《如在心上》 作者:青山问我 第1章 金陵 萧恕就是一条脱缰的疯狗   百草权舆,九光十色。   刚刚化去冬雪,润湿的枝桠就迫不及待抽出了嫩芽。   官道上系着艾蒿、佩着铜铃的车队首尾相衔,纷纷涌出城去。   香车宝马,朱轮华毂。   连拂动的春风都带着一股奢靡的香气。   但这阵香风很快就被迎面袭来的厉风吹了个稀散。   卷起这阵风沙的是一队威严肃杀的马车队,他们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如黑云压城一般袭来。   不出半会,两边的人就能互相看清对方的面目、服饰乃至代表身份的衣纹。   “是宣云卫!”有名眼尖的公子失声惊叫。   仅仅‘宣云卫’三个字就让这群出城踏青、不过想图个乐子的权贵子女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原本还拥挤的官道在短短时间内就让出了一片宽敞的通道,可供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通行。   毕竟谁也不想在这大好春日里去触宣云卫的霉头,实在晦气。   宣云卫所到之处,令人闻风丧胆。   即便不是血流千里,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一次宣云卫自大周各境游走了一圈,就押送回数十辆马车。   江燕如便在其中。   她本是前任北镇府司,锦衣卫同知江魄怀的独女。生于蜀城,长于蜀城,从未踏足过金陵。   宣云卫在她爹出门办事之际突然而至,以江家上下的性命为挟,要带走她。   江燕如不忍江家满门被屠,只得听从。   她紧靠在车壁上,外边的议论声嗡嗡轻振,穿透并不厚实的车壁传入耳中。   那些少年男女的嗓音微颤,带着惧意,还有不少姑娘当即就哭了出来,嘤嘤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仿佛那紧绷的弦被人无情地拨动,不断发出嗡鸣。   这让江燕如心底更加绝望。   看来传言非虚。   大半年前金陵哗变,先皇突然暴毙而亡,昔日母族不显的五皇子却出人意料地踩着兄弟姐妹的骨血,攀上了那至尊的龙座。   自此大开杀戒、肃清朝野。   据闻从金陵城里流出的血水都浸满了整个液湖。   其中为这位新帝鞍前马后、杀人放火的正是这支名为宣云卫的异起之军。   无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为谁所立。   只知晓他们如今的统领就是大周最臭名昭著的奸臣——萧恕。   也就是将她们抓来的罪魁祸首。   江燕如虽不知江家是何时得罪过这位“睚眦必报”的御前红人,只知道新帝对于他这些滥用职权以泄私愤的行为是纵容的。   听着外面的哭声,江燕如心中无比悲凉,她缩在马车的一角,用手把袖袋里剩下那点蒸糕一点点塞进嘴里。   还没来得及吞咽,眼睛就又酸又涩,凝上了泪雾。   因为是家中独女,江燕如一直备受宠爱,从来都是吃刚出炉不久,蒸得又香又软的糕,谁知道不过一月之别,她的处境就一落千丈。   就是这又冷又硬的糕,她也难能吃得上几块,所以格外珍惜。   “到这个时候你还顾着吃!”   江燕如虽然躲在一边,可是马车并不大,还是被其他姑娘注意到她不合时宜的小动作。   出声的红衣姑娘尤为气愤,将心底无处宣泄的火都撒在了江燕如身上,拔高了声音喊道:   “江燕如!”   江燕如看了她一眼,先没吭声,而是把剩下那点糕慢慢吞下腹。   自蜀城被宣云卫抓起来,这辆马车里还有五、六个姑娘。   从南边长途跋涉,奔至都城,又是严寒又是疾病,竟就只剩下她们这三个,大概其余几辆马车也折损得厉害。   宣云卫把她们抓过来,压根没管过她们的死活。   常常饥一餐,饱一餐。   江燕如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饿不得,所以万事也要等她填饱了肚子再说。   等她把糕吃完,那个红衣的姑娘又生生憋了半晌的怒火。   “在蜀城的时候你不是仗着你爹爹本事大,门下弟子多,很威风么?现在就只会当一只缩头乌龟了?”   她愤愤道:“你爹到底也曾是金陵的大官,你怎么就甘愿任人宰割?”   开口的少女同江燕如一样是蜀城人,是见过她风光无限、‘嚣张跋扈’一面的人。   所以她看着缩在角落里,怯怯弱弱的江燕如十分不习惯。   在她看来,江燕如就该是受不得委屈的炮仗脾气。   江燕如的确受不了这份委屈,她当即眼圈一红,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十分虚弱地道:“可、可是我害怕。”   在蜀城时不过是因为有她爹撑腰,一旦离开了那避风港,江燕如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不但没能传习到她爹高超的武功,甚至可以说是十足的娇弱,身上更还有些需得娇养的小毛病。   她掀起眼睫,偏圆的杏眼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一些,乌黑的瞳仁犹如上好的黑珍珠,莹润微亮,“……更何况,枪打出头鸟。”   她的嗓音绵软但却有自己的固执。   大抵蜀城人都以为她是个骄纵没脑的绣花枕头,可她不是。   这般粗浅的道理,江燕如还是懂的。   “你!”虽然大家都害怕,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害怕顶什么用,本来还指望着江燕如能振作一点,不说非要搅弄出个名堂,至少也能试探一下这宣云卫的名堂。   哪知道她比谁都要谨慎和惜命。   那开口妄想串掇江燕如生事的少女算盘落空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她失望透顶又害怕至极。   想起一路上被宣云卫毫不留情扔出去的尸身,那些虚无的保证也变得不可信。   他们当真会因为她们乖乖听话,而不去动她们的家人么?   和江燕如不一样,她们都是被家族自愿舍弃的,就宛如那檐蛇断尾求生一样。   只有听从了萧恕的安排,就能获得不被屠戮的承诺。   所以,她们被送上了金陵。   随着这一步步临近金陵城,那些有关萧恕残忍可怖的传闻让她们备受折磨,不但怨怼家族的安排,更滋生出负面的情绪。   江燕如轻扇眼睫,阴影打在瓷白的肌肤上带出两弯浅弧,她低声轻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好像是在劝着别人。   “我不要出头,也不要面子,我只想好好活着。”   无论多苦,多委屈。   她都要活着,活到她能自救亦或者爹来救她的时候。   绝不会像娘那般,没能坚持地等下去。   爹说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宣云卫没有被这小小插曲阻挡多久,很快就重新启程了。   车轱辘有序地滚动在石板路上,发出不间断的声响。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他们前行,也没有人能在这个关头救下她们。   伴随着逐渐鼎沸的人声,巍峨而森严,热闹又繁华的金陵城,到了。   江燕如填饱了肚子,收拾好复杂的心情,打算勇敢面对一切。   十辆车里的人陆续都被赶至了一处空旷的场地,场地周围被密布铁栅栏围起。   就像是羊圈一样,牲口在里面,买家在外面。   江燕如和其他姑娘一同被赶进了这个‘羊圈’,惊慌失措地挤在了一起,真就像一群无助的羔羊。   她们被当作了奴隶,就要在这里被叫卖。   不少姑娘已经悲愤欲死,她们虽然不是出生金陵的贵女,但也大多出生优渥,不是官宦氏族就是富商豪门。   让她们为奴为婢,就好比凌迟车裂。   江燕如却松了口气。   如今再怎么也好过直接沉尸液湖,若能幸运点,碰上一个如她爹那般的大好人,她还是有活路。   就这一小会的时间里,栅栏外边驶来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陆续下来了不少人。   男男女女都身穿华服,配以珠玉,个个都是非富即贵的模样。   可他们的表情并未见的比即将沦为奴隶的她们轻松自在,被料峭的冷风吹着,他们僵着张脸,麻木地被宣云卫引导,站在外边。   江燕如看见那些驱赶她们的宣云卫持着兵刃散在人群四周,仿佛无论是铁笼里面还是铁笼外面,皆是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宣云卫以及萧恕究竟在金陵城有多大的权势在这一刻显现无疑。   皇帝信任他、纵容他,给了他只手遮天的权利。   想到这里,江燕如的心又不禁重新提了起来。   传闻中的萧恕就是一条脱缰的疯狗。   被疯狗盯上,无人能幸免于难。   因为哪怕穷极千里,他也会带着他的宣云卫紧追不舍。   所以萧恕命人把她们抓来金陵,显然不会想让她们就此好过,恐怕要见她们受苦受难才是他乐见的结果。   哐当一声,铁栏被人用力关上,仿佛就是一个信号,把栅栏两边的人同时都震了个激灵。   这笼子里的是待宰的羔羊,这笼子外的是被宣云卫逼迫着的怂狗。   两方的人隔着铁栅栏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陷入了静默。   江燕如在这岑寂又凝重的氛围中紧张起来。   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机就在于她会被谁买走,这至关重要,也决定往后她的生死存亡。   虽然萧恕是个大变态、大坏蛋,但金陵人总不会人人都害怕萧恕,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吧?   她需要找到一个机会,获得存活的可能。   江燕如把自己藏于姑娘当中,埋下脑袋,让刘海遮下,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同时悄悄张望四周。   虽然她已害怕到手脚冰凉,但是也没有就此放弃。   求生的欲望迫使她不停寻觅,一张如玉如琢的笑脸就这样不经意撞入她的眼帘。   爹说过看人不能只看皮相,皮相最是能欺人。   但是眼睛不会。   那名青年有一双至温润柔和的眸眼,因她看过去的视线而微微弯起,像是月芽儿,带着浅浅柔光。   江燕如心里便有些触动,正待要以目光祈求之际,旁边一只带着三四个扳指的胖手却抢先一步,朝她指来。   “我要这个!——” 第2章 哥哥 哥哥!救我!   江燕如登时就吓懵了。   她还未来得及为自己谋划,就有人按耐不住先下手。   原本维持的平静也被这一声彻底打破,逐渐热闹起来。   这些人虽不喜被萧恕逼迫,但说到底这事与他们并无妨碍。   再说往常谁家里没有买过几个奴隶,而又有谁真的会关心这些奴隶出身与来历。   四周讨论买奴的氛围让江燕如犹坠冰窟。   原本那些紧挨着她的姑娘们也一下全散开了,像怕被她牵连。   江燕如就这般突兀地被留在原地,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更是一片惨白,越发显得她肤色瓷白,翠羽如墨,阳光下盈着水光的瞳仁楚楚可人,再加上她娇怯无助的姿态,十足惹人怜。   江燕如在袖子里握紧手,深吸口气,转眸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有余,身裹着金铜圈纹锦袍,长得肥头大耳,两眼昏黄,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纨绔子。   他见着江燕如直愣愣看过来,手摸着下巴直点头。   他极满意江燕如,肤白貌美,身娇体软,眼神稚弱,一副好操控、调.教的样子。   他肆意打探的目光让江燕如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惊慌。   天知道她已经被吓得连挪开视线都不能。   他刚刚说——我要‘那个’。   光这个用词已将他的本性展露无疑。   他把栅栏里的姑娘当做玩物、牲口,唯独没有当做人。   江燕如听说在都城,许多权贵的后院犹如屠宰场一样可怖,那是生人进死人出的地方。   落到那种地方,她根本不能保障自己的性命。   江燕如慌忙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唤回了意识,转眼去寻刚刚对她笑的那名公子。   那看起来就是心善和顺的公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   如果当真要被卖作奴,她何不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至少不是那种枉顾人命的。   那位白衣公子还站在原地,只不过他的眼神微微变了。   “天哪又是那个老色鬼,都糟蹋了多少好姑娘了,萧狗……不、萧指挥使竟然把他弄过来了……”   “嘘,人家毕竟是国舅,小声点,不要命了啊……”   公子微蹙眉心,眼神也变得没有那么清亮,仿佛是被熄灭的火,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余光,若隐若现。   江燕如的心慢慢凉了下去,连呼吸都轻浅若无。   国舅?那是新帝发妻的兄弟,在场的人畏惧还来不及,又有谁会为她出头?   权势有多重要,江燕如早已经领会到了。   旁边一位尖嘴猴腮的管事大咧咧走上前来,掐住江燕如的胳膊就要拉她出去,还似嘲似笑道了一句:“姑娘好福气啊!”   江燕如被拖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一晃,脑子更是空空如也。   什么反抗、言语都想不出来,只有颤动的唇瓣透露出她的极度恐惧。   很快江燕如就被拉出栅栏,在跨过栏槛的时候她还是被绊摔在了地上,一块锋利的石头扎了一下她的手心,疼痛让她蜷缩起手指,却在这个瞬间又把那枚尖石一同握进手心。   时人重貌,美色惑人。   她不想被国舅买走,恐怕只有当她不再能入眼的时候。   江燕如手心、额头都渗出了冷汗,在不断战栗中被管事强拽着往前走。   “呵,看来是我来迟了。”一道森寒低冷的嗓音忽然传来。   那声音犹如长了手,瞬间分开了人群,露出了一条能供人通行的路。   江燕如感觉到管事也被这道声音吓了一个哆嗦,骤然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能让管事都害怕的,究竟来者何人?   江燕如睁大泪蒙蒙的眼,极力眺目。   因为逆着光,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剪影,可光看那身影就知是一位挺拔高挑,劲瘦有力的青年,不像是世家公子,倒像是那些持刀挟剑的将士。   只闻声见影,就有一种寒风逼近的压迫。   他穿着一身红紫泛黑圆领袍,手扶在腰间长刀柄上,龙行虎步而来。   待到走近一些,江燕如才彻底看清来人的脸。   这下她不但瞪圆双目,还微张开了唇。   管事瑟瑟发抖地搓动着手臂,点头哈腰:“不迟、不迟,刚刚好呢!”   让管事露出谄媚的青年有一张年轻俊昳的脸。   他肤色略深,是大周人并不喜爱的那种小麦色,可是这样的肤色并未让他的容貌落下风,反而因此衬得他眉目深邃,一双流转含情的眸眼似笑非笑地睨来,仿佛是锋利的刀刃,贴着人的皮肤,凉凉刮过。   是他。   江燕如一时陷入了恍惚,她从未想过六年后竟会在金陵再见到她这位‘哥哥’。   说起来,也算不得是她哥哥。   在她出生那年,金陵城也发生了一场动乱,听说因为乱党叛国,牵连甚广。   她爹不顾及即将待产的娘,千里迢迢赶去,带回一位年仅七岁的少年。   爹很看重他,比起其他早入门的师兄都更看重,并破天荒地将其收为义子,也就成了江燕如名义上的哥哥。   但江燕如并不喜欢他。   一来他那双明明阴冷如蛇却偏偏顾盼流转的含情目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二来因为他,江燕如出生后就没有了娘。   虽然爹总想她们‘兄妹’和睦,可是江燕如偏偏不愿喊他哥哥。   幼时不懂事的她还学着蜀城里的小孩叫他奴,刀奴。   只因他半张脸被烙上了一个大大的奴字。   还是后来,她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来一个大夫,用药水替他洗掉了这个代表耻辱的印记。   江燕如盯着他的右脸颊仔细看,虽然时间又过去了几年,他的肤色也变得更深,但依稀还能看出一些青色的痕迹,仿佛是不能被抹去和隐藏的经脉,永远会在那里。   江燕如窥探的视线让那青年微错了一下脸,把那片不显著的青痕隐在阴影那面,他转过头看向急急跑过来的胖子,弯唇一笑:“原来是韩国舅看中的人,果然生得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韩国舅听见他赞赏,顿时又惊又喜,跟着笑了起来,“大人见笑了,这姑娘很是得我眼缘,一见啊,这就欢喜。”   江燕如听着韩国舅捏着嗓音的腔调,感受到他黏黏糊糊的视线还不住往她脖颈下方来回扫,一阵恶寒。   她满怀期盼地转眸。   谁知他竟再没给她半个眼神,就好像全不认识她一般。   更让江燕如心惊的是,下一刻他把手盘起,就对韩国舅点了点头,“那我就不打扰国舅的雅兴了。”   他长腿一抬,就要绕开他们离去。   江燕如下意识就松开手心的石头,用力拽住了拂过眼前的袍袖,暗纹的细线有些冷硬,刮过她稚嫩的手心,刺痛钻心。   啪嗒一声——石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到青年的长靴旁才停了下来。   四周鸦雀无声,仿佛每个人都憋住了一口气。   还是韩国舅率先反应过来,挤开管事,自己伸手就来拉江燕如,“你个臭丫头,疯了不成,快跟我来!”   江燕如被人从侧边拉扯,手就顺着他袖袍滑下,扯出一道灰痕,最后纤细的指头才死死攥紧衣袖的尾端,“哥哥!”   青年眸光转动,落在她惊慌失措的小脸上,唇角一勾,像是忽然觉得有些意思,停步偏头问她:“你叫我什么?”   江燕如用力咬住下唇,一双莹亮的眼睛里饱含着泪雾,多少年来她坚持不变在这一刻倾倒溃散,她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坚持到底,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她都未曾松过口叫他哥哥。   以前的她有多倔强,现在就有多狼狈。   可她不想死啊。   江燕如颤着嗓音,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哥哥!救我!” 第3章 疯狗 “哦,有件事忘记提醒你了。……   “她刚刚叫什么?”   江燕如那声回音转响在空地,惹来哄堂大笑。   “认情郎都好过认哥哥吧?”有人不嫌乱地笑着打趣。   还有人遗憾地啧啧两声,“这好好一小美人,竟一下就得罪两人。”   所有人都道她是病急乱投医,竟向在场最不可能救她之人求救,还顺道打了韩国舅一声响亮的耳光。   韩国舅可不会觉得自己的后院是龙潭虎穴,他还觉得谁跟了他就是攀上高枝了呢!   江燕如确实没有思量那么多,她太急于把自己抽出泥潭。   生死关头,江燕如也不怕旁人取笑。   江燕如只是忐忑。   她大胆求救,谁知并没有换来那人脸上半分动容,甚至过去这么久,连一句回应的话都没有,只有一声嗤笑从他鼻腔里轻轻飘出,宛若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   江燕如被他这副见死不救的模样搞懵了。   青年瞅着她紧张到僵硬的小脸,薄唇掀开,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   “没意思。”   旁边的人见他的这个反应,就更加肆意取笑和议论江燕如。   “瞎嚷什么!别惹毛了大人,一刀把你砍了,还不快点跟爷回去。”韩国舅虽然气红了脸,但又是真的舍不得江燕如,他大声怒斥,可言下之意还是要将她带回去。   “你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真不知道天高地厚!”韩国舅骂骂咧咧,但摸到江燕如的小手,又是爱不释手。   江燕如绝望地攥紧青年的衣袖不松开,说不上是还在期望什么,还是纯属手指僵硬地不能松开。   一直站在青年身后的护卫见之,立即抽出长刀,森冷的刀刃映出江燕如苍白的脸。   江燕如瞳孔骤然一缩。   护卫未发一言,那雪亮的长刀就冲着她而来。   在那千钧一发之时,一道声音及时响起,“慢着。”   刀正好悬停在江燕如手腕的上方,利锋挟着刺骨的冷把江燕如吓得眼泪滚了下来。   她说真的被这一刻的凶险吓坏了。   纵然她幼时与她这位‘义兄’关系不睦,但说到底一开始是他没有点想做哥哥的样子。   明里暗里打压她、欺负她,还跟她爹告小状,害得隔壁那个性格内敛的小哥哥都再也不敢说要娶她的话。   即便如此,她可从没仗势欺过他,奶娘给她做的糕样样都会分他一份,他偷偷和人约架被打伤了,还是她跑去找的大夫。   就是没有亲情也有旧谊。   如今,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江燕如想不通,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像是止不住的天河水。   青年用手裹住她僵硬蜷起的拳头,稍一用力就把她的手揪了下去。   江燕如手里一空,身上也跟着一阵阵发冷。   婆娑的泪眼扬起,好不委屈地看着他。   韩国舅却大喜过望,趁机把还在发愣的江燕如捉到了自己身边,脸上是抑不住的灿烂欢畅,对青年滔滔不绝地表达谢意。   并且再三保证以后会好好把人关在后院里,让这没规没矩的丫头好好学着怎么伺候贵人,不再丢人现眼。   韩国舅好话说尽,抹了一把汗,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这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了,不打扰诸位雅兴了。”   江燕如干裂的唇瓣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   韩国舅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一心就想把江燕如扯走,江燕如抬起袖子飞快揉了揉被泪水打湿的眼,垂目就开始找她刚刚掉的那枚锋利的石头。   “还在这里丢人现眼做什么,快跟我回去吧~”韩国舅嘿嘿笑了两声,一开始严厉的声音到后来也变得荡漾起来。   江燕如毕竟是姑娘家,哪抗得住膀大腰圆的韩国舅拉扯,脚步顿时被拽得趔趄往旁边走了几步。   青年盘着手,面上是让人看不透的浅笑,连那眼角弯出的弧度都带着一丝漠不关心。   “韩国舅这猴急的模样,看来这小美人今晚就要遭殃了……”   “别看他这憨圆的模样,越是烈女越是喜欢……”   “……可不是,他还说这最有趣的莫过于自己亲手把人搓圆捏扁地调.教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青年的笑容淡去不少,眉心一拧,若有所思地一低头,视线就触到自己衣袖上沾上的那点白灰,那还是江燕如拉扯的时候留下的。   白灰的源头……   他注意到脚边那枚尖石。   “让一让、让一让!”韩国舅喜滋滋地挥动着手,要挤出人群,这才又抬了一下右脚,就有一块石头撞在他的腿弯处。   他哎呦一声,险些没有膝盖一软跪下去。   “急什么?”   韩国舅不敢发怒,只是惊疑不定地回头道:“指、指挥使还有吩咐?”   青年掀起眼皮,露出那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目,慢条斯理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忽然想到……”   但凡他以这样的口吻开头,总是意味着他临时变卦、突发奇想亦或者是想到了别的新奇有趣的玩法。   众人如临大敌地看着他,却见他嘴角一扬,转头看向江燕如,笑得无比阴柔,轻声道:   “她还真是我妹妹。”   江燕如急出来的眼泪掉到一半,打住了。   韩国舅彻底傻住,讷讷问道:“您说什么?”   青年懒跟他费口舌,干脆走上前,抬起一脚直接就把韩国舅踹到一边,韩国舅一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哪能抵得住这一脚,屁股扎扎实实怼到了石头地上,当即又一个回弹跳了起来,捂着屁股哎呦惨叫,“疼疼疼!”   旁边的人也唯恐挨着他,连忙让出好大一空地供他蹦跶。   江燕如睫毛上还挂着泪,面对此情此景,脸上也是一片呆愣。   这人是国舅,他竟敢如此凶狠对待,难道就不怕皇帝回头寻他麻烦么?   她慢慢回转过头,见那一脸张扬的青年嘴角还扯出抹若无其事的微笑。   江燕如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是那里不对劲。   她搞不清‘哥哥’是真的刚刚才认出她来,还是故意装作没认出她来。   实在是那一句’我忽然想到‘太过做作和虚伪,让她不得不怀疑。   她的样貌虽然比之他忽然离开那会有很大的变化,但是她那双特征显著的圆杏眼应当很好认。   他过目不忘的本事难道随着年龄增长就倒退不成?   踢完国舅,青年又像没事人一样捋平顺自己衣袖,随意道:“这人我带走了。”   管事哪敢不应,马上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出。   能逃离韩国舅,江燕如还是一百个乐意,也顾不上浮上心头的奇怪感觉,连忙跟上青年的脚步离开。   直到坐在马车上,驶出好远,江燕如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好像没给钱?”   她是被萧恕当作奴隶拎出来卖的,若是被发现是他抢了人,又或者韩国舅那厢已经付了钱。   届时她的归属还是个很大的隐患。   “给钱?你觉得你值几个钱?”他挑眉戏虐。   江燕如深吸了口气,不敢和他硬杠,“我、我还不是怕……哥哥你得罪了萧恕。”   不知道是因为听见‘哥哥’还是因为听见了‘萧恕’,青年眸眼微动。   原本还在装模作样欣赏袖子上的纹路,此刻不偏不倚朝她看来,黑沉沉的眼睛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怕他?”   “那是自然!”江燕如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下的泪痕,顿时换了一张义愤填膺的脸色,愤愤道:“大家说他是疯狗果真不假,你说我都不认识他,他为什么偏偏要跑那么大老远去抓我来金陵。”   “他得有三、四十了吧,他为非作歹、作奸犯科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吧,我怎么就得罪了他呢?”   江燕如撇起了嘴,又难过地叹道:“我爹走的时候我还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要是回来发现我被抓走了,也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江燕如以为提起自己的爹会让‘哥哥’有所动容,毕竟在她心里,她爹对他还是相当不错的。   但是没有。   青年那张脸没有一分一毫是欢愉,他往后边的引枕一靠,整张脸就隐入了昏暗的阴影,只有不屑勾起的唇还在稍亮的地方,映入江燕如的视线里。   “……哥哥。”   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已经是破罐子破摔。   江燕如越发熟练地叫哥哥,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称呼代号,而是她现在救命的钥匙。   她直觉告诉她,这样叫准没错。   青年唇角慢慢抚平,不再有那让江燕如不安的讥笑。   江燕如捂住怦怦乱跳的心,打定主意,一股脑道:“哥哥能不能派人送我回去,我害怕留在金陵,萧恕那疯狗会对哥哥不利,若是因此伤到了哥哥,那阿如心里定然会十分难过的。”   她将心底话说清楚,就是想得到一个应诺。   一时的脱困也不能让江燕如彻底心安,   只要一刻没能回到蜀城,她整个心还是虚的。   可还没等到回应,外边车夫就一声长吁,马车停了下来。   “下车。”   青年瞟了她一眼,率先钻下了车。   他的神色像没听见江燕如的话,毫无反应。   江燕如微蹙了下眉心,迟疑片刻,才跟随他身后。   当她挑起帘子,往外一看。   马车停在一处红墙绿琉璃瓦的大宅子前,两面延伸而出的墙面一眼看不见尽头,两尊面目狰狞的戏球玉狮立在左右,中间白玉石板通往五阶的高台,往上是规格显然比肩王侯的朱门。   然上面并没提及是什么王府。   那深长的挑檐下,横匾上只题着两个苍劲有力的金字——萧府。   萧!   江燕如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犹如撞鬼一样僵在原地。   红衣的青年却已脚踩在第一阶台阶之上,他回转半身,似笑非笑地睨视她,语气阴柔地道:“哦,有件事忘记提醒你了。 第4章 萧恕 “你怎么在发抖?”   阴冷的春风带着湿润的潮气吹了过来,仿佛能穿透严实的铠甲。   江燕如身上穿得并不厚实,此刻就实打实地打了一个寒颤。   “……什、什么?”她能感受到自己牙关都有些发紧,声音就像是从缝隙里慢慢挤出的一样。   这世道连风都要选着人欺负,江燕如觉得寒风刺骨,瑟瑟发抖的时候,台阶上的青年却被这风拂出一身洒脱俊逸。   他身上的衣就像是碾碎的秋海棠,叠着一层又一层的殷红,直到那红到浓烈,红到让人惊心。   就好像他那双风流含情的眼,越往深处看越是深渊。   此刻那深渊仿佛要噬人,江燕如在这一刻领会到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青年慢慢收敛起过激的眼神,微微一弯,那双形状优美的眸子顿时又变得缱绻带情,宛若是在逗弄着什么脆弱的小东西,分外轻柔:   “哥哥我,现在改姓萧。”   “——单名一个恕字。”   他戏谑地加上‘哥哥’两字,宛若是附和她的虚情假意。   这两句话落到江燕如耳边,不亚于平地砸下来了惊雷,让她瞬时就圆瞪双眼,同时膝盖一软。   咚得一声巨响,江燕如跪坐在了车辕上。   泪花又被剧痛嗑了出来,润湿了眼睫,那张煞白的小脸说有多惊恐就有多惊恐,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寻常的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提起心来小心呵护,就怕再说重一句话,这可怜的小人儿就会被吓破了胆。   但是萧恕可不是寻常人。   他心硬如铁,歹毒非常。   看见江燕如害怕反而声音更冷,就像那阴冷狠厉的毒蛇,吐着长长的信子,往猎物的身上阴测测一卷。   “下车。”   以为逃出虎穴,谁知又进了龙潭。   江燕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亲亲热热’喊了一路的哥哥和她满腔义愤骂了一路的大奸臣萧恕,竟是同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又怎么会?   这是再借她十个脑子都想不出前因后果。   但是萧恕的奸臣一名绝非空穴来风,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和江家训练子弟的规训背道而驰。   若是爹看见,也只会百般不解,原本一个好好的少年郎会变成这样一个人神共愤的恶臣。   他睚眦必报、锱铢必较,除异己、扰朝纲,只要得罪过他的人,虽远必诛,是大周上下无人敢惹之徒。   她还当面管他叫——疯狗。   江燕如浑身颤抖,已经在思考自己要怎样体面地入土为安,那边萧恕脚尖不耐烦地点了点台阶,像是在把沾上的脏东西抖掉,又好像是在计算着时间。   他是一个极没有耐心的人。   好习惯难养成,怀习惯更难改掉。   如果这一个坏毛病他还保留的话,那么江燕如预料下一刻他的脸色一定会更加难看。   这都已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肉,哪还有挣扎的余地。   江燕如忍着膝盖的疼痛忙不迭地爬下马车,在萧恕再开口之前,紧张兮兮地靠过来。   萧恕抬了抬眼,为她忽然乖顺听话有些许意外,“不反抗?”   若还在蜀城,江燕如绝不会是这样的德行。   萧恕眸光慢慢落下。   他离开蜀城的时候,江燕如才九岁,半大的孩子哭得像是丢了最喜欢的玩具一样追着他跑了好远,摔了一跤后知道再也追不上,就在地上哭得更大声。   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他再没有见过哭得那样丑的小姑娘,嫌弃地把马拍得更快了。   那时候的他只有满腔气愤,不可能为她的摔倒而停留。   他注定不会被困于那座小小的边城,更不会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六年。   珠流壁转,星霜荏苒。   他已经从尘埃中爬起,昔日耀眼如小太阳的蜀城‘小霸王’却在他的面前悄悄垂泪。   那张莹润腻滑的脸上还有一些未长开的稚嫩,卷翘的长睫就好像是初展翅的蝴蝶,局促不安地轻煽。   没藏住的眼泪一路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在那小巧圆润的下颚处积累成更硕大的泪珠,再一颗接一颗,落在了她的前襟。   江燕如长大了,一如少时听过街坊邻里的预测,她会生得很标致。   也许是像她那位瘗玉埋香的娘,雾鬓如云,靡颜腻理,是难以被人忽视的夺目。   难怪韩国舅会一眼相中她。   萧恕却没有像韩国舅那般惊为天人,他只是略觉得有些不习惯。   仿佛是那流绪微梦流过心头,只带走一些犹如微风拂花的轻颤。   他很快就把这点触动扫到了一边,脸上露出一抹让人看了就感不安的浅笑。   萧恕本没有打算将江燕如放在身边的。   韩国舅虽然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但是有一个做法倒是让他醍醐灌顶。   与其看着江燕如在别人手心中受苦,何不如他自己来。   这样,快乐至少会是自己的。   江燕如被他阴冷的目光带起一阵战栗。   萧恕咧齿一笑,细心关怀:“妹妹怎么在发抖?”   “……我不舒服。”江燕如颤着声,如实回他。   她又受了一波接一波的惊吓,此刻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越是抖,眼泪就掉得越凶,没完没了。   这要是普通的男子见到江燕如这般哭,早心疼得要喊心肝宝贝了。   可萧恕却看见她哭得越凶,心里越舒坦。   “那很正常,不舒服是对的。”   他伸出一指,在江燕如下巴处一抬,冰凉的泪润湿他的指尖,他也没有嫌弃,声音阴测测地传来:“毕竟舒服那是留给死人的。”   “你想要变得舒服么?”   江燕如傻眼了。   这是在威胁她了吧?   是威胁吧?   如果舒服等于去死,那江燕如果断摇头。   萧恕满意她的回答,奖励似地用手指擦掉了两滴刚涌出来的泪。   “那就收起你的眼泪,进去。”   江燕如用力眨了下眼,把哭得发酸的眼睛努力揩拭得清晰。   萧恕并没有伸手拽她,像是知道她不敢不跟上来,率先抬腿往台阶上走。   江燕如别无选择,只能提着两条软腿跟上去。   诺大的萧府,大门大大方方敞开着,甚至门口连个站岗的门房都没有。   不愧是萧恕,真正能做到日不闭户的可怖存在。   只怕是放着鞭炮、撒着鲜花,诚邀父老乡亲,也没有人敢涉足。   江燕如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萧府大门的门槛。   虽然是贼窝,好歹也是金窝银窝,现在的她可是又冷又累,毫无挣扎的力气了。   然而,她只往里面瞧了那么一眼,恨不得拔腿就逃! 第5章 废墟 那她岂不是有机会了   废墟。   映入眼帘的是比乱葬岗还阴森的废墟。   残垣断壁,枯树野草。   一排烧得焦黑的木柱就竖立在正对着大门的地方,上面还有可疑的絮布在微微摆动。   猛一眼看去,就好像是一排干瘦的尸体在朝着他们摇手挥舞。   江燕如被这一眼吓得魂都差点飞出来了。   如此雍容华贵的府门里,竟然只有一片荒芜的焦土。   几棵老树横七竖八地倒着,垮塌的抄手回廊倾斜着瓦顶,阳光照在那绿琉璃上,往四周散着柔柔的绿光,犹如燃在地宫里的鬼火一样幽森。   从狭缝吹过的风像是厉鬼贴在耳边抑声尖叫。   江燕如险些跟着一块尖叫出声,可她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萧恕便回过头盯了她一眼。   江燕如整张脸都毫无血色,瞳孔还不住地缩放,像是害怕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萧恕看到她这般受怕,不由笑了一下。   “怕了?”   萧恕实在生得太过好看,尤其那双眼睛弯起的时候就像是书上说的那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丰神秀异。   江燕如被这张笑脸迷了心神,她伸手紧捂着嘴,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点点头。   江燕如心底也是知道萧恕不怀好意。   他为什么要把她带来金陵,又为什么故意让她身陷险境,江燕如毫无头绪。   明明在蜀城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么难以琢磨的。   现在的他就像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看不透、读不懂。   不过他的笑还是给了江燕如一些鼓励。   萧恕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坏得那么彻底,那她是不是还是可以争取一点余地?   ……尝试说服他,放她回到蜀城。   她心念刚至,萧恕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一切。   那双笑眼潋滟,如波光粼粼的水面拂起涟漪,又带着未知的情绪慢慢淡去。   “那你不跟紧点?”萧恕扯了扯嘴角,压低的嗓音比那穿过狭缝的风还让人感到阴森,“……还是想跑?”   江燕如抱紧自己的双臂,紧抿起唇瓣,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她果断摇了摇头,又眨巴了下眼,哆哆嗦嗦道:“哥哥救了阿如,还给阿如容身之地,阿如怎么会跑呢,哥哥在哪,阿如在哪。”   说完她还为了给自己的话增加几分可信度,又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小鸡奋力啄米。   萧恕挑起浓黑的剑眉,眉峰耸起像是转折的笔锋,勾出一抹锋利。   哪怕知道她是在睁着眼说谎,但是萧恕还是满意了。   江燕如对他虚与委蛇,这就说明她害怕。   她会害怕,这就让萧恕感到了愉快。   他把她抓来金陵原本就不是想与她玩什么‘哥哥妹妹’的把戏。   从韩国舅手上救下她,更绝非出于什么好心肠。   只是这一点,江燕如似乎还没清楚的察觉。   剩下的一路,再没有人开口,直到他们来到一个院子前。   萧恕站定在离院门数十步的地方,盘起手回头看向江燕如,觉得自己应该尽到提醒的义务。   “韩士伟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是他对于美人还有几分宽容与耐心。”   江燕如在这座废墟一般的萧府里一路‘翻山越岭’,早就全身虚软,脚更是犹如灌了铅一样,走不动了。   此刻眼巴巴看着近在眼前的院门,不知道萧恕又发什么神经。   有什么事就不能进去说吗?   不过萧恕说完一句,江燕如还是得有点反应,所以她敷衍地点点头,眼睛依然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院门。   希望这个有护卫看守的院门里不会也是一片荒芜。   至少会有东西吃、有地方坐吧?   萧恕一直盯着江燕如的脸,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自然能看出她的走神。   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从后扣紧她的脖颈,把她的脑袋迫使往上仰起一个适当的角度。   这个犹如逞凶的禁锢动作终于让江燕如一个哆嗦,把游魂一样的目光惊恐地定在面前这张阴晴不定的俊脸上。   “但是我不一样……”   他不一样。   他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而是抓她来的始作俑者。   他被大周人称疯狗、人魔也绝不是夸大之词。   江燕如察觉到他加之在她脆弱脖颈处可怖的压力,仿佛只要他愿意,只手就能轻松捏碎她的脖子,让她一命呜呼。   微凉的指尖扣紧她的皮肤,像是被利齿危险地咬住,刺痛、压迫,空气和血液都被挤压地寸步难行。   江燕如仰起脑袋,头皮一阵阵发着麻,后脊也飞快窜上一股寒凉。   她怎么就忘了那些传闻了呢?!   传闻中萧恕练有邪功,每年都要用数百名少女的鲜血来洗髓易筋,因为这歪门邪道,他的暴戾恣睢也不足为奇。   离开蜀城的六年,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会纵容她放肆的刀奴,更不再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他是真的会杀了她。   随着萧恕收紧的动作,江燕如挣扎起来,抬手想去掰他的手。   这对于体型、力量都相差悬殊的男女来说,江燕如此举无疑是不自量力。   但是人都快被掐死了,江燕如哪有空闲去考虑这个绝望的问题,她只是把两只手飞快握住了萧恕的指尖。   萧恕一怔。   江燕如手心温暖又绵软,像是一块蒸好的糯米糕,粘了上来。   两手相贴,各有感触,不过转瞬萧恕猛然松开手,像是猝不及防地甩开了什么让他厌恶的东西。   他深深蹙起了眉头,冷冷开口,“不过就这么杀了你,没意思。”   他这样解释,倒显出一份欲盖弥彰。   江燕如压根没有注意这点,她好不容易劫后余生,正在争分夺秒地吸入新鲜空气。   两只手都护在自己的脖子上,盈满泪的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睁大,就像是面对天敌的弱兽,她终于领会到了绝对的压制。   也总算十足十相信了,萧恕真的是一条疯狗!   随时发疯就会要她性命。   “听明白了吗?”萧恕收起手,眸光垂落。   江燕如连连点头,若不是实在怕得要命,开不了口。   她兴许还会再三保证自己听得很清楚明白。   总而言之,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江燕如绝不会蠢到当面与他作对。   为今之计,唯有先保全性命,再寻法子离开。   院子里就如江燕如所想,的确比外面破落的废墟好上许多。   小巧精致,花香鸟语。   大概是因为位处偏远,这院子得以完整地幸存下来,没有遭到半分损毁。   两进的院落,原本应该是这座华贵府邸里的一处避暑之地,周植翠竹,面临镜湖,环境幽静。   院内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两间。   正房自然就是萧恕的,东厢房被当作了他的书房,所以就只剩下搁置杂物的西厢房。   江燕如也被当成了杂物的一员,被安置进了西厢房。   萧恕把她带了进来,自己转头就走,只吩咐了两名护卫留下来看管她。   江燕如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估摸萧恕已经走远才偷摸摸打开房门,礼貌地向护卫要枕头等物。   这西厢房里虽然有张罗汉床,但是上面空无一物。   毕竟她又不是萧恕收进府的新宠,没有关牢房已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护卫本不想理会她,但是……   “主上不是说不用理会她吗?你这枕头都给她送进去,回头小心挨罚。”   “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啊……”还存有一分良心的护卫争辩道:“你要是看见她两眼泪汪汪地央求你,不过是为了一个枕头,你也会心软的。”   “哎,也是可怜,说不定她一整夜都要抱着枕头哭了,罢了,给她就给她吧,到时候就说是厢房里本来就有的,主上想必也记不得那许多。”   两个护卫互相安慰了一番,就从门缝里把东西递里进去,如愿得了一声犹带着哭腔的感谢。   两名铁石心肠的宣云卫都不由心中一软,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造孽啊,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只怕要日夜垂泪,整日惶恐。   江燕如关上了房门,提起枕头,拖着绵软的脚步往回走。   果然这里不正常的人只有萧恕一人,其他人明明还是很正常,至少有人情味的。   她眨了眨眼,把哭得酸胀的眼睛用力闭了闭。   门口的护卫恐怕都不知江燕如这收放自如的流泪本事,若是见了只怕要惊掉下巴。   江燕如因为身子弱,又吃不得苦,不能像师兄弟那般习武强身,但她发现其实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强者才能存活,像她这般的只需要适当示弱,那些刁难她的人也会软下心肠,不与她为难计较。   唯有狗看了都摇头的萧恕才根本不吃她这套,任凭她哭红了眼睛,也只会脸色又臭又硬地命令她收起眼泪,就好像知道她的眼泪不值钱一般。   在蜀城时,他哪会这样对她说话!   只不过是仗着这里是金陵城,没人能再给她撑腰罢了。   想到这事实,江燕如的眼睛真的发酸了,但她却咬牙强忍住泪,把枕头扔到罗汉床上,自己紧跟着爬上去把枕头用腿一并紧,挥动着两个小拳头,把枕头当做了某人乱锤了一顿。   打着打着,江燕如忽然意识到一个事。   既然萧恕离开了,那她岂不是有机会了? 第6章 跑了 江姑娘跑了   萧恕没有在府内逗留,骑着马就去赴宴了。   新开张的牡丹楼里一群纨绔正在寻欢作乐,人声鼎沸。   热闹之处,所有阴暗的负面的情绪都会随之远去,就好像在阳光之下,最容易看见的永远是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萧恕步入其中,就好像冰块融入沸腾的热水,缓慢流动的血也变得热烈起来。   在太极殿上,他是让人谈虎色变的权臣,但私底下,却也是一个会玩的好手。   金陵里的纨绔但凡做宴,都喜欢请他。   若萧恕能来,那就让东道主面上增光。   “萧大人今日居然还能来,莫非是奴隶场上那姑娘伺候得不够好?”有人忽然在席上扯起嗓子对他喊道。   萧恕不久前从奴隶场带走了一个姑娘的事,金陵谁人不知。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怎能不让这些无所事事的纨绔们感到稀奇,引为谈资。   他们挤眉弄眼,撮起嘴像清晨聒噪的麻雀:“是不是……嗯~小弟我这里还有几本好书,改日送到府上去啊!”   “我也有!我还有套瓷偶,那精致的,活灵活现呀!”   喝高了的公子纷纷献宝,拿出比照顾亲爹还要热切的心为萧恕出谋划策。   酒楼里陪饮的姑娘都不由咯咯偷笑了起来。   萧恕不近女色的传闻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史,更有传言说他武功那么高,八成是学了什么葵花宝典之类的。   当然,这一点没有人能够验证。   闻言萧恕没有变脸色,只是动了动他那双精致的眼,瞟了他们一眼,态度算得上和善地解释:“她是我‘妹妹’。”   “妹妹好,妹妹好,我懂的。”有个蓝衣的纨绔凑到他身边,递酒给他,“只是听说大人这妹妹生得极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带出来……”   “你说什么胡话呢,既然是萧兄的妹妹,当然宝贵着,岂是你说想见就见,想碰就碰的。”   一名灰衣的公子大步走上前把喝得满脸赤红的好友扯到一边,用手堵住他胡说八道的嘴,“萧兄莫怪啊,他就是喝多了,信口开河,萧兄的妹妹那就是天上的太阳,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堪配得上看一眼呢?”   这位公子会察言观色,也能说会道,高高捧起萧恕的妹妹,自然也相当于高高捧起萧恕。   这漂亮话说得,堪称一流。   但是萧恕听完后却脸色一沉,那双本是潋滟动人的眸子横扫过来,犹如阴冷的蛇朝着猎物吐着蠢蠢欲动的信子。   萧恕不喜反怒。   太阳?   江燕如可不是来金陵做什么太阳的。   灰衣公子被他阴冷的目光盯住,顿时缩起了脖子,眼露惶恐。   在私宴上萧恕向来不易生气,他们这群纨绔如此放纵也正是被他往日纵容的,灰衣公子不清楚究竟是哪点触到了萧恕的逆鳞,让他展露出他不温顺的那面。   不过好在萧恕很快就收回了让人胆颤的目光,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动过怒。   热闹的气氛并没有被他们这边小小的插曲影响,喝醉了的人并不容易感知危险。   就好像那个被人拦住嘴的公子趁机又开始嚷嚷,让萧恕上座,自罚三杯。   萧恕没有计较醉鬼的不当言行,也没凑到圆桌上去,而是转身坐进太师椅,两只脚就架在身前镂牡丹纹檀木小几上,他屈指弹了一下银壶的壶身,随着一声轻响,他嗓音漠然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旁边还算清醒的人都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这句‘就今日’,回答的是先前那位蓝衣公子的胡话。   什么时候能看看他那生得极美的妹妹,萧恕决定现在就大方地满足他。   机灵的小厮连忙出去,去萧府接人。   不过没等到小厮回来,萧府的护卫却先一步赶了过来。   两个人高马大的宣云卫扑通跪在了萧恕的脚边,冒着冷汗的脸惨白如纸。   “禀指挥使,江、江姑娘不见了。”   棉絮软枕是从什么时候流行起的,江燕如不知道。   但多亏了这容易得到的东西,让她从小就学会了自由地翻越围墙。   时下流行的院墙并不会建得犹如城墙高耸,因为那会显得府宅仿佛囚笼。   所以萧府院墙这适宜的高度也是拦不住有心要逃的江燕如。   诚然她的身体不够强壮,没法一个跟头翻过去,但是只要方法得当、保护周全,她还是可以全身而溜。   当然,这还由于萧府护卫中没人能想到,江燕如这个走哪哭哪的哭包居然敢跑。   只是溜出疏于防备的萧府还行,但要想出金陵城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陵作为大周都城,它有着全面的防备和严苛的制度。   城门就是盘查的头一道关卡。   身为三无人口,江燕如在城门前徘徊了好一阵,观摩了出城人员被重重查验后根本不敢靠近城门。   谁知道那些人里面有没有萧恕手底下的,转眼就把她绑了。   就在江燕如溜达回巷子为出城大事而愁眉苦脸的时候,她听见了两个充满怨气的嘀咕声。   “老爷也真是的,明知道这到嘴里的肉谁也不会松口,那位大人怎么可能会把那姑娘放出来。”   “就是啊,还说要去皇后娘娘那里告状,也不想想陛下对韩府的态度,还指不定谁受罪……”   两人一通抱怨,这才转了一个弯,就和来不及挪脚的江燕如看对了眼。   江燕如顿时头皮一麻。   她哪能想到,韩国舅居然也还没有死心!   他居然还敢来捡漏。   不过……还真给他手下的人撞到落单了的江燕如。   “是、就是你!——”恰好这两人都是之前陪着韩国舅在奴隶场呆过的,对于江燕如长什么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看之下,两人眉开眼笑得像是提前过上了大年。   江燕如倒抽一口凉气,忽然拔腿就跑。   两人哪能让她跑,就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韩国舅对她这样上心,这让江燕如更感到恐惧。   这是不是说明即便她从萧恕手底下逃走,韩国舅依然不会放过她。   开始还是她想天真了,这世间能像她爹那样爱发善心的人凤毛麟角,而她身为女子,还生得有几分姿色,就更难以保全自身。   江燕如跑得腿肚子发酸,紧绷得像是没有上油润滑的齿轮,艰难地前行。   身后两人满嘴跑着荤话,骂骂咧咧地逐渐追上。   他们也不心急,看着江燕如的速度也知道这丫头跑不了多久了。   江燕如觉得肺腑被人放了一把火,从嗓子眼烧了出来,每一口呼吸都是灼热的。   她此刻无比后悔不做准备的逃跑,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这么莽撞!   就在她求神告佛,把各路神仙都请出来保佑她脱离险境之际。   她在巷子的尽头,看见了希望。   几个穿绫罗头带金钗金环的女子妖妖娆娆地经过,江燕如鼓足劲朝她们求救。   那些女子起初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江燕如的窘境,其中一位最富态年长的甚至大步走出来,拦在了江燕如面前。   江燕如大为感动。   追上来的韩府奴仆看见有人出来插手,顿时跳起来骂。   “给脸不要的臭丫头,情愿跟着千人骑的也不愿意跟我们老爷,真是给脸不要去舔娼.妓。”   江燕如愣了一下神,但是周围很快就被香风扑鼻的年轻女子围绕着。   那最年长的头上还带着一朵很大的红娟花,随着她气愤地抖动胸脯而颤动,还十分好看。   “两小瘪三骂谁娼.妓,瞪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奴家都是逍遥馆的,现在是奉了召去牡丹楼侍奉各位贵人的,你们敢拦我们的去路?”   牡丹楼虽然才开张,但是金陵人都知道它背后来头不小,而能进去的人自然都非富即贵、身世显赫。   “哼,我们可是韩府的人,你们要护的那个是我们韩府的逃奴,劝你们不要生事,莫要惹了我们老爷不高兴……”   “韩府怎么了,我们东家还怕了你们不成,这小姑娘生得不错,我窈娘就是把她带回去,捧一捧,到时候只怕你们还要来给她磕头了!”   这位窈娘正是金陵城专司调.教清倌一事,不少权贵的爱妾都出自她的手,这就是窈娘的底气。   不过对于江燕如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她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送去当清倌。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却变成了窈娘和韩府两个家仆在争夺她的去处,仿佛她只有两个选择。   江燕如试图跟这位激动的美人姐姐商量,她还有别的出路。   倘若有人相助她回家,她爹一定会重金酬谢。   窈娘轻柔地扶住她的肩膀,狠心地告诉这不可能。   既然进入了金陵城,若无位高权重亦或者背景深厚的人庇护,像她这样娇美的小莺歌只能被扒皮放血,死得惨兮兮。   所以眼下她只有两条路,去给韩国舅做宠姬或者跟窈娘去逍遥馆躲一时清净。   这两条路江燕如都不愿意。   就在这时候,江燕如看见‘第三条路’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 第7章 干净 你不记得他?   就在江燕如看见萧恕的时候,萧恕也看见了她。   他刚朝后抬起一手,想示意身后宣云卫抓人。   那边犹如一头莽撞的小鹿,江燕如已经挣脱身边的人,朝他加速冲来。   不等萧恕反应过来,她就一头就撞在了他胸口上,实打实地撞,疼得萧恕都皱起眉。   “哥哥!”江燕如也不知道是不是把脑子里的水都撞出来了,眼泪争先恐后得挤出来,一小会就沾湿了脸。   萧恕抬手掐住她的后颈,就当拎猫一样,把埋进自己胸口的小人扯远了些。   萧恕做了许许多多设想,要怎么抓住这只逃跑的猫儿,他思考了很多法子,围追堵截,必要时也可以打断她的腿,势必要让江燕如知道逃跑的下场不是她能承受的。   ……却唯独没想到,她会自己钻进笼子来。   她这是做什么?   萧恕眯起眼,眼底满是探究。   江燕如激动地拉住他的衣襟,哭着道:“呜呜呜,哥哥去哪里了,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萧府里,我害怕。”   “你害怕?”萧恕实在不能从她这张哭花了的小脸上看出害怕。   江燕如用力点头,眼泪就晃了出来,溅到萧恕的衣襟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印记。   “他们还要把我抓走,呜呜呜,差一点我就见不到哥哥了。”   随着江燕如的控诉,韩府两奴齐齐瞪大眼睛,哆嗦着腿后退。   窈娘则妖娆地抬起手捂嘴,吃惊地道:“这小姑娘是萧指挥使的妹妹?”   萧恕没回应她,只是目光扫过她的脸,然后落到她们后边。   “趁我没生气,滚!”   萧恕现在的确看起来没有那么暴戾。   韩府的奴仆还是被吓坏了,连滚带爬灰溜溜滚了,因为他们知道此时不滚,头留下。   窈娘目光来回在江燕如和萧恕身上扫了七、八个来回,才收起惊讶,十分柔顺地给萧恕福了个礼。   江燕如趁着抹眼泪的时候扫了一眼萧恕的身后,马上就为自己刚刚选择自投罗网而感到庆幸。   萧恕带了十几名宣云卫。   江燕如对宣云卫的能力深信不疑,他们就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只要想找什么人、办什么事,弄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他们也会去办到。   韩府的两个奴自然不必说,而这逍遥馆的当然也不足与和只手遮天的权臣对抗,面对这三方,抉择其实没有什么悬念。   江燕如必须得有以肉餧虎的决心才能让自己减轻罪责。   好在这一招似乎用得还不错。   萧恕没有当场掐死她或者让人把她抓起来。   她低头抹了抹眼泪,并不知道什么时候窈娘带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   萧恕的嗓音就在她身前不咸不淡地响起:“真怕了?”   江燕如湿润的睫毛微微垂下,撇出两抹无辜的视线,发红的鼻尖像是磨得光滑发亮的珊瑚珠,带着莹润的光泽,让人想起被珍藏在玉椟之中的宝物。   她乖巧点了点头,又仰起脸,毫不吝啬称赞:“多亏哥哥及时出现赶跑了坏人,有哥哥在果就没有难事了!”   她一脸依赖、敬佩和赞扬   萧恕扯了扯嘴角,走近半步。   江燕如瞳孔都震了一下,显然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对萧恕的害怕更是发自内心。   两人的距离本来就不远,再近就超过江燕如能接受的安全距离。   她可以自己选择扑过去,但是不能接受被对方逼过来,主动与被动,势必是两种不一样的感受。   她在萧恕低头靠过来的那瞬,感觉到了寒芒在背。   “那你告诉哥哥,你是怎么出来的吗?”他的嗓音轻飘飘落下,却足以在江燕如心里掀起巨浪。   江燕如手心渗出冷汗,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敢呆在没有,没有哥哥的地方害怕……”   她把手在身上偷偷擦了擦,又咽了下口水。   萧恕舔了一下自己的唇,就像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更流畅一样,“可是哥哥不是让你待在屋子里,哪里也别去吗?你这样不听话,是不是要我打断你的腿或者拿个锁链把你锁起来。”   江燕如屏住了呼吸。   小时候她爹也会用打断腿的话来威胁她,但是江燕如从来不怕,因为她知道爹就是过过嘴瘾,哪舍得真得伤她一分一毫。   可是从萧恕口里说出来就那么的真,江燕如相信他干得出来。   她连连摇头,不再胡乱辩解:“我、我再也不敢了!”   跑了就是跑了。   蒙骗是骗不过老奸巨猾,江燕如是真情还是假意,在萧恕眼前是一览无遗。   不过他也不在乎真的假的。   他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毫不客气地提起她。   两人的身高在分别的这几年差距被拉得更大。   江燕如个子小巧,仿佛一株慵懒的花苗,只肯把所有的美丽倾注在花骨朵上,枝梗够不够高不重要,因为自有人会把她放在时宜成长的地方,等待她开花。   萧恕则不同,他就像生长深渊里的藤,拼命往上攀爬,他想要沐浴在阳光下,却只能靠自己。   江燕如脚趔趄跟了两步,萧恕忽然停了下来。   江燕如奇怪,顺着他忽然紧绷起的视线看去,发出一声惊讶。   这一声把萧恕的目光转瞬就引了过来。   “你还记得他?”   江燕如不知道为什么萧恕的目光变得凶狠,她识趣的回道:“不记得……”   “那你叫什么?”   “……就是在奴隶场,见过那位公子一面。”江燕如老老实实,她仰起脸问:“他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你不记得他?”萧恕又重新问了一遍。   江燕如从萧恕的语气中听出蹊跷,莫非她和那位公子还有渊源?   她瞪大眼睛努力盯了一会,果然在那张温雅的脸上看出几分熟悉,但是一时又无法和记忆里有名有姓的人联系在一块。   “他是白望舒,现任锦衣卫同知,和你父亲当年担的职一样。”萧恕冷声解释,脸上还带着不屑。   “啊!”江燕如想起了这个人。   他就是以前住在隔壁,那个腼腆害羞的少年郎。   “他这么年轻就当了同知,好厉害啊!”江燕如惊叹,亮晶晶的眼里是毫不掩饰地欣赏。   萧恕一转眸就看见江燕如发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老话说得不错,小白脸就是招人喜欢。   无论是七八岁的丫头还是十几岁的姑娘,都会被白望舒那张纯善温和的脸吸引。   他就像书里走出来教养得到的世家子,含蓄内秀、温文尔雅,待人接物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以前也有人打趣问过年幼的江燕如,白望舒到底哪点好?   江燕如给出的回答是——干净。   他很干净,笑容干净,穿着干净。   就连练剑时挽起的剑花都带着干净利落的劲。   想起以前不太快乐的回忆,萧恕握紧手,江燕如受不住疼,唉哟叫了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评价道:“不过也是一个胆小鬼罢了。”   江燕如不知道萧恕为什么用上了一个‘也’字,但她暗暗觉得萧恕未免太不可理喻了,在白望舒这个年纪能担任从三品的同知,那可是前途无量!   他把江燕如拉走。   “欸!”江燕如只来及回头最后看一眼,见白望舒也担忧地朝她看来一眼。   他开始在奴隶场就认出她了吗?   所以才会一直关注她,甚至可能在找她。   江燕如对这个邻家小哥哥有着不错的印象,他真的是个好人。   倘若一开始就能被他带走,江燕如这会可能已经坐上回家的马车了。   而不是被萧恕重新带回西厢房。   甚至萧恕还命人给她送来了枕头,新的。   只是看见这个枕头,江燕如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腿。   萧恕知道她翻墙的把戏,所以在威胁她。   再次被关起来,江燕如坐在床边很惆怅。   更让她惆怅的是,她发现自己饿了。 第8章 吃饭 我准你吃了吗?   她好饿。   江燕如抱着枕头在罗汉床上滚了几圈。   萧恕原本连枕头被子都不打算给她,自然不会考虑她还滴水未进这个问题。   又或许这正是他的伎俩,光是恐吓她的心灵还不够,还要让她肉.体受到摧残。   让她挨饿不为一个极好的法子。   因为他们都知道,江燕如饿不得。   江燕如是早产的,加之江母怀她时郁郁累累、身心交瘁,所以江燕如生来身子骨就比常人弱。   这些年一直被精心养着,到也没出什么大病,唯独是脾胃虚弱,一挨饿常常伴随着十天半月的腹绞痛。   所以这一路艰难险阻,但江燕如都一直尽量让自己吃饱穿暖,不受病,只是眼下的情况比起当初在宣云卫手上还要不妙。   因为萧恕和其他人不一样,江燕如怕是哭瞎了眼,对他也没有用。   忍一忍?   可饥饿是最没办法忽略的,它的持久与顽强一直折磨着人,江燕如试图用睡觉来麻痹自己但是辗转反侧还是无果。   她只能屈服于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爬起来满屋子找,累得头晕眼花也只在这个堆满书籍、带锁箱子、古玩器具的屋子里找到了半壶水。   打量那积攒厚厚一层灰的盖子,还不知道这水放了多久,连洗手都嫌脏,自然是不敢喝进肚子里。   江燕如正在屋子里抱着那坛水,悲从中来,门缝里却飘进一股喷香的味道。   这种复杂而迷人的香味源源不断从门缝、窗缝里涌进来,只说明了一件事——萧恕开饭了。   原来萧恕也知道是个人要吃饭,但是他狗在他没有派人来叫江燕如。   江燕如回到床边,又狠狠揍了几下枕头,然后眼带泫然欲落的泪打开了门。   两个心善的护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江燕如偷瞄了一眼院门的方向,还是打消了溜出去的念头。   吃饭要紧。   暖黄色的烛光从正屋敞开房门里倾洒而出,热腾腾的香气就像是无数的小手勾勾搭搭让江燕如忍不住迈开腿。   还没来得及思考要如何应对萧恕的刁难,人却鬼使神差已经走到门槛处。   这时候两个护卫才踩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上前,并且马上就暴露了江燕如的鬼祟。   一个护卫罔顾江燕如就快竖到唇边的手势,声音响亮道:“江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那语气还十分吃惊,就好像江燕如应该对萧恕这个魔头有多远躲多远才正常,怎么还会自个出现在这里。   江燕如憋住满腔的郁气,满脸愁绪正打算抬脚溜走,里面就传来一声‘进来’。   萧恕既然发话,两个护卫对看一眼,把手里的放着酒壶的托盘一股脑交给江燕如。   江燕如没有两名护卫训练有素,身手灵活,更不及他们对萧恕的了解。   但是她看着手里多出来的这物,顿时也心里一慌,正要把东西塞回去,哪知道两个护卫机灵着,把手一背,齐刷刷就退走避开。   徒留江燕如独自在夜风中凌乱。   可见这些护卫也不待见萧恕,一个个都不想往他跟前凑,就她这傻瓜蛋,为了口吃的,自己来跳龙潭虎穴了。   真是人为食亡。   里面的人等得不耐烦,椅子哗啦被推开,拖着让人难受的摩擦声,伴随着大步走来的脚步逼近。   “酒呢!”   江燕如没留意过萧恕以前好不好酒,但是眼下却知道他真的很急这一口酒。   因为一只手径自越过她的肩,竟先是勾起那酒壶,然后就听到来自身后吞饮酒液的声音咕咚咕咚,酒水溢出了醇香,空气里都带上了让人晕眩的气息。   光闻那味都知道这酒烈。   萧恕喝下一口酒后才单手支在门框下,垂眸盯着江燕如一动不动的背影,从她头上支棱出来的几根头发丝里都能看出僵硬。   “你还在这里干嘛?”   他的嗓音还不如下午时和善,带着一股被人倒欠几百两钱的不爽。   江燕如听出他的暗示本该火速跑走,但是她实在没办法拒绝食物诱人的香味。   她捏着推盘,遽然转身,冷不丁把萧恕还惊得倒退一步。   江燕如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都忍不住小脸憋得通红。   萧恕刚刚沐浴完,身上穿得松松垮垮,月白色单衣的领口还敞开着,活像他敞亮的大门叫嚣着来看啊!来看啊!敢看挖掉你双眼。   江燕如被自己的臆想吓得一咯噔,把眼睛慌忙移开,落在他同样松垮的衣带上。   只是刚刚那一撇映进脑海里的‘春光’挥之不去。   江燕如又羞又恼。   萧恕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垂眼就见江燕如绯红的双颊,蹙起眉忽然道:“说话,别杵在我这里学鹌鹑。”   江燕如被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对上萧恕那双深沉无光的黑眸,舌头犹如打了结一般:“我、我……”   萧恕凶巴巴的语气把江燕如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信心又敲得个稀碎。   她垮下小脸,眼泪又在眼眶里晃荡:“我……”   谁知才开口吐出一条字,肚子就迫不及待一声咕噜,倒是替她把话生动形象地表达。   江燕如脸上的红霞,刹那就蔓延到了耳尖。   萧恕挑起眉,终于明白是什么让这只红眼兔子视死如归,原来是饿了。   他晃了晃酒壶,将两腿交叉立在门边,像是看见一只抱着锅盖准备跳进锅的兔子,声音都带着一些蛊惑:“饿了?”   江燕如捂着肚子虚弱道:“哥哥……我能不能吃点东西……”   萧恕目不转睛盯了江燕如片刻,终于让开身体,“进来。”   江燕如眼睛一亮,毫不迟疑提裙跨进门。   这间正屋明显比放杂物的西厢房更精致舒适。   看得出原本这座府邸出自权贵豪门之手,用材用料无不奢侈贵重,即便是一处并不常用的院落都用了最上等的材料,寸金木铺地,琉璃宫灯高悬,又有十二扇古籍典故人物画像的紫檀双面绣屏风分割开内外两室。   江燕如跟着萧恕来到桌边。   这张黄花梨嵌螺钿圆桌上摆满大鱼大肉不说,还有这个时节少见的鲜果,这些恐怕只有地方上供中宫才有的罕见之物,堂而皇之摆在了萧恕平平无奇的晚膳中。   江燕如虽然感到吃惊,但是她的嘴此刻只想用来吃饭,并不想用来找事。   但是她还是不由感叹,这餐晚膳的分量看起来这桌子坐满人都不可能吃得完,萧恕的胃是无底深渊?!   萧恕用腿勾过一张鼓墩,提着酒壶一屁股坐了下去,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光看着就能饱?早知道也不必让你进来,搁外面看着就……”   “谢谢哥哥!”   虽然他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但是江燕如看在这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大餐的面子上还是大为感动,不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也打断了他叨叨不休的话。   萧恕的眸光被桌子上摇曳的烛火照得忽明忽暗,像是里面也有一簇摇晃的火苗。   而这火苗的中心则是江燕如那张忽绽的笑脸。   江燕如本就生得明艳动人,眉弯眼笑的时候就仿佛天地下没有什么烦心事。   两枚小小的酒窝微陷,带出一抹甜美,像比酒还醇厚……让人上头。   小时候江家那些个子弟都喜欢她,因为江燕如生得玉雪精致,笑起来更是娇憨可爱,常常还有人为了谁能逗得如妹妹笑上一笑而争破了头。   可江燕如小时候从没有对他笑过。   萧恕用力握紧手里温热的薄瓷细嘴酒壶,眯起了眼。   现在,她对自己笑了。   但也不过是因肚子饿了,他恰好有这么一桌饭罢了。   换任何人,哪怕是那个让人作呕的韩士伟,只要给她一口吃的,她也能笑得成这幅模样。   萧恕这个人有病,他想要的东西就要独一无二的。   但凡不是独一份的,他就会翻脸不认人。   思及此,萧恕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敲,瞅着刚拿起筷子的江燕如冷声道:“我准你吃了吗?”   江燕如好绝望,萧恕又要发疯了。 第9章 害怕 再敲一次门,手剁掉   变脸比翻书快。   说得就是像萧恕这样的人。   以前江燕如顶多觉得他比较难相处,却从没有眼下这般为难。   在蜀城时,她可以选择不去亲近他,不去招惹他,如今在金陵不但在他的掌控下,还要靠他吃饭,这就让江燕如无比难过。   若是换一个有骨气的世家小姐,听到萧恕这般无礼的话,只怕早已气得拍桌而起,愤然离开。   但是江燕如没动,她舍不得这桌菜。   她本也不是一个傲骨凌然的人,就是短暂的屈服退让也不会让她产生人生挫败感。   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愿活得比狗长!   只要萧恕没有发疯到要当场掐死她,江燕如还打算苟一苟。   而且江燕如觉得萧恕留下她,肯定不会单纯地想要弄死她。   同时她也是在赌年少时那稀薄的情谊。   如果他俩有的话,那一定是那次他们同生共死的经历。   说起来,要不是她言而有信回去请来了救兵,萧恕也许就死在那个磅礴雨夜的烂泥里。   这么一想,江燕如也算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她捏着筷子,挺直腰杆,越发觉得自己有了些底气,然而这个底气在触及萧恕那双晦暗难测的眸子时,忽然就像被戳破的鱼鳔,慢慢泄气了。   按理说十岁之前的记忆都不容易被牢记,但是江燕如还是记得深刻。   在她无忧无虑的年华,萧恕总是与她格格不入。   他要不是面无表情,要不就是眸含阴冷。   江燕如看着他那张脸,笑都笑不出来,就好像在他面前快乐是一件天大的罪过。   因为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泡在苦海之中,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楚,哪怕江家收了他做义子,给了他优渥的生活。   他始终没有能够把自己当作江家的人,也始终并不快乐。   江燕如看不惯他践踏她爹那泛滥的好心,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态度,还常常会为了试探在爹心里谁更重要而费劲折腾。   这些折腾虽然无足轻重、不伤大雅,但是对于萧恕来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一个大雷。   毕竟传言中,萧恕可是个芝麻点小事就会要把人处以剥皮、宫刑、刖刑、腰斩……的疯狗。   想到这里,江燕如把心重新提了起来,她害怕。   幽静的屋子里只有烛火噼啪,皆不足以掩饰她肚子那一声响过一声的抗议。   萧恕不让她吃,自己也不吃,光顾着喝酒,一口接着一口,就好像打算把自己灌醉。   江燕如眼睁睁看着满桌的菜从滚滚的热气变成几根细细升起的水雾,好惆怅。   菜都凉了。   她咬住下唇,捂住咕噜噜叫的肚子,那失去的热气都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只见她抬起水光盈盈的眸子,尽是一幅委屈的模样。   委屈地活像有人虐待了她一般。   萧恕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这些奢靡过度的食物也只有皇帝才会当作赏赐,可惜萧恕此时心情不佳,并不想用。   “哥哥。”   萧恕横来一眼,他的这双眼好看是极好看,阴狠时也一点也不差,江燕如缩起脖子,像是遇到了天敌的小兽,恨不得把自己团进洞里。   唯有一个低若蚊吟声音迟缓地从她的齿缝里传来。   “……我饿。”   萧恕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他都这样了,江燕如为什么脑子里还想着吃,她就不怕被弄死吗?!   江燕如自然是怕的,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在萧恕这块似乎还有很大的空间与余地——可供试探。   至少,萧恕不会想这么活活饿死她吧?   介于江燕如的肚子实在太高调,萧恕感觉再不用点东西填满它,就好像要造反了一样。   他叫来了护卫,吩咐了一声,很快江燕如得到了一张白饼和一碗寡淡的汤。   江燕如就着一桌山珍海味啃了张冷饼,越发肯定萧恕就是故意的!   护卫过来把原封不动的晚膳和吃得一肚子气的江燕如一同带走。   月上中天。   窗下鎏金四足的博山炉里腾起了青烟,沉香甜凉的香气沁入心脾,凝神定心,也驱散了一室饭菜的腻味。   萧恕的酒也喝得差不多,剩下一点酒液沉在壶底,随着他轻晃的动作不断打转,湖风将潮气吹拂而来,让他脸上的热度逐渐散去。   他撑肘在窗台,眺望外边漆黑一片的湖面。   夜深人静,只有湖水荡起水花拍打沿岸的声音,初春时,连虫鸟都还未来得及苏醒。   一个脚步声在门口徘徊,虽然很细微,但是对于萧恕来说,常年习武之人,耳目都比常人更敏锐。   更何况外头那人压根不知道怎么收敛自己的动静。   很快门扇被咚咚敲响了。   “哥哥……你睡了吗?”   萧恕不想搭理她,他还没有考虑过要把江燕如怎么办,所以只打算先搁在一边,等他哪天有心情来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再考虑。   江燕如在外面敲了几声,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就压低了声音说道:“房间里的蜡烛用光了,好黑……”   关他何事?   萧恕想也不想,把酒壶搁在窗台上,转身就朝着内室走去。   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才消失,萧恕也躺上了床,闭上双眼。   他不是一个易入睡的人,所以常常要靠酒来麻痹自己,可他的酒量太好,长此以往,酒也对他没有多大用处。   难眠少睡让他脾气越发的不好,若是夜间被谁扰了休息,他杀人的心……   咚咚咚——   门口不依不饶地响起敲门声。   萧恕眉心深蹙,强忍下沸腾而起的杀心。   等候了一阵,门外又传来江燕如不知死活的声音。   “哥哥,你睡了吗?”   这一次她的声音比刚刚大,因此让萧恕听清楚她微微发颤的嗓音。   萧恕翻了一个身,转进了床榻里。   外面的动静没有逗留多久,啪嗒啪嗒地跑走了,就当萧恕以为这事完了,门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江燕如是哭着拍门的。   “哥哥!哥哥!有老鼠!我害怕!——”   那婉转的哭腔生生转了个七八个弯钻进他咚咚直跳的脑壳。   他气腾腾地冲过去拉开门,刚摆出个黑脸,却被江燕如从手肘下钻了进来。   萧恕手还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一动未动,只有脑袋转了回来,晦暗的眸光带着让人胆颤的危光。   然而哆哆嗦嗦的少女只顾着捂着自己的唇,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对他哭哭啼啼:“哥哥我能不能换个地方住,西厢房里又黑又有老鼠,我真的害怕。”   江燕如怕黑、怕雷、怕虫蛇蚁鼠,萧恕都知道,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想管,可是江燕如哭得他脑壳嗡嗡的疼。   他用力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等有时间的时候就好好想一想把她怎么处置吧。   “你今晚睡这里,别再吵我睡觉了。”萧恕收回手,回头警告江燕如,“再敲一次门,我把你手剁掉。”   江燕如把哭嗓一收,两手齐刷刷背在身后,红着眼用力点头。   被他砍手的威胁压制的乖乖顺顺。   萧恕终于得了宁静,也渐渐有了乏意。   可当他躺在西厢房,江燕如滚过的那张冷硬板床上时忽然眼睛又一睁,反应过来。   不对!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柔软舒服的大床让给江燕如?! 第10章 夜探 藏哪里了?   江燕如从小就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这句真理早给她玩得滚瓜烂熟,以至于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难过想哭,还是就是想通过哭来达成一些小目的。   有时候,她还能得到一些意外之喜。   比如说现在。   江燕如附身摸了摸床面,软的。   上好的绸面蚕丝被像是绵软的云朵,手一按就陷了下去,光滑的绸面就好像少女最娇嫩的肌肤,滑腻微凉。   江燕如快乐地扑进被窝里,瞬势就抱起被子猛吸了一口。   一股旃檀香就猛烈地侵入口鼻,就像萧恕掐住她脖子,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呼吸。   江燕如把蚕丝被往后一扯,这才想起这是谁的窝。   这床被子和萧恕身上一样,早腌入味了。   旃檀的味道并不难闻,也很常见,但是不知道为何萧恕身上沾染的这香味总是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攻击性。   难以让人忽视,也让人记忆深刻。   就好像随处都飘着他的印记,宣告自己的领地。   或许这样会让人,知难而退。   毕竟和疯狗争夺地盘的下场,可能会被撕成碎片。   江燕如把被子抖了抖,皱起秀眉为难了两息,然后往被子里一钻,舒服地喟叹了声。   金窝银窝,不如舒服的狗窝!   江燕如折腾了一天,又是担心受怕,又是心力交瘁,很快就睡了过去。   门闩在这个时候动了几下,但是很轻微,丝毫不会惊醒陷入甜美梦想的少女。   萧恕抬手考虑要不要暴力破门而入,但想到到门坏了还要修。   更何况为了江燕如破坏他的屋,不值当。   他提了口气,绕过正房,踩着水面底下的暗桩,推开了窗。   吱呀一声,窗轴发出了声响。   夜风争相恐后从他的臂弯钻了进去,吹动从梁上垂下的幔布,像是昙花肆意摆弄着自己洁白的片状花瓣。   若是江燕如还醒着,一定会被飘荡的鬼影吓得尖叫。   所幸,她睡得很沉,也很安心。   萧恕目力极佳,昏暗的地方也能看清屋子中的状况。   江燕如甚至没等放下床帐就拥着被子睡着了,一只手还从床上伸了出来,垂在了床沿外。   还是孩子气的睡法,从来不会好好盖着被子睡觉。   六年如一日,江燕如依然像是没长大。   萧恕走到床边,复杂的目光慢慢落下,从她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尖再到丰盈的唇瓣。   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那唇瓣微撅起,像是不满地抱怨,她嘟囔了一句。   萧恕没听不见,他在床边俯下身。   但是江燕如再没有重复刚刚的嘟囔,反而闭紧了嘴巴,均匀地呼吸。   她睡得很好。   好得让萧恕嫉妒。   这世上让萧恕难受的东西,都会消失。   江燕如的美梦也是如此。   她被一只手掐住脸蛋,疼醒了。   “——食、食水!”   江燕如震惊地抖了下身子,惊醒了。   三更半夜摸黑到人床边,活像话本里夜探春闺的采花贼。   在蜀城时,江燕如还不曾遇到过,盖因江府子弟众多,寻常小贼也近不了她的闺房。   不过外面破败如斯的萧府也不该会引来什么不要命的小贼。   江燕如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能看见一个挺拔修长的黑影,并看不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但她还是从捏她的那袖中闻到了和被褥一样的味道。   “割割?”   萧恕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也仿佛闪烁着寒芒,活像夜间捕猎的猛兽。   修长而微凉的手指掐住她的脸颊,迫使她肉乎乎的小脸挤在一块,唇也像是金鱼嘴一样撅起,只有含糊的声音能从中逃出。   “割割……嚎兰嗖……”   “睡得很好?”   萧恕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还听起来不是很高兴。   江燕如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是怎样的好心肠会让萧恕夜不睡觉,跑来询问她睡后感的。   要知道上一次能让江燕如有宾至如归关怀的还是她远在符城的祖母。   不过江燕如还是有些不满,有什么事不能早上起来说,非要在人睡得正香……   想到这里,江燕如眨了眨眼睛。   对哦,萧恕他以前就患有不寐症。   一起住的师兄们还常常抱怨他经常大半夜还睁着眼吓人,就是睡着了也呓语不断,活像鬼上身,有些邪门。   难道,这病他还没治好。   这得多可怜啊!   “布嚎……”   萧恕掐住她的脸,左右摇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我看你睡得挺香的,哪里不好了,是这屋子不够暖和,还是这被褥不够软?”   江燕如在心里大点其头,屋子好被褥也好,但是她觉得当着萧恕这种常年难眠的人说自己说得好极了,未免太残酷。   江燕如不忍,所以她摇了摇头。   萧恕松开手,把床边的油灯拨亮,一小团橘黄的暖光照亮了这一方地。   江燕如能看清萧恕被光照亮的半张脸。   斜入鬓角的浓眉微扬,深邃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她的脸。   白乎乎一团影子。   江燕如盯着自己的虚影,“哥哥怎么还没睡?”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左思右想颇为不安,所以睡不着……”   江燕如迟缓的脑袋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反而热心地问:“是什么事呀?”   萧恕对她伸出手,“你身上还有不少没被搜掉的钱银吧。”   江燕如被他伸到眼前的手惊了下,下意识想抱紧自己的胸,但是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又生生扯下来,放在了自己膝上。   她攥紧了被子,半个身子明显往后仰出了一个不小的角度,像是尽可能让自己远离威胁。   她撮起的嘴,还抽了一声。   嘶——   宣云卫的确曾经叫她们不要负隅顽抗,交出身上包含首饰等‘身外之物’,势必让她们身上一个铜板也不剩,省得还会生出一些想跑的心思。   但是江燕如今日这看似莽撞的逃跑让萧恕成功地猜出一些事实。   江燕如身上定然还藏有钱财,足以让她胆敢铤而走险。   金陵城和蜀城的距离可不近,这一路的车马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见,她身上还藏有丰厚的私钱。   “所以,藏在哪里了呢?”萧恕的目光梭巡在她的身上,轻轻挑起的尾音让人不安,“……妹妹?” 第11章 好看 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江燕如眼睫飞快地眨了眨,像是蠢蠢欲飞的蝴蝶在扇动着小翅膀。   她在绞尽脑汁,想应对。   萧恕看着她长大,自然熟悉她的小动作,当即冷笑一声又伸出手,擒住了她的下巴,打断了她还没捏拢成型的思绪。   美人肌如玉,腻滑温热。   捏在手指间,好像轻一分会溜走,重一分则会留印。   不过萧恕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意识,他为了不让江燕如避开他的视线,便用力掐住她的下巴,慢慢道:   “不交出来,是想我自己来找吗?”   看似还温和地商量,凶狠的眼神却已经彰显了一切。   他不会接受半点糊弄,而且他还不要脸。   江燕如轻咬下唇,饱满的丹唇被她咬出一抹白痕,泪雾飞快地弥漫,比春雨还缠绵几分。   她瞅了瞅萧恕黑如陈墨的眼睛,那弧度艳美的含情目被他可怖的神态渲染地仿佛会将她食肉寝皮、拆骨入腹。   江燕如湿润的睫毛又扑了扑,用力挤下了一滴泪,她怯怯地对萧恕道:“我小时候被狗咬过,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   萧恕眉心飞快一皱,不可抑制地浮起了一抹更让江燕如瑟瑟发抖的怒意。   萧恕沉眸怒视。   若是可以,他现在真的很想咬上去。   这个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把他比作野狗了是吗?   萧恕虎视眈眈盯着她。   可眼前这张脸,这纤细的脖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落口的地方。   江燕如被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弄得毛骨悚然。   她从小就被教育,钱财乃身外之物,命重要!   都身陷囹圄,哪还有她挣扎的余地,江燕如有断尾求生的决心,很快就屈服了,含泪委屈道:   “我拿!我拿!”   她抬了抬下巴,这次萧恕没有再桎梏不放手,江燕如把脑袋一缩,两手提起了被子,隔着被子她只露出半张脸,一双无辜的杏眼小心翼翼瞅着他,声如蚊蝇。   “不过,哥哥可否转过去。”   “为什么。”   “我不方便……”   江燕如又扯了扯被子,大大的眼睛里有些说不出口地难为情。   萧恕从蜀城到金陵,一路血雨腥风,又恶名昭著,倒免去了许多姑娘投怀送抱的麻烦。   再后来他发了病,那些姑娘们唯恐被他杀害,更是跑得比见了狼的兔子还快,哪敢往他眼前凑。   说起来,他身边来来去去,算得上真正接触过的姑娘也除了韩皇后外就只有江燕如。   韩皇后是皇帝的人,他向来避而远之。   而江燕如在他的印象里,还是那个坐在地上哭得丑兮兮的小丫头。   他还没反应过来男女避讳。   不过在江燕如再三央求之下,虽觉得麻烦,萧恕还是转过身,他在床边抱住双臂,嗓音里透着不快。   “动作快点。”   萧恕话音落下不久,后腰就给人戳了一下。   力度很轻,跟拿棉花砸人差不了多少。   他回过头,就见一只小手抖了抖,好像捏着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提着一根细带子。   细带子上还绑着许多圆润光滑的金珠子。   萧恕把那根绯红的带子把玩在手上,带子很细,料子也很软,几十粒金珠子成色很足,大小如一,他用指腹搓揉着金珠,还能感受到上面没来得及消散的余温。   显然,这是贴身之物。   江燕如眼巴巴看着她的金珠,下撇的唇角、落魄的眼神,是毫不加掩饰的不舍。   金珠都是爹专门命人给她特制的,值好多钱呢!   萧恕注意到江燕如原本交叠在胸前齐整的衣襟不知道为何乱了。   仿佛那些金珠就是从那里取出来的。   他不由想起还在江府时,江燕如的嬷嬷谈起一名意外被拐的小姐因为身上恰好穿着带有金片的心衣,因为这隐蔽的钱财最后得以逢凶化吉回到本家的传闻。   便有许多人家模仿,以至于那段时间里飞贼盗取女儿家贴身衣物的案子多了起来……   他想出这根带子出自何处,眉心微拧,淡声问道:“这是你心衣的带子?”   江燕如的眼睛刹那瞪得圆溜溜,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头发丝都炸了起来。   他怎么敢说出来!   看看江燕如变得愤怒的小表情,萧恕才反应过来这女子贴身之物好似不该堂而皇之挂在嘴边。   实乃有调戏之嫌。   他的脸上难得变得有些别扭,耳尖在火光下甚至还晃出了点红晕。   江燕如羞臊的心一下就得到了安抚。   萧恕这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少年人。   她的心才被安抚不久,萧恕就撩起他的眼皮,用他‘纯真无邪’的眼眸凝视江燕如,慢吞吞地请教道:   “心衣有两根带子,另一根呢?”   一夜之间江燕如失去了两根衣带子和几十粒金珠子。   但是翌日,萧恕带给她了几套新衣裳。   颜色娇艳,质地轻柔,都是时下流行的春装。   而且从内到外,包括心衣。   江燕如虽然气愤萧恕一个子都没有给她留下,但是摸着那些料子昂贵的衣裙,她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看这样子,她应该短时间不会被萧恕狠心送上西天。   江燕如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很快就从宫中传来了一道旨意,是召江燕如入宫的。   而那些衣服,也正是为了她不在宫中失仪才备下。   都说不好,到底是不是萧恕的意思。   江燕如怕自己错付了感动,一路上干脆闭口不谈,倒是萧恕在马车里多看了她几眼。   江燕如虽有蜀城霸王之名,却生性并不好打杀,反而极为娇气爱美。   即便对于入宫显然有所担忧,但也不妨碍她将自己精心装扮。   她挑选了一件浅妃色缠枝半臂绡纱裙,脖子上配了一串珊瑚红间珍珠璎珞,耳边还垂着同色的红珠,细长的银线被红珠坠得笔直,唯有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会晃出弧线。   从车外吹进来的风把她的小脸吹的有些发白,迎着光的那面还能看见细小的雨珠沾在她脸上纤细柔软的绒毛上。   春风不暖,绡纱还薄,萧恕看着她带金线卷草纹的窄袖下透出的那两结嫩藕一样的手臂,皱了下眉。   他双腿交叠,背依在车璧上,这不羁的动作也让他做出来几分贵气,若不是他的肤色较深,其实萧恕这副长相在金陵城也可比拟最拔尖的那些矜贵世家子。   不过一旦他开口,这份矜贵就会无影无踪。   “外面很好看?要不要你下车边走边看?”   他的嗓音总是带着奚落、嘲讽又或者让人联想到杀戮、残暴的狠戾,这些都不断描摹加深他‘奸臣’这个身份。   江燕如正在看马车窗外金陵城的街景,被他突然出声吓得一哆嗦,手撑起的挂帘就掉了回去,车厢里顿时暗了下来。   虽然暗了一些,但是并不影响江燕如看清萧恕的那张略带倦怠的脸。   他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搜刮江燕如的私房钱,导致后半夜两人几乎都没能好好睡,萎靡不振那是自然。   不过江燕如好在还算小睡了一会,这才显得更精神一些,不过当她看见萧恕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时,还是十分识时务地萎了下去。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看,比起来,还是哥哥你比较好看。”她就像一个真心崇拜兄长的妹妹,毫无障碍地夸奖起来。   眼睛里都带着光,就像耗子见了糕一样,充满了‘爱’。   江燕如如今是想明白了。   她只不过是一只平平无奇又可怜弱小的鸟儿,若待在萧恕的芙蓉笼里还能苟活,若是飞出去了,这金陵城天罗地网,想要她这只小燕儿死,轻而易举。   说到底,前一日会选择出逃,是她还没被现实毒打,要是有一分不巧,她如今要不然就在韩府的后宅受蹂·躏,要不然就是被窈娘带回去调·教。   到头来,说不定她还是得死,而且死得过程会比较惨。   萧恕不一样,他一手就能掐死她。   古人说得好,’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一刀抹脖子也好过慢刀子割肉。   “是吗?”萧恕似乎很少被人夸脸好看,闻言眼睫一掀,落定在江燕如的脸上。   “那和白望舒比起来呢?”   江燕如‘啊’了一声,白望舒那张白净秀美的脸蛋出现在记忆里。   她一时语塞。   真要说的话,白望舒白净如玉,笑眼温润的模样,的的确确更招她喜欢。   但是她肯定是不敢说实话的,因为萧恕盯着她,就跟猫盯老鼠一样,大有她吐出半句不合他心意的话,他就会痛下杀手。   江燕如捏了一把自己的腿,睁大眼睛,脆生生道:“哥哥好看。”   萧恕淡眼看了她一眼,“没意思。”   ……   江燕如两手一下握成拳,好想打人。   她算是看出来了,萧恕是不是还在等着抓她小辫子?   江燕如深呼吸了一下,把脸撇到一边,坚决不让会把自己惹生气的玩意映入眼帘。   从萧府到皇宫的路程并不算远,江燕如一口郁气还没消散,马车就停了下来。   从皇宫的大门要到后宫还有很长一段路,在内官的服侍下,江燕如乘上了供娇客使用的软轿子。   这还多亏了‘萧指挥使’妹妹这一身份,她才有了这一份人抬轿子的殊荣。   江燕如还从未到过皇宫,面对大周巍峨的内城,她就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丫头一样处处惊奇。   宫人对于萧恕横空出世一个妹妹虽抱有怀疑的态度,但是也无人敢置喙,便把对待萧恕一样的态度全样招待在了她的身上,毕恭毕敬、无微不至。   萧恕一进宫就和她分道扬镳,毕竟江燕如要去的地方是后宫,即便再放荡不羁的权臣也不会公然去踩皇帝的脸面。   没有萧恕在身旁,江燕如无比自在。   不但有温柔漂亮的宫娥送上香软可口的糕点和香醇的热茶供她品尝,还有机灵能言的太监为她热心周到地介绍皇宫景致。   江燕如兴致勃勃,对于皇宫里一切都充满了兴趣,直到软轿一路把她送到了关雎宫,江燕如这才回过神来,头皮一麻,想起召她进宫的皇后。   是姓韩吧? 第12章 狼窝 她总不能一个狼窝一个狼窝跳吧?……   萧恕一进宫就轻车熟路地寻去甘露殿。   新帝登极不过半年,焚膏继晷、案牍劳形。   他不是正统的继位者,靠得是千夫指的谋逆作乱,杀旧太子,兵临城下威逼太上皇禅位。   非常手段自然不能让满朝上下真心实意地诚服,所以新帝更加勤民听政,旰衣宵食。   他迫切地想要证明,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当这个皇帝。   萧恕照常和皇帝在甘露殿商议了一些政事,小太监躬身进来替二人换下了冷茶,重新摆上了糕点。   新帝高允暂放下了政务,抬手在碟子里捏起一块荷花酥,端看酥皮的颜色粉嫩,就如真的荷花一样。   他微微一笑,白俊的脸上一派斯文,比起萧恕英气的长相来说,高允显得略显文弱,有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不过经历过血洗太极殿一事后,没有人能再认为籍籍无名的五皇子殿下是一位斯文儒雅的人。   萧恕若是那露出锋牙利齿的疯狗,那高允就是那披着羊皮的狼。   他们狼狈为奸,把好端端的大周搅得天翻地覆。   “听闻你昨日在奴隶场大张旗鼓‘认’了一个妹妹?”   萧恕行事向来高调,皇帝即便不去查,也会有人巴巴把话传回来。   皇后会去召见一名出自奴隶场的无名小卒也全是看在了萧恕的面子上,这是皇家以示亲近的举动。   “是。”萧恕没有什么好隐瞒,“她父亲是锦衣卫同知江魄怀。”   高允脸上露出一抹微惊,手指下意识用上了力气,荷花酥就在他修长的指尖碎成渣。   作为帝王本该藏匿情绪,但是在萧恕面前,高允没有诸多顾忌,甚至在称呼之上也随意许多。   “难怪。”   他扔掉手上残碎了的荷花酥,转手端起一杯茶,“我听闻在宣云卫远赴蜀城时,大部分江家子弟已经离开蜀城,这才让你扑了个空,所以你就把他女儿带回来了?”   萧恕没有动糕点,他不喜欢吃这些,伸手拿起一杯热茶,倚进金漆木交椅之中,姿态随意,语气也不见恭维,“早就与陛下说好,边城重臣与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以此试探,才好分辨忠邪。”   忠邪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若是旁人来听会觉得何等讽刺,不过内殿只有他们二人,倒是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那些急于妥协的和宁死不屈的,陛下也可一目了然,这些人谁能信、谁能用……谁该杀。”萧恕嘴角扬含笑,略显深邃的眉骨下,眼睛黑如深潭。   说到杀字时,眉睫微扬,露出残酷之相。   高允颔首,“这些自不用你再说,只是我好像很少听你说起在蜀城与江家的过往,你和那江家姑娘有私仇旧怨还是……有什么别的?”   萧恕越避而不谈,高允心中越是好奇。   “没有。”萧恕冷冰冰地婉拒皇帝的探究,“她在,江魄怀跑不了。”   “原是这样。”高允点点头。   对他含糊的回答没再深究。   适当地给彼此留有空间与余地,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高允刚开口,却被两声猫叫打断。   脚步声急匆匆赶来,就在殿门外跪下。   殿门外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在外训斥着谁。   “外面出了何事?”高允转而看向殿门的方向,沉声问道。   游总管连忙提起两只猫儿,笑眯眯走进来:“回陛下,是皇后娘娘身边养狸奴的宫女笨手笨脚,弄跑了猫儿。”   皇帝刚想摆摆手,让人把猫给皇后抱回去,却看见一旁的萧恕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一黑一橘两只猫。   他转过头,想起了这两只似乎是从地方进贡上来的培育良品,皇后喜猫,常常逗弄。   黑猫全身漆黑,一双金黄色的圆眼,品相上被称作乌云啸铁。   橘猫则全身纯黄,毛发蓬松,又叫金丝虎。   两只猫都尚在幼年,小小两只提在手里不断地扭动,活像两只没用的小虫一般。   “凤岐,你喜欢猫儿?”   萧恕转了转指拇指上的骨扳指,“我院里生了老鼠,扰得我睡不安宁。”   “嗯?”高允挑了挑眉。   杀人也不眨眼的他还会怕老鼠?   江燕如忐忑不安地在花厅里坐着。   一想起韩国舅那双虎视眈眈的小眼睛,就感觉坐不安席。   半边屁股都麻了,江燕如想起来溜达溜达。   但是周围宫女众多,虽然各个低眉垂眼,毕恭毕敬,但是江燕如总感觉有人在偷偷观察她。   江燕如出身在边城,自幼没有受什么约束,但是该有的礼数,她还是知道的。   所以她不敢贸然起身,东张西望,活像个没见识的野丫头。   最主要的是,她怕给萧恕丢了脸,萧恕就会要她丢了命。   “皇后娘娘驾到——”尖细的嗓音拖得老长,花厅外传来跪拜的声响。   环佩叮当,玉声璆然。   一列脚步声井然有序地步入花厅,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年约十八九岁,穿着精致华美的宫装,生得是冰肌莹澈,清雅灵秀。   云鬓之上唯有一支衔珠凤钗,似乎并不喜张扬自己身份。   “久等了,萧姑娘。”韩皇后一开口就带上了笑音。   “皇后娘娘。”江燕如提起裙子不知道当不当跪下去。   长这么大,江燕如除了跪祖宗、祭拜亲娘,也就过年时候会给她爹磕头要个压岁钱。   她实则还没有对这般年轻的女子行过大礼。   萧恕是个跋扈无礼的,也不会想起要提醒江燕如这皇宫的礼数,说不定还指望她出点乱子,好借此惩治她。   好在韩皇后为人豁达和善,她拂了下手,率先道:“不必多礼,坐吧。”   等韩皇后坐下后,江燕如才坐了下去,也不敢坐实,屁股仅占着三分之一的位置,诚惶诚恐地坐在皇后的下手边。   “萧姑娘不必紧张,本宫和陛下也算与凤岐自幼相熟,关系非比寻常,你既然是他‘妹妹’,本宫也定然待你如亲妹一般照看。”   江燕如眨巴了下眼睛。   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皇后说到与萧恕自幼相熟,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这得江燕如才有底气说,毕竟她咿呀学语的时候,萧恕就在江家了。   难道是说萧恕七岁以前的事?   江燕如只知道萧恕是从金陵而来,却从不知道他以前的出身,爹也从未提起,更不许人问。   可若说能和皇后与新帝自幼相熟,那他必然不会是普通人。   凤岐是他及冠后才有的表字。   ‘昔在虞舜,凤皇来仪。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①   这个名字可来头不小,竟有兴旺大周之意。   江燕如收起惊讶,又满怀感激地道:“多谢娘娘。”   不管如何,能得到皇后这句话,她心底已然轻松许多。   韩皇后对她一见如故,十分亲昵,甚至还屏退了左右的宫女,拉着她说了好些贴己话。   一如金陵城有哪些地方好玩,又或者金陵里俊俏的公子少爷谁有趣。   两人虽然差了几岁,但是意外地能投机。   韩皇后一时高兴,说得兴头上觉得内殿里有些热,就伸手想要去拿搁在高几上的纨扇,江燕如眼尖看见皇后白腻的手腕上竟有乌青的痕迹。   “娘娘,你手怎么伤着了。”   韩皇后一愣,下意识抬起手,广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了更多红紫的痕迹,尤其那腕间的地方,宛若是被铁锁铐过一样,一圈乌青。   “是谁让娘娘伤成这样,难道皇宫之中还会有人对皇后娘娘不敬!”江燕如愤而起身。   哇,这么好看又温柔的大美人居然也会被人欺负。   “这个……”韩皇后脸色微红,把江燕如拉回坐下,轻咳一声,柔声道:“你年纪瞧着也差不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到时候你就懂了。”   江燕如听见婚配,似乎有些懂,但又不是很懂。   “娘娘的意思是……这是陛下弄的?”她说完,小脸先红了一片。   皇后尊贵,比皇后更尊贵的唯有皇帝,两人又是夫妻,所以江燕如好像领会到了什么。   这该不会就是所谓‘闺房之乐’、‘床第之欢’吧?   她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学识,但是长这么大,还是零星听过几句别人嘴里跑出来的诨话。   韩皇后手上的伤看起来忒吓人,江燕如眼圈都红了,她有些心疼地对皇后道:“就是陛下,也该克制些,万一伤……累着了娘娘,那怎么好。”   韩皇后把袖子遮好,见江燕如如此惊恐,便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不碍事,有句老话叫作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江燕如不懂,但是不妨她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并且牢牢记下。   韩皇后肆无忌惮地对她说了许多话,好像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有时就连长于市井的江燕如都大为震惊。   韩皇后拉住江燕如的手,不好意思道:“是不是吓着你了?我未嫁给陛下前,因为家里骄纵,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但是要做皇后却不能光图自在,今日见你了不由想起了从前的日子,一时高兴就多说了几句。”   想起韩皇后刚进来时那副端庄矜持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可见皇后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并没有给她更大的自由,反而限制了她的性情。   “既是如此,那为什么要做皇后呀?”   韩皇后嘴角含笑,眸光却不由落在了旁处,宛若轻叹:“……因为我爱陛下呀。”   “那太可怕了。”江燕如脱口而出。   韩皇后略觉惊讶,不解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妹妹有何见解?”   “若是爱一个人,会变成另一番模样,岂不是就像是在否认原本的自己么?”   韩皇后用纨扇挡住唇,温声道:“人总会变的,有些人变化小,有些人变化大,从一而终并未见的是好,随波逐流也并非都是坏。”   江燕如略想了片刻,虽还无法完全赞同,可是见韩皇后自己本身并未觉的自己变得压抑、克制全然是坏,她只能暗暗感慨。   情爱果然会让人着魔,难怪得道高僧都要断情绝爱呢!   “娘娘!不好了,陛下把娘娘的猫送人了!”皇后的贴身女官翠珠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一直唇含浅笑的韩皇后忽而一怔,扶着檀木扶手猛然就站起身,还未有停顿就疾步朝往外走,口里还咬牙问道:“……送给了怜妃么?”   此刻她的神情与刚刚说着爱陛下的模样截然不同,是一种犹如琉璃破碎一般的凌乱。   韩皇后心神不宁,就顾不得江燕如还在一旁,甚至失礼到忘记遣人安置她就匆匆离去,还是过了好一会才有个太监带来萧恕的话。   萧指挥使在宫门外等她了。   江燕如虽担心皇后,可也不敢耽搁,只能随着太监出宫。   萧恕斜倚在宫门口石灯塔上,马尾高束,一身深红官袍利落裹身,仿佛随时可以拔刀上马。   他就像是一把无鞘的刀,锋利而危险。   但也格外的惹眼。   经过的宫女三三两两,不时小心回头看他。   萧恕静默不语的时候,那俊美精致的长相,宽肩窄腰挺拔的身姿,自有一种狂傲不羁的异美。   迥乎于金陵城里的傅粉何郎。   他的美带着让人心惊的攻击性和压迫感,使人见之不由心跳加速、血脉喷张。   江燕如顶着他森森的目光,提起裙摆,一路小跑,不敢再多耽搁一时。   萧恕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扯起唇角,“看来和皇后聊得很愉快,要不然就把你送进宫,和她作伴,如何?”   江燕如一个激灵想起皇后身上的伤,果断猛摇头。   皇帝八成也是个不好相处的,搞不好比萧恕还暴戾。   她总不能一个狼窝一个狼窝跳吧?   “不喜欢?”萧恕靠近她,手指轻轻拂开落在她肩头的花瓣,宛若很亲昵,鼓励道:“说说,都和皇后聊了什么?”   江燕如脑子里飞快窜过许许多多的话题,但是她脑子却被萧恕忽然靠近而吓得空白一片,然小嘴一张,就冲着萧恕那张脸鬼使神差地道: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第13章 奶猫 它叫长命百岁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这句话印象深刻,江燕如也没想到自己张口就来。   萧恕的表情一下变得难以捉摸。   原本这话是没什么问题。   只不过恰恰不久前,萧恕听见了酒席上一些纨绔浪荡子的胡言,这才觉得这句话颇有深度。   再听江燕如说出口,便觉有些刺耳。   江燕如还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瞅着他,也不知道是存心还是无意。   他把手一盘,噙着冷笑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江燕如回想起皇后那意味深长的笑,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道:   “大抵是量力而为,不要像头牛一样……憨?”   江燕如掰了掰手指,忐忑地像是没有温习功课就被夫子提起来抽查的学生。   萧恕静静盯了她须臾,就在江燕如以为自己是不是又回错话,眼睫开始无意识地轻扇时,他忽而勾唇一笑,“也对。”   江燕如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萧恕真的好难应付。   要不是她聪明机智,怕是在他手底下都走不过三日。   喵——   弱不可闻的叫声引起了江燕如的注意,她低下视线,这才发现萧恕垂在一边的手指上还勾着一个布包。   他晃动着手腕,那小布包就随着他的动作左转右晃。   金线滚边,翻浪图纹,看绣线的精致程度就猜是宫廷出品。   最主要的是,里面鼓鼓囊囊,还在蠕动。   喵喵叫正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江燕如迟疑地抬起头,“哥哥,你抢别人猫了?”   萧恕闻言,冷嗤了声,把手里的东西扔进江燕如怀中。   “回你的西厢房去,让这小东西给你抓老鼠。”   萧恕昨天睡了硬板床,心情不太美妙。   今日说什么,他也不会让江燕如再睡他的床。   江燕如接过布包,迫不及待想把里面的抓鼠好帮手拿出来。   打开一看,她不由傻眼。   这猫怕是还没断奶就出来干活了吧?   那是一只很小的幼猫,浑身的毛还是蓬松的绒毛,活像个毛绒球。   顶破天也就只有巴掌大,大概是被萧恕在布袋里晃晕了,一直喵喵冲着江燕如叫,若它能口出人言,八成也是在怒骂萧恕过分的行径。   江燕如头都大了,这该不会是皇后娘娘的猫儿吧?   萧恕无法无天,居然跟皇后抢东西。   “你还站哪干嘛,是打算留下来?”   萧恕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宫门,已经坐上了马车,他正挑起车帘,朝她看来。   江燕如怕他真把自己留下送给皇帝,连忙撒脚朝马车跑。   她一上车,萧恕就拍了拍车璧,“回府。”   江燕如屁股还没挨着车凳,险些连人带猫一起给萧恕行大礼。   她吓了一大跳,顺势转了一个方向,坐去了对面,结果又因为马车启动的冲力,抱着猫顺着长条的座一路滑到萧恕的身边。   萧恕身上的檀香味扑鼻而来,让江燕如神台倏然清明一片。   江燕如偷瞄了眼萧恕,小手捋了把小猫毛茸茸的脑袋,谨慎地问:“哥哥,这个是皇后娘娘的猫吧?”   “不清楚。”萧恕慵懒地答道。   对于萧恕而言到,他手的东西,原主子是谁,毫无关系,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江燕如两手提起猫,小猫软绵绵地由她折腾,只低声喵了几声,又张嘴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鼻子,一副随便她折腾的好脾气。   江燕如以前就爱逗弄猫,可是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猫。   简直是她的梦中情猫了!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江燕如又偷瞄了一眼萧恕,见他靠着车璧闭目,好像睡着一样没有反应。   不出声便是自己可以做主。   她转了转眼珠,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想好了,就叫它——长命百岁!”   萧恕果真没有睡着,闻言就轻呵了一声,睁开那双瞧谁都不待见的眼。   “金丝虎的寿命也就十年,我看别叫百岁了,叫十岁算了。”   长命十岁?   江燕如把百岁的耳朵一捂,“哥哥,你怎么能当着百岁的面说这么残忍的事!”   “它虽然只有十年的寿命,可是我们依然要对它有美好的祝福才是呀!”   “我这是要让它认清事实,什么时候该死,就是该死。”他弯起眼,潋滟的含情目弧线优美,美却冷酷。   江燕如如此近距离被萧恕盯着,感觉那句话更像是就是贴在她耳边的刀,激得她打了一个冷颤。   这话哪像对猫说的,简直为她准备!   马车停在萧府的角门,从这里进出萧恕的院子比较近,往常萧恕为方便也是从这里走的。   谁愿意大费周章去爬那堆废墟。   江燕如越发肯定萧恕第一次带她从大门进去,纯粹是想恐吓她。   那条路既荒芜可怕又路远难行。   简直可以成为她以后噩梦的实景素材。   不过诽谤归诽谤,江燕如脸上不敢露出丝毫不满,甚至开口还带笑。   “哥哥你还有事?”   萧恕闭目养神,一点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江燕如在车帘处犹豫了下,转身问他。   “嗯。”萧恕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瞟她,“有事?”   江燕如不可能突然变得关心他,萧恕自个也心知肚明。   “百岁好像饿了,它还小,饿不得……”江燕如越说越小声,眼巴巴看着萧恕。   “让吴岩带你去找张婶。”萧恕重新闭上眼,“下车。”   江燕如高兴地应了,带着百岁欢天喜地离开,再也不管萧恕要去那里干坏事。   她才不关心,也不敢关心。   反正她和百岁能有吃有喝,还不用受气,简直就是过大年。   吴岩是萧恕身边的侍卫之一,平素不苟言笑,活像冬天的铁柱冷冰冰,看了就让人敬而远之。   这人是萧恕留下来专门看管江燕如的。   江燕如偷跑了一回,就很难让人信赖。   吴岩依命带江燕如去了伙房。   江燕如还是第一次知道萧府有伙房,而且伙房还很大,从碾谷子的到磨豆子的器具应有尽有,屋檐下甚至还挂着的辣椒、腊味等物,颇有人味。   屋子像是重新翻建过,并不像其他地方破陋。   张婶听了是萧恕的交代,顿时眉开眼笑把江燕如迎了进去,还没等江燕如开口就端出刚蒸好的芡实桂花糕给她。   “好孩子,受苦了吧,快吃些东西。”   张婶亲切的笑容让江燕如好生感动,眼睛眨了眨就盈起了泪雾。   她想起蜀城,想起了江府。   那里没有人欺负她,只有像张婶一样会对她亲切呵护的人。   江燕如坐在了矮凳上,抱着猫吃着点心。   百岁站在江燕如膝头,探头探脑去闻她手中的糕点,因为吃不到而焦急地喵喵叫。   江燕如没有忘记她的猫,便问道:   “张婶,请问这里有羊奶之类的,可以喂百岁吗?它好像饿坏了。”   张婶见那猫儿瘦小,和江燕如一样都是可怜见的,连忙去外边装了一些牛奶。   “羊奶可不常有,府里现在也只有牛奶,要不先将就喂一两餐,等出去采办的时候再让人买一些。”张婶用陶钵匀了一些,放在了地上。   百岁饿坏了,立马飞扑上去,围着陶钵转着圈地舔。   江燕如和百岁都被张婶喂饱了,心满意足。   萧恕并未去多久,赶在日落前就回了府。   夕阳犹如洒金,铺满了琉璃瓦面,熠熠生辉。   他径自走回屋,临进门时忽然驻足回头。   在他的左后方,紧闭着窗门的西厢房静悄悄。   “她还没回来?”   吴岩走上前,对他拱手道:“江姑娘一个时辰前就回屋了,属下一直巡防四周,未见姑娘出来。”   “在里面作什么妖呢?”   萧恕收回进屋的脚,转而去往西厢房。 第14章 做梦 起伏如丘,绵软如云   西厢房门从里面拴上了。   在大部分人心里都明白,关门等于谢客。   但是这也只能防君子,并不能防萧恕。   萧恕轻松跃上窗台,朝里面看了一眼。   这座院子精致小巧,所以每间居室都不大,这间更是只消一眼就能看个完全。   屋子里仅有的几件家具都颇有些年份,有些陈旧,斑驳的木漆脱落,露出了原本的木色,仿佛像是阳光照进来印出的光斑。   正摆在格窗下的罗汉床更是连雕花都被横劈了块去,被利齿刨蛀过的镂花也破破烂烂,就像是这座千疮百孔的府邸一样惨不忍睹。   这里面陈旧、腐败都让人感到不舒服。   唯一让人觉得眼前微亮的是床上那浅黄色的裙纱,像是从泥泞狼藉里开出来的一朵春花,带着勃勃生机肆意地挤入视线。   江燕如枕着自己的胳膊,半侧着身趴在床上,睡着了。   晚霞的光从蒙着绢的格窗透进来,仿佛给酣睡的少女镀里一圈暖光,连凌乱的发丝也仿佛变成了惹人喜爱的金丝。   萧恕迟疑了片刻。   这对于向来行事恣意率性的他而言,还挺难得。   不过也没有太多的犹豫纠结,他还是从窗台下来,轻的像只猫儿落了地。   喵嗷——   百岁并没有睡,它精神好得很,钻进钻出,此刻被萧恕弄出来的声响吓得缩进江燕如的怀里,没藏住的短胖尾巴晃了晃了,扭头关注着从窗台跳进来的不速之客。   那双绿汪汪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夜明珠,瞳仁睁得极圆,颇有种对方一举一动都逃脱不了它的视线。   不过,萧恕才不会把这小东西放在眼里,他走到床边,毫不避讳地打量起江燕如。   江燕如趁他出门办事,十分愉快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不但吃饱喝足甚至还洗了一个澡。   萧府里的下人猜不透萧恕的心思,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这个忽然冒出的‘妹妹’。   只要萧恕没有言明不许的时,江燕如提了,就会有人给她准备上。   就好像现在的她不但穿着料子精致的裙子,浑身还散发着澡豆的香气,那香味萧恕一闻就皱起了眉。   有些人天生对气味敏感,萧恕就是如此。   只要闻过一次,他也能分辨出这香味出自宝香斋的千金丸,千金一词虽然是夸张的噱头,不过因为这出自古方《千金翼方》名贵用料多达十几种的澡豆确实不便宜,市面上也要一金一小盒,极为豪奢。   萧恕怎会让自己浑身散发出纨绔的味道,所以一直弃之不用。   谁知道竟也被人翻出来给江燕如用上了。   百岁见他走近,顿时紧张起来,它还没有忘记萧恕之前恶劣的态度,小小的脑袋瓜充满了愤怒。   它一个跳步从江燕如身边起身,弓起背,全身的绒毛炸起,对萧恕哈气。   小奶猫自以为自己凶得很,萧恕却从它身上看见了江燕如的影子。   纸老虎。   江燕如就和这只幼猫一样,就是只纸老虎。   在蜀城肆意洒脱、飞扬嚣张。   其实胆子就芝麻点大,她怕得东西很多,有时候都让萧恕觉得匪夷所思。   除了天黑打雷下暴雨、蛇鼠怪虫大疯狗以外,她放风筝时怕被风筝带上天,吃冰糖葫芦时怕被竹签插到嘴,甚至在浅水池的时候她说害怕背后有人把她按水里淹死她。   说好听点是忧患意识很强,难听点就是贪生怕死。   萧恕听过一个说法,江燕如这么怕死,大概是因为她是难产的,差点就死了,兴许是半只脚都踩进了鬼门关,看到些不干净的东西。   萧恕可不信这些,他从小胆就大,自他连死都不怕后,这世上就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到恐惧。   不过人越缺什么,偏越想看什么。   他喜欢看别人害怕的样子。   江燕如极力掩饰害怕的表情总是能取悦他。   不过,当江燕如开始适应了,并且慢慢不把他放在心上,就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的睡着,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百岁哈了几声气,小小的脑袋终于又开始正常工作,意识到敌我悬殊,它扭头又钻进江燕如的怀里,俨然把那里当作它温暖安全的巢穴。   江燕如只是稍动了下被小猫撞到的胳膊,倒也没有醒来。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一时半会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房中有贵客降临。   昨夜被萧恕吓飞了瞌睡,又在皇宫陪皇后聊了许久,实在太过疲惫。   萧恕不在府中,她吃饱喝足还破天荒泡了会澡,这一切无不都是瞌睡最好的温床。   所以在罗汉床场逗着百岁玩了一小会,江燕如就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她开始做梦。   江燕如是典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人。   梦里她看见了萧恕。   对萧恕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三四岁了。   三岁前内宅里只有她与奶娘以及几个陪她一起长大的丫鬟。   她那时候刚刚开始启蒙,读到‘慈母望子,倚门倚闾。‘   江燕如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有娘,有的人却没有娘。   外面的孩子笑话她有娘生没娘养,又笑话她娘自甘堕落,没名没份生下孩子死了。   江燕如的娘叫曲欢,金陵人。   死在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却连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   奶娘是照顾她的婢女,陪着主子一起来到了蜀城,也陪她到生命的尽头。   在江燕如还没见过萧恕时,已经从周围人口里知道他的存在。   奶娘常常对她说,那就是个灾星。   江燕如害怕他,即便爹把他收作义子,并允他进了内宅,陪江燕如一起读书。   江家只有一名夫子,年岁已高,受过江爹大恩,才留了下来教他们这些孩子。   江燕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萧恕这个人有了浅薄的了解和认知。   然后,变得更害怕他。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不稀罕别人对他的好。   好比他睁眼看人时,就像书上描绘的美人,脉脉含情,只有走近才能看到他眼底尽是无情。   江燕如并不是没有过想要忘记奶娘的话,尝试对萧恕好一点。   可是对于小姑娘的主动亲近,萧恕却反手把她推开。   他在梦境之中俯视着她,笑眼潋滟,但声音格外冷酷:既然不喜欢,就不要靠近我。   萧恕虽然不把百岁放在眼里,但是也不会允许它在眼前嚣张。   一山不容二虎,萧恕冷哼了一声伸手准备提起百岁扔出去。   百岁察觉到了他的用意,转身一蹬腿,在江燕如的胸前狠狠一踢,从萧恕伸过来的长指下一溜烟跑了。   萧恕还不及收手,就碰上了一处绵软,刚刚百岁蹬的地方正在这里。   起伏如丘,但又绵软如云。   萧恕飞快皱了下眉,准备挪手之际,冷不丁对上了一双刚睁开的朦胧睡眼。   江燕如醒了。 第15章 满意 他露出满意的微笑   江燕如骤然睁眼醒了。   梦与现实交织在一块,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胸口闷疼的感觉又很真实,让人不由怀疑梦里被推得那一下是真的被推了一下。   她带着湿意的睫毛卷起,缓慢地眨了眨,忽然捕捉到那只伸在她胸前的手,长久不动就仿佛是描画在纸上。   淡墨晕染,犹如修竹枝干,指尖微曲,像是被一阵意外的风吹弯了顶端。   “……哥哥,你在做什么?”   江燕如是懵圈中带着惊讶,惊讶里夹着懵圈。   有什么比一睁开眼看见沉着黑脸的萧恕更可怕的?   那可能就是沉着脸的萧恕状似用手摸了他不该摸的地方。   江燕如悄然抽了一口凉气,抬手压住了自己的衣襟,神色是警惕中带着愕然,愕然中又有丝不解。   她脑子开始不断回放沿路听来的那些传闻。   说是萧恕性情暴虐,练有邪功,表面上不近女色,实际上背地里却摧残了无数良家少女。   甚至还有人说他会看心情决定,先女干后杀还是……先杀后女干。   江燕如浑身寒毛倒竖,越想越心惊,更难掩饰脸上流露而出的震惊和恐惧。   “你脑子里敢再乱想,我就无妨把你想的都做了。”   萧恕一看江燕如眼睛眉毛乱颤,就知道她那不中用的小脑袋里没想什么好东西,八成在胡乱揣测他的恶毒用心。   “这不好吧!”江燕如脱口而出。   她刚想到先杀后……萧恕就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   江燕如睡得红润饱满的脸蛋都白了,她用力攥紧自己的衣襟,屁股往后一挪,想要离脸上阴晴不定的萧恕远一点,谁知道臀部却感觉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啊!——”   江燕如最怕就是这屋子里的老鼠,顿时跟屁股被火撩了一样往前一弹,两只胳膊就交叉在萧恕的脖子后,腿脚更是蹬着他的腰想往上爬。   “哥哥救命!——”   江燕如爬上来的动作太快,太急,萧恕都没有料到她会主动靠近自己,所以一点也没有避让,就被江燕如当树抱住。   本来是打算恐吓江燕如。   这下倒好,被江燕如搂得紧紧,两人贴着一块,比两个糍粑黏糕还紧密。   江燕如被老鼠吓得魂飞魄散,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抱的人,哪里不对。   萧恕也没动。   几滴灼热的液体从脖颈处蔓延,滚入他后领深处,一直往下。   江燕如是真的害怕。   害怕到慌不择路,害怕到连他都不怕。   喵——百岁犹犹豫豫叫了一声。   小小的身子坐在那儿,像个委屈的毛球。   萧恕剑眉拧起,想伸手去推江燕如,但又感觉无从下手,他挤出来的声音就像是刚刚被扑灭的火蹦出来的几颗火星子。   “不是老鼠,是你的猫。”   “呃?”江燕如闻言扭回头,一眼就看见百岁那张小圆脸无辜地冲着她。   “喵喵……”   江燕如忘记自己床上还百岁这个毛茸茸。   原来不是老鼠……   她尴尬松开手,腿脚虚软地跌回床上。   萧恕感觉被挤得满当当的怀里一下就空了,连带着胸腔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告罄。   他想起要呼吸,然后深吸了口气,眼眸一转,落在江燕如还带着盈盈水光的眼睛上,不屑道:   “老鼠何至于让你怕成这样。”   老鼠竟然比他还让人害怕?   江燕如用力点头,“……你还记得我的院子里有段时间出了一窝老鼠,其中有两只死在我房门前,身体被撕成了三截,一只眼珠也掉了出来……”   “奶娘说老鼠之间也会打架撕咬,所以我害怕睡着后也会被老鼠咬掉眼珠,呜呜呜……”   江燕如自从看了门前两只死状惨烈的老鼠后,对这种叽叽叫的小东西就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哦。”   江燕如回忆起儿时的噩梦,声泪俱下,没想到却只得到萧恕简简单单,听不出半分同情的回应。   她纳闷地抬头。   萧恕挑起眉,恍然大悟,然后嘴角一勾,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我做的。”   “什么?”   “你门前的死老鼠。”   江燕如气饱了。   关雎宫里各式各样精致的糕点,她一应吃不下。   皇后摸着百岁的脑袋,很奇怪地问:“阿如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生气么?”   韩皇后经过一番了解,知道她其实和萧恕并没有什么血脉关系,就不再以萧姑娘称呼,转而用了阿如这样亲昵的小名,更显两人亲近。   猫没有落到怜妃手上,她心里也舒服了许多,只是听说猫是被萧恕要走的,便不敢提拿回来,只能寻了个交流养猫心得的由头,连江燕如带猫又给召进了宫。   不过今日的江燕如明显带着一脸怒气,像是就要烧开的水不停顶撞着壶盖,然后又被壶盖死死压回去。   她憋着气坐在那里,看起来还有点委屈。   “我没事……”   “没关系的,这里是后宫,就是萧指挥使再有本事,手也不敢伸这里来。”韩皇后了解萧恕,也知道他招人气。   江燕如这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八成就是由他而起。   “皇后姐姐!”善解人意的美人姐姐谁能不爱,江燕如感动不已,当即就对皇后滔滔不绝吐露萧恕对做过的恶事。   尤其是小时候在她门前放死状可怕老鼠一事,令人发指。   “而且……”江燕如犹豫地拖长了尾音,看着韩皇后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而且?”韩皇后被勾起了好奇,朝她倾身,“你但说无妨的。”   江燕如左右瞅了瞅,奢华精美的殿内并没有旁人,但是江燕如还是心虚。   “我昨日午睡醒来,发现哥哥他……”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衣襟,咬住了下唇一副难言却又‘你懂的’的意思。   韩皇后连猫都不记得抚了,吃惊地张圆了眼,满脸震惊。   “你是说,他摸你……?”   “也不是摸!”江燕如连忙纠正,“可能是撞?敲也可能是别的,反正挺疼的……”   回忆刚醒来那会胸口奇怪的感觉,江燕如猜测自己睡着时定然受到了一股大力袭击。   “那还不就是摸!——”   韩皇后拔高的声音把百岁都惊跑了,不过她现在完全无心管猫去哪里了,扭身就津津有味地问江燕如:“然后呢?”   江燕如觉得韩皇后这个反应很不寻常,正常人听见一个少女遭到这样的调戏非礼会一副期待的模样吗?   “……什么然后?”江燕如迟钝地反问道。   韩皇后轻咳了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矜持端庄的身份,捋了下被猫蹭皱的裙身,柔声道:“我就在猜凤岐大费周章把你弄到身边,不简单。”   江燕如点点头。   “……他肯定是想折磨我。”   “他肯定是喜欢你。”   两人同声异口,同时一愣。   江燕如被韩皇后这个惊人的结论吓到结巴:“不、不不可能,他第、第一次见我,差点把我掐死了!”   “你看我这脖子上还带着印。”   韩皇后瞅了瞅,果见江燕如纤长白瘦的脖颈上面有些可疑的青紫痕迹,“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凤岐虽然行事蛮横了些,但是对姑娘家还是很有分寸。”   韩皇后又仔细回想了下。   何止是分寸,就没见他正眼瞧过谁家的姑娘……   江燕如并没有被皇后三言两语的话骗进沟里去,她肯定道:“皇后姐姐一定弄错了,哥哥绝对是不喜欢我,他从小就只知道吓唬我,这次更是把我抓到金陵城,还指不定还在想,要怎么把我弄死。”   “那就更不会了。”韩皇后摇摇头,“他要人三更死,可不会留到五更。”   江燕如觉得韩皇后八成被萧恕灌了迷魂汤,怎么就不信他是不怀好意的。   “说不定凤岐害羞不敢跟你坦白。”韩皇后边说,瞧着江燕如直摇的头终于意识到了这感情终归是相互的,所以又轻声问:“阿如你呢,你喜欢凤岐吗?”   江燕如嘴角僵了僵,她疯了会喜欢萧恕这只疯狗?   韩皇后可能也觉得自己这个问法有点离谱。   江燕如是怎样来到金陵城,这其中错综复杂,还少不了她夫君在里面推波助澜。   若是江燕如这样还会对萧恕动心思,那才叫奇怪。   不过作为故友旧识,韩皇后还是忍不住做出了王婆卖瓜行为:“别看凤岐名声不好,其实还是很多姑娘喜欢他的,你看他位居高位又长得俊,身边还没有花花草草,一看就是个专心不二的好男人。”   只不过这个专心不二的好男人不是那么好拿捏把控罢了。   韩皇后隐下没说完的话,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润嗓子。   萧恕专心不专心江燕如一点也不关心,只不过有一点皇后说得对。   万一萧恕当真是喜欢她,那现在她面临的一切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想及此,一直被‘萧恕魔头’这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的江燕如忽然热血沸腾起来,大概她才是那个被灌了迷魂汤的人。   “那我要怎么做?”江燕如蠢蠢欲动。   韩皇后给出鼓励的建言:“试他。” 第16章 白府 我本想救她的   还没等到江燕如寻到合适的机会试探,萧恕破天荒带她出府了。   “哥哥我们要去那里?”江燕如虽然一直期待能够从禁闭她的萧府出去,但真跟着萧恕出门,这多少有些让她不安。   她听人说过,金陵城里的权贵串门时都喜欢带上几个漂亮的婢妾用来当作礼物。   被勒令梳妆打扮,描眉画唇的江燕如因为这个事,上马车的时候还差点摔跤。   马车缓缓启动,这才传来萧恕的声音,是对车夫说的。   “去白府。”   他话音一落,江燕如脱口就道:“是望舒哥哥在金陵的本家吗?”   “呵。”萧恕手撑着腮,斜依在塌几上,横眼看她时眼角还微扬,略带惊奇道:“不想妹妹还这么关注他,连他本家也知道。”   江燕如刚涌起来的好奇就被萧恕阴阳怪气的嗓音压了回去。   她意识到萧恕可能还和从前一样,不喜欢白望舒这个人。   说来也奇怪,萧恕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白望舒。   可白望舒向来文质彬彬,待人亲和,就连路边的野猫都会亲近他。   他还是蜀城里独独一个天天穿着白衣裳还能保持周身干净整洁的小孩,可见心性稳重,从不会与人冲突。   白望舒出生金陵。   听说是因为得了一场大病后身子不好,才送来蜀城调养。   白望舒给她讲过金陵的事,也讲过他们白氏本家的事。   那是比大周皇族还要历史久远的氏族,出过名士、出过治世能臣还出过几任颇有贤名的后妃。   随着与大周皇氏关系逐渐紧密,白家也逐渐成了专为高氏皇族效力的世家。   这本是一件长久互利的好事,只是如今倒是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毕竟现今在位的新帝并不是被白家长久扶持的那位太子殿下。   皇家与白家就处于一种极为微妙的平静中。   但是这种平静注定不会持续太久。   世人都知道萧恕就是新帝手里一把刀。   今日这把刀就敲开了白府的大门。   萧恕没有穿便服,而是穿上他那套紫透红的银边官服。   他是御前禁军统领,掌金陵数万守军,皇帝身边头一号红人,连服制都是特殊的。   金陵无人能再有他的气焰高。   在白府大好日子里他正儿八经穿着官服不说还腰配长刀,江燕如眼尖,还认得这把刀。   刀名断骨,利如起名。   萧恕杀人惯用这把刀。   江燕如现在不担心自己被送进白府,而是担心萧恕要去白府干坏事。   今日是白府老太君做寿,白府里的奴仆都穿着簇新的春衣,扬着得体的微笑,哪怕见到萧恕这等煞神也只是瞳孔震了震,没有做出太过失礼的举止。   江燕如不得不感叹,不愧是百年世家调.教出来的府奴,都比宫里的看起来稳重些。   “哟!萧指挥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这位姑娘想必就是令妹了吧?真是生得清雅灵秀,和萧指挥使十分相像呢!”   最让江燕如惊叹,莫过于白府总管强聒不舍的功夫以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她明明和萧恕从鼻子到眼,没有一处是相似的。   却被白府总管硬生生夸成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说不过去的地步。   “过奖。”萧恕皮笑肉不笑地瞅了一眼江燕如,“我妹妹她怕生,待会府里人多我担心她会感到不适,听说贵府最近收留了一名姑娘,我妹妹或许会想和她聊一聊蜀城的旧事。”   “我……”哪有。   江燕如忽然反应过来。   从蜀城来的,莫不是指得和她一个马车的冯敏儿。   白府总管笑容都哆嗦了一下,眯成缝的眼睁开了些许,迟疑道:“这个,老奴得去请示一下小公子,毕竟那是小公子带回来的人。”   萧恕点头,就像个主人一样大方道:“去吧。”   江燕如纳闷地目送着白总管走远,拉了拉萧恕的衣袖,小声问:“哥哥,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啊?”   萧恕哼笑了声,掐住她的脸颊,纠正道:“是带你来做坏事。”   他在‘你’字上加重拖长,江燕如心里一跳。   “……可,我不会啊!”   萧恕又俯身贴在她耳边道:“不难,只要你和那冯敏儿聊聊,你们都认识白望舒,想必会有话题聊吧。”   江燕如还没弄清状况,那边白府总管就提着衣摆急急赶来,“萧指挥使,小公子允了。”   萧恕又笑了一下,这次他是对江燕如说:“去吧。”   江燕如以为自己是来‘观战’的,谁知道却是来参战的。   她一头雾水被白府总管安排的丫鬟带进了白府的后院,萧恕想让她见的人正被安置在一个长满爬山虎的院子里。   “姑娘小心,不可离得太近。”白府的丫鬟躬身嘱咐了句就退后了,安安份份立在院门外,显然是不会陪她进去的。   江燕如推开院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木轴发出不堪转动的声响,像是一个小爪子在人心口挠了一下。   风就从打开的缝隙吹了过来,江燕如眯了眯眼,忍不住先打了个哆嗦。   “咯咯咯——”   笑声飘了过来,从屋檐下忽然扬起了一张满脸血痕的脸。   隐在血痕之中的眼睛触及江燕如时蓦然一亮,她从廊下一跃而起,张牙舞抓地想冲过来,“我的脸!还我的脸!——”   听声音依稀还能认出来人的身份,她竟就是冯敏儿。   才分别几日,她就犹如疯癫如魔,不成人形。   “啊!——”江燕如突然被她忽然暴起的狂怒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竟直接撞进身后人怀中。   她惊吓更剧,抬脚又往前躲。   一只手却及时拦在了她腰前,止住了她的摔倒。   “姑娘小心。”   江燕如惊魂未定地扶住他的手臂扭头,映入眼帘的人,正是萧恕不喜欢的那人。   她吃惊喊出声:“白望舒!”   白望舒温柔一笑,“江姑娘。”   他放开手,退开一步,为自己刚刚无奈之举致歉:“适才是我失礼了。”   江燕如又回望院中,却见冯敏儿并没有冲出来,只听见叮铃哐啷的铁链声响了几下就偃旗息鼓了。   她压下震惊,抬起眼睫,再次看向身后白衣公子,回道:“这不能怪你,是我撞到你了,该我道歉的。”   江燕如还记得白望舒十分爱洁,刚刚她一脚还给他鞋面踩出了灰印,这就让她有些局促不安。   “不妨事。”白望舒虽然爱洁但也不会失礼于人,更不会怪罪一个因为惊恐而误入他怀的姑娘。   “听下人说你想见冯姑娘,可惜她如今的状况并不好,我担心你会害怕这才赶来的。”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徐徐道出自己的来意,都让江燕如不由生出一种被他关心和照顾是一种十分感动的事。   不过须臾,江燕如从感动中回过神,“冯敏儿她这是怎么了?”   “她疯了。”白望舒走到院门前,十分遗憾地道:“我本想救她的,但是没有来得及。”   江燕如心中骇然。   这就是奴隶场其他姑娘的下场吗?   萧恕莫不是专门带她来看冯敏儿的悲惨,好让她别再想着逃跑的事。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人传信给她的家人,若不出意外,不久后会有人来把她接走。”白望舒合拢院门回头对她一笑,轻声询问:“江姑娘可需要我替你传信出去?”   “呃?”江燕如脑子空了一阵。   传信给爹么?   “不过听闻江叔叔不在蜀城。”白望舒露出为难,转眸又关切问道:“那你可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在……”江燕如随着他走近的步伐仰头,张嘴才吐出一个字,猝然就咬住了唇。   她忽然想起件至要紧的事。 第17章 不能 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爹离开的时叮嘱她,他要去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所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只消知道来年她生辰之前,他一定会回来。   江燕如不是不信爹的话,只是对长时间的分离还是感到焦虑和不安。   因为这件事,她甚至对爹在临别前发了一顿脾气。   以往江怀魄偶尔也会出城办事,但从没有离开她这么久,更不会把所有师兄弟都带出江府,徒留她一人守在蜀城。   如若不是这样,宣云卫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她带走。   江燕如怅然叹了声气,垂下脑袋,仿佛被暴雨打弯的小草,孤苦无依。   白望舒见忽然就变得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温声关怀,“江姑娘这是怎么了,你不想江叔叔来救你了么?”   江燕如鼻头一酸,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想爹爹来救我……但我也不知道爹在哪里。”   她的话转得生硬,若是寻常人听了只怕会心中感到不快,觉得她有心隐瞒,不过白望舒并非这样的人。   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再逼迫追问。   “江姑娘别伤心,我会派人去留意的。”   江燕如不说,他反而安慰起她,从袖袋里递出一块绢丝帕子,“江姑娘若是不想待在萧指挥使那里,我也会替你想办法。”   白望舒虽然年纪轻轻官拜锦衣卫同知,前途无量。   但说到底锦衣卫也还是隶属在萧恕手底下,要想同长官抢人,可没有说得那么容易。   这些江燕如自是不知,所以她大为感动。   年少时那几年的情谊能得到他如今如此鼎力相助,可见白望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哪像萧恕这只白眼狗,翻脸不认人!   “望舒哥哥真好,说来惭愧,我第一眼都未认出你来,你却还一直都记得我。”   想起在奴隶场时,江燕如还只当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陌生公子,压根没认出他是谁。   “哦?”白望舒似乎也有些意外。   江燕如接过那熏着淡香的帕子把不争气的眼泪尽数拭去,然后十分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低声解释道:“就是,望舒哥哥长得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是吗?”白望舒眸光一转,柔柔落在江燕如脸上,她脸上泪痕擦去,眼圈却还是红红的,仿佛胭脂晕在了眼眶上,看起来柔弱可怜。   江燕如为了让自己的话使人信服,还仰起头,睁大眼睛,认真仔细地打量白望舒。   她柔和的视线从他浓密修长的眉到含笑的眼睛,从笔挺的琼鼻到弯起的唇角。   然后她摇了摇头。   在蜀城的白望舒给人清隽疏朗的感觉,回到金陵城的白望舒却养出了一副贵气。   这也许就是世代显贵人家才能培养出来的气度,让江燕如一时都生出了陌生感。   他不再是那个在雨中撑伞抱书,拾阶而过的白衣少年,而是金陵城里出行乘香车,餐食奇珍、夜寝华塌的白家嫡公子,身份地位上更是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江燕如又想叹气,可郁气才提到一半,却见白望舒专心致志地盯着她。   然后他伸出手指,细心帮她把头发丝里缠住的落叶取下,在两根玉白修长的指头间一片普普通通的叶,都变得像是一片昂贵的翡翠叶。   他把那片翠绿的新叶随意丢在一旁,他轻轻叹了一声,温声道:“不过,江姑娘最好不要在外这般说了,多少会让我有些困扰。”   江燕如并不懂,一派天真地问:“这是为何呀?”   “你兴许还不知,我和废太子是表亲,有人还说过我们有些相似。”白望舒眉眼一弯,用他清润的嗓音耐心解释:“现如今白家还因这事困扰,还望江姑娘在外不要提起此事才好。”   废太子虽已身死乱军之中,但是东宫的余波仍然震荡在金陵,新帝言不正名不顺,让很多老臣还心怀他想。   废太子究竟死没死,他们谁也不清楚。   只是萧恕在人群中振臂一呼,废太子自戕已亡,难辨真假。   一些不死心的势力还在暗地里集结,希望能找寻机会,推翻野帝、重振朝纲。   白望舒所在的白家深受其害,所以更加谨慎小心,不想再有半分牵连也是情有可原。   江燕如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望舒哥哥放心,我一定不会乱说的。”   她怎么能因为一言两语给白望舒带来不便。   再说了,女大有十八变呢,男大可能也会有变化呢,而且白望舒记得关于她的一切,又怎么会是另一人?   “多谢江妹妹体谅。”白望舒朝她点头致谢。   江燕如忙道‘本该如此’。   隔着院墙和树林,远处响起了鼓声、铃音,就像沸腾的水,忽然掀起了一片喧哗。   那个方向正是今日白府设宴的地方。   这时一名小厮从月亮门疾步穿走来,对白望舒行了一礼。   “公子,老太君刚刚在寻您,让您得空的时候去见齐大人。”   “我知道了。”白望舒对他点头,又转头对江燕如道:“宴会想必已经开始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好。”江燕如应声。   她自身难保,也帮不上冯敏儿,只能徒添乱。   萧恕让她来见冯敏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情况,故意来敲打她的。   江燕如心里很沉重。   她虽然和冯敏儿并没有什么旧情,但好歹是一个地方的旧识,她如今遭了这么大的罪,短短时日里就疯得不认人了。   让江燕如感到唇亡齿寒,自己的下场也未见得会比她好多少。   冯敏儿留在白府还能得白望舒照应,活到见到家人的那一天。   她的命还吊在那阴阳怪气的萧恕手掌心。   江燕如愁容满面地往前走,因为靠近院墙的缘故还能听到从院子里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金属锁链拖拽在地上的声响断断续续,是比较清脆的哗啦哗啦声,可见锁链并不沉重。   江燕如步伐一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即便冯敏儿疯了,可是被锁链束起来也未免太过可怜,她想同白望舒提一句,抬头却只见着那个带她来此的丫鬟还留在原地候着她,白望舒已经走到前头去了。   “公子有贵客要招待,姑娘还有事?”   白府的丫鬟颇会察言观色,见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她的心思,便为白望舒失礼没等她的这件事做出合理解释。   “……没事。”   今日是白府老太君的寿辰,白望舒作为家中嫡子,必然繁忙,江燕如不好再三浪费他的时间,只好暂且不提,跟着丫鬟回到宴席上。   萧恕不知去哪了,江燕如探头探脑地找了一个空桌坐下,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也不敢独自离去,唯有等萧恕想起她。   当然,若是把她彻底忘在脑后,那就是再好不过。   来白府给老太君道贺的客人很多,人来人往,也有许多生面孔,江燕如坐在席上并会因为眼生而扎眼,只有几个浪荡子见她长得面善同她搭了几句话。   不过江燕如都以家中大人管教甚严给回绝了。   毕竟是人是狗,一眼可看不清楚。   江燕如没有兴趣拿自己去试坑。   她一边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一边摸了瓜子糕点塞进嘴里。   没有萧恕在身旁,听着小曲吃着糕,沉重的心情好了许多。   萧恕正盘手立在翠竹掩映的小径深处,往宴会上连看了几眼,皱起眉头。   “没意思。”他轻轻吐出三个字,百无聊赖地用竹叶搔了搔自己的下巴。   在他身旁还有站个身穿劲服的年轻男子,衣服上的是云形暗纹,这是隶属于宣云卫的另一部分,是隐于人后、专司刺探情报的暗卫。   “主上,有关冯敏儿的消息是否还要再查下去?”   “没什么可查了,疯了就疯了,不是还有她么。”   萧恕视线穿过交叠的竹林,远眺宴席上的热闹,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唇线扯得很长,弧度却弯得很小,像一片竹叶只稍微翘起了首尾两端。   这个笑容出现在萧恕的脸上,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暗卫冬青顺着他的目光,很快就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倒霉蛋。   江燕如一无所知,还与桌对面的锦衣小公子攀谈上了。   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趣事,众目睽睽之下,更是搬了凳子坐在一块,嗑起了瓜子。   冬青瞥见萧恕冰凌凌的目光,脑壳突突直跳,忍不住提醒道:“主上,那位是忠国公家的小公爷……”   忠国公可是皇后的外祖,还差点收萧恕当义子呢!   “那又如何?”   萧恕无所谓地回了一声,抬脚走出了竹林。 第18章 歹毒 她家蛮不讲理、苛刻歹毒的大人……   萧恕走过来时,正好听见忠国公府的小公爷拍着桌子大喊:   “你家大人怎么这么苛刻,牡丹楼里春莺姑娘那把嗓子你不去听听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说明儿就带你去听呢!”   江燕如咬着饼,闷闷不乐,“可不是,狗都比我自由。”   这话逗乐了谢乐康,他捧腹嘲笑了一会,又正色道:“不成的话,要不你翻墙?我让人在下面接着你?”   这翻墙这门技术,雅俗共赏、古今通用,男女老少皆适宜。   “你莫不是不会?”谢康乐折扇抵在桌上,正以一种‘不会吧!不会吧!这世道还有人不会翻墙’的怀疑眼神看着江燕如。   “我会!”江燕如大声证明自己的能耐,但是想到自己翻墙的后果又郁闷地一摇头,“但那更不行,我要是翻墙,腿都给人打折了。”   “你家大人这么蛮不讲理!真是岂有此理!”   “可不是……”江燕如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头顶罩下了一道影子。   “你谁呀,杵这里都挡光了!”谢乐康猛抬起头,怒目而视。   江燕如感觉脖颈发寒,冷飕飕的风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往她领口灌,她赶忙把口里的饼三下五除二咽下,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冰冷的嗓音。   “她家蛮不讲理、苛刻歹毒的大人。”   江燕如缩起了脖子,嘶了一声。   其实谢乐康可没有说他歹毒,但是萧恕还挺能给自己概括的,加上歹毒二字也毫不违和。   “原来就是你啊!长这么黑,背着光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谢乐康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抻长脖子想去看清来人的模样。   江燕如赶紧拽住谢乐康的衣袖,但却没能及时捂住他的嘴。   “这位大伯,看起来似乎挺年轻的,思想怎么像老古板……而且这身衣服看着眼熟。”   谢乐康看不清脸,转而去看官服。   “欸,江燕如,你拉我做什么?”   江燕如从齿缝里挤出气音:“别、惹、他!”   谢乐康给整迷糊了,搔了一下后脑勺,“咋了,你家大人连我也打啊?”   打还算手下留情了,江燕如怕这不懂人世险恶的小公子被萧恕给扭断脖子。   萧恕瞥了他一眼,没同他计较,走到江燕如的左手边坐下,这个方向不至于背光,谢乐康猛盯他一眼。   “萧、萧……萧!”   江燕如手快,抬手就塞了一块糕进谢乐康嘴里。   “唔……萧够!”   “你说什么?”萧恕手端起茶盏,手指用力捏着薄瓷杯盏,感觉随时能让那杯子化为瓷粉。   “萧大哥!”谢乐康站直了身子,用力砸了砸胸口,刚刚那块糕正好堵在食管里,让他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理顺了,他又扭头看着江燕如。   江燕如埋下头,缩头缩脑的样子像个胆小怕事的鹌鹑。   她一开始没想搬出萧恕的名字来,因为萧恕这人名声不好。   她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正儿八经愿意跟自己讲话解闷的可不想被萧恕吓跑了,所以才含糊称为‘我家大人‘。   她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谢乐康的小脑袋瓜里开始飞快地盘算她们二人的关系。   谢乐康紧皱眉心。   以两人这年龄看起来,肯定不会是父女。   而大人有两意,一为官场里的尊称,二为家中女眷的敬称。   谢乐康昨日才从城外别庄踏春归来,还不知道金陵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   他犹豫片刻,对着江燕如迟疑道:“原来是大嫂啊……”   萧恕捏着杯子凉凉扫来一眼。   谢乐康打了一个哆嗦,止住了后半截话。   就好像自己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隐秘。   谢乐康常常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而苦恼,因为他没有那么多人可以分享这些隐秘,这可得把他憋死不可。   就像萧恕的秘密,他知道了可也不敢给别人说啊!   怕是他有命讲,别人没命听,还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而吓哭。   别人会不会吓哭江燕如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险些被吓哭,她脑袋嗡得一声像是被人抡了一榔头,连忙摇手,撇清关系:“不不,我是他妹妹。”   谢乐康一屁股坐下,满头雾水,“妹,什么妹妹。”   他扬起眼,偷摸摸打量另一侧淡定喝茶的青年,又压低了嗓音,“……我可没听说过他有妹妹啊。”   就是因为萧恕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老爹还差点想把他收入家门,做他谢乐康的大哥。   好在萧恕自己不同意,这事才没能成。   “我前几日刚来,你不知道也正常。”江燕如把茶杯塞进他手里,“现在你知道了,可别乱喊人啊。”   “真稀奇,他都没有反驳,你反驳这么快。”谢乐康喝了口茶,终于把堵在胸口的甜糕冲了下去。   说者无心,江燕如一下捕捉到了重点。   对啊,谢乐康胡说八道的时候,萧恕怎么没有站起来锤爆他的脑袋?   这不合理,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难不成他是在变相默许?   就像韩皇后说,他莫不是对她其实有别样的心思。   这个念头刚涌上心头,江燕如先自己打了一个寒颤。   这就好比白眼狼和小白兔跨物种相爱一样离谱。   “哥哥……”江燕如扭过头,却猛然撞见萧恕正撑着腮帮,看她。   这更诡异了。   萧恕居然安安静静在看她,没有口出戏谑或是讥讽。   “想去听曲儿?”萧恕声线阴柔,被他刻意放轻的时候却也撩人,就好像情人呢喃的低语。   江燕如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仿佛空气中都散播着他身上那股旃檀香,诱人沦陷到危险深渊。   她不由发出一声疑惑,旁边谢乐康反应比她快,连忙使出一个胳膊肘助她回神。   “去呀!”谢乐康很想带江燕如出去长见识,毕竟那可是全金陵城最动听的嗓子,他是一个乐于分享的人,巴不得金陵城人人都来捧那位春莺姑娘的场,好知道他这个伯乐是多么懂得音律。   “想。”江燕如不忍驳了谢小公子的热情,顶着重压,老老实实对萧恕回答,却见萧恕嘴角往上一勾。   已经摸到一二规律的江燕如心里敲起了警钟。   八成这厮他又要出阴招了。   “很简单。”萧恕浅笑着,简单得结束了这场话题,“别想。”   合情合理,是萧恕会给出的回答。   江燕如也没想过萧恕会同意她随意出府。   只是他这卖足关子最后还给她把路截断的样子真的很招人恨。   倘若她有一招半式,肯定会找机会把他蒙头暴揍一顿。   但是她没有,只能把气都悄然咽回肚子里。   谢乐康讨不到趣,摸了摸鼻子,很快就灰溜溜告辞而去。   江燕如一边羡慕他还能全须全尾地溜走,一边偷偷伸手想再摸一块糕,手才伸到一半就听见萧恕又发话了。   “白望舒如何?”   “挺好呀。”江燕如马上正经危坐,如临大敌。   萧恕是拥护新帝的,而新帝最放不下心的莫过于废太子的事,所以萧恕来白府,目的是什么昭然若揭。   江燕如答应过白望舒,当然要在萧恕面前闭上嘴巴。   “挺好。”萧恕玩味地重复她的用词,空杯子在他手指间滚来滚去,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粉身碎骨。   江燕如看那被玩弄于鼓掌的小杯子,都看出了胆战心惊的滋味。   她永远摸不到萧恕想听什么。   要是她知道的话,保证每天都说漂亮话,哄他开心。   萧恕没有吃桌子上到东西,倒是又要来一壶酒。   他再没有离开座位,安安静静地享用那壶闻着味就醇厚香浓的好酒。   江燕如怕他喝醉,还给他要来了一碟花生米,萧恕居然也没有拒绝。   就在江燕如差点都要以为萧恕今日来白府,真的就是乖乖来吃宴的时候,远处有人扯起嗓子,惊恐地大喊:“救命!死人了!——”   一群花容失色的丫鬟接二连三跑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抱成了一团。   江燕如嘴里正咬着的一块芙蓉糕突然就变得索然无味。   不知何时起,周围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他们齐刷刷看向了萧恕。   江燕如也慢腾腾转过脑袋去看他。   不是吧!   他来白府,杀人了? 第19章 脆弱 脆弱的让人想要伸手亲自折断   戏台上描红画绿的旦儿还在抑扬顿挫地唱词,台下的看客却早已经转了看台。   听到死人的一刻,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萧恕的身上。   仿佛天底下所有的恶事都只会出自他手。   不过也的确,毕竟听到死人的那一刻,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笑得像他那样,活像听到了一个极好、极妙的消息。   萧恕在笑,浓长的睫毛慵懒地垂下,眼尾却挑起让人不安的弧线,就像丹青圣手用最纤细的小红毛精心画出一片花瓣的弧度。   是那将开未开的模样,充满未知的变数。   江燕如看见他的笑,心都漏跳了一拍。   萧恕的笑从来不像寻常世家子温文尔雅,给人清风徐来的舒坦,而是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异美,仿佛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生来蛊惑的。   若是他是一名绝代妖姬,那也顺理成章。   可这种美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还是一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男子身上,便会成为诡异。   他漠视人性命之时,尤其让人畏惧。   江燕如坐在一边,如坐针毡。   萧恕但凡说句话,她也不至于这么害怕。   可他偏偏一言不发,像是还在等待什么。   断续传来的腔调在绵潮的春风里婉转,树叶簌簌抖下暖黄的光点,洒在人身上,仿佛是落下了星子。   萧恕手撑着腮支在石桌上,另一只手则在摩挲着他的扳指,扳指有一下没一下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江燕如从前没有见过他这个扳指,想必是他来到金陵后来才得的。   那扳指不是玉石也并非金器,白润如脂,淡光莹润,看不出材质,但听声音也知道其坚硬的质地。   江燕如的心随那扳指啪嗒啪嗒,上下跳了几个来回,她终于看见萧恕眼睫掀了起来。   他姿态未变,视线却落到了她的身后。   白家的几位长者来了。   江燕如扭头,一眼就看见站在几位中年人身后的白望舒。   他匆匆赶来,眉宇之间还有一抹没有化开的愁绪。   不过这抹愁绪在触及江燕如祈求的目光时就烟消云散了。   他的视线在四周转了一圈全然了解她的困境,于是朝她轻轻一点头,并未因为她坐在萧恕身边而像其他人一般对她‘恨屋及屋‘。   江燕如见了他,心里就有了底,在这里至少白望舒还是靠谱的。   不过,她心里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难受。   今天本是他们白家的好日子,却出了这人命关天的乱子,搁谁心里也不会好过。   “萧指挥使!”一位中年人直奔萧恕而来,江燕如连忙让到一旁,以免阻了他的激愤言辞。   “我们白家若有过错,自有圣裁,你无缘无故来此大开杀戒,是否太过无礼!”   就是指责的话语从这位白家家主口中说来,也是文质彬彬,礼貌有加。   相比较下,萧恕当真无礼又放肆。   他也不起身,伸手就把腰上的刀啪嗒一声拍在桌上,眉稍一挑,噙着浅笑从容不迫地问:   “你们有谁看见是我动的手?”   他虽然问了,却没有人敢站出来当面与他说,只有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谁不知道萧指挥使功夫好,一把断骨刀切人好比切白菜,在场之中,谁有他的刀法好。”   “指挥使即便再怎么任性妄为,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啊,白老太君那大把年纪的,万一吓出病来……这寿辰变祭……”   “呸呸,你可别胡说了,还嫌这里不够乱嘛!”   “我们都在看戏,可没有人离开宴席,倒是萧指挥使之前好久都不曾见……”   “就是说,若是有人看见了,说不定也一并会被杀了灭口。”   他们七嘴八舌,却是不约而同把萧恕当作凶手。   竟无一人持有不同的意见。   人言啧啧,犹如一大群苍蝇嗡嗡鸣叫。   “我刚打听过,听说白府护卫去看的时候人刚死,血都还是热的……这真是萧狗夺命,在哪里都得死……”   “可不是嘛,都说萧恕追命比阎王还厉害……”   江燕如秀眉慢慢皱起。   刚死?   可萧恕一直在她身边喝酒,从台上那出《玉堂春》唱起,他便一直没挪过位,又怎么可能去侧院杀人?   但是萧恕为何不说呢?   “萧指挥使今日不给老夫一个说法,此事不得善了。”白家家主得不到萧恕回应,玉面也显出一丝严肃。   “死得是哪个倒霉鬼呀,怎么这白家主看起来有些慌张了。”   “小声些,好像是那西昌王。”   “咄,那老色鬼……”   “西昌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想必这下有得乱了。”也有人抚掌,幸灾乐祸道。   藏在人群里的声音源源不断,萧恕只坐着未动,唇角眉梢皆是笑,笑得江燕如身上一寸寸开始发寒发颤。   周围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声音。   却没有一人是站在他身边,没有一道声音是为他说话。   萧恕他在金陵究竟树敌多少?   他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皇帝不再庇护他,自己会死得很难看么……   萧恕脸上那抹漫不经心的笑让江燕如十分难受,就好像那无边无际的孤寂没有把萧恕吞噬,反而将她淹没。   他当真不在乎自己孤立无援么?   江燕如是不信的。   怎么会有人会愿意独自站在圈子外,尝那凄风冷雨的孤苦伶仃?   ——她没有娘,我们别跟她玩!   ——我娘说,没娘教的孩子和我们不一样。   ——异类!你和你家那个奴一样,都是异类!   她从来不该被当作异类,他也不该无人说话。   江燕如突然间感觉自己满腔热血都涌了上来,她像是捍卫儿时的自己一样,终于勇敢地踏出一大步,横在白家主和萧恕之间。   “不是我哥哥,他没有杀人!”   少女的嗓音清脆,语速很快,宛若玉珠落盘,一股脑都掉了出来。   是冲动也是着急,她的声音莽撞得冲了出来。   就好像一滴清水妄图冲淡整个墨缸。   话音落定,四周安静犹如寒冬冰封了万物。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间消失殆尽。   寂静如斯,江燕如都能听见自己奋力搏动的脉搏,在耳边一声撞着一声,像是无数的珠子争先恐后四溅而去。   所有的色彩在眼前变得光怪陆离,她好像一脚踏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在里面挣扎着冒头。   白家主脸上露出诧异,周围的人脸上更是怪异。   “噗嗤——”   不知道谁笑出了一声。   “她莫不是在说笑?”   “欸!江姑娘……”谢乐康也在人群里抚扇跺脚,可是隔着人群他也挤不过来,空有一张着急的脸。   江燕如虽然不后悔自己站出来,开了这个口,但是她还是轻视了站出来的后果。   奚落的笑音一道道落在她耳边,她眼圈顿时发酸,要拼命握紧拳头才能止住快要决堤的眼泪。   她不能在这个关头还懦弱无用地哭出来,爹说过,弱软是一把刀,只会伤己,不能伤人。   若是她此刻哭了,那些笑声只会更猖狂。   可是,明明她没有说错,为何要被人嘲笑。   江燕如已经好多年不曾受过这些多的委屈,再想到自己身边没有爹撑腰,没有师兄弟陪伴,只有一个随时随地可能想杀她的萧恕。   她就难受得想马上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好哭出来,可四面八方犹如蛛网一样黏糊的视线迫使她一动不能动。   她只是在风中发抖,连耳边的珠花都跟着在轻颤,像是柔弱的花枝在面对狂风暴雨时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磅礴的雨打得枝零叶落。   即是如此软弱,何必破土而出?   萧恕慢慢抚平笑纹,他的视线正好被一道纤细的身影挡着,他眸光一凝,头一回认真地审视起来。   江燕如背脊僵直挺立,双臂紧张地夹在身侧,单薄的春衫被她耸起的两片蝴蝶骨撑起,就好像要破出蛹身的两片羽翼一样。   脆弱的让人想要伸手亲自折断。   然后……   萧恕呼吸一顿,心里生出了些离奇的念头,怪诞地让人不住遐想,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干燥的唇。   “白家主和萧指挥使说话,哪有你这丫头置喙的地方!”有人见萧恕毫无反应,也不把江燕如看在眼里。   萧恕这人,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也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捡来了一个姑娘玩也似地认做妹妹。   八成是逗在手里耍一耍。   那名尖嘴的青年平日里也是个喜欢捧高踩低的角色,最喜欢就是当出头鸟,先起哄。   他见江燕如孤立寡与,一副好欺负的模样,就伸出手想把江燕如捉走。   “走走走,别当着白家主的路。”   江燕如没防着有人会这般动她,身子紧跟着往旁边一倾,眼见着她站不稳脚,要不然是摔倒在地,要不然就会扑到那青年身上。   间不容发之际一股大力在她腰一勒,她前倾的身子被桎梏回倒,跌回了一个灼热的怀里。   后仰的脑袋磕在一个凸起的金属扣上,她的眼泪当即就涌了出来。   模糊了视线,耳畔却清晰传来声音。   刺啦一声,是长刀出鞘。   噗——   “啊!——”   血液喷洒而出,几乎要触及江燕如的脚尖。   江燕如从模糊的视线里也能看见一片血雾弥漫,她脸色倏然变得煞白一片,身子不住往后挤,像是要把自己挤进萧恕的怀里,再也不出来才好。   刚刚还对她动手动脚的青年捂着脖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满口满身都是血,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嗬嗬地吐出短促而无力的音节。   “萧恕!你竟敢!——”   萧恕突然拔刀杀人,让人措手不及。   既是惧怕又是气愤,复杂的感觉让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指责他好。   毕竟,这就是萧恕不是吗?   当街杀人又不是头一回,他草菅人命的时候多了去!   “我萧恕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他一手扣住江燕如,左手自然把刀上的血一甩,血点在地上划出了一溜,由大至小,像是逐渐消匿的飞鸟。   萧恕嘴角噙着笑,淡眼扫视四周,“你们现在大可去对照一下尸体上的刀痕,侧院里的那一个,究竟是不是我杀的。”   “你!”   谁能想,他竟然用这样的法子来为自己辩解?!   江燕如脑袋嗡得一下炸了。   他可真疯。   她心里止不住怦怦狂跳,却分不清是为了他拔刀杀人恶行。   还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她护在怀里。 第20章 异色 不寻常的红   利刃划喉,血喷涌如泉,几乎转眼就把青年原本的灰蓝锦衣染了个通红。   鲜红的颜色犹如被碾碎的海棠,浓烈得仿佛像是快要烧起了的火,灼人眼,惊人心。   他用双手紧紧捂住伤口,却挡不住生命的流逝,无人能够救他,就在下一阵料峭春风吹到时,他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扑通一声。   闷墩的声音砸进血泊中,江燕如的心也随着猛颤了一下,一口气憋在胸腔中,怎么也纾解不出去。   刚刚这个人还能用力扯她的手臂,可是现在却像一具棉花填的人偶,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再也不会动了。   萧恕垂下眼,可这个视角他只能看见江燕如小半张脸颊,粉腻如脂玉,也毫无血色。   一簇睫毛怯生生地扇动,频率略显得急促,像是受到巨大的惊吓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松开手,自己提着刀往前走了一步,直到江燕如的身子被隐在了后面。   不过这个时候其实也没有多少人还在关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在这里最危险、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这个轻轻松松抬手,就取了一人性命的疯狗。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萧恕!你有言大可直接言明,何必要取人性命!”有名脸色铁青的男子一手捂住心口,一边怒不可遏地一挥袖子,斥道:“竖子无状,狗岂与人同朝!”   这位出口怒骂萧恕之人也在朝为官,他虽不能苟同新帝谋权篡位的行径,可平心而论,高允此人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又礼贤下士,殷切求才,除却出生非长非嫡之外,实乃天生帝材。   许多老臣、旧臣愿意折节易主,实乃是不愿看这大周的天下从此分崩离析,百姓坐于涂炭。   他们愿意奉高允为主,却无法忍受高允纵容萧恕。   萧恕是帝王的刀,可也是一把游走在失控边缘的刀。   谁知道这把刀有没有居心叵测,有没有狼子野心?   “是啊,即便西昌王不是你杀的,但是你杀刘侍郎的公子,也是好没道理!”   “你好好说话就是,若真不是你杀的,我们这多人又冤枉不……”   “呵。”萧恕轻飘飘笑嗤一声,他把刀用力插入花砖的缝隙,两手交握在刀柄之上,长身而立,有着立在万人前也不屈的狂傲。   犹在轻颤嗡鸣的刀刃把蜿蜒在其上的血都震成了红雾,亮可鉴人的刀面都蒙上了瘆人的血雾,那些血雾随着时间逐渐变浅,就好像那刀会嗜血一样。   周围的声音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戛然而止。   他们似在这个时候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萧恕已经发疯杀了一人了……   萧恕又等了片刻,像是在确定再无人会聒噪多舌。   “刚刚太吵了,我懒得开口,现在安静了,不就好多了?”   他转动着那双潋滟的眸眼,往人群左右扫视,几人很快就缩头缩脑,藏于人后,不敢再吱声。   “既然你们要听,我便直说了。”他弯起唇,声线慵懒地不像是在自辩倒像是点评一场无聊的戏曲,“西昌王并非我杀,至于是谁,这就还要问白家主。”   “萧指挥使休要血口喷人,西昌王与我们白家素无往来,更无结怨。”白家主面色阴沉,这口锅盖上头,他不敢不辩解清楚。   西昌王是新帝为数不多亲近的兄长,据闻当年新帝还是皇宫里最不起眼的五皇子时,在后宫常常遭人欺辱,多亏西昌王暗地照应才得以存活到如今,西昌王对新帝而言,既是兄长更是再造的恩人。   如今他死了,还死在白府生死存亡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白家主的温文尔雅都顾不得装上,艴然不悦地呵斥:“萧大人贵为指挥使,代掌圣卫、巡查缉捕,可凡事也要讲前因后果、证据确凿。如此信口雌黄问罪于人,如何当得起指挥使之职?!”   白家主虽然气愤,但是出言依然有条不紊,显出一副极好的气度。   周围的人不敢再出声附和,但都按耐不住点头相应。   白家钟鸣鼎食,积代衣缨,好歹也有着百年的底蕴,怎么也比萧恕这个半道冲出来的疯狗会讲道理。   “这话说得我就有点不高兴了。”萧恕扬起眉,眸眼微眯,他说到不高兴三个字时,旁边离他近的几人纷纷身躯一震,头皮发凉,就怕萧恕又要杀几个人高兴一下。   不过萧恕并没有再把刀从地下□□,他如此姿态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友好讲道理的时候。   他的视线定在白家主脸上转了一圈,慢条斯理地道:“本来我也没有兴趣来这里,只是你们白家有人盛情邀请,给我送了一封血书,若是我不来,倒是心虚于人。”   他从袖袋里抽出一物,扔于地上。   “此事既与皇亲有关,宣云卫定然会彻查到底。”   白家主命人把那血书捡起来,拿到手里打开一看,他瞠目欲裂,身子更是剧烈一抖,铁青的脸刹那变得煞白。   就是白宣都比他脸色多几分颜色。   周围有人探头想要之时,却见那白家主慌忙把白绸揉成了一团。   “这件事其中必然有误会,再下愿随指挥使面见圣上,自证清白。”   “不急。”   萧恕拔起刀,将刀合进乌金鞘里,“我说了,宣云卫必会彻查清楚,届时我们再谈,面见圣上的事。”   除了萧恕与白家主,无人知道那白娟上写得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竟让一向眼高于顶的白家主态度陡然一变,变得诚惶诚恐、低声下气。   江燕如犹在恍惚出神,手肘就被萧恕紧拽住,带了出去。   此时,再无人敢站出来拦他,只能目送他在他人的地盘依然来去自如,犹如过无人之境。   萧恕他的底气不仅仅来自于皇帝,更多的是他身上有股让人不敢抵抗的气势。   他上无父母,下无亲族,从来是孑然一身。   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任何人拔刀,因为他的身后早已空无一物,并没有能让他投鼠忌器的存在。   萧恕大步跨出,走得很急,江燕如跟得辛苦。   她刚想开口央求,却瞥见萧恕脸上出现了一抹不寻常的红。 第21章 帮我 你要帮他……不如帮我   白府府门外植着两棵玉兰,雪白的花簇堆满枝头,犹如未化的积雪。   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冲淡了盘踞鼻腔里的腥味。   江燕如不由深呼吸了几次,麻痹的心脏才缓缓复苏,得以正常地跳动。   须臾后,两人一同穿过白府的大门,走下台阶,她再次转过眼,看向萧恕的侧脸。   萧恕没有露出浅笑,也没有表露愠色,像是被风激起千层浪的水面重归于平静,就再无波澜。   只是仔细看,那张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异色。   小麦色的肤色本是很容易藏色的,可是就连她都能轻易看清他皮肤下的赤红,汗珠不断从他鬓角滚落,划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颚线,最后洇入他衣襟里,不见踪迹。   那紧抿的唇更是红得艳丽,犹如饱满的果实,就要迸发出浆汁。   江燕如不知道为何光看这几眼,自己也跟着口干舌燥,仿佛周围的温度一下拔升,变成让人难以忍受的燥热。   萧恕刚刚杀人了,该不会是触发什么要不得的东西吧?   她的视线不加掩饰,萧恕很快就注意到她的窥探。   江燕如被萧恕禁锢住的那只胳膊紧得生疼,好像随时会被他用力折断。   她害怕被伤害,更害怕萧恕的沉默。   转睫间,江燕如就小心翼翼地关心道:“……哥哥,你很热么?”   萧恕还没张口回答,冷不丁就被旁边小巷子里冲出来的一人打断,那人没头没脑冲出来,差点把离得最近的江燕如撞倒。   若不是因为惊慌,想必也不会跑得如此着急,但是他却还是因为险些撞了人而停下脚步,不住地对江燕如拱手作揖。   “姑娘,对、对不起、对不起!”   江燕如被吓出来的那点气给他鞠没了,再定睛看清他的脸,不由感到呼吸一窒。   这是她见过生得最柔美似女的男子,若不是刚刚他开口那把沉润的嗓音,第一眼她肯定会错认他是一位生得很美的姑娘。   只是这位姑娘身量偏高,胸前平坦罢了。   那公子雌雄莫辨的脸上还生了一双谁见了都要恍惚的媚眼。   常言金陵最富盛名的花魁娘子斗南月一双媚眼如丝,勾魂摄魄,想来也不过如此。   “我没事,倒是公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江燕如惊叹他的盛颜绝色之外又为他发红的眼尾和满脸虚汗而感到吃惊。   陌生公子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用手紧握住衣襟,不知道是想合拢还是想拨开,那玉白的手背,青筋鼓出,显出手的主人无比地用力。   “我、我没事。”   声线颤得几不成声,像是破陋的屋子透出几缕零碎的光。   说完这声,他又重重喘了一口气,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而抬起了头,那双发红的眼睛都浮上了水光,潋滟地犹如被吹皱了的春水,荡漾着让人难以消受的绵情,他哀求地开口:“若姑娘不嫌……小人、小人……”   江燕如听到他近乎呻.吟的声音,不禁脸上一红,下意识转头看萧恕的意思。   萧恕面如冰霜,冷眼扫来,仿佛看见什么让他厌弃的垃圾。   “滚开。”   那公子浑身一凛,两眼含泪,没有再说什么,低头捂脸趔趄地走开。   “哥哥,那个人好像需要帮助。”   江燕如有些不忍,这样的美人求助,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萧恕笑音响起:“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帮助吗,你想帮他?”   江燕如懵懂地反问:“哥哥你知道?”   “看前面。”   江燕如转头,那名公子并没有力气走得太远,很快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不知道马车上那华服的公子垂首对他询问了什么,很快那名公子就被人扶上了车。   在摇晃的车帘彻底挡住之前,江燕如看见马车里两人的嘴贴着嘴,紧密又急迫地纠缠,好像慢上一刻就会被火烧上身。   江燕如看得面红耳赤,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   适才那公子他所想的帮助,难道就是要她用嘴贴着他的嘴,两人缠在一块儿,像两条缺水的鱼互相争夺对方口里那点空气般吗?   江燕如闭紧了自己的嘴,幸亏自己刚刚没有答应,要不然这得多难为情。   几个路人从他们身边而过,江燕如听得断断续续。   “刚刚没看错吧,那不是西昌王的男宠吗,怎么爬到北隆王的车上去了。”   一人笑地促狭:“莫不是失宠了?”   “就是失宠了也不必这么快把自己送上门,一日没人骑.他就受不了?再浪荡的妓子也没有他这般下贱。”有人鄙夷道。   “啧,老兄你是不知道,这还不是十五年前锦衣卫从外面弄来的口口,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三贞九烈的罪人,就是用在男子身上也会让他欲.火焚身,自甘堕落。”   “还有这等奇药,如今还有吗?”   江燕如被萧恕拉着快步离去,只来得及听见那人最后的声音。   “没有了,当初内乱之际,被人一把火都烧了。”   “可惜了……”   江燕如的注意力还留在那几个走过路人身上,因为没听全而生出疑惑,转头问:“哥哥,你听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么?”   谁知她这一扭头,却见萧恕的眼尾漾出一抹异色。   江燕如心中一紧,终于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萧恕这个模样,和刚刚那个□□求欢的公子好似没有多大区别。   甚至,他的这幅模样更让人心如擂鼓、气血上涌。   江燕如不知道为何忽然变得紧张,如临大敌。   她浑身绷得像被拉开的弓,仿佛只要风吹草动,她就会离弦而去,逃之夭夭。   萧恕宛若不察,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视线徘徊在她轻咬住的唇瓣上,那丰盈水润的两片唇瓣像是沾了露水的花瓣,惹人喜爱。   若他咬上去,是不是就能纾解这场席卷而来的火。   他难以自控地升起了这样的念头,汗打湿了鬓角,显出一副颓唐却又格外绝艳的一面。   江燕如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然而萧恕出手更为迅速,拽着她快速拐进了紧挨着白府的一处暗巷。   甬道狭隘,玉兰树冠盖过了巷道的顶端,只有很稀薄的阳光能穿透那些层叠的枝桠照到巷子里。   幽香浮动,暗影拂掠。   江燕如往后一靠,后脊就触碰到了身后粗粝砂石抹平的墙面。   可见再富丽堂皇的地方,都会有鄙陋粗制的地方。   就像一个再坚不可摧的人,也有暂无人知的弱点。   萧恕抬手,以肘撑于墙上,他自上而下俯瞰下来,就好像是盘踞在天上的鹰在观察地上蒙头乱窜的猎物,认真地、仔细地盘算要从何处下口。   旃檀的异香像一张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江燕如就犹如被被五指山压住的猴子,再也不能动弹,只有手指紧张地扣在石墙上,仿佛期盼着哪里能扣出一条退路。   萧恕的嗓音如丝,绵柔似蜜,响在她的耳畔:   “你要帮他……不如帮我。” 第22章 救他 难以下口   江燕如的脸颊被他吹拂出来的气息一触,就好像点起了一簇火苗。   把她粉光若腻的小脸都烧起了红霞。   那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尖,再从耳尖烧到了脖颈。   江燕如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沸水之中,浑身发烫,每一寸肌肤好像都不自然地热了起来。   萧恕的神志宛若并不清醒,他只是在不断地呢喃。   江燕如被他的话烫到了耳尖,心漏不禁跳了一拍,   帮,帮什么?   ……像马车上两位公子一样,嘴贴着嘴吗?   江燕如悄悄转了视线,萧恕正朝她低下头,他额前散下一留碎发,遮去了他的半只眼,湿垂的睫毛慵懒颓废地垂下,让人更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只能留意萧恕脖颈上滚动的凸起,也能瞥见他微张的唇瓣。   江燕如越发肯定,现在的萧恕不太正常。   他的潮热、他的失神,他无意识的呢喃,还有他不住滚下,落在江燕如手上、身上的热汗。   满树玉兰花的香味都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旃檀香,仿佛在织出一张网,想要困住谁。   江燕如的后脊拼命往墙上贴,但是依然感觉到自己胸前的空间在被挤压,越来越小。   “哥哥!”   江燕如终于忍不住伸手抵住他下压而来的身躯,不让他再往下,可两手抵住的地方烫得吓人,就好像染了风寒后引起的发热。   她又不禁提心吊胆问道:“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们回去看大夫好不好?”   萧恕确实有些像烧得不清醒,听见她的话,他有些迟缓地发问:“什么?”   “要快点看大夫、吃药,病才能好。”江燕如大声重复一遍,然后拉了拉他的衣襟,有些求饶道:“哥哥我们先回去吧……”   萧恕张着嘴,缓缓呼出一口热气,他用力眯起眼,总算在模糊的视线里看清了江燕如的脸。   她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盈盈望着他,两片娇嫩的唇瓣不住地张合,似在说些什么,可他全然没有听进耳中。   他的世界变得只有从那不能言说之处蔓延上来的灼热,他只有一种想法,迫切地想要得到缓解。   像旱地苍野亟需露水,像漫长的冬夜期盼春阳。   但是他知道没有一场雨会降临在荒漠,没有一缕阳光能照亮深渊。   从后脊传来的麻意一寸寸夺走他的自控,他指尖不住的轻颤,很快就会带动整个躯壳……   江燕如离得如此近,她马上就会发现,就像现在的她已经面露犹豫且不住打量他,甚至伸出柔软的手指,想要触摸他。   “滚。”萧恕压低的嗓音,犹如被触碰领地的兽,排斥着一切的外侵,他要保证自己的绝对优势,绝不能屈于人下。   江燕如缩起伸到一半的小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抬起小脸,惊诧极了。   是她说错话了,还是萧恕他又哪根神经不对了?   江燕如没动,反倒是萧恕忽然来了劲,突然扯着她的手臂,就把她往巷子口甩。   这一下的力气可不轻,江燕如毫无抵抗地往一边倒,连忙扶住墙才免于自己摔进泥坑,她气不过,回头怒目而视,却看见萧恕已经一个后退,头靠在了墙上,再没有声音传来,只有他起伏的胸膛仿佛是在急剧地喘息。   他紧闭双眼,没有看她。   江燕如又看了一眼巷子口的距离,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放她走的意思?   她迟疑地往巷子口挪了一步,偷偷打量萧恕,萧恕没有反应,就连一个余光都没有朝她看来。   这就让她喜出望外,连忙往巷子外挪了好几步,刚转过身,准备圆润地滚走,身后一声闷墩的声响就生生牵住了她刚刚抬起的脚。   是什么重物在她的身后坠落在地,也没有什么了,只有萧恕。   他摔倒了么?   江燕如迟疑地往前踏了一步,身后依然没有动静,静得仿佛她身后已经空无一物,再没有别人。   他摔跤了,为什么不起来?   江燕如扭回头,巷子里有些昏暗,但是还能视物。   她看见萧恕靠着墙,坐到了地上,头微微歪向一侧,像极了昏厥过去的人,一动不动。   他莫不是得了那几个路人口里说得怪病?   这处巷道并不是直通外街,那些肆意长在砖缝里的野草无不表明此处人迹罕至。   江燕如有点揪心。   若是萧恕他就这样枯坐在巷子里,会不会等他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再说了,她就是能离开这处巷子,那她要如何出城。   她的金珠都被萧恕收刮走了,身无分文之下要想全须全尾离开金陵城,难于登天!   江燕如思索须臾,还是拖着脚步折返回来。   她不能再毫无计划地乱跑,需得先有周全的计划和足够的盘缠。   而且,萧恕的脾气阴晴不定,她担心她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宣云卫抹杀。   与其那般忐忑不安,还不如先留在萧恕身边,静观其变。   她蹑手蹑脚走回来,萧恕依然没有动。   江燕如就在他两步外的距离捋起袖子,打算见机行事,万一萧恕晕厥了就试着先掐掐人中。   谁知道她走近刚弯腰,就差些就吓出声来。   萧恕虽然一动不动,可那双眼睛却是睁着,犹如一条冬眠刚苏醒的蛇,阴冷地盯着她。   江燕如心里发怵,声音却强装镇定:“哥哥你、你醒着?”   刚刚萧恕该不会是故意放她走,好考验她之前的话做不做数。   这简直是欲擒故纵!   “我刚刚是想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可以帮忙。”江燕如努力忽视他并不友善的眼神,眨着眼,无辜地道:“可是半个人都没瞧见,所以我就回来了。”   萧恕没有动,却冷哼了一声。   就好像知道她满口谎言,一个字也信不得。   江燕如的心简直像是被猫爪挠了,挠心挠肺的焦灼。   他为什么又不说话了,要杀要剐也给个痛快不是?   江燕如感觉自己的笑容在萧恕锋利的眼神下就快要绷不住时,她鬼使神差想到他刚刚在自己耳边的低语。   他说——“救他,不如救我。”   江燕如慢慢把自己的视线从他的眼眸往下。   萧恕的唇比他那双眼平易近人多了,此刻的它看起来柔软香甜,半启半合的状态就像欲迎还拒的美人,拢着烟纱披帛拨弄着垂花,不用言语,却诱人无形。   就嘴贴嘴,便算救他了吗?   江燕如心如擂鼓。   刚刚马车里那两位公子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冲进她的脑海,那种急迫地、热烈地啃咬,撕咬,大概只有饿十天半月的她面对一只烤得喷香的小乳猪时才会那么有干劲。   而萧恕,只会让她不由皱起了秀眉。   这张脸虽然生得俊美绝伦,可他这个眼神……   江燕如为难地咬住唇,心里不停敲着退堂鼓。   不是她不想救,实在是很难让她下口啊!   她伸出手,鼓足勇气捧起萧恕的脸,然后在心里念叨。   烤乳猪、烤乳猪、烤乳猪……   救他不死、救他不死、救他不死……   江燕如给自己催眠鼓劲,然后憋了一口气,对准他的嘴,俯下身去。 第23章 渴望 渴望那抗拒之事   春风飏轻云,午后的斜阳光芒渐收。   玉兰树的影子落下来,视野里都像被蒙上了一层黑雾。   萧恕身子被麻痹不能动弹,但是脸却还能做出反应,只是这一刻他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就连眼睫都忘记了眨。   那张渐渐逼近的脸犹带着莹光,像是他无数个夜晚,仰望天上的那一轮皎月。   江燕如费力地捧起他的脸,仿佛要完成什么壮举,她脸带英勇就义的孤勇,奋不顾身地朝他压下唇。   那翠眉稍颦,眼睫垂覆,不住地颤动,像是感受到危险,振翅欲飞的蝴蝶。   本该大有用处的樱唇却紧闭着,活像是贪生怕死的蚌壳,严丝合缝。粉光若腻的脸上也不知道从哪里蹭了一撇灰,在眼下拉出一撇,犹如被淡墨的狼毫轻轻带过一笔。   像他曾经刻下的奴印,肆意又张扬地盘踞在最显眼的地方。   江燕如的举动实在太出乎意料。   萧恕也没有料到会在此时此刻变成这样的局面,自己也是狼狈到了极点。   他身上的汗滚滚而下,渗湿了衣,浸透了发,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汗湿了。   明明巷子里无风,却让他感到无比刺骨。   他的魂仿佛被这刀子一样的风劈成了两瓣,一边是渴望,一边是抗拒。   渴望那抗拒之事,抗拒那渴望之欲。   一滴汗从眉睫滚下,洇入眼中,刺激到他的眼睫挣扎地颤了几下。   他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在他出生时,家族也曾显赫一方,却在不过数年间毁于一旦。   家中长者东市问斩,幼者发配为奴。   可就是身子被笞杖得体无完肤、就算脸被药水刺下奴印,他都不曾屈服害怕。   他身体里流着的血脉注定让他永远会记得翱翔在万人之上的傲骨。   原以为身体的折辱已经是最极限的伤害,谁知道那些人为了逢迎那喜欢娈.童的王侯,奉上从西蜀抢来的秘药。   他方真得坠进了深渊。   可他永远不会成为权贵床榻上摇尾求怜的外宠,哪怕要催动气血逆行,燃尽性命,他也要变成一把刀,时刻悬于他们头顶,直到能够落下的那刻——   气血疯狂地翻涌而上,他唔得轻哼一声,咽下涌入咽喉的血,身体刚恢复一点行动能力,他脑袋就往旁边一偏,同时伸手猝然掐住江燕如贴过来的脸颊。   修长的指腹用力地挟着她的两颊,虎口的位置挤压着她的唇瓣,把那张吃惊的脸毫不留情地推后去。   江燕如本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如此,不想忽然遭此变故,她蓦地睁开眼。   “你想做什么。”萧恕仰起脸,拖着还沙哑的嗓音在她面前低声慢言,他的眼尾还带有一抹余红,是让人心惊的余.韵。   让人见之,犹如含了盐巴,口舌俱干。   他眼神凶狠,嘴角还溢出了血,沾在他原本就赤红的唇,像是吃了人一样诡异。   江燕如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揪、揪割割。”江燕如不但惊疑他唇角的血,更惊叹他灵敏的身手,全然不像刚刚无法动弹、连根指头都抬不起的模样。   古有土龙,惯会装死,待到猎物靠近时才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江燕如不由怀疑起来,再细想刚刚她发现萧恕不能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   萧恕他是不是专门挖个坑,诱她受死!   歹毒啊……   江燕如回过神来,马上两眼泪汪汪,就差指天发誓道:“割割!窝港港真每抛!”   天地良心,可不是他让滚的么,就是跑了也全赖他自个!   就知道萧恕阴晴不定,自己说过的话转眼他就忘记了,反倒还要来怪她。   可亏得她没有跑,要是跑了,腿打断事小,命丢掉事大。   江燕如觉得活着好难。   特别在萧恕手底下想要好好活着,真得好难。   江燕如噼里啪啦掉着眼泪,没多久就眼眶鼻尖泛红,楚楚可怜。   萧恕慢慢调理过身体,等彻底恢复了掌控,他才松开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站了起来。   江燕如一脱离钳制,连忙用两只手揉自己的脸,活像一只兔子在擦脸一样,在被萧恕掐过的地方反复打圈搓揉。   疼啊,真的疼。   恐怕她这张脸不用再上什么胭脂水粉都红得足以直接登台唱戏了。   萧恕究竟知不知道,他这样用力掐姑娘的脸是不对的!   “回府。”   萧恕当然一无所知,在他看来没有动手把江燕如掐死已经是他发大善了,他用手拍了几下衣袖、袍摆,那些沉积在巷子里的腐叶烂花和灰尘杂糅在一块,都让他感到不快。   当然,最让他感到不快的还属他身后跟着的尾巴。   江燕如让他险些失去了控制,这是以往从来没有的事。   他不该这般,也不能这样。   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这把火导到了他身上?   萧恕暂时没能理出头绪,但是不妨碍他一直脸色很差。   这就导致江燕如很识时务地乖乖跟上。   她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好久才恍然发觉,他们似乎是走进了街市。   金陵城的琳琅街是最繁华的主街。   来来回回几次经过,江燕如都是乘着车,只能匆匆一瞥,饱个眼福。   今日置身其中,不由一扫刚刚的阴霾,心里轻快了许多。   对于姑娘家来说,逛街是最容易缓解心情的方式之一。   她放眼四周,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接不暇,她不由暗暗惊叹,难怪金陵瞧不起蜀城,瞧不起边境十八城。   就这样的街市,蜀城十条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条热闹。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多亏上次宫变发生地迅速,结束地飞快,才使得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都金陵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   就连在百姓的脸上都不见惶恐不安,只有繁忙与满足。   当初宫变的满城风雨,现如今寻不到半分影子。   就像是石头投进了水谭,涟漪过后,依然只余下一片宁静的镜面。   那枚激起涟漪、砸出水花的石头早已经沉到了水下,难寻踪迹。   皇位上坐着的是谁,百姓们并不关心,能平平稳稳过日子才是他们心里头最大的事。   对于江燕如来说,也是如此。   若不是她被萧恕从蜀城拖来金陵,她才不会关心现如今的皇帝怎样,大奸臣又怎样。   很多事,没有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也只不过是‘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①   而真正经历过、参与过,甚至说是主导过这场宫变的萧恕究竟是怎么想的?   江燕如盯着他挺直的后背,不由纳闷,都说萧恕无父无母,没有亲族同胞。   据她仔细地观察,萧恕这人也不喜奢贪权。   就他住的那萧府,破旧得还不如蜀城的江府,佣人奴婢还不如她当初一个院子的人多。   实在很难想象,这就是在金陵城内能呼风唤雨的大奸臣所住的地方、所受的待遇。   一个不图富贵也不迷恋权势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金陵城里拨弄风云。   江燕如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她抬手揉了揉迷糊的眼。   忽然发现一直走在前面的萧恕不见了。 第24章 攀比 蝇头小利就能骗走的小蠢货……   萧恕不见人影,江燕如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竟不是开心。   而是,她居然把自己跟丢了!   琳琅街上熙熙攘攘,车马骈阗,最是热闹不过。   热闹的后果就是人太多,所以她眨眼间,就失去了方向。   四面八方都是路,四面八方都是人。   她踮着脚都看不穿那些人头,更别提找到萧恕的去向。   萧恕丢了不打紧,但是她丢了可是要出事。   江燕如心急如焚,可眼下却也只能被身后源源不断的人流推着、盲目地往前。   她还在犹豫,究竟是要往前去找,还是应当留在原处等萧恕回过神想起她,因而步伐放缓,走得拖沓。   后面的人就嫌她挡了道,大声抱怨道:“你能不能走快点,没吃饭吗!”   江燕如连忙让到一旁,紧贴着一个小铺,因为情绪低迷而恹恹道:“对不住,你急你先。”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给人方便,谁知身后那位姑娘得了便宜反而不高兴起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难不成挡了人的路还嫌我多事不成?”   江燕如没成想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让后面的姑娘生了这么大的火。   她抬头看清来人的模样,见是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身穿一身霞彩翠纹裙,梳着百合髻,头上簪了几朵宝石花,耳朵上还坠着两枚拇指大的鸽子血珠,一身装扮就知道出自富贵。   就在江燕如快速打量的时候,那姑娘便盛气凌人地抬起下颚,斜眼看她。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带了几个仆从出来逛街,看那阵仗真不是现如今的江燕如能比的,江燕如知道金陵权贵多如狗的传闻,因而不敢惹事,越发的谨小慎微。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燕如刚张开口,那姑娘就嚷了起来,抢过话头:“什么不是,你就是看不起我是不是?穿着捻金月华裙了不起啊!”   若说江燕如先前还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招人恨,这下才明了。   原来是自己这身衣服惹人怨了。   其实她今日只不过从萧恕那日派人送来的衣服里选了一件样式简单的,质地是瞧着不凡,可江燕如见识少也认不出,不想在路上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捻起裙摆,低头瞅道:“你说这个吗,这是我哥哥送来。”   “有哥哥怎么了,我也有哥哥!”姑娘叉腰,火气更盛,还以为江燕如是在炫耀,不甘示弱道:“我哥哥还送过我一双珍珠鞋,缀满了粉珍珠。”   江燕如听着她像是要和自己斗法比较,疑惑地瞄了她一眼。   “我哥哥……给我杀了两只老鼠。”   “老鼠算得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我哥才厉害,他在猎场杀了一头狼给我。”姑娘洋洋得意,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   杀狼算什么,我哥哥刚刚还砍了一个人呢……   江燕如心里这般想,口里却没敢说。   这要说出来,恐怕这心急又耿直的姑娘要提她去见官了。   不过这陌生的姑娘一句句倒是激起了她的斗性,江燕如不甘示弱道:“我哥哥为了我打了一个大官。”   韩国舅应该算是一个大官吧。   那姑娘一惊,追问道:“那他没被抓起来?”   “没有。”不但没被抓起来,反而全身而退。   看他与皇帝关系不错,想必就是打了国舅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他是萧恕,王法估计都得给他让道。   “……哦,那他可还真的是厉害。”陌生姑娘终于有点服输的迹象,然后她道:“不过打人是不对的,若是我哥哥打人了,定会被我爹教训的。”   江燕如跟着点头,觉得这位蛮横的姑娘还是讲道理明是非的,都知道打人是不对的。   不像萧恕压根没觉得自己打个人有什么不对。   “我哥哥虽然不学无术,平日里只喜欢去听曲斗鸟,可是我知道他心地是好的,定然比你哥哥好。”   江燕如本想点头赞同,可心里却忽然想起在白府时萧恕立于人群之中,无人相护的画面,她出口的话就变了:“我哥哥……虽然行事不好,可是他有能耐啊。”   “不但有能耐,而且他还足智多谋,深受上级宠信。”江燕如费劲地想了想萧恕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优点,好半天才硬巴巴地挤出一句话:“而且,他还给了我好多衣服,抢了只猫给我……”   说到这里,江燕如皱了一下秀眉,反应过来,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丰功伟绩,拿出来说都有些丢人。   “哇,你哥哥真好,还给你养猫。”谁知那姑娘一下羡慕起来,巴巴看着她。   “这样很好吗?”江燕如被她夸得都有些替萧恕不好意思。   “那可是猫耶,当然不错了!”   江燕如想起百岁可爱的模样,跟着也点了头,“想起来的确好像是还不错。”   “妹妹若觉得我不错,那自然是不错的。”   一道熟悉的嗓音掐着点在江燕如背后响起。   萧恕居然这个时候来了。   江燕如哆嗦了一下,抿了下唇,马上扭转身露出一张惊喜的脸:“哥哥,你找到我了,阿如刚刚走丢了,不知道多担心!”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跟上来。”萧恕扯起唇角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另一个姑娘,点头就算是打招呼:“谢姑娘。”   那叫谢姑娘的马上露出一副愕然离谱又极恐莫名的复杂神色,她一手扯着江燕如,一手指着萧恕。   “你哥哥是他呀!”   那个上扬的尾调儿,把惊吓过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江燕如顶着萧恕和善的目光,不敢不点头。   那谢姑娘抚着胸口像是一口气没能提上来,旁边的婆子丫鬟马上围上来,‘小姐’、‘小姐‘关怀备至地叫唤起来。   不过那谢姑娘是个能人,不需要人安抚马上自个就活了过来,推开左右搀扶的手,拉着江燕如就往旁边跨了一大步。   “谢姑娘?”江燕如摸不着头脑,就这样被人拖走,也不见萧恕出一声阻止,心里更是惊讶。   谢姑娘回头瞅了一眼萧恕,拉着江燕如又避走了好几步,鬼鬼祟祟道:“你可知道他发起病来很可怕的,你不是他亲妹妹吧,莫不是被他掳来的?“   “我……”   谢姑娘是个心急的,不等江燕如话说出口,马上又接着道:“我可不是胡说的,我家曾有意要和他议亲,我爹就是得知来他有这病才又说要认义子。”   “什么病呀?”江燕如愣了下。   “就是那——”谢姑娘拔高了声音,然后话却没冒出来,皱着眉含糊道:“就是有病啊,你没见过他发病的样子吗,我爹说了,他这个身子折腾多了可是会死人的。”   江燕如想了想,可不是刚刚在巷子里时,萧恕忽然不能动弹的那种病?   萧恕那会好像还吐血了,他先前让自己救他,为何到最后又不要她救了。   “谢姑娘,我这妹妹虽然有趣,可是总归是我妹妹,你占着不还,是什么道理?”   谢姑娘一听萧恕的话语,就猛然扭过身,跺脚道:“说什么,谁占你妹妹了,还你就是了,我还不要呢!我最讨厌妹妹了!”   江燕如眼见谢姑娘小脸都气成一团。   萧恕就是有三言两语让人生气跳脚的本事,江燕如也深有体会,颇为理解。   谢姑娘气呼呼瞪了萧恕片刻,扭头又瞪了江燕如一眼才带着人急冲冲离去。   江燕如突然被瞪了一眼,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自己挪着小步走回去,对萧恕讷讷:“……哥哥。”   “刚刚听见你夸我了。”萧恕垂眼看她,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江燕如眨了眨眼,“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夸得很好。”萧恕弯起眼,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藏了一汪春水,还未散去的异色让他变得格外柔和。   江燕如头一回听见萧恕夸她,不由觉得新奇,刚想露出笑就听见萧恕又回了一句。   “不过,下次别夸了。”   江燕如咕哝了一句‘我就知道’。   她撇着嘴,把视线垂下,忽然一串糖葫芦在眼皮底下摇了摇。   江燕如自从被绑来金陵,就没有再吃过甜食,看见这糖葫芦不由咽了下口水,眼睛一下发亮了,攥着迫不及待的小手问道:“哥哥,这是给我的么?”   “嗯。”萧恕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江燕如点点头,不由感动道:“哥哥你还记得,是专门买给我的么?”   萧恕把糖葫芦递给江燕如,看着她突然像是忘记所有烦恼,弯唇扬眉,笑得脸颊上都露出了个小梨涡。   萧恕盯着她的梨涡,心里不由冷嗤一声。   还是一个蝇头小利就能骗走的小蠢货。   一无所知的江燕如拿着糖葫芦转了一圈,然后乐滋滋地横起竿子咬上最顶端那颗包着冰糖的山楂球。   晶莹的糖碎在嘴里,甜腻的味道弥漫,随后是山楂的酸味,酸甜适宜,恰到好处,虽然和蜀地的糖葫芦还是有所差别,但是还是好吃得她让想迎风落泪。   萧恕盘手看她吃,关切地问道:“好吃吗?”   “好吃!”   江燕如刚吃完一颗,准备转战下一颗,忽然人群里,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扯着一名女子疾步挤了过来。   他像一只被抢了玩具的小狗,撑着泪汪汪的大眼,指着萧恕哼唧哼唧地吹出个鼻涕泡又把手一转,指到江燕如手上的糖葫芦,放声哭道:“是他、就是她,抢了我的糖葫芦!”   江燕如:!!! 第25章 简单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还没江燕如腿高的孩子嗓门却是如此之大。   哄闹的街市都没人能盖过他哭嚎的声音。   江燕如手里还拿着糖葫芦,活像一个靶子,一下就吸引了各方关注。   “都这么大了,还抢人孩子的糖葫芦,真不知道家里大人怎么教的。”   “看这脸蛋白里透红的,穿得也麻溜,不差这一口吃的吧。”   江燕如脸皮何等薄,一下就跟糖葫芦同色了。   小孩还在大声嚎哭,被小孩扯过来的女子略显尴尬地站在一旁,一时也没吭声。   江燕如看她头带着薄绢帏帽,神神秘秘,就好像大家豪门那些不愿抛头露面的贵人。   她也不敢开口,就怕对方是什么她惹不起的大人物。   女子把那哭得惊天动地的小男孩偷偷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小男孩在她手底下扭成了麻花,一点也不肯听从摆布。   “不嘛!不嘛!他们抢我糖葫芦!”   “安儿。”   女子叹息一声,颇为无奈,不知道拿这小泼猴怎么办。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江燕如还是听出了熟悉的嗓音,她不由讶然看了一眼萧恕。   萧恕站在她身旁,随意扫了左右两眼,说道:“今上宽厚,后宫娘娘省亲访友也是常事,有什么惊怪。”   江燕如得了萧恕这句话,不由对韩皇后牵着的小萝卜头的身份起了疑,“那、那这个莫不是皇子了?”   萧恕只轻轻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江燕如心里却麻了。   萧恕不但抢皇后的猫,还抢皇子的糖葫芦,还真是无‘恶’不做、无法无天。   “阿如,凤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旁边的茶楼坐着说吧。”韩皇后压低了声音,费劲拉住小男孩,一边对身后的人吩咐道:“让人腾出清净的地儿来。”   后面的婆子护卫立刻拥上来,护送着他们就近往旁边的眉楼。   等到茶楼雅间,韩皇后才摘下帏帽,交由身后的嬷嬷。   “凤岐你怎么还跟孩子抢东西,恒儿哭着跑来跟我说糖葫芦给人抢了,我还想是谁这般……孩子气。”韩皇后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拿金丝攒牡丹绫帕沾了一下唇边,转眸对江燕如道:“恒儿也是被惯坏了,脾气有些大,阿如你别放心上。”   江燕如怎能不放在心上,她被那小孩鼻涕眼泪的一顿哭诉,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吓得举着剩下的糖葫芦半天也不敢吃,冰糖都化到了手上。   皇后又命婆子打了盆清水给她净手。   “娘娘这个时候出宫探亲,可不常见。”萧恕挽起袖口,自顾自把手伸进了她的水盆里。   江燕如和端水的婆子都惊了,他却浑然没在意,手甚至还在江燕如的手背上擦过来、划过去几次。   他是认真在洗手,全然不计较这盆里还有另外一双手。   江燕如把手用力沉在斗彩莲花铜盆底,一动不敢动,就等这煞星快快把他的手洗完才好。   韩皇后拿起粉彩百花茶盏,抿了口茶,“陛下都不管我,你倒来管我,你抢了我小侄儿的糖葫芦,闹得我头都疼了。”   萧恕甩了甩手,拿起擦手的白巾,自己就走回桌子边。   “谁知道那是你侄子,不过想着我妹妹也喜欢吃这个。”   江燕如一听,怎么还就拿自己做起筏子了,连忙辩驳道:“那你也不能抢小孩……”   萧恕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就嗤道:“你不是还跟谢家姑娘说我给你抢的猫很好吗,怎么轮到糖葫芦就不行了。”   江燕如百口莫辩,张着嘴都发不出声。   天哪,这人长一张嘴,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   这不是摆明要把她也坑下水,一同戳皇后的心肝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猫虽是好的,可是抢、抢就不好了!”江燕如随便把手搓了几下,沾了下水就回到了桌边,对着韩皇后可怜巴巴道:“皇后姐姐……”   韩皇后无奈地瞪了萧恕一眼,放下杯盏,“明明猫是你抢的,怎么能怪阿如。”   江燕如用力点了点头,就是。   “阿如在金陵也无人作伴,百岁陪着也是好的,倒是凤岐你,平日里若是忙的话不妨把阿如送进宫给我作伴。”韩皇后又说道。   “这就不必了,我这妹妹脑子不够好,就怕谁人给她点吃的,她都敢吞下肚,万一吃坏了什么东西,平白惹得我与陛下有隙。”   江燕如刚支棱起脑袋想要反驳,但是触及萧恕淡扫过来的眼神,马上就偃旗息鼓,垂头摆弄起放在一旁的杯子。   说起来她吃糖葫芦的时候的确也没有想过萧恕可能会在里面下毒,只顾着高兴就吃了。   这不是信他要杀个人,肯定不会这么费劲,也不至于在糖葫芦上动手脚。   皇后虽没有达成目的,但是萧恕说得也有道理。   这金陵城多的是人想要看他们君臣不合,一是想动摇皇帝的位,二也是想分走萧恕的权。   道理皇后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只是听见这话从萧恕口里出来,她心里就有了多一层的想法,不由转眼看江燕如。   今日江燕如穿着一件捻金月华裙,那藕白色的料子还是出自于宫中,寻常市面上难寻得出一匹,十分稀罕,这料子裁作裙子,颜色虽素雅却有流光,犹如宝玉折射了月光,流光溢彩。   若人肤色不佳,反会被这料子夺了光彩,但穿在江燕如身上,却是相得益彰,衬得人更姣美无双。   江燕如无疑是个美人儿,要不然她那个混帐哥哥怎么会念念不忘,还频频进宫来,想从她这里找门路。   这要是让萧恕知道了,只怕韩家从此不得安宁。   韩皇后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回去定要劝说父亲规束兄长,不要惹下祸事。   雅室的门被人在外面轻轻敲里了三声,外面传来一个沉稳地声音:“娘娘,宫里来人。”   “是陛下寻我回去?”韩皇后向门口倾身,回了一声。   “不是,娘娘,是来寻萧大统领的,说是……西昌王的事……”外面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敢言明。   “西昌王?”韩皇后还不知道白府发生的事。   江燕如却蓦然反应过来,这肯定是皇帝知道自己弟弟死了,来找萧恕麻烦了!   萧恕刚拿起茶盏又只得放下,他对外吩咐了一声备马,站起身就对江燕如道:“天黑前吴岩会送你回萧府。”   安排完江燕如,萧恕对韩皇后随意拱了下手,就离去了。   萧恕一走,韩皇后都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转眸就笑吟吟看着江燕如。   直把江燕如都看起鸡皮疙瘩了,韩皇后才不卖关子,打趣道:“你听见他刚刚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江燕如不能领会韩皇后突如其来的高兴,微微歪头询问:“他不就是让我别玩太晚,早点回府。”   吴岩赫然已经成了他的移动眼线,成日里就知道盯着她,哪怕江燕如再三保证自己跑不了,也摆脱不了他的监视,人如其名,固执得像块石头。   “不是这句。”韩皇后摆摆手,兴致勃勃地道:“他说怕你在皇宫被人害了,因而与皇帝生出间隙,可见你在他心里颇为重要。”   江燕如想张口辩解,韩皇后伸出手指点住她额头。   “若不重要,何以影响他与陛下的关系?”韩皇后恨她榆木脑袋不开窍。   江燕如恍然大悟。   还是韩皇后的领悟高啊,让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江燕如差点就要信了真,但是随即一想。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26章 大胆 她今夜吃了狼心豹子胆!(女鹅准……   “可是……”   江燕如慢慢张开唇,“我觉得,他还是更想杀我。”   她想起在巷子的时候,萧恕掐她脸时流露出那凶狠的眼神。   蜀城长宁街上那只频频咬伤人、咬死鸡鸭的疯狗就差不多也是那个样的眼神。   那是致力于毁掉一切的决绝,因为它疯啊。   江燕如不由打了个冷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皇后姐姐,萧、我哥哥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恶疾啊!”   谢姑娘含糊其辞的话弄得江燕如像心里揣了只兔子一样。   好比身处弥漫浓雾的幽林,虽知道里面有未知的危险,却如何也看不到危机的所在。   所以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人吓破胆。   韩皇后闻言颤了下眼睫,下意识就反驳,“哪有什么恶疾!”   “可是我看见了!”   江燕如以为韩皇后不知情,就苦恼地耸起了肩,仿佛受了惊吓还没回过神来,“他那个时候的样子,绝不自然。”   “什么!你看见了?”韩皇后反倒被她的话惊住。   江燕如不知道皇后反应为何如此大,只愣愣地点点头,“他昏倒了……不对,也没昏。”   江燕如记得那时候她靠近‘昏厥’的萧恕,却发现他是睁着眼睛,就像蛰伏在暗处的兽静候猎物自投罗网,江燕如的心几乎都被他吓得骤停。   韩皇后拉住她的手,对她左右查看。   “那你怎么没死?!”   韩皇后太过诧异,以至于心底话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脱口而出。   皇后的反应让江燕如就更害怕了。   她惊恐地道:“这么说,他还真打算弄死我!”   后知后觉让江燕如浑身哆嗦,刚端起的茶盏都开始在她手上摇摇欲坠,叮叮作响。   韩皇后压下她的手腕,让她把茶盏放下,神色凝重,“……那你瞧见了多少?”   江燕如迟疑地道:“应该是,全部?”   从感觉到萧恕不对劲,到他莫名摔倒,再到最后他忽然又能动了,而且还用力掐她的脸。   或许她该庆幸,萧恕第一个反应是捂她的嘴,而不是掐住她的脖子。   韩皇后低敛了眉眼,露出一副愁绪。   江燕如看见韩皇后凝重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皇后姐姐,我哥哥他这个病严重吗?”   萧恕该不会留着她,是打算要她陪葬的吧?   大周旧俗虽有殉葬一说,但已被废行许久,或许唯有金陵城里的一些旧家族还残留了这一点恶习。   韩皇后重新抬起眼,心里也是犹豫,可犹豫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开口:   “按理说,不该由我来说,但以凤岐那性子,怕是不会对你解释。”   “对对,他肯定不会跟我说。”江燕如抓住机会,反握起韩皇后的手,可怜兮兮地哀求道:“皇后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你云英未嫁,这些龌龊事也不好跟你说。”韩皇后摇摇头,心中虽有动摇却仍然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江燕如眼巴巴看着她,“为什么好多事大家都是说未嫁人的听了不好,那嫁人了就能听这些龌龊事了吗?”   她问得一本正经,倒让韩皇后一时语塞。   半响她才挤出一语,怪道:“你这是混淆视听。”   江燕如才不怕她责怪,因为她知道皇后心肠好,便又摇了摇她的手,软软地央求。   “皇后姐姐,你真的忍心看我时时要面对这未知的危险吗?”   江燕如这张脸委实生得好,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她就好像天生得有人精心呵护才能盛放的西府海棠。   别说是男子了,就是女子也会见之心悦,心软,会心生怜爱。   韩皇后被她摇着手央求,没能坚定多久就败下阵来。   她松开紧蹙的眉心,瞅了她一眼,打定了主意后就把屋内伺候的宫婢、嬷嬷都屏退。   待屋里人退出了门,韩皇后又端起了茶盏,像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思忖了片刻。   江燕如就乖乖巧巧地撑着下颚等着,也不催促。   这些事光是想起就让人仿佛胸口被勒住,难以喘息,韩皇后指尖搭在茶盏上,被热茶烫得发红都未有察觉,她慢慢开口:   “他这个病……出自西蜀。”   西蜀?   江燕如听见这个地方,忽而一惊,但还没等她来得及细想,韩皇后已经继续往下说。   “西蜀历来神秘,巫蛊邪术皆出于此,而他那病世上更是复杂诡异。这些年凤岐一直用内力霸道遏制,只是这个法子犹是不能根治,太医曾给予诊断,轻则损身,重则要命。”   韩皇后幽幽叹息,“他以前性子也不是这般暴虐,我想他身上这个恶疾多少对他有些影响。”   “曾经陛下也给他找过几人,不知道怎么惹了他不高兴,扭断了一人脖子,又重伤了几个,自此后就没有人再能勉强他。”   江燕如捂住自己脖子。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陛下给他找的人治不了他的病吗?”   “这个谁又能知道呢?兴许是他不愿意。”   不愿意把那一面示人,更不愿意被人肆意摆布。   所以他情愿用自损的法子也不愿意求助于人。   韩皇后对此也苦恼,一方面萧恕是旧友,变成如今的样子她也不愿见,另一方面萧恕扶持新帝,她更不想高允为此失了左膀右臂。   “……所以,我哥哥会因为这个病死?”   韩皇后叹了口气,转眼看着她道:“会。”   江燕如不由皱起了眉心,柳眉微颦,像是两片被风吹皱的叶子,氤氲腾起的茶雾弥漫在几案,她手撑着腮,神思都陷入了这个难题之中。   既然能治,能缓和,为何他不肯。   江燕如不能理解。   倘若是她,为了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会紧抓不放。   大师兄曾夸赞萧恕是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刀,其势锐不可当。但是太不畏生死,从不会知难而退,就是一身犟骨,苦了一身皮肉。   常常师兄弟几人同时出去,只有他带着一身重伤回来,而每一次回来,对她的态度就越发冷淡,就好像那一身的伤是她的过错一般。   江燕如其实并不知道江爹收这些弟子是做什么的,但是他嘴里常常挂得一句话就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①   作为曾经的锦衣卫同知,江爹为国为君也鞠躬尽瘁,辞官归隐后依然没有荒废自己那身武艺,传与诸多弟子,也有培育之意。   只是他恐怕想不到,如今靠这一身本事闯到万人之下的会是他那个义子。   而这个义子还一点也未领他的情,反倒把江燕如这个义妹拘了起来。   “他若是死了,大周怕是又要乱了。”   萧恕于世人眼中是奸邪乱贼,但在新帝心中却是是扶持一路的能臣。   皇后感慨了一声,端起半温了的茶饮入口,馨香回甘的清茶也冲淡不了她的惆怅。   没有人救得了他,而他也并不求生。   江燕如回到小院的时候天刚擦黑。   在回来的路上,不知道哪里涌出好几队人马,也不知在抓什么人犯,弄得大道都拥堵起来,。   江燕如乘坐的马车便被困在其中,这就耽搁了许久,回来便晚了。   她见萧恕的屋子里已经掌灯,橘黄色的暖光透过窗格的娟纱,柔和得像照透云雾的月辉。   依稀可以看见屋中有几道人影映在娟纱之上。   也不知道萧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因为北昌王的事受到牵连。   即便北昌王与他无关,那他也的确在白府杀了一人。   他这个人不在乎自己的小命,所以也漠视他人的性命。   江燕如听皇后讲了那些事,到现在还心绪不宁,她收回视线,快步准备躲回自己的屋子。   哐当一声。   从正屋传来了一声碎响,几个宣云卫从里面快步走出,其中一人挥手指挥道:   “快去宫中接齐太医来!”   一人苦着脸道:“齐太医回回来也没有用,我倒觉得不如去逍遥馆……”   “你觉得?你觉得主上岂会让那些人近身?还不快去!”   院子里兵荒马乱一阵,院门嘎吱合拢,留下一片让人惶恐不安的寂静。   江燕如手扶着房门,隐在屋檐的身子僵在原地。   萧恕他又发病了?   韩皇后不是说他这个病也并不频繁,如若不然他的命非要早早折损耗尽不可。   可这还没过半日,萧恕却再次病发。   江燕如徘徊不前,踟蹰不定,胡思乱想一通后,猫着腰小心翼翼靠近正屋,就在他的窗下屏息探头。   正巧里面传出了萧恕的声音。   他的嗓音低靡微哑,像是春天里最后一缕北风,颓然无力地拂过大地,虽然吹不动枝叶,却也能留下刺骨寒凉。   他宛若在与谁交代遗言。   “……若我死了,它只能给我陪葬。”   江燕如哪知道一上来就听到这样可怕的话,心里不由大骇。   虽然先前她有过猜测,但是实际听到真是如此,她心里还是不由愤然想到。   萧恕这狗,果然存着要她陪葬的歹毒心思!   他自己不好好活着,却还想拉她一起去死。   江燕如提起裙摆,带着一腔愤怒疾跑闯了进去。   “你不许死,我来救你!”   紫金阆云烛台上的烛火被她推门的气势带得一阵摇曳。   她的影子在身后就仿佛被风吹着打转的丝绦。   隔着几道撩起的碧纱垂幔,萧恕正倚坐在他的床上,俊昳的脸上满是让人惊魄的春色,眼底眉梢都带红,再上好的胭脂都染不出这般的霞色,一如他在白府门外巷子里的模样。   他殷红的唇微张,被她乍然闯入而打断的话隐入里咽喉,只吐出一声让人口干舌燥的轻喘。   站在萧恕旁边的人是一个眼生的青年,身穿着宣云卫的服饰,显然也是萧恕手下,此刻他惊讶地转眼看向江燕如。   “姑娘知道如何治病?”   萧恕斜眼睨她,压下自己的惊诧,低声嗤笑道:“她不……”   江燕如被萧恕这幅‘爱救不救,要死就死’、毫无生机的样子气得不轻,她气势汹汹走上前,就好像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胆子。   身为萧恕的近卫,成谦头一回感到被一个纤弱少女气势所迫,不由让出萧恕床边的空档,自发地站在了一边。   “你闭嘴。”江燕如挤开那陌生的青年,上前揪住萧恕的衣襟,“你休想死了拉我陪葬!”   江燕如心里想着,她小时候救过他一次,长大再救一次,她于他可不就有了两次救命之恩。   到时候挟恩求报,怎么也要逃出他这个狼窝。   萧恕蓦然被人拉住衣襟,有些奇有些惊,还有些怒意还未来得及从心底升起,他勉强自己定住渺茫迷蒙的视线,落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身上。   江燕如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伏身,把那两片柔软微润的唇瓣贴了上来。   萧恕的思绪轰然一下炸开,后脊上飞快窜起一股麻意,仿佛有万千只蚂蚁在啃噬。   明明只有蜻蜓点水的一碰,仿佛就推翻了他心里巍峨高山,一切倾颓倒塌,好像遭遇了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   江燕如壮起胆子在萧恕嘴上亲了一口,起身时脸上不由露出得意。   “你看,这不就好了?”江燕如擦了擦自己的嘴。   去亲萧恕的嘴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难,这让她大受鼓舞。   成谦瞠目结舌,犹遭雷劈僵在原地,脖子都不得转动,只能勉强转了转眼珠,看向萧恕。   萧恕身体未动,只是忽而低垂下长睫,慢慢伸出舌尖舔舐了下唇角,他声音很轻很慢,仿佛就是一缕细烟,从缝隙里挤出。   “你疯了?”   成谦看了萧恕的神情,再听见他这怕是要杀人的轻言慢语,寒毛卓立,但是更让他震惊的是江燕如今夜怕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她非但没有被萧恕阴测测的声音吓哭,反而胆大包天地又低头啄了一下他的唇。   她气鼓鼓地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成谦倒抽口凉气,忙不迭从旁蹿了出去。   江燕如感觉身侧掠起一阵疾风,正惊讶扭头,忽然从腰上传来紧箍的疼痛。   她哎哟一声,倏然视线一个反转,她整个人趴伏在了床上。   萧恕低寒又缱绻的嗓音贴在她的耳后,吹拂着她脖颈上的碎发撩动。   “呵,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吗?” 第27章 缠吻 你别动,我来!(三合一)……   夕阳的余晖落在宫墙上, 一盏盏琉璃宫灯依次点亮,宛若遍撒在大地的星子,璀璨绚丽。   皇后一回到关雎宫就有太监前来禀告西昌王的事。   西昌王是皇帝的兄长,他的死让皇帝震怒异常, 当场就大发雷霆, 要严惩不贷。   寻找凶手的事是自然是宣云卫的, 但是给亲王准备后事还得宫里来办,才能显出皇家圣恩。   这事自然就落到了韩皇后头上。   “陛下与西昌王灸艾分痛、同气连枝, 如今他不幸亡故,本宫自然要帮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身边的传话太监福公公连忙躬身, 恭敬道:“皇后娘娘圣明, 陛下道此番要劳娘娘费心,特命奴才带上了东珠十槲、绫罗绸缎十匹、玉器珍玩一箱供娘娘把玩。”   “多谢陛下厚爱。”皇后使了眼色给贴身女官翠珠,翠珠连忙拿上一袋子钱递给福公公买茶吃。   福公公马上心领神会地把钱袋收入袖子, 清了清嗓子就道:   “今日陛下召见完萧大统领后就去了碎玉宫, 已经叫了人传膳了。”   皇后心里一阵恍惚,碎玉宫里现如今偏殿空置, 除了主宫怜妃之外再无旁人。   可就连这样的时候,他也要去怜妃那处吗?   那些个赏赐来的时机也蹊跷,很难不让她联想到即将临近的春祭。   按祖制, 这样的国之重典是不能带着嫔妃的, 但是偏偏怜妃的祖籍就在举行春祭的初城。   怜妃心心念念想跟着回去,自然要百般缠着皇帝想讨一道旨意。   翠珠看皇后面色不佳,不由对福公公开口问道:“可是按例今日陛下本该来关雎宫的,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福公公连连点头,低声道:“怜妃娘娘今日身子忽感有恙,宣了齐太医看诊, 陛下这才过去陪同,想来等忙完这阵就会来看娘娘。”   翠珠还要开口,皇后已感疲惫,挥了挥手,准备让福公公退下。   这时候却有一名太监门外求禀。   “皇后娘娘恕罪,宫外宣云卫有人来求齐太医出宫一诊,奴才的话传不进碎玉宫,还望娘娘能出面。”   韩皇后心里错跳了一拍。   宣云卫求齐太医,是萧恕那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江燕如出了什么事?   “走,去碎玉宫!”   烛光摇曳,青烟袅袅。   屋中只剩下两人,寂静之中一道沉重的呼吸和一道细微的抽气声,交织在一块,忽重忽轻。   江燕如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掐着死死往下一摁,整个身体就不由陷了下去。   仿佛是落入了泥潭或是流沙之中,有一种让人无法安定的下坠感,心也跟着发慌。   她的头埋进充满旃檀香味的被褥之中,神魂皆撼,久久不能平静。   萧恕的气息自她耳后拂来,带着灼热的温度,烫着她的耳廓。   江燕如缩起脖子,有点自欺欺人一般,半晌没有吭声回复,埋头装死。   好像她身后的那些不过是一场梦魇,只要眼睛一闭,忍忍就过去。   萧恕一言说毕,紧抿起唇,防止自己的气喘会带着一种让人难堪的急迫。   他深知自己身上这‘病’发作起来会让他变得比往常更危险。   四肢百骸里汹涌澎湃的药性不但会侵占他的神智,甚至还会限制他的行动,让他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废物。   那些喜好男色.娈童的权贵当然会更愿意怜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寻来了这等秘药,肆意地糟.践迫害他们的身体,就好像卸掉狼的利爪尖牙,好让他们再无反抗之力,完全沦为任人摆布的玩物。   就好比那日在白府门口,西昌王的男宠。   曾经也是金陵城有名有姓的风流才子,如今屈服于药性,只能身不由己地流转在他人床帏之中。   再也难寻当年一丝风骨傲气。   萧恕一日之中接连两次发病,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让他都不由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是不是他用自损己身的法子也无法彻底压制这股邪药,他会逐渐沦落到和其他中药之人一样,只能不断地去找人求.欢,以求解脱。   热汗从他鬓角渗出,从脸颊滚下,再顺着紧绷的下颚线坠落。   江燕如身子一颤。   那滴汗直接掉在了她后脖颈处,像是从炭火盆里蹦出的一粒火星子,何等烫人。   萧恕察觉她的动作,也注意到了那滴顺着她白嫩脖颈往里滑动的汗珠。   他还注意到江燕如纤细的后颈上有一枚嫣红的小痣,像是打磨得只有芝麻小的珊瑚珠。   那珊瑚珠落在犹如初雪一样绵白细腻的肌肤上,又加水珠洇润,那红就仿佛是快挤出来的血珠子。   让人不由生出想要舔.舐干净的冲动。   思及此,萧恕鬼使神差地低下头,靠近了一些,鼻息喷薄在那雪地上,舌尖微微探出,就想勾起那嫣红一点。   他的呼吸急切犹如拉扯着的风箱,断断续续却还带着热息。   江燕如身子一颤,总算察觉到自己背后有迫在眉睫的危机。   萧恕灼热的气息都快把她一并点着了,再迟钝的鸟也不会让火把自己的尾巴烧着。   她飞快动了一下身子,想爬起来,从这个危险的怀抱挣脱。   只是她是伏趴在床榻上,若想起身,只能先拱起屁.股。   江燕如把上身往下一滑,后臀往上一抬。   然后她撞到了。   萧恕闷哼了一声,险些身体不支彻底压下来,额边的热汗都变成了冷汗,飞快地渗出,瞬间就打湿了他的鬓角。   他瞬间从这莫名旖旎的氛围里清醒过来,咬住下唇,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恶狠狠道:   “江燕如!”   江燕如一愣,也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做错了事,但是萧恕这般语气凶她,就难免让她倍感委屈。   他凶什么凶,明明是自己比较惨!   见过石头砸鸡蛋,石头疼得吗?   真是贼喊抓贼,冤枉好人。   江燕如气恼地泄了力,重新趴倒在湘色叠丝薄衾上,可没过一息实在觉得气不过,一会又将两只皓腕支起身。   她扭转回头,眼圈泛红,“你凶我做什么,我不知道晋江这样也不让写呜呜呜呜呜……”   萧恕冷汗涔涔流,咬牙切齿,疼得一时无法与她争辩。   偏偏江燕如不肯罢休,见他没有反驳还以为自己占理,拿住这个话头就滔滔不绝。   一会说他藏东西暗中伤人可耻,一会说自己趴得腰酸不舒服要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萧恕是又气又怒,看着她张张合合的小嘴恨不得拿东西堵上。   江燕如爬不起来,干脆就在他怀里像条咸鱼一样转了一周,换了一个舒服仰躺的姿势。   活像一只河狸仰卧在水面一般自在,浑然不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萧恕眼中又是添柴加火。   把她不知道的那把暗火烧得更旺,更危险。   萧恕让她反过身去,正是不想看着她这张会让人心神不宁的脸。   偏偏她此刻自己转了回来,还大大方方呈现在他眼下,一点也没能发觉不妥。   萧恕喉结上下滑滚了几下,只得自己先挪开了视线。   今日被皇帝召去问话。   关于西昌王的事他还能解释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本就与他不相干,外人也休想扣在他头上。   皇帝比谁都懂他,自然也是信任他。   只是后来皇帝又问起一刀殒命、惨死他手上的刘侍郎家公子。   “看他恶心,便杀了。”   这是他脱口而出的回答。   只是这个回答让皇帝不太满意,他揉着眉心道:“我知道肯定不是这个缘故。”   萧恕厌恶的人可不少,若他见一个厌一个,满朝文武都不够他杀。   而且这个刘公子身上分明还压着几件正在查证的案子,明明可以通过锦衣卫正当处置。   这次事出突然,皇帝一时找不出萧恕忽然提前杀人的理由,想了半天才又问道:   “你是因为你那‘妹妹’被他动了手脚?”   皇帝虽然没能在亲眼目睹,可在场的人那么多,有心要拉萧恕下马的人更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要来参他。   有人的说辞便是萧恕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才草菅人命,随意杀人,合该重重处置……   “并非。”萧恕一口否定。   “我与她可没有什么情谊在,从前没有,将来也没有。”   皇帝忽然笑了,“凤岐,话如斟茶,不可太满。”   “你当真没有一点点待她不一样吗?”   萧恕没有回答。   他只紧握着刀柄,仿佛在寻找出刀那一瞬的感觉。   是因为厌恶,还是愤怒?   是因为江燕如莽撞地冲出来,站在他面前,妄图给他洗刷’冤屈‘,让他心底略有触动?   还是他觉得自己还没用力折磨过的东西怎能被别人先下了手。   萧恕答不上来。   他不想费劲解析自己复杂的情绪,更不擅长理清对于江家父女二人别样的情感。   在他长达十五年飘零无助的生涯里只有苦楚、伤痛和无尽的折磨。   “可是啊,凤岐,你没有发现么?”   皇帝的声音一句句落下。   “你说你待她没有不同,可就是在你毫无知觉之下却已经在偏向于她。”   “你尚不知情意,却已经在纵她、让她、护她。”   “这不可怕么?”   纵她安枕无忧、让她得偿所愿、护她平安无事。   可怕。   他仿佛是被菟丝子缠上的树,不由自主地供给它养料和阳光,然而最终的结果只会被这颗看似柔弱的植物缠绕至死。   怜悯弱者并非就是善,也可能慢慢被同化、弱化,从而变得畏手畏脚,难以再前行开拓。   他对江燕如是太过心慈手软,太不够心狠手辣。   少时那些隐忍和退让,那些虚情假意地照顾和关注竟能影响至今,左右他的判定。   萧恕回过神,眼神蓦然一变。   江燕如刚打起了哈欠,冷不丁眸光就闯进萧恕转过来的黑眸里,吓得身子不由一哆嗦。   那双瞳仁深黑,如未化开的墨,原本就是冷冰冰的寒色,又被他发红的眼角染出几分诡异。   就好像一只素了十天半月的狼忽然找到了一餐足以饱腹的大餐。   身为‘盘中餐’的江燕如可不得在这样的眼神下瑟瑟发抖。   “哥哥……”   萧恕深深看着她,唇角慢慢勾起。   “你不是要救我么?”他语速放得很缓慢,像是怕泄露出他有些发颤的声线,以及声线里那似有似无的急迫。   江燕如的头已经顶在了床头,肩膀两侧都是他的手臂,这个位置躺得真是糟糕透了。   她终于意识到这点,然后开始惊慌。   因为无处可以逃,也无处可藏。   她就像一只被捞出水面的鱼,所有的弱点在他面前都是一览无遗。   她只能仰着脑袋,被动地凝视着他那双让人心颤的眼睛。   萧恕的眼睛充满蛊惑,任谁看见都会说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顾盼流转,宛若里面是阳春三月刚刚消融雪水的江河。   有人给这种形状神态的眼睛命为含情目。   因为被这种眼眸看着,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人脉脉含情望着的错觉。   江燕如胸腔里像是塌了一块,空了一处,而她那颗心脏正在那空处上蹿下跳,让她身上发起了烧,连鼻尖都渗出了一点汗,酥.麻发痒。   若不是这个时候她不敢动,她非要伸手去摸一摸鼻尖。   “说话啊。”   萧恕不知道怎么来的好耐心,居然好言好语地对她劝说。   平日里这种时候,他不该早就拿出他的阴阳怪气、冷言冷语了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燕如头皮一阵阵发麻,可面对萧恕的问话,她是不敢不回答。   “自然是……想救哥哥的。”即便她现在有点想反悔,但也担心自己的脖子不够萧恕拧。   她看得很分明,这个时候她若胆敢对着萧恕摇一摇脑袋,说自己不敢救了。   那萧恕极有可能会让她脑袋直接摇掉。   屋内落针可闻,静悄悄的,空气里满是旃檀的醇厚圆润却带着辛辣凌烈的气息。   萧恕眸光隐晦地藏住一抹疯狂,他在这个时候忽然为自己,为江燕如隐约找到了更好的相处之道。   他沉下低哑的嗓音,宛若夺命的修罗慢慢吐出两个字。   “很好。”   江燕如感觉萧恕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头似乎又朝她压下来了一寸。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没剩下多少,这一压下来,就仿佛间不容发,已经少到可怜。   江燕如下意识伸出手抵住了他的胸膛。   犹如高烧发热的温度传导到她的手心,很快就逼出一些潮汗。   胸膛下那颗心脏急剧地跳动,有力地抨击,江燕如感到自己的心也被他的心跳带动,不由随之开始猛烈的跳动。   江燕如手足无措,还有点发懵,恰在这个时候,她想起萧恕适才说的一句话。   ——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吗?   他难道是不满意自己刚刚啄得那两下?   诚然比起马车里那两名公子贴嘴的动作,是要平淡许多,可要她对着萧恕的唇又啃又咬,她也担心自己的小命不是?   江燕如视线不由往下,落在萧恕微启的唇瓣上。   此刻那唇水色泛红,一副柔软可欺的样子。   她回想起自己刚压上去的触感,软得像是吻到了花瓣。   手随念动,她就把手抽了一只回来,指尖放肆地压向他的唇。   萧恕不想江燕如胆敢先对他动起手来,那根手指还差点就伸进了他的口里。   江燕如尝试了几下,觉得似乎用力也不至于会弄伤他看似脆弱的唇,她把手收到萧恕后颈,借力昂起自己的头,把自己的唇用力怼了上去,颇有一种舍身就义的凛然。   那一点点空隙没有了,她还很用力地往上拱,拼命贴着他的唇,就好像马车里那两名公子贴在一起时的‘急不可耐’。   唇瓣压着唇瓣,呼吸交揉着呼吸。   却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江燕如只是冲他眨了眨眼,面上有些委屈,仿佛很勉强地问他一句,这样行了吗?   先机被人捷足先登。   萧恕满腔的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急促地喘息,然后俯下身压低了头,连带着江燕如贴上来的脸一并摁了下去。   让她重新倒入被褥之中,也再无退路。   而他启开的唇重重含住了那嚅动着准备惊叫的嘴,那一点微弱的抗议声被他一一吞下,所有的气息都被迫与他同舞。   舌尖抵住了她的贝齿,不甚温柔地挤了进去,擅闯了禁.忌的领地。   江燕如眼睛瞪得很圆,可她视野里满是炸开的白光,根本不能视物。   此刻的她还不能弄懂这蔓延上来的陌生感觉,说是舒服却又害怕,说是害怕却又有些期待。   对于未知的东西,江燕如还保留着极强的好奇和探索之心。   所以她只是顺从地张开嘴,另一只手也不由地松懈下来,落在了自己身侧,并没有抵抗。   那柔软的舌尖仿佛是一柄开拓领土的战刀,所向披靡地席卷了她所有的领地,就连她自己那软舌也成了他的俘虏,只能听从他的差遣。   江燕如终于感受到能让萧恕满意的唇齿相交,绝不是四瓣唇紧紧相贴就可,他要的是含咬、嚼弄,是激.烈地交锋,仿佛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的唇被碾麻了,脸也红透了。   指尖都因身体不知名的感触而发抖,更别提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他要得太多,逼得太紧。   江燕如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担此大任。   她恐怕救不了萧恕,因为她自己都快死了。   胸腔里都空气已告罄,她喘不上气,求生得本能让她开始挣扎,可萧恕压下来的身子太沉,她压根推不动。   她的那点力气对萧恕而言,无疑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江燕如气急败坏,干脆把舌尖伸出去造反。   舌尖被碰到的那下,萧恕愣了,唇舌都忘记了动,生生僵在了原处。   江燕如趁此良机,占领了上风。   她学着他搅动着软舌为非作歹,肆意舔.舐、吮咬,还有争夺空气。   就像濒死的鱼奋力在那些浸.液里汲取氧气一般,江燕如吻得很卖力。   若是她自己来看,也会忍不住赞一声,学得很像。   只是唯有一点,她没有力气把萧恕推倒。   即便如此,可现在占据下风的人却在唇齿之上技高一筹,反而把上面那人吻懵了。   她的手还不忘紧紧拉住萧恕的衣襟,倘若他想就此起身打住,那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萧恕惊怒异常,就在江燕如的舌尖不怕死地再次伸过来时,他咬了上去。   嘶——   江燕如霎时疼得两眼眼泪汪汪,一截小舌飞快收了回去。   干嘛啦!   他不是也是这样做的吗,她又没学错啊!   萧恕蓦然把身子拉远,俯看着她,   他的唇瓣被蹂.躏地留下一片水迹,那都是被江燕如毫无章法舔.咬出来的,面上的潮红已经蔓延到脖颈,被江燕如拉开的衣襟下,那片胸腔起伏不定,也不知道是饱含了多少蓄.势待发的怒气。   他好像真的是生气了,气得唇瓣都抿得发紧发白。   江燕如缩了缩脖子,眼睛里飞快地酝酿出泪花。   萧恕朝着她伸出手,江燕如吓得双眼一闭。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玩完了,萧恕却又没有了动静。   江燕如偷偷睁开右眼,瞄了一眼。   才一眼,下一刻,萧恕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脱离了控制,朝着她一头栽了下来。   他的唇从她脸颊滑过,头埋入她的脖颈,然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压着她。   这一下猛坠可让江燕如感受到了泰山压顶的感觉。   别说肺管里的空气,就是胃都快被压得反刍了。   江燕如被榨干空气的脑海里浑浑噩噩,半响才抽出一抹意识,这莫非是萧恕病情严重的表现。   她被压得眼冒金星,差点魂飞魄散。   “……哥哥?”   良久后江燕如才舔了下有些疼痒的唇,抽着气问:“……你、你还行吗?”   江燕如说这话的语气,充斥着怀疑和费解,很明显她心里想着的就是一个意思:糟,他不行了。   萧恕默了半息,寒透的嗓音才从她颈侧传了出来,“滚。”   江燕如也很想滚,但是她动不了。   萧恕差不多有八尺高,手臂都快有她小腿粗,他全然不使力的时候,江燕如被压制得死死的。   她再不能脱困,只怕会成为大周第一个被人活生生压死的姑娘。   想到那则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江燕如就想哭。   这死得太憋屈了,也太可笑了。   江燕如先把自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好歹不让萧恕汗淋淋的脸颊沾湿她的脸,然后她尝试用手推萧恕的胸腔,咬牙使力吭哧半晌,萧恕那叫一个岿然不动。   “哥哥你、你倒是使点力啊……”   江燕如恨其不争,从嗓子眼费力挤出一句话。   这话落到萧恕耳中,不知道为何就变成了一句软糯糯的抱怨,声音又轻又柔,还带上婉转可怜的哭腔,躺在他身.下,抱怨他没力。   萧恕几乎咬碎了牙,嗓子眼都快冒出火来。   “你等着。”   江燕如从这三个字里听出大大的不妙,萧恕在小巷子里一恢复行动干得第一件事是什么?   掐她啊!   保不准现在的他心情不妙,对她痛下杀手。   皇后娘娘说他喜欢她,可江燕如没从他一言一行里瞧出一分喜欢的样子。   这让她很怀疑,萧恕究竟对她是个什么用心?   只是现在这个状态实在不是一个可以供她静心思考的好时机。   眼下她还有一座大山要搬。   “不不不,你别动,还是我来!我来就好了!……”江燕如认为这种时候自己得勇敢地支棱起来,做出努力。   她灵机一动,想起爹曾说过人的上肢多半弱于腿脚,所以她干脆放弃用手,开始抽动自己两条腿挣扎。   正当她用力扭来扭去,活像是被撒了盐的蚯蚓。   不经意间,她又触到了什么东西,被抵住了腿。   江燕如很纳闷得停下所有的扭动,心想萧恕不是不能动了吗?   那这是什么?   萧恕后背前胸都给汗打湿了,身体被摩来摩去。   这种情况,就是两根木棍子这般擦也早该点着火了,何况是他。   更何况是身中异药的他。   江燕如分明什么也不懂,在江府男多女少,她身边也没有正经的女性长辈,实在是没有人教她该防备和男子太过亲昵接触。   更何况这般不知死活地撩.拨。   江燕如虽然没再动,可是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它。   她三番两次与它偶遇,说不好奇那是假的,只是她实在没法低头去看,只能又抬了抬腿。   萧恕预判到了她的动作,在她那该被剁掉的腿抵上来之前,他咬着一口血腥味倏然从床上翻了下去。   江燕如身上一轻,忍不住先深深大吸一口空气,然后才转眼看着落足在床边,徒留给她一个背影的萧恕。   “咳咳咳……哥哥你好了?”   话刚问出口,牙齿又碰到舌头上的伤口,她抽着气打了一个冷颤。   萧恕就站在床边,后背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他的后脊,宽肩窄腰全部显露在人前,都能看清他紧绷起的背部肌肉隆起,肩线也随着他起伏不定的喘息而微微耸落下。   颓然散落的发丝垂直他身后,披在他肩头,像一种描述不出的旖旎风光。   江燕如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语出惊人。   “哥哥,你身材真好耶。”   萧恕后背一僵,忽然提腿就走,带起的疾风把紫金阆云烛台的蜡烛几乎都要吹灭了。   跳动的火苗趴伏在紫金台上,虚弱得冒出几缕青烟。   骤然昏黄的内室里只余留下几条扬起的碧纱垂幔,萧恕的身影消失得很快。   江燕如不知道为何竟从其中,看出了点‘落荒而逃’的端倪。   她把手指轻轻按在自己肿.胀的唇瓣上,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   恩,她是不是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技能?   自从萧恕离开,两人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竟有好几天都没有再碰上。   江燕如只能去询问吴岩,得知萧恕的身体恢复如常就没有再过问。   萧恕正为西昌王的死到处抓人、找寻线索,弄得金陵又是一片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对于新帝高允,萧恕是尽心扶持,并不像一些奸臣只知道蝇营狗苟、追名逐利。   他被人称为奸臣,多半源自他那让人闻风丧胆的行事手段。   可金陵城无论如何风云变幻,萧府中的小院依然春意盎然、一派平和。   江燕如抱着猫,闲来无事就常跑去找张婶玩。   一来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二来张婶的儿子是位有说书天赋的跑腿小厮。   百岁的羊奶还是他去采办的,所以连百岁对他也分外友善,以往冲着萧恕只会哈气,转头到了张小哥手底下还会咕噜撒娇。   任谁瞧了不会感叹一声,连猫都嫌萧恕太狗。   “我还听说这次刺杀西昌王的是一名江湖人,用得一手的好刀,只怕与咱们统领不相上下,仵作检查伤口的刀痕,那是利落干净,可见是一刀毙命呐!”   江燕如捧着小橘子边剥边听张小哥说道起外边的新鲜事,适时发出一声惊叹:“哇哦!”   张哥来了劲,手里拿着苞谷棒充当了刀,一挥道:“仵作说,那凶手身高约莫七尺,用左手刀,刀长三十寸,但咱们统领身高八尺,断骨刀长三十有二,绝非同一柄刀。”   “嗯嗯!”江燕如亦是点头附和。   萧恕不是杀西昌王的凶手,这个她自然清楚,只是他虽没有杀西昌王却也杀了那什么刘侍郎公子。   难道就没有人问罪他?   江燕如无人可问,只能藏在心底,她吃完手里的橘子,把橘子皮搭在架子上晾晒。   张婶来自洪州一带,那里有小菜就是用橘子皮、柚子皮晒干拌入新鲜剁椒酱做成的,听说极为开胃。   江燕如听了,心心念念想要尝一尝,所以卖力地在帮张婶产出橘子皮。   这些橘子是从宫里冰窖里拿来的,属于反季的水果,吃起来不够新鲜,江燕如吃了几个就罢手了,转头去寻百岁。   百岁虽然有一两个月大,走路还有些摇晃,但是眨眼的功夫居然能在眼皮底下消失,江燕如不由大为吃惊。   张小哥也从柴堆上跳了下来,帮忙找百岁的下落。   找了一圈也没见着百岁,张小哥一拍脑袋道:“我刚刚进来时没关拢院门,该不会跑出去了吧?”   萧府很大,还到处都是废墟。   百岁哪里都能钻,哪里都能去,可不好找。   好在门外看守的护卫听了二人的话,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萧恕忙了几日,终于掌握了足够的线索去抓人,剩下的事不用他亲力亲为便提前回了府。   在回屋之前,他习惯性地一瞟西厢房,察觉里面没有动静,他转头问成谦。   成谦也刚从外边回来,不知道情况,只能出了院子打探,半炷香后才带回了江燕如的消息。   萧恕刚坐下不久,正端着茶慢慢饮了一口润嗓,听完之后慢条斯理地问:“她什么时候和张婶的儿子玩到一块去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本不用问别人,他自己心里早知道答案,江燕如光靠她那张脸,只要朝谁笑上一笑,自能骗得大把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成谦悄悄瞅了萧恕一眼,看出他脸上没有显露异样,就开口回道:“可能是主上这几日不在家,江姑娘闲的无聊,就是寻个伴说几句话。”   说着成谦额角流下一滴冷汗,自己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怎么越说越像是在偷摸摸报告主人家爱妾和家奴在厮混一般。   成谦有这样的感觉,萧恕更是听出了蹊跷。   他掀起眼皮,浓黑的眉拢着些未散去的阴霾。   江燕如如今是越发如鱼得水了,真把萧府当自己家了?   萧恕一想到自己在外面忙得席不暇暖、昏天暗地的时候,江燕如在萧府里吃好睡好,他的脸色就顿时一沉。   “她在哪?”   浑然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上的江燕如还在救猫咪。   百岁也是顽皮,居然把自己掉进一个枯井当中。   江燕如就趴在井边,往里面张望,一双幽幽的绿眼睛在井底一闪一闪。   喵喵叫声不断从井底传来,百岁不住地挠着井壁,可是长满苔藓的井壁并不好受力,它的四肢尚无力帮助它自己脱困。   江燕如伸出自己的胳膊,可离着井底还差了许多,根本捞不着百岁。   “江姑娘,我去周围找找有没有树枝什么的吧?”张小哥自告奋勇去找工具来搭救百岁。   江燕如就趴在井边对着里面的小猫一阵数落。   “百岁啊百岁,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小心腿给你打断了!”江燕如凶巴巴地对百岁威胁,不留心就用上了萧恕的语气。   百岁开始还在惨兮兮地喵喵叫,一听这话就开始呲牙哈气。   “欸,你还敢凶我!今晚罚你不许吃饭了!”   百岁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立马又开始呜呜咽咽讨饶,听得江燕如心即刻就软了下来,恨不得立刻把这只落难的小猫搭救上来,她再次往下努力伸了伸手,这次好像比上一次更接近了,可还是差上那么一点。   正好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以为是张小哥回来了,她就欢喜道:“快快,张小哥要不然你拉着我的腰带,我看就差一点点了。”   脚步声是停在了她身侧,可是却不见有任何助力,江燕如疑惑得把脑袋转过来。   这一看,不由感到一阵心虚。   “……哥哥。”   萧恕站在一边,斜眼俯视她。   江燕如在地上又趴了一会,感觉不对劲,又从地上飞快爬起来,退开一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才扬起头,关切地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身子……好点么?”   说完,她眼神梭巡在萧恕身上。   萧恕刚从外边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挺拔的身形被严丝合缝包裹住,一丝异状也看不出,再看他那张黑沉沉的脸,那就更是蛛丝马迹都找不出,活像是铜墙铁壁一般。   就在江燕如观察他的时候,萧恕同样在审视她。   却见江燕如虽然一张小脸蹭得花猫一样脏兮兮,可那双漂亮的杏眼依然黑得发亮,整个人站在眼前就是一副神采奕奕,精神气十足的样子。   江燕如虽然柔弱却不脆弱,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她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所以她如今这样的状态也不足为奇。   “我不在的几日里,你瞧着都养胖了些。”   他嘴角轻勾,声音却不像他笑容那般和善,“看来是过得挺不错。”   江燕如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衣角,小声道:“没有啦,哥哥不在的这几天,我每天都在担心哥哥的身体。”   哼,假话。   萧恕笑意又加深了一点,也不急揭穿她,他就光盯着她笑。   眉眼一弯,眼锋如刃,眼尾却挑起似翘起的一片竹叶,薄唇勾着极小的弧度,若有似无的嘲弄噙在其中。   这可把江燕如笑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弄不清楚萧恕究竟想做什么,但他这般笑可不像心里在想什么好东西。   江燕如心里害怕,不敢再盯着他的眼睛,眼睫一垂,眸光就落在他轻勾起的唇上。   他恢复如常的唇色偏浅,唇角上还结有一处很小的伤痕,那还是她不小心用牙齿碰出的伤口。   那深红的痂宛若是一枚徽章,证明她曾经拥有那份太岁头上动土的勇气。   那日她不惧生死地贴上了,现如今还好当当活着。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有用是不是!   既然作为一个能救萧恕的有用之人,她怕什么?   江燕如鼓起勇气,把头一抬,冲着萧恕灿烂一笑,手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十分大方道:“我已经完全学会了,以后哥哥若是再有那样的情况,我能救哥哥!”   所以千万别再想着杀她了。   江燕如眨了眨眼。   萧恕嘴角一僵,眼眸微眯起,仿佛在打量一个全然不识得的小东西。   他的嗓音又低又冷,好像还不敢置信江燕如竟敢对着他口出狂言,他慢吞吞问:“你说什么?”   江燕如‘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脆生生道:“那天你不是也贴了我这里吗?早说你喜欢用力贴的,虽然……我也不是很讨厌,只是觉得脑子嗡嗡的,嘴巴撞得发麻,还有些缺氧……唔唔!”   萧恕没让她的嘴继续叭叭叭地乱说话,他出手迅速,一把就掐住她的脸颊,让她轻脆像是百灵鸟的嗓音再不能轻易发出。   来得正不巧,听到江燕如这一段惊世骇俗话语的成谦和张小哥没有原地消失的本事,只能硬生生承受下萧恕阴恻恻转来的眸光。   他们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虽然但是,有点刺激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礼物 被他的温柔蛊惑(二合一)   江燕如觉得自个又没有说错什么话。   这就显得萧恕这一出掩耳盗铃的举动未免更奇怪。   成谦和张小哥自觉自发地齐刷刷低下头, 虽然不能马上原地消失却好歹表明了一个‘我知道,我不说’的良好态度。   萧恕收回目光,放开捂住江燕如的手,思忖了一息, 又扯住她的小臂往外走。   江燕如慌慌张张迈开脚步跟上他, 还不忘扭头对着成谦和张小哥请求道:“救百岁!——”   她的猫儿还在井下呢!   这口荒井约莫是以前凿井时挖错了地, 并未打得很深就罢手了,周围碎石野草无人打理, 看着都比荒郊野岭还凌乱几分。   这宅子也不知道曾经遭了什么大难,除了萧恕那处偏远的院子以及伙房之外, 随处都差不多是这般残垣断壁、荒草野径的景象。   白日里看着尚好, 要是夜晚那才真叫人慎得慌。   江燕如在晚上是决计不敢出来到处晃荡的,总感觉从哪个缝隙塌檐下还会飘出孤魂野鬼来。   两人踩着满地狼藉,转过几个掩映在爬藤绿植后的月亮门, 终于走到伙房附近。   萧恕身高腿长, 一步可以抵得上江燕如好几步。   江燕如努力迈着小碎步疾步前行才勉强能跟上他,好不容易等他停住, 她就抚着胸口在一边气喘吁吁。   跟萧恕在一块真要命。   这还是早春时分,气温不高,江燕如都走出一身薄汗。   她把散落下来的碎发都捋到了耳后, 又拍了拍自己热烘烘的小脸, 到现在她还有些气息不稳。   反观萧恕,气定神闲,脸上连个汗星子都不见。   江燕如很惆怅。   对比起萧恕而言,她的身子骨实在差太多了。   爹会收他作义子,尽心尽力地传授他武功,大概还是希望有人能继承他的衣钵。   而自己身为爹的亲生女儿, 弱成这个样子,是太丢人了。   江燕如耷拉着脑袋,立在斑驳的墙下。   她湿润的鬓角,泛红的小脸,还眨着双氤氲水汽的眼睛,在古朴老旧的石墙前是如此精致,宛若是丹青圣手精心描摹出的画面。   萧恕刚转过眼,视线里冷不丁收入她这副模样,不免勾起了一些回忆。   记性太好也会是一种负累,那些想忘却忘不掉的画面总是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一直提醒着他。   那些激.烈的亲咬、那些耳鬓厮磨的亲昵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在江燕如面前失控,在江燕如面前败走。   这让他格外难以忍受。   萧恕蹙起眉,压低嗓音,再一次妄图从源头慢慢淡化掉这个错误。   “那些话,不要再让我从你这张嘴里听见一句。”   可江燕如完全不能领会他的心情,还仰起莹润如玉的小脸楞楞追问道:“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   她明明都学得很好。   他有病,她能治。   他们可以各取所的,不是很好的事吗?   江燕如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有了能耐,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大事,现在再要被人否定,她非要刨根问底不可。   “嘴巴用来吃饭不好吗?”   萧恕慢悠悠对她说道,还十分和善地弯起嘴角,“非要说一些让人不高兴的话,惹哥哥生气才好,嗯?”   他用一个上扬的尾音结束了这句话。   江燕如面对萧恕间接性的抽筋,更多时候是莫名其妙。   他怎么又要生气了?   “……哥哥,你是因为我那天哪里做得不好,所以在生气吗?”江燕如眉心微颦,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地发问:“我若是做得不对,你教我就是了,这样我以后就能救你了。”   说到这,她莞尔一笑,脸颊上还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就好像上阳光照出来的一块光斑一样引人注目。   她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件很简单很容易的小事。   简单到这件事只要他肯教,她就一定能学好、做好一样。   萧恕看着她的笑靥,有些恍惚,心头再次涌起来了一些不好的念头。   在药控制之下和清醒时,这个念头却都对他都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   仿佛是着了魔一样盘踞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还往心里扎。   江燕如对此一无所察,反而对他再次求证,问道:“哥哥,是不是?”   萧恕没有回答,忽而伸出手,大手贴再上她的脸侧,指腹下微润发烫的肌肤腻滑如脂,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那激烈跳动的脉搏。   江燕如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睫往上翘起,眼睛不由瞪大瞪圆。   阳光能照亮她的眼底,漆黑的瞳仁都变得剔透,宛若两颗黑水晶石,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无论是她逃跑亦或者现在的靠近,在萧恕的眼里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   江燕如怕死,怕死在他手上。   或逃或讨好他,都不过是她为了活而使的手段。   看着一个蹦不出手心的小东西这样卖力得活着,萧恕心里都不由生出些不一样的情绪。   她这么弱小,弱得他甚至不用费心费力就能轻易弄死她,扔到外面去更是没有半分自保能力,随便来只狗都能把她追上三条街。   就这样一个弱得不起眼的她,偏偏像一粒种子一样顽强,只要给一点点阳光、一点点雨水,就在他眼前开始发芽,抽枝,隐隐想要攀着他往更高的地方伸展。   她究竟可以变成什么样,又愿意为此做出多大的让步?   萧恕都开始有些好奇。   想到这里,心里那些阴暗的念头似乎找到了着力点,开始疯狂地滋长。   他眸光变了又变,暗了又暗,就好像湍急的暗流,会把落入其中的东西卷入水底。   江燕如有点想缩起自己的脑袋,避开他的大手。   萧恕笑呵了一声,低下头,缓缓问她:“就这样想救我,是吗?”   阳光都被萧恕俯下的身子挡住,投下来的阴影犹如是扬起的一张大网罩在了江燕如的身上,一时间就连轻拂过皮肤的风都变得有些寒凉刺骨。   江燕如轻轻抱住双臂仰起脸,目光落在萧恕的那双微眯的眼睛上,没有光线照亮的瞳仁黑得像是化不开的陈墨,浓郁的黑色仿佛能包罗万象的夜空,也能藏起许许多多难以让人窥探到的情绪。   他让人看不透神情,却偏偏故意用上一副柔和动听的嗓音。   就好像一扇掩映在古老宫殿里的一扇禁.忌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隙,从里面洒出一线诱人的光芒,勾着你不由慢慢靠近,想要去窥探那扇门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光景。   江燕如便被萧恕不经意流露出的一抹温柔蛊惑了,她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她从萧恕这里得了一个让她受宠若惊的字。   “乖。”   江燕如眸光盈盈,露出几分惊讶。   萧恕的温柔就犹如昙花一现,不过须臾他就原形毕露,手一提起,两指掐住她的脸颊。   “妹妹是不是想听春莺唱的曲?”   华灯初上,牡丹楼里亮如白昼。   琉璃八宝灯挂于梁下,柔和的光线透过茜红色簇花珠纱帘,将室内映得一片暖红。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袅袅升起的细烟,闻起来像是清醒的花果香,甜中却带着几分暧.昧,勾得人飘飘欲仙。   一间间朝着中庭敞开的雅间里早已经坐得七七八八。   牡丹楼里夜夜如此,若是没能门路只怕连坐的位置都拿不到。   要是想要拿别人预定好的雅间那还更得花上比市面价格贵上几倍的数呢!   “萧狗他今日来吗?”   “来是肯定要来的,而且你也知道他听曲从没有听过三盏酒的功夫就会被拉走,所以我们是有机会……”   两名中年男子坐在最角落的雅间里,窃窃私语。   四个身着粉衣的侍女托着嵌螺钿檀木玫瑰托鱼贯而入,带来了果品、小吃和美酒,领头的侍女还温柔款款朝他们屈膝行了礼。   “国舅大人、刘大人,二位今夜可选了姑娘相陪?”   牡丹楼只是一间酒楼,是以纨绔子弟多会从其他地方召姑娘相陪,所有这位牡丹楼里的侍女才有此一问。   韩国舅眯着眼,视线不住往侍女白皙的脖颈和丰盈的胸脯上徘徊,他摩挲着指头上的金戒,笑着道:“小蝶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坐下陪大人喝几杯?”   “大人说笑了,小蝶蒲柳之姿怎堪与大人同坐。”   韩国舅还想要说,旁边的刘大人就伸手按住了他,“今夜小蝶姑娘想必也忙碌,再说了,美人何愁没有,待会不是就有一个吗?”   刘大人的话一下点醒了韩国舅,他抚着肚子重新仰靠椅枕里,满面红光地笑道:“是了,是了,险些忘记咱们的正事了,你下去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小蝶连忙带着三个侍女告退离去。   退走到楼梯的时候,小蝶身后的侍女才敢开口问道:“小蝶姐姐,今天韩国舅怎么这么好说话呀?”   她们都知道韩国舅是个老色鬼,以前遇到小蝶总是会动手动脚调戏一番才会放走。   “大人的事,你们少操心过问。”小蝶虽然板着脸训斥了几个小丫头,可心里也有疑惑,再联想刚刚听到的话,总感觉有些不对。   “今天楼里来了什么特别的姑娘吗?”   “今夜来了很多呀!”小丫头掰着手指给她数:“逍遥馆的斗南月、红岁阁的画眉、飞花院的仙仙……”   小蝶一一摇头,这些金陵城里富有盛名的花魁娘子在这些权贵眼中早已不新鲜了,绝不会露出那样一副心猿意马的神色。   “哦对了!”有个圆脸的小丫头忽然开口,“小蝶姐姐还不知道,今天萧指挥使带他妹妹来了,大家都说他那个妹妹生得比金陵城第一美人都不逊色呢,就连陈公子都备着礼物在等她……呀!你们瞧,他们就在下面。”   随着小丫头一声呼,几人都探头往回廊下看。   牡丹楼的中央是一处三层挑高的空地。   平日里摆放着桌椅,可供客人把酒言欢,若有了活动就会清出场地安置舞台。   今日春莺姑娘要来唱曲,舞台已经安置好了,一应乐师也已经落座,玎玎玲玲的调弦声宛若流水击石,轻音随意,却已有一丝盛会即起的前调。   虽然牡丹楼对外声称是不营风月的酒楼,只卖嘴能吃的,眼能看的、耳朵能听的。   可这楼里的氛围却比得上真正的青楼楚馆还让人心荡神摇。   可看、可听,却摸不着。   就像是雾里看花、隔水捞月一样让人心发痒、浮想联翩。   江燕如还是头一回涉足这样的场所。   大周对女子的出行玩乐不如前朝那般严苛,可江魄怀还是觉得这样的地方污糟,不利于姑娘家修身养性。   所以江燕如在蜀城时也没有机会见识,只有从别人口里听过寥寥几句,构成她对这些地方所有的认知。   直到自己亲身光顾,她才发觉原本的那些认知是多么浅薄。   世人将酒.色场所视为销魂窟。   所谓销魂,首先得先把人的魂勾出来。   牡丹楼内精致奢靡,袅袅而起的薰香萦绕不散,华服公子与盛装佳人穿梭其中,就好比天上的神仙款款而行。   琉璃灯映出绚烂的色彩,比之雨后的飞虹也不差那些颜色。   雕龙画柱,奇珍异宝,就连一桌一椅都极尽奢美,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让人很容易产生就是一掷千金也不为过的心里。   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萧恕领着她径自往人群里走,所有人在触及他脸时,就自发地给他让出路。   盘踞一方的土匪也没有他这般霸道。   有人让,却也有人迎。   一位容长脸、掉梢眉的蓝衣公子挤开众人朝他们挥了一下袖子,好像期盼已久,激动万分。   “欸!萧大人!——”   萧恕站定了脚步,江燕如也只能随之停下,她藏在萧恕身后,只探出半个头张望。   金陵城里的公子她大多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居然敢拦住萧恕的是何许人。   蓝衣公子嘿嘿笑着作了个揖,起身就轻轻一拍自己的脸,自责道:“大人恕罪,瞧我这个记性,上一回说要送大人的东西,我一时忙碌就给忙忘了,这巧得知今日大人要来听曲,就不请自来,在这里候着了。”   蓝衣公子说着,拿出一个两个巴掌长的金镶珐琅匣盒。   整金做的盒子。   江燕如一下就瞪大了眼睛,这可比她那些小金珠值钱多了。   金陵城里的纨绔随随便便送一件东西就是这样昂贵的?   江燕如实属不能理解,并且大为震惊。   但萧恕看那金盒同看地上一捧土没有半分区别。   显然,他也不记得有这一回事,口里懒洋洋拒道:“费心了,不需要。”   蓝衣公子手指敲了敲盒子,还不死心,挤了挤眼暗示道:“萧大人这里面可是好东西。”   大概是蓝衣公子卖力推销的缘故,江燕如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那盒子不大也不知道能装什么好东西,不过这是送给萧恕的,她虽然好奇,却也不能代替萧恕收下。   虽然江燕如的确很馋那盒子上的金子。   天知道,她现在多么缺回蜀城的路钱,而萧恕注定一个子也不会给她。   “这可是在下珍藏许久,市面上都寻不着的孤本,那画工可是栩栩如生,您看这个……”   蓝衣公子还在滔滔不绝得卖弄,恰在这个时候与江燕如的目光对上了。   江燕如只从萧恕身后露出了半张脸,可那张脸白皙无暇,靡颜腻理,秀眉微颦如翠羽,盈盈双瞳如剪水。   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美人,满楼的华光仿佛都不及她一人的颜色。   他只听说过萧恕妹妹生得美,可从不知道是长得如此合他的心,为此他打好的腹稿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只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江燕如被他盯得紧张,手指往前攥紧萧恕后腰上的衣服,也跟着咕咚一声,咽了一下。   萧恕看见蓝衣公子被勾了魂的模样,脸色微沉,他侧眼回看,江燕如察觉了他的动作,迎着他的视线就仰起自己的小脸。   眼睛还朝着他眨了眨,一副她很无辜的样子。   虽然装作无辜,可一点也不无辜。   萧恕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拦不住四面八方的眼睛,他们有些是好奇、有些是好色。   江燕如顶着那张脸会被他们垂涎,也不足为奇。   他并不是那独一个会受她影响的人,这样的认知本该让人松口气。   可眼前蓝衣公子这张呆若木鸡的脸却让他蓦然涌起了心火。   萧恕眸眼微沉。   这种自己东西被人光明正大觊觎的感觉,着实让人心情不快。   萧恕从蓝衣公子摊平的手心把金盒子拿了起来,声音冷淡地道:“收了,你可以走了。”   无论是那蓝衣公子还是江燕如都还没反应过来,那金盒子就忽然易了主。   诚然,江燕如是眼馋这个金盒子,但是萧恕就这样轻而易举收下给她,还是让她很诧异。   金盒子撞进怀里,她只能下意识抱住,再抬眼时,那蓝衣公子一步三回头地溜了。   侍女把他们引上了楼,萧恕定的雅间正在三楼。   江燕如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往上爬,一边还时不时回过头看楼下。   他们在楼下的这段插曲很快就被热闹重新盖了过去,并没有人多在意,只有些公子的眼神还不住抬起往她身上流连。   江燕如感觉有些不舒服,匆匆收回目光,正视前方。   萧恕走在前面,从江燕如的视角看去,正好见他肩宽腰窄,身形欣长,高束的马尾轻扫在他的背心,两条坠以红珠的玄带从发丝里荡出,带出交错的红色的光影。   江燕如把金盒子翻来覆去,能听见里面有清脆的撞击声,像是撞到什么易碎的瓷器,她不敢再折腾了就好好捧着。   “哥哥你这样不算受贿吗?陛下不管你么?”   萧恕走在前面,闻言嗤笑一声,“这点金子能贿赂我,他配么?”   江燕如瞪着他的后背,不由小声嘀咕。   “也没见你多有钱,住得地方那么破,还看不上这点金子嘛……”   她声音压得很小,还以为萧恕听不见,却在抬头的时候看见萧恕回头盯她。   江燕如吓得一个激灵,正要举起盒子挡脸。   恰好有人叫住了萧恕。   “萧指挥使好巧啊,莫不是来还上一次欠的酒?”   萧恕只要一露面,就少不了被人抢着请走,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掌管了半个金陵城。   金陵城里一半人怕他,就有一半人要奉承他。   萧恕回头俯瞰中庭的舞台,那儿人影憧憧、彩衣翩跹,一切就当准备就绪。   他不爱听这婉转柔嗓唱的小曲,平素也没有正正经经坐下听过,今日来也确实另有事,更何况——   他眸光落在江燕如的脸上。   如若他一直在,有些人就不会出现,有些事就不会发生,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我让成谦陪着你,你自个去听去吧。”   江燕如环顾左右,“成谦大哥也来啦,我怎么没瞧见?”   哗啦一声——   从中庭的檐柱上迅速飞过一道人影,江燕如这才发现成谦原来一直暗暗跟着他们,而且还早已经偷摸摸混了进来。   都说牡丹楼一票难求,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混进来,只怕要气煞掌柜了。   江燕如从他身边走过,刚越过他两节台阶,忽而就扶着栏杆转头说道:“那哥哥你会很快回来吗?……我没有别的意思……”   实话说,这里的氛围实在与她格格不入,若不是谢小公爷曾经提了那么一嘴,她压根也没想过要来这里,更何况再绝妙的嗓音也比不上自己的安全重要。   牡丹楼对于年轻又落单的姑娘来说,显而易见不不会是个让人安心的地。   江燕如字斟句酌,“……就是想知道万一我想回家了,能不能早点回去呀。”   回家?   萧恕的心口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巨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里是家吗?   江燕如怎么敢称之为家。   可她的眸眼真挚纯净,别无他意。   她什么也不知道,更不可能是故意来奚落他的。   谁不知道他早没有了家。   “哥哥?”江燕如被他的眼神搞得心里发毛,忐忑不安。   就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可思来想去也并无不妥,只能暗暗揣测这位莫不是又间歇性的开始发神经。   须臾萧恕才收好纷乱的思绪,他伸手拂去衣袖上不知何处沾上的一些香粉,瞟了她一眼,声音平淡地给了四个字:“不会太久。”   江燕如随着侍女走进了雅间,牡丹楼的雅间是特意设计过的,环绕一圈的背廊式隔间,朝着中庭是敞开的,以便更好地欣赏中庭的表演。   位于三层的雅间是牡丹楼最奢靡华丽的地方,屋子中央坐落着精致的绿釉牡丹香炉,两边临着中庭安置着软纨蚕冰簟塌,金丝檀木小圆桌上有着一碟樱珠、一碟野莓、一套素面淡彩琉璃茶盏,据闻这里一应器物都出自官窑,用料上等、做工精致,不逊于宫廷所用。   几声琴音被拨响,四周的人声都静了一半。   江燕如刚跪坐入席,底下就有洋洋盈耳的声音传来。   那把嗓子果真是妙极,就连江燕人都不由红了脸,动了心。   春莺姑娘擅唱情谊绵绵的曲儿,她的嗓音酥软绵柔,仿佛含着蜜嚼着糖。   一转音,一揉嗓,就像是春风吹暖了万物,萌动起了春.心。   江燕如才听了须臾,便觉得糟糕透顶了。   她怎么隐隐感到唇舌发麻,就好像被萧恕用蛮劲吮.吻过一般。   这也太奇怪了。   江燕如抬起一指压住唇瓣,一股香甜的涩味就沾上了她的唇,侵.入她的口腔。   她转眸看向雅间里的绿釉牡丹香炉,袅袅细烟笔挺升起,徐徐向四周蔓延,像是仙女的羽衣,曼妙腾舞。   “成谦?”   江燕如轻轻朝屋梁处唤了一声,却没有听见任何回应。   她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成谦被另一件事给引走了。   江燕如在屋中呆不住,终于忍不住起身拉开雅间的房门。   门外是她料想不到的人。 第29章 不该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成谦因为任务常蹲梁上, 所以总能听到一些隐秘。   就比如这次,他竟然听见了韩国舅和刘侍郎密谋歹事。   刘侍郎家小公子手捏数条命案,锦衣卫已经在暗中收录证据,可惜被萧恕一刀抹了脖子, 就变成了先斩后奏的错事。   新帝虽然有点不高兴, 可是萧恕是什么人?   那是为新帝鞍前马后的肱骨之臣。   他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小人物和萧恕生分, 不过是训斥了几句又要给他收烂摊子,更关心的还是亲兄弟西昌王的死。   新帝把这件事轻轻揭过, 刘侍郎心怀不满就联系上了韩国舅。   韩国舅虽无官职,可因为亲妹妹贵为皇后, 在金陵城也是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像是要把江燕如绑架了去。   韩国舅就一个好色之徒,胸无大志、头脑简单,虽然也会抢几个民女, 却也不至于会有这样的脑子, 费这样的周章。   而刘侍郎在朝廷浸.淫多年,深知权色的用处, 他把韩国舅一起叫上,一有送美的奉承之意,二来为自己找来一个好垫背。   成谦第一时间得知这事, 自然要先去禀告萧恕。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 江燕如就离开了雅间。   牡丹楼里构造复杂,犹如迷宫。   瞧着是不远的距离,可那梯段上下交错,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燕如提着裙子往下行,却发现离着她想到达之处越发的远。   可是她刚刚肯定没有认错人,那个出现在门外的是她小师兄, 比萧恕还晚三年被江怀魄收入门下,名叫江旭。   只是江燕如不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一见她还有些惊慌地逃了。   他不是跟着她爹一同去了西蜀吗?   还是说是爹也来了金陵!   江旭轻功很好,不受牡丹楼里错综复杂的结构限制,轻身一飞,就离江燕如越来越远。   江燕如提着裙子追得心急火燎,心中更是委屈万分。   没多久她就眼睛发酸,视线模糊起来。   小师兄见了她反而不与她相认,一个劲跑,这算什么。   难道他不是来救自己的么?   江燕如泪眼婆娑,看不清路,跑起来费劲,停下来靠着一边的绣鼓架喘息休整。   这一停下,她就察觉到自己身上明显不对劲。   又热又燥,好像仲夏时分喝了一海碗烈酒,再裹上大袄子怀里还揣着三个手炉。   内烧外热,里煎外熬。   “姑娘?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刚刚领着她去雅间的侍女发现了她,放下手里的托盘就要扶她起来。   “好、好渴。”江燕如张了张口,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她拉着侍女泫然欲泪,不知道是因为追不上小师兄还是因为现在身体的难耐。   侍女慌慌张张去端旁边的茶水给她,江燕如也顾不得考虑,一口就饮尽了。   “姑娘我扶你去别处吧,你这般模样实在是不妥……”   江燕如脑子浑浑噩噩,失了戒备,伸手就让侍女扶。   侍女用脚把托盘连杯子踢进了角落里,俯身把江燕如搀了起来。   只是她没把江燕如往三楼雅间,而是一步步往下面带。   江燕如身上躁热难耐、行动缓慢,好在那侍女手劲颇大,凭一己之力也把江燕如连扶带拽,带了下楼。   牡丹的最底层通往后院,寻常客人根本没法接近。   今日不知道怎的,守门的护院一应不见,只有一扇虚掩的木门。   江燕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感到耳边的喧哗声渐行渐小,几不可闻。   她勉力撑开眼,扫了一眼四周,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这、这里是哪?”   “姑娘莫怕,这里是专门备给贵人酒醉小憩之用,最是安静不过。”   牡丹楼里每日要招待数百人,逞强好胜与人斗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公子大有人在。   这些人又不好随意扔出楼去,只能找个地方好生安顿,等人清醒了再客客气气请出去。   后院不似前面那边奢华,但也比寻常人家精致。   侍女半是搀半是挟,把江燕如带到一个屋子前。   江燕如已经感觉手脚不再虚软,可另有一种焦躁升起,她心底觉着古怪,但因为难受还是迫不及待想进屋子坐下。   还没跨上台阶,屋子里就传来了人声。   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声音江燕如一点也不陌生。   “那死老头把我一个人请到这里,究竟去哪里逍遥快活了?”韩国舅刷拉一下打开门,醉醺醺地眯着眼往台阶下看。   江燕如大惊。   更她心惊的是身边的侍女忽而抓紧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能挣脱离去。   韩国舅眯着绿豆眼,费劲地定睛一看,不由一乐。   这不就是他在奴隶场失之交臂的那美人吗?   “好!好呀!”他眉开眼笑地提袍奔下台阶,可因为太过心急不小心把自己摔了一个大字趴。   他唉哟一声惨叫痛呼。   侍女看着这位贵人狼狈摔跤下意识就要去搀扶,江燕如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一挣。   侍女吃惊她还有力气挣扎,回过神伸手去捉她。   江燕如早在看见韩国舅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害她,心凉了下来倒是稍稍缓解了身上的燥热。   她连连后退,左手里拿着金盒子用力一挥,尖锐的棱角刮到了侍女的手,让她疼得缩起了手指,没能及时拽住她。   江燕如趁机提起裙子,奋力往外跑,   牡丹楼的后院重重院落相叠,江燕如怕被后面两人抓住只能一直往前跑,顾不得分辨方位,最后彻底在后院里迷失了。   昏暗的夹道上只有两排地灯,编竹的灯柱里装着荧石,微弱的柔光堪堪照亮些许脚边。   江燕如捂着嘴,以免喘.息声会暴露自己的,不过她也并不清楚身后有没有追兵。   她只知道自己胸腔里好像已经被烧干了,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子在里面贴着肉剐,刺痛得仿佛要炸裂。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江燕如跑不动了,头昏沉沉的就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正好右手边有间亮着灯的屋子。   江燕如打算去碰个运气。   成谦看守不利,竟然在牡丹楼里弄丢了人,一下冷汗就湿透了后背。   萧恕鱼没钓成,反丢了饵,脸色也不好。   不过他略一想,哪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韩国舅没有脑所以也不至于胆子这般大,敢在他眼皮底下就动他的人,想必原本二人商议把人绑去其他地方,再要挟威逼自己就范。   可是这位刘侍郎大人却并不想就此惹祸上身。   他算盘打得好,还想一石二鸟。   萧恕微微一笑,吩咐成谦,“把咱们的刘侍郎和韩国舅请到两间屋子去,等我找到了人,再来会会他们。”   成谦连忙领了命,就是萧恕没吩咐,他也有此打算。   春莺姑娘的嗓音婉转,余音绕梁,后院里的虫鸣蛙声,聒聒噪噪。   一门之隔,氛围迥然不同。   那些旖旎缱绻、热闹富贵都留在了身后,萧恕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夜色里。   他的人丢了。   江燕如不敢跑,也不会跑,她惜命得很,只是今夜牡丹楼里还有个不速之客。   那是江怀魄的小弟子,是个天资卓越的高手,今夜萧恕本来想等着他露面的,可惜小师弟滑得像条鱼,鬼精鬼精,轻易不会露脸。   萧恕扯了扯领口,夜里的风潮湿发黏,吹得身上发燥。   就好像炎热夏日里站在暴雨过后的烈阳下。   他站在摘星阁顶,环视四周,略一判断,径自飞身而去。   江燕如遇到岔路就右转得毛病从小养成,要预判她的路线其实也不难。   萧恕看着她长大,对她的各种奇怪的行为了如指掌,她太多弱点,也太多习惯,以至于到了现在她还习惯会有人保护她。   蠢得一点防备都没有。   刘侍郎想把韩国舅拖下水,也只需要把他灌个半醉,至于江燕如……   这世道要逼一个姑娘就范,那法子就更多、更不堪了。   萧恕心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那漫不经心的眼神忽而变得阴鸷。   哐当——   这已经不知道是萧恕踹开的第几扇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间屋子里他明显察觉到了一道不寻常的呼吸声。   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吓,那人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半响也不敢呼出声。   只有细微的簌簌声从屏风后的柜子里传出,衣料在实木上拖滑,摩擦声轻得就像是一片叶子落到绵软的泥土地上。   然而这些声音在萧恕的耳中都像是放大了数倍,他听得很清楚。   甚至他已经能判断出那藏在房中的人就是江燕如。   在门口站定须臾,他反手把门重新合上。   这扇门入手沉重,并不是简单的实木门,萧恕在踢得时候就觉察到怪异,那感觉像是踢到那种极沉的玄铁木。   寻常人可不会用这样的门当作房门,贵重不说,这般厚重也不易开合。   萧恕盯着门看了片刻才回头看向屋内。   这间奢华的屋子应是无人常用,里面器具还是崭新不见损耗,六只釉下五彩牡丹杯都倒置在紫檀木托盘里,只有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有凝结的烛泪,显示常常有人为这间空屋置换新的蜡烛。   他脚步落在孔雀蓝编制团花蔓草纹的氍毹上,仿佛踩在了盛满落英的草茵上,缓缓而来。   江燕如听见了脚步声,抱着双臂埋着头颤了颤。   这屋子里无处可藏,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雕花木橱,刚好能藏下她。   江燕如当初想也没想,抱着衣服就缩了进去。   起初因为害怕占据上风所以能忍受里面的闷热,可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她身体里没有缓和的燥热卷土重来,她差点就要忍不住低吟出声。   可偏偏这时候,屋子里进来了一人。   会是韩国舅找了过来吗?   江燕如眼泪打湿了衣服,沾在她脸上、发丝上,湿答答的,像只被细雨浇湿了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瑟瑟发抖的流浪猫。   她咬着下唇,眼泪不断流,哭得眼睛酸胀,却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燕如。”   那道嗓音如此近,可是他并没有打开那扇门,只是再外面不耐烦得道:“是我。”   江燕如几乎要哭成声来了,没有哪一刻她这么欢喜来的人是萧恕。   她从柜子里撞了出去,飞快扑向来人。   “呜呜呜哥哥……”   萧恕倏然被压着后仰倒入氍毹,耳边有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齿轮被无意拨动了。   轰——碰——   江燕如骑在他腰上,手拉着他的衣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呜呜呜呜,我好害怕,哥哥你来了真好呜呜呜……”   萧恕却一把抓住她乱拉扯的手,脸色微变。   不会错,刚刚那道声音定然是机关启动的声音,这间屋子瞬间没有气流涌动,变得密闭了。   更糟的是……   萧恕看着满脸飞霞的江燕如,喉结滚了一滚。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第30章 瓷偶 “遭了,我家大人的清白!”……   夜越深, 人越野。   喝高了的年轻公子们四仰八叉地或坐或卧,昂贵的佳酿在地上肆意流淌。   趔趄的酒客提着酒壶四处寻找净房,忽然眼前一花。   几个黑影从天而降,又四散而去。   酒客以为自己眼花了, 用力揉了揉眼睛, 可四周的树枝只随着夜起的晚风, 簌簌轻晃。   成谦带着几名宣云卫的人重回到了牡丹楼的后院,姗姗来迟的看护被他们放倒了一片, 等找到那间关着萧恕的屋子时,却见一个鬼祟的少年早在门前徘徊。   这个时分, 人多数都在楼里浑浑噩噩, 就是两个闹事的也被关了起来。   眼前这个少年就变得尤其可疑。   二话不说,两拨人当即打在了一块。   少年面孔稚嫩、身型单薄,可刀法卓然, 用刀就像用手一般, 与自身浑然一体,或砍或劈, 在几人围攻之下也丝毫不落下风。   成谦心中惊异,金陵城里何时出现了一位这么擅用刀且与指挥使套数相似的少年!   他大声呵道:“阁下刀法绝妙,奈何做贼。”   少年反手隔开挥到眼前的兵刃, 脸色发红, 声音窘迫道:“不、不不是的,我只是来寻我、我师妹,不是贼!”   “这里哪有你师妹,你莫不是来寻我家大人麻烦的!”成谦听到他结结巴巴、含含糊糊,更是下了狠手要制住他。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己人啊!——”   一名身穿彩蝶半臂裙的清秀姑娘冲出来,连忙两边劝架:“两边的好汉若都是为了屋里的公子小姐而来, 能否放下武器,听奴一言。”   自己人?   成谦狐疑地一瞟那少年,见他一个后纵身,轻飘飘落足在石灯塔上,冲着他们连连点头。   “我师妹真的就在里面,她姓江,你们若是来找人,也该认识的吧。”这是个面皮很薄的少年,边说着,脸色又红了几分。   成谦心底还是怀疑,可还是摆手命人停下了手,扭头看向匆匆赶来的侍女。   “你又是何人?”   小蝶行了礼,恭敬道:“奴是牡丹楼的一等侍女,也曾向萧大统领提起过有人似乎想对江姑娘不利……”   “你既然提醒过,那现在这屋子是怎么回事?”成谦看着手下的人去推房门,门纹丝不动,连个回音都没有。   “难道你们这屋还会吃人不成?”   小蝶紧张地看着那几个不知轻重乱撬屋门的黑衣人。   “公子不知,这是我们东家给自己备着的屋子,为防着安全,专门请人设计了机关,这机关一动,那就是铜墙铁壁,外边是轻易破不了……”   “你们东家什么人啊,防得比皇宫还严啊,自己的屋还弄机关房!”成谦一听铜墙铁壁,顿时急了火,“那你说这怎么办?”   江旭也跳下了石灯塔,温声问道:“机关房?那你可有破解的法子。”   小蝶被两张一起凑到跟前的脸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忙道:“有是有,说来也容易,那机关就在里面,里面的人既然能寻到机关关上门窗,那也就能自己打开呀。”   道理是很简单。   “既然如此,那为何……”江旭眼神一瞟房门,意思是这门怎么不打开。   小蝶攥住自己的衣袖,为难地低下了头:“这……”   “孤男寡女岂可同在暗室,这不要害了我师妹的清白!”江旭把刀一横,“再结实也不过是个木头做的门,待我劈了它!——”   “不可!若遭蛮力硬闯,会牵动里面别的机关!”小蝶伸出手阻止,可江旭的动作何等快。   成谦听闻,一个闪身及时拦在了江旭身前,挡下他的刀。   小蝶见江旭被拦下,抚着胸口,刚刚一口气说得急,岔了气,又缓了片刻才低道:“虽说可能姑娘身上中了些香药,不过也不妨事,只要那公子是个为人正直的,一定能让姑娘平安的躲过此关。”   “而且,此事也不好声张,最好劝里面的两位万事先找了机关……”   “香药?什么香药?”成谦自己重复了一遍,忽然想起‘香药’可不就是那些个风月场里常说得好听些的催.情药吗?!   成谦大惊失色,提起刀就要越过江旭去砍门。   “遭了,我家大人的清白!”   房内机关一动,房门窗门死合。   屋子里的气流都停滞了,莫说是声音,就连一缕光都透不进来。   烛台上的蜡烛烧出一缕薄烟,笔直向上腾起。   江燕如哭得抽抽嗒嗒,嗓子都哭干了。   “你还要在我身上坐到什么时候?”萧恕恶着声开口,他的嗓音明显也变了,像是抑着暗火。   江燕如哭得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眼,两手费力撑在他身上,低头虚弱道:“哥哥,我起不来,你帮帮我吧……”   “你刚刚撞出来时不是还像只莽驴,现在就说你没力了?”萧恕现在后脑勺还嗡嗡得疼,后腰更是被她直接坐在了地上。   若不是地上铺着氍毹,他刚刚落地绝不会仅是闷响一声。   江燕如呜咽道:“我、我不但没力,而且又热又渴了。”   “哥哥,好奇怪啊,我在那雅间里闻了香,就变得好热了。”   江燕如不仅眼睛红,脸也红,那红晕顺着她粉光若腻的小脸,一直蔓延到了纤细的颈项处。   这可不是能光靠哭,能哭出来的模样。   萧恕盯着她看了一眼,什么都明白过来。   那些人当真还给她下了药。   萧恕心中最厌恨就是下药一事,此事于他而言更是不能触及之痛,如今旧事重演,还发生在了江燕如身上。   金陵城里谁人不知道江燕如是什么人,住在他萧府,那就是他的人。   萧府里就是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也由不得别人碰一根寒毛。   在他眼皮底下,咫尺之距,无疑就是骑在他脑袋上撒野。   江燕如还没反应自己的异状,换着说,她压根不懂男女之事,她现在只是觉得热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受不住了。   萧恕用手肘撑起身,一抬手就把江燕如拨到了一边。   江燕如忽然受力,登时滚到一边,袖带里盒子也滚了出来。   盒子打开一半,一个瓷偶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几个转,碰到江燕如的手尖才停下。   江燕如懵在地上,半响才慢慢转过头。   萧恕本欲直接起身离去,余光触及江燕如期盼望向他的眼神,身子一僵。   江燕如看他,那是盈盈水目如含春水,清波流盼,就好像会说话一样,在乞求他、期盼他。   其实江燕如也不知道该期盼什么,想要什么,该开口说什么。   只是身边只有萧恕,她也只能向他求助。   “哥哥,我好渴,也好热……”   萧恕默默看着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你不是热了也不是渴了,你是中了药。”   “中药?”江燕如比平时反应慢上许多,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几遍她才明白过来,她揪着自己的衣襟,歪歪坐在地上,茫然问道:“……是和哥哥中的一样的药吗?”   萧恕想着虽然不一样,但是也差不多,不想麻烦解释,便点了下头。   江燕如就吓哭了。   刚刚才止住的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伸手摸到他衣袖的一角拉了拉,“那那那哥哥快救我,我不想死呜呜呜。”   不想死这事,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执着。   怕被折磨死,更是人之常情。   江燕如还以为嘴贴着就能解毒,反正没有损伤,所以马上就反过来求萧恕救她一命。   萧恕皱起眉心,不知道是气江燕如胆大包天,还是怨江燕如什么都不懂,他用力抽回袖子,不发一言起身去大门处查看。   敲敲打打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真是严丝合缝,无法开启。   也不知道是哪里请的能工巧匠,竟能把一间屋子做得如此精妙,找不出破绽。   就连自己的刀也只能砍开包裹在外面那层木料,露出里面犹如玄铁一样坚固的内芯。   这屋子绝不可能靠蛮力闯入闯出。   江燕如见萧恕转身就走,完全不顾她性命,在地上哭得更凶。   一边是难受一边是害怕,还有更多的是为萧恕这漠然待她的态度。   萧恕在门边找不到机关,想起江燕如是从柜子里出来,那机关兴许会在那附近不定。   江燕如哭得太让人心烦。   他经过江燕如的身边时,还垂眼瞅她一眼,淡声道:   “没吃饭吗,哭大声点,说不定外面有人听见就会进来救你。”   江燕如一下噎住了声,她听出了萧恕的言外之意,这间屋子古怪,怕是她哭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见,更别提还有人来救她。   她慢慢收了音,咬着唇小声抽泣。   实则,她也哭累了,哭不动了。   抽泣了一会,江燕如擦了擦眼泪,模糊的视线才得以重新清晰了起来。   这间屋子她是跑累了,随意闯进来,光推那门都差点要了她小命,想着门那么重,必然结实,能防得住那要害她的人。   谁知道里面却连个门闩都没有。   不过有这等玄妙的机关,谁还要门闩,屋子主人也是早有预谋。   她的视线随着萧恕左转右转。   看着他从漫不经心到紧缩眉心,露出几分少见的凝重,这间屋子不简单。   萧恕找不到机关所在,只能转回到江燕如身边。   江燕如虽然不哭了,但是那眼圈鼻尖还是红着的,坐在地上张着口在小喘气。   推断她离开雅间的时间,香药她闻得不多,影响倒是不重,萧恕没有放在心上,想着等缓缓她自然能熬过去。   但是江燕如却盯着他的脸咕咚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当他是什么大餐一样。   ……兔子急了也想吃人啊。   萧恕自她身前蹲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脸,仔细端详。   在他检查屋子的这段时间里,江燕如的症状并没有缓和,反而越演越烈,浅樱色的唇都变成了熟桃色,饱满丰盈,娇艳欲滴。   萧恕不由放低了嗓音,缓缓问道:“你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江燕如被他大力掐着下巴非但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那手指凉凉的,好像盛夏枕着竹簟,十分舒服。   她低头想往他手心蹭,却被萧恕狠心地桎梏在原处不能动弹。   江燕如委委屈屈地含着泪道:“……就、就喝了一盏茶。”   “出门前我不是让你吃饱喝好了,别碰外边吃的?”萧恕眯了眯眼,危险的目光让江燕如犹如芒刺在背。   她咬住下唇,眼神就往旁边乱瞟,避开他的眼神就好像能避开所有的危险。   这时候她才想起萧恕确实叮嘱过,出门在外不要乱吃乱喝。   可是那时候她实在是口渴得快冒火了,才饮了那茶,那名侍女后来又将她带到韩国舅屋前,想来就是早被人收买了,她端来的东西也许和那薰香一样有问题。   “张嘴。”   萧恕发话,江燕如无不照做,乖乖张了口,任他查看。   江燕如眼睁睁就看见萧恕朝她俯下身,凑了过来,她呼吸一滞,好像脸上又热了几分,心底更是不知道涌起了什么渴望,就好像切盼他的贴近。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明明应该害怕萧恕,她现在却一心想要被他靠近,最好紧紧搂在怀里。   萧恕的呼吸落在她的唇角,却并没有挨上,他只是在哪里嗅了嗅,然后就拉开了距离,压着眸冷声道:   “你饮的茶里有情花散。”   情花散是个什么东西江燕如不知道,她只是眼睁睁看见萧恕又离她越远,心里越是焦虑。   焦虑化作了一把火,烧得她理智全无。   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萧恕,就好像干涸已久的河流看见天上落下的甘霖迟迟未能眷顾河床。   “哥哥……萧恕……”她自己靠了过去,伸出手指,紧紧拉住他的衣襟,声音已经颤不成声地哀求,“……刀……奴。”   刀奴。   那已经被他尘封在蜀城的记忆重新翻涌起来。   萧恕眼神瞬变,若江燕如还有一分清醒,她一定会望而生畏、落荒而逃。   可是她已经分不清情谊绵绵与阴鸷森然的区别,她瞧萧恕盯着她,还以为是在允她靠近。   她马上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用唇瓣轻车熟路地压在他嘴角,辗转反复。   呜呜咽咽的嗓音像是抽了丝的蔓条,缠着他一遍遍道:“呜呜,我不想死,哥哥……”   萧恕的唇被轻柔的舌尖扫过,紧皱的眉心渐渐松开,他没有退也没有进,任她犹如小猫舔食一样毫无章法地从他身上汲取凉意。   她靠近他,毫无忌惮地挤进他怀里。   蛮横无理又依赖缱绻。   让人亦是陷入了矛盾,难以抉择。   萧恕虽然心底清楚此刻的江燕如神智不清,是那些药物让她早早失去了判断和控制。   若他还是个君子,就不该纵容她离自己这么近。   可偏偏手伸在她背后,半响都没能下定决心把她扯开。   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呼吸持续交缠着,灼热的气息像是带着火种,一星一点足以燎原。   萧恕微侧过头,让江燕如的亲吻都落在了唇角,他眯起眼,声音喑哑地商量道:“江燕如,我把你打晕可好?”   江燕如‘唔’了一声,把脑袋挪远了些,用那双泪蒙蒙的眼睛打量他,像是真的在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她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像上次一样张嘴了?是不是我肯救你,你却不肯救我了?”   她的脑子说是混沌也清明,这话说得有条有理、逻辑清晰。   上一次江燕如来‘救’他的时候,两人激烈地缠吻,嘴巴都啃麻了还见了血。   现在只剩下江燕如一个人卖力,她难免要在心里暗暗揣测,萧恕是不是打算做那念完经不要和尚,过完河要拆桥的无耻小人。   萧恕用指腹擦了下唇上的湿润,眼神幽深晦暗。   “这不一样。”   江燕如气鼓了脸。   哪里不一样了,他分明就是见死不救!   她气得当即一个发狠,扑了过来,萧恕本是蹲着的,她莽得像头山羊,横冲直撞,一头顶住他的下颚,还真把他扑倒。   江燕如吃了狼心豹子胆,敢顶.撞他?   萧恕愣了下。   江燕如趁他发愣之际,一不做二不休,把腿一抬就把他当作了绣凳,一屁股坐得稳稳。   她的眼睛黑得发亮,唇上还沾着暧.昧的水迹,像是带着露珠的樱桃,惹人垂涎。   “江燕如!”   萧恕压低了怒音,从他唇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接着一个字蹦出来,犹如野兽的低吼。   江燕如没听出他的威胁,却眼尖发现了他的破绽。   她飞快俯低身,唇舌再次欺上,趁着那缝隙未合,势如破竹地闯了进去。   萧恕的威胁被她用舌尖轻柔地卷走,皆化作了缠.绵吮吸声。   她趴着,不肯费半分力气,重量全转给了萧恕,自己倒是无比舒坦。   只用专心致志地吻着,把两瓣唇当做了救命稻草、当做了灵丹妙药,以解她这燃眉之急。   可渐渐地,江燕如发现自己身上的难受非但没有消失……哪怕是减轻一点点也没有,反而像是火上浇油一般,越来越明显。   先是腿软手软,然后是脑子空白。   而更糟的是,萧恕回过神来不肯再任由她欺压,瞬间就夺走了主动权,反欺到她嘴里来了。   所谓扬汤止沸、救火投薪,一场火没能灭下去反而点起了另一把火。   连绵战火烧得一室旖旎。   江燕如开始觉得不能呼吸,急于抽身离去,可萧恕预判到了她的逃离,飞快伸手摁住她的脖颈,让她不能起身。   江燕如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忽而冒出一种以身饲虎的错觉。   她又想哭了。   江旭和成谦围着屋子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任何破绽,他们对这机关房一无所知,在这里瞎转悠无疑是开山采珠、缘木求鱼。   他们二人互看了一眼,相视一笑,却在回头的同时神色各异。   成谦知道此人八成就是萧恕来牡丹楼要等的那人,但是少年轻功颇高,不好生擒,若是他不小心打草惊蛇,只怕还会坏了大事。   所以这一路才一直引而不发,静观其变。   若是这少年真的是为了江燕如而来,江燕如一刻未获救,他也轻易不会离去。   他们回到小蝶身边,成谦就问:“你东家是何人,还不去禀告一二。”   小蝶摇摇头,为难道:“我们东家从没有在牡丹楼露面过,若是楼里有要事,也只能先告知掌柜的,再另行通传……”   成谦烦闷着急:“那你们掌柜呢?”   小蝶正要回答,一个褐衣的跑堂疾步走来,看见院子里多出成谦几人,吓了一大跳。   小蝶连忙拉住他,让他不要惊声呼叫,再引起别人注意。   “这里出了点差错,有两位客人不慎被锁进了东家的屋中,这几位是来救人的。”小蝶快速地解释了一遍。   跑腿小厮瞪圆了眼,狐疑地扫过两边的黑衣人。   这些人的身形样貌,穿衣打扮,看起来可不像是好人,倒像是打家劫舍的贼人!   江旭勉强扯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成谦则把脸一板,虎视眈眈瞪来。   小厮害怕地缩到小蝶身后,“小蝶姐姐,管事说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蝶示意他别怕,慢慢说。   小厮却拉着她的袖子急道:“说是韩国舅死、死了!官兵都来围楼了!管事的说要让楼里的人都要去见官!”   “什么!”这一声是成谦发出来的。   韩国舅被他一掌劈晕关在屋中,且命了人看好,只等萧恕回头再来处置,怎么就忽然死了?   而且官兵来围楼,来得也太快了。   “来者是何人?”   小厮被凶神恶煞的成谦一瞪,哆嗦回道:“他们穿金甲,想来是、是执金卫!”   成谦不敢置信地反问:“执金卫?”   执金卫原是废太子的旧兵,现今皇帝无子嗣,执金卫无主就归于禁军麾下,暂理市井小事。   本就是有杀鸡用牛刀,逐渐放逐之意。   而且,他们怎么会来?   外面翻天覆地,屋内翻……   萧恕没能翻过身,就这般仰躺在氍毹上,扣着那截纤细的脖颈,不住地加深这个吻。   江燕如起不了身,只能被他拖入漩涡中。   旃檀的香气将她重重叠叠包裹,她一头陷入了这旖旎的温情之中,不想出来。   像是水里的两尾鱼,不断交换着口里的空气与水,好像这样做,那些火就不会再灼伤他们。   萧恕微微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有片刻的愣怔,然后他闭紧双目,更用力吻了上去。   说是放纵也好,泄愤也罢,此时此刻他是一头栽了进去,抽不出来。   江燕如软得像棉花,完全没了力气,萧恕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眼眸潋滟,眼尾泛红,赫然也是一副动了春意的模样。   只是这让人迷糊的亲吻并没有无止境的持续下去,萧恕的手慢慢松开了,从她脖颈滑下,只剩下喘息声,不再有任何动作。   江燕如慢慢挪开唇,抬起身,费解地凝视他。   萧恕眸光在火烛的照映下仿佛带着霞光,璀璨夺目。   “哥哥……”江燕如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泛红的眼睛又溢出泪花,委屈地求道:“救救我。”   救救我……   曾几何时,他也想要被救,可是,众生皆苦,谁又能救谁。   他更是自身难耐,无法救她。   萧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冷着嗓音道:“滚下去。”   萧恕这人就是如此,刚刚还热情似火,一下就冰凉如冰。   他像是矛与盾,总是难以调解,喜怒哀乐全凭着一时的高兴,让人完全是摸不着头脑。   江燕如心里惊跳了一下,马上又泪眼婆娑。   “可是我不舒服……”她据理力争,用力拽着他的衣襟,“你不能见死不救,我、我可是救过你两回!”   江燕如又掰出两根手指,杵在他眼底,用力晃了晃。   虽然这两次里面是有点水分,可实打实算也是有那么一回的。   萧恕慢悠悠睁开眼,却不看那两根颤巍巍的手指,而是错开视线去看江燕如。   江燕如本来瓷白的脸也变得胭红,眼圈哭得红肿,润黑的眼珠透亮澄澈,发簪从她松散的云鬓里脱了出来,半挂在她披垂下来的发丝上,颤颤巍巍,欲坠不落。   一只蜡烛烧完最后一点,留下一堆凝结的蜡泪。   屋内暗了一些,昏黄的光线让人的心也跟着不断往下沦陷。   好像一脚踩进了流沙,整个心一直往下坠,好像永远都到不了头。   刚刚应该把她打晕的,萧恕这般想。   可是却已经有心无力。   他闭上眼暗自运气,这一次他感到了比往常更艰难,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所有的气血往下涌,无法如他所愿。   江燕如见萧恕不动,自己也没有法子,只能拖着软胳膊软腿爬起身,满屋找水解渴。   可这间屋子常年无人居住,下人也不会准备茶水,江燕如磕磕绊绊,最后又绕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氍毹上,伸脚一踢,原本就半开的盒子就掉了一本卷起的册子出来。   原来那刘公子居然给萧恕送了书。   江燕如不由诽谤萧恕又不喜欢看书,这礼算是拍到马腿上了。   但是书好啊,都说看书能静心。   江燕如满肚子冒火压不下去,把书捡起来摊在膝头。   翻开看一眼,她连书带盒子都踹飞了。   那哪是什么正经书,而是本画册子。   还专画得是赤.条条的人打架。   江燕如从第一页翻开就是一副□□地压在地上的打架图……   别说虽然猛一眼看很是生猛,让人害怕,可是回想之下又有几分好奇。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避火图。   避火、避火,就是专解火烧火燎的那种意思吗?   江燕如回忆起刚刚那一眼所见,心神未定,小心脏更是乱跳不止。   就像偷偷做了坏事,怕被人发现。   虽然眼下这屋里只有她和一个挺尸一般的萧恕。   对了,萧恕。   江燕如再扭回头,盯了一眼。   萧恕又不能动了,他欣长的身躯躺在氍毹之上,就像放在砧板上的肉,让人垂涎。   江燕如不知道为何自己看着萧恕会不由抿了抿烧得干裂的唇,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萧恕提到一半的气倏然又散了去。   那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就无法缓解自己身上的异状,逐渐就会沦入与江燕如相似,甚至比她还严重的境界。   到时候事情会变成怎么样,他无法料想。   更何况,他如今无法动弹。   万一江燕如要对他做什么……   思及此,萧恕的眼神凶恶地凝起,宛若一只捍卫自己领土的孤狼。   江燕如却巧妙地躲过了他的视线,转回头,把书重新捡了起来。   萧恕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江燕如又把那滚在一边的瓷偶拿起来,他方醒悟过来,那该死的陈公子给他送了什么好东西。   那对瓷偶小人做的也是栩栩如生,两个白腻的胖小人,肤如玉制,腮如凝红。   相叠而起,脸贴着脸,手挨着手。   江燕如本着求贤若渴的好学心态耐着性子把瓷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   瓷偶并不是牢牢粘合在一块的,她翻动时还会有因为松动而敲出来的脆响。   江燕如用手把两个瓷偶分开,瓷偶中间原有一细长之物连接,这才得以完美契合。   所以她提起来时,两瓷偶便能分开,松开手时,两瓷偶又合在了一起。   如此反复几次,萧恕感觉到那股邪火愈来愈烈,忍无可忍。   江燕如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副‘我悟了’的神情转过脸,视线从萧恕的脸往下。   翻越了平原与丘陵到了那至高点。   “我会了!” 第31章 难受 我没弄疼你吧?(二合一)……   月沉星隐, 晨光熹微。   天刚擦亮,机关房的窗户终于被人强行卸了下去。   据牡丹楼管事说这间机关房里除了这紧闭门窗的机关之外,还有些杀人见血的机关,因此他们拆得小心翼翼, 费了好大功夫。   窗户被拆卸下后, 几个胆大的人打头阵, 探头往窗里面看。   一看之下,不由面面相觑。   “没人?”   “怎么可能没人!”   “大人, 是真没人……”   紧闭了一晚的机关房,密不透风, 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现在可好,两个大活人不翼而飞,凭空不见了!   牡丹楼里的管事、奴仆全都灰头土脸、一脸死气。   东家不坐镇牡丹楼, 自己的后宅却给人直接掀了, 他们都有看护不周的罪过。   这从不露面的东家听说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御下极严, 令行禁止。   他们如今失职在前,只怕这个饭碗要不保了。   可对方是执金卫,那都是官家老爷。   他们一介平民老百姓, 是奴是仆, 哪有插嘴的份,压根抵抗不了。   更别说这其中还牵扯到死了一个韩国舅,丢了一个指挥使。   这件事闹大了,到时候皇帝都会来垂询。   一旦皇帝来插手,这件事可难平息。   牡丹楼上下都面如死灰,畏畏缩缩, 只想着这事得有人来担,最好不过就是这位无法无天的萧指挥使。   毕竟他手上犯下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别说韩国舅了,就是天皇老子他也敢薅下来打杀。   几人听命从窗户爬进去,仔仔细细把屋子搜查了一圈,确信每个角落里都没有藏人的迹象。   “没有异状?”   一直扫洒这间屋子的侍女摇了摇头,又惊又恐。   这间屋子莫不是会吃人,要不然两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踪影。   “你再仔细查查!这两个大活人在这屋子里,是死是活怎会不留下一点痕迹?”执金卫的小统领扶着刀怒道。   侍女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地板,“别的痕迹没有,倒是我们东家屋里的这块孔雀蓝团花蔓草纹的氍毹不见了……”   江燕如披着绒毯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掬水洗脸,白嫩的十指还有些发颤,那一捧水在抬起来时已经撒出去不少,等捧到她面前时就只剩下浅浅一层。   她就着手里的水把脸埋了进去,热燥一夜的脸终于恢复如常。   只余下一点温热也被这发凉的溪水带走,她抬起脸,红肿发热的眼睛上浓睫带着水珠,随着眨动,一颗颗争相恐后地坠下,像是梨花带泪。   小巧玲珑的鼻尖有些泛红,好像大哭过一场,下面红肿的唇瓣像是成熟的果实,轻轻一抿,好像那鲜甜的汁.液就会迸.发。   一滴水挂在上面,有些发痒,江燕如抿了一下唇,又嘶了一声,抽了口气。   她的唇角上有几道小伤痕,刚结了痂壳,还疼着呢。   这就提醒了她,自己昨夜犯下大错。   那可是弥天大祸,江燕如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大胆又离谱的事。   离谱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一夜的春.梦。   江燕如把手放下,看着脚边湍流的溪水发愣。   流水映不出她的影子,只有粼粼波光,东流而去。   身后传来枝杆折断的脆声,惊飞了刚落上枝头的鸟雀,也惊醒了发愣的江燕如。   江燕如没顾上把脸擦干,小心翼翼地转头窥探。   萧恕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后方,他的脸迎着初升的旭阳侧向一边,只见那精致的下颚线紧绷如弓,喉结处缓慢地滑动,未干的鬓角上几缕发丝还贴在他脸颊上,犹是一副萎靡消沉的模样。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刀柄之上,刚刚的声音正是他那刀压断地上散落的树枝所致,他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眸光落在远处,半响没有转动。   江燕如瞥见他曲起的指骨,一根紧挨着一根,犹如修长的竹指,强韧有力。   想起它们掐在自己腰侧时用力泛白的样子,江燕如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不太记得两人是如何开始的。   只是等到药效过半,她迷迷瞪瞪回过神来,萧恕已经被她狠狠折.腾了一番。   不得不说,陈公子那对瓷人教得好,她学得也好。   唯一不好的是她低头看见萧恕那双要冒火的眼睛,她人一下就吓麻了。   可偏偏骑虎难下,连找个地方埋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洗够了没,我要走了。”   萧恕眼睛一动,视线终于转了过来,金灿灿的晨曦都不能温暖他的眸底,阴森森的,像是潜伏黑暗的兽,仿佛还在思量着什么可怕的事。   江燕如虽然看了发怵,但是更怕被萧恕扔到这个陌生的小树林。   谁能想到繁华的琳琅街牡丹楼,后院的屋子里居然有一条密道,机关藏得也隐蔽,正是在床上内侧一角的瑞兽金顶的左耳。   江燕如正好往前一扑,刚巧手指就掰到了。   床板从内侧直接往外推去,露出一个涌动气流的萤石坑。   江燕如辛勤劳累一夜,自是没有力气走,被萧恕抱着在通道里走了快有大半时辰,才到了这处不知名的树林。   沉星迎日,浓雾散去,却见四周无人迹,只有早起的鸟雀婉转啼鸣。   她对金陵城不熟,认不得这里是哪里的夜林。   别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万一还碰到些冬眠刚苏醒的虎狼野兽,饥肠辘辘地出来觅食,那她肯定死得透透的。   “哥哥,等……等我!”江燕如想起身,但才撑起来半个身,小腿就发软又跪了回去。   她筋酸骨乏,身子就犹如风摆荷叶,摇摇晃晃,使了半天的力,还没能挣扎起来。   就是初生的鹿也比她健壮活泼。   萧恕长身立于树下,拧着眉瞅她,仿佛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她丢下才好。   江燕如眼睛发酸,委屈地扶好自己的腰,想开口辩说自己不舒服,但是触及萧恕那晦暗难辨的眼神,她又有点不敢开这个口。   心虚。   实在心虚。   毕竟是她先动得手。   江燕如心里害怕被抛下,可一时半会她又站不起来。   可恨萧恕毫无人性,一点也不知道关心她一二。   江燕如只好先关心起他,想着投桃报李、互相慰问,总能找到机会述说自己的苦。   “哥哥,我……我昨夜没有弄疼你吧?”   她的嗓音轻飘飘传来,却仿佛是惊雷响在了萧恕耳畔。   他眼睫一抖,倏然寒光迸射,像是射出来的箭要把她扎个对穿,像是不敢置信   江燕如一咯噔,马上低头垂泪:“对不起哥哥……呜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是难受的话……”   她掀起眼睫,怯生生朝他眨了一眨,一边搅动着自己玉白的手指,关怀备至道:“我们要不要再歇歇……”   她的腰好酸,腿好软。   现在要她马上动身赶路,何尝不也是要她小命。   一想起昨夜的混乱,她心底是虚得,手脚是软的。   说来也没人会信,在一个风黑月高的夜晚,她,糟.蹋了萧恕。   不说萧恕大为震惊,江燕如自己也十分惶恐。   不过,惶恐倒也其次,主要还很痛。   那种要震碎灵魂,破开耻.骨的疼,真不是正常状态下的江燕如所能容忍的,她自小就不能吃苦受累,别说是被砍几刀就是绣针扎了手指那也是会垂眼泪。   不幸得是,那个时候她不正常。   更不幸得是她不正常,偏偏萧恕比她还不正常。   两个烧得像火炉子一样的人叠在了一块,除了把火烧得更旺以外别无他想。   江燕如怅然皱起眉,那对形状姣好的柳眉,不描而黑,像是沾了水的墨,晕染出两抹浓淡适宜的颜色,即便作出伤春悲秋的模样也是极为动人。   江燕如心底是有说不出口的苦楚。   她确实是趁人之危,把不能动弹的萧恕先这样后那样。   可萧恕自己也不是全然无过。   一开始对她凶巴巴、恶狠狠,可后来她累惨了,也有想过要罢手停下,可萧恕却一改抵死不从的态度,含着低靡的嗓音一直威胁她。   继续,我没让停。   庄子里推磨的驴怕也没有她这样辛勤劳苦。   萧恕这身子的病着实奇怪,一开始他是真的不能动。   不知道后来又怎么缓过来了,忽然又能动了。   这下可好,还能自力更生了。   前头江燕如受得累一点也不少,还要再加上后来被他翻过来,反过去。   就是煎鱼也不待煎一晚上啊。   她本就是娇生娇养,从没出过这么多力,受过这么多累。   想到自己吃了一夜的苦,江燕如干干脆脆把屁股往地上坐实了。   “在休息一会吧,哥哥,我是真的走不动……”   她的嗓音低哑,不复清脆动听,却好似拿了支鸟羽挠在人心口,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萧恕手指一缩,握着刀柄的手指用重了几分力。   光线照着江燕如半张脸熠熠生辉,像镀了层金子,细微的绒毛沾了水珠,被阳光折射出万种光彩。   她肤色本就很白,像是牛奶一样乳白、像是脂玉一样莹润。   不像他,常年混迹在军中,日夜餐风露宿、栉风沐雨。   一身皮囊日晒雨淋,终不再白皙,他的肤色偏深,与她的就形成了对比分明。   他还记得烛光下那些黑白交.融的画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披散下来的青丝像是绸缎散在白玉一样的脊背上,脖颈上嫣红的小痣随着晃动,在青丝里若隐若现。   他总是忘不了,放不下,像是着了魔一样一次次去吻那个地方。   萧恕还从没有把自己放纵到如此沉溺的地步,身体沉沦,记忆却并不混乱。   那些不断冲入脑海画面让他的呼吸又乱了几次。   几番看向江燕如的眼神是变了又变,暗了又暗。   江燕如被看得毛骨悚然,差点就要举手投降。   铮——铮——   几只箭镞从密林里擦叶而过,极速而来。   变故突发,江燕如捂着嘴压低了自己的惊叫。   下一瞬,萧恕已经出现在她身边,提起她的腰,手里的长刀出鞘,飞快地拨开了四周的羽箭。   “走。”   江燕如被他挟着腰,脚尖将将点着地,狼狈不堪地随着他的疾步往身后的密林趔趄而去。   从箭镞飞来的方向窸窸窣窣,有不少于七、八个人在追他们。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江燕如被萧恕半抱半拽,倒是不费自己多少力,所以脑子里还有空闲转了起来。   萧恕的仇敌也太神通广大了,他们两也是误打误撞才来到这里的,就这样居然也能这么快被人伏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见萧恕虽然在金陵只手遮天、炙手可热,但这日子也太难过了。   连带着她也平白无故受到了牵连。   江燕如悲戚的心情还没来得及蔓延开,那些追兵已经杀到了他们身后。   几匹野地矮脚马特擅钻林子,踏着雷鸣一样的沉响步步紧逼。   他们骑着马追,就是萧恕动作再快也是跑不过的呀。   江燕如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萧恕却不慌不忙把她往树下一扔,江燕如一屁股坐进枯叶堆里,尾椎骨的疼还没传导上来,几道刀光已经逼到眼前,她把眼睛一闭,惊叫声都死死咽了下去,兵刃相击的金属声锵得一声,随即脚步声、马嘶声纷至沓来。   所有的嘈杂都在她身前,却也止于她身前。   宛若是有一道屏障,把那些威胁都挡在了外面。   江燕如慢慢抬起头,从臂弯处睁开一只眼。   她起初担心萧恕寡不敌众,但是一看之下,却开始害怕萧恕杀性已起,会不会敌我不分!   那些追兵虽然人多势众,可完全不是萧恕的对手。   他们或许只想生擒活捉,所以还留有余手,但是萧恕不是,他完全是往狠里打,往死里杀。   遇到不怕死的打法,那些追兵全乱了手脚,居然被他一人逼得落了下风。   原本是以多欺少,现在却变成以少屠多。   萧恕的刀对上他们就像是切豆腐一样,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幽林变成了修罗地府,草地也成了血泊红河。   惨叫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充斥耳鼓,江燕如背靠着树干,再次把头埋进膝盖,完全不敢再抬头看,生怕多看一眼都会让她作呕。   她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团起来,不想引人注意。   直到一只手倏然从旁边伸出,握住她的小腿,江燕如一声尖叫破喉而出。   谁知道她的叫声还没掩盖住那道欣喜若狂的叫声。   “我抓到了!我抓到了!有女人!——”   蒙面的黑衣人顶着满头满脸的血,伤痕累累的手指死死抓住她,她的裙摆下被他的血染红,黏腻温热的触感像是毒蛇一寸寸攀爬往上。   那人恶狠狠抓住她的小腿,往自己的方向拽,江燕如吓得魂不守舍。   “萧恕!你的女——”那蒙面人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把柄,正准备大声放出狠话,谁知道一柄刀就从厮杀的战场之中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寒光瘆人,直坠而落,正中他的手骨。   咔嚓一声。   啊——   江燕如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听过一个人惨声大叫,仿佛灵魂都被生生被剥离,痛不欲生。   那个黑衣人匍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他瞳仁涣散,脸孔煞白,仿佛还不可置信自己被人飞刀斩断了右手。   他抓的哪是什么把柄,分明是斩立决。   江燕如看见断骨刀的刀柄犹钉在地上发颤,她的目光不敢往下,只是下意识抽了抽自己的腿,那紧箍在她小腿上的手指僵硬未松,还随着一同拖动。   她蓦然一惊,反应过来。   莫不是掐在她脚踝的是一只断手,而那断手会随着她的腿一同回来……   这个认知把江燕如吓坏了。   “哥哥!呜呜呜呜,哥哥……”她蹬腿不止,却不能摆脱那桎梏,一直哇哇大哭。   萧恕刚空手撂倒剩下两人,回头看见哭得眼泪横流的江燕如,皱了下眉头,虽然她哭得狼狈难看,可一直这么哭下去吵得他脑壳疼,她又不是什么耗子青蛙能一巴掌拍死,所以他只有抬脚往回走。   刚刚摸到江燕如身边的那个黑衣人虽然断了手却还没死绝,正疼得满地抽搐。   桀桀的声音在齿缝里像是恶鬼磨牙,已经不成声。   萧恕抬脚走来,手指摁在刀柄之上一用力握住就拔了出来。   “萧、萧狗罪、罪大恶极,我、我等都是死侍……”   萧恕嘴角一勾,刀斜刺下去,正中他的脖颈,随着咔嚓一声,颈骨折断,那黑衣人的声音断在了咽喉。   萧恕拔回刀,带出一片血迹,他似嘲似叹:“”我也没打算留你活口。”   江燕如惊恐地看着萧恕毫不留情飞快结束了那黑衣人的性命,还没回过神,萧恕已经把长刀往旁边一放,弯腰替江燕如掰开那截血淋淋的断手。   江燕如看见那断手,泪涌了上来,呜呜直哭。   “行了,哭什么哭,我小时候睡死人堆的时候也不见哭得有你这么大声。”萧恕被吵得额头青筋一直跳。   江燕如从来没有听萧恕提起自己来江家以前的事。   他虽然是奴,为什么会睡去死人堆?   江燕如看了萧恕的脸色,哽咽了几声,把眼泪缩了回去。   萧恕把断手往后一扔,薅了几把草把手上的血迹擦掉,眼睛一抬,看着江燕如。   江燕如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只顾着看他,一动也不会动。   那张小脸苍白疲倦,犹是红肿的眼圈和唇瓣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萧恕直望进她眼底,换来她瞳孔一缩,就好像是针尖扎到了眼前,惧怕和躲闪是显而易见。   别人怕他、惧他,萧恕都习以为常,就是到了江燕如这里,他也觉得再正常不过。   江燕如该怕他。   他将她从蜀城掳过来,把她拘着、困着,又威胁她、欺负她。   他们并非兄妹,也无恩情,从来就不是一路的人。   她就该怕自己啊。   昨夜骑在他身上时得意洋洋,还以为自己占了什么上风,能拿捏住了他。   现在还不是又回到了原点,依然和别人一样对他是又厌又惧。   萧恕歪头看她。   他的眼角还有飞溅沾上的血迹,斑斑驳驳的红点,显得他冷漠的眼神是那样无情又残忍,身后是一地的死尸和流淌的血河,可他却还能从唇角蔓延出笑意,轻笑着问她:“怎么,现在又知道怕我了?”   江燕如眨了一下眼,刚刚躲闪开的视线又往回移了一寸,落进他古潭一样深不见底的眸眼里。   她今日总算见到师兄们所说,萧恕不怕死的打法。   他以命相杀,谁不畏惧,谁不害怕。   那些黑衣人没有他这样舍命忘死,他们只得了抓人的令,所以只能被他的杀气所压,从而一败涂地。   可是他为什么不怕死呢,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江燕如和他不一样,她怕死。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就是怕也逃不了掉,摆在眼前的路只有这么一条,江燕如很识时务地摇了摇头,小声抽了抽鼻子酝酿了一下,突然就伸开双臂钻进他怀里,两只胳膊顺势圈在他脖子上,挂在他肩头,又抽抽泣泣起来。   “呜呜,哥哥我害怕你被杀了……”江燕如毫不吝啬自己的眼泪,哪怕是为萧恕哭,她也能滔滔不绝,“要是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萧恕身子蓦然一僵,感觉空荡荡的胸腔前挤满了温热与柔软。   两人虽然在意外中荒唐了一夜,炽热的怀抱也拥过,颤抖的后背也环过,但是全都没有这一刻,她清醒地选择投进他怀里更让人感到心悸。   她像是雏鸟全然放心地依赖,靠近他,好像他真的是那个可以给她庇护的人一般。   晨雾被彻底被驱散,幽静的野林逐渐热闹,风穿过树梢,树叶簌簌奏响着小调。   江燕如搂着他,脸颊贴在他的颈侧,两人温热的肌肤贴在一块,互相温暖。   萧恕垂下眼睫,呼吸清浅拂过她的发丝,有淡淡的旃檀香从里面透出,那些交颈而卧的时候,她身上早染透了自己身上的这旃檀香。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他们糊糊涂涂做了最亲密之事,却并非最亲密之人。   世人都说放纵自己就是所有祸端的起源,或沉溺于情,或眼迷于色,或贪婪于财或攀附于权。   所有的种种都是他不想触碰的禁.忌。   可是没人告诉过他,越抗拒、越否定,越让人容易成瘾。   就像一个常年穿着单薄衣裳走在满天雪地里的人,给了他一件袄子,他就会再也难以忍受早已习惯的苦寒。   身体里疯狂涌动的血也逐渐缓和,那些躁动也离他而去,现在只有怀里这个温暖却纤细的身体。   他恍惚记起幼时也被谁这般温柔的环抱着,有温和的嗓音在他耳畔。   “阿恕,别害怕。”   别害怕——   灼热的血从他头顶泼洒而下,像是六月里那场倾盆大雨,瞬间浇寒了心。   他浑身颤抖,多希望那时候自己还有人抱着,护着。   怀里的这具身体在发颤,纤细柔弱,是狂风暴雨轻易能折去的娇花,可是他若是愿意,自然可以为她遮去一片阴雨,只是……   可庇护她,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与江家有恨,把江燕如卷进来也是怨。   要如何折磨她,处置她,却成了他如今最为难的事。   他像是从千里迢迢之远、费尽心机移来了一颗娇贵的花,打算扒她的花瓣,摘她的叶子,再把枝杆折断,直要她花零叶碎才好。   可却猝不及防却被花开的模样乱了手脚。   他喉咙有些发堵,张口欲说:“别害……”   江燕如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哭泣道:“哥哥,我好饿啊……呜呜,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呀……”   萧恕猛然咬住牙,止住了话。   他想掐死这个小废物。 第32章 齿痕 指头上有深深的齿痕   耽搁这许久, 天已大亮。   官道上早起的商贩、农户已经开始新一天忙碌。   这条细石官道是连接金陵城与朝云城的主道,最是热闹和拥挤。   尤其是这春分时节,把旧袄换春装,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新的期盼。   行人摩肩接踵, 马车、牛车, 鸡羊猪狗也是一道挤在路上。   江燕如和萧恕同骑一匹马, 随着人流往前。   一路听着农户们的互相攀谈农作物的种植分配以及金陵城里的物价,还有人专门说道自己是特意去金陵城买了外地产的优良黍种, 因为昨夜金陵城发生了大事这才耽搁了一夜。   江燕如听到这里就有些奇怪。   若是与他们同路,这就说明萧恕带她正在走的这个方向并不是通往金陵城, 而是去往农户口中说的朝云城。   朝云城是金陵城西北角一座卫城, 虽说离金陵城只有半日的路程,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刚刚遭到追杀,势单力薄, 难道不快马加鞭赶回金陵, 反去朝云城做什么?   江燕如满头雾水。   “哥哥,我们这是去那里?”   萧恕也不多解释, 慢悠悠道:“你不是饿了吗,去朝云城吃个早膳再走不迟。”   江燕如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奚落。   萧恕有点奇怪,虽然他一直喜怒无常, 可自从她在野林里抱着他喊饿起, 他的脸色语气就奇差。   就好像谁捅了他的心肝肺一样。   金陵是没米没粮,没饭吃了吗?   江燕如完全不能理解萧恕间歇性抽风的想法,更不能阻止他。   她身子虚软,无法自己独自骑马,还是死皮赖脸求着和萧恕同骑,要不然他许是想把她这个累赘原地丢下。   江燕如委屈极了, 她以前听过街坊妇人怒骂自己家男人说是什么穿上裤子不认人的禽兽。   她当时还不懂,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他们昨夜做的事已经亲密到不成亲说不过去的地步,但是萧恕对她的态度还是这样的恶劣,简直让人发指。   不过江燕如也不指望萧恕真的会为此负责。   介于昨夜的始作俑者是她,她还是有点怕被萧恕重提起这桩事,万一他不是要负责而是要毁尸灭迹,那她人不就没了。   江燕如自小就被教育要惜命,江爹口中常教诲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就是要她学会万事保住性命,方有将来。   所以姑娘看重的贞.洁对江燕如而言,也远没有自己小命重要。   只要萧恕不取她命,一切都还可以容忍。   江燕如是侧着身坐在马背上,马虽然只是小步慢速前行,但是颠.簸一点也不少,她不得不把脑袋往萧恕胸膛靠。   可她一挨过去就能嗅到那些萦绕在鼻尖的铁锈味,也不知道萧恕身上究竟沾了多少血污,这味道实在冲鼻难忍。   江燕如不得不屏息,怕自己会想起那血肉横飞的画面而吐出来。   若是直接回金陵城,她还可以早些梳洗换衣,免这一身血污难受。   偏偏萧恕突发奇想,要去朝云城。   江燕如可不信他是为了要去吃什么早膳,明明回金陵城更近一些才是。   她诽谤了一会,又捂住肚子,还是软软地靠了回去。   萧恕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而她饿得都快没气了。   在萧府时,张婶怕她饿着,还经常会做一些便于携带的糕点给她随身带着。   可惜昨夜都给他们糟.蹋完了。   江燕如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他们早点到朝云城,找到吃饭的地方。   轻风徐来,绵湿的空气里带着不知名野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路上的行人都不急,仿佛还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即便江燕如多么盼望早点到,两人紧赶慢赶还是花两三个时辰才到朝云城。   进了朝云城,江燕如已经跟午后的黄花菜一样焉头搭脑,就连下马都要萧恕黑着脸抱下来。   身上的酸痛越久越明显,到这个时候就好像全身都被人揍了一顿。   萧恕和她对比鲜明,他倒是生龙活虎,看着比往日还强健。   搞不好他是那千年道行的老妖精,专门采阴补阳来的。   江燕如的眼睛滴溜溜转,好像真从萧恕颀长的身形上看出点摄魂夺魄的妖精样来。   他出现在这街上不过片刻就引来了不少瞩目,尤其是姑娘家,仿佛是蝴蝶嗅到了花蜜,一个个翩跹欲飞来采.撷。   若不是萧恕一脸冷肃的模样太让人畏惧,只怕转眼他就要被人包围了。   萧恕对朝云城熟悉不亚于金陵城,进城后他把马绑在路边的拴马桩上,带着江燕如轻车熟路地抄近道往街道走。   远远见到一个刚支好棚开张的包子铺,江燕如眼睛都撑大了一圈,尤显得她那双兔子眼红得显眼。   她拖着绵软的嗓音,“哥哥……”   不必详说,萧恕都能听见她肚子打鼓了,他捡出一颗碎银子丢给她。   江燕如拿了钱马上就一溜烟儿跑了,饿过头了反而让她涌起扑向食物的力量,哪还有半分刚刚下马时候的柔弱。   萧恕看着江燕如欢快的背影,特别像是过桥抽板、上树拔梯的小人,有了吃的就用不着他了,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将他抛之脑后。   江燕如头也不回跑了,萧恕反而不急着跟上去,就在原地站在。   就好像专门在等着看江燕如敢不敢跑了。   江燕如当然回来了。   她口里咬着一个白软的热包子,快快乐乐地跑回来,竖起五根手指对萧恕说:“哥哥,你吃不吃包子呀,你吃五个,我吃两个行吗?”   萧恕见她前一刻还像一株快枯死的草,这一刻就重焕生机,笑意盈盈。   一个包子就把她高兴成这样,好像她平日里在萧府就没有吃过好东西一样。   虽然他不说,可也知道张婶总是瞒着他,偷摸摸给江燕如塞好吃的,心疼她心疼的不得了,就好像是她亲闺女一样。   “不吃。”他把脸撇一边。   江燕如深知萧恕性子别扭,所以也没多劝一句。   她立刻捏着包子又跑回去,只听见欢快的声音传了回来。   “老板我要五文钱三个,太多了我吃不完。”   江燕如以前在蜀城不会计较这几钱,可是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自然是要计较起来的。   一个包子滚下去肚,江燕如明显步伐都轻快了,带着装着剩余两包子的牛皮纸回来了。   萧恕朝她伸出手,迎着日光,那修长的指头上很明显还留有深深的齿印,仿佛是掐出的月牙型,微微泛着白。   江燕如一眼就瞧见了这还未消失的痕迹,有点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萧恕为什么要把这根手指给她看。   怎么了,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开始翻旧账了么?   江燕如有些羞恼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指,瞄了左右,见无人注意才低声辩解:“……这,谁让你塞我嘴里让我咬,实在不能怪我啊……”   萧恕飞快抽出自己的手指,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牛头不对马嘴在说什么,他目光往下落,这才注意到自己手指上的齿印。   是她昨夜挣扎的厉害,还胆大包天骂他。   他嫌她又哭又闹实在烦人,才用手去堵她嘴,偏偏江燕如那时候被他逼的极了,张口就咬。   江燕如边哭边喊累,还非要在上,搁这里跟和他争地盘一样。   萧恕恨极自己是落了下风,被她轻易就摆布了一番,怎可能再让她如愿。   江燕如得不到,浑身就像生了反骨一样,不肯老老实实配合,直到他强硬地把她翻了一个面,咬住她的脖颈,堵着她的嘴才呜呜老实起来。   “塞进嘴里就咬,你是属狗的吗?”萧恕用拇指揉了揉伤痕,他的忍痛能力算是极高,但是昨夜还是险些没被江燕如弄死。   她不知轻重也就罢了,还只顾着自己。   “你还不是咬过我舌尖……”江燕如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还双标了呢……”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萧恕又想到了其他不可细思、细想的画面。   从生疏胆怯的试探到后面横冲直幢的卷舐,灼热的气息自唇.舌上交缠,仿佛是一场激.烈战斗。   你进我退,我退你进,互不相让又互相缠斗。   若不是……他还真会当她以前惯是会这样的人,不过想着蜀城江家看护她甚严,也不至于会向谁学了这些。   更何况,她还一直说是他教的。   想到这里,萧恕脸色发沉,本就一夜少睡的神色看起来阴沉,他再一沉脸,路过的小孩都给他吓哭了。   妇人心疼自己孩子,连忙抱起小胖娃疾步离开,一边还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大街上就跟自己娘子翻脸,这还怎过日子啊,小姑娘都快吓哭了还不知道让着点。”   妇人很快带着孩子走了,只有余音还在两人之间打转。   江燕如一下就把眼泪收住了,不想做实了妇人嘴里的胡话,好像她真的胆子小,被萧恕吓哭了。   “拿来。”萧恕充耳不闻路人的闲言,依然是我行我素,执着到底。   江燕如纳闷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包子,委屈道:“哥哥刚刚不是说不吃吗?”   要吃的话早说呀,七个包子还划算呢!   萧恕朝她俯身垂首,低声道:“装什么傻,找的钱呢,我那么一大块银子,也让你吃了?”   江燕如呆了一下,没想到萧恕居然还要收回剩下的钱,还真是一文钱都不留给她。   她不想给,摁住自己的荷包道:“我爹都会把零钱给我的。”   “你看我长得像你爹吗?”萧恕毫不留情,一下就戳醒江燕如的白日梦。   他可不是江怀魄,凡事都会依着、让着她。   不敢和萧恕争,江燕如只能老老实实把钱都交出去,一文钱也没留下,毕竟她那一声五文钱三个被萧恕听得真真切切。   攒钱逃跑计划无疾而终,连手里的包子都不香了。   江燕如郁闷地把三个包子吃完,抬头一看,萧恕把她领到了一间三层高的大客栈门前,从屋檐两边垂了至少七八个红灯笼下来。   在大周,灯笼数代表着客栈的等级,这一间无疑是客栈里三甲。   诱人的酒香、菜香交织在一块,从横长的格窗里飘出来,若不是江燕如肚子里刚填了三个包子,现在可能就能和那些香味共鸣了。   江燕如垫脚往里面瞅了瞅,“哥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吃饭啊。”萧恕笑着一抬头,看着楼上的牌匾,懒洋洋道:“庐楼的糕点乃是朝云城一绝,既来了这里,自然是要吃的。”   “所以哥哥刚刚不吃包子?”   江燕如一愣,后知后觉萧恕的用心,他不吃包子,是因为等着吃更好吃的东西啊。   萧恕嗯了一声。   江燕如悔恨莫及。   萧恕不做人也不是第一天了,可她还是一次次被刷新认知的底线。   庐楼是一间客栈,除却二、三层是房间,整个中空大厅都摆满了四方木雕花桌和条凳,过了早膳时间,这里坐着的人不多,三两个零散占了几张桌子,但无不例外桌子上都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和好酒。   江燕如羡慕地揉了揉肚子,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再塞一点。   但比起用膳,萧恕先到柜台要了两间房,又让小二跑腿去买了新衣裳,备了热水。   他那身衣裳的确不能再穿了,等气温再高些,那些渗进去的血腥臭味估计就得蒸发出来。   到时候就是不想引人注意也难。   两人在各自屋中沐浴清洗,江燕如泡在木桶里,感觉身体上的酸痛总算缓解了不少。   因为吃饱喝足正舒服,一时半会不想起来,她趴在桶边闭目养神。   这一闭眼不想却直接睡了过去。   然就在她睡得浑浑噩噩之际,忽而听见门闩被拨动的声音。   不多时,有人走了进来。 第33章 上药 咬一口,还一口   脚步声落在氍毹上, 只有轻微的声响。   但江燕如还是一下就惊醒了。   刚刚经历过一次追杀,她睡得不太安稳,害怕是刺客摸上门来。   这一睁眼,正瞥见穿着单衣披着外裳的萧恕绕过屏风, 大大方方走过来。   江燕如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直到睫毛上一滴水掉下来, 刺痛了眼睛,她用力眨了下眼, 才惊觉并非是梦。   萧恕刚沐浴过,发丝半湿半干披在肩头, 连平时锋利的眉梢都被水汽温润了不少, 沁黑的瞳仁在黯淡的室内就好像藏在晨雾里的黑曜石,虽然不显著却依然会引人注意。   他的五官并不柔和,唯有眼睛生得柔美, 长睫长目, 眼尾勾起的弧度又平添了几分阴柔。   “哥哥!”   萧恕这个时候进来也不见得比刺客来好多少。   江燕如把自己沉入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含羞带怒地看着他。   萧恕手里捏着个瓷瓶,“原来你没淹死啊,我刚刚敲门你没听见?”   看见江燕如戒备, 他倒是没有马上走近, 就在屏风前站定。   隔着那段距离,江燕如判定他是看不见桶里的‘风景’,心下稍安。   “我不小心睡着了,所以……”   江燕如本来还想好好解释,可随即又想到这事萧恕本就无理,哪有哥哥不问自入妹妹的屋中, 更何况她还在泡澡。   “就是我没听见,哥哥也不该随便进来,万一我没穿好衣裳!你岂不是要看见了!”   江燕如理直气壮,瞪了他一眼。   登徒子!   萧恕不怒反笑,抬脚一步步踩着江燕如的心跳继续往前,似是不解地侧头问道:“你脱我衣服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把我看光?”   他笑意只浮于表皮,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更是忐忑。   江燕如脸唰的一下红透了。   来了!来了!又翻旧账了。   “我、我不记得了。”江燕如尬住,眼睛都不敢再往萧恕脸上看。   这事在萧恕这里就翻不过去了是吗?   明明是姑娘家更吃亏,可偏偏在萧恕嘴里,好像他自己才是那个吃了天大亏的人。   可偏偏江燕如吃了先动手的亏,没有底气跟他杠。   “你不记得?”   萧恕越走越近,江燕如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眼睫眨了眨,终于在他靠过来前用力挤出几滴了眼泪,马上低头认错:   “昨天的事,是我对不住哥哥……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都说我是中了药对不对,中了药我连人都认不得,怎么会知道……”   豆大的泪说流下来就不含糊,挂在脸颊上、下巴下,就像是沾了晨露的花骨朵,怯怯可怜。   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该怪到她头上去,她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娇花罢了。   “这么说,你是中了药认不得人了,所以是谁都可以?”   萧恕手已经撑到了桶边,木纹磨得光滑,还上了漆,四指的宽度的实木厚实足以保温,一桶热水的温度还没彻底散去,余温随着腾起的水雾弥漫开来。   他垂下的视线隔着水雾落在江燕如那张又白又红的脸上,看她一头的青丝自脑后垂下,在水面上、水面下犹如上好的绸线,缠绕着若隐若现的身躯。   就像是古书里说的鲛人,浮于海岸,用美丽的外貌将人诱.惑至水里,沦为她们忠实的奴仆。   她们也惯会用坠泪成珠勾起人的好奇与向往,可眼泪对她们而言,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东西。   就好像江燕如,哭对她来说就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所以就是看她哭再多,对萧恕而言也不过是下了一场小雨。   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反而升起了想让她一直这样哭下去,日日夜夜。   看他究竟会不会对她这张脸心软。   江燕如边垂着泪,刚睡醒,脑袋瓜还有些懵。   在反复揣测后,她从萧恕这句话里揣摩出了蹊跷。   他这样问实在奇怪。   这仿佛要她如何回答都是错。   她总不能说随便是谁都可以,更不能说只能是他萧恕才可以。   这简直是两面开刃的刀,哪哪都要命啊。   江燕如咬住了声,绞尽脑汁半响想出一个回答:“这……事出突然,自然是无法选择……”   意思就是,这不是没得选嘛,有的选她敢这么做?   “但是若有的选,我肯定是选择去找大夫!”江燕如马上站住自己的立场。   随便是谁也不成啊,这事哪个姑娘愿意了?   “更何况,你也没说不行……”江燕如倍感委屈,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要是他当时就把她用东西一捆,就凭她那点力气,在他手底下能翻出什么浪花。   江燕如能想到,萧恕自己也能想到这点。   他眸光一缩,“你的意思是我没阻止,就是我的错了?”   江燕如赶紧晃了晃脑袋,从水里竖起一根指头道:“那我们各自退一步,就算我们都错一半,行吗?”   萧恕盯着那根大剌剌伸到他眼皮底下,如白玉笋尖的手指。   退一步?   他们是半步都退不了。   江燕如以为做了这等事,还能和他各担一半,然后撇干净关系?   江燕如眸光纯净无比,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讨价还价,就很敞亮地亮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   她不要他负责,也不与他有关系,她只要泾渭分明的各错一半。   可这不是切一块饼,一刀下去,就能分的干净,他们是水乳.交.融,谁对谁错也无法分割。   恶从心生,萧恕俯身含.咬住江燕如那截指头,用力留下痕迹。   江燕如痛呼一声,抽.出手指却也是迟了,已经获得一个与萧恕手指同款的齿痕。   “各错一半?”萧恕挑眉看她,弯唇一笑。   江燕如看着自己手指上泛白的齿痕,呜呜呜低泣。   疯狗!   “这个不算,你自己的错,自己负责!”江燕如坚不认这个,她还伸出手指,指指点点。   “你咬一口,我还你一口,怎么就不算了?”萧恕慢条斯理得拨开她的手指。   萧恕蛮不讲理,江燕如要气炸了,手捂着胸口哗啦一声站起来,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襟,张口就道:“那你咬了我舌头,是不是也要还回来!”   公平就公平到底!   萧恕被湿淋淋的手抓住了衣襟,水润湿了单衣,直接渗到了他的肌肤上,温热转瞬就变得湿凉,从他的锁骨处往四周蔓延。   他把笑容收起,垂眼看了一眼那只还不知利害的小手。   江燕如的胆子说小的时候芝麻大小,说大的时候也是能吞象,这种时候还敢给他下脸了,萧恕不满地眯起眼,怒气刚涌起来可不到一会又被他压了下去沉,手指转动着小瓷瓶,慢声细语地说道:“行,自己负责是么?”   江燕如刚点头,萧恕一只手就飞快朝她伸了过来,她下意识后仰想要躲开却被人擒住胳膊往桶外一拽。   她扑出去的同时手又被牵扯得反背在腰上,与此同时一只大手同时摁住她的手和腰,就好像反扣着鸟翅膀一样。   “哥、哥哥哥!”江燕如吓得都要破音,头猛然朝下的晕眩让她眼前一黑,腹部在桶边一撞,更是差点没把包子三兄弟集体遣返。   “呜呜,哥哥你、你做什么?”   “你说的对,我弄出的伤害,要自己负责才行。”   啵——   瓶塞掉了下来,从江燕如眼前弹了数下,滚到了她视野的尽头,一个冰凉的东西挨在了她背上,冰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到了萧恕刚刚进来时,手里拿的那个一指高、广口圆肚的白瓷瓶。   心念一动,她忽而就领会到了萧恕口里是什么伤害,伤害又在哪里,她吓得心里一咯噔,挣扎蹬腿,忙不迭道:   “不用了!哥哥我已经好多了!”   可是就在她开口的时候,萧恕已经上手了。   水桶里的水被她踢得哗啦啦作响,大半的水都扑腾出来,浇湿了木地板和浅色的氍毹。   沁凉的药膏被长指执着地在伤处均匀涂抹,毫不受影响。   “你疯狗!我要咬死你!呜呜呜……”   江燕如哇哇大哭,委屈地像是一个被人抢了糖葫芦还被按在椅子上打了屁.股的孩子。   受制于人,不能动弹的滋味太难受了。   萧恕才不理会她又哭又骂,只是很淡然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一会还观察了自己指尖上被水冲淡了的红色药膏,自言自语了一句:“药稀释了,就没用了。”   江燕如闻言寒毛倒竖,浑身更是气得直颤抖。   她才从水桶里被捞起来,浑身还在滴水……不稀释才怪!   萧恕从身旁架子上拿起了一块白巾,很自然利落地帮她擦干,期间江燕如又狂蹬了数十下,往桶外浇了不少水。   不过这也完全不能阻止萧恕重新挑了膏药,继续自己未完的轻拢慢捻抹复挑。   挑药、上药,来来回回不下十几次,江燕如气得全身都泛红了,垂着脑袋对着桶壁吹气,俨然一副‘我斗不过你我装死算了’的模样。   萧恕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又稀释了。”   轻飘飘的声音传进江燕如的耳朵里,她炸得马上又一个鲤鱼打挺,在桶里翻腾起巨浪,愤然得嗓音冲了出来:“我下次还要在上面,我一定、一定……弄……死呜呜……”   那道嚣张的声音才顽强地蹦出十几个字又戛然而止在萧恕的手下。   江燕如垂着泪,呜呜咽咽哭得像只婉转啼鸣的百灵鸟。   门外的宣云卫站了两炷香才等到了萧恕重新出来。   他合拢门后就用帕子细致得擦拭自己的手指。   “一路上发现了什么?”   成谦连忙走近一步,抱拳道:“从金陵城出来后,有几队人依次朝着大人的方向而去,他们行动迅速,目标明确,宣云卫在来的路上已经全部处置,不留痕迹。”   萧恕盯着指根上残留的那点红色药膏沉了沉眼,用帕子又若无其事擦干净,“那牡丹楼背后的主事查了吗?”   “属下无能,还未查出其具体身份,只是从那机关房密道出来直通的那处林子,原是皇家赏赐给谢家的。”   萧恕颔首,似是早已经知道这事,转眸看见成谦脸上有踟蹰的神色。   “还有别的事?”   “还有就是韩家闹到皇帝和皇后面前,要为韩国舅讨个说法,牡丹楼里有人证看见是我们宣云卫的人把韩国舅和刘大人关了起来。”   成谦单膝跪地,“属下无能,原是看守韩国舅的人竟被人迷晕了,而且那迷药成分不知,让人迷晕了也犹如在打瞌睡,刘大人就以此咬定我们监守自盗。”   “真是一群让人讨厌的蛀虫。”萧恕扔了帕子,转身又敲了敲门。   “江燕如,该回家了。” 第34章 等候 他似是等她久矣   江燕如气鼓鼓地把衣服飞块穿好, 看见滚在地上的空瓶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伸脚一踹,直接把瓷瓶踢到犄角旮旯去。   这大开幅的动作也未让她的动作有任何的滞后,说明萧恕给她的药的确是好的药。   只是他上药的方式, 江燕如想着就更来气, 只恨不得马上冲——回西厢房, 把那枕头拖出来揍一顿。   她用力把发带一抽,将半湿的头发扎好, 气哼哼地走到房门口就听门外的声音一顿,随即房门被扣响三声。   “江燕如, 该回家了。”   萧恕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过来, 不是很清晰却很奇特地让她感到一些安宁。   就好像知道有人在身边,会记挂着她、关注着她,不会抛下她, 让她独自处于危险之中。   即便她心底知道, 萧恕只不过是怕她跑了才会时时刻刻盯着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萧恕口里听到‘家’这个字。   在江府的时候,他也从没有说过家, 江燕如忽然有些好奇他的父母、家族曾经是怎样的。   他是真的只有一人了吗?   门外萧恕侧身站立在廊上,从格窗里透出的一缕光照得他眸眼剔透,从挺拔的鼻梁上打下一道阴影, 是阳光落下的印记。   他整个人都是阴沉的, 哪怕是迎着光也最先让人看见阴影的一面。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江燕如就被他吓哭了。   那时候的奴印还不是通行用的简写字,是从古传下来的篆书,在人的脸上犹如是扭曲的怪虫,黑中泛青。   萧恕小时候一张脸还生得很白,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 所以脸上的印记就更显眼,好像是得了怪病的人青筋鼓出。   她不能明白爹为什么要收养这样一个出门都只能戴着斗笠比娇养的千金小姐还不能见人的孩子。   更讨厌别的孩子故意掀掉他的斗笠,指着他的脸嘲笑,‘江燕如,你哥哥和你一样是个怪胎。’   她会更大声地告诉那些孩子他不是自己的哥哥,她没有哥哥。   也会跟着那些孩子一起叫他的刀奴,仿佛这样就能和他彻底划开界限。   萧疏就静静地看着她,从没有对她动过手,只是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里阴森一片。   他是蛰伏的毒蛇,可以花上很漫长的时间伏击猎物。   江燕如在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来的那一刻,身上发起一阵寒凉。   他似是等她久矣。   宣云卫的精锐簇拥着他们赶在日落前回到了金陵。   这一路最是太平不过,追兵的影子都瞧不见半个,江燕如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几次都险些栽下马,最后还是把手塞进萧恕腰带里绑着才安心地睡了过去。   在琳琅街上,江燕如就和萧恕分道而行。   萧恕还赶着去皇宫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江燕如被几个宣云卫压送回了萧府。   百岁一晚上没有见到她,自是十分想念,在她身边蹭腿,来来回回不肯走。   江燕如就把百岁抱了起来,拎着从庐楼里买来的糕点,兴致勃勃去找张婶分享。   张婶待她很好,江燕如也投桃报李。   虽然离开朝云城之前她和萧恕闹得不甚愉快,但是她还是没忍着先打破了僵局开了口。   就是为了这一口吃的。   不过江燕如并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妥。   在她看来,就是哭来的也是她凭本事哭来的。   所以吃起来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只是张婶一眼看见她,就心疼地直说,好好出门玩一趟,回来怎么就这般憔悴。   不过江燕如又成功靠脸换来了张婶的补汤。   庐楼的糕点虽然稀罕好吃,但是江燕如身子虚空,热乎乎的补汤喝下去才感觉精气神都补了回来。   “这个好喝,等我哥哥回来了,让他也尝尝。”   “大人不喝这些,如姑娘喜欢就多喝些吧。”张婶边摘菜,边慈爱地望着她。   江燕如想了一想,也觉得萧恕那生龙活虎的样子的确是不需要再补了,就欣然接受独吞这一建议,只是她连一碗都还没喝完,吴岩就大步走了进来。   “江姑娘,皇后召见。”   萧恕前脚才进宫,江燕如后脚就被皇后召见。   只不过他们虽然都在皇宫里,却也碰不见面,甚至江燕如都不知道萧恕知不知道自己进宫了。   关雎宫里的小太监把她安置在了偏厅等候,原是来的不巧,皇后的娘家正好也来人,正在皇后身前谈话。   江燕如只能安安分分坐着喝茶,吃点心。   可是这一吃,盘子的点心都去掉了两层,就等到了天黑。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琉璃宫灯在檐下被夜风吹得打转,宫人们行走都小心翼翼,除了些脚步声轻轻落在地板上,连一点私语都没有。   江燕如几番朝外张望,都不见小太监回来召她。   还是后来翠珠匆匆来了一趟,顶着一双红红的眼圈,像是受了委屈。   可是江燕如问她,她也不说,只是传了皇后的话,让她再稍等片刻。   看来,是皇后的娘家人在商议要事。   江燕如来金陵的时间虽不长,却也听张婶的儿子几次谈起过皇后的娘家,韩国公府。   那是高门显贵,累世公卿的门阀,能与当初并不显眼的十皇子结亲,也十分让人惊诧。   当然市井里有很多流言,最多的就是韩皇后还待嫁闺中的时候曾去灵隐寺上香,失足踩进了小池塘,十皇子高允正巧经过,伸手援救。   自此韩皇后就瞧上了这位面皮斯文,温雅谦和的十皇子。   可韩国公府当时一心只想让女儿嫁入东宫,并看不上十皇子,好在太子殿下意属谢国公府家小姐,也同样没瞧中韩小姐,再加上不知道当时是哪位嘴碎的人把韩小姐与十皇子早已‘苟且’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   这就导致了韩国公府为了快刀斩乱麻,不得不迅速定下了这桩婚事,以免流言蜚语会给家中其他女眷带来祸端。   后来十皇子步步谋划,联合萧恕一举扳倒了废太子,最终登上了龙椅,韩国公府至此就贵上加贵,变得炙手可热。   谁能不夸一声韩国公挑女婿的好本事。   喝完一壶茶,江燕如在玫瑰椅上捂着肚子难受起来。   腹中饱胀,她想去更衣了。   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宫人端着新沏好的茶过来替换,江燕如赶紧当救命稻草拉住。   可回来时,宫人在半道被别的女官叫走办差,只在临走前给江燕如指了条回去的路。   关雎宫是左右对称布局,原本是很容易分辨方位的,可江燕如有轻微夜盲,就是白天记得路,晚上也迷糊,更何况是这来了不过一两回的关雎宫。   就在江燕如一筹莫展的时候隔壁道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她赶上去求助。   身着金粉色薄纱的美人用纨扇挡在唇边,呵笑了一声,娇滴滴的声音让人骨酥肉麻,“原来是找皇后姐姐的,正巧,我也是要去哪儿的,你就随我一道走吧。”   江燕如高兴道:“多谢这位……”   她并认识这位装扮华贵的美人,一时话打住了。   旁边打着灯笼的宫婢马上哼道:“这位是怜妃娘娘,不得无礼。”   江燕如恍然大悟,连忙行了一礼,接过话道:“多谢怜妃娘娘。”   “不必多礼。”怜妃摇了摇纨扇,笑盈盈地拉着江燕如边走边说道:“既然是皇后姐姐的娇客,自然也是尊贵的。”   江燕如谦虚道不敢。   一行人走到关雎宫殿前,门口看守的嬷嬷快步迎下来,伸手阻下她们的脚步。   “见过怜妃娘娘。”   怜妃美目盈盈,笑意嫣然,也不动怒,只移下纨扇,柔声细语道:“劳烦嬷嬷进去禀告一声,听闻姨母进宫来了,我带来些姨母爱喝的龙井特来拜见。”   门口的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对怜妃并不喜欢,闻言眉心都皱成了川字。   其中一个嬷嬷硬着声回道:“娘娘正在与韩国公夫人说些私话,不接受拜见,请怜妃先回吧。”   “你这老嬷嬷好大胆子,我们怜妃娘娘想见自家姨母也要看你这老货脸色不成?”怜妃的贴身宫婢恼道,正要指着老嬷嬷的脸骂。   殿内杯盏哗啦碎裂,轰然传了出来,惊得众人噤若寒蝉。   一个勃然大怒的声音自紧闭大门的殿内传了出来:   “——母亲,我敬你声母亲,是因为你是韩国公夫人,并不是因为你生养过我,所以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寻常人家哪一个母亲会给自己的亲女儿夫君身边塞人!”   “皇后!”另有一道嗓音严厉道:“你在潜邸时就服侍皇帝,四年未有所出,你虽贵为皇后,可是身边没有一儿半子,将来又要怎样维持我们韩国公府的尊耀,你的兄长被人杀害,你尚不敢说一句,以后你那年幼的弟弟又怎么能信得了你。”   皇后疲累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来,“兄长的事,陛下一定会彻查清楚,现在仅凭几个人证不能说明是萧大统领所为,即便是父亲来问,陛下也不会如此草率定罪。”   “那夭夭的事呢?我听闻你驳回了她同去春祭的请求,你当知道她的外族家也是我的娘家正是在初城,我还指望她能替我去探望我的老父亲……”   “母亲思念老人,本宫能理解,只是这不合祖训,怜妃不能去,本宫会替她去探望,母亲尽管放心。”   “你……你……”韩国公夫人气急败坏,最终怒道:“让夭夭去初城一是探望我父亲,二来也是为了调理身体……”   韩皇后坐在明堂之上,望着阶下的诰命贵妇,心里一阵恍惚。   在她刚刚嫁给十皇子的时候,母亲对她还不是这样的态度,至少能维持表面的母慈女孝,直到新帝登基,她执掌凤印,然后林夭夭就被送了进宫。   美其名曰为她着想。   说她贵为皇后,身边还是得有自己人,林夭夭又是她国公夫人娘家的侄女,自幼失沽,最是纯善温良,一定能成为她的助臂。   韩皇后心里冷笑,手指紧紧地抓住扶臂,几乎要掰断指甲。   恰在这个时候,一个婉转的嗓音高扬:“姨母!您可千万消消气,切莫因为夭夭和姐姐生了嫌隙,那就是夭夭的不是了!陛下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是夭夭来了!”韩国公夫人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皇后,又道:“你怎么不让她进来,都是自家姐妹又是共同服侍皇帝的人,你就这般容不下她?”   “让她进来。”皇后不想再争,挥了挥手让宫人打开殿门。   江燕如在门口听了那么多,这会想走也是晚了,更何况怜妃还亲亲热热搂着她,她只能顺势跟着怜妃一起进来。   这一眼就看见皇后孤零零坐上面,身边的翠珠满脸气得通红,也是一脸委屈。   在皇后左手下是一位穿着紫蓝色诰命服制、头戴华冠的贵妇人,也就是韩国公夫人。   “姐姐万安,妹妹听说姨母来了,不请自来,姐姐不要怪罪才好。”怜妃微一弯腰,姿态婀娜地请了一个礼。   江燕如趁她松开手的时候往一边跨开一步,对皇后也请安问礼。   韩皇后尚在惊讶江燕如出现在这里,另一边的韩国公夫人已经挑剔上,她瞅着江燕如说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是从哪里来的,这般没有规矩?”   江燕如莫名其妙被韩国公夫人就当作眼中钉。   韩皇后回过神,就按着扶臂替她回了话,“她是萧指挥使的妹妹,陛下特允她经常进宫陪本宫聊天解闷。”   “什么!糊涂啊皇后娘娘!”韩国公夫人一惊,马上就道:“你不喜欢你妹妹,为何反还要留这个祸患在自己身边。”   韩国公夫人会有此一言,是因为一眼看出江燕如虽然脸生的稚嫩,可那水眸灵动,娇唇丰润,流盼含情,做姑娘打扮却已经有了妩媚之姿态,只怕是个会勾人的。   那个萧统领把自己妹妹放入宫中,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   怜妃捂着唇,好像才恍悟这一点,惊讶道:“呀,姐姐原来是这样想的,不知道姐姐是打算让这位妹妹什么时候入宫。”   “快住嘴。”韩国公夫人拧起眉,低斥侄女道:“陛下的后宫又岂是这些阿猫阿狗,随随便便都能进的?”   江燕如气极,心想自己是万不会进皇帝后宫,若不是身份不及这位韩国公夫人,她才不会忍气吞声,平白被人当作阿猫阿狗辱骂。   她可以忍下,门外却有一个人没有那容忍的肚量。   萧恕嗤笑的嗓音穿堂而来:“是啊,这皇宫现在也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也能随便进来。” 第35章 逆骨 戳了他的逆骨   韩国公府夫人大怒, 刚转回头却见殿门处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一身明黄的皇帝。   萧恕一言语毕,只寒眉冷眼噙着冷笑跟在皇帝身后进来。   江燕如看见萧恕进来,有些忐忑, 却也有些心安。   韩皇后从阶上也迎了下来, 带着一干人等对皇帝行礼。   这还是江燕如第一次见到皇帝。   果见是一个样貌清隽俊逸, 温雅矜贵的青年,一双浅笑柔和的凤目, 温和淡扫殿内众人,“免礼。”   怜妃快一步走到皇帝身边, 柔声道:“陛下今日不是说公事繁忙, 怎么有空来姐姐这里?”   “朕是陪萧爱卿来接人的,是不是打搅了皇后和国公夫人叙旧?”高允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脸上。   “陛下来的正好。”韩皇后不好与怜妃做一样的事, 只能停下了脚步, 站着他们二人身前。   一边韩国公夫人听韩皇后这语气,忽而脸色一变。   “国公夫人是为了我那枉死在牡丹楼里兄长而来, 臣妾刚刚已经安抚过了,陛下是圣明之君,绝不会徇私枉法, 包庇罪人。”   高允转头, 又对韩国公夫人说道:“国公夫人爱子心切,朕也能体会,只是令郎这件事颇为复杂,大理寺一定会彻查到底,给韩国公府一个交代。”   韩国公夫人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内心更是抓狂。   死去的韩国舅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子, 那还是上一任国公夫人为了笼络韩国公的心,做主收在了自己名下。   一个婢子所出的庶子,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何德何能让她为此动怒,为此操心。   她来也不过是为了让皇后两厢权宜选其轻,答应她另一件事。   但是皇后偏偏不提那件事,只说了韩国舅的事,已经把她堵得无法再开口。   不过韩国公夫人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她思忖须臾,马上垂首道:“是,臣妇也是担心,在金陵城,天子脚下居然有歹人会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不说皇后娘娘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就连怜妃娘娘也为表兄伤心难过,忧思成虑,长此以往,恐不利于养生修性。”   “那国公夫人的意思是?”高允平易近人。   “听闻春祭将近,初城正好是臣妇祖上之地,还想请陛下特允怜妃娘娘代替臣妇回去探望一下老父,略尽一尽孝心。”   怜妃想同去春祭,这件事高允早也知晓。   只是这件事本就与礼不合,他才迟迟没有允诺。   “也可不与队伍同行,只是跟着能顺道一起,出去散散心也好。”韩国公夫人见高允脸上并不强硬,就知道这件事在他这里是有很大商量余地,越发鼓足精神劝说:“而且在初城还有名医坐镇,皇后娘娘也可以去调理一二……”   初城有一位颇有名气的妇科圣手,对于调理生育很有一套,当初她产子不顺也多亏了得了这位老大夫的方子,好好调理一年,养好了身子。   皇帝子嗣不丰,皇后几年都没能怀上,她心里也着急。   “国公夫人对侄女的怜爱之心,朕都知晓,只是此事……”高允移目看向韩皇后,温柔地道:“皇后意下如何?”   韩皇后衣袖下的手指紧揪住帕子,悲戚地想:若是他不同意,就应该一口回绝,如今把问题抛了回来,岂不是自己早有意为之,却要假意问她的意思。   韩皇后一向爱重皇帝,他所想之事,无有不应。   只是这件事,她心里膈应难受,才一直不肯退步。   “陛下,春祭何等重要,就如国公夫人所言后宫重地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春祭大事那更是不能随意。”萧恕笑了一声,“陛下恕臣直言,臣既要负责此次出行,所以不得不话说在前头。”   萧恕洋洋洒洒一段话里的意思只有一个,他负责保护的人只有皇帝和皇后,其他‘闲杂人等’,他概不负责。   高允看了一眼萧恕,拧了一下眉,知道萧恕这阴阳怪气并非是冲着自己,却也是无奈。   要怪就怪刚刚国公夫人对着他妹妹那一句‘阿猫阿狗’,戳了他的逆骨。   对于萧恕这人,满朝都有怨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是一只疯狗,还是一只会圈地自卫的疯狗,但凡有人触了他地盘里的一点东西,他就会反扑过来咬人。   “你、你,陛下面前,也如此无礼。”韩国公夫人怒不可遏,就快促成的好事谁知转眼就给这猢狲搅掉了,她气得脸色铁青,“萧大人,你负责出行护卫不假,可是陛下要带什么人也是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说了算。”   “国公夫人此言差矣,这件事是陛下交由皇后娘娘全权统筹。”萧恕纠正她的话。   “你!——”   “欸姨母,您消消气,千万别为了夭夭大动肝火,其实夭夭去不去春祭不打紧,陛下其实已经悄悄允了我,说等到夏天温度好一些时候再带侄女回去一趟,到时候芙蕖花开满塘,想必十分恰意。”   怜妃扶住国公夫人的手臂,轻轻用纨扇给她扇了扇风,不好意思道:“陛下说春天虽然回暖了,可也要谨防倒春寒气伤了身,臣妾可以偷闲躲懒,但是皇后姐姐却身挑大任,不得不去呢。”   她语速很快,声音清亮,边说还情意绵绵地看着皇帝。   高允眉心微皱,转眸看向韩皇后。   韩皇后也下意识抬起眼看他,眸光里充斥着不可置信,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中流转,仿佛是水雾折射出来的华光。   “皇后……”   他刚想开口,那边韩国公夫人就道:“当真,陛下可真的疼惜你。”   韩皇后眸光一垂,咬着唇不再说话,翠珠赶紧扶住皇后,生怕她会失去了所有力量,站不住脚。   江燕如听见韩国公夫人和怜妃一唱一和,把皇后欺负地都快没地站了,她差点也没忍住要跳出来参加这场厮杀。   萧恕手忽然扣在她肩上往自己身侧一带,“陛下,臣累了一夜,还想早点回去。”   高允见萧恕闹了一通就想跑,心底也是郁闷。   不就在机关房里关了一夜,他累什么累。   既然累了,还不嫌乱得在这里面添油加火,生怕他的后宫太过平静似得。   高允固然有气,可是却不能太下萧恕的面子,只淡声允道:“去吧。”   “臣妾也累了,想告退了。”韩皇后紧跟着也对他屈身行礼,浓密的云鬓上一只衔珠凤钗颤颤巍巍。   怜妃再一边柔声道:“既然姐姐累了,我们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高允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吭声,但是皇后一直躬身屈礼在他身前,也不起身,仿佛不得他的允,她就要一直保持这个姿态。   皇后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张扬热烈,并不会逆来顺受。   他是知道的。   “那……皇后早点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看见垂珠在她鬓发下越晃越慢,最后趋于平静,却始终没有再看抬头看他一眼。   江燕如一出到宫门外,就站在萧恕的马边上,伸手等人抱。   萧恕的马都是高头大马,她手脚无力,根本没法爬上去。   萧恕对她使了个眼色,“马车在后面,自己坐马车回去。”   “哥哥,你是专门来皇后宫里接我的,是担心我会出事吗?”江燕如还想在萧恕身边多打探一些关于皇后和怜妃的消息,轻易不肯离开,软声软气地吹捧。   那个怜妃和韩国公夫人快把她气死了,她再不从萧恕这里问点有用的东西,只怕下一次再遇见这两人,她还要被气一回。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她还想为皇后抱不平。   “哥哥,我想跟你一块回去。”江燕如死皮赖脸拉着他的衣袖不松手,就好像一只雏鸟不肯离开自己温暖的老家。   在这人来人往的宫门口,他们拉拉扯扯实在惹眼,萧恕皱着眉斥道:“松手。”   江燕如哭唧唧道:“哥哥,你好无情,明明昨天夜里……”   萧恕掐住她的腰,把她往马背上一放,“坐好。”   江燕如马上破涕为笑,“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路过看热闹的人忙不迭掏了掏耳朵,摇着脑袋快步离开,仿佛再多听一句都是晦气。   他,天底下最好的人?   死人都能气得从坟墓里爬起来了吧。   “韩国公夫人为何对皇后姐姐那样的态度,我听他们说的意思,那个怜妃还是韩国公夫人送进宫的……”   江燕如还没理清韩国公这一家子的关系,所以听得云里雾里。   “韩国公夫人是续弦,和皇后、韩国舅都没有血缘关系,怜妃是她亲侄女。”萧恕一板一眼解释,言简意赅,多一个字也不愿意说。   江燕如‘咦’了一声,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那韩国公夫人对韩皇后和韩国舅好像都没有那个怜妃来得关心。   就连韩国舅死了……   “啊,韩国舅死了?!”江燕如刚过被那一屋子的事吵得脑子一团乱,到现在才突然抓住这个关键。   韩国舅死了,岂不就是在昨夜。   “死了。”   “怎么会,他那时候还想……”江燕如咬住自己的下唇,这件事多少和她也有些关系,“哥哥,陛下说大理寺的人在彻查,不会把我也抓起来拷问吧,我虽然看过韩国舅一次,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江燕如害怕极了,险些要哭。   萧恕不懂江燕如的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查你做什么?你不是一整夜都和我一起被困在机关房里吗?”   “话是这么说,如果大理寺的人真要来问话,我能说谎吗?”江燕如担忧道。   “?”   “万一他们问我们在里面做什么,我能说谎吗?”   萧恕静默了片刻,阴测测威胁道:“你胆敢对外人乱说一个字,我就掐死你。” 第36章 干系 她骑得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   韩国舅之死经过抽丝剥茧的调查, 终于把刘侍郎扯了出来。   再加上牡丹楼里的侍女在严刑拷问后供出了事实。   最后真相大白是刘侍郎为了报复萧恕而使的连环计。   一是想折辱他妹妹,二是想挑拨萧恕和韩国公府,三是想借皇帝手处置萧恕。   所以韩国舅的死自然与萧恕没有干系。   刘侍郎不但杀害了皇亲,还欲想加罪于朝中重臣, 罪加一等, 处以极刑。   此事一出, 萧恕在金陵的气焰再次高涨。   不过,萧恕的心思早也不在这件事上。   北昌王的线索断在了牡丹楼, 而眼下偏偏还有春祭这样的大事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安排出行事宜。   江燕如掰着手指在等他们出发的日子。   萧恕要离开金陵城好长一段时间, 这怎么能不叫她高兴。   这段时间, 江燕如的心情都很好,一直笑吟吟的,就连吴岩都不由会多看她几眼。   江燕如还听说韩国公夫人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群野狗, 被追了几条街, 狼狈不堪。   想来这事肯定是萧恕做的。   要不是萧恕最近一直忙忙碌碌,不见踪迹, 她还真想给他鼓掌叫好。   不过江燕如的这份高兴并没能维持到最后,临出发前一日,萧恕在掌灯前回了府, 带给江燕如一个噩耗。   江燕如哭哭啼啼, “我不想去初城,我的猫不能离开我。”   如果还要跟着萧恕,那她这几日岂不是都白高兴一场,江燕如顿时就不乐意了,围着萧恕转了好几圈,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萧恕瞅都没瞅她, 只扔下一句:“怜妃也要去初城。”   “……”   真是岂有此理!   江燕如一想到怜妃指不定又使了什么诡计,而皇后孤苦无依,她就抓心挠肝地心急。   她马上改了口,“我要去!”   萧恕反拿话问她:“那你的猫呢?”   “它长大了,要学会独立生活一段时间。”江燕如一本正经的提着百岁说。   两个月零十几天大的百岁:“喵???”   春祭是一件大事。   皇帝出行更是一件严肃的事。   不但要做好一路的守卫,还要留有人手驻守金陵,以防止有人滋事。   因为皇帝还没有子嗣,别说太子了,就是一个成年的儿子都还没,本来一直由太子监国的重任就交给了几个阁老重臣。   萧恕把吴岩和成谦都留在了金陵,把江燕如带走了。   毕竟江燕如一点也不老实,萧恕想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江燕如并没有留意这点,她一路情绪都高涨,就像是一只热衷于斗殴的斗鸡,可就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碰见怜妃。   别说怜妃,就是皇后她也是在出发后第三日才被召见了。   知道江燕如是萧恕身边的人,皇后的宫人对她也是毕恭毕敬,亲自把她送上了皇后的翠霞承凤辇,不敢有丝毫的为难。   皇后出行在外,衣着都简洁了不少,头上凤钗未带,只簪了一根红髓玉钗,配上耳边两枚红髓玉珠,瞧着精神都似好了许多。   江燕如好不容易看见了正主,那些郁闷找了地方,倒豆子一样快言快语:“皇后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怜妃怎么又能和你一起去初城春祭了呢?”   皇后示意翠珠给她奉茶。   “你别着急,这件事是我首肯的。”韩皇后侧身,手肘枕在榻上的扶臂上,“我思来想去,她既然是要回去探亲,还不如放在自己眼下看着,若真让她与陛下单独回去,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北昌王一死,凶手至今还没查到,我也是担心陛下。”   江燕如秀眉紧皱,就好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无论是死是活,都让她难受。   “要我说实话,陛下根本不值得皇后姐姐费这样多的心思。”江燕如往蒲团上一坐,像是一个胀气的包子。   “胡说。”韩皇后对她弯唇一笑,“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再不好他也是皇帝。”   江燕如接过翠珠给她端来的茶,看着清澈的茶汤映出自己紧蹙的眉。   “还是江姑娘疼惜我们娘娘,知道我们娘娘的委屈。”翠珠真心实意地说。   韩皇后也笑道:“是啊,知道阿如是真的关心我,所以凤岐说要带你一同去的时候,我就答应了,等春祭完后,我们还能再初城盘桓数日,到时候我带你去城里尝尝当地有名的桃月酒。”   皇后全当这一次出行是来游玩的。   江燕如也只能跟着放宽了心,不再想着要去找怜妃的麻烦。   一连几日,萧恕一出去巡视队伍,江燕如就溜去韩皇后的凤辇里混吃混喝。   萧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阻止。   这日他与皇帝并骑巡视四周,皇帝精神不是太好,似乎忧思缠身。   “陛下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美,怎么还愁眉不展。”   高允瞥了他一眼,温声道:“你也来说风凉话,怜妃她自幼没有双亲,一直以来都不容易。”   “你没有觉得她那个姨母对她实在好过头了?”   萧恕并不相信一个可怜无助的孤女能千里迢迢来金陵寻亲,还有韩国公府鼎力支持,送进了皇宫。   “凤岐,你不能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总有人是真心实意地会依赖你、信奉你,你若是遇到了,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萧恕笑了一笑,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心上,“那陛下又是为何唉声叹气?”   高允眺望不见尽头的队伍,儒雅的面容露出一分难色:“蓁娘这几日都很奇怪。”   蓁娘是皇后的小名,皇帝只有在以示亲近的时候才会这样称呼。   萧恕挑了挑眉,见皇帝确实是为了皇后烦心。   “皇后娘娘对陛下依然嘘寒问暖,就是臣都看见了好几回皇后身边的宫人给陛下送吃穿用度,没觉得哪里奇怪。”   “你不明白,我与蓁娘结发夫妻数年,从未觉的两人会有生分,可是最近就是到了夜里,我也觉得她时常敷衍于我,并没有认真对待。”   “陛下与我讲这些,当真好?”萧恕真觉得高允是昏了头,或者就是病急乱投医。   高允瞅了他一眼,“说的对,反正你也没有这样的经历,不能体会我的感受。”   萧恕哼了一声。   没有人知道他在密室的那一夜,毁掉所有的痕迹一向是他最拿手的,唯有最初被染脏的那块氍毹被他带了出来。   还有那该死的避火图和瓷偶。   “凤岐,你是吹出了风寒吗?怎么冒了一头的虚汗?”   萧恕伸手擦了一下额,哑声道:“没事。”   他只是不小心想起些事,想起些画面,想起些声音。   异火重卷而来,他不得不闭目,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白家的公子也挺悠闲,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教你妹妹骑马。”   高允一句话,成功把他所有的火浇灭了。   萧恕睁开眼,眺望远处,眼睛倏然眯起。   江燕如骑的马是韩皇后准备的,是一匹性格稳重的成年雌马,不过江燕如平衡不是很好,自己骑马总是提心吊胆。   白望舒打马经过,见只有江燕如和两个宣云卫护卫,就停下询问。   “江姑娘还未学会骑马?”   江燕如被他这一个‘还未’说红了脸,点点头,“一定是我太笨了,总是学不好。”   白望舒轻笑:“怎么会,江姑娘是我见过最机敏善学的姑娘,有没有可能只是你还没找到方法罢了。”   白望舒夸她,江燕如就更愧不敢当。   “哪里,爹和师兄们个个都来教过我,我还是没能学好,可见我是真的没有这个天赋啦。”   “令尊教的一身硬功夫,不适合姑娘家,自然骑马也是如此。”白望舒笑意温和,十分体贴道:“姑娘家本就体质较弱,适合用巧劲,你试试我教你的法子?”   江燕如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她一路坐着马车,早已闷坏了,看见别人都能骑马兜风一直很羡慕。   若是能学会自己骑马,她也可以更自由一些。   白望舒就细心指点了她几个位置,譬如腰、腿、臀的用力点,江燕如受益匪浅,不说马上学得有模有样,但是好歹觉得骑马也不是那般费力。   “望舒哥哥教得比我爹还好!”江燕如高兴地朝他灿烂一笑。   “你瞧,并不是你没有天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对的法子罢了。”白望舒也笑了起来,犹如薰风解愠,让人心头没了烦恼。   白望舒的这番话让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江燕如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繁星点点,璀璨夺目。   对啊,爹也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钻研。   若是她能找到对的法子,还有什么事情她办不到。   “白大人好悠闲。”   萧恕快马一停,马蹄就在地上扬起了一阵灰。   扬灰扑头盖脸冲了江燕如一脸,呛得她不得扭头掩唇咳了起来。   “见过萧统领。”白望舒浅笑谦和,抱拳行礼,“这次出行下官并无担职,确实清闲,劳统领受累了。”   萧恕正在当值,身着一身玄红色的劲装,窄袖紧腰,发尾高束,发带上两颗红珠交错晃动,衬得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只是他的语气向来不善,他看着白望舒就好像是钻进自己鸡笼里的狐狸,声音冷然道:“此处多为官眷,白大人出现在此是有何要事?”   “路过而已,并无要事。”白望舒抚袖拉缰,告辞道:“再下先告退了。”   “不送。”   白望舒回首,又对江燕如道:“江姑娘保重,记得按我教的多练习一二,想必下次再见时,姑娘定然能骑好马了。”   江燕如捂着嘴,呛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听见白望舒对她叮嘱,正点着脑袋想开口。   萧恕一个调转了马头,挤在江燕如和白望舒之间,率先问道:“她骑得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   “嗯,和再下没有关系。”白望舒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就告辞而去。   江燕如泪汪汪看着白望舒策马离去,小声道:“其实望舒哥哥教得挺好……”   萧恕一个不满,横眼看来,声音压怒:“你想学,我教你啊。” 第37章 教好 我只是想看你哭而已   萧恕肯花时间教她骑马, 江燕如起初还很感动。   可后来她就不敢动了。   萧恕所谓的教,不过是在她马后面拿着鞭子。   温顺的小马犹如被恶犬追咬一样也不再温顺,撒开蹄子狂奔,好比一头莽牛。   江燕如半桶水的骑马功夫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状况, 吓得紧紧抱住马脖子, 哇哇大叫救命。   “怕什么, 你要是摔伤了,我还给你上药。”   “我不要—— ”   江燕如更加想哭了。   “我要望舒哥哥教, 你不要再教我了!”   萧恕没想到这个时候,江燕如还提白望舒。   “你敢再说一次。”   江燕如哽咽了一下, 换了一个说辞, 哭啼道:“——你别教我了,呜呜呜,我学不会!”   “我能教得会就行。”萧恕信誓旦旦。   众人从没看见这样的阵仗, 但一看萧恕连对自己妹妹都这样冷酷无情, 心里不由都感觉到了平衡。   萧恕疯起来,六亲不认, 看这好好的姑娘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样。   江燕如骑着马被追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候已经筋酸骨软,不过意外的是她竟然顽强得没有被马颠下来。   但萧恕并不意外, 因为他知道江燕如虽然没用, 但是惜命得很。   掉下马会死人的印象她怕是刻在骨子里,所以无论如何她也顽强地揪着马,不让自己掉下来。   萧恕一路都跟随,以他的身手在她掉下去时怎么样都能抓住,但是他也没提,就是想吓一吓江燕如。   江燕如坐在马背上小脸都哭湿了, 两腿还在发颤,臀部也阵阵发麻,抽泣半天才慢慢止住,抬手抹干净眼泪。   萧恕等到她气息平稳后才朝她伸手,“下来。”   江燕如虽然不哭了,可还在气头上,伸脚踢开他的手,凶声凶气道:“不用,我自己会下。”   萧恕怔了一下才收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看江燕如下马。   江燕如气哼哼地一把甩开缰绳,手握着马鞍前的扶手,先把左腿从马蹬上脱出,盘在马鞍上,然后试探性地往下面点了点。   以马的高度和她的腿长,当然是踏空。   她扭头看了下自己的脚尖和地面的距离,跳下去不会死,顶多就扭伤。   她一时有些为难。   可刚刚才拒绝了萧恕,现在也不想开口相求,索性闭着眼松开马鞍,让自己的身体顺着马腹往下溜。   听天由命。   这样的高度肯定对脚踝会有一定的冲击,不过江燕如没有等到自己扭脚的疼痛,腰间就被铁臂一环,停在了半空。   萧恕半道截住她下落的身体,然后放在了地上。   “幼稚,闹什么脾气。”   江燕如因为害怕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一个回身扬起手道:“你才幼稚,你是不是吃望舒哥哥的醋,他教的好你教不好,所以你要这样折腾我!”   明明她都吓哭了,也喊了几次自己不想学。   萧恕就是不肯让她停下来,活像个讨债鬼对她穷追不舍。   肯定是因为她之前夸了白望舒教的好,他心里不平衡。   江燕如觉得自己抓住了萧恕的想法。   萧恕拍了拍手,把手上沾的灰尘都抖落才慢悠悠道:“谁会吃他的醋,我为什么要吃醋?”   “因为他教得好!”江燕如一跺脚,觉得萧恕肯定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她再次强调道:“因为他一教我就会。”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把你教好。”   “?”   萧恕微微一笑,眼梢挑起,似有柔情蜜意,他在江燕如面前俯身,手指轻轻蹭在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上。   声音轻轻落下,犹如在她耳边私语:“我只是想看你哭而已。”   “!”   晚上队伍也没有进城镇扰民,而是宿在路边一间客栈里。   这间客栈条件虽然不是很好,可胜在掌柜是个讲究人,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每间屋子还摆上了新鲜的野花。   正值春天,野地里的花多如繁星,色彩多样,淡香清雅,给平凡的屋子增色不少。   “陛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委屈在这里。”   可怜妃还是不满,左转右转审视一圈,还伸出纤纤玉指抹了一下桌面。   灰是没有。   她搓了一下手指,“欸,这木头也太粗糙,万一刮伤了陛下。”   “朕没关系。”高允笑着摇摇头,似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无奈。   皇后解开披风交于宫人,立在皇帝身边浅笑,“出门在外就不要太讲究,若是讲究也就不用出门了。”   高允侧头看身边简衣淡妆的丽人,也笑道:“皇后所言极是……”   “陛下,臣妾今日也累了,就不用饭了,陛下和怜妃早些休息。”韩皇后脸上确实有点憔悴,声音也有些低哑。   皇帝见她是真累着了。   虽然说不讲究,可是皇后才是真正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姑娘。   他小时候吃过的苦,韩皇后并不能体会。   她根本不会知道身为皇子竟然也会盖着霉被,吃糟糠,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所以与他出生遭遇差不多的怜妃才会更让他怜惜。   高允拧着眉,目送皇后被簇拥离去。   怜妃挨上来挽住他的手臂,“陛下,刚刚听那掌柜自夸这客栈里的野菜极为美味,我们也尝尝好不好。”   “依你。”   高允心思不在这上面,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怜妃朝外喊人。   “来人,快快传膳。”   禁军和宣云卫的人负责把客栈护得像个铁桶,除了皇帝身边的人,其余人统统都睡在了马车里将就,连客栈的门都摸不到。   用过晚膳后,萧恕简单冲洗后早早躺在床上,只是眼睛合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平素就不太容易睡着,更何况出门在外。   江燕如也没有睡着,她还在生下午被萧恕戏耍的气。   生气伤身,江燕如决定今日泼今日撒,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就打算趁着夜黑风高去找萧恕麻烦。   萧恕的屋子被安排在了她的隔壁,倒是很方便,江燕如不费吹灰之力就摸了过去。   更让她惊喜的是,萧恕还没锁门。   不过想想也是,萧恕是一个自大狂妄的人。   他的府邸都夜不闭户,生怕别人上门来杀他的时候不方便似的。   客栈的门轴老旧,一拉开就发出嘎吱的声音。   江燕如做贼心虚,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不过屋子里的萧恕并没有反应,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毕竟夜已经深了,睡着也是应该。   江燕如没有多想,反手把门关上,并且习惯性地拴上门。   像她这样成日里提心吊胆很注意自己安全的人,进屋锁门,那就是习以为常的动作,根本不需要思考。   锁好门,她眯了眯眼,在昏暗的环境中辨别了下方向,然后蹑手蹑脚朝着屏风的方向走。   房间的布局与她的房间正好是镜像的,所以她能依着记忆绕过屏风,摸到床边。   可到了床边看见明显一个人影,她却有些犯难了。   要怎么对付萧恕才能一解心头怨气?   江燕如连杀鸡都不会,别的坏事也更不会做。   换言之,她都不晓得萧恕的弱点在哪里。   对付一个不知道弱点的人,这可太让人为难了。   江燕如屏住呼吸俯下身,打算近距离看一眼萧恕的睡脸,冷不丁对上一双睁开的眼。   在昏暗中虽然不能明辨事物,可是眼睛睁开时会映射周围的微光,她能看见自己的暗影投映其中。   萧恕竟然没有睡。   他竟然没睡,还一声不吭等她摸到床边。   江燕如的唇微张,短促的惊呼声含在齿间,一下就被她自己咽了下去,颇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毕竟是她自己找上门落网的。   “你要做什么?”萧恕说话之间拂出来的气流触在她的唇瓣上,酥酥麻麻的痒意直传到脑后。   江燕如像是隔空被他吻住了唇,耳尖蓦然一下发烫。   直到这个状态之下,他的嗓音依然是从容的,仿佛对他而言,就是逼到眉心的刀刃也不能伤他分毫,他并不会为此而害怕退缩。   一个猎人,就是短暂伪装成了猎物,却并不会真正成为猎物。   江燕如僵在原处,不知所措。   饶是她平时脑子机灵,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卡壳。   萧恕身上的旃檀香侵入肺腑,包围着她,就好是他张开了双臂把她纳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一时间她在这熟悉的味道中想入非非。   她明明是来‘报仇’的,怎么就被他一个‘撩拨’落到了下风?   江燕如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硬声硬气道:   “我想看你哭!”   她把下午萧恕的话原样还给他。   她凶巴巴的声音伴随着重重在他床板上一拍,还颇有些气势。   至少萧恕是怔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才低着嗓音问:“这个时候?在这里?”   “对、对啊!”江燕如清了清嗓子,“你怕了吗?”   萧恕轻笑出声,一点也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啧,那你要怎样让我哭?”   萧恕有恃无恐,声音也越发懒洋洋,就好像是逗弄了一下宠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   “别忘了,你打也打不过我。”   江燕如最气就是自己打不过萧恕,君子动口不动手,江燕如心生一计,伸手飞快摸到他的下巴,对准了位置低头咬了一口。   很好。   破了皮,还尝到了一丝丝血味。   江燕如擦了擦嘴,理直气壮道:“那我咬死你!”   萧恕嘴巴一痛,莫名就被咬出了一道伤口,他舔了舔伤处,火气成功被江燕如逼了上来。   “你疯了?”   江燕如学他下午讨人厌的语气,冷酷道:“我只想让你哭而已!”   尝到了血,萧恕的眸光越发阴鸷,只不过江燕如在昏暗中看不见,所以不知道马上逃之夭夭。   “怎么样!”   “我倒是想看看,是谁先开始哭?”   萧恕摘下手指上的扳指,扔到了一边。 第38章 我来 要不还是我来吧   翠珠服侍皇后梳洗过后, 坐在黄花梨木镜台后梳发。   烛光并不亮,昏黄的淡光显得屋子里更加逼窄。   乡野小地的住所自然不能和金陵相比,就连翠珠这样的家生子,从王家到韩家再随着韩皇后到皇宫, 一生之中也少有住这样破陋地方的时候。   “这里连像样的房间都只有那么一间, 便宜了怜妃, 却要委屈娘娘了。”   翠珠看得出来陛下是想要皇后同住的,可偏偏皇后一口回绝, 还堵住了皇帝的话。   “谈不上委屈,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韩皇后淡声道, 低垂着长睫, 并没有看向镜子,好像镜中已经不是她想看见的模样。   “是。”   翠珠小心翼翼看了眼镜子里倒映出的女子,那张洗去铅华的脸, 粉腻皙白, 眉不描而黑、唇不点而朱,是真正牡丹国色的美人。   在原国公夫人在世的时候, 韩皇后也是家里骄纵的小姐,但是自从嫁给了陛下就学着仪态端庄,谁都不曾能挑出她的错处来。   唯有……一直没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可是这也怪不了皇后, 陛下本就不重女色, 后宫形容虚设,能获得宠爱的嫔妃更是少又少,连以往那些颇有颜色和心思的宫婢都不得不歇了这样的心思。   “陛下几次都在向娘娘示好,娘娘是不是应该也该给陛下一个台阶下了?”   翠珠不想皇后与皇帝一直僵持下去,这样只有怜妃能钻了空子捡了便宜,对皇后一点好处都没用。   翠珠还是担心在韩家也对韩皇后失望后, 韩皇后又逐渐失去了君心。   韩皇后终于抬了下眼,只是眼睫下的眼神依然是空洞的,像是水中映月,虚无地光华。   “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这已经韩皇后说第二次了,翠珠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打量镜子里韩皇后的神色。   “娘娘是打算做什么?”   韩皇后眸光慢慢凝在镜上,看着自己须臾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从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   信封上墨迹新鲜,笔迹端庄,印着她的私印并非皇后的凤戳。   “等过两天进了初城,你找个机会把信送出去,是给外祖父的信,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看见了。”   “娘娘!”翠珠心里一咯噔,“您这是要做什么?”   在金陵城里,信件并不那么容易往外送,尤其是宫里的人,即使皇后的信件也是需要层层审查,以防十几年前宫妃与重臣里应外合,通敌叛国的旧祸重现。   皇后选择在这个时候往外送信,这就说明这封信她不想被皇帝知道。   韩皇后的外祖父是在大周有很高名望,甚至能配享太庙的王太师。   即便现在的王老太师已经悬车致仕,可他的学生门生依然遍布朝廷,他本人对大周也更是拥有举足轻重的声望。   就连韩皇后的生母当时也可说下嫁国公府,可见王家女就是天之骄女,韩皇后曾经也是那么骄肆无忧。   翠珠伴随她一起长大,比谁都了解这一切的变化都起源于那一场‘一见钟情’。   韩皇后抬起玉指,轻轻描摹在映在镜子里的那双眉眼上,淡声对自己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重新选一次罢了。”   昏暗之中江燕如睁眼瞎一般,完全无法预料萧恕的动作。   等她感到自己脖子被手扣住的时候,已经落入了危险的境地。   视线受限,可其他四感就变得更加敏锐了。   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像是在耳边放大了数倍,被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火灼烧,就连他身上的旃檀香也像是化成了箭簇,无孔不入,霸道又强烈地铺天盖地袭来。   很快江燕如就意识到萧恕要做什么恶行,马上就喊了起来:“我、我我要在上!”   萧恕动作一滞,似乎对她的这个反应也感到难以理解,他勾起她脑后散落下来的发丝缠绕在指尖,“这个时候,你还敢讨价还价?”   “那你放了我?”江燕如马上开始顺坡下驴。   萧恕嗤笑一声,不可退让:“是你先来的……”   他的嗓音越压越低,危险的气息擦过她的脸颊,贴向她的脖颈。   “那我要在上面!”江燕如在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里大声道。   知道自己没法逃离却还要顽强地选一个体面的‘死’法。   “不行。”萧恕无情拒绝。   “呜呜呜……”   江燕如马上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一点也不配合,别说萧恕想动她的衣带了,就是在黑暗中想分清哪里是腿哪里是胳膊都不是那么容易。   她能在一刻钟变换出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萧恕是早就发现江燕如的筋骨特别软,所以她能凹出各种姿势也不足为奇,但是也没有想到她还能滑成泥鳅。   江燕如和萧恕谈崩了上下问题,就很愤怒。   “你现在又没病!”   “嗯,马上就病了。”   萧恕虽然口里这么说,下手却依然果断,活像在激流里抓鱼一样,几次之下最终还是握住了江燕如的鱼尾。   江燕如感到萧恕的指腹在她脖子上划过,感觉下一刻就想要扼住她的呼吸。   她感觉呼进的空气都变得烧灼,喉咙干得要冒火了,就好像是干涸的河床又被烈日暴晒了七天七夜。   她紧张得忘记了呼吸,感受到有气息在她脖颈盘桓,像是春天吹来一阵带着潮气的热风。   她微侧过脑袋,动脉处就被狗(行吧它不是人)轻咬一口。(动脉在脖子)   江燕如不能自控地瑟瑟发抖,“别用牙……”   就像是猎狗捕猎一只兔子,专喜欢挑着命脉的地方下手,这是出于狗的本能,要把猎物制服。   就比如喜欢叼住兔子的后脖颈,扒拉住兔子的腿脚,让它没法动弹。   江燕如每次被狗咬住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小命随时要没了,无法遏制会感到害怕和屈服,不但抖得厉害,还会全身都缩起来。   想到那种让人胆颤的感觉,江燕如不想再被咬住后颈,她马上一个扭身,迎着他的方向拉住他单薄的衣襟。   蚕丝的料子单薄如翼,丝滑如水,也不经拉拽。   一声就在江燕如莽撞的动作下裂开了条大缝。   萧恕的心跳明显变得更加急促了,气愤和恼怒让他的体温逐渐攀升。   犹如火山复苏前的气温飙升,迸溅的火星忽明忽暗,像是即将要熔烧一切的危险逐渐逼近。   江燕如却没察觉危机就要临头,她像是冬天抱着火炉一样舒服。   萧恕一刻不动,她就浑然忘我地像是在自己的主场一样肆无忌惮。   “你找……”   威胁的声音刚被萧恕挤出来,江燕如马上反客为主,用唇欺上,堵住他的声音。   不让那讨厌的声音破坏她胜利的气氛。   萧恕的唇柔软,毫无攻击性,就像一片易碎的花瓣。   平时江燕如绝不敢这样,唯有自己能占领上风的时候,才会胆大包天起来。   (这就是亲吻啊救命!这一段怎么了?亲亲也不行了吗!)   吻是痛与温柔并存,时而是耐心温柔时而又是发狠。   像是拂柳春风又像夏雷暴雨。   江燕如在这个时候尤其不害怕萧恕,时常她还会有一种自己占领上风的愉快感觉。   她可以把控住萧恕,她也可以操控着萧恕。   实现逆风翻盘的快乐。   这种感觉把她的胆子放得无比大,慢慢她尝试用力去推萧恕的身体,萧恕竟也会顺从得抬起身体,两人亲吻的姿势就变成相对坐着。   江燕如大受鼓舞,安抚奖励地轻轻啄吻在她刚刚咬出来的伤处。   血味在萧恕的嘴里弥漫,就像是含着一颗逐渐化开的软糖。   甜腥的血味刺激着感官,也让人逐渐陷入迷离。   (就是亲吻啊亲吻啊亲吻啊)   萧恕忽然在这个抬起手,江燕如还以为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用心,心里吓得一咯噔,用力并紧双腿,不想轻易被他掀下去。   这是她凭本事争来的上风,她不想失去。   谁知道萧恕并不是想把她掀开,只是想把她顺势往下挪了一点。   (这个不能描述的地方就是腰而已)   她一往前挪,萧恕就把她往下扒拉。   像是在较劲又好像是在互相针对,互不相让。   “不是很敢吗?”   “……这不行。”江燕如气呼呼道:“这是晋江绝对不允许的事情,你作为晋江男主不可以这样!”   “我能帮你上药。”   “!”   这不是上不上药的问题,这是晋江连想都不能想的事。   江燕如扭开脸,亲都不想亲了,因为她已经累了。   “我下午骑马很辛苦。”   江燕如希望能被理解,她还很委屈,自己一下午因为被迫训练骑马受了那么多苦,她来这里是为了报下午追马之仇,谁知道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现在这糟糕的状况了。   萧恕慢慢松开手。   他呼吸绵长,声音低哑,“要不趁我现在不能动,要不等我能动了……”   江燕如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扒开他的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下去,踩着鞋子就往门口跑。   “嘿,想得美。”   江燕如跑得很欢,可她忘记自己一进来就把门上了栓,她用尽力气一心想冲出去的结果就是……   她没能把门撞开,反而撞得自己一个反跌,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虽然地上铺着氍毹,可这一下还是让她的屁股受到了重创,江燕如疼得眼泪花都挤出来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时候身后紧随着落下一个声音。   “去哪?”   夜深虫鸣,零星的声响从窗外传来。   三三两两的虫叫声、鸟叫声交织在一块,像是奏响一只不知名的小曲。   客栈里偶也有起夜的人踉踉跄跄经过,踩着老旧的地板嘎吱作响。   声音逐渐远去,却也让人不能放下心来。   萧恕为防路过的人会听到声响,不得不用手指堵住她的嘴,毫不意外又被江燕如用力咬住了。   他只好放弃手指,低头去亲吻。   江燕如没能躲过,被萧恕用舌尖堵住了声音,她刚想挣脱忽而又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有些迷糊地吞.咽下那些血气。   萧恕这是吐血了吗?   腥甜的味道不断侵.占席卷,就像疾风暴雨,无法躲藏和远离。   江燕如来来回回脑子里都是萧恕吐血了这个想法。   都吐血了,他身体上得有多大的问题。   都吐血了,他现在怎么……   在江燕如印象里,吐血已经差不多是要等死了,或者油尽灯枯。   萧恕该不会气尽人亡,死在榻上吧?   江燕如为这个想法而感到恐惧和害怕,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就好像夏天突然被一场冷雨浇透了身体。   “哥哥……你要不要、要不要歇——一歇?”   江燕如用力眨巴着眼睛,很诚恳地建言。 第39章 握紧 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江燕如还在担心萧恕会不会死的时候, 自己先病了。   原本清晨就要出发,她凭一己之力把萧恕耽搁下来。   这一行人中萧恕没人可以托付。   皇帝不能误了春祭的良辰,那都是司天监算好的时辰,关乎大周一年的风调雨顺, 实属紧要大事。   所以整队人马还是在清晨按时出发, 皇后还将自己身边的婢女留下两个, 方便照看江燕如。   不过这一切江燕如都不知道,她从半夜昏沉到早上已经烧得迷糊。   太医诊完脉出来对萧恕拱手道:“江姑娘这是外邪入侵, 忽感风寒引起的发热,并不妨事, 只要小心照看一两日即可痊愈。”   太医说着, 欲言又止望着萧恕,还盼望着他能领会。   萧恕冷着脸点了点头,让两婢女把太医送出去熬药, 顺便下楼准备点易喂进嘴的细软食物。   江燕如若是饿了会多烦人他是知道的, 更何况太医也说了生病就更要进食保持体力。   萧恕以前病了都不用吃药,只要能有一碗热粥就能继续狼狈地活下去。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命是挺硬的, 那么多明枪暗箭他都能活下来,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   若不是自己身上的这个病,可能他真的能继续祸害个几十年。   太医随身携带的药一应俱全, 治个风寒发热也不再话下, 很快就择定了药方。   等人都离开了,屋子一下安静下来,萧恕转身挑起床幔,视线缓缓落下。   江燕如窝在被子里,占不了多少地方,小得只有一团, 隆起来的被褥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完全淹没。   因为高热,她脸上还浮着不寻常的潮.红,手脚也都趁人不注意全都伸出了被子,雪白的脚踝上还有留有明显的印痕。   萧恕俯身捏住她的脚踝,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上面的伤痕,这是长时间的禁.锢留下了短时间不会消散的痕迹。   萧恕很想清理掉所有放.纵的痕迹,但是这次他遇到了难题,因为眼前这个是他最难消除的痕迹。   也是他难以掩藏的过错。   还是一错再错,知错犯错。   江燕如感觉脚腕被摁压得发酸发软,她收了收自己腿,哼哼了两声。   萧恕也就没有再摸下去,而是把它们通通塞进了被子里。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就好像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的时候,娘也是这样照顾自己。   那时候他的病很容易痊愈,只要有一个温暖的被子,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知不觉睡过去一夜,病就全好了。   江燕如身子弱,大概就没有他那么容易痊愈。   萧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江燕如直接团成了一个茧,只有一个脑袋能露在外面。   江燕如正是热得发燥的时候,怎么能待得住滚烫的被窝,挣扎着要钻出来。   萧恕伸出手往她额头上一探,江燕脑袋就蠕动着朝他的手心贴来,就好像一只求抚摸的猫,不停地拱起脑袋,贴向他的手掌。   “……热。”   萧恕飞快抽回手,就像被火灼了手指。   “别动,喝了药就不热了。”   萧恕不会关心人,更说不上什么好听的软话,难得开口说上一句,也好像不近人情。   是生硬又冰冷地命令。   江燕如不满意这个拒绝,更加用力挣脱,不过她病了没有什么力气,就是动也像只虫子无力地蠕动几下。   她又不死心地开口要求:“我要喝水,我要开窗……我、我要爹……呜呜呜……”   萧恕不懂江燕如怎么能从喝水、开窗直接跳到要爹。   但是这三个要求他是一个也不能满足,只能默不作声更加用力压着她的被子。   江燕如哼哼唧唧,慢慢半睁开眼,从眼缝里看向床边的人,勉强认清了人又软着嗓子喊:“哥哥……”   萧恕没好气回头道:“做什么?”   “我是不是快死了……”江燕如又扭了几下,眼泪啪啦啪啦滚下来,从她烧得发红的脸颊一路滚进了颈窝,“我怎么动不了了,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江燕如是真的很恐惧,恐惧到痛哭流泪。   萧恕默默松开了点手劲。   江燕如并没有马上发现自己重获了自由,转头又哭上其他的事:“我头也好疼,会不会是撞坏了……”   “……”   萧恕没搭理她这句话,没过一会,她又哭哭啼啼:“我……怎么口口也疼,你为什么不给我擦药了。”   江燕如虽然迷糊了,但是萧恕口口声声答应要给她上药的话却还记得清楚。   只不过她只记得上药,但忘了上药的地方。   昨天萧恕是哄着她上去的。   江燕如当然是不会乖乖顺从,他才鬼使神差说了这句话。   就像是哄骗小兔子乖乖自己送上门一样。   萧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里想不要和病人计较。   江燕如却像只噪鹃一样喋喋不休。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哪哪都疼,筋酸骨乏,唇胀颈疼,活像是躺在地上被人用牛车来来回回碾过一样。   “……我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她努力回忆了一阵,脑子里却像是在摇床里晃荡一样,尽是一些忽远忽近、左右翻转的画面。   时而是萧恕那张颜色隐晦的脸,时而是床头上那雕着登枝喜鹊缺里一只翅膀的雕纹,有时候是帐子顶那垂下来的银制熏香镂空球,然后又回到了萧恕的脸上。   记忆里萧恕的脸色十分复杂,和他一贯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才让她记忆深刻。   像是在极力克制,又好像是在大发纵容,有或许这两者都有。   萧恕当然知道江燕如昨天怎么累了,怎么病了。   若不是她非要较劲比高低上下,妄图用她那不足三两肉的小身板碾压他。   非说想看他哭,可到头来是自己在大哭了一通。   哭得原因是她太累了,活像一头被黑心农户鞭策着一直推磨的驴。   萧恕让她下来,她还不肯。   一直就那样尸位素餐,消极怠工,差点没把萧恕真的‘急’哭。   这好在是他留了下来,若是让旁人听她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胡言乱语……   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刚想到这里,萧恕揉眉心的动作一顿,眼睛忽而睁开了些许。   他关心江燕如嫁人做什么?   更何况……她还能嫁人吗?   大周虽然对和离再嫁看得比较宽容,若有好女二嫁那也是大有人愿意的。   世间对丈夫的错处也并不是无底线的容忍,若真有过分者,甚至会有好事的邻里举报到衙门,譬如殴打正妻、擅养外室等等,就连庶长也是不许的。   所以当初韩国公的庶子被人挖出来后,若不是先韩国公夫人宽容大度纳入了自己名下,韩国公也是要被庭上问责丢脸。   可若是一嫁就并非完璧,私徳有亏一顶帽子就足以让她再无颜面。   萧恕手掌顺势盖住了眼睛,坐在床边头疼。   良心这个东西萧恕通常都没有。   可是不知道为何,现在他竟然有那么一点良心不安起来。   就如江燕如说的,虽然是她先动得手,可说到底他并没有当机立断把她推开。   江燕如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他时而能动,时而不能动,也不会知道第一夜他为什么一次次无法成功自逆气血,所有的这一切只有他知道。   江燕如在后面拽着他的衣袖,扯了扯。   “……哥哥。”   萧恕眉心刚皱起又缓缓松开。   这一晚上他听见江燕如一这样喊他就知道江燕如又有新的要求。   “你又要喝水了?”他口里没好气,手指却伸了出去把小几上的水端了起来,刚转过身,却见江燕如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钻出来不说,她还一脚踢开被子。   好在长衣下萧恕还给她穿了一条绸裤,要不然这一脚她都不知道要泄露多少春光。   萧恕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屋门的方向,刚刚人来人往,屏风已经被挪开了,这一眼正好直接望到走道上。   所幸太医和宫婢们还没回来,走道上也没有人,护卫都被他安排在远一点的地方把守,轻易不会靠近。   他放下茶盏,把江燕如抓住按好。   江燕如一点也不配合,一个转身就拧着胳膊往他搁在床沿的腿上坐去,一副势不再让被子能有机会把她束缚。   她摇了摇头:“被子里热。”   她还做出一个扇风的动作,朝自己的脸挥了几下。   长长的衣袖就从她手腕上堆雪一样累着,风把她脸上的热气带走了一些,可这些并不能完全缓解她从内到外的高烧发热。   萧恕皱着眉盯着她。   江燕如身上的这身寝衣明显是不合身。   长长的腰带连缠了好几圈才把她捆住,袖子更是堆在她的纤细的手腕上,像是举着一个棒槌,这幅有点可笑的画面落在她身上却感觉像一只捞着爪子的猫,还有些憨傻可爱。   不过萧恕不显露半分异色,手指她钻出来的地方。   “躺回去,不然我马上就走。”   江燕如定定看着他片刻,然后就从他腿上挪开,乖乖坐回了自己的被窝,抱着膝盖转过头,冲他委屈道:“你说这个话的语气好像我爹……”   萧恕眸眼深晦,不置一言。   他一直都在观察江燕如和江怀魄这对父女的相处,他是无法融入江家,可也一直在羡慕。   江燕如没有了生母,却还有一个宠溺她的父亲。   江怀魄对这个独女是捧在手心护着的,就是吵架生气说得最重不过的话不过就是威胁离开。   可即便这样,每每也会让江燕如屈服,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萧恕早就一眼看破,可是江燕如不舍得离开她爹。   或许就像是高允所说,她全身心地信赖、孺慕她爹,无论分隔多远、无论分离多长时间,她还会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会被他影响。   萧恕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法。   江怀魄拥有的这份割不断的羁绊,他也想拥有。   甚至他想要比他更多,更多。   江燕如躺了回去,伸出手指放进他的手心,点了几下。   “……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萧恕垂下视线凝视着江燕如的手指,她的手指生得小巧,纤细笔直,除了好看以外完全没用。   “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爹找来了,你会让我走吗?”江燕如舔了舔烧得干裂的唇瓣,有点紧张地望着她。   萧恕的视线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来,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过了很久才微微弯起眼弧,露出了一个笑。   他的声音随着这个笑也变得温柔起来,就好像是春风乍融冰河,让人感到希望。   “会。”   “我知道哥哥对我是好的。”江燕如冲着他灿然一笑,唇边都陷下一枚小小的梨涡。   萧恕盯着江燕如知道她安心地慢慢闭上眼,他的手掌却慢慢把她的手指一寸寸包裹起来。   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第40章 阿如 到我这边来   江燕如躺在被子里。   身体极为疲惫, 可嘴里还残留着药味,又涩又苦,苦味直冲天灵盖,让她无法入眠。   几次想睁开眼睛, 眼皮却犹如有千斤重, 根本抬不起来, 江燕如只能皱起张脸,摆出一副难受的模样。   没过多久, 有人朝着她俯身,她能感受到有道呼吸落在她的上方, 然后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她的唇瓣。   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一丝丝甜味在舌尖扩散, 是甜话梅。   这是能压苦味的蜜饯,最适合在用药过后吃上一粒,江燕如很高兴有人能贴心地注意这一点。   可随后她就发现这枚话梅糖不简单。   它像是长了翅膀一样, 几次三番就在她唇角左挨一下、右碰一下, 就让她舔了个味,偏偏不如愿落进她嘴里。   江燕如抽了抽鼻子, 酝酿了一下脾气:“哥哥!”   “嗯,没睁眼也知道是我?”萧恕手撑着脸支在床边,眸子一弯, 漾出一抹笑意。   难怪都说逗猫好玩, 的确有趣。   尤其是那看不见、不吃到的着急模样。   “就知道是哥哥。”江燕如又朝着他的方向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熟悉。”   就跟带了铃铛的猫一样。   萧恕自己是早已经闻不出身上的味道,不过江燕如提起来,他才恍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向来没有人能离他这么近,也没有人会和他提起。   就好像他一向喜欢穿黑红色的衣裳,即便他突发奇想换了一身白衣却也无人敢说。   就好像他真的就是一把无情的杀人刀。   “是吗?”   萧恕终于不再拿糖逗她了, 大方地塞进她嘴里。   “睡吧,我在这里。”   江燕如含着糖化开口里的苦涩,缓缓闭上眼。   萧恕会留下来守着她,实在出乎意料,不过在生病的时候江燕如的确会感到一些不安。   所以就连萧恕那讨人厌的声音也变得和善起来。   更何况,他对自己好像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坏。   一觉昏昏沉沉就直接睡到了傍晚,归巢的鸟雀叽喳鸣叫,从门外大堂处还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就好像忽然来了很多人。   江燕如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头上的烧已经退去了,只留下一层薄汗。   “江姑娘,你醒来了。”皇后留下的宫婢十分机灵地为她挑起床帷,“是不是外面太吵闹了?我们明明下去吩咐过,可是毕竟人太杂了,萧统领也不在,就没人搭理我们。”   江燕如‘嗯’了一声,终于想起那个说要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我哥哥呢?”   另一名宫婢端来参汤水,回答了她的问题:“萧统领去外面了……”   宫婢把刚温好的参汤奉上,江燕如就在另一人的搀扶下坐起身,她疑惑地示意她们继续说下去。   “对,刚刚客栈前来了很多人,有临近村镇里踏青回来的年轻人,然后还有十几个猎户,他们在客栈前盘桓休整,刚刚萧统领正是出去看情况。”   现在是初春,出门踏青也很正常,只不过江燕如还是有些奇怪。   “猎户?”   “都是年轻小伙子,背着长弓,我和拂香觉得应该是附近的猎户,兴许是赶着去打猎?”宫婢说得并不肯定,她们打小在宫廷里服侍,只能凭借一些听闻臆想来判断。   江燕如捧着参汤慢慢啜饮了一口,拧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把手伸出去,“我想起来了,两位姐姐能帮我把衣裳拿过来吗?”   “这个时候?萧统领走之前专门嘱咐过我们要看好姑娘卧床休息。”宫婢们并不是很赞同地看着她,想劝她多休息。   “他是不是出去很久了,我有点担心他。”江燕如担心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她觉得外边的人很多很热闹。   爹说过人多的地方就有消息。   她不由想起了江旭。   从牡丹楼一别好些日子,她再也没有江旭的消息。   最后的一点信息也不过是不小心偷听到成谦与萧恕的话,那天晚上她与萧恕被困在机关房的时候,江旭也在门外着急。   可见他的确是认出了她,并且还想过要救她。   只是一开始他为何要跑,江燕如想不通,还为此气恼了好久。   只是想到如果能再遇到江旭,或许就能从他口里问出她爹的下落也不一定,江燕如还是很希望能有机会再遇到江旭。   “的确是很久了……”拂香想了想了,也担心道:“该不会外面出了什么事?”   江燕如一听见出事,连忙催促,两婢只能为她把衣服都拿来。   在床上躺了一天,上好补药也灌了几碗,江燕如恢复了一些体力,不用人扶也能自己下楼。   两婢女不敢放任她一个人,一起跟在她身后下了楼。   江燕如一出了客栈的门,见外面闹哄哄的。   男女老少皆有,各色新旧不一的马车、牛车也一并停靠在了路边,比之前皇帝莅临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就连客栈里的小二也忙前忙后,端着东西到处招呼人。   “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   “没看见萧统领。”两人垫着脚张望了许久,也齐齐摇头,“奇怪,宣云卫的人好像也没看见。”   “也许是人太多了,一时没看见。”   江燕如不信萧恕会就这样走,点点头,一边打量这些过路人。   “欸,让一让!——”   突然身后传来浑厚的男声,把江燕如三人都吓了一跳,分开两边让出路来才看清是一名穿着灰色打衣的中年男子,留着络腮胡子,一手提着一大桶水也走得虎虎生风。   江燕如好奇地打量他,那胡子大汉也撑开绿豆眼瞅了她一眼。   像江燕如这般长得娇俏昳丽的小姑娘就是搁在人群里也很招眼,更何况就近在眼前。   赏心悦目的美人都是会让人不由多看几眼。   这一看,胡子大汉咚得一声扔下水桶,吃惊冲她喊出声:“大小姐。”   江燕如也在这个时候认出来这个胡子遮了大半张脸的男子是早些年从江府离开的桐叔。   “桐叔,你怎么也在这里?”   江旭与桐叔本就是一对主仆,一同投靠江府的,几年前桐叔因家逢变故提前告辞离去,留下江旭一人。   桐叔把手在身上擦了擦,眼睛左右看了眼江燕如身后的宫婢,狐疑道:“大小姐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   江燕如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心想着萧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她可不敢说得太多。   “两位姐姐可以让我们单独说话吗?”   两名宫婢只听从皇后吩咐照看江燕如,并没有限制江燕如的权利,所以都低头行礼退后几步,让出地方给他们说话。   “桐叔你既然在这里,那是不是也知道小师兄的下落?”   桐叔迟疑了一下。   “公子现在就在金陵城,大小姐你也是从金陵城来的?”   江燕如点点头,忍不住对他说起来萧恕。   毕竟都是江府的老熟人,桐叔也知道萧恕的存在,江燕如好不容易找到人聊起,自然要说起。   “大小姐怎么和那疯狗在一起?”桐叔大惊,指着客栈里面问道:“那他现在人也在这里吗?”   “暂时不在……”江燕如被他的神色也弄得紧张起来,她看了看周围,却见到几个宣云卫的护卫正在人群周围盘查。   “不过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桐叔你要不先走吧。”   “我怎么能让大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如你跟我们离开吧?”桐叔指着远处几个人,“我们带了十几个人,正要去初城,那里还有我们的人手,一定可以把你安全送回蜀城。”   江燕如听到这番话,说不心动是假的,她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刚刚退烧的脑袋又热了起来。   桐叔给她的选择让人蠢蠢欲动。   能平平安安回蜀城去是她最大的愿望。   “大小姐,江大人对我们公子有恩,小人也是没齿难忘,就是肝脑涂地也愿意救大小姐于水火之中。”   桐叔带着一种江湖豪气的激昂,让人不由对他产生信服。   江燕如的心是动了又动,就差点头答应之际,她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妹妹。”   江燕如不禁打了个激灵,就好像儿时偷偷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了一样。   这是这次抓她的人不是她爹,而是萧恕。   她回过头,萧恕刚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手持着马鞭朝他们大步走来。   桐叔看见萧恕出现,下意识就拉住江燕如。   江燕如想走的心不再强烈,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害怕,不过桐叔还是不愿放弃她,还想努力说服她不要与萧恕‘同流合污’。   就怕她是被萧恕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一般。   “大小姐你还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忽然离开江家吧……”桐叔像是知道点内情,越发对萧恕没有好的神色。   “什么?”江燕如一下扭过头。   对于萧恕六年前忽然不辞而别,江燕如也曾为此萎顿郁郁很长一段时间。   毕竟那个时候她自以为两人的关系经历过一次生死之交,必然会有所改变。   她几乎都快想要开口叫他哥哥的时候,他却义无反顾地走了,就连她追出去拦他,也阻挡不住他雨夜离开的决心。   她永远记得那一次她摔得有多疼,在雨里哭得有多狼狈。   就好像是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再也回不到所谓的‘兄妹’。   他不要江家了。   或许说,他从来就不要江家。   他把江家当作束缚他的蛛网、牢笼。   放弃一切,离开了安宁平静的蜀城。   他换来的是血雨腥风里舐刀而行,是刀山火海里负重艰行。   江燕如看不懂萧恕,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世间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他为什么却要把自己往泥潭里沉,往深渊里跳。   “阿如。”   萧恕又叫了她一次,轻声慢语。   他还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自然舒展,没有一丝压迫,只有无尽地期盼,就好像期盼划破漫长黑夜的第一道光束降临。   “到我这边来。” 第41章 选择 这么快就后悔了?   晚霞如火, 烧红了青峦。   余辉撒下的金光勾勒出萧恕颀长的身型,他半张脸迎着光,半张脸隐入暗。   就像是一卷画轴只展开了半幅,让人难窥全貌。   江燕如提着心, 紧张地看着他。   萧恕甚至没有再走近一步, 就隔着十步的距离, 姿态慵懒地站定。   若是他愿意,这点距离之下, 江燕如是插翅难飞。   可他偏偏不动手,他就想看江燕如选择。   哪怕他能清楚分辨, 这个选择有几分是出自真心, 有几分是出自被胁迫。   他还是想看江燕如为难。   “大小姐?”桐叔的声音都不由带上一点拘束,好像被无形的力量压迫。   江燕如并没有选择纠结许久。   因为她明白,萧恕不肯要的东西即便是虔诚地双手奉在他眼皮底下, 他也不会领情, 而他要的东西,就是天涯海角, 刀山火海,他也会想办法获得。   江燕如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对桐叔摇头道:“多谢桐叔的好意, 我现在也很安全, 哥哥他对我很好……你们不是要赶路吗?还是不要误了时候,快些走吧。”   最后一声她压得很低。   萧恕多半不会把她怎么样,可是桐叔他们行事可疑,就不知道宣云卫会怎么处置。   话说完,她转身义无反顾地往萧恕的方向走,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他宽大的手心。   “哥哥。”   迎着落霞, 她的脸映着一层红晕,犹如染了胭脂,那双黑亮的杏眼中也落下灿光,剔透如宝珠。   蓬松的云鬓斜坠,只有两根银簪固定,几缕发丝调皮地散落在她鬓角,脸上尚带着病容,却并不妨碍她笑得灿烂。   不能反抗,就只能欣然接受。   萧恕在她手落下的时候倏然收紧了手,就好像耐心静候猎物落网后,才急迫地收起陷阱。   不再留有任何机会让人反悔和逃离。   “很好。”萧恕捏了捏她的手,忽然就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江燕如扑到了他的身前。   江燕如吃惊地想伸手撑住萧恕的身体,以减缓自己被拉扯的冲力,萧恕却用另一手却压在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把脸彻底埋进他的怀里。   “你们该走了。”   这话是对桐叔说的,他声音冷淡地下着逐客令。   宣云卫向来霸道横行,而萧恕更是飞扬跋扈。   在金陵城的地界里无人敢触其锋芒。   桐叔没想过要和萧恕正面对上,他们的人手不说数量远远不及就是能力也不可相提并论。   他二话不说马上带着自己的人骑马离开,也不敢再提出要带走江燕如的话。   毕竟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情,犯不着用自己身家性命去做赌。   其余的路人也在宣云卫的驱赶下很快就上路了,往两个方向逐渐离去。   萧恕揽着江燕如往客栈走。   “既然你已经能跑能跳了,看来我们也很快就能出发了,走吧,收拾你的东西,我们也准备要去初城了……”   “嗯。”江燕如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不能跟桐叔一起走,她心底还是有一点点遗憾,就好像冥冥中感觉到自己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虽然江燕如只回头看了那么一眼,可萧恕还是捕捉到了她目送桐叔离开的视线,冷不丁在她身边出声:“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   江燕如吓了一跳,眨了眨眼,软下声道:“怎么会,在哥哥身边我也很安全的,对不对?”   就是一时半会不能离开他回到蜀城罢了。   “别自作聪明在我这里套话。”   “我才没有套话,不是每次有危险,哥哥都会来救我了,更何况我都好几年没见过桐叔了,也不可能真的就相信他。”江燕如要快走几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气喘吁吁地争辩道:“我又不傻。”   虽然江燕如说得有一定道理,可萧恕还是很快就找到了破绽。   “你也好多年没有见过我了,就这么信我了?”他冷哼了一声,就好像并不想被江燕如当作是一个更值得信赖的好人。   “那是因为……你是我哥哥不是吗?”江燕如绞尽脑汁想到这个理由,“所以和桐叔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兄妹,可总归是比旁人多一层关系,理应更加亲近。   “是吗?”萧恕挑了挑眉,还是能挑出毛病,“你见过哪个妹妹会……”   萧恕刚说到一半忽而就打住了,四周的人离得不远,很难不说没有哪一个耳力好会听清楚。   这种事,萧恕还不打算平白无故成为别人口里的谈资。   “?”   他话锋一转,凉凉道:“是啊,你这么蠢的妹妹,想必白送人也没人要。”   江燕如莫名遭到萧恕的冷嘲,不由怒火中烧。   “那你送送试试,我才不信没人要!”江燕如气哼哼地跺着嘎吱响的木地板往上爬,想超过萧恕率先进入客栈。   萧恕实在太差劲了,嘴巴里从来没有好话,难怪他从小就没有朋友,孤孤零零的!   亏她以前还有一点点同情,现在想来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萧恕自找的?   活该!   江燕如越想越难过,有一种曾经的真情实意被狗吃了的委屈涌上心头。   鼻子一酸,眼睛不知不觉地涌上了泪雾,她抽了抽鼻子,加快脚步,眼见就可以超过萧恕的时候却被人用力扯住了手肘。   ”说你笨,还真是笨。”   萧恕漫不经心的声音传了过来,他长腿轻易跨过台阶,站在她身侧,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以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觉得我还会把你让给别人?妹妹?”   有温热的气息从她耳尖拂过。   江燕如的眼泪一下就收住了,可随即而来的是从后脊下蔓延上来的恶寒。   萧恕越温柔的声音越让人感到害怕,就好像是毒蛇的信子虽然柔软但是只会让人联想到随后而来的毒牙多么可怕。   而萧恕的温柔之下仿佛只会带来更疯狂的反噬。   江燕如咕咚咽下口水,心脏都紧张地揪了起来。   他们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在说那一层的关系?   江燕如后知后觉。   萧恕已经重新直起身,回首与身后的宣云卫对视颔首。   宣云卫们纷纷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陛下,以臣妾看萧大统领根本就是玩忽职守,他被陛下委以重任,却为了守着一个不知道来历的‘妹妹’连本职都不顾了。   陛下都吩咐了太医照看,皇后姐姐也派了宫婢伺候,他还有什么不可放心的。”   怜妃扶着皇帝缓缓走在皇家别院里。   “要臣妾说,就是有些人仗着自己的功勋,目中无人,长此以往就连陛下也会遭人诟病……”   “怜妃慎言,陛下既允了,就没用什么玩忽职守,这么大一顶帽子可不是谁都能顶得住。”   听见韩皇后为萧恕说话,怜妃轻笑了一声。   “还是皇后姐姐心胸宽广,难怪就连宫里的宫婢都比寻常人家教养的小姐还娇惯几分,上次臣妾不过想见一见姐姐,她们脾气可都不小。”   皇帝走在两人中间,听着怜妃夹枪带棒的话微微侧头,转向皇后一侧。   皇后并没有向他看来,就好像她最近一贯宁静的姿态一样,她不急于向他解释,反而是朝向怜妃一笑,嗓音温婉却不含情绪,没有被激怒更没有焦虑。   “若怜妃下一次事先打了招呼再来,我想关雎宫里上下必然以礼相迎。”   怜妃嘟囔,拉着皇帝委屈道:“看来姐姐是不愿再亲近我……”   “好了,皇后最近身体不好,你也是没事别去打扰她。”高允拍了拍她的手,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扭头又对韩皇后道:“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皇后今晚要好好休息才是。”   “多谢陛下关心,那臣妾就告退了。”韩皇后停下脚步,领着翠珠往另外的方向行去。   走出去没多远,还能听见怜妃抱怨的声音传来。   “陛下如此相信萧统领,真的就不担心吗?”   “凤岐可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你觉得他是为了他妹妹留下?那就错了……”   等到那些声音远去,韩皇后才出声吩咐道:   “你去叮嘱下面的人一声,把阿如的屋子安排到我附近来,等她们晚些时候到了也不至于慌乱。”   翠珠愣了一下才道:“娘娘,下面的人已经来传过话,萧统领已经做出了安排,就安排在了自己院子里……您看,这是不是要去知会一声萧统领?”   韩皇后侧头看她,奇道:“他已经安排了?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出发之前。”翠珠记得很清楚,她见韩皇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问道:“娘娘,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凤岐何时会为这样的小事操心。”韩皇后摇摇头,领着翠珠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仿佛想通了,笑着感叹道:“是了,人都在变啊,无论是我、是陛下还是萧恕。”   “我们都在往着不一样的方向,改变。”   翠珠听得云里雾里,可是看见韩皇后终于笑了,也跟着一起笑。   “信已经托给信赖的宫人送出去了,娘娘想必很快就能收到回信了。”   韩皇后轻轻恩了一声,淡笑浮在唇角,久久没有消散。   萧恕没选择马车赶路。   对于一个病体刚愈的病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两名宫婢和太医都毫无办法。   太医不赞同地朝萧恕瞅了一眼,又是一脸欲言又止。   萧恕看出老太医在想什么,他拎着披风从几人身边走过,无所谓道:“反正生病了也是她自己吃苦头。”   话是这么说,萧恕还是把江燕如用披风裹了个严实才提上了马。   一行人赶了一夜的路,在春祭前抵达了初城。 第42章 喝酒 你喝了酒还会骗人?   春祭一共三天, 分为礼、乐、宴。   祭典时天气也十分应景,起初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后来又春雨绵绵, 洗涤大地。   都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吉兆, 象征着来年一定风调雨顺, 是一个丰收的好年。   不过外面的热闹都和江燕如没关系。   因为她被困在皇家别院里闷了三天,不过虽然不能到现场观看, 但听皇后身边的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场面的盛大的祭典,也是津津有味。   尤其帝后身穿华服祭酒天地之时, 从薄云中破开一道天光, 映着两人站在高台上之上衣袂翩翩、沾雾带雨的模样,犹如天上的神仙璧人一般耀目。   这一幕被远处围观的百姓看在眼中,当场奉为神明, 顶礼膜拜。   江燕如还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大场面, 就连想去旁边围观也被萧恕禁止了,只能遗憾地感慨:“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   “那有什么好看, 不过是一场无聊的作秀。”怜妃扶着鬓角的魏紫牡丹,摇曳生姿地走来。   “怜妃娘娘万福。”   江燕如跟着行礼,“见过怜妃娘娘。”   怜妃虽然是高允的宠妃, 可是这样的正式场合也不适合出现在皇帝身边, 所以与江燕如一样被‘关在’别院之中。   这一连两三日里,她都时不时要在江燕如面前晃一下,还没死心想把江燕如拉到自己这边来。   在她眼里,江燕如代表着萧恕,拉拢了妹妹自然能笼络好哥哥。   只是江燕如装傻充愣的本事不是一星半点得强,怜妃和她话不投机, 总是三言两语被她气得够呛,最后都是扫兴而归。   不过怜妃也是个越挫越勇之人,并没有就此放弃,而今天她显然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追了上来:   “江姑娘想必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在回来的路上险些遇袭,听说是一些反对陛下的贱民,这么想来,我还要感谢陛下未雨绸缪,不让我去参加……”   “你说皇后娘娘遇到袭击?”   怜妃不只是过来幸灾乐祸还是过来耀武扬威,不过显然江燕如还是没有接住她这一茬,她笑吟吟的脸僵了一下,才继续道:“是呀,这真的太不凑巧了。”   “皇后娘娘没出事吧?”江燕如问身边两个宫婢,她们都是皇后的人,比起怜妃嘴里东拉西扯,还不如问她们来的快。   “回江姑娘的话,我们娘娘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所以才让奴婢们请您前去说话。”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点走吧。”江燕如担心皇后,只想快点去见皇后,回过头见怜妃还拧着帕子瞪着自己。   “那怜妃娘娘……?”   宫人们都知道这个江姑娘只跟韩皇后亲近。   所以怜妃即便再生气也只能大度地松开手指,扶了扶一下发鬓里牡丹花,开口放人:“江姑娘自便吧。”   江燕如在她几次扶花的动作下终于注意到了今天的怜妃头饰简洁,唯有一朵碗大的牡丹装饰在她的云鬓上。   “怜妃娘娘的这朵魏紫形状、颜色都极好,比起皇后给我的那几朵都要好很多呢,配娘娘的花容月貌就犹如珠联璧合。”   江燕如不吝赞美,可这番话这并没有让怜妃心情好转起来。   等着三人走远,怜妃才用力把鬓角的花一把扯下来,扔在了地上。   “娘娘!这可是陛下给你的,你最喜欢的啊!”宫婢跪在地上抢了半天却没躲过怜妃一脚踩了上去,彻底碾成了烂泥。   怜妃怫然大怒。   “可笑!我视为珍宝的东西在姐姐眼里不过是随便可以赏给下人的玩意,韩国公嫡女、王太师外孙女,为什么只有我姐姐从出生就拥有了一切!”   “娘娘小声些,你这话若是被国公夫人听了会伤心的。”   另一名宫婢扶住她的手臂,也劝道:“娘娘,您冷静一点,你不是已经拥有了陛下的宠爱吗……”   “千万要稳住,以后国公府的荣耀还要靠您呢。”   怜妃听着身边宫婢的劝说又想起国公夫人的嘱咐,这才慢慢收住眼泪,平息了激动,“你说得对……陛下说过会给我尊荣,他一定会对我比对姐姐还好。”   春雨缠绵,雨丝被风吹到廊下,沾湿的花瓣都沾在了深色的木地板上,像是一副画。   江燕如为韩皇后担心不已的时候,韩皇后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宫婢为她打开门通传,韩皇后正提起一件纱裙。   “阿如你来了,快过来,你看看这是我刚刚命人给你买的衣裳,你来试试合不合适?”   “皇后姐姐,别忙活这个了,你不是遭了袭击?有没有受伤?”江燕如按住她的手,“我刚刚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怜妃,还是她跟我说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还瞒着我呀。”   韩皇后笑了笑。   “有萧大统领在,我能有什么事啊,没事的,快来试试我们的新衣裳。”   “新衣裳?”   江燕如这才注意到皇后手里拿着的不是宫装,一件提在她手里,一件搁在她膝头上。   两套衣裙颜色都素雅低调,用料做工虽然也算得上乘,但很明显都是出自外边的成衣铺。   韩皇后示意宫人把门关上,然后才高兴道:“之前说过要带你去喝桃月酒,我让人打听到了最出名的聚福楼这段时间正好有新酿好的酒开坛,快,我们换了衣裳就从侧门出去。”   江燕如一听能出去,眼睛都亮了一圈,可是一想到萧恕的警告,她还是有点怂。   “皇后姐姐,这会不会不太安全?”   “他们又不是冲我来的,不会有事的,现在陛下和凤岐两人都忙着处理后续的事,一时半会也没空闲管我们这边,所以才有机会出去。”韩皇后拉着她,“别担心,有我在,凤岐也不能说什么。”   两人换好衣服,带着几个低调装扮的宫人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没人会防备端庄的韩皇后。   高允带着萧恕回到别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   怜妃得了通知,早早就带着人迎了出来。   高允宽慰了她几句,怜妃就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重新恢复笑容:“陛下想必还没用饭,是否现在要传饭,对了萧统领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怜妃努力扮出一副得体管家的姿态,即便她有点害怕和萧恕打交道。   “不忙这个,皇后呢?”高允看了看远处。   他们在这里停顿这么长时间,皇后就是稍晚些动身,也该到了。   皇后院子的方向却半点动静都没有,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太医来看过吗,皇后受伤了?”   袭击发生地突然,他只顾着先把皇后送走,还没留心观察她身上是否真的无恙。   “陛下放心,太医来看过,都说姐姐没有受半分伤害,一切都很好。”   怜妃述说完,关切地看着高允,“倒是陛下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召太医来看看。”   “朕没事,太医呢,叫来给朕回话。”高允想了想,“罢了,我还是直接去看皇后。”   怜妃一怔,“陛下才处理完事情,还是先休息用饭。”   “没事,我今日去皇后那儿用膳,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那陛下,臣告退了。”萧恕转着自己手指上的扳指,无意掺合进高允后妃的争宠之中。   不过事不如人愿,他没走几步路就遇到了宣云卫的人迎上来。   萧恕让他们看住江燕如,无事不可能擅自离守,两人同时出现,就表明不寻常。   “她人呢?”   “禀统领,江姑娘被皇后的人请走,一个下午都没回来。”   “看来,凤岐要和我一道去皇后院里了。”高允笑了一下,“我怕皇后不见着你人也不舍得放人。”   韩皇后和江燕如关系好高允也是知道的,他拿这个打趣萧恕。   “又或者干脆你就放江姑娘陪皇后多玩些时候,反正在皇后院子也是安全的。”   “皇后娘娘这几日参加祭典也疲乏了,我妹妹是个不懂事的,还是不打扰皇后休息了。”   “我看你就是不放心她。”高允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怜妃。   “你就先……”   “那我也要和陛下一道去吧。”怜妃连忙道,不想被皇帝就这样赶走。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皇后明显都不想搭理皇帝,反而皇帝变得喜欢自己凑上去。   这让她感觉有些不安。   皇后院子里的宫人远远看见皇帝带着萧恕前来,都慌了手脚,不一会就跪满院子。   怜妃人精一般的人物,只一看这个阵仗,马上就反应过来。   皇后肯定是出了事,这些宫人怕得要死,那就说明出得还是件大事。   她有点压不住声音里的兴奋。   “这是怎么了?难道皇后是出了什么事了?”   高允皱起眉,一扫眼皮底下瑟瑟发抖的宫人,寒声道:“皇后呢?”   “娘娘她……娘娘……”宫人们结结巴巴,不敢回答。   “江燕如!”萧恕没耐心慢慢盘问这些吓破胆的宫人,走到台阶下喊。   高允反应过来也直接越过她们,径自跨上台阶推门而入。   屋子竟内空无一人,只有明晃晃的烛光被风吹得摇晃。   “皇后人呢?”高允惊愕之下又大步走出屋子。   “奴婢死罪!——”众婢跪地叩首。   “你们的确该死,但你们谁先来告诉朕,皇后去哪里了?”   “皇后和江姑娘该不会是出城了吧?”怜妃惊讶道。   高允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众婢更是面如死灰,叩地一遍遍求饶。   她们并不是皇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可是若是当真是就这样弄丢了皇后,她们的性命也是难保。   更何况这样的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堂堂皇后不告而别,皇帝的脸面何在?   “江姑娘一向和皇后交好,亲如姐妹一般,只是现在这外头那么乱,她们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跑……”   一声巨响,怜妃没有说完的话化作一声惊呼。   萧恕当着她的面把一个盆花踢下台阶,就在她跟前撞了个粉碎。   飞溅的瓷片都险些划伤她的脸。   怜妃小脸惨白,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几步,吓得魂不守舍。   萧恕神色可怖地看着她,“怜妃娘娘话不可乱说。”   “你——”怜妃伸出一指,气得浑身发抖。   萧恕目中无人,就连她也敢欺负,那一瓷盆明显是对着她踢来的,就是不想她把话说出口。   “陛下,初城的城门都由宣云卫接管,皇后若是出城了,必然会有人来通知,既然没有任何人来报信,可见皇后现下还在城内。”萧恕转过身,对着高允一抱拳道:“臣愿意即刻去找。”   “对,现在就去找。”高允缓过气来,点点头,“朕也一起同去。”   别院里翻天覆地,聚福楼也一片狼藉。   里面有两名尊贵的女客不胜酒力,通通醉倒了,原本早早就该回去,硬生生耽搁到了天黑。   一个哭哭啼啼,一个上房揭瓦。   “我跟你说,他、他真的是个狗男人!我当初就是、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他呜呜呜,谁知道他这么狼心狗肺!真应该拿把刀把他剁掉!”韩皇后哭着,还用手刀从上至下,恶狠狠地挥了一下。   宫婢们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了,可是韩皇后坐在地上,她们谁扶也扶不起来,想捂也捂不住,只能在旁边团团转,干着急。   好在翠珠第一时间把屋子周围都让自己人守住了,声音不至于传出去,要不然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   谁知道平日里尚有几分酒量的韩皇后今日如此不胜酒力。   韩皇后醉了也就罢了,更让人头疼的是江燕如还在里面煽风点火。   “别、别着急……嗝,我帮你剁他!我、帮你剁!”江燕如眼前发晕,摸了好几下才握住韩皇后的手,一拍胸口,义薄云天地喊道:“你说剁几块就剁几块!”   翠珠绝望地想,江姑娘你当切豆腐呢?   如果她们两人口里商讨的被剁对象不是皇帝的话,宫婢们兴许还会觉得这两人醉话还有几分可爱。   但是一想到她们肆无忌惮地在臆想斩杀的人是皇帝,她们只觉得自个小命要不保了。   “你……”韩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响,摇了摇头,“你、你不行,万一你也被他瞧上了怎么办?”   韩皇后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江燕如还握着她的手没放,她没爬起来又被拽了下去,两人跌成一块。   “放、放心,我爹是肯定!肯定不会答应的,他都有妻子了,我们江家人不能做妾的!”江燕如晃了晃脑袋,但是晕眩的感觉怎么也甩不掉,“他不好……要不得。”   韩皇后捂着嘴笑,不知道是惆怅还是迷惘地喃喃:“可、他好歹、是皇帝,皇帝你知道吗?三宫六院可纳千人,他是皇帝啊……”   江燕如这一晚上听‘皇帝’两个字都要听得脑袋炸了,十分排斥。   “皇帝怎么了?”江燕如晃着脑袋,手指指天,信誓旦旦地说:“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狗东……”   “江燕如。”一道声音犹如惊雷一般落在她身后,是那样的熟悉。   江燕如不但动作僵住了,就连声音也冻住。   她鬼使神差地忽然有点清醒过来。   她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在骂皇帝是狗东西。   江燕如的心脏狂跳不止。   萧恕和狗皇帝关系不错,该不会要她脑袋落地吧?   指着天的手指都抖了一下,她结结巴巴地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继续道:“……天、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够不到我对哥哥的一片热爱之心。”   “什么?”韩皇后还没醒,歪着头狐疑道:“不对,不对,你刚刚才说你就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会嫁给他,你还热爱之心?你骗我……你喝了酒还会骗人?”   韩皇后用一双赤诚无邪地醉眼看她,仿佛不可置信她竟然能睁眼说瞎话。   她记性好得惊人,还不忘提醒道:“你……你还说发疯了的人才会喜欢他。”   江燕如若不是见着韩皇后还不顾仪态地歪坐在氍毹上,她都要以为韩皇后是不是在故意拆她的台,要看她亡。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江燕如隔空都感觉自己的后脖颈开始生疼。   那种被反复含.咬着命脉,又痒又疼的感觉卷土重来,让她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饮酒的热潮过后就是遍体生寒。   “其、实其实,那是因为他是哥哥,就是再喜欢,也不能嫁给哥哥的,对不对?”   韩皇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温和地接受了她的解释,“……你、说得对。”   江燕如刚松了口气,后领就被人猛然提了起来。 第43章 无关 和洗澡没什么关系   江燕如满身都散发着果酒的香甜。   就好像是浸泡在酒里的一枚果子, 浸.润得娇艳欲滴。   若这个果子不长嘴的话,那一定更加完美。   江燕如刚刚已经说了很多‘胡话’,现在清醒了就很自觉地闭紧了嘴巴。   不过她也只是自欺欺人,毕竟要说得罪萧恕, 她也早就得罪了。   萧恕把她用力提了起来, 就从这个俯视地角度看下去, 只能看见她乖顺缩起的脖颈,没有被遮盖住的皮肤依然白皙, 她并不像韩皇后,一饮酒就满脸绯红。   江燕如那张玉白的脸上不显半分酒色, 若不是这一身的酒味, 那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喝了酒。   萧恕又扫了一眼四周,细长的白瓷酒瓶子空了不少,歪七倒八地散在周围。   看得出来场面曾经一度比较混乱, 要不然也不会把酒瓶子散得这么开, 范围铺得这么广。   他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江燕如。   江怀魄从前没有让江燕如在家中沾过一点酒, 就不知道她那来的胆子敢这样喝?   虽然知道萧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江燕如现在哪敢看他,她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她与韩皇后本来只打算小饮怡情, 不想韩皇后说起自己的伤心事, 一杯接一杯,她在一旁作陪,就跟着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   也可能是好几十杯……   果酒入口都比较柔和,不像烈酒烧喉难受,所以才能不知不觉喝上许多,可就是因为积少成多, 后劲也不容小觑。   江燕如这会虽然忽然被吓得清醒了,但还是晕头转向的难受。   她抽空从敞开的窗户朝外望了一眼。   原来外边的天色已经这样黑了,难怪萧恕会找上来。   “还不把皇后娘娘扶起来。”萧恕对翠珠冷声道,“你们让她喝了多少酒?”   “没、没多少,娘娘和江姑娘喝得差不多。”翠珠刚扶住韩皇后,忽然看见从门口又大步走进来一人,吓得一下就松开了手,惊诧呼出声:“陛下!”   高允一进来就闻到酒味弥漫,再看见屋子里这一片狼藉,剑眉拧了起来,一垂眼居然看见韩皇后坐在地上,声音不由带着严肃,冷冷扫向四周的宫人:“这是怎么回事?”   翠珠使了眼色给旁边的宫婢,两人同时扶着韩皇后。   “回陛下,娘娘不小心饮多了酒,醉了。”   韩皇后醉眼朦胧,正在这个时候抬起眼,定定看向皇帝,眯了眯眼。   江燕如心里一咯噔,“嗝——”   韩皇后抬起手指:“狗——皇帝!”   两声重叠在一块,正好盖住了那个狗字。   韩皇后皱了一下眉,好像费解自己的声音怎么被掩盖,不死心又补了一声:“狗——皇帝!”   江燕如又恰是时候打了一个酒嗝:“嗝——”   萧恕斜眼凉凉地瞅着她,江燕如睫毛抖了一抖,悄悄把脑袋往旁边偏转了半分。   高允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韩皇后的手,“蓁儿,朕就在这里,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手还这么凉?”   韩皇后不语,高允定定看着她的脸,韩皇后视线虽然也不偏不倚和他对视着。   可高允清楚这是韩皇后清醒时候绝不会做的事,她要不是娇羞怯意要不是生气恼怒,从不会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却不带半分感情,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高允心里空落落地挥开两边的人,俯身把手从她腰侧穿过腿弯抱了起来。   “找一件披风来,外面风凉,别吹着你们主子了。”   翠珠听见皇帝下令,才回过魂来,忙不迭地找来东西给韩皇后盖好。   江燕如看着皇帝把韩皇后稳稳地抱了出去,其余的宫人也急忙忙跟了出去。   不出一会,一室的荒唐与热闹就消失了,晚风吹动窗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去。”萧恕背过手。   江燕如站着不动。   她是醒了,但又没完全醒,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底气,她对着萧恕就伸手:“……我,我也喝醉了。”   皇后都有狗皇帝抱,就不用费脚走路,她还有点点羡慕。   萧恕赏了她一眼神,意味深长道:“喝醉的人只会说自己没醉。”   “可能我比较诚实欸。”江燕如毫不脸红地睁眼瞎掰。   “是吗?”萧恕走到她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略显朦胧的眼,慢慢问她:“那你说说看,喜欢是真?想嫁我是真?”   江燕如一下睁圆了眼睛,活像一只兔子刚从洞里一冒头发现迎面堵着头狼一样惊诧。   她这不是怕在背后说萧恕坏话,会被他记恨,这才胡乱弥补了几句,想着萧恕平时对她也不怎么样,听过之后肯定也不过一笑了之,谁知道他竟然还真的会认真问起来。   她若说不是。   就是在打她自己刚刚那一句‘我比较诚实’的脸。   可她若说是……   这样不太好吧?   萧恕唇线微往上弯起一点弧度,黑如曜石的眼睛脉脉含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可……我们是兄妹呀……”   江燕如拿着说服韩皇后的话原样扔给萧恕,十分为难地搅动着手指道:“这样不太好吧。”   铜铃撞到了窗格,丁零当啷地响。   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阿如,我们是兄妹吗?”萧恕弯下腰,直贴向她的脸,又问了一遍:“我们是吗?”   江燕如看见自己的神色映在萧恕的眼睛里忽然慌张起来。   就好像是有人把她遮脸的纨扇抢走、扔远,让她一个人羞涩悲愤地站在了阳光之下。   任人看透。   在马车里,江燕如是真的开始难受起来。   酒的副作用开始上头。   她趴在萧恕的腿上不敢吱声。   在上马车之前,她和萧恕在暗巷里碰上还没离开的帝后。   韩皇后似乎是回过神来了,一直哭着要皇帝放开她。   江燕如脑子一热想冲过去帮忙,被萧恕一把像抗沙包一样抗在了肩头,不让她去掺合。   韩皇后孤立无援,江燕如心里又气又急,一个后蹬脚,差点踹到皇帝脸上去了。   萧恕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才让她老实起来。   老实但是委屈。   江燕如伏在他的膝头垂泪,眼泪没一会就渗透了衣料,凉在了他皮肤上。   “皇家的事你也敢去插手,脑袋不想要了直说啊,我拧掉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萧恕把手指放在她脖子上,掐着威胁。   江燕如抹了两下眼泪,“别拧我脑袋,疼。”   萧恕改用指腹揉按在她脖子上的红痣上,直到把那片肌肤都擦红,“你就是借酒发疯,你以为皇帝真的不敢拿你怎么样?”   江燕如没吭声,今天的事的确是她冲动了。   但是想起韩皇后,她又觉得自己没错。   “你们都为难皇后姐姐,她一个人喝酒都喝不痛快,没有这样逼人的,你要是和皇帝更要好,就把我跟皇后姐姐一起送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不正好!”   萧恕把她从膝盖上提了起来,看着她愤怒的眼神,“我看你真的是喝多了,你爹说的对,你以后还是一点酒也不要沾。”   江燕如瞪他,“我喝酒你也要管,我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和那狗皇帝是一样的!”   萧恕眉心一皱,看着江燕如变成像刺头一样难治,心里也是恼火。   “要喝酒是吗?回去让你喝个够。”   江燕如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喝酒。   她就是不服气。   可是萧恕想治服她,当真回了房就提了一堆酒压着她喝。   萧恕的酒可不是女儿家喝的甜果酒,那是真正的烧刀子,一口下去一身热汗就逼了出来。   江燕如呛得差点升天,眼圈一红,眼泪就像滂渤大雨,说来就来。   萧恕两根手指稳稳拿住酒碗,凑在她嘴边,看着眼泪一颗颗掉进碗里,溅起一圈圈涟漪,也丝毫没有心软。   “这才一碗呢,怎么能够?”   “还是你只肯陪着皇后喝?”萧恕冷笑,“那可不成。”   江燕如伸手别开酒碗,咳了一声,用力扭过头:“皇后姐姐才不会这么不温柔!”   “……温柔?”萧恕把碗抬了起来。   江燕如听出萧恕语气不对劲,刚警惕地转回头,萧恕已经把空碗往旁边一丢,钳住她的下巴,欺唇压下。   酒液漫进喉咙,火烧一样的感觉顺着喉管往下,连舌头都备受煎熬。   她不得不咽下被萧恕渡过来的烈酒,无处可躲。   萧恕堵着她深吻,一遍遍碾着她的软唇,两人唇齿之间都是酒香。   咕咚吞咽的声音、酒液搅动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   江燕如脸上红潮密布,比上了胭脂还要艳丽,眼泪也化作了盈盈春水,莹润在双眸。   萧恕的吻让她没法呼吸。   她就仿佛是溺水的人,只能仓皇无助地拉住了萧恕,把他当作唯一的浮木。   只是这几个来回的试探,带来比醉酒还让人头晕目眩、失魂落魄的感觉。   江燕如感觉自己腰都快被折断了,后仰的姿势其实并不适合吞咽,未来得及咽下去的酒就流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襟和鬓角。   她眼睫惊颤,像是一只惶恐的蝴蝶,被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暴席卷,在风中无助地颤抖。   直到最后一滴酒液消失在两人唇齿之间,萧恕才直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但扣着下巴的手还没松开,拇指还暧.昧地擦过她的唇角溢出的酒液。   江燕如的眼睛还有些失神。   萧恕垂眼注意到江燕如下意识拉住他衣襟的手,或许她自己也没发觉,她潜意识都不排斥被他亲吻,哪怕是出乎意料的。   他视线往上,盯住她的眼睛,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还喝酒吗?”   江燕如缓缓扇动了几下眼睫,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视野恢复清晰,也能让飞走的意识回笼。   半晌后,她盯着萧恕的那张染满异色,让人口干舌燥的脸,慢慢牵扯着唇,吐出一个字,不服气道:“喝。”   萧恕捏着她的下巴,眯起了眼。   江燕如一副‘你袭击、你无耻’的样子,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像是一只斗胜的天鹅。   萧恕饶有意思地问:“你不怕?”   “你就是想亲我,关喝酒什么事!”她好像一瞬间变得机灵起来。   萧恕挑了下眉,“所以呢?”   所以?   江燕如被萧恕不要脸地承认噎住了,她反倒自己脸热如火烧。   所以……   江燕如深呼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还用手背擦了一下唇,无论是萧恕留下、还是酒留下的水迹都被她抹去。   她凝眸慎重地问:“莫非你真的喜欢我?”   “你主动亲我就不下四五次,怎么不先反思你自己?”萧恕并没有回答,反问起了她。   她怎么能光凭他亲这一次就得出这样离谱的结论。   江燕如马上道:“欸,我不一样。”   嘴一快,话刚甩出去,她就知道糟了。   她这句‘我不一样’,活像她本性是个吃完抹嘴就走的负心汉。   而萧恕是个纯情的闺阁小姐,所以他的一吻是弥足珍贵,以托终身。   这就很离谱。   想到这里江燕如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萧恕何等敏感,只凭借这一句无意识的话他就看穿了江燕如的所有想法。   “没想到妹妹当真是好潇洒。”   每当他喊‘妹妹’的时候,都比他直呼她大名时更让江燕如感觉毛骨悚然。   江燕如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萧恕温声慢语,就像是漫不经心地在解析着一道难题:“让我猜猜看,是不是以后你也会说,这没什么,就不过是被狗咬了几口?”   江燕如马上就露出一副‘这你也能猜到’的吃惊模样。   “……你是不是偷听我说梦话了!”   萧恕冷冷看她。   江怀魄把她教得也太离经叛道,以至于世俗之见对她而言也毫不重要。   甚至她可以全不在乎身子给了谁,若不他,也可以是其他人。   所以江燕如明明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却又能做到真正的无情。   这让萧恕莫名感到不快。   江燕如坐立不安,她察觉到萧恕的神色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可怕。   恰巧这歌时候门外有人前来传话,给江姑娘烧的水已经备好了。   江燕如一身甜腻腻的酒气,自己闻了都要头晕。   她以为终于找到开溜的机会,满脸喜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先回去洗……”   可还没等她迈开腿,萧恕一出手就拽住她的腰带。   他叩了叩桌子,对朝外吩咐:“让人送这里来。”   江燕如满脸震惊地扭回头。   萧恕迎着她的目光,十分坦然道:“你说的对,我就是想了,和洗澡没什么关系。”   虽然萧恕很坦然,可江燕如还是觉得很莫名:“……我还什么也没说。”   “反正,你会说的。” 第44章 瓷片 没有全身而退这一条路   哗啦啦——   抬水的宫人倒满了澡桶, 又支好了屏风,不等人发话就拎起空了的桶飞快退了出去。   一出门就有个心急的宫人迫不及待拉住旁边的人,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萧大人和他那个妹妹?”   “萧统领的事少打听,不要命了啊!”   好在他的同伴是个资历老的, 知道在这里什么人的事, 不能打听就是不能打听。   “收起你们的眼睛耳朵, 没看见那边的宣云卫吗?”   几人顺着老宫人的视线,看见院墙下两名宣云卫正虎视眈眈地朝他们看来。   他们吓得个个耷眉耸眼, 加快脚步离开。   虽然不敢打探萧统领,可几人这一路走回去也觉得无聊, 就低声聊起刚刚听来的事。   毕竟这事在这短短时间内就穿遍了别院, 早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你们听说怜妃刚刚在屋子里大发雷霆,还摔了一套景大家的点朱流霞花盏,那可是陛下珍藏的绝品。”   这一次老宫人也跟他们搭上了话:“是可惜了那套上好的茶具, 不过再贵重于贵人们言就是一套喝水的容器, 有什么大惊小怪。”   “怜妃这次得以伴驾,应该高兴, 怎么还敢发这么大脾气。”   虽然怜妃得宠,可他们还是觉得她在这个时候发脾气多少有点不得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是看见陛下抱着皇后回来……给气的……”   “呵, 毕竟人皇后娘娘的身后不但有韩国公还有王老太师, 陛下自然还是要敬着皇后娘娘的。”老宫人背着手摇摇头。   摇曳的烛光将影子投在十二折藤花戏百鸟的纱屏上。   依稀可见在花鸟丛中有两道剪影相叠。   上面的影子纤瘦,修长的手臂撑在下面那道影子的肩头,纤细的脖子后仰,像是鸟儿仰首啼鸣。   气流涌动,烛火轻晃。   影子犹如皮影戏一样在屏风随着火光摇曳,上不断地跃动。   是一出极为生动的戏, 演绎着勇气与耐力、活力与激.情。   就犹如这生机勃勃的春日,生机盎然,春情绵绵。   是万物生生不息的繁荣与昌盛。   滴答——滴答——   浴桶虽然很大,可挤下两人就小了。   汹涌的水拍在桶壁,犹如被狂风卷起了海潮,撞在了礁石上,水花迸溅。   滴答——滴答——   从桶壁漫出的水浇湿了地上散落的衣裙,逐渐汇集出一片水洼,亮如明镜,正好倒映出一只从桶边伸出的嫩白手臂。   手臂匀致修长,像是藕枝轻摆,手指还裹着一对瓷偶。   那对瓷偶被拿在手里摇晃,发出薄瓷特有的清脆声,随着声音加剧,像是随时会碎裂一样。   江燕如宛若拿着烫手山芋一样,恼羞低声:“……你、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是刚刚混乱中被萧恕塞进她手里,江燕如还没机会看清是什么东西。   等她好不容易定下神,才发现手里拿的正是先前那位陈公子送的一对瓷偶人。   上次从机关房出去时她精疲力尽,能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压根分不出一点神去考虑最后那本书和瓷偶去向,没想到是被萧恕一道带走了。   “你不是喜欢吗?上一次你在我面前摆弄了很久。”   萧恕从容不迫地抬起她的手臂,握着她的手腕把瓷偶拉到两人之间,“还记得吗?”   萧恕介怀那个画面许久。   若不是因为她懵懵懂懂地在他面前一直摆弄着那对瓷偶,也不至于让他长时间无法脱困,最后落到无法动弹被人摆布的地步。   江燕如的视线从萧恕脸上移到那似白玉润泽的瓷偶上。   两个瓷偶正歪着头相叠,点漆一样的眼睛都朝着她,弯唇灿笑。   “不记得,不喜欢!”江燕如把脸一转,满口否定。   虽然她表面说的是这对瓷偶,可在潜意识也是否定所有。   所有与之相关的事,相关的人。   萧恕从她手里把瓷偶拿了过来,用力往后一扔,薄瓷人偶撞到挂衣的实木架,应声碎裂。   碎裂的瓷片朝四周飞溅,打到了烛台,几只蜡烛受到了波及,火光微弱地跳动,连带着投射在纱屏上的影子也忽然一变,上下颠倒。   “很好,我也不喜欢这个。”   他不喜欢,不喜欢所有脱离掌控的东西。   包括现在的江燕如。   江燕如被那破碎的清脆声吓了一跳,蓦然反应处境不妙,她张口欲喊,可声音却已经变得绵软无力。   “……喜……欢。”   萧恕在她身后,热息润.湿了她的后颈,“是吗,你也喜欢这样?”   江燕如迟来的话让萧恕故意曲解。   春雷轰鸣,电光闪闪。   忽然下起了大雨。   春雨总是来的如此及时。   水声淅沥,哗啦啦地浇在大地,花枝被吹弯了枝干,殷红的花瓣湿.漉漉地收起,狼狈地垂在一边。   冻蛇游走在春雨中,寻找它避雨的地巢。   虫鸣鸟叫都在这一场大雨中逐渐销声匿迹,唯有雨打芭蕉的声音,响了半宿。   江燕如半夜醒来,雨已经停了。   只有屋檐下的滴水声断断续续。   宿醉的后果是头疼脚疼,哪里都不舒服。   萧恕睡得并不沉,多年以来他都是难以入眠,尤其是今夜床榻上多了一个人。   因为夜深了,江燕如就没有机会回去。   她在这张带着熟悉气味的陌生床上辗转反侧,像煎烧饼一般,还一个劲哼哼唧唧。   萧恕转过身,侧向她的方向,哑声问:“睡不着?”   江燕如没想过把他弄醒,也有点害怕把他弄醒,顿时就不煎饼也不吭声,眼睛还用力闭上。   可萧恕还是能听出她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他伸手扯着她的腰带把人拉了过来。   江燕如一下睁开眼,哭啼惊呼:“……真的不行,田要……坏了!”   “我只是问你,是不是睡不着。”萧恕明知故问,“你怕什么?”   江燕如缄默了。   萧恕笑了一声,虽然只有轻微的气音,可憋了一肚子气的江燕如一下就忍不住。   胸中怒火熊熊燃烧,她气愤地伸出一脚踹他。   “你猜我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萧恕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一抬腿就轻松挡住了她的攻击,“我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还无耻?”   “你知道?!”   萧恕漫不经心地道:“那又怎样?”   江燕如被他恬不知耻的话堵得没话说。   她收回腿,自己蹭了过去,直到和萧恕近的只有两拳的距离,她平息了自己的情绪,试图和萧恕掰扯一下道理。   “哥哥,说真的,你看见皇后姐姐和陛下的关系后有没有一点难过。”   萧恕发出漠不关心的一声轻哼。   “我想有时候人和人的关系还是不要太近的好,不是有句话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若是世间没用争权夺势、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期盼和奢望,大家应该都会快乐许多,是不是?”   江燕如不确信萧恕是不是在看她,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热,就往后挪了一些:“我的想法是不是很怪。”   “所以?”他在昏暗的帐子里摸到了江燕如的手,就捏在手指中把玩。   江燕如舔了舔干燥的唇,声音又轻又软:“所以想嫁给哥哥、喜欢哥哥都是骗人的,我就是怕你不高兴。”   萧恕没停止玩手的小动作,他轻轻捏着每一根指骨,仿佛在仔细测量它们的粗细。   “你猜,几根手指能堵住你的嘴?”   江燕如嘶了一声,想收回自己的手,萧恕却忽然发狠用力握住她的手指,五指蛮横地穿过她的指缝,像是一个刑具紧紧扣住她。   “哥哥你别生气,我、我闭嘴就是了。”江燕如不能吃这样的疼,指骨被挤压的疼让她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   不过在昏暗中无人能看见她可怜落泪的样子。   萧恕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所以——你的意思是在劝我,不要喜欢上你,你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骗子?”   江燕如话没有这样说,但是意思却八九不离十。   她没有脸说得这样直白,她只是在担心。   第一次是个意外,第二次勉强也算个意外……   第三次的时候,江燕如都开始恐惧害怕。   她虽然醉了却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记得自己求了什么、要了什么、说了什么。   “是你怕了吗?”   萧恕吻在她的唇角,“怕不喜欢我,却还想要我。”   他一靠近,身上的旃檀香就侵.略过来,点染在她唇角鼻尖。   江燕如想要捂住他的嘴,萧恕却躲开了。   “……我醉了。”江燕如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你给我喝了很多酒,我醉得厉害!”   萧恕也没有反驳,她的确借酒发疯,做了不少让人吃惊的事。   “那你现在醒了吗?”   江燕如现在清醒得不得了,不但清醒还十分警惕,她察觉到萧恕正拉着她的手不怀好意地往下。   “几根?”他问,“你还没回答。”   鱼纹铜盆里的水早已经凉透,萧恕把她的手指按在水底清洗。   江燕如眼睫上还挂着没干透的眼泪,泛红的脸颊上更是水迹斑斑,像是被外面的雨水沾湿了一脸。   洗完后,他用一块素布把她的手擦干净,把一枚碎片放进她手心。   江燕如皱着眉,认出这个是萧恕刚刚砸碎的瓷偶碎片。   “担心我和你会变成帝后那样?”   江燕如懵懵地看着他。   “可我和皇帝不一样,我的东西,不要了就毁了。”他用指尖点在那片瓷片上,抬起眼睛。   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黑雾,所有疯狂、暴戾、邪.恶的东西都潜藏在深处,若是他愿意全部展露,无疑会把眼前这个已经吓懵的少女彻底震慑。   可是他不愿意再恐吓她,毕竟这一晚她已经够可怜了。   所以他很温柔地轻声在她耳边说:“没有全身而退这一条路。” 第45章 救人 哥哥我受伤了   从此前诸多种种的‘交锋’中, 江燕如得出了一条结论。   萧恕这人得哄着。   哄好了天下太平,哄不好那是发疯要命。   江燕如扶着自己的腰,在院子里溜达了几个来回,像个小老头一样长吁短叹, 为自己前途忧心忡忡。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情场浪子的烦恼。   萧恕已经把她看作一个薄情寡义的小人。   恨不得把她像瓷偶一样敲碎了事。   至于萧恕没把她砸了的原因, 江燕如想了一想, 可能是因为她还有用。   又或许有那么一丁点,她觉得萧恕对她还是有些在意。   虽然他恐吓她, 会将她毁掉。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感觉因为萧恕吻她时候带过来的那股血腥味还萦绕在她的唇舌之间。   萧恕的身体时好时坏, 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她还是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的时候。   他明明是不能动的——   可最近这几次他却毫无障碍, 让她翻身无望,但是无不例外都是让她尝到了一样的腥甜。   是因为血?   韩皇后说过,他的法子会让身体有不可逆转的损伤。   是不是就是指这个?   不过从明面上看, 萧恕并没有受到影响。   甚至他还跟着皇帝去临近的城镇私访, 一去还要五天,听说路不好走, 兴许还要翻山越岭。   江燕如多出了这几天空闲,终于把身体和心情都缓和过来。   她再也不敢对萧恕大放厥词,什么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简直是鬼话。   她就感觉自己是那块要被耕坏的田。   还是一块试垦田。   让一个没有半分耕田经历的牛横冲直撞, 胡来乱弄。   她的腰和腿受到了长时间的‘摧.残’, 更别提别处更脆弱的地方。   江燕如很难过。   她决定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抢占先机。   毕竟她是一个死也想选择一个舒服死法的人。   皇帝一走,怜妃趁机出去省亲了一趟。   也许是得了家中长辈教诲,回来后她也安分老实起来,再没有故意跑到江燕如面前又或者去皇后那儿滋事,就是平日也轻易不出院子。   所以皇家别院这几日比以往都要平静。   江燕如本有机会常去韩皇后那边的, 可是韩皇后这两日不巧来了葵水,身体一直不爽利,江燕如就不便去打扰。   整日无所事事,一个人在院子里胡思乱想,倒是趁机把许多事都想通了。   正当她为想到应付萧恕的法子时感到高兴时,皇后那边又来人了。   “姑娘!江姑娘不好了!”   两个宫婢气喘吁吁地找到她,左右各扶着她的手臂,边哭边说,没一个能把话说清楚。   “江姑娘……呜呜……我们娘娘……呜呜……”   “我们娘娘不好了……呜呜呜……江姑娘……”   “皇后姐姐怎么了?”江燕如看两人失声痛哭,心都提了起来。   皇后身边的人不至于遇到一点小事哭成这幅模样。   婢女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就拉着她要带她走。   两个宣云卫对看了一眼,紧紧跟上。   不过到了内苑,他们都被拦了下来。   拦人的是守苑护卫,他们是原先负责皇宫内廷的人,和宣云卫的职责不同,也并非属于同一统领。   江燕如着急去见皇后,就对他们竖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这次保证不乱跑!”   上一回她偷偷跟着皇后溜出去,害他们也受了牵连责罚,江燕如还是愧疚的很。   “姑娘言重了,我等就在这里等候姑娘。”   两名宣云卫没有萧恕那样放肆,敢擅闯宫中女眷住所,可萧恕有令,他们也不敢放任江燕如一人。   宫婢们一路哭到这里,也平静了不少,就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江燕如。   原来韩皇后自幼身体气血有亏,这也是她不容易有孕的原因。   所以每每来月事的时候也比寻常女子难受,还要辅以汤药卧床调养。   药也是用着以前惯用的方子,谁知道这一次韩皇后用了两日后不见好转竟然还引发了崩漏。   “太医呢?”   “陛下带走了温太医,齐太医前不久又被怜妃娘娘的人请走了,说是她家外祖有个头疼脑热的病,请太医去看。”   “那快找人去把太医叫回来啊!——头疼脑热又不是什么大病,皇后的这个可是要命的!”   江燕如也着急,“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江燕如听过崩漏之症,血走而崩,可是会危及性命。   “江姑娘,不是我们不想去,可是陛下临走之前下令内苑之人一概不能离开,上一回我们娘娘因为和您出去那一次已经被陛下下了禁足,就连我们也不能违抗。”   “那怜妃?”   “怜妃娘娘那是早早就得了特许的。”宫婢抽抽泣泣地解释。   “我倒是可以出去,只是怜妃娘娘的外祖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阿如……”   三人已经走进皇后的寝屋,韩皇后听见了江燕如的声音就虚弱地唤了一声。   江燕如就顾不上其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在韩皇后床下跪坐着,握住她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   韩皇后的手冰凉,像是一块冻住的铁块,寒意从她的骨头里渗出来,几乎在瞬间就夺走了江燕如所有的温暖。   江燕如十分吃惊,又看了一眼床尾还在忙碌替换白巾的宫婢,一盆染着鲜血的布刺目可怖。   “皇后姐姐,你这是……”   韩皇后虽然虚弱,可神智还在,还安慰她道:“……别慌,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翠珠在一边急得团团转,一会看韩皇后,一会看外面的天色。   “定然是怜妃做了什么手脚,药渣我都留好了,就等着太医来看看里面是不是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更何况专挑在这个时候太医请走了,这摆明是想要害您的性命啊。”   “……别胡乱猜测。”韩皇后低声斥了翠珠一句,喘着气又轻轻握了下江燕如的手,“阿如,她们不过是太紧张我了,没事的,你别哭……”   江燕如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韩皇后的表情,只能用力握着韩皇后的手,无助地道:“我害怕。”   她是真的害怕。   她不但害怕自己死,也害怕看见亲近人死。   按理说,她未见过自己亲生母亲身死的画面,可长久以来,却受其影响颇深。   如果怜妃真的把太医藏起来,那她们可不容易找到。   翠珠因为这个着急上火。   江燕如忽然想到,“我们不一定要找太医,其他大夫也可以的啊!”   翠珠如梦初醒,“对,我们怎么没想到。”   “翠珠姐姐,外面的大夫怎么能进内苑。”宫婢提醒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呀!”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那些做什么!”江燕如擦了擦眼泪,“我不是内苑的人。”   禁足自然管不到她头上,江燕如只用说服萧恕留下来看守她的宣云卫。   不过她相信这不是难事。   她扭头对翠珠道:“你照顾好皇后,我去外面抓也抓个大夫回来!”   和萧恕待久了,她一开口也带了几分蛮横霸道,其他人听了也无人敢再置喙。   说服宣云卫简单,可要出别院却不顺利。   几日没出过门的怜妃正带着人迎面堵住了她。   怜妃懒洋洋摇着纨扇:“江姑娘,陛下曾有令,不得随意出入别院。”   江燕如又急又气,语气不善地道:“怜妃娘娘,皇后身体不适,我出门去请大夫,这是事出有因,算不得‘随意’二字!”   怜妃把头一昂,用纨扇指着她道:“我不管是什么事,陛下的话就是圣旨。”   宣云卫都是萧恕调.教出来的人,一言不合就在江燕如身后率先拔了刀,把怜妃吓地尖叫起来:“怎么!你们这是要违逆陛下吗?”   “来人!来人!——”   因怜妃要回去省亲,皇帝派了好些护卫听从她差遣。   江燕如还没见过这么多明晃晃的刀刃冲着自己,一时也有些害怕。   她身后只跟着两名宣云卫,即便这二人再厉害,也敌不过怜妃那边人多。   “江燕如,你敢对宫妃刀刃相逼,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怜妃握紧纨扇挡在胸前,气得胸脯起伏:“你不要命了吗?!”   现在皇帝不在,萧恕不在,皇后病危。   在整个别院里,怜妃权势最大。   江燕如无权无势,根本无法和怜妃对抗。   江燕如万万不会做让自己掉脑袋的事,可是她也不能看着韩皇后被这样活生生拖死。   “你们先退下吧。”   她让宣云卫后退,一来是不能坐实‘刀胁后妃’的罪,二来她更不想给萧恕惹来麻烦。   怜妃见江燕如胆小怕事,脸上更显得色,从旁边护卫手里抢了一把剑来朝着江燕如一挥。   谁也没有料到怜妃会忽然挥剑,而这一挥手,力度还没控制好,直接在江燕如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   突如其来的冰冷剑锋把江燕如吓心脏猛然一缩,好在身后宣云卫倏然出手,及时握住了剑刃。   江燕如才得以躲开,她一摸脖子,就沾了一手的血。   怜妃并不敢亲手杀人,这一下不但把江燕如吓坏了,她自己也是脸色一白。   “臣见过怜妃娘娘!”   怜妃哐当一声扔下手里的剑。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走上来了好几人,此刻都离得不远,显然刚刚那一幕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怜妃心里害怕,声音发颤:“你是什么人?”   白望舒丝毫不慌乱,只垂首拱手道:“臣锦衣卫同知,白望舒。”   怜妃一甩衣袖,佯装淡定道:“我知道你,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记得其余官员都在驿馆才是。”   “臣在路上遇见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在外寻找太医,想来是娘娘凤体抱恙,所以特意将孟神医带来。”   “孟神医?哪个不鬼手孟千秋?”怜妃脸色一变,顺势视线一转,看见站在几个宫人之中有个身穿青衣的陌生男子。   她从未见过,想必就是白望舒口里说的孟神医。   这位神医看上去格外年轻,年约二十五六。   模样生的是温文尔雅、身如玉树,气质出尘,淡雅高洁,和她印象里医术高超的白胡子老头相差甚远。   更重要的的是这位孟神医,他明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宫眷竟也没有自觉地移开目光。   不知道避讳也罢了,甚至还朝她弯唇一笑。   简直轻浮!   怜妃伸手一指,恼怒道:“白大人,再往前可是陛下的后苑,你竟然敢带外男私自入内,好大胆子!”   “医者仁心,不分男女。”孟神医坦然走上前,朝着怜妃拱手做礼,“这位娘娘宅心仁厚、菩萨心肠,想必一定能谅解,不会耽搁病人的病情,延误了诊治的关键时期,拖累皇后娘娘凤体。”   “你!——”怜妃用力咬了咬唇,气得七窍生烟。   此事被如此多人看在眼里,她再要阻拦,就会显得刻意,即便此事最后查不出与她有关系,可也难免会遭人闲话!   江燕如见怜妃无话可说,马上让人把神医带走。   她刚想跟进去,白望舒却轻轻拉住她。   “江姑娘,你脖子上的伤口还是尽快包扎一下吧,孟神医兴许一时半会没有空给你看,我这里也有药,不如我先给你处理一下?”   江燕如被他拉住,只能微侧转头,润湿的睫毛轻扇,像是一只被暴雨淋湿的鸟,栗栗危惧。   白望舒注意到她原本红润的脸现在白如纸,纤细的身子不住地发抖,眼圈泛红隐有泪光,丹唇却抿得发白,仿佛一直在用力克制自己。   真稀奇,她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居然没哭。   在他的印象里,这小姑娘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不能否认她哭起来的样子怯怯可怜,惹人疼爱,可不想她克制不肯落泪的样子也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了心疼的感觉。   白望舒拿出块干净的帕子伸到她伤口边,温声道:“很疼吧,用这个捂住,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望舒哥哥……”江燕如被吓坏了,甚至不敢松开手,她不知道自己的伤口有多严重,只知道满手都是黏腻的血。   “疼就哭吧,你是姑娘家,不必忍着。”   江燕如害怕地抽抽泣泣却不肯流泪,“我不哭的。”   怜妃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纨扇摇得更用力,好像怒火烧得她心里发燥。   白望舒奇怪地看了一眼江燕如,在袖袋里翻找随身的药,还没等他找到,背后就听见两声:“统领!”   一阵微风从身边吹过,拂动着他的衣袖。   白望舒才拿出金创药,刚还站在他面前咬唇说不哭的少女却像是倦鸟归巢,急奔向身后走来的人。   他侧头看去,就见萧恕风尘仆仆而来。   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却在看见江燕如朝他跑来的那一瞬间脸上浮出了暴戾。   “哥哥!”江燕如勉强镇定地喊了一声,在扑进他怀里时马上就大哭道:“哥哥我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会不会死啊呜呜呜呜呜……” 第46章 担心 我担心你。   啪嗒——   怜妃吓掉了手中的纨扇, 织金鸳鸯玉柄扇就落在足下,平染了一身尘埃。   她精心扫粉染脂的脸上都透出一抹惨白,单薄的身子不由主地后退了两步,像是被狂风扫过的落叶, 摇摇欲坠。   江燕如虽然无权无势、来历不明, 可她身后最大的依仗却是金陵权贵谁也不敢惹的萧大统领。   如今她声泪俱下地在萧恕怀里述说委屈, 怜妃会害怕也是无可厚非。   萧恕的眸光阴寒瘆人,轻轻瞥来一眼, 那双眼尾稍挑的含情目冷漠无情,不像是在看人, 倒像是看死人。   怜妃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让自己脸上没有显得那么害怕和崩溃, 以僵硬的站姿勉强维持着自己身为皇帝宠妃那高傲的姿态。   两名跟随江燕如的宣卫云已经在他腿边齐齐跪下,像是两块笔直的方碑。   跟随萧恕多年的人更能感知萧恕的脾气。   他们一跪,无疑让场面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就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事。   不说怜妃紧张, 白望舒也感觉有些不适, 就好像要被人隔空扼住了咽喉。   危在旦夕。   萧恕行事向来不羁,若是皇帝在, 他兴许还会收敛一二。   可如今萧恕回来了,皇帝却还不知所踪。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萧恕向来还喜欢干一件事:先斩后奏。   白望舒眸光一暗, 看向江燕如的背影。   江燕如纤细的手指还紧紧捂住伤口, 那粉颈花团最是脆弱易折,她乖顺地依进萧恕的怀里,露在外边的侧脸娇柔,一双杏眼盈水,香腮垂珠,一副在外受尽委屈的模样。   宣云卫在叙述事情的经过, 江燕如就时不时颔首附和。   怜妃被被晾在了一边,萧恕甚至第一时间都没有想起自己应该走过来,对她这名帝妃行礼问安。   这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礼数!   “萧恕!”怜妃忍不住先开口,语气恶劣。   萧恕抬了一下手,让宣云卫继续,并不想被人打断。   四周的人却为怜妃捏了一把汗。   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吼叫。   萧恕并没有马上朝她发难,在听完宣云卫述说的前因后果,他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她。   他弯下腰,先摸了摸江燕如的脑袋,江燕如头上原本就跑松散的云鬓被他揉成一团,几根钗子也松松垮垮地险些坠下。   知道的是他好像在安抚受尽委屈和惊醒的少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过在撸.猫。   不过江燕如在他这个粗鲁地摸头下还是慢慢收起了哭泣,只剩下小声抽抽搭搭。   江燕如害怕自己血尽人亡,所以一直不肯松手,萧恕就趁机掰开她那几根负隅顽抗的手指,垂眼检查起伤口。   以他的眼力,一眼能看出这道伤口并不深。   想来也是,怜妃的力气也不过那点,平素捏的最多的‘凶器’不过是根绣花针。   江燕如脖子上的伤只是看着血流得可怕,把她身上那件浅妃色的短襦都浸成了深红。   实际上,并不是很严重的伤。   “死不了。”   听见这句话,江燕如就放下悬起的心,一直耐心地仰起脖子让他查看伤口,豆大的眼珠还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就像是沾了晨露的花瓣。   不是说好不哭吗?   白望舒凝目在那滴泪上面,江燕如这一哭,很出乎他意料。   也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还清楚记得不久前她在自己眼前强忍泪水的样子,转眼却看她哭得淋漓尽致。   这种感觉有点微妙。   是因为觉得在他面前哭没用,所以坚强,还是因为只有萧恕,她才能放心依赖?   多奇怪。   萧恕这个人也会有人去信任和依赖?   殊不知那只会春蚕自缚,最终只会自取灭亡。   毕竟萧恕这个人哪有心?   他想得太出神,落在江燕如身上那专注视线很快就被萧恕发觉。   萧恕是何等敏锐,就好像被人觊觎了自己的东西,浓黑的眼底旋起了阴霾,染上了血色。   白望舒迫于他的威压,不得不收起放肆的视线。   萧恕又蹙眉盯了他一眼,忽然就抬手把江燕如脸上的眼泪都擦了一遍,就连下巴上的那滴也没有放过。   “疼疼疼……”江燕如躲了躲脸,因为脖子受伤,她的肩膀不能抬起,所以只能扯着萧恕的衣袖往他身上靠,刚擦干净的脸又滚满了眼泪,她就把眼泪和血都蹭在了萧恕身上。   “哥哥,头好晕,我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啊呜呜呜……”江燕如被自己满手的血吓到了。   萧恕扶住她的脑袋,把她靠过来的脸拨开,“你不乱动,伤口会愈合,你再动,就真的大出血了。我先处理一下别的事……”   江燕如的伤口看着可怕,其实也没用那么严重,萧恕的脸色并没有他刚来时骇人。   只有怜妃看见萧恕的脸随着话音转过来,那道阴鸷的视线精准地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心一下就重新提了起来。   萧恕身后跟随他回来的还有十几名宣云卫,此刻大步走上前,不发一言就把怜妃周围的护卫通通挡开。   怜妃身边的护卫虽然人数众多,可不过都是些普通的内宫护卫,比不上萧恕身边这些顶着悍勇凶名,恶名远扬的宣云卫。   他们面对宣云卫时,甚至连刀都不敢拔,就好像不敢在狼群面前呲牙的家犬,深知不敌,早已放弃了所有抵抗。   护卫被隔开,怜妃一下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她忍着瑟缩,冲着萧恕喊道:“萧恕!我可是宫妃!”   萧恕放开江燕如,抬脚一步步走上来,弯腰俯身,劲瘦的手指就在地上的纨扇和长剑上来回移动。   怜妃紧绷的神经开始剧烈跳动,她心里是不认为萧恕当真敢对她动手。   即便他再怎么飞扬跋扈,也得看着皇帝的面子不是?   可萧恕冷漠地说着‘处理’二字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遏制地开始怕了。   不但怕了,更是悔了。   刚刚她就应该离开的,不该留在这里等着被人羞辱。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韩皇后为什么总是这么受到眷顾。   无论是出身尊贵,还是轻而易举就获得多少人奢望的尊位。   在她金骄玉贵的世界里有大把的人为她铺路,所有人都会爱她、向着她。   就连公平的天枰都会向她倾倒。   还有眼前这个连皇帝都难以控制的萧恕,也会为她打抱不平?   “大胆!我可是宫妃,萧恕你不要太过放肆了!”怜妃大声呵斥,然后又慌张地朝他身后张望:“陛下呢!陛下可回来了?”   萧恕提起剑,那柄剑上面还沾着灰土和血。   怜妃僵着脸,踉跄后退一步。   “宫妃?”萧恕嘴角噙着笑,眼睫掀开,露出眼底的凶芒,他用指腹擦过剑身,慢条斯理地道:“活着的时候,兴许叫宫妃,死了后……只能叫尸体。”   怜妃悚然立在那里,不敢置信萧恕就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他毫不避讳,怜妃倍感惶惑。   “我妹妹,平日里我都不忍伤她一根指头,娘娘倒是下得了狠手……不过,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也不要你命偿了,就一码还一码……”萧恕很宽宏大方地说,手指终于择定了一件。   “萧恕你要做什么!”怜妃看见他直冲着地上的长剑伸手,失声惊叫。   萧恕抬起剑,直接起身搁在她颤抖的肩膀上,锋刃离着她的脖颈很近,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刺疼。   “怜妃娘娘千万别乱动,你当知道这剑锋利,小心脖子。”   怜妃被长刃压颈,骇得迈不开脚,全身紧绷像是被拉开的牛皮绳,她终于崩溃大喊:“你疯了!我可是陛下的妃子,你不过是个下臣,竟然敢这样、这样对我!我要让陛下狠狠的处置……”   萧恕嗤笑了声,“我看怜妃娘娘才是疯了,我的人,你也敢动?”   “哥哥!”   江燕如看萧恕居然把刀横在怜妃脖子上,这比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还紧张。   她仿佛忽然醒悟,萧恕他是敢挥剑的。   即便他口里说得轻松放过,可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怜妃会不会血溅当场。   江燕如没有想到萧恕一上来就这样偏激,她以为自己卖个惨能让萧恕多少对她好一点。   她都受伤流血了,多可怜啊!   再来就是最多可以在皇帝面前,帮皇后说多几句公道话,不至于让怜妃太过嚣张。   她万万没想到萧恕直接把剑架到怜妃脖子上去。   怜妃是皇帝的人,他这样做,皇帝还会忍气吞声吗?   翠珠跑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心里一咯噔。   难怪韩皇后一醒了听见这事马上就派她过来。   萧恕实在无法无天惯了,就是韩皇后也不敢像他这样任性。   “萧、萧统领,皇后娘娘醒来了。”   江燕如也不顾自己脖子上的伤,颠颠地跑过去,才伸手拉住萧恕的另一只手,劝解的话还没说出口。   萧恕已经一个利落回手收剑,在她眼前利落地划出一道血痕。   血珠随着长剑飞出。   怜妃捂着脖子尖叫一声歪坐在地上,她的两名贴身宫婢才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奔过来扶住她。   “娘娘!娘娘!”   “……哥哥。”江燕如愕然看了一眼地上哭嚎的怜妃才转眼看萧恕。   萧恕斜眼睨着她,声音漠然绝情:“永远不要为伤害你的人求情,他们不配。”   脖子上的伤口刺痛,却也没有她此刻心脏被重压的沉闷。   萧恕在告诫她,又好像是警告自己。   警告自己绝不要对敌人心慈手软。   江燕如在他的目光里只感觉到了森寒和肃杀。   来江家之前,萧恕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在刻下奴印之前,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身份。   从前江燕如没有细想过。   他会是从小就是这样偏执狠戾的人吗?   还是曾经也有人狠狠地伤害过他……   萧恕把剑扔在一边,大掌伸过来就捧起江燕如的脸,殷红的血迹在她的脸侧染开,越发让她的这张小脸显得那么楚楚可怜。   触及她的眼神,萧恕心里只剩一片冰冷。   即便是为她出头,江燕如依然惊骇惶恐。   她瞳仁紧缩,仿佛见到了这世间最邪.恶的东西。   呵,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受到了伤害却还会假模假样地摆出一副伪善的模样。   哪怕有人为他们出头,到头来却还会怪这个人太过狠毒残暴。   江燕如并不知道萧恕在想什么,她实在不够了解他。   她只是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泫然欲泪地对他说:“哥哥,我担心你。”   萧恕一怔。   “我害怕陛下会因此处罚你,哥哥,我的伤不要紧的,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她害怕?   是害怕他会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第47章 改变 把她困在自己身边   天光熹微, 细雨溟濛。   所有张扬的杀意都被这阵绵绵春雨浸润了。   锋利的锐角被轻风温柔地磨平。   有什么落进眼里,模糊了视线,萧恕把目光从江燕如脸上猛然挪开,撇向了一边。   他被江燕如关心的视线弄得有点狼狈。   就好像一个从不期待的东西忽然被人塞进了手里。   他茫然不解。   不知道是该欣然接下, 还是该果断扔掉。   更不知道, 面对此情此景, 一个正常的人,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早已经习惯自己的世界满是废墟和荒土, 即便荆棘丛生,会让他皮破血流、遍体鳞伤, 他依然能在其中坚定不移地前行。   甚至可以说, 他已经病态地喜欢这样的感觉。   所有能让他受伤、让别人受伤,让自己流血、让别人流血的东西,他都疯狂的热爱。   幸福与快乐都是黄粱一梦, 只有疼痛和悲伤是永存。   长久以来, 积习生常。   他享受着深渊里的孤寂,又祈盼着深渊上的阳光。   可他知道, 无论如何努力翻腾,他都是湍流下的烂泥,见不得光的夜行者。   所以, 他大费周章从别人精心照看的温室里抢来了这一朵与这片疮痍的焦土格格不入的花。   他恶劣地想要看见它枯萎, 就像他当初一样,逐渐的腐烂。   它那么稚弱美丽,那么香娇玉嫩。   却又那样生机勃勃,哪怕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它依然努力攀附着不适宜的土壤,竭尽全力地汲取着生存的养份。   它努力地盛放, 毫无保留地展开所有的花瓣,露出芬芳的花房,仿佛就像告诉蛰伏在这里的暗兽。   它有多么诱人。   柔嫩的花瓣曾拂过他的伤痕,也曾包容过他的凶狠。   他几乎像个浪荡子竟会时不时回想起这些事。   萧恕恶狠狠地咬住了后牙。   可她什么也不懂。   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她那泛滥而无用的善心不小心波及到了他身上。   又或者——这一切的触动,只是她的小伎俩。   为了活下去,她可是相当努力。   甚至连亲吻他都那么缱绻悱恻,仿佛他真的会是一个极好的良人。   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候,她究竟把他当做了什么?   和江燕如一样,萧恕也没有世俗的约束,但是不一样的是,他只是无心放在这上面,所以不屑被束缚。   他憎恨自己不受控的恶疾,也憎恨别人看见他沦为欲.奴的模样。   江燕如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幸也是多么幸运,她是沉沦到丧失理智之下目睹了一切。   要不然,只怕她会成为‘牡丹花’上死的第一人。   萧恕屏息凝目。   那些润湿的声音随着雨丝飘进他耳朵里,他回忆起在机关房里被人左右的心情。   飞出掌心的鸟反而啄了他的要害。   所有的事情都在逐渐失控。   他的方法,是不是从最开始就是错误的。   他不该想着摧毁,而该是污.染啊。   比如让清水染上永远洗不干净的黑墨,比如让白纸沾上擦不去的污点。   又比如将江燕如困于他的身边,身心沦陷。   萧恕闭了一下眼,再缓缓睁开。   雾雨沾在他的眼睫,润黑了眉眼,清冷肃杀重新归脸上,而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暗涌。   “……哥哥?”江燕如轻轻握住他的手,萧恕的手很大,她勉强伸展手指才覆住一小块。   她温热的掌心能感受到他指骨坚硬,就像是强有韧劲的竹节。   不容易受制于人的萧恕,仿佛是那傲世立足在世间的修竹。   给人一种风雨不摧的坚韧和刚毅。   江燕如其实十分惊讶萧恕会为了她这样出头,她不清楚萧恕与皇帝的关系是如何,可再纵容臣子的昏君也会有不能触碰的底线。   即便是她爹在遇到这样的事情,兴许都会再三思量。   肯定不会如此‘莽撞’地为她出头出气。   在江燕如的认知里,尽量不与人生出冲突与嫌恶才是安身立命的法子。   而不是如萧恕这样,像是一堆熊熊烈火,一直放纵得燃烧着自己,也焚烧着靠近他的一切。   似乎毫不介意燃烧殆尽的后果。   而如今,他越烧越旺的火就要灼烧到了她的身上。   在萧恕逐渐深沉的视线下,江燕如忽然想要退缩,像是已经感受到了火星子的热度。   江燕如从来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人,她自觉自己是怯懦的,所以一有不寻常的风吹草动,她第一反应就是要将自己保护起来,不让那些伤害能刺伤她柔软的身躯,更不能危及她的性命。   可是萧恕的手却用力桎梏着她的脸,几乎是用强硬地姿态让她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江燕如脸颊上是还有被抹开的血迹,哭红的肿胀眼睛水光盈盈,看起来十分狼狈。   “哥哥……”江燕如瑟缩了下,想避开他的手指。   萧恕的手却提前一步离开了她的脸颊,伸到她的后背将她往前一揽,江燕如就踉跄地往前一小步,鼻尖都险些撞上他的肩膀。   他俯身下来,侧脸挨着她,与她擦耳而过。   “别叫我哥哥。”   江燕如不解地咦了一声。   萧恕的嗓音几乎贴在了她的耳廓,湿.润的暖意就好像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真要感谢我的话,用别的方法吧。”   江燕如一愣。   萧恕却在这个时候收起所有的情绪,在纷飞的雨丝中转身,面朝向还在哇哇大哭的怜妃。   江燕如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恕对她的态度好像变了。   从前他会恶声恶气又或者阴阳怪气,可绝不会像是这样故意诱捕逗引。   更何况,他这是赤.裸裸在向她索要报酬?   江燕如几乎是在他声音落下时就耳尖一烫,心脏砰砰乱跳。   鬼使神差,她竟然第一时间想到……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江燕如窘迫地忘记了自己流血的伤口。   怜妃捂着脖子哭得死去活来,两边的婢女也没办法宽慰她。   虽然是在脖子上,可这也属于是破相了,对于极其爱惜自己容貌的怜妃来说,如何能接受。   翠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冷漠地投来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仪态全无的怜妃。   “皇后娘娘吩咐,请怜妃娘娘前去。”   怜妃还捂着伤口痛苦,闻言猛然抬起头,“不,我不想去。”   她恶狠狠地看向四周站着的萧恕、江燕如包括韩皇后身边的这个贱婢,他们都是一伙的。   肯定是要联手一起对付她。   她不傻,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走。   皇帝没有回来,她哪里也不会去!   “萧统领。”翠珠为难地看向萧恕,还没开口请求,萧恕对身后的宣云卫招了招手,“怜妃意图谋害皇后,带走问话。”   怜妃吃惊地险些跳起来,“萧恕!你信口雌黄污蔑宫妃,你好大的胆子!”   可宣云卫只听萧恕的话,别说区区宫妃,就是要他们斩杀的重臣也不见得会迟疑一下。   当即两名宣云卫一左一右站在了怜妃以及她的宫婢身后。   “皇后娘娘要见你,你也敢违命?”萧恕冷嗤了一声。   他一个向来不循规蹈矩的人此刻却用规矩来训斥别人,当真是让人更加恨得牙痒痒。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萧恕就是这样的人,可他从不会虚伪地掩饰。   宫婢一左一右搀起怜妃,事已至此,她们都知道就是再不愿意,萧恕也一定会压着她们前去。   毫无反抗之力的她们只能听话,任人宰割。   怜妃满脸屈辱地随着翠珠等人走到韩皇后的屋前。   浓重的血腥味依然没有消散。   怜妃脸色稍缓。   即便醒了那又怎样,那副身体八成也损耗地差不多了吧?   就算有什么孟神医,也是无用……   门被宫婢一左一右打开,药味从屋子里散了出来,让每个人的鼻端都凝着一团苦涩。   怜妃大吃一惊。   那个刚刚才被她想到的孟神医正含着笑站在门后,端着一副她看不透的神情朝她望来。   怜妃捏住宫婢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掐了一下。   宫婢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几乎同时,韩皇后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传来。   “……怜妃到了?”   怜妃没有时间去处置宫婢的失态,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韩皇后果然是醒来了,只是脸色稍显苍白。   江燕如已经第一时间小跑了过去,担忧地握住了韩皇后的手。   孟神医真是妙手回春,就这短短时间内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韩皇后刚刚还命悬一线,现在却也呼吸匀称,精神尚好。   韩皇后一眼就看见江燕如脖子上的伤,甚至那些血污和伤口都没来得及去清理。   江燕如是担心韩皇后才央了萧恕要跟来。   韩皇后看了一眼孟神医。   孟千秋心领神会,转头就让人又去打来温水,一边招呼江燕如。   “过来吧小姑娘,皇后娘娘要处理后宫的事了,你的伤口再不处理可是会留疤。”   孟千秋语气娴熟,仿佛很自然地替韩皇后分忧。   可他绝口不提怜妃的伤,就好像她压根不存在,又或者不值得一提。   韩皇后也轻轻拍了拍江燕如的手,“去吧,我能处理。”   江燕如从前总是见着韩皇后退让与隐忍,可是她没想过,韩皇后的出生与教养让她拥有与生俱来的气势。   也就是怜妃最痛恨的——高不可攀。   江燕如走到一边,孟千秋吩咐宫婢给她清洗伤口。   韩皇后命人给怜妃端上了一碗药。   怜妃警惕地看着还在冒热气的药碗。   她嘴角微微蠕动,勉强开口:“……姐姐?”   “本宫经此大病,深感身体康健是何等重要,怜妃与本宫关系匪浅,又有服侍陛下之功,理应多多照看。”   韩皇后突来的‘善心’让怜妃警惕起来,她盯着这碗还冒着热烟的汤药,面目铁青。   “我不会喝的,娘娘应当留给自己喝才是。”   “你还当真是被娇宠坏了。”   韩皇后笑了一下,也没有再强硬地命令,只是用一种宽容又雍容地姿态与她僵持。   只不过她们一人斜依在塌上,一人僵立在下方。   怜妃搞不懂韩皇后想做什么,只是盯着眼前那碗逐渐失去热气的药。   一名宫婢从外回来,快步走到韩皇后身边。   怜妃耳尖听见她低语中有一声‘陛下’。   是皇帝回来了,怜妃眼睛里盛满了委屈的泪,刚扭头期盼地望向门口。   韩皇后一声令下:“灌下去!”   怜妃惊惶回首,韩皇后微笑着看她,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   那模样似乎比她还迫不及待地期盼皇帝驾到。   她是不是魔怔了?   怜妃忘记了挣扎,被苦臭的药冲了一嘴。   皇帝带着萧恕正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第48章 和离 我王家人,没有休妻只有和离。(……   原本应该提前进来通传的太监都被甩在了后面。   一行人鱼贯而入, 屋内的人惊惶跪倒一片。   皇帝来得很急,甚至氅衣都未解,带着倦容大步跨进,拂开的珠帘交错回落, 玲玲盈耳的声音回响渐隐。   怜妃见救星已至, 推开抵在唇的药碗, 挣扎着想要挣脱左右的嬷嬷挤到皇帝身边,可却都没有成功。   被身宽体壮的宫人挡着, 皇帝甚至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就在一旁的怜妃。   韩皇后在翠珠的搀扶下从塌上起身,皇帝的视线就落在了她身上, 一看之下有些发怔。   她长发散肩, 素衣宽袖,与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的韩皇后像是洗去铅华的水百合,娉婷秀雅, 柔情绰态。   高允有些出神地想。   他似乎还没有见过韩皇后这么素净的一面。   而且她的脸色这样苍白, 就连搭在宫婢胳膊上的那只手都在微微发颤,就好像起身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高允从她的指尖看到了不平静。   “皇后这是怎么了?”   他终于嗅到了满屋子的血味和药味, 拧着眉环顾屋子里侍奉的宫人。   “……皇后病了?!”   皇后病了却没有半个人来通知他,反而是怜妃宫里的人先来禀告他怜妃出了事,还是被韩皇后的宫人扣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他就好像很少听见关雎宫的消息。   起初他以为是韩皇后还在和他置气, 毕竟他们除了是帝后之外,更是相互扶持多年的夫妻。   夫妻之间会有争吵的时候,无可厚非。   可是他渐渐发现,事情好像并不是简简单单这样。   韩皇后没有和他争吵,不但没有争吵,甚至连出现都少了。   她就好像是清晨的雾, 在晨曦照耀之下,很快就要离去,风流云散。   消失。   可怎么会呢?   在这深宫之中,院墙深深,她插翅难飞。   她又能去哪里?   韩皇后在皇帝的注视下慢慢跪拜在他身前。   “陛下,臣妾……”她话音刚落,就哽咽着垂下两行清泪,“……臣妾有罪。”   怜妃还以为韩皇后抢先开口定然是要先告她一状,却不想韩皇后一开口却是告罪,她的这一出让怜妃都有些看不懂了。   只是不管她懂不懂,泪水总是能引起恻隐之心,更何况平素要强的人忽然落泪。   皇帝走前两步,不顾礼节当着宫人的面想亲手扶起皇后。   怜妃惊诧皇帝自然而然的动作,后脊生出了寒意。   她曾以为皇帝一定是对韩皇后越来越厌弃,可是到头来却不是这样。   韩皇后一朝服软,皇帝就表现出回心转意,想要与韩皇后重归于好。   那她之前的努力岂非都是一场笑话?   韩皇后却并没有顺势起身,而把手搭在皇帝臂膀上,是抗拒地往下压。   她不想被皇帝扶起来,啜泣着慢慢道:   “臣妾与陛下相识于式微,幸得尊长撮合,结发为夫妻,相伴数七年,也曾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陛下潜龙腾天,不忘初心托以后位,臣妾主持后宫,却一直未能衍嗣绵延……”   犹如流绪微梦,高允心里微微触动。   他还记得。   曾经的他只是一个落魄皇子,生母生性懦弱,从不知争宠夺势,在偌大的后宫里就像一粒尘埃一样不起眼。   连带着他也像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在后宫吃尽苦头。   偶然一次机会,他在宫宴上窥见了一位站在云端之上的天之娇女,比公主还要有尊荣,灿烂地像是冉冉东升的旭阳,笑颜仿佛都能灼眼。   他侧身隐入转角端柱后,目睹她与太子话别,翩然而去。   等所有人离去,他才敢走上前捡起被她长袖拂落的花,放在鼻端轻嗅。   从此他心底埋下了一粒种子,那是他奢望攀越的高峰。   想与那样的女子站在一块,成了他又卑微又执着的念想。   没人知道他为此做了多大的努力,也是第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的能力绝不亚于旁人,甚至连王太师都曾评价他为治世良才,乱世枭雄。   在皇兄的帮助之下,终于父皇也对他刮目相看。   他逐渐在一干皇子之中崭露头角。   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一些都不足以让他满足。   他把目光看向了东宫。   蛰伏的野心终于像是决堤的激流冲垮了所有的防线。   后来,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是却又不全然如他所愿。   尤其在看着韩皇后的时候,他总会忆起从前那些不能得偿所愿的事。   曾经的一道光变成了现在的一根刺。   让他想到自己曾经的卑微与卑劣,无助和渺小。   韩皇后是他想要跨越却无法逾越的高峰。   她爱慕却不臣服。   永远不会让他忘记曾经只能在人群之后看她与旁人语笑嫣然的心情。   在慕恋他之前,韩皇后是否也对太子动过心,他们犹如珠玉在前,让他无能为力。   “陛下,都是臣妾愚昧,治宫不严……臣妾愧对陛下。”   韩皇后的话重新拉回了他的心绪,高允再次用力想把韩皇后搀起。   他声音低哑,耐心劝慰:“地上寒凉,不要伤了身体。”   恰在此时,一旁的怜妃捂唇作呕,声响终于引起里皇帝的注意。   他猛然回头,几个嬷嬷在他的目光之下,瑟缩地往两边退后,让出了被挡在她们身后的怜妃。   怜妃一身血污,楚楚可怜地朝他望来。   半碗汤药泼了一地,浅色的氍毹被染出了药汁的颜色。   “陛下、陛下,救救臣妾。”   高允拧眉。   韩皇后一向不屑对怜妃动手,这次怜妃却弄成这幅模样,让他很意外。   怜妃膝行几步,哭着伸手拉住皇帝垂下的氅衣,“陛下,臣妾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皇后姐姐,她要将来历不明的药灌给臣妾,臣妾……”   “可有此事?”高允并不信。   “是,既然我不好过,也不想你好过。”韩皇后冲着怜妃微微一笑,一口承认了药有问题。   皇帝微有怒容:“蓁儿你这是做什么?”   “那你……你给我喝的是……”怜妃揪着衣襟。   韩皇后不是那种下手歹毒的人。   她不是一向清高,自诩自己是个品性高洁的贵女吗?   “从前我有什么你有什么,我嫁给陛下,你也嫁给陛下。”韩皇后转眸,温和的目光落在怜妃身上:“自然,我不能的事,你也不能。”   怜妃连连摇头,口里喃喃道:“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两人哑谜一样的对话让皇帝心绪焦躁,“皇后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韩皇后挣脱了皇帝的手,后跪了一步,手交握在身前,微微昂首,漠然道:“臣妾无颜承蒙陛下厚爱。”   丹唇一张一合,几乎在所有人措手不及之时扔下了一句震撼所有的人话。   “臣妾恐此生都不能诞下陛下的孩子。”   高允错愕之下失态到连声音都控制不住,蓦然拔高声音:“你说什么!”   意识到皇帝震怒,一直跪伏在地上的孟千秋忽然直起身插话:“回陛下,皇后娘娘常年血虚体弱,本就不容易有孕,今次草民在娘娘的汤药之中还查出了一味血躁草,娘娘一连服用三日,今日更是险些血崩而亡。”   “血躁草……”   高允心错漏了一拍,心里没有来的一慌,甚至他都没空去想这个陌生冒出的青年是谁。   在皇宫里长大的人,对这些能伤人无形的草药名称并不陌生,即便是一再禁止,可总有人会千方百计地找来。   韩皇后宫里的人都被限于别院,唯有怜妃得了他的准许回去探亲。   怜妃看见皇帝忽而朝她凝目看来,慌忙道:“陛下,皇后姐姐的药都是太医院配好的,从来都是由姐姐的心腹一手操办,臣妾冤枉,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姐姐,既知道是这样阴损的药居然也给臣妾饮下……呜呜呜……”   “是,我容不下你。”韩皇后直挺挺跪着,即便是一脸苍白,可丝毫没有畏惧退缩,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她这具病弱的身体。   她直言不讳的态度让高允有些无措,她就像是突然要抛开了所有枷锁,想要飞走一样。   高允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单薄衣袖之下她尚在跳动的脉搏,他紧紧握着,丝毫顾不上这样的力度会弄疼韩皇后。   怜妃扯着皇帝的衣服,害怕道:“陛下救救臣妾……”   皇后当着面说容不下她,这次是灌药,下一次不知道会是什么手段,她像以往一样委屈地祈求皇帝,希望能得到他的怜惜与庇护。   可是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韩皇后眼睫一颤,对高允道:“臣妾心胸狭隘,容不下陛下心里有别人。”   “陛下喜爱怜妃,臣妾憎恶万分,若臣妾还在宫中,陛下每怜爱一分,臣妾就要痛恨一分,假以时日,也不知道会做出何等可怕之事……”   “所以——臣妾,不配母仪天下,再做陛下的皇后。”   话音落下,唯有怜妃惊呼了一声。   四周寂静地落针可闻。   一直没能看清的事就忽然摆在了眼前。   以高允的聪明怎么会看不出,这一切是怜妃下的手,可背后却是韩皇后自己做的局。   她要用这样的方法——和他决裂。   又或者说,逼他。   她懂得他心底的龌蹉,知道他容不得人挑衅,她要用这样的法子让自己自由。   可他……   “我何时说过要废后!”高允忽一拂袖子,暴躁地像只困兽。   困于无法挣脱的泥潭里,逐渐窒息。   无人再敢接皇帝的话,就连怜妃也察觉到了皇帝的暴怒与无常。   鸠杖敲打在地板,沉闷的声响就像是暴雨前的闷雷。   随着鸠杖声一起传进来的是苍老而坚定的声音:   “陛下说的是,我王家人,自古没有休妻——只有和离。” 第49章 朋友 我有一个朋友   手持鸠杖的老人一进了屋, 皇帝就下令屏退了所有侍奉的人。   包括皇后身边的翠珠都被赶了出来,里面的氛围一定是难以想象的严肃。   江燕如被韩皇后与皇帝长时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弄得心有余悸,她从来不知道韩皇后还有这样一面。   兴许就连皇帝也很意外,还在屋中时, 江燕如都能感受到皇帝从冷静自持到逐渐失控。   若不是刚刚那个人的到来, 还不知道他会作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伤害韩皇后……   而且那个人口里说的王家, 兴许就是韩皇后母家的人。   “翠珠,那位是谁?”   翠珠担忧韩皇后, 虽然被赶出了屋子,站在阶下不肯离去, 听见江燕如问就低声回道:“那位是王老太师, 是我们娘娘的外祖父,当初小姐会嫁给陛下,也是王老太师一手促成的, 如今落到这样的田地, 我想老太师一定为我们小姐难过。”   翠珠为韩皇后送过信,知道王老太师是为何而来。   一定是在担心着韩皇后啊。   江燕如留意到翠珠的称呼已经从娘娘变成了小姐。   “皇……姐姐她真的能与陛下和离?”   翠珠摇摇头, 十分低落地道:“奴婢也不知道。”   这件事闹成这样,韩皇后是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她是背水一战、放手一搏。   倘若不然如愿,继续留着后宫, 下场可想而知。   江燕如安慰她:“姐姐有自己的想法, 这已经很勇敢了。”   这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总是那样的多,尤其那些处于高位的贵人,更是被条条框框所限,无法做出自我意识的选择。   韩皇后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让江燕如十分钦佩。   她也好想学韩皇后做一个勇敢的人。   “小姑娘……”   孟神医并没离开而是站在不远处的盆栽旁,遥遥朝她招手。   江燕如对这位医术高超的男子没什么防备, 而且她看得出来,他定然与韩皇后相识甚至相熟。   江燕如见萧恕并不在附近就走了过去,好奇孟神医叫她会有什么事。   “孟神医你叫我?”   孟千秋噗哧一声笑出声,“别这样叫我,怪让人不好意思。”   “刚刚发生太多事了,都忘记给你用药了,虽然伤口不深,可若是留下了疤痕了,那可就不妙了。”孟千秋十分坦然地解释了自己的唐突。   江燕如没想到孟千秋这般细心体贴,就在这样人人焦躁不安的时候还想着她的伤。   “王老太师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宛若看出了江燕如脸上的疑惑,一边解释一边蹲下身。   孟千秋打开他手提的药箱,在里面翻找瓶瓶罐罐。   有些相似的瓶子被他拿起来对照着看。   江燕如对他这个小却藏量丰富的紫檀嵌楠木瘦药箱产生了兴趣。   这么多的瓶子里都是药吗?   “是的哦,你也对这些有兴趣吗?”   江燕如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开口问了,孟千秋抬头笑着问她。   “没、没有,我就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随身带了这么多药。”江燕如有些窘迫地红了脸,连忙扯了其他话题,“对了,孟公子,你和……是认识的吗?”   她谨慎地省去了韩皇后的称呼,并不想给两人都带来麻烦。   虽然他们周围并没有旁人。   “嗯。”孟千秋点了点头,很大方地承认:“是的,我这次来正是受了王老太师嘱托。”   “欸,我还以为是望舒哥哥……”是白望舒请来的大夫。   “白大人?”孟千秋摇摇头,“我只是恰巧在外面遇到了,他的确分外热心肠……不过。”他似乎又想到了韩皇后,缄默了片刻,怅然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为了……能做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是太傻了。”   孟千秋身为大夫,肯定不喜欢看见有人好端端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健康,他不赞同韩皇后用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儒雅的长眉拧成了结。   “姐姐的身体你能治好的吧?”江燕如惴惴不安地问。   韩皇后如今的身体看着让人担忧,单薄虚弱,风吹能倒,就不知道她在里面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孟千秋找到了他想要的祛疤药,站起身与江燕如一样望向紧闭的房门。   里面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声响传出来,让人完全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这个难说,好好调理兴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不过我想她应该不会在意这些。”   “生育孩子又不是她唯一的用处,即便没有,也不损她的风华。”   孟千秋望着房门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说出口。   江燕如被他的话触动。   作为一名男子对一名女子能有这样宽容的想法,孟千秋让江燕如十分惊讶。   孟千秋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嘴,连忙收回视线:   “小姑娘,还有别的事吗?”   江燕如也回过神,看见孟千秋拿着药瓶子作出递给她的动作,可她却一直在发呆出神,并没有接下。   这失礼的举止让孟千秋误以为她还有什么别的事。   “嗯?是还有什么问题想问的吗?”   孟千秋十分善解人意,温声问她。   江燕如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萧恕。   萧恕身上的恶疾不知道这位孟神医能不能治好。   “那个……我有一个朋友……”   听到这个开场,孟千秋挑了挑眉头,微笑着耐心听小姑娘扭扭捏捏描述‘一个朋友’的难言之隐。   虽然她描述地比较隐晦,可孟千秋刚好接触过一个同样的病人。   他一下就猜到了。   孟千秋的表情凝重,“小姑娘,你既然知道这个病,想必也了解过一些吧?”   “……姐姐告诉过我,她说世上还没有人能治好。”   孟千秋点了点头,“是,我很抱歉,我对那种病也是无计可施。”   江燕如叹了口气,虽然没有报很大希望,可是听到这样的回答,她还是失落的。   “不过,倒是可以给你的那位朋友一点建议。”   江燕如眨了眨眼,很期待地看着他,“是什么?”   孟千秋又放下了箱子,这次他打开了第二层,从隐秘的格子里抽出一本册子卷起来递给江燕如。   “好歹让他活着的时候好受一点?”   江燕如纳闷地接过册子,还没打开看,就听见孟千秋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后半部分是助孕的,你那个朋友兴许用不上。”   “!”   这下江燕如不必看也知道自己手里拿得是什么东西,她身子一僵,盯着手里的东西就好像是一个烫手山芋。   “我……我会转交给他的。”   才怪!   她一定要找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绝对不能让哥哥发现她带着这种东西。   他肯定会怀疑的吧……   尤其是在不久前,他还对她说了那样意味不明的话。   江燕如颤抖了一下。   一阵风吹来,树叶簌簌,吹下来的叶子飘到了江燕如的头顶上,她感觉到自己发丝缠上了什么东西。   她小心翼翼伸手去摸,却没有找到。   因为太害怕碰到一些软软的虫子,她基本上是蜻蜓点水一样地找。   孟千秋有些好笑地看着小姑娘因为害怕而摸摸索索的动作,大发好心地伸手想帮她取下来,手指却在她发顶顿了一下。   “孟公子你怎么了?”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身高八尺,肤色较深,一双眼睛能杀人?”   “啊……什么?”江燕如想问孟千秋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又为什么忽然就停下了手。   “嗯,虽然我很想帮你,只不过你那个朋友好像很想把我的头拧掉哦……”孟千秋苦笑了一声,收回了自己好心的手。   屋子内,王老太师坐在左席摸着韩皇后的脑袋。   “真是个傻丫头。”   韩皇后就像个做了坏事而委屈的孩子,乖顺地跪坐在他身侧 :“外祖父。”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发梦一般。   为了她的事,竟要劳烦尊长亲自跑一趟。   要知道王老太师虽然精神矍铄,可是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一到阴雨的天气更是只能卧床休养。   她实在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让老人烦心,可是也是真得不能再忍受自己余生就要这样憋闷地在这深宫里,看着一个自己不爱了的男人。   怜妃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攥紧,她垂着头,紧绷的身体不由微微发颤。   王老太师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在来的路上我就听说了,这位娘娘是亲家夫人的侄女,幸而被陛下看中得以进宫侍奉。”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   在这样的家事上忽然被人插手,他心底十分不悦。   可王老太师并不是一般的下臣。   他是配享太庙的三朝元老。   高允登上皇位,一部分的原因是自己的能力,一部分的原因是收拢了萧恕,剩下的就是靠着王老太师在朝中的势力。   所以他不能对王老太师强横插手说什么。   只能沉默地看着祖孙两人。   韩皇后仿佛是找到了中心骨一样依赖着王老太师。   所以她就真的再也没有抬起眼看过他一眼。   “陛下……”怜妃被王老太师那精光四射的眼睛看得毛骨悚然。   能沉浮在官场几十年还能全身而退,享受尊荣的老东西一定十分可怕。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的呼唤好像再也传不进皇帝的耳中。   他无动于衷,一直望着前方,眼睫微微下垂,脸上甚至露出一抹无措。   怜妃扭头,顺着他的视线。   他在看韩皇后。   怜妃感觉心脏忽然像是被人用力抓起,她张着唇再也发不出一声呼唤。   王老太师冷哼了一声,手里的鸠杖用力一敲地板。   怜妃吓了一跳,回过神看着王老太师正盯着她。   “既然如此,那老臣还是那句话,希望陛下可以成全,蓁儿是她母亲唯一留下来的孩子,就是拼上这条性命,老臣也会让她幸福。”   韩皇后咬住下唇,从侧颜能看见一行泪从她眼角滑落。   她当初的任性让外祖父伤透脑筋,可现在他却还要再一次为她与皇帝抗争。   如今的皇帝不如先帝行事宽厚,外祖父为她是担了很大的风险。   皇帝面色铁青,“朕不会同意,蓁儿是朕的发妻。”   韩皇后充耳不闻,只依偎着老人。   王老太师看见韩皇后如此这边,也知道她是铁了心不会再回心转意。   “陛下,你既然说蓁儿是你的发妻,那你当知道她若是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就是鱼死网破也会做到,如今她连自己身子都拼坏了来逼你,日后你焉知她不会用更过激的法子,她就是一个犟脾气,你留不住她……”   她现在逼你,还是想活下去。   日后她若是想死了,你留不住她。   王老太师了解韩皇后,知道她向他要孟千秋的时候就明白她要做出危险的事。   所以他就当着皇帝的面说了出来。   高允褪去血色的唇瓣看上去和韩皇后一样苍白,她面孔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就快抑制不住地想要暴起狂怒,却又不得不用力按下自己,十分悲哀地认同王老太师对韩皇后的了解。   她当真会这样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就像当初她选择自己一样。   憎爱分明这把双刃剑终于狠狠地刺到了他自己身上。   直到两人离开,屋子就沉浸在一种让人窒息的岑寂之中。   仿佛里面再没有呼吸着的活人。   怜妃咽了咽口水,膝行过去,拉着皇帝的袖口,低声道:“陛下你别这样,你还有我啊……”   皇帝听见她的声音,慢慢从手心抬起头,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深深地扎痛了怜妃的心。   皇帝自嘲地笑了一声,苦涩地垂下眼睫。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柔地说道:“你知道吗?”   “我当初那么努力想要扳倒太子,想要坐上皇位……”   “都是因为她啊……”   萧恕已经走到了江燕如身边,旃檀香味整个包抄过来,让人无处可藏。   “哥哥……”   萧恕自上而下斜了她一眼,江燕如刚想缩起脖子,忽然就想到勇敢与皇帝抗争的韩皇后,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勇气。   “我什么事也没做。”江燕如理直气壮。   “紧张什么,我一句话都还没说。”他嗤笑一声,似乎江燕如的胆小取悦了他。   江燕如心里嘀嘀咕咕,面上还要微笑。   “萧统领。”孟千秋朝着萧恕拱手,“多谢萧统领。”   “我对你没有做什么,不必谢我。”   孟千秋松了口气,作为一个医者面对一位夺命阎王,本能得就有点排斥。   “孟神医在这个时候还到处走动,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脑袋?”萧恕盘起手,审视地看着这个从出现就无比从容的男人。   甚至当着皇帝的面都面不改色,这样的人会只是一个大夫吗?   听见萧恕威胁的话居然和孟千秋刚刚说的相似,江燕如差点笑出声。   若不是此情此景,实在让人轻松不起来。   孟千秋一副恍然受教的样子连连点头,不敢再耽搁片刻,提起药箱就与他们拜别。   目送着孟神医离开,萧恕扭头就朝着江燕如伸手。   “他给了你什么?”   江燕如脸色大变,萧恕竟然连这个也看见了。   他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你不会想看的……”   萧恕不为所动,手掌上下晃了晃。   江燕如不死心地掏出药瓶,还抱着侥幸打算糊弄过去。   “孟神医真是个大好人,他就是怕我脖子留伤才专门留下来拿药给我的。”   萧恕拿了药瓶检查了一下,药没问题,可他也没有满意罢手,执着地伸手:“还有一件。”   江燕如瞪着他,心想这东西拿出去也不知道谁会更尴尬。   “……你真要?”   江燕如实在没法和萧恕讲道理,她拿出了《天地阴阳录》啪得一下甩进萧恕手里。 第50章 别走 他在吻她?   啪嗒——   江燕如带着几分被逼迫的怨气, 不情不愿地交出东西。   萧恕垂眼看手心里摊平的书,封皮上几个大字写得张扬,瞬间映入他眼帘。   他手一用力,那薄册子就在他掌心扭曲压皱, 声音从他齿缝里挤出来: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哥哥!不关孟神医事。”江燕如下意识摁住他握刀的手, 小心翼翼道:“是、是我开口要的。”   害怕萧恕迁怒他人, 江燕如只能赶紧解释。   萧恕的目光蓦然变得更加奇怪,盯着她, “你要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江燕如见萧恕举着书对她摇晃,封皮上几个大字一个接着一个跃进她的视野。   天、地、阴、阳、录!   封皮上还有两个工笔画描绘的人, 生怕有人看不出这是一本什么书。   江燕如只恨不得拔足狂奔, 离开这个让人窘迫的地方。   可萧恕的眼神就像钉子把她牢牢钉在了原地。   “啊不是……”江燕如脸一热,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或许孟神医知道怎么……”   说到这里,她又急忙打住话, 忽然想到萧恕肯定不希望被别人知道他身上有那种怪病。   虽然她用‘我有一个朋友’来掩饰, 但是目前看来好像完全无用,孟千秋早就看出了她与萧恕的关系, 从而猜到了萧恕身上。   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只睁大一双无辜的杏眼,活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随时就想拔腿逃跑。   萧恕面无表情地翻开了书, 看一眼就盯一眼江燕如。   江燕如惴惴不安地搅着指头,“我我我还没来得及看的。”   她正要再解释,萧恕却把书往怀里一塞,伸手把她扯走。   “哥、哥!”   “你脏死了,还不回去洗洗,等着陛下出来秋后算账?”萧恕拎着她, 几步快走。   江燕如觉得萧恕的话有几分道理。   无论皇帝和韩皇后结果是怎样的,被如此多人看在眼里,皇帝心中肯定也大为恼火,所以萧恕的担心是对的。   此刻他们都不适合再逗留在皇后的院子里。   细雨霏微,沾湿了两人的发丝和眼睫,就连衣服上都覆着一层晶莹的水珠。   水汽渗进衣服里,还带着几分寒凉。   江燕如就这样被萧恕一路扯回院子,推进了自己房中。   屋子里已经氤氲着热气,温暖地黏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   被冷雨凉透的身体开始发热,江燕如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外的人。   他立在阴暗的廊下,颀长的身躯被微弱的天光照出挺拔的轮廓。   江燕如还以为萧恕又会像上次一样借着沐浴做些奇怪的事。   可这一次,萧恕只是隔着门扇站在屋外,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衣袖上的水珠,一副随时就要转身离开的模样。   江燕如心想他肯定还有话要说。   果然没过一会,萧恕抬起头对她嘱咐:“即便你与皇后再好,以后也不要去见她了。”   “为什么?”   “无论如何,我还是陛下的臣子,倘若以后陛下会做出些过分的事,我希望你不会蠢到把自己也搭进去。”萧恕耸了耸肩膀。   对于帝后的事,他显然了解得更多。   江燕如吓了一跳,萧恕口里‘过分的事’让江燕如浮想联翩。   她担忧道:“我听说王老太师很厉害,陛下应当也不敢乱来吧。”   萧恕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道:“他厉害,可他还能活个几年?”   被萧恕无情点破,江燕如的心一下猛坠而落。   萧恕意味深长看她:“陛下对皇后娘娘就像是看着水中月。”   拼命靠近却发现永远得不到。   得不到,却不舍得反手。   江燕如听着萧恕冷漠的评论,为韩皇后的未来感到担忧。   若韩皇后都这么努力了,到头来还是难以摆脱泥潭,这岂不是让人绝望。   “如果韩皇后不与陛下正面冲突,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倘若是用药,我听说过有药可以让人假死……又或者被废弃……”   与皇帝如此大动干戈,似乎是一个不妙的决定。   江燕如懊恼地作出假设。   “不一样。”   萧恕忽然开口,打断江燕如喋喋不休的猜想。   他眸光晦暗深沉,声音也低了下来:“她只是想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之下。”   萧恕虽然对韩皇后做出的这件事一直都是冷嘲热讽,可是他却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韩皇后的所思所想。   她斩断过往的一切,不是为了从此生活在不可见人的黑暗中。   王老太师也正是为了让心爱的外孙女能光明正大地重新站在人群之中,才为她如此抗争。   江燕如怔怔看着他。   萧恕回过神,自己的话已经说了出来,而江燕如正以一种复杂的视线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他皱起眉,被她的视线缠着浑身都感到不舒服。   江燕如朝着他倾身,眼睫如小扇,露出一双澄澈的杏眼。   “哥哥,你是在羡慕皇后姐姐吗?”   萧恕浑身僵冷,倏然眯起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江燕如却还在感慨:“我也好羡慕皇后姐姐,有家人为她撑腰,她就不会再害怕什么,就是陛下再怎么厉害,王老太师也定然会为她谋划……”   刚说完这句话,江燕如就有些后悔了。   萧恕已经没有家人了,她还对他说出家人、羡慕之类的话。   “所以?……”萧恕低声。   冷雨在他身后像是一根根银线,源源不断地坠落。   凄风冷雨,万籁无声。   萧恕脸上看不出情绪,分不清是悲是喜,也看不出是气还是怨。   只有那双幽黑的眼半睁半闭,审视一般等候着她的回答。   江燕如懊恼地想要收回刚刚的话。   可覆水难收,她只能在萧恕的目光之下硬着头皮道:   “……我只是想说,如今我们也算是家人,虽然我能做的事很少,可是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稍微依赖一下我呀。”   她刚刚说错了话,戳到了萧恕的痛楚,此刻她有几分安慰,又有几分是想将功补过。   希望萧恕不会因为她先前的话而难过才是。   他难过,八成就要她不好过。   江燕如笑得一脸奉承:“是吧,哥哥?”   “依赖……你?”萧恕微微挑起了一边眉,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让江燕如羞涩地涨红了脸,好像自己说出了什么做不到的大话。   “我、我肯定也有值得依靠的地方啊!”江燕如梗着脖子,非要坚定这个说法。   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一无用处吧?   江燕如决定把锅甩到萧恕身上:“你若是认真发现,一定能找到的。”   萧恕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她,许久后他微微一笑说:“你说的对……你的确有值得我依赖的地方。”   江燕如咦了一声,有些疑惑萧恕的回答,但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萧恕忽然动了。   他抬脚往房间跨近一步,江燕如就后退了一步。   直到看见萧恕跨进了房,她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急切道:“哥哥,我还受着伤呢!”   把江燕如逼进屋里,萧恕就把门关上了。   其实即便不关门,这个院子里也没什么人敢在萧恕还在的时候不经通传擅自进来。   但是他关上门,仿佛只是为了让江燕如更加害怕。   江燕如也的确有点慌,虽说两人有过许多次非同寻常的接触,可并不代表江燕如就已经能很好的接受这种男欢女爱。   “就是因为你受伤了,应该不方便洗头发。”萧恕撸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   江燕如摸着自己的头发,愣愣道:“哥哥要帮我洗头发?”   “你小时候就帮你洗过几次了。”萧恕垂下眼,看着她慢慢道:“你怕什么?”   “只是洗头发?”江燕如不敢置信,又有些费解。   萧恕为什么要专门留下来,就为了帮她洗头发。   不等她再发问,萧恕已经率先往支起的屏风后绕去,江燕如思忖了片刻也只得跟了上前。   宫人们准备好的热水、澡豆一应都陈列在屋中屏风后。   江燕如再次偷看萧恕一眼,她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萧恕有没有帮她洗过头发,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她有点怀疑萧恕会不会伺候人洗头发。   因为没有合适高度的矮凳,萧恕用脚勾来一个矮春藤几案,“坐这。”   江燕如抱着怀疑的态度忐忑不安地坐下来。   萧恕抬手一一拆下她发间的珠钗,沉甸甸的发髻散开,像瀑布一样倾泻而落。   头发垂下,原本压在脖子上的重量一下就分散了,变得轻盈的同时让人感觉失去了束缚。   江燕如不由脸上发热。   这种感觉奇异地如同脱去了衣裳,变得赤.裸一般。   身体发肤都是一样私.密的东西,可她偏偏都让萧恕轻易沾碰。   就好像不知不觉习惯了他的触碰、他的呼吸、他的温度。   他们成了最亲密之人,可偏偏却并没有亲密的关系。   她有些扭捏坐不住,萧恕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低哑:“别动。”   江燕如在他的控制下微微后仰着脑袋,温热的水从她的发顶浇落,指腹按在她头顶,像梳子一样穿插在发丝中。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却让人提心吊胆。   又兴许是她不正常了。   总会把萧恕的动作看作别有用心。   江燕如把手握成拳,轻轻搁在自己的腹前,只有后仰的脑袋靠在桶沿,有几分像是任人宰割一般无助。   她的眼睫紧紧闭着,那张平时无论是害怕还是快乐,总是说个不停的嘴也像贝壳一样紧紧合住。   只要她安安静静地,应该很快就能过去了。   江燕如安慰自己。   热水一遍遍冲洗着她的发丝,萧恕的手指在她头发里穿梭,像是在梳洗又好似在把玩。   江燕如实在不明白,萧恕为什么会愿意做这样的事。   萧恕的动作比以往都要温柔,温热的水更是极大地缓解了她紧绷的神经。   虽然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可江燕如还是在忐忑不安的情绪中慢慢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听见仿佛来自很远的声音在她耳畔。   “……我真羡慕你。”   是哥哥的声音,可是他为什么要说羡慕自己的话?   她皱了皱眉,想要让自己清醒,可是眼皮犹如坠了千斤。   在这半睡半醒之间,她又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压在唇上。   温热的软物划过她的唇角,润湿了唇瓣,来回舔.舐仿佛是在品尝甜蜜的花蕾。   她微启开唇,灼热的吻就立刻侵.入了进来。   是哥哥在吻她?   江燕如迷迷糊糊地回应他的舌尖,可那绵柔的触感却在她触碰的时候飞速抽离。   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   江燕如倏然睁开眼,正好看见萧恕撇转了脑袋起身离开。   萧恕今天果然奇怪。   江燕如摸了摸自己的唇,突然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盘踞在她蠢蠢欲动的心头。   她下意识伸手拉住萧恕。   “哥哥别走……” 第51章 纵容 为什么一直纵容我?   水滴答落下。   因为沉默, 时间仿佛变得更长。   江燕如指尖动了一下,萧恕的衣料和他一样冷硬,暗纹刺绣被她用力一抓,皱成了一个锐角, 扎在她手心有点疼。   她蹙起染墨一样的秀眉, 氤氲着热雾的眼底还有些委屈。   似乎每次主动靠近他, 都会让自己受伤。   会让她疼。   可偏偏他好像带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会引着人忍不住想靠近。   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 会忍不住低头去窥探深渊。   极度危险,却又致命吸引。   她也想知道深渊下会有怎样的光景。   不要走——   六年前他转身就走, 从此杳无音信。   六年后重逢, 却已经性情大变,变成人人畏惧的‘疯狗’。   他权势滔天,但日渐阴沉, 就好像一步步沉陷在深潭泥沼之中。   江燕如感觉自己不伸手拉住, 萧恕又会在她面前再次消失。   可是,他消失不是更好吗?   那样她就可以摆脱一切, 如愿以偿地回到蜀城。   江燕如后知后觉自己的挽留是多么突兀,就好像已经抛弃了所有该有的思谋,只简简单单遵循了本心。   她内心深处, 似乎还隐隐希望可以得到与六年前不一样的结果。   同时她还积压着许许多多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希望能得到解答。   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现在又为什么要抓她来。   为什么对她态度恶劣,又为什么要偷偷吻她。   为什么她一主动亲近,他就会像逃离。   江燕如都想知道。   被几根手指用力勾住的袖摆在两人之间绷成了一条直线。   江燕如从那绷直的衣袖一路看到萧恕的发尾,里面两颗殷红的珊瑚珠轻轻晃动,荡开了黑色的发丝, 像是破开浓雾的旭阳,又或是在深潭里跃起的红鲤。   她这个力气对于萧恕而言,应是微不足道的。   可是她一拉,萧恕就停下了,就好像真的是迫于她的制止。   江燕如眼睛眨了眨,从矮几上下来,绕到萧恕面前,仰起脑袋望向他。   有人如琼枝玉树,有人是光风霁月。   也有人狂傲不羁,阴鸷难驯,就像那蛰伏的兽。   或许不同于世俗所喜爱的那种傅粉何郎的雅致,可萧恕的样貌无疑也是出众的。   深眉朗目,湛然若神。   尤其是他含情凝睇时,会让人心怦然心动。   他是带有强烈侵·略性的美,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完好无缺地站在近处欣赏到这一点。   江燕如无疑是其中的一个。   她不但能领会他桀骜的俊昳,还能看见他孤寂之下的神伤。   在江燕如的目光下,萧恕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呼——   像是暖风吹化冬雪,坚固的冰层消融了一角,暖.流暗暗涌起。   他垂下的眼睫微启开窄缝,两丸点漆一样的眸子映出江燕如那张若有所思的小脸。   江燕如想要做什么,他渐渐有点猜不透了。   就在他神色不明间,江燕如出乎意料地朝他伸出手,大胆而放肆地抱住他。   萧恕瞳仁骤然一缩。   江燕如的双臂从他胳膊与身体之间穿过,用力地环住他的背,同时就像是把自己挤进他怀里。   虽然只有短短两息那么长,可是也足以让两人感受对方的体温与心跳。   萧恕没有动,他好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江燕如一抱之后,又很快退开两步,她眼睛里还闪烁着狡黠的光,就好像忽然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江燕如笑起时脸颊上还陷出来一个小小的梨涡,她还颇为得意地弯起眼。   萧恕感受着怀里留下的余温,对于她这莫名其妙地一抱而费解,他慢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哥哥想做的事!”江燕如答得很快。   萧恕微压下眉,一双含情目也逼出寒光,就仿佛被人窥探到隐秘后的不悦。   “哦?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江燕如点了点头,为找到萧恕一系列异常举止后的缘由而暗自喜悦。   “我就知道一定是哥哥想要家人,所以需要我。”   虽然他一直装作不在意,可是江燕如觉得他似乎比谁都要在意家人。   就像是他能明白王老太师为韩皇后做出的一切。   萧恕冷哼一声,冷声道:“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即便萧恕口里反驳,但江燕如就是有莫名的自信,她坚定不移地看着萧恕:“如果你不需要,那为什么会一直纵容我?”   明明从前在蜀城时完全没有做哥哥的样子,也从来没有想过照顾她。   可来到金陵,她隐约有种被照拂的感觉。   “纵……容?”萧恕仿佛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歪头打量她,嗓音戏虐道:“是什么让你有这样可笑的错觉?”   “就是有!”江燕如尤其讨厌萧恕的心口不一。   他说的话往往与他做的事背道而驰的,经由他那张讨厌的嘴,白的也给描成黑,好事也成了坏事。   他就像是害怕会被人当作好人一样。   一开始萧恕对她的确是相当的恶劣,可是现在她都能察觉出他的改变。   萧恕是死鸭子嘴硬。   他就是变了。   他就是与以前不一样了。   “你刚刚偷偷摸摸说羡慕我,我都听到了,你是羡慕我还有爹吗?我爹疼我,可是也很疼你啊,哥哥……”江燕如拽着他的袖子,十分大方道:“等爹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回蜀城去好不好?你还做我哥哥好不好?”   那样的话,她既能回家,萧恕也会有想要的家人。   对于江燕如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她尚不知道自己也变了,以前的她只有想过离开金陵回蜀城,现在她还有种想把萧恕也带回去的愿望。   但萧恕听完她这天真可笑的话,轻轻呵了声,好像已经抑不住想要发笑。   他伸出一只手捧起江燕如的脑袋,他柔声对她说道:“我说羡慕,是羡慕你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什么都不懂,怎么就敢留下我?”   江燕如看着他发愣,她是不懂萧恕为何忽然要用这样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好像她不懂是一件很可怜很可悲的事。   “我是需要你……”萧恕又慢慢靠近她,声线低靡,“但是,不是你理解中的需要。”   话音还萦绕在耳边,江燕如似懂非懂地开口:“……需要那也是需要。”   “是吗?”   萧恕压着怒轻笑了一声,忽而低头用力堵住了她的嘴,舌尖就趁机滑入她嘴里,江燕如感觉脑袋忽然嗡得一声,阵阵发麻。   很快她被折着后仰,保持着一个十分让人难受的姿势,而萧恕将她压在了沉香木雕花大紫檀桌上,光洁桌面透着木质的凉意,透过她的后脊,让她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可是俯在身上的萧恕却灼热得像是一团火,从她胸腔开始点燃。   一路向下。   燎原之火,迅速蔓延。   江燕如张了张唇,只能溢出一声陌生的低吟。   她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疑问——她又说错了什么吗?   不过就连这个疑问也很快在她脑海里烟消云散,萧恕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强烈的需要。   就仿佛她是世上最后一滴甘露,在舌尖反复含着,舍不得丢弃也舍不得吞下。   “这……这……”她色变声颤,“哥哥!”   听见她用破碎的哭腔叫着哥哥,萧恕忽然停下了口中的动作。   可怕的浪.潮退去,江燕如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失而复得的空气重新涌了进来,很快牵动了她的咽喉忍不住干咳了一阵。   “还叫我哥哥,我们是兄妹吗?”   萧恕没等她彻底平复,就慢慢抬起头,浅红的唇上还沾着可疑的水色,靡丽地像是涂上了碾磨的花汁,“妹妹可不会在哥哥面前这般……”   他意有所指,用指尖替代了舌,若有似无地轻触。   江燕如下意识想并紧双腿,但是经由刚刚那一幕,她全身已经绵弱无力,只能微微发颤,像是被卷入风暴里的一片叶子,无力为自己找到着落的方向。   她心乱如麻,砰砰乱跳。   萧恕今日是疯了吗?   她平时不也一直叫他哥哥,这又怎么不对了?   “……哥哥。”江燕如无力地仰倒在桌面上,铺开的广袖从桌沿垂下,像是被折断的蝶翼,敞开着露出软白的蝶腹。   她无意识地呢喃,好像只有叫着‘哥哥’才有余力去面对他。   去面对忽然变得可怕的萧恕。   她并不知道萧恕如今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哥哥’二字。   他重新俯下身,扰乱江燕如的气息。   无法把应视为仇人之女的江燕如当作自己的妹妹,也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去往无法把控的方向。   所有复杂而不能为人所知的情绪本可以被他很好地收拢在心底。   在做出那个出格的吻后,他就已经打算抽身离去。   “可为什么你要留下我?”   萧恕咬着牙,气息在她脖颈上拂动,“很有意思是吗?”   自以为自己了解一起,自以为自己懂得他的苦与奢望。   还自以为自己可以满足他的一切。   家人?   他早没有了。   江燕如也不可能替代她的父亲,弥补这一切。   他不能忘记的血债是江燕如全然不知道的一场噩梦。   多么羡慕她,什么也不知道。   萧恕眼尾泛红,感受到后脊蔓延上来的麻意,在还没有失去一切活动能力之前,他把江燕如扯了起来。   江燕如被他抱到了床边,两人一道跌进了被褥之中。   随后的事就变得如同头一回一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香药助阵,所有的一切都深刻地映入记忆。   江燕如心惊胆战地把萧恕重新尚了一次。   不过那是前半夜的事。   在后半夜里她俯枕曲腰,被开垦地声竭力尽,再也没办法去思考萧恕的痛苦。 第52章 够了 因为我乐意   一枕日红。   江燕如醒来时鼻端就嗅到了一股甜香。   这味道好熟悉, 特别像是皇后娘娘前些日子让人给她送来的樱桃酥。   因为是春季限季点心,江燕如也没有舍得一次吃完,想等着每天能吃上一点,快乐可以久一些。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 但是身体的乏累让她眼皮沉重, 一直不能如愿睁开。   听着耳边被咬开的脆响, 那经过高温油炸后的千层酥皮一碰就能碎开,喷香脆口。   江燕如确认无误, 是有人在她的耳边吃她的樱桃酥!   她用力睁眼。   萧恕慵懒地依坐在床上,一只手刚从嘴边放下, 搁在支起的膝盖上, 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册书。   他好像醒来很久了,江燕如一眼还注意到屋子里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萧恕向来擅长清除痕迹,无论是两人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还是被推倒的博古架或者桌椅屏风都已经复原。   一室的荒.唐和放浪就好像只潜伏在黑夜里的梦魇, 被晨光一照,就消失无影。   唯一没有消失的就是萧恕本人。   江燕如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通常情况之下, 萧恕应当也会消失在清晨,绝不会留在这里和她大眼瞪小眼。   “醒了?”   “……唔。”   江燕如愁眉苦脸地抽出自己的胳膊,她长时间将胳膊压在身体下, 都压麻痹了。   就在她还在疑心自己酸疼的身上是不是在昏睡过后又遭到萧恕的碾压, 耳边就传来萧恕的声音。   “那就把我的发带还过来吧。”   萧恕对她伸手勾了勾。   发带?   江燕如是感觉自己手心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她张开手,看了看。   那带有珊瑚珠的红色正在她手心里,因为长时间的紧握,甚至还在她手心留下两个深深的圆印。   原来萧恕是为了这个才没有离开。   她扯了一下,发带的另一端还系在了她的另一只手腕上。   别说, 捆得还很牢靠。   这种状况让她一时都傻了眼。   她皱着眉回忆了半响,才想起自己为何会死死攥着这根带子了。   还不是萧恕昨天拿这根带子捆她的手脚,她气不过决定占为己有,就是后来累极睡过去后也没有松手。   江燕如气哼哼道:“你说过,这个给我了。”   她张口,声音还是嘶哑的,干涸的喉咙像是十年没下雨的沙地,每一道气流涌过就牵扯出一些干痒的难受。   萧恕显然也忘记自己在床上说过的承诺,他披散的头发柔化了锋利的眉宇,显得那双潋滟的含情目更加动人心魂。   不过江燕如看了一晚上,对他这张春意萌动的脸容都有了一定的免疫,再也不会轻易小鹿乱撞,心神不宁。   “你让我披头散发出去?别人看了会怎样想?”   江燕如瞪他。   从窗户外透进来的亮度显示天色定然已经不早了,她睡着了无知无觉,他既然醒了应该早点收拾完出去,再伪装成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倘若他是真的在意旁人的看法。   可显然他并不是。   江燕如甚至觉得他并不是为了这发带留下来的,因为他手里拿的书——   那么熟悉,就是烧作灰江燕如也会认得。   对比起来,陈公子那本就是入门的小意思,孟神医这本才是……叹为观止。   江燕如偷偷在被子里摸了下自己的臀和腿,眼睛里又溢出了泪花。   萧恕一晚上没走,该不会还想试剩下的……   江燕如心漏跳了一拍,连忙抱紧被子,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她硬着嗓音,把话题扯回最开始的那件事。   “你刚刚在吃什么?”   “不知道,太甜了,你屋里的。”   江燕如瞪圆了眼。   萧恕竟然吃完还摆出一副嫌弃。   她猛然坐起身,愤而拍床,“那是皇后姐姐送我的樱桃酥!”   “不过是一盒糕点……”   萧恕果然太讨人厌了,一点也不懂得君子不夺人所好。   她莫名其妙和他研究了一阴阳录,醒来还发现自己最珍爱的糕点被洗劫一空。   疲惫的身体,饥肠辘辘的肚子交织成了心头熊熊烈火。   江燕如猛然朝着萧恕扑过去,挥着拳头就砸他。   “那是我留下来慢慢吃的,你竟然都吃完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很稀罕的!你这只老牛嚼牡丹!你还给我呜呜呜呜——”   萧恕被江燕如冷不防的愤怒弄得一愣。   不过是一盒糕点,怎么会把她激怒成这样?   虽然那些拳头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可是江燕如的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招呼,这就有点受不住。   萧恕伸出两手叉住她的腋下,不让她的眼泪往他肩头蹭。   “吃完了再给你买就是了,至于哭成这样吗?”   江燕如委屈地直掉着眼泪,“这个很难买的,翠珠姐说排了几个时辰才能买到,过了时候买都买不到的,你吃什么不好你要吃我的樱桃酥—— 哇呜呜呜我的樱桃酥—— ”   萧恕有点头疼的想,江燕如第一次被他半哄半胁坐上去的时候也没有哭成这样。   他都不如这几个甜死人的樱桃酥是吧?   萧恕并不是想跟这东西做比较,只是在他看来,江燕如竟然把樱桃酥看得比失.身给他还要严重。   这说明什么?   她是不是没有心的?   萧恕抬手揉了揉眉心,被她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   “行了,你再哭我也变不出来,要吃再买就是了。”   江燕如抽了抽鼻涕,慢慢止住哭啼,有些受宠若惊地问:“你给我买?”   萧恕放下手,斜睨一眼。   “你在做梦?”   日晒三杆,负责看守院子的宣云卫才看见他们的统领从院子里走出来。   他们悄然对视一眼,暗暗交换了一个‘可算出来了’的目光。   要知道萧恕向来难眠少睡,长久以来都是睡得晚起得早,偏偏他天赋异禀,身体能遭得住这样的罪,所以像今日这样日上中天才晃出来的时候可从没有发生。   昨日他自进了这个院子就再也没有出来,甚至连晚膳和早膳都错过了。   听说送餐食的人都没能送进屋里,就在外头干站了几刻钟,没听见里面有传话就走了。   他们起初还担心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送餐食的宫人宽慰说只听见几声哭啼,隐约还听见萧统领哄人的声音。   兴许是统领‘照顾’妹妹,一时忘记了时间。   但是昨天发生那些事,江燕如跑去掺合韩皇后的事,还冲撞怜妃,这就犯了他的大忌。   依着萧恕的脾性,照顾不大可能,若说是责罚还能说得过去。   想到江燕如这娇滴滴的姑娘本来就受尽委屈,还要被萧恕教训,这一晚上定然过得很难过。   他们怀着这样的想法看着从院子里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   两人今日穿得衣服格外的和谐统一,萧恕身上是万年不变的红玄色,江燕如换了一件轻薄的水红色襦裙。   一人轩然霞举,是玉质金相的俊昳。   一人靡颜腻理,是温香暖玉的娇美。   哪像是一对兄妹,就该是画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才是。   只是这对‘璧人’面和心不和一样,走过来的时候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好像刚才闹完矛盾还没和好一样别扭。   “我要出去一趟。”   “需要给大人备马么?”   “不必,就在繁英街上,有事直接派人来找就是。”   宣云卫抱拳的手一顿,繁英街?   他们来了初城这么久,也没见过萧统领有闲情逸致去城里逛着玩啊。   宣云卫悄悄把视线往旁边挪了一些,江燕如满脸不高兴地扯着衣袖就站在一旁。   看她这幅模样,大概都哭了一晚上吧,瞧这眼睛鼻尖还泛着红,一张脸惨无血色,眼下还笼着青色的阴影。   “是,属下领命。”宣云卫心领神会,马上应了下来。   江燕如的心情并没用那么快好转。   并不是单单因为樱桃酥被萧恕吃光,还有一个原因是她饿过头了。   可是她又不想告诉萧恕,因为她就想看看萧恕究竟打算怎么赔她樱桃酥。   在初城,采莲斋的樱桃酥很有名,找起来倒是不费事。   萧恕随便拎了一个路人问路。   “呀,这个时候去可能买不到了,您瞧那边都是在排队的,采莲斋名气大架子也大,任凭你什么有钱没钱,有权没权的都得排着队来买,一天就那么点……”   路人也是不满采莲斋这种限.量,对萧恕那就是一个滔滔不绝的抱怨,边说边摇头:“我家娘子也是常常闹着要吃,没办法,那要买还是得买,排几个时辰队也好过惹娘子生气嘛!”   江燕如扯着他的衣袖,抽了抽鼻子。   她就知道,哪有这么容易能吃得上,别人想吃都早早就来排着队了。   萧恕一听路人的抱怨,再一看那蜿蜒曲折的队伍,顿时整张脸都黑了一圈。   “你吃别的不一样?”   江燕如不高兴,用只能他听见的声音哼哼道:“你在下.面不也一样。”   为什么要折腾别的姿势?   ——因为我乐意。   江燕如这是在用他的回答堵他,萧恕缓缓呼出一口气。   “等着。”   江燕如眨了眨眼,目送着萧恕慢慢走向队伍。   排队买樱桃酥的队伍很长,人数也不少,虽然大多数都是家仆在替主人家买,但是也不乏排着一些年轻公子。   毕竟亲自排队更显诚心。   站在队尾的公子摇着扇子欢迎萧恕,“欸,哥们你来得有点晚,那边的姑娘是你的相好吗?看着挺漂……”   “给你三息时间,从我眼前消失。”   还在调侃打趣江燕如好看的富家公子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目光从萧恕阴鸷的神色到他扶刀的姿势,身不由己地往旁边一挪。   ……   采莲斋的小二没见过这操作,可若说他不守规则,那也不是。   他排队了。   只是把拦在他前面的人一个个‘劝’退了。   江燕如在半个时辰后就拿到了两份樱桃酥。   “……”   “怎么,两份不够?”萧恕作势要起身。   江燕如赶紧扯住他,“够、够了。” 第53章 兄妹 他以后会管别人叫妹妹   “怎么, 你不是喜欢吃这东西吗?”   江燕如虽然喜欢可也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在她心里还是会有个度。   更何况她又不是小孩子,甜食这种东西更不能当饭吃。   “这两盒够啦。”甚至她想着两盒有多,还能带回去送给韩皇后一盒。   萧恕看她脸上没有丝毫勉强, 这才悻悻然作罢想要故技重施的念头。   殊不知他们后头, 采莲斋的小二还提心吊胆地瞅着萧恕的背影, 就怕他会再杀个回马枪一般。   江燕如也是怕了萧恕的行事,完全与她这等良民格格不入。   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办法吗?   显然不是。   可偏偏江燕如没法对着萧恕那张理直气壮的脸说半个‘不’字。   此时的她脸色红润, 眼睛明亮,带着一种惊喜与雀跃, 就连弯弯的翠眉都好像带着丝欣喜。   虽然他做法很过分, 可是哥哥给她排队买樱桃酥耶!   “还想吃什么?”   抱着两盒酥饼就像揣着冬粮的松鼠一样的江燕如,瞧着还挺有意思。   萧恕好像找到了新的点子,叉腰环顾周围, 打量着旁边的小吃铺子, 似乎想要再接再厉,填满这只松鼠的粮仓。   江燕如轻轻‘欸’了一声, 目光盈盈,像看着新奇玩意一样看他。   萧恕何时这样好说话过?   江燕如探究的眼神让萧恕似乎也察觉到刚刚自己的话,好像上赶着要给她买东西吃一样。   他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明天我们就要回金陵去了, 下一次你也没机会来了。”   这一次江燕如能来初城, 还是韩皇后做主特许的。   下一次韩皇后自己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当然没法再给江燕如做主。   “是哦,我以后也不会再跟哥哥来这里了。”江燕如顺着他的话,想到了以后。   下一次那就是下一年。   江燕如还没想到那么远的时候,只是被萧恕提起就不由也说到了这上头。   只是她声音里并未含着什么落寞不舍,只是略带着遗憾, 就是那遗憾也只有一点点。   经过她那还微哑略沙的嗓音里一转,就好像被风吹了一粒沙砾,根本无足轻重。   萧恕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深意。   以后,她或许还会来初城,但不是跟他来。   她的那一小点遗憾里决计不包括以后她再也不能吃到樱桃酥了,而是……她的身边不会再有他了。   樱桃酥会有,他才是那个未知数。   实话说,萧恕当真也有几分好奇江燕如怎么就会信了他,信他一定会让江怀魄把她带走。   “那也未可知。”萧恕眼睛弯了弯,却不是在笑。   “什么未可知?”   江燕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恰逢身后传来了几个声音。   刚刚看不惯萧恕行事的人以为他们走远了听不见,正肆无忌惮地开始讨伐。   “瞧瞧,就是他们呀,真是世风日下,怎么会有这样不守规矩人欸。”   “就是就是,看着文质彬彬,生得也人模人样,没想到如此没有教养。”   “我就是不跟他见识,这没爹娘教得,兴许就是这样吧……”   江燕如都能清楚听清,更别提萧恕那过分出众的五觉。   担心萧恕不会放过那些人,她伸手抓住萧恕的手,拉着他钻出了人群。   萧恕的手被那柔软温柔的手扯着,不自觉跟着她的脚步往前了几步。   “你跑什么?”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吧,昨天晚上也没吃,哥哥不饿吗?”   萧恕默不作声。   他回头盯了一眼身后那些滔滔不绝的窝囊废,议论的声音嘎然而止。   穿过了一条街,江燕如找到了一间离着采莲斋较远的茶楼。   正是午后,茶楼里人不多,空落落的几张桌子没坐多少客人。   江燕如依着自己的喜好点了一壶清茶,然后把樱桃酥摆了出来。   刚出炉的樱桃酥比之前放了些时候的还要香脆可口,再佐以清茶,正好中和了它的甜腻。   所以萧恕也就能接受再吃上一两块。   江燕如虽然很喜欢但也吃不下几块,正捧着茶盏东张西望。   她很快就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名带着面纱的姑娘,有些可疑。   那位姑娘独自一人,看似在等人可却频频朝着她们坐的方向张望,江燕如起初还以为这姑娘是被她手里的樱桃酥所吸引。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   那名姑娘察觉江燕如发现了她的窥探,与她对视了一眼,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样忽而站了起身,朝着他们走来。   “……哥哥。”江燕如刚给萧恕了一个提醒。   一阵环佩叮铃,那名脸带蒙纱的姑娘已经走近,却看也不看桌子上的樱桃酥,直奔萧恕而去。   “哥哥!真的是你吗?”那姑娘压抑着惊喜,小心翼翼地试探,问的人居然是萧恕。   江燕如脸色一僵,愕然地扭头看萧恕。   萧恕持杯的手还没放下,只是抬起了眼,漆黑如曜石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姑娘紧张地半张脸。   江燕如看了看两人,而那二人心无旁骛地互相对视着,像是在打量着对方,她的心口忽而一窒,好像被重石压了下来,突然有点喘不过。   “你是?”萧恕慢悠悠开口。   “哥哥,我是你嫡亲的妹妹,是瑗瑗啊,我……我……”李瑗泫然欲泪,湿漉漉的眼睛满是期盼地望着神色自若的男人,可他并没有认出她,就连搭在杯壁上的指尖都无动于衷。   江燕如屏住呼吸,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冲昏了头。   萧恕他有个妹妹?   “瑗瑗?”萧恕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他放下茶盏。   见着萧恕与这位叫瑗瑗的姑娘之间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气氛涌动。   江燕如回过神,忙不迭地从条凳上起身,让出位置。   “哥……”她忽然有些羞于在人家真妹妹面前还唤他作哥哥,连忙咬住声音含糊道:“我……我去后面坐着,你们先聊吧。”   萧恕并没有出声制止,而是目送着江燕如像是逃难一样慌慌张张离开,就在她快步经过了三张桌子的时候,他出声:“太远了,回来点。”   江燕如顿了顿脚步,还是听话地后退到与萧恕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坐下。   小二给她送来一杯温茶,江燕如连忙喝了几口,像是这样做能压下心头的惊讶。   原本躲开就是为了给萧恕二人说话的空间,可是还是忍不住她竖起耳朵想探听到两人对话的内容,可惜隔着那么远还有屏风挡着,她都有些后悔自己坐得远了。   江燕如从来没想过萧恕会有个嫡亲妹妹。   如果那名叫瑗瑗的姑娘真的是他的妹妹,两人再相认。   那以后——她还能管萧恕叫哥哥吗?   江燕如指尖不由得在杯壁上轻敲,一连串的清脆跳跃在指尖,显出她心情有些烦躁。   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乱,还有些委屈,然后就剩下无助。   刚刚萧恕说他们再也不能一同来初城,那时候的她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还未来得及想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萧恕,更没想过有一天,他就不再是她哥哥了。   ‘哥哥’就好像是她的保护伞。   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有人要拿走她的保护伞,让她无助地敞露在外面。   她茫无头绪,也很困窘,像是直到快弄丢了,才意识到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萧恕以后会管别人叫妹妹,还会给别人买樱桃酥。   这种莫名压抑难受的心情。   就像当初她喂了三年的鸟,转眼就跟着旧主飞走了,再也不要她了一样。   说到底,她的确并不是萧恕的妹妹。   从前在江家的时候,他就不认她当妹妹。   来了金陵后,那更是她执意强求。   最初她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在他手底下活下去,才攀扯上这看似亲密却毫无根基的关系。   他们本就不是血亲。   江燕如有点羞愧,捂着脸半晌,所以错过了白望舒落座在她对面的动作。   “江姑娘怎么一个人?”   猛然听见白望舒的声音,江燕如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移开手指,她才看见白望舒真就坐在了她对面。   他弯唇一笑,这才补充说道:“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之前韩皇后的事也有白望舒帮忙,孟神医才得以及时进入别院。   江燕如对他的好感又上了一层楼,更何况此刻正是心情微妙的时候,自然不介意他肯坐下来陪她说说话。   她还挺高兴能碰见熟悉的人,不至于让自己再有机会胡思乱想。   “望舒哥哥怎么也一个人?”   “想到就要回金陵城去了,趁机出来随意转转,他们都喜欢喝酒,去了酒楼,我看这里有间茶馆就过来歇歇脚。”   他解释了自己并非一人出来,而是和其他人一同,只不过不爱饮酒,才离了队出现在了这里。   江燕如马上点了点头,原本心底还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白望舒怎么会这么巧也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经由他的解释,那么一切也就合情合理。   白望舒在蜀城就有着一杯倒的诨号,所以也就尽量滴酒不沾,毕竟像他这样洁身自好的的人肯定不想酒后失态。   “那真的是太巧了。”江燕如感慨何处不相逢的机缘,对白望舒再次展露笑颜。   “你的伤好些了吗?”白望舒的视线往她还缠着白纱的脖子上一带而过,并没有失礼地徘徊。   江燕如抬手摸了一下伤处,笑着道:“伤口用了孟神医的药,已经愈合了,就是还有点点疼。”   “那就好,改日我让人给你送点消痕的膏药,你用上,回好得更快些。”   白望舒的贴心让江燕如感动不已。   虽然感动,可是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绪并没有彻底驱除她心头的烦忧,她垂下脑袋,忽然就感慨道:“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白望舒若是当哥哥,一定会比萧恕更好吧?   白望舒惊异她的突发奇想,不由轻笑了声:“怎么这么说?”   江燕如在白望舒含笑的眸子里吓得险些出了一身虚汗。   她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情绪险些就要冒了出来,一一吐露。   若是让白望舒知道了,一定也会觉得她特别可笑吧?   她就在这短短时间内竟生出了一种会被萧恕的真妹妹比下去,会被夺走所有的关注和照拂。   “看起来你好像有点不舒服,是不是这茶楼里太闷了,要不要出去走走?”白望舒从袖子里先摸出钱放于桌上,“小二结账。”   江燕如还没反应过来,但是白望舒已经替她结了茶钱,并且站起来,看着她。   她好像不站起来都有些说不过去。   可她才将将站起来,身后就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白大人,兴许你没有想过,我怎么可能会允许我妹妹一个人出来。”   江燕如感觉到后脊被人贴上,肩上也落下了一只手,正不轻不重地捏住她的肩膀把她往下一摁。   她又坐了回去。 第54章 郡主 那哥哥你喜欢她吗?   白望舒的视线垂落在萧恕的手上。   萧恕那只常提刀的大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江燕如瘦削圆润的肩头, 垂下来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起伏的丰盈。   太过近,也太过亲昵,也太过理所应当。   就好像这明艳的少女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以一种全然占有的姿态宣告难以忍受任何人的觊觎与试探。   可分明一个月前, 萧恕还准备放任她被卖给韩国舅。   这才过去多久, 他又恨不得把她挂在自己腰上, 时时刻刻都盯着才好。   妹妹吗?   萧恕这种奇怪的变化让他感到惊奇。   他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了一阵,似乎察觉到了些怪异的氛围笼罩着两人。   须臾, 白望舒眼睫覆下,再睁开时已经重新带上浅浅的微笑。   “萧大人原来也在, 失礼了。”说着白望舒抬手作揖, 对萧恕行了一礼。   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即便是身在一向喊打喊杀的锦衣卫任职,还是周身带着一种优雅闲淡的气质。   萧恕睨向他的目光锋芒毕露, 像是看着一件危险至极的东西一样戒备。   他从不掩饰对白望舒的不喜。   从在蜀城起, 他就讨厌白望舒这样的人,江燕如喜欢他一分, 他就更厌恶一分。   虽然江燕如表面上并没有拿他们做过对比,可是她下意识会倾向白望舒,就好像她喜欢花儿、鸟儿, 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这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不悦。   即便那个时候他与江燕如的关系并不好, 但也不妨碍他为此厌恶每每上门来就让江燕如喜笑颜开的白望舒。   从来都是物以类聚,他比旁人更是多了许多心思,所以才能从这文质彬彬的公子皮下看到了与他类似的东西。   他承认自己从来不是好人,可是他敢撕开皮囊让人看见他腐烂的恶,阴险的毒。   凭什么白望舒就可以伪装成一幅让人喜欢的样子,去骗那小蠢货, 去得到一份真心的喜欢?   萧恕扬起下颚,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白大人还有别的事?”   “嗯……也没有别的事了。”白望舒从善如流。   很少有人能与萧恕正面对抗,毕竟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愿意为一点小事去触怒他。   犯不着惹祸上身。   本来他该顺应萧恕的意思马上离开,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从萧恕身后又探出一名少女。   本着礼节,他也不能失礼。   “这位姑娘是?”   江燕如虽然没法回头,可这个时候白望舒看到的人只能是跟着萧恕前来,那位叫瑗瑗的姑娘。   她把头低得更低了。   心里有些委屈、难过还有些说不清的悸动。   没想到萧恕就是在和‘亲妹妹’相认的时候,还一直关注着她,更是一下就抓住她要和白望舒离开的关键时候。   江燕如其实没有那个胆子跟白望舒离开,她只不过是因为白望舒的话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不过显然萧恕握在她肩膀上的手不是这么想的。   那压在她身上的力量足以让她无法起身,江燕如更是从萧恕这几乎蛮横无理的举止中感受到他心里的不快。   是因为觉得她打算跟着白望舒离开,所以生气了吗?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白望舒啊。   “白大人竟不知道?”萧恕冷笑了一声。   白望舒微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不知道萧大人觉得在下该知道什么?”   江燕如也觉得有点奇怪,这又与白望舒有什么关系?   两人打太极一样推搡让那名少女好像感到很受伤,她呜呜哭了两嗓子。   “讨厌,怎么这样介绍人家。”   但是萧恕并没有安慰,只是平淡叙述道:“平宁郡主,眼前这位算得上是你堂兄,你叫他一声哥哥无可厚非,至于我呢,与你非亲非故,还是叫我萧统领吧。”   “欸?”   江燕如一下抬起了头,却刚好见到那被萧恕称为平宁郡主的人一个轻快的跨步,走至萧恕与白望舒之间,她背倚着桌子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平宁郡主?”白望舒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脸上浮现了一抹惊讶。   江燕如看见白望舒对她无辜地扯了一下唇角,好似也有些无奈。   “对不起,家族姻亲太多,我小时候又养在了外宅,并不是太清楚。”   白望舒解释中提到了他在蜀城生活的事,而这一点江燕如再清楚不过。   只是江燕如还是对此半信半疑,她又抬眼仔细去看那位平宁郡主。   这位平宁郡主是一位二八年纪的少女,摘下面纱后的脸清艳脱俗,笑靥如花,瞧着就像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世家贵女,对着一桌子‘陌生人’也毫不露怯,甚至还带着些盛气。   平宁郡主肯定了白望舒的说法,对他颔首道:“是的哦,堂哥,我也只听过你的名字,你不认识我也正常,毕竟我也不常住金陵,随娘经常都在初城呢。”   “那……那你为何?”江燕如纳闷。   她既然常年住在初城,那更不该和萧恕有联系,郡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一上来就冲着萧恕叫哥哥,害她一顿胡思乱想,还暗自难受伤神了那么久。   平宁郡主对她弯眼灿笑,“哎呀,抱歉啦,吓着你了吗?”   她口里说着抱歉,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没有一点歉意,反而颇为骄傲。   也许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只有江燕如自己因为心虚才生出诸多怨念和害怕。   江燕如憋了一肚子气,连小脸都带上了郁色。   萧恕的手指忽然从她的肩头慢慢划过她的脖颈,指腹的热度熨着她的脸颊,因为慢而显得颇为温柔,就好像在用他的指尖亲吻、抚摸她一样。   江燕如心念一动。   这种温柔只有在和她亲近的时候,偶然才会出现在萧恕身上。   可是在这个时候,周围还有白望舒和平宁郡主,她顿时紧张到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心里只剩下害怕被人发现的忐忑。   “可是我就是觉得他眼熟嘛!”平宁郡主扭头,对着萧恕微微倾身,伸出食指虚指向他的眼睛,“你知道你像谁吗?……像那位……”   平宁郡主故弄玄虚,对着萧恕眨眼暗示:“瑗瑗的哥哥。”   萧恕瞥一眼她放肆的指头,没有展露出不悦,依然平静道:   “郡主既然指得那位,那也应当知道他们阖府都死绝了,更何况冒顶一个死人的名字,不觉得晦气吗?”   “晦气?”平宁郡主摇摇头,“瑗妹妹那么天真善良,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江燕如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云,更何况平宁郡主一直想在萧恕身上打探什么东西的样子让她感到很不高兴。   因为他们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就连白望舒的眼神都似乎带上了一些探究。   瑗妹妹是谁?‘那位’又是谁?   江燕如虽然迟钝,可也隐隐察觉到萧恕的身上似乎有什么秘密。   而这莫名其妙的平宁郡主正饶有趣味地在挖掘。   江燕如不想萧恕再面对这样用心险恶的人,她伸手拽了一下萧恕的衣摆。   “哥哥,我好像累了,我们能回去了吗?”   她一开口,就把所有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没想到自己突然出声会带来这样的反应,江燕如的脸刹那变得通红。   她反思自己的声音不自觉中就好像在向萧恕撒娇一样轻柔绵软。   平宁郡主好奇的目光让江燕如越发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好在萧恕很快就为她解围。   “那就回去。”   他提起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也不说一句告别的话,就打算这么带着她离开。   他是肆意妄为惯了的人,可江燕如还是面子薄,觉得这样做太过失礼,连忙对着白望舒和平宁郡主开口。   “望舒哥哥、平宁郡主,我、我们就先回去了。”   白望舒一向温和,对于萧恕这样的态度更是习以为常,对江燕如点了点头,“萧大人、江姑娘慢走。”   平宁郡主像是有点惊讶萧恕对江燕如的态度。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对着江燕如露出一个微笑。   “好嘛,那我们金陵见啦!”   虽然成功离开了茶馆,但是平宁郡主最后的话还是让江燕如的好心情一下就跌了下来。   这位平宁郡主不知道为何就是能让她感到了危机逼近。   为什么呢?   江燕如看着萧恕的背影。   萧恕的步伐比她的大,再加上她腿脚虚软,跟上也很费力,所以走着走着就落在了他的后面。   江燕如不由盯着他的背影,沉思起来。   是她对萧恕那莫名的关注,还是因为萧恕对她格外的宽容?   是的,若是换成了其他人,萧恕定然不会是这样‘好脾气’,他一定会更加恶劣的对待。   “我不喜欢平宁郡主。”   忽然间,江燕如的声音脱口而出,萧恕放开她的手回头看她。   “也没让你喜欢。”   “那哥哥你喜欢她吗?”   萧恕拧起眉,脸上露出一抹怪异,“你说什么鬼话,你脑子是吃樱桃酥吃傻了吗?嗯?” 第55章 想要 他突然好想要她。   杏雨梨云, 遥岑寸碧。   昏晨还没明朗,只有微弱白光勾勒出起伏的山峦界线,烟雾缭绕,美如画卷。   一支队伍披甲带刀, 急行在沾满晨露的石子路上。   高允身着银黑色的软甲, 策马横出队伍, 跃上一个斜出的山坡,他调转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遥遥望去, 初城的城池蛰伏在未亮的天光下,只有模糊的黑色剪影, 零星的光点缀其中, 分不清是谁家的灯火。   萧恕慢悠悠地赶上来,手拉紧缰绳,与他相差半个马头伫立在山坡上。   旭阳冉冉东升, 逐渐驱散弥漫了一宿的黑暗。   “朕似乎没有办法了。”高允凝目远眺, 声音涩然,对身边的人似感似叹, 伴随着他长长呼出的一口气,无力感笼罩在年轻帝王的身上。   萧恕知道他怅然的缘由。   王老太师要把韩皇后以调养身体为由,接回齐阳。   上一次谈崩之后, 新帝与韩皇后就再没有说过话。   就连这次分别, 皇帝也像是逃一般率先带着先锋队离开,将大部队扔在了脑后。   不想去分神思考,韩皇后的马车会在何时与他分道扬镳。   无论是废后还是和离,皇帝都是不肯的。   可对于一直给与他扶持、在他籍籍无名之时还说拢韩国公将韩皇后嫁给他的王老太师,皇帝有愧。   所以他对这个老臣没有办法。   更重要的是韩皇后的心坚如磐石,不肯回转。   “所以, 陛下也知道怜妃的事了?”   虽说皇帝在皇后这里撞了南墙,帝后失和,但怜妃也并没有在这之间讨到好处。   相反,皇帝更是一连好几日也没有再去探望她,怜妃这才慌了手脚,都不顾一切求到了萧恕这里。   高允低笑了一声,“呵,朕当真没有想到韩国公夫人竟然也能将朕算无遗策,虽然是女辈之流,也实属不简单。”   若不是王老太师有备而来,将所有的证据摆在眼前,掀开这桩韩国公府最隐秘的肮脏事,皇帝也不会这么快松口让王老太师带走韩皇后。   怜妃虽然打着韩国公夫人侄女的名号一直养在初城老宅,可她的身份实际上是现韩国公夫人与韩国公的亲生女儿。   只是她出生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某种程度上来说,怜妃儿时经历的那些排挤和欺压是真的。   可是她的苦并不是韩皇后造成,她千不该万不该,还想再走一次她母亲走过的路。   原韩国公夫人,王老太师的爱女生前正是受了这些委屈,产后病体难愈,郁郁寡欢,缠绵病榻多年早逝。   “陛下打算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吗?”   皇帝摇摇头,苦笑一下,“她知道了定然会更不快活,朕已经让她这般难受了又怎会再给她心头添堵。”   停顿了下,他反问道:“就像你会把江怀魄的事告诉你,妹妹吗?”   萧恕沉默了,那抿紧的唇线显出不悦,他不喜欢高允提起江燕如。   高允看着他,又意味深长地道:“凤岐,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面对皇帝的提醒,萧恕转目,眺望远方。   “我没有忘记,陛下也不必试探于我。”   “我并非试探你。”高允叹气道:“如今你我都是这鼎鱼幕燕,身寄虎吻,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萧恕轻轻一颔首,再抬眼时鄂线紧绷,他面容沉静时哪还有半分嚣张跋扈的样子,只有一抹难以划开的阴霾,似是世间并再没有能让他展颜的东西。   两人在风中伫立,目睹着下方还在行进的队伍,如鳞片首尾排列,井然有序地通过。   这时,迎着东方的薄光,一轻骑扶旗摇晃,绝尘而来。   “报——后方有敌!”   江燕如和萧恕是分开出发的。   皇帝赶着快一步回金陵,于是安排女眷、官眷随着大队按计划的时晚了三刻钟出发。   她们一干人乘坐马车,至少要比骑快马多耗费一半的时间在路上。   江燕如虽然也会骑马,但是要她长途跋涉那么远,那这一身骨头非颠散架不可。   她当然是不肯。   萧恕就把她放进了队伍,跟着其他人慢慢乘坐马车回金陵。   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江燕如松了一口气,这一路虽然漫长,可好处就是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可以不用面对萧恕。   谁让她昨天脑子一抽,居然对萧恕问出那样的问题,直到现在想起来她还臊得慌,只恨不得把脸埋进冰水里,好散一散自己脸上的热气。   不过,或许。   萧恕似乎对那个平宁郡主压根就没有感觉,只是她一个人想入非非,无端猜测。   江燕如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纳闷自己居然会为萧恕变得多愁善感,这简直不像当初一心只想苟活下去的自己。   “阿如。”   皇后的车舆驶了过来,与她的马车并驱前行,翠珠挑起织金串珠,让韩皇后露出脸来。   自打准备转去齐阳休养,韩皇后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流盼的水眸时常都是带着轻松与惬意,就好像一只飞出金笼的鸟儿,终于可以展翅高飞。   江燕如打心底为韩皇后高兴,但同时又有些难过。   韩皇后此时过来,一定是到了要与她告别的时候,此去经年,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   江燕如趴在车窗上,可怜兮兮地喊道:“皇后姐姐!你这就要走了吗?”   韩皇后微笑颔首,“是呀,前面的路口我就要与外祖父一道朝北方前行了,阿如你一个人更要小心些。”   “哥哥已经安排了人。”江燕如对于自己的安全很放心,萧恕防止她逃跑,已经命了十几名宣云卫盯着她,相对的,他们也要负责保护她。   “我只是舍不得皇后姐姐你。”   “江姑娘若是有机会也可以来齐阳,我们小姐肯定很欢迎。”   韩皇后点头,“若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来齐阳找我。”   她顿了一下,又叫道:“翠珠。”   翠珠听了韩皇后的话,连忙递出了一个小包裹给随行在旁边的护卫。   护卫接了东西又转送到江燕如窗边,两边的宣云卫正准备替她接过。   韩皇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这里面都是孟神医给你疗伤的药,你记得每天都要上药,不可偷懒。”   一听见是药,宣云卫就没有再上前查看。   江燕如感动不已,正要道谢却瞧见隔着窗户的韩皇后对她眨了眨眼,她下意识掂了一下手中的小包裹。   入手沉甸甸。   即便里面装着几十个药瓶子也不会这样沉重。   “小姐,大人说咱们也得赶路了,在天黑前得到落脚的地方。”王老太师派来的护卫前来通传。   翠珠替韩皇后应了声,又对还在依依不舍的两人劝慰道:“金陵与齐阳也算不得远,说不定江姑娘很快就会有机会来了。”   “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去齐阳看姐姐的!”江燕如也连忙发誓。   王老太师带着自己府上的车马就拐上了去齐阳的道路,江燕如目送着他们的车队渐行渐远,直到化作看不见的黑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江燕如擦干净脸颊上的眼泪,努力弯了弯唇,让自己笑起来。   就剩下她了,更要坚强。   她缩回马车,把车窗帘都放了下来,挡住外面宣云卫的视线。   韩皇后给她的包裹里的确有几瓶药,最重要的是里面有两小袋钱,一袋是碎金块,一袋是碎银钱,加起来都足以让她来回蜀城金陵两个来回了。   虽然她从没有在韩皇后面前提起过,可是韩皇后却为她想到了这点。   这是给了她一条后路啊。   江燕如一边怀着感恩的心,一边把这些东西拆分藏好。   所谓狡兔三窟,她也学精了,想着若是再被萧恕发现,非给她搜刮干净不可,所以她一定要好好藏起来。   禁卫军护送着车队,从初城出来行了半日,正经过一处叫不风林的地方时,飞来横祸。   不知道是从哪里先发出一声预警。   “有贼寇!——”   整个队伍就仿佛被大刀轮番碾过,顿时四分五裂,马嘶鸣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混合在一块,到处都乱糟糟的。   江燕如被扯了出来,扶上了一匹马,跟着四名宣云卫就往外冲。   宣云卫分出来的这小支队伍只为了将她护送出去,并不理会四周还在对车队攻击的贼寇。   他们原以为只要冲出这里就安全了,可谁曾想这些贼寇竟然就在前方不远处设置了第二道关卡,显然是不肯放过这里的一人,势必要将他们剿杀殆尽。   江燕如都快吓哭了。   能从重重包围圈里冲出来多亏这四名宣云卫都是武功高强之人,可哪怕他们再怎么英勇,要带着她这个累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血腥味冲鼻,左后方的一名宣云卫伤重不支,从马上跌了下去,随后而来的贼寇立刻扬起大刀竟一下将他斩首。   被长刀带出来的血彻底惊骇了江燕如,她再也绷不住自己眼泪横飞,哆哆嗦嗦俯在马上。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她在绝望之中想起萧恕宽阔有力的臂膀,充满热度的肌肤和强有力搏动的心脏。   那一切都能给她十足的安全感。   可是他已经随着皇帝早一步离开,又怎么能神通广大地料想到在他们身后会发生这样的惨祸。   又一名宣云卫被长箭贯穿了胸腔栽了下马,如今江燕如的身边就只剩下了两人。   他们从车队里冲出来,并没有想到偏偏弄巧成拙,成了这些贼寇活生生的靶子,而被他们护住的江燕如无疑就变成了一个值得在意的战利品。   贼寇们也不傻,宣云卫的服饰又是那样明显,能被他们当作宝一样拿命相护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小角色,这个少女一定是个重要的人。   那些夺命的攻击并没有落在江燕如的身上,而是在她的周围护卫身上,就好像慢慢剥落玫瑰的尖刺,好让那美丽的花朵得以入手。   “活抓那个女人!——”一个男子粗声喝道:“她肯定是萧恕的人!”   “姑娘快跑!”宣云卫挥起马鞭,给了马最后一鞭子。   江燕如被这股冲力带着往前一跃,几乎就要冲出去了,可是那巨大的颠簸让她身子不由侧歪,一只脚划出了脚蹬。   她便彻底慌了手脚,眼见着就要从马上摔下去,眼睛已经死死闭上,就等着掉下马后的剧痛。   她身体放弃了所有抵抗,可是内心还不死心地在呐喊。   哥哥救我!——   “呿,没用。”一道声音伴随着疾风赶至。   萧恕长臂一捞,将江燕如带上了马。   江燕如的心刚坠了下去又猛然被提了起来。   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惊喜交织在她的脑海,像是烟花炸亮了夜空。   她不敢置信自己真的等来了救兵。   江燕如一把拽住萧恕的衣襟,把哭得满是眼泪的脸埋进她熟悉的胸膛。   宽阔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她,汗水和旃香将她包围,都是她熟悉的感觉。   萧恕真的来了!   江燕如放下心的同时,眼泪涌得更凶了,语无伦次地道:   “呜呜呜,我一直都在祈祷哥哥来救我,你真的就来了……我太害怕了,哥哥你真的来了吗?我好害怕……呜呜呜……”   听到江燕如的话,萧恕有些诧异。   江燕如在生死关头竟然没有求神告佛,而是想到了他。   “你一直祈祷我来救你?”   江燕如在他胸膛用力蹭了蹭,好像想整个人都钻进他怀里才好。   “呜呜呜我一直都在想,想哥哥……”   萧恕握着刀的手微不可察的轻颤了一下,从后脊窜上的酥麻让人心惊。   该死,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好想要她。 第56章 答案 叫我夫君(文案)   若不是眼前的刀光倏然刺入眼帘, 打断了他的念想。   只怕江燕如很快就会发觉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他竟然动了那样的心思。   萧恕脸色微僵。   铮得一声——断骨刀格挡住侧面袭向他的攻击。   “是萧狗!”   有人激愤地大喊一声,四周的贼寇蜂拥而至,挥动着手里的兵器。   他们的目标瞬间就全部转向了萧恕, 就好像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   “啊!哥哥!”江燕如被乌泱泱涌上来的人吓得捂住眼, 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彻底躲起来。   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真不是她这样胆量的人能直面的,此刻的她没有从马上软下去, 全靠萧恕在支撑着她。   萧恕勒紧缰绳的手用力箍紧她的腰肢,贴向自己的腰腹, 掉转马身的时候, 同时抬脚踢飞了一举刀欲上前的男人。   “啧,一群老鼠。”   “统领!”   其余宣云卫正好赶到,及时化解了被围困的萧恕。   倘若萧恕是一人在此, 自然不会把这区区十几人的围攻放在眼里,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怀里还缩了一只软弱无力的‘鹌鹑’, 再不离开这里,只怕胆子都要吓破了。   他扯过缰绳,决定提前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也头一遭他遇到这样的围攻, 没有亲自上阵, 大开杀戒。   萧恕冷声吩咐左右:   “解决掉剩下的人,把队伍重新整顿好,抓紧上路。”   也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埋伏,尽量让他们赶上皇帝的队伍才是关键。   “是!——”   江燕如哭着,用力环抱住萧恕的腰。   他的腰上没有丝毫赘肉,只有紧.致的肌肉, 每一寸都像是藏有无尽的力量,随着他驾驭着马冲出厮杀的包围,她就好像在狂浪之中抱住了桅杆一样,得以安心。   也不知道奔跑了多久,那些叫嚣声、惨叫声终于被抛之脑后。   江燕如感觉脱离了危险,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她挪了挪自己的臀。   本来只适合一人骑乘的马鞍硬生生挤进两人,并不舒服。   牛皮包裹着结实的木鞍,随着马奔跑而震.动,不停撞在尾椎上,引起一阵阵的钝痛。   江燕如眼睛又浸满了泪水,为什么遭罪的总是自己。   “我都来了你还哭什么,还有,别把眼泪偷偷擦在我身上。”   萧恕嫌恶地用胸腔把她的脑袋轻撞开,但是声音略显干涩和生硬,就好像在用力抑住什么。   江燕如不管不顾地继续靠过去,把眼泪尽数往他胸前的衣服上擦,委屈道:“可是我害怕。”   萧恕铁石心肠,一点也不能体谅她。   胆子小又不是她的错,努力想要活着,这明明是所有人的愿望吧?   变冷的泪液渗入衣料,一点点往萧恕灼热的肌肤上蔓延,就好像滴水落在炭烤的石头上,不能使其降温反而会滋滋冒气热气。   萧恕的体温逐渐攀升,他加大力度环住那细弱柔美的腰肢。(麻烦看一下,就只是抱抱和亲亲!!)   “呃!”江燕如感觉胸口被堵住一般发闷,而萧恕用劲握住她腰肢,手心的温度更是隔着几层衣服都能烫到她。   她眼泪慢慢收起,不由松开环住他的手。   大腿侧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热度,还有比裹着牛皮的马鞍还硌人的东西。   她也不是从前不经人事的小孩子了,这意味着什么,她早心知肚明。   只是即便她知道,可还是不可遏制地震惊了。   他是狗吗?   她哭成这样,他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反应。   江燕如并不知道,其实她是什么样的状态一点也不影响萧恕对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就像她也时常不能及时察觉到萧恕的危险,反而赶上去反复试探他一样。   马蹄滴滴答答,被带动的石子发出不断滚动的声音,空荡的道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一马。   四周寂寥。   更凸显出落在她后耳根的那道呼吸声明显,那急促的频.率像是快要烧滚的热水,翻涌着灼热的水汽。   她不再往他怀里挤,原本环住他的手也改成撑在他的腰侧,努力想把两人相贴的身体退开。   可信的依赖变成不可信的抵抗。   哪怕一点空隙也好,现在这般紧密相贴,都让她几乎不能顺畅呼吸了。   更主要的是她感觉到了逼近的危机。   “哥哥我好难受……”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出来,鼻息里都充斥着他身上越来越浓烈的旃檀香气,仿若还带着些引人沉沦的异香。   她太熟悉他身上的气息了,尤其是那动蜻之后几乎要让人迷醉的味道。   “……我也是。”   萧恕微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忽然就贴上她的耳廓,润.湿.滑动声让江燕如的心脏怦怦狂跳,仿佛有股暖流缓缓流淌,就像是被春风吹融的冰河,碎裂的冰块咔咔分开,春江水暖,浇灌了河岸,滋长了草茵。   她并拢着膝盖,后脚跟抵在马腹上,她一只手推着萧恕,另一只手还紧张地攀附在横于自己腰际的铁臂。   萧恕手下的力度越来越大,收紧的胳膊几乎要把她勒入自己怀里,镶嵌在一块。   江燕如张口喘息。   萧恕这一声‘我也是’让她顿时甘拜下风。   可是这荒郊野外,马背上。   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是万万不可的。   江燕如紧张到结巴,为了分散掉萧恕的心思,开始慌不择言。   “哥、哥,那些人是来杀你的吗?”   她不断扭着脑袋,躲闪萧恕的唇舌,慌乱得整颗心都快跳了出来。   萧恕胆大妄为,狂妄嚣张,自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是她胆子小啊,一想到这光天化日之下……她身上就更软了。   “兴许吧……”萧恕张口咬住她,江燕如吃疼,小声痛呼了一声。   萧恕惩罚了不配合的江燕如,舔了舔唇,勉强停下了亲吻,哑声道:“看来以后得让你时时刻刻待在我眼皮底下才安全。”   如果分开反而让她更容易身陷危险,倒不如放在身边,他亲眼盯着。   江燕如捂住了自己湿漉漉的耳朵,脸发热发烫,烧成红霞。   “这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要对付的是你。”她争辩道。   江燕如觉得萧恕这样的安排好没道理。   讨人厌的是他,被人追杀的也是他。   她实在是再无辜不过了,若是在他身边,岂不是更加危险。   “那可未必。”萧恕冷哼了一声,觉得江燕如连这么浅显易懂的东西都想不到,实在是蠢笨。   她如今危险的处境已经并不是简单的离开他就能解决。   从她落入他萧恕手上的那一刻,就有太多人在暗地关注。   就像那些闻到肉味的豺狗一样,一直都在四周徘徊打转,致力于刺探他们的关系。   如今只怕是已经发现她成了他的——   刚想到这里,萧恕的身子蓦然僵住。   就好像所有的气血都暂停了流转,只因为一个可怕的念想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   “什么呀?”江燕如等了半天,都没听见下文,遂扭过脑袋追问萧恕,“那是因为什么?”   她泪痕未干,眼睫湿润,懵懂的视线像是稚鹿一样干净。   随着她开口说话,那粉润的唇珠微微上翘,露出一副好奇的憨态。   萧恕盯着她,喉结上下滑动。   她还是一无所知,蠢得天真。   萧恕对于蠢笨之人都十分没有耐心。   可偏偏面对江燕如这张粉光若腻的脸,听着她甜软娇柔的嗓音,还是让他可恨又可耻地心痒难耐。   那汹涌的情.潮席卷而来,让他青筋鼓出,战栗的手指用力扯住缰绳。   大概是身体早已接纳了她的所有,已经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瘾。   只要靠近她,就会想得到她。   江燕如并不知道萧恕如今的纠结,更不懂收敛自己对他的吸引。   她歪着脑袋,脸带困惑地看着他,柔声问他:“哥哥,你不舒服吗?”   谁知道她的话音才落下,萧恕忽然就失控地低下头,用力衔住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唇瓣,肆意地蹂.躏。   那喷薄而出的热息像是岩浆一样滚烫,江燕如娇躯一震。   搅起的水声好像在拨动着粘稠的琼液,或啄或探,舌尖变成最有力的武器。   萧恕在无止境地汲取着她香甜,原本拉住缰绳的手也慢慢往上扶住她后仰的脊背,指尖顺着她脆弱敏.感的脊骨滑动。   江燕如像被击中了天灵穴,一动不能动,只能被迫昂起脑袋,摆出了最适合被他深吻的姿势。   马失去了控制,漫无目的往前踱步,而他们在马背上交缠着唇吻。   就好像完全摒弃了外界所有的干扰,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搅.乱的津.液。   就在江燕如陷入他用湿.滑舌尖带来的热潮,脑子混乱成浆糊的时候,萧恕忽然扯开了她。   银丝从他们的唇瓣上延伸,坠出了一个弧线,最后因为不堪重负而断裂消失,彻底隐入两人凌乱.交叠在一起衣摆之间。   明明动情后最是萎.靡妖冶的脸,却在这一刹那变得冷若冰霜,那双泛红潋滟的含情目更是毫无感情地盯着她,打量着她。   像是在端详着一件商品,而他在思量取舍。   江燕如不懂,萧恕怎么就突然换了一副面目。   就仿若刚刚还与她抵死缠绵,对她索求无度的人不是他。   面对他阴鸷冷冽的视线,江燕如身上的热息在这一瞬褪了个干净,她就好像被蛇盯上的青蛙,浑身打起了寒颤。   萧恕的大手在这个时候轻轻抚上她还泛着余韵的脸,带着扳指的拇指用力擦拭她唇上的水迹,像是要抹去刚刚他失去理智的痕迹。   许久后,他才启唇低语,似是长长一声叹息。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软肋?”   最后的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好像在齿间反复搓磨碾压,带着忿然与不甘。   江燕如没有听清,可是她仍然从萧恕忽然冷淡的态度里感到了不安。   “……哥哥。”   甚至她因为太过害怕,扭身就想要去亲吻他冷漠抿起的唇。   她想要回到刚刚被萧恕急切亲吻,极度渴望的时候。   可萧恕无动于衷,躲开她主动奉上的吻,大手扶住她的细腰,将她从马背上提起,一弯身就把放下了马。   脚尖软软触及坑洼的细石地,江燕如一下就蒙了,抬起头看向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   他冷峻的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垂眸看她,像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后面的人把你捎上。”   江燕如不知道萧恕忽然之间怎么就变了一种想法。   明明不久前他还说要把她时刻放在眼前,转瞬之间却又要扔下她。   “不要,哥哥!”   江燕如仓皇伸手,想去拉缰绳,可萧恕已经双腿一夹,策马离去。   只给江燕如一个坚决的背影,像是扔下了一个负担,决然而去。   江燕如呆若木鸡,就眨眼的功夫,萧恕就已经化作道路尽头的一个黑点。   哥哥,就这样扔下了她。   眼泪疯狂涌了上来,江燕如没有离开原地,就蹲在原地哭了起来。   哇哇大哭,不必像,她就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萧恕先是热烈地亲吻然后又绝情地把她抛下。   江燕如是完完全全弄不懂他。   正是因为不懂,心头就涌起无尽的委屈,她就这样一直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江燕如感到头昏脑涨,几乎快要晕厥。   哭泣也是很消耗人精力的。   她正想要收起这无用的眼泪,思考自己的退路。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长时间都是独自一人的江燕如忽然警觉,那晕乎乎的脑子也重新开始运转。   她想起萧恕最后对她的提醒。   万一、万一是敌人追了上来,他们可不会理会她有没有和萧恕‘决裂’,到时候极有可能还是不会放过她。   她扶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身,准备快一步躲进路边的密林,一匹熟悉的黑马嘶鸣着,托着男人重新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   扬起的马蹄带来巨大的黑影几乎把她整个身躯笼罩。   江燕如不禁捂着胸口,趔趄着后退一步。   她被吓得扑簌簌落着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泪珠从她润黑的眼睛里滚落,一直紧咬着的唇瓣上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齿痕,雪白的肌肤因为哭泣而泛红,像是一朵沾着晨露的海.棠。   萧恕长腿夹着马腹,缰绳用力一扯,高大的黑马就从擦过江燕如身侧,重重落下了铁蹄。   江燕如小脸一白,正要抽身后退,装饰着金片的马鞭已经递到了她下颚,然后顺应着男人指尖的力度,用力往上一抬。   她被抬起下颚,迷蒙的视线就正好撞进男人的眼中。   萧恕勾着脚蹬,朝着她倾身,仿佛只为了让他压低的嗓音能如愿传入她耳中。   他低靡的声线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嘶哑:“从前你不肯叫我哥哥,可有悔过?”   江燕如呆呆看着他,眼睫像是初生的蝴蝶,颤巍巍地扇动了几下。   他莫名其妙地离开,又鬼使神差地回来。   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解释,却执着问她这一个奇怪的问题。   “回答我。”萧恕迎着光的脸冷肃可怕。   好像她的回答尤为重要。   若是回答不好,他一定会马上再抛下她离去。   江燕如心里这般想着,害怕地点了点头。   萧恕一直紧绷的可怕面容终于有了有些许松动,但那双浓黑的眸子里却开始闪烁起危光,就像是迫不及待要引.诱人堕入他设下的深渊。   他鬓角滚落下热汗,凌乱的发丝让他那张精致的脸变得蛊惑,灼灼的视线牢牢锁定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灵魂深处。   他要一个答案。   一个足以让他彻底沉沦泥潭沼泽,深渊地狱的答案。   诸如此类,兴许会毁灭他的后果却激发了他的兴奋,萧恕慢慢舔舐着口腔里腥甜的血味,缓慢又清晰地问道:   “那——我现在命你,叫我夫君,你叫不叫?” 第57章 春日 春日才刚刚开始。   夫君?   江燕如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可是萧恕紧锁在她身上的目光专注又狂烈,让她没有胆量去质疑。   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所以口里说出什么话也不足为奇。   脸上的泪痕被微风吹得发凉,就好像现在江燕如的心境,一凉到底。   萧恕想娶她?   可是娶一个人, 不是该以两情相悦, 互许终身为前提吗?   江燕如可不敢想象, 如萧恕会是一个轻易动心的人。   该不会是为了更好的磋磨她,折腾她吧?   她都要开始害怕了。   不怪江燕如升起的念头都是这么消极, 要怪就怪萧恕给她的感觉就不像是会干件好事的人。   微弱的阳光被忽然飘来的雨云遮去。   天光不明,阴影笼下。   萧恕的脸色就像春日里多变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他坐在高处朝她俯下脸, 精致的脸廓棱角分明, 线条流畅,就像是做工精良的雕刻品,他的肤色并不白皙, 而是像深秋里被晒成深色的麦穗, 饱满而富有力量,英挺的剑眉下一双形状姣好的含情目微眯, 不见柔情只余下让人胆颤的锋利。   不管几次,江燕如都会忍不住对他这张脸心动,他湛然若神的面容自成风骨, 有一种别样的吸引。   像是临渊观静水深潭的幽寂神秘, 临岸看狂.潮巨浪的磅礴雄劲。   致命的危险,也是极致的吸引。   但是江燕如还是拍了拍胸口,收起对美色的垂涎,一脸为难道:“这不好吧……我是你妹妹呀……”   “呵。”他唇角微扬,随着马原地踏步,那马鞭就在她颚下轻蹭, 像是粗砺的指头摩挲,这让江燕如不由颦起眉。   有点疼。   萧恕无动于衷,对他而言,强扭的瓜甜不甜,他也会先想扭下来再说。   所以他掉转马头回来,当然不希望从江燕如那张粉嫩的小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再不管她。无论以后她会被牵连进什么事端,身陷何等险境,都与他无关。   他就是这样险恶自私之人,苟活于世却从不畏死。   只是……   倘若江燕如就这样简单死了,他又觉得心里不痛快。   人生在世,他这短短的余生里,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他回来了。   萧恕鞭子用力抵住江燕如的下颚,再往上抬起了一寸,讽道:“妹妹?坐在哥哥身上的妹妹可不多。”   江燕如的下颚绷紧,那截白皙柔美的脖颈就露了出来,像是天鹅曲颈,优雅动人,也脆弱易碎。   萧恕又有一种想要舔舐齿尖的冲动,半是威胁半诱哄:“阿如,想好了再回答。”   “呃……”江燕如刚想张口,可话音还没吐露,就被萧恕这一声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圆眼惊瞪。   萧恕他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光看就知道她打算说什么吗?   “……我害怕。”   江燕如把婉拒的千言万语都归于自己胆怯。   萧恕树敌无数,多少人想将他千刀万剐,可她还想寿终正寝,不想英年早逝,死于非命。   她可怜巴巴地挤出几滴应景的眼泪,企图让萧恕动容。   萧恕挑起眉,对于江燕如会说出这样的话习以为常,从开始他就知道江燕如的胆子很小,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跟逃命的兔子一样哧溜一声钻进兔子洞里。   不过她害怕的事也正是萧恕要杜绝之事,在这上面,他们难得是统一的。   他扬起下颚,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慢慢说着可怕的事:   “我答应你,若有人再胆敢伤害你,我帮你把他剁成三段,一段挂墙头暴晒,一段在街头喂狗,另一段埋地里给你当花肥。”   他又垂下冷黑的眼,观察她的反应:“如何?”   如何?   江燕如嘴唇嚅动了几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萧恕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恐吓她。   变成花肥也太让人惊悚了!   一想到自己的花坛下埋着三分之一的尸体,就是能开出再美丽的花也无法让人心情愉悦啊!   江燕如瞪着模糊的泪目,“我……”还是害怕。   雪白的皮肤再次被粗砺的马鞭抵住,蹭出泛红的痕迹,与她嫣红的唇瓣相比多出了一份凌乱的美。   她又哭了。   萧恕看着砸在马鞭上的眼泪,一直无动于衷的脸上多了一份深色。   江燕如到现在还不明白眼泪对他完全无用,只会让他更想欺负她。   “收起眼泪,留到别的时候流吧。”   江燕如呆了一下,目瞪口呆从他冰冷的眼神里看出一分炽热。   ……下流。   江燕如脸色涨红,鼻翼翕动,好像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稳住了情绪。   她伸出的指尖搭在马鞭上,不让那带有硬丝的马鞭再磨蹭她娇嫩的下巴。   既然在萧恕眼皮底下别无选择,她鼓起勇气。   “如果……你当真会保证我的安全?”   “不会再随便把我丢在陌生地方?也不会再随意打骂我?”   “……还有,不会再想杀我了吧?”   一连几个问题抛了出来,都关乎着她的人身安全。   其实江燕如也根本不在乎萧恕是不是真的想娶她,无论是因为什么目的也好,她都可以不管。   活着最重要,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   萧恕定定看着她,良久才回道。   “答应你。”   他收回马鞭,随手挂在马鞍上,对她伸出手,“现在,该你回答我了。”   江燕如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她应该顺着萧恕,可总觉得此刻的萧恕有些过分认真,让她不由思量自己是否还会有退路可说。   但是如果此刻她拒绝了,她还有没有机会等到她爹来救她,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她是真的害怕一个人被丢在荒郊野岭。   没有贼寇敌人也有野狼老虎,到时候她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江燕如眼睫眨了眨,又带下一连串的眼泪。   “夫、夫君?”口里喊着让人羞涩的陌生称呼,玉白的小手怯生生的伸出,才刚刚越过萧恕的指尖,就被他的大手一把裹住。   速度快得让江燕如都受到了惊吓。   好像不是她自己选择跳进陷阱,而是陷阱选择吞噬了她。   “呀!”   心脏一颤,可自己的指骨已经被温热的手心用力桎梏,就好像再也不能分开一样。   “那就这样说好了。”萧恕轻笑了一声。   他唇线微扬,像是忽然消融的寒冰,绽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   看多了萧恕阴阳怪气,也看过他狂肆猖獗,江燕如好像还没见过萧恕真正笑起来的样子。   他真的会因为这个而开心吗?   江燕如心底突然有点愧疚。   只是这个愧疚并没有在她心上盘踞多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萧恕把她拉过来,把她提到马背上。   黑马在原地踏了几下蹄,又在萧恕的驱使下往来时的方向奔跑。   然后他们离开了大道,钻进了密林。   萧恕手压在她背脊上,嘴唇贴在她耳后,再一次润.湿了她的耳廓,炽.热的呼吸带着一丝抑不住的狂.潮,在她耳边命令道:   “趴下去。”   密林里也有路,也许算不上是路,只是树木生长留下的间隙,恰好有足以供马能通过的小径。   萧恕的马颇有灵性,会选择适合的方向慢慢前行,不必主人分神来为它指路,它就载衣衫逐渐凌乱的两人往密林深处而去。   因为连日春雨绵绵,满落枯叶的小径变得泥泞。   马蹄轻轻落下就像是踩在了棉花地上,只有很细微的水声在抽.响。   越往密林深处,越是静谧无声。   这是一片几乎没有人会涉足的幽林。   细密的雨从叶缝飘落,沾上两人的发丝肩头,凝落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绸缎一样的黑发上发着亮光,像是铺在夜幕里的星辰,熠熠生辉。   “你湿了。”   江燕如两手抓着马的鬃毛,雨点落在她的后颈上,凉意却侵蚀不到她这具发烫的身体。   衣襟领口都还算齐整,只有从衣摆下方扯开的地方一片紊乱的褶皱,交叠堆积在腰间的衣料不停摩挲着肌肤。   萧恕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隐在衣袖之下。   江燕如的脸紧挨在马的鬃毛上,鼻息中不但有马匹身上的气味,还有那股萦绕不消的旃檀香。   马在雨中奔跑,无数的雨点从树叶的缝隙里坠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味。   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淋湿。   可她一点也不冷,反而热得像是被架在里炭火上灼烧。   “呜……哥哥……”   他略显蛮横地环住她低语道:“该叫我什么?”   马蹄漫步在林间,积攒的水滴自树叶滑落,像是珍珠串一样,滴答滴答,响个没完。   江燕如扶着马,迷蒙的双眸没了焦点,汗涔涔渗出,只觉得身上到处都是湿.滑的雨水。   “呃……”叫他夫君还是别扭,江燕如窘迫地开不了这个口。   雨越下越急,树叶被风雨吹地簌簌狂响。   原本藏在树冠下干燥的树叶也被浇湿,变得泥泞一片。   行至林子中间,四周就变得稍微开阔,并不再像最初进林的地方那么狭隘。   马嘶鸣一声就欢快地放开蹄,小跑了起来。   江燕如感受到马每次迈蹄提腿,跳跃的动作都萧恕捕捉,他与马的节奏总是一致,碰撞在一块,就变成了无上的振奋。   “夫……君、呀!”   “好乖。”萧恕的轻笑声再次响起,像是逗弄着小猫小狗一样,一次次勾着她叫。   这像极了江燕如逗百岁时的动作,伸伸手指就把小猫逗弄得团团转,指东指西,乖巧听话,无有不从。   狂雨淋.湿了幽林,催长了莹草,滋养了野兽,一切都欣欣向荣,正在野蛮生长。   春日才刚刚开始。 第58章 野庙 夫君,我的脚也好冷啊   春雨淅淅沥沥, 虽不再急剧,却也还没那么快能歇停。   幽静的林子里的林蛙也被这场大雨惊醒,鼓动着声囊振鸣,此起彼伏。   黑马在雨幕中漫步, 漫不经心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坑洼的林地里藏有不少惊喜, 它越往深处走, 越能听见那幽静之处水声潺潺。   刚刚苏醒的蛇正昂首在地巢的附近徘徊。   泥泞的入口处还长有茂密的芳草,它浅浅地挪动, 被雨水浇湿的肥壤十分松软,像是要吸.附在它的鳞片上, 所以要耗费一点时间试探。   它害怕惊扰地巢里的原主, 只在入口徘徊,不敢贸然前进。   然而幽林之中总是有太多意外,马儿忽然惊蹶, 扬蹄立身。   长蛇呲溜一声钻入地岤, 探到了地心。   “……召雷!”   萧恕黑着脸闷声制止受惊的马,使其不再颠簸。   只不过是因路边游走的虫蛇让它受到了惊吓, 马儿也甚是无辜,它低头打了一个响鼻,慢慢缓下步伐。   “呜呜呜……”   萧恕安抚完马还要安抚骤然受疼的少女, 她正揪着马鬃毛委屈地抽抽噎噎。   “我恨你, 你说话不算数!”   才答应再不会让人伤害她,也不再会让她受苦受累受疼。   “恨我?”萧恕拨开她湿漉的头发,并不把她的气话放在心上,“恨我还不放开我?”   江燕如气呼呼就想撑起身,然而只过了片刻她又只能抱着马哭泣。   “你不讲武德……”   雨声打在宽大的叶面上,碎裂的水珠四溅。   声音也是零碎不成句地传来。   林蛙似乎也被他们的交谈叨扰了, 不满地拔高了音量聒噪。   那叫声甚至都盖过了江燕如的伸莹。   “据说那是求交.尾的声音。”   这世上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最下.流且不合时宜话语的人不多,萧恕肯定能算其一。   江燕如的脸一直都是通红的,红得像是染满了胭脂,她啐道:“流氓!”   “我说的是那几只青蛙。”他反而要指出她过分敏.感,“你骂我做什么?”   江燕如窘迫交加,张口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和那些求.偶的青蛙们一样叽叽咕咕。   萧恕心情愉悦地低笑,附身吻了吻她脖颈上的小红痣,缱.绻又缠.绵,他哑声道:“不过的确,你叫得更好听。”   江燕如张了张唇,贝齿再也无力咬住自己的手指,声音也没法再掩藏。   萧恕太过分了。   这样说话,就让她完全没有了抵抗力。   在茂密的树冠下,不再有密集的雨点砸下来,可是两人身上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难受。   萧恕揽着江燕如,让她环住自己的脖颈,两人像是交颈的鸳鸯依偎在一起。   “这样好点了吗?”   他侧过脸,唇落在江燕如坨红的脸侧,那湿漉的发丝变得尤其调皮,总是会被他不小心卷进嘴里,他只能一次次寻找合适的地方用轻吻安抚受到惊吓的少女。   江燕如很快就在这轻柔的抚.慰下丢盔弃甲。   马不安地来回踏步,在进进退退之间带起一片水花。   被贼寇冲乱的队伍经过一番整顿与清理,终于可以重新上路。   宣云卫抓住了几个因为伤重还没来得及自尽的贼寇,正在捆绑装车,打算带回去审问。   一辆乌顶华盖的马车靠了过来。   从掀起的车帘后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她打量了几人,开口问:   “萧大人不在?”   有人拱手回道:“大人已经提前上了路,还请平宁郡主也早些回到队伍。”   平宁郡主皱着眉,并不打算轻易放走这几个宣云卫,她道:“这一路上都这么危险,带我去找你们家大人,我要他亲自护送。”   宣云卫还没遇过这么难缠的贵女。   金陵城里的贵女见到萧恕躲都来不及,没人会想着往他跟前凑,这个平宁郡主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虽然她身为郡主,身份不凡,可宣云卫没有萧恕的准许,谁敢带她前去。   就在平宁郡主纠缠不休之时,一名白衣公子骑马赶至,像是替宣云卫解围一般开口问道:   “请问江姑娘可还安全?”   宣云卫认出来人是白家的公子,他下意识拧起眉。   “江姑娘自然是安全。”   白望舒见左右还在收拾的队伍,“是吗,我怎么也找不到她,莫非是给萧大人带走了?”   “正是。”宣云卫对着白望舒拱了拱手,“白公子有事?”   白望舒察觉宣云卫升起了警惕,不由一晒:“无事,只是偶然听到有人似乎正在到处打探江姑娘的下落,觉得有些蹊跷,所以才来问一下。”   “白公子所说是何人?”   面对宣云卫的追问,白望舒却再次微微扬笑:   “不知,兴许也是江姑娘在蜀城的熟人吧?”   雨一直下个没完,在树下躲雨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热.潮退去,江燕如开始觉得发冷。   她还从没这么长时间穿着能拧出水的湿衣,不一会就开始哆哆哆嗦嗦。   她紧紧贴着萧恕,想从他怀里汲取一点温暖。   萧恕身强体壮气血旺,并不受这一点雨水的影响,可江燕如一直扯着他喊冷。   他也不得不考虑换个地方。   原本想着能在这个密林里找个山洞躲雨是最好不过,不想却意外得先寻到了一个遗弃的破庙。   这也许是哪路野僧自建的一座小庙,形制并不是那么合规矩,远看还以为是一间民居,近看才发现门楣、窗格上都留有佛庙的装饰。   斑驳的外墙上结满了蛛网,半个门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显然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修缮。   但是有地方避雨就不讲究那么多,江燕如一下马就直奔破庙,像是倦鸟归巢一样激动,显然已经忘记自己腿软这回事。   “太好了,总算不用淋雨了!”   萧恕落后她几步,先把马拴好才拿了东西跟进来。   江燕如已经抱着双臂在这间破庙里溜达了一圈,对刚进门来的萧恕,一指着角落里一堆柴火堆,高兴地笑了起来。   “哥哥,这里还有木头,我们能生火烤衣服了。”   萧恕看见江燕如那张脸的冻得发白,十分可怜,也不再逗.弄她,只示意她走远一点,免的身上水会溅湿干燥的柴火。   江燕如乖乖地走远了几步,然后看着萧恕用火折子很快就把柴火堆点着。   小破庙因为这一堆火而变得温暖起来,橘黄色的火苗把昏暗的屋子也照得通明。   江燕如喜不胜收地伸出手,凑近火堆。   萧恕手持着一根长木棍拨动木柴,抬起头对还穿着一身湿衣的江燕如道:“慢着,把衣服脱了。”   江燕如屁股刚坐上一捆草堆,闻言脑袋蓦然一抬,惊愕又羞恼地揪住自己衣服瞪着他。   那模样就像把他当作色中急鬼一样。   萧恕扯着唇一笑,用脚尖踢了踢扔在一边的包裹,“我让你脱,又没让你不穿?你这个体质穿湿衣服烤火,明早就该病倒了吧?”   江燕如狐疑地瞟了他一眼,蹲下去翻包裹,因为外面是牛皮缝制,所以包裹里面那件白色的单衣一点也没被淋湿,江燕如把衣服拿出来,摸了摸那细腻的纱纹。   萧恕有这样的贴心让她感到很意外。   “你的衣服给了我的话,那你——”她抬起头,隔着柴火堆的男人已经站起来,解开的腰带正挂在臂弯,身上的湿衣已经脱下一半,露出肌肉匀称,线条流畅的强健半身。   水珠从他宽阔的臂膀上顺着肌理的走向流淌,一直湮入他扯开的衣襟与腰腹之下,橘黄色的火光摇曳,让他身上都晕染上了暖光,深麦色肤质显得无比狂野,与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纵使他们再怎么坦诚相见,再怎么深入了解,江燕如不知道为何看见这一幕还是会舌干口燥,原本苍白的脸也重染红晕,耳尖更是迅速发热发烫。   “我?我不穿也可以。”萧恕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直接在她面前宽衣解带,江燕如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目光都忘了挪开,还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萧恕把湿衣往后面的木杆上一搭,穿着半湿的绸裤走了过来。   江燕如这才猛然回过神,瞳孔受惊般一阵紧缩,像是有人拿了一根针要扎她瞳孔一样。   还没来得及退步,下颚被萧恕轻轻捏起,“躲什么,不是很好看吗?”   江燕如憋红了脸,半天也只能吐出三个字。   “不要脸。”   这种柔弱的攻击对于萧恕的脸皮来说,毫无作用,他甚至不紧不慢地把唇落了下来,映在江燕如发颤的唇瓣上。   “把衣服自己换了,再盯着我看,我就真不要脸了。”   这话说得江燕如有多稀罕看他一样。   江燕如又羞又气,“我才没看你,我看我自己也好过看你!”   他的那一身肉又不白又不美,有什么好看?   江燕如气哼哼地抱着衣服转了一个身,表面了自己不稀罕看他的立场。   然而等她把手指放在腰带上,就开始犯难了,她赌气背过身,也把自己置于了一个不利的境地。   萧恕该不会就在后面看着她脱衣服吧?   但是此刻她若是迟疑,就会显她输了萧恕一筹。   萧恕坐在火边,拨弄着火堆,好让下面的火苗不至于被压灭。   他看着火焰飞块地吞噬着柴火,像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恶鬼。   叮得一声。   有东西掉了下来,萧恕的目光移去,却见是一根银色的发簪落在了灰尘里。   离发簪不远的地方就是江燕如一截雪白的小腿,像是玉藕一样的肤色带着莹润的光泽,他本没有想过偷窥,只是这偶然入眼,还是让他眸底染上了深色,他不由自主地捻了一下指腹,好像还能忆起那细腻的触感。   江燕如一身冰肌雪肤,比花还嫩,他要极力控制自己的力度才不至于在那上面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的目光不禁往上,只是那片雪白的肌肤很快就被垂坠下来的衣袍挡了个完全。   江燕如转过身抬起手,红着脸给他展示了自己奇怪的穿着。   萧恕的这身衣服对她而言太大,袖子长、腰间宽,下摆更是直接垂到了地上,她简直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是不是很奇怪?”   萧恕歪着头盯着她看了片刻,笑了一下,对她招手。   江燕如拖着湿鞋绕到他面前,萧恕慢条斯理地帮她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她两只小手。   也许是因为烤了火身体暖和了,萧恕做起这些事来耐心十足,就连那张平素生人勿近的脸都显得平易近人。   江燕如不由蠢蠢欲动,开始尝试提更多要求,她把小脚从衣摆下伸出,壮起胆子,软软道:“哥、夫君,我的脚也好冷啊。” 第59章 锁链 点缀着金链一定也很好看   拖着长长的冷字。   玉润珠圆的脚指伸到眼前, 那五指紧张地并拢在一块,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萧恕盯了一眼才缓缓抬起头。   江燕如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被什么触动了。   从这俯视的角度看下去,萧恕精致的五官更像是用工笔浓墨描绘出的线条, 柔眼狠相, 是荆棘里开出的花, 冶艳而危险。   他安静地掀开长睫,黢黑的眼珠里好像只装得下她一人。   暖橘色的火给他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柔光, 好像蒙上一层薄纱,柔化了他那身富有攻击性的强健体魄。   火光跳跃, 映入他深邃的黑眸, 就像是明灿的星辰闪烁在漆黑的夜幕。   他叉腿坐卧,姿态随性,可不会让人觉得嫌恶, 仿佛这姿势由他做来就是该如此一样。   他就像是自带着一种蛊毒。   让人会害怕受到侵蚀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在他面前, 似乎什么事都是对的。   江燕如感觉自己像是中了毒一样盯着他这张脸,神思都陷入了恍惚。   直到萧恕嗤笑一声, 她才发觉自己出神太久。   “那你想我怎么暖?”萧恕问。   江燕如本是让萧恕想办法,没想到问题又被他狡猾地抛了回来。   她皱起小脸,身子晃了晃, 本来就体力不支的她抬着脚压根就站不住多久, 这一晃之下顺势就踩在了他的腿上。   半干的稠裤被火烤得又热又潮,还能感受到衣料下那结实的大腿。   “……我的身体?”萧恕挑了挑眉,很快就误会了她的动作。   “不……”江燕如咕咚一下咽下口水,连连摇头。   怎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偏生就这般奇怪。   他果然是有毒吧!   “不是?”萧恕弯起的眉眼,锋利的眉眼都像被春雨浇软的枝叶,沾着露珠, 柔美地让人想要把唇印上去。   她总算明白为何眼前的萧恕看起来这么平易近人。   他就像是那餍.足的兽浑身上下松懈了,就算偶尔伸伸爪子也像是在逗弄着猎物玩一般,并没有伤害性。   一想到他是在哪里吃饱喝足的,江燕如感觉自己的气又涌了上来,底气也足了许多,索性把脚踩实了,在他腿上踏了几下。   她昂起头,硬声硬气道:“……不、不行吗?”   萧恕看了看她皎白的脚,收起了笑容。   仿佛忽然被人进犯了自己领域,露出了随和之下的另一番面孔。   江燕如的心一咯噔,没想到萧恕的脸说变就变,快得她都没有防备。   可还没等到她胆怯收脚,萧恕一把擒住她的脚踝,只轻轻一拉,江燕如登时就失去了所有平衡,只能惊声往他身上倒去。   混合着烧灼后的旃檀木香扑满鼻,她一头撞进了萧恕的怀里,腹部却被他支起的膝盖撑着,像是悬挂在支架上的羔羊。   萧恕懒洋洋道:“行啊。”   他大方敞开了臂膀把她纳入自己赤.裸的怀里,与她分享自己的温暖。   江燕如愣了下才把僵硬的身体又软了下来。   手心下贴着的是萧恕温热的肌肤,耳边听到的是他搏.跳的心脏。   江燕如的心脏也紧跟着他的心跳,乱了好几拍。   他们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块。   江燕如坐在他腿上,由着他右臂环着她,像是圆弧扶臂一样结实可靠。   萧恕的腿虽然不及羽毛垫柔软,可还是富有弹性,更别说那顺应弧度凹凸嵌合时候,无比贴合她的身体。   最主要的是他身上好暖,江燕如矜持了片刻,还是像只猫一样贴了上去,十分满意他的热度。   萧恕从牛皮袋子里找出了一些肉干,这些都是行军常会储备以备不时之需的干粮,味道是其次,主要是抵饿易保存。   “我只有这个了,你吃不吃?”   江燕如点了点头,两个眼睛已经像是闻到鱼腥的猫一样,亮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吃这些东西。”萧恕像是有些意外她这幅不挑食的样子。   犹记得在蜀城时,几个丫头婆子照顾她,总是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她自己这副娇弱的身子受不得饿,却还任性地拿捏这个当令箭,让底下的仆妇为她每日吃食而犯愁操心。   大概就是这样一直被宠惯着,才会一直笑得那么开心。   “这有什么不吃的,我从蜀城一路上来,什么东西没吃过,就是干了、坏了的糕我都能吃的。”江燕如捏着肉干在指头上转了转,毫不在意地平静说道。   只是话音脱口,她才发觉萧恕摸着她发丝的手停了下来。   她转过脑袋,萧恕正手支着头,眼眸转至眼角,自垂掩的睫毛下睨视她。   江燕如低下视线,把肉干一点点送进嘴里。   被宣云卫从蜀城押送到金陵,这一路颠沛流离,江燕如吃了不少的苦。   此时想起来,仍觉得十分委屈。   萧恕听完她的话却只还无动于衷,她心底的委屈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不多会,她的眼泪就滚了下来,顺着她咀嚼的腮帮,一路滑到了下巴。   湿.漉漉的痕迹蜿蜒,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难受。   萧恕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抹去那滴泪,送进了自己嘴里,“有这么难吃吗?”   江燕如见萧恕对她的遭遇毫无辩解的意思,用力把嘴里的干巴巴的肉干咬了几下,就当是把萧恕狠狠嚼烂吞下腹。   她气鼓鼓地道:“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差点死了!”   萧恕顿了一下,声音清晰又肯定地回道:“知道。”   江燕如猛然转过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萧恕这么果断的回答。   他知道?!   “你可是我重要的小鸟,我明明叮嘱过要让你活着来到金陵城,他们却险些渎职犯错……不过放心,我已经把他们抽筋剥皮挂出去了……”萧恕用指尖抬起江燕如的下颚,歪头看她,慢声细语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哭啊?”   江燕如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气焰消退,只剩下惊愕:“……你把他们抽筋扒皮了?”   萧恕观察了一下她过分苍白的面色,忽然又绽放了笑容,“嗯?你信了?我也没有这么残忍吧。”   他有没有这样残忍,江燕如难以判断,可他的传闻的确一直都不太好。   “那你……”   “嗯,就降职罚禄,打发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   萧恕又勾了勾她的下巴,像是逗玩着小猫一样,“怎么,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   江燕如摇摇头,却没有明说是不相信他,还是否认他的怀疑。   其实他要对付那几个人,与江燕如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处置那些人,并非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们没有听从命令,江燕如没有心善到会为他们求情。   想到路上那些死掉的姑娘,他们……死有余辜。   而面前这个男人,更是罪魁祸首。   江燕如的心情又被那些记忆影响,声音也不由自主低落了起来:“……那哥哥为什么要把我从蜀城带到这里来?”   江燕如还没有忘记,萧恕最开始可是想把她在奴隶场卖掉!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萧恕放下手指,“有事夫君,没事哥哥……”   “夫君!”江燕如连忙抢着改口,她被逼着叫过几次后已经显得没有那么拘谨。   可喊完,她还是扁扁嘴,觉得萧恕过分关注这个称呼实在奇怪。   难道她这样叫了,他们的关系就真的像是一对普通夫妇一样了吗?   萧恕没有顺着她的话回答,却又用一根肉干不慌不忙地堵住她的嘴,“继续吃你的饭。”   他不愿意说。   江燕如咬着肉干,看着萧恕垂下的眼只能轻轻‘哦’了一声,很机敏地没有在这个时候继续追问下去。   萧恕不喜被人逼迫的,江燕如也害怕自己逼急了会让他在这个时候翻脸。   那她的处境可就糟了。   江燕如慢慢吃了几根肉干才摇了摇头,拒绝了萧恕的投喂,示意自己吃够了。   萧恕还有点惋惜,不过也收了手。   小破庙外面看着十分破旧,屋顶却修得很好,瓦片没有破损,一块叠着一块,牢靠紧密,雨声打在屋檐上,叮咚叮咚。   除此之外,只有火堆里噼啪的声音。   江燕如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   作为佛庙,自然少不了佛祖塑像,这间隐于人迹罕至密林里的小庙,用的是泥塑像,因为手工实在粗糙,看不出来供奉地是哪位神仙。   “我们借宝地躲雨歇脚,理应应该拜一拜才是。”江燕如看着那泥塑像道。   萧恕却冷哼道:“我向来不信神佛,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   江燕如抬手捂住他的嘴,“信则有,反正我是信的,哥哥你少说几句吧,这还在别人的地盘呢……”   最后的话她说得小心翼翼,似乎还怕被那泥塑像听见一样。   萧恕看她胆小怕事的样子又是一笑,耸了下肩膀,并无所谓地闭上了嘴。   江燕如就从他腿上爬起来,规规矩矩跪着,面朝着泥塑佛像的方向,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拜了拜。   萧恕依稀听她嘴里在嘀咕,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须臾后江燕如拜完佛像心满意足地坐原处,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想睡了?”   “……嗯……”   萧恕用木棍又拨了几下柴火堆,没人看着火,火很容易烧灭了。   “那你睡吧。”   江燕如太疲累了,没有和他争,就靠在他肩膀上蜷起脚,打算这样将就睡。   “刚刚向佛祖许了什么愿?”   江燕如迷迷瞪瞪,听见耳畔有声音在问,皱了皱眉头还是很老实地回答了:“……想长命百岁,要好好活着……”   萧恕低笑了好一会,“还有呢?”   她嘀嘀咕咕那么久,可见向佛祖许了不少愿望。   江燕如眉头拧得更紧了,似乎觉得耳边这道声音着实烦人,扰人入睡。   “想爹,想爹回来……”   萧恕手指紧握着木棍,眼睛倏然抬了起来。   江燕如却趁没有声音再来干扰,立马睡了过去。   萧恕把木棍扔进火堆里,火苗被压得一阵摇曳,险些就只剩下黑烟。   因为火苗式微,室内瞬时就昏暗了许多,萧恕的眼底也随之变得幽暗,他看着蜷缩在怀里的少女,从她恬静的睡颜,到纤细的脖颈,在那隐约透出嫣红的前襟,再到隐在宽大袍服的脚腕。   儿时还在父母膝下,父亲喜欢豢养鹦哥,会命人打造各种样式的链子挂在鸟儿脚杆上。   他觉得那些链子碍事,影响了鸟儿。   父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一个道理:“没有链子拴着,鸟儿就会飞啊。”   他盯着那截像是玉管一样的脚踝,神色晦暗。   这么好看的肤色,柔滑莹白,像是玉一样,点缀着金链一定也很好看,若再挂上铃铛,架在耳边响动时也定会美妙。   可惜,他现在手边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俯身咬了上去。 第60章 发梦 日日不重样   月上中天, 雨声渐小。   只余檐沟处时不时落下几滴水,断断续续打在檐下的阔叶上,声音的间隔越拉越长,宣告这场春雨的终了。   火苗噼啪冒着火星子, 眼见着要溅到垂坠在地上的青丝, 他挥出一手拂开了火星, 火点落在灰土里就升起了一缕黑烟。   江燕如没受到一点影响,趴伏在他腿上, 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贪懒的猫。   因为靠近火堆,她的脸色微微发红, 气色也逐渐好了起来, 清浅均匀的呼吸拂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带着丝丝酥.痒。   萧恕靠在墙壁上小憩,在这样的夜晚, 他根本无法入睡。   只能闭上眼, 勉强自己休息。   一方面他的确需要休息,另一方面是这样才能限制自己, 不至于会忍不住对已经熟睡的少女再次下手。   要知道她现在这个一无所知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心荡神摇。   他虽然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越来越不对劲,却还是像是那些整日流连风月所的浪荡子,不由自主就沉溺进美色之中。   已分不清是因为身上的毒, 还是因为是江燕如。   这莫非就是人口中所谓的食髓知味, 一旦开了这个端头,他就再回不到以前能克制忍耐的时候。   长指抚过江燕如的脚腕,上面浅淡的齿印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已经快要消失。   他到底没有下狠口,也没有把她弄醒。   仿佛知道一旦她醒了,他就不但会单单想咬这里了。   单衣本就是又薄又软, 被江燕如穿在身上,就好像只不过给怒放的花喷上了一层水雾,形廓犹在,半遮半掩之间反更显娇娆。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收心清.欲,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簌簌——   积满雨水的草地不藏声,草杆折断的声音与带起的泥水声音,再轻微的声响也会带来一连串的动静,   萧恕在摇曳的火光中慢慢睁开眼,脸上那微弱的温情一扫而空。   在四野漆黑的密林,火光兴许会引来不速之客,这也是他一直不眠的原因之一。   只是他没想到引来的这些不速之客会是人。   寂静之中有几道声音,像是夜枭一样自黑暗中响起。   “……燕……如……”   “如……”   人对于自己的名字都有超乎寻常的反应力。   哪怕是熟睡之中,江燕如也在萧恕怀里不安地动了几下,卷翘的眼睫跟着颤动,仿佛下一瞬她就会睁开眼了。   萧恕用手把她脸摁进怀里,同时捂住她另外一只耳朵。   声音离得很远并不响亮,而且没有坚持多久,仿佛忽然意识到在黑暗中冒昧出声实在不妥。   没有再听见呼唤,江燕如很快就重新睡了过去,闷得发红的小脸还在他怀里蹭了蹭,贴得更近了。   萧恕用手指穿过她沁凉的发丝梳理了几下,见她彻底睡熟才放下心,冷眸朝着门的方向一瞥。   脚步声越行越近,显然他们已经发现并且慢慢在接近这间亮起火光的小屋。   召雷不断低声嘶鸣示警,萧恕手摸到了断骨刀。   “唔,不要……”   江燕如低呼一声,身子就像是风摆的荷叶,摇摇欲坠,偏生脚踝被人把持着,不能动弹。   她泪汪汪瞅着萧恕,他像是拿捏着一截骨头一样把持着她的脚踝。   锋利的牙尖倏然刺入皮.肉,激起的疼痛让她不寒而栗,颤抖的牙关都微微响动。   “好疼。”   她刚想收回脚,却又失去了平衡,一个后仰就软软跌进了软塌。   垂下的床帷罩住了脸,她想扒开却猛然察觉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反缚在了背后。   耳边还有奇怪的铃铛响声回荡。   脚踝处似乎被绑上了什么多余的东西,她动一下,冰凉的细链就在肌肤上滑动,叮玲玲的声音清脆。   “这是什么?”   她能听见自己惊恐发颤的嗓音,“……哥哥!”   “因为你是我的鸟儿啊,得系上链子,才不会跑。”萧恕理所应当的声音传进耳中。   什么鸟儿,链子?   他是用东西把她锁了起来不成?   江燕如吓得抖了抖腿,果真脚脖子上被拴上了细链子,链子上挂着几枚铃铛。   她一挣扎,铃铛就响个不停,像是某种凌.乱的伴奏一样。   “我不会跑的,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哥哥……”江燕如哭啼啼地摇着头,因为手臂被捆住,她甚至无法好好躺平,像一个隆起的小山丘,以腰腹为最高点,往两边各自倾斜。   后仰的脑袋使她的视线无法看到另一端的景象。   只能通过皮肤的感知,而这些感知在视线受阻的这一刻变得尤为敏锐。   一片花瓣落在了膝上,轻轻一沾就飘落而去,一只黏.糊糊的小虫慢吞吞地爬行在腿上,留下蜿蜒的水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燕如茫无头绪,懵头转向。   铃铛声振响,她察觉腿被架在了高处。   江燕如一着急,大哭道:“哥哥……哇呜呜呜,你怎么这么多花招啊,我真的不行。”   “嗯……还要多亏了你朝孟神医要的《天地阴阳录》呢。”萧恕不疾不徐,缓缓说道:“我听闻这册书分有上中下,共计七百三十二种,你我日日都不重样,都可用上两年。”   江燕如闻言大惊,哭得更凶了:“哇哇啊啊,我不成。”   一日都要歇三天,日日……她肯定会英年早逝、死于非命!   “不成?可我都已经买好了,那怎么办呢?”他声音极为轻柔,似乎当真是为了江燕如不配合而有些发愁苦恼。   “你、你哪来的钱买……”江燕如扭了扭腰,想要挣开这让人羞愤的束缚。   “呵,你该不会还以为这事能瞒得住我吧?”萧恕的声音蓦然一变,从温柔款款变得冷漠无情,手用力握紧她的腰肢,俯身看她。   江燕如被黑影罩面,抽了一口凉气,转过脑袋不敢看他,支支吾吾道:“我、我才没有东西瞒着夫君呀。”   “小骗子。”   萧恕咬住她的脖颈,慢条斯理地道:“自然是用韩皇后给你的那些钱,我买了书,还打造了这脚链,也算是全花在你身上了,如何?可还满意?”   江燕如在他沉身的时候猛然一颤,弓起身子想去看自己藏荷包的地方。   忽然间,她就这么醒了。   一睁眼自己的手正摸在腰侧,原本藏荷包的地方。   她张着口喘了几口气,发直的眼神定定落在上方破旧斑驳、还结着蛛网的横梁许久。   是梦?   她竟然做了一场春天的梦。   气喘吁吁不说还浑身汗.津津的,仿佛刚刚被捆起来被迫承.受的事真实发生过。   江燕如哪还顾得上荷包,一骨碌爬起来就用两手捧住还在发烫的脸,不敢置信自己竟然会在梦里想着被萧恕这样那样的玩。   果然是被他蛊惑荼毒已深,自己的脑子都变得不正常了。   一定是萧恕之前一直以来对她做那些奇怪的事,才让她变成这样,才不是她本来就这样奇怪。   江燕如反反复复宽慰自己,回过神,发现庙里少了人。   萧恕他竟然不在。   这个发现让她彻底凉了下来。   难道是他抛下她,自己走了?   可在这荒郊野岭,廖无人烟的地方,她要怎么一个人走出去?   江燕如怕极,顾不得其他,赤脚就跑了出去。   天色灰蒙,正是日夜交替的时候。   林子里升起了岚烟,视野里一片溟濛。   下了一场夜雨,落了一地的花和叶,到处都是泥泞与水洼,狼藉一片。   萧恕站在沾满水珠的草茵上,缓缓用布帛擦拭着刀面上的血迹。   啪嗒啪嗒——   从破庙方向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   “哥哥……呜呜呜……”   萧恕还没放开刀,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会乖的……”   萧恕手上一停,还有些莫名,不过随即一想,也懂江燕如肯定是一醒来发现他不在屋内害怕了,再看见他人站在马边,一副正打算骑马要走,就更急了。   “我没走。”   江燕如还在他背后擦眼泪,闻言眼泪一收。   “真的?”   她探头探脑,想往他身前仔细看一眼,刚刚似乎瞥见了一片红色的影子。   萧恕掰开她的手指,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伸臂揽住她的身体带进怀里。   江燕如忽然被萧恕抱住,被他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包环绕,心底无比安心。   “先进屋去换好衣服,我们待会就离开了。”   江燕如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不适合外出的单薄里衣,脸上一热。   好在这四周没有别人,就没人知道自己的失态。   “那你不能趁我换衣服的时候偷偷就走了!”   萧恕扯开她,俯身就在她蓬乱的发顶吻了一下,掰着她的肩膀转回了破庙的方向,哄着小宠物一样道:“去吧……”   冰凉湿.漉的积水在脚下,久站之后,寒意就冒了起来,江燕如打了一个哆嗦,点点头。   她不疑有他,哆哆嗦嗦跑回了破庙。   萧恕目送她进去后才回过头,凝眉冷眼看向远处,地上有一摊血迹,在水洼里越化越淡。   “啧,逃得倒快。”   江燕如捂着心跳跑进屋子,被晨露沾冷的身体一触到温暖的空气就变得潮.热,心口上好像爬上了一条小虫,让人感觉发麻发痒,不知所措。   她慢慢伸出手,白嫩的指尖上沾到了红色的东西,温热、粘.稠,像是血。   刚刚外面有别的人吗?   江燕如不由忆起不久前似乎在迷迷瞪瞪之时听见了有人在喊她。   她心底升起疑惑。   应该不会吧,虽说离着自己的生辰近了。   如果是爹找了过来,那她应该会率先察觉才是。 第61章 醋了 “你这是醋了?”   回到金陵, 已经是春草芳菲的春分时节。   春风还暖,百花争妍。   因为那个梦,江燕如心里别别扭扭,一连几日都有意无意躲着萧恕。   好在萧恕本人也十分繁忙, 正在为了半路遇到贼寇一事而追查线索, 拷问要犯。   禁军拼死保卫, 达官贵眷们倒是没有损伤,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   特别是怜妃, 听说一连几日都在做噩梦,病体缠身, 可惜皇帝事务繁忙, 没有空闲去后宫走动。   江燕如听了大为解气,韩皇后退避远走,怜妃在其中也是‘功不可没’, 江燕如私心并不想看见怜妃坐享渔翁之利。   想起韩皇后, 就想起了韩皇后给她的那笔钱。   在梦里有那样不详的预示,她就动了心思, 找了好几个地方分别藏好,确保不会被萧恕一锅端。   买书打链子什么,想都别想。   她气哼哼地想, 却又忍不住想起梦里其他细节而红了脸。   萧恕结束一天的拷问, 才从昭狱里出来骑上马,就有几个刚好路过的纨绔子瞅见了他。   一连十天半月没有在金陵城遇见萧恕,总仿佛少了什么乐子。   一名公子喜道:   “这不是咱们萧大统领嘛!许久不见,一起去牡丹楼整几杯?”   “是啊是啊,萧大人,一起耍一耍再回去嘛!”有人抚掌相合。   他们都知道他家中无人, 别说娶亲,府上就连个暖床婢都没有,平日里下值回府肯定也是无事,于是都热心邀请。   萧恕见都是几个与他相熟的公子,手拉住缰绳,思忖了片刻,侧头对身后的成谦道:“你回去同她说一声,我今晚要晚些回去。”   成谦一愣,须臾后才回过神,抱起拳应声。   几个纨绔子你看我,我看你。   并不知道他口里的‘她’是指的何人。   寻遍金陵城,谁能有这样大的面子让萧恕不归府还要报备一声。   他们能猜到的也只有皇帝了。   可摆明了皇帝才不会管他这档子事。   硬要说他府上有一个妹妹,可仔细想想,总不至于兄长还要听妹妹的话,简直闻所未闻。   又或者是刚从初城带回什么娇娇儿?   他们想了一圈,觉得最后这个可能性最大,正要张口打趣。   萧恕忽然却改变了主意,叫住了自己的近侍。   “回来,不必说了。”   成谦刚迈开的腿又收了回来,紧绷的脸色松懈了下来,仿佛刚刚给他的命令是一件多么离奇不讨好的差事一般。   萧恕想到这几天江燕如见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想来也不会关心他回不回去,跟她特意去说一声,倒显得太看得起她了。   他轻哼了一声,扭头对几个纨绔子又问道:“去哪?”   回过神来的公子把手中的折扇一摇,朗声道:“自然是牡丹楼啦,萧大人不知,最近牡丹楼来了几个侍酒婢,功夫那可都是一流。”   再次听见牡丹楼,萧恕神色未变,只是浓长的眉峰挑起,“嗯?”   牡丹楼自从出了上回的事,被宣云卫上上下下都调查了一番。   背景倒是做得很干净,没露出任何可疑的马脚,那间机关房以及机关房连通的密道都被仔细查验过,也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   只是从始至终所谓的牡丹楼东家也没有露面,只派来了一名老管事,转述了东家外出游历未归的事。   四处游历,归期不定便成了一个极好的挡箭牌,让宣云卫也无处查找。   至于牡丹楼本身,关门整顿了几天后又风风火火开了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韩国舅的影响,也确有滔天的大本事。   那名公子话音刚说出口,才忽然想起萧恕曾经在牡丹楼吃过一个大亏,顿时又犹犹豫豫道:“萧大人,不介意吧?”   萧恕是一个没有畏惧心的人,刀山火海都敢上,怎么会惧怕区区一个牡丹楼,当即就很随意地应了。   正是黄昏,陆续有酒客左拥右抱,阔步迈进牡丹楼。   门口相迎的侍女热情招待,语笑喧哗,群情鼎沸。   几人簇拥着萧恕进了一间定好的雅间,立刻点上了好酒好菜,召上好几个奉酒的侍女。   一开始众人还是正正经经在喝酒聊天,等到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两眼熏红,这雅间内的氛围陡然一变。   几个身着单薄的侍女更是把外披一脱,露出里面像是抹胸一样的裙装,光裸的手臂像是洗净了的嫩白藕节,持着那鎏金的酒壶,宛若是瑶池的仙子在奉酒。   公子们顿时飘飘欲仙,一把扯过美人的小手,让她们径自把酒喂进嘴里。   侍女们半推半就,软倒在怀里,一边说着公子好坏,一边勾着手,让人吻她的香舌。   萧恕手指持着酒杯,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并不打算阻止。   在他面前,无论演得多么活色生香,他也不会动容。   牡丹楼的酒自然还是上品的好酒,入口醇香,回味悠长,他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壶,刚要抬手就有一名带着浓郁脂粉香的侍女抬起柔荑,抢先一步从托盘里捡起酒壶为他斟酒。   “萧大人请用。”   萧恕瞟了一眼,拿起酒杯,“我记得从前牡丹楼可还没有这般的景象。”   以前的牡丹楼可比现在正经多了,一月不见,这里都快成了妖精窝。   “是,自然是贵客们有这样的需求,我们理应要服侍好。”面容姣好的侍女媚笑地回道,说话的同时把酒壶放在了桌面,身子骨像蛇一样就想依偎进他怀里。   在金陵城谁没听说过萧恕身居高位,却不近女色。   就是出入再多的风月场所也就只喜欢提着酒壶喝酒,谁来敬他,那是来者不拒,可也从没有见他醉过。   可要是谁送他女人,他却马上翻脸。   猜测他不能人道的大有人在,可那又如何?   以前的权宦就是没有男人的东西,不也一样能娶妻纳妾。   萧恕虽有这样的传闻,可是架不住他有权有势,长相又尤为俊美,这名侍女自诩自己在牡丹楼一干奉酒侍女里生得最美,身材又是丰腴有度,谁见了她不是色眼迷离,心猿意马。   今日的萧恕格外温顺,还会对她主动出声问话,她难免就动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万一萧大统领能看上她,那岂不飞黄腾达,一跃成了人上人。   哪怕做个姬妾,那也是贵人的姬妾。   美艳的侍女信心满满地歪身朝他倒去,可是没等她成功扑进怀里,萧恕蓦然起身,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掷,手勾起酒壶转身就坐进背后的八仙椅上。   侍女一惊,手捂住胸口不解地往着他。   “过来。”   侍女大喜过望,马上膝行过去,激动万分。   “大人,奴愿意侍奉大人。”   她就知道,男人嘛,哪能拒绝投怀送抱的美色?   她信心满满地伸出手,可才挨着他的腿,却看见男人脸色一变,全身紧绷地像是被冒犯了领地的野兽。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可又不想这么轻易放弃,手指再要探。   面容冷峻的男人薄唇翕动。   “滚开。”   夤夜时分,连猫都睡了。   江燕如打着哈欠,迈着蹒跚的小步伐,跟着成谦往前走。   任谁三更半夜从床上被挖起来都会憋着一股起床气。   江燕如也是如此,所以她连头发都懒得梳起,就用了两条长绦带在脑后扎成两条长辫。   牡丹楼里多的是妆容精致的女子,迎面了她打扮如此寡淡,不由捂唇笑了起来,江燕如也浑然不知,游魂一般跟着成谦往楼上去。   在进雅间的时候险些被从里面闯出来的一对男女撞个仰翻,江燕如被吓得神也醒了一半。   定睛一看,只见是一位容貌富态的妇人捏着一位锦衣玉带公子哥的耳朵,气势汹汹出来。   那公子歪着脑袋,弯腰曲背,面容疼得扭曲,一直频繁抽着气,“娘子、娘子,轻些轻些,疼呐~”   “好你个赵三,三天不打上梁揭瓦是不是,那娼.妇都快钻你□□去了,这就是你说得好好喝酒?”   “我这不是喝高了吗,你看谁家娘子管夫君管得像狗一样,嘶——耳朵、耳朵要断了。”   那妇人拧着那公子的耳朵转了一圈,顿时杀猪一般的惨叫直冲耳膜,江燕如感同身受地一捂耳朵,也抽了一口气。   “嘶——”   那妇人听见声响,把一双炯炯有神的美目朝她看来,露出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热心肠道:“这位姑娘也是来接人的?那你可快些进去,免的这里面的妖精把你家官人的魂都勾去了。”   江燕如懵然地对他们点点头,跟着成谦掀帘进了雅间。   雅间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酒味、胭脂味还有一股特调的熏香味。   江燕如抬起袖子捂着口鼻,成谦给她使了一个眼神,江燕如就顺着他的指引,瞧见坐在最里面的萧恕。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的那套官服,领口还严丝合缝的,只是袖子往上挽了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此刻架在椅子两旁的扶臂上,一脸谁欠了他几千两银钱的黑脸坐在哪。   喝酒喝得不回家,还要人来请。   江燕如头都大了。   江燕如想起成谦带她来的目的,慢吞吞走上前,拽了拽他的袖子。   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哥哥,别喝了,这么晚该回府了。”   听见她的声音,萧恕似乎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   江燕如瞧他只是脸色微红,不见醉态。   “我是来……”她正拉着他的袖子要解释,眼睛一瞥,看见正跪在他另一侧的美艳女子,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抬眼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那些放浪形骸的公子拥着那些衣衫尽落的女子在角落里搂抱亲呢。   萧恕不回府,原来是在和她们厮混呢……   想到这里,江燕如不知道怎么心里一酸,啪嗒落下几滴泪来。   哇——   男人好脏。   萧恕还等着她后半句话,没想到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你原来喜欢这样的……”江燕如都不好意思指那个领口就开在胸口上一点的美艳女子。   “还说要我两年不重样……”   “?”   江燕如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要命,她在说什么?   萧恕看了一眼美艳侍女,又看看江燕如,了然道:   “你这是醋了?” 第62章 疯了 她是不是也疯了?   醋了?   江燕如被这两个字惊得眼泪一收, 惊愕的目光飞块掠过萧恕扬起的俊脸。   罩住桃花色纱屏的花灯把浅红的光照在人脸上,给他泛红的脸庞、轻抿的唇瓣都带上莹润的光泽,像是艳丽的春光陡然映入眼帘。   柔化了锋利的剑眉,只余下那双清涟凌凌的含情目, 凝瞩不转, 让人不敢直视, 唯恐错其会情意绵长。   他脸上再没有往常阴郁古怪的戏虐,认真审视的模样让江燕如揪紧袖子, 颇为不自在。   就好像被夫子察觉她非但没有温习功课,还逃学出去看了一整天的戏一样。   她心怦然乱跳, 似乎胸腔里有一只被狼咬住脖子的兔子, 正在疯狂蹬腿扭身,奋力为自己挣扎出一条生路。   江燕如又暗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美艳侍女,那侍女也正抬眼看她。   她浓妆艳裹, 用黑黛描长的细眼看来, 既有疑惑也夹杂着一些期盼。   在这样达官贵族云集的场所,察言观行已成了如呼吸一般寻常的本事, 这名侍女如此近距离听着两人对话,不一会就瞧出萧恕与那名少女之让人有些费解的关系。   可意外之余,她却不在乎。   在这糜烂腐生的金陵城里, 多复杂凌乱关系都不足为奇, 她只希望能在他们之间寻找一个落足点,给未来找一个安生处。   江燕如心里是不舒服的,虽然同样是女子,她并不认为她们之间会有尊卑优劣,可是那奉酒侍女赤.裸裸倾向萧恕的姿态让江燕如不免多想了几分。   这姑娘莫不是瞧中了萧恕,也想做他的人吧?   江燕如觉得自己无形之中好像吞下了一颗酸橘子, 整颗心变得又酸又涩,冒着让人难受的酸水。   可她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努力压下这股酸水,咬着唇硬气道:“我才没,哥哥喜欢谁和我又没有关系,我来这里也不过是成谦说你脱不了身,让我来接你回府,谁曾想是哥哥自个不愿意回去,那我就不打扰了……”   江燕如闭上眼嘴巴叭叭,说得倒是很痛快,但没能及时发现萧恕看她的目光越来越阴晦。   她扭身要走,腰带乍然被扯住了,才迈开的脚无法及时落地,身体反而一个后仰就撞进人怀里。   出乎意料的后跌让人毫无防备,惊魂未定。   一颗心差点惊出里嗓子眼,但怎么也比不上萧恕随之而来的话。   “刚刚,我没听清,不如你再说一次?”   他阴恻恻的嗓音从她脖颈处蔓延,像被毒蛇的信子扫到,那阴冷粘.稠的毒液好像已经侵染了她的皮肤。   江燕如打了一个哆嗦。   如他这般的语气,哪是没有听清,分明就是听的太清。   听清了而且还很不满意她的回答。   萧恕紧勒住她的铁臂和那不善的语气都预示着江燕如马上就要倒大霉。   江燕如既害怕又费解,她弄不懂萧恕他究竟想要怎样的回答。   就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她忽然想起在刚刚进雅间时,在门口遇见捏着夫君耳朵出去的那位彪悍妇人。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难道那才是正确打开萧恕的方式?   虽然她不敢对着萧恕拧耳朵,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又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现学现卖。   江燕如鼓起勇气沉了一口气,大声喝道:“我看哥哥是三天不打上梁揭瓦了!这大半夜都不回府,还在这里厮混,我、我也会生气的!我生气也是会咬人的!”   她蓦然提声,气沉山河,倒是把一屋子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从脂粉堆里张皇抬头,活像一只只正在偷鸡的黄鼠狼,受惊支棱起了脑袋。   “萧、萧大人她这是……?”   “谁这样、这样猖狂,竟、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醉醺醺的公子们都酒醒了一半,东倒西歪地凑过来,有人还撸起袖子来,准备帮萧恕教训坐在他怀里的这个‘疯丫头’。   他们在走过来的时候猛然捕捉到萧恕横过来的一眼,那凶光毕露,像是护食的头狼威慑四方。   他们蓦然一惊,齐刷刷反应过来。   一向眼高于顶,生性凉薄又残忍的萧恕怎会把腿让给人坐?   就好比有人敢把屁.股放在龙椅上一样不可思议。   这已经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而是把太岁挖了吧!   只是,这颗八尺高的‘太岁’对于自己被触犯一事,似乎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勃然大怒,扭头反而饶有趣味笑了起来,那泛红的醉眼像是三月里的桃花开了,隔着丈二远都能闻到那馥郁的香味。   “咬人?”   江燕如刚想点头,忽然觉得萧恕这个别有他意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果然他下一句就贴在她后颈,期待又兴奋地问:“咬哪?”   江燕如想瞪他,真是个疯子!   出了牡丹楼,被那晚风一吹,江燕如脸上的热气消散不少。   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走不出这牡丹楼,再次被生吞活剥了,想起第一次也是因为这牡丹楼,她实在对这个地方心情有点微妙。   不过萧恕的不正常只在那一瞬,很快他似乎又醒过神来。   哪怕他再有这个兴致,可在一干人面前表演活.春.宫,实在不是他的爱好。   离开了那纸醉金迷、香暖玉抱的销金窟,走在她身侧的萧恕就换了一种姿态,至少在江燕如看来,起码正常了起来。   他抬起手指揉了揉额角,显出一副酒后的不适。   成谦在他们身后牵着马,越走越慢,一会就落了老大一截。   江燕如没有了搭话的对象,只能对旁边的萧恕询问道:“哥哥,你难受吗?要不然我们坐马车回去吧?”   她来的时候是乘坐马车,马车不紧不慢也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可见从萧府到牡丹楼之间的距离不算短。   这要是让她徒脚走回去,江燕如第一个抗议。   “不想回去。”   江燕如还是头一回听见萧恕用这种几乎可以称作任性的语气反驳她。   “为什么呀?”她侧过头,感觉萧恕这幅正常的面目之下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哥哥你是不是喝多了?”   这大晚上的,他不回去还能去哪?   萧恕正视着前方,忽然又道:   “你不觉得那儿特别阴冷可怕吗?”   江燕如一愣,才反应过来萧恕口里指可怕的地方竟是他自己的府邸。   那大面的废墟、荒凉的庭院的确堪比城外乱葬岗。   可凭他在金陵城的权势,再以皇帝对他的重用,他就是逾矩想住去那王府也不在话下。   江燕如一开始还以为是萧恕兴趣使然,就想住得与众不同,非同凡响呢?   毕竟他的想法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唔,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是觉得萧府又阴森又可怕,还以为哥哥你是打算要把我杀了埋那里……”江燕如诚实道。   萧府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一切优雅雍容、华贵精致都与它没有干系。   江燕如想不通在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金陵城怎么会容忍下这么一块疤痕一样的烂地。   不过她没有表露这些心底想法,很快就话音又一转,闻声细语道:“不过,现在不觉得可怕了。”   萧恕问:“为何?”   江燕如仰起脸,理所应当道:“哥哥在,我就不害怕了。”   在萧恕身边,连鬼都不能近身,她就真的不觉得萧府可怕。   甚至那方小小的院子,一有事就能直接敲开萧恕的门,而萧恕又无所不能。   萧恕脚步一停,正站在一处紧闭铺门的房子前,垂下的惨白灯笼被风吹着打转。   他的脸上的光影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分界,以鼻梁为线,一边明一边暗,让人难以看透全局   他向来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的话,所以江燕如的话没有能安慰到他,反而让他的神色越发诡谲。   “是因为……我才是那个最可怕的恶鬼是吗?”   因为他这个最可怕的恶鬼都不忍在她面前露出獠牙了,她的胆子就变得空前膨胀。   可更奇怪的是,他非但不生气,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   就好像一匹孤寂的野马终于等到有人能驯服它、驾驭它,能骑上它、驱使它。   “哥哥怎么会是恶鬼?”江燕如歪着头看他,杏眸盈盈,像是天上的星子都洒进了她的眼睛里,明亮澄澈,世间污.浊的东西还没有侵蚀她,所以她还是一派天真,心怀憧憬。   “我是,我会让人变得不幸。”萧恕伸手扣住她的脖子,让两人额头轻轻靠在了一块。   江燕如忍不住还想张唇反驳,萧恕却轻轻地嘘了一声,轻声细气:   “对你来说,我是。”   他嗓音落寞寂寥,带着莫可奈何与无计可施。   仿佛在说,看呀,我就是这样一个恶人,神佛救赎不了我,我势必要坠入那万劫不复的鬼窟。   江燕如不知道为何会从睥睨一切的萧恕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破碎支离的脆弱。   仿佛他身上所有的骨头被敲碎,所有的经脉被挑断,他气若游丝,世间对他而言,已是了无牵挂。   随时随刻,他都会舍弃这具已经腐朽的肉身,离开这里。   江燕如伸手拉住他的衣服,就像攥住了流沙,她不忍他就这样无牵无挂地流淌而去。   她急急反驳道:“你可以不是。”   你可以不是,你可以改变。   人生在世,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选择的。   只要他不再逞凶作恶,他也可以做一个好人啊。   “是吗?”   这样近的距离让两人的声音和气息都暧.眛地纠缠在了一起。   江燕如拉紧他的衣襟,手指紧张地蜷起,关节处都有被紧绷的感觉,想是一张弓拉到了极点,不是迸发就是崩裂。   “你真是一个乖孩子,让我……”萧恕轻轻一笑,一句话淡化在带着酒香让人微醺的气息里,扣在她后颈的力度一分分加强,江燕如被迫仰起了脸,唇瓣处有温热的气息拂来,又酥又痒。   就在江燕如以为萧恕下一刻就会吻上来的时候,成谦忽然在他们身后咳了一句。   “大人,他们似乎有事相报。”   旖旎的气氛一扫而光,两人齐齐抬起头,远处几名宣云卫笔挺地站在路边。   若无急事,宣云卫也不会在这大半夜来叨唠长官。   萧恕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吩咐成谦看好江燕如,果断抬脚迎着那几人而去,先去处理急事。   江燕如目送他离开,手掌捂住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这是怎么了。   刚刚居然还在期待,期待萧恕会低下头缠绵地吻她。   甚至……会对她做一些更彻底的事。   如果那就是他口中的恶。   她似乎已经坠入其中。   江燕如捂紧自己的心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是不是也疯了? 第63章 抹掉 要把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抹掉   金陵城没有宵禁。   即便是深夜, 路上也还有不少夜行的人,甚至还有刚刚才支起的小摊正在向路人卖着一些热食。   江燕如摸着肚子,被滚着葱花香味的热汤勾起了一点馋意。   她扭头去问成谦,“成谦, 你带钱了吗?”   摊主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围着白布兜衣, 摆出沾满面粉的大手请他们坐下。   成谦不敢同江燕如同坐一张桌子。   如今的江燕如他可不敢小觑,哪还是之前能任人搓圆捏扁的角色?   总还要看看萧恕的面子。   江燕如也不勉强他, 对着摊主伸出两根手指,“爷爷, 我想要两碗面, 我要多葱花,加辣,成谦你呢?”   成谦道:“我随意。”   “好嘞!”摊主响亮地一应, 手脚麻利地开始切面条, 另一边锅里已经滚起了沸水,咕噜噜冒着热气。   小面摊摆的地方, 在一个巷子的尽头右边,而桌凳摆着地方则是一间民宅废弃不用的后门,正好处于一个避风的地方, 不至于寒冷。   江燕如刚坐下不久就听见从巷子里传来了响动。   有一个奇异的嗓音大喝了一声,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稀里哗啦,仿佛掀翻了一张桌子,使得一些易碎的器皿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江燕如好奇地站起来,探头往巷子里看。   有几名身着褐衣的平民正倒在那里,而一名浓须卷发的大汉正对他们拳打脚踢。   那明显异族人的装束让江燕如吃了一惊, 因为她曾经在蜀城见过这类人。   爹还专门跟她说过,他们是来自蜀城西边的草原民族,国号西狄。   很长一段时间都骚扰大周边境,在她出生前,是两国交恶最严重的时候。   常常大军压境,血流成河。   不过那时候的大周大将频出,说得上名号的悍将就有多达数十位,这才让这些彪悍野蛮的侵略者没能攻破大周西边的防线,也保全了当时危在旦夕的蜀城。   蜀城人对于西狄有着根深蒂固的仇恨,江燕如耳濡目染之下也会带有同样的情绪。   保护同族不受外族欺辱,本就是人之常情。   “成谦!你快来。”江燕如顾不得摊主端上来的热面,急于去解救大周人。   她没想到这些西狄人竟然胆子如此大,不但潜伏进了大周的国都金陵,还敢当街逞凶,殴打大周人。   成谦也看见巷子尾发生的事,长刀出鞘,不等江燕如吩咐,他几个健步冲过去,先用刀背挡住那高大蛮族横踢来的一脚,然后用腿一扫的他独支的腿。   可那异族人生得十分强壮,那腿杆也跟小树桩一样牢牢扎在地里,成谦这一腿没能撼动他,反而把自己的薄弱暴露出来。   江燕如不禁失声大喊:“成谦小心!”   “住手。”   就在那异族男人一掌准备拍向成谦天灵盖之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腔调奇特的男音。   不过他说得倒是大周话,所以江燕如知道他是来阻止的。   江燕如转头望去,跨过杯盏零碎的地面,走来了一位年轻的男人,他和这个异族大汉一样有着卷曲的黑棕色头发,只不过他头上戴着更多金子做的头帘环片,仿佛带着一顶华盖缓缓走了出来。   看他的穿着打扮,明显比那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要尊贵,显示他才是主人的身份。   “原谅我们,美丽的姑娘,是我的下人毛手毛脚,破坏了如此良夜。”他走过来,手搭在肩膀上深深朝着她弯腰行了一礼。   听见他居然口里说着流畅的大周话,江燕如不由奇道:“你居然会我们的话?”   “当然。”那异族男人挑了挑眉,目光流离在她身上,像是端详着一只美味的羔羊。   这个目光让江燕如十分不舒服,她后退了一步,成谦就挡在了她面前。   江燕如躲在成谦身后,加之觉得萧恕过不了多久就会找来,她底气也足,就大声道:“你们何故在我们金陵城攻击我们大周人,你可知这里可是大周的王城。”   “当然知道,姑娘。”他起身站在亮光之下,微微一笑。   江燕如这才注意到这个男子深目勾鼻,长相英朗,异色的眼眸更添加了一分邪气。   不过在江燕如眼里,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人。   “不过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   江燕如觉得他像是在强词夺理,不由拧起秀眉,“为何?”   “姑娘请看他们祭奠的人是谁?”   他用脚踢过来一块木片。   原本应还有一块底座,做成灵牌的样式,因为刚刚被那粗莽的汉子掀翻了桌子,在地上又被踩踏,才变成了只有一块简易牌子。   江燕如低头一看,上面朱红的字迹被不知名的脏东西污了几块,可还能辨别出柱、大将、昙王等字样。   连起来应该就是柱国大将军昙王。   江燕如是知道这个人的,当初那十位悍将里最出名的就是这位大周的异姓王,昙王。   如今这西狄人会对他的灵位拳打脚踢也不足为奇,因为他是强敌,曾经多次抵抗了西狄的入侵。   “我看清了,那又如何!”   成谦侧头对江燕如低声提醒道:“姑娘谨言,昙王如今在大周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江燕如从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些,因为在蜀城大家都很敬佩这位昙王。   西狄男子用脚踩住那灵牌,叉腰道:“没错,听闻这位昙王现在已经是大周的罪人了,连后代都不配拥有姓名,所以你们这些人居然胆敢偷偷在这里祭奠,要是让你们皇帝老子知道了,肯定要把你们都抓起来吊死。”   “小人、小人们不敢,求壮士高抬贵手啊!”几个大周人居然对着这位西狄人开始跪地求饶。   显然他们知道这件事的忌讳。   江燕如气恼了,“别跪他们,他们才是坏人,我爹爹说过,昙王是好人,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为我们大周抵御了西狄的入侵,保护了成千上万的百姓不受战火残害,你们祭他怎么会有错!”   江燕如又对那西狄人怒瞪:“你们才要跪地呢!这里还是我们大周的领土!”   “如月神一样美丽的姑娘却拥有着不匹配的爆脾气。”西狄男人对于江燕如的愤怒反而没有那么生气,他咧嘴一笑,“真的犹如长着尖刺的荆棘花……可惜可惜。”   “呵,不可惜,我还嫌她的刺不够长,没能让图勒王子退避三舍。”   萧恕手扶着腰间的长刀带着数名宣云卫的将士,大步走进窄巷。   江燕如犹见了救星一样扑到他身边,“哥哥……”   成谦连忙低头拱手:“统领。”   图勒王子耸了耸肩膀,有点意外道:“原来是你呀。”   “哥哥你认识他?”江燕如抱着萧恕的手,气恼道:“他居然诋毁我们大周的英雄……”   “姑娘可是错怪了在下,说诋毁就有些过分了吧?”图勒王子摊开手,“毕竟通敌叛国,被贵国皇帝处以极刑的人是他又不是我。”   “明明不是……”   在蜀城可不是这样说的。   大家都知道昙王是最不可能通敌叛国,他才是那个最恨西狄的人啊!   萧恕用手环住她的细腰,“不用和他说话。”   江燕如委屈地闭上嘴。   “图勒王子虽然贵为使臣,不在驿馆好好待着,翻院墙出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王子对此有何解释?”萧恕漫不经心地一问,却把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宣云卫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而图勒王子的仆人也攥紧了拳头。   刚刚几名宣云卫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的。   西狄派出来使臣居然从驿馆里翻墙而出,不知所终,此事可大可小,却也是个麻烦。   “你的那些宣云卫把我们当狗一样看管起来,我们可是正儿八经带着文书的使臣,可不是你们大周人的阶下囚,都说大周的金陵城富甲天下,是不夜之城,就不兴本王子初来乍到想图个乐子,玩耍一下?”   “王子想要乐子,自可等拜见了陛下,再由陛下安排,金陵城里守卫无数,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这位贵客,我们大周也不好与西狄王交代。”   “我有哈格在就不劳统领操心了。”图勒王子抚了一下自己袖子上的金扣,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看着面容冷肃的统领和依偎在他身边,变得像是小兔子一样乖顺的姑娘。   “听说明日大周皇帝设有马球赛,萧统领可会同去?”   他赏识萧恕那不同于大周公子孱弱的身形,西狄人慕强,也好斗,他夜里在金陵城的街道上转了一圈,见得多是那些敷粉擦香的孱弱公子,没有一位他看得上的对手。   唯有这位看着就让人讨厌的宣云卫统领有与他一斗的资格。   “没兴趣。”萧恕理都不想理他。   若不是皇帝三令五申,不斩来使,萧恕此刻刀就应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有兴趣。”图勒王子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他笑眯眯地看着江燕如道:“我听说大周皇帝有意嫁个公主、郡主给西狄,我还听说你们大周有陪嫁的习惯,我看大人身边的这位姑娘就很合我眼缘,到时候我就求了过来给我做第十七个小合敦。”   旁人或许还未反应合敦的意思,但是萧恕却倏然抬起了眼。   图勒看见他凶煞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棋逢对手,不由亢奋地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我就期盼着明日能与统领大人一战了!”图勒眉飞色舞,再往江燕如这侧探头一嗅,正经道:“到时候我一定会把你身上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亲自抹掉。”   擅用香料的西狄人对于气味也相当敏锐,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   “我比较喜欢浓香。”   耳边听着图勒火上浇油的话,江燕如感觉勒着她腰肢上的手劲又收紧了几分,她魂惊胆落,偷偷抬起眼看萧恕的神色。   江燕如都开始害怕会在不久的某天,她的花坛下会出现这位图勒王子的一段尸体了! 第64章 占据 希望他坏到无人敢要   金陵城外东边有一片平坦的区域, 被圈起来铺上了细沙,搭起了棚架,是专备下供城里权贵用以击鞠跑马的场所。   平时皇族若有空闲也会来这里,所以护卫众多, 安全性是不必说。   今日皇帝也会驾临, 宣云卫早早就包围了整个马场, 排查再三才逐渐放人入内。   严格的犹如一年一度的殿试,不放过蛛丝马迹, 也要扼杀掉所有的威胁。   因为回金陵的路上居然遇到了伏击,这就让人不免怀疑是否是废太子的旧部又开始积极活跃起来。   不过那些远在金陵城外的小插曲并不能影响到这里。   尤其是眼下这场事关两国的马球赛。   平宁郡主还是第一次到京郊马场, 只觉得此处太阳曝晒, 马蹄扬起的细沙扑脸,十分不好受,她举起纨扇遮住脸, 就对旁边的侍女道:“听说西狄有一大片的土地都是沙地, 岂不是贫瘠得要命。”   “是啊郡主,太皇太后娘娘这个时候把你召来金陵城, 该不会是……”她的贴身侍女担忧起来。   太皇太后在金陵城政变之前就被送往三福山参禅礼佛,所以并没有受到那场宫变的直接影响。   这位太皇太后十六岁嫁给太上皇为妻,不到两年就荣升作了太后, 先帝是嫡子却非她的亲生子, 他膝下的皇子皇孙更与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这就造成了她可以安然无恙的局面。   太皇太后并无野心,新帝也愿意博一个孝名,在小事上并不会驳她老人家的面子。   平宁郡主正是因此才得以从初城接了回来。   她的娘家与太皇太后同族,初城又离这三福山近,所以因为时常去拜会,太皇太后对她颇为喜爱, 今次也是想着她年纪到了,打算给她在金陵城找一个好人家。   可碰巧又撞见了这一伙西狄人出使大周,都说皇帝打算嫁个人过去和亲。   可众人皆知,新帝膝下无女。   所以和亲的差事可不就得落到她们这些顶着皇亲贵胄名号的贵女头上。   “所以啊,我得先自己找好人,再央了太皇太后娘娘帮我求一道旨意。”平宁郡主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心下并没有那么担忧。   为了迎合西狄人‘马上会友’才有了这一场击鞠赛,实则也有人道这是在暗讽西狄人难登大雅之堂,只配骑在马上斗凶逞恶。   “郡主你瞧,那位穿着白衣的人是不是那日在回金陵路上看见的那位白公子?”   顺着侍女的指手,平宁郡主移开纨扇一瞧,果真是眼熟的面孔。   “他怎么和个西狄人在说话,他们相熟吗?”平宁郡主皱了皱眉,心想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去跟那些臭哄哄的西狄人凑那么近,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的交谈距离了。   “待会他们不是还要比赛,莫不是在谈比赛的事由?”侍女猜测。   “你看那大个子西狄人生气了,只怕是谈崩了吧……”平宁郡主与白望舒并不相熟,所以他就是与西狄人起了什么冲突,她也顾不上,只连声道:“我们走吧,先去拜见太皇太后。”   江燕如的身份尴尬,来路不明。   人人皆知她并非萧恕的亲妹妹,安排席位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把她往高处放还是放旁边放,好在谢家及时接纳了她。   谢小公爷摇着一把扇子,风流倜傥,不过他的脸上多少有些愧疚。   “上次牡丹楼的事我才听说,要不是我被爹送出去听学了,我早早就该来给姑娘陪个不是了!”说着他就合起手掌要给江燕如作揖,江燕如连忙制住了他。   “这怎么能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乱跑才着了贼人的道。”江燕如不好意思受礼,那日其实也怪她自己没听萧恕的话,随便喝了人家的东西。   谢思韵捻起一枚果子塞进嘴里,对谢乐康凉凉道:“要不是爹帮着你给萧统领送了好几车的赔礼,你以为你还能全须全无站这里?”   谢乐康抬脚踢了踢他妹妹,“去去去,能不能说点好的,你哥哥我待会还要下场去打比赛呢!”   “谢公子也要去参加?”   江燕如的疑问让谢乐康一下蹦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江姑娘你别瞧着我这穿衣显瘦,其实我还是有几两……”   “……肥肉。”谢思韵不咸不淡地抨击谢小公爷,然后扭头就指着下面道:“你看看人家萧统领,那宽肩长腿细腰,站在西狄人面前一点也不失威风,你这瘦胳膊瘦腿的还非要去参加这比赛,娘都要被你吓死了。”   “这可是大周对抗西狄的比赛,我这个蝉联两届击鞠状元怎么能不上场!”   谢乐康争辩道:“再说了,西狄人能猖狂到在我们的地盘动手脚?”   江燕如耳边听着兄妹两吵闹,人已经趴到栏杆往下看。   沙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有好几十人,她一眼看见了中央骑着召雷的萧恕。   他今日身上穿着一套与谢乐康一般无二的骑装,紧束的黑衣显出他宽阔的肩膀,黑皮带银扣的腰封裹住他劲瘦有力的窄腰,往下两条结实的长腿蹬着牛皮长靴踩在马镫里,这样的身形哪怕是在西狄人旁边也的确十分惹人眼。   黑色的长发被他高高束起,发带末端上两颗珊瑚珠若影若现,是他身上唯一艳丽的色彩。   江燕如环顾四周,只见围栏上趴着好些官眷女子,她们的视线都会不由自主落在萧恕身上。   即便所有人会畏惧于他,可又免不了还是会为他的出色而瞩目。   江燕如不由心中暗想,幸好萧恕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人,要不然这些贵女们非把他生吞活剥了。   不过这个想法在心里盘旋了一阵,她又感到了愧疚。   拥有这样卑劣的想法,仿佛是期盼着萧恕不好,希望他坏到无人敢要,她才可能完全占据他。   这个想法猛然冒出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在不一会鼓声响起,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谢乐康收起嬉笑,把扇子郑重地交给谢思韵保管,从小厮手里拿过马球杆大步往外走。   谢思韵晃着手里的折扇走到栏杆前,侧头问江燕如:“你瞧见你哥哥吗?”   江燕如点了点头。   她不但看见了萧恕,余光还瞥见了那位图勒王子。   无人知道昨夜萧恕已经和那位西狄的王子交锋过一次,西狄王子为了挑衅他,甚至对她出言不逊,江燕如担心萧恕会在马球赛上做什么危险的事。   “谢小姐不担心吗?”   谢思韵把扇子揣腰间,端着一盘果子趴在她身边摇摇头:“我担心嘛,我担心我那个笨蛋哥哥会被你哥哥打。”   “???”   谢思韵用手指了指下方,“你不知道吧,萧统领不会打马球。”   江燕如还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她不由大为吃惊。   “那、那他还答应去打马球?”   “但是他会打人啊。”谢思韵理所应当道。   谢思韵从小在金陵城长大,又因为自己哥哥是个傻瓜蛋,就难免要多长几个心眼,所以很快就看出了事情的真相,而且不吝分享给另一个傻瓜蛋。   她扭过头,对江燕如道:“所以啊,这一场马球赛可是很危险的,你也多关心关心你哥哥吧。”   江燕如经由谢思韵的提醒也明白过来,皇帝会允萧恕上场,与他马球打得好不好无关,而是因为要他去护住那些上场的公子不受西狄人的陷害。   马场犹如战场,铁蹄无情。   一不小心的话,伤筋断骨那都是小事,半残丧命那才是大事。   萧恕肩负着重任,比旁人都多了几分危险。   原本还轻松的心情一下就变得紧张了,江燕如不敢再分神,仔细盯着萧恕。   随着金锣敲响三声,两本的队员已经就位,发球的人奋力把球往中央一抛。   霎时场上所有的马都动了起来,转眼间那颗涂着金漆的球就被人用鞠杖一勾,带着跑动起来。   雷鸣一样的响动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开局是大周的马球队抢到了球,不过西狄人也毫不逊色,几乎紧贴着抢得球的那名击鞠手一路伺机夺球。   江燕如看见萧恕从外侧扬鞭赶上,转眼就与最前面的几人齐头并进。   西狄人也注意到了他,很快就有人偏了出来,用马身拱着他的马,想把他往边缘带。   因为金陵城连日无雨,太阳又大,沙场干燥得很,扬起来的灰尘很大,只能让人看见模糊的轮廓,却不清他们具体的动作。   鞠杖交击的声响沉闷,可那传来的频率已经远超出正常的抢球。   若是没有猜错,想必里面的人已经仗着这场烟尘,交起手来。   江燕如提着心,极目远眺,努力想在里面分辨出萧恕和图勒的身影,却也无果。   铛——   “大周一球!”   金锣一响,众人才后知方才那场混乱之中已有人送进了一球,得了一分。   正当大周这边欢呼雀跃之时,有人在场下大喊。   “来人!御医!——”   所有的马停在原处,烟雾逐渐散去,这才让人看清里面的状况。   只见穿着大周队服的一名青年躺在地上抱着腿痛吟,地上黄沙被血染得殷红一片,几名队员都下马围着他,情形看起来不妙。   当场就有贵女尖叫出声。   江燕如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看见还骑在马上的萧恕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   可是这口气刚松下,她就发现了图勒的目光。   他没有看任何在场的人,径自扬起,朝她看了过来,洋洋得意之中还带着一抹势在必得。   江燕如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想避开他让人嫌恶的眼神。   萧恕却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图勒的视线,他紧跟着抬起眼,隔着人群望了过来。   江燕如在他的视线里又安下了心,从阴影中又走了出来,对着萧恕笑了笑,想让他可以宽心。   伤残了的公子被抬了下去,替换的人一上场,紧接着就开始了下一轮。   马奔驰在赛场上,挥洒着热汗,鞠杖在手上抡动,球穿梭在马蹄之中,滚滚而起的黄沙让人几乎看不清球的位置,只能依据着他们的喊话判断。   不过对于大周不利的是这一群西狄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而他们之中唯有萧恕能听懂西狄语。   “萧大人马球似乎都没有摸到几下,这样可不好吧?”图勒故意勾着球往他的方向送去,萧恕无意拿球,可是球在杆下,他也却之不恭带着球往前。   不一会,三个西狄人就挤开了大周的马,拥在了他的身侧。   萧恕转瞬就明白,西狄人把他当作了下一个目标了。   谢乐康大喊了一声:“萧大人!”   萧恕在击鞠杖齐齐伸来之前,把球撇了出去。   谢乐康拿了球之后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其余大周队员很快就赶了过来护住他。   萧恕观察到了西狄人的打法,剑眉拧起。   这一场他们拖得越久,受到的伤害越大。   “谢乐康,速攻!”   大周的击鞠赛实行的是三球制,意思就是哪一队先进了三球就算赢。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只要速速赢得这场比赛,才能免于被西狄人以刚刚的攻势袭击,造成更多的伤害。   谢乐康听了萧恕的话,更是苦着张脸。   速攻速攻,那也得能提起速来啊。   眼下这几个像是移动的小山靠过来的西狄人就差把他挤成肉饼了,哪会肯让他放开马蹄跑。   不过萧恕势必不会让这些西狄人得逞,他骑马撞了进来,挤开了最右边的西狄人。   谢乐康趁此良机挥杖把球送入球门。   铛——   酣战胶着,西狄人也紧跟着抢下了两球。   分数被拉平后,在场的大周人不由都提起了心,都觉得很快就能一决高低,可谁知下面的沙场却越来越混乱,只见黄沙狂舞,尘土飞扬,人影都只剩下一道快速掠过的虚影。   在场上的击鞠手无不咬牙切齿。   这些西狄人宛若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样缠着他们不放,却也不肯让他们进球,又或者他们自己夺球,早点结束这场比赛。   “可恶,他们这是想把我们戏耍在手心。”   “看来不受点伤是不行了。”萧恕盯着前面围拢过来的几座山,眯了眯眼。   “好!萧大人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就凭你们?”图勒听见他们的话,不由放声大笑,“你们当初二十万大军还不是折损在了西燕关,堂堂昙王斩于故土,你们都不过尔尔。”   萧恕夹紧马腹,喝道:“犯我大周者,我等,无远弗届!”   图勒微微一怔,仿佛对这句话有点耳熟,还没等他想起什么,所有的马匹撞在了一块。   轰然巨响。   铛—— 第65章 好疼 你的骨头在说疼   大周险胜。   可损失无疑也是巨大。   上场的公子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下来, 他们是来打球的,可没有想过却是拼命的。   虽然胜利了,他们也不见脸上有多少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苍白。   若不是谢小公爷和萧统领以身破盾, 争分夺秒早一步结束了这场比赛, 时间拖得越长, 对他们越不利。   大周人的体格、力量和耐久度都不及西狄人,这一场赛事把两国人的差距摆在了众人面前。   不怪以前与西狄人的战事总是那样艰难, 若是战场上遇到提着刀的西狄人,那他们所受得伤害绝非如此。   谢小公爷一瘸一拐被人扶着出马场, 一位身着青袍的中年人冲了过去, 没等周边的人反应,他已经一巴掌拍在谢乐康脑门上。   “嗷——爹!”   没什么比负伤下场还要被亲爹揍更可怜的,谢乐康愁眉苦脸捂着脑门嚎叫。   “疼死了, 您给我留点点面子行不行啊?”   “面子, 面子,你差点都快把你老爹吓尿了!你还要个啥个面子!”   这位谢国公也是行伍出身, 虽然已经不上前线许多年,但是心一急,这粗陋的话还是自然流露, 丝毫不顾周边人的眼神, 把他儿子的脑袋瓜打得邦邦作响。   谢乐康左躲右闪,抱着脑袋狼狈不堪。   “你可是我们谢家单传,你要是折了损了,让你娘让你祖母该如何是好!”谢国公虽然一巴掌接一巴掌不留情面地打,可是流露出来的话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他已经老了,不像年轻时候义薄云天、斩头沥血都在所不惜, 他现在只盼着一家人能平安无事。   却不想谢乐康竟然脑子一热,就自告奋勇报上名去参加与西狄的马球赛。   谁不知道西狄人穷凶极恶,对大周更是积怨已久。   而骑马射箭是他们西狄人的强项,当年大周多少士兵就是折在他们的强马铁蹄的冲击之下。   “爹,你快别打了,你看哥哥一张脸挂了彩,就更丑了。”谢思韵难得站在谢乐康这边,伸手拦了几下,谢国公不好伤着女儿这才悻悻罢手,不过他几次意犹未尽地举起巴掌,把谢乐康还是吓得够呛。   因为刚刚赛场上的状况十分危急,很多人都不由跑下了看台,江燕如也随着谢思韵一起下来了。   不过江燕如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到萧恕的身边。   随着几名击鞠手前后出来出来,萧恕的模样有些奇怪。   他走经谢家的时候就忽然停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看着谢家一场闹剧,任凭他手上的血一滴紧接着一滴,洇入黄沙之中。   江燕如的视线来回在谢乐康与他的身上。   说起来萧恕与谢乐康年纪其实差不多,如今他们穿着一样的骑服,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对兄弟,只不过两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谢小公爷喜爱玩乐,常常一把折扇捏在手里,逢人先扬唇大笑,生的就是一副十分友善讨喜的小白脸。   他是金陵城里最活跃的公子哥,金陵城有一大半都是他的狐朋狗友,轮吃喝玩乐上没有谁能比他这位谢小公爷更积极。   江燕如觉得与谢小公爷做朋友,定然会是人生一大趣事。   而萧恕则完全不一样,他像是一把没有封鞘的刀,锋利逼人,让人畏之如虎、敬而远之。   就是那些时常唤他喝酒的人也未必真敢把他当作朋友,更多的是想着营造一种’和萧统领相熟‘的感觉给旁人看。   他就像是那抹格格不入的灰色,妄图挤入他们多彩的画卷里,最终却只能沦落到不起眼的角落。   蛰伏在无人愿意窥看的一隅。   就如同此刻,无论有没有人注意他驻足在人群当中,他都是岑寂一人,他在马背上打杀四方的威震西狄的同时又再次刷新了大周人的印象。   萧恕他的能力与野心,终将会影响他们的平稳生活。   所以,他们就更畏惧于他了。   “御医!御医快来这边,给瞧瞧啊,这都伤得见骨了。”   “爹,不妨事,一点皮肉伤。”   “这次能大胜西狄,实在让人痛快,回家好好清洗一番,跟你祖父祖母去道个喜,这可是件大好事。”   他们或是庆祝大周击鞠的胜利,或是痛斥冒险受伤的孩子,无论是热闹还是悲伤。   都与萧恕毫无干系。   江燕如不由心想:倘若萧恕也有父亲在这里,会不会比谢国公更担忧他的安全,会不会也拍着他的头让他不要莽撞。   他是活生生的人,也是父亲会担忧心疼的孩子。   担忧过后,也许又会对他的英勇果敢而嘉奖。   他为人子,一定也是那个会让父母骄傲的。   可是他都没有。   江燕如咬着唇,心里为他生出几分委屈,很快就眼泪汪汪。   两人的视线过了这么许久才终于对上了,萧恕这才发觉江燕如在那端看着他,似乎也看了许久。   江燕如蓦然撞入萧恕的视线里,眼泪在眼眶转悠,喉咙一阵阵发涩,她心里虽然想了那么多,却无一敢对着萧恕说。   萧恕飞快蹙了一下眉,江燕如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看台上跑到这危险的地方。   她还站在那小土丘上,灰头土脸像个泥娃娃,又脏又狼狈。   萧恕走到她身边,甚至要仰起头才能看着她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如常,没有半分异样,一句旁的话都没有说,而是对她傻子一样立在高处有些奇怪。   江燕如想也没想,一拳头往他肩膀上砸去。   萧恕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朝着他软下身子,柔荑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倒进他怀里。   “呜呜呜,哥哥你差点被马踩死了,你吓死我了。”   萧恕愣了一下,想伸手拍拍少女颤动的后背,手刚伸出来就看见有掌心袖口满是血迹,又缓缓放下。   他无所谓地一哂:“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过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向他们这样的人早学会了如何减轻伤害,最大化保护身体重要部位。   更何况,萧恕从来不畏惧死。   自他懂事起,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死,而还会比所有人都要早。   他一边享用着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边尽情地挥霍。   就好像知道迟早要散尽千金就越发地没有限度地抛费。   江燕如更用力勒紧他的脖子,仿佛要把他这句大话逼走,她摇了摇脑袋,把眼泪都蹭在了他脖颈上。   “不许你这么说,说大话会被雷劈的。”   她还记得儿时大人用来诓骗她的谚语。   说大话的人会被神佛听见,会被降以惩罚。   “那就让雷来劈我好了。”萧恕轻笑了一下,还是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   “我不要哥哥被雷劈,也不想哥哥受伤。”江燕如落下的眼泪都蹭进他的后领,顺着他直挺的脊背滑下。   后背一阵麻痒,那几滴眼泪熨贴了他的伤痛,又带来了一阵不知名的触动,像是喝下去的烈酒带上来的暖.流。   萧恕终于有几分回过味来,用脑袋挨了挨她,声音又轻又涩地问:“你这是,担心我?”   “你才知道吗?!”   江燕如觉得萧恕有时候聪明地吓人,有时候却又迟钝地气人。   她愤愤然又用拳头狠狠锤了一下他的背,这一次萧恕身子不由筋挛了一下,身体一抽把江燕如都吓了一跳。   自己没轻没重,该不会是砸到了他的伤处吧?   萧恕从马上翻下来后的确撞了几块地方,江燕如虽然拳头小力也轻,可是已经挫伤的地方挨着一下都会抽痛,更别提被她一拳头砸上去。   江燕如急忙想从他怀里退出来,萧恕却在这个时候用手肘抵住了她的后背,不让她轻易离开。   “哥哥……”江燕如着急,“你没事吧,对不起我……”   萧恕沉沉的呼吸在她脑后,仿佛用尽了力气抱住她。   温暖又柔软,脆弱又坚强。   这是他想要成为的样子,最终也只能贪婪地在别人身上汲取。   他低沉的嗓音显得有些低落。   “别说话,就这样,再待一会。”   听见他的声音,江燕如安静下来,没有再想挣扎出来,就抱着他的背轻轻拍了起来,就像是在安抚一个疲累许久的孤兽。   若是这世间没有人再来关拂他,也没有人再要他……   那是不是可以只属于她——   图勒在混乱之中看见远处相抱的两人,抱起双臂,笑嗤了一声,“矫情。”   哈格顺着他的目光,开口道:“王子,那姑娘你还要吗?”   图勒在昨夜对萧恕说的话,哈格还记在心里,虽然他看不出那大周姑娘有什么好的,但是若是王子想要得到,他还是很乐意出一份力。   “我虽然喜欢抢别人的女人,不过我可不喜欢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图勒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里还一阵阵抽疼,在赛场上被萧恕一杖打过来,差点没把他脑袋打开花,“本王子还是喜欢更有风情的姑娘。”   哈格马上大笑,附和道:“大周的女人都清汤寡水,还是我们西狄的姑娘有滋味。”   图勒哼了一下表示赞同,可迟迟才把目光从江燕如那张哭得花不溜秋,丑兮兮的小脸上挪开。   皇帝吩咐宫人把伤员抬下去医治,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击鞠赛都会变得这样狼狈。   西狄人果然不可理喻,好好一场比赛弄得血雨腥风,完全不顾及在大周的领土上。   他们就是故意借着各种能接触的时机,干着一些明争暗害的勾当。   高允压下怒意,命人找到萧恕。   不高兴归不高兴,西狄的使臣他却不能随意打发。   如今边境才安宁不到十年,大周内乱结束不久,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不到不得已,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西狄交恶。   哪怕西狄是一颗他势必要拔除的毒刺。   原本还打算给郡主贵女们相看一番这位西狄的王子。   这下可好,大周的女子可对这样凶暴蛮狠的蛮夷爱不起来,于是个个脸色苍白捂住胸口,一副摇摇欲坠的病弱模样,就差没在脸上写明体弱多病,不堪重任。   平宁郡主当场就去找太皇太后哭诉了一番,据闻这位郡主所说心中已经有了意属的人选了,听得太皇太后也不忍再说什么。   皇帝大手一挥,着人又准备今天晚上设宴。   这才各人回各家,去休整去了。   收拾完残局,再派宣云卫安排护送皇帝、太皇太后以及一干皇亲回金陵城。   萧恕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事。   他身上的伤只简单处理了一下,江燕如担心他,一直等在马车里,没有提前跟着队伍回城。   直到夕阳西下她才看见萧恕骑着马回来。   “哥哥,你怎么还在骑马,快进马车里来坐着。”   刚刚听到御医诊断他至少断了两根肋骨,江燕如都吓坏了。   那可是肋骨。   不是鱼刺骨也是不舍猪肋排,是他自己的骨头,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我没事……”   “呜呜……可我看着疼啊……”江燕如一言不合开始对着他掉眼泪,“好疼好疼,你的骨头在说疼……”   萧恕蹙了蹙眉头。   这是什么鬼话,他的骨头怎么会跑去跟她说什么疼的。   不过江燕如哭得仿佛她说得都是真的,萧恕的神经被她嚎得一抽一抽疼。   他摔开缰绳,下马上车。   “行了,别哭了。”   江燕如看见他终于肯听话安分地坐马车,她收起了眼泪点点头。   萧恕瞅见她一副得逞了的高兴,心里又不是滋味,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三下两下抹掉她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   “既然这么心疼我,不如回去给我上药?” 第66章 突兀 他给自己请回来的祖宗   “好啊。”   江燕如眨眨眼, 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这下轮到萧恕有些头大。   他本来只想逗逗她,没想到江燕如居然肯答应,还答应地这样利索,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再次打量江燕如的表情, 没有发现一丝不情愿。   江燕如拉下他的手, 迅速牵起一旁的薄毯子盖在他身上, 认真地对他道:   “你千万别勉强自己,受了伤就要好好修养, 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我,我会照顾好你的。”   江燕如苦口婆心劝着, 捻好了毯子, 确保这块不大的毯子能尽量照顾到病人的每一寸身体,做完这些她一抬头就发现萧恕一个劲盯着她的脸,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用手擦了两把脸, 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脸上还有脏东西吗?”   刚刚她已经就着清水洗过脸了,谢思韵的丫鬟还给她重新梳了发上了妆, 可惜没有镜子,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重新整洁了,又或者是她新上的妆容有什么不妥?   萧恕慢悠悠地问:“你忽然变得殷勤了, 莫不是在图谋什么?”   江燕如擦脸的手一顿, 明显被他这话气着了,胸腔一阵起伏,脸也气鼓鼓道:   “对啊,我图你摔断了两根肋骨,不可以吗?”   “能不说这两根肋骨了吗?又不是多大的事,死不了人。”萧恕伸出还能活动的手, 拍了拍她的脑袋,连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语气竟然带着一些轻松。   与西狄的冲突以及将来要面对的麻烦事,在这个时刻都变得不重要了。   江燕如捂住自己脑袋,犹在不满道:“那可是你身上的骨头,你就不能稍微关心一下它们吗?”   江燕如还在为他的两根肋骨抱不平,萧恕也太不把他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一听见他说死不了,江燕如就恨不得把他拍在地上打一顿。   但是她现在不能打他,所以就瞪圆了杏眼,怒目而视,活像是一只兔子窝被人烧掉的疯狂兔子。   看见江燕如凶巴巴,萧恕眼睛却弯了起来,他用手压住自己的伤处,刺痛传导在身上,却没感觉到难受,只有血液沸腾而起,逐渐升起了热.流。   她是害怕自己会死?   因为江燕如操心过度,担忧疾驰的马车会晃到萧恕的伤口,车夫也就不敢加速,驱着两匹马平缓地行驶在官道上。   这就耗费了多一倍多时间。   一回到萧府,江燕如马上指挥人先去烧水备药。   成谦看了一眼萧恕,得到他首肯后才积极下去着人准备。   江燕如轻轻推着萧恕进了屋子,还没合上门,一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带。   萧恕紧忙把她蠢蠢欲动的手按住,问道:“你做什么?”   “待会给你擦干净伤口才好上药啊。”江燕如理所应当道。   他身上带着夹板,当然没法灵活地自行脱衣,江燕如理之当然地揽下这个活计。   太医只给他处理了最严重的骨折,身上肯定还有很多挫伤的小伤口没有时间一一帮他清理。   像萧恕这样的人一年之中三百天都要带点小伤,破皮流血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说太医不留意,就是萧恕自己也不在意。   可是江燕如却不打算放过,大伤小伤都是伤,每一道伤口都值得精心照料。   萧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江燕如白皙如玉笋一样的手指放在自己腰上。   “你这是要我的命。”   “我这是在治你啊。”江燕如睁着眼睛,和他鸡同鸭讲。   萧恕过了半响才慢悠悠松出一口气,像是有些无奈地松开手。   江燕如把他一个劲推到梅花式填漆圆凳上坐下,手指灵活地解开并抽掉了他的腰带,这不比她第一回 笨手笨脚扯他腰带甚至差点想动用牙齿时轻松了许多。   萧恕这样想的时候,江燕如也鬼使神差想到了这茬事,解个腰带把她脸给解红了,好在她很快就稳住了心跳,佯装无事地把他的衣服一层层像是剥笋一样剥开。   太医给他做了夹板,打了绷带,一直缠绕着他的腹部延伸到胸腔下面一点的位置。   江燕如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断了肋骨,轻轻碰了一下就收回了手,“疼吗?”   “不怎么疼。”   他说得是实话,太医为他正骨的时候用上了一种草药,草药带着麻性,虽然已经过了大半的药性,可依然有用。   江燕如‘哦’了一声,决定不去动他断了的肋骨。   她绕到他背后一看,眼睫就是一颤。   在赛场上见到他半个身子摔下马,后背在地上拖行了那么长的距离,她就知道肯定会有擦痕,只是没想到会伤得这般严重。   因为骑服布料结实,伤口处虽然翻起了血肉,但是并没有混入沙粒等杂物,要不然只会更加难以清理。   听见江燕如在背后抽气的声音,萧恕动了动肩膀,“又不是在你身上,哭什么哭?”   江燕如用力擦了擦眼泪,恹恹回了一句:“才没有哭。”   换作以前,她决计不敢看这血肉模糊的地方,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揪心没有害怕。   成谦带着几人端了好几盆水和药进来,轻手轻脚放下就走,连带歇气停顿都没有,飞快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江燕如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们逃命一般地举动,只是有点不满意这水温有点凉。   “无事。”萧恕并不在意水温,“这个天气已经可以用凉水洗了。”   江燕如用帕子浸了水拧干,给他清理背后的伤口,轻轻沾了沾,没多久,一盆水就染红了,她就换了下一盆。   等把伤口清理得差不多,她拿出成谦准备的药粉,慢慢撒在他的伤口处。   才撒了一层,就看见萧恕的肩膀绷得僵硬,她止住倾斜的瓶口,紧张道:“很疼吗?”   “不……”萧恕皱了下眉头,话还没说完感觉江燕如的手轻轻搭在他肩头,俯身对着他的后背吹气。   呼呼——   “吹吹就好了。”江燕如轻轻呼出几口气,又撒了一层药,然后又轻轻吹了吹。   萧恕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紧,然后又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几次后,他轻咬住后牙槽,忍不住低声制止,“可以了。”   江燕如直立起身,打量了一下药粉的覆盖厚度,摇了摇手里的瓷瓶,不确信地问:“这瓶药还剩下好多呢,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本来不上药也不打紧。”萧恕示意她可以停手。   江燕如只好悻悻然放下手上的药瓶,用纱覆在伤处,绕过他臂膀打了一个结固定好。   萧恕身上出了一身薄汗,仿佛是被她折腾得受不了。   江燕如在他抬手揉眉时候,眼尖发现他右手的手掌和手心也有小伤口,她拉住他手,“怎么这里还有伤。”   他打了一个马球赛,怎么伤得比之前他杀那十几个黑衣人还重。   不过也是,杀黑衣人的时候他多果断,几乎一刀砍一个,那是往死里杀,在赛场上他手上只有鞠杖,那东西其实没多少用处。   更何况那图勒王子仗着自己使臣的身份,肆意妄为。   江燕如抽了抽鼻子。   “要不是那个图勒王子,你也不必亲自上场,受这么多伤。”   江燕如思来想去,都是因为昨夜她多管了那桩事,萧恕才会被激怒,从而去参加了那场马球赛,受了这些伤。   “与你无关。”   萧恕想抽回手,江燕如却忽然低头,轻轻吻在他手心上的伤口上,舌尖伸出一点,温热.湿.润的触感从他伤口处触电般飞溅。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跪坐在他腿边的少女,巴掌大的脸埋入他的掌心,为了躲开垂坠下来的髻发而微侧着头,让他这样的视角能看见她粉.嫩的香舌,像是花开后吐出的花蕊。   他宽大手掌心、骨节分明的长指,都被仔细地照顾了,细微的伤口在她的抚.慰之下只剩下酥.麻。   “不疼了吧?”她弄完这些,就像是一只亟待表扬的小狗,仰着黑亮如葡萄的眼睛瞅着他。   萧恕伸手在她的后脑上缓缓摸了摸,他舔了舔尖牙,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还疼。”   江燕如不曾想,萧恕会喊疼,还以为自己的牙齿刚刚碰到了他的伤口,明明她已经很小心,只伸了舌头……   “……不是手疼。”   见江燕如捧着他的手,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萧恕不由抽了口气。   “不是手疼,是哪里?”江燕如恓惶睁目,在他身上上下下审视。   萧恕按住她的脑袋,哑声道:“脐下三寸。”   成谦端着晚膳来到门口,迟迟不敢抬手敲门。   里面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他觉得自己敲门的这只手可能隔日就会被萧恕给剁掉。   他思量过三,轻轻把晚膳放在了门口。   刚放下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一些声响。   似是男人吃痛的闷哼。   这就更奇怪了,在成谦的认知里萧恕才不是一个轻易会因为疼痛发出声音的人。   若有蹊跷,便有大事。   成谦蹑手蹑脚溜了。   几重垂幔落下,遮住了绝大部分光景,窗缝里吹来的几缕风,夹带着几片花瓣飘落在氍毹之上。   “……别咬。”   一名冰肌莹澈,粉腮染春的少女娇喘吁吁地伏在男人腿边,眼睛里星泪点点,挂在眼睫上好不可怜,唇瓣上新染的口脂也晕开了大半。   “可是好累。”她哭啼地抱怨,手掌搓揉着腮帮,像是一只在洗脸的兔子。   萧恕的手一下下摸着她的后脑,像是安抚,又像是不怀好意地把她往一个方向引导。   “很快了……”   江燕如是信了他的邪。   萧恕的不可信在她的心里又默默加上了两条。   第一是:不疼。   第二是:很快。   因为萧恕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他是有心无力。   但就是这样,江燕如还是觉得仿佛摔下马的人是她自己一样,身上酸疼难受。   又过了许久,萧恕把她扶起来坐好,大概是因为刚刚趴在他腿上伏久了,她忽然起身就有点感觉头晕,靠在他怀里喘了半天才气才平稳下来。   虽然已经克制,但好像还是把人‘摧残’惨了,萧恕摸着她的脑袋就开始下逐客令:“你该回去了。”   江燕如没想到萧恕如此翻脸无情,顿时不乐意,把屁.股牢牢坐实在他腿上。   “我要待在这里。”   她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模样,“我要照顾你。”   就因为这个问题,两人又拖拖拉拉好一阵,直到吃完饭、沐浴清洗后,萧恕再要赶她,江燕直接扒着他哭哭啼啼,喊困。   萧恕终于松口,允她霸占了自己的床。   不过,他指了指百岁问:“你要抱着猫?”   虽然打定主意要照顾萧恕,可是江燕如也不忍心扔下百岁一猫丢在西厢房。   “百岁还小,它害怕老鼠,我不放心它独自待在西厢房。”   江燕如抱着猫已经躺在床榻上,在烛光下一双眼睛亮晶晶,她撅起水润的红唇,用小小的声音问:“可以吗,夫君?”   萧恕揉了揉眉心,他仿佛还记得当初自己是因为什么把这只没用的小东西带了回来。   整了半天,他给自己请了两个小祖宗回来。   “睡吧。”实在也没力气和江燕如去争论这只猫的去处,他端起烛台正准备吹熄蜡烛时,微一侧眼。   江燕如已经嘴角带笑,乖乖闭上了眼睛。   黄色的小奶猫在她胸口扭蹭了几下,喵呜一声打着哈欠。   萧恕忽感温澜潮生。   她们在他的屋子中,在他的床榻上。   是这样突兀却又莫名得和谐,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照进他心里。 第67章 喜欢 我有喜欢的人了。   一大早, 有人发现萧府传出砰砰嗙嗙的怪响。   有不知情的人拉住正往侧门里面钻的工匠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萧府终于要被拆了吗?”   眼红萧恕在皇帝面前受宠的人终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搓着手巴巴来问。   扛着铁锤的工匠把人一推, “去去去, 说什么傻话呢, 我们是来修缮萧府的。”   “修缮?”   “对啊,萧大人付了好大一笔钱。别耽搁我们工期了, 正忙着呢!”   “修缮!”那人更吃惊了。   传闻萧府的前身曾经是一位大官的官宅,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 阖府上下都遭了难, 所以这里也就废弃了好多年。   因为里面破坏太过严重,修理起来费时费钱还费人,一直以来都无人愿意接手。   偏偏一朝得势的萧统领在满金陵城的豪宅大院里就看中了这块地, 不顾人劝, 非要皇帝把这里赐给了他。   这座金陵城有名的荒宅鬼院才正式挂上了萧府的匾额。   传言说里面死了好多人,邪气重, 而且还经历过火烧、水淹的,大部分房屋楼阁都破坏光了,不花个半年一年修缮都住不得人。   可谁也没想到萧恕不但住进去了, 还时隔这么久才开始动手修缮。   “他这又是抽了哪门子疯啊?”   不但这个人如此想, 就连坐在太极殿里的皇帝也是这么想。   莫名其妙地,萧恕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修房子?   别说外人不知晓其中缘故,住在院子里的江燕如也一无所知。   她抱着百岁睡得正香,被一榔头砸塌墙壁的声音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那地动山摇的声响,好像整个院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江燕如拥着被子发了老半天呆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拆墙, 她满头雾水想问人,可萧恕已经不在身边。   她伸手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没有了温度,显然是离开很久了。   江燕如不由一阵懊恼。   本来说好要照顾他的伤,不想自己反抱着猫一下就累得睡过去了,一夜无梦就到了天明。   不过也不怪她,谁让萧恕昨天把她按在腿上这样那样。   虽然也没有从前那样激.烈,但是这种事到底来说还是很耗费精气神,尤其是她多半是以一场哭收场。   想起这些,江燕如又羞恼万分地捂住脸,自己实在太没用了,怎么总是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得做了那些事。   好像已经习惯被他挑动那些本该陌生偏偏又很熟悉的感觉。   明明心已经跳得快要失控,可是身体会背叛一切地想要跟他贴得更近,也想要被他融化在怀里,再也不分开。   若不是大周早没有了巫蛊一说,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蛊。   平息了脸上的热,江燕如撩开床帏,探头探脑看了看屋,屋子里也不见萧恕的踪迹。   她转过身把床上的百岁推了推,“小懒猫,起床了!”   百岁眯着眼,微微裂开一条缝看她一眼,然后慵懒地伸了伸爪子,继续酣眠。   这只猫的确被宠惯得不成样子了,比人还精。   江燕如只好自己踏上绣鞋下了床,迟疑了一会,就飞快在屋中一顿翻找。   昨天哭着收场的时候她就想过了,一定要把那本自己都没看几页的《天地阴阳录》找出来,销毁掉。   一联想到那个可疑的梦境,江燕如合情合理地猜测萧恕与日俱增的‘手段’和它肯定是脱不了干系。   不过萧恕藏东西的本事显然胜她一筹,她连书皮影都没瞧见,在博古架上左瞅又看,最后只掀出了一条可疑的绸布。   谁会把绸布夹在书里,放在架子上?   江燕如觉得这东西古怪,正准备抽出来一看,发现这布上还写了字。   她努力抽,辨认出上面的字。   “……云?”   刚刚露出的下半部分是个金线绣成的云字,她正想再拉出来一些,背后就传来一声。   “你在做什么?”   江燕如手指一松,连忙转身,背起双手,一脸慌张局促,就差在脸上写着‘我在干坏事’几个大字。   “没、没做什么呀。”   萧恕盘着手,脸上不见严厉,但还是让江燕如惴惴不安,好像什么事情在他的眼底都无所遁形。   她用手指在后面用力塞了塞,想要毁尸灭迹,不想让萧恕知道自己在找那本书的同时还翻动了他的东西。   萧恕走近了一些,他只披着外衣,里面并没着单衣,就这样光着身子缠着绷带,那绷带处干净整洁,像是新换的。   “哥哥,你换药了?”江燕如眼尖,还看见他皮肤上沾着一些水汽。   他不但重新换了药,还擦过身。   “不是说好了让我来照顾你吗?”江燕如找到了转移话题的良机,嘟起嘴就怪道:“你是不是嫌我笨手笨脚,照顾不好你?”   萧恕伸手一把揪住她鼓起来的脸颊,“确实。”   “!!!”江燕如眼睛圆睁。   “大夫说我过多不宜运动,再牵扯了伤处,难以痊愈。”萧恕用平淡的声音缓缓道来,“所以,这些事还是让成谦来做。”   江燕如在他晦暗莫名的眼神里几乎立刻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   她嘶了一声,捂住嘴道:“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的。”   虽然这事又不是她想干的,可莫名她自己就开始背起了这口锅。   谁让他是伤者呢?   萧恕挑了挑眉,“以后?”   还有以后?   江燕如大窘,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多么让人误会,正要辩解,外面又传来一阵砸墙的巨响,掩盖了她所有的声音。   她又一惊:“外面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找了人来修缮院子。”   “为什么好端端突然想到要修院子?”江燕如更奇怪。   这破烂院子他不是已经住了好久,怎会突发奇想要重修。   这得花多少钱?   何况,萧恕他有这么多钱吗?   不怪江燕如会有这样的印象,一直以来她都看见萧恕吃住很简单,还以为是皇帝克扣了他俸禄。   萧恕似乎被她问住了,又或者一时他也没有想过原因,停顿须臾后才皱了皱眉道:   “反正……以后都要住在这里了。”   江燕如还在尝试理解他的话,萧恕又语气一变,警告道:“这几个月,府内或许会有很多闲杂人,若是你发现……嗯,发现任何人接近这个院子,记得告诉我。”   江燕如被他过分执着的目光盯着,心想这金陵城兴许真的有太多人想害他,才让他处于草木皆兵的戒备之中,她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她乖顺听话,萧恕把夹在手臂下的信递给她,“韩皇后给你的信。”   这么快就收到韩皇后的信,江燕如有点惊讶,不过更多的是高兴,“那我先回去了。”   萧恕既然已经换过药,短时间内想必是用不着她了,江燕如还是不在他眼皮底下晃悠,只怕一来二去,他们又要做些不利于他伤口恢复的事。   站在门前目送着江燕如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萧恕才捂着嘴咳了几下。   成谦从旁边端着药钻了过来,苦涩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   “大人不告诉江姑娘吗?”   萧恕端起要碗,淡淡瞥了他一眼,“告诉什么?”   成谦喉咙发梗,低下了头。   “属下明白了。”   江燕如抱起百岁一路小跑回到西厢房,把猫安顿在它的猫窝后才坐回到床边,拆开信。   韩皇后在信中十分轻松地描述了她回到家中后的悠闲生活。   好山好景,好吃好喝,比起在宫中那压抑的生活,她就像是放出笼子的鸟一样幸福。   信中还提到了孟神医随着她一道回去了,正在积极为她调理身体,不过她本人并不在意这具身体还能不能生育,只希望能早日摆脱皇后这个身份,不过这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韩皇后提到了一个人,孟神医的师父。   萧恕身上的那种毒出自西蜀,而孟神医的师父最近五年经常出没的地方正是西蜀,或许找到他会对萧恕有帮助。   又是西蜀?   江燕如拿着信愣了一会。   不过她既然得了这条信息,自然还是要第一时间去告诉萧恕,不过萧恕正在书房忙着公事,闻言只是微微抬了下眉,连眼神都没有望过来。   “西蜀地势复杂,遍布瘴气,当地的五毒族更是形如鬼魅,来去无踪,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西蜀全须全尾地来去自如,别说找人,就是进去都是极危险的事。”   “那我爹……”她刚说出三个字,蓦然把嘴又牢牢闭上了。   萧恕口中描述的西蜀如此危险。   难怪爹当初离开的时候几乎带走了所有的弟子,可他竟一个字也没有提起他去的地方这样危险!   江燕如突然感觉心口压下了一块巨石,惶恐、焦虑还有茫然。   “你爹?”萧恕搁下笔。   江燕如摇摇头,不敢在萧恕面前再细说,扯开了话题问道:“对了哥哥,谢姑娘过几日生辰,我想去买一件东西送她,我能上街去吗?”   萧恕盯着她看了几眼,“让吴岩陪你去,日落前记得回来。”   江燕如胡乱应了几声,魂不守舍地出去了。   走在街上,江燕如还在想着西蜀的事,还是吴岩开口提醒她。   “这多宝阁是金陵城最有名的首饰铺,江姑娘不如去这里看看?”   江燕如顺着吴岩的指示,看见路边的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外面的幌子上还挂着一连串涂着金漆的铜饰,十分显目。   是了,她都险些忘记自己出来的正事了。   谢思韵是一位不错的朋友,在马球赛更是帮了她一些小忙。   江燕如觉得做人就是要投桃报李,所以打算买个像样的礼物送她。   多宝阁既是金陵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里面的人很多不足为奇。   不过江燕如还是很诧异会在里面遇见了一位熟人,而这位熟人正因为和她看中了同一枚发簪,齐齐出手才将视线撞在了一块。   “啊,是你?”   白望舒不由莞尔:“这么巧,江姑娘也来买首饰?”   的确是太过凑巧了,江燕如难得出门,竟然还能碰见他。   “对啊……”   这多宝阁里人虽然多,可大多数都是女子,他一个七尺高的白衣公子出现在这里还是很扎眼的。   “有一位友人近日生辰。”   他这么一解释,江燕如也懂了,扬起唇瓣笑道:“那真的巧了,我也是。”   多宝阁的伙计看见两人也不挑选反而聊上了,搓着手左右看看,插话道:“公子小姐,好眼力,这支锁目绿兰花挂珠簪是出自名匠之手,是宫廷的手艺,整个金陵也只有这一件。”   江燕如把手指一松,“白公子先拿到,还是让给白公子吧。”   白望舒捏起发簪放在眼前看了看,递给江燕如:“既然姑娘喜欢,那我送给姑娘。”   江燕如摆了摆手,“那我更不能要了。”   “哦?以前在蜀城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客气。”白望舒虽然还是很温和的笑,可是嗓音里还是带着些落寞,仿佛几年不见,江燕如拒绝他的好意,让人受伤。   “是因为我们当初……”   “当然不是。”江燕如听他提起在蜀城的事,不由放缓了声音。   彼时她对白望舒的确亲近,也曾经为了他许久不再上门而难过,可是今非昔比,不说他们分别了数年,各人的心思皆有变化。   江燕如抿了抿唇,垂眸看着被白望舒递到眼前的发簪,声音很低:“是因为……因为我有喜欢的了人。”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   虽然有些羞赧,可还是坚定不移地道:“所以,就不能再接受别人的礼物了。” 第68章 挑衅 被挑衅、被触怒   江燕如话音刚落, 马上就后悔了。   她是害怕白望舒若是还要追问她喜欢的人是谁。   她难道能说吗?   她不能说。   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可却不能说给人知,任何人。   好在白望舒只是愣了一瞬后,并没有再开口相问。   江燕如暗暗叹了口气, 胸腔里又闷又涩。   萧恕的心思深不可测, 她从来都搞不懂。   有时候她觉得两人离得很近, 可下一瞬,他又会让她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靠近过一样。   就像他上一刻还在给予她无上的欢.愉, 下一刻他也能冷静地沉着声音让她回去。   切换自如,让人难以预测。   若不是她‘死皮赖脸’要留下, 都没有办法在他身边多待一刻。   江燕如时常都在怀疑他究竟有没有长心?   她很害怕。   就怕, 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白望舒拿着簪子并没有放下,转而又指着另一件摆在八宝格里的白玉簪对小二道:“麻烦帮我把那个包起来。”   小二怕到手的生意飞了,马上手脚利索地为他打包装盒, 殷切地送到他手上。   江燕如并没有回头看, 而是把一颗纷乱的心都沉浸在挑挑选选上。   皇后当初给她的钱不多,可也够用, 更何况现在的她并没有那么期盼利用这笔钱,草率地离开金陵城。   江燕如花了半个时辰选好了礼物,让小二帮她包好才揣进怀里, 满意地准备回府。   离着日落其实还有好长段时间,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想办法再四处逛逛,但眼下她有点担心萧恕的伤。   更何况吴岩还在门口等她。   只是她没有想到,外面等着她的人不仅有吴岩,还有早该离去的白望舒。   “?”   江燕如没有开口,白望舒已经看懂了她的神色。   他温尔一笑, 捋袖道:“想来没什么事,还说打算送你回去,这位原来是等你的?”   白望舒之前没有和吴岩打过照面,所以不清楚他是萧恕的人。   江燕如点了下头,“是呀,就不用劳烦望舒哥哥。”   “反正也等了,不在乎这段路了。”白望舒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就像从前。”   江燕如看了一眼吴岩。   吴岩面上有丝挣扎,可是想起萧恕也只嘱咐过他看住江燕如,并没有说其他乱七八糟的。   那——他现在要不要阻止?   江燕如没等他理出头绪,已经硬着头皮跟在白望舒身侧。   已经拒绝过一次,她不好意思再拒绝。   更何况,白望舒提起从前。   在蜀城的时候,她常常出府去临近的街巷找小伙伴玩,有时候是师兄们来接送她,有时候也会像这样,由白望舒送她一路。   那时候他读书的私塾正好位于那条街巷,而回府正好又与她顺路。   所以,只是顺路而已。   她再要强调推辞什么,倒显得她小肚鸡肠,急于要和他划清界线,未免太过伤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气氛还算融洽,白望舒没有提起任何让江燕如会窘迫的话题,只是聊着蜀城的风景人情。   蜀城并不繁华,地理位置上还临近西狄,早些年一直受到战火波及,据闻还是从江燕如出生那年起才逐渐太平。   虽然处处都不比上金陵城,可在江燕如心里,那里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于情于理也是会思念。   不过萧恕很少和她谈起蜀城,就好像他在那里的几年,不过是一场不忍回首的大梦。   在这一路,白望舒给她的感觉又逐渐熟悉起来,之前第一次在白府见到他时,江燕如觉得他有些陌生,盖因他的外貌与气质有些变化。   可随着他对蜀城的旧事信手拈来,江燕如才觉得他的的确确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人,不由对他也笑脸相迎。   “之前说过会帮你留意令尊的行踪,我的人回来报,在蜀城并未发现,倒是……”白望舒迟疑了一会,用不确信的眸光凝视着江燕如。   “倒是什么?”江燕如好奇。   白望舒才道:“倒是我的人看见了宣云卫的人马在蜀城出现,想必是萧大人也在替江姑娘留意着吧?”   江燕如一怔,她从没有听萧恕说起过这件事。   只是萧恕为何不告诉她?   “到了。”   吴岩看见萧府的大门就在眼前,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了前面两人。   这位白公子给人的感觉很不好,而江姑娘一直又傻乎乎的,像一只没看好就会给别的狗叼走的兔子,弄得他这一路分外紧张,就怕会出什么岔子。   好在,他们安然无恙地到了萧府门口。   想到万一在这里遇到了萧恕,那必然也会是件麻烦事。   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两人分开。   江燕如从马车里下来,对白望舒轻声道谢。   “谢谢望舒哥哥,送到这里就好了。”   白望舒没有离开,而是翻身下了马,走到她跟前。   “这个给你。”   在白望舒伸过来的手掌上还平放着那枚簪子,在日光之下,更显得簪子精致小巧,耀眼夺目。   他还是买下了这个,但是并没有让人包起来,可见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将这个送给那位‘友人’。   江燕如没有接手的意思,他就笑道:“反正我也买了,你就收下吧,权当我的赔礼。”   江燕如为难地瞅了一眼,虽然她之前是看中了它,可也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更何况,她又不缺首饰。   萧恕虽然没有特意给她置办,但是她也不缺穿用,更不好平白无故接他的东西。   “望舒哥哥还是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吧。”   江燕如还要推辞,忽然声音一窒。   因为白望舒抬起手,把那枚发簪不由分说插.进她的云髻之中,垂珠摇晃,冰凉地映在她的脖颈上,激起了一阵凉意。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又朝着她俯身,轻声细语道:“望舒最喜欢的人就是姑娘你啊。”   江燕如的心猛然一跳,可随即涌上来的并不是突然被人告白地羞怯而是惊诧。   白望舒的语气很奇怪,神情也很奇怪。   他剖心析肝,对她说出这番话,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言情示爱时的深情或者窘迫。   就好像只不过恰好翻开了一页书,而他念出了一段话。   他像是故意要扰乱她的心,又或者是想试探什么。   “望舒……哥……”   江燕如不知道白望舒到底有什么意图。   是的,江燕如会把一些她不能理解的东西简单粗暴地归纳为,他故意的。   白望舒笑了笑,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他刚直起了身,一道森冷的嗓音被微风带了过来。   “白大人,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白望舒眯了眯眼,看见萧恕一步步走下台阶,依然神色自若,脸上挂上浅浅的笑。   “大概是这和煦的春风。”   江燕如感觉刚刚贴在脖子上的冰凉倏然就变得灼热,仿佛有一把火烤过的刀子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知道那是萧恕的视线。   江燕如倏地想起自己发端上那支突兀的发簪,想抬手去摘,却冷不丁摸到了一只手。   萧恕快她一步,已经拔下那枚发簪,啪嗒一声丢在了地上。   手法很娴熟,扔得也很果断。   江燕如缩了缩脖子,像是被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怯怯唤道:“哥哥……”   白望舒轻轻皱了下眉,对萧恕的行为有些无奈,可他是一位温雅的世家子,只会包容地处理这场意外。   “萧大人,不过是一支簪子。”   萧恕重复白望舒的话,只是他语气一变,冷冷道:“呵,不过是一支簪子?”   在萧恕眼里,这可并不是一个簪子的问题。   而是白望舒在公然、刻意、放肆地挑衅他,触怒他。   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站定,中间宛若隔着天堑崖壑。   和煦的春风也不再温柔。   吹起几人的衣角袖袂呼呼作响,江燕如本就没想过要接白望舒的东西,但萧恕不容分说就把她头上的发簪在地上摔成几瓣,她心里又有些委屈。   好像被萧恕无端冤枉上了。   更何况,这东西也花了钱的,还回去就是了,没必要摔了吧?   真没必要。   江燕如刚抬起湿润的眼,想要露出对他暴殄天物的不满,萧恕似有所感,也垂下眼睫瞥向她。   蓦然触及他的神色,江燕如哪敢显露一点不悦,自己倒先忍不住打个了寒噤,心慌慌地把目光挪开,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作声。   就是瞎子也能看见萧恕现在脸色不妙。   他原本就因为受伤气色不好,现在更加铁青难看。   江燕如的胆子就像那被戳破的鱼鳔一下瘪了下去。   可没过多久,她忽然又想起他的伤口,瘪下去的鱼鳔又膨胀了。   她扯住他的衣袖,因为担心反而理直气壮:“哥哥,你还受着伤呢,怎么能到处乱跑?”   她关切的声音让萧恕脸色缓了些。   江燕如趁热打铁,干脆挽住他的手臂,继续道:“时间不早了,哥哥你的伤口要重新换药了吧,我们就别在外面站着了,万一吹病了怎么办?”   江燕如又对白望舒使了下眼色。   他们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每每遇见总是剑拔弩张,她可太害怕这两人会打起来。   尤其现在萧恕身上有伤,可不能再轻易动武。   白望舒没有让她失望,很快就明白了她的苦衷,拱手告辞。   “萧大人身上的伤还需要静养,下官就不打搅了。”他对江燕如又点了下头,温声道:“江姑娘再会。”   萧恕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这些虚礼更是嗤之以鼻,不再理睬白望舒,提起江燕如的胳膊,扭身就往府内走。   江燕如只来得及对白望舒点一下脑袋,转眼人已经被扯上台阶。   一进了门,萧恕把她推到门后的院墙上,低下头,目光阴晦,像是浓荫蔽天,阴云密布。   “阿如,我不太高兴了,快点阻止我,不然……”   他说着,潮热的气息伴随着刺痛,在她脖颈上危险地游离。   “……撕碎你。” 第69章 吃心 “吃了你的心,我能活百年。”……   回到白府, 白望舒挥退了下人,径自走到桌边。   这张紫檀雕麒麟下卷书案短短几年的时间已经经历过两任主人。   不过死物无情,也不会记着这些事。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左边下数第三的抽斗,拿出一个带锁的木匣子, 打开后里面是一大叠泛黄的信件。   白望舒展开其中一张,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行整齐的字迹, 带着一股松竹挺拔的气质,让人无端想起烟雨之中撑着伞缓缓行来的白衣公子。   世上与权无争的人, 总是干净无邪,也天真浪漫。   可是在这吃人的金陵城, 在皇权倾覆之下, 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信上大段写着蜀城的事情,有关于他的,也有其他人的。   最显眼的一处, 笔锋有些犹豫。   “——兄长,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留在蜀城……”   他手指一紧,泛黄发脆的信纸在他指间被揉皱, 几个字就挤在了一堆。   白望舒背靠着椅背,把手里的信纸往桌面扔下。   “放心。”   他对虚空之中,轻轻说了一声, 不知道说给谁听, 静谧的书房里只有袅袅升起的薄烟弥漫。   须臾后,他朝外喊了一声,声音低沉道:“拿个火盆进来。”   贴身随从很快就为他准备好了东西。   就在书房内,一张张烧掉匣子里的信,火焰疯狂地舔噬着写满字的宣纸,发出噼啪的声响。   随从跟随他许久, 故而比起旁人胆子要大些,看着面无表情扔着信纸的青年,忍不住道:“公子何苦要三番两次去惹那萧狗,万一他发起疯来,伤了公子……”   虽然能明白他恨萧恕,恨之入骨,可是现在怎么看也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在未成熟的时刻,去触怒敌人,对他们的大事而言,毫无好处,甚至说可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何不可?”白望舒褪去温润的神色,眼底只有一片冷寂,就连那跳动的火光都不能温暖他的冰冷。   “你难道不觉得很有趣吗?”白望舒看着火盆里摇曳扭曲的火焰。   随从无法理解他的有趣,只能呆愣愣看着他,忍不住吐声道:“殿下……”   白望舒扯起唇角,露出清浅的微笑。   “他已经不再坚不可摧,如今的他只怕比我还要……”   “——如履薄冰。”   多好啊,自己给自己造就了软肋。   自己为自己铸造了牢笼。   白望舒讽刺地大笑起来,火苗舔.舐着纸,一路往上燃烧,触及他青白的手尖,留下炽.热的痛觉。   他蓦然想起不久前,江燕如如夜星亮起的双眸。   “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软糯而坚定的嗓音回响在脑海,他的大笑戛然而止。   他甩开手指上的火星。   喜欢?   他绝对不会是能让你喜欢的人。   很快,她就会明白。   虽说江燕如时常看不懂萧恕。   可是现在他情绪如此外放,她就是再看不懂,也知道他生气了。   而且还气得不轻。   是因为白望舒,还是因为白望舒送给她的那枚簪子?   江燕如一直都知道萧恕不喜欢白望舒,但是她也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这样就会让萧恕变得怒不可遏。   她仰起脖子,就像是抬起了天鹅的颈项,白皙纤细,带着玉脂一样柔润的光泽。   血管轻轻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下跳动,仿佛是察觉到危险的慌乱,那跳动也变得奇快。   “啊……”   萧恕的牙齿并不轻柔地在她脆弱的脖颈上试探,从耳根往下,温柔与蛮横,润.湿和刺痛。   交织出一种凌乱、破碎的感觉。   撕碎,吞下。   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永远可以让他安心的人。   他激动地又加重了几分力,把早已经不能动弹的人儿又往墙上压去,紧紧贴着。   抵着粗.粝的院墙,江燕如的后背生疼。   她一身娇养的肌肤受不了几下,就泛起了红。   “哥哥……”   她张开口,却不想先溢出低吟。   太过熟悉这种阵仗,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会产生让人羞涩的反应。   她的脸色变得涨红,热气几乎要从她轻薄的皮肤下逃窜而出。   不说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就说这不适宜的地方……   隔着院墙,外面就是萧府侧门的巷道。   吴岩还在外面与车夫交谈。   在回来的路上,马车撞到了路石,磕坏了左车轮,所以行驶过程中有些颠簸,车夫正在询问他该如何处理。   就这样一点小事,两人在外面也聊了许久。   可是,吴岩总归是会从这道门进来的,到时候他随便一转眼睛,就能看看他们两人这不正常的姿势。   江燕如心似擂鼓,紧张得绷直了腰身和指尖。   “哥哥……我们进屋去好不好?”   她掉下几滴眼泪,小声道:“外面会被人看见的……”   萧恕慢慢移开了一点距离,江燕如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都没法继续残.虐那截可怜的脖子。   她应该更害怕、更慌张、更胆怯、更畏缩才对。   “什么?”低哑的嗓音拂过,萧恕微侧过头,森冷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不害怕他会做什么,仅仅是害怕会被人看见?   江燕如其实对他现在的目光还是有些发怵,干脆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努力把脸埋进他的胸膛,用更小的声音说:“你的伤口会裂开的,大夫也说过不可以……”   剩余的话她藏起没说。   可是言外之意,很明显。   他身受‘重伤’,压根不可能做大幅度的动作,所以也就不存在任何能‘撕碎’她的可能。   至少,现在不可能。   江燕如相信断了两根肋骨的萧恕不能把她怎么样,因此也仅仅担心萧恕’亲昵‘的动作会被人看去,她害羞。   萧恕扯开她的手,退开半步,端详着江燕如。   江燕如鼓起勇气看着他,唇瓣嚅动:“哥哥,你就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她眨了眨眼。   她又不是故意要白望舒送她东西的,萧恕因为这个生气,就太没有必要了。   “我不能?”萧恕的重点已经完全被转移开了。   江燕如还没意识到大祸临头,“?”   萧恕嘴角噙着冷笑。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啊。”他似叹似讥,长睫一掀,那双潋滟的含情目里牢牢锁着她。   江燕如心猛地一颤。   忽然天翻地覆,她的视线蓦然越过了萧恕的肩头。   萧恕把她扛在了肩头,臂膀死死锁住她的腰肢。   “哥哥!”   江燕如惊呼,萧恕刚刚的动作难道不会牵扯到伤口,他就不会疼吗?   “你、你这是做什么啊?”她小幅度蹬腿,想要挣扎,可又担心踢到他的伤口。   萧恕扛着她,就像是挑起一条软被,轻而易举,丝毫不影响他行动。   “如你所愿,回屋。”   “!!!”   江燕如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萧恕这个人,就是拼得伤口崩裂也会把她先欺压地痛哭流涕。   血味、旃檀香、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旖旎气息。   江燕如一开始还顾及他伤势,服软屈服,到了后面恨不得亲自上阵把他捶打一顿。   那么大的地方都不够他们撒野。   从床头到床尾,凌乱一片。   他们像是纠.缠又好像在厮打,是肢体的缠.绕也是力量的碰触。   仿佛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哥哥、夫君、萧恕……啊!”江燕如惊呼一声。   欢.愉之后是难言的酸.疼。   本该神魂离体的时候,她却担心起来,因为她后腰上的血变得更多了。   那是来自萧恕伤口,还带着温热的体温、缓缓流动的血,在她光洁的身体上绘出了数朵艳丽的花。   江燕如哭着道:“你、你的伤口裂开了,别动了,让大、大夫……”   对于她的担心,萧恕只撑在她身后轻笑。   他散漫而低靡的嗓音,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迷离:“若我死在这里,也挺好。”   死在最快乐和满足的时候,应该是世间所有人的愿望。   “不行!”   江燕如缩起自己的腿,反手撑住他下沉的腰侧。   “哥哥不要死……呜呜呜……”   江燕如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放声大哭,在这种情况下萧恕也不得不停下所有,起身把江燕如扶了起来。   月光从蒙着娟纱的窗格映进柔光,照在两人身上。   萧恕扯起搭在床尾的衣袍覆在哭得满脸是泪的少女肩上。   “你怕什么?”萧恕扯了扯唇角,凑近她道:“我就是只剩下三年的寿命,也能让你像今日一样,所以这眼泪还是留到日后再哭吧。”   江燕如湿漉漉的眼睛睁大了一瞬,唇瓣颤动几下,仿佛想控诉什么,最后她紧抿了一下唇,伸手把耳朵一捂:“我不听,我要哥哥长命百岁!”   她强忍着眼泪,倔强地对他扔出四个字。   长命百岁。   可他配吗?   萧恕把沾了血的手指移到她的锁骨上窝,缓缓往下。   手指作笔,血为墨,在她细白的肌肤上画出一道竖向延展的血痕。   “吃了你的心,我能活百年。”   他俯身,用力吻在了檀中穴。 第70章 出去 让她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月上中天, 传了大夫给萧恕看伤。   江燕如局促地坐在一旁,有些尴尬,可是心里又担心,这才留下, 打算听听大夫诊断。   萧恕的伤口肯定是裂开了, 弄得她身上、床塌都是血, 十分吓人。   老大夫拎着药箱被成谦提着,一路骂骂咧咧进来, 直到看见萧恕的那一刻才把嘴闭上。   他敢在成谦面前造次,可不敢在萧恕眼前放肆。   萧恕身上的血已经被清理干净, 表面上看不出异样, 但是老大夫稍微一摸,还是能发现这任性的‘病人’又没有好好遵循医嘱。   “萧大人,恕老夫直言, 您这个伤口好了裂, 裂了好,就是大罗神仙也不经这般折腾啊。”   就是不在乎出点血, 但他就不会痛吗?   老大夫皱起老脸,很不能理解萧恕这般玩命是为了什么。   萧恕散漫地垂下眼,捏着指头道:“别废话, 动作快点。”   老大夫摇摇头, 知道自己就是在萧恕耳边说一百遍也是无用,他把脑袋一转,瞥见就坐在一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的少女。   他被请进府不过数日,但是也知道这位姑娘不一般。   不说三番几次能跟萧恕对杠,就说这半夜三更还能坐在他身边的人, 自然不会是一般人。   老大夫苦口婆心,也是一心为了病患,“姑娘也帮着多劝劝萧大人吧。”   江燕如心里正发虚,看见老大夫叮嘱她,还以为是被他发现萧恕伤重的原因,马上点头如捣蒜,满口答应下来:“我一定会看好他,再也不让他弄裂伤口!”   萧恕刚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   江燕如一张沾泪的小脸还映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可江燕如担心。   江燕如并不是光在口头说,事实上她这几日都变得更加黏人。   除了更衣之外,她几乎对萧恕如影随形。   端茶送水都不必说,但凡萧恕有个提刀拉弓的意思,她马上就会抱住他的手臂抗议。   萧恕每每脸色发沉,仿佛不服管束,但是次数多了,还是会听话罢手。   成谦几人看了都不由敬佩江燕如虎口拔须的勇气以及百折不挠的耐性。   要是他们一次两次被萧恕反驳了,就不可能再去劝说萧恕了。   只有江燕如才越挫越勇,敢言敢做。   今日天气正好,春光明媚。   江燕如抽空回了一趟西厢房,喂完百岁再出来的时候,萧恕已经离开了那个弥漫药香的正屋。   找不到人的江燕如去问了院门的侍卫才知道,萧恕趁机又去了习武场。   这几日萧恕身上的伤才有好转的迹象,他就闲不住,时常想活动筋骨。   萧府里空地很多,萧恕早些时候随便开垦了几块地用来做骑射、刀剑的演武场。   江燕如撅起嘴,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赶了过去。   演武场上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宣云卫的人,平日里他们就在这座荒府里巡查,有空的时候就在演武场打斗。   在演武台的高台上,萧恕脱去了外衣,单薄的白色里衣包裹着他劲瘦的身躯,还能隐约看见腰腹处缠绕的绷带。   脸上的擦痕已经淡去了疤,看不出伤过的痕迹,他目视前方,凝目专注。   站在他对面是一位膀大腰粗的男人,也只着贴身的单衣,捋起袖子露出青筋盘踞的胳臂。   “统领大人这一局,就由在下来奉陪了!”他张开双臂,扎稳脚步。   萧恕冲他勾了勾手指。   眼见两人就要交手起来,江燕如马上扒开人群。   “哥哥!大夫说了,要好好养伤!”   她一声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回头,见到是她,那便不感到奇怪。   这些日子,她在萧府把萧恕看得够严,大家是有目共睹。   江燕如从人群钻出,登阶而上,快速走到萧恕身边。   这么多眼睛看着,她不好意思去抱萧恕的胳膊,就伸手拉住他的衣服。   “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萧恕皱起眉心,侧头看向拉住不放的少女。   “我不信,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江燕如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骗人是小狗。”   原本最烦人哭哭啼啼的男人此刻脸色不算好,但是那双眼神却莫名地软了下来,长睫上还挂着薄汗,随着他一眨,眼底流露出一些烦恼。   虽然是五大三粗的大汉,可是他还是懂得察言观色,见着萧恕这幅神情,摆明是愿意听的。   要是他不爱听,马上把人撵走就是,就那小胳膊小腿,能拉得住谁?   “啊大人的伤还没好!”大汉心领神会,马上抱起拳头,连声致歉:“是下官疏忽大意了。”   剩余的宣云卫也连忙附和,连称不敢。   其实萧恕受过那么多次伤,也没见他哪次矫情喊疼。   只是如今不一样了,他身边有个矫情的小姑娘,见不得他再受苦受疼,心疼得不得了。   大家捂着酸倒的腮帮子,都心生退意。   萧恕扫兴地一挥手,“不比就滚吧。”   宣云卫的人如蒙大赦,顿时一窝蜂散了。   江燕如再次大获全胜,笑眯了眼睛,颊边还露出了两个梨涡。   萧恕见不得她得意洋洋的样子,伸手揽住她,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他的腰上,俯身道:“我有没有骗人,你来试试就知道。”   那颇有威慑的嗓音落在耳畔,江燕如吓了一跳,立即打起了退堂鼓。   “我、我不试!”   萧恕哪能由得她逃窜,扣住她的后颈,夺取她的唇瓣,侵入她的呼吸。   江燕如余光撇见几个走得慢的宣云卫还不住往他们这里看过来几眼,不由满脸羞红了。   在萧恕‘专心’养伤的这几日,江燕如都打着十二分的警惕。   既要贴身照顾他,也要提防被他逮着机会索要。   不过亲吻这件事就变得越来越寻常了,就是府里的人看见了也不以为奇了。   被吻得晕头转向之际,成谦救场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人,平宁郡主求见。”   浑浑噩噩的意识被这句话惊醒,江燕如正要把萧恕推开。   萧恕却牢牢扣住她的腰肢,只从她唇瓣上抬起一点,在缝隙之中回了成谦两个字:“不见。”   气息在两人中间流转,带来酥.麻的触感。   成谦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犹犹豫豫道:“可是,她拿着太皇太后的旨意。”   萧恕因为伤势严重,这几日都没有上朝。   偶尔会有一两个别有心思的大臣上门来看望他,不过萧恕也没有心情招待,常常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让他们带着礼物原路返回。   可见他多不喜欢与朝臣斡旋应酬,可是平宁郡主既然打着太皇太后的名头。   太皇太后是皇帝的尊长,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虽无实权,可也让人不好直接拒绝。   他略想了一会,转头对成谦道:“那就让他们进来。”   平宁郡主就知道,萧恕不看任何人的面子,但是皇帝和太皇太后还是要让着一二。   可是她还是被气得够呛。   因为萧府的守卫不允她们从正门进来,而是把她们引到了偏门。   要知道,让身份尊贵的人走正门才是以示看重,只有奴仆下人才会去走偏门。   就像权贵家中再受宠的妾室也不可以逾越,只能乖乖从偏门入府一样。   平宁郡主从小娇生惯养,虽然养在初城,不如金陵的贵女看起来尊贵,可是因为得太皇太后的喜爱,所以皇帝对她也极好,还给她自由出入皇宫的荣宠。   谁知道萧府的阵仗和排场比皇宫还要大,居然对她这个郡主都如此无礼。   “郡主,萧大人就是这个脾性,您要是这就和他见怪,那还是听娘娘的话,别趟这浑水了。”   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是专门派来给她撑场面的,就是怕她在萧恕这里吃大亏,同时也是要帮着劝她,只盼望着能把她劝回头。   嬷嬷叹了口气。   金陵城里那么多世家公子、年轻才俊,她看上谁不好?   非要选中这最桀骜不驯的男人。   平宁郡主缓缓吁出胸中的那口郁气,她早也了解过萧恕是什么人,也明白想要得偿所愿并不会容易,可是偏偏在初城那一面,让她彻底着了魔。   哪怕是白家的堂哥引她相见的时候就告诫过她,那男人的身份并不单纯。   可是她去试探过,也并没有证实他的观点。   更何况那家人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如今又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露面,还身居高位。   一个难以驯服的男人,却会对一位姑娘露出那类似纵容的神色,让她艳羡的同时就入了迷。   她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驯鹰、驯烈马,因为这种桀骜难驯的东西一旦征服了,那就会是永生永世的忠诚。   看惯了权贵之中那龌蹉的钱权.交易,那些道貌岸然的假君子、真小人,那些一成亲就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纨绔子。   平宁郡主很小就从母亲身上,见识了这世间对女子的残酷,所以就对挑选成婚对象更加谨慎。   萧恕固然是个性格恶劣的人,但是她能看出,若是这样的男人动了心,便会坚如磐石,不会轻易变转。   “嬷嬷说的对,我不至于就这样被打倒。”   嬷嬷见非但没有劝动她,反而又让她脸上坚定了,不由又长长叹了口气。   平宁郡主带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人进了萧府,先被眼前这破败的环境吓了一大跳。   没有真正进来过的人是没有半分想象得出偌大一个萧府,竟然已经残败如此,简直连下民住的下水巷都不如。   不过惊吓归惊吓,平宁郡主还是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萧恕换了一身衣裳就在院子里摆出几张椅子,权当招待的地方。   萧府里简陋的连待客的花厅都没有,就这几张椅子也是前不久招待那几位大臣时才从库房里搬出来,擦干净的。   “郡主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江燕如本不想作陪,可一想到平宁郡主,她心里本能地升起一股不舒服,这才在一旁看着平宁郡主进来与萧恕互相打了招呼。   “平宁此次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带着各种补品前来慰问萧统领。”平宁郡主朝后点了点头,后面的宫婢捧着托盘、匣子,少说也有二十来人,可见赐品丰富。   “萧统领在击鞠赛上为了大周赢得了胜利,为此身负重伤,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担忧不已。”   “是吗?那多谢太皇太后费心了。”萧恕懒慢地坐回椅子,阳光倾洒而下,罩着他的脸仿佛都白净了不少,眼下那青痕略显,露出一些狰狞的颜色,他接过成谦捧上来的茶,淡声道:“再晚几天,我的伤都彻底好了,就用不到这些名贵补品。”   距离他受伤都过去了好几日,太皇太后现在才想起他为大周‘鞠躬尽瘁’未免有些太过刻意了。   平宁郡主脸色微变。   其实,她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说动太皇太后的,但是没想到萧恕看穿了不说,还分外不领情。   “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也是一番好心。”平宁郡主没忘记身边还有太皇太后的人,就怕萧恕胡乱说些什么话,要是传进宫中,会惹得太皇太后不悦。   萧恕眼睛挑起,在她身边站定的老嬷嬷身上停留了片刻,道:“也是,毕竟是太皇太后娘娘好意,那就收下吧。”   见萧恕没有拒绝,平宁郡主心下稍安。   只要萧恕肯领太皇太后的情,那将来要说什么都好谈。   平宁郡主看着江燕如,抬起了下颚,仿佛已经是斗胜的孔雀。   萧恕没有错过她的视线,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了一趟,声音慵懒地补充道:“只要太皇太后不是给我送人,一切都好说。”   平宁郡主闻言一惊,都忘记要掩饰自己的用心,就怔怔追问道:“为何?”   阴云飘了过来,让萧恕英朗的面目隐入了昏暗,唯有那双潋滟动人的眸子仿佛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异兽,亮出让人心颤胆寒的危光。   他交手在胸前,音色沉润带着一丝笑,轻声吐出一句话:“因为我会让她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71章 二选 死,或者嫁给我为妻   “他竟然敢!”   平宁郡主气得火冒三丈, 一路走得极快。   仿佛脸都被人摁在地上摩擦了,不但颜面扫地还很屈辱。   “他一个清贫出身,身上无爵无勋的统领竟然敢这样对本郡主说话,还威胁我!”   “郡主不是早知道萧大人是这样德行吗?”嬷嬷虽然也铁青着张脸, 可是看见平宁郡主受挫, 又心里一松。   这样她总不会还想着要嫁給萧恕了吧。   皇帝也是不同意的, 还是太皇太后没架住她的央求才给了她这一次机会。   既然已经弄砸了,那就再好不过。   “我要去找太皇太后评评理!”平宁郡主擦着眼泪, 带着人气冲冲要离开。   “郡主等等!”   平宁郡主猛然一停脚步,回头看见追上来的人, 语气恶劣道:“你来做什么, 难不成也是来看本郡主笑话的。”   江燕如连忙摇摇头,她怎么敢看郡主的笑话。   “我哥哥的脾气就是这样,希望郡主不要见怪。”   “装什么, 我早就看出你和他关系不一样, 还哥哥妹妹叫。”平宁郡主气在头上,口不择言。   “聘者为妻, 奔者为妾,没想到你自甘堕落,还敢恬不知耻的跑来跟我叫嚣。”   江燕如睁大了眼睛, 她本意是怕萧恕把这位郡主得罪惨了, 惹了太皇太后,打算替萧恕说一两句好话,没想到这位郡主转头就把火都撒她身上了。   还是这样严厉的话。   “郡主……!”连嬷嬷都忍不住发声,在她身后提示她情绪过激了。   虽然身为宫中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她也是看不起江燕如的,可是那毕竟是养在萧府里的人, 就连皇帝也通过声,要她们客气对待的姑娘。   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打骂责罚。   平宁郡主正愠恼着,哪还记得那么多,说罢还重重哼了一声。   江燕如咬着下唇瓣,并不能反驳她的话。   因为事实已经是如此了,她并不能否认,也不能改变。   “郡主说得对。”江燕如没有退缩,而是绷紧了下颚仰起头,口齿清楚道:“既然郡主也知道奔为妾,那就不要再做这等掉身份的事了,我哥哥伤得最重的时候你没有来,如今他已然快好,你却来了,说到底你也未见的多喜欢他。”   喜欢二字被她轻轻咬着,又轻又柔,显得虚无缥缈。   就好像在说她平宁郡主的喜欢根本是无关重轻,不足挂齿的。   “你知道什么!”平宁郡主艴然不悦,“我又不像你,没有人管教,我至少也得禀明了太皇太后,得了应允才可以。”   “这么说,太皇太后娘娘是不同意郡主来的?”江燕如恍然大悟。   若是同意,她早就来了,可见就是太皇太后不同意,才让她磨了这么许久,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也是,萧恕能忽然说出那番话,定然也是有人提起知会过他。   而这个人想也知道,也只能是新帝高允。   萧恕既然知道,而且又提起放下了狠话,太皇太后就不可能再去逼他。   江燕如放下心来,不由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平宁郡主都气得要跺脚了。   江燕如莫名其妙跑出来,先是说要给她道歉,然后又和她呛声,最后还离谱地笑了起来。   仿佛得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   江燕如勉强收敛住笑容,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神色,扬起的嘴角露出一边的梨涡,十分娇俏动人。   “既是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等等,你放心什么?”平宁郡主一怔,皱起了眉心。   江燕如对她匆匆行了一礼,扭头就跑。   平宁郡主还在她身后气急败坏道:“喂,你等等,你放心什么!我、我才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江燕如才不管她怎么叫唤,脚步轻快地闪过爬满藤蔓的月亮门,钻回了院子去。   她刚一绕过月亮门就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一边。   “哥哥!”   江燕如被吓了一跳,萧恕居然就在门边,密布的爬藤青翠掩映,让人余光都不能及时发现他的存在。   就隔着一道薄墙,那刚刚她和平宁郡主的谈话,他岂不是都听都耳中。   江燕如咽了咽口水,眼神飞快地掠过他的脸,并没发现有用的线索。   她看不出萧恕的意图。   “嗯。”萧恕没有松开她的手,把她扯近了一步,“聊完了?”   江燕如无端紧张起来,很想试探萧恕听了什么,可又不好开口问,只好先问道:“你不是应该回屋,蒋太医说要给你换药了。”   “我只是好奇,你要送她,是打算做什么。”萧恕依在墙上侧过头,颀长的身形带来一种犹如修竹挺拔的气质,也给人无形的压力。   江燕如与她又没有什么交情,这无缘无故的说要送,谁不觉得奇怪。   更何况,平宁郡主带着那么多人,她就这样愣头冲过去,岂不是找打。   “那你……都知道了?”   萧恕没动,只有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拂动,像是柳条轻摆。   江燕如小声道:“那你——”   那他都听见了……   江燕如脸上有些发红,心底有些难堪。   平宁郡主说的那些她都明白,只是她从未接收过旁人的看法,也没想过这些对她还是有一定的伤害。   固然自己能接受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那爹呢,爹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也对她很失望。   江燕如眼睫颤动,掩住那逐渐湿润的杏眼。   “我不娶妾。”萧恕的声音忽然而至,像是迅雷疾风,迫不及待地降临。   江燕如倏地抬起眼,看着他发愣:“……什么?”   他目光凝视着她,仿佛是沉寂的深渊在试图吞噬着猎物。   萧恕紧抿了一下唇,忽然伸手扣着她的脖颈,迫使她扬起脸,那张粉腻的面孔上落下太阳的光痕,越发莹润如玉。   “我说,在我这里只有两个选择。”   他声音一顿,又压低了几分,本就低沉的嗓音变得森冷,像是常年不能被阳光照拂的幽林,晨雾蔓延席卷,把一切都笼罩在其下。   “死——”   “亦或者嫁给我为妻。”   黑色的瞳仁一下放大,倾注其中的光映射出璀璨的光华。   心脏在这一瞬都停摆了,江燕如整个人都愣住了。   脑海里就回荡着他那骄狂的话音。   “嫁给我为妻。”   萧恕没有要求她马上回应,因为江燕如整个人都懵了。   这种事情,萧恕还是宽容地给了她考虑的时间。   他要回去换药,江燕如愣愣地抬脚跟上,可余光瞥见百岁在门口挠柱子,不由脚步一顿。   “哥、哥哥,我回一下西厢房。”   事到如今,哥哥这个称呼都有些叫不出口,江燕如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萧恕看了她一眼,“去吧。”   江燕如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大有一种松口气的轻快。   “百岁,你怎么跑出来了,你……”   江燕如正蹲下身,点着百岁的脑袋说话,一股湿.暖气流迎面吹了过来,她一抬起头就看见屋子里幔布在飞扬。   是从另一边窗户处吹来的风,把垂幔都吹得不住翻转。   奇怪。   她出去的时候明明把窗关上了。   江燕如抱起百岁,走进房,一眼就看见敞开的窗户,以及嗅到一股幽香。   月幽兰的味道。   那是蜀城常见的一种花,家家户户都有种植,可是在金陵城却并不常见。   江燕如扑到窗台边,果然看见压在一枚石头下的月幽兰。   嫩绿的花萼还很新鲜,紫色的花瓣舒展,花香沁人。   是谁把这个放在这里的。   不可能是萧恕。   那会是其他认识她的人……比如江旭?   对啊,江旭也还在金陵城,虽然自从牡丹楼一别,她就再也没有留意到他的线索。   留花为记还是在蜀城时的老习惯,往常都是师兄们打算把她偷偷带出去玩。   “啾——啾——啾——”   “啾,啾。”   三长两短的鸟叫声从头顶传来,江燕如从窗子望了出去。   入眼的是一棵三人抱粗的常绿阔叶树,正是新叶换旧叶的时候,树冠上新绿与深绿交叠,浓浓淡淡。   “江——”江燕如刚发出一声,连忙捂住嘴。   江旭穿着一身不显眼的淡青色衣袍坐在树上朝她微微一笑。   “你怎么在这。”江燕如压低了声音。   江旭观察四周几眼,然后飞身落在她窗前。   “上次事出突然,有些事没来得及与你说,小师妹,你怎么会落在萧恕的手上。”   “这个……说来话长,不过他不会伤害我的。”江燕如以为江旭和萧恕之间有误会,连声解释:“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当当的。”   “师父从前没有跟你说过,你不了解。”江旭一边警惕四周,一边低声道:“小师妹,你切不可以掉以轻心,我怀疑萧恕把你留着其实是想对师父不利。”   “什么!”江燕如惊诧之下马上的反应就是摇头,“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对我爹不利,我爹……”   江旭没有时间给她细细解释,只留下一句:“萧恕的父亲是师父举报的。”   “这不可能吧,我爹为什么会……”   江旭打断了她的话,就说了一句:“难道你还不相信师父的为人吗?”   江燕如自是知道她爹为人正直,身为锦衣卫,做的都是为皇帝分忧解难,尽诛宵小的事。   就是致仕到了蜀城,也从没有听见一声不好。   “可我不信萧恕会对我,或者对我爹不利。”   江旭皱了皱眉,周围传来的响动又让他无法再停留,“你自己留心,我还会来找你的。”   江燕如看着江旭三下两下越过树冠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宣云卫赶至,就在院墙的另一侧小声交谈。   “哪有人?该不是你眼花吧?”   “我明明看见有个影子,还是小心些,近段时间府里人多眼杂,更何况还听说有很多人趁着咱们大人不当值,在背后告御状呢!”   江燕如把窗户关牢,捏着那朵月幽兰心绪纷乱。   她把花夹进一本书里,好好藏起来,江旭的出现还是不能跟萧恕说起。   至于萧恕与爹的事情,她找个妥当的时机,再去了解。   兴许其中会有什么误会呢。   退一步讲,若是真的就如江旭所言,萧恕与她爹有恩怨,那萧恕为何又提出要提娶她。   这不是会自相矛盾吗?   她怀着重重心事,缓步到正房。   蒋大夫正提着药箱出来,迎面与她打了个照面,就露出一张笑脸。   江燕如也对他笑了下,温声道:“蒋太医,辛苦了。”   她起初不知道,这位衣着简朴的老大夫原来是宫中的太医,是皇帝特意送给萧恕调养身体的。   “姑娘多礼了。”蒋太医乐呵呵地让出了路给她先行。   江燕如心事在身,也没顾得与他谦让,点头示谢,先进了屋。   屋中萧恕正在穿衣,江燕如走上前想给他搭把手,刚牵起他的衣袖,萧恕忽然就转过了身,低头在她发间、颈侧嗅了一下。   “怎、怎么了?”   萧恕移开脸,若有所思地问:“你身上怎么有股月幽兰的香气。” 第72章 妹妹 我等不了了   江燕如没想到萧恕的鼻子这么灵敏。   月幽兰只在她指尖过了一下都被他发现了。   “我不记得府里有种植这种花。”萧恕拉开距离, 端详着江燕如的脸。   江燕如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很容易就会表露心虚、害怕等情绪,不过这一次江燕如是用足了力气才让自己没显出异状。   她眨动着眼睛,“是不是从平宁郡主身上沾到的味道。”   反正萧恕应该不会再去接触平宁郡主, 江燕如脸不红心不跳扯着慌。   按理说, 她应该知会萧恕知道江旭的出现。   可是江旭的话还是让她犹豫, 如果真的告诉萧恕。   萧恕会不会对江旭下手?   面对萧恕,江燕如现在心情很复杂。   爹不是一个是非不分、滥用职权之人, 当初萧恕的父亲究竟是犯了何等大事,才会遭遇这一切。   当初萧恕抓她来的金陵城时候, 是存了要报复她爹的心吗?   江燕如不由打了个寒颤。   回想起刚来金陵城的样子, 这种猜测很容易就得到了印证。   可是事情兜兜转转,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   好像一切都已经偏离了轨迹,江燕如也不愿意再用这样的想法去揣测萧恕的用心。   他都要娶她了, 是不是那些复杂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是吗?”   萧恕想了一想, 的确忽略了平宁郡主这个不确定因素。   可他仍是怀疑,目光在江燕如脸上徘徊。   江燕如故作不知地转开视线, 正好瞧见桌上放着一药碗,还在往外不断冒着热汽,应该是刚刚蒋太医留下的药。   她殷切地跑过去, 把药端来给萧恕喝, “哥哥,别说那些了,你现在应当先把身体养好。”   萧恕接过药,从碗口的边缘看向江燕如的脸,语气也恢复到了平常:   “等过几日,我带你去一趟香山。”   “香山?”江燕如的注意一下被转移了, “现在去香山应当很好看吧!”   之前听谢乐康提起过,金陵城好玩之处就有香山。   而香山的美景在于春。   春景怡人,皇宫之中更是被花匠精心换植上新的花木,满园的春色美景让人应接不暇。   平宁郡主心事重重进了宫,无心赏景,径自进了慈安殿就伏在太皇太后膝前一顿哭诉。   皇帝正好进来,听见了几句。   他朗声道:“我早与皇祖母说过,萧统领的事连朕都不好插手,平宁去了也是撞南墙。”   太皇太后抚了几下平宁郡主的头,放她起身。   平宁郡主脸上还挂着眼泪,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对皇帝行了礼。   “见过陛下。”   高允免了她的礼,又问了几句话,末了安慰道:“萧恕就这个脾性,你也别往心里去。”   平宁郡主能在太皇太后膝上哭诉,可不敢对皇帝多说,只能低着头应是。   “哀家看着平宁受这样的委屈,着实心疼,陛下未免也太放纵萧恕了,他为臣,听君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还要皇室对他千般小心。”太皇太后坐直身,脸上都是不赞许的神色,说道:“自古重臣跋扈,于国于君都没有好事,皇帝应该多加约束。”   “皇祖母不必操心,萧恕他再跋扈,对朕还是忠心耿耿,再说当初若不是有他匡扶正义之心,朕又怎能扳倒废太子。”   彼时他是最势单力薄的皇子,能有今天的尊耀,高允心里很清楚是什么缘故。   太皇太后脸色依然不好,但是却不得不顺应皇帝的话道:“先帝一心宠爱妖妃,祸乱朝纲,这才致以与北狄的那场祸事,不说废太子的血统有疑,就当初他母妃与白府、昙王的牵扯……”   平宁郡主听到这里,不由竖起耳朵。   太皇太后忽然想起了平宁郡主与白家有姻亲关系,此事不该在晚辈面前多提,捧起茶盏饮了一口,润了一把嗓子。   “不说这些了,我听说皇后身子抱恙,现在去了齐阳养病,不知道是什么大病,宫中的太医就医治不了?”   皇帝刚端起茶,闻言动作一顿,转手就把茶盏放在桌上。   “一些陈年旧病,宫中太医看了这些年也不见好,刚好王太傅延请了一位孟神医为皇后调养。”皇帝一口气说完,不等太皇太后反应,站起身就道:“朕忽然想起还有些公务,就不打扰皇祖母了。”   等送皇帝大步离去,平宁郡主才扭过头看向太皇太后。   “陛下这是怎么了,好像不愿意听太皇太后娘娘提前皇后娘娘的事?”   “你瞧,这人啊,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可事实上,真的有那么好吗?”太皇太后慢慢品尝着醇茶,目光懒洋洋地望着前方。   在她意有所指的话音中,平宁慢慢低下头,抓紧了膝上的刺绣。   又过了几日,已到了清明时节。   出城踏青的人多了起来,无论是霡霂时分,还是天地溟濛。   都阻挡不了人们出门赏景的心情。   香山位于金陵城东南角,快马也需要半个时辰。   萧恕抱着江燕如骑着召雷,身后是一队二十人组成的宣云卫小队。   不过这次他们都身穿青蓝色常服,并没有穿戴宣云卫的那套服饰,这次出行并不是为了公务,所以不想引人注意。   虽然不如宣云卫服制那般显眼,不过夹在出城的队伍里,还是会因为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姿而引起官家小姐们的注意。   毕竟要凑齐这么多身姿挺拔、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也不容易。   她们都在暗暗猜测是哪位皇亲国戚出行。   江燕如身上裹着一袭素花白底的披风,带起帽子只露出一张小脸,乌黑的杏眼好奇地张望左右。   在她的周围都是熏着香,挂着铜铃的马车,里面都是一般年轻的姑娘。   欢声笑语不断传出了。   “你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那个初城来的小姐去了一趟萧府。”   “萧府,是那位大人的萧府吗?”   “就是那位……”   “没想到还有姑娘敢去登他的门。”   “敢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哭着出来了,听说一出来就去了皇宫告状。”   “啧,笑死人了,还以为她有多大的本事,最后还不是仗着宫里的贵人,这牛不喝水强按头,何苦来哉。”   江燕如还没听完,队伍已经开始放行。   从城门出去,他们一行人骑着马,很快就把坐车的官眷们都甩在了身后。   “哥哥,平宁郡主还会来找你麻烦吗?”   江燕如不敢靠在萧恕身上,怕触碰到他的伤处,两只手牢牢把着马鞍上的扶手,摇得七荤八素,有些难受。   “陛下知道我的意思,不会在这上面为难我。”   江燕如心里安定下来。   这件事上除了皇帝能降旨难为萧恕以外,没有人可以强.迫他。   既然皇帝已经和萧恕通过气了,只是平宁郡主一人在掀浪,那就不足为虑。   江燕如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唇角弯弯,在萧恕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庆幸。   他们快马穿过香山的盘山道,越往深处,走得地方连山路都没有,只剩下树叶铺成的小径。   林中还有一层消散不了的薄雾,沾湿人的脸颊。   “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   看不见萧恕的脸,不过听他的声音也感觉得出他现在情绪不高。   江燕如‘哦’了一声,随即又想,什么人会在这荒郊野岭?   香山固然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尤其是这春季,万物复苏的时分。   黄绿色的嫩叶长满枝头,各色的野花犹如一张张精美的地毯随处铺开,几只灰色的野兔被马蹄惊动,从枯叶后跳走,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萧恕朝后摆了一下手,跟随的宣云卫勒马停在了远处。   江燕如放眼四周,确信这附近根本不可能会有人住的地方,她在惊疑中被萧恕有抱了下马。   “哥哥……”   萧恕拉着她,走到了一棵树下。   江燕如这才发现这棵树和周围的树不一样,在它树根上被刻有深深的痕迹。   江燕如努力分辨上面已经不清晰的字迹,只认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妹’字。   “在初城的时候,平宁冒充了我的妹妹。”   “啊?”江燕如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件事。   萧恕当真有妹妹?   萧恕没有看她,“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我虽然有妹妹,但是她早死了,也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她死在哪里。”   江燕如抬起头,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在萧恕脸上看见类似痛苦的神情。   她拉住萧恕袖子下的手,手指包裹着他冰冷的指尖,“说不定……”   安慰人的时候,人总是会下意识想出各种可能,各种能解决眼下困惑的可能。   在细雨下的萧恕就好像是碎裂的琉璃,美得惊心的同时也让人感觉十分脆弱。   江燕如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只是还没想出合适的话就被他的声音打断。   “是我杀的。”萧恕目视着前方,声音果断,仿佛斩断绳索,坠下了金器,砸在地面的那一声响。   江燕如愕然大惊,手指下意识就松开,萧恕却猛然反裹住她的手,不让她可以退却。   “当年我全家被人缉捕,是家中死卫拼死相救,才让我和妹妹侥幸从监牢里逃了出来,从此四处躲避追兵。妹妹她身上带着很严重的病,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千金万金的汤药才能吊着她的一缕魂,我救不了她,她在我怀里很痛苦。”   萧恕闭了闭眼,即便现在已经坚韧不拔的人也忘记不了当初那种绝望的心情,“我用刀割断了她的喉咙,可是她并没有马上死去。”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只有刺穿心脏才是最快解脱的方式,她连死也痛苦地挣扎了许久。”   听到这里,江燕如的手指变得比他的还要冰冷。   如果按照推算,他那时候才七岁。   七岁的孩子一个人带着妹妹逃亡到这里,还要忍着痛苦解脱重病的妹妹……   这是江燕如无法想象的事。   而且——   江旭说过,举报萧恕父亲的人是她爹。   江燕如的心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萧恕是知道这一切,才把她从蜀城带过来吗?   细雨从树冠的缝隙里飘落,沾湿了两人的脸,丝丝冰凉带来了寒意。   江燕如不知所措地抬起小脸,张口欲喊,却又很迷茫:“哥、萧恕……”   萧恕松开她的手,勾住她的腰,把她又往那树下带近了几步。   “虽然我不想这么快让你决定,既然他们已经把手伸到了我身边。”萧恕低头在她发端轻嗅,仿佛还在闻那股已经不存在的幽香,“阿如,你选吧。”   “——我等不了了。”   萧恕轻言慢语却语调冰冷,比雨丝的温度还要低。   要么,以死来斩断过往。   要么,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 第73章 家产 你不愿意要我的钱?   江燕如在逐渐转密的雨珠中瑟瑟发抖。   她很迷茫, 脑海就像是被雨雾笼罩的山林,白茫茫一片。   萧恕向来是轻狂傲慢的,是不羁恣肆的,江燕如还从没有见过他脸上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   他虽然说着‘我等不来’, 可是在他话音落下后, 两人已经这般在原地僵持了很久很久, 久到江燕如都感觉自己的腿僵硬得开始颤抖。   江燕如固然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内心还有太多的惶恐与不安。   她扬起脸, 杏眼微耸,被雨湿润的眼珠黑得像是浓墨染开的墨丸。   “那……能不能告诉我, 究竟和我爹是怎么一回事?”   江旭的话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她紧张地看着萧恕, 盯着他清冷的双眼。   七拼八凑中,江燕如隐约能猜出一些。   若不是家里遭逢大变,当年才七岁的萧恕也不会被她爹千里迢迢带回来蜀城, 他的脸上也不会留下那种屈辱的印记。   可若是萧恕的父亲真有大错, 是罪有应得,爹既然是为皇帝办事, 又为什么单单会把他带回来。   甚至不惜抛下即将临产的爱人。   这难道不奇怪?   “看来江旭还是多嘴告诉了你一些东西。”   萧恕会猜到江旭头上其实也很容易,因为早就在金陵城留意到了他的行踪。   毕竟师出同门,他们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 就包括如何掩盖踪迹, 怎么躲开搜捕。   江怀魄作为锦衣卫的一员,出类拔萃,还有远超同辈的胆识与才能,再加上兢兢业业在锦衣卫任职的几十年经验,教导出的弟子自然是比旁人更出众。   萧恕也不得不承认在江怀魄手下的那几年固然过得很辛苦,但是也给他打下了很扎实的基础。   让他有了更好的手段对付敌人。   江燕如紧捏起自己的袖角, 局促不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哪怕她再小心,还是逃不过萧恕的眼睛鼻子。   月幽兰的香味已经暴露了,而且她还愚蠢地当着他的面撒了谎。   萧恕今天会如此步步紧逼,要她做出决定的原因就在这里。   因为感觉到了危机。   知道的越多,江燕如就越会动摇、会迟疑,会再没有那么坚定地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这些,萧恕绝不愿意看见。   “所以……”江燕如还在试探。   萧恕扯唇一笑,拒绝地很绝然。   “不行。”   江燕如愣了一下,她难得鼓起勇气来问,萧恕就用这两个字打发?   她追问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萧恕拨开她鬓角的湿发,手掌托起她脸庞,慢慢道:“这对你来说不重要。”   “不重要?”江燕如一时很难理解,她越发迷茫。   “对。”萧恕眸光落在她脸上,斩钉截铁道:“那都是我的事。”   准确来说,那是他与江怀魄的事。   曾经的萧恕不是恩怨分明的人,不过他觉得这件事若不能就此分割开来,他与江燕如决不可能走到一块。   萧恕一脸坚定,让江燕如相信她再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半点信息。   江燕如踟蹰了一下,终于又问道:“那我爹……你会伤害他吗?”   萧恕手指就僵在她的脸侧,似乎并没有很长的间隔,可还是让江燕如生出一瞬百年的错觉,才等到萧恕的回答。   “不会。”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绵绵细雨,润物无声,却一点点渗了进来。   江燕如相信萧恕,所以她松了口气,拉住他的手。   “那我愿意的。”她的声音清脆,落地有声,连那些浸.润在耳边的雨声都不能掩盖半分。   萧恕眉心一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之前他的脸色有多么凝重,以至于现在松开眉心后才发觉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发酸。   江燕如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脸贴进他的掌心。   她喃喃道:“无论另一个选择是什么,我都会选择嫁给你的。”   ——所以,你不要以为是自己逼迫我做出这个选择。   萧恕心颤动着,仿佛被指尖勾起的弦,松沉旷远。   余音在胸腔里像是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洗涤了角角落落。   细密的雨丝落下,给天地蒙上了一层纱幕。   云雾迷蒙,影影绰绰,美如蓬莱仙境。   就犹如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事,未窥全貌之时,或许是最好的时候。   哪怕江燕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骗子,她的决定还是有前提的,但这一刻萧恕心里还是感觉到满足的。   他把江燕如的脑袋按进怀里,含糊的声音贴在她头顶,像是受尽了委屈,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轻轻道:“我知道了。”   江燕如也伸出手,用力环抱着他的腰。   她有些苦涩地想。   其实,坚不可摧的萧恕才是真正脆弱易碎的人。   是一个不得不伪装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假装自己可以面对一切的苦难。   至于爹到底做了什么。   她既想弄明白,又十分卑鄙地希望永远不要知道。   就这样自欺欺人地接受下萧恕的退让。   他愿意为了她,不计前嫌,不以计较,那她一定会加倍对他好,珍惜他这份心。   宣云卫们绷紧着神经,守卫在密林四周。   虽然他们出行并没有彰显身份,可是关注萧恕行踪的敌人太多了,他们要防备有人埋伏偷袭,一直不敢松懈。   距离萧恕二人进去已经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雨越下越密,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成谦尤为紧张,来回踱步。   吴岩看得眼花,摸掉脸上的雨水,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别走了,来来回回,不累吗?”   成谦搓着巴掌,又揉了一下脸,不知道是这场雨让他感到寒冷,还是因为心情不宁,“你、你知道个啥,我这是在担心……”   吴岩知道成谦担心的是江燕如。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几人对江燕如的印象都很好。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她就像是从那石头缝里也能钻出来的芽,总是生机勃勃,乐观向上。   谁看见她都会感觉心情愉快。   就连萧恕那般阴郁的人,居然也会三番两次被她缭乱心神,变得越来越有正常人的情绪。   心如鬼神一样可怕的人也有了畏惧之物。   那他就越来越像个人了。   这些改变他们看在眼里,越发觉察江燕如会是那个不可或缺之人。   “担心也没用,都看她造化了。”吴岩举起另一只手拿的断骨刀晃了晃,“大人没带刀。”   成谦眉心舒展开来,恍然大悟,几步走上前,捶了一下吴岩,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让你别担心了,大人如今怎么还舍得下手。”   吴岩抱起双臂,朝着雨雾中抬了抬下颚:“他们出来了。”   两人是牵着手走出来的。   成谦和吴岩对看了一眼,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们领着宣云卫齐齐跪在了雨中。   “恭喜大人、夫人。”   江燕如被这样的场面闹得脸红耳赤,她扬起头去看萧恕,萧恕也正好在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两人已经很熟悉了,这时候江燕如还会突兀地生出一种被抓住的窘迫。   萧恕没有发觉她的紧张,而是进一步为他们的事宣告道:“明天我会去见陛下,省的太皇太后还放心不下。”   太皇太后不放心是因为她本来就没相中萧恕,而平宁郡主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想嫁给他,只要萧恕去和皇帝说明,皇帝自然会乐意为他指婚,从而也遂了太皇太后的愿。   江燕如低下头,“……其实也不必这么着急。”   “着急、着急的。”成谦笑嘻嘻道,“是我们统领大人着急。”   成谦开了头,其余的宣云卫顿时也热闹起来,你一句我一句。   江燕如感觉自己都快热熟了。   她从不知道这些宣云卫竟然还身怀绝技,一个个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就差给他们搭个戏台子让他们唱戏,就叫如何吹捧长官一片痴心深如海。   她拉下自己的兜帽,紧挨着萧恕,虽然这件披风防水,不至于弄湿身上,可是总这样浇雨也不舒服,遂故意问道:“雨越来越大了,哥、夫君我们要回府了吗?”   她红着脸,把称呼改了。   “不急,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   从香山上下来,萧恕带着他们冒雨又往南走了一会。   烟雨中有一城镇,城门洞开,行人们都为了避这场雨行色匆匆,几乎无人注意到他们这一队特殊的人马。   江燕如起初还以为萧恕会把她带去客栈。   谁曾想,萧恕领着他们进了一家当铺。   当铺的掌柜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人,留着花白的胡须,一对小眼睛却精光四射,十分敏锐地在江燕如身上打了几个转。   头一回见到萧恕带着一位姑娘,着实奇怪。   不过他是老油条,就是心里有再多疑问也不会显摆出来,一抬头,脸就皱成了花,拱起手笑道:“大人您来了,这次有什么吩咐?”   萧恕拍掉身上的水珠,吩咐道:“把我的东西都拿来。”   “全部?”掌柜地惊了一下。   江燕如捧着姜茶坐在椅子上,眼睛四处瞄。   这里既是当铺,萧恕是来拿自己以前当掉的东西吗?   不过刚刚掌柜那个犹遭雷劈的表情还是让江燕如不由好奇起来。   萧恕要拿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等她喝完第三杯姜茶时,门口终于传来了响动,江燕如却越看越心惊。   宣云卫、当铺伙计们抬着一箱箱东西,源源不断地往屋子里放。   江燕如总算明白了掌柜露出那副表情的原因。   她扭头看着萧恕,指着那堆快把两人堵在屋中的箱子问:“这些都是什么啊?”   萧恕蹙了一下眉,伸脚踢开一个箱子。   稀里哗啦滚出来半箱珠玉、金饰,在通亮的屋子里金灿灿、明晃晃。   “珠宝、金银、地契、商契、良田、水田、矿山,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萧恕懒得回想,“差不多就这些。”   他家中出事后,被抄没的家产都被充入国库,等新帝上位之时,照着记录尽数赐还给他。   当然这些都是秘而不宣的事,所以就连存放也并不在金陵。   他介绍完,门外就传来成谦气喘吁吁的声音:“大人,堆不下了!还有一大半呢!”   “隔壁还有空屋子。”萧恕起身就想去看看情况。   江燕如连忙拉住萧恕:“你、你把这些搬出来做什么呀?”   “不都是这样的吗?”   “?”   看着两眼发懵的少女,萧恕反道:“成婚后,这些不是都要给你管的吗?”   “???”   一眼看出江燕如并没有露出喜悦,反而有一种受惊过度的样子。   心情才好上没多久的萧恕又把脸一沉:“你,不愿意要我的钱?” 第74章 太多 他听人说聘礼越多才越好   就在江燕如和萧恕对视的时候, 箱子还在源源不断搬进来。   宣云卫与当铺的伙计很快就用箱子把屋子唯一的出口堵住了。   他们只想着这一箱又一箱没完没了,搬到何时才是头,完全是越搬越暴躁。   没有人仔细考虑,这箱子的堆放的位置太过随意野蛮了点。   江燕如抬起脑袋转过视线, 看着萧恕‘小山’一样高的家产, 发出了没有见识的感叹。   他原来不是穷得没钱修房子, 完全是懒得去理他这堆家产吧!   这个数目的家产还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江燕如讷讷道:“不是我不想要……只是,你没有觉得这对我来说太多了吗?……”   萧恕:“?”   见萧恕仍紧锁眉心不能理解, 江燕如红着脸道:“你知道我爹从没有教过我管家的吧!”   她又指了指那些快挤到两人脚边的箱匣:“真的太多了!”   别说管家了,但凡姑娘学的琴棋书画她一样未碰过。   倒也不是她爹宠溺女儿, 实在是他一个大男人其心不在内宅, 并没有意识要把江燕如当个大家小姐去培养,好让她将来能有拿的出手的本事,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江怀魄打的主意还是等女儿大了, 最好就是在他门下弟子里选一位, 那最是知根知底,也不怕敢欺负江燕如。   虽然好像这最后的结果是八九不离十, 可是江怀魄绝想不到会是萧恕这个‘逆子’。   江燕如委屈地看着那堆能把自己都活埋了的箱子。   相信自己就是埋头苦干个半年也未必能把这么多东西理清出头绪。   萧恕似也是没想过自己把这堆没用的东西扒拉出来,反而江燕如脸上不见高兴。   而是比吃了黄连还苦的表情,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只是因为东西太多了?”他仍有些不信。   他听人说聘礼越多才越好, 哪还有人会嫌弃多?   就几年前金陵城谁家嫁了女儿, 那女婿置了十里红妆,大家都在说那家的女儿嫁得好,面上有光。   从此对夫君千依万顺,至此城里还流传他们夫妻琴瑟和鸣、鸳鸯共舞的佳话。   萧恕目光凝住。   她是不是借着这个由头在嫌弃他!   江燕如不知道萧恕还在怀疑什么,可是她真的就是光光为了他那句‘不是你来管‘而感到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不想管他的万贯家财,累啊。   “一般府里不是都有管家……账房先生……”江燕如委婉道。   萧恕神色微动, 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少时。   似乎在家中,娘的确没有日日埋头在库房里整理,她每日只是饮茶插花,抚琴作画,又或者看一眼由下人理好的账簿和礼品单子。   这样一想,的确不是江燕如有意推辞,而是这些事完全没有必要非要她来做。   再看江燕如那副小胳膊小腿的样子,只怕连箱子都抱不起来,难怪一脸不情愿。   对于成家,萧恕感到自己还欠缺了很多知识。   想通之后,他对外喊了一声:“不用抬了,先搬回去。”   江燕如松了口气的时候,外面传来成谦惨如老狗的悲鸣。   “啊——不是吧?”   江燕如为自己逃过一劫感到轻松的同时也为成谦等人深表同情。   不过,这一切都是萧恕做的决定,她很快就坐回椅子上,再喝了几口姜茶压压惊。   好险。   江燕如折腾了大半天回到萧府刚抱起猫,萧恕转头就派人跟她说了一声,又带着人出门了。   她奇怪问道:“他现在还能有什么事?”   因为他的伤势,皇帝特意给了他长假准他在家休养,不必操劳忧心。   吴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至于谁能知道,也许也只有跟着他一道出去了的成谦。   成谦真的流年不利,在萧恕手底下忙碌得那是席不暇暖,脚不沾地。   就是繁.殖期的鸟儿都不见的有他这样勤劳。   可问题是,他这般劳累,又不是为了自己娶媳妇,而是为了主子啊。   这么一想,成谦就越发觉得自己命好苦。   不但要吃这身体的苦,还要吃别人爱情的酸。   而且——   成谦一抬头,看见谢国公府几个大字,满头的雾水。   这个时候,差不多到人家用晚膳的时分,萧恕不告而来,岂不是要吓坏了谢家人。   满金陵城,除了去皇宫见皇帝以外,萧恕走得最多的府宅就是这谢国公府。   不过这里的多也是十个手指能数得过来的次数。   其实是十分少见稀罕的。   对于这个意外的访客,谢国公府的门房吓得当场在台阶前滑了一跤,还是萧恕抬起一脚抵住了他滑滚的趋势,才让这位胆小的门房没有失礼地在他面前摔个四仰八叉。   成谦摸了摸下巴,狐疑地看着萧恕的背影。   这位脾气一直不好的主,最近感觉给人夺舍了一样。   连行事作风都透出与他不匹配的怪异。   从前的萧恕虽然也会伸腿,可多半会把人踹一边去。   有些时候,他脾气莫名提起来,好端端走在路上的狗都被他踢过。   不但成谦有这样的感觉,这位门房小厮也是深有感触,于是萧恕这看似帮他的一脚也吓得他哆哆嗦嗦,就地跪好。   他还以为这是萧大统领最近领悟出来的新趣味。   “萧、萧大人,小人见过萧大人,萧大人饶命啊!”   萧恕收回脚,没再看他,径自走了进去,“告诉你家大人,我来了。”   门房结结巴巴:“欸,可、可是……”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阻止萧恕,府门里谢小公爷正摇着扇子从兰草小径哼着歌走出来,他猛然看见萧恕站在眼前,还以为自己撞邪,当场吓得一蹦哒。   “小公爷!”门房连忙爬起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扒在他身侧,紧张兮兮道:“萧、萧萧大人来了。”   谢乐康用扇子拍开门房小厮的手,叨叨:“我、我我又没瞎,看见了!”   他回过头,看稀世罕见的奇景一般看着萧恕:“萧大哥,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谢乐康眼珠滴溜溜转了起来。   传闻中萧恕摔断了好几根骨头,日日夜夜都只能躺在床上,据说没有三四个月都爬不起来的那种严重。   谢乐康上下打量了一番萧恕。   妈耶,他这身体究竟是什么构造,这么快就没事人一样了!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谢乐康垂涎三尺。   要是他有这样强壮的身躯,那简直可以在谢府横着走,再也不畏惧他爹的藤鞭、竹杖了!   “我找你爹。”萧恕被他的目光弄得不舒服了,轻皱了一下眉。   谢乐康的伤也好没几天,这么快就能寻欢作乐了,难怪谢国公总是寻思着要找个姑娘回来治理他。   “我爹?”谢乐康更奇了,“我爹这会不在,左大人今日大寿,请了好多人,我爹也去祝寿了……”   说到这里,谢乐康把嘴一闭,懊恼地用扇子直呼自己这张嘴。   左大人大寿,宴请了大半的同僚,和金陵城里说得上号的权贵,但是这其中不包括萧恕。   “哦。”萧恕没想到这么不凑巧。   不过他倒是没对这左大人有什么印象,也不关注。   萧恕才不管谁家大寿,谁家忌辰的,他都没这个兴趣。   就是有人敢请他,多半也没有这个面子能让他大驾光临。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谢乐康看见萧恕一脸凝重,还以为摊上什么大事了,心绪如麻地说:“要是真有事的话,我、我去找他回来?”   谢乐康正打算脚底抹油去请他老爹回来。   “不必,我见一下你们府上的管事。”   谢乐康:“啊?”   谢乐康也不出去鬼混了,他实在太好奇萧恕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自告奋勇地担起了招待萧统领的重任,把人请到了花厅。   谢国公府的管事很快就听召前来。   他是一位中等身材,模样周正的中年人,因为是谢国公府家生子,其妻又是谢小公爷的乳娘,在府中的地位十分不一般,平素都能当半个主子。   谢国公将府邸上下的杂事都交给他,也十分放心。   “小公爷,萧大人。”谢管事抱拳给两人先后行了礼,十分恭敬地问道:“不知道唤小人来有什么吩咐。”   谢乐康扭头看萧恕。   萧恕侧手放下茶盏,打量着谢国公府里的这位管家半响才开口道:“你既然是谢国公府的管事,那府里人员的配置都是些什么想必最清楚,说来听听。”   谢乐康、谢管家:???   成谦:!!!   成谦这会才搞明白了,他家主子搁这里是来抄功课的!!   谢国公府将领出生,家底殷实,与他的萧府规模差不多大,人口也简单,简直是萧恕能想到的最佳答案。   谢管家看了一眼两眼发蒙的谢小公爷就知道这小主子也不知道原因。   不过萧统领既然开口问了,他也不敢耽搁太久,清了清嗓子就开始有条不紊地介绍起来。   “府上有大小管事统共五人,内宅丫鬟婆子若干、外宅丫鬟婆子若干、各地的厨子、烧火丫头几人……内外院的护卫几十、园丁马夫各四名……还有……”   成谦连连点头,差点痛哭流涕。   知道了吧,知道了吧!   平日里这些事都是他们宣云卫客串的。   等谢管事洋洋洒洒介绍完一通,萧恕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他心里一咯噔。   糟糕,莫不是说错了,惹了这位爷不高兴了吧!   谢乐康与谢管事也有着相同的看法,他担心的是萧恕该不会是想摸清他家的人数,好动手吧!   在谢乐康和谢管事忐忑的时候,萧恕正在盘算着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手。   啧,成家建府好麻烦,他还缺好多人。 第75章 媒婆 什么是三礼六聘   翌日, 江燕如抱着百岁来找萧恕。   萧恕正在书房里挥墨书写。   “今日是谢小姐的生辰,我们之前说好了的,哥、夫君你还记得吗?”叫习惯了哥哥,要想彻底改口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   江燕如要时常提醒自己。   既然已经答应了萧恕, 那她一定要尽快适应这个新身份。   虽然他们还没大婚, 可早已有过夫妻之实, 所以江燕如过度丝滑,没有半点介怀。   萧恕想起来是有这回事, 昨夜过谢府的时候就已见到府里张灯结彩,仿佛还没从大年里醒过神。   原来是给谢思韵生辰备下的。   萧恕向来不关注旁人, 更别提谁家小姐过个生辰这样的小事。   自从皇后离开, 江燕如身边真正没了说话的人,好不容易与谢思韵有了几分投缘,是央求了好久才得了萧恕的许可。   这会正担心他把这件事忘记了, 不允许她去了。   萧恕搁下笔, 朝她张开手,“过来。”   江燕如抱着猫小跑到他身边, 不等他再开口自觉坐在他腿上。   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两人培养起的默契,一旦凑在一块,总会粘在一块。   萧恕低下头, 江燕如乌亮的杏眼圆睁, 殷切地望着他。   她身上淡淡的香膏味像是酸甜的莓果味,让人口舌生津。   正当萧恕准备俯身品尝滋味的时候,有个毛团拱了拱。   百岁虽然只有几个月大,可是吃得好睡得饱,身子就跟吹起的鱼鳔鼓了起来,现在肥嘟嘟的一团, 几乎挤满了江燕如的怀。   春渐暖,衣裳越换越薄,江燕如为了这次去参加谢思韵的生辰专门打扮了一番。   一想到这次会再会金陵城里的千金小姐们,她就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与她们格格不入。   所幸能出现在她衣橱里的都是最精致、时兴的衣裙,她就是盲选也不会出错,不过考虑到今天的主角是谢思韵,她还是下了一番功夫在选配衣裳和首饰上。   既不能太过抢眼,也不能落了萧恕‘妹妹’的名头。   这可能是她头一回正式出现在各位小姐面前,初印象不能太差,要不然等以后她要嫁给萧恕,兴许还会被人拿出来说道。   萧恕垂下眼,看见她这件月白色葡花蝶纹对襟襦裙,窄袖、束腰大摆裙都是规规矩矩的样式,唯独在圆领口的胸前有两枚扣起来的莲花扣,被她丰.盈处撑起的弧度,让那两枚银白的扣锁看起来有些危险。   她头上仅戴着两枚银制的发梳,形如芍药的花梳下还有着两排银色的流苏,她一动脑袋,那两排流苏就像是蝴蝶的翅膀,晃动了起来。   百岁趴在她胸上,爪子还用力踩了几下,仿佛踩在绵软的雪地里一样凹陷,最后它还伸出一只前爪去勾那摇晃的流苏。   萧恕不发一言,倏然就提起猫的后颈。   百岁的爪子还在往前勾着,忽然间就失去了眼前的目标,茫然地被悬提在了空中。   “嗷呜——喵!”   “百岁!”江燕如顿时心疼伸手,想要回自己的猫,“你提它做什么?”   萧恕提着百岁在手里晃动了几下,忽然问起一个从没有关注的问题:“这猫,公的母的?”   江燕如一愣,信誓旦旦回道:“百岁这么可爱,肯定是只母猫!”   再说了就是公的母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它只是只猫啊!   萧恕没把猫还她,反手就扔另一侧矮桌上。   百岁气得直弓背,连尾巴尖尖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像一个愤怒的毛线球,对着萧恕一顿‘咆哮’。   “你干嘛突然拿百岁撒气嘛!”   江燕如声音软软糯糯,其实她并没有生多大气,因为知道萧恕就这个脾气,间歇性的就会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萧恕把手放上刚刚百岁踩过的地方,揉了起来。   “……我的。”   江燕如没防着他忽然出手,脸孔唰得一下全红了。   才想起用手挡住自己,但是她哪是萧恕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两枚莲花扣也统统报废,弹掉在了地上,滴溜儿滚出老远。   百岁眼睛一亮,顿时从矮桌上一个飞扑过去,叼在了口里,它得意洋洋地回头,以为此举必然会惹来两人的瞩目,谁知道桌子上的两个人都没有那个闲心了。   它最喜欢踩的那个软绵绵的地方正被那个凶巴巴的男人肆意含.咬在口里不说,他还抬起眼来‘耀武扬威’地瞪了它一眼。   百岁气呼呼又喵呜了一声。   人干事?!   不过两个人真的是在干事……   虽然百岁小猫咪并不能理解,但是它觉得小主人似乎还挺喜欢的。   江燕如满脸嫣红仰在桌面上,正是情.迷意乱、云娇雨怯的时候忽然感觉腿上一热。   她倏然脑子清醒,抬手抵住萧恕的脑袋。   “我、我还要出门的!”想起自己时间所剩无几,江燕如急得眼泪都冒了出来,“你把我衣服扯坏了!我选了一个时辰的衣服呜呜呜呜……”   她千挑万选,权衡好坏,搭配了鞋子首饰后才选定的衣裳。   如今被萧恕这样一折腾,完全不能再穿着见人了。   对于姑娘家来说,可是巨大的打击。   萧恕没想到江燕如反应这么大,一时间也再不能下口。   江燕如扒拉着胸襟前的衣服,因为是对襟的样式,如今没有了扣锁,只能挡个七八分,影影绰绰还能从她指缝间看见那点玉脂白。   “我忘记了。”   萧恕蹙了一下眉,头一次对江燕如有了类似辩解的话语。   虽然这语气与道歉大相径庭,可是也让江燕如收起了抽泣,睁开了眼。   她没听错吧?   萧恕居然在解释自己的行为?   萧恕抿着唇,手指在她裙底一阵摸索,帮她把绸裤重新提了回去,用裙摆盖好,不到几息的时间就飞快地掩饰了自己的过错。   最后就是江燕如捂着的胸口,衣襟的扣锁已经被百岁玩得不见踪迹,更何况,萧恕又不会女红,不可能捏着根绣花针现场给她缝补起来。   江燕如挣扎了下,要从书桌上下来。   眼下只能再回去随便选一件穿上,要不然时间真的赶不上。   萧恕按住她,没让她动。   “别动。”   然后拨了一下她的手指,“松开手。”   江燕如本来还想嘟囔几声,但是看萧恕的眼睛微眯,大有她再慢一步,他会直接自己上手的意思。   想起两人悬殊的力气,江燕如悻悻松开手。   两片衣襟没了束缚就松了开,露出里面藕色的兜衣,和大片雪肤。   萧恕伸手在自己后脑摸了下,抽到发带的一端一拽,长发散了下来,弱化了他锋利的气质,让精致的眉目更显俊昳。   他用珊瑚珠穿过两个扣锁留下的小口,左右匀了一下长短后,才慢悠悠拉紧。   江燕如低下头,看见被‘修补’好的对襟。   带子的长度足以让两个珊瑚珠还有晃动的余地。   萧恕看江燕如盯了半天也没抬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坏了。   “不是说时间紧么,还不快去。”   江燕如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道:“黑色和红色和我今天这身都不搭耶……”   看这糟糕的配色,江燕如内心涌起了波澜。   不能相信男人的眼光,尤其是萧恕。   萧恕蓦然一紧手指。   “你说什么?”   在他压低的嗓音里,江燕如感觉头皮发麻,忙不迭从他手臂之中滑了出来,矮身一钻,逃也似得跑了。   只留下脆生生一句。   “就是谢谢夫君!”   江燕如离开不久,成谦就带着一脸古怪走了进来。   “大人,有一位邓媒婆上门,说是要给我们夫人说亲……”   “说亲?”   萧恕随便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事若不是有人在试探,谁敢登他的门!   “要不然,我让人打出去吧?”成谦要不是觉得这事太怪了,其实不用通传给萧恕知道,他自己就能作主把人赶走。   毕竟他还能不知道江燕如是什么身份,谁敢给她说亲,隔天脑袋估计都要到八十里外的烂地里去找了。   “让她进来。”   “好嘞!”成谦拔腿就准备往外走,忽然把步伐一顿,掏了掏耳朵,“啊,让她进来?!”   萧恕往椅子上一坐,随手把桌面上被江燕如弄凌乱的东西扫到一边。   他没有再重复,只是抬起眼睛,看了成谦一眼。   “遵命!”成谦点头如鸡啄米,“属下这就去!”   要命,成谦觉得萧恕的想法越来越难懂了。   不多会,邓媒婆就捏着帕子,战战兢兢走了进来。   头一次听说有人要给萧大人说亲事,她本来是百般抗拒,千般不愿的。   奈何对方给得钱实在是太多了,她没忍住那个诱惑,这才来了。   眼看着坐在堂上面无表情的青年,她腿肚子就直打摆子,不等成谦发话就一个软倒跪了下去。   “拜、拜过萧大人。”   萧恕指尖轻点在桌面,露出一分不显著的烦躁。   “听说你要给我夫人说亲。”   邓媒婆还没开始抛说辞,先给萧恕的一句话吓得脸色惨白,她眼睛瞪得像铜铃,犹如被五雷轰顶一样僵住了。   什么!   金陵城里可都传萧府里寄养的那位姑娘是他妹妹!   萧恕看邓媒婆这样子,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当真有人想试探他。   他冷笑一声,转着手上的白骨扳指道:“说的是谁家的?年几岁,官几品,家中还有些什么活口?”   这个活口就很传神了。   配着他颇有些像咬牙切齿的语调,仿佛下一刻他就打算提刀清家了。   天爷啊,她为什么会被那十几锭金子勾了魂!   邓媒婆捂住胸口,痛哭流涕。   “大人、大人,都是草民猪油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贪了别人的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草民吧!”   “那成,你就给我讲讲,什么是三礼六聘。”   成谦这会已经能很快反应过来萧恕又在抄功课了,可是邓媒婆还是头一回和萧恕打交道,还以为萧恕是在恐吓她,暗讽她业务不精,不配活着。   她马上把额头在地上磕得邦邦响,哭喊着:“大人饶命啊,饶命啊,草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那人一直带着黑色帏帽……”   萧恕看见邓媒婆都快被吓破胆了,想来他名声在金陵城是不太好,再问下去可能这人就真吓死了。   他嫌恶地一挥手,让成谦把她带下去调查。   邓媒婆还不知道自己进了这个门,想要全须全无出去那不能够。   不过这样的事已不是萧恕首要考虑的,他单手撑着下颚,思考了起来。   还是谢国公府与他的情况相似。   谢思韵这会几岁来着?是不是也该嫁人了。   至于谢国公夫人,总会比这乡野出生的媒婆靠谱。   他想到这里,又准备出门了。 第76章 宴会 他肯定是来找你的   “公子, 我们的人发现了孟老神医在西蜀的踪迹……可惜等我们找到的时候,人已经被带走了。”   白望舒正捻着枚白色的棋子,思考着破局之法,听到下人的禀告眉头也没有抬一下, 悠悠道:“想必有人知道孟老神医的去处吧。”   这位孟老神医正是王太傅所请的那位小孟神医的师父。   如他这种名望双收的高人逸士往往都是神龙见尾不见首, 极难寻其踪迹。   不过方法总是比困难多。   这位小孟神医也有遇到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要向他师父寻求帮助, 这就让他们找到了机会,寻到了踪迹。   “是的, 我们抓到了孟老神医的药童。”   那名侍卫皱起了眉头,“他说, 孟老神医是被一群江湖人带走的, 他们各个佩刀带剑,为首的那个姓江,其他人都管他叫师父。”   啪嗒一声。   白望舒扔下棋子, 终于抬起了脸。   “江怀魄?”   谢思韵作为谢国公的掌上明珠, 今日又是她出嫁前最后一个生辰宴,自然办得热热闹闹。   谢国公府用了整个后花园当作生辰宴的场地, 置办了上千种珍贵的花草装点会场。   满园姹紫嫣红,暗香浮动,让人宛若进了仙境。   金陵城里但凡叫得上名的千金贵女都被邀请前来。   人一多, 这雀喧鸠聚, 无疑就成了贵女们最佳的消息交换时机。   在生辰宴正式开始之前,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交头接耳,群情鼎沸。   “你们听说了吗,据闻那位贵人娘娘不打算回金陵城了。”   “我听说了,还是我嫂嫂的大姐姐的三姨妈从宫里的那位干娘的小舅子那听来的, 听说写了整整五页和离书。”穿粉衣的姑娘竖起五根手指,以示十分震惊。   “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写个述论都未必写得出这么多字来呢!”   五页纸可是能写好多字啊。   又有人道:“这可是咱们大周头一回吧!那位贵人娘娘的胆子可真大,也不怕惹恼了……”   平民之中或许会有很多和离的夫妇,但是在帝王家,这可还是头一例。   “谁说不是呢!毕竟那可是王太傅家的……王太傅还是我爹的老师,我那个板正严肃,鼻孔朝天的爹看见他来了都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几女齐齐点头,皆认可了这个说法。   王太傅在大周的名望甚高,以至于满朝有半数的大官都和他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虽然王老已请老解官,但是他的影响深远,至今都不容小觑。   “不过,你们猜贵人娘娘她能成功吗?”   “我觉得至少有六成吧……”   她们正为这件轰动金陵的八卦事讨论得情绪激昂,忽然几个侍女插了过来,十分蛮横无礼地打断几人的交谈。   “你们谁看见了江姑娘?”   “你们谁呀!”   谢国公府的侍女都有统一的装束,因而这几名贵女并没有把她们错认是谢府的人。   “我们的平宁郡主的人,你们回答就是,怎么如此多话。”那名被追问的婢女趾高气扬地扬起头,又问了一遍:“你们看见了吗?”   “我们看起来很闲吗,你们要找人,应当去问主人家,我们又怎么会知道。”能来这里的贵女多少也是有些身份的,虽然不及平宁郡主,可是也不必对她的下人低声下气,让人骑到头上撒泼。   “你!”   “我什么我,我们都是谢小姐的客人,又不是平宁郡主的奴仆,找人自己找去。”   侍女碰了个钉子,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平宁郡主正在道边上扯着花瓣,重瓣芍药的花瓣很多,一片片被她撕了下来,落在了脚边,弄得一地狼藉。   “邓媒婆这个没用的老东西,居然被扣在了萧府。”   “放心郡主,我们的人去找她的时候都带着帏帽了,保准问不到我们身上来,更何况只不过是去说个亲罢了,萧统领就是再怎么跋扈无礼,也不会拿这种小人出气吧!”   江燕如被谢思韵一直带在身边,由她来当中间人,介绍给金陵城里的其她贵女。   大家本还介怀她出身不明,只怕是低贱之人,不愿意结交,可一看就连谢国公府的小姐都将她引以为友,纷纷改变了想法,涌了上来,争先和她交换了名字,很快就姐姐妹妹相称了起来。   气氛和谐,欢声笑语。   直到平宁郡主找了一圈后,发现了人群中的她。   “江燕如!”   谢思韵看见来势汹汹的平宁郡准不由心里一紧,跨前一步,拦在江燕如身前,“平宁郡主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女面上有光,不知道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提,我定让郡主满意。”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是找她而已。”平宁郡主遥遥指了过来。   正是被谢思韵挡在身后的人。   “我?”江燕如纳闷地抓着谢思韵的袖子,伸出半个脑袋,“平宁郡主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去别的地方说。”平宁听见周围已经有人在议论她上一回登萧府的事,心里更恼火了,凶巴巴道:“你不敢来吗?”   江燕如摇摇头,“有事就在这里说吧,哥哥说了,要我就呆在人群里,不跟陌生人走。”   “我又不是陌生人。”平宁郡主瞪她。   她们来来回回都打过好几次照面了,也说过几次话了,怎么能算陌生人。   “噗——”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笑出声来,让这微凝的氛围变得更加尴尬。   平宁郡主恼羞成怒,跺脚威胁道:“你真要我在这里讲你和萧大人的事吗?”   江燕如更奇怪了,她与萧恕还有什么好讲的?   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   谢思韵也是知道底细的人,她把江燕如护在身后,对平宁郡主也不卑不亢。   “郡主,你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熟悉,我让人领你去花厅坐坐吧。”   说完她就要人把平宁郡主请走。   可平宁郡主也带了人,不但把谢国公府里的侍女拦住了,还有余力把江燕如从谢思韵身后扯了出来。   太皇太后给她的人可都不一般。   平宁郡主正抱胸轻笑她们的不自量力,冷不丁看见江燕如前襟上的珊瑚珠。   “你!——你怎么用了萧大人的发带当衣服带!”她大惊,叫出声。   若不是平宁郡主这一嘴,其他贵女们虽然觉得江燕如对襟这处是有些奇怪以外,并没有人能联想到这珊瑚珠带是平素萧恕绑在头发上的。   江燕如伸手捂住胸口,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萧恕在书房里把她衣服扯坏了这个理由可不敢说。   “平宁郡主,虽然你身份贵重,可这般咄咄逼人也不好吧。”   “是啊,万一给萧大人知道了……”   “萧统领可不是好脾气呢!”   “我才不怕!”平宁郡主也说不上来现在的心情究竟是不服多点,还是那莫名的爱恋多点。   谢思韵十分头疼地皱起了眉,怎么她一个好好的生辰宴还要应付这样难缠的人。   “小姐小姐,萧大人来了!”   “谁?”谢思韵一时没反应过来。   跑过来传话的小厮气喘吁吁道:“宣云卫的萧统领,萧大人啊!”   萧思韵面上一喜,把江燕如又从平宁郡主侍女的手上拉了回来。   “这巧了,他肯定是来找你……”   她话音未落,那小厮又一脸古怪地道:“不不不,萧大人是来找小姐你的。”   江燕如和谢思韵一道愣住了。   江燕如独自坐在院子的一隅。   谢思韵走之前还把平宁郡主给带走了。   江燕如知道谢思韵是好心,怕平宁郡主趁她不在,又会仗势‘欺负’她。   可是现在她都没有心情想平宁郡主的事。   她满脑子都是萧恕为什么要与她分开前后脚来谢国公府。   又为什么单单叫走了谢思韵。   他明明知道她也来了这里才是啊。   江燕如正为这事抓心挠肝,百思不解。   一名穿着谢国公府侍女服的小丫鬟端着深木托盘走了过来,细声软语地说道:“江姑娘,这里日头晒,喝一杯凉饮解解热吧!”   江燕如正要摇头,可那名小丫鬟已经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小姐就尝尝吧,这是我们谢国公府特有的甜杏酿酒,来府上的姑娘们喝了都说好。”   薄云难掩烈阳,今日这天的确热了起来。   大有炎暑将至的预头。   江燕如此刻的心情也像是这骄阳一样燥热,手里的这杯凉饮来得恰是时候。   这么多人的地方,喝一杯总不会有事吧?   谢乐康都要无语了。   他坐在萧恕身边不住地抖腿,一道等着谢思韵,毕竟萧恕是个彻头彻尾的外男。   要不是知道他心底那些小心思,他这三天两头来谢国公府的‘殷勤’,都要让人误会他是来说亲的。   两人都不知道谢思韵为了在半途把平宁郡主甩开,故意带着人在府里绕起来弯路,一时半会都到不了跟前。   两人干坐着等,茶都饮了两盏。   谢乐康感觉气氛有点尴尬,心里一边暗骂谢思韵腿短事多走得慢,一边开口十分幽怨地对萧恕道:“萧大哥,其实你去问陛下不是更好吗?我妹妹她说到底也没什么经验……”   毕竟这才刚定了亲事,又没成亲的。   至于萧恕不逮着他问的原因是,他谢小公爷,虽然生得风流倜傥,可是还没说到合适的姑娘,没和人定下亲事。   萧恕跟他多费一句口舌都懒得。   “陛下至少都娶了两会了,有什么不懂,什么不会。”谢小公爷越想越对,用扇子不住敲着自己的膝盖,“你问他都好过问我们家吧!”   萧恕就着他的话想了想,半响后扔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不吉利。” 第77章 希望 喜欢一个人   虽然这话听着十分离谱。   不过想一想是发生在萧恕身上的, 谢乐康又觉得可以接受了。   皇帝与韩皇后的事如今在金陵城传得沸沸扬扬,整个皇家都跟着没脸。   如今敢拿着这事调侃的人,除了萧恕以外,也没人能有这个胆了。   不过谢乐康觉得萧恕最近整个人都变了。   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若硬要说的话, 那就是变得更平易近人?   不像他以前总是目中无人, 我行我素,现在居然还会上门‘虚心’讨教。   说实话, 还怪让人害怕的。   谢乐康的害怕都体现在他的抖腿频率上,随着时间的递增加快。   谢思韵为了甩开平宁郡主, 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来到萧恕落座的花厅。   她其实与萧恕并没有过多往来, 这次萧恕突然找上来,点名指姓要见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总不会是来祝贺她生辰的吧?   谢思韵可不觉得萧恕能有这份心的人, 他不去惹人麻烦就让人谢天谢地了。   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直到看见谢乐康为止。   “哥, 你怎么也在这里。”   虽然兄妹俩并不对付,但是谢思韵想着至少谢乐康还是她亲哥哥, 总不会害她。   ”我就是来看看热闹的。“谢乐康的的确确也是带着一分好奇才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了这许久,要知道以往这个时候他早溜出府去看戏听曲了。   谢思韵了解谢乐康的德行,忍住没翻眼, 转过头对萧恕行了一礼。   “萧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萧恕开口就道:“想问你要嫁妆单子。”   谢思韵:“???”   谢乐康:“……”   嫁妆单子这种东西哪能随便给外男看, 这太怪了。   再想一下,还是太怪了。   一心只想抄功课的萧恕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道德’二字,他心里只盼望快点把这些繁琐的过程简洁化,聘礼嫁妆到位,其他过程走完。   “这不好吧?”还是谢乐康先开了口。   该维护自己妹妹的时候,谢乐康还是会英勇地站出来。   谢思韵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萧大人是要给江妹妹准备嫁妆?”   “江妹妹许人了?许谁了?”谢乐康像是没吃上第一手热门消息的人, 抓耳挠腮地环顾左右,频频发问:“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谢乐康还以为萧恕是为自己准备的,才问得这么想尽,没想到原来是为江姑娘准备。   谢思韵没忍不住拿纨扇罩着谢乐康的脑门打了下去。   这个呆瓜,快闭嘴吧!   “我。”萧恕也没想着要瞒着人,尤其是谢家的人。   谢乐康顾不得脑门上顶着花里胡哨的扇子,愣愣问:“谁许的?”   “也是我。”   “所以……你是自己把你妹妹许给了你自己?”谢乐康噼里啪啦,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最后高高扬起的尾音显示出他无比震惊。   恕他人小活得短,书没读几本,见识更加少。   世上哪有这样离谱的事。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么时候还有人自己给自己定的。   “难道江妹妹没有父母亲人在世了吗?”   谢乐康话刚问出口,萧恕的神色就变了。   原本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忽而凝重起来,就好像他提了什么不该提、不该想的事情。   谢乐康把嘴一捂,两只眼睛充满了惶恐和惊讶。   他忽然联想到数月前,奴隶场传出来的那些传闻。   萧恕这个妹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透着古怪,她不会是被萧恕从哪里抢来的吧?   嘶——   谢思韵正在备嫁中,谢国公夫人天天耳提面命,的确学来了很多东西。   萧恕既然是为了江燕如准备,她自然也兴致勃勃,乐于分享。   比如高嫁低娶的区别,嫁妆聘礼的种类、陪嫁人员的选定,诸如此类。   “不过,江妹妹身边没有丫鬟婆子,很多事都比较麻烦吧?”谢思韵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江燕如在金陵城这么久,身边除了经常会跟着一个叫吴岩的侍卫以外,连个丫鬟都没有。   作为大家小姐,身边一等侍女都有四个的谢思韵觉得江燕如在萧府的日子得多难过啊。   “要不然我孙妈妈选几个人给江姑娘挑?”   孙妈妈是谢思韵和谢乐康的奶娘,最是精明能干,她选的人谢思韵都极为满意,所以这会推荐出来,打算给江燕如也选几个。   “她选的人会武吗?”萧恕抬眼,当真考虑了起来。   “?”   去萧府当个婢女也这么高要求?   “……当然不会。”谢思韵寻思着谁家选丫鬟侍女不是看中手脚勤快,干活麻利,要不然也是看脸,谁会要求一个丫鬟会武?   萧恕实在把她问到人麻了,但为了江燕如,她还是努力争取道:“但是保证都是机灵踏实的……”   因为江燕如身边没有丫鬟侍女也太惨了,萧恕又不缺这点钱,怎么会连个丫鬟都不给她准备几个。   谁曾想,就这样萧恕还是果断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那不用。”   江燕如喝了几小口甜杏酒酿,虽然入口确实可口,但是一想到是酒,她也不敢多喝。   她还没忘记当初在初城喝酒之后的遭遇。   酒可不是好东西,她舔了舔舌头,十分克制地放下了杯子。   不过也不知道是她身体特别不耐酒,还是谢国公府这个甜酒酿得太好,江燕如没过多久居然也产生了一种类似醉酒后晕眩的感觉。   身子从腹腔处源源不断涌上热息,这感觉犹如情.潮翻起,让人不由低吟。   这是怎么回事?   江燕如揪住衣襟,说不出来是想握紧还是希望打开。   因为她坐得远,一时半会那些小姐丫鬟没人发现她的异样。   江燕如以为自己坐一会就能好转,却没想到这酒劲上来,她整个人都没力了。   平宁郡主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江燕如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看见平宁郡主过来,不管三七二十先拉住她,声泪俱下地求救。   “救我,我好难受。”   平宁郡主愕然,身边的两个侍女要来拉开江燕如,谁知道这时候的江燕如力气突然变大,反而把她们都拉得跌成了一团。   四女都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平宁郡主被江燕如压着,江燕如又被另一名侍女扯着。   “你、你快放手!”平宁郡主忍不住尖叫,她花了一早上梳妆打扮,准备风风光光出现在人前,没想到先是被谢思韵玩弄股掌,又被江燕如推到了地上,弄得钗环尽乱,衣裙褶皱。   “我不放,你救我、我就放。”江燕如快被身体的异样折磨疯了,拉着平宁郡主不松手,把她当作救命稻草。   平宁郡主好不容易从谢国公夫人那边脱身,本来还打算继续找江燕如麻烦,谁知道她现在变成这模样,平宁郡主都吓坏了。   “你不松手,我怎么救你啊!你不要不讲道理!”   “我松手你肯定就跑了,到时候也不救我了。”江燕如呜呜道。   平宁郡主无语了一下,心想自己还真能干出这事。   “那你要怎样,你别拉我头发,要断了!——”平宁郡主觉得江燕如是不是生出了八只手,怎么拨开了一只又伸来了一只,让她难以招架。   就连两边的侍女也感觉力不从心,好像头一回发现江燕如竟是这样难对付。   果然发酒疯的人比较难缠。   “你、你让人去找萧恕。”   江燕如还记得她身边有好几个侍女。   “我都见不到萧大人,你以为我的侍女就能见到了?!”   平宁郡主也是气极了,她虽然知道萧恕不待见她,可还是第一次自己把话说得这么敞亮,说完后自己都后悔不已,偏偏江燕如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抱着她一只胳膊哭得更伤心了。   “我要哥哥……呜呜呜……”   江燕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心里唯有一种想法,只有萧恕能救得了她。   平宁郡主被弄得烦了,不得不做出了退步。   “我不管,请不来你可不能赖我,到时候一定要放开我!”   江燕如也不知道听清楚还是没听清,一个劲点头。   平宁郡主气得牙痒痒,已经破罐子破摔,索性就坐在地上‘陪着‘江燕如等人。   反正等一会她就不管了,江燕如都答应了,可不能赖她。   可是这次平宁郡主猜错了,她的侍女不但见到了萧恕,还直接把人带了过来。   刚刚萧恕在花厅里自觉自己学会了,正准备把‘寿星’和她那个没用的哥哥放走,平宁郡主的侍女就被人带了过来,直言是江姑娘出事了。   这把谢家兄妹都吓坏了,忙不迭跟来看情况。   江燕如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哆哆嗦嗦的在平宁郡主身边打着寒颤。   高热过后就是发冷,像是浑身浸在冰水里,唯一不变得是那股酥麻的劲,越来越占据上风。   平宁郡主一看见一伙人急冲冲过来,尤其走在最前面的萧恕,那副神情像是能徒手捏死七八人一样。   任谁看见这样的萧恕都会胆战心惊,平宁郡主也不例外,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我是来帮她的!”   萧恕其实一开始也没有注意到她,听她出声才把目光往她身上带了一下,不过下一瞬他还是先把江燕如拽了起来。   江燕如闻到熟悉的旃檀香气就知道抱住自己的人是萧恕,马上就往他怀里钻去。   “哥哥,呜呜呜……”   “发生什么事了?”谢乐康首先提问。   平宁郡主的侍女口齿清楚,用简短的话很快就概括了前因经过,其实最主要的是她们也不知道江燕如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变成这样的。   “我们一来,她就是这样的,可不能怪我们。”平宁郡主看见谢乐康、谢思韵兄妹,生怕他们会把这事怪在她头上。   虽然她一开始是来找麻烦的,但是这件事的确与她无关!   江燕如在萧恕怀里,至少安了心,缓过了一些神,也肯定了平宁郡主的说法。   “哥、哥,不关她的事,她是来帮我的……”   萧恕用手指贴在她颈侧的脉搏上,发现跳动加快,江燕如的状态确实不对。   “找一间安静的屋子,再找个大夫。”   平宁郡主看着他们并没有把事不分青红皂白栽在她头上不由松了一口气,不过眼睁睁看着萧恕抱着江燕如就心急火燎地要离开,她胸口仿佛有火灼烧一般疼痛,紧咬着牙关以至于下巴都产生了紧绷的痛感。   萧恕极步走了七八步,忽而脚步一顿,回过头。   平宁郡主还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看见他回过来的视线,眼睛亮了一下。   萧恕把平宁郡主看了一眼,淡声道:“谢了。”   这一声虽然低,可是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深潭,激起了无数的涟漪。   直到他抱着江燕如走远,平宁郡主还没回过神。   “郡主,萧大人也似乎没有那么讨厌您了。”   “是啊是啊!”另一侍女也附和道。   她们虽然是太皇太后派来哄着平宁郡主开心的,可是此时此刻也是真心实意地道。   毕竟萧恕还没有对谁家的贵女如此和颜悦色过。   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言的宽慰中,平宁郡主却流下了眼泪,哇得一声哭出来了,就好像自己五岁那年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生出鸟的翅膀,一切不过都是虚无的幻想。   “郡主,您这是怎么了啊!”侍女们大惊失色,谁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就大哭了起来。   平宁郡主在哭声中道:“他跟我说谢谢……他这样的人会跟人说谢谢……”   像萧恕这样的人,兴许就连皇帝也没有听过他几声谢。   他会说谢谢,也不过是因为觉得是她派人来通知了江燕如的急病。   如他这样的人,真的喜欢一个人到能改变自己的地步。   她又还有什么希望了呢? 第78章 药尽 我就喝了一杯酒   谢乐康带着大夫赶过来时, 只见谢思韵一人站在门外的桂树下。   “怎么了、怎么了,你被赶出来了?里面江姑娘什么情况啊?”谢乐康很纳闷,朝着紧闭门窗的小屋不住张望。   这处院子偏僻,并不常用, 就连小道上的杂草都比旁的地方高几寸, 最是幽静不过, 适合处理这飞来的横祸。   谢思韵红着脸,支支吾吾。   谢乐康见她不方便说, 心领神会地拉着她走远了几步,留着一头雾水的大夫在原地, 不知是走还是留。   不是说要有病人患了急症, 病人呢?   谢乐康环顾四周,确信旁边无人后才问道:“好了,说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思韵抿了抿唇, 脸上的红晕未消,扭捏半响, 低声道:   “我和萧大人带着江姑娘一起进了屋,谁知道江姑娘伸手扯住萧大人的衣襟就去吻……然后萧大人就把我赶出来了。”   谢思韵用手把脸捂住了,十分不好意思继续描述当时的场景。   她还从未见过男女相吻的样子。   更别提是江燕如和萧恕这两人。   江燕如生得玲珑小巧, 靡颜腻理, 有着与金陵城不一样的娇丽灵秀。   而萧恕更是气概山河的俊昳儿郎,他用臂膀托起身型纤细的少女,两人唇齿相依的画面是很美好,只是这样的冲击力让还待嫁闺中的谢思韵呆愣当场,若不是身后还有侍女把她扶了出来,只怕她连走都走不动了。   “所以……”谢乐康把眼睛瞪大了, “他、他就这样把你赶出来了?”   谢思韵轻轻点了下头,已经不能再低的嗓音几乎成了气音,“他说……他自己想办法。”   至于什么办法,兄妹俩对望了一眼,齐刷刷转开了视线。   这就很尴尬。   谢乐康往地上一蹲,抓了抓脑袋。   他虽然为人散漫,可也不是个彻头彻底的笨蛋,如今这情况他也大概猜到了原因。   “哥,现在怎么办,要告诉爹娘知道吗?”谢思韵这会开始慌了,心有余悸。   “肯定要,而且还要把那个下药的罪魁祸首找出来,等宣云卫来办,这事指定是要闹大了,你先回去吧,生辰宴不能缺了你。”   谢乐康又抓了好几下自己的头发,恨得牙痒痒:“等我抓到人,非要问个清楚,究竟是谁想要陷害我们谢国公府!”   江燕如拉着萧恕的衣服,哭哭啼啼,就像是得不到母鸟哺.育的雏鸟,饥肠辘辘地叫唤。   为什么他身上的衣服这么多,总是扒不完一样。   萧恕将江燕如心急的样子收在眼底,伸手把她的胳膊反剪在她身后,迫使她不能再动弹。   “你被人下药了。”   江燕如急哭了,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很快就湿.润了她的前襟,她呜咽道:“可我就喝、喝了一杯酒……”   因为知道是酒,其实连一杯的量都没有。   江燕如的疑虑和恐惧,很快又被体内的浪潮席卷而去,只有充斥脑海的欲旺控制着她,不住往萧恕的脖颈吐出热息。   酒?   萧恕蹙眉凝目,江燕如这幅样子可不像是单单醉了。   他虽然不敢置信,可却从她的反应中看到了他最熟悉不过的样子。   怒火从胸腔里燃烧而起,若不是江燕如现在没办法离人,他都想直接提了刀出去。   “哥哥……呜呜……”   萧恕揽住她的细腰,俯身吻在她的颈侧。   “嘘,小声些。”   毕竟这里不是萧府,若是可以,萧恕自然是想把江燕如带回去,但是看她这个状态,都走不出这道门。   江燕如眼泪汪汪地点头。   现在萧恕说什么,江燕如都是答应的。   萧恕把她带到彩凤牡丹透雕紫檀屏风后的八仙椅上。   紧闭的门窗让屋子里所有的光线都暗了下去,只有微弱的光影从夹缝中透了进来。   外面的树叶声沙沙响起,掩盖了远处的喧嚣与屋内细微的声响。   ……   ……   ……   成谦在院子门口蹲着,百无聊赖地拔着地上的草。   太阳西斜,他脚边已经寸草不生。   就连远处热闹的生辰宴也进入最后的环节。   咕噜噜——   成谦捂了一下肚子。   他饿了,可职责所在,他不敢离开小院半步。   好在长久的等到终于有了结果,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成谦一个利索弹起,顾不上发麻的腿,转身看向身后缓步走上前的萧恕。   萧恕长发垂肩,外披的衣裳也褶皱得不能入眼,可偏偏他整个人在夕阳的灿光下却冷冽若神,浑身像是被寒气笼罩,不见温暖。   很难想象他这副模样是刚从‘温柔乡’里走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大杀了四方。   成谦有些担忧地打量萧恕,虽然从他松松垮垮的衣襟里见不到伤处,可总感觉他整个人不对劲。   “大人,您的身体……”   萧恕下意识抬起手擦了一下嘴边,不过没摸到血就放下手,他拢起衣服道:“人抓到了吗?”   成谦点了点头,可脸色还很凝重,想到刚刚和谢乐康抓到的那名婢女。   “抓到的时候那名婢女已经在自己屋中吞毒自尽了,谢公子和谢管家去看,都说这个婢女来谢府已经有四五年,家世背景都很干净,除了结交了一位在外的跑货郎,听说两人约定一年后赎她出去成亲。”   “现在我们的人正拿着这些线索全力搜捕那位跑货郎,一有消息就会来回报。”   成谦说完这些后,又看向萧恕。   “大人,江姑娘身上……”   萧恕捏了捏手骨,声音森冷道:“和我身上的一样。”   成谦呆了一下。   “可是,可是那种毒不是已经被大人销毁了吗?”   金陵宫变之时,宣云卫就放了一把大火把皇宫中的禁.药库烧毁了。   那场火燃烧了三天三夜,整个金陵城的天都红了半边。   虽然也有宫人趁乱打算暗藏偷运禁.药,萧恕命令宣云卫把她们抓起来后,处于极刑,以儆效尤。   至此,所有的禁.药都应该被毁于一旦。   可是现在江燕如身上却被下了同样的药,那种来自西蜀的秘药。   “深宫之中总有些漏网之鱼。”   “大人说的是……东宫?”成谦心里一咯噔。   东宫残留的势力一直都是新帝高允的心中刺,他们潜伏在人群之中,隐藏在暗处,只等着适合的时机反噬这个新的朝廷。   “我们的人已经随时待命,戒守在金陵城的各大关卡处,也严加监控白府。”   萧恕点了下头,表示知晓。   成谦正准备走,萧恕忽而又开口叫住他。   “还有一件事。”   他慢慢凝起眉,说道:“传信给蜀城,让宣云卫的人准备一下,去西蜀找解药,顺便也去找找孟老神医。”   成谦猛抬起眼。   萧恕从被这毒折磨起都没有过要去找寻解药的想法,他们都知道去西蜀必然是险阻重重,而能找到解药的可能又是那么渺茫。   曾经制作这些恶毒药物的那个族群早已经被大周的战火波及,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别说是能找到承袭炼药的人,就是能找到一两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族人都难说。   所以这个希望就渺茫到很早以前,萧恕就开始计算自己的性命还剩多少。   不为了别的,只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前能完成他的夙愿。   所以成谦会因他这句话彻底吓懵,他急急道:“大人,可是你的身体……是……”   无论是他身上的伤,还是他身上的毒,都让人担忧。   成谦以为是萧恕的身体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才会忽然改变了想法。   萧恕摇摇头。   “大人,就是我多嘴也要说,之前的大夫也说了,你常年强行抑止,对身体的损伤是倍增的……”成谦吞了一下口水,焦虑的连声音都加快,“长此以往,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萧恕拍了下他的肩膀。   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在黑暗的崖底苦苦挣扎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到现在黎明的光芒将将照到面前,而他是不会倒在黎明前。   “呵,不是说坏人遗千年么,哪那么容易死。”   一语胜过千言,他现在比谁都想要活下去。   成谦神色微动,从萧恕的身侧看向后方,被夕阳笼罩的小屋被镀上了一层橘黄的光芒。   他静默了片刻,重重得一点头。   “属下一定会把解药或者孟老神医带回来!”   江燕如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萧府,正躺在西厢房自己的床上。   百岁把小小的身体团成了一个球,紧紧挨着她,在她坐起来的时候一下就惊醒了,喵喵叫着往她身上爬。   “百岁。”江燕如抱起小黄猫,轻轻梳理着它柔软的毛。   她移动视线,打量四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不过没有人能回答她,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点了两盏灯,而且都搁得离床很远,并不会让刚刚苏醒过来的人感到刺眼,江燕如顺着那些光又朝外望了过去,能看见窗外的夜幕与星空。   天黑了,都已经这么晚了。   谢思韵的生辰宴到后半头,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仿佛就戛然而止在那一杯冰饮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燕如揉了揉自己发紧的鬓角,她还有一种醺醺然的晕眩。   就好像做了一场让她身心疲惫的大梦。   忽然门口处传来了声响,萧恕一只手托着一个深色的托盘走了进来。   江燕如忽然眼睛就发酸,不由落下泪。   连她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好像看见萧恕就生出了无限的渴.望。   “哥哥……”   萧恕几步走到了床边,把托盘放到一侧,手摸到她的脸侧,轻蹙着眉就道:“还想要?”   江燕如:“?” 第79章 密信 他咳出一口血。   一个月后, 江燕如的身体看起来并没有异样。   萧恕担心的事并发生到她头上。   也许就像江燕如解释的。   她喝得不多,才没有像其他中毒之人,包括萧恕一样,逐渐失去本心, 被折磨发疯。   不过因为两人厮缠的时间多了, 萧恕其实也不能很好地区分, 江燕如现在过于依恋他,究竟是因为药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   又或者皆有。   只是唯一意外的是, 每夜耳鬓厮磨后,他不能入睡的老毛病倒是好得七七八八。   倒也不是他能全然抛下了所有忧思和郁结。   只好像那些无地着放的忧, 那些无处宣泄的恨都找了归属的巢窝。   有时候他甚至无意识会贴在她的耳边低喃出‘救救我’的话语。   江燕如心就软了, 便会更加包容地接纳他。   把他当作一个需要安抚的人,主动亲吻他,拥抱他, 依恋他。   高允给他的伤假很长, 长到众人都在暗暗猜测,新帝是否有卸磨杀驴的想法。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功臣都难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 安享晚年。   而萧恕与他的那支宣云卫更是两面开刃的利刀,如若不能妥善地安置,势必会反过来划伤主人的手。   如今朝廷逐渐进入稳固, 而高允更是大权在握, 会慢慢忌惮曾经一手把他扶上高位的萧恕,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外头的闲话越传越多,并且还演变出各种离奇的说法。   有人传萧恕其实是某个罪臣之子,是为了报复大周而来,才会在金陵城里肆无忌惮地抄杀重臣。   还有人说韩皇后与皇帝不睦之事正是他一手策划,为得就是让大周的皇帝殚心竭虑, 不能专注于国事。   不过这些传闻并未影响到萧恕,那些风声传进他耳中,也不过一笑了之,他并没有马上重返朝廷,打破谣言的意思。   盖因他这般不同以往的‘温和’处事态度,让人觉得萧恕忽然变了行事作风。   也许是世人常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萧恕收敛起恣意与执傲,不再踢路边的狗,抢小孩的糖葫芦,甚至有同僚上门探望也会耐着性子陪上两盏茶的时间。   可那又如何。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没有变,他只是更卑劣地伪装起自己。   因为没有人会喜欢彻头彻尾的恶人,完完全全的坏种。   他只是更高明了。   他只是……贪恋着江燕如似烈阳的温暖和春雾般的湿.润。   她是在贫瘠土壤之上也盛放的花,让他唇齿生香,让他满心欢喜。   他想把这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得已,就要付出一点代价。   气温逐渐上升,渐渐有了初暑的热息,可空气中还残留着倒春的寒气。   冷热交织的风也变得湿.润。   庭院里海.棠那红靡的花瓣打着转,从半开的窗扇里飘了进来,大部分都落在了浅色的氍毹上,少部分飞进了帷帐中。   萧恕把花瓣拾起来,放在了与之色泽一致的地方。   与花争艳,都不落下风。   江燕如挣扎地睁开困乏的双眼,冷不丁就看见萧恕正支着脑袋打量她。   那眸光幽深,像是被潮雾弥漫地幽林,蛰伏在深处的异兽正低嘶着进攻的号角。   她想扯起放在一旁的薄被遮掩住他的视线梭巡的‘领地’,却只能拉起一角,再一看大部分的被子都被他脚踩得牢牢的。   “现在挡,不觉得迟了吗?”萧恕的轻笑声都透露着一种慵懒。   江燕如脸一热,唇瓣哆嗦了几下,都没能说出几句有力的辩言。   海棠花瓣被她起身的动作,震得险些滑落,不过千钧一发之间被萧恕挽救,他用舌尖灵活地勾起了花瓣,反喂还给她。   脆弱的花瓣被辗转碾磨,在唇齿之间化作了甜涩的汁·液。   萧恕微睁开眼,从昏暗的视野里近距离打量江燕如粉腻如霞的脸。   他们合该是这世上最契合的榫与卯。   榫头与榫槽理应造就最坚实的华屋与殿堂。   只是,需要先清理朽木和腐土。   萧府的修缮工程初见效果,工匠们夜以继日、源源不绝地把废砖、旧瓦都被清理出去。   有一直关注的路人瞧了,不由啧啧称奇。   萧恕莫不是在自己宅子里挖了一个深潭出来,这样大的土石量可不简单呐!   不过也有人帮着道:萧府占地那么大,总要挖点池塘、建个沟渠什么的,富贵人家不就是喜欢造园造景,以示风雅!   别说路人对萧府重建好奇,就连皇帝也来问过一两句,还想派宫中的匠人过来帮忙,不过萧恕都给婉拒了。   他倒也不是怕这座远超规格的王府大宅再被人拿来说道,而是因为自己的地方不想太多人插手,哪怕是皇帝的好心也大可不必。   高允了解他的脾性,只说了一两次,被拒后,也就没再提派人一事。   西狄的使臣盘桓了一月终于走了,金陵城又恢复平静。   江燕如身边多了两名婢女。   是一对双胞胎,生得是一模一样,江燕如给她们取了称心、如意两个名字。   两人年纪、身高都和江燕如差不多,身形也是偏纤瘦类,气质上却也不像是专门侍奉人的清贫人家孩子。   有时候江燕如都会有一种让她们在她身边当个婢女是‘杀鸡用牛刀’的割裂感。   不过难得的是,她们姐妹两连那胆小怕事的性格也和江燕如神似,偶尔在路上遇到只虫子,三人齐齐蹦得老高,叫得一个赛一个害怕。   吴岩路过了都要无语,只能替三人扫清障碍让她们得以通行。   阖府中比江燕如更高兴的莫过于百岁了。   常常三位姑娘前后脚来看它,都不知道对方已经喂过了百岁,这就导致有时候百岁一天之中加餐好几次,还是萧恕发现这只胖猫近来怎么越来越珠圆玉润,几人对了口才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百岁失去了加餐,每天晚上都要去萧恕窗下嚎叫。   江燕如偶尔还会去谢府探望谢思韵,谢思韵自打生辰之后一直在绣红盖头,作为待嫁女,她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谢思韵不吝分享自己从谢国公夫人那里学到的各种东西,也趁机打探她和萧恕的好事什么时候办。   江燕如小脸微红,摇头说不知,毕竟萧恕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   “这就奇了,他又是修府,又是给你买婢女,这还不是打算和你成婚?”谢思韵嘀嘀咕咕,把嘴一撅。   “他都快把我们家研究了个底朝天,只差把谢管家挖过去用了,这不好比那筑巢求偶的鸟一样?”   江燕如一口茶水险些没含住。   几天前,她曾在谢思韵窗外的树梢上看见一只卖弄羽毛、上蹿下跳的鸟,谢思韵就告诉她那是一只正在奋力求偶的鸟。   两人兴致勃勃看着那舞了一下午的可怜鸟儿最后铩羽而归,还无情地笑了好一会。   要把萧恕联想到那只鸟,江燕如浑身都要起鸡皮了。   谢思韵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对萧恕十分不满道:“萧大人这太墨迹了,这可不成,他不急,你自己倒是要上心啊!”   她又把目光移了过来,先在江燕如脸上晃了一下,然后直落在她小腹之上,红着脸道:“万一、万一你们,那可就瞒不住,对你的名声不好。”   他们两的好事,她可全知道了。   一想到江燕如身边并没有长辈提醒,谢思韵觉得江燕如八成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谢思韵猜得不错,江燕如的确从没想过这件事。   不过若说会有的话,她早该……注意到了。   江燕如慢慢捂了下小腹。   谢思韵放下手中的竹绷,拉起江燕如的手,淳淳教导:“我就说这样的大事,理应让长辈来说才算数。”   这事又提醒了江燕如。   自己在金陵的事,远在天边的爹肯定还不知道。   书房中萧恕刚拿起收到的密信一行行看着。   还没看完他就闭上眼,额头上冷汗渗了下来。   腹腔里烧灼的疼痛蔓延,仿佛被烈火炙烤的刀尖搅动。   他捂住半张脸,慢慢佝偻下身体,就在额头快要触碰到桌面的时候听见了脚步声。   是他再熟悉不过,那属于江燕如欢快的脚步正踩在木廊上,三步四步跳上了台阶,而后一脚跨进了门槛。   他现在就是不看,也能凭声音听出她行走的路线。   “哥哥!”江燕如叫了一声后,稍顿了一下,又小小声唤了声:“夫君。”   萧恕把密信往桌面上一压,刚撑起自己的脑袋,江燕如就快步绕过屏风出现在眼前。   她脸色红润,乌黑的眼睛里像是盛满的星辰,上翘的唇瓣也像花瓣娇艳欲滴,从进来起就是满脸笑容,可见她现在心情很不错。   “怎么了?”萧恕扯了下唇角,却仿佛太过疲累而没能让笑容跃上他的脸。   “我有一件事……”江燕如本来兴致勃勃地想要分享她这件事,可忽然看清萧恕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她绕过堆满公文的桌子,走到他身边,手贴上萧恕额头,担忧道:“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蒋太医都说萧恕的伤其实好得差不多了,江燕如还以为他已经完全没事了,忽然又看见他这般模样,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反思起自己这些日子是不是太由着萧恕胡来了……   “我没事。”萧恕把她的手拉下来,吻了吻她的指尖,抬起一双潋滟的含情目,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哦。”   江燕如抽了口气,忙不迭抽回自己的手指,并且连退几步。   “我是来说正事的!你正经点!”江燕如义正严辞地说,并且把她那双毫无杀伤性的杏眼努力瞪得凶一点,让萧恕相信自己是真的有重要的事。   萧恕弯起唇角一笑,手撑着腮,慢悠悠道:“哦,那你说吧。”   江燕如把另一只手攥着的信交给萧恕。   萧恕一眼扫到信封上的字样,身子就蓦然一僵。   “我想过了,若是以后……我爹总是要知道的,所以我修书一封讲明原因,这样我爹也就不会怪罪你,也会同意我们的事,你说好不好?”   江燕如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萧恕都未答,仿佛只是静静在听。   一心只顾着讲自己美好的期望,江燕如并没有察觉到萧恕其实是失神。   “你若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拆开看,我可没有说你一分坏话,你看我都把信交给你了,你一定会帮我送去蜀城的,对吧?”   她温润的眼睛里充满了萧恕一心想要的爱慕与信任,那是让人不忍打破的琉璃宝珠。   萧恕终于回过神,在她殷殷期盼的目光里,缓缓点了一下头。   江燕如马上欢呼雀跃,走前两步主动圈住他的脖子,香软的身体靠近他用力环抱了一下,更是在起身的时候在他微凉的唇上偷吻了一口,然后才心满意足,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屋外她和称心、如意交谈的声音中还夹杂着百岁抱怨的喵呜声,渐行渐远。   萧恕没有把信拆开,而是和刚收到的密信都压进了同一本书里,他盯着那本书许久,忽而抬手一扫。   桌面上半数的文牍、笔墨都砸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巨响。   成谦刚端茶水进来,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心惊。   萧恕用手死死捂着唇,却还是抑不住翻涌而上,汹涌的血气。   世人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事物走到了尽头,达到了巅峰,就只剩下了崩塌与毁坏……   在成谦仓皇失措地冲过来时,萧恕忽然又很想放声大笑。   他要的不多——   却也这样艰难。   他咳出一大口血。 第80章 温顺 我是不是温顺太久了?   萧恕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翌日的清晨。   成谦是第一个发现他醒来的人。   守了一夜的青年面孔青白, 憔悴的样子像是接连几月都没有睡好觉。   从前与萧恕随军,也常常有一连数月都不能好眠的时候,可那时候的他们每日里还不是生龙活虎,照样能上阵杀敌。   谁能想这才是一个晚上, 就让他心焦如焚, 悬心吊胆, 人都像是苍老了几岁。   从前他们就知道萧恕是宣云卫的主心骨,是他们不可或缺之人。   但是萧恕却从不允许他们有这样的想法, 就像是知道自己必然不会长存。   这条道他想走到最后,却未必能走到最后。   深呼吸让萧恕缓了一口气, 他用力撑起身体。   虽然有些僵硬, 但是幸运得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虚弱到无力。   看来,他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成谦急奔到床边,正要开口, 却被萧恕抬手止住了。   萧恕手肘撑在被面上, 精致的暗纹凹陷下一块,折射出银线的光泽。   成谦随着他转开的视线, 一起看向趴伏在床边的少女。   她折过半边身体坐在脚踏上,额头垫在自己手臂上,肩头只披着一件外袍, 此刻也滑落了一半, 露出她昨天那件湖绿色的衣裳。   成谦看了看萧恕的神色。   “江姑娘不肯回去,在这里守了一夜。”他放低了声音,“我让人点了安神香……”   言下之意,江燕如一晚上没睡,这会累得睡死过去了,不容易醒来。   “嗯。”萧恕淡淡迎了一声。   他的手指握成拳, 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心中的怪物就快要从充斥着烂泥的深谭里爬了出来。   怎样才好呢……   千般思绪,万种想法都涌了出来。   它们在脑海里厮杀、拉扯,不遗余力得想要占领上风。   “大人……江姑娘她什么也知道……”成谦无法揣测出萧恕的心思,但有一点他能确信。   萧恕给她让了一步,就会让千步、万步。   萧恕的手落了下来。   手指摸上那头黑亮如缎的秀发上,轻抚了几下。   虽然睡得很沉,但是江燕如仿佛好能感知到他的动作,她把脸转了出来。   露出来的半张脸上还沾满眼泪,润湿的眼睫垂在眼下,脸颊上还有被挤压出的红痕,显得十分可怜。   萧恕弯下腰,在她的发顶吻了一下。   是他的昏厥把人吓坏了。   就别说江燕如、成谦等人,就连萧恕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一向觉得只要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能了解透彻,他就能够自己把控,不会轻易倒下。   外人觉得他是在逞强,可他自己清楚,他并不是那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夫。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萧恕想了一下,眼睫掀起,问道:“蒋太医可在?”   成谦点头:“在的,半夜还是蒋太医过来给大人看过,我们熬的药还在炉子上温着,可要……”   “不用,把他叫过来,我有话要问。”萧恕手下的动作一停,垂下眼,望向江燕如的小脸,眼眸里的光芒都柔和了许多,“让她们俩进来,把她带回去。”   成谦应了声,正要出去唤人,就听见身后萧恕一声自语。   “呵,我是不是温顺太久了?”   蒋太医提着药箱很快就赶了过来。   萧恕已经换好他身红黑相间的官袍,裁剪得体的衣衬得青年眉眼精致,气势惊人,虽随意坐于榻上,却仿佛横刀立马于关隘峡谷。   蒋太医本能地弓背曲腰,放低了姿态,就像是进宫给贵人看诊一样谦卑。   “大人吉人自有天佑,下官就知道大人一定能逢凶化吉……”蒋太医放下药箱,两手合十。   “逢凶化吉?”萧恕冷呵了一声。   “我本不必经历这个凶,又何曾需要这个吉?”   一直以来,蒋太医给他看诊,一次次告诉他身体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让他放下警惕。   可是他的身体,当真是在往好的方面恢复吗?   未可见得。   这是一种捧杀,让他过于乐观,也缺少了判断。   蒋太医懵懵懂懂地抬起脑袋,紧张地搓起手,眉心都皱起了几层褶子。   萧恕的态度变得太快,他都跟不上他的节奏了。   “大人,下官不太懂……”   “不懂。”萧恕一改他凝重的神色,忽而冲他咧嘴一笑,口里说道:“那可惜了——”   蒋太医察觉他眼色不对,仓皇退后,可再快的脚步也快不过萧恕的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芒一瞬,蒋太医感觉咽喉处一阵锐疼,随即他视野忽然直坠而落。   砰——   嗙——   成谦站在墙角处,喷涌而出的血只溅到了他的鞋尖,他转头看向站在血泊中的萧恕。   萧恕刚换上的衣服被血浇了半身,深红、浅红、殷红,各种糅合在一块的红色让他变得复杂起来。   他急咳了几声,把蒋太医的头颅从血里提了起来。   “可惜了,你为医者,不该拿刀。”   他对着已经不可能再回答他的头颅说完这句话,提着那还在滴血的断头就往外走。   成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去。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萧恕低哑的嗓音传了过来:“备马,我要上朝。”   江燕如听完她醒来之前发生在萧府的所有事后,手里的粥都不香了。   她放下碗,还没穿鞋袜就准备下床。   如意伸手一拦:“小姐你别着急啊,萧大人去的是皇宫,我们就是出了府,还不是只能在皇宫门外干站着。”   如意说得有道理,江燕如既无官职、也无诰命,根本连皇宫大门都进不去。   “可是……”   江燕如的心突突直跳,她实在太担心了。   她根本想不到是什么事能刺激到萧恕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就去上朝,那画面她虽没亲眼目睹,可想一下也觉得毛骨悚然。   但,她更多的是忧心萧恕如今的身体。   他是因为自己突然病发而随便泄愤吗?!   看起来并不是,倒像是发现了什么事实。   他忽然吐血晕厥难道与一直给他看诊开药的蒋太医有关系?   医者能救人,可是倘若他有了害人之心,那可是防不胜防。   江燕如感觉心跳得过快,就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更重要的是蒋太医,他是皇帝的人。   他提着头去皇宫,又是在向谁示威?   江燕如脑子里很混乱。   称心把碗端了起来,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吹开了上面的热气,安慰道:“对啊,既然着急没用,我们把粥喝完吧,小姐你一晚上没吃东西,到时候等萧大人回来发现你病倒了,我和妹妹可是要倒霉的。”   如意也吐了吐舌头,揪着胸口的衣襟,掐着哭腔道:“是啊是啊,萧大人发火,实、在、是、太、可、怕了!”   江燕如被如意搞怪的样子逗笑了,紧绷的心弦松开了少许,她伸手接过粥碗,小口小口喝进肚子。   张婶用鸡丝煮的粥暖胃饱腹,江燕如喝完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称心收好了碗,又和如意一道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睡觉。   “可是我才刚刚睡醒……”   不说她刚刚睡了一整个白天,就还想着萧恕的事。   江燕如哪能睡得着。   称心和如意对望了一眼。   “那好吧,要不然我们陪你下棋吧,或者我们把百岁抱进来,您逗猫吧?”   江燕如狐疑地看着姐妹俩。   虽然她们相处不久,互相都还不是很了解,但是就江燕如这点道行都能看出称心、如意两人都有些刻意。   刻意给她找事做,刻意把她困在屋中。   江燕如透过两人的中间看向房门的位置,心念忽起,伸手先打了一个哈欠。   “说到下棋,我就犯困,你们都别忙了,也下去休息吧。”   称心、如意两人笑了起来。   “我们不累,小姐你睡吧。”   话音落下,两人扬起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齐刷刷盯着她。   江燕如灰溜溜地扯起被子。   说是不困,可是吃饱喝足后,江燕如还是在绵软的被子里还是培养出了一些睡意。   眼睛强撑着睁开、闭上,闭上又睁开,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她终于看见称心、如意两人也熬不住,坐在椅子上两个脑袋都挨在了一块,看起来是睡着了。   江燕如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放着她外衣的撑架就在床边,她悄悄抽出挂在最上面的外裳准备披上,忽然有个东西从她的袖带里滚了出来。   叮——   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撞到架子铜脚就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这屋子太静了,就仿佛在耳边放大了数倍一样。   江燕如感觉后背一凉。   果然听见一声轻叱从她后方传来,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侠一把捉住了她这个想偷溜的小贼。   “小姐!”   称心、如意两人都醒了。   江燕如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对她们笑了一笑,“吃得有些饱了,我想出去遛弯……”   她一边对着两人胡扯,一边伸手去摸掉在地上的东西。   她不记得自己袖袋里有放东西,还敲得这样响,生怕吵不醒称心如意两人一样。   “你们睡得香,我就没忍心嘛……”江燕如收回手,看清手指勾上来的东西,随即就是一愣。   这是一条黑色的带子,两个端头上都有一颗大如小拇指的红色珊瑚珠,中间则是绑了一枚白色的扳指。   江燕如扯起带子仔细一看。   这不就是萧恕平日里的发带和扳指,怎么会在她的袖袋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如意看了一眼滴水器:“酉时?”   酉时?   平时这个时候,萧恕也早该回来了。   江燕如忽然提脚,大步朝外走。   称心如意两人都赶忙起身,可谁知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好,两人腿脚都发麻,一时没能站起来,又跌回椅子里。   江燕如已经快她们一步,打开了紧闭的房门。 第81章 疯子 他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轰——   视线还没看清任何东西, 一声巨响先响彻四方。   江燕如条件反射就地抱头一蹲。   称心、如意两人在这个时候齐齐扑了上来,一人把她往屋里扯,另一人身手敏捷地把房门推了回去。   房门虽然紧闭。   可轰鸣的声响持续不断,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怎么回事!”如意脸色也变了, 从这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称心摇摇头, “不对劲, 外面的宣云卫居然都没有预警,吴岩呢?”   吴岩是萧恕留在江燕如身边的人, 寻常情况不会离开这里。   江燕如从双臂中抬起苍白的脸。   萧府被人攻击了?   在金陵城萧恕的权利有多大,她早已经见识过, 如今若说有谁胆敢对他动手, 还是在皇帝眼皮底下……   答案几乎就呼之欲出,拍在了她的脸上。   江燕如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蔓延开来, 就好像几个月前被骤然出现的宣云卫带走。   对未知的未来, 无法把控的仓皇与害怕。   不过在这个屋子中,唯有她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样害怕。   称心、如意姐妹俩却很快收起了惊惶, 镇定地开始行动。   “照这个情况发展,我们等不了。”称心贴着耳朵在门背后认真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很大, 可以判断出外面已经有人交起手来。   极有可能是有人准备攻进萧府, 宣云卫的人前去抵抗。   萧恕留着萧府里的宣云卫说多不多,说少其实也不少,足足有三百来人。   如意点了点头,飞快回到屋中从一个角落里抽出了一个包裹。   江燕如虽然心里慌得发堵,却也忍不住问:“你们什么时候收拾的?”   称心从手边的架子上拿起一件灰蓝色的披风往江燕如身上一盖,“唔, 有段时间了,算是我们的老习惯?”   “老习惯?”   这得是什么随时跑路的习惯?   称心不回答,拉起她就开门出去。   如意紧随在她们身后,顺手还把门轻轻带上,并且小心地没有影响到门内烛台上的火苗。   就像是伪装屋子里还有人一样。   “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哥哥又去了哪里?”   虽然姐妹俩是萧恕给她找的婢女不错,但是不代表江燕如就能完全相信她们,尤其是在这样纷乱时候。   在见到萧恕之前,江燕如是不敢离开这里的。   天色昏暗,尤能见到右边远处地平线上剩余的霞光。   红霞似血,晚风似刀。   江燕如转过脑袋,眼睛又映入了另一片赤红。   “那边是什么?”   在她们的左边也有一片通红的‘霞光’。   可是那个方向是东边,并不是西山日落的地方,不该存在晚霞。   “是火?!——”江燕如呼吸一窒。   烟灰的味道被风送了过来,带着焦灼的臭气。   刚刚那爆裂的声响正是有人在往萧府投放火弹的缘故,巨大的火石砸了进来,把枯枝碎叶都引燃了,正在远处噼啪燃烧。   火光映着半边天,还在源源不断滚动着浓烟。   “该死,那个方向……”称心神色凝重,她狠狠握了一下拳头,转头对如意道:“你和小姐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前面的路。”   “欸!如果你们要出府的话,门不是在那边?”江燕如拉住称心。   她们就是想把她往外带,那应该选择的方向应该是府里的西角门,那才是离院子最近的出口,而不是往远处正烧着烈火,更危险的内院而去。   “小姐你放心先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称心并没有理会江燕如的话,把她的手从自己袖口捋了下去,扭身就往内院的方向跑。   “称心!”   如意拽住江燕如道:“现在外面肯定是被包围了,从角门出去不是一个好选择。”   “被包围……”江燕如慢慢消化这句话,“你和称心都知道这件事?”   从萧恕出府的那一刻起,她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这般镇定。   说不定也正是萧恕的吩咐。   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为什么独独瞒着她,让她担心受怕就很好吗?   江燕如咬住下唇。   虽然她知道自己没有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可是萧恕总不该什么都不告诉她,就连要去做危险的事,也不告诉她。   如意把包裹往背上一甩,睁着大大的眼睛道:“我们也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和称心两人说谎话的时候都不会眨眼的,对吧?”江燕如说道。   如意用力眨了眨眼,很老实本分地猛摇头。   江燕如干脆迈开脚往百岁的猫屋去。   自从百岁展露出自己作为‘雄性’特殊标志后,它就被萧恕无情地剥夺了与小主人共处一室的殊荣,木匠特意给它建了一个小屋。   万一被那些火蔓延过来,百岁可没办法自己打开锁。   如意也喜欢百岁,虽然知道带着猫会麻烦,可是还是控制不住腿跟着江燕如一起去百岁的猫屋。   江燕如一路还在碎碎念,妄图从如意的口里挖出点信息,可是如意要不装傻,要不充愣,愣是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给她透露。   想必是被她姐姐称心再三要求过,不敢对她说太多事。   江燕如把吓成一团的百岁抱进怀里,对如意道:“你们若是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是不会跟你们不明不白得走了。”   谁知道她们究竟是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是萧恕的身边,还是萧恕敌人的身边?   如意皱了皱眉心,面色犹豫,“这些事还是等出去后,让萧大人自己来说吧。”   江燕如见她又是拿这样的话搪塞,心中的疑虑和戒备就越重。   “我还有机会听到他的解释吗?”   如意其实也并不知道,事态的演变远超过她们的预料,况且就连吴岩等人都不知所踪,越发让她们觉得事情的严重性。   “说的对,小师妹。”   虽然事情已经变得很复杂,但是如意的意外之中并没有想到还有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范围之内。   江燕如和如意齐齐一惊,两人后退几步,终于看见屋檐之上还坐着一人。   “小师兄!”   江旭从屋檐上轻身落下,如意却拉着江燕如连退几步,然后一个箭步就挡在她身前。   “如意,不用担心,他是我小师兄。”江燕如看如意防备,开口解释,“他是我爹的弟子,我们一起长大的,是认识的人啊。”   “小姐,如今萧府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人能进出自如……”余下的话,如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江燕如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她抬起头,惊讶地望向江旭:“是你?”   这个语气仿佛把外面围府的坏事一道扔到了他的头上。   江旭无奈地笑了下,又摇摇头,竖起两边的手,十分无辜地回答:“不是我,我只是来带你走,外面的事可与我无关呐。”   “带我走?”   “没错,我不能看着你给萧恕陪葬,此时不走,等外面的禁卫军包围进来,你作为他身边的人,定然会被他牵连连坐。”江旭神色凝重,对她伸出手:“跟我走吧,我会把你送出去的,送出金陵,你不是一直想回蜀城吗?”   江燕如眼睛一跳。   她虽然一直以来是很想回蜀城,可是眼下却被更重要的事牵绊住了所有的注意。   “陪葬……牵连?”   江燕如被江旭吐露出来的话吓住了,她从如意身后绕了出来,几步就走到江旭身边,伸手拉住他道:“萧恕他怎么了?”   “小姐!”   如意一跺脚,她没防江燕如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青年如此不设防备,就这样把自己送到人手底下。   江旭果不其然在第一时间就反握住江燕如的手腕,“他?”   江燕如一愣,可是想要再抽回手却也不能,她只能抬起眼,惊愕地看着江旭俯下来的视线。   “他——飞扬跋扈、以下犯上,在太极殿里扔下一个断头胁迫皇帝,皇帝震怒,命他自省己身,却不想他公然袭击了皇帝的近卫,把太极殿打得一塌糊涂,可惜了,他身体不好,没能撑太久,自己先倒下了……”   意识到他说的是发生在皇宫的事。   江燕如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放开她!”如意拍出一掌,江旭早有防备,带着江燕如闪身一躲。   萧恕留下的人,果然一个都不容小觑。   好在他早有防备,要不然刚刚看这长相憨厚的小丫头还真没放在眼里,这一掌挟风带劲,要是真拍在他身上,那也不好受。   “我不信。”   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江燕如挣扎起来:“我不信、我不信……”   公然去挑衅皇帝,拿着把柄送给人制裁。   萧恕虽然荒唐、虽然放肆,可是他又不是一个蠢笨之人。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更何况,这摆明不是把他自己置于危险中,也是把她放在了危险里。   “你早该知道,他就是过彻头彻尾的疯子。”江旭叹了一声。   “不许这样说萧大人!”如意生气了,刚刚一掌被江旭躲了过去,她干脆把包裹丢到一旁,全力对付江旭,势必要把江燕如抢回来。   江燕如在江旭手里,就是一个累赘,这就让如意有了很多空子可以钻。   江旭一时间没法带着丝毫不配合的江燕如离开,他干脆先把江燕如松开,随手就抽出挂在腰间的刀,迎着如意的攻击上前。   如意并不擅用兵器,她走得就是掌法流,江旭的刀让她不能近身,两人就在原地僵持不下。   江燕如知道江旭的武功很好,毕竟是小小年纪就能在江怀魄手下都能走五十招的武学天才。   今日一看,却不想萧恕放在她身边的小丫头居然能与拿着趁手兵器的江旭平分秋色。   “不、不过也是……”江旭应付如意虽然不是那么轻松,可是嘴里依然没有闲着。   “你闭嘴!”如意下手更快更狠,不想让江旭再说出口。   “他只是怕所有的事情败露后,再无机会了。”   “我不懂……”   明明所有的事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又变成这样。   她是真的不懂。   无论是萧恕忽然病倒,还是他忽然对着皇帝发难,又或者是如今萧府岌岌可危的局面。   “你瞧,他什么也没告诉你……”江旭转眸看了她一眼,惋惜道:   “他父亲就是大周赫赫有名的逆贼昙王,曾与西狄勾结葬送了大周十万大军,小师妹,正是你父亲,我们的师父,当时的锦衣卫大人收罗了证据,将他捉拿归案,所以他恨你父亲——”   “你知道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正是以前的昙王府吗?”   “十五年前,它也是这么烧没的——”   江旭的语气很轻,像是站在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方,很轻松地说道。   他是打心里觉得,萧恕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消失。   火焰不知道烧到了什么,忽然暴涨了一个高度。   江燕如的双眼都红了,像是充斥着血丝。   她忽然抬起手,指着院墙的另一侧对江旭怒吼:“你滚——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她才不信,萧恕真的是故意发疯把自己好不容易重建的一切又毁了。   她看见过萧恕偷偷和工匠们商量着阁楼庭榭、讨论过夏看荷花秋赏菊的景致,甚至就连百岁的新猫屋他都想好了。   图纸就压在他书架的左三格里。   他还计划着把谢府的管家挖过来,这样她就不用面对那些让人发愁的账簿和田铺。   ……   他做了这么多努力。   若是可以,他一定不会想把自己的家再一次毁掉。   是他们在逼他。   就像他们现在想把她也逼走一样。 第82章 地道 偷偷挖了一条地道   江旭显然没有料想到江燕如会一口拒绝, 正是分神之际,一柄软剑倏然从侧面横刺出来。   他仰身一躲,蹬腿从二女之间闪身而出。   刚刚他站的地方瞬时被两人占据,从屋檐上被扫下的瓦片掉了下去, 摔成一片残渣。   劈里啪啦一阵响动, 百岁喵呜一声大叫, 呲牙盯着江旭。   江燕如寒毛倒竖,连忙跑到了另一侧躲着。   刚刚那些瓦片险些把她脑袋敲开花。   如意看见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少女, 大喜过望。   “姐姐!”   称心朝着她点了一下头,拧眉看向江旭这个不速之客。   她是看到沿途的情形不对所以半道又折返了回来, 所幸在如意的努力下, 还没有酿成大祸。   谁能想在外面兵荒马乱之际,还有人会偷溜进萧府,打算来个趁火打劫。   江燕如绝不可以被其他人带走。   称心握紧手中的软剑。   如意一向最听称心的话, 有姐姐在身边, 她一扫刚刚的谨慎小心,握住拳头大声道:“别放过这个小贼!姐姐, 我们一起把他抓起来,兴许还有用!”   虽然江旭不承认,不过如意还是认为他和外面的人是一伙的。   如果抓了江旭, 说不定还能用来要挟敌人, 岂不是妙哉。   称心却没有妹妹这般乐观的想法。   如今萧恕一把事情闹大,萧府被围,这说明什么?   说明已经到了最恶劣的那一步。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暗藏祸心之人,想从中分一杯羹。   她们甚至无法判断在这个时候接近的人是哪一方势力。   称心手腕转动,一甩软剑,对着江旭道:“阁下轻功卓绝, 可我们姐妹俩也不是吃素的,今日你是不可能带走小姐。”   江燕如也适时对江旭喊话道:“对,我绝不会跟你走的!”   在他说出那样刻薄无情的话后,江燕如怎么可能再会相信他与外面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就算不是同一批,却也是明显不是与萧恕同路。   他们会有各自不同的立场,江燕如觉得这无可非议。   可是自己却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立场不坚定。   江旭半蹲在屋檐上,认真思考起这个时候再带走江燕如的可行性。   不过有一点她们说得对。   这两个小姑娘武功不弱,若是她们配合起来,他的确一时半会都占不了上风,若是和她们缠斗在一起,势必会长时间被滞留在萧府,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谁再与萧恕扯上关系,都不是一个明智之选。   江旭很快就在心里做出了抉择。   再看江燕如,她那张莹润白皙的小脸在两边各被抹出几道灰痕,活像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小老鼠,看起来弱小可怜,但那两只圆溜溜的杏眼里却闪着坚毅的光芒,仿佛正在用视线对他进行无声的抗议。   几年不见,她的脾性越发难以捉摸。   江旭当初在牡丹楼忽然再遇江燕如的时候就很吃惊,他还以为是被师父洞察到了他的行动,所以第一个反应就是果断离开,不过后面他又静下心来一想,师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江燕如派到金陵城来执行任务。   谁都知道江燕如胆子很小。   不但胆子小,更是怕苦、怕累、怕受伤,一点小病小痛在她身上都会放大数倍,把那当做能要她小命的巨大威胁,从而嚎啕大哭,说些天真有趣的丧气话,让人忍俊不禁。   在师门之中,几乎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宠着她,把她当做最脆弱的瓷器一样呵护。   自然而然直到现在,江旭还是这样认为的。   既然是同门一场,他还念着江怀魄曾经对他的教导之恩,想要回报在江燕如身上。   所以他信心满满地来到萧府,以为江燕如一定会因为害怕受到牵连而选择随他一道离开。   结果却让他很意外。   意外之中竟又夹杂着一些妒嫉。   这没心没肺的小师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对她有多好,反而现在却一心向着那个从前就对她不假辞色的人。   萧恕那样无心无情的人,怎么值得她这样待他?   江旭蹲在屋檐上,幽幽叹了口气,思忖了一会,又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扔了下来。   “小师妹,他不值得,你会后悔的。”他对江燕如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姐妹俩一眼,两手抱了一下拳,“再会。”   “谁要和你再会,滚吧!——”如意摆出张凶巴巴的脸,虽然她单打独斗不是江旭对手,可是气势上还不肯落下风。   尤其是现在,江燕如身边暂时只有她们姐妹俩,她一定要拿出十足的干劲来捍卫自己守卫任务的决心。   江旭没有再多纠缠,转身利索地越过屋脊,脚尖接连在屋檐、树干上点了几下,就在暮色降临前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他的轻功卓绝,像是一片叶子被风吹拂,若不是她们眼睁睁看着,恐怕都不会察觉这里有人经过。   以他这样的身手,想要不惊动外面的人,易如反掌。   目送着他离开,不说称心舒了口气,就连江燕如也觉得安下了心。   其实她也不希望看见两姐妹和江旭动起手,伤到哪一边,她都会觉得难过。   那本书正好扔在江燕如的身前。   江燕如把百岁往肩头上托了一下,俯身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只见封面上写着‘战国策’三个黑字。   正巧,这本书不久前江燕如还在萧恕的书房里看见过。   看得出来这兴许只是江旭从萧恕书桌上里随意抽出来的一本。   江燕如可不觉得这本书能告诉她什么让她后悔的东西,她刚想把书丢掉,称心就从屋檐上飞身而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肘,道:“小姐,我们该出去了,外面的人不会等到太阳下山。”   远处山峦处只剩下一些余霞,就像是试染的一层薄胭脂,几乎看不见色彩。   “出去?”江燕如下意识就抱紧手中的东西,“可是你们不是说了,外面已经被包围了么?”   “对啊。”如意点了点头,“肯定是被包围了。”   远处的火都快窜上天了,不用想,外面肯定围了一群喊打喊杀的臭男人。   “就这样出去,很危险的吧……”江燕如拖出一丝哭腔,她已经很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不想给两人带来多余的负担。   只是明眼人光看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就知道她现在有多害怕。   毕竟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   江燕如对自己的定位很精准,认知也很彻底。   所以她很清楚即便称心和如意的武功再高,带上她也难免要打个对折。   “我们不走门。”   称心和如意两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她,走得飞快,不给江燕如任何反悔的机会。   江燕如‘欸’了一声,不由自主跟着她们的步伐往前,“不走门是什么意思?”   “萧府里还有个出口。”称心笑了起来,声音透出几分轻松愉快:“大人或许是从牡丹楼学到了经验,所以趁着修缮萧府的时候,先让人偷偷挖了一条地道。”   江燕如:“!!!”   “居然没有抓到人。”白望舒十分奇怪,不禁从桌边站了起来,手指搭在桌沿敲了敲。   “这是怎么回事?”   来给他报信的黑衣人正单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但是更不敢不回答他的话:“是……是没有抓到人,就连大部分的宣云卫也一哄而散藏进了巷道里,我们的人只来得及抓到四五个,还都不是萧恕身边的人,即便严刑拷打也没有问出东西,他们只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受够了在萧恕手下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在萧恕被关在皇宫,他们也是想趁乱逃走。”   白望舒冷笑一声:“鬼话连篇。”   黑衣人不敢应。   虽然他也不信萧恕一手建立起的宣云卫会这样不战而败,溃如决堤,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没有网住这些杂鱼,反而让他们溜走了,若是再附和主子的话,那岂不是往自己身上加罪。   这样的蠢事,他不会做。   好在白望舒的注意没有放在这些小鱼小虾身上,他手掌撑在桌面上,抬起眼,用散漫的腔调问道:   “皇宫的情况呢?”   “据皇宫大监来报,萧恕被羁押在了璇玑宫的地牢里,那里看守很严,再往里打听恐会打草惊蛇……”   不过光探听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璇玑宫的地牢,他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可怕的地方。   一些皇室不便公然处置的犯人会被关押在那里,每日都有专人‘伺候’,往往没等脱层皮,人就先疯了、废了。   高允自上位以来,无论萧恕做什么事都从未跟他翻过脸,这一次是真得被气狠了。   虽然萧恕放纵不羁,可还从没有在朝堂之上公然挑衅过帝王的威严。   私下他要怎么玩、要怎么闹,高允都有法子替他遮掩。   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数百双眼睛看着,高允下不了这个台。   若他不处置萧恕,那必然会让人觉得他是被萧恕牵丝弄线的傀儡皇帝。   这要他以后再如何坐稳这个血淋淋的位置。   萧恕一向对皇帝信任,所以他对于皇帝派来蒋太医也是相当信任,当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这份信任蚕食,可想而知的震怒。   萧恕自大又狂妄,却有让人不可置信的忠诚与坚定。   但他也是一个不容背叛的人。   对于萧恕和皇帝失和的局面,白望舒盼望已久,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又生出了一份不确信。   “那他的身体呢?”   “高允并未请太医为萧恕治疗,但是那天在太极殿里,都看见他吐血晕厥了,蒋太医之前说得不错,萧恕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们花费不少功夫收买蒋太医,可惜那人实在是胆子太小了,不然萧恕哪能活到今天。   白望舒松开紧锁的眉,“不能让他再有翻身之力,既然皇帝已经火了,那就……”   黑衣人心领神会:“属下一定办好。” 第83章 梦里 在她的梦里   江燕如以为逃亡的日子会很艰难。   但是没想到, 比起萧府那破烂院子,她的逃难生活反而没有那么差。   与两姐妹一起从地道出来,她们并没有出城,而是一头钻进金陵城最靠西北角的一片桃林。   这处桃林原本属于某位皇亲, 据说正是早些时候在白府被暗杀的西昌王, 如今旧主不在, 新帝缅怀兄弟,还未将这里收回另赐。   因此这里只有桃花依旧, 却不见有王府管事。   至于为什么还留在金陵城里,绝不是什么‘最危险的的地方就是安全’, 而是地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还没来得及挖到城外。   这只是萧府地道其中最短的一条出路,而且恰好完工了。   从地道出来,几人就遇到来接应她们的吴岩和几名面容严肃的宣云卫, 他们早些时候就过来清扫过四周, 确保这里没有被人发现。   有了他们,称心和如意肩上的压力骤然减轻, 还有心情对着江燕如一笑。   “好了,我们现在没事了。”   两人语气都格外轻松,目的就是为了让江燕如不要太过紧张。   从离开萧府到现在, 她神经一直紧绷着, 没有片刻松懈,她们都担心她要被吓坏了。   江燕如点了点头,随着她们一道笑了一下,可她的心依然没有完全落下。   吴岩他们几人也并没有带来萧恕的消息,他们唯一能知道的人也只有随着萧恕一道进了皇宫的成谦。   可他也随着萧恕一起音讯全无。   吴岩带着她们坐上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在金陵城里七绕八绕, 花了两柱香的时间到了一座临河的院子。   小院外表低调简约,内里却别有洞天。   层楼叠榭,碧瓦朱甍。   四合抱院,错以假山、长廊,间有亭楼、湖池。   各色花树草木,疏密相间,繁花似锦。   若不是在这昏昏暗暗的夜晚,而是白日阳光明媚时,一定更美。   这真不像是萧恕的品味。   江燕如环顾这座小院子,这里很好,可是却少了萧恕,她的心还是空落落的。   虽然到了这处安身的地方,几人还是高度紧张了一夜,还没等到皇宫传来消息,另有一则流言甚嚣尘上,传遍了金陵。   就连深宫之中的皇帝在听到这则消息时都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茶盏,露出一抹不寻常的恼怒。   无人知道消息的来源,可那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很容易就相信了这一番说辞。   宣云卫隶属于萧恕,封名更是他一人选定了。   而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字眼里却玩弄了玄机。   宣又可称之为曰,宣云到曰云,组起来岂非就是一个昙字。   再加上他宁可住在废弃的昙王府,也不肯另修奢宅大府,就是最大的铁证。   萧恕乃是大周最大的逆贼叛臣昙王之子!!!   他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十几年,先是勾结了原本无力起势的十一皇子,然后弄死了废太子然后又血洗了金陵城。   至此,他把一切反对的声音都用残酷的手段强行压制,尤其是曾经对昙王落井下石的世家高官,他明里暗里地打压、清理,到现在那些人才逐渐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谁。   最可怕的是,这都是新帝高允与他结下的盟约,也是他们之间血腥的交易。   他们无处伸冤!   原本众人对于新帝高允已经处以慢慢接受的状态不说他的身后有王太傅的支持,就他本人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并不比原太子差。   可是忽然来了这么一下,所有人的心态都崩了。   特别那些曾经与昙王有过小仇小怨,甚至还有些对于掀翻昙王势力摇旗呐喊、煽风点火过的人而言。   谁不是心里七上八下,跼蹐不安。   不过也有冷静的人静下心来一想,这则消息来的时候还真是巧得很。   一天前,萧恕和新帝刚在太极殿里闹了那一场,两人决裂是铁板钉钉的事,这就说明什么?   说明事情已经有了转机,这金陵城不再是萧恕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肆意操控的。   只要他们把萧恕身上背负的罪名定死,就是皇帝也不能再包庇。   兴许还会顺水推舟,处理掉他这个隐患。   等各怀心思的大臣们梳洗整装,按部就班地赶去上朝。   却得知皇帝昨日被萧恕血洗太极殿的场面惊扰了龙体,今日身体抱恙,罢免了这一日的朝会。   众人无奈,只能暂且按下奏表,各回各家。   不过他们都清楚,萧恕此次,绝逃不了严惩了。   江燕如频频让人出去打探消息,可是带回来的都是不利于萧恕的坏消息。   有人说他在皇宫大牢了受尽酷刑,还有人说他身体早已经不行,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更多数的人则在外边大肆数落当初昙王犯下的恶行,煽动金陵城百姓对萧恕痛深恶绝,从而达到向皇帝施压的目的。   他们都想让萧恕死,而且是越快越好。   就仿佛知道如果让萧恕找到一线生机,他就会死灰复燃,把火烧回到他们身上。   江燕如慢慢低下头,手里茶杯里早没有了热气,还是满满一杯清茶,她一口都没有饮用。   微微晃动的水面映出她苍白的小脸,一夜未眠,她白皙的肤色藏不住眼下的青黛,显得整个人十分憔悴。   现在江燕如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昙王锒铛入狱,昙王府满门抄斩,是她爹参与收集证据,上报朝廷。   百岁作为一只小猫,并不能领会小主人现在沉痛的心情,它只是奇怪为什么今日没人陪它玩,反复在江燕如脚边推着一个小彩球,彩球的内部镶了一个铃铛,一直丁零当啷的响,十分吵闹,江燕如却都充耳不闻。   她忧心忡忡,几乎没有再没有别的心思。   在一边的如意看不过去,把百岁抱走,让江燕如有了一个清净思考的空间。   江燕如并没有思考太久,因为她本来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去解决眼下复杂的困境,她只是趴在窗台,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去。   果如她昨夜所想,在暖阳之下,这处小院精巧别致,姹紫嫣红。   有许多她说不上名字却十分好看的花植,空气中也浮着让人心旷神怡的芬芳。   万物都在欣欣向荣,唯有她的心在渐渐枯萎。   听人说萧府再一次被烈火席卷,这一次就连她往日住的偏僻小院也没有逃过一劫,更别提那些刚刚被修缮过的新屋。   萧恕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   至于他们出来的暗道更是被掩埋在倒塌的新墙之下,若无人去清查,一时半会也不会发现那条通往西昌王桃园的地道。   不过就算有人查到了,也很难查到这里。   江燕如一晚没睡,这时候趴在窗台上,疲倦不断累积,让眼皮逐渐沉重,最后头挨在胳膊上,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场梦。   对萧恕有记忆的时候,她三岁,萧恕十岁。   爹把已经在抽条的少年带到她面前,介绍给她,让她喊哥。   她抱着奶娘做给她的安抚兔子枕,光顾着盯着这个陌生的少年,头一次没有听她爹的话,喊他哥哥。   其实她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江府,一直照顾她的奶娘在面前抱怨过很多次,也不管她听不听的懂。   “老爷真是糊涂,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竟做出那样奋不顾身的危险的事,小小姐啊,你可以要当心一些,那孩子脸上还烙着奴印,只怕不是什么好出身……”   “老爷不是魔怔了吧,竟然说要把他收为义子,这简直太离谱了,我可怜的小姐为他生下了孩子,都不如一个外人重要?”   ……   每每提起,奶娘口中都是不满,认为她爹枉顾即将临产的爱人,千里远赴金陵是一件多大的错事。   江燕如的娘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柔弱的女人,担心江怀魄去金陵会再生变故,整日忧心忡忡,这才积忧成疾,造成后面的难产崩漏。   所以江燕如与萧恕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很不愉快的收场。   江燕如大哭了一场,还闹出了一场病,弄得萧恕在江家更难堪。   虽然江怀魄没有怪他的意思,但师门里的师兄们明里暗里都对他开始冷嘲热讽,让他少出现在人前。   因为小师妹看不得他的丑样子。   ……   在她梦中,又或者说是记忆里。   萧恕从来都是一个人,除了有时候会来和她一起读书,又或者爹把他带过来吃饭以外,他再没有一次主动出现在她眼前。   两人的关系维持着一个不好不坏的状态,直到那一次她撞见萧恕被人追杀……   轰隆隆——   一声闷雷从云端乍响,江燕如突然惊醒。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外边的天色完全变了,乌云笼罩着大半的天空,遮得一丝阳光都不见,风吹着草木簌簌狂摇,就连刚开的花都收拢起花苞。   变天了。   江燕如抽回自己麻痹了手,揉着胳膊肘重忆起梦中最后的那段记忆。   既然萧恕的父亲真的是罪大恶极,无法翻身,他们又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刺杀一个少年? 第84章 想他 我想他了   她们出来的匆忙, 除了必需品什么也没带。   江燕如虽然还能抱着百岁解闷,可是她总不能一天都逗猫玩,时间久了百岁都被逗烦了,自己溜出去玩了。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院子里的植物被大雨打得一片狼藉, 到处都有残花落叶。   百岁就在花花绿绿里面自由地打滚, 如意看了一眼就气急败坏追在它身后。   想到要洗猫,她头就疼了。   江燕如撑着腮看着院子里一人一猫追逐, 慢慢展眉解颐,露出许久未见的一个微笑。   称心给江燕如端了热茶点心, 看见她又坐在窗边, 还以为她还在为萧恕的事烦闷,叮嘱她不要太过忧虑。   虽然还没有消息,但是至少这也是一个好消息。   这句话这几天经常挂在她们嘴边, 用来安慰江燕如。   既然萧恕能给她们安排好退路, 想必也会给自己安排好退路,不可能就这么莽撞的把自己性命交出去。   他虽然被人称作疯狗, 可是哪一次不是踩着别人身上。   江燕如回过头,认真地对她点了下脑袋。   “我没事。”   称心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不敢保证她真的没事, 可她们能做到太少, 完全不能抹去江燕如心头的担忧,只能遵循了萧恕的命令,按时给她端来吃食,免得她把自己饿死。   “这里有新做的莲子糕,少糖清甜,小姐可以尝尝看。”   江燕如也十分给面子的走过来尝了一块。   “好吃。”   称心趁机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江燕如的脸, 却发现她郁郁寡欢的神色依然没有好转,就连眼睛里也没有了从前的神采。   意识到江燕如虽然十分配合,但是对周边事物都兴趣缺缺,看起来多半像是在应付她们,不想让人太过担心。   称心看过太多心理不够强的人像她这样表面上若无其事,内里已经在崩溃边缘。   这种伤害可比在皮肉上割几刀子还严重。   称心正愁眉不展,忽然一眼扫到桌面上的书,打算跟江燕如再闲聊一番,谁知她拿起来刚翻了几页,发现书里还夹着一些东西,“怎么还有信?”   江燕如还站在桌边,放下手里才咬了两口的莲子糕,回眸看来。   称心还以为不小心看见萧恕的私人信件,吓得连忙把书要合上,江燕如却忽然伸出手阻止她合书。   “等等!”   称心被江燕如着急的动作吓住了,手指就僵在原处没有动。   江燕如抿了一下唇,放缓了声音:“那封信,能给我看看吗?……那好像是我的。”   江旭没有把江燕如带出金陵城,心里难免郁闷,他随后就去了白府。   白家曾经属于废太子一派,自从新帝上位之后,多番打压之下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辉煌。   如今没有彻底沉没,全靠得是白氏祖先荫庇。   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白府依然是金陵城一大氏族,不容小觑。   白望舒的院子是单独划分出来的一块,占据了整个白府最好的视角,放眼过去外面都是盛放的杏花。   江旭来过几次,无心看这美景。   白望舒的暗卫听见外面树枝晃动的声响,个个都从暗处飞了出来。   “退后。”白望舒还在院内的树下悠然地擦拭着手里的玉笛,就像是一个优雅的世家子一样,他白皙的手指与他手上那管上好质地的玉笛不分伯仲。   江旭在他的墙头蹲了半响,发现没有被暗卫攻击的意向,才安心地落了地。   他刚落地,白望舒的声音随即砸了过来。   “你昨天去了萧府?”   “去了。”江旭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的目的就是萧恕,和江燕如又没有关系,她不该被波及。”   “我的?”白望舒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他。   江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我们的。”   白望舒满意他的识时务,垂下了眼睛缓缓道:“她就是没有关系,但现在也有了关系,你昨天的所作所为险些坏了我们的大事。”   “就是没有我,你的人还不是没有抓到一个有用的人。”江旭想到这里,也有了些怪罪的意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他若没有这个能耐,六年前就早死在了蜀城。”白望舒擦完笛子,横于唇边试了几个小调。   江旭脸色微变,有心想反驳,可也明白,白望舒说的有道理。   萧恕的能耐都是被江怀魄一点点磨出来的。   江怀魄就像是在训练一只雏鹰,一次次把他扔到最危险的地方,哪怕会拼着他受一身的重伤也在所不惜。   往往出去执行任务,萧恕总是拿得那最危险的一个。   所谓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江旭虽然天资聪颖,可也没有能耐保证自己能像萧恕那样一次次都在生死垂危的险境顽强地活下来。   有些人就是百炼成钢,让人不得不服。   江旭脸色不好,连声音都干巴巴的,活像是眼前的白望舒是他的债主。   “那现在呢?”   “现在?”白望舒放下玉笛,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苟延残喘的丧家犬。”   “是宫里传了消息?”江旭想来想去也唯有这个解释能让白望舒彻底放下心来。   若不是从宫里有确切的消息,他们现在还有点不相信高允和萧恕这么快就桥归桥、路归路,决裂了。   这两人会凑到一块,也绝不是什么投缘合拍,完全是当时的利益所合。   高允既已登上帝位,萧恕又不是什么忠臣良将的胚子,迟早会成为高允身边最大的隐患。   古有杯酒释兵权的缓和之策,也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①的激进之法。   “等到明天高允身体‘好转’,总是要上朝的。”白望舒微微一笑。   他拖着不上朝,总不能拖个十天半月。   朝臣们可都早已写好了奏章,蠢蠢欲动。   无论他现在是想保还是不想保住萧恕,在面对抉择的时候,傻子才会放弃皇权。   江旭也跟着点了点头,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会怎么选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只需要耐心等一个时机。   两人心照不宣的维持了一会宁静,直到院子里忽然又落下了一名暗卫。   那人跪地抱拳,看也不看江旭就对白望舒禀道:   “公子,我们找到人了。”   江燕如从称心手里拿到信,转过来一看,果然是自己写给爹的那封信。   萧恕并没有如约替她把信送出去。   “这是写给谁的?”称心看出江燕如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她。   “我写给我爹的,他答应过会帮我把信送出去。”江燕如低下头,有些难过。   也弄不清究竟是因为萧恕没有做到答应的事,还是明明不久前她还兴致勃勃地想告诉她爹一个好消息,却在几天之内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称心一下就领会了江燕如口里的‘他’是指谁。   看见江燕如忽然变得更加沮丧,她有点后悔自己拿起这本书。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称心连忙翻了翻书,刚刚她好像还看见和信夹在同一个地方的还有另一张纸片。   夹了东西的书页很容易就被翻到,所以称心几乎是下一瞬就找到想要找的东西,她把纸片从书里拿了出来,才看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江燕如被她的反应吸引了,擦了一下眼泪就抬起头问道:“称心,怎么了?”   称心紧咬住下唇,徒然抬起眼,纠结万分地看着江燕如,欲语还休。   江燕如更加奇怪,也更加好奇。   “那张纸片写了什么?”   称心本来把东西想夹回书中,可是忽然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父亲,她又看了江燕如一眼,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然后还是把纸条递了出去。   “给我看?”江燕如虽然先发表了疑问,但是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她垂下眼,在纸片上扫了一眼。   这张三指宽的纸条上只写了三行字。   【孟老神医与江怀魄一行人,追踪途中坠崖,下落不明】   领会到了字里行间的意思,江燕如身体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软了下来。   若不是称心眼明手快,把她扶住,她就要直接摔地上了。   “小姐!”   江燕如两手捂着嘴,似乎害怕自己的惊叫会引来外面的宣云卫的注意。   追踪?   他为什么会去追踪她爹,还迫使他们坠入了悬崖。   所以他是早知道自己的这封信是注定送不到,干脆就没有寄出。   江燕如回想起自己交信的那个画面,萧恕神色如常地接下信,只冲她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对多她说出一个字。   她那么相信他……   到头来,真的就如江旭所说,他还是想对付她爹吗?   西蜀离着金陵城这么远,他不可能是忽然起了心思,而是早有预谋,要不然他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小姐……您先别慌,只是下落不明,未必就是……”称心扶住江燕如到圆凳上坐下,看见江燕如现在这样,心里又隐隐后悔把纸条给她看了。   称心略一想,当时这本书是那个陌生的少年扔下来的。   “也可能是别人栽赃,小姐您还记得那个人把书扔下来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江燕如又升起了一抹希望。   是了,这书是江旭扔下来的。   江旭想要让她离开萧恕,自然会有各种手段。   “所以,这说不定是一条假消息,我们不如等萧大人出来后再问个清楚。”   江燕如也情愿相信这是一条假消息,她爹身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实话说,普通的宣云卫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你说的对。”江燕如拉住称心,“那他什么时候才出来啊,我想让他亲口解释……”   “小姐……”称心轻轻搂住江燕如的肩膀,意识到自己又抛出了一个难以自圆的话题。   江燕如抽了抽鼻子,承认道:“我想他了。” 第85章 信号 谁来都好   璇玑宫地牢。   这里曾是前朝皇帝用以避难之所, 建立初期也极尽奢华的金雕玉塑,还种有各种喜阴的植木花草、挖了玉池养上了游鱼,赫然是一座地下宫殿。   为了防止被外人知道地宫的秘密,当初参与建造地宫的一千名工匠包括主官都被就地坑杀, 被烧红的铁水融入了地宫四十八个还没浇筑完成的巨大地坑里。   也许正是因为这位皇帝残暴的行为注定要遭到天谴, 他的帝位没过三年就被大周的开国皇帝率领铁骑踏平了。   被活捉的前朝皇帝自食恶果被关在璇玑宫的地宫里, 听说日夜被鬼影所缠,疯疯癫癫数年, 死得时候干瘦如骨,满身、满脸都是自己抓出来的血痕, 比恶鬼还可怕。   至此以后, 璇玑宫地宫就变成了皇宫地牢。   昔日那些金雕玉塑没有被撤去,只是被蒙上了一层又层发黑的血,逐渐变得看不出原本的金碧辉煌, 只剩下阴暗昏沉和腐败恶臭。   萧恕靠着墙。   地宫里没有开窗, 他分辨不了日夜,只能依靠三餐来推断外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天。   和外面猜测不同的是, 他看起精神尚不错。   在地牢里也没有被刑具伺候,甚至那些看门的守卫都躲得老远,基本不在他面前出现, 生怕被他记住模样一样。   “大人……外面的情况差不多是这样了。”   成谦在他隔壁的牢房里, 和他背靠着墙,至于为什么没有和萧恕待在同一间牢房,理由和看门的地宫侍卫一样。   萧恕现在整个人阴郁的不太正常。   他怕受到池鱼之殃。   “嗯。”萧恕淡淡应了一声。   宣云卫的状况他了解,不会因为他忽然行动而崩如散沙。   他们还是会井然有序地完成命令,不让人抓住把柄。   不过所谓的把柄也早已经公诸于众,萧恕心里反而感觉踏实下来了。   他轻笑了一声, 成谦在墙的隔壁都忍不住搓了一下手臂,感觉隔着厚墙都能感受到萧恕现在阴沉的情绪。   成谦轻咳了一声,转开这些沉重的话题,又说道:“听说江姑娘这两天逐渐平静下来了,不过似乎有些过于平静。”   等了许久没有回应,成谦都以为萧恕是不是睡着了时才听见那边传来一声问话。   “她哭了吗?”   成谦:?   他是不是在地牢里待久了,也被鬼影缠身,产生了错觉。   要不怎么会从萧恕的声音听出了一丝期待。   他期待什么?期待那可怜的小姑娘被吓哭?   对于萧恕变.态的心理,成谦一直都没能摸清楚。   成谦太过震惊从而产生了怀疑,许久没有回答,很快萧恕又说了一句。   “成谦,你是死了吗?”   成谦在萧恕这句不耐烦的声音里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好了,他这样才正常了。   他想了一想,虽然这些对他而言都是芝麻点大的小事,但是他记忆好,听过一次全都记住了,萧恕要知道,他随时都能翻出来。   “就饭菜不合口味的时候哭过一次,百岁从窗台上滚下去的时候哭过一次,暴雨打雷哭了一次……”成谦不自觉地说了一堆,然后下意识把江燕如和称心无意中发现夹在书里的东西瞒了过去。   那个叫江旭的小子,等出去再和他算帐!   “倒是哭了不少。”   成谦想了想,中肯地回答:“江姑娘这次受到惊吓不小,容易哭也是正常。”   “我们要不要把消息给吴岩送出去一些?”   毕竟这几天外面的人一直都不知道里面的消息,时间越久,他们会越感到焦虑不安。   宣云卫的人倒是好说,主要是其他那几人。   “还不是时候。”萧恕最后答了一声,他下意识想去转动自己手指上的扳指,忽然摸了个空,才想到自己把扳指留给了江燕如。   他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讪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   外边这几天算得上是风平浪静,让称心几人也稍有松懈。   毕竟一直提心吊胆,对体力和精神都是摧残,铁打的人也经历不起这样的长时间的消耗。   这天她们为了让江燕如也开心一点,特意在小院里设了一张桌子,大家主仆不分都坐了下来,一边赏景一边吃着从外面的酒楼买回来茶点。   一点也不像正在被驱逐追杀的一帮人。   “那些老东西想要挟陛下处置萧大人,但是也有不少人反对,两边的人僵持不下,这件事还是有转机的。”   他们也专门捡一些好听的话说,江燕如果然脸色好了许多。   江燕如也观察了几天。   这些人都是萧恕身边的人,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要瞒着她,他们的的确确没有军心大乱的样子。   萧恕或许有别的思量,可是他并不想弄得世人皆知。   就在她们其乐融融地放松心情,有人从屋檐上飞身而落,脚跟刚踩在地上,抬头就对吴岩急道:“被发现了,立刻出城。”   江燕如还捏着杯子发怔,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身边原来除了吴岩称心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别人。   这也是宣云卫另一支队伍,相当于萧恕身边的暗卫。   吴岩对这个忽然出现的人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特别信任,因此他一声话落,吴岩马上反应是出了变故。   虽然这个地方隐蔽,可毕竟还在金陵城里,有心人认真搜查,还是能寻到蛛丝马迹。   不过显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江燕如还会成为目标,明明已经不再重要了才是。   “快走!”吴岩马上站起来指挥。   称心如意经历过第一次撤离,这一次的反应更为迅速,一人拉着江燕如起身就直接往后院跑,另一人则冲回屋子去拿东西抱百岁。   好在她们一直以来都把东西准备妥当,不用临时去收拾,几乎拿了重要的东西就能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三辆马车就前后从小巷子里出发了。   江燕如能配合的时候几乎不拖后腿,乖乖顺顺抱腿坐在马车里,百岁在她怀里一样安静,连声喵都不叫了。   经过一个巷子口,三辆马车就分道扬镳,其中两辆直冲着南北两道城门,而江燕如的这辆还在金陵城的街道里打转,直到快要关闭城门的时候才随着一群出城的马车离开了金陵城。   如意从车帘缝隙里往外看了看,“看来没有人跟着我们。”   吴岩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现在还不好说。”   因为出城的马车太多,大家都挤在一条路上,还没到分开的时候,也无法分辨出有没有人与他们同路。   “我们要去哪里?”江燕如第一次发问。   “去齐阳。”   江燕如知道齐阳,不但是因为那里是韩皇后所在,还因为齐阳与蜀城是一个方向。   她从蜀城来的时候,也经过了这个城,所以她还记得那里。   江燕如也是马上意识到了,他们选择齐阳的原因是那里有王太傅。   虽然吴岩用了两辆马车去迷惑追兵,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还没走出金陵城半日就被人追上了。   而且是数十名精良骑兵,他们轻装简行,踩着沉雷一样的马蹄声俩俩并驱而来。   这不像是普通的护卫,倒像是军队。   为了不引人注意,吴岩并没有让宣云卫的人手跟着,没想到却反而让他们陷入了险境。   马车在笔直的官道上几乎就是一个活靶子,跑不快的同时也无处躲藏。   “弃马车!”吴岩当机立断。   最后四人骑着两匹马,往道路边上的林子钻了进去。   好在这不是江燕如第一次骑快马,也不至于不习惯,只是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去当诱饵的吴岩与如意两人。   “别担心,他们两人都有自保能力。”   作为姐姐的称心很了解自己妹妹的能力,更明白现在她们面对的局面,江燕如努力想压下翻涌而上的害怕情绪,但还是忍不住流下了几滴眼泪,可下一瞬,她就被映入眼帘的寒光吓得叫出了声。   “小心!——”   称心快速拔出长剑同时调转马头,两边的人马一照面,利刃相接擦出了火花,在昏暗的视野犹如繁星闪烁。   “你们逃不掉了!”另一边的人粗着嗓音喊,说着他就朝天空发射了一枚信号弹。   信号弹在夜空炸开,又变成无数的火星往下坠落。   “糟了!”称心还是第一次有玩脱了的想法。   若只有眼前这个一男人,她不一定会输,可是他该死得居然发射了信号弹。   称心还在气愤地碎碎念。   “我们没有信号弹吗?”江燕如忽然开口问。   称心一愣。   对哦,她们也有信号弹。   只不过一开始被追击的时候谁也没想过要用,毕竟特意钻进密林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谁还会傻到发信号弹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称心说话的同时还在和追过来的男人刀剑相对,她把信号弹从腰袋里拿出来塞进江燕如手里。   江燕如没有称心的顾忌,她一拿到手就把信号弹也射上了天。   谁来都好,她不想死在这里! 第86章 被绑 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另有所图   两枚信号弹前后发出去, 夜空短暂地亮了两瞬,又重归了黑暗。   其实谁也不知道先来的人会是哪一边的人,赌的就是运气。   拿着短刀的男人抬头看一眼,冷笑了一声, 没有对她们发出信号弹一事有半句话。   他只是掂了掂手里的刀, 微眯起双眼, 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仿佛有十足的信心在短时间把她们拿下。   他发出信号, 可不是为了求援的。   称心和对手在马上都施展不开,打着打着就跳到地上去打了。   他们一人用着短刀, 一人用长剑。   称心身子灵巧轻盈, 剑法刁钻古怪,一时也没有让对方找到空子,基本还可以招教得住。   江燕如知道自己帮不上忙, 本想趁机找个地方藏起来, 但望了眼身后黑黢黢的密林,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这林子进去了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别的危险, 尤其是万一她落单了再遇到其他追兵,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而且她刚刚发送了信号弹,如果宣云卫的人看见了, 应该很快就会来救她。   虽然萧恕被关了起来, 但是江燕如总感觉他的影响力还一直自己的身边。   无论是他安排在她身边的人,还是他留下的这些东西。   江燕如隔着衣襟按住挂在脖子上的扳指,贴着的她的皮肤本该冰冷的东西都变得温热。   萧恕给她的东西,她一直都随身携带着。   因为这发带和扳指萧恕基本不离身,想必对他而言是重要之物,他不想落在别人手上。   一想起萧恕, 江燕如忍不住会想。   自己经历的这些,萧恕在很小的年纪是不是已经经历过了。   被人追击、抓捕,甚至可能还想要她性命。   自己这般狼狈,却还是有人保护之下,那时候的萧恕,身边还没有宣云卫……   他应该更害怕、更绝望。   要不然他怎么还说自己小时候睡过死人堆。   江燕如想到这里,自己先打了个哆嗦,她至少没有沦落到那般田地。   她用力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又把身子缩进两颗树之间的夹缝中,这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在那边缠斗的人一时也看不清她的动作,只有称心在转身之际稍微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称心的体力还是不能与正值壮年的男性相提并论,虽然能招架得他的攻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动作越发缓慢,逐渐有了溃败的征兆。   江燕如在暗处盯着被月光照亮的两人,心中抑不住的心慌,她手中仅有一把手掌长的短匕.首,这还是上马车后如意交给她的东西。   可是从没有动刀弄剑的人拿着这件锋利的杀器也不知该如何使用。   江燕如感觉掌心的汗都润湿了牛皮刀柄,湿滑的触感让她几乎握不紧手里的刀。   铮——   铁器被击打,拖出长长的摩擦音,让人不禁想要捂住耳朵。   可是江燕如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称心输了。   长剑脱手的那一刻,注定成了败局。   江燕如和她都只能任人宰割。   称心长剑脱手的那一刻心里有很短暂的心慌,但是她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忍着身上的伤痛死死抱住男人的腿,绊住他想要再去找江燕如的心思。   “小姐!快跑!”   称心故意朝着另一个方喊,江燕如马上明白她的意思。   她们等不来救兵了。   江燕如用匕首轻轻扎破了自己的手心,刺痛唤醒了她的意识,她才拖着已经虚软大半的身体从树缝之间往后悄悄挤出去。   称心大喊大叫,制造出的混乱足以掩盖江燕如弄出来的小动静,那个男人愤怒地对称心拳打脚踢,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腿从束缚中抽出来。   已经走出了很远,就连称心的声音都已经小得不可闻,江燕如忍不住一次次回头。   称心若不是为了拖住那个男人,她自己一定是有办法离开的。   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江燕如憋着抽泣声,不想再浪费体力在哭泣上,但是双眼已经被眼泪模糊,无论是身后还是身前,她都看不清楚。   “是你们发的信号弹?”   忽然她前方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像是被粗粝的岩石摩擦出的声音,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冷肃。   江燕如还在往前挪动的身子蓦然一僵,她感觉后背飞快地生出了一层冷汗。   黑暗中有数十道人影从林子里钻出来。   江燕如看清了他们的衣着样式,陌生的。   成谦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他估摸不准萧恕听见这则消息的反应,要求来传信的暗卫同他一道进了地牢。   听到声响,萧恕本来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朝着铁栏外的他们看过来。   这个时候来的消息总是让人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扳指再一次摸了个空。   他抿得有些发白的唇微启,问道:   “人呢?”   成谦瞟了一眼身边的人,不敢做声。   那人很干脆地跪了下去,老实交代:“……跟丢了。”   萧恕倏然从他一直坐着的墙角站了起来,虽然被困在这里数日,可是他依然衣着整洁,连发丝都一丝不苟,所有外界猜测的虚弱、颓唐都与他毫无干系。   昏黄的光线打在他脸上,被挺拔的鼻梁分割中,一片光亮,一边昏暗,就好像他从来里外表现出不一样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   他走近了些,那些堆积在脚边的锁链被他踹得撞到了铁栏,发出一声巨响。   虽然隔着铁栏,成谦和暗卫还是感觉到了威压扑面而来,他们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暗卫朝着成谦递了一个求助的眼色。   本着相互理解、相互帮助,成谦也不能让暗卫独自面对萧恕。   “……我们的人看见了信号弹,找过去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尸体,没有看见其他人。”成谦补充,目光触及萧恕那双阴冷的眸子时不禁又低了下去,连声音也小了许多。   “那尸体检查过,正是原东宫旧部的护卫,除了一刀毙命的伤口之外,身上还有很多剑伤,剑伤看得出是称心的手法,至于喉咙的刀伤……”   “还有别的人出现,带走了她们?”萧恕通过他寥寥几句,自己就得出了这个结论,打断了成谦滔滔不绝的解释。   成谦和暗卫一同点起了头。   萧恕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梭巡,“比宣云卫还快?”   虽然只是淡淡一声反问,成谦鬓角还是流下一行冷汗。   “……好像是从外地来的商队,相信天亮之前宣云卫就能找到他们的行踪。”   萧恕抬起手指,捏着自己的眉心。   为什么总是这样的难,好像所有的事都要与他作对。   他就不该这样束手束脚的。   成谦看着萧恕紧绷的下颚,心惊胆战。   每一次萧恕打算放开手脚的时候,总不会风平浪静。   “我要出……”萧恕的话音还未落,就另有一道声音急忙忙传来。   “萧统领,出大事了!”   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江燕如被人一把扛在肩头,往一个方向奔跑。   她虽然被颠得七荤八素,但是还是不停的挣扎,匕首早已经被人夺了去,她就用脚、用拳头。   可惜抓她的人皮糙肉厚,完全不为所动,江燕如把自己的手都拍红了。   “别打了,省点力气吧。”   那个男人跑了这么久,一点也不带喘,甚至声音里还带着点笑音,江燕如气得发抖。   “你是谁,你抓我做什么?我又没惹你们!”   江燕如早就发现他们并不是一开始抓她们的那批人,因为她眼睁睁看见那个男人被他们一刀割了喉咙。   敢情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过无端端的,他们在这林子里出现也是一件特别古怪的事。   “不是你们发送的信号灯?”   “我那是……!”江燕如咬住唇,又不敢说是为了引宣云卫来的。   她还没弄清楚这些人是谁。   不是什么人都敢在三更半夜看见信号弹就凑过来。   这些人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另有所图。   “放开我!”称心更惨,被人反绑了手,她的伤害性比较高,刚刚他们这群人就是一时没注意让她拿起了剑,差点让她逃了去。   “你们放开称心!”江燕如马上又换了一种说法:“你们抓我就是了,放了她!”   “抓你做什么,你还不如她有用呢!”男人促狭的语调让江燕如无意中抓到一抹熟悉的感觉。   她慢慢停下挣扎,“你不是来抓我们的?”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嗯哼了一声。   这时候江燕如感觉到他步伐慢了下来,周边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好像前面聚集了不少于四五十人。   江燕如一骇,这是掉贼窝了?   “救到人了?”一个年纪较长,透着严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这个声音却格外耳熟。   江燕如不敢置信地想抬起脑袋,可惜她被挂着,脑袋朝下,想要抬起来可不容易。   扛着她的男人又用他沙哑的大嗓门高兴地说道:“师父!你可能猜不到我救到了谁!” 第87章 真相 金陵城想要他死的人,太多   湍流的溪水带着银白的月光, 像是一条无边蔓延的银色丝带,蜿蜒曲折。   几人坐在岩石上,身前是一堆火,四周还用垒起的石头保护着, 这样也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这里的火光。   常常需要在野外露宿的人多半会这样做。   在陌生的荒野, 人远比野兽更可怕。   江燕如被放了下地, 旁边的声音都静了下去。   这种感觉像是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所以没有人再顾得上交谈。   不过, 他们并没有敌意。   江燕如没顾上看左右两边的人,先抬头直勾勾一往刚刚那道熟悉声音的方向看去。   但是才看了一眼, 她就下意识觉得那个人不是。   坐在最中央的男人微微有些佝偻, 很明显能看见他左边的手臂被截断了,一截空荡荡的袖子被晚风吹起,他逆着光的脸上还依稀带了块黑色的绑带, 正好遮住了他右边的眼睛。   这是一个又瞎又残的男人。   江燕如在心里摇头, 这人怎么可能会是她爹。   刚刚放她下来的男人兴高采烈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对左右的人说:“看看, 看看!这是谁?”   江燕如察觉他这个语气很怪异,像是认识她一样。   不过这一路她都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个把她扛走的男人,只是通过他的声音判断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她正要转头再看, 就听见前面刚刚才被她否认的男人用一种很熟稔亲近的口吻唤她:   “阿如。”   江燕如一怔, 重新抬起眼睛定在他身上,虽然他断了胳膊瞎了一只眼,可就他坐的位置来看,他也是这一行人的主心骨。   而且他扬起头,露出一截下巴,上面有个熟悉的十字伤痕。   江燕如心一下被揪紧。   “爹?”   旁边的人嘻嘻哈哈地笑开口:“看我把小师妹吓得, 都不敢认师父了!”   “你这个脾性什么时候能改一下,这一大把岁数还玩这种把戏。”旁边的人也语气轻松地教训他。   他们此次来金陵城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大家都松了口气。   江燕如顺着熟悉的声音又惊讶道:“三师兄、六师兄!”   这下她终于看清楚这些人是谁。   他们竟然都是当初随着爹一起离开的江家弟子。   江燕如再也不用顾忌,跑了上前,拉住那截空荡荡的袖子就哭了起来。   “爹,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伤成这样……”   她一哭,周围轻松的声音就淡了下去,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们,还有几人在后面重重叹了口气。   江怀魄没来得急掏出帕子,就用手指在她脸上把眼泪抹去,不过他擦得远没有江燕如流得快,不一会她脸上满都是眼泪。   江怀魄就只能放弃地放下手。   “你看,我说过在你生辰前会回来的,我可没有失约。”江怀魄还笑了一下,只能用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女儿。   江燕如被带走,留在蜀城的人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才和他们联系上,可是因为那时候他们正在追查一个人,且在最紧要的时候。   江怀魄一向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事情轻重缓急他分得清楚。   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   不过,他还是派回两人去追查江燕如的下落,只是没想到被萧恕从中作梗,两人一重伤一轻伤,是千方百计才捡了命回来。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江燕如具体是落到了谁手上。   他知道萧恕对他一直有误解,从他被人挑唆离开蜀城起,他就等着他杀回来。   却不想萧恕来得时候不凑巧,只有江燕如被他的人碰上了。   原以为江燕如会凶多吉少……   “你看起来还不错。”江怀魄有些愧疚,又有些欣慰。   他不是一位好夫君也不是一位好父亲。   江燕如能活下来,完全是她自己的意志力使然。   “不是你教过我的,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很努力的!”江燕如瞪大眼睛,很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一直都在努力,哪怕再害怕恐惧,她都有听话,所以终于等到爹来救她。   “你很好……”江怀魄不擅长夸人,但是看着女儿哭倒在他怀里,委屈万分,不由放缓了声音:“做得很好。”   比起他颠来倒去的几句话,旁边的弟子显得就能言善道许多。   “小师妹太厉害了,我就说嘛!小师妹聪明伶俐,一定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的!”   “是啊是啊,谁能想到小师妹一个人都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师父都小看你。”   他们都知道江燕如是被萧恕带走的,所以也能想到她的不容易。   “对啊,刚刚打我的那几下可不轻啊,要不是我,换几个弱一点的人只怕都制不住她。”那会扛着她过来的师兄也大笑起来。   没想到江燕如在那种情况下还敢反抗自己,这是她从前在蜀城不会有的举动。   看来离开他们后,江燕如也变了许多。   江燕如不好意思被这么多人看着哭,从爹的怀里钻出来,自己翻出袖子内侧擦了擦眼泪。   “坐吧。”江怀魄看她平静下来,就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江燕如先看向称心的方向:“爹,我还有两……”   江怀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担心的事。   “你二师兄带着另一队人往另外的方向去了,如果能遇到就会把他们带来。”   江燕如松了口气,随即又打量起在旁边的几位师兄。   “爹,我怎么没看见七师兄,他也和二师兄一起了吗?”   江燕如觉得奇怪,因为七师兄和二师兄一向不合拍,很少一起行动。   “不。”江怀魄伸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右眼,“任务的途中发生了一些事……”   江燕如沉默了下来,她看着江怀魄的袖子。   “爹,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江燕如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有翻涌的征兆。   “你的手臂和眼睛……”   到底是什么任务,让他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也要去做。   “还有七师兄……”   这次江怀魄及时掏出了手帕,递到江燕如眼前。   “坐吧,我要跟你讲的事是关于萧恕的。”他盯了一眼手帕,补充道:“你可以慢慢哭。”   江燕如眼睛圆睁,很惊讶从他口里听见这个名字,看来她爹并不是刚知道萧恕的事,在他离开的这些年,莫非一直都在关注他?   这样江燕如哪还顾得上哭,她马上坐到他身边:   “是和哥……萧恕有关系?”   十五年前。   担任大周全军统领的昙王收到了一封密函,里面罗列了全境各大关隘守将,统军大将的通敌‘罪证’。   当然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伪证。   可是因为涉及人数之广,从上到下覆盖了几乎大周所有的战力。   彼时人心惶惶,将士们只能知道自己并未通敌,可却也会不由怀疑同僚是否是叛徒。   相互之间再无信任。   昙王第一时间压下了这份密函,可谁知道敌人并不仅仅把这份东西送到了他的手上。   最重要的那份紧跟着就落到了皇帝手上。   老皇帝震怒,下令把涉事的大将尽数抓起来严加审问。   在任何地方,任何国度,君主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军队有任何不忠的倾向。   这时候昙王找到了参理此事的锦衣卫同知江怀魄。   “陛下既然要查到底,我们就给他一个结果。”   一个足以担下所有,足以让人信服的结果。   江怀魄讲的事都是在江燕如出生以前,那些已经淡出人记忆的事,这世上或许只有他还记得所有的前因后果。   江燕如捏着手帕的手放在膝盖上,久久不能言语。   “所以昙王是无辜的……”   江怀魄喝下一口烈酒,慢慢吐出一言:“他们都是无辜的。”   外敌花了五年时间潜入到他们之中,就为了能把势力逐渐渗透进来,从内而外分化掉大周引以为傲的武力。   贤明的君主本该很快认清事情的真相,不让自己的臣民卷入这场风波。   只可惜那时的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逐渐变得不再信任自己身边之人,尤其是那些手持兵权的大将。   昙王也没法力缆狂澜。   “所以爹做的是伪证!”江燕如张了张嘴,“昙王根本没有通敌,他只是为了、为了……”   皇帝已经信了敌人的话,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再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靶子’之前,这场风波就永不会结束。   大周的将士有多少会被牵连,多少会被抓进大牢拷问、审查,边防的战力会因此被不断消耗削弱。   他只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   “我这辈子一直信奉着追求真相,却造出了最大的一个谎言,自此之后我辞官放逐到蜀城,你娘……不离不弃跟着我。”江怀魄低下头,“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从不敢奢望娶妻生子……”   自看见昙王株连九族,他就担忧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会牵连到家人,所以未敢娶妻。   江怀魄看着自己的女儿。   “我没想到,这件事还是牵连到了你身上。”   江燕如摇了摇头。   江怀魄原本不想告诉女儿这些事,但是事与愿违,他却不能再避而不谈。   得知昙王的儿子还存活在世,他不顾一切地回到了金陵城。   救下他,抚养他长大。   把一切能教他的东西尽数传授。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利刃交给他,让他拥有了能反抗命运的武器。   或许是对自己曾经罪恶救赎。   不过这远远不够,萧恕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   “所以我还去西蜀,也是为了找到解药,据我所知染上那种毒的人一般活不过二十五岁……”   在他有生之年,在他还有能力之前,他想把这些事都清了。   但是代价之大,是显而易见的。   江燕如愕然。   不但是为了她爹因为编了一个谎言后几乎是付出了自己后半生来弥补,还因为萧恕还不知道的这些真相。   而且他已经开始吐血晕倒了,他的身体溃败得远比别的人快。   兴许都支撑不到二十五岁。   “那我们、我们该回去救他……他还被皇帝关着,而且身体也不好了……”江燕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无伦次。   江怀魄压下她乱舞的手,慢慢道:“或许迟了……几天后他就会被审决。”   金陵城想要他死的人,太多。 第88章 变故 已经嗅到了变故的气息   “可是他该死吗?”   江怀魄一震, 看着眼泪止不住的女儿,慢慢锁眉敛目,沧桑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沉重。   虽然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她和萧恕经历了什么,可女儿对萧恕超乎寻常的关心, 显而易见是心有所属了。   萧恕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 就是在蜀城他都有所耳闻, 他怎么会不清楚他这些年在做的各种事。   因为身后无父无母、身边无亲无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拔刀杀人, 也能无所畏惧地让自己身处险境。   为了杀敌一千,就是自损八百他也是愿意。   他把自己彻底当作一把刀, 为了新帝披荆斩棘, 血雨腥风。   江怀魄也知道萧恕一直以来都不相信昙王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长大后的他更是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一切在暗中调查,这么长的时间或许已经让他接近了一部分真相。   昙王是被诬陷的, 可那也只有他江怀魄知道所有的证据都是昙王自己伪造的, 他只是在背后给了昙王一点助力。   锦衣卫本就是天子近臣。   解决了‘心头大患’后,先皇对他极度信任, 无数的嘉奖落在他头上,将血淋淋的真相埋藏在心里他尽数婉拒,并且很快就提出了卸职远行。   他是给侩子手递刀的那人。   所以无论萧恕知道还是不知道实情, 会想要报复在他的身上, 也不足为奇。   只是阴差阳错之间,宣云卫来到蜀城的时间与他们刚好错开了一个多月,没能遇上他,反而把江燕如带走了。   ……   江燕如固执地看着他,还在等他一个回答。   江怀魄在她的视线里败下阵来,微不可查得轻叹了一声。   无论萧恕一开始想要做什么, 江燕如已经让他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要不然她也不会被照顾得这么好。   依江燕如的叙述,她是被宣云卫一路护送出城,萧恕的用意也很明显。   他不希望江燕如再被牵扯进去。   作为一个父亲,听见萧恕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之下还做出这样保护的姿态,足以让他动容,他又怎会真的无情。   江怀魄眼神缓缓松了下来,他低声道:   “他是不该死,但是如今的局势已经混乱不堪,皇帝不会再容他……“   萧恕以往所作所为足以让他死一百次,他能活到如今也全因为新帝高允的纵容。   这一次他‘离奇’的行为打破了他与高允的这份平衡,更是大大触犯到了皇帝的威仪。   就像老皇帝无论多么信任昙王,可是一旦得知昙王有危及他的地位时,还是会残忍地痛下杀手。   江怀魄忽而眯起眼,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可是,萧恕为什么要这样做?   急雨打在马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十分扰人。   在马车里的两人都无法再入眠。   江燕如依在车璧上,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称心对她接连看了好几眼。   显然是刚刚和江怀魄的对话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她想安慰江燕如,却又无从下口。   因为江怀魄的话很有道理,萧恕这一次情况是真的很危急了。   而她们,帮不上忙。   从荒林出来,全队就调转了马头,快马加鞭打算回蜀城,远离山雨欲来的金陵城。   江燕如的二师兄没有在林子里发现吴岩和如意,据他查探,林子里确有打斗的迹象,可是并没有发现其他人或者尸体。   如此说来只有两种可能,没有人丧生,或者尸体也被带走了。   但是称心坚持认为他们二人一定是全身而退了。   吴岩两人只负责牵绊和引开追兵,并不会主动攻击,而且没有需要保护的对象,两人只用顾着自己,没那么容易被人抓到。   外面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几匹马的啼声乱糟糟地传来,与整齐前进的队伍有了一些不和谐的节奏。   江燕如挑起车帘朝外张望,仿佛心有所感。   果然,没一会带着斗笠的江怀魄就来到她们的马车旁,他只有一只手拉住缰绳,看着有些怪异,但是常年习武让他身体比常人强壮,单手操控马匹也不在话下。   他隔着雨幕看着车帘后小脸苍白的女儿,斟酌再三,怜惜地开口道:   “阿如,爹还有些事。”   江燕如听见这句熟悉的开头,飞快地蹙了一下眉,手指在膝盖上紧紧攥紧。   每次江怀魄要离开她去外面办事的时候总是这样开口的。   她们好不容易才相聚,这才短短不到一夜的时间,他又有事情要做了。   不过聚少离多也是他们这对父女的常态,江燕如什么别的话也没问,只扒在窗台上朝他道:   “那爹这次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江怀魄抿了一下唇,似乎在思索,又仿佛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父,东西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二师兄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哒哒声由远至近,有不少于七八匹马随着他一道调转了方向。   江怀魄松了口气,朝着声音的方向点了点头,回道:“好,我们这就出发!”   他又转过头,好好打量了一下江燕如,好像半年时间已经让他有些记不太清女儿的面容,他得重新记在心里。   “阿如,你乖,跟着其他师兄们先回蜀城。”   这一次,他留下了足够多的人保护江燕如不再受到伤害。   雨声沥沥,闷雷滚滚。   风把雨丝吹了进来,沾湿了少女的脸颊、乌发,她长睫低垂,雨珠就在上面欲坠不坠,就像是溢出来的眼泪,看起来有些难过。   称心以为江燕如是舍不得和父亲分开,就安慰了起来。   “江大人说得对,小姐先回蜀城避避风头也好,到时候……”   “我不回蜀城。”   称心还在自说自话,忽而听见江燕如斩钉截铁的声音,一怔。   “小姐你说什么?”   江燕如抬起眼睛,那滴雨珠就从她的睫毛上掉了下来,落在她放在膝盖的手背上,破碎的水珠四溅,虽然悄无声息,却仿佛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江燕如轻声慢慢道:“我爹没有说归期。”   “……什么?”称心没觉得江怀魄在匆忙之间少说了几句话有什么奇怪。   多年父女有着一个默契,每逢出去办事,江怀魄总能给出归期,用来安抚女儿的心,而每一次他都会如约回来,从不打破誓言。   江燕如没有花时间解释她的猜测与不安,只问称心道:“我要回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称心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江燕如口里说得回去并不是指回蜀城,而是回金陵城。   风雨来了,林子里的鸟都懂得飞走避难。   “为什么?”称心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这是江燕如自己做的决定。   江燕如手指抚在胸口上,那枚温热的骨扳指压在她微颤的手心下:“他需要这个真相。”   话音停顿了须臾,她用更加肯定的声音道:“他们都需要。”   “我想让他能光明正大地能站在阳光下。”   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曾经萧恕为什么那么能理解王太傅为韩皇后做的一切,是因为他也希望自己能一样。   只可惜昙王大义凛然地做出决定时,他放眼在大周的国土安定,在百姓的安居乐业上,唯独没有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若没有人站出来,那萧恕到死也要背着这个污名。   而且,她也不能让爹为了这件事再去送死。   这是个错误,但不只是他们两人的错误。   该扳正的时候凭什么只让少数的人流血、流泪。   “你、你疯了?”   这件事哪是这样简单就能被抖出来。   真相对大周皇族、其他位高权重的武官们都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谁能料想到这件事被捅出来,会让多少人痛得跳脚,恨得咬牙。   江燕如转眸,那纯稚无邪的眼神已经不复存在。   她慢条斯理地说:   “这天已经烂了,为什么不能把它搅得更烂,我爱的人在流血,为什么不能让所有人流血?”   他们要把所有错误都埋在一人头上,是绝不可以。   称心一时语塞,看着江燕如,像是从没见过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姐妹倆印象中江燕如一遇到危险就会害怕得哭泣,她分明是一个柔弱的菟丝花,像没有依附的对象后她都无法存活一样。   所以她们一直都不能理解一向刀山火海走的人,一个已经绝情绝爱到自己都可以舍弃的人,怎么会喜欢这样无能柔弱的小姑娘。   不过,她们似乎并没有真的认识过这个从一开始被她们保护起来的姑娘。   她是柔弱,但是也顽强固执。   这一刻她不像是柔弱的菟丝花,反倒是像野火烧不尽的草。   只要有一点点阳光、一点点雨水,她就能扎根,疯长,然后漫山遍野。   ……她爱的人。   称心不合时宜地想,萧大人听见这句话兴许不会再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吧?   以前师父就曾经嘲笑过萧恕这个人凡事做得太狠太绝,对自己也狠,对别人也狠,这样的性子注定孤寡一身,得有什么样的疯子才会喜欢他这样的疯狗。   称心看着江燕如‘凶狠’的眸光,忽而一笑。   待到明年祭拜师父的时候,她可以告诉师父了。   “好!我陪小姐回去。”   江燕如闻言粲然一笑,用力拍了拍车璧,大声对外面道:“六师兄,我也要回金陵城!你不答应,我就跳车了!”   长吁了一声,马车急急停止。   金陵城。   百官在太极殿里激烈地争执,皇帝坐于金玉阶的龙椅之上,难得少言寡语,一脸阴郁地看着下方。   本是言官舌战的话题,没想到这一次却是武官们的主场。   他们原先就对萧恕有很大的意见,一方面他把持着宣云卫,无疑就是把刀时时刻刻架在他们头顶上,如今得知他是昙王的儿子,他以往的所作所为更像是挟私报复,让人心底就滋生阴暗的念头。   他知道什么?   他想做什么?   让人猜不透的萧恕变成了一个致命的隐患,而他们只不过是想要拔除这个隐患,让一切都回归到正轨。   毕竟这十五年,已经是这样过来了。   没有人想要再去触碰已经结痂的伤口,让那些血淋淋的东西重现。   他们口沸目赤,强烈要求皇帝严惩罪臣之子。   “陛下!悬而不决是祸也!”   “是啊陛下,再不快点下令,焉知会不会再生变故!”   就在群臣激忿填膺地在太极殿聚讼纷纭时,皇宫外有好几波人正在慢慢汇聚。   高允手指紧紧绷紧,扣着龙椅上的雕饰,目光越过那些攒动的脑袋,望向大殿的门外。   咚——   沉闷巨声震破天际。   宫门外的登闻鼓被人敲响。   众臣齐齐一惊,仿佛已经嗅到了变故的气息。 第89章 归期 他有了归期,也有了等候他归来的……   皇宫的正阳门左右各设了一座汉白玉三阶矮台, 台上立着两面大鼓。   这格局还是延用了前朝的,就连左右两个古制的大鼓都是保留下的古物,经年累月已经金漆斑驳,但是鼓面却是更换过的, 上面印有大周的图腾, 宣告旧王朝已灭, 新王朝的重立威仪。   斗转星移,大周虽然已有百年, 可这鼓被敲响的次数寥寥无几,只手可数。   因为登闻鼓一旦敲响, 有直面皇帝的权利。   但是官员要见皇帝自可以通过上朝递奏, 而普通百姓又有几个胆敢敲响这鼓。   更别说这形同虚设的登闻鼓两边有不少护卫,寻常人都不能接近。   咚——   咚——   咚——   鼓声一声接连一声,这略显密集的频率让人的心脏都变得急促起来, 仿佛是夏夜里那炸响得沉雷落在了耳际, 是要燎起绵延不绝的山火,灼伤他们的眼。   满朝文武都愕然地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有谁在外面敲鼓。   外面瓢泼的大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大殿的琉璃瓦上,配合着鼓声,无端让人想起三军阵前那鼓动人心的进攻号令。   皇帝微一转头, 对身边的人发了话:“出去看看。”   老太监应声后一甩拂尘, 顾不上拿伞就急冲冲小跑进密雨中,仿佛早就想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宫殿。   众人有短暂的沉默,随即又重拾起刚刚没有结果的话题。   鼓声、雨声、激烈的议论声。   高允手撑着额头,仿佛平白无故有一种宿醉后的肿疼。   一想到罪魁祸首还‘舒舒服服’待在地牢里,他就更是恨得牙痒痒。   没过多久,太监还没回来, 却有一名护卫带着一身的雨水跪在殿门外回禀。   他显然是走了另一条路并没遇上皇帝身边的太监,从他身着的服饰可以看出他属于宫门外的侍卫,在他凌乱的发丝中还有殷红的血迹顺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往下流淌。   这名护卫肯定与外面击鼓的人有过接触。   “参见陛下。”护卫声音响亮,盖过了文武官嘈杂的抱怨。   文武官齐齐转过身,打量着殿门外侍卫单膝跪下的身体,横眉冷眼。   因为有人擅自击鼓,打断了他们对萧恕的审判,就像是被刺破了的鱼鳔,难有最初的气势。   现在这断断续续的一两句话再也对皇帝起不到作用。   他们都十分不满,不等高允出声已经开始指责这位护卫办事不力,竟让人扰了重要的朝会。   护卫只垂着脑袋,并不应声。   他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等候皇帝的指令。   高允与愤怒的群臣相比,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文武百官对他的步步紧逼让他十分不好受,可偏偏他还没有到发作的时机。   这是一忍再忍,难以忍受。   虽然有人击了登闻鼓,摆明要闹事,但高允还是提起了一分精神,隔着攒动的人头询问道:“外面何事?”   老太监本着谨慎的态度带了一队宫内护卫过去探查的,因而在路上又耽搁了一点时间。   等他冒雨而来,用两只手遮在眼睛上看清雨幕中的情况,有些发愣。   宫门外的登闻鼓旁不但有几个可疑的人,不远处还有许多撑着油纸伞又或者淋着雨的百姓。   他们三三两两,或聚或散地站着,这么大的雨也没能让他们离开此地,像是一株株已经扎根在地下的植物,纹丝不动。   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太监心里有些不安。   上一次这样百姓聚集在宫门口的时候还是先皇打算抄杀昙王满门的时候。   老太监踩着雨水,拖着湿漉的衣摆走近人群,正要指挥着内宫护卫维持秩序却冷不丁听见了一些声音。   见鬼了‘昙王’二字依稀传入了耳中。   又是昙王。   老太监本能地站住了脚。   不过这一次他们喊得与上一回截然不一样。   “昙王是冤枉的!”   “昙王是被害的!”   老太监心里一紧,同时在这个时候他也看清了跪在雨水里的人。   经常跟在新帝身边,他自然也认识雨中的少女。   正是因为他认出了她,所以更惊讶。   她不是应该被送出城去了,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除此之外,他还看见在百姓之中有几个眼生的人并不是老老实实站着看热闹,他们颇为活跃,到处与人交头接耳,仿佛正在传递什么信息,至于原本护卫则戒备地持剑与另一帮人对峙着,十几人都在雨水中模糊了表情。   但从肢体动作上可见,两边的人都不敢乱动。   少女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剑,而落败的护卫长也正被一个高大粗旷的男人踩在脚下,一把大刀大咧咧地横在他脖子上。   他们都有威胁的对象,所以僵持不下。   老太监大喘了口气,“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过头又问了一句:“江、江姑娘,你这是……”   江燕如在密集的雨珠抬起脸,她的脸部一向柔和所以总给人一种十分柔弱的感觉。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怯弱地藏在萧统领的身后,润黑的瞳仁像是林中小兽初见外物时的仓皇和无措。   这是一个无害又软弱的姑娘,就像是被养在温室里的花,甚至都不曾生出自保的尖刺。   一道闪电在灰黑的云层里亮了一瞬,水珠从她脸上一层层滚下去,不断冲刷着她的长睫、流淌过她的眼睛,然后擦着她苍白的唇角往下滴落。   “他还活着吗?”江燕如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隔着雨帘,她也记得老太监这张脸,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人。   宫门外护卫不知道的东西,他定然清楚,江燕如两眼的神采都落在他身上。   老太监下意识就点头,不过很快他又止住了动作,偏头咳了一声。   再转头的时候,他佝着腰搓着手道:“江姑娘,您当心啊,这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你。”   江燕如直起身,丝毫不惧怕那柄剑在她白嫩的脖子已经上刮出一道血痕。   “我不怕!”江燕如的声音清脆,“登闻鼓响,陛下得见我,他们不敢杀了我。”   老太监抹了一下脸,不知道是为了擦掉雨水还是那不存在的汗水。   他心里想:你还真敢说,现在朝廷上本来就是一锅快煮好的粥,偏偏被你这鼓声给搅和,现在满殿的人都恨不得撕了你。   想归想,老太监还是愁眉苦脸地垂下脑袋,“江姑娘,你还是快起来离开吧!”   老太监边说边用眼神示意护卫把剑撤开。   但是侍卫却耿直固执,不肯放人,冷声道:“不行,他们的人抓了我们的护卫长,是暴民。”   老太监把心一横,挥手道:“那行,把他们都抓起来!”   先抓起来带走,也好过在这门前让人围观。   江燕如却不知道老太监的良苦用心,她正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抗拒的神色。   老太监身后的护卫正摩拳擦掌准备上前。   “慢着。”   “陛、陛下驾到!”   传话的太监声紧随着皇帝的指令传来,有些气喘,仿佛是没能跟上皇帝急切的步伐。   在场人都在雨中循声望去,见远处华盖如云,遮天蔽地,而在这些华盖之旁还有一群乌泱泱的人。   高允走在最前头,虽然头上的金线纹龙华盖替他遮住了密集的急雨,但是脚边的鞋履与衣摆已经被水沾湿,随着走动显出不正常的晃动。   “是陛下出来了!”百姓中看见这个阵仗,有人先吃惊地喊了一声,紧跟着有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出来了!”   “必须得让他们说出当年昙王的真相!”   昙王曾经就是大周群众心中的神,就连江燕如小时候都听过很多他的事迹,哪怕那时候他已经回归尘土,不复存在。   他的事迹还在民间流传,而江燕如听到的是出自江怀魄的讲述,在江怀魄口中他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以说大周能有现在的稳定,有一半的功劳是昙王的,但是十五年前他忽然背叛了大周,与西狄勾结,导致后面几乎从上到下的恐慌。   民心是很容易被煽动的。   当初他们由爱致恨,如今却有了被蒙蔽的愤怒。   一定是这些知道真相的人编造出的谎言,蒙骗了他们,才导致他们对昙王的恶行,这不是他们的本意。   所以他们被江燕如带来的话鼓动,这个可怕的事实是这些权贵高官们所想掩埋真相。   十五年他们把昙王拿来顶了罪,如今却要把这个罪再按在他侥幸存活的儿子身上。   这些人也不一定是真的为了昙王、为了萧恕,但这是对高高在上的权臣重臣中饱私囊、徇私枉法行为反抗的一个机会,他们就满腔愤怒地站了出来。   “陛下驾到!——”太监又大喊了一声,企图威吓周围的百姓。   他们也的确后退了几步,但是依然没有人散去,甚至抗议的口号声还源源不断传来。   江燕如看着高允的身影慢慢走近,她抬起头,有些奇怪。   没想到自己敲了登闻鼓并没有被带进宫去,反而是皇帝屈尊降贵出来了。   她并不知道高允只不过想从烦闷的大殿里逃出来,没想到两边的大臣洞察了他的心思也没放过他,一窝蜂跟着出来,这才造成她眼前浩浩荡荡的架势。   高允带着群臣在她面前十步的距离停下了。   “江姑娘。”   “陛下。”江燕如本就是跪着的,此刻更是低下了脑袋。   “关于昙王的事,我们定然也会派人去查的。”皇帝语气虽然生硬,但看起来并不想处置这位姑娘。   至少那老太监刚刚还想抓人,这时候已经垂着脑袋退到了高允的身后。   “陛下,她是在污蔑皇族、若当初锦衣卫的判断有误,那昙王也有权反抗,他没有,这就说明当初没判错!”有名穿着红衣的武官走了出来,对高允就这样轻轻放过,有了很大的异议,“这样的人,应该抓起来交给锦衣卫好好审理!”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高允忽而抬手指着江燕如,问他。   仿佛红衣武官说的话,很好笑,他有意点出这个笑点。   红衣武官拧起粗眉,“臣不知。”   江燕如抬起头:“我是前锦衣卫同知江怀魄之女,此前所言句句属实。”   她话音刚落皇帝身边的大臣就交头接耳起来。   “江怀魄……不就是那个……”   “对,就是他,他怎么会……”   “……难道她说得是真的?”   “你好大的胆子!”红衣武官脸红脖子粗,气的鼻孔煽动,完全忽略掉她的话,把自己蒲扇一般的大手一挥:“你可知道造谣生事是要杀头的。”   若是以前,江燕如或许还会为他这一句杀头而害怕,但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些人,心底却没有一丝畏缩恐惧。   “你就是杀了我,这也是真的!”她用更大的声音反驳道,让身后的百姓在雨中也听得真切。   江燕如从没有这样过。   她甚至很平静地开始想,倘若他们真的因为这个杀了她,这反倒证明了他们内心的惶恐,害怕这个真相。   他们对昙王的死推波助澜,用那些无辜的性命粉饰了自己的太平,昙王虽是自愿成为众矢之的,但是他却依然是他们的恩人。   昙王以身赴死没有要求任何回报,却不想这些为了一己私欲又或者说为了掩饰自己曾经的懦弱和谎言,却要把要他唯一的后人也钉死在罪恶的刑柱上。   江燕如抬起下颚,让雨珠顺着她的紧绷的弧线落下,她愤怒的眸子里像有燃烧起的篝火,看着红衣武官没有一点退让。   她不会退让,就是死也不会。   雨没有再变大,也没有收小,仿佛从天空垂下的珍珠串紧紧连接在一块,从高空直到地面。   一个护卫从皇帝身边经过,稍停顿了一下,高允余光瞟见他低垂头盔下的脸一愣,忘记出声拦下他。   老太监就站在皇帝身边,见状有点吃惊,但是看见左右的大臣无人留意,这才歇了口气。   冰冷的雨打在护卫的头盔之上,泛出了一层冷光。   他手扶着刀柄大步往前,无人阻拦之下很快就来到了江燕如面前。   站在江燕如的身边的护卫刚皱起眉,目光却在来人身上那隶属内宫护卫的装扮打了个转,就闭上嘴站在了一边。   护卫伸出手拽起江燕如的胳膊把人拉了起来,江燕如正要挣扎,她以为这是皇帝派来带走她的人,可是刚抬起头就在雨水中看见青年上翘的唇角。   他轻轻‘呵’了一声。   江燕如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你又是什么人,谁让你……”有人回过神,指着护卫开始教训。   他们谁也没听见皇帝出声,这名内宫侍卫却自己跑出来拉人。   这时候高允的声音才从后面传来,他忙不迭地下令:“左将军说得对,应该把人带下去,好好审理。”   实际上这个时候,护卫已经把江燕如提了起来,跟拎起一个小鸡仔一样轻松。   听见要把江燕如带下去,还在人群里的师兄们纷纷要往这边来,江燕如正要同他们打个手势就听见高允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指着人群道:“把那几个闹事的也抓起来,带下去!”   皇帝的指令,没有人有异议。   江燕如被扯着趔趄地前行。   水铺在地面上厚厚一层,随着走动撩起水花涟漪,就像是行舟驶入湖水,破开了平静的水面。   很多人的目光还追着他们的背影,因此护卫拉着她走得很快,从敞开的角门里一下钻进了内宫。   宫里也有专门看守嫌犯的地方,不必专门拎去外面的昭狱或者押司。   所以文武官看见江燕如被拎进宫后也没有发现异样,毕竟这种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的犯人早点看押起来好,要不然还不知道嘴里会蹦出什么疯言疯语。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一进宫门后,那被护卫粗鲁拽着胳膊的少女就被人横腰挽腿抱了起来。   “萧恕!”   江燕如小声地喊了一声,她虽然激动但是考虑到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她不敢大声表达出来。   回廊挡住了雨水,可两人还在湿漉漉地掉着水,随着走动,留下一地的水迹。   江燕如用力眨了几下眼,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   银色的头盔下,一张湿淋淋的脸朝她转了过来,熟悉的挑眉,熟悉的凝目,熟悉鼻峰和熟悉的唇角。   与江燕如在脑海里幻想过一百次,萧恕遭受酷刑后满脸鲜血流淌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依然轩然霞举、气宇轩昂。   并没有受到所谓的严刑拷打。   江燕如目光从他的脸往下,可是在他严丝合缝的软甲下她看不出有没有受伤的痕迹,但可以看见他起伏的胸膛让软甲上银色的鳞片一直在折射着不同角度的流光。   他不是激动就是在生气……   江燕如还是能分辨出人的基本反应。   她抬起眼帘。   萧恕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缓声道:“江燕如,你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跪在皇帝面前,还敢硬着声说连死都不怕?   以前连只蚂蚁都能弄死她,现在却敢在狮子面前‘耀武扬威’。   胆子莽得都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听完成谦的话就从地牢里跑了出来,当然地牢原本就不是用来关他的地方。   回想刚刚经过高允时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想必高允随后就会来嘲笑他。   萧恕皱起眉。   江燕如却意识到萧恕并没有冲她生气,她重新盯着他的脸,愣了几息,抽了抽鼻子,忽而伸出手臂就缠上了他的脖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都在说要处死你,可是我爹说了那些本来就不是真的,他们不能为了这个把你处死!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你出事,害怕爹会出事……明明不是你们的错呜呜呜……”   萧恕本来想把江燕如拎起来教训的,但是她软软的胳膊穿过他盔甲的缝隙里贴在他脸颊旁时,他便丢弃了那些想法,就好像那些想法重没有浮现过。   他用鼻子往外哼了一声。   “你不知道……你这样是要坏了我的好事。”   江燕如抱着他脖子的手僵了僵,但是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窜连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萧恕的行动自由、高允的怪异表情,都说明了一个事实。   他并没有和高允反目成仇,那就更不可能是被高允抓起来关押在地牢。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她声音带着委屈的腔调,贴在他的耳侧,“我只是担心他们会杀了你……我不知道……对不起。”   然后她又强调了一声,哭道:“我害怕……”并且又用力抱紧他的脖颈,好像害怕她抱着的这个人只是一场虚无的空气,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她一无所知,就像是在迷雾中穿越森林,四处都有暗藏的危险。   原因就是萧恕对她的隐瞒。   江燕如感觉委屈,但是又感觉开心。   虽然萧恕瞒着她让她担心受怕了好些天,但是她担心的那些事并不存在。   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萧恕抱着她往前,步伐并未停下。   可他的声音都消失在唇齿之中,就好像是被江燕如勒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吐出两个字。   “别怕。”   他想起不久前高允问过他,为什么不告诉江燕如他们的计划。   “因为太多人知道了不好。”他是这样冠冕堂皇地回答。   高允却说:“当真不是因为你就是想吓她?”   ——他不是想吓她。   但是事实上,高允偶尔也能看穿他。   看穿他莫名其妙的行为之下那些隐晦的试探。   倒不是他真的有计划与预谋去试探,而是他只是想知道,仅仅是一个念头之下他就这样做了。   江燕如在知道一切后会怎样看待他,会怎样对他。   ……还会不会要他。   萧恕收紧了胳膊,江燕如正在他怀里颤抖,声泪俱下地述说离开他后的害怕和担忧。   她自己回来了。   明知道金陵城里很危险,为了他还是回来了。   萧恕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   江燕如又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她忐忑得连脚都勾了起来,眼泪就像外面的雨一样停不下来。   萧恕停了下来,把头盔一掀扔到了一边去。   他把头贴向她的脑袋,闷声道:“没有。”   你能来,我再高兴不过了。   江燕如看不出萧恕是不是高兴,因为萧恕按住她的后背,她抬不起身体,只能维持抱着他脖子目光看向后方的动作。   萧恕抬脚继续往前。   “……我师兄他们,你们把他们抓去哪里了?”   在他们身后除了越来越远的角门外,再没有别的影子。   可刚刚她听见高允已经下令要抓她的师兄,但是现在都没看见他们。   “他们都是为了帮我,不要抓他们好不好?”江燕如能感受到现在的萧恕并没有生她的气,应该会很好说话。   “只是带他们下去休息,不会关他们。”萧恕手掌贴在江燕如后脊上,隔着湿漉的衣服他能摸到她的瘦弱。   原本给他养出来的几两肉,在这短短时日里又被消耗了去。   再穿着湿衣服,她会生病。   萧恕加快了脚步,在这里他知道如何快速避开人找到歇脚的地方,更何况这场讨厌的大雨让人都躲进了屋子里。   至少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江燕如抱着萧恕,虽然浑身上下湿透了,一点点风吹到身上都会引起战栗,但是知道萧恕无恙她的心安稳了,安稳过后忽然一个念头又升了起来。   刚刚萧恕似乎对她前面说的那些话没有特殊的反应。   他就不好奇自己是从哪里知道他是无辜的消息吗?   江燕如又动了动,决定自己先告诉他:“我在外面见到了我爹了,他回来了,而且告诉了我一些事,你听见了吗,我在宫外说的那些事,萧恕我……”   “我都知道。”萧恕走下台阶,拐进一个掩映在竹林后的院子,门外的侍卫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萧恕等走进院门后才对她道:“他们比你来的早,还想劫狱。”   “啊……?”江燕如傻了一下。   果然是她爹会做的事,这个似乎比她敲登闻鼓要严重许多,江燕如一下就没了声。   江怀魄他们骑着快马,一进城就去了地宫,显然是早有预谋所以准备好了路线和接引的人手。   江燕如确实比他们晚了很久。   萧恕把她在床前面放下,江燕如后退了两步,正好抵在床边时得以看清萧恕的脸。   萧恕抬手把她脸上的发丝拨开,“他们没事。”   “那你呢?”   在知道了自己家破人亡的真相后,在知道自己长久以来追随的仇敌错误的情况下。   萧恕的手顿在她脸侧,顺着她冰凉的皮肤往下,擦掉她脖子上冒出来的一两滴血珠。   “我……很不好。”   江燕如用力抱住他,努力伸长手圈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虽然冰凉的软甲贴在她脸上很不舒服,但是她想到这软甲下的人才是身心俱疲,她便不舍得放开。   萧恕手扶在她的后脑勺,不由弯了下唇。   “现在好了。”   “那……”江燕如刚动了一下脑袋,萧恕用手把她压了回去。   萧恕的声音在她的头顶缓缓响起:   “我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待会还是会把你送走,我和陛下这么做就是在布局引出废太子的人……”   “等等,你告诉我这些可以吗?”江燕如闷闷的声音从他胸腔处传来。   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事,而且还是一件应该保密的大事。   “废太子?”   萧恕想起自己先前似乎什么也没有跟江燕如说,不免有些烦恼,时间紧迫,他加快语速解释起来:   “废太子就是白望舒,但他也不是真的白望舒,你听说过他们两是堂兄弟,生得很像,事实也是如此,真的白望舒被白家推出来做了替罪羊,死在了宫变中。”   “等会皇帝会把大臣们带进地宫,等废太子的人进入金陵城后所有的城门都会关闭……我会带宣云卫守在左城位置……虽然他们的人数不少,但是我擅长杀人,你不必担心……”   萧恕听见怀里的人在小声抽气,他把人松开,自己推后了一步,低头就看见江燕如脸上惊恐万状。   “怎么了,高允说我应该把事情都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担心。”萧恕皱起眉,有些不解。   哪怕他一直在学习,好像还是不能做得很好,让人满意。   “你感觉不好?”   江燕如点点头,手指紧紧攥着萧恕的手臂,“……我害怕。”   高允果然不值得一学。   萧恕‘啧’了一声,手扣住她的脖颈,俯下身吻住她的唇。   “别怕。”   江燕如身子发颤,但是她努力保持着镇定,等到几息之后,萧恕才抬起头,舔了舔自己润湿的唇。   “你知道口头说‘别怕’并不会使人真的不害怕的,对吧?”江燕如眼圈微微泛红,手指仍拉着他不放。   她并不想让萧恕去做危险的事,但是她却又能理解他。   高允和他必然是达成了协定,他们是君臣,也是互相成就的人,萧恕会帮助他稳住政局,高允也会为昙王沉冤昭雪。   所以江燕如不会对他说留下。   即便她是檐下的雨燕,只求一世平安,但也不会阻扰鹰隼飞上高空。   萧恕笑了一下,“那,三天后,我会来接你。”   “我等你!”江燕如慢慢松开手,与他交换了承诺。   萧恕和她对望了须臾,转身义无反顾地走出温暖的屋子,如往常一般大步走进风雨之中。   但这一次。   他有了归期,也有了等候他归来的人。   ——正文完—— 第90章 番外 他们最短的情话   ——大婚——   废太子的势力就犹如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好在高允与萧恕一番布局,引蛇出洞,把他们一网打尽,总算没有让金陵城再次陷入血流成河的局面。   虽说萧恕还是因此负伤在身, 不过以他的能耐并没有伤在要害, 甚至并不影响大婚。   沉冤昭雪后萧府重新挂上了昙王府的匾额。   又花了几天时间, 在一片废墟之中好不容易整理出一块空地。   正值时节,从宫中拉了一车又一车的牡丹、芍药、月季、兰花等, 各种颜色、花型,半开的、全盛的, 浓淡相衬, 点缀着荒芜的废墟,倒让人忽略了周边残垣断壁的荒凉。   这便是两人大婚的地方。   皇帝主婚,金陵城中无论是真心接纳萧恕的还是假意接纳萧恕的, 也只好登门贺喜。   闹了一整天后, 萧恕把宾客都灌醉后终于得以回到临时搭建起的彩帐里。   江燕如也不负所望地直接在床上睡着了,因为头上华冠沉重, 她的脑袋只能歪到一边,睡得眉毛眼睛都皱着,显然并不舒服。   萧恕把她推醒, 在她唇上挨了一下:“不舒服怎么不把东西摘掉。”   江燕如揉了揉眼, 嘟囔道:“他们说这些都要夫君脱,这是规矩。”   总之从宫里来的嬷嬷是这样教导她的,江燕如一向听话,再难受也没有自己脱掉。   “全部?”萧恕从头到尾打量了她,手指却先勾住她的腰带。   “只有头冠!”   “那是宫里的规矩,外面的是先脱这里的……”萧恕抽掉腰带, 低下了头。   ——孩子——   成婚三年,萧恕与江燕如一直没有孩子,两人决定去拜访已经定居在初城的孟夫人。   孟夫人也就是先韩皇后,在王太傅一年努力下成功摆脱了皇后这一身份。   虽然金陵城的贵女都不能理解,可是孟夫人如今在初城如鱼得水,更是儿女双全,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哪理会得了别人对她舍弃皇后宝位的惋惜之情。   小孟神医温柔体贴,身边又没有其他莺莺燕燕,除了给孟夫人调养身体之外最重要的事就是研读各种古医书。   两人生活平淡却温馨,已经胜过世人无数。   小孟神医给两人分开把了脉,孟夫人就把江燕如带去看自己的孩子,留下了萧恕一个人。   “我听说江大人把从我师父那里抢来的药已经给你服下了,按理说你身体上的毒也去得七七八八,而江姑娘更是身体康健……”孟千秋摇摇头,十分不解。   “你们……”   “一切正常,她上我下。”   “……”   “我是大夫,你们的身体状况我一探就知道,所以别想蒙骗我。”孟千秋道:“我是说其实就是你自己不想要孩子吧?”   萧恕拿了他的书,怕是已经研读透彻了,书中既有记载如何使人有孕的法子也有如何温和避孕的法子。   现在孟千秋就合情合理地怀疑起这其中就是萧恕自己捣的鬼。   萧恕:“阿如怕疼,我怕她疼。”   孟神医撑着额头。   行吧,知道你宠夫人。   “那你要我如何跟你夫人交代?”   “就说我不行。”   孟千秋:“?”   “……萧大人就不怕阿如会对他有不一样的看法吗?”孟夫人在窗边正在缝补女儿的衣物。   “你看他那样子像是怕吗?”孟千秋拿着笔杆子往前一指,很愤怒自己竟然也帮着他开始骗人。   而这个时候他们两人都正好看见萧恕走到树下,俯身对江燕如说了一句话。   江燕如闻言手捂住嘴巴,很吃惊地抬头看他,不过下一瞬她又伸手去捂住萧恕的嘴。   最后她十分怜惜地抱住萧恕,两只小手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孟千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向温和淡定的孟神医都暴起,气愤道:“你看你看,他分明是有持无恐!!!”   ——情书——   “出门在外丈夫会寄回家书。”   萧恕看了成谦一眼,你确定要写这个?   以前杀人放火的事,萧恕那是触类旁通,但是一干起好事来总是显得那么笨拙。   成谦点头如啄米:“大人你尽管写,要是夫人看了不高兴个三天就算我输!”   “那我写什么?”   “这个我怎么知道……”成谦连忙举手:“我从没有偷听过大人和夫人的墙角,所以你们说的那些情话我一句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说了情话?”   “……”   “反正您写就是了,夫人收到肯定高兴!”   “为了让她高兴,我就要写这些东西?”萧恕握着笔杆子,开始质疑起这件事有没有道理。   “……是的,寻常夫妻就是这样的!”成谦抱着脑袋,他就快要说不动萧恕了。   “夫人,我听成谦说大人写了一封家书给您,写了足足两个时辰,是不是写了好几页?”   “没有,他就写了一个字。”   “一个字?”   称心和如意都不信。   一个说:“那他两个时辰在写什么?”   另一个说:“成谦都给我姐姐写了两页纸,大人才给夫人写一个字?这太过分!”   江燕如微微一笑,把信纸按在胸口。   “……夫人居然不生气?   “大人他写什么了?”   “他的名字。”江燕如飞快说完,转身就进了屋,把满头雾水的两婢留在了屋外。   她拿起信纸,决定找个地方裱起来挂着。   一个恕字。   是如在上,心在下。   是他们最短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