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寝美人》 作者:图南朵 一句话简介:怀了废太子的崽后我跑了。 第1章 美人无罪,怀璧其罪。   廊檐风灯被吹得摇曳,灯火掩映的廊下,提灯宫女从混沌的一团浓黑中走了出来。   微寒的细雨落在她的裙衫上,带了一丝刺骨的寒意,甫一进门,她迎面被热蓬蓬一团暖气袭来,不由浑身颤了一颤。   她的长睫浸着夜里的露气,在这冬日寒风中,几乎结成一层寒霜,坠坠地压着她的眼睛。   守夜宫女聂女史见她来了,替她将门掩住,端详了她的模样,声音不禁柔了些:“贵妃娘娘已经安歇,夜里值守,你千万轻手轻脚。”   聂女史又心事重重地说道:“你今夜能躲过去就好了。”   宫女垂下蜷长的眼睫,在脸上遮出一扇阴影,她的眉眼像是晕在雾中,看不真切。   聂女史打量着这娇弱的女郎,心下默默叹一口气。   生得美貌,竟是祸不是福。   面前的宫女,姓虞,小字枝枝,两年前进宫。那时候掖庭宫走水,一把火烧了许多卷宗,虞枝枝的卷宗同样焚毁殆尽。聂女史从她的口音中听出她来自并州,其余的便一概不知。   一个小小宫女,美貌似蒙尘的明珠,近些时候越发遮掩不住,代王齐琢不知何时看中了她,齐琢的宫人几番暗示,要她乖乖献身。   虽然代王贵为王,但被他看中或许不是好事。   他荒淫无度,听说在房事上格外暴戾,宫女只怕没有命去享福。   虞枝枝因此一直躲在张贵妃的宫里,轻易不敢外出。   但今日,张贵妃随太后前来白马寺礼佛,身为张贵妃宫人的虞枝枝不得不跟随。   代王也赫然在礼佛的行列。   今夜,会有事发生。   虞枝枝和聂女史都猜到了这一点。   所以聂女史帮了虞枝枝一把,夜里将她换到贵妃身边来,让齐琢有所顾忌。   虞枝枝抬头,她的声音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她的眼眸像星子,有微弱的光,她说道:“多谢姐姐护我周全。”   虞枝枝本不是守夜的宫女,聂女史和她换了班,让她守在张贵妃身边,想来代王齐琢不会胆大包天到在张贵妃跟前抢人。   聂女史缓缓说道:“谢什么,宫里难得看到你这样的人,我倒不愿见你陷入泥淖。”   聂女史想到了许久前的一件小事。   一日她做错事惹怒了张贵妃,被罚跪在院中。   而后忽然下起了雨,她跪在院中很狼狈,整个千秋殿里的人都不敢看她,因为她平日颇具威严,是张贵妃最得力的宫女。   而虞枝枝给她递了伞。   当时聂女史有些不解,问她:“你不怕被贵妃责罚?”   虞枝枝却说:“贵妃娘娘一定会心疼姐姐,”她又想了一下,“况且,只要姐姐不说,谁敢将这件小事告诉娘娘。”   聂女史又问:“你见了我的狼狈,不怕我恩将仇报?”   虞枝枝道:“会吗?”   聂女史不懂虞枝枝。   不懂她究竟是一片赤子之心,还是过于通透。   聂女史收回思绪,她轻声吩咐道:“千万保重。”   虞枝枝目送聂女史出门,她安静跪坐在灯台之下的蒲团上,微微的光晕在她的脸上,她鸦鬟漆黑,肌肤堆雪一般,安静得像是一幅陈旧仕女图。   虞枝枝跪在蒲团上,本是心绪焦躁,没有一丝睡意,不知为何,渐渐地却感到眉眼饧涩,脑袋昏昏沉沉。   一丝丝热意仿佛从脚趾爬到她的身上。   她的头有些发晕,她伸出手指抵住额头,用力摇了摇,她睁开眼,愣了一下,竟然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   火树般的灯架、凶兽似的熏笼,贵妃屋内层层叠叠的垂帷,都在虞枝枝眼中旋了起来,她眼前仿佛遮着一层艳丽的迷雾。   在快要失去意识之际,她想起,来之前她曾喝过一碗茶水,味道有些奇怪……   屋内铜兽熏笼吐出暖融融的香气,熏笼中云母片半明半暗,昏红火光炽热。   昏黄灯笼光濛濛,晕在这细雨夜里。   脚步声杳渺,皂衣太监提着灯笼走过,几个太监来到张贵妃暂住的禅房前,和值守这里的太监说话。   值守太监收了钱,听说他们只是要见一个宫女,点点头走了进去。   吱——呀——   木门推开,发出轻响,值守太监打开大门,走过几道隔扇门,又用手拨开重重垂帷,屋内的香气沾满帷幔,他只觉余香扑鼻。   屏风之后,值守太监看到绰约的身影娇怯怯地伏在地上,值守太监只看到这残影就心头一颤。   他转到屏风后,看见灯下的美人。   美人呆坐在蒲团,脸上显出嫣然的晕红,一副静待采撷的妩媚样子。   小汗香腻,微酣晕酡。   值守太监微微俯身,他伸出手臂,说道:“娘子,代王的人寻你。”   值守太监感到手臂上软软搭上了一只手,他心中一荡,又苦笑摇头,老老实实将这美人扶了出去。   代王宫人站在雨里,看见值守太监将虞枝枝扶了出来,面上露出微笑,又给值守太监递过去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子。   “多谢多谢。”   代王宫人带着虞枝枝缓缓离去。   虞枝枝被太监强扶着走在细雨中,寒意刺痛了肌骨,为她唤起了一点清明。   她微阖的眼睛睁开,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处何种险境。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头脑渐渐清明,她让身子更沉重,倚得身边的太监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落后了一两步。   行到半路,虞枝枝看着周围的树影在黑夜之中浑似鬼影,而她现在根本顾不着去害怕鬼影,她一咬牙,狠狠推了身边太监一把,然后踉跄着脚步,躲进树林中。   太监们一惊,忙压低了声音,呵斥道:“快去找!”   虽然着急去找,但他们不敢大张旗鼓。这可是白马寺,是佛门圣地,清幽境界。   虞枝枝逃进树丛中,没跑上几步,只觉气喘吁吁,浑身使不上力气,她一下跌倒在地。   她呆呆在地上坐了片刻,薄薄的雪在她的发上滚成段段绒花,衬得她肤色更白,唇色更红。   身上的药力渐渐在发散,她细细的贝齿死死咬住唇,艰难地熬着。   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候,她听见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她跌跌撞撞爬了起来,跑出了树林,来到几间禅房前,她头脑昏沉,几乎快失去了意识,唯一留在脑中的,就是躲起来。   她撞到禅房门扉上,那门竟然没有关,她跌了进去,咬牙将门关了起来。   门外脚步声渐渐清晰,在附近逡巡片刻,就磨磨蹭蹭地走远。   虞枝枝软软靠在门上,舒了一口气。   然而她依旧没有脱离麻烦。   她瘫软地倚在门后,像是有上千只蚂蚁在细细啃噬。   她不由得蜷缩起来,雪似的肌肤覆上一层淡淡的柔色。   她衣襟松散,脚上的鞋都被踢开了一只,她不堪忍受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要找个地方歇一歇,躺一躺。   她脚步虚浮地走进内间,屋内有股沉沉的旃檀香,这安宁的香气没有让虞枝枝镇静下来。   屋内暖融融的热气熏得虞枝枝面色酡红,容颜娇媚,比桃李更艳。   虞枝枝走到床榻边上,没想到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着单薄寝衣的青年紧闭双眼,微微颦眉,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了无生机的人偶。   艳若桃李的女郎跌跌撞撞倒在他身上,又晃晃悠悠撑着他的胸膛艰难坐起来。   发髻松开了些,虞枝枝头脑昏沉。   人偶般苍白的青年倏然睁开眼睛,喉咙中费力发出一字一顿的声响。   “不、许、过、来。” 第2章 阴差阳错。   虞枝枝柔软的发尾不停地扫在青年紧闭的眼还有紧抿的薄唇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手指颤抖了一下,僵直的身躯终于可以动了。   他按住虞枝枝,咬牙要退。   虞枝枝用小腿勾住他的腰。   青年动作一顿,僵持片刻,他略显烦躁地更进一步。   更漏滴滴答答,外间有匆忙的脚步声。   “……这边没有。”   “凭她一个小娘子能跑到哪儿去,奇哉怪哉。”   齐琢的太监们暗中搜寻不到虞枝枝,他们又不敢大张旗鼓,只能灰溜溜回去复命。   “蠢货!”齐琢暴跳如雷。   他赶走了胆战心惊的太监,拂开案几上的杂物,瓷器砸在地上,哗啦啦碎了一地。   虞枝枝中了药,还能逃出他的手心,这让他感到意外和一种失去掌控的暴怒。   那药是他从民间游医那里得来的,无色无味,服用后会让人热潮顿生,主动缠绕,另外一重奇效就是,服药人神志混乱,过后会将期间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偶尔有残留记忆,也只以为是梦境。   他将这样贵重的药用在一个宫女身上,那宫女竟然逃脱了。   齐琢脸色铁青。   齐琢看着夜色,用力锤了一下案几。   夜色靡丽。   虞枝枝的小衣堆到了胸-口,要掉不掉,摇摇欲坠,丰盈得几乎挤满了眼眶,对面的人垂眸不再看,他只伸出一根手指,就将头脑昏沉的小娘子推开。   美人伏在榻上,浑身无力,她雪白的手臂,圆润的肩头,还有白花花的一片,真是无处不可怜。   然而青年并没有看她。   他赤着脚走下床榻,背影清矍,乌发散乱。他抬起头,惨白月光从窗牖中漏进,现出他的面容。   他容貌昳丽,沐在月光中,几乎要化成一个苍白的影子,但他的眼眸极为漆黑,能让人感到森然的寒意。   几年过去,大约很少有宫人能认出冷宫的废太子齐琰。   齐琰穿好衣裳,从剑架上的取下宝剑,他紧握剑鞘,逼近榻上,深深皱着眉,用剑柄抵住虞枝枝的下颌。   剑柄冰冷,其上镶嵌的红宝石膈着虞枝枝下巴,她蹙了一下细眉,伸出手搭上剑柄。   她手上的湿痕让齐琰眉毛一抖,嫌弃到指尖一颤,他松开了手。   他沉思,终于将虞枝枝一手提了起来,扔进他的浴桶中。   今夜他预料到他会发病,他为自己准备的药浴,却是便宜了这个宫女。   用过之后,伤势病痛痊愈,不会留有痕迹。   齐琰看着虞枝枝沉入浴桶,她没有马上浮上来,齐琰也并不在意,大约虞枝枝淹死,与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好。   半晌,虞枝枝冒出了头,她似是深深睡去的秋棠,两颊晕着艳色的粉光,她乌黑的发浮在水面上,和斑斑点点的污浊一道,显得极为靡丽荒唐。   齐琰看了一下,移开了眼。   虞枝枝差点又沉入水底,她迷瞪着眼,可怜兮兮地伏在浴桶边沿。   齐琰皱了皱眉,将她扯了出来,在她尚未站起的时候,将她的外衣胡乱裹了上去。   齐琰扬声喊:“苍青。”   从窗外跳进来一个玄衣少年。   齐琰用虞枝枝的外衣盖住了她的脸,然后他冷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玄衣少年将前因后果颠颠倒倒说了一刻钟,齐琰沉沉皱眉。   齐琰转了转手腕上青碧的佛珠,对苍青说:“送她回去。”   苍青没有多问,他抱起虞枝枝,从窗外跳了出去。   屋内,齐琰看了一眼浴桶,又看了一眼满是污浊的床榻,拧了拧眉。   .   虞枝枝醒了,她从蒲团上爬起跪坐好,愣了片刻神。   昨夜,她紧张万分地在这里守夜,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竟然梦见有人将她带了出去,她在梦中竟跑了半宿。   然后就是迷离混乱的梦,她始终看不清楚梦中男人的模样。   她感到脸颊烧了起来,她不安地抓紧了裙衫。   裙衫松垮,虞枝枝愣了一下,心中不安,然后她小心揭开,查探了一下身体。   昨夜,的确无事发生。   天还是昏暗的,聂女史走了进来,语气轻松,她说:“你算是躲过了一劫,今日一大早,圣上派人来白马寺召代王回宫了。”   虞枝枝怔了片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和聂女史换好班,趁着张贵妃未醒,回到宫女居住的屋子里,补了一下觉。   醒来后,天光已经很盛,虞枝枝没有敢耽搁,换好了衣裳,匆匆梳洗一番,就走了出去。   走到长廊下,虞枝枝看见张贵妃走了出来,身侧是她的儿子六皇子齐琅,还有宫里权势赫赫的大太监,中常侍周节。   虞枝枝小心避让,站在柱子边上,低下了头。   张贵妃面色愤愤,说道:“圣上召代王回宫?有什么要事?”   周节在边上微笑,声音慢悠悠:“代王回宫的时候,圣上正病着,没有见到,现在圣上醒了,自然急着见代王。但依奴婢看,代王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六殿下的。”   张贵妃听见周节这样说,勉强松一口气。   边上站着的六皇子看起来却毫不关心。   站在柱子旁的虞枝枝对天子偏爱谁更不在意,她听见周节和张贵妃在谈论代王被召回了宫,更加放下了心。   她抬了一下头,正巧看见宫里的大人物周节往她这里瞟了一眼,虞枝枝忙埋下了头。   周节瞥了她一眼,依旧慢悠悠往前走,然后他发现,张贵妃和六皇子都落到后面去了。   周节往后望去,看见锦衣华服的少年皇子脚步缓缓,有些怔愣。   张贵妃察觉到齐琅的走神,转头看他。   齐琅回过神来,忙快走了两步,掩住了方才的失态。张贵妃的眼神顺着齐琅,飘到廊下站立的虞枝枝身上。   三人经过廊下站着的虞枝枝,走远了一些,张贵妃忽然说道:“琅儿束发已有一年,明年就要考虑婚事了。”   齐琅有些尴尬:“母妃。”   张贵妃说:“是到了晓事的年纪了,代王在你这个大的时候,也有好几个侍寝宫女。”   张贵妃侧头,往后望了一眼,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齐琅神色变了,他抢先说道:“母妃,我不过是看她面生,才多看了一眼,您别多想。”   三人齐齐往后面的虞枝枝望去,虞枝枝微微垂头,肤若凝脂,艳若桃李。   宫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美人。   虞枝枝没有听到身后的议论,她对一切全然不知。   白马寺一行,代王齐琢提前回宫,其余诸人在这里祈福三四天后,随太后一起回到北宫。   才回宫没多久,张贵妃便向皇帝进言,说皇子已经渐渐长大,到了该晓事的年纪。   皇帝颔首同意,张贵妃便让掖庭令挑选美貌宫女,给皇子晓事用。   听了这个消息,掖庭宫顿时炸开了花。   张贵妃盛宠,六皇子年轻有为,若成了六皇子的侍寝宫女,荣华富贵是触手可得的。   况且,六皇子不似他的两个兄长,他性情温和,待宫人极好。   宫女们心思各异,开始花样百出地讨好掖庭令,弄得掖庭令不胜其烦。   这天,掖庭令避开想要飞上枝头的宫女们,来到掖庭一处排房内。   虞枝枝和宫女们一起躲在人群中看掖庭令,不知六皇子侍寝宫女这一殊荣要花落谁家。   身旁的宫女推搡了一下虞枝枝的腰:“真没想到,我们这些寒微之辈中会出个娘娘,是谁撞了这大运呢?”   虞枝枝也觉得这宫女一定撞了大运,她没被淫邪的代王齐琢挑中,没被暴虐的废太子齐琰挑中,偏偏被性情极好的六皇子挑中。   真是大气运呢。   掖庭令站在人群之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扬声喊道:“宫女虞氏。”   被推出来时,虞枝枝还呆呆愣愣,她用玉笋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手腕上成色不佳的玉镯晃荡着:“我?”   四周议论纷纷,掖庭令听到了她们的细语。   “虞氏要去侍奉六殿下,撞了大运了。”   众人都这样想,只有掖庭令似笑非笑。 第3章 侍寝宫女。   洛京下了一场小雪,雪籽砸在宫道的青石砖上,有细碎的响声,从南宫走到北宫,有两道昏黄的灯笼火光,掩映得被雪覆盖住的宫道,宛若银龙一般。   宫道尽头是宫女排房,簌簌夜雪中,缄默沉寂。   屋内暖热黏煎,虞枝枝在做一个难堪的梦。   梦里,她一丝力气都无,只能费力坐好,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扣着被面上的云纹,玉色的缎面衬得她手指更白,新笋般的指尖泛着红。   她眼神躲避着,不敢看那人。   是她在欺身轻薄人。   那人身体滚烫,却有一双淡漠的眼睛。   虞枝枝小声哭了一会,感到浑身的难受劲终于过去了一点。   然后有手掌覆上了她柔软腰肢,烫得虞枝枝一抖。   她终于醒了。   她慌忙用手背贴了贴脸颊,让脸颊上的热气散了一点。   她又梦见了那些荒诞的场面。   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场景,她强迫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男人的容貌虞枝枝看不真切,但她总记得那寒气逼人的眼神。   她微微出神,想了想那个男人为什么任由她为所欲为,明明梦中的自己这般无力,他怎么不推开自己?   然后她摇了摇头。   这种梦,还需有道理可言吗?   虞枝枝起身,只感到寝衣汗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让人难受不已。她慌张地拿薄被裹了裹身子,发觉她是独自在房中,并没人朝她鼓鼓囊囊的胸前露出发愣的神色,她这才放下了被子。   虞枝枝不喜欢她这幅身子,太过妖媚,迎着别人的目光,她总会感到难堪。   国朝崇尚淡雅风致,她这样的相貌,容易让人看轻了去。   虞枝枝犹在愣神,就听见外面响起踢踢碰碰的声音,她看了一眼窗外,见到天边已经露出微白。   她不敢耽搁,连忙起身。   外间有踢踏的走动声,还有其他宫女的压低的说话声。   这群女子不似寻常宫女,她们是掖庭令精挑细选,用来侍奉皇子的。   虞枝枝也是其中一个。   三天前,掖庭令找到了虞枝枝,说张贵妃看中了她,要让她做皇子的侍寝宫女。   虞枝枝百感交集。   上次代王的事,已经足够让她胆战心惊,她哪里还敢去凑到皇子身边。   但面对掖庭令严厉的目光,虞枝枝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虞枝枝努力说服自己,这次不一样。   这次,六皇子挑选侍寝宫女,是过了明路的,名正言顺,而不是像代王那般,要在白马寺那样的地方苟合。   况且,六皇子性情温和,他的风评和他的两个兄长截然不同。   外间的说话声大了一些,打断了虞枝枝的思考。   虞枝枝从榻上爬起来,她起身换了一件干净的寝衣,推开门打了水回来,细细擦拭身上黏煎之处,虽然发了汗,可她身上并没有难闻的气道,反而是丝丝缕缕蔷薇露的味道,她从小习惯使香,如今遗失了这娇生惯养的习惯,到底留下了一些余香。   虞枝枝擦洗完毕,从柜子中取出布条,往胸上裹了一圈又一圈,她接着系好小衣,穿上衣裙,对着镜子施了妆,这才走出了门。   她一出门,宫女们说话的声音便轻了一些,她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虞枝枝的身上。   简简单单的藕粉直裾深衣,清丽可人,发髻上只插着珠钗,但她站在人群中,就一定不会被忽视。   她不施粉黛,肤色如堆雪,眉眼青黛,无处不绝伦,天然一股娇憨和妩媚,腰肢细软,酥山颤颤。   虞枝枝容貌太盛,任谁都觉得,凭借美貌,她一定能青云直上。   虞枝枝没有注意到来自四周的、若有若无的打量,她看见张贵妃宫里的太监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太监过来对这群宫女说话:“你们随我去千秋殿见贵妃娘娘。”   宫女们互相看看,神色既激动又紧张。   宫规森严,宫女们走到千秋殿外,已经到了晌午。   虞枝枝等人低着头跟着太监在千秋殿等着,内殿许久没有声响,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有人走了出来。   张贵妃宫内的聂女史说道:“贵妃娘娘正在小憩,你等去院中站着,不要吵闹,万万不要吵醒娘娘。”   侍寝宫女们便退了下来,走到院落中。   宫女们站久了,开始在院中走动,虞枝枝只是仰头看着院中的大杏树,看了许久。   午后寂静,虞枝枝忽然听见屋内有人在喊:“来人、来人!”   有贵人在呼唤奴仆,但是这里只有虞枝枝一人。   作为宫女,虞枝枝本就是干的端茶倒水的事,若是在此刻装聋作哑,是在是太不像话。   虞枝枝走了进去。   屋内,少年穿着雪白里衣,在床榻上坐着,见有人端了茶来,他伸手接了。   然后他抬眼看清楚了虞枝枝的相貌,无需过多脂粉点缀,她只需站在这里,便能让天光都失了色彩。   “是你?”齐琅一怔。   虞枝枝慌忙收回了手。   在齐琅诧异的目光下,她躬身匆匆退下。   她回到院中,又站了许久,终于看到聂女史走了进来。   “虞枝枝、尤怜。”   虞枝枝和另一个宫女站了出来。   旁人对她们两人投出艳羡的目光。   但是聂女史的目光缓缓划过虞枝枝,然后垂下眼睛,敛住神色:“回掖庭收拾好包袱,去西内太康殿,从此,你们就是五皇子殿下的宫女。”   太康殿、五殿下!   消息太过突然,虞枝枝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虞枝枝边上叫尤怜的宫女惊讶出声:“五殿下?我们不是六殿下的侍寝宫女吗?”   太监眉毛一皱,呵斥道:“五皇子天家贵胄,岂容得你一个贱婢挑挑拣拣?”   虽然宫人轻视废太子,但他毕竟是皇子,而这些人,不过是皇子的玩物。   尤怜连忙跪下。   虞枝枝也顺势跪下,只觉天旋地转。她微微垂着头,掩住了眸中的惊诧和惶恐。   是她们这些宫女想当然了,只以为张贵妃在为六皇子选伺候的人,却独独忘记了冷宫里的那位。   服侍西内太康殿的五皇子齐琰。   这并不是一件喜事。   洛京皇宫,除南宫北宫之外,西边地势低洼之处有一处名为长明宫的宫殿,称为西内。西内地势低洼,阴冷潮湿,北宫竣工后,皇族悉数牵到北宫,从此西内只留下老弱病残的宫人,还有被遗弃的人。   西内就是冷宫,而皇五子齐琰就是被遗弃的太子。   内殿里,只听得到尤怜压抑的哭泣声,其余人都噤若寒蝉。   .   虞枝枝和尤怜跟着太监走出了千秋殿,走出了北宫。   一路向西,越来越偏僻荒凉。   西内苑年久失修,前些时候的积水还残留在地砖上,一踩上去能往裙子上溅一身。   终于,三人走到太康殿宫门前。   虞枝枝仰头看着太康殿,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宫殿看起来如同鬼殿,里面住的哪里像尊贵的皇子,倒像是住着一方鬼王。   虞枝枝听说过废太子齐琰。   人人都说,他身患热毒,性情暴躁,残忍弑杀。   正是因为性格恶劣,天子才不得不将齐琰的太子之位废除,封了个赵王,将他幽禁在冷宫之中。   虞枝枝心情有些沉重,她想起了那个荒淫暴虐的代王,这兄弟二人只怕是如出一辙的恶人,不知她是否能在废太子的冷宫里苟活下来。   边上尤怜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上了三分。   太康殿内。   苍白昳丽的青年从卧榻上站了起来,眉目阴郁,他身材高大、高眉深目,穿着宽大素色单衣,褒衣博带。   他没有带冠,乌发用红带束起,他看着走进来的太监赵吉利说道:“来了?”   赵吉利一脸欣慰:“人都已经来了,都是殊丽无双的美人。”   青年颔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喊道:“苍青。”   赵吉利一听这个名字,原本的欣慰消失了,脸色看起来有些苦。   窗外跳进来一个玄衣少年,他跳进来后还张望了一会儿,这才跪下:“殿下。”   他是齐琰养的死士,专用来做杀人放火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齐琰没有在意苍青的无礼行径,他说道:“贵妃派来了两个细作,你知道该……”   “殿下!”赵吉利声音颤颤巍巍。   他阻止道:“就算殿下怀疑她们两人是细作,也当细细观察几天,哪能一下子就把人杀了呢。”   齐琰皱眉,看起来是在思考。   苍青蹲在窗子上,说道:“多此一举,她们闯入西内,就是该死。”   齐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得赵吉利眉毛一抖。 第4章 我见过你?   虞枝枝站在太康殿外,抬头微微发愣。   太监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郎,暗叫一声可惜,他口中却是平平淡淡地催促道:“去吧。”   太监将两个宫女引进内殿。   已经是深秋,殿内比外面更多一分森冷,虞枝枝本以为这宫殿里头会破败不堪,实际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   寝殿里里外外都铺着厚厚的茵褥,琉璃围屏遮掩了视线,紫檀案几上一只青釉梅瓶,里面只有枯枝。   暗藏奢华,却没有生机。   垂帷无风而动,里间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谁来了?”   另一道恭敬的声音说道:“是殿下的侍寝宫女。”   片刻后,一个圆脸太监走了出来:“进吧。”   赵吉利将虞枝枝和尤怜引到门前。   虞枝枝咬了咬唇,迈步走了进去,尤怜慌慌张张地紧跟其后。   虞枝枝走了两步,蓦地一道声音传来:“别动。”   虞枝枝便不敢动了。   废太子慢慢向她走过来,他穿着宽松单衣,不鞋而履。   这么冷的天……   他赤足踩在厚厚的茵褥上,有沙沙的响动。   像是一条蛇在逼近她。   虞枝枝屏住呼吸,接着看到了他的脸,是苍白颜色,却秀美到异常,眉眼间有睡眠不足的深深倦意,眼睛却透亮。   他走近之时,单衣上熏染的旃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轻拂着虞枝枝的鼻尖。   《观佛三昧海经》上写,旃檀埋藏地下,长在恶臭的伊兰丛中,极清妙的香却是从死尸般的恶臭中得出,虞枝枝闻着旃檀香气,有些失神。   虞枝枝发觉,废太子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她想象中的废太子是个病弱的病秧子,眼前这个男人身材高大,虞枝枝偷偷看他的时候,只觉得她矮成了一粒尘埃。   他给虞枝枝的感觉和代王截然不同。   虞枝枝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只是觉得,齐琰不是一个坏人。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透亮,没有代王那般浑浊的欲。   她悄悄收回打量,她发觉室内还站着一个黑衣少年,他抱臂说道:“殿下说了,太康殿只留一人。”   尤怜肩膀松懈了下来。   只留一人,虞枝枝比她貌美许多,他看中的一定是虞枝枝,那她就可以另谋高就了。   齐琰转头看了看窗外灼灼寒梅。   黑衣少年又说:“另一个便做花肥。”   尤怜今日本就受了刺激,精神恍惚,闻言差点跌倒在地。   齐琰往榻上坐下,一只手搁在小案上,虞枝枝注意到他手中绕着一串青葡萄一般碧绿的佛珠,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转个不停。   尤怜看了一眼略微出神的虞枝枝,走上前一步,咬牙说道:“美人才能养花,奴婢形容丑陋……”   齐琰却笑:“丑花也需人养。”   尤怜面色惨白了一分。   齐琰饶有兴致地看二女的反应,尤怜面色煞白,让他感到满意,而虞枝枝……   她的眼睛无疑是生得极美的,眼中却空空,娇憨惹人怜,她似乎在微微愣神。   齐琰收敛了笑意,看上去想要发作,但最终却没有精神一般倚坐于榻上。   赵吉利慌慌忙忙跑上前来,一个眼神就让虞枝枝和尤怜瑟瑟发抖退下。   虞枝枝站在飘雪的廊下,和尤怜一同不安地看着紧闭的殿门。   看来,五殿下的身体很差。   虞枝枝自小在边郡长大,以罪人之女身份入宫不过两年。从前她不曾听过宫闱秘事,到了宫里,人人谨言慎行,她也听不到什么机密。   但她隐约知晓一些五皇子的事。   十多年前,先皇驾崩,洛京迎奉当时的代王做新皇。而那时正碰上鲜卑来袭,战乱中新皇妻子流落。   但形势逼人,天子先回了洛京,他一番寻找之后,猜测妻室嫡子均已身亡,追封妻室为皇后,嫡子齐琰为太子。   没想到,五年后齐琰回来了。   那时候,洛京局势混乱得一塌糊涂。   大宦官董泰的侄子董怀被弹劾谋逆,司隶校尉带领甲士围住了董府,等待天子的旨意,迟迟不敢动手。   太子齐琰握着刀,走进了董府。   这位才从边郡归来的太子和宦官爪牙从无交集,但他却亲手屠戮董怀满门。   董泰带着天子赦免董怀的旨意匆匆赶到时,已经无可挽回。   事后,天子震怒,太子齐琰因生性残忍,性格暴躁被废,迁入西内,一直到今天。   .   许久,赵吉祥终于走了出来,带虞枝枝和尤怜两人离开此处。   赵吉祥将虞枝枝和尤怜安置在太康殿西边的配殿中,配殿很大,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冷宫什么都缺,就是房舍不缺。   他走后,尤怜就站了起来,她坐到虞枝枝下首处,握住了虞枝枝的手。   虞枝枝蹙眉不解地看着她。   尤怜说:“方才我信了五殿下的挑拨之语,一时间口不择言,千万不要怪罪。”   她说美人才能养花,又说自己丑,就这样把虞枝枝推了出去,让齐琰把花肥的人选留给虞枝枝。   虞枝枝看着她,柔声道:“你说得没错,不用在意。”   尤怜一怔。   尤怜疑心虞枝枝在讽刺她,但是她左看右看,看不出虞枝枝的心思,她恬静坐着,纯真又娇媚。   尤怜半晌无言,接着说:“五殿下心思诡谲,言语之中暗藏杀机……”   虞枝枝努力忘记齐琰那些可怖的传闻,回想着齐琰透亮的眼睛,不知是为了说服尤怜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在开玩笑呀,你没听出来?”   尤怜呆呆望着她,过了须臾,才幽幽叹一口气:“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见虞枝枝望着窗子,不解问道:“你在看什么?”   虞枝枝说:“方才似乎有个人影过去了。”   尤怜一惊,有人来听见她方才的话了?会不会是五皇子的人?   她忽地站了起来,有心要和虞枝枝说点什么,终究只是哼了一声,独自跑到暖阁去卧着。   气得头疼。   寝殿内。   齐琰负手站在窗边,看窗外簌簌下着雪,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翠绿的佛珠,听赵吉利讲西偏殿两个宫女方才的事。   他笑:“一个平庸又狡猾,一个貌美却蠢笨。”   赵吉利问:“殿下喜欢哪一个呢?”   齐琰沉脸:“我非要在这两个歪瓜裂枣中选?”   赵吉利立刻噤若寒蝉。   齐琰听见窗外有声响,他转头道:“如何?”   苍青从窗外跳了进来,他说:“西偏殿临水,待我晚上将她们推下,寒冬腊月,断不会再有生机。”   齐琰没有说什么。   虽然这死法很随意,但这里是冷宫,谁在乎呢。   赵吉利又一次挥着袖子阻止:“哎、殿下……苍青!”   这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赵吉利一愣,险些疑心他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转眼间,天色已经昏昏,太康殿掌灯,明暗的灯烛在院中错落亮起。   齐琰脚步很轻,他站在长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外树枝微动。   月光倾泻在树叶上,莫名让齐琰想到那一片耀眼的白。   今天过来的侍寝宫女,同样白生生的。   齐琰想起那夜,他仰头,看到的汹涌的雪白。   两张脸渐渐重叠,女郎含泪凝睇,眼角飞红……   齐琰骤然拧紧了眉心。   赵吉利走到齐琰跟前,小声说话:“苍青方才看到,贵妃宫里的吴安康在暗中窥视。”   吴安康是看管西内的太监,是贵妃宫里的人。   贵妃因为膝下的六皇子齐琅,对五皇子齐琰多有防范,赵吉利想,这西内,除了被遗弃的人,就是贵妃的眼线了。   齐琰从廊下走出,皂靴在薄雪上踏出印子,赵吉利走上前,想要为他披上斗篷,但是齐琰抬手制止了。   赵吉祥劝道:“贵妃看来颇为重视此二女,倒是不好弄死,反而要多加照拂。”   齐琰笑,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让苍青停手,暂且留下二女性命。”   赵吉利见终于劝动齐琰留下两条性命,顿时浑身轻松:“是。”   .   苍青蹲在小楼外,在思考如何动手。   杀两个宫女很简单,只比碾死一只蚂蚁麻烦一点,因此苍青没有非常小心,他蹲在外面的时候,还拿出了糖豆来吃。   昏黄的灯光隔着纱窗透出来,他听见里面两个宫女在说话。   虞枝枝抱着棋盘走到暖阁卧榻处:“尤怜,下棋吗?”   尤怜坐得僵直,她发现了窗外有人一直在盯着她,她嘴唇发白,想到下午齐琰所说的“做花肥”之语。   她手指颤抖,拿起虞枝枝递过来的棋子扔到地上,尖着声音:“不下!”   虞枝枝没说什么,只是感到无聊,她收好了棋盘,走到暖阁另一边。   尤怜看着她走到窗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她看见虞枝枝推开了窗。   窗外有个黑衣少年和她四目相对。   尤怜扑通一声掉下了榻。   虞枝枝屈膝问候:“赵公公安,这位郎君安。”   赵吉利对虞枝枝笑了笑,手上用力扯苍青的衣裳:“走,咱家怎会骗你,是殿下的意思……”   虞枝枝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远。   她转头,看着摔倒在地面露惊恐的尤怜,眨了眨眼。   .   赵吉利将苍青带回太康殿,齐琰一见赵吉利的神色,说道:“没来得及动手?”   赵吉利大喜:“所幸赶上了。”   齐琰眉头皱一下:“赶上赶不上,倒没有这样要紧。”   赵吉利跃跃欲试:“殿下,夜已深重,今夜两个侍寝宫女已到,让哪一位来服侍呢?”   齐琰眉间痕迹更深,他抬头看一眼廊下灯笼,半晌说道:“蠢的那个吧。”   赵吉利疑惑,都是伶俐的姑娘,哪有蠢的?不过有一个特别胆小如鼠,短短半天时间,一张脸已经没有血色了。   齐琰不记得名字,耐着性子说道:“美的那一个。”   赵吉利恍然大悟。   赵吉利躬身走出去,没有忘记带走苍青,他欣慰说道:“殿下终于开了窍,还知道要美的。”   苍青疑惑:“不是要蠢的吗?蠢的好糊弄过去,殿下才不愿意睡女人。”   赵吉利哑口无言半晌,呐呐道:“说你不懂人情,这时候却聪明起来。”   苍青只听到赵吉利夸他,开心地露出了虎牙。   赵吉利摇摇头。   虞枝枝又一次来到了寝殿。   用手指掀开垂帷,她看到齐琰坐在榻上,眸光深沉,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落在虞枝枝脸上。   肤色雪白如瓷,眉眼娇艳。   齐琰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缓缓站起来,走到虞枝枝跟前,掰过她的下巴。   “我见过你?”   虞枝枝乖巧点头:“见过呀。”   她察觉到对面之人的眼神更加可怖,她感到可怕又莫名其妙,声音渐弱:“下午才见过呢。” 第5章 你要灯亮着还是熄了?……   其实,虞枝枝走进寝殿的时候还是很忐忑的。   不可避免的,她想到了在白马寺那个无助的夜晚,她很害怕。   晚间有风,廊下的灯笼火光被吹得摇曳,虞枝枝小心跟着赵吉利缓步入内。   她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着四周。   桌上有一壶酒,刺鼻的味道让虞枝枝心颤。靠墙处放着一尊紫檀木剑架,剑柄朝内,齐琰可随时拔出。窗牖洞开,冷风直往里灌,往下望去,高约九尺。   鸩毒、兵刃和意外……   虞枝枝想起了尤怜的尖叫:“五皇子要杀我们。”   好像是吧。   一问一答之后,齐琰目光沉沉地放开了挟制虞枝枝下巴的手。   他倚坐在榻上,似笑非笑。   虞枝枝头低得更低。   齐琰看着虞枝枝低头,雪色的小脸没有血色,楚楚可怜极了。   他的目光落在虞枝枝的身上,落在她不甚明显的胸前。   齐琰眼神冷淡,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一只蚂蚁:“你裹着它做什么?”   虞枝枝凝脂般的肌肤上很快透出红云,然后又褪色成惨白。   她艰难地思索,齐琰口中的“它”,究竟是她胸口柔软的绢布,还是被绢布团团裹住的……   可是,他如何就能看出来自己裹住了胸脯?   虞枝枝有点想哭,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五皇子和他的兄长也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色中饿鬼罢了。   齐琰看她低头低了半天,他转头看了一眼长剑,忍着脾气道:“我在问你话。”   虞枝枝跪下,咬着唇说:“回殿下,因为……因为奴婢羞怯。”   “哦?”齐琰淡淡看她,“因何羞怯?”   虞枝枝羞愤得整个人变成通红,这是明知故问。   她抬头恳求着望着齐琰,但是齐琰不为所动,他在等着虞枝枝回答。   虞枝枝的脖颈上的皮肤如同覆着一层嫣红的光,她声音细如蚊蚋:“奴婢体态丰盈,不欲被外人看去,所以这样做。”   说是体态丰盈,可腰肢只有那么细细的一点,裹住的地方却丰盈得正好。   齐琰慢条斯理摘下了手中墨绿香灰琉璃佛珠,他将佛珠搁在案几上,磕出轻微的响声,他说道:“是吗?可有欺骗?”   虞枝枝道:“不曾欺骗。”   齐琰伸手:“过来。”   虞枝枝站起身,感到小腿有些发软,她跌跌撞撞朝着齐琰靠过去。   齐琰穿得太少了,靠近的时候又莫名让人觉得有股炎炎热意。   很矛盾,虞枝枝觉得他整个人又寒冷又炽热。   齐琰并没有让虞枝枝挨上他,他不远不近地往后靠着,看虞枝枝半跪在床榻前。   甫一靠近,虞枝枝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是七寒散和齐琰身上旃檀香混合后的味道,她眼睫抖了抖。   齐琰看见虞枝枝脸上的震惊一闪而过,他略一思忖,带笑问她:“我身上的焚香是什么味道?”   齐琰明显是在试探,虞枝枝感到他的目光似寒芒,紧紧钉在她身上。   她疑心,一个回答不慎,她会立刻丧命。   但她不太会撒谎。   虞枝枝垂着眼睛,脸色有些发白,半晌说道:“殿下,服用七寒散,对你的身子不好的。”   她感到空气陡然凝固。   七寒散是用七种矿石研磨成的粉末,是本朝张医圣研究出治疗风寒的药物。七石原本是火性炎热,成药后却被冠上了七寒之名,这是因为若滥用此药,会让人浑身燥热,五内如焚,身体虚弱,咳嗽多病,若是发散不对,还会皮肉溃烂,死于非命。   七寒散被一些士族子弟当做延年益寿的宝药,但有心之人哪里看不出来这是要命的毒药。   莽撞之后,虞枝枝有些后悔了,她想要往后退,但被齐琰用手掐住脖子后面,像小猫崽一般被拉了起来。   齐琰的手从她的脖子后面移到前面,他的手在缓缓用力。   虞枝枝感到头脑发黑,呼吸就快停滞。   终于,齐琰放开了她,她伏在床榻上,剧烈地咳嗽。   齐琰轻笑:“莫非真是个傻的?这等话也敢说出口?”   虞枝枝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她察觉到多疑的废太子对她坦率的回答还算满意。   她不太敢去想,若她方才选择避而不答会有什么后果。   虞枝枝再度起身的时候,齐琰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   齐琰问她:“你要灯亮着还是熄了?”   虞枝枝跪在齐琰脚边,方才逃出死境,她还在惊惧,就听见齐琰这样问她。   虞枝枝抽噎起来,说话声还带着泣音:“想要熄灯。”   齐琰站起来,衣摆在茵褥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他用小金剪掐熄了灯盏,他接着问:“你要赵吉利在一边候着,还是要他出去?”   赵吉利?   虞枝枝慌忙转头,难道寝殿内还有第三人?想到她说过的令人脸红的话,她羞愤不已。   她往后望去,寝殿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虞枝枝颤声说道:“想要赵公公避一避。”   屏风外似乎有人影动了动,脚步声渐远,门也被合上。   虞枝枝愣愣看着屏风,忽又听见耳边响起声音:“可曾沐浴?”   虞枝枝小脸煞白,她说:“不曾。”   齐琰皱眉,他给虞枝枝指了门口,虞枝枝胆战心惊躬身退下去。   虞枝枝走错了几道门才找到浴房,这个时候,她没有在附近找到宫人,倒是找到了灶房,她烧了水,费力抬过来,关好门,这才一层一层脱去衣裳。   将小衣解开,她垂下头,想起了齐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指尖微顿,终于还是将裹布松开了。   她沉入水底,水暖得她闭上了眼,她不想起身,但她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她钻出水面,将身上水珠擦拭干净,在微寒的空气中穿好衣裳。   走进殿内,齐琰正在看书,他看着虞枝枝走近,皱眉说道:“你的发尾是湿的。”   虞枝枝不敢靠近,她只敢坐在远处擦拭发尾,齐琰翻动书页,烛台上发出细微辟啵声。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久到齐琰的书已经翻来覆去快要背熟了,他终于对着虞枝枝抬手。   虞枝枝擦拭发尾的指尖一抖,终于还是咬牙缓缓向他走过去。   因为方才齐琰那样问她,这次沐浴完毕,她没有缠胸,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虞枝枝没有察觉到齐琰看她的目光,但他却云淡风轻说道:“松开好。”   虞枝枝浑身一僵。   虞枝枝没说话,齐琰也不需要她说话。   灯熄了,室内一片黑暗,虞枝枝听见窗外寒枝上有乌鸦被惊起,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走远。   齐琰靠近她的时候,虞枝枝整个人僵硬得像一个石头,齐琰掐住了她的脖子,虞枝枝挣扎着呜咽不休。   齐琰松开,和虞枝枝在黑暗之中对视。   在安静的瞬间,虞枝枝听到了窗外有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感到脖颈上的手忽紧忽松,虞枝枝不安地抓上了齐琰的手臂,她不敢出声,只是看着齐琰。   齐琰“嘶”地一声松开她,忽地坐起来,变了脸色,他冷声道:“没学会怎么伺候人?”   虞枝枝跪在床榻上,不敢出声。   齐琰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滚出去。”   窗外树枝摇晃,乌鸦叫出呱呱声,重新回到了枝头。   夜半三更,赵吉利从被窝里跳了出来,他慌忙来到寝殿,跪坐在齐琰身旁:“殿下,伤着了?”   齐琰摇头:“为了打发掉那个宫女的借口罢了。”   赵吉利笑着说:“张贵妃的人窥到殿下与虞氏同床共枕,正如她所愿,沉迷美色,损耗精血,大约会放心一阵子,咱们太康殿也能松快一阵子。”   赵吉利说了许多话,但齐琰依旧是不发一言,他有些忐忑地闭了嘴。   赵吉利沉默一下,问道:“要不要去安抚一下虞氏?”   齐琰不解望他:“安抚?为何安抚?”   赵吉利无言以对。   齐琰又说:“虞氏沐浴,用了我的浴桶。”   赵吉利有些惊讶:“这……”   齐琰有些洁癖,他的东西从来不许外人使用,这次他的浴桶竟然让虞枝枝用了。   “去扔了。”齐琰接着说。   赵吉利收起了多余的惊讶之色,他叹口气,他原本以为殿下开窍了,现在看,还早着呢。   话说回来,殿下的洁癖愈发严重了。   先前在白马寺,不知是为了什么,殿下将他的浴桶和床单都烧了个干净。   还神色古怪地盯着火堆看了许久,仿佛他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第6章 不养闲人。   侍寝当夜被赶回来,对谁来说,这都是一件天大的糗事,但虞枝枝的沮丧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等她冒着雪从寝殿走回西偏殿的时候,她已经像无事发生一般。   本来独卧寒衾、嫉妒不已的尤怜看着虞枝枝都觉得她是一个小可怜。   然后小可怜拿着棋盘问她:“下棋?”   尤怜翻她一眼,继续睡觉。   折腾一晚上,虞枝枝也累了,她爬上了床,闭上眼睛睡觉。   这一夜,她没有做让人难堪的梦。   她梦到了苍莽的草原,一身甲胄俊朗豪爽的父亲、温柔恬静的母亲,还有与她容貌相似的孪生弟弟。   梦里,父亲骑着大黑马对她说:“枝枝、阿昭,父亲要去驱逐寇边的鲜卑人,等父亲回来。”   她点头:“好。”   母亲和弟弟追随而去,茫茫天地间,仅剩下她一人。   她四处奔跑,冲入人群,抓着每一个人问。   “虞将军在哪里?”   “你看到虞将军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虞枝枝醒来的时候,发现尤怜看她的眼神很怪。   她说:“你昨夜说了梦话。”   虞枝枝心中一惊。   尤怜问她:“你在梦里叫虞将军,”她顿了顿,“是那个叛国的平虏将军虞阳?”   虞枝枝看上去有些发懵:“我叫他做什么?”   她说:“你听错了吧。”   尤怜凑上去问道:“你也姓虞,该不会是虞阳的族人吧?”   不等虞枝枝回答,她又说:“若你是,早就应该以死谢罪,怎么会苟活到现在。”   虞枝枝若无其事地起身,打水,洗漱。尤怜看了她半晌,终于觉得是她自己昨夜听错了。   尤怜走了出去。   虞枝枝看着铜盆里映出的面容,被水纹荡得破碎。   水中的面容变成了两年前那个尚显稚嫩的自己。   两年前,她是并州云中郡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她出身世吏两千石的辽西虞氏,父亲几度为州郡太守,更是因战功获封平虏将军。   两年前的讨伐鲜卑大败,她失去了这一切。   朝廷大败,她父亲虞阳及手下三千兵士战死沙场,从虞阳本人到他手下的屯长,都被认定暗通鲜卑,定下叛国之罪。   她的母亲强支病体,忍住悲痛,安顿好家中的一切,为虞枝枝打点好行李投奔虞氏嫡支,而后在星夜骑一匹黑马,以赴死的决心,远去鲜卑寻求真相。   她不相信丈夫会叛国。   她的孪生弟弟虞昭侥幸从战场逃了出来,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她面前,他死死抓着她的手,双眼赤红,满是恨意,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   他一下栽倒,从此,他再没有醒来,他昏睡了两年。   而虞枝枝本人,作为罪人家眷,被发配到掖庭宫做宫婢。   母亲没有想到,她殚精竭虑为虞枝枝的打算到底是落了空,天子迁怒,讨伐鲜卑将士的家眷,皆为奴为婢。   铜盆中水纹破碎,她仿佛看到两年前暗室之内的一幕。   自小服侍她的姆妈手持细长木棍,压住嘴角,沉声问她:“你的父亲是谁?”   虞枝枝眼中含泪,却倔强地说:“平虏将军虞阳。”   “啪。”   姆妈的木棍打在虞枝枝的手上,她沉着脸,眼角却含泪:“你的父亲只是一个虞阳手下的曲军侯,叫虞五,你记住。”   虞枝枝狠狠咬着唇:“我的父亲是平虏将军虞阳。”   柴垛上留下了斑驳的血痕。   一夜后,当洛京来使来到虞枝枝面前时,虞枝枝终于沉默不语。   里长为虞枝枝遮掩身份,虞枝枝和几个女孩一起,从云中郡原阳城一路走到了宫里,成为禁内的奴婢。   而到了宫里,写有她曲军侯之女信息的卷宗也在一场大火中焚去,从此,没有人知晓她的过往,她也逃离了不少纷争。   她不再是虞阳的女儿,不再是她自己。   .   寝殿内,齐琰穿着单薄绢衣,他站在一方铜质投壶几步之外,用两指挟住羽箭,轻轻眯了眼睛。   冷宫闲寂,他一人玩投壶,自得其乐。   羽箭落入铜壶中,箭头和壶底碰撞,发出些微轰鸣。   他问一边给他递羽箭的赵吉利:“那两个宫女近来做了些什么。”   她们来到太康殿已经有三四天,除了第一天,齐琰再没有召见她们。   赵吉利说:“她们倒是很老实,每日只在西内里闲逛,没做什么事。”   齐琰冷哼一声:“没做什么事?”   他冷冷道:“冷宫不养闲人,”他顿了一下,笑道,“除了我。”   赵吉利刚在齐琰说冷宫不养闲人的时候,就大逆不道地看了一眼投壶的齐琰,而后齐琰却自己说出来,倒让赵吉利尴尬了一下。   赵吉利问道:“要不,今夜召一个过来侍寝?”   这本来就是她们应该干的活。   但是齐琰凉凉看了赵吉利一眼,显然赵吉利忖度错了他的意思。   齐琰说:“东厨里黄叟总是抱怨忙不过来,将这两个宫女送过去打下手。”   赵吉利看起来有些牙疼,殿下可真是人尽其用啊。   他犹犹豫豫说道:“殿下,我们倒不至于这么寒酸,就是找张贵妃再要两个人,或是出去买两个帮厨也好……”   齐琰却只是淡淡扫他一眼:“多话。”   赵吉利苦着脸到了西偏殿,看着如花似玉的两个女郎,暗道殿下暴殄天物。   赵吉利说道:“你们跟我过来。”   虞枝枝和尤怜对视一眼,默默跟上了赵吉利。   她们二人在冷宫已经呆了三四天,除了第一天惶惶不安,后几天倒是比在北宫还要舒心。   在北宫还有繁重的活计要做,在冷宫,齐琰根本懒得搭理她们。   但此时赵吉利说:“殿下说了,西内不养闲人,你们也知道,西内人少,一个人要当两个人使,如今你们来了,也要承担一些。”   尤怜问:“我们不是给五殿下侍寝来的吗?”   赵吉利老脸一红:“其他的事也要做。”   赵吉利引她们来到东厨,让她们见了黄叟,道:“殿下吩咐,让你二人在黄叟手下帮忙,”他想了一下,揣测齐琰的心思,“今日午膳,你二人便一人做一道,端给殿下品评。”   赵吉利吩咐完就转身走了,虞枝枝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尤怜已经进了东厨,开始上手,她转身问虞枝枝:“虞枝枝,你还愣着做什么?”   尤怜要了几条鱼,偏头看虞枝枝站在面粉跟前不动,她问道:“你不会下厨?”   虞枝枝勉强笑道:“会,当然会。”   虞枝枝先打了一盆水,细细洗了手。   她手指素白,犹如春日的新笋般,细长白嫩,一见就不是辛勤劳作的人。   两年前,她曾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就连头发丝也是精心娇养的。   曾经有几回,她成功说服孪生弟弟虞昭做女子装扮,她和虞昭生得极像,厚厚施了脂粉,站在镜前,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楚谁是谁。   然后她扮作虞昭的样子上了学堂,虞昭躲在家里绣花。   阿娘却拉了虞昭的手,一眼就认出了他。   事后,虞枝枝问阿娘怎么会发现的,阿娘只说:“你们都是我生的,我能认不出来?”   在虞枝枝反复撒娇之后,阿娘才说:“昭儿整天舞枪弄棒的,一双手和树皮一般,哪像我家枝枝的手。”   虞枝枝的手是精心保养的美人手。   这两年间,虞枝枝在宫里过得艰辛,但也未曾做过重的活计,也不曾下厨。   她哪里会做饭。   只是面对齐琰的指派,她不会也要会。   虞枝枝洗干净了手,开始去舀面粉,尤怜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还是让我来教教你吧。”   尤怜没有教她多久,黄叟进来了东厨,尤怜便退了回去。   尤怜一边刮鱼鳞,一边问虞枝枝:“入宫之前,你家里曾经很好吧,我见你这样子,就不是穷苦人家。”   虞枝枝垂着眼睛说道:“家里曾经富庶,不过后来就败落了。”   尤怜没有问到底,她只说:“我家里一直很穷,我娘早死,我爹交不起戍边钱,去了边塞,我一直住在我伯伯家,从小做惯了家事,什么都会。”   尤怜问:“你怎么会入宫?”   虞枝枝怔了一下,说道:“我和爹娘走散了,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姆妈和重病的弟弟。”   尤怜点头,说:“宫里的钱倒是比外面给的多。”   虞枝枝问:“你也是为了赚钱进宫吗?”   尤怜摇头:“我爹后来也死了,我能做什么呢,进宫也好。”   半个时辰后。   虞枝枝和尤怜各自捧着托盘走进寝殿。   赵吉利介绍道:“这道鱼汤是尤娘子做的,这汤饼是虞娘子做的。”   齐琰看了一眼鱼汤,尤怜立刻殷勤舀汤,齐琰尝了鱼汤,点点头,然后他瞥一眼虞枝枝。   虞枝枝被这一眼吓得一抖,她差点端不稳手中的碗,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前。   赵吉利看着虞枝枝布菜。   动作优雅,行云流水,美人腰肢松软,微微俯下身子时,腰腹处衣裙的弧度都格外迷人,果真秀色可餐。   汤饼实在是太普通的主食,不知虞娘子拿来这道主食过来,是不是有巧思呢。   赵吉利略有期待地看着虞枝枝。   然后他看见齐琰皱了眉头。   齐琰沉着脸起身去漱口,过了半天才重新走回来。就着一碗鱼汤和黄叟赶忙送来的胡饼用完了饭。   尤怜看着齐琰一勺一勺喝完了她做的鱼汤,渐渐地她看向齐琰的眼神越发温柔,   饭毕,赵吉利看着到底的鱼汤和几乎没动的汤饼,嘴角抽了抽。   他看一眼虞枝枝。   秀色其实未必可餐呀。   这日之后,黄叟身边留下了尤怜,虞枝枝继续无事可做。   晚上,尤怜沐浴完毕走到虞枝枝房中和她说悄悄话。   “你说,殿下是不是挺喜欢我的呀,今天他将我的鱼汤全部吃完了,一点没剩呢。”   虞枝枝犹豫了一下,说道:“但是黄叟的胡饼他也全都吃完了,总不能说殿下挺喜欢黄叟,”她顿了一下,“也不一定。”   尤怜站起来瞪虞枝枝,但虞枝枝毫无察觉,她忧心忡忡道:“也许是因为我做的汤饼太难吃了。”   被这一打岔,尤怜无话可说了。   虞枝枝注意到,这几天尤怜开始很注重打扮,每日在镜前端详好久,涂脂抹粉,掐上一朵梅花簪在发上,这才出门去黄叟那里。   虞枝枝观察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找到尤怜,她蹙着眉,眼中有浅浅担忧:“尤怜,你若打扮太过惹眼的话,说不准会被五殿下看中,到时候,你就难逃侍寝这件事了。”   尤怜讶然看了一眼虞枝枝,然后脸上浮起红晕,羞涩地笑了:“给五皇子侍寝,难道不好吗?”   虞枝枝檀唇微张,眼中疑惑:“……好?”   虞枝枝想象不出来,服侍一个男人睡觉有什么好的,哪怕那个人是皇子。   不过话说回来,冷宫里的皇子,是宫女们避之不及的,尤怜真是鬼迷心窍。   可尤怜晕红着脸说:“五皇子他,芝兰玉树、俊逸风流,怎么不好?”   虞枝枝有些不解:“不会恶心吗?”   她想起白马寺那日,她一想到代王齐琢要逼迫她,那种恶心是从里到外的。   尤怜愣了一下:“恶心?怎么会?”   尤怜红着脸说:“别人说,这件事是快乐的啊,”她凑近虞枝枝耳边,“你没有做过这种梦吗?梦里……”   尤怜的声音渐渐轻微,而虞枝枝早就僵在原地。   梦……   她的确做过那种梦,那就是在和一个男人做那种事吗?   她从未将齐琢的逼迫和那个梦放在一起想过,一个是恶心的狎弄,一个是靡丽的荒唐。   尤怜说:“如果梦里的那个男人是五殿下,你觉得恶心吗?”   虞枝枝努力将梦里模糊的脸想成齐琰的样子,然后她猛地摇了摇头。   虞枝枝轻轻蹙着眉:“除非不和五殿下睡觉就会死,不然我还是对他敬而远之吧。” 第7章 噩梦。   虞枝枝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在冷宫里偷闲。   隔日,齐琰派赵吉利来西偏殿,命虞枝枝在西内捡枯枝做柴火。   于是两个侍寝宫女,一个成了伙夫,一个成了拾荒人。   虞枝枝是大清早出门的,尤怜比她更早出门去了东厨。   虞枝枝背一个篓子,在天寒地冻的西内捡枯枝。捡枯枝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始想宫外的弟弟和姆妈。   不知道这个冬天这样冷,他们有没有足够柴火取暖。但她转念一想,在宫外,方世叔和方岐师兄会帮忙照料一二的。   她用枯枝在地上扒拉,算了一下日子。   说起来,师兄方岐好久没有入宫来看她了。   她的师兄方岐世代学习医药,如今是太医令之下的药丞,算是不负家学。   他父亲却没有做医工,早年有机缘拜入大儒门下学习经传,后被举荐任了并州云中郡治下的一处县令。   虞枝枝正是从小在云中郡长大,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过家家一般地要在方岐父亲门下学医,方岐父亲看在上峰虞阳的面子上,收下了这么个徒弟。   后来,方岐随着父亲回到洛京,本以为一南一北再无见面的机会,没想到世事难料。   虞阳被定下叛国之罪,虞枝枝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掖庭做了宫女。   她正在想着这件事,忽然听见头顶上一道声音传过来。   “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虞枝枝抬头,看着面前的清秀男子惊喜道:“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她看着一旁的篓子和枯枝稍作解释:“我捡些枯枝做柴火。”   方岐神色有些怔忪,他欲言又止,然后慢吞吞地替虞枝枝背起了篓子,走在虞枝枝前头,说道:“北宫森严,许久找不到机会见你一面,这西内倒是很松散,见面也容易许多,只是……”   他神色黯然起来:“我来迟了。”   虞枝枝忙说:“没有没有,我很好。”   她问道:“阿昭好吗?”   方岐说:“虽然还没醒来,但也没有更坏。”   她的亲弟弟虞昭,两年前和父亲一道出征,所幸逃了回来,吐了一口血后陷入昏迷,一直到今天还没有醒来。   幸好宫外有家奴姆妈照料,还有方岐父子时时接济。   没有更坏,就是好消息了。虞枝枝默然片刻,重新振奋说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两匹布,绣了不少花样,待会拿给你,帮我换些钱给姆妈使。”   方岐笑了一下:“洛京人很喜欢你的绣样,有豪富出价五千钱购得一件。”   虞枝枝杏眼微微圆睁,雪后初霁一般,她露出了一点笑,但她神色很快郁郁:“师兄,我知道你家清贫,实在不必给我这么多钱。”   方岐却坚持:“我说的是真的。”   虞枝枝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和他争辩。   两人站在残墙底下说了一会儿的话,虞枝枝回屋去拿她的绣样,然后走出来递给方岐。   看着方岐抱布转身,虞枝枝忽然叫他:“师兄。”   方岐转身:“什么事?”   虞枝枝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听说服用七寒散对身体不宜,师兄可有调理的方子?”   方岐愣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望向她身后的太康殿,他沉着脸说:“我回去翻翻医书。”   他看着虞枝枝,露出怜悯之色:“千万,保重。”   虞枝枝看着方岐走远,低头捡起了已经拾满柴火的篓子,她继续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一处破败的宫室,有一个穿着洗旧了的棉衣的女子一晃而过。   虞枝枝忙上前一步,却找不到那个女子的身影。   她站在原地想了半晌,似乎是一个故人。   虞枝枝背着篓子回到东厨,不知为何,竟然在这里碰到了齐琰。   孟子有言,君子远庖厨,他来这里是做什么?   虞枝枝心里很多疑惑,但她没有迟疑,对着齐琰行礼。   齐琰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她的篓子,似笑非笑:“这就是你捡的柴火?”   虞枝枝眼中显出一点不解,她点点头。   齐琰说:“拿进去烧吧。”   虞枝枝听话地走近灶台边上,往里头塞了一把枯枝,但是半天都没有烧起来,看起来里面的火苗都要灭了,还冒出了股股黑烟。   东厨里只有虞枝枝和齐琰两人,齐琰站着看半蹲在地上的虞枝枝,表情冷淡。   “这些枯枝沾了雨雪,点不着,你不知道吗?”   虞枝枝看向了手中的柴火,似乎是有点湿,不管是她还是方岐都不知道,但是,为什么齐琰会知道。   齐琰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他说:“你一个宫女竟然娇生惯养如此,未免可笑。”   虞枝枝长睫轻颤,齐琰是在拿她和他自己作比吗?她一个宫女不配娇生惯养,毕竟连一个皇子也在冷宫中苟活。   东厨有些暗,虞枝枝看着齐琰的脸半隐在昏暗的天光中,看不清情绪,他说:“你什么都不会,在太康殿只吃饭不做事,让我很为难。”   虞枝枝的心突地一跳。   果然,齐琰说:“要不你跳井去,一了百了。”   虞枝枝悚然一惊。   她正要跪下,动作太快,一时间没有跪稳,她趔趄了一下,竟一下抱住了齐琰的小腿。虞枝枝睫毛抖了抖,她忍着羞惭,脸颊贴在他的腿肚子上:“殿下,我很擅长别的事。”   齐琰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得后退一步,但是依旧没有避开虞枝枝抱腿的动作,他被虞枝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方才一瞬间的阴郁也消散无踪。   他用略带戏谑的语调说:“差点忘了,你是侍寝宫女,自然会擅长‘一些’事情的,不过目前,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虞枝枝强忍着微妙的不适应和脸上的浅红,说道:“奴婢不是说这个,奴婢在针线上略微擅长,奴婢为您做些衣物吧。”   她自小和姆妈学习针线女红,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落下,还总是趁着空闲时候绣一些东西,交给方岐出去卖些钱。   齐琰不置可否,虞枝枝从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他也没有继续说要她去死,那她算是成功说服了齐琰吧。   .   当夜,尤怜回来,看起来没有昨日那般高兴。今日的齐琰没有对她新做的炙肉另眼相看,他没有多看她一眼,似乎她就是一个厨娘,仅此而已。   尤怜找上虞枝枝长吁短叹:“你说,五殿下什么时候才会召我们侍寝啊。”   虞枝枝摇摇头,她说:“其实我觉得现在也很好。”   尤怜不同意:“怎么会。”   虞枝枝想了一下,说道:“五殿下那样难伺候的人,在床上也会挑三拣四的吧。要是他一个不满意,我们会不会……被弄死?”   尤怜呐呐无言:“不会吧。”   虞枝枝说完就去睡觉了,留下尤怜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   但临睡前的交谈还是潜入了虞枝枝的梦里。   梦里,齐琰白袍凌乱,神色餍足,他轻柔给颤抖的虞枝枝拢好衣裳,垂下眉眼对她说:“你功夫这样差,又不肯去死,让我很为难。”   虞枝枝当下惊醒。 第8章 赏赐。   虞枝枝被自己的梦吓醒,摸黑起身点亮了油灯,从柜中取出方岐新带给她的布匹,开始做针线活。   她总感觉,若是继续混吃混喝下去,恐怕小命不保。   齐琰可是比乡里的豪强还要黑心。   天还没亮的时候,虞枝枝已经将一件锦袍做好了,还剩下零散的料子,她打算有时间给赵吉利和苍青做点小东西。   她小小打了个哈欠,眼角因困倦而微微发红,她算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可以睡一会儿,便伏在榻上沉沉睡去。   她惊醒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于是她顺手做了两个荷包,做完之后,她终于放下了心。   她也不算是百无用处,勉强应当能保下一条小命。   忖度着齐琰起床的时间,虞枝枝带上她一晚上的成果走到寝殿外。   赵吉利和苍青看着虞枝枝,赵吉利说:“虞娘子,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虞枝枝递给赵吉利和苍青一人一个荷包,有些腼腆地说:“昨夜做了一些小东西,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望公公笑纳。”   赵吉利翻看手中的荷包,绣面用的是上好的锦缎,上面用错针法绣着郁金半见纹,配色复杂逼真,柔和秀丽。   他乐呵呵地看了又看,口中说:“虞娘子客气了。”   边上的苍青却看也没看,一脸无所谓地就挂上了,也没有说多谢。   赵吉利解释道:“苍青就是这个性格,虞娘子别见怪,说起来,他的古怪性子倒和殿下有点相似呢。”   虞枝枝想不太明白,苍青看起来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或许太过直率,所以让人感觉失礼,但无论如何,和齐琰是不同的。   她听过只是笑笑,没有追问。   里间懒洋洋传出一道声音:“谁来了?”   虞枝枝捧上新做的衣袍,递给赵吉利,让赵吉利带进去给齐琰看。   但赵吉利还没来得及进去,齐琰就走了出来。   他只穿着绢白的里衣,看见赵吉利手中天青色的锦袍,又看一眼虞枝枝,想起了昨天的事。   他很随意地将锦袍披上了身。   赵吉利马上拍起了马屁:“殿下这身真好看,器宇轩昂,气度不凡。”   齐琰低头扯了扯袖子,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虞枝枝:“你知道我的尺码?”   虞枝枝说:“奴婢看了殿下身形,心中便有数。”   “嗯。”齐琰不知在想什么,目光逡巡在虞枝枝脸上,然后又移开,他脱下了锦袍。   “总算还有点用处。”   齐琰说道:“正好赵吉利和苍青许久没有新衣裳穿,你无事便给做了吧。”   赵吉利连连推辞,口中说不敢,苍青依旧神游似地抱着胳膊站着。   虞枝枝欲言又止。   齐琰觑她:“怎么?不愿意?”   赵吉利也悄悄看了虞枝枝一眼。   虞枝枝连忙摇头,弱弱地说了一句:“料……料子。”   齐琰哂笑:“赵吉利,给她料子。”   赵吉利动作麻利,很快拖来了一个大箱笼,齐琰随意将其中的布料扔给虞枝枝。   虞枝枝费力接了半天,齐琰无聊地合上了箱笼,吩咐苍青:“都抬给她吧,既然她开口要了。”   虞枝枝捧着一堆布,有些委屈,明明是她费力做活,怎么倒像是她在贪图齐琰的料子。   她回到西偏殿,将齐琰随手扔给她的布料整理了一下,赫然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匹蜀锦。   这可是好贵好贵的蜀锦啊。   她珍重地捧着蜀锦,更觉得齐琰很可恶。   这么有钱,如何就养不起几个废人。   .   虞枝枝这些天开始潜心做衣裳,做了好几件锦袍,给齐琰的,给赵吉利的,还有给苍青的。   她将做好的衣裳拿去太康殿,赵吉利连连夸她,苍青则是穿着她做的新衣裳四处招摇。   虞枝枝有一回看见苍青走出太康殿,在梅树下骄傲地对着一个穿着杏黄曲裾的小娘子炫耀:“小素,看我的新衣裳。”   叫小素的小娘子很配合地说道:“苍青,这就是书中说的玉树临风吧。”   苍青于是更骄傲了。   虞枝枝很羡慕。   要是齐琰有这般容易讨好就好了。   但齐琰不是,他根本没有穿她的衣裳,一次都没有。   除了试锦袍的那回。   虞枝枝有些怀疑自己,难道她其实并不擅长刺绣,方岐夸她,单纯是因为客气?   她于是望穿秋水地等待方岐,想要好好地问一问他。   等了几天之后,方岐没有来,他托了一个宫女给虞枝枝带来了用瓷瓶装好的药丸,还有一些药材和药方。   宫女说:“方药丞将这些给娘子,还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娘子不要担心。”   虞枝枝说:“多谢你,替我也谢谢方药丞。”   她将做好的衣服和荷包等东西交给宫女:“还请你帮我交给他。”   宫女点点头,拿着虞枝枝递给她的包裹离开。   虞枝枝转身,心都要停跳了。   她看见齐琰站在梅花树下看她,虞枝枝惊惶回头,看见苍青扯着走远的宫女回来了。   齐琰将虞枝枝带回太康殿,他低头,拨弄了一下手中青碧色的佛珠,淡淡道:“说说。”   虞枝枝偷偷看他一眼,瓮声瓮气说:“我和方药丞认识……”   齐琰冷声:“别打岔,你将什么东西给张贵妃了?”   虞枝枝眨眼,张贵妃?   这时苍青已经将包裹打开,翻了一翻,里面没有什么机密信件,只有几件衣裳和荷包帕子。   齐琰淡淡看了虞枝枝一眼,将她带回了太康殿。   虞枝枝跪在地上,将所有事都交代清楚了。   她说:“事情就是这样,我有时候会做一些东西补贴家用。”   齐琰语气平静地说:“用我赏的料子?你好大的胆子。”   虞枝枝脸颊泛红,似是有些恼:“我自己的料子。”   赵吉利赶忙翻了翻虞枝枝的包裹,果然里面的东西大多布料普通,不是前些时候齐琰给的。   赵吉利说道:“的确是虞娘子自己的。”   齐琰终于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问:“方药丞……”   虞枝枝说:“方药丞是……”   但是齐琰打断了她:“算了,不重要,你出去。”   虞枝枝和宫女被放了出来,她站在原地想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进去。   赵吉利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眼皮一跳,忙去拦。   可虞枝枝已经站在了齐琰面前,她微微仰起头,雪白的脸上有一点艳丽的红,却无关风月,而是因方才的气恼而红的。   她现在却将这一点气恼抛之脑后,她眼眸如星,目光清清。   她伸出一只手,将手中的瓷瓶递给齐琰,说:“殿下。”   齐琰不接,只是用疑心的眼神看她。   虞枝枝说:“这是我为殿下讨到的药,或许对殿下的身体有些作用。”   她见齐琰不接,便将瓷瓶放在案几上,行了一个礼,退了下去。   齐琰惊愕地望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他拾起瓷瓶,问赵吉利:“她为何这样做?”   赵吉利说:“虞娘子是赤子之心,她做事何必有理由,大约只是关心殿下吧。”   虽然是这样说,但赵吉利也有些惊奇,若是他被殿下这样误解,他难免也会怀恨在心,还送什么药哇。   齐琰皱眉,对这做法感到难以理解。   赤子之心……   他将瓷瓶中的药倒了一颗出来,用两根手指碾碎,凑在鼻尖闻了一闻。   他轻声说:“不是毒药,似乎能有点作用。”   他嘟囔着:“真是奇怪的人。”   他顺手将瓷瓶扔在案几上,往垂帷后走去。   赵吉利看着齐琰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殿下才是奇怪的人呢。   赵吉利走出寝殿,看见苍青站在门口,虽然是少年好奇和青涩的模样,但他对发生的一切都始终隔着一层雾。   赵吉利想起,大约六七年前齐琰捡到苍青的事情。   苍青从小在狼群里长大,被狼咬伤后,齐琰在草丛里捡到他,齐琰欣赏他的野性,将他留在身边。   一次,齐琰在院子里将肉块抛在地上,让苍青撕咬,看着苍青凶狠的目光,他说:“双目苍青似狼,你就叫苍青吧。”   赵吉利分不清究竟是撕咬生肉的苍青更可怕,还是将人当畜生养的齐琰更可怕。   有时候,赵吉利觉得齐琰和苍青有些相像。   让齐琰理解单纯的好意,或许是一件很难的事吧。   赵吉利思来想去,还是想要让齐琰更有人情味一点,于是他向齐琰进言。   “殿下,虞娘子这样为殿下着想,殿下应当赏她,以免寒了人心。”   齐琰似乎觉得有些有趣,于是说道:“好啊,就赏虞氏过来侍奉一夜。”   赵吉利一愣,偷眼看了齐琰一眼,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殿下还是不懂。   殿下只是对逗虞娘子感兴趣。   赵吉利带着齐琰的“赏赐”来找虞枝枝。   虞枝枝指尖抖了一抖,她小心问道:“换一个赏赐,行不行呢?”   赵吉利从西偏殿回到寝殿传话。   他本以为齐琰又会趁着这个机会来折腾虞枝枝,没有想到这次齐琰很好说话。   “好。” 第9章 干净。   灯火温柔。   赵吉利来到西偏殿,他说:“殿下答应了换一个赏赐,娘子想要讨个什么赏呢?”   虞枝枝皱着脸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好,可以等我想好再说吗?”   赵吉利想了想,擅作主张答应了下来。   赵吉利就要退下,虞枝枝忽然问道:“赵公公,白天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说殿下和苍青很像呢,救我看来,他们一点也不像呀。”   赵吉利斟酌着说:“若你熟悉了殿下就会知道一点,哎,可能也是我揣测过度了吧。”   他留下语焉不详的话,走出了西偏殿。   虞枝枝抱着引枕,想了一下齐琰和苍青,还是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脑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和苍青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石兰。   虞枝枝小时候在边郡长大。   有一年,边郡因鲜卑人侵袭而撤屯,虞枝枝一家暂住亭舍,于亭舍中她遇到了石兰,一个鲜卑少年。   石兰会说汉话,却不太利索,虽然他坚称自己是大昭人,但没有人会相信,眼看群情激奋下,他就要被人活活打死,虞枝枝站出来求父亲救他。   虞阳看着虞枝枝,说:“枝枝,他是鲜卑人。”   虞枝枝沮丧:“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虞阳还是救了他,见他狼崽子一般,还将他编入护卫队。他生得面容白皙,俊秀英武,虞枝枝很喜欢他。   虞枝枝问他名字的时候,他沉默半天,说:“温石兰。”   这半年,虞枝枝总是跟着他屁股后面,石兰石兰叫个不停。   有一日,石兰蹲在虞枝枝家墙上的时候,虞枝枝在屋内洗澡,没有关窗,她发现后不依不饶,非要扒石兰的衣服。   石兰不许,还对她发了火,第一次,虞枝枝看到那般神色冷凝的少年。   虞枝枝哭着鼻子赶走了他,他没有想到少年的气性这样大,竟然从护卫队离开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半月后,虞枝枝听说村民聚众打死了一个鲜卑人。   虞枝枝后来在河边找到了她送给石兰的袍子,血迹斑斑。   石兰大约死了。   虞枝枝看着跳动的灯火,发了一会儿的呆。   石兰和苍青的性格有些相像,相貌却不然。   说起来相貌,齐琰却和石兰更像一点,如果石兰活着长大,他一定和齐琰的模样有六七分相似。   高大英武,白皙俊秀。   虞枝枝起身,坐到书案之后,她从暗格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她提笔,开始写一封不会送出去的信。   仅写了“石兰”二字,她就写不下去了,心中千言万言,还有许多委屈,她一下子竟不知从何写起。   她往前翻阅这小册子,每次愁绪万千,她都会写一写信,每页都写“石兰惠启。”   虞枝枝将小册子收回到暗格,她吹熄灯。   虞枝枝睡着了,这次她梦见了石兰,少年慢慢长大,虞枝枝终于看到了他成年的模样。   齐琰的模样。   梦境一变,混乱的黑夜,白袍青年起身压住了她。   她惊恐地看着白袍青年的面容慢慢清晰,那是齐琰!   虞枝枝醒来的时候心情糟透了,她的椿梦渐渐变成噩梦,这谁受得了。   虞枝枝正在生闷气,门被敲响了,门外尤怜在说话:“你听说了没?张贵妃娘娘知道我们在西内一事无成,准备要派个人来盯着我们。”   虞枝枝忙披衣起来开了门:“什么?”   尤怜倚着门框,说:“听说贵妃娘娘派来的是一个姓郑的姑姑,不知是否好应对。不过,若我们乖乖听话,将五殿下伺候满意,想来也找不到什么错处。”   她忽然想起什么,看了虞枝枝一眼:“对了,你不会还在害怕侍寝吧?那你就难办了。”   .   地上的雪还没化,今日一场雪,又积了厚厚的一层。   齐琰穿着大氅,拢着手站在廊下看苍青设下竹匾来捕鸟。西内是空荡的一大片,人比鸟多。   然后头发花白的老妪从东边走过来,吓得鸟雀惊慌飞走,齐琰皱眉,苍青抽出了腰间的刀。   赵吉利将苍青拔出的刀推了进去,走上前问老妪。   老妪便说:“奴婢是掖庭宫人,听闻侍寝宫女没能让殿下满意,贵妃特命奴婢过来教导二女。”   齐琰面色阴郁。   赵吉利心中惴惴。   齐琰说道:“是该教导教导,张贵妃总揽六宫事宜,却疏忽至此。”   老妪没想到齐琰当着她的面指着张贵妃鼻子骂,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她讪讪而笑。   齐琰沉着脸道:“那夜孤难得兴致好,宫女却如死鱼一般,难道是千秋殿没有画册?张贵妃怎会在这上面犯糊涂,她本就出身乐户……”   老妪慌张跪下:“殿下!”   张贵妃身份不显,出身乐户,这是她的逆鳞,但齐琰却就这样说了出来,真让人难以招架。   她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反倒被齐琰呵斥住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老妪跪在地上看着雪面,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四面茫茫白雪,没有半个人影。   老妪站起身来,想了一会儿,朝太康殿西配殿走去。   两个宫女乖巧站在门口,这让方才落了脸面的老妪终于恢复了信心。   这老妪在宫中服侍有些年头,宫里人都叫她郑姑姑,此番受了张贵妃之命,前来西内,主要是为了教好这两个以色侍人的宫女,顺便也监视一下齐琰。   其实没有齐琰那番话,郑姑姑也早有准备,她从袖中拿出一沓书,递给虞枝枝和尤怜二人观看。   “此乃避火图,你们好生学习,今夜千万不要让殿下扫兴。”   虞枝枝翻开一看,那狂放大胆的图画让她情不自禁先到雨夜的那个梦,她指尖颤抖。   郑姑姑神色冷淡地说:“若让我知道你们有人故意躲避侍寝,我会将她沉井,听明白了没?”   虞枝枝和尤怜小声回答:“听明白了。”   虞枝枝不由得想起了她上次的豪言壮语。   除非不和五殿下睡觉就会死……   这次真的会死。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   赵吉利面带难色地走进寝殿:“殿下,张贵妃派了个郑姑姑过来,今夜少不了要应付一番的。”   他说完后,齐琰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壮着胆子问道:“今夜要哪一位宫女过来伺候?”   齐琰放下手中书,说道:“让虞氏来。”   赵吉利点头,往后退了两步,齐琰喊住了他:“沐浴完再送过来。”   .   在尤怜复杂的眼神中,虞枝枝裹着斗篷走出西配殿,又一次来到灯火通明的齐琰寝殿。   齐琰不冷脸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现在他就像招小狗一样对虞枝枝招手。   虞枝枝心中默念:不睡就会死。   她乖巧得像小狗一样蹭了过来,齐琰却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沐浴好了?”   “嗯。”   齐琰拿便面扇抬起她的脸:“要说,回殿下的话,奴婢沐浴好了。”   虞枝枝鹦鹉学舌:“回殿下的话,奴婢沐浴好了。”   齐琰有些没劲地松开了她。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齐琰吹熄了灯。   黑暗中,齐琰的手摸上了虞枝枝的脖子。   虞枝枝记得,上次齐琰就是这样掐她的,她叫了几下之后,屋外的人就走了。   虞枝枝心中隐隐有希望,这次可以糊弄吗?   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声音发虚,尾音像带着钩子,一颤一颤:“别掐我,我会好好叫的。”   齐琰动作停止,黑暗中,虞枝枝睫羽微动,觉得或许她说到了什么禁忌之处,她觉得月光下,齐琰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   她看出来了,齐琰并不想和她那什么,却想要弄出些动静,让外面的人以为他们那什么了。   齐琰冷笑:“你最好叫得像样。”   虞枝枝吸了一口气,软软道:“没问题,殿下放心。”   齐琰定定看着她,神情奇怪。   虞枝枝咿咿呀呀叫了有一刻钟,然后她气息不稳地凑在齐琰耳边问:“够了吗?”   齐琰微怔,他恢复平静神色,冷淡地推开虞枝枝:“下去。”   “哦。”虞枝枝松了一口气,乖巧下榻。   她像是觉得不够尊敬,连忙找补一句:“回殿下的话,奴婢回去了。”   齐琰没有理会她,却在虞枝枝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叫住了她。   “回来。”   虞枝枝回来,齐琰走近她,高大的身子迫近,莫名有种胁迫的压抑。   齐琰抬起手,揉乱了虞枝枝的发髻,然后伸手解开她的腰带。   虞枝枝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但齐琰已经收回了手,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虞枝枝摇头:“不敢。”   齐琰道:“那还不出去?”   虞枝枝慌慌张张,再不敢耽搁,离去的背影莫名有些逃窜的意味。   一夜安然,齐琰和虞枝枝都以为昨夜的做戏很完美。   翌日,郑姑姑凭着教导皇子晓事之责,在齐琰出门后,一大早走进寝殿,她看着凌乱却干净的床褥,沉下了脸。   来到西偏殿,郑姑姑看见床褥上才醒来的虞枝枝,发髻松散,脸颊微红,看起来像是昨夜折腾太久,以至于累成这样,郑姑姑黑脸,虞氏的避火图没有白学,尽用到糊弄她的头上。   郑姑姑沉脸道:“虞氏,你伙同五殿下一道哄我吗?”   虞枝枝揉了揉眼睛:“什么意思?”   “意思是,”郑姑姑说,“我早上查看过五殿下的寝殿,床榻上不应当这般干净。” 第10章 学习。   书斋内,齐琰听了赵吉利复述的话,并没有过于在意,他问:“郑妪这样说?”   赵吉利点头。   齐琰提笔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是我疏忽了。”   雨夜过后,榻上曾有血渍和污浊。   虽这样说着,但他没有丝毫失悔的样子。   赵吉利有些着急:“怎么办?三番两次被张贵妃察觉到殿下你糊弄她。”   齐琰笑:“无妨,不过是让张贵妃对我多一些警惕。”   和虞女演给张贵妃的爪牙看,这是做戏,对张贵妃阳奉阴违,这也是做戏。   毕竟,宫里可不止有他和张贵妃。   他和张贵妃斗得“有来有回”,那第三人才会安静隔岸观火。   他不喜欢麻烦,不喜欢变局。   齐琰若有所指地说道:“赵吉利,你难道以为我怕张贵妃?”   赵吉利一凛,正色道:“殿下不怕任何人,殿下只是在等待时机。”   齐琰随手将笔扔了,自嘲一笑:“等待时机啊,可外面有什么好的?”   赵吉利说道:“外面花红柳绿,风景更好。”   .   虞枝枝和尤怜被郑姑姑关在屋内看避火图。   大早上郑姑姑检查完床榻之后,一直面色沉沉如水,她责问虞枝枝是怎么一回事。   虞枝枝说:“殿下嫌我功夫不到家,不愿意和我睡觉。”   郑姑姑想得更多,她问:“你昨夜跟在殿下身边,可曾瞧见殿下那里能不能行?”   虞枝枝懵懂:“什么叫能不能行?”   于是她就被关起来看避火图了。   室内很安静,两个宫女小脸通红。   尤怜撞了撞虞枝枝的胳膊,指着画对她说:“郑姑姑问你的,应当是这里。”   虞枝枝感到眼睛一疼。   她说:“好丑哦。”   尤怜问虞枝枝:“五殿下那里也长这样吗?”   虞枝枝摇头:“我没看见。”   尤怜眼睛从画上移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说道:“其实殿下长得挺好看的。”   虞枝枝勉强点点头。   尤怜说道:“他虽然白,但没有传闻中那样弱不禁风,他身材高大,猿臂蜂腰,肌臂英武……”   眼看尤怜说得越来越过分,虞枝枝忽地站起来,一本正经道:“别说了。”   尤怜一怔:“怎么了?”   虞枝枝耳尖发红:“你说得太奇怪了!我一想到五殿下的样子就……我觉得再不能直视他了!”   尤怜撇撇嘴。   看到快中午的时候,郑姑姑回来了。   “看完了?”   虞枝枝和尤怜点头。   郑姑姑说:“那我来考校考校。”   郑姑姑的考校虽然只是纸上谈兵,但已经足够考出两个宫女的水平,她淡淡看虞枝枝一眼,然后对尤怜点点头。   郑姑姑今早在西内消磨了一早上,下午的时候,她回到北宫千秋殿张贵妃处禀事。   郑姑姑走后,虞枝枝烫手一般放下了避火图,情愿跑外面去吹冷风。   她走在荒芜的西内,想了想,她去向了唯一生机勃勃的地方,一处梅林。   她紧了紧衣裳,走出西偏殿,径直往那一片梅林走去。   天还是很冷,一片雪海中偶尔点缀着艳艳的红,虞枝枝折下一枝梅,心中盘算着要放在房内的陶罐中。   她又走了两步,忽然在前面看见了穿着黑色大氅的齐琰。虞枝枝有心想避一避,但是齐琰显然已经看见了她。   虞枝枝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行礼。   齐琰懒懒地抬了一下手让她起来,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转头对她说:“陪我走走。”   虞枝枝心中郁闷,却不敢拒绝,她走上前去。她感到齐琰身边很暖和,不知是不是错觉,因这一分暖意,走着走着她情不自禁地离齐琰更近一点,在她发觉后,又赶忙心虚地退开了。   齐琰似乎也发现了,他垂眼看她,抽走她手上的梅枝:“虞娘子对我心悦如此,我受宠若惊啊。”   他虽是这样说,可是神色冷淡,对虞枝枝的逗弄只是随性而为,坦然得让人无言。   按理说虞枝枝应当习惯了齐琰冷淡的调笑,但这一次,尤怜之前对齐琰的评语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虞枝枝的脑中。   身材高大,猿臂蜂腰,肌臂英武……   停!   虞枝枝睫毛颤了颤,微微低下了头。   齐琰带着虞枝枝走了几步,渐渐开始觉得身后脚步很慢的女郎是个累赘,他开口,想要赶走虞枝枝,但是前面一阵喧闹,将他的话暂且压住了。   喧闹中心,聚集了好几个宫人,围在中间的是尤怜,还有一个带着木钗,穿着旧衣的清丽女子。   尤怜似乎在和那个女子争吵。   尤怜说:“薛良玉?你怎么在这里?”   尤怜认出了面前的女子,她叫薛良玉,曾经和尤怜一同在掖庭宫做事,尤怜很厌恶她。   因为薛良玉的父亲是两年前鲜卑大战中,虞阳的手下。   尤怜冷笑了一下:“也是报应,你父亲是虞阳手下的爪牙,愧对天下,你合该在这冷宫待一辈子。”   冷宫虽然人少,可热闹更少,这里两人吵闹起来是冷宫难得的热闹,所以这里聚满了人。   当众人听见尤怜说对面名叫薛良玉的女子父亲是虞阳手下的时候,都露出了冷意,谩骂声也渐渐响起。   薛良玉表情冷淡,微微偏头,看见了站在人群之外,脸色煞白的虞枝枝。   虞枝枝僵在原地。   看热闹的宫人嘴中对虞阳咒骂不已,谩骂声像冬日的冰水漫到了虞枝枝的口鼻,她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很想大声呵斥这些人,但是她眼前却出现了姆妈布满皱纹的脸。   虞枝枝喉咙发干,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暗室。   虞枝枝看着薛良玉。   她认出来了薛良玉,薛良玉是父亲虞阳手下薛校尉薛安的女儿,也是前次她在冷宫里捡柴火时,看到的一晃而过的女子。   薛良玉现在因为两年前鲜卑之战而备受羞辱。   虞枝枝捏紧了手指,指节白到泛青,她强压住脑海中姆妈一遍遍的逼问。   “你的父亲是谁?”   虞枝枝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   齐琰转头看她,眸中藏着思索之色,但虞枝枝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她甚至忘了和齐琰告退,就这样一步步走远。   虞枝枝走到人群之中,她费力推开了宫人,走到薛良玉身边。   薛良玉抬头,却悄悄用手推开她,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   尤怜发现了站在薛良玉身边的虞枝枝,她疑惑地问:“怎么了?”   虞枝枝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薛良玉再一次对她摇头。   虞枝枝绝望地发现,她说不出口。   姆妈成功驯服了她,她再也无法大声告诉别人,她的身世。   虞枝枝掩住眼中的沮丧,她低下头,说:“五殿下要见你。”   尤怜一愣,目光从虞枝枝身上移开,看向了后面站在雪中的齐琰。   尤怜收起她的一脸戾气,笑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听到齐琰的名号,还是因为尤怜不再拉着人吵闹,总之,人群散开了,薛良玉看了看虞枝枝,也转身离去。   虞枝枝这时才感到身后有冰冷的视线,她转头看到齐琰在看她,她惊觉做错了事,一身冷汗浃背。   虞枝枝拦下尤怜:“你先等等。”   她提着裙子小跑到齐琰身边,齐琰冷笑看她。   虞枝枝跪下:“殿下,你还记得那日的赏赐吗?现在,我求殿下赏……赏和尤怜闲步。”   齐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好啊。”   虞枝枝松了一口气,却感到齐琰的回答并不是心甘情愿,马上又提起半颗心。   但是齐琰已经从她身边绕开,对着尤怜一指,尤怜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   两人慢慢走进梅林深处。   虞枝枝看着两人走远,折下一支梅花。   .   快到晚上的时候,郑姑姑回到了冷宫。   她从北宫带来了些香膏脂粉之类的东西,看了看两个侍寝宫女,想着早上的考校,她拍了一下尤怜的肩。   “今晚你去。”   尤怜一怔,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忐忑退缩。   郑姑姑带了几个小宫女过来干活,烧水沐浴化妆,终于将尤怜打扮得我见犹怜。   西偏殿热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主殿。   赵吉利往西边张望了一下,走进寝殿,说:“殿下,今夜……”   齐琰不在意地说:“去带过来。”   赵吉利问:“今日依旧是虞氏吗?”   齐琰淡淡说:“你且去西偏殿。”   赵吉利满头雾水,不过还是依言走到了西偏殿。   赵吉利将尤怜带过来,齐琰还在低头看书,头也不抬,他似乎早就料到来的是谁过来。   尤怜缓步走进寝殿,里间灯烛惶荧。   她偷眼看,看到齐琰坐在案后写字。   最开始的时候,她对来冷宫服侍齐琰有诸多不愿意,但如今她改变了念头。   齐琰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她来服侍齐琰,也谈不上亏。   尤怜婷婷袅袅屈膝:“五殿下。”   齐琰放下了书,看着她:“你叫尤怜?何谓怜?”   尤怜脸红,她心知肚明如何才能更好取悦男子,郑姑姑这些天给她好好上了课的。   她欲拒还迎地低下头,迎着烛光,露出脸上最美的部分,   齐琰收起笑意,对尤怜的反应,他感到无趣。   他放下书:“就站在那里吧。”   尤怜在外头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灰溜溜地回了西偏殿。   赵吉利早上过来伺候齐琰穿衣,他多嘴问道:“殿下不喜尤女吗?”   齐琰像是忘了昨夜的所作所为,他拧眉,然后松开:“哦,昨天。”   他恹恹道:“原以为尤女会和虞女一般有趣,却原来是个一般人物,宫中这样的人,太多了。”   赵吉利不知道虞枝枝哪里有趣,也不知道尤怜哪里无趣,他想,大约因为他是个太监吧。   赵吉利问:“那今夜请虞女过来?”   齐琰把住了手中的佛珠,拨了几颗,深思熟虑:“也不是非虞女不可……”,他犹豫了一下,勉强说道,“那尤女杵在外头不说话的时候,倒是比灯架有趣一些。”   他伸手让赵吉利给他掸衣裳,说道:“随便,不过是个玩意儿。” 第11章 过往种种。   虞枝枝打定主意去看一看薛良玉。   自父亲战死,母亲失踪,弟弟昏迷后,虞枝枝再也没有与他人谈及那场战争。   虽然她自幼在边郡长大,又是平虏将军的女儿,但边郡战事实属机密,父亲从来不透露关于任何作战的讯息。   她记得那一日艳阳高照,父亲像往常一样跨马出城,弟弟虞昭跟在父亲身后,洋洋得意。   这是弟弟第一次随父出征。   虞昭有些骄傲,有些无奈,冲着揪着他衣角的虞枝枝说:“阿姐,放开我吧,我们很快回来。”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不信父亲会叛国,她留下一封书信,消失不见。   虞枝枝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知道那场让父亲深陷污名的大战的来龙去脉。   她和母亲一样,不相信父亲会叛国。   她的父亲,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有一次,父亲大胜而归,却神色郁郁,虞枝枝听说是有贵人见父亲轻易扫平敌寇,劝父亲养寇自重。   他那时一把将虞枝枝抱在马上,扬鞭望着大漠孤烟,说:“为将者,心怀坦荡,光明磊落,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而害国家大事?”   母亲在一旁温柔地笑,神色里满是认同。   父亲从来都是这样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甚至对一些对仗之时的诡计也颇为不以为然。   虞枝枝总听见弟弟虞昭按捺不住和父亲争辩:“兵者诡道也,父亲怎可偏颇。”   父亲这时总会取笑虞昭:“小阴谋家。”   虞枝枝落寞地想。   或许,弟弟不是小阴谋家,而是他们其余三人都太过天真。   但即便如此,虞枝枝从不敢忘父亲的教诲。   人生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怎能因一时的乌云遮日,而改节易操?   虞枝枝系好披风,冒着小雪走出了西偏殿。   她找到薛良玉的时候,薛良玉正在从井口汲水。   她一个弱女子,双手紧紧扯着麻绳,十分吃力,虞枝枝见了,连忙走上前去帮她。   水桶拉上来后,薛良玉淡淡道一声:“谢谢。”   她似乎不太想和虞枝枝攀谈。   看着薛良玉走开,虞枝枝喊道:“薛娘子。”   薛良玉脚步一顿。   虞枝枝走到薛良玉身边,问她:“薛娘子认出了我吗?昨日一见,你对我摇头,是不想我站出来吗?”   薛良玉叹一口气,转身:“你如今在宫里隐姓埋名,不是很好吗?何必陷入从前的纠葛?”   虞枝枝闷闷说道:“我不能再忍受他人随意污蔑我的父亲,虽然父亲的身后名已毁,为他正名,也成了一件天方夜谭的事。”   薛良玉轻笑:“既然你都知道是天方夜谭了,那就更该忘记从前的事。”   虞枝枝抬起头来,明明是弱质纤姿的女郎,偏偏眼眸像火焰一般,她说:“过去种种,我不能忘。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不会忘。”   为父亲正名,不仅仅是为父亲一人。   这是星夜出奔塞外的母亲,沉睡过去的弟弟还有虞枝枝自己都想去做的一件事情。   两年来,虞枝枝费力请托人去搜寻母亲的下落,设法为弟弟求医买药。她相信,母亲会回来,弟弟会苏醒。   ——只要她澄清父亲身上的冤屈。   薛良玉看了虞枝枝半晌,她放下了水桶,没有理会虞枝枝,转身走了。   虞枝枝没有在意薛良玉的冷淡,她跟着薛良玉,直走进了她的屋子。   薛良玉知道虞枝枝跟着她,她推开门扉后,却并没有关门。   薛良玉住的地方破旧但整洁,桌上摆放着几株梅花,清香幽幽。   薛良玉回头看了一眼虞枝枝,还是请虞枝枝坐下,她用火筷子拨了拨火盆,炭火滚了一下,发出辟啵的声响。   她放下火筷子,还是给虞枝枝倒了一盏茶。   虞枝枝捧着茶盏,怔忪问道:“两年来,没有人相信我父亲是冤枉的,就连姆妈都劝我忘了这件事,薛姐姐听我说要为父亲正名却毫不惊讶,你……知道些什么吗?”   薛良玉摇头:“我不知道,”她笑了一下,“我其实觉得你可笑,不过,宫里可笑的人太多了,见了你,我并不稀奇。”   虞枝枝搁下了茶盏,氤氲的雾气将她长睫熏出了点点水珠,她从雾气中看薛良玉。   薛良玉的神色太过平静,不喜不悲。   虞枝枝怔怔道:“说谎!”   在并州有过一小段时间,虞枝枝和薛良玉是玩伴,那时的薛良玉和现在看起来有些相似,细细琢磨却有很大不同。   薛良玉是边郡之地的闺秀,温文尔雅,礼仪典范,但虞枝枝知道,她有很倔的内在。   若认定虞阳叛国,她会嫉恶如仇,会对虞枝枝不假辞色。   若认为虞阳有冤屈,她会同情并安慰虞枝枝。   但眼前的薛良玉,没有任何情绪,淡漠得像一个假人。   虞枝枝看着炭火明灭,她声音寂寂:“我记得在并州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和刺史的孙女一起玩,刺史孙女丢了镯子,非说是我们拿走了。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却拉着我的手闯入刺史家里去理论。我想跑,你还说,‘害怕什么,没做过的事,就算是天子的孙女,也不能赖在我们头上。’你小小年纪,对刺史说,‘我父亲的清名,并州人皆知,我身为父亲的女儿,怎能背负污名。’”   虞枝枝抬头看薛良玉:“薛校尉的清名,如今被污蔑了。你现在明明是在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薛良玉手中的火筷子跌落,她怔了半晌,喃喃道:“我在害怕……”   薛良玉张口要说话,她说得很艰难,最终轻轻说道:“因为……这污蔑并不是世人愚昧所致,而是,有人故意设计。”   虞枝枝一时没反应过来:“设计?”   她一直以为,当年大败,群情激昂之下,天下人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于是消失在荒漠之中的虞阳顺势成为了这个“叛徒”。   有人做了手脚?   虞枝枝趋身向前,急促问道:“是谁?”   薛良玉动了动嘴唇,然后抿唇,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是宫里的人,权势显赫。”   薛良玉抬起眼睛:“你别问了,我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知道了,也只能去送死。”   她站起来,说:“你走吧,忘了今天我说的事。”   薛良玉将虞枝枝送走,关上了门。   虞枝枝怔了半晌,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雪离开。   回到西偏殿,虞枝枝的鞋袜都浸湿了,她完全没有察觉,坐到天黑,才感到小腿上的凉意。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宫里权势赫赫的人,是谁?   天子?张贵妃?代王?   或者是宦官之首大长秋董泰?中常侍周节?   夜很深,虞枝枝一直没有点亮油灯。   门外传来说话声,似乎是尤怜回来了,她被齐琰召见,大约又站了一夜,这才回来。   齐琰……   虞枝枝坐直了身子。   两年来,她只将为父亲正名的想法深埋心中,像是在坚持一件无法完成的信念。   她知道,为父亲正名,是一件很难的事,两年前的一切都湮灭在塞外的漫漫黄沙之中,连埋在黄沙之中的白骨是谁都无人分清,谁能知道那白骨有没有冤情?   但今天,薛良玉告诉她,两年前的一切不是意外,有人害了她的父亲。   有了这条线索,追查当年之事,就不再是妄想。   虞枝枝抬起头,窗纸外濛濛的灯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虽齐琰是一个被废的太子,但虞枝枝是溺水之人,她需要一根浮木。   虞枝枝顿时睡意全无,手心汗津津。   虞枝枝没有急躁,这几日,她一切如常,早起,做针线,用膳,洗漱入睡。   太康殿也没有召见她,每夜过去的,依旧是尤怜。   几天过去,虞枝枝做好了一件棉衣,走出去找薛良玉。   她看见薛良玉穿着的是旧棉衣,并不保暖,想来在冬日里很难捱。   她走近薛良玉居住的屋舍,她听见了吵嚷声,她走上前去,又看见了众人团团围住薛良玉和尤怜二人。   围观的人对薛良玉不停讥讽,尤怜似是被他们推出来的领袖一般。   虞枝枝听见尤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虞阳、薛安不忠不义,死有余辜。”   薛良玉眉间一动,终于忍不住把住了尤怜的手腕,两人对视。   薛良玉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尤怜眼中有了退缩之意,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动了动,更加色厉内荏,她挣开了薛良玉的手,反手扇了薛良玉一巴掌。   她说:“你想打我?边塞野人,不通教化,怪不得做遍狼心狗肺之事。虞阳和你父亲就是这样无君无父之人,九幽之下,他们必不得安宁……”   “啪”地一声,尤怜脸上显出了红印。   她没有反应过来,愣愣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的虞枝枝,虞枝枝甩了她一巴掌!   尤怜对着虞枝枝的脸,扬起手掌就要落下。   簌簌落雪中,齐琰披着大氅站在雪中。   他不耐烦道:“虞枝枝。”   三女都转身看了过去,尤怜怔怔放下手掌。   齐琰丢下一句:“过来。”   他转身向后走。   虞枝枝握紧了手心,看她一眼薛良玉,再看一眼尤怜,她心绪杂乱地跑开,追随齐琰离去。 第12章 美人盛情难却。   齐琰先行走入室内,虞枝枝紧跟其后,还没有走进去,齐琰转身:“你就在那里站着。”   虞枝枝站在外间,低着头。   她眼角沾着水汽,胸口几度起伏,极大地克制着情绪。齐琰沉着眉眼看了她半晌,心浮气躁地说:“我不喜欢乱惹麻烦的人。”   虞枝枝沉默点头。   齐琰压着气说道:“懂了吗?”   虞枝枝强撑着没有让自己的声音露出泣音:“回殿下的话,懂了。”   她这样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齐琰积蓄的脾气无处可发。   他不再理会虞枝枝,自顾自地走到书案边上看书写字。   窗外安静地下着雪,屋内熏着香,一人站,一人坐。   虞枝枝本来跌宕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不知站了多久,渐渐感到小腿有些发酸,她偷眼看一眼齐琰,他在写字,似乎根本忘记了外面站着她这个人。   虞枝枝也不敢弄出动静来吵他,只能继续僵硬站着。   过了不知多久,赵吉利过来了。   赵吉利走进来,发现虞枝枝站在这里。   平心而论,若五殿下要选一个灯架子,还是虞女更好看一些,赏心悦目。   赵吉利走进来在齐琰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看了一眼虞枝枝,忍不住说道:“殿下,虞娘子还站在那里。”   齐琰像是才发现虞枝枝这个人,他抬眼看一眼她。   虞枝枝长睫上沾着水气,秋夜寒露一般怅然又动人,她鼻尖红红,眼角红红,只要简单的一眼,就能让人顿生无限怜意,最起码赵吉利是如此。   但齐琰不为所动:“下去。”   虞枝枝屈膝退下。   等到虞枝枝快走到门口,齐琰又说:“今晚你过来。”   虞枝枝感到小腿一酸,差点摔倒。或许是因为站得太久了。   虞枝枝回到西偏殿,看见郑姑姑坐在明堂喝茶,似乎早就在等她。   次间门开了半扇,尤怜迈步走出来,她方才从窗外看见虞枝枝走过来,心中的恶气存了半天,终于等到正主。   虞枝枝和尤怜暂且压下恩怨,一同问候了郑姑姑。   郑姑姑将手中茶盏放下,在桌上磕出轻轻的声响,她淡淡说:“早些时候的事,我知道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许动手,若是死了伤了,害了贵妃娘娘的大事,我饶不了你们。”   尤怜动了动嘴唇,终于吞下了怨气,她挤出了笑:“奴婢知道了。”   郑姑姑对她说:“你下去,我有事同虞氏说。”   尤怜瞪了虞枝枝半晌,还是转身进屋了。   明堂只剩郑姑姑和虞枝枝二人,虞枝枝等了许久,郑姑姑才慢悠悠说道:“今日五殿下开口留了你,是你的机会。”   她用茶水润了润嗓子,道:“先前,你和尤怜不能成功,是因为五殿下对你们多有防范,因此贵妃娘娘和我不会怪罪你们。但今夜……”   她顿了一下,然后隐秘地笑了笑:“今夜好好应付。”   郑姑姑说完这些话,茶也已经喝完,她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虞枝枝独自站了半晌,感到半边身子发冷,手心却发了汗,热烘烘的。   .   破旧寝屋内。   薛良玉坐在窗边,她手上握着一块青玉佩,缓缓出神。   两年了,她在这深宫待了有两年,今日尤怜和围观众人对她的谩骂,已经不会让她感到太难受。   这些谩骂比起一年前那位贵人带给她的伤害,不值一提。   薛良玉入宫没过多久,就遇见了那位贵人,当时她以为这是她的救赎,后来却发现,正是这位贵人在不久前,一手促成了她的悲剧。   门被敲响,薛良玉回神,她以为是虞枝枝又来了,她将手中的青玉佩藏进怀中,开门一看,来人不是虞枝枝,而是一个太监。   薛良玉神色冷淡:“王公公,你来做什么?”   她虽是这样冷淡,但依旧侧身让这位王公公进来,显然,这位王公公是她的旧识。   王公公王言说道:“许久没过来瞧娘子,娘子安好?”   薛良玉说:“我很好。”   王言叹了一口气:“贵人回洛京许久了,娘子不准备去看看他吗?”   薛良玉忽地站了起来,沉脸问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王言忙说:“不、贵人不知道,”他拉着薛良玉的袖子,让她安心坐下,叹了一口气说,“冬天冷,贵人的旧疾这几日发作了,娘子那时那样狠心肠,直直往要害刺。”   薛良玉冷笑:“祸害遗千年,他死不了。”   她像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一般,说道:“王公公说得好像这位贵人对我这个奴婢痴情一片一般,谁不知道,他除了王妃,还有姬妾数十。他大约现在并不记得我。”   王言说:“若心里没你,你刺了他一刀,难道还能活到现在?”   薛良玉抿唇不语,看起来十分不快,强忍住没有说出驱赶之语。   王言于是不敢再提,他送了些柴火衣物过来,但薛良玉不接,王言自顾自去找地方放下,结果发现,上次他送来的东西依旧堆在原地,分毫未动。   王言默默放下,又走回到薛良玉身边。   王言说道:“今日我过来,听说你和五殿下的侍寝宫女虞氏扯上了关系,”他皱了皱眉,“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同虞氏多交往,免得日后伤心,那虞氏夹在张贵妃和五殿下中间怎能活得长?”   薛良玉想了一下,露出淡淡的笑:“说不定傻人有傻福。”   王言却不认同:“我看今夜虞氏就小命难保,听说郑妪在五殿下房中动了手脚,晚上虞氏过去,若真的得逞,五殿下岂能忍受这奇耻大辱,他定会杀了她。”   薛良玉指尖一抖。   她平静地移开王言面前的茶盏,说道:“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哎你这人……”王言嘟哝着,只好站起身来离开。   薛良玉在屋内来回踱步,终于还是推门而出。   西偏殿里,虞枝枝惊诧地望着薛良玉:“郑姑姑在五殿下屋内动了手脚?”   薛良玉点头:“那位王公公消息灵通,不会骗我。”   虞枝枝不安抓起衣带,蹙着眉在深深思索着什么。   薛良玉不知道虞枝枝在纠结什么,薛良玉脸上现出挣扎,犹豫半晌说道:“我认识一个贵人,或许可以帮你,我为你写一封信……”   虞枝枝绞紧衣带子,她缓慢摇头:“不用。”   薛良玉疑惑地看着她,对虞枝枝解释道:“事后恐五殿下怪罪于你。”   虞枝枝深深吸一口气,像是拿定了主意,她声音甜软却莫名坚定:“所以现在我要赶紧过去解决。”   薛良玉一愣。   虞枝枝说:“我现在就去五殿下寝殿,趁机毁了郑姑姑的布置。”   “但是……”薛良玉糊涂起来,事情在虞枝枝口中竟然这样简单。   看着虞枝枝快步走出去,薛良玉终于记起来要去拦住她。   “若毁了郑姑姑的布置,郑姑姑事后也会怪罪你!”   虞枝枝回头,寒风吹动她的衣摆,她纤瘦的身子似乎能被风吹走,她的话也被风吹得听不见:“我……我试试别的办法,让殿下今夜自己……若我和殿下圆了房,郑姑姑也不会知晓我干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转身跑远。   虞枝枝来到齐琰的寝殿附近,她原本打算趁着齐琰用膳离开的时候再动手,但她发现,现在齐琰并不在。   寝殿没有人在,这不奇怪,冷宫里总是缺人手。   虞枝枝推门进去,打算查看郑姑姑究竟做了什么。   在郑姑姑的教导之下,虞枝枝也知晓了很多奇技淫巧,想来想去,郑姑姑的手段大约就是下药罢了。   虞枝枝师从方岐父亲,对这一道算是有些涉猎,只要不是太偏门的东西,她应当能看出来。   虞枝枝将案几上的茶水倒了一盏,放在鼻尖下细细嗅了嗅,闻不出门道。   她走到齐琰的床榻上,摸索了一番,也没有发现。床帐内有淡淡旃檀香,似乎是齐琰常用的焚香。   虞枝枝有些愣神,她不自在地从齐琰的床榻上起来。她走出来,却感觉气味发生了一点变化。   熏笼里的香料和床榻上的香气,有轻微的差别。   虞枝枝心中一动,走到熏笼出,她俯下身来,细细辨别。   艾蒿、蛇床子、迷迭香等香料配比,能有催意之功效,这熏笼里就静静燃烧这这些东西。   虞枝枝找到罪魁祸首,心下一松。   但是马上,她重新紧张起来。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她听见齐琰在和赵吉利说话。   虞枝枝心下慌乱,要是齐琰走进来,被这香蛊惑了身心该如何是好?   她急中生智,提起裙子,小跑走到桌边,拎起了茶壶,慌忙一撒,浇熄了熏笼。   与此同时,齐琰迈步走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脸上有些微的惊讶,他看了一眼虞枝枝,然后抬起手,让赵吉利退下。   虞枝枝将茶壶背在身后,有些紧张,她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步子。   齐琰看着她,目光下移,虞枝枝循着他的目光,发现放她急切之下,不小心将一些茶水洒在了裙子上。   齐琰移开眼睛,看了一眼熏笼。   虞枝枝捏紧了手中的茶壶,忐忑地看着他,她总觉得齐琰的目光洞悉一切。   但齐琰却慢悠悠说道:“美人盛情难却,我甚为欢喜,只是……还是大白天的,”他故意垂眼看虞枝枝沾着湿痕的裙子,“如此迫不及待?” 第13章 兔子灯好看吗?   虞枝枝这些天看了许多避火图、椿宫册,对一些知识简直是烂熟于心。   她听明白了齐琰言语间的若有所指。   虞枝枝咬唇,这个人,真是可恶。   她脸颊的红,简直能滴出血来,她看着齐琰缓步走来,不由得步步往后退,然后她被齐琰逼到了墙角。   齐琰低头看她的裙衫:“说说,怎么弄湿的?”   虞枝枝攥着茶壶,不敢说郑姑姑在他屋内烧了催意香,在齐琰看来,郑姑姑和她是一伙的,若是他对张贵妃派来的这几个人开始怀疑,死的不止是郑姑姑,她自然要陪葬的。   虞枝枝犹豫了半晌,决定顺着齐琰的话来说:“殿下觉得呢?”   齐琰伸出两指,捻了捻她裙衫上的湿痕,似笑非笑:“是想到避火图,亦或是想到我?”   虞枝枝忍着脸红,很不要脸地说:“是想到你。”   莫名地直率,让齐琰感到反受调戏。   齐琰一怔,面上浮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恼怒。   虞枝枝颤抖着手,鼓足勇气要去拉齐琰的手,齐琰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齐琰转身,一掀衣摆,往榻上坐了,坐姿很不端正,有些莫名的轻佻风流,他皱眉问虞枝枝:“擅闯我的寝殿,你好大的胆子。”   虞枝枝乖巧认错:“奴婢知错。”   齐琰拧眉:“你来做什么?”   虞枝枝犹犹豫豫地走近了齐琰,在他的身侧跪坐下来,她身子微微前倾,似乎要倚靠在他的膝盖上,但她又很合乎规矩,没有碰到齐琰分毫。   虞枝枝往上凝望着齐琰,眼睫凝着水汽,总是雾蒙蒙的:“奴婢前来投诚,奴婢虽是张贵妃选来伺候殿下的,但奴婢愿效忠殿下,供殿下驱使。”   这些天,虞枝枝想清楚了,她要依附于齐琰,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让她能够为父亲沉冤昭雪。   齐琰定定地看着虞枝枝,从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虞枝枝几乎想要退缩,她惨然地发觉,她一个小小的奴婢,并不能为齐琰带来什么。   齐琰面无表情地问她:“为什么?”   虞枝枝张了张口,又一次,她无法说出她的身世,在心底她害怕着齐琰。   她终于开口说:“若不能侍奉殿下,郑姑姑会将我沉井,我想活下去。”   齐琰低头望着他手上佛珠在桌上映出的浅碧光斑,他没有回应。   齐琰抬起头,看着已经不再冒出冉冉青烟的熏笼,说道:“既如此,为何将熏笼熄灭。”   虞枝枝心中一紧,他还是看出来了!   虞枝枝猜不出齐琰的想法,只好坦白地说道:“我想,殿下应当不喜欢这些阴谋下作手段,若我想得到殿下垂怜,我会光明正大地来。”   齐琰笑了两下:“好一个光明正大。”   他看着虞枝枝,好奇地观察着她,他并不理解虞枝枝奇怪的想法。   他说道:“但有一点你猜错了,我喜欢阴谋下作的手段。”   齐琰看着虞枝枝惊诧又不安地望着他,继续说道:“当然,只能是我用来对付别人。”   “可是……”虞枝枝一脸纠结,“这些终究是小道。”   齐琰冷下脸来,虞枝枝慌忙补救:“殿下这是运筹帷幄,足智多谋,是我见识浅陋。”   齐琰恢复笑意:“你虽这样说,可你的表情似乎并不认同。”   虞枝枝沮丧地皱起了脸。   垂帷之后,赵吉利的声音轻轻响起:“殿下……”   齐琰站起来,不再理会虞枝枝,他走了出去。他的衣摆微动,打了一下虞枝枝鬓发上的步摇,步摇上的珍珠一晃一晃。   虞枝枝听见外面脚步声渐远,失望地站了起来,她走出寝殿,以为今天一无所获。   然后她看见齐琰站在廊下看落雪。   虞枝枝试探着走过去,齐琰负着手,不理会她,但也没有赶走她。   满天的鹅毛大雪飘下,积满了庭院,廊下立着一对璧人。青年身着鸦青锦袍,长身玉立,女郎倾国之色,神色天真纯然。   虞枝枝兴致勃勃地说:“殿下你知道吗?今天是上元节。”   山中日月长,但日月长的不止是山中,还有冷宫。在冷宫,无人在意岁时节序。   齐琰的声音听起来兴致缺缺:“哦?”   虞枝枝踌躇了一下,她偷眼看一眼齐琰,想要再一次莽撞地说出她的想法。   阴沉大雪天,天地悠悠,仿佛只剩他们两人,虞枝枝忽然生出了无边的怅然,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害怕起来。   今天真冷啊。   虞枝枝张了张口,眼前有浅白的雾气,她鼻头红红,声音都开始发抖:“我做了兔子灯,天黑的时候会很好看,殿下晚上想要看看吗?”   虞枝枝咬着“晚上”这两个字,说得分外缱绻,她知道,她说的并不是兔子灯,她想要齐琰看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她。   虞枝枝也知道,齐琰是个洞悉人心的恶鬼,他总是能轻易看出虞枝枝的一切。   所以,齐琰必定是懂的。   果然,齐琰转头看她,有些隐约的笑意:“兔子灯好看吗?”   虞枝枝连脖颈都绯红一片:“应当很好看。”   齐琰轻笑一声:“哦,很好看。”   齐琰重新转过去看雪。   虞枝枝捏着衣带,手指发白,当然是她先沉不住气,她问道:“殿下要看吗?”   齐琰笑笑:“带着你的兔子灯,晚上过来。”   虞枝枝松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欣喜笑意。   齐琰认真看着她的表情变幻,接着说道:“今晚宫宴,我要去北宫,不会回来。”   虞枝枝一愣,然后缓缓地垂下了眼睛。   齐琰往前走,走进雪地,鹅毛大雪落在他身上,仿佛要覆盖住他。   他独自一人,只管往前走,似乎永远也不会需要第二人站在他身旁。   .   虞枝枝叹了一口气,她也冒着雪走了出来。   从太康殿离开,经过院落,她听见咯咯的少女笑声,她转身望去,看见雪地里,穿着樱桃红斗篷的少女在小跑,手中捧着雪,还来不及揉成球。   她身后追赶的少年是苍青,苍青将手上的雪扬起,簌簌落了少女满头,少女闭着眼睛摇晃脑袋。   苍青一把抓住她:“哈,小素,抓住你了。”   小素摇晃着脑袋,没有稳住,又被苍青一扯,直直栽倒进他的怀里。   苍青整个人愣住了,他问:“小素,你在做什么?”   小素红着脸推开他。   虞枝枝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想叹一口气。   她很羡慕少年少女之情,这让她想到小时候和石兰相处的样子。   她喜欢简简单单,不喜欢费力揣度。   面前的少年少女还在懵懂天真的,只比小素年长几岁的虞枝枝却在费尽心机想要引诱齐琰去做一些……   说不出口的事。   虞枝枝脸热起来,羞愧地掩面而走。   小素看见苍青望着远处,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她看到了虞枝枝。   小素第一次看见虞枝枝,只见她云发丰艳,蛾眉皓齿,比小素见过的任何女郎都要美。   不知为什么,小素忽然间有些酸酸涩涩,她问道:“苍青,她好看吗?”   苍青点头:“好看。”   小素鼓起勇气问:“比我呢?”   苍青直接了断:“比你好看。”   小素撒开了手上的雪,退了一步,跑开了。   苍青追上去,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小素说:“我要走了。”   苍青不依不饶:“说好的,今日你要告诉我你的身份,怎么就要跑?”   小素说:“我只是一个宫女,我之前只是故弄玄虚。”   苍青一脸得意:“我就说我猜对了,你就是个宫女。”   小素神色恹恹,但是苍青丝毫没有察觉到。   看着小素走开,不知为什么苍青也有些失落。   苍青沮丧地走回太康殿,没有见到齐琰或是赵吉利,他闷闷坐在台阶下,开始怨恨小素。   真讨厌!   他和小素相识,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   苍青不知道小素是什么时候到西内来的,他也从不过问,他习惯一个人,对别的人不感兴趣。   几个月前,小素叫住了他:“郎君,我给你钱,你可以帮我买一副药吗?”   小素拔下了头上一颤一颤的闹蛾钗,苍青被扑棱的银蛾子吸引住。   小素将闹蛾银钗塞到苍青手上,说:“这个也送给你。”   苍青勉为其难答应了,尽管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也不喜欢人,但手上的银蛾子挺有趣。   苍青为小素买来了药,从此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苍青有次问小素是因为什么来到冷宫的,小素犹豫了一下,说道:“母亲说过,不让我和西内的人乱说我的身份,我回去问问母亲,下回再告诉你。”   苍青随口道:“你不是宫女吗?”   小素一脸为难。   好在苍青也没有那么好奇,下回便下回吧。   今天,小素果然说她是宫女,苍青想,他猜对了,于是小素生气了。   上回她故弄玄虚,也是为了抵赖。   他想,下次再不和小素玩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小女郎。   .   今夜是上元夜,但西内一如既往地冷清。   虞枝枝关着门,用竹篾编好了兔子灯的骨架,现在正在朝兔子身上糊纸。   白天她和齐琰说的,她做了兔子灯,其实只是一个托词。她根本没有做什么兔子灯,但话已经说了出去,她只好赶紧将这东西做出来。   她明白,今天的功夫很大可能要白费。   今夜,齐琰不在西内。   虞枝枝给兔子灯糊完了纸,将它搁在案几上。她用手撑着脸,惆怅地看着窗外黑夜。   虞枝枝并不知道洛京的上元节应当是怎样的,她只在母亲的口中听说过。   听说,到了上元夜,洛京不宵禁,长街上灯轮高耸,上万盏灯同时亮起,火树银花不夜天。   而云中郡寒冷,到了上元的时候,外面会有冰雕的灯,雕工粗糙但晶莹剔透。   那里的夜是苍莽的,和母亲口中奢华靡丽的洛京之夜截然不同。   虞枝枝怀念粗糙的边郡上元节,那时她不是孤身一人。   虞枝枝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案几上的兔子灯。   她又望了一眼窗外,若是齐琰回来,从窗外会看见他。   但夜已经很深了,齐琰不会过来的。   虞枝枝不知道在坚持着什么,她只是不想去睡觉。   她鼓足勇气对齐琰发出的邀约,还是被他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明天她还要费心对付郑姑姑的问责。   虞枝枝又叹了一口气。   然而……   微茫的光从窗牖边沿漏出,接着窗牖一片昏黄,人影拉长,被风吹得模糊。   虞枝枝猛地抬头,眼中映着灯光,她的心咚咚地跳动着。 第14章 自己来。   虞枝枝认出了那两道影子,一道是齐琰的,一道是赵吉利的。   齐琰回来了。   她紧张地盯着那两道影子消失。   她站起来,又呆呆坐下。   虞枝枝等了大约快有两刻钟,都没有等到赵吉利过来找她,她有些心浮气躁。   齐琰回来了,但他似乎早就忘了白天的允诺。   虞枝枝抱住兔子灯,弯腰吹熄了油灯。   没关系,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虞枝枝脚步轻盈,裙裾甩开几片飞雪,往主殿走过去。   寝殿内,赵吉利用火捻子点亮了灯架,书案之后,隐匿在黑暗之中的齐琰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赵吉利边点灯边说:“真是稀奇事,竟然是张贵妃想起了殿下,还说动圣上请殿下赴宴。”   以往的上元节,齐琰都不会出席,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想起他。   今日,张贵妃却对天子说起了齐琰,担忧他在冷宫孤寂。   赵吉利将纸捻子吹熄,说道:“宴上张贵妃夸赞殿下的时候,奴婢简直吓傻了。”   齐琰笑:“这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因为皇兄回来,让张贵妃着急了。”   赵吉利不解:“代王殿下?”   他还要再问,窗外忽然有暖黄的光靠近,齐琰和赵吉利同时转头往外望,门没有关,很快,抱着兔子灯的女郎走了过来。   她放下了斗篷上的兜帽,额发有一缕随风而动,她梳着垂云髻,发髻上光芒明灭。   肌肤皙白,琼脂堆雪一般,眉眼用了几笔简单勾画,更添艳色,唇上点了胭脂,活色生香。   她缓步走进来,驱散了屋内沉凝的黑暗。   她微微颔首,不胜娇羞,偷眼往上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眸子:“殿下,你说过要看兔子灯的,我带过来了。”   赵吉利并不知道两人之间隐蔽的机锋,他乐呵呵地走向了虞枝枝,说道:“兔子灯?我也想瞧瞧。”   虞枝枝有些尴尬。   随后齐琰轻微拧了眉,有些不快地喝止了他:“赵吉利。”   赵吉利回头:“奴婢在。”   齐琰:“出去。”   赵吉利一愣:“奴婢告退。”   赵吉利走了,带上了门,屋内霎时间变得无限暗昧和含混。   齐琰一步一步地走近她,虞枝枝感到有些慌乱,她惶惶地抬眼看着齐琰,齐琰靠近后,她无法平视他,只看见他壮阔的胸膛上沾着落雪。   她继续仰头,看见他凸起的喉结,然后是棱角分明的下颌。她不敢再看,却不小心撞进了他含笑的眼睛中。   一如既往的轻佻狡黠。   齐琰问她:“兔子灯呢?”   虞枝枝紧张得差点咬了舌头:“在、在这儿呢。”   她将怀中的兔子灯往前递,但是齐琰看都不看一眼,他随意将兔子灯扔到了地上。   “这可不是我要看的兔子灯。”   他的手缓缓按在虞枝枝的肩膀上,有意无意地捏了一下她圆润的肩头,然后顺着一路往上,手指破开她的衣襟。   齐琰语气含糊地说道:“你还等着孤替你脱?”   虞枝枝蜷长睫毛为颤,灯火落在她的脸上,渡上一层嫣然的粉光,她说:“不、不敢。”   屋内很冷,虞枝枝忍着寒意,忍着羞耻,她的外衣落地,然后是里衣,小衣……   虞枝枝的衣服一件件落地,但齐琰却只是站在不近不远地地方静静地看,虞枝枝看不见他眼中有欲念,他好像真的在看一个兔子灯。   虞枝枝咬唇,问道:“殿下,兔子灯看好吗?”   齐琰垂下眼睛,笑道:“意料之中,倒是少了一点惊喜,可惜。”   虞枝枝感到委屈,她一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他却说没有惊喜。   那就是不好看咯。   虞枝枝抱紧自己,低头去捡衣裳,齐琰没有制止,也没有帮忙。   他兀自走到床榻边,坐下,对虞枝枝说道:“过来。”   虞枝枝将外衣匆匆往身上一披,乖巧地坐到齐琰身侧。窗外一阵风,吹熄了殿内的烛火。   视线顿时暗了下来,在这瞬间,齐琰感到虞枝枝像只小兔子一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眉头微微一挑,这小宫女今日竟然如此主动。   齐琰的视力渐渐清晰,月光之下,他看着躲在她怀里鬓发微乱的虞枝枝。   不知为什么,齐琰忽然想到了那日她散乱了头发,在他身上眼眸迷离的样子。   那夜更漏滴答,窗外有杂乱的声响,他耳中却只有微微的喘息。   他心中一动,有了点陌生的兴趣,他伸手挑开虞枝枝的衣襟……   虞枝枝战战兢兢贴向了他:“殿下。”   声音像是沾着春水,娇弱无力,尾音颤颤。   齐琰一顿,收回手指。   他静静看着她,方才的一点迷乱被虞枝枝的呼唤叫醒了。   半晌没有动静,齐琰的身体一贯是滚灼的,但他的态度分明冷凝下来,虞枝枝不解抬头,她看到了齐琰冷静审视的眼神。   半晌,齐琰笑了一下:“这么想和我睡觉?”   虞枝枝声音颤抖,但莫名有种一往无前的勇气,仿佛她谈论的不是侍寝之事,而是在冲锋陷阵。   她说道:“我……我想让殿下舒服。”   半晌,齐琰冷哼一声:“你的本事很小,口气倒不小。”   他说:“郑妪给你的避火图学会了吗?就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他推开虞枝枝:“下去。”   虞枝枝再次大着胆子用力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她的声音可怜兮兮:“殿下,如果不做点什么,明天郑姑姑会弄死我。”   齐琰低头,看见赖在他怀里的小娘子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她的发垂在他的颈窝里,有些发痒。   齐琰不知为何没有推开她,他问:“你想怎样?”   虞枝枝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仰视他:“可以和我睡觉吗?”   “不可以。”   齐琰看着虞枝枝的眼角濡湿了,她无助得像一只白毛小猫崽。   齐琰推开她,她艳丽的乌发从他绢衣上一点点落下。   虞枝枝的眼圈儿顿时红了,她泫然若泣道:“殿下,明日郑姑姑会将婢子沉塘的。”   齐琰深深看着她,虞枝枝浑身发抖,她分不清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齐琰的目光。   半晌,齐琰说:“你可以自己来。”   虞枝枝有些不解,她看着齐琰站起来,从博古架上取出一个锦盒,又将锦盒中的东西拿出扔在虞枝枝面前。   虞枝枝从玉缎上拾起温软的白玉,握在手心的时候,霎时间浑身都红透了。   齐琰沉沉道:“你自己来。” 第15章 没白学。   围屏之后,传来细细的啜泣声,虞枝枝声音像是浸满了水,她说道:“殿下,可以进来了。”   齐琰从围屏后绕出来,他看着虞枝枝软着身子伏在榻上,像是抽离了所有的力气。   她背上虚虚搭着衣裳,半片雪白的肌肤上浮起一层柔粉。   齐琰看着床单上染出点点殷红,皱了眉,他移开眼睛,看见枕边的玉摆件干燥崭新,虞枝枝到底没有用它。   齐琰低头,看着虞枝枝唇边的一点血痕,还有她指尖的伤处,他撩开衣摆坐下:“咬破手指了?”   虞枝枝浑身一僵,她胡乱裹着衣裳凑到齐琰身边,眼巴巴地望着齐琰:“好疼的。”   齐琰按住她的肩,直起身子,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虞枝枝的脸几乎要撞到齐琰的腰下,齐琰俯视着她,语调温柔:“含含就不疼了。”   虞枝枝对危险浑然不觉,她将手指伸到唇边,启唇伸出小舌,慢慢舔舐指尖的血珠。   虞枝枝放下了她的手指,可齐琰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唇上。   齐琰推开了她,慢条斯理说道:“你的避火图没白学。”   虞枝枝一怔,然后用力点点头。   齐琰发出一声轻笑,捏着虞枝枝的下巴看她:“还骄傲上了?”   齐琰松开手,再次推开虞枝枝,这一次,虞枝枝抱住了齐琰的手臂,齐琰诧异地看见虞枝枝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本椿宫册,满脸期待地看着齐琰:“殿下可以考考我。”   齐琰沉默地看着她,虞枝枝呼吸轻微起来,莫名感到有些紧张,许久,齐琰慢慢说道:“好,翻开。”   虞枝枝伸手去翻椿宫册,这才感到迟缓的紧张,齐琰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书册,而是沉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弯下头颅,露出的洁白后颈上。   她指尖颤抖,对齐琰的目光感到如芒在背,差点将书页都撕破。   齐琰声音很平静,他说:“停。”   他用手指在书页上一点,几乎挨上虞枝枝的手指,蜻蜓点水一般,他慢悠悠收回手指,说道:“会这个吗?”   虞枝枝感到眼睛被烫了一下,她强装镇定自信点头:“会!”   很奇怪的姿势,女人趴在几案上,男人在后面抱她,侧页还有配好的“新奇”小故事。   虞枝枝认真看了小故事,惊诧地张了张红唇,她合上唇,揣摩了故事中男女称呼混乱的对话,一脸平静抬头看着齐琰:“爹爹。”   没有反应,虞枝枝接着说:“好哥哥。”   还是没有反应,虞枝枝又说:“饶了奴奴。”   虞枝枝这才发现,齐琰的面无表情其实是在发怔。   片刻后,齐琰垂下眼睛,道:“穿好衣裳,回去。”   虞枝枝慢吞吞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坐在床边,她挪了半晌,然后转头眼巴巴地问道:“我可以留下吗?”   她觉得,若是在齐琰这里留宿一夜,郑姑姑会更加相信她和齐琰做了什么的。   齐琰静静看她。   虞枝枝说:“我很乖的。”   齐琰久久没有说话,虞枝枝有些沮丧,默默下榻,她说道:“奴婢回去了。”   齐琰说:“睡下面。”   虞枝枝疑惑回头,但是齐琰已经躺下了。   地砖是沁凉的,虞枝枝下来的时候没来得及穿鞋袜,只感到寒意从足上蔓延到身上。   她慢吞吞穿好鞋袜,走到烛台边上,抱膝蹲下,虽然明明知道就算烛台灭了也没有多少热气。   长夜漫漫,齐琰怕是打算冻死她。   虞枝枝抱着膝盖抖了一抖。   许久后,从床榻上劈头盖脸扔下带着暖意的衾盖,差点把虞枝枝砸得仰倒。   虽然只有一床衾盖,但虞枝枝身形娇小,勉强能应付过去。   虞枝枝立刻高兴起来:“殿下,你真好。”   齐琰躺下,睁着眼睛望着顶上的承尘。   真好?真是新奇的评价。   .   虞枝枝睡觉不认床,今夜她在齐琰寝殿地上也能睡得很好。   相比之下,齐琰就没那么好过。   他皱着眉,身体炎烫,细细的汗从下巴滚到喉结,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似哽咽。   他被困在梦里。   异族人袭掠而来,父亲在车上扔开了他的手,他滚落在地上,躲在草丛中,逃过一劫。   他忍住伤痛,乞儿一般流浪了许久,然后在异族人的帐中看见了他的母亲。   母亲身旁的侍从诧异问她:“夫人,这小孩是……”   “我不认识。”母亲冷冷地说。   他留在异族人的王庭,做一个奴隶。母亲再嫁的前夜,找到了他,对他说:“收拾好你的东西,同我离开王庭,去新的部落。”   他面色冷淡道:“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母亲。”   他在母亲婚礼当日离开了鲜卑。   过去几年,他从未见过汉人,从未说过汉话。麻烦就此而来,他鲜卑口音的汉话,引起了众人的怒视。   亭舍中,他和情绪激动的人们冷冷对峙。   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矜贵士族小女郎为他解围。   他并不知道这小女郎姓甚名谁,因为女郎的父亲对他格外防范。   女郎要留他在身边,为此和父亲闹起别扭,他并不关心,也丝毫不为所动。   他收拾了包袱再次踏上路途,天寒地冻,他跌入了雪洞。   他醒来时,感到浑身冰寒,只有手是温暖的,他睁眼看到小女郎在他床榻边上睡着了。   他的手被紧紧攥着……   .   天快亮的时候,虞枝枝惊醒了。   她收拾好铺盖,轻手轻脚准备放回齐琰的床上。她用手指拨开垂帷,看见床榻上的齐琰睡得安静,安静得像要死去了。   虞枝枝吓得半死,她颤抖着试探他的鼻息。   微弱,但人没事。   她正要喊人的时候,床榻上的齐琰一把拽过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   虞枝枝被拽得一趔趄,她扑在床榻边沿,软声软气地喊道:“殿下?”   她被齐琰的表情吓到了,又因为撞见了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忐忑地猜测齐琰会不会恼怒之下要将她灭口。   但是齐琰眼睛往上一翻,重新又闭上。   虞枝枝慌忙叫道:“赵公公!赵公公快来啊,殿下要死了!”   昏睡中的齐琰对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梦中,他听见有个不知死活的女郎冲着他耳朵喊,他要死了。   虽然动弹不得,梦中的齐琰还是能冷笑的。   若有人准备赴死,齐琰很愿意成全她。 第16章 落日与朝霞。   赵吉利不知候在哪里,几乎是虞枝枝刚喊出声,他就飞快跑了进来。   赵吉利进来后,也和虞枝枝一样给他试了试鼻息,摸了摸额头,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丹红的药丸,塞进了齐琰的嘴中。   虞枝枝看着赵吉利动作流畅,他喂齐琰喝下水后,好像就要离开。   虞枝枝叫住了他:“赵公公。”   赵吉利看她。   虞枝枝犹豫问道:“就这样就行了吗?”   赵吉利叹了一口气,说:“老毛病了。”   虞枝枝问道:“赵公公的药丸,可以给我看看吗?”   赵吉利想了想,将瓷瓶掏出来递给虞枝枝。   虞枝枝往手心倒了一粒,她用手指捻了捻,在指腹留下了些粉末,她将药丸倒回瓶中,将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尝了尝。   她将药瓶递还给赵吉利,皱着眉说道:“殿下服用七寒散日久,这药毒留在体内,用这药丸只能暂时压制,不能解毒。”   她问:“殿下还在服用七寒散吗?”   赵吉利支支吾吾,虞枝枝心下了然。   她又问道:“我上次送给殿下的药呢,殿下没有服用?”   齐琰收到虞枝枝的药后,并没有服用,有一次冒雪垂钓,他将药瓶拴在鱼钩上扔进了湖里,也不知道这药对鱼儿们是否有害。   这些自然是不能对虞枝枝说的,赵吉利只是打哈哈:“这我就不知晓了。”   虞枝枝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是扔了吧?若没有扔,现在可能还有些作用。”   赵吉利看着虞枝枝沮丧地站起来,礼貌地向他告退,然后走出了门口。   赵吉利扭头对蹲在窗子上的苍青自作聪明地说道:“虞娘子是喜欢上殿下了。”   苍青不解:“哪里看出来的?”   赵吉利说:“上次就看出来了,她担心殿下的药毒,还给殿下送药。”   苍青大惊失色:“送了药就是喜欢?”   他想起来,他曾经看在小素闹蛾簪的份上,为小素送过一回药。   他苦恼地拧起眉毛:“怪不得小素这样奇怪,不行,我要和她说清楚一些。”   苍青跳出了窗外,赵吉利来不及阻止。   苍青离开太康殿,来到一处破败宫殿,他知道,小素就住在这里。   他在外面大喊:“小素。”   小素在内殿,她正在服侍一个苍白的妇人喝药,听见外面苍青的喊叫,她愣了一下,有些胆怯地看着面前的妇人,口中喃喃说:“母妃,外面那人是我的新朋友。”   妇人笑道:“既然是素君的朋友,请进来吧。”   不知为何,小素莫名有些心虚:“不、不用了,他是个野孩子,没有规矩,怕会惹母妃生气。”   小素乖巧告退,小跑着走出大殿。快到门口的时候,小素的脚步缓慢下来,她记起来,她在和苍青闹别扭。   小素扭扭捏捏走出来,绷着脸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苍青说:“我过来,是为了对你说一句话。”   小素仰头:“我听着呢。”   苍青低头看着小素的面容,明明就是个清丽的小丫头,比不得虞氏那般艳光四射,却不知为什么,就让人想不住地看。   苍青看着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鼻子,他目光躲闪了一下。   小素本就比苍青要懂事一些,看见苍青莫名红着脸,她心口一跳,小臂上细细密密地起了一身疙瘩。   苍青说:“我过来就是为了对你说,我给你带药,并不是说我喜欢你。”   小素几乎要被他的话吓得跳起来,她脸颊绯红:“你在说什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不害臊!”   苍青被她一数落,顿时像是做错了事一般惶惶无措起来,他以为他触到了什么禁忌,他时常不理解人与人之间交谈的禁忌,以至于犯过许多错,他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苍青有些不安起来:“我说错了什么吗?”   小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苍青沮丧地在小素住的宫殿门口蹲了许久,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   虞枝枝回到西偏殿,翻出了上次方岐带给她的药材。   想到齐琰病的要死的模样,虞枝枝觉得他有些可怜,如果她不救的话,她害怕齐琰会真的死。   虽然齐琰性格恶劣,但看在这么多天相处的份上,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虞枝枝坐在案前,提笔细细写下了方子,她斟酌着配好了药,用纸包好,去了东厨。   药材粗粝,为了更好发挥,虞枝枝向黄叟借了石磨,花了一个上午磨药。   中途薛良玉走过来看她。   薛良玉得知虞枝枝是为了给齐琰治病,她点点头,说道:“等五殿下醒来,看见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定然会感动,于你今后的计划,也大有裨益。”   虞枝枝一愣,但没有说什么。   薛良玉沉吟半晌,又说道:“古人割肉救亲,虽说未免愚昧,但终究赢得人心,你不如趁这个机会……”   虞枝枝连连摇头:“你也说了愚昧,既然不能治病,那还割肉做什么,好疼的。”   这下轮到薛良玉发愣,她勉强说道:“当然不是为了治病,只是为了赚取五殿下的心。”   虞枝枝皱着眉,似乎在思索,薛良玉见状,让她独自思索,悄然离开。   一个时辰后,虞枝枝可怜兮兮,满手是血地找到薛良玉:“薛姐姐,你那里有绷带吗?”   .   虞枝枝磨完药后又煮药,耗费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她一上午加上中午滴水不沾,她没有感到饥饿,熬完了药,就急匆匆地来到了齐琰的寝殿。   齐琰依旧在安静地睡着,寝殿里没有别人,赵吉利不知去了哪里。   虞枝枝走到床边,费力扶起齐琰,准备喂他吃药。   赵吉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虞娘子,我来吧。”   他伸手扶住齐琰,接过虞枝枝的药碗,看着黑黢黢的药汤,显得有些犹豫。   虞枝枝正色道:“赵公公,难道是信不过我吗?如果我的汤药对殿下有害,此番过后,死的唯我一人而已,如果赵公公延误了时机,到时候赵公公也难逃干系。”   赵吉利哭笑不得:“虞娘子说的哪儿的话,我哪里是这等担不住事的小人,也罢!”   赵吉利服侍着齐琰喝下了汤药,虞枝枝终于松了一口气。   虞枝枝帮着赵吉利将齐琰扶着睡下,正要起身,却被攥住了手。   她立刻眼泪汪汪。   赵吉利往下一看,看到虞枝枝被握着的那只手缠着绷带,他问道:“虞娘子,你的手?”   虞枝枝垂着眼睛说:“熬药的时候伤着了。”   赵吉利一惊:“难道是效仿古人之法……”   他话没有说完,床榻上的齐琰动了动,将虞枝枝拽得更紧,虞枝枝忍着痛,吸气小声道:“殿下?”   齐琰没有丝毫反应,虞枝枝想要抽开她的手,但越动,齐琰握得越紧。   虞枝枝从小娇气,受不了疼,于是也不敢再乱动。赵吉利宽慰了她几句,还为她搬来蒲团,好让她坐得舒坦,她于是伏在床榻上,又饿又困,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室内一片昏暗,她腰酸背痛,撑着床榻站了起来,愣愣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抬头,看见齐琰安静地看着她,昏暗的天色掩住了他的表情,虞枝枝看不出来齐琰是喜是怒。   她警觉地躬下身来:“殿下醒了,奴婢去找赵公公。”   齐琰叫住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枝枝答道:“昨夜殿下让奴婢留宿。”   齐琰说:“不是问你这个,那今日已经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在这里?”   虞枝枝迟缓地感觉到僵坐一天的酸痛,她说:“殿下拽着奴婢的手,奴婢走不开。”   “拽着你?”齐琰拧眉,似在回忆什么,他的神色在虞枝枝看来有些莫名其妙,他有些怔忪的样子,面色柔和起来。   但下一瞬间,他竖起眉毛:“孤在梦中拽着的是你?”   虞枝枝:……   还好赵吉利及时地跑了过来:“哎呀,殿下,你醒了。”   他顿时眼泪涟涟:“虞娘子为了殿下忙前忙后,费心磨药,煮药,弄了快一天,果然妙手回春,救回了殿下。也许是因为虞娘子一片诚心感动上苍,割肉做药引,我自愧不如……”   齐琰皱眉:“割肉?”   他低头看见虞枝枝手上的绷带,虞枝枝张口想要说话:“这个、不是……”   赵吉利说道:“奴婢在外头碰见了薛娘子,若不是薛娘子告知,奴婢也不晓得的。虞娘子也不邀功,只问薛娘子要了绷带,奴婢这才知道的……”   虞枝枝着急忙慌想要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无论齐琰还是赵吉利都没有在意她的话。   齐琰似笑非笑:“割肉救我?”   他俯下身子来,低头看虞枝枝,像是在仔细研究虞枝枝的表情,虞枝枝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齐琰说:“我时常在想,史书上那些至诚至善之人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只是邀买人心的把戏。割肉奉君,青史留名,是沽名钓誉或是痴愚蠢笨呢?”   他进一步迫近了虞枝枝:“后世有人杜撰了割肉做药引的方子,用心险恶,引来许多野心之辈效仿,邀买人心,也引来许多傻子,自以为感天动地。”   他捏住虞枝枝的下巴:“你呢?是哪一种人?”   他慢悠悠说道:“是别有目的,还是愚不可及?”   虞枝枝看着齐琰一点点靠近,开始她有些害怕,后来被激起了脾气,就忘记了害怕。   她的眸光明亮如星,简单如赤子,她说:“殿下,不是别有目的,也不是愚不可及。”   她解开了绷带,露出受伤的手。   她说:“我没有割肉,这是磨药磨出来的伤。”   她说:“殿下,何必以恶意揣度人心呢?”她顿了一顿,“您不相信人心,我却相信人心。”   她叹了一口气:“您身居西内,大约看到的总是阴天,总是乌云蔽日。如果您在茫茫天地之间见过落日,见过朝霞,您的胸襟会更开阔一些的。”   她恭谨跪拜起身,身影纤细瘦弱,脊背挺得很直。   齐琰坐在床榻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17章 用些蜜枣。   齐琰看着虞枝枝离开,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下,将她的身影勾成了灿烂的金边。   齐琰没有看到太阳,他只看到了虞枝枝。   他心中莫名出现了烦躁不安的情绪,就像是有只猫闯入他的书斋,打翻了他的砚台,将书卷翻得七零八落,还洋洋得意对他叫唤。   他指着门口对赵吉利说:“她骂我心眼小。”   赵吉利不敢接话。   过了片刻,赵吉利以为齐琰放下了虞枝枝方才的事,没想到他冷不丁地说:“我定要杀了她。”   赵吉利偷偷觑了他一眼,明白现在的齐琰就是典型的恼羞成怒。   赵吉利劝他:“殿下何必呢,虞氏也没有说错什么。”   齐琰道:“她没说错?她简直是一派胡言。”   赵吉利不敢多搭话,只是老实地、安静地站着,他看着齐琰的神色变幻几回,而后愣愣地看着门槛。   赵吉利循着齐琰的目光看过去,门槛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落日余晖在上面跳动。   赵吉利收回目光,问道:“殿下许久没有进食,是否现在传膳?”   齐琰点了点头。   赵吉利提了一句:“说起来,虞娘子似乎也未曾用过早膳午膳。”   齐琰沉默良久,说道:“叫她过来。”   赵吉利吩咐了尤怜和黄叟准备吃食,等饭做好后,他来到西偏殿,于东稍间找到虞枝枝,虞枝枝正在翻看医术。   赵吉利对她说:“虞娘子,殿下知道你没有用饭,请你过去一同。”   虞枝枝合上书,诚恳说道:“赵公公,不是我非要忤逆殿下的意思,只是现在殿下病着,我嘴巴笨,不会顺着他的意思说话,他见了我定要生气。”   赵吉利一想,也有道理,他便回到了主殿,如实告知了虞枝枝的话。   齐琰听罢说道:“她说我恶意揣度人心,她现在又何尝不是。”   他冷笑:“吩咐黄叟,送一份吃食到虞氏那里。”   赵吉利躬身:“是。”   他细心揣测了一下齐琰的表情,觉得他不太像是在关心虞枝枝,或许是在阴阳怪气?   虞氏女方才言语间似乎在指责殿下黑心肝,现在殿下故意对她关怀,不知她会如何反应。   赵吉利在齐琰寝殿和西偏殿之间来回穿梭,忙得像个陀螺。   在虞枝枝面前传达完齐琰的话,赵吉利揣着手等虞枝枝的回话。   虞枝枝捧着食盒袅袅下拜:“多谢殿下。”   她抬头,眸光清亮:“原来是我错了,殿下其实人很好,只是他嘴硬。”   赵吉利嘴角抽抽:“你这样想,倒是有趣。”   赵吉利回到寝殿,看见齐琰已经坐在床榻边上,准备起身。赵吉利忙上前扶住。   齐琰由着赵吉利给他穿鞋,问:“虞氏什么反应?”   赵吉利说:“虞氏很高兴,说殿下是个好人呢。”后半句他没敢说出来。   齐琰看起来却并不太开心,他说:“她是个蠢货,对吧?”   这天下午,齐琰显得格外心不在焉。   羊毫笔太过毛躁,纸张容易洇墨,墨也凝成一块块。   他扔下了手中的笔。   赵吉利看出了齐琰的心不在焉,他自作主张去找虞枝枝,他又往西偏殿走了一遭,没有看到虞枝枝。东厨也没有,他在西内转悠了一圈,不知虞枝枝跑到了哪里。   一刻钟前,虞枝枝用完了午膳,提着食盒就要送到东厨去,她开门,见到尤怜站在门外。   尤怜面容冰冷,看着她似笑非笑。   虞枝枝用手扶着门框,心下沉闷。因为侍寝和之后齐琰生病这一串的事,虞枝枝差点忘了侍寝之前,她和尤怜交恶的事。   尤怜冷笑:“虞枝枝,找个地方,我有话要同你说。”   虞枝枝放下食盒:“好。”   尤怜带着虞枝枝找到一处破败宫室,她关好门窗,静静看着虞枝枝,半晌一言不发。   虞枝枝没有急躁,安静地等待。   许久,尤怜笑了一声:“虞枝枝,你的胆子倒是很大,不怕我害了你?”   虞枝枝看着尤怜,她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如果一切顺遂,现在不过是一个在家侍奉父母,闲时略有闺愁的小娘子。   虞枝枝说:“我先前打了你一巴掌,你若气不过,打回来便是。”   尤怜没有伸手,她说:“我不打你,我要让你受人唾弃。”   虞枝枝皱了皱眉,并不明白尤怜的意思。她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为何会受人唾弃。   尤怜说道:“在你讨好五殿下的这几天,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虞枝枝,原来你姓虞并不是巧合,你就是虞阳的女儿。”   虞枝枝浑身僵硬起来,往事乱糟糟地拥入她的脑海,父亲、母亲、姆妈和弟弟的面容交替出现。   虞枝枝往后退了一步,尤怜踩着她后退的时机,向她逼近。   尤怜说道:“若不是我求对了人,你怕是会永远隐姓埋名下去,对吧?两年前的一场大火,将云中郡原阳城罪臣女眷的卷宗全部烧毁,你因此逃过一劫。”   虞枝枝脸上没什么血色,她本是垂着头的,听到这里,她抬起头看了尤怜一眼。   尤怜握住了虞枝枝的手臂,虞枝枝感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她狠狠地看着虞枝枝:“若我将你的身份抖露出去,你还有好日子过吗?天下人都恨虞阳,西内也有不少怨恨你的人呢,要不然,你以为我呵斥薛良玉的时候,为什么无人替薛良玉说话?因为她们恨透了你们!”   虞枝枝面如金纸,尤怜看在眼里,只以为她被自己吓住了。   尤怜松开了虞枝枝,她得意地笑了一下,但眼中并没有什么痛快的神情,她看起来有些奇怪。   虞枝枝轻轻地说:“尤怜,你非要这么做吗?”   尤怜笑:“当然。”   虞枝枝说道:“其实我一直想要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我的身份,若你帮我这样做了,我只会感激你。因为,我父亲并不是叛徒,当年的事定有隐情。”   虞枝枝并不是刻意要隐姓埋名的,可是她答应了姆妈,不再对外人说出她的身份。   并且,暗室之内姆妈的鞭笞还残留在她的噩梦中,她无法开口。   她想,有朝一日她还是会承认她的身份的,在她求得姆妈的同意之后。   尤怜一怔,然后冷笑:“你以为这样说了,就会让我放弃?”   虞枝枝摇了摇头。   尤怜看着虞枝枝油盐不进的样子,本来的快意减退了七八分,她想要伸手扇虞枝枝一巴掌,但是看着虞枝枝满不在意的神色,她又觉得自己是个跳梁小丑。   尤怜气急,她只好用力推开了门,将摇摇欲坠的门框拉得哐哐响。   虞枝枝叫住了她:“尤怜?”   尤怜嗤笑了一声,转过身来:“还是害怕了?”   虞枝枝缓缓说道:“我入洛京的时候,曾经看见过卷宗,上面记录的是云中郡罪臣之女,很凑巧的是,我们都来自云中郡原阳城。”   她盯着尤怜的眼睛:“外人并不知晓,卷宗上也从未记录过原阳城,你为何知道,我们都是原阳城的罪人女眷?”   尤怜身影晃了一下,瞳仁微微散开。   虞枝枝接着说道:“大败之后,我同姆妈曾经拜访过许多军户,我记得,有一家就是姓尤,是个屯长,难道他是……”   “你去过……”尤怜怔怔准备要说什么,但她停住了。   她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在雪中奔跑着,虞枝枝看见她的斗篷掉下来了一半,她的手却没有去扯斗篷,而是在捂着脸。   她像是在哭。   虞枝枝对她的背影喊:“尤怜!”   尤怜没有听到,雪地里留下一行狼狈的脚印。   .   虞枝枝在漆黑的屋子里沉默待了许久,终于她还是走出了门。   下午从齐琰寝殿出来后,她在东厨煨着药,要是现在不快些过去,药汤怕是要熬干。   她来到东厨,从灶台上拿了一块布,隔着布将煨药的罐子揭开,只见罐子内只剩了一半的药汤,水被蒸干了不少,药汤显得格外浓稠。   虞枝枝重新盖上盖子,隔着布将罐子拿起。   因为方才和尤怜说了许多的话,她心神恍惚,将药罐端至胸前的时候,不小心脚步一晃,滚烫的药汁就到进了她的胸口之处。   她疼得“嘶”了一声,药罐应声摔到地上,药汁泼了满地。虞枝枝没来得及心疼她熬了许久的药,她忍着痛,火急火燎地跑回了寝屋。   她关上门窗,脱了衣裳,对着铜镜端详,只见铜镜中的自己双眸沁水,鼻尖微红,往下看去,胸脯一片凝脂般的肌肤已经烫得发红,生了好几个水泡。   见状,她不由得情绪更加低落起来。   她看着铜镜发呆,忽听见窗外有阵熟悉的脚步声,她心一紧,听出那是郑姑姑的的脚步声。   她慌忙换好衣裳,佯装无事。若是郑姑姑知道她将身上烫伤,不知会不会怪罪她。   毕竟郑姑姑是要她靠着自己的色相去勾搭齐琰的。   想到这里,虞枝枝更加沮丧。   她要完完全全成为齐琰的人,只有这样,齐琰才会相信她,才会有可能纡尊降贵地帮她一把。   她在齐琰这里进展艰难,若是胸脯上留了难看的疤痕,齐琰会对她更加没兴趣的。   外间,郑姑姑的的声音传了进来:“虞氏。”   虞枝枝应了一声,打开了门。   郑姑姑走进来,上下打量了虞枝枝一眼,只见她双眸含春,眉眼之间有种别样的媚态,再看她的身上,衣襟松松垮垮,她站着的动作有些别扭,看上去就像是被人狠狠疼爱过的模样。   郑姑姑含笑点了点头:“总算不是白长这幅模样。”   她听说了今日齐琰卧床不起,后来她还悄悄去看了一眼齐琰寝殿扔出来的褥子,上面有点点血痕。   郑姑姑内心嗤笑,五皇子竟然虚弱至此……   这虞氏女果然是个妖精。   郑姑姑打量完毕,对虞枝枝说道:“我将你这里的事告诉了千秋殿,贵妃娘娘很满意,打算见见你。”   虞枝枝心虚问道:“见我?”   郑姑姑点头,虞枝枝又问:“现在吗?”   郑姑姑正要回答,往窗外一看,见到赵吉利正往这边走来,她便止住了话头。   赵吉利看见郑姑姑在这里,似乎并不意外,郑姑姑和他见了礼,赵吉利回礼,一切平静。   他们两人各为其主,两人的主子隐隐还在互相防范,他们自己很平静,虞枝枝却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虞枝枝问道:“赵公公过来,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吗?是他的病……”   赵吉利说:“娘子不用担心,已经有医师过来为殿下诊脉,煮好了汤药,只是殿下嫌汤药苦,不肯喝,所以,我特来请娘子过去一趟,给殿下喂药。”   虞枝枝一愣,齐琰是三岁小儿吗?   郑姑姑一愣,一夜恩情,五皇子竟然和虞氏如胶似漆起来,昨夜虞氏究竟是如何讨好的。   赵吉利没注意到两人的微微发愣,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虞枝枝。   虞枝枝不解打开,看到里面包裹的是一些蜜枣,虞枝枝问道:“这是什么?”   赵吉利老脸一红,说道:“殿下让娘子先用一些蜜枣,等会儿方便喂药。”   郑姑姑扫了一眼虞枝枝,目光顿时深远起来。   女郎唇舌香腻,混着药咂吃稍许,不仅缓解药苦,还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人呐……   虞枝枝感到手中的蜜枣像是能烫手。 第18章 奴婢给殿下喂药。   在赵吉利和郑姑姑灼灼的目光下,虞枝枝伸出素白的手指,捻了一颗蜜枣,放进唇中。   甜,太甜了。   虞枝枝转头问郑姑姑:“那我现在……”   郑姑姑及时打断她:“五殿下召见娘子,娘子自然是要现在过去,我那里的事暂且不急。”   赵吉利乐呵呵站着边上,也不问她们讲的是什么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虞枝枝于是跟着赵吉利来到寝殿。   垂帷无风而动,里面映出隐约的影子,赵吉利拨开垂帷,虞枝枝看见齐琰斜倚在榻上。   他穿着白绢衣,衣襟处微微敞开,虞枝枝不由自主往那里忘了一眼,她发现齐琰的胸膛看起来是硬邦邦的,莫名有些粗粝之感,并不似他的面容那般秀美。   虞枝枝心头一跳,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连移开眼睛。   看见虞枝枝走进来,齐琰懒洋洋地坐起身来,对她招了一下手。   虞枝枝缓步走过去,她看见榻边的案几上有一碗黑黑的药汤,想必这就是齐琰闹着不喝的那一碗。   齐琰坐在榻上,抬起头看虞枝枝,他挪了一下,拍了拍床榻:“坐。”   虞枝枝忙说:“奴婢不敢。”   齐琰盯着她:“坐。”   虞枝枝不知齐琰在发什么疯,她硬着头皮坐了下来,她可以不要脸地对齐琰勾缠,但那是夜里做的事,是只在齐琰面前做的事。   眼前光天化日的,还有一个赵吉利呢。   齐琰笑了一下,他伸手,抬起虞枝枝的下巴,故意将药碗凑到虞枝枝唇边,然后像是恍悟,他放下药碗,扭头对赵吉利说:“退下。”   赵吉利早就想走却不敢走,现在得了应允,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虞枝枝本来盼着赵吉利走,但看着齐琰出言赶走赵吉利,她感到更不自在了。   就像他们真的要干什么坏事一般。   虞枝枝可是知道的,齐琰根本就对她没那方面的想法,尤其现在他还病着,想必是力不从心。   齐琰忽然靠近了她:“担心我的病?还是害怕守活寡?”   虞枝枝吓了一大跳,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殿下龙精虎猛,奴婢怎敢揣测?”   齐琰轻飘飘地说:“说是不揣测,可还是偷偷揣测过的吧?‘龙精虎猛’这词脱口而出,你好大的胆子。”   虞枝枝和齐琰并坐在床榻上,虞枝枝觉得这床榻从未像今日这般狭小,她能感到齐琰大腿的热气,仿佛就是肌肤相贴一般。   她不安,低头望了一眼,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挨着。   为了缓解这莫名的惶恐,虞枝枝端起了案几上了药碗,她惶惶说道:“奴婢给殿下喂药。”   她将药汁灌了一口,深深蹙了蹙眉,这药果然很苦。   她跪在床榻上,直起身子,按住齐琰的肩膀,俯下身来。   虞枝枝的动作太快,以至于齐琰没有反应过来,当鼻尖闻到淡淡蔷薇露的气息,当视线被艳丽的乌发填满的时候,他愣住了。   他的绢衣单薄,虞枝枝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一块竟然生出了炎热之意,齐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悚然一惊,然后地推开了虞枝枝。   虞枝枝猝不及防,她一下子跌坐在榻上,她差点将药汁吐了出来,但她知道这可是齐琰的卧榻,她只能含泪吞了。   只是嘴角还是溢出了一点,她哭唧唧道:“殿下。”   齐琰生性-爱洁,看见虞枝枝嘴角的药汁,他抽出一块素帕,他抬起手,刚要挨到虞枝枝的唇角,他停住了手。   虞枝枝的唇上染了药汁,更显娇媚。齐琰很想揉一揉她的唇,她的唇看起来很软,她的小舌也大约很软,他想伸出手指往里摸一摸。   他对这莫名的想法感到有些疑惑,唇有什么特别?他又不是没有。   齐琰皱眉,他将素帕扔在虞枝枝的脸上,声音发冷:“擦干净,起来。”   虞枝枝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她闷闷地应道:“哦。”   她从床榻上离开,将嘴角擦拭干净,她猜测齐琰大约在嫌弃她,于是将擦过嘴的素帕收进了袖中。   齐琰盯着她的袖子里的素帕看了一下。   拉开了和虞枝枝的距离,方才莫名其妙的情绪终于消退了,齐琰恢复笑容,他扫了一眼虞枝枝的打扮。   “换衣裳了?”   虞枝枝情不自禁往胸口挡了一下,然后她觉得这动作太过显眼,于是放下了手:“对,方才煮药将衣裳泼了。”   她担心齐琰发现她的伤,伤在那里,若被齐琰知道了,他见了心生厌恶,她这个以色侍人的宫女该如何自处。   但齐琰问:“伤哪里了?”   虞枝枝飞快思索了一下:“没有伤在哪里,只是泼了袖子。”   “哦。”齐琰似笑非笑。   虞枝枝心中一惊,方才她才说泼了衣裳,齐琰就问她伤在哪里,他莫非早就知道?   齐琰慢悠悠说道:“我见你衣裳松散,还以为你烫到肌肤。若是肌肤伤了,不再肤若凝脂,那就算不得美人了。”   这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虞枝枝注意到齐琰一直在盯着她的脸看,她虽然沮丧得想哭,却勉强着自己笑:“殿下说笑了。”   齐琰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真没伤?我有父皇赏赐的生肌白玉膏,你若伤了,我送你一些。”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虞枝枝哪里还敢承认,虽然有些眼馋齐琰口中御赐的膏药,但她咬牙摇了摇头:“我没伤。”   齐琰意兴阑珊:“好吧,你回去吧。”   虞枝枝往后走了一步,又走了回来,将蜜枣纸包从袖中拿出来,有些犹豫:“殿下,你的药汤……”   齐琰扫了一眼蜜枣,再看着虞枝枝的唇,他的目光轻轻触了一下,极快地跳开,他蔫耷地说道:“不需你操心。”   虞枝枝从齐琰寝殿走出来,她回到西偏殿,看见郑姑姑在等着她。   郑姑姑现在对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她问道:“怎么样,服侍五殿下用完了药?”   虞枝枝脸颊微微泛红,她还是实话实说:“没有,五殿下不愿意喝。”   郑姑姑倒不是十分在意这件事,她说道:“既然回来了,那便同我一起去见贵妃娘娘,只不过没有赶上娘娘用膳的空当,大约现在去了千秋殿还要空等上大半天。”   虞枝枝点点头。   她随着郑姑姑往东走到北宫,又走了一会儿,来到千秋殿,等了许多时,才有千秋殿的宫女过来对郑姑姑说话:“娘娘随圣上去了濯龙园。”   郑姑姑只得带着虞枝枝又赶去了濯龙园。   濯龙园在北宫以西,是天子饮宴游玩的地方。   天子召张贵妃在濯龙园赏梅花,赏到半头,张贵妃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六皇子齐琅。   “琅儿在五经博士那里学了许久的《春秋公羊》,有些感悟,陛下何不考校考校他?”   天子对经传并不感兴趣,但见张贵妃神采奕奕,只好答应了她,没过多久,带玉冠穿绯衣的齐琅走了过来。   他拜见了天子和张贵妃,心中略有忐忑,还在默背记下的东西。   谁知天子不按常理出牌,他道:“《春秋》有什么好考的,不如来试试骑射。”   他讲到这里,高声唤人:“董泰、周节,去将兽笼里的野兔和野鸡放出来!”   张贵妃和齐琅脸色微变。   天子见董泰和周节放出了野鸡和兔子,兴致盎然,他吩咐道:“人少不热闹,去将大郎叫过来。”   张贵妃面色更加难看了。   齐琅长在深宫,而齐琢在代国那偏远之地呆了好几年,还曾领过兵,打过仗,齐琅怎能比得过齐琢?   张贵妃思来想去,挤出微笑说道:“陛下,既然要人多热闹,还有五皇子呢。”   拉来一个病弱的齐琰,他垫底的话,齐琅就不算输得太难看。   除此之外,张贵妃想得更深。   近些时候,天子似乎开始在考虑太子之位,他隐约对齐琢有些看重,迟迟不放齐琢回代国。   张贵妃心中焦急,决心搅混水,让齐琰入局,避免齐琢和他背后的人直接对齐琅下手。   天子想了想,脸上的兴奋之色有些减退,神色略带惆怅,他声音有些沉:“去将五皇子接过来。”   .   虞枝枝跟着郑姑姑来到濯龙园,远远看见天子仪仗。   本来肃然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四散跑开,郑姑姑不安,拦下一个太监问道:“发生什么了?”   太监笑道:“野兔在乱跑,咱们散开一些,别挡住了圣上。”   虞枝枝有些惊讶,她抬头往人群中忘了一眼,她看不清楚天子的容貌,她只是觉得高高在上的天子和她的想象不一样。   她没细心去想,郑姑姑将她扯了一把,虞枝枝低头一看,只见一只灰色的兔子往她脚下冲,于是虞枝枝也跑了起来。   她跑了一会儿,回头看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人群。她不知方才是怎么过来的,她站在假山石头上,低头看,下一个落脚的石头与她隔着浅浅的一滩水。   虞枝枝于是提起裙子,跳到那块石头上,好险,她没有溅湿裙子。   但是,忽然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差点吓得她跌入水中。   “虞枝枝。”   她抬头,看见齐琰站在假山那头对她说话。   虞枝枝狼狈地跳着石头走了过去,她行礼:“殿下。”   齐琰眯着眼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虞枝枝说:“张贵妃召见,我同郑姑姑一起过来的。”   齐琰被她坦率的回答取悦到了,他舒缓了眉眼,然后他一把将虞枝枝推进了假山里。   虞枝枝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齐琰问:“伤到哪儿了?”   虞枝枝一愣,收敛了惊讶后,她面色沮丧,他还是知道了,在太康殿里的时候,她还以为瞒住了他。   想来那时候的齐琰和餍足玩弄老鼠的猫没有什么区别。   齐琰说道:“说话!”   虞枝枝脖颈都红透了,她声如蚊蚋:“胸……”   “什么?”   虞枝枝咬着唇:“烫到胸了。”   “哦,”齐琰语调开始慢条斯理起来,他像是又找到了乐子,“脱了。” 第19章 上药。   假山洞里并不昏暗,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日光疏朗,有光斑落在虞枝枝和齐琰的肩上。   这就更让虞枝枝感到羞耻了。   “若是有人撞见……”虞枝枝抓着衣襟,略带惊恐地说道。   齐琰随口道:“你不信我?”   他看着虞枝枝低着头,乌发到皙白的脖颈的边缘有浅浅的绒毛,她整个人有着妩媚的稚态,她低着头,听到齐琰随口说出的话时,她猛地抬起头来:“我信殿下呀。”   她的眼眸像星子,齐琰能看见她眼中的光。   她像稚弱的雏鸟,要躲进齐琰的怀里:“殿下要好好护着我。”   虞枝枝软软地靠向了齐琰,虽然害羞也害怕,但她颤抖着手去解腰带。   她散了衣带,露出半片酥白肌肤,上面有一些红痕和烫伤的痕迹,但并不丑陋。   可虞枝枝看了几乎要落泪,她不敢看齐琰的眼神,她发觉她拨开衣襟后,齐琰后退了一步。   她委屈说道:“是殿下非要看的,如今看了,又嫌弃我。”   齐琰伸手,将她的衣襟拉好。   虞枝枝的心顿时拔凉,齐琰果然嫌弃了她,他之前对着她的身子只是毫无波动,现在连看都不想看了。   但是片刻后,齐琰的手指钻进了她的衣襟。   虞枝枝震惊,呐呐道:“你、你……”   齐琰沉下眉眼,眼中一贯的轻佻褪得干干净净,他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克制矜持:“别说话。”   他的手指炎热,却沾着冰凉的东西在虞枝枝的身上划过。   齐琰收回手指,指尖比他平常的体温更加炎热了一些。   虞枝枝去看他的手,却看到他将手指收进袖子。   虞枝枝问:“殿下,你给我抹了什么?”   齐琰将虞枝枝的衣襟拉紧,皱着眉,像是很看不惯她的衣裳一般,他回答:“生肌白玉膏。”   虞枝枝说道:“可以赏我一些吗?”   齐琰已经抬起手,要将小药瓶塞进虞枝枝的手中,但听她这样问了,他收回了手,他刻意冷淡说道:“冷宫匮乏,你自力更生吧。”   “殿……”虞枝枝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齐琰已经利落转身。   虞枝枝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裳,又刻意等了一会儿,这才走出了假山山洞。   假山不远处有一道廊桥,代王齐琢站在廊桥上,淡淡收回了目光。   跟在他身后的太监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齐琢冷冷地笑:“一个女人。”   他对虞枝枝很有印象,白马寺那夜,虞枝枝消失不见。他本准备找到她再好好教训的,但第二日他就被天子召见,只得匆匆离开白马寺。   回到宫中后,他忘记了这件小事,今日却在这里又看见了她。   真是,缘分啊……   齐琢面色冰冷,眼神像蛇一般在虞枝枝身旁游走。身旁的太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犹豫着说道:“殿下,虞氏如今已是五殿下的侍寝宫女。”   齐琢笑:“五弟是个废人,服药多年,不近女色,侍寝宫女不过是个名头……不,连名头也不是,张贵妃只是送了两个宫女过去,并无登记在册。”   太监便不敢再说话了。   齐琢慢悠悠地从廊桥走下来,脸上挂着一丝笑。   .   虞枝枝走出假山,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郑姑姑,郑姑姑问道:“你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了没瞧见你。”   虞枝枝说:“方才去避那只灰兔,躲到了假山中。”   郑姑姑思索:“假山?方才好像看见五殿下从那边走过来的,你碰见了五殿下没?”   虞枝枝有些心虚,脸颊浮起薄红:“没……没看见。”   郑姑姑嘟囔:“不应该啊,就这么大一块地方。”   虞枝枝怕郑姑姑细想之下拆穿她的谎言,连换了个话题:“郑姑姑,我们今日能见到贵妃娘娘吗?”   郑姑姑也没把握,只是说:“等着吧。”   两人不敢走近天子在的那块地方,只好在假山附近呆呆站着。   不多时,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天子射中了!天子射中了!”   顿时濯龙园一片山呼万岁。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喊起来:“代王殿下射中了!”   虞枝枝听见这个称呼,忍不住浑身一颤,代王齐琢也在?   虞枝枝和郑姑姑虽然没有亲临其境,但听着众人欢呼声,也听出了个胜负。   宫人们喊了无数遍的万岁,天子射中的最多,就是不知道真假有几分。   其次是代王齐琢,也许他刻意让了天子几箭。   六皇子齐琅射中了一次,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欢呼声也格外响亮了一些。   没有人为齐琰欢呼,虞枝枝不知道齐琰究竟是一次都没有射中还是人缘太差。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虞枝枝都觉得够可怜的了。   虞枝枝心里有些难受,她还没来得及捕捉这种难受的情绪,郑姑姑一把拉住了她:“天子走了,随我去见贵妃娘娘。”   虞枝枝抬头越过人群去望,华盖卤簿像幡一般随风而动,后列跟随着低眉顺眼的宫人,他们在缓缓移动,天子在离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跟着天子仪仗移动,只除了一人。   齐琰站在人群中,拿着弓箭,昂首站立着,他身上苍青锦袍的衣袖垂下,被风吹得翻飞。   而后,他的目光缓慢地落在了向他张望的虞枝枝脸上。   “虞氏,发什么呆,快走。”郑姑姑扯了一把虞枝枝。   虞枝枝神思回笼来,望了一眼郑姑姑:“好。”   她再度抬头,却怎么也找不到齐琰的踪迹。   天子有政事处理,张贵妃依旧留下濯龙园里。   张贵妃懒懒倚靠在美人榻上,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聂女史低声告诉她,郑姑姑和五皇子的侍寝宫女过来求见。   张贵妃恹恹:“宣进来。”   虞枝枝跟着郑姑姑缓缓走了出来。   虞枝枝跪下行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虞枝枝曾在千秋殿当过差,但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张贵妃,她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显得格外紧张。   天子如今没有皇后,后宫中最尊贵之人就是张贵妃,她不光地位尊崇,还宠冠六宫。   虞枝枝有些苦涩地想,她和张贵妃其实能攀得上一点关系。   虞枝枝的母亲,出身于河洛望族乔氏,如今宠冠后宫的张贵妃当初是乔氏豢养的乐伎,如日中天的大将军、张贵妃兄长,当初是乔氏的马奴。   但自张家发达,乔氏一族更加低调起来,为避其锋芒,九卿之一的乔廷尉离开了中枢,跑去青州做了一方太守。   据说张贵妃对曾经的过往深以为耻,大约她在乔家的时候过得不好。   美人榻上,张贵妃嗤笑了一声:“你害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虞枝枝安静乖顺地跪在地上,恭敬回道:“奴婢知错。”   张贵妃凤眸微敛,她上下扫了虞枝枝一眼,只看见虞枝枝乌发雪肤,容貌惊人,束腰酥-胸,秾纤合度,一切都刚刚好,简直是挑着最美的长法去长的。   她笑容更深,说道:“本宫听说,你已经成了五皇子的房中人?”   虞枝枝咬了咬唇,她低着头,看起来是极为羞涩的模样。   张贵妃又问:“那夜五皇子发病了?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齐琰的病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虞枝枝说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醒来的时候,发现五殿下病得醒不过来,也吓了一大跳,之后的事,赵公公没有向奴婢透露半分,奴婢就全不知晓了。”   张贵妃掩唇笑了笑,很是满意虞枝枝在西内的表现,她说:“你不必自谦,你生得这样好,五皇子遭受不住,也不意外。”   张贵妃一高兴,拔下了发髻上的凤钗,往虞枝枝的发上插好。   虞枝枝一愣,她几乎能感到金玉的凉意擦着她的头皮。   张贵妃缓缓说道:“往后也要好好替我做事。”   虞枝枝明白,张贵妃在施恩,她要自己做她放在齐琰身边的细作。   虞枝枝垂着眼眸,轻声说道:“奴婢遵命。”   张贵妃倦了,她挥挥手,示意虞枝枝退下,虞枝枝快走到门口,张贵妃忽然说道:“本宫听说你的刺绣不错?”   虞枝枝只得走回来答话:“略通一些。”   张贵妃沉思:“那便绣一幅瞧瞧,就绣《四十二章经》。”   张贵妃吩咐完,没等虞枝枝答话,就再度挥手让她退下。   虞枝枝站在门外有些懵:“什么经?”   郑姑姑说道:“《四十二章经》,就是那个佛教经典,太后娘娘大寿将近,贵妃娘娘大约打算献上这经文。”   虞枝枝微微蹙眉:“可是我从未见过这经文……”   郑姑姑笑道:“我瞧五殿下手上总挂着一串佛珠,五殿下定是知道的,以五殿下对虞娘子的宠爱,这等小事……”   虞枝枝浅浅笑了笑。   齐琰不琢磨着怎么杀她就是好的了,宠爱?   这真是一个令人愕然的误解。 第20章 投之以木桃。   虞枝枝觉得张贵妃给她又弄来一道难题,她正在凝眉思索之际,郑姑姑落后了她两步。   “你先去西内,我还有点差事没做完。”   虞枝枝了然地点了点头,西内又冷又破,没事的时候,是没人愿意过来的。   虞枝枝将郑姑姑送远,再走几步,她看见齐琰坐在水池边上不知在做什么,虞枝枝正准备过去,迎面被人拦了下来。   “师妹。”虞枝枝抬头一看,是方岐。   虞枝枝心虚地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齐琰,他还安静地坐着那边,没有抬头,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她。   虞枝枝一把将方岐拉过来:“换个地方说话。”   方岐带来了姆妈和弟弟的消息,往虞枝枝手里塞了一个布袋子,虞枝枝听见里头叮铃铃的钱币的声音。   虞枝枝推辞:“我在宫里不需要这些。”   方岐道:“你在冷宫更需要这些。”   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块毛茸茸的兽皮,说道:“西内冷,我买了些兔毛,你手巧,可以缝一件衣裳。”   虞枝枝接过,低声叹道:“师兄……”   方岐笑着摸了摸虞枝枝的头发:“你别和我客气。”   匆匆一见,方岐还有差事在身,虞枝枝抓紧时间说道:“师兄,我要劳烦你帮我在家里找一件东西。”   她凑近了方岐耳朵,仔细说了。   方岐皱眉,隐约有些不赞同:“师妹,从前的事,你不要再去管了。”   “师兄!”虞枝枝正色。   “好吧好吧。”方岐无奈应允。   方岐和虞枝枝前后脚离开,虞枝枝抬头一望,差点魂都吓跑了。   齐琰换了一个地方坐着,竟然离他们很近,他消无声息地过来,不知为何虞枝枝和方岐都没有发现。   现在,虞枝枝才看清楚了齐琰在做什么,他将手中的鱼竿抬起,慢悠悠地收回了鱼线。   天寒地冻的,他在濯龙园里钓鱼。   然后他漫不经心往虞枝枝这边扫了一眼,站起身来,悄然离去。   虞枝枝僵在原地不敢动。   他瞧见她了吗?还是没有?她悄悄往后缩,藏在树下,等齐琰先离开。   齐琰走后,虞枝枝慢吞吞地回到了西内太康殿西偏殿。   两天后,她收到了方岐托人送来的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些手炉、羊羔毛之类的东西,虞枝枝将这些东西拨到一边,终于找到了她托方岐送来的东西。   一块未染色的麻布,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写的竟是誊写了一首诗。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块麻布的主人是虞枝枝父亲麾下的一位屯长。   当年三路讨伐鲜卑大败,那些死去的军士亦是他人的儿郎、丈夫,这些人家失去支柱,几乎不能度日。   虞枝枝就带着姆妈和其他家仆一起,四处接济他们的家眷,尽管心中惶惶不可终日,但虞枝枝没有让自己闲下来。   虞枝枝打听到一户姓尤的人家时,那里早就空落落的。问了邻人才知道,这家人已经搬走了。   从邻人那里听到的故事,让虞枝枝更感心情沉重。   本朝制度,成年男子都应戍边三天,即使是三公的儿子也不例外。但这只是制度,实际上的变通办法是,一人出三百钱,交给朝廷,让朝廷去雇人戍边。   尤家是兄弟两人一起过活,兄弟二人成年,但他家拿不出六百钱,于是兄弟一商量,让弟弟去,一年还能给家里赚一些钱。   弟弟早年娶妻,妻子早亡,留下了一女,就交给兄嫂二人照看。   弟弟一去几年,这几年来,兄嫂渐渐看不惯弟弟留下来的女儿,这次,听说讨伐鲜卑大败,弟弟往后拿不回钱来,说不定还会治罪,于是一狠心,将侄女儿卖了出去,换回来了一万钱。   兄嫂两人做了亏心事,在这里也待不下去,就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就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邻人讲完了尤家的故事,又递给虞枝枝一块麻布,虞枝枝展开,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邻人说这是弟弟寄回来的最后一样东西,信使带回来这块麻布还有他战死的消息。   邻人不识字,好奇问虞枝枝上面写的是什么,听到虞枝枝说是一首诗的时候,邻人好奇又敬畏。   平民没有读书的机会,尤家弟弟写的东西,他们根本就看不懂。   兄嫂两人也看不懂,他们将钱带走了,没有带走弟弟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虞枝枝将这块麻布带回了家。   她好好存放着一切从云中郡带来的东西,放在洛京姆妈和弟弟的家中,期待它们能够回到应该回到的地方去。   虞枝枝郑重地叠好这块麻布,拿起案几上面的针线,开始用方岐送给她的兔毛缝一件衣裳。   针线不停,她脑中还想着麻布的事。   云中郡姓尤的人极为稀少,从尤怜的反应来看,她应当就是那位弟弟的女儿。   虞枝枝心神晃动,一不小心将针扎进了手指中,很快指尖沁出了血珠。   她垂眸默默看了一眼,手心的伤还没好,手指又添上新伤。   .   北宫。   齐琢手上把玩着宫人为他寻来的风干的木桃,然后他将这木桃丢进匣子里。   合上匣子,他道:“送去西内给虞氏。”   他身边的宦官捧着匣子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虞氏定会受宠若惊。”   宦官将匣子捧了出去,在廊道上碰见了几个同僚,有一人觑了一眼匣子,说道:“是给那个并州女人的?”   捧匣子的宦官回答:“是给虞氏的。”   那人说:“还不是个并州女人。”   他脸上露出轻浮的笑,说道:“你说从前殿下身旁的那个女人……”   他话没有说完,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惊恐,因为齐琢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他一刀砍下了多嘴宦官的一根手指。   断手指的宦官一趔趄吓得摔到在地,周围噤若寒蝉,齐琢看着地上的断指,对左右说道:“这个也用匣子装起来,和那个匣子一起送到西内,让虞氏选一个。”   捧着匣子的宦官头皮发麻,不得不僵着脸应下。   他带着两个匣子,从北宫走到西内,来到太康殿西偏殿。   虞枝枝看着脸色发白的宦官,又瞧了一眼他端着的两个匣子。   她凝重问道:“是代王殿下要你过来的?”   宦官点头。   虞枝枝又问:“选一个?”   宦官说道:“殿下吩咐,要娘子可仔细些选。”   若选了木桃,那就要回报给齐琢她自己,若选了断指,那就少不了血淋淋的后果。   虞枝枝看着宦官一脸不安,似乎竭力想要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但却硬着头皮没有放。   虞枝枝猜出,这两个匣子里的东西不是很好。她低头想了片刻,她理了一下衣裙站了起来。   宦官不解:“娘子去哪里?”   虞枝枝一言不发,走出西偏殿,小跑着上了台阶,太康殿正殿的大门紧闭。   虞枝枝咬了咬牙,走上前捏着拳头用力敲了几声:“殿下、殿下你在里面吗?”   久久没有回应。   虞枝枝知道齐琰在里面,她已经听见了赵吉利小声对齐琰说话,建议他开一下门。   但是齐琰不是善于听从意见的人。   虞枝枝感到身后的太监已经走了过来,太监含笑看她,似乎是在看笑话。   虞枝枝直往正殿走的时候,太监心中狠狠惊了一下,他本以为赵王的两个侍寝宫女是有名无实的,若虞氏得宠于赵王,他这趟就是往地府里走。   但是眼看虞枝枝敲不开赵王的门,太监越看越乐。   虞枝枝余光中看清楚了太监的神色,她又急又沮丧。   她和齐琰的关系纯粹又简单——齐琰不爱搭理她。   那夜她赤.条.条地站在齐琰面前,他都毫不动容,只共看了一张椿宫册,算是难得的亲密。   得想一个办法,要么让这太监误以为她和齐琰极亲密,知难而退,要么逼出齐琰。   虞枝枝忽然有了主意,她桃花眸一下蓄了泪,砸了两下门,泫然若泣道:“爹爹!” 第21章 不知吃醋。   “爹爹。”   “好哥哥。”   “饶奴一回。”   虞枝枝每多说一个字,齐琰的面色就更僵硬一分,在虞枝枝说出更丢脸的话之前,齐琰让赵吉利打开了门。   厚重的朱门推开,齐琰看见哭得可怜的虞枝枝还有一脸惊愕的太监。   齐琢派来的太监感到小命难保。   他好见不小心听见了赵王了不得的癖好,他顿时感到手中的匣子千斤重。   这虞氏不光侍奉了赵王,还……玩很开啊。   虞枝枝不小心触到齐琰的目光,火烫似地马上避开视线,垂下了头。   赵吉利的表情很复杂,带着惊诧和疑惑,他看了一眼虞枝枝,再看一眼虞枝枝身后的太监,将虞枝枝引了进去。   齐琰冷淡地看了虞枝枝许久,虞枝枝始终不抬头,他转过视线,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太监:“何事?”   虞枝枝赶到头顶在齐琰的视线下在发烧,她低着头说:“这位公公带来了代王殿下的两个匣子,说要让我选。”   她平复了下心情,仰着头,依依看着齐琰:“奴婢是殿下的人,还请殿下做主。”   齐琰沉沉看了虞枝枝一眼,虞枝枝感到有点透不过气。   但是齐琰收回了目光,简简单单地放过了她。   齐琰转过去看宦官手里的匣子。   他走到宦官身旁,宦官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齐琰先掀开了左边的匣子,拾起匣子里的风干木桃,往赵吉利手里一扔,赵吉利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他又走了一步,掀开了右边的匣子,血淋淋的断指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殿内静了一霎,虞枝枝几乎感到浑身的血都在凝固。   但齐琰拾起那只手掌,同他拿起木桃没有什么区别,他随手一扔,右边的苍青接住了。   齐琰淡淡道:“虞氏是孤的宠婢,是孤的东西,你们未免太过胆大妄为。”   宦官听见齐琰这样平淡地说话,就已经是两股战战,然后他看见齐琰身旁的少年好奇地拿起那只手,要往嘴里放。   宦官扑通跪下地:“奴婢该死。”   “滚出去。”齐琰皱眉。   宦官走出门,赵吉利白着脸一把将苍青塞到嘴里的断指扯了出来,呵斥道:“不能吃!”   苍青嘟哝:“不吃就不吃。”   齐琰微笑看完他们吵闹,然后他扫了一眼虞枝枝,发现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看起来一副想吐的样子。   齐琰蹙眉对苍青说道:“脏乎乎的,赶紧拿走!”   苍青明白齐琰爱洁的毛病,立刻带着手掌和染血的匣子走了出去。   身后,赵吉利追上了他:“扔到一边,别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殿内没有旁人了,齐琰的目光落在虞枝枝身上   虞枝枝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一小步。   齐琰似笑非笑:“怎么不过来?孤的好女儿?”   “殿下……”虞枝枝扭扭捏捏走了过来,“我说错了话吗?”   齐琰伸出手,一手捏着虞枝枝小巧下巴,见她神色懵懂带着点羞赧,知道她其实只懂一点,色厉内荏。   齐琰徐徐问道:“从哪里学的荤话?”   虞枝枝心虚小声道:“那日的椿宫册啊,殿下忘了?”   齐琰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也能说吗?”   虞枝枝脸颊红似霞云,她喃喃说道:“奴婢错了,再不敢了,下回只在夜里说。”   齐琰沉默了一下。   虞枝枝说话的时候,眼眸含着春水一般,她发髻上斜插一支金钗,镶嵌了一颗夺目的红宝石,随着她颤颤的动作一晃一晃。   齐琰发现,其实虞枝枝更适合这样艳丽张扬的钗饰,她本就生得妖艳。平日里清淡的模样虽然是天然去雕饰,但她显然更应当是个珠玉金银堆出来的雍容美人。   红宝石光芒璀璨,让齐琰想起来那日在病榻之下,虞枝枝对他说着朝霞落日之类胡话的时候,她灼灼的目光。   齐琰垂下眼睛,说的却是:“张贵妃赏你的簪子,你戴着跑到我这儿,是要炫耀?”   虞枝枝见齐琰不再说她乱说话的事,送了一口气,她拔下了金钗,素白的手指在金钗光芒之下更加莹润,她不自觉地软着声音,听起来有些撒娇的意味:“殿下说什么呢,殿下难道馋我一根簪子?”   她小心翼翼:“殿下想要,奴婢也是愿意给的。”   齐琰淡淡瞥她一眼。   虞枝枝仰起脸,娇怯怯说道:“张贵妃赏我的东西,我自然是要给殿下过目的,所以才戴着给殿下看看。”   齐琰说:“所以代王赏你东西,也非要在递到我眼前。”   虞枝枝低头,心虚地笑笑。   齐琰接过虞枝枝的簪子,放在阳光下端详,他问:“张贵妃找你说了什么?”   虞枝枝小心说道:“问了殿下的病,让我绣个什么经文给她瞧,还有,让我为她做事?”   齐琰:“你怎么说的?”   虞枝枝说:“我虚与委蛇,当然是答应着。”   齐琰嗤笑:“虚与委蛇?别抬举了自己。”   虞枝枝委屈:“也不是什么好词呀,我怎么就不配用了。”   齐琰盘问完了张贵妃的事,手指旋着虞枝枝的金钗,没有说话。   虞枝枝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殿下没有别的事要问吗?”   齐琰回神:“嗯?”   虞枝枝道:“我从张贵妃那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殿下在垂钓,殿下那时候看到我了吗?”   齐琰点头:“看到了。”   虞枝枝见齐琰表情很是平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齐琰不解问道:“难道我应当在意那个男人吗?他身份比张贵妃如何?”   虞枝枝道:“当然比不得张贵妃,差远了,我们都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小人物罢了。”   虞枝枝心里有一些如释重负,在齐琰这里过了明路,往后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和方岐见面。   齐琰有容人的雅量呢。   齐琰将簪子递给虞枝枝,虞枝枝伸手去接,然后她感到手腕一紧,齐琰将她的手钳住,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   虞枝枝一看,没有放在心上:“哦,是做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刺破了手指。”   齐琰放开,皱着眉不悦说道:“真是不省心。”   生肌白玉膏就藏在他的袖中,他将微凉的药膏涂抹在虞枝枝的手掌上,虞枝枝“嘶”了一声。   齐琰停下,问道:“疼?”   虞枝枝应当是真疼了,她眼角沁了一点水光,她摇头:“这么珍贵的东西,用来涂手指头太可惜了。”   齐琰放开她的右手,拉起了她的另一只手,看着上面的绷带,他问:“还没好?”   虞枝枝想哭:“没呢。”   齐琰拆开了绷带,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他将药膏细细往她的手心里涂。   虞枝枝只觉得他是在心疼他贵重的药膏,她委委屈屈说道:“不用了,太浪费了。”   齐琰却说:“多得是。”   虞枝枝眨了眨眼,说好的冷宫匮乏,要自力更生呢?   小气,吝啬,心眼也不大。   齐琰淡淡道:“骂我?”   虞枝枝一惊,假笑:“怎……怎么会?”   齐琰涂好了虞枝枝的手心,没有收起生肌白玉膏,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虞枝枝的胸前。   虞枝枝用两只伤手连忙捂住了胸口,唧唧哝哝道:“光天化日的……”   齐琰收回目光:“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将药瓶扔到虞枝枝怀里,“拿走,你也走。”   虞枝枝立刻后悔了。   给齐琰看有什么不好,给齐琰摸有什么不好?   他又不是没有过,多么好的勾-引机会啊。   虞枝枝暗骂自己蠢笨如猪。   虞枝枝将药瓶塞回齐琰的手中:“不要。”   齐琰挑眉:“不要?”   虞枝枝脸颊飞红,声如蚊蚋地说道:“殿下帮我上药就好。”   齐琰捏着药瓶似笑非笑:“现在不害羞了。”   他道:“贼心不死?”   虞枝枝立刻明白他口中的贼心是什么意思,说实话,他没用色心就已经算是给虞枝枝面子了,毕竟虞枝枝总要缠着他求欢。   但虞枝枝依旧羞愤起来。   虞枝枝娇嗔道:“是一片真心、痴心!”   “哦?”齐琰轻佻地捻了捻虞枝枝垂下的一缕乌发,“对孤情根深种?什么时候开始的?”   虞枝枝绞尽脑汁,然后看见齐琰清醒的目光,她明白,齐琰又在逗弄她。   虞枝枝于是也不费心去说谎了,她说:“殿下和我睡觉的那一天。”   齐琰笑道:“真是不知羞。”   虞枝枝更加不知羞起来,她问道:“那……殿下要我做什么才愿意从了我?”   齐琰闲闲看她一眼,随口说道:“若我要毁了你漂亮的脸呢?”   虞枝枝生得美貌,她也天□□美,齐琰故意这样说到。   虞枝枝犹豫片刻,她看起来是在认真地思考,然后她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吧。”   齐琰无话可说,僵着脸将虞枝枝赶了出去。   虞枝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齐琰松了一口气,但她又折了回来,她扒着门,露出了毛茸茸的脑袋。   “我记起来了,张贵妃要我绣《四十二章经》,我没见过这经文,等我开始绣的时候,殿下可以帮帮我吗?”   齐琰糊弄道:“看你表现。”   没想到虞枝枝一脸高兴的模样:“我会好好表现的。”   虞枝枝终于走了,齐琰刚坐下,赵吉利和苍青回来了。   赵吉利像唠叨的老妈子在数落着苍青:“你是野人吗?茹毛饮血,不成样子。”   苍青恨恨地看着赵吉利,要不是念着赵吉利是他的老熟人,他看起来要废了赵吉利。   齐琰没理会他们,问赵吉利:“木桃在哪?”   赵吉利从袖子里掏出了木桃。   齐琰把玩着木桃,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   赵吉利见他这副模样,却欣慰起来,他带着苍青走了出去,在廊道中感慨:“殿下变得有人情味起来,还懂得吃醋。”   苍青声音很大:“吃醋?醋好吃吗?很酸啊。”   赵吉利连忙去捂他的嘴,却依旧来不及。   齐琰已经悠悠荡荡地走了出来:“什么叫懂得吃醋?”   赵吉利支支吾吾:“就是,殿下因为别的男人接近虞氏,而感到不开心。”   齐琰轻轻摇头:“不对,我只是不喜欢皇兄抢我的东西。前几日我见到虞氏和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我并没有觉得不开心。”   赵吉利震惊:“另一个男人?您就看着虞氏和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齐琰蹙眉:“不妥吗?我似乎应当生气,但冷宫没什么规矩,也没人管,且由她吧。”   赵吉利抓狂:“这哪里是规矩不规矩的事。”   他叹了一口气。   齐琰觉得赵吉利太过奇怪,他转头问苍青:“你也觉得我应当生气?”   苍青摇头:“不啊。”   赵吉利连忙打断,他觉得苍青会把他们殿下带到沟里去,以后有的是后悔,他急忙道:“这种事,您哪能问苍青,他懂什么?”   苍青反唇相讥:“难道还问你不成?”   赵吉利委屈,谁说太监不能谈情说爱。   齐琰眼中有淡淡的思索,他回想起那日的虞枝枝和方岐,不知为什么,他记得很清楚,虞枝枝的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   虞枝枝拉了方岐的胳膊,方岐摸了虞枝枝的头发,虞枝枝又垫着脚好像能贴到方岐的耳朵。   为什么他会记得这样清楚,齐琰拧了拧眉,没有去管它。   掌灯时分,虞枝枝不请自来。   她脱下厚厚羊羔绒斗篷,里头一件薄衫,隐约动人。   她说道:“殿下,劳烦您,我又来上药了。” 第22章 不知轻重。   齐琰没有想到虞枝枝会过来,今夜,他并没有要召见任何人。   他一向讨厌打乱他安排的人,但奇怪的是,虞枝枝过来,他并不感到生气。   他看着虞枝枝,眼中有明灭的光。   他问:“我什么时候答应了给你上药?”   虞枝枝撒娇卖乖:“答应了呀,我记得呢。”   她脚步轻快钻进了齐琰的被窝,将整个人裹进了齐琰的衾盖,她抖了抖,瓮声瓮气说道:“好冷啊,我可以进来暖暖吗?”   齐琰先是皱了眉头,认真考虑要不要将虞枝枝扔出窗外。   他看着虞枝枝在他的床榻上瑟瑟发抖,她乌黑的发散落在他杏色缎面上,她看起来柔弱可欺极了。   扔出去的话,她好像真的会冻死。   齐琰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虽然他不喜别人的气味,但是虞枝枝还好,她身上只有蔷薇露的味道,不算难闻。   齐琰走过来,掀开了被子。   他身体炎热,虞枝枝才感到他的靠近,就感到一股炽-热的气息逼-近了她。   虞枝枝的鼻尖和脸颊都被这一段热气染红了,她偷眼看了一眼齐琰。   他肌臂上的线条看起来很好摸。   她只是想想,有贼心没贼胆,但齐琰却不同。   虞枝枝感到腰肢一紧,她就缩进了齐琰的怀中,她单薄的脊背就紧紧贴着齐琰的胸膛。   她感到烫伤处有着凉凉的触摸。   不知为什么,她开始感到心绪浮动。   齐琰松开了她,他低头,就看见了她后颈处雪白的一段。   他知道,他指尖所及之处同样是雪白的一片,柔-腻温阮。   齐琰忽然很想推开虞枝枝。   虞枝枝发觉身后的齐琰很久没有动,她疑惑地想要转身去望,但很快,她不再去疑惑了。   她感到臋被拍了一下,齐琰懒洋洋说道:“还想赖着不走?”   虞枝枝第一次被人拍那里,当下脸红了个透,她从床头爬到了床尾。   然后她又后悔了,她挪了回来,大着胆子抱着齐琰的胳膊去蹭他:“让我多待一刻,好不好。”   虞枝枝无知无畏的动作比他上药都大胆许多,他几乎感到半片手臂都发-烫,他绷着脸毫不留情:“出去。”   虞枝枝叹一口气,灰溜溜地捡起她的斗篷,提着灯笼推门走远。   不知为什么,齐琰觉得她的背影看起来怪可怜的。   齐琰揉了揉眉心。   虞枝枝第二天去齐琰寝殿的时候,赵吉利没让她进去,赵吉利将手中的药瓶递给虞枝枝说道:“殿下忙着看书,虞娘子,这是殿下让奴婢交给你的。”   虞枝枝握着药瓶有些赧然,赵吉利应当不知道齐琰给她上药的内情,所以才一派坦然。   虞枝枝收下了药膏,对着门口躬身行了礼。   此后几天,主殿的大门都是紧闭,虞枝枝不知道齐琰在忙些什么。   她也不闲着,这几天,她已经用兔毛缝制好了两件厚衣裳,都用的是上好的锦缎。   她将那块写着诗的麻布缝进了其中一件的里面。   她将衣裳折好,放在桌上,她推门准备出去,看见尤怜也推门出来。   尤怜看见了虞枝枝,飞快合上了门。   虞枝枝快步走到她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尤怜?”   里间没有应答。   虞枝枝站了半晌,还是转身离开。   她走出西偏殿,在外头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回来时,发现尤怜和西内的管事太监吴安康站在一起,两人挨得极近。   虞枝枝吃了一惊,她不敢贸然上前。   她看不出来两人之间是有所胁迫还是情投意合,只好悄悄走远。   她想了想,决定去看看薛良玉。   但是走到半道,有两个面生的太监拦住了她。   虞枝枝不认识这两个太监,还以为是挡住了他们的路,于是略略侧身避开,但他人二人却走上前来,对着虞枝枝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   “虞娘子,上回你将代王殿下所赠之物转赠给五殿下的事,代王殿下大人有大量,并不追究。”   代王府中的太监看着面前乌发雪肤的绝色女郎,看着她眼底透出惊恐,心中莫名满足。   他们暗暗围了上来,说道:“代王殿下请虞娘子去一个地方看看,到了那里,娘子大约就会明白,五殿下并不是什么良人,娘子也会明白,代王殿下那里,才是好归宿。”   虞枝枝心头沉沉,她缓缓向后退:“我哪里都不去。”   她瞅准时机打算逃跑,但两个太监实在体型魁梧,他们伸出胳膊将虞枝枝一拽,虞枝枝就动弹不得。   半是请半是胁迫,虞枝枝随着这两个太监来到了西内一处偏僻的院落。   两个太监放开了手,笑道:“虞娘子,我们没有歹意,既然都到了这里,何不进去看看。”   虞枝枝不知他们究竟在弄什么鬼,想了一想,决定莽一把,她扬起下巴:“走吧。”   两个太监一愣,各自站在她左右,随她进去。   太监推开了门,让虞枝枝先走,反正已经到了这里,虞枝枝没有扭捏,她跨过破烂的门槛,走了进去。   院子里竟然关着好几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和男人。   这几人头发乱成鸡窝,大约好几年没有打理过,当他们转过脸的时候,虞枝枝已经很难注意他们的头发。   他们的脸上赫然是斑驳的刺青。   虞枝枝一怔,然后不解地看向了身旁的太监。   太监露出看戏的笑容:“虞娘子,这些都曾经是张贵妃送给五殿下的宫女……和娈童。这些人被他玩弄,又被他抛弃,虞娘子,你不想将来过这样的日子吧?”   这些……都是被齐琰抛弃的?   看着虞枝枝露出动摇的神色,太监笑意更深,问道:“虞娘子,想清楚了吗?”   虞枝枝摇摇头:“还请您等一下,待我问问清楚?”   太监一愣:“问谁?”   虞枝枝说道:“当然是五殿下。我觉得,五殿下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太监一下子无言以对。   虞枝枝退出了院子,关门之前,她停顿片刻,认真看了一眼院中的女子。   太监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虞娘子不知什么叫同病相怜?”   虞枝枝低落说道:“如果他们果真无辜,我会求求五殿下,让他善待这些人的。”   太监只感到他在鸡同鸭讲。   太监冷笑:“五殿下怎么会被你说动?”   虞枝枝说:“我只是尽一份力罢了。”   两个太监站在院落门外,看着虞枝枝渐渐远去。   一个茫然问道:“我们怎么复命呢?”   另一个冷哼:“她去了太康殿,不到片刻就会认清现实,我们先等着,不怕看不了她的笑话。”   虞枝枝回到太康殿,主殿依旧是大门紧闭,虞枝枝捏了捏手指,她快步走上台阶,握拳敲了两下门。   “殿下,你在里面吗?”   半晌,里面没有动静,但虞枝枝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片刻后,赵吉利的声音传了出来:“虞娘子,有什么事吗?”   虞枝枝说道:“我有事要找殿下。”   赵吉利问:“是什么事呢?”   虞枝枝顿了一下,正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说,门忽然一下子打开了。   门后是齐琰本尊,他看起来一脸不耐烦,问道:“什么事?”   虞枝枝猝不及防,没想到门会这么快开,她以为齐琰不会理会她,或者会在她苦苦哀求后,才纡尊降贵地放她进去。   齐琰眼神落在虞枝枝的脸上,看出她有些失神,他抿唇没有再问,他侧开身子。   齐琰走了进去,虞枝枝跟在身后。   虞枝枝再三鼓气,终于问道:“殿下,西南角那处院落的那些被关押起来的人,是怎么一回事?”   齐琰转身,低头看着虞枝枝目光躲闪的样子,他笑:“虞枝枝,你哪来的胆子,敢责问我?”   齐琰俯身凑近了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虞枝枝沉思了一下,沮丧道:“也有一点。”   齐琰轻轻从她的发髻上拨下一绺头发放在手指上把玩,他说道:“你担心得有道理,那些女人,都是张贵妃赐下的,和你没什么不同。”   虞枝枝的心冷了半截。   齐琰看着虞枝枝的样子,短促地笑了一下:“你担心什么,难道对我有二心?”   齐琰端详虞枝枝的表情,他确认,如果虞枝枝真的是一只小猫崽,她一定害怕到炸毛。   他忽然觉得自己该给她顺一顺毛。   齐琰说道:“他们是张贵妃的细作,他们给我偷偷用七寒散,若我没有察觉,老早就被她们毒死了,”他凑近了虞枝枝,“你担心什么,你不是我的人吗?”   虞枝枝的眼眸雾蒙蒙的,还残留着惊惧不安,她看着齐琰:“竟是这样……”   她扯住齐琰的袖子,无意识地摇晃了一下:“幸好你发现了。”   齐琰垂眼看着虞枝枝握着他的袖子,他说道:“也不算幸好,若我早死了,你也不用来这冷宫。”   他说完后,抬起眼睛认真地琢磨虞枝枝的神情。   虞枝枝没有半分犹疑,她脱口而出:“还是你活着更好一些。”   齐琰笑容隐约:“是吗?”   虞枝枝道:“是啊,我来这冷宫忍忍就过去了。”   不知为何,方才还挺好相处的齐琰又变了脸色,他面无表情说道:“趁这个机会,有件事要告诉你。”   虞枝枝紧张兮兮:“什么事情?”   齐琰懒洋洋说道:“你不是想要和我睡觉吗?看见今日那些女人和她们脸上的刺青了吗?”   虞枝枝眨了眨眼睛。   齐琰低下头,鼻尖几乎和虞枝枝相触,他盯着虞枝枝的眼睛,刻意吓她:“我喜欢在我的东西上打下烙印。”   虞枝枝眸中很快蓄起一片雾气,她看起来快要哭:“你也要弄花我的脸?”   她央求着摇晃了一下齐琰的袖子,撒娇求他:“换个地方行吗?”   这次的齐琰难得地很好说话:“好啊,”他的目光从虞枝枝的脸上往下移,“你烫伤的那处好了么?”   虞枝枝一惊,然后垂下了头,难为情道:“已经好了。”   齐琰轻飘飘说道:“我不知轻重,你既略通医术,自备好药膏,且忍着些。” 第23章 蠢病会传染。   齐琰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虞枝枝羞窘得手足无措。   齐琰在和她在若无其事地谈论他们某一日睡觉的事情,这种事情还要一条一条来说吗?   虞枝枝有些想逃,但她强忍住这种想法,齐琰终于肯从了她,她可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虽然,齐琰的要求又怪又多,要在她身上刺青,又要她配“那种药”。   虞枝枝在心里想了许多,她抬眼,惶惶撞见齐琰审慎的眼神,齐琰慢悠悠说道:“你若不愿意,还有反悔的机会。”   虞枝枝心头一紧,慌慌张张之下一把握住了齐琰的手。   齐琰的手是燥热的,这是虞枝枝的第一感觉,然后她发现他的手掌很大,这也许是男子和女子的不同,虞枝枝握不满他的手掌。   他的手指是修长的,虞枝枝有时候能看见他的手,白皙如玉一般。摸上去也很细腻,只是掌心有薄薄的一层茧子。虞枝枝不明白,在冷宫都养尊处优的五殿下为什么会手心有茧,他不用劳作,也不用习武,那日濯龙园的事虞枝枝就知道,齐琰射术很差劲。   虞枝枝在微微发愣,齐琰手掌的炎炎热意渐渐传到了她的指尖,她感到指腹有些酥酥麻麻。   齐琰的声音沉了下去:“果真后悔了?”   虞枝枝回神,没有一丝犹豫,她说道:“不会后悔,我喜欢和殿下待在一起,想来做那件事,也不会讨厌吧。”   虞枝枝感到齐琰袖上竹纹磨砺着她的手腕,她有些退缩,想要放开,刚刚动了动手指,她的手被齐琰紧握住了,齐琰的神色略有怔忪,虞枝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但是马上,他像是烫到一般甩开了虞枝枝的手。   空气有些干燥,熏笼里的火气让人浑身难受,今天不下雨也不下雪,没有冰凉的风让人冷静下来。   虞枝枝嘟囔:“今天有些热。”   齐琰动了动唇,半晌,他说:“嗯。”   虞枝枝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太康殿的,她觉得今日有些昏头,不知为何齐琰也同样有些昏头,没有叫住她嘲笑她,就这样放任她不顾礼仪地径直走了出去。   太康殿内,赵吉利看着齐琰心情很好地摆弄着他的细锥,心有戚戚,问道:“殿下,难道是有叛徒了?”   齐琰带着笑摇头:“不是。”   赵吉利又问道:“那是有宫人犯错?”   齐琰继续摇头:“也不是。”   赵吉利看着齐琰手中的细锥有些不解,这东西齐琰不常拿出来,他只在处置罪人的时候,才施展一下他古怪的爱好。   比如西南角里张贵妃的细作。   那些女人是从前张贵妃赐给齐琰的侍寝宫女,齐琰不曾碰过她们,赵吉利没有看见齐琰碰过任何女人。   至于娈童,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齐琰见赵吉利不解,心情有些好地解释了一句:“这是给虞氏用的。”   赵吉利大惊失色:“虞氏?她犯了事吗?”   齐琰不满地觑他一眼,然后慢吞吞说道:“若说犯事,也算吧,我允了她一件事,那件事会损耗我的精血,的确该罚。”   不知为何,赵吉利老早就觉得齐琰和虞枝枝会发生点事,他一下子就领悟过来齐琰的另有所指,他略带担忧地看了一眼齐琰。   齐琰挑了眉毛,举起了手中的细锥。   赵吉利落荒而逃。   齐琰将细锥收好,他站了起来,慢慢悠悠走到西内西南角的院落。   守在这里的两个太监远远看见齐琰,像是白天看见了鬼,他们两人急忙躲在了残墙后。   他们看见齐琰站在院落外面,皱眉看着里头的人。   齐琰对身旁的赵吉利说道:“真疯的,请药师过来看病,假疯的,告诉他们不必了,我不会追究。这里饮食供应,一切比照正常宫人。”   他随手扔给赵吉利一个药瓶:“他们脸上的刺青,不怕痛的话,拿去洗掉。”   赵吉利惊讶,回过神来,说道:“殿下仁德。”   齐琰略怔,失笑道:“你说,蠢病会传染吗?”   赵吉利不解:“什么?”   蠢病会传染吧。   想着虞枝枝前来质问他时,脸上隐约的不忍和同情之意,齐琰第一回 做了一次“善人”。   感觉一般,没有做恶人痛快。   齐琰摇摇头,踏着浸过雪水的松软的泥地,泥污沾了鞋,他浑然不知。   残墙后的两个太监目瞪口呆,一人小声问道:“见了鬼了,恶鬼转了性子?”   另一人说道:“虞氏果真说服了废太子。”   他们回想起虞枝枝的相貌,那般夭桃浓李的美人,若软着身子哀求他们,他们只怕也很难拒绝。   .   西偏殿里,虞枝枝翻动医书,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指尖微微颤抖。   这一页写的是如何配制催动热潮的药。   虞枝枝拧眉,在仔细思索,齐琰要她备药,究竟是怕她伤到,还是怕她那夜放不开“如死鱼一般”。   虞枝枝又翻了几页,看着上面写的“消肿止血”,心颤了一颤。   不会那么惨烈吧?   她大逆不道地回想了一下齐琰的模样,齐琰生得高大,大手大脚,鼻梁也高,似乎有些说法是,那处也不会小……   虞枝枝小脸通红地合上了医书。   她的脸颊上有一股燥热之感,她感到浑身不对劲,只好放下了书,站了起来。   她缓缓走到铜镜前,用手指破开衣襟,看了一眼。她的肌肤已经恢复如初,滑腻似酥,粉白一片,她有些担忧,不知齐琰准备在她的胸口刺个什么东西。   会很痛吧。   虞枝枝端详了铜镜许久,忧愁地合上了衣裳。不一会儿,她听见有脚步声响起。   赵吉利在门外问道:“虞娘子在屋吗?”   虞枝枝应了一声打开了门。   赵吉利对虞枝枝说:“殿下让娘子过去选个样子。”   虞枝枝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样子?”   赵吉利做了个捏起手指扎人的动作,虞枝枝立刻领悟过来,她略有羞窘,含含糊糊说道:“我……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虞枝枝犹犹豫豫地走进寝殿,她感到午间时刻的燥热还没有消散,她的步伐显得格外滞缓。   齐琰背对着她没有动作,但他已经出声:“过来选一个。”   虞枝枝捏着衣带子,咬着唇走了进去。   她走到齐琰身旁,去看书案上的画纸,有牡丹、蝴蝶还有芙蓉。   齐琰提着笔,在虞枝枝的唇上轻轻一点。虞枝枝感到唇有些发痒,她忍不住抿了一下,柔嫩的樱唇却将笔尖的兔毛含了一些进去。   齐琰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他命令道:“张嘴。”   虞枝枝愣愣张开了嘴,齐琰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片刻后移开眼睛。   虞枝枝勉强稳住心神,她认真去看齐琰的画,半晌她摇了摇头,说道:“选不出来。”   齐琰淡淡笑道:“是都不想选吧。”   齐琰轻轻将虞枝枝扯到怀里,他用兔毫笔点了点虞枝枝的胸脯:“牡丹艳丽,花团锦簇,适合这里。”   虞枝枝手足无措,花团锦簇着四个字听起来莫名有些奇怪。   齐琰又将笔尖扫在虞枝枝的脸颊上:“芙蓉泣露,刺在这里,哭起来的时候,一定极为动人。”   虞枝枝现在就快被吓哭了,她连连摇头。   齐琰轻笑,手指缓慢下滑,她感到尾椎骨上被轻触一下,她顿时整个人一僵,齐琰在他耳边说:“这里……”   虞枝枝耳尖红得滴血,她吓得直往后躲。   齐琰慢条斯理地整理画纸,悠悠问道:“你选哪个?”   虞枝枝伸出颤抖的手指:“牡、牡丹。”   齐琰像是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他故意将蝴蝶摆在那里看了两眼,这两眼让虞枝枝心惊肉跳,她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个羞耻的画面。   她会被齐琰按住,伏在榻上,腰下飞出一只斑斓的蝴蝶,那蝴蝶会因为她的呼吸起伏和微微颤抖而振翅欲飞……   她还没有从这可怖的想象中回过神来,又听见齐琰说道:“这蝴蝶,啧,可惜了。”   虞枝枝简直要毛骨悚然。   她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求起饶来格外柔媚,似能滴出水来:“别……别说了。”   齐琰貌似体贴地说:“好,不说。”   这个话题终于过去了,齐琰又问道:“你的药膏配好了吗?”   虞枝枝有些羞赧:“明天、明天就可以配好。”   齐琰说:“好,你配好后随手带着。”   随……随手带着?   为什么?   虞枝枝心里不上不下,很想要问清楚,但迎着齐琰带笑的眼睛,她实在问不出口。 第24章 将手握紧。   齐琰看出虞枝枝的羞窘和不安,但他故作不知,转头看着虞枝枝:“怎么了?”   虞枝枝勉强挤出笑:“没事。”   齐琰拖长了声音:“这不是你期待的吗?现在这样不甘不愿的样子,若你反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虞枝枝微垂着头,又羞赧又难为情,她说:“不是反悔,只是、太怪了。”   她抬头,不解地望着齐琰:“殿下,正常人是这样玩的吗?避火图上都没画过啊。”   齐琰淡淡道:“我不是平常人。”   虞枝枝了然点点头。   齐琰说道:“我是天潢贵胄。”   ……也行吧。   虞枝枝选好了图样之后,齐琰嫌她碍眼,挥手让她退下。   虞枝枝却没走,她轻轻挨在齐琰身侧,仰起头看他,杏眼圆圆的,乖巧得像西内里讨食的玳瑁猫:“殿下,你闲暇时可以将《四十二章经》抄写一份给我吗?”   齐琰闲闲看她一眼:“我忙着画牡丹。”   虞枝枝微窘,她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齐琰说:“不过,我可以明日带你去东观,那里说不准会有《四十二章经》。”   虞枝枝猛地抬头,眸中光亮如星。   东观位于南宫,是宫内收藏典籍之处,南宫是朝贺议政之地,许多外臣在南宫办公。   而虞枝枝是北宫宫人,平日鲜有机会去到南宫。   如今她在西内这个冷宫,活动范围更是收缩到了这小小一片。   现在齐琰说可以带她去南宫的东观,这让她如何不激动。   看着虞枝枝被他这么一点小恩小惠打动,不知为何,齐琰被取悦到了。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虞枝枝的乌发,鸦云般的发绾成蓬松的随云髻,他的指尖一片细腻温润,他摩挲一下,没有想要松手,于是顺手一勾,虞枝枝的发髻便被勾散了。   齐琰满足地揉乱了她的发。   虞枝枝捂住头发,不解地看着齐琰,许是胆怯,她没敢责问,只是愤愤跑远了。   虞枝枝回到西偏殿,对着铜镜重新梳好头发,放下梳子,她想了一想齐琰。   想不明白,虞枝枝觉得齐琰大约有点毛病。   虞枝枝暂且放下琢磨齐琰,她抓紧时间配制药膏,她将杏仁去皮,加入滑石、轻粉还有一些药材,用药杵臼细细撵成粉末。   她还需要将这粉末放入蒸笼里将其蒸好,然后加入一些冰片白芷调香,最后用蛋清调匀,制成药膏。   她的屋内没有蒸笼,她只好将药杵臼连带着药粉,一起带到东厨去。   她将药杵臼放在鼻下闻了一闻,这粉末已经有了基本的功效,能催动热潮、消肿止痛。   想来应当可以应付那件事吧。   虞枝枝从木匣子挑拣了一下,有一只大圆罐和一只轻巧的小瓷罐,她顿了一顿,拿起了小瓷罐。   想着齐琰吩咐她随手要将药膏带着,她木着脸将小瓷罐塞进了袖中。   她祈祷齐琰能够要脸一些,不要真的“随时随地”。   她抱着药杵臼出了门,径直往东厨去,一路上冷风嗖嗖,她略略弯腰护住药杵臼,试图让粉末不要被风吹跑。   她走着走着,一双丝履出现在她的眼前。   虞枝枝微怔,齐琰平日里好像不怎么穿丝履,若走在外头,他喜好穿鹿皮靴或皂靴,若在屋内,他总是穿屐。   她心中有不太妙的猜测,一个穿着贵重丝履的男子……   她慢慢抬起头来,果然,面前站着的是齐琢。   虞枝枝沉重缓慢地将药杵臼放在避风的角落,然后站起身子,对着齐琢一丝不苟地行礼。   齐琢的目光沉沉落在虞枝枝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抬起脚步迫近了虞枝枝。   虞枝枝白着脸后退了一步,她能从齐琢的眼中看到他深深的恶意。   赵吉利偷偷走到东厨打算觅食,还没走到,忽看见一个几乎不会在西内出现的人物,代王齐琢。   他谨慎地往墙角躲了躲,然后才发现站在齐琢跟前,强撑着的虞枝枝。   赵吉利顾不得肚子饿,他忙小跑走了。   他在寝殿没有寻到齐琰,出去绕了一大圈,才在寒塘边上看到独自垂钓的齐琰。   赵吉利气喘吁吁走上来,刚要说话,齐琰制止了他:“别出声,鱼要跑了。”   赵吉利顾不上鱼,他说道:“代王在东厨附近拦住了虞娘子,殿下,你快过去啊。”   齐琰慢悠悠收线,没有吊起来任何东西,他重新将鱼钩扔进水中,他说:“苍青说过了。”   赵吉利的催促之语卡在喉咙中:“说过了?”   齐琰皱眉,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他开口问道:“我为何要赶过去救她?”   赵吉利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腹诽:救都救了一回,现在忽然反应过来了……   齐琰盯着水面,漆色的眸子一动不动,他看着浮光跃动的水面,熠熠的光点让他想起了虞枝枝发髻上耀眼的红宝石,但更耀眼的是她的眼睛。   其实,齐琰见过大漠的朝霞和落日,但他并不觉得稀奇。   他觉得那日虞枝枝眼中的光更稀奇一些。   齐琰扔下了鱼竿,他站起来,看着远方西内残破的砖墙,他说:“去将薛氏带过来。”   赵吉利不解:“薛氏?”   .   飒飒寒风中,虞枝枝僵着身子,肤色惨白到几近透明,她抿唇看着齐琢,她的唇也没有一丝颜色。   齐琢冷笑着捏住了她的下巴:“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再三耍弄孤王,你以为躲在西内,五弟能护住你吗?”   虞枝枝双手去掰齐琢的手,但他手劲极大,虞枝枝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她气喘不顺,咳嗽了片刻,眼角有了点点水光,她咬牙说道:“我虽为奴婢,却是五殿下的姬妾,代王殿下连弟弟帐中人也要指染吗?”   齐琢笑道:“姬妾?但我的线人告诉我,五弟并没有收用你。”   虞枝枝眼底闪过诧色,齐琢知道?   连张贵妃都不知道的事,他为什么会知道,他说,他的线人,他的人一直在盯着齐琰?   虞枝枝感到心下冷了个彻底。   齐琢说得对,她并不是齐琰的姬妾,依着齐琰淡漠的性子,他不会愿意帮她的。   况且,齐琰困居冷宫多年,怎能抗衡这样的齐琢。   虞枝枝左思右想,想不到破局之法,她似乎就在这里被齐琢掐死,也没有人会过问的。   极为安静的时刻,雪地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在踏雪走来。   虞枝枝含泪凝望,看见穿着厚重黑色大氅的齐琰慢慢走来,他脚上的鹿皮靴不轻不缓地踩在雪地上,他面无表情。   虞枝枝声音哽咽:“殿下……”   齐琢转身,看着齐琰和一个穿着宽大斗篷的女郎走来,那女郎带着的兜帽极大,盖住了大半张脸。   齐琢笑:“五弟,你以为,你能阻我?你的这个小宫女,三番四次冒犯于我。若你实在怜惜,我会为她留一个全尸。”   齐琰握手成拳,掩唇咳嗽了两声,看起来清瘦不胜衣,他说:“我怎会阻拦皇兄,不过是让你见一个故人。”   他身侧的女郎缓缓放下兜帽。   薛良玉静静看着齐琢,缓声说道:“殿下,好久不见。”   齐琢怔怔松开了手,他眼眸中迸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他定定站着,半晌没有言语。   虞枝枝陡然被松开,她又受了惊吓,一下子站不住,软软就要跌倒在雪地里,一只手臂揽住了她,齐琰双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炎炎热意隔着腰间的布料穿了过来,虞枝枝伏在齐琰的肩上,忽然很想哭,但她明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看她站好,齐琰松开了她,虞枝枝一下子感到茫然和无措起来,她的鞋袜湿了,站在雪地半天,小腿都是冰凉,她全身都是冰凉的。   齐琰却是炙热的,虞枝枝想要靠近一些,齐琰明明距离她不到三寸的距离,但她却不敢伸手。   虞枝枝缩回了手。   雪落在虞枝枝的手指上,虞枝枝的手没有融化雪花。   齐琰捏住了她的手指,虞枝枝一惊。齐琰垂下眼睛,说道:“雪花。”   他将虞枝枝的手握紧,虞枝枝指间的雪花顿时融化成了一点水渍。   齐琰握着虞枝枝的手,离开了这片雪地。   簌簌落雪中,齐琢和薛良玉沉默相望。 第25章 疼疼我。   齐琰牵着虞枝枝从东厨走到寝殿,一路都很寂静,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虞枝枝感到手心一片湿漉漉的,她不知是汗湿还是落雪飘了进去,这短短的一段路,她手足无措。   刚走进寝殿,赵吉利就急忙迎了出来,虞枝枝陡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心虚,她飞快抽回了手。   齐琰也将手负在身后,赵吉利不会想到,方才这两人是手牵手走进来的。   赵吉利见着虞枝枝,说道:“虞娘子,鞋袜怎么打湿了?”   虞枝枝低头去看,余光看到齐琰在极为认真地看着她的脚,她不安地动了动,说道:“方才在雪地里站久了。”   赵吉利说道:“快些换了,别惹上了风寒。”   虞枝枝点点头,冲着齐琰就要行礼退下,齐琰对着赵吉利淡淡开口:“去西偏殿将她的鞋袜取来,”他又看着虞枝枝,“去暖阁换了。”   虞枝枝脸颊有些发烫:“好。”   片刻后,赵吉利取来了鞋袜还有干净的衣物,虞枝枝抱着干净衣裳,躲进了暖阁中。   齐琰转头看了一眼围屏,他倚坐在榻上,有些心不在焉。   围屏之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衣料摩擦着肌肤竟然会有这样的轻微声响,像有根羽毛在缓缓挠着,让人不上不下,分外难受。   熏笼里的炭火发出辟啵的声响,和虞枝枝清浅的呼吸声一起,有些莫名的暖意。   虞枝枝终于走了出来,她睫羽低颤,没有抬眼,她显然是急匆匆出来的,也许是在暖阁里换衣裳让她不自在了。   她的单衣略微有些凌乱,她走出来,对齐琰下拜:“殿……”   话没说完,她被自己的衣带绊倒了。   齐琰是倚坐在榻上的,虞枝枝本是站在他跟前要下拜,这一趔趄,她直往齐琰怀里扑。   齐琰被她一撞,只觉得被极软的东西碾了一道,震得他浑身酥麻。   虞枝枝睫毛狠狠抖了抖,她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撑着齐琰的胸膛,尖尖的下巴几乎埋了进去,脸上浮起艳丽的红潮。   齐琰闭了闭眼,没有伸手推开她。   虞枝枝感到无比的羞窘,她很想退开,但又想要更进一步,于是只好僵着身子,不敢前也不敢退。   她伏在齐琰的身上,乌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看起来慵懒又妩媚,她定了定心神,忽然想起来了雪地里的薛良玉。   虞枝枝抬起头:“殿下,薛姐姐还在那里!”   齐琰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有事。”   虞枝枝问道:“不危险吗?”   齐琰没有答话,虞枝枝知道自己的问话太多余了,齐琰方才就说了,她不会有事。   虞枝枝不解问道:“为什么?”   她问:“她和代王认识?”   齐琰忍了又忍,他说:“闭嘴。”   他缓缓伸出手,将虞枝枝圈在怀里。   虞枝枝不敢说话了,她乖巧地缩在齐琰的怀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门外,赵吉利正抬脚走进来,看见榻上相拥的二人,眉毛狠狠一抖,忙不迭地跑远了。   .   大雪地里,齐琢手指一根根攥紧收成拳,垂袖在轻轻晃荡,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薛良玉,整整一年,你就躲在西内,躲在齐琰的庇佑下?”   他有些难以置信,他明明将西内尽在掌握之中,他怎会生生漏了薛良玉这么一个大活人?   或许,他以为的尽在掌握,只是齐琰准备给他看的东西?一些微不足道的“机密”,比如侍寝宫女的事。   他更难以置信的是,薛良玉——背弃他的薛良玉,竟敢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相比他的几欲失控,薛良玉要平静得多,她只是淡淡看着他,没有言语。   齐琢和薛良玉的故事,始于两年前。   从代国回到洛京的齐琢遇见了刚入宫不久的宫女薛良玉,一见倾心,齐琢将薛良玉留在了身边。   在齐琢身边,薛良玉渐渐发现了一个秘密……   齐琢走近一步,恨恨拽住了薛良玉的手,他暴怒道:“你说话!”   他将薛良玉的手移到他的心口:“当初你刺的一刀,就在这里,你可曾有过后悔?”   薛良玉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抬起眼看着齐琢:“我为什么会后悔?”   齐琢一怔,他松开了薛良玉的手,他笑了一下:“对,你怎会后悔。不过无妨,我没死,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却没死。”   薛良玉眉心一抖,她的眼眸中有深深的冷意。   齐琢笑着望她,薛良玉一言不发,紧抿着唇,转身要走。   齐琢重新扯住了她,他俯下身来,捏住薛良玉的下巴,他说:“薛良玉,这一年里,我有过不少女人,比你顺服,比你听话。”   他想要从薛良玉脸上看出波动,但薛良玉淡淡说道:“恭喜殿下。”   齐琢定定看着她,眉宇间压抑着怒气。   薛良玉缓慢又坚定地掰开了齐琢的手指,对着齐琢恭敬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她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齐琢看着她的背影,重新握紧了手指,他的骨节发白,指骨几乎被捏出声响。   他轻声道:“好,好得很。”   他冷笑两声,在漫天飞雪中步履不停,径直离开西内走到北宫,他见了宦官董泰。   齐琢走后,董泰随后走进天子殿中,先禀了国事,再和天子说起家常。   董泰说:“奴婢方才碰见代王殿下,冰天雪地的,衣裳穿得单薄,也没个人照料些。”   天子皱眉:“他身边的宫女太监也太不成样子!”   董泰道:“陛下,宫女太监哪能劝得动代王殿下,他身边是在缺一个贴心的人。”   天子露出疼惜之色:“这孩子……”   董泰说:“代王殿下眼光高,轻易瞧不上人,不过奴婢前些时候瞧见,代王殿下对西内里一个宫女分外看中,奴婢因此,特意过来为代王殿下请一个恩典。”   天子脸上浮起喜色:“好,准。”   片刻后,董泰走出殿外,派小太监去给齐琢传信。   齐琢听罢,称心如意,却没有多少开心的样子。   齐琢走到殿外,他站在长廊里,看着灰蒙蒙的天往下漏着大雪,他沉着脸吩咐:“去,将我求赐虞氏的消息,传到西内,好叫她……他们知晓,我的耐心不多,明日,就将虞氏送到我的榻上来。”   他说完,旋即挥袖而走。   他对虞枝枝有兴趣,但这兴趣微不足道。   他想知道,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求一个宫女,会不会让薛良玉在意。   薛良玉会不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如果薛良玉来,就算不是吃醋,只是为了救那个姓虞的宫女,齐琢也认了。   他要的宫女是姓虞还是姓薛,天子并不在意。   他可以留薛良玉在身边,做他的妾氏。   他可以将过去都忘了,和薛良玉好好来过。   .   夜色深沉,虞枝枝踮着脚去点灯,豆大的灯火将室内的昏暗驱散一些,虞枝枝忧心忡忡,她吹熄纸捻子,推开窗去望无星无月的黑夜。   齐琢讨要她的事,西内已经传开了,虞枝枝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只感到半截身子发寒。   她在这深宫里无依无靠,她本能般地,像一株菟丝子,想要去依附齐琰这枯木。   虞枝枝明白,冷宫里的齐琰日子恐怕也不是好过的,所以她犹豫到了晚上。   齐琰能帮她吗?齐琰会帮她吗?   她和齐琰,半点干系都没有,齐琰没有承认召幸她,她就只是一个被张贵妃逐入冷宫的宫女。   她虽然用血迹欺骗了郑姑姑和张贵妃,但冷宫规矩松散到近乎于无,这事并未登记上册,除了千秋殿,无人知晓。   要去求张贵妃吗?   虞枝枝沮丧地垂下眼睛,她感到朔风凛凛,吹得她眼睛生疼。   庭院里忽然响起脚步声,虞枝枝半是忐忑,半是期待。   由暗到明,有人走了出来,虞枝枝略有失望地看见了郑姑姑。   郑姑姑走进屋内,对虞枝枝说道:“贵妃娘娘知道了娘子的事,派老奴来问娘子一句,娘子是愿意跟着五殿下呢,还是代王殿下?”   虞枝枝惊讶地看着郑姑姑。   郑姑姑笑了下:“娘子不必惊讶,既然娘子是为贵妃娘娘做事,贵妃娘娘自不会抛下娘子。”   虞枝枝顿时有些羞愧难安起来。   可是、可是……若是寻求了张贵妃的庇护,那就是要背叛齐琰,从此以后,在齐琰身边做这细作,她能在齐琰眼皮底下瞒过他吗?   昏黄的灯烛之下,虞枝枝白生生的小脸上满是忧愁,她蹙着眉,神色惶惶,不知所措。   太康殿灯烛辉煌。   齐琰站在案后写字,赵吉利走进来说道:“殿下,中常侍周节使人来了西内,说有事要同殿下商榷。”   齐琰皱了皱眉,说道:“今日没空,明日再说。”   赵吉利有些踌躇,宫中十二宦官权势赫赫,其中宦官之首是大长秋董泰,第二号人物就是中常侍周节。   那中常侍周节是有望接替董泰的权宦,齐琰与周节暗通款曲许久,图谋甚大。   今日周节派人来见,他们殿下竟没心思见,这可如何是好。   赵吉利迟疑问道:“殿下……是在等什么吗?”   齐琰顿笔,笔尖墨点落下,洇成一片墨团,他拧眉说道:“皇兄要纳虞氏,虞氏本应着急闯过来的,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赵吉利以为他懂了,原来他们殿下在担心虞氏啊。   赵吉利问:“殿下在等虞氏过来?”   齐琰却摇头:“张贵妃派人去了西偏殿。”   赵吉利疑惑。   齐琰心下烦躁,说道:“虞氏要背叛我,去喊苍青过来。”   这峰回路转,让赵吉利吃了一惊。   喊苍青做什么,难道是先下手为强,把虞氏解决了,虞氏就永远不会背叛了?   寝殿内陷入古怪的沉默,赵吉利不敢动,齐琰也没有催促。但是马上,轻轻的叩门声将难言的沉默打破。   赵吉利飞快走了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虞枝枝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灯下美人朦胧又凄婉。   她石榴红的斗篷在夜色中分外醒目,衬得她颜色极为艳丽,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晚妆秾艳,暗香浮动。   她垂眼柔声说道:“赵公公,今夜,请不要进来。”   赵吉利大吃一惊,他回头看齐琰,却见齐琰的目光一直落在虞枝枝身上,齐琰说道:“出去。”   赵吉利忙不迭地跑开了,没有忘记严实地关上了门。   虞枝枝将灯笼搁在小几上,她缓步走向齐琰,咬着唇说道:“殿下,伤处已经养好了,我身上所有地方,殿下都可作画。”   她绕过书案,来到齐琰跟前,她有些紧张,纤长的睫羽半掩着窘迫,她腰肢一软,坐进了齐琰的怀里。   齐琰没有抱她,虞枝枝感到有些沮丧,她强撑住说道:“我沐浴好了,没有用裹布。”   她从袖中摸出一物,羞怯说道:“我已经配好了药膏。”   她缓慢地抬起眸子,极为诚挚认真地说:“殿下,可以疼疼我吗?”   没有应答,但虞枝枝不会轻易退缩,她旋开瓷罐,低头去拉齐琰的手指,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他的手指上。   齐琰滚烫的手指被药膏的凉意沾染,很快又触及到一片温软。   他的心,很罕见地乱了一点。 第26章 红玉暖,入人怀。   雪沫随风旋进廊下,打在廊檐的灯罩上,发出细细的声响,灯笼光黯淡一些,照在廊下不安等候的赵吉利身上,拉出一道细长黢黑的影子   赵吉利不敢靠近寝殿,却也不敢走开。眼看等候的时间渐长,他已经从担忧虞枝枝的性命,转而开始担忧齐琰的身体。   晚风更急,窗牖刮出响动,一扇窗之隔,寝殿内却是融融热意。   散乱的单衣随意抛在地,破碎的裙裾无力搭在屏风架上,熏笼冒出沉水香青烟,掩盖不住屋内靡丽难言的气息和女郎身上甜丝丝的香味。   佛珠手串被取下随意丢在在枕边,娇气的女郎伸出白嫩嫩的胳膊,不小心一带,绿茫茫的佛珠便散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满地。   女郎被人勾住腰,垂帷微风而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齐琰垂头看伏着玉枕沉沉睡去的虞枝枝,拧了一下眉。   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他竟然让这件事又发生了。   而他,在其中得到了陌生的欢悦。   让他费解又无所适从的是,这回和上次不太一样。第一回 是纯然的欲求,这次,多了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像是被极细的蚕丝缠绕,齐琰发现不了,只是觉得有些不适。   看着虞枝枝的睡颜,他竟害怕惊醒她。   这不应该!   齐琰拧紧眉心,他伸手将虞枝枝推搡了一下。   锦帐之中,齐琰神色疏离又温柔,他从容伸手揽住迷迷糊糊的虞枝枝,擦了擦她汗津津的脖颈和湿漉漉的眼角,温言道:“累了吧?”   虞枝枝微微阖着眼睛,看起来困倦极了,她软软倚在齐琰怀里,没有讲话。   她太困了,齐琰折腾了她半宿,她早就没有力气应付,后半段,她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齐琰又将她抱起,圈在怀里。她眉眼饧涩,口齿缠绵:“做什么呀。”   不知齐琰哪里来的兴致,竟又将被折腾得迷迷糊糊的她抱起来喂食。   汤匙抵在虞枝枝的唇边,虞枝枝张口,唇齿一片甜香浓郁。   齐琰说道:“是酥酪,好吃吗?”   虞枝枝累得手指都没有力气抬起,虽然知道她这样窝在齐琰怀里不成样子,却没有办法拒绝,她一口一口,将齐琰喂给她的乳酪尽数吞吃干净。   齐琰甚少服侍人,因此给虞枝枝喂食的动作很不伶俐,一碗酥酪喂完,虞枝枝的唇角满是稠白的污渍。   齐琰用拇指轻轻抹去,然后将手指塞进了虞枝枝的唇里。   “舔干净。”   虞枝枝依言,齐琰感到指腹一片湿和软,酥又麻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肺腑,他眸光深沉地抽了手指。   “好吃吗?”   虞枝枝困倦地点头。   “吃饱了吗?”   虞枝枝“唔”了一声,栽倒睡了过去。   齐琰这才手下留情地放过了她,他半倚在床榻上,却没有什么睡意,他垂头,用炎热的手心抚过虞枝枝松软的发髻。   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初尝这事,食髓知味罢了。   齐琰磨蹭了一下拇指,方才的触感又让他心生微荡。   但这并不是心生怜意,只是因为她是个勾人的尤物,所以,他会对她的身体感兴趣。   却也仅此而已。   清晨,虞枝枝睡得烂熟萎靡,她睡觉并不老实,勾着齐琰的胳膊,浑身无骨一般缠了他整宿。   眼皮上的光亮愈发盛了些,虞枝枝有些头疼地睁开眼,她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忽然感到胳膊上凉飕飕的,她睁眼一眼,一整条手臂赤条条的,只有一条不太通透的玉镯挂在手腕上。   虞枝枝再一瞧,齐琰倚坐一旁,微笑看她。   而她半边身子就睡在齐琰的身上。   虞枝枝一惊,忙将胳膊缩回了衾盖中,半边脸也盖住了。   齐琰笑道:“昨夜招待不周,请多见谅。”   虞枝枝手脚蜷缩起来,为什么一醒来就要听到这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想到昨夜齐琰的“招待”,虞枝枝现在都感到浑身酸疼。   齐琰慢条斯理地摸着她的头发,催着她说话:“不原谅?”   虞枝枝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声:“无力承受。”   齐琰露出一种疑惑的样子:“不过是半碗酥酪。”   虞枝枝这才知道齐琰说的是什么,她佯装镇定:“对,我吃不下那许多。”   齐琰慢慢地笑了。   虞枝枝窝在他的怀里,感到他胸膛震动,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开了齐琰身边。   齐琰抱臂看她可怜巴巴,虞枝枝泫然道:“殿下……衣裳。”   齐琰扬声喊赵吉利,赵吉利不一会儿就深深低着头,将衣服送了进来。   虞枝枝伸手去够衣裳,她将衣裳藏进衾盖里,整个人也躲了进去,齐琰看着被窝翻腾了好久,虞枝枝终于钻了出来。   她慌慌张张穿好了鞋,正要往前走,却差点跌倒在地,齐琰扶了她一把,慢悠悠说道:“果真吃不下那许多。”   虞枝枝差点又把自己绊倒。   身后,齐琰叫住了她,她回头,看见齐琰给她抛了一个东西,虞枝枝刚好接住,她往手心一看,这是她的小药罐子。   齐琰说:“回去上好药,若你想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   虞枝枝心慌意乱,蜷长的睫毛微颤:“不、不用劳烦殿下。”   她转身之前,不经意看了一眼床榻,心中有些疑惑。   虞枝枝逃窜似地从齐琰寝殿回到西偏殿,软瘫在自己松软的床榻上,虞枝枝呜咽般地哼唧了一下。   昨夜,她睡得不好,就算是齐琰放过她的那几个时辰,她也没有放心入睡,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她又开始睡眼惺忪。   睡醒之后,已经是下午,她慢悠悠地起身,瞥了一眼案几上的药罐,烫眼一般地移开目光。   她去东厨取了热水,注满了浴桶。   她脱了衣裳,忍着浑身酸痛,将自己沉入热水中。水汽凝结成雾,很快弥漫着小小的房间。   氤氲的雾气中,娇弱的女郎似乎就要沉沉睡去,她微合眼睛,睫毛在雪白的小脸上扫出一片青黑的阴影。   她身上点点红斑,在水光潋滟下,看不真切,朦朦胧胧又活色生香。   许久,打瞌睡的女郎惊醒,她伸手取了案几上瓷白的小药罐,忍着羞怯的折磨,取了一点药膏,将手沉入水中。   她眼角飞红,露出委屈的样子,半晌,她嘟囔一句:“真讨厌。”   昨夜的齐琰,收起他轻佻的态度,专注看她的时候,她只感到浑身都在烧,他的眼神,像是从火狱中浮起的恶鬼,看得人心惊胆战。   她如同一团软棉花仍由他揉搓,而他却衣衫齐整,只是下摆处微乱,虞枝枝惶惶将目光撞过去时,只看见贲起的青筋,而后就被他一把按住。   烧灼似的呼吸似乎还喷洒在她的后颈处,虞枝枝浑身一颤,手中的药膏不小心滚到了地上。   虞枝枝感到脸颊发烫,她将整个人都埋入水中,过了片刻,她浮了出来,晃了晃脑袋,头发上水珠滚落,她将脑海中不正经的东西也赶跑。   她想起晨时惶惶看向床榻的一眼,那里是被揉得乱糟糟的锦缎,还残留着一些脏东西,但却没有那一抹血痕。   虞枝枝拧着眉回想,难道是她看漏了?   虞枝枝感到水温渐冷,顾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她连忙哆嗦着从水中站了起来,换好干净衣裳,她再歇息一会儿,开始忧心忡忡地想齐琢讨要她的事。   如今,她已经彻底成了齐琰的人,齐琰会稍稍庇护她吧。   .   灰蒙蒙的天覆盖着洛京南北两宫,显得格外压抑。   北宫一处宫殿内,齐琢今日有些心浮气躁。   昨日他传出了要虞枝枝的消息,但西内一直到现在都很平静。   其实也不算很平静,只是他额外关注的那个人毫无动静罢了。   齐琢捏着茶盏,手腕一动,那白玉茶盏顿时摔了个粉碎,殿内宫人噤若寒蝉。   齐琢扬声唤人:“去将虞氏带过来。”   齐琢的贴身太监王全走上前来,踌躇说道:“若是五殿下阻拦……”   齐琢冷笑:“五弟未必看中那个女人,从来装病示弱的五弟,怎会因为这个女人不再韬光养晦?你去便是,五弟必然拱手让人。”   王全本来有些不安,听了齐琢的分析,暗觉十分有道理,便安心去了西内。   他从北宫走到西内,一路越走越衰败,他径直来到太康殿西偏殿,不多时,有一个美貌女郎走了出来,王全忖度着她便是齐琢看中的,那个名为虞枝枝的女郎。   王全说道:“虞枝枝,代王殿下已经向圣上讨了你,快快收拾东西,随我去北宫。”   那女郎神色有些恍惚,听见王全的这一番话,嘴角浮出一丝看戏的笑:“你找她呀。”   王全见了她的神色,反应过来大约自己是认错了人,他问道:“虞氏在里面?”   女郎笑了一下:“我替公公去叫她出来。”   明堂中的女郎走进了东稍间,房门渐渐关上,王全拢着手等在外头。   虞枝枝从榻上惊诧坐起,她衣襟微松,脸颊酡红,云鬟烟霭,是才睡醒的模样。   她看着女郎突然闯进,不解道:“尤怜?”   尤怜走进东稍间,她合上门的时候还在笑,可是忽然一恍惚,她露出了勘怜又哀戚的神色。   过去两年,她一直浑浑噩噩,仿佛只有背弃自己的身份,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但虞枝枝不是,虽然她也在隐瞒身份,但尤怜能看出来,她从不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耻辱。   虞枝枝坚信当年的事有隐情,尤怜一边讨厌虞枝枝的自信,一边不由自主期盼她真的能找出什么。   听见虞枝枝喊她,尤怜回神,冷冷地看虞枝枝。   虞枝枝再次叫她:“尤怜?你过来是要和我说话吗?”   尤怜笑着走近了虞枝枝,她走到床榻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枝枝。   半晌,她移开眼睛:“快跳窗逃吧。”   虞枝枝问道:“什么?”   尤怜看着窗外:“代王的人过来了。”   虞枝枝心下一跳,她慌张从榻上起身,这时门忽然被踢开。   王全在外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想着不能等着节外生枝,于是一脚推开了门。   他走进东稍间,看见一娇柔美貌少女以手撑着床榻缓缓站起来,她微微蹙眉,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这女郎肌肤胜雪,百般娇媚,王全很快忘记在明堂的看到尤怜时的一点惊艳。   他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引起两位殿下争夺,原来是如此的美人。   屋内两位美人都安静站着,老老实实,王全暗忖,自己太过小心了些,凭这两个弱女子,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尤怜低下头,她躬身退了出去,王全没有理会。   王全看着虞枝枝,虽然心中有些微怜意,但他不敢怜香惜玉,他蛮横道:“虞氏,随咱家去北宫面见代王殿下。”   见虞枝枝一动不动,王全冷笑:“难道非要咱家动手?”   虞枝枝挪着步子跟随王全走出西偏殿,就这一段路,她快走了一盏茶时间。   王全被磨得没有耐心,他忍着脾气笑道:“虞娘子,别让咱家难做人。”   “不想做人,那倒容易。”   墙角拐角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虞枝枝猛地抬头,她看见齐琰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一个等级不低的宦官,虞枝枝认真一看,认出了,那是中常侍周节。   齐琰走到王全边上,说道:“说说,如何就不想活了?”   王全两股战战,他明明只说了个难做人,如何就不想活了。他担心面前的祖宗“发善心”,正将他送到九幽之下,脸说道:“殿下听差了。”   齐琰冷眼瞧他:“你是皇兄身边的太监,来西内做什么?”   王全笑着说道:“是好事,是请这位娘子,做代王殿下的姬妾。”   王全对齐琢的话信以为真,他以为齐琰不会在意虞枝枝,他甚至以为齐琰是个废人,任何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麻烦。   齐琰的笑容顿时森然起来:“真是好事。”   王全点头:“是呢。”   齐琰往腰间的环首刀摸去,拇指在刀柄上摩挲:“虞氏,侍奉完我后,再去做代王的姬妾,高兴吗?”   虞枝枝半跪着蹭到齐琰的掌下,娇里娇气道:“殿下……”   王全见虞枝枝和齐琰的举止,顿时天灵盖都发寒,他跪下,颤抖不止:“殿下饶命,奴婢不知,奴婢实不知啊。可是代王殿下已经求得了圣上的恩典,怎么会这样呢?”   齐琰垂眼看着虞枝枝,她的脸贴在他的掌心,软软的,温热的。他忍不住手指往下要去勾她的衣襟,虞枝枝长睫一抖,红着脸推开了。   齐琰收回手,淡淡对周节说道:“如此说来,是个误会了,还请周公公替我向父皇解释清楚,这小东西是孤的侍妾,怎好又去侍奉皇兄?”   周节欣然点头:“不过是个误会,圣上会理解的。”   齐琰颔首,目光飘过王全,冷冷道:“还不快滚?”   王全瞥见齐琰腰间半拔-出来的环首刀,他几乎能感到齐琰忍耐的杀意,他忙不迭地逃了。   虞枝枝还跪在地上,齐琰抬了一下她的手肘,动作很细微,虞枝枝觉得他是让自己起来,又担心是她过度揣度了。   齐琰对周节道:“请。”   周节扬手:“殿下请。”   两人宾主互相以礼相待,很快走远。   虞枝枝看着他们走远,踉跄站了起来,尤怜站在墙角,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虞枝枝微怔,她看着尤怜离开的墙角,又往后望了一眼齐琰消失的地方。   尤怜没有对她落井下石,齐琰也赶巧散布到了这里。   今日太过侥幸。   天色依旧是阴沉沉雾蒙蒙的,虞枝枝慢慢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些声响,她循着发出动静的地方走了过去。   她看见后门处,有一个太监和一个女子在拉扯,那是吴安康和尤怜。   这次,虞枝枝看清楚了,尤怜在费力推开吴安康,但吴安康却搂着尤怜,几乎将她带走。   虞枝枝顾不得许多,她喊道:“住手!”   吴安康和尤怜之间的私事被人撞破,他心虚起来,面对一个柔柔弱弱的虞枝枝也不敢轻举妄动。   虞枝枝走下台阶,她将尤怜的腕握住,两人的手都是冰凉,她看着尤怜:“你同我走。”   虞枝枝将尤怜拉入屋内,她给尤怜到了一盏热茶,尤怜捧着茶杯,水汽薰着她的眼睫,她在不住发抖。   虞枝枝看着她,从柜子中取出新做的衣裳,披在尤怜的身上。她回想王全闯进屋时的事,正要对尤怜道谢,就听见尤怜声音轻轻说道:“你去向张贵妃告发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虞枝枝一怔,她看着尤怜的眼睛,却看不真切,只好看着茶盏上的雾气:“告发你什么?”   “秽乱宫廷,不孝不悌,随便你吧。”尤怜说道。   虞枝枝一愣,除了前头的“秽乱宫廷”是指今日之事,后面的“不孝不悌”又从何而来?   虞枝枝明白过来,尤怜心中有一道槛,她怎么也迈不过去,那是并州的往事。   虞枝枝叹道:“何必自弃?”   尤怜愣了一下,眼眶中怔怔滚下泪来。   尤怜自小生活在大伯家,寄人篱下,常常被伯母非打即骂。她的父亲因交不起戍边费,而从军多年,不曾归家。   后来,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没有死得其所,人人都说,虞阳的部下,皆为叛军。   从原阳城到洛京,尤怜面对着谩骂和白眼,她开始会反驳,后来渐趋沉默。   她为自己的沉默感到痛苦不已,她渐渐开始相信,她的父亲,就是叛军。   宫中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她的身份,从此,她站在自己父亲的对立面。   这也是她的生存之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虞枝枝给尤怜递了一方帕子,给她拭泪,虞枝枝说道:“我在两年前去过你家,听邻人说起过你父亲,他勇武、聪明。好学,他……很想念他的女儿,每年总会捎信回家。”   尤怜擦着眼泪:“捎什么信?他不会写,都是请人写,再寄回家。他只会念些愚忠的诗,他以为他是英雄,可笑,他不过是个稀里糊涂的叛军!”   尤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要是再说下去,只会又开始痛骂虞阳,痛骂她父亲的可笑。   虞枝枝微笑:“诗?”   她念着:“‘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这一首吗?”   尤怜点头。   虞枝枝像是在追忆什么,她说道:“你的父亲不是平白无故死去的,辟土服远,驱蛮夷而定四方。他心有大义,因此视死忽如归。你不相信吗?他就是英雄。”   尤怜的的脸凝在脸上,她错愕又认真地看着虞枝枝。   这是第一回 ,她听见有人说她的父亲是英雄,而不是呆子、愚夫。   虞枝枝用些微冰凉的手指攒紧了尤怜的手,她压抑着情绪,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像你父亲这样的人,还有许多,两年前他们意气风发聚集在云中郡,他们想要守护一方安宁,但他们却背负着污名……死去了。薛姐姐告诉我,有人设计陷害了他们,还将他们污蔑为逆贼。尤怜,我父亲麾下的大军都是枉死的,他们是被诬陷的,你信我吗?”   炭盆里的炭块烧成暗红的颜色,忽明忽暗,银霜般的灰覆盖在炭块之上,偶尔迸出一点火星子,掉落在地上,然后很快这点明光湮灭。   尤怜泪眼朦胧,她浑身都在抖,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他们……是被诬陷的?”   虞枝枝望着明灭的炭火,她说:“尤怜,你的父亲是英雄,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我知道的。”   尤怜双手捂住了脸,一瞬间涕泗横流,她浑然不知。   尤怜哭了快有一刻钟,虞枝枝一直低着头拨弄火盆,屋内一时间静悄悄。   许久之后,尤怜泪水涟涟地抬眼:“你不向张贵妃告发我吗?”   虞枝枝轻轻摇头,她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和吴安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尤怜不安地紧了紧手指,这才开口:“最开始的时候,我讨好吴安康,不过是为了多要一点炭火,多拿一些好处。我与他渐渐亲近,接着我看出他不怀好意,于是疏远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后来,我看你表现奇怪,于是托吴安康去查探了你的事,得知你就是虞……虞将军的女儿,因为这件事,我又同吴安康熟络起来。”   尤怜盯着炭火,缓慢出神:“那日你戳破我的身世之后,这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先前争强好斗的心也歇了,我觉得自己很……不堪,于是准备彻底断了和吴安康的往来,但吴安康却开始露出凶相,他威胁我从了他。”   看着虞枝枝陷入沉默,尤怜一下子激愤起来,她说:“我清清白白的……”   虞枝枝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尤怜涨红了脸,她说:“在你看来,我自然是个小人。虽然那日我威胁了你,要将你虞将军女儿的事说出去,但我从未这样做过。你的身世都是我猜出来的,没有第二人知晓,就连吴安康也不知晓。”   虞枝枝拍了拍尤怜的手背,让她冷静下来,虞枝枝说:“我怎会不知?这些天西内风平浪静,我便知道,你没有说过。”   尤怜怔怔,半晌,她说:“还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推开了虞枝枝的手,站了起来:“我心口有些难受,想要歇一歇。”   她披着虞枝枝的衣裳,走进了自己的屋内。   她走到榻边坐下,身上衣裳滑落,这才发觉她将虞枝枝的衣裳穿走了,她脱下衣裳,拿在手中,正准备朝门外走去。   衣裳里子有一块摸起来粗粝刺手,尤怜翻过来一看,却是一块写了字的麻布。   尤怜认出来了这块布,这是父亲托人送回家的一件东西,却被大伯和伯母当做无用之物扔了出去。   那时候,尤怜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自是无法去寻先父的遗物,没想到,这遗物竟然能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尤怜伏在榻上,悲戚的呜咽之声许久没有停歇。   虞枝枝呆呆坐在炭盆边上,屋内暖意融融,她却手指僵冷,几乎不能动弹。   她将手凑到暗红的银炭上,手指一颤,灼热终于传到她的手上,生疼又痛快。   她盯着火光明暗的炭盆,眼前出现的是薛良玉和尤怜的脸。   她要为父亲正名,这一点从未改变,但她如今想做的,远远不止为父亲一人。   不止是父亲,枉死疆场的三千将士还在背负污名,魂魄无所依。   他们是父亲、丈夫。   亦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的英雄。   .   尤怜痛哭够了,她端来镜子看了一眼,平静地在眼下的红肿处搽粉。   已经两年了,想起从前的往事,尤怜大部分时候不会很悲伤。   她放下铜镜,偏头望了一眼东边,走出了门。   尤怜推开虞枝枝的房门,看见虞枝枝神色倦倦地躺在床上,却依旧睁着眼,问道:“躺着怎么不睡?”   虞枝枝恹恹说道:“早上回来睡了好久,现在没有一丁点睡意。”   尤怜说:“那好,我们说说话。”   两个女孩说起了并州的往事,虽然她们两人从前并无交际,但看的是同一片天,站的是同一块土地,风土人情,节日习俗,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尤怜说道:“父亲有一年回来一趟,牵着一匹大马,腰上挎一柄大刀,他一回来,吓得强买我家田地的乡绅抱头就跑。”   她略带黯然地说:“但他也就回过那一回,之后,我家的地,依旧给夺了去。”   尤怜说:“那时我伯母在给我说人家,我就想,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武夫,一个恶狠狠的武夫。”   说到这里,屋内淡淡的怅然霎时间消弭无踪,顿时笑声一片。   虞枝枝笑得乱颤:“恶狠狠的武夫可不行,就你那小身板。”   尤怜脸颊微红:“武夫才好呢,你懂什么。”   似乎想到什么,尤怜推搡了一下虞枝枝的肩膀,强装正经问道:“你们昨夜,什么都做了?”   虞枝枝怔怔红了脸:“嗯。”   尤怜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我听说……五殿下不行啊。”   虞枝枝不免又回想起了昨夜的事。   她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昨夜开始的时候,她见齐琰推拒,于是很莽撞地说道:“殿下,不用耽搁您多久。”   齐琰当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后来,虞枝枝知道了,齐琰,很行。   尤怜很同情虞枝枝,她握着虞枝枝的手,看上去有些伤心:“我明白,你是为了平反当年之事,你何苦这样牺牲?五殿下定是身患隐疾,不能人道,他才这样折腾人。”   她摸了摸虞枝枝惨白的小脸,有些惊惶道:“看看,都没有血色了。”   虞枝枝灌了半盏茶水,灌得太急,又听见尤怜的感慨,不由得咳嗽好久。   她弱弱道:“尤怜,不是你想的那样。”   齐琰行到让人吃不消,昨夜虞枝枝不知哭着求饶了多少回。   虞枝枝对尤怜说她没事。   但尤怜看见的却是虞枝枝面色苍白几乎透明,眉眼倦倦像是大病初愈。   尤怜觉得虞枝枝生病了,她出去,要为虞枝枝请医师,自然是先求到了赵吉利的头上。   于是虞枝枝很羞窘地看见赵吉利走进了她的屋。   跟在赵吉利后面的,竟然是皱着眉的齐琰。   虞枝枝顿时紧张起来,她不知这紧张是从何而起,大约是齐琰从未主动到她屋里来,在她心中,齐琰和她的屋舍,这两件事物,是全无关系的。   扯在一起,就是硬生生的别扭。   现在虞枝枝看见齐琰站在她面前,就感到分外别扭。   齐琰淡淡道:“都出去。”   待屋内闲人走后,齐琰环顾了四周。   屋内有淡淡蔷薇露的气味,齐琰晓得,这是虞枝枝身上的幽香,在夜深时,他曾埋在虞枝枝的颈上嗅到过,那时味道更为馥郁冶艳。   虞枝枝屋内的陈设简单,堪称简陋,但女郎心思巧妙,将破败的宫室布置得生机勃勃。   桌面有些破损,陈旧的木头总会腐朽,但这腐朽桌面上铺着布,让人几乎注意不到这朽烂之处,桌布料子不名贵,却绣满了应季的小梅花,上面放着一只陶罐,罐里斜插一支寒梅。   床幔上坠满流苏,床头放着一只虎头娃娃。   看到虎头娃娃的时候,齐琰挑了挑眉,虞枝枝猛虎扑食一般,挡住了虎头娃娃,她强装镇定:“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琰撩开衣摆坐在她床边,从她手中抢过虎头娃娃:“你真的很闲,还有闲工夫做这个,怪不得近来我和赵吉利还有苍青的衣裳不够穿。”   虞枝枝眉毛鼻子皱在一起:“今后还要做衣裳吗?”   她小声委屈:“一人当两人使。”   齐琰扔开虎头娃娃:“怎么当两人使了,你还做了什么,说说?”   虞枝枝鼓着脸:“伺候殿下。”   “怎么伺候的?”齐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微微摩挲。   虞枝枝放弃了,和齐琰比不要脸,她如今是比不过的。   齐琰不说这茬了,他上下扫了虞枝枝一眼:“听说你病了?”   虞枝枝摇头:“没有病,只有些倦。”   齐琰“啧”了一声:“真娇气。”   虞枝枝恼羞:“殿下,您的事物繁忙,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她示意齐琰赶紧走开。   但齐琰动也不动,他伸出手来,摊平在虞枝枝面前:“药膏。”   虞枝枝不明所以,还是从袖中摸出来,放在他手心。   齐琰旋开盖子,将骨节分明的手指塞了进去,乳色的药膏溢出来,将他手指沾得粘腻。   齐琰抽出手指,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问道:“还疼?”   虞枝枝像是被踩了脚的猫崽,差点跳了起来:“还……还好。”   齐琰伸手掀开被子,虞枝枝慌忙打开他的手,她唧唧哝哝:“做、做什么呀,不要乱来。”   齐琰低头笑了一下,他动作极快,破开虞枝枝的衣襟,将手上的药膏涂抹在她的身上。   虞枝枝杏眼圆瞪。   齐琰的手指烫得她脸颊发红,他低头,呼吸轻微擦在她的唇边,她确认齐琰在这个时候顿了一下,他差点凑近她的唇角。   然后他将药膏抹在虞枝枝胸口。   齐琰目光盯着虞枝枝,他慢悠悠伸出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   “很奇怪。”齐琰说道。   “什么?”虞枝枝气若游丝,她看着齐琰的动作,不由得蜷缩了手指。   她觉得齐琰很能折磨人,从身到心,她想她在齐琰身边定要被他玩坏。   齐琰笑道:“你配的是什么药。”   虞枝枝支支吾吾:“就是……药啊。”   “功效?”齐琰问。   虞枝枝紧张起来,她以为齐琰在怀疑她、审问她,于是一股脑说道:“催动热潮、消肿止痛。”   齐琰轻笑着叹息:“看不出来,竟如此贪吃。”   虞枝枝总觉得齐琰在说不正经的话,她提醒齐琰:“我没记错的话,这药膏是殿下要我制的吧?”   齐琰不置可否:“是吗?”   他问道:“我当时怎么说的?”   虞枝枝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羞耻的东西总是格外忘不了。虞枝枝说:“你说,你不知轻重,要我自备好药膏,还要我忍着。”   齐琰慢条斯理揉了揉虞枝枝的耳垂,指腹触感很好,他道:“小小年纪,心火过炽。我叫你备好麻沸药膏,让你刺青的时候,少些痛楚罢了。”   虞枝枝一怔,歪着头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她一脸沮丧,婉转柔弱,分外可怜道:“我真的心火过炽?”   齐琰点头:“你是。昨夜我被你缠了一宿,差点又发病。”   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虞枝枝花容失色。   昨夜快弄到后半夜,虞枝枝以为齐琰很行,原来齐琰是勉强支撑的吗?   虞枝枝感到一丝羞愧,她握紧齐琰的手:“殿下受累了。”齐琰笑:“嗯。”   虞枝枝被笑得浑身发臊,她忍住羞赧,脸上的红潮却止不住。齐琰似乎就是专程过来笑她这一遭,等他笑够了,他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要走。   虞枝枝费力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殿下……”   齐琰垂眸看她:“还招惹我?”   虞枝枝讪讪收回手,瓮声瓮气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齐琰往门外看过去,门外有细碎的光从树叶中漏下来,落在门槛上,齐琰问道:“是方才那个宫女的事?我知道了。”   虞枝枝放下了心,说道:“多谢殿下。”   然后她又觉得不该对齐琰放心太早,她问:“殿下要怎样处置?”   齐琰漫不经心说道:“总归是要杀,至于怎么杀,那是苍青要操心的事。”   虞枝枝差点跌落床下,她促声道:“不是!我怎么会求你杀她?我求殿下帮一把她。”   齐琰拧眉:“也行。”   虞枝枝大松一口气。   虞枝枝自顾自地说:“殿下不知道,尤怜被吴安康缠上了,吴安康是西内的管事太监,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怪可怜的。”   齐琰拆下她的一绺头发,放在手指中绕来绕去,听得心不在焉,他看着虞枝枝朱唇张阖,晃了一下神。   他很难注意到虞枝枝说了什么,他只看见虞枝枝晃了晃他的袖子,最后说的几个字。   “……殿下,你放尤怜在身边做个差事吧,免得她被吴安康惦记。”   齐琰轻轻颔首,并不太当回事。   她眉眼弯弯,露出一对小梨涡:“谢谢殿下。”   齐琰皱了眉,他性情淡漠,肯来虞枝枝这里,就算是破格,而虞枝枝却只管喋喋不休地去讲一个莫名其妙的宫女。   他站起身来按住虞枝枝的肩,他用了一两分力气,就感到掌中的女郎在微微颤抖,她细声细气道:“疼,为什么捏我?”   齐琰撤开手,手指在她颈窝流连了一下。   他直起身来,神色如常道:“都进来。”   守在门外的赵吉利和尤怜互相望了一眼,脚步悄悄走了进来。   齐琰指着尤怜说道:“虞氏身边缺人照料,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婢女。”   虞枝枝被齐琰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些发懵,她反应过来急忙制止道:“殿下!”   但尤怜顺服地跪下:“是。”   齐琰没有理会惊诧的虞枝枝,他带着赵吉利一同迈步走了出去。   屋内,虞枝枝忙扶起尤怜,她解释道:“我没有要你做我的奴婢的意思,方才,我求殿下庇护于你……”   尤怜摇头道:“你不用解释。在并州的时候,你就是一州方伯的女公子,我只是一个小小卒吏的女儿。若不是讨伐鲜卑那一场战事,你不会落难,也不会与我相识,这本就是各人的缘法。”   虞枝枝蹙眉,她握着尤怜的手:“我并不这样想,”她缓缓说道,“我的贵贱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何曾有过不败亡的东西。”   尤怜不解地看着她,虞枝枝神思回笼,她笑笑,说道:“私底下,依旧你是你,我是我,我本就是个宫女,还来个婢女伺候,怪可笑的。”   尤怜虽然有些犹豫,但在虞枝枝的再三嘱咐下,还是答应了。   西偏殿外,齐琰在往前走着,听见赵吉利在身后说道:“虞娘子看起来不大好,殿下不请个医师过来瞧瞧?”   “不好?”齐琰皱眉,“方才看了,未见她有哪里不好,只是脸有些白,她总是一惊一乍的,脸被吓白多少回了。”   赵吉利听见齐琰这样说,便作罢。   只是齐琰往前走了一两步,忽又顿下:“去找个医师过来。”   齐琰走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又折了回来,虞枝枝不明所以,尤怜慌慌张张从虞枝枝床榻上站起来,安静侍立。   齐琰刚跨过门槛,身后赵吉利小跑着过来了:“殿下,正巧方医师来了,方医师是虞娘子旧识,想来对虞娘子的脉象熟悉一些。”   齐琰停住脚步,慢悠悠转身去看方岐。   眼前的年轻医师儒雅俊秀,他背着医箱,恭敬向齐琰行礼之后,就关切地望着榻上的虞枝枝。   齐琰循着他的目光往后望过去,虞枝枝腰肢软软靠在榻上,温婉点头向方岐示意。   这莫名其妙的默契。   齐琰转了转手腕上墨绿的佛珠,心中烦躁。 第27章 磨墨。   齐琰盯着方岐,他忽地想起来,方岐这个人,他在虞枝枝身旁见到了许多遍。   不可控制地,他想起上回在濯龙园垂钓时候看到的虞枝枝和方岐。   两人神色亲昵自然,有时虞枝枝还踮起脚尖凑到方岐耳边说话。   回想起来,这两人分外让人生厌。   虞枝枝本在淡淡微笑,忽然被齐琰冰冷地盯了一下,她顿时感到浑身发寒。   这人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痛快了?   虞枝枝并不认为这是因为方岐的缘故,齐琰曾亲口说过,他根本不在意方岐。   他们这样的小人物,齐琰怎会看在眼里,虞枝枝自己也不过是齐琰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那是为什么?   或许,齐琰很痛恨她这副娇娇弱弱等着看病的样子?是了,他自己都很少看病。   大约和从前他嫌弃虞枝枝捡回沾了雨雪的柴火一样。   他的话还回荡在虞枝枝耳边——你一个宫女竟然娇生惯养如此,未免可笑。   虞枝枝“懂了”,于是心虚地推辞起来:“殿下,不用了,我没有病,只是有些累。”   她微微垂着眼睫,像是害怕与齐琰对视。   方岐被赵吉利半路逮过来,本就心中坠坠,看见虞枝枝这副样子,更是忐忑起来,他脚步迟疑。   看在齐琰眼中,他更觉得虞枝枝和方岐两人之间有什么在瞒他的事。   齐琰沉声:“诊脉。”   方岐转头看虞枝枝,见她脸色惨白,眉眼却有艳色,他显而易见愣了一下。   齐琰审视着看着方岐眼中的怔愣,他目光沉沉,拨了拨手腕间的佛珠。   炭盆中红炭烧出一声细微的爆裂声,这细微的声响显得室内的安静尤为死寂。   齐琰面色阴沉,虞枝枝和方岐更加不自在,于是齐琰愈发觉得他两人有鬼。   在这莫名其妙的氛围中,方岐硬着头皮走到虞枝枝的床榻边上。   他刚要将手搭在虞枝枝腕上,一向机警的赵吉利终于反应了过来。   赵吉利大声道:“尤怜,替虞娘子放下帘子。”   尤怜如梦初醒,闻言将帐钩一拉,放下了床帷,她又机灵地为方岐递上帕子。   方岐接过帕子,虚虚搭在虞枝枝腕上。   虞枝枝纤细苍白的手腕从藕色的床帐之中伸出,晃悠悠挂着一只墨绿的镯子,这玉镯仿佛能轻易折断她的腕,衬得她十分娇弱。   虞枝枝隔着帐对方岐说:“方药丞,我没病。”   她不想让齐琰觉得她是一个麻烦精。   方岐收手,说道:“虞娘子身子娇弱,虽没有生病,但……”   他抬起眼睛,并没有敢直视齐琰,他犹豫着说道:“房事上要尤为小心,万不可随性而为。”   方岐把脉的时候觉得略微不对劲,但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虞枝枝来冷宫才几天。   帐内虞枝枝的影子看起来都分外僵硬,但帐外的齐琰却淡然如初,不置可否。   赵吉利忙道:“方药丞辛苦了,”他给方岐提药箱,“药丞路上走慢些。”   方岐看着赵吉利提药箱的动作很是伶俐,沉默了一下,行礼退去。   尤怜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屋内又剩下齐琰和虞枝枝二人,齐琰走到床榻边,隔着帐子问虞枝枝:“你在慌什么?”   虞枝枝支支吾吾:“我、我哪里慌了?”   虞枝枝反客为主:“倒是殿下你,沉着一张脸,快将方药丞吓到了。”   齐琰蹙眉深思,然后他逼近一步,隔着轻薄的垂帷,抬起虞枝枝的下巴,他用拇指隔着薄纱摩挲着虞枝枝的肌肤:“莫不是你串通了那个药师,让他过来提醒孤房事小心?怎么,吃不住?”   虞枝枝被他的手指烫到脸颊生红:“我才没有说那种事呢。”   齐琰哼了一声,捏了虞枝枝的下巴:“好好养着,本欲今日带你去东观的……”他上下扫了一眼虞枝枝,“如此不中用。”   虞枝枝错愕,方才不中用的还是齐琰,怎么一下子就成她了?   她来不及细想,对着齐琰的背影喊道:“殿下,我养好了,可以去东观。”   但齐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丝毫不理会背后的虞枝枝。   齐琰回到寝殿,见到赵吉利在殷勤地给他打扫宫殿,整理床铺,齐琰不解:“做什么?”   赵吉利道:“昨夜奴婢没有预备,床榻都没换上个喜庆颜色,还有,这帷幔也应当换成红的才好……”   齐琰看着悬挂了一般的红帐,他皱眉:“换回来。”   赵吉利动作一顿。   齐琰说道:“这里一切照常。”   赵吉利只好讪讪地收回来手里的帷幔。   他本还想趁着今日给虞氏请个封,看来殿下并无此意。   原以为今日之后,殿下不再是一个人,但他家殿下似乎更情愿一个人。   .   德阳殿内,皇帝在和齐琢下棋,董泰和周节侍立一旁。   父子两人闲聊般地说起了齐琰和虞枝枝的事。   皇帝落下一枚白子,说道:“你看中的那宫女却是五郎的房中人,这事便到此为止。”   齐琢不在意道:“原是不知道的,既然是五弟的人,儿子自然不会再要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玩意。”   父子两人谈话异常温馨,浑然不似天家父子。   这也是天子性情使然,天子原本不过是一个藩王,懒散逍遥惯了,全无帝王威仪,当皇帝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暂且掌控了局势复杂的朝廷,却没有更多的心气和手段来重整朝纲,这天下依旧延续着前代的沉沉暮气。   洛京之中,宦官,外戚,士族争权夺利。边郡之地,西北羌乱不止,东北鲜卑压境。更别提地方士族豪强吞并土地,民不聊生。   但皇帝本人,却整日沉迷于修建皇家园林,大兴土木,以满足个人私欲。   他精心摆弄宦官外戚和士人这些棋子,也不过是为了他的舒心日子罢了。   皇帝再落下一枚白子,笑道:“琢儿,你要输了。”   齐琢也笑:“父亲棋艺高超。”   下完这盘棋,皇帝伸手,周节扶起了他。皇帝说道:“好不容易回洛京一趟,就不要急着走。”   齐琢笑笑不言语。   皇帝说:“过几日校猎,你也随朕一起去,你骑射功夫很好,让你弟弟们也学学。”   齐琢称是。   皇帝望着殿门口,缓缓说:“校猎回来,就是太后的生辰,不如在太后生辰后再去封地?”   齐琢久久没有言语。   皇帝也沉默良久,他说道:“你母亲当年的事,太后是无心之失。”   齐琢的母亲李昭仪身份很尴尬,她原本是臣子之妻,却怀上了当时还是藩王的如今天子的孩子。当年皇帝去封地,没能带走李昭仪,这事原可以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皇帝多年后回到洛京,登上大位,这时的皇帝免不了任性一回,非要李昭仪带着齐琢入宫。   此事是皇家的丑事,当时的太尉卢光上表,反对李昭仪入宫。北宫之内,太后也很不赞同。   群情汹涌之下,李昭仪不堪忍受,自缢死在宫中。齐琢的身份也被宫内宫外怀疑不休,直到他渐渐长大,越长越像皇帝……   齐琢心中一直恨着太后还有卢光等人,对于太后的生辰,他自然不会感到丝毫欢喜。   但是,他想到了薛良玉。   在洛京,他的事还没有做完。   齐琢说道:“儿子便在太后生辰之后再走,”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过,太后恐怕不会愿意见到儿子。”   皇帝欣喜地拍了拍齐琢的背:“怎么会!怎么会!”   齐琢眼底没什么笑意,但他的确在笑:“校猎的事,五弟和六弟都去吗?”   皇帝犹豫了一下:“五郎身体虚弱就算了。”   齐琢摇头:“五弟正该多出去走走,憋在西内才是要憋出病来。”   皇帝面色有些严肃,看起来有些迟疑,他沉沉点头:“也罢。”   齐琢又说:“五弟身边没什么伺候的人,校猎少不了人照应,父亲让五弟将他的宫人都带着吧。”   如此细碎的小事,齐琢却忽然嘱咐起来。   天子不以为然,但侍立一旁的董泰和周节悄悄对视了一眼。   这难道是……依旧对虞氏念念不忘?   齐琢从德阳殿离开,走在宫道上,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笔直,他扯了一把白果树金黄的叶子,他将干枯的叶子捏碎,低低说道:“等了一天,为他二人促成了好事,你却是一点都不曾着急。”   他的声音散落在风中:“便同我回代国吧。我为你准备了马车,你会喜欢的。”   干枯的白果树叶落在齐琢的脚下,齐琢踩了过去,不经意将叶子碾为粉末。   枯黄的飞叶飘进虞枝枝的窗,虞枝枝起身去关窗户,发现已经近黄昏。   她感觉身子松泛一些,觉得是时候去齐琰寝殿求他带自己去东观。   若是耽搁了,一下子就要到夜里,虞枝枝不太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精疲力竭的夜。   最好是在天黑之前就回来。   虞枝枝计划得很完美,她换好衣裳出门。   虞枝枝来到齐琰寝殿,夕阳落下的光芒晕黄,落在虞枝枝身上,为她渡了一层灿烂的模糊边沿。   齐琰从书案上抬眼就看到了她,他莫名觉得虞枝枝身上的光并不是借了日光。   虞枝枝从余辉中走出来,她缓步走向齐琰,落日细碎的光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流转。   她走近齐琰,躬身行礼,软软的腰肢弯成妩媚的弧度,齐琰的目光在她的腰间流连,没有看出个究竟,虞枝枝就已经站起来了。   虞枝枝说:“殿下,东观……”   齐琰忽然握住她的腰:“别动。”   齐琰去抓她手腕上的光。   仔细去看他才发现,虞枝枝手腕上的不是光,而是一寸几近透明的肌肤。   入手温软细腻,他想到了昨夜的艳绝温柔乡。   他手一紧,就将虞枝枝扯入怀中,他起了兴致。   虞枝枝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她晕红着脸,说道:“东……东观……”   齐琰挑开裙子,握住虞枝枝的膝头,缓缓分开:“东什么观。”   虞枝枝眼睫微颤,她几乎陷进齐琰的怀中,小腿有些发冷,她的纤巧膝头有了淡淡绯色。   腿上的寒意惊醒了她,她拦住了齐琰的手,红着眼眶委屈道:“还疼。”   齐琰思忖一下,若真将虞枝枝弄伤,他不算痛快。   他坐直起来:“磨墨。”   虞枝枝松了一口气,从他的腿上跳了下来。   虞枝枝站在书案旁,拾起墨锭,旋着圈儿磨出细细的墨汁。   她的手指犹如玉笋般,细长白嫩,指节微微泛粉,却又不过分嶙峋,恰到好处的柔腻可爱。   齐琰看了半晌,说:“手倒是灵巧。”   虞枝枝不解,张开五指看了看,娇憨道:“算是吧。”   齐琰忽地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   许久后,齐琰衣着齐整,只是下摆处微乱,他倚靠在椅上,有些懒散。   虞枝枝站在不远处,她双手止不住地发颤,掌心发烫,指骨处更红,她背对着齐琰,在银盆中洗手。   ……   齐琰优哉游哉看书,有时抬眼看一下仍在不住揉搓手心的虞枝枝。   寒冬腊月的,虞枝枝怕羞不肯去唤人要热水,她就着冰寒刺骨的冷水在洗手。   她鬓发微乱,细绒绒的发丝垂在眼睫上,眼角红红,可怜极了,齐琰觉得她这样子很美,她这样子俯身用软滑的小手磨墨的时候,神色更美。   虞枝枝还在没完没了地洗手,水珠溅在银盆里,滴滴答答不住地像,齐琰觉得太过扰人,他道:“还没洗完?”   虞枝枝顿了顿,委委屈屈:“洗完了。”   齐琰笑:“至于吗?”   虞枝枝不言不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齐琰淡淡说道:“明日去东观,那是藏书之地,《四十二章经》应当是有的。”   他合上书,看着眼前秾艳妩媚的女郎,他缓缓说:“明日你换一身内官服饰,跟着我过去。”   虞枝枝眸中一下有了光:“殿下千万不要食言。”   齐琰淡淡瞥了她一眼。   正说这话,赵吉利走了进来,他一下子就看到虞枝枝冻得发红的手,他惊讶道:“虞娘子,你的手……”   他转头看了一眼盛满冷水的银盆,不解道:“这么冷的天,这么用凉水洗手,这么不唤奴婢一声呢?”   齐琰道:“她……”   虞枝枝害怕他说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连忙打断:“方才磨墨,染了一手,我想着烧水还要一阵子,满手粘腻很不舒服,这才就着冷水洗了,不打紧。”   赵吉利疑惑:“粘腻?是磨得太稠了?”   虞枝枝嘴唇动了动,垂下了眼睛,闭嘴不语。   赵吉利看向齐琰:“是哪里翻了墨?奴婢过来收拾。”   齐琰淡淡看了一眼虞枝枝的手,说道:“不用,虞氏已经收拾干净了。”   既然齐琰都这样说了,赵吉利就不去瞎忙活,他略带不安地对虞枝枝说道:“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奴婢就好,娘子怎可亲自劳累。”   虞枝枝晕红着两颊:“不、不劳累。”   不劳累吗?   赵吉利低眼去看她的手,她的指尖还在微微打着颤。   真是娇贵的女郎。   赵吉利不再去管磨墨洗手的事,他对齐琰说道:“殿下,今日有信……”他迟疑道,“但天色已晚,虞娘子也过来了,殿下还是先歇息,明日再处理。”   天已经黑了,姬妾在旁,齐琰初尝了□□,正是舍不得丢开的时候。   赵吉利想,今夜他应当识趣一点,将口信传到,然后关门离开。   要不然呢?难道赶走貌美女郎,和青灯与案牍作伴?   但齐琰随意指了一下虞枝枝:“你回去。”   他对赵吉利说:“拿过来。”   赵吉利顿时一阵无言。   虞枝枝从齐琰寝殿走出来,她仰头看了看天,树梢挂着一轮明月,月光悠悠,她顿时有些怅然。   她没有回到西偏殿,而是走在没有灯的路上,径直来到了薛良玉的屋子。   她轻轻扣响门扉:“薛姐姐,睡了么?”   薛良玉没有睡,她呆愣愣地坐在窗边,手心握着一枚青玉佩,这块玉在月光之下,幽幽泛着光。   昨日,齐琢向皇帝求纳虞枝枝,薛良玉不知道,齐琢这举动,多少是对虞枝枝见色起意,多少是为了逼迫自己。   齐琢总是惯于使这些手段,他总想摧折她一身傲骨,将她打碎,让她不再是她自己,然后屈服于他。   薛良玉不会让他如愿。   敲门声唤醒了薛良玉的沉思,薛良玉像是烫到一般,将手中的青玉佩飞快扔到地上,她垂眸看着青玉佩,依旧是完完整整的。   薛良玉开门,看到了虞枝枝。   夜色之下,虞枝枝的面色有些苍白,但她眉眼却极尽妩媚,薛良玉很快猜到虞枝枝可能经历了什么。   她感到心头发冷。   若是昨夜,她去向齐琢求情,能否能够保全虞枝枝?   虞枝枝自是不知道薛良玉的万千愁绪,她边解开斗篷边走了进来,她说道:“本早就想来和薛姐姐说说话的,却到现在才养足了力气……”她停顿一下,接着说道,“到现在才有时间过来。”   她跟着薛良玉坐下,问薛良玉道:“薛姐姐和代王认识?”   昨天虞枝枝听齐琰说薛良玉和齐琢认识的时候,心中很是不解,薛良玉怎么会和阴狠的齐琢是熟人?   等听到北宫传来消息,说齐琢向天子强要她,虞枝枝便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件事,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虞枝枝才得空来到薛良玉这里。   听见虞枝枝问起齐琢的事,薛良玉沉默了一下,说:“是,我曾经是代王的宫女。”   薛良玉垂下眸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虞枝枝不知道薛良玉在想什么,只是感到她有些沉郁。   虞枝枝感到她似乎窥探到了薛良玉心中深藏的隐秘,她有些不安起来。   薛良玉在这时抬起眸子,眼神分外冷静,她说:“我曾委身于代王。”   虞枝枝手指颤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表情不要那么惊讶,但她说话结巴起来:“这、这样啊。”   屋内顿时有些沉默,虞枝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按现在薛良玉的状况来看,她必然和齐琢分道扬镳了,要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冷宫。   沉默了许久,虞枝枝终于站了起来,她状似平常地说道:“夜深了,就不打扰你休息。”   虞枝枝往门外走去。   浓云遮掩住银月,夜晚骤然黯淡无光,薛良玉叫住了她:“枝枝。”   虞枝枝回头,她听见薛良玉对她说:“他们那些人都是没有心的,你千万要明白。”   虞枝枝知道薛良玉是在用自己的过去提醒她。   寒风吹动她的斗篷,从缝隙中灌了进去,虞枝枝对薛良玉的话感到懵懂,她说道:“我知道了。”   虞枝枝冒着寒风回到西偏殿,她沾床便睡,一夜昏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赵吉利已经等待外头了。   虞枝枝很不好意思地拾掇好自己,出来见他,赵吉利捧来一身皂色内官服饰,对虞枝枝说道:“虞娘子,殿下吩咐,请换上这身衣裳再去寝殿等他。”   虞枝枝接过这一身衣裳,等赵吉利走后,慢吞吞地换上。   她对着铜镜略微发窘,昨日听齐琰说还不觉得怎么样,换上之后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本就生得一副白皙柔媚的样子,扮成一个小太监,竟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仿佛是当下权贵人家特意买来的昳丽妖童,极为不正经的样子。   虞枝枝忍着满面红云,出现在齐琰的寝殿。   齐琰披着发,穿一身雪白寝衣,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他站起来,轻轻摇头:“不成样子。”   虞枝枝无端紧张起来,她疑心齐琰是故意要挑错,好叫她没法随他去东观。   她悬着心问道:“哪里不妥。”   齐琰走近了她,他站在她身后,手掌在她腰间拂动,虞枝枝感到腰上一紧,齐琰握起她腰后的布料,勾出了她细细的一段腰身。   齐琰靠着她的耳根,在她身后说道:“抬头。”   虞枝枝惶惶抬头,看见她正对着一面硕大的铜镜,濛濛镜光之中,她看见自己眼眸雾蒙蒙地,自有一段媚态。   身后的齐琰身量极高大,他握着虞枝枝的腰身,就像在捏住一只雏鸟。   齐琰慢悠悠地说:“不太合身。”   他嫌弃道:“太瘦。”   然后他的手指往上,慢条斯理地沿着她的脊骨,勾住她身上的裹布。   虞枝枝双手抱臂,惊慌道:“殿下!”   “怕什么?”齐琰的手滑进虞枝枝的衣襟,解开了她的束缚。   他这才满意地端详铜镜中眼泪汪汪的美人。   虞枝枝浑身抽干了力气一般,歪倒在齐琰的怀中,齐琰伸手扶住她的软腰,他道:“这才顺眼一些。”   齐琰大摇大摆地带虞枝枝出现在南宫,虞枝枝虽然穿着太监服饰,但她胸前鼓鼓囊囊,腰间空荡荡的,再瞎眼的人也能看出她是一个女郎。   虞枝枝小心跟在齐琰身后,犹感羞耻。她本就厌恶别人打量她的身材,现在她的身形一点都没遮掩,还穿了太监的衣裳。   虞枝枝问:“殿下,我不会被人认出不是太监吧?”   齐琰瞥她一眼:“你怎么会这样想?”   虞枝枝稍感宽慰,应当不会这么简单被认出吧。   但齐琰却接着说:“谁看不出你是个女人?”   虞枝枝惊诧地望着齐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齐琰脚步不歇,虞枝枝咬着唇,小跑着追上了他。   她就知道齐琰不会是什么善人。   原本在西内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个赵吉利,顶多加上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苍青知道。   一出西内,虞枝枝的脸皮就不够用了。   这恶鬼的花样层出不穷起来,她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齐琰带着虞枝枝走到东观,过往的宫人看见沉寂冷宫的废太子出门,都极为惊愕,当他们看见齐琰身侧的虞枝枝时,神色各异。   宫人都听说了,五皇子新得了尤物,西内都称这新宠“虞娘子”。   眼前这人,虽然穿着太监衣物,却苏胸细腰的,分明是个尤物,这自然就是那个虞娘子了。   废太子荒唐,他的宠姬也是个祸水妖姬,竟然光天化日的……啧啧啧!   虞枝枝一路都很羞窘,她仿佛能从宫人沉默的面孔中看出听到他们的议论。   虞枝枝不安地扯了扯齐琰的袖子:“殿下,他们都在看我们。”   “是吗?”齐琰毫不在乎。   他伸手,灼热的手掌就包裹住她的小手,虞枝枝心尖一颤,她发觉众人隐晦的目光,只想赶快扔开齐琰的手。   但齐琰不会允许。   他带着笑意说:“虞氏,既然成了我的人,就不要想着什么落日朝霞,更不要想着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他语调轻松又愉快:“我会把你弄脏。”   他伸手一拽,虞枝枝直往他怀里倒,他笑:“不开心吗?”   虞枝枝不敢抬头,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闷声道:“开心。”   齐琰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扯开,面无表情道:“说谎。”   齐琰漆色的眼珠在缓缓移动,他眼中有浅淡的光,虞枝枝盯着他的眼睛,看先他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   虞枝枝莫名想起冬夜廊下的风灯,寥廓又孤独。   虞枝枝不懂齐琰,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她要赶紧讨好他,免得他又做出什么让人猝不及防的举动。   虞枝枝张开双臂,抱住了齐琰的腰,她将脸颊贴在齐琰的胸膛之下,感到双颊微微发烫。   “开心。” 第28章 藏书室内。   风将虞枝枝的鬓发吹乱,将她的一绺乌发吹得贴到齐琰的胸口,齐琰微怔,他双手掌住虞枝枝的肩头,将她推了出来。   他伸手,将她的发拢在耳后,他动作温柔,却皱着眉,似乎很是不解。   他拉开了和虞枝枝的距离,环顾左右,冷声道:“你们在看什么?”   宫人连跪了下来,死死垂着头。   虞枝枝抿出一个微笑。   只要顺着毛捋,其实齐琰也会理解她一丁点的。   齐琰往前走,没有回头看虞枝枝,虞枝枝亦步亦趋跟随他走到东观。   东观巍峨,殿阁相望,楼高三层,高阁十二间。   最上一层典籍如云,虞枝枝走进其中,感到晕头转向。宫廷藏书之多,令她瞠目结舌。   虞枝枝家世吏两千石,也就是说,她虞氏的每一代最起码有一个郡守,辉煌时三公九卿也不在话下。   但她家却没有这样多的藏书,虞枝枝一时间真感觉自己是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   虞枝枝开始还在仔细搜寻《四十二章经》的,后来就渐渐忘了,她在书阁越走越远,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找不到齐琰了。   虞枝枝没有太过着急,齐琰不在这里,她不用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趣味”,还能松泛些。   虞枝枝在书架之间走动,她目光微微一凝,她看到了外祖父乔公的大作《尚书解诂》,她伸手,将这卷书取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翻动,透过棂格往后望去,虞枝枝看见有人走了过来。那少年穿着杏黄缎衣,年纪比齐琰稍轻,他身边跟着一个太监,边走边说话。   太监问道:“六殿下,你是要拜访哪位校书郎吗?唤他入北宫便是,何必殿下亲自过来。”   少年说:“我是过来看书,”他敲一下太监的头,“况且,这些校书郎都是读书人,怎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太监捂着脑袋两声说知错。   虞枝枝于是清楚了,这少年就是六皇子齐琅。   齐琅身边的太监恍然大悟:“是了,贵妃娘娘前几日在圣上那里说了,殿下的《尚书》学得极好,殿下这是过来临时抱佛脚?”   太监的头又挨了一下。   虞枝枝躲在书架后,忍不住捂嘴偷笑。   齐琅和太监两人顿时停了下来,他们往虞枝枝这边望了一下,虞枝枝微微避了过去。   齐琅皱了皱眉:“什么声音?”   太监说:“是东观的宫人吧,殿下要看《尚书》,不如去问问这宫人。”   齐琅说:“不看《尚书》,去给我找《尚书解诂》。”   太监很了然的样子:“是乔公所著的那本?”   齐琅忽然想起一事,他说:“当初乔公离开洛京,家中藏书太多,将好多送到了东观。若是寻得了乔公亲手誊录的《尚书解诂》,就先送到千秋殿,母妃看了旧物,也可寥慰怀念故人之心。”   虞枝枝轻轻靠着书架,将《尚书解诂》抱在怀中,她拧眉有些不解。   张贵妃要看她外祖所著的《尚书解诂》来怀念故人?   张贵妃不是恨毒了乔家吗?   虞枝枝还没有想明白,齐琅身边的太监就出现在她的身边,那太监随意指着虞枝枝说道:“六殿下要找《尚书解诂》,那书放在哪儿?”   虞枝枝抱紧了手中的书,有些舍不得将书给他,她还没说什么,那太监就像见了鬼一般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个女……”   太监飞快上下扫一眼虞枝枝,有些脸红。   齐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了?”   他缓步走过来,走到虞枝枝跟前,他也有些发愣。   虞枝枝身材太过出众,尤其是这一身太监衣裳,让她的丰盈之处显露无疑,她明晃晃就是一个艳色逼人的女郎,这样打扮起来,多了一分欲说还休的意思。   让人忍不住往风流处去想。   齐琅愣愣看了虞枝枝半晌,忽说道:“我见过你,那日在母妃殿内小憩,就是你进来送茶水的,你记得吧?”   虞枝枝正要点头,目光忍不住从齐琅身边移开,她看到了倚门而立,一身鸦青锦袍的齐琰。   他神色冷淡地站在阳光底下,他背对着光,鸦青色的衣袍让他整个人都冷凝起来,尽管他站在光中,却没有半分暖意,他眉眼隐隐,安静得像一个蛰伏凶兽的影子。   但只要他站在那里,虞枝枝就感到莫名的心虚,她吞下了要说的话,差点紧张得咬了舌头。   虞枝枝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究竟。   齐琅显而易见地没有发现虞枝枝的心不在焉,他看向虞枝枝怀中的书卷,问道:“你看什么书?”   虞枝枝没来得及回答,齐琅已经看到了上面的字,他喜道:“这是我正要找的《尚书解诂》!”   他看着虞枝枝,有些腼腆:“多谢你了。”   虞枝枝只得忍痛割爱,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了他。她勉强应付了齐琅,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后头的齐琰身上。   齐琅连唤了她两声:“你在听吗?”   虞枝枝回过神来,对着齐琅抱歉一笑:“殿下,怎么了?”   齐琅说:“我在问你,这段时间怎么没看见你。”   他心底有些不好意思,那日睡醒后,他心中惦念着虞枝枝,暗暗问过身旁服侍的人,方才进来倒茶的宫女是谁。   身边人都说,既然是面生的宫女,那就应当是张贵妃为他选的侍寝宫女。   齐琅满怀期待地等着,后来见到的侍寝宫女却根本没有虞枝枝这个人。   齐琅没找到想要的,心中厌烦,那些宫女也随意打发了。   没想到今日,他却又见到了她。   虞枝枝听见齐琅这样问,她说道:“殿下不知道,我这些日子都在西内。”   “西内?”齐琅发怔,他忽然想起来他从未问过虞枝枝的名字,便问道,“你叫什么?”   虞枝枝说:“奴婢是虞氏。”   齐琅怅然若失:“你就是五哥的‘虞娘子’?”   虞枝枝有些脸红,什么“虞娘子”,也不是个正经封号,西内的人胡乱叫叫也就罢了,怎么六殿下也这样叫她,奇奇怪怪的。   她没有发觉齐琅的可惜,她方才和齐琅讲了几句话,一时没留神,现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齐琰已经消失不见。   虞枝枝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齐琰心眼小,虽然不在意虞枝枝,但毕竟是他的“东西”,齐琅是有能力和他“抢东西”的人,齐琰大约会不痛快。   并且,齐琰对她没有十足的信任,他本就不喜她是张贵妃送来的人,现在,她还在和张贵妃的儿子相谈甚欢。   好像解释不清楚了。   她忍不住对齐琅说道:“殿下可有事吩咐?”   齐琅摇摇头。   虞枝枝屈膝说道:“奴婢先行告退。”   虞枝枝匆匆循着齐琰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齐琅的眼前。   她方才看见齐琰站在门口,但问过门口的宫人,都说五殿下并没有出去,虞枝枝于是绕了回来,往一个个小藏书室里去找。   窗棂透出微光,将尘灰颗粒照得清晰可见,藏书室很暗,虞枝枝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问:“殿下,你在里面吗?”   虞枝枝没有得到应答,但她感到一股大力将她扯了过去,她咬住唇,压抑住口中的惊呼。   齐琰掐着虞枝枝的腰肢将她带入室内,顺手合上了门,他用手提着虞枝枝的腰,就像掐住了一只猫。   齐琰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粗鲁的,虞枝枝还没有站定,他就松开了手,虞枝枝跌倒在地上,用左手一扑,卸了些冲力。   她手上墨绿的玉镯磕出清脆的响声,手心在地砖上很快蹭破了皮,有点热辣辣的痛。   虞枝枝顺势跪了下来,极为驯服地说道:“奴婢知错了。”   头顶上传来声音,听不出情绪,也没有丝毫起伏:“哪里错了?”   虞枝枝迟疑着说道:“奴婢是殿下的人,奴婢不该和六殿下说话。”   她知道齐琰多疑,定是怀疑她在和张贵妃有牵扯。   虞枝枝细细的贝齿咬着下唇,一双美目盈盈,她说道:“奴婢知道错了,任由殿下处罚。”   齐琰俯下身子,背着手弯腰看她,他的眼睛和虞枝枝平齐,靠得极近,虞枝枝和他的呼吸几乎都要交-缠。   齐琰淡淡说道:“罚你?疼你都来不及呢。”   齐琰的“疼”字说得令虞枝枝毛骨悚然,温柔的齐琰尚且有股疯劲,现在的齐琰若是发起疯来可怎么收场。   虞枝枝不知该说什么来祈求同情。   齐琰直起身子,说道:“虞娘子想要孤怎么疼你?”   虞枝枝身躯一颤,道:“任凭殿下开心。”   齐琰笑道:“站起来。”   虞枝枝战战兢兢,依言站了起来。   齐琰又说:“贴墙站好。”   虞枝枝不解其意,她磨磨蹭蹭走到墙边,将脊背靠在墙上。说是墙,可四面都摆着书柜,虞枝枝将背贴在书柜面上,腰处是空落落的,往下是臀,紧紧抵着书柜。   她穿着内官服饰,含胸低头了一路,现在被迫挺起了饱满圆润之处,她垂着眼睛,睫毛颤了颤,不敢去看齐琰。   柜中书卷浸着幽幽墨香,虞枝枝觉得她有些亵渎圣人书。   齐琰慢吞吞朝她走过来,虞枝枝紧张得用手指去扣书柜上的云纹木雕。   齐琰提起了她的袖子。   他的手指顺着虞枝枝的腕往里摸索,像一条细细的蛇般蜿蜒缠绕,宽大的袖中,他炙-热的手指一寸一寸拂过她滑-腻的手臂。   虞枝枝忍着羞怯,不敢发出声音。   这细密的折磨很快停止,齐琰收回了手,从她袖中取出了瓷罐,他两指捏住小药罐,虞枝枝看得瞳仁直缩。   她期期艾艾:“殿下,不要在这里……”   齐琰旋开了药罐,慢条斯理将药膏涂上他的食指和中指。   他的手指细长苍白,骨节突出,有些嶙峋,他将药膏涂上手指,光是这一个动作,就让虞枝枝吓得半死。   虞枝枝紧紧揪住裙子,试图去挡住她石榴裙下的风光,她摇头:“殿下……”   齐琰却没有往下,而是往上挑开她的衣襟,他的声音慢慢响起:“你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刺青。”   虞枝枝眨了眨眼。   趁着虞枝枝愣神,齐琰的手指钻了进去,虞枝枝顿时感到胸前一点清凉。   虞枝枝忍住颤抖,说道:“可是……这不是麻沸药膏。”   齐琰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那是什么?”   虞枝枝别过头去,不好意思回答。   齐琰拖长了音调:“原来是弄错了地方。”   齐琰抽回了手指,虞枝枝一惊,她按住他的手掌。   齐琰顿时感到掌心一阵阮绵。   虞枝枝担心齐琰去将药膏涂抹在别的地方,她着急之下按住了他的手,没想到这一举动,让她处于更尴尬的窘境。   齐琰的手指原本只是在上面一处肌肤逡巡,现在,他整个手掌都罩住了她。   要命的是,她还不敢松手。   齐琰慢悠悠道:“你说了算,这药膏用在哪里?”   “就……就这里。”虞枝枝说出这句话,感觉快要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虞枝枝颤巍巍地拢好了衣裳,只感到紧贴内官服饰的突兀之处一阵刺痛,像是被揉狠了。   她来不及自怜,就听见齐琰在警告她:“西内没什么规矩,虞娘子到了南宫或是北宫,却要守着规矩,明白吗?”   虞枝枝瓮声,声音有些哑:“明白。”   门外有了动静,有人推了一下门,虞枝枝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扯着衣裳躲在齐琰身后。   齐琰转身拍了拍她的背,似是温柔极了的样子。   门外的声音有些熟悉,是齐琅在讲话:“这间屋子锁了,”他扬声,“有人在门里面吗?”   虞枝枝紧张地攒紧了齐琰的手指。   方才她和齐琰荒唐的时候,外面都是人,她一想到这一点,只想赶紧撞晕去。   齐琰揽住她的腰肢,手臂缓缓收紧,他擦着虞枝枝的耳垂说话:“今日见了六弟,虞娘子觉得如何?”   虞枝枝不说话,她害怕被人发现。   门外齐琅在和身边的太监讲话:“没人应,算了。”   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虞枝枝紧绷的身子终于松懈,她这才仰头费力去看齐琰:“殿下说什么?”   齐琰笑着摸了一下虞枝枝的发髻:“找到《四十二章经》了吗?”   虞枝枝摇摇头,她才刚到东观,就碰见了六皇子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不知怎么惹到齐琰,在这里给他揉搓了半天。   她哪里有时间去找。   齐琰说:“已经耽搁够久了。”   虞枝枝一听这齐琰这意思,他竟是打算回西内了,虞枝枝虽闷闷不乐,却不敢表现出来。   虞枝枝亦步亦趋地跟着齐琰走出了东观,行在宫道上,前面不远处就是齐琅。   齐琰回头看了虞枝枝一眼,她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齐琅毫无察觉地向他们走近,和齐琰见礼:“五皇兄。”   一阵寒风往虞枝枝脖子里灌,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齐琰提起袖子,掩唇咳嗽了两声,他淡淡说道:“这么冷的天,六弟还在宫里四处乱走,年轻力壮,着实让人艳羡,”他瞥一眼虞枝枝,“你说是不是?” 第29章 一碗酥酪一碗羞。   虞枝枝口齿黏滞,她不太理解齐琰的话。   难道是齐琰因为自己一身病体而格外羡慕他的弟弟?可这话为什么要拿来问她?   虞枝枝眼神清如水,她认真看着齐琰:“殿下,您没发病的时候,也很年轻力壮。”   齐琰显而易见怔了一下,他语气有些莫名,口中噙着这几个字:“哦?年轻力壮?”   虞枝枝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她声音软软:“嗯。”   齐琅忍不住也咳了一声,他兀自尴尬起来,面前这两人却夷然自若,齐琅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面前这两人太过没羞没臊。   齐琅忍不住说道:“五皇兄,小弟还有事,先走一步。”   齐琰没怎么理会他,只是轻轻颔首了一下,齐琅也不太在意,他带着身边的小太监很快走远。   齐琰抬步,继续往前走。   虞枝枝小心翼翼跟了他一路,大气都不敢喘,在回到西内的时候,虞枝枝鼓足了勇气说道:“殿下,我不会背叛你的,你放心。”   她大概猜出来齐琰为什么这么奇怪,他大约不能容忍他手下的人,可能背叛他,投入张贵妃阵营。   “嗯?”齐琰顿住步子,转头看她。   虞枝枝抬头看着他:“我是殿下的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呵,忠心耿耿。”齐琰并没有被取悦到,他说道,“虽然不知所谓,但有一点你猜对了,背叛我的人,都会死。”   齐琰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他看进虞枝枝雾蒙蒙的双眸中:“会背叛我吗?”   虞枝枝摇头:“当然不会。”   齐琰松开手,笑道:“我记住你这话了。”   虞枝枝见齐琰笑,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乘机说道:“殿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你当初要我配的药是麻沸药膏,那我袖中的药膏可以不随手带着吗?”   齐琰道:“当然不行,我才寻到点乐子。”   虞枝枝一怔。   乐子?什么乐子?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齐琰步履不歇,他往前走,说道:“麻沸药膏制好了吗?”   虞枝枝顿时感到胸口凉飕飕的,她支支吾吾道:“在、在制呢。”   齐琰的声音随风传来:“不想吃苦头的话,就在我起兴致前好好准备着。”   齐琰丢开虞枝枝,兀自回到太康殿,才刚没走几步,赵吉利迎了出来:“殿下,中常侍周节半个时辰前过来拜见,见殿下不在,于是先走了。”   齐琰边取下玉冠交到赵吉利手中,边问道:“他来做什么?”   赵吉利说:“他说并州刺史任满回洛京,给他送了许多皮子野货,他想着殿下怀念故地,便孝敬一些给殿下。”   齐琰面色有些发冷。   流落民间的时候,齐琰曾被并州陈氏所收留,他在并州过了许多年。   但他并不会怀念并州的一切。   赵吉利忖度着齐琰的心思,有些不安地开口道:“殿下,大约是代王滞留洛京太久,他们都忍不住了,前几日范公的书信,也可能是在担忧这件事。”   范公,姓范名华,出身世家大族,与宫中权宦势同水火,后因诛宦一事受阻,愤而辞官,在白氏山大收弟子,传授经学。   虽然避世于山野,但范华显然很忧心宫里的事。   天子渐渐年老,他的三个儿子却年富力强。   代王齐琢的母亲李昭仪出身实在不堪,君夺臣妻,这一点就注定被天下士人所不齿,当年范华等人阻挠李昭仪入宫,甚至最后逼死了齐琢母亲,从此,士人和齐琢一派算是撕破了脸,再无和解可能。   但天子的心却是在齐琢这里的,大权宦董泰也坚定地站在齐琢背后。   天下士人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齐琢成为太子,他们害怕齐琢的清算,他们也厌恶着齐琢身后的宦官势力。   眼见齐琢留京日久,他们坐不住了,前几日,范华就秘密派人送了书信进太康殿,明面上是问齐琰的学问,实际上却托言隐晦地探听齐琰的打算。   赵吉利捧着齐琰的玉冠,将它小心收拾进匣子,他说道:“也是奇怪,怎么不去找六殿下,找张贵妃,竟然眼巴巴地都往冷宫里跑。”   齐琰哂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张贵妃只想做那个渔翁,不会轻易出面。”   赵吉利很快想到今年张贵妃的态度变化。上元佳节,张贵妃主动提起冷宫里的齐琰,于是齐琰能够出现在宫宴上。   上回濯龙园比试,张贵妃也特意将齐琰叫了过来。   赵吉利心慌问道:“范公也是在张贵妃的授意下来找殿下的?”   齐琰道:“倒也不一定。士人最怕看到董泰和皇兄得势,只是他们撺掇不了张贵妃,便来指望上了我。”   赵吉利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天下人都认为,士人诛宦是大义,是为了“催破奸党,扫清万里”。   可他们殿下偏偏不这样认为,不光不屑一顾,还总将那些光风霁月的大人物说成蛇鼠小人。   赵吉利有时候都会被带偏,觉得那些名臣真是沽名钓誉,别有用心之辈。   每当这个时候,赵吉利都会回想一下幼时读过的《孟子》,让浩然正气充盈己身。   赵吉利兀自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他问道:“士人着急也就罢了,周节着急什么呢?”   齐琰漠然道:“不过是三面下注,想要将董泰的位置取而代之罢了。士人诛宦又不能赶尽杀绝,皇帝不用宦官,难道用士人伺候?”   齐琰的话有些刻薄,赵吉利一想到高贵的士人们跑来抢宦官的活计,不由得笑出了声。   赵吉利笑了两声,又有些忧愁:“他们是要将殿下放在火上烤啊,殿下有什么打算?”   齐琰道:“他们利用我,焉知我不能利用他们。诛宦?总要死一大批人。”   赵吉利一惊:“殿下要有所动作?”   齐琰微笑摇头:“不,暂且以静制动,我也要做渔翁。”   .   虞枝枝从南宫回到西内,她在齐琰走后没有回去西偏殿,而是去了东厨。   其实她早已将麻沸药膏的药粉都磨好,将药杵臼连同药粉都放在东厨,只差最后一步将药膏蒸好。   就是这最后一步让她犹豫了好几天。   刺青,想想就疼。   虞枝枝在东厨耗费了快一个时辰,将药膏填进青白色的小瓷瓶,然后将药杵臼和蒸笼等物件收拾好了,这才走出了东厨。   才走出来,她就碰见了尤怜。尤怜手上提着一只鸡笼子,另一只手抱着一个酒坛。   尤怜见了虞枝枝便说:“寻了你许久,原来你在这里。”   虞枝枝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殿下要吃酒吗?”   尤怜说:“不是,这是我设法弄来的,我们自己吃。”   虞枝枝疑惑:“有什么好日子吗?”   尤怜走进东厨,放下手中的坛子和鸡,说道:“我想置一桌酒菜,请你和薛娘子一起,说说话。”   “说话?”   尤怜说:“前些时候我对你和薛娘子做了那些可恶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道歉,所以想寻一个机会,我们三人一起说说话。”   她看着虞枝枝说道:“你来吗?”   虞枝枝点点头,尤怜抿嘴笑了一下,然后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眸子:“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来。”   虞枝枝答应了尤怜去问问薛良玉,只是她刚和尤怜两人走出东厨,就碰见了郑姑姑。   这些日子,郑姑姑很少来西内,因为张贵妃最近心中烦躁,没什么心思来关注虞枝枝和尤怜这两人。   郑姑姑看了一眼她们二人,又看了一眼东厨里放着的好酒好食材,她沉着脸说:“六殿下大病,张贵妃娘娘心情不好,你们虽然离得远,也收敛一些,好酒好菜在这里吃喝着,成什么样子。”   虞枝枝和尤怜齐声说是。   她们两人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原来郑姑姑是因为怕触了张贵妃的霉头,这才躲到了她最不乐意来的西内。   郑姑姑离开后,虞枝枝和尤怜就没什么心思去找薛良玉,她们一起回到西偏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带来了不少冷意,虞枝枝伸手去关窗,忽然看到主殿廊道上负手看雨的齐琰。   他没有穿早上那身鸦青色锦袍,只着这素色单衣,看起来清瘦不胜衣的模样。   苍白瘦弱,清雅秀丽。   但他在夜里完全不是这个模样,虽然他衣着齐整,虞枝枝没有亲眼瞧,但也摸过。   虞枝枝有些怀疑齐琰在装病。   但她马上摇了摇头,今日他望着齐琅还羡慕地说过齐琅“年轻力壮”呢。   蓦地一股寒意浸满虞枝枝全身。   年轻力壮的齐琅怎么就突然病了?   窗外,齐琰对着虞枝枝笑了一下,虞枝枝慌忙之下赶紧关上了窗。   片刻后,虞枝枝愣愣看着紧闭的窗牖。   她干了什么!   她竟敢将微笑看她的齐琰关在窗外!   虞枝枝感到手心冒汗,她急忙又推开了窗。   可是窗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夜色渐浓,虞枝枝坐在屋内有些焦躁。   她往窗外看过去,廊檐下点起了昏黄的风灯,目光再远一点,她可以看到齐琰的寝殿。   虞枝枝不知今夜该不该过去。   前夜,是她主动献身的夜晚,昨天快到晚上的时候,她去寝殿被齐琰欺负了一番。   虞枝枝走回了榻上,抱住虎头娃娃。   齐琰也没有吩咐过让她今夜过去。   虞枝枝吹熄了蜡烛,睁眼躺在床上。   手肘处有些膈,她从中摸出了青白的瓷罐,这是用来涂抹胸口的麻沸药膏。   她攥紧,想着可能的疼痛,皱了皱眉。   她又想起郑姑姑提到的六皇子齐琅的急病。   齐琰真的好可怕。   还是不去吧。   虞枝枝闭上了眼睛,只是没过片刻,她警醒地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赵吉利在外面问尤怜:“虞娘子歇息了吗?”   虞枝枝立刻点灯起来。   虽然她被赵吉利尊敬地叫一声“虞娘子”,但虞枝枝知道,她在齐琰心里还排不上号,一个在西内里仰人鼻息的所谓“娘子”哪里会去拿乔。   虞枝枝让赵吉利进来,赵吉利笑呵呵地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碗乳白的酥酪,对虞枝枝说道:“殿下吩咐,特意将这碗酥酪留给虞娘子。”   虞枝枝看着这碗酥酪眼皮一跳。   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前日夜里齐琰一口一口喂酥酪的场景。   大半夜的,她被齐琰弄得迷迷糊糊,然后抱起来喂这东西。   虞枝枝感到脸上有些发烧。   赵吉利将酥酪端在虞枝枝面前:“虞娘子,请用。”   虞枝枝看赵吉利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一口一口吞下这酥酪,她根本没尝出什么滋味,只硬着头皮吞完了。   她搁下了碗,尤怜将碗收回进了食盒,她们两个看着赵吉利,但赵吉利只是拢手站在一旁。   虞枝枝问道:“赵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赵吉利但笑不语。   过了片刻,虞枝枝扶着尤怜站了起来,脚步有些不稳,她声音若游丝:“劳烦公公带路。”   赵吉利听了,也松了口气。   带着虞枝枝走在灯火渺渺的小径上,赵吉利想起来时齐琰的吩咐。   齐琰散着发,发尾带着一点湿气,他坐在榻上,对赵吉利道:“去赏一碗酥酪给虞氏。”   赵吉利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晚了,虞娘子怎能用得下?”   齐琰说:“你只管去就是。”   赵吉利刚跨出门槛,又回来问道:“今夜要虞娘子过来侍寝吗?”   齐琰说:“你只需站在那里不走,我要她自己过来。”   赵吉利提着灯为虞枝枝照亮小径,他侧身看了一眼虞枝枝。   凝脂般的肌肤比雪还温柔,天真颜色,骨清香嫩。   这样的美人还不疼,可劲折腾什么呢?   赵吉利抬头,煌煌灯光从殿内铺开,晕着黯淡的台阶,丹樨之下,美人背影纤婀,款款拾阶而上,裙摆逶迤。   齐琰端坐殿内,眸中倒映着廊下灯火光。   虞枝枝心内惶惶,慢悠悠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她忽地听见身后木门重重一声钝响,回头去往,只有紧阖的大门,赵吉利已经消失无踪。   她慌张回头,高座之上,齐琰对她抬起了手:“过来。”   虞枝枝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迎着齐琰的目光,她总觉得想逃。   明明两天之前,她才是一心想要勾搭齐琰的那个人。   她缓步走到齐琰跟前,有些不解地看到齐琰右手处的桌几上放了一小盏酥酪。   齐琰注意到虞枝枝的目光,他垂着眼睛笑了一下,伸手去勾虞枝枝的衣带。   虞枝枝陷入齐琰怀中瑟瑟发抖之际,听见他在耳边问道:“就在这里……用这碗酥酪如何?”   这里?   虞枝枝昏昏糊糊抬头,齐琰正巧低头来看她,他目光灼灼,仿佛能将她生生吃下去,他坐在红木椅上,圈紧她的腰身,她一时动弹不得。 第30章 唇珠擦过下巴。   虞枝枝一头青丝铺满了玉床,她双眼微阖,手指无力垂在床榻边沿。   而后,一双更大的手掌捉住她的手指,她指头颤抖了一下,终于驯服平静地被按下。   虞枝枝睁开眼,看见小衣上被泼了酥酪的白渍,乱糟糟的一团,实在糟心。   小衣上的酥酪最后被齐琰一点一点吃了,倒是没有浪费。   齐琰餍足,懒洋洋地将虞枝枝团在怀里,他捏着她微红的手指,忽然看到她的墨绿玉镯。   齐琰说道:“怎么带上这样一只破镯子?”   虞枝枝低头去看,原本这墨绿玉镯只是成色不好,现在却多了一个豁口,明晃晃一个残次品。   两年前她有过许多贵重的首饰,家里出了变故后,她让姆妈都拿去换了钱。   进宫后,她不爱用贵重的首饰,只是光秃秃的手腕在爱美的宫女中格格不入,她于是也戴上一个玉镯。   虞枝枝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说:“在东观磕到地上了。”   齐琰拧眉,回想到藏书室中虞枝枝跌落的样子,他将虞枝枝的手拉开,果然看见了淡淡的血痕和破皮。   虞枝枝看着齐琰沉下脸,有些不安地想要缩回手,但齐琰没有放开她。   齐琰说:“药膏。”   虞枝枝眉心一跳,终于还是一副认命的表情,从齐琰的怀里起身,去拿她的药罐。   她一手捏着白瓷小罐,一手捏着青瓷小罐,咬唇问齐琰:“殿下要哪个?”   齐琰看她:“今日又肿了吗?”   虞枝枝开始不解,理解之后只感到脸颊烧得发烫:“没……没有吧。”   齐琰扔下了装着消肿止痛药膏的白瓷小罐:“没肿拿它做什么?”   齐琰看着青色小罐,问:“这是什么?”   虞枝枝委屈说道:“这是殿下要的麻沸药膏。”   她可不委屈嘛,被齐琰折腾得浑身都疼,他还没忘要给她身上留一道伤。   齐琰淡淡瞥了一眼她松散的衣襟,说道:“改日再刺青,今天刺上去的话,不太好看。”   虞枝枝疑惑。   齐琰忍着耐心说道:“春凳上那个瓷瓶是生肌白玉膏,取来。”   虞枝枝将生肌白玉膏取来递到齐琰手上,齐琰伸手接过,借力一扯,虞枝枝跌倒在他怀里。   视线被齐琰的胸膛衣衫遮挡,虞枝枝的手被他拉了出来,冰凉的药膏被一点点涂抹在手心,手心融化了药膏,很快变得发烫。   她手指颤动了一下,还没细细体会,只感到胸口一凉,她一惊,推开齐琰,红着眼尾求道:“不要了。”   齐琰目光从她的胸口收回:“若不上药,可要留疤了。”   虞枝枝循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了身上发红的牙印……   这一上药,又折腾了半宿,虞枝枝在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都似乎被人在不住折磨。   卯时天色昏沉,齐琰却已经起身,他穿好衣裳,侧身看了一眼在床榻上娇弱无力的小东西。   窗牖透出一点并不明亮的光,柔柔地铺在虞枝枝的脸上,她看起来和晨光一样温柔,齐琰蓦地心中一动。   赵吉利走了进来,张嘴准备说话,却被齐琰扫了一眼。   赵吉利一愣,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虞枝枝,躬身悄悄推了出去。   齐琰看着赵吉利消失在门口,拧了眉心。   他伸出手指,先是在虞枝枝脸颊上戳了一下,虞枝枝娇嗔着哼唧了一下。   齐琰手指微顿,他对方才自己的片刻柔情感到惊诧,然后他用力将虞枝枝的肩一推。   虞枝枝惊醒,她抱着被子起身,不安紧张问道:“殿下?怎么了?”   齐琰扭过头没有看她:“如此懒散。”   说完他振袖走了出去。   齐琰走出寝殿,站在廊下看了半天的枯树,还没有等到虞枝枝走出来。   他蹙着眉,重新提步走了进去。   他走进去,看见虞枝枝委委屈屈地倚在床头,双眼湿漉漉看他:“我的衣裳都破了。”   齐琰本有些烦乱的心顿时柔了一点,他看一眼地上的裙衫,眼神飘开,故作淡然道:“什么要紧事?让人送来便是。”   .   尤怜捧着虞枝枝的衣物走进齐琰的寝殿,她感到莫名不安。   她到西内这么久,有一段短暂的时候,她曾想要得到齐琰的垂怜。   她被打发到东厨去做厨娘后,渐渐熄了心思。   后来,她又听说了齐琰的可怖传闻。   据说齐琰从前的侍寝宫女都被他玩疯了,那些女人还被关在大院子里,脸上是斑斓褪色的刺青颜料。   尤怜便再也不敢肖想齐琰,对虞枝枝,她只有满腹同情。   废太子不光有残暴的传闻,还有不行的传闻啊。   尤怜才走进寝殿,就闻到一阵扑鼻焚香,她一眼就看见了虞枝枝。   虞枝枝趿拉着锦鞋,身上穿着长长的绢衣,太长了些,以至于身后还拖着长长一截。   她用束带封住腰,腰肢格外细,衣衫格外大。   她从香盒中取出许多块香饼,混乱撒进了铜兽熏笼之中。火光蓬蓬,立刻香气晕过来,简直有些呛鼻。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虞枝枝有些慌乱,像是在遮掩什么:“尤怜,你来了啊。”   尤怜吸了吸鼻子,觉得屋子里除了浓重的香气还有一股怪味道。   她望着虞枝枝的脸,桃腮妩媚含着丝丝缕缕春意,肌肤香凝带着可疑的红痕。   尤怜看得呆了一瞬,她正要说话,忽从暗处传来冷冷声音:“放下,出去。”   尤怜吓了一跳,这才余光发现里间还坐着齐琰。   她不敢多看,忙放下衣物退了下去。   虞枝枝的恼都要带一些撒娇的意味:“你为什么要凶我的人?”   齐琰笑:“你的人?”他淡淡说道,“天真过了头,就是痴蠢。”   虞枝枝问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琰的目光落在虞枝枝脸上,莫名有些审视的意味,他语调平平说道:“那宫女曾在暗室之内威胁过你,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和她忽然间亲如故友?”   虞枝枝心中一紧,齐琰怎会知道尤怜曾威胁过她,齐琰都知道些什么。   她神色惴惴。   看见她这幅模样,齐琰目光更沉,他静静倚坐,等待着虞枝枝的回答。   他根本不急躁,气闲神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在等着虞枝枝承认什么。   但虞枝枝始终咬着唇,不发一言。   良久,齐琰笑了下,伸手召虞枝枝过来,虞枝枝走到他跟前,齐琰将虞枝枝扯到怀里,态度轻浮地将手伸进虞枝枝松散的衣襟。   他不再问诘问虞枝枝,状似温柔却根本没带半分真意.   虞枝枝按住他的手,极为慎重说道:“殿下。”   齐琰松开他的手,收敛了戏谑之色,只是望着虞枝枝。   虞枝枝从他的怀里起身,抱着他的膝,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坦然,她说道:“我……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但不知该如何去说,可以等我几天吗?我、准备好后,再和你说。”   虞枝枝想,虽然齐琰并没有很喜欢她,但他比较迷恋她的身体,她可以试着将自己的身世告诉齐琰。   只是,她必须要写信问一问姆妈。   她在心里盘算着方岐什么时候能来西内。   齐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信得过我?”   虞枝枝用手撑着椅子半站起来,她笑,露出清浅的梨涡:“我都是殿下的人了。”   齐琰抚过她的发,有些微怔,看起来心不在焉。   虞枝枝将要起身,却花枝力颤,她腰肢一软,重新落回到齐琰的怀抱,她的唇珠轻轻擦过齐琰的下巴。   揽住她腰肢的手倏然收紧。   虞枝枝的脸贴在齐琰胸膛,她整个人埋进齐琰怀里,心里有些不可思议。   她和齐琰什么都做过,现在却因为这种小接触而心跳紊乱。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时紧时松,仿佛它的主人也在心绪不宁。   虞枝枝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齐琰的缎衣上,她抿了一下唇。   她方才好像亲到了齐琰的下巴。   殿外,隔着门传来赵吉利的说话声,虞枝枝忙扑腾着从齐琰身上下来,她绕到屏风后,慢吞吞将自己的衣裳换好。   她走出来,向齐琰告退。   虞枝枝走出去,和赵吉利微微颔首,回到西偏殿。   赵吉利走进寝殿,和齐琰说话:“殿下,北宫传来消息,圣上准备过几天去校猎,听说,这次圣上想要带着殿下同去。”   齐琰拧眉,后又放开:“虽有些意外,但也无妨。”   “哎。”赵吉利听齐琰这样说,便放下了心,他打算出去着手准备着。   赵吉利刚要退下,却止住脚步:“殿下这衣裳是要洗的吗?”   齐琰回头,看见屏风架上搭着的单衣,那是虞枝枝方才换下的。   软香滑腻似乎犹在怀中,他衣袖中满是虞枝枝身上的蔷薇香味,他觉得,这香味沾衣倒也很好。   齐琰淡淡道:“不用,就搁在那里。”   .   虞枝枝回到西偏殿,腰很酸,腿都是软的,尤怜一脸复杂,钦佩夹杂着同情,她为虞枝枝铺好被褥,虞枝枝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虞枝枝有些发怔,她看见床头站着两个稚气的小宫女,她忍不住往周围望了一眼,见四周依旧是简陋的陈设,一张桌,一只陶瓶,一株干梅花,是她的寝屋。   她慢悠悠转头问道:“你们是谁?”   两个小宫女跪下:“奴婢是五殿下派来伺候娘子的。”   虞枝枝一怔,齐琰难道真的将她这个“虞娘子”当一回事?说实话,连她自己都不太当回事的。   虞枝枝抬手让她们两人起身,她忽然想到齐琰的身边都只有赵吉利和苍青两人,她这算是逾矩吧,齐琰为何要选派两个小丫头给她。   难道是……昨夜他很尽兴?   虞枝枝掐了一下手心,让自己不要乱想,她两颊有些晕红,不知是不是酣睡所致,她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宫女说:“奴婢叫忠心。”   另一宫女说:“奴婢叫耿耿。”   虞枝枝呛了一下,她掩唇咳嗽了许久,眼睫都被呛出的泪水染得濡湿。   她虚着声音问道:“你们叫什么?”   “奴婢忠心。”   “奴婢耿耿。”   虞枝枝觉得她懂了一点,齐琰这是在提点她要“忠心耿耿”。   这两个小宫女莫不是派来监视她的吧。   “忠心耿耿”这四个字还是虞枝枝自己说的。那日,虞枝枝对齐琰说,她是齐琰的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齐琰一定是在提醒她!   只是这名字……   齐琰这人知道什么叫委婉吗?   尤怜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她一见忠心和耿耿就忍不住笑,她对虞枝枝说道:“娘子应当也知道了,这是殿下派来的忠心和耿耿。”   虞枝枝伸出素白的手指揉了揉额头,她说:“我听这两个名字有些头疼,”她问面前两个小宫女,“你们的本名叫什么?”   尤怜说道:“娘子,她们毕竟是殿下派来的,若是殿下就想她们叫这个名字,贸然改了,倒是不好。”   虞枝枝虚弱说道:“只是问问,问问。”   忠心便说:“奴婢本家姓钟,序齿三,家里人叫奴婢钟三。”   耿耿说:“奴婢叫陶娇。”   虞枝枝略一思忖,说道:“也罢,你依旧叫耿耿,”她望向忠心,说道:“你叫钟心,在我这里,你是本姓的那个钟。”   钟心道:“谢娘子赐名。”   虞枝枝揉了揉眉心,就准备起身,尤怜走上前一步扶住她,对她说:“这两个小宫女可是一身的本领,钟心最会服侍,耿耿擅长做些点心,”尤怜对耿耿说,“你去做点拿手点心给虞娘子尝尝。”   耿耿问道:“娘子想要吃什么呢?”   虞枝枝莫名怀念起并州街边上的糖葫芦,她也说了出来:“糖葫芦。”   耿耿应了,忙走出去弄糖葫芦。   虞枝枝刚说完要吃糖葫芦,忽想到冷宫匮乏,她就要开口叫住耿耿,但耿耿已经走得没影了。   虞枝枝说:“也罢,等她找不到山楂回来的时候,你同她说一声我不吃了,免得叫她不安。”   虞枝枝懒懒起身,不知为何,这段时间她越发总觉得困倦,大约总在和齐琰胡闹,任再康泰的人来也是吃不消的。   虞枝枝摆动腰肢,腰上乌发晃荡,她坐在镜前,钟心伸手挽住她的发,说道:“娘子的头发真好,是日日用精露润泽吗?”   虞枝枝失笑:“我哪有那种东西。”   说话间耿耿已经走了进来,她手上捧着瓷碗,碗中有几颗晶莹的山楂,她说:“娘子,冰糖葫芦还在挂糖,先拿来给娘子尝尝味道。”   虞枝枝微讶,她才吩咐去做山楂,本以为耿耿会无功而返,还做好准备去宽慰她,她却一下子就拿了过来。   这冷宫里搜寻山楂是这样容易的事吗?   她又想到钟心方才话语间的意思,精露在她口中竟然是十分易得的东西。   齐琰在哪里搜寻来的这两个宫女?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齐琰是在藏富吗?他一个冷宫里的废太子,怎么做到的?   虞枝枝一边缓缓思忖,一边伸手捻起一颗山楂,递到唇边。   钟心为虞枝枝梳好发髻,她梳的是繁复的瑶台髻,梳完之后,她打开虞枝枝的钗饰盒,手指微顿。   盒中只有少数几样简朴的银钗,还有一只突兀的红宝金钗。   钟心只好取了那只红宝金钗出来,又挑拣了几只银钗,算是配上她梳的瑶台髻。   将钗饰戴好之后,钟心微微一怔,她本以为没有珠宝点缀,会让发髻减色不少,但现在一看,因虞枝枝容貌太盛,一时间竟让人忘记去看她的发髻,任何珠宝在她的身上,看起来都是价值连城的。   虞枝枝揽镜自照,笑了一下:“何必这样华贵,不过是在西内来回走走。”   虞枝枝起身,许是因为动作快了些,一下竟感到眼前昏黑,她坐下来,尤怜紧张扶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虞枝枝迷糊摇了摇头:“近来身子有些发虚了。”   尤怜问道:“要不要找个医师来瞧瞧?”   虞枝枝依旧摇头:“算了,免得让殿下觉得我娇气。”   虞枝枝回想起上次方岐过来把脉时齐琰的一脸不悦,她决定还是不要小题大做。   想到方岐,她蹙了蹙眉,上次方岐似乎有些忧心忡忡,她当着齐琰的面不好去问,本以为后面方岐会传信过来说说的,却也没有收到来信。   虞枝枝想了一会儿决定抛开这事,也许是她多想了。   虞枝枝起身没过多久,赵吉利过来了,倒像是掐着点来的,赵吉利乐呵呵道:“虞娘子,殿下在写字,唤您过去磨墨。”   虞枝枝一怔,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只觉得异常窘迫。   磨墨……   赵吉利和尤怜丝毫不觉有异,都在等着虞枝枝出门。   虞枝枝咳嗽了一声,忍住羞怯道:“我……我有些不舒坦。”   齐琰大约料到了虞枝枝的推辞,赵吉利说道:“殿下说了,他在抄《四十二章经》。”   虞枝枝顾不得羞,只好道:“我去。”   正巧这时候耿耿走了进来,端了好大一个瓷碗,说道:“娘子,山楂挂好了糖衣,你尝尝看。”   赵吉利望了一眼碗中晶莹的山楂,眼睛一转,笑道:“老奴拿着吧,到太康殿娘子和殿下一同尝尝。”   虞枝枝跟着赵吉利走到齐琰寝殿,隔着窗往里望,只见郎君素衣博袖,风流俊逸。   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的模样。   只是虞枝枝一见他手边的砚台,就觉得手酸。   走进寝殿,虞枝枝看见小几上隔着银盆,里面的热水还在氤氲冒着雾气。   虞枝枝一脸委屈地抬头看齐琰。   赵吉利端着冰糖山楂,对齐琰说:“殿下,这是虞娘子屋里带过来的山楂,娘子说要和殿下一同品尝。”   虞枝枝侧脸看了一眼赵吉利,抿唇没有说话。   齐琰伸出两指,捻了一颗山楂,他感到手指粘腻皱了皱眉,他偏头对赵吉利说:“你退下。”   赵吉利走后,齐琰将山楂丢进了碗中。   他捏着食指和拇指,有些烦躁的样子,虞枝枝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爱洁的毛病发作了,她乖顺地指了指银盆:“殿下,净手。”   齐琰说:“待会你手要脏,那是留给你的。”   “嗯?”虞枝枝忍着臊,没有追问。   齐琰看向了虞枝枝的唇。   他想起上回那次莫名的冲动,他很想知道虞枝枝的唇有多软。   的确很软。   他将食指往她唇里去探,指尖沾到一点濡湿的痕迹,有些酥-麻。   他将拇指按在她的唇上,诱哄道:“弄干净。” 第31章 唇。   虞枝枝眼泪汪汪,她想拒绝,可是说不出话来。   齐琰声音沉沉:“张嘴。”   虞枝枝只好懦弱地启唇放他进来。   虞枝枝无力仰着头呜咽不止,齐琰搅弄她的唇和舌,像是在摆弄新鲜玩意,他捏了捏她的小舌头,虞枝枝眸光潋滟,难受地唧唧哝哝起来。   虞枝枝软软靠在他身上,竟是站也站不住了。   齐琰玩了一会儿,终于大发慈悲地抽出了他的手指,透明细线从她的唇角扯出,虞枝枝看了一眼,慌忙闭上了眼。   齐琰慢条斯理掏出丝帕,将拇指和食指细细擦拭干净,然后他就着这丝帕去取碗中的糖浆山楂。   虞枝枝觉得脸颊火烧似地难受,因为她看见齐琰隔着手帕去捏山楂,然后将山楂放入了口中。   虞枝枝不确定丝帕上……山楂上有没有沾上她的口水。   她有些不理解,齐琰这样做的乐趣在哪里呢?   他盯着虞枝枝又用丝帕取了一颗山楂,将拇指按着虞枝枝下唇逼她张嘴,然后将山楂塞进她的唇里。   糖浆挂在虞枝枝的唇上,齐琰眸光深沉了一些,他轻轻抹了抹虞枝枝的嘴角。   齐琰问她:“甜吗?”   虞枝枝和齐琰都是站着,但两人离得极近,虞枝枝几乎是靠在齐琰的怀中,她听见齐琰在问甜吗,没来得及回答,就察觉周身气息更炎热了一些,淡淡旃檀香拂过她的鼻尖。   齐琰的鼻梁撞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外。   齐琰的呼吸快要贴在她的唇边,虞枝枝略有惊慌,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   齐琰贴近虞枝枝的面孔看她,他对自己的举动也有些意外,他仿佛是在准备尝尝虞枝枝唇中的山楂。   他几乎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从虞枝枝的唇上幽幽冒出,他忽然不满足于摸她的嘴唇和舌头。   是口脂香吗?   齐琰认真看她的唇,香膏稠腻,因为他的狎-弄晕染成深深浅浅的红,檀红一团粘濡,没有口脂遮盖的地方是娇嫩的粉。   齐琰察觉到自己有些心绪浮动,他拧眉推开了几乎陷进他怀中的美人。   虞枝枝被推搡了一把,迷瞪地睁开了眼。   她看见齐琰神色奇怪,就动也不敢动了。   但齐琰转瞬间又对她笑了:“坐到书案后去。”   虞枝枝惶惶往后望了一眼,想到昨日在那里的荒唐,只觉心有戚戚,但她不敢推辞,磨蹭着走了过去。   齐琰笑道:“坐。”   虞枝枝战战兢兢坐下。   齐琰慢悠悠走过来的时候,虞枝枝一抬头正对着他腰下几寸的那处,她慌忙别开了眼。   齐琰不知从哪里端来一尊铜镜,放在书案上,他站到虞枝枝的背后,按住她的肩膀。   虞枝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眼娇艳,浑身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媚意,她简直不敢去看。   齐琰修长的手从两边固定住她的脸,见虞枝枝不懂,他才伸手,从她的发髻上,将她繁复瑶台髻上的银簪一根一根地拔下。   每拔出一根,他就随手扔到地上,叮铃一声银簪砸在地砖上,每一次,虞枝枝都忍不住抖一下。   她分辨不出齐琰是喜是怒。   最后,齐琰缓慢地拔出张贵妃送给虞枝枝的那只夺目的红宝石金钗。   金钗落地的时候,虞枝枝有些肉疼地闭眼,狠狠皱了一下眉。   齐琰在她耳边说道:“这些簪子,我就留下了。”   虞枝枝睁开眼睛,有些困惑。   她思来想去,难道是因为齐琰才送了两个宫女给她,所以要从她这里搜刮她的首饰?   就当是钟心和耿耿的卖身钱了,虞枝枝怅然想到。   齐琰并不知道虞枝枝的所思所想,他在铜镜中抬了下巴:“打开。”   虞枝枝有些愣神,然后她看见书案上摆着一个黑漆云纹的匣子。   她依言打开匣子,她有些晕晕乎乎了,匣中是各式各样的首饰,金钗玉簪玛瑙珍珠,光璨一片。   齐琰饶有兴致地在她发髻上胡乱插簪子,齐琰俯身,在铜镜中盯着虞枝枝的眼睛,他薄唇开阖,虞枝枝听见他说:“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只许有我的东西。”   等到珠宝插了满头,虞枝枝才发现,那不是雍容华贵,而是不堪入目。   就像是一个不懂打扮的稚儿,偷戴家里的珠宝,夸耀豪富。   很……俗气。   齐琰最后伸手握住虞枝枝的手腕,将她腕上的那只成色不佳的镯子取了出来。   叮当一声,虞枝枝不看也知道,那镯子摔了个粉碎。   虞枝枝手腕一痛,低头一望,齐琰给她套上了一只润绿的玉镯。   虞枝枝简直要诚惶诚恐了,她莫名觉得无端给她送东西的齐琰有些可怕,若她不做点什么,她会更加惶恐,虞枝枝声音有些发抖,问道:“殿下,磨墨吗?”   齐琰捏着她的手指:“嗯。”   虞枝枝半跪在地上,一双小手往齐琰衣摆里钻去,齐琰神色如常,只是轻抚她的头发。   这次出来的时候,虞枝枝躲避不及,竟然是发丝上挂满了白霜。   她要躲,齐琰却按着她的后脑勺,眸光沉沉想她更近一些。   于是闹到最后,虞枝枝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她就着银盆里的水洗脸,而水已经从滚烫变得冰凉。   齐琰招手让她回来,将她扯到怀里,握着她的手要教她写《四十二章经》。   写着写着,虞枝枝衣裳乱了,她又哭了一回,而齐琰依旧是衣冠楚楚。   虞枝枝手指尖儿直颤,她觉得自己在亵渎神佛,铜镜中的两人在一本正经地抄写佛经,但是铜镜之外……   虞枝枝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丁点响声。   日暮时分,虞枝枝倦倦地将脸埋在齐琰怀中,云娇雨怯,格外娇懒。   窗外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虞枝枝扭头看着雨打廊檐,齐琰说道:“出去看雨?”   齐琰带着笑,给虞枝枝拢好衣裳,扶起她无力的腰肢,带她出去。   赵吉利给两人备下坐塌和围屏,可供两人歇息,又能遮挡风雨,围屏内,炭火烧得正旺。   虞枝枝抱着齐琰的胳膊乖巧倚坐,静静看雨。   不远处有一处凉亭,远远地跑来少年和少女,是苍青和小素。   苍青和小素显然是要去凉亭避雨的,两人很狼狈地淋了一路,苍青倒好,他是个野孩子模样,对雨丝毫不惧,倒是小素,看起来格外沮丧。   小素和苍青终于躲进了凉亭,小素浑身湿漉漉的,她拧了拧衣裳,有些发愁。   苍青将外衣脱了,将里头一件衣裳也脱了,他将尚且干燥的衣裳递给小素:“小素,穿我这件吧。”   小素有些脸红地接过,然后背着苍青去换下外面的湿衣服。   小素散乱的长发被搅进了衣裳里,苍青帮着她去扯,恰巧小素回头,一张惶惶的脸还可怜兮兮地滴着水,苍青忽然如小兽一般凑近过去舔了舔。   小素一惊,她连忙去推苍青。   苍青一下含住了她的唇。   廊檐之下,虞枝枝目瞪口呆。   她看到苍青亲小素的时候格外笨拙,像是一只热情的小狗,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然后她意识到她正坐在齐琰身侧,不由得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起来。   她偷眼看了一眼齐琰,见他皱了眉,他站了起来,喊道:“苍……”   虞枝枝忙扯住他的袖子:“殿下,他们要害羞的。”   齐琰眉峰微聚,但没有说什么。   虞枝枝说道:“小素一个这样小的宫女,在冷宫里无依无靠,遇到苍青这样年岁恰好,清俊英武的少年,也不是一件坏事,在这深宫里,有人陪伴,多好啊。”   虞枝枝看齐琰像是要棒打鸳鸯的样子,她豁出去了,缠着齐琰的腰撒娇:“殿下为什么从来不亲我?”   齐琰低头,目光沉沉落在虞枝枝朱唇上,然后他看进虞枝枝的含着雾的桃花眸,他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要亲你?”   雨水滴答滴答,虞枝枝感到脸上有些烧,她在问什么蠢问题。   苍青亲小素,是因为他喜欢小素。   齐琰不亲她,自然是因为他不喜欢她!   这也没什么,反正她也不喜欢齐琰。   虞枝枝感到齐琰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脸上,让她几乎感到脸颊发痒,她慌乱说道:“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凉亭内,小素慌忙推开了苍青,她急得快哭出来:“苍青,你在做什么!”   苍青不解看着她:“我在亲你啊。”   小素更急:“住嘴。”   她慌张将苍青的衣裳脱下推回他的手中,然后不顾雨势正大,她逃窜离开。   小素回到殿内,自己去屋内换好了衣裳,走出来听见琴音悠悠,是她的母妃在弹琴。   小素听母妃说过,父皇与她定情就是因为她的一曲《秋月》。   小素觉得母妃可能说了谎,因为母妃并不得宠,母妃入宫是因为嫡姐的缘故,小素想象不出来父皇和母妃会风花雪月,他们之间实在淡漠。   并且,在来到西内之前,母妃从不弹琴。   小素走过去,看见屋内除了母妃还有薛姐姐。   薛姐姐在和母妃学琴。   妇人拉过小素的手开始数落她:“素君,又疯到哪里去了,看你这一头的雨,你好久没有练琴,快要忘光了吧,你薛姐姐每日都要练上三四个时辰的。”   她边说边用帕子去揩拭小素的额头。   小素惊讶:“薛姐姐怎么这般刻苦?”   薛良玉摸了摸小素的头,笑道:“我听人说,我大约要随贵人们同去校猎,如今不刻苦一些,到时候……”她顿了一下,眸光微闪,“到时候回来,就比不上公主了。”   薛良玉对着妇人深深一拜:“良玉多谢李美人教导。”   李美人扶起她,有些微怔:“谢什么。”   .   周节撑着一柄竹骨伞,踏过积水的土洼,低头见皂靴被溅了泥,不由得皱了皱眉。   三面下注,左右逢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周节悠悠叹了一口气,走到了西内。   来到太康殿,他一个权势赫赫的中常侍见了赵吉利也不倨傲,而是挂着笑问道:“赵公公,殿下在吗?”   赵吉利道:“在、在。”   赵吉利引着周节走过去,周节远远看见廊庑之中设了三面围屏,似有美人软哝娇语。   周节听了听,没有听见男子的应和。   围屏之内传来女郎压抑的惊呼,周节看见女郎慌慌忙忙抱起裙子,猫似地逃跑了。   周节看了个残影,他只知道那女郎应是逃进了寝殿。   周节谨慎地走近围屏,躬身行礼:“殿下。”   齐琰抬手让他起,周节站直起来,发觉角落里有一只秋棠色的锦鞋,那女郎竟是慌得不成样子,鞋都忘了穿。   齐琰和周节说完话,他回到寝殿,带着一身的寒气。   虞枝枝从绡帐中冒出脑袋,卧榻中旃檀香混着蔷薇香,竟是意外地融洽。   虞枝枝赤着白嫩的双足踩在茵褥上,娇气抱怨:“我的鞋子掉了。”   齐琰垂头看着她足尖冷成淡淡的粉色,他俯身去捉,没想到将虞枝枝唬得一跳,她忙钻进了被褥里。   虞枝枝拿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微微圆瞪的桃花眸:“殿下可以叫钟心和耿耿送过来吗?”   齐琰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虞枝枝忍受着齐琰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摸,她觉得齐琰是在用抚摸一只小猫的手法在对待她,但她不敢反抗,只是悄悄地偏了偏头。   虞枝枝有些心慌,她故作轻松问道:“中常侍怎么会到西内来?”   齐琰道:“为了校猎的事。父皇命我随驾,大长秋还特意点了几个宫人同去。”   虞枝枝问道:“有我吗?”   齐琰点头。   虞枝枝眉眼一弯:“校猎听起来就很累,有我在殿下身边,可以照料殿下的身体。”   齐琰觑她一眼:“难道不是适得其反?”   “嗯?”虞枝枝疑惑。   半晌,她慢悠悠地品味出来齐琰的言外之意,半嗔半怨道:“我是在说殿下的药毒……”   她乖顺地用双手扯着齐琰的手指,关切地看着齐琰:“殿下还不好好肯喝药,若是到了那里,病发了可怎么办?”   齐琰捏着虞枝枝的手指,她手指纤细,却意外有种圆滚滚的柔腻,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好啊,好好喝药。”   虞枝枝愣了一下,她觉得现在的齐琰出奇地好说话,趁着齐琰好说话的时机,她泫然若泣道:“浑身疼,想回西偏殿躺躺。”   齐琰准了。   钟心走在路上欢欣地对虞枝枝挤眉弄眼,可惜虞枝枝并没有注意到。   钟心打起毡帘,让虞枝枝走进去。   虞枝枝脚步一顿。   原本简陋空荡的西偏殿竟然焕然一新,琉璃围屏流光璀璨,珠帘微动,仿若水波,绡帐低垂,暗光流转。   虞枝枝暗暗吃惊,她回到房中,尤怜指着堆在箱笼里,积成小山的新衣裳:“殿下赏了新衣裳给娘子。”   虞枝枝左思右想,慢吞吞坐下,口中说道:“兴许是因为我也要去校猎,若衣着朴素,殿下面上也无光。”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钗饰横乱,但也珠光宝气,华丽异常。   虽在心里并不相信,可虞枝枝不可避免地开始回想起和齐琰相处的种种。   齐琰是在开始对她好吗?   两年前,虞枝枝对他人的好意从不感到稀奇。   掖庭宫苟且偷生的两年,她开始格外珍惜这些好。   虞枝枝将云鬓上的珠钗拔下,然后重新插戴好,铜镜中映出光彩夺目的美人。   她手腕上青翠的玉镯在晃悠悠地荡着。   她的心也在微微荡着。   三日之后。   车马憧憧,埃尘滚滚,天子前往上林苑校猎,张贵妃、代王齐琢、赵王齐琰、六皇子齐琅随驾。   行进中,马车停下,一只苍白纤长的手伸出,握住美人的腰肢,酥-胸细腰的娇艳美人惊慌钻进了车帷,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男子怀中。 第32章 被打断的吻。   被软玉娇香撞个满怀,齐琰有丁点不欲与外人言说的满足感。   虞枝枝就像一只他用手豢养的雀儿,面对他时,有种隐隐的抗拒和惊恐,但他一招手,她就会向他飞来。   她有莽撞的胆气。   虞枝枝撑着他的小臂抬起身,目光盈盈,有些委屈:“殿下这样把我叫过来,共乘一车,若是被旁人看到了,不定会怎样说我狐媚。”   齐琰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说道:“你以为你不是吗?”   虞枝枝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娇气地哼了一声。   虞枝枝坐在齐琰的腿上,她的臀紧紧贴着齐琰的腿,她连呼吸都轻微起来,徒劳地想要减轻一些倚在齐琰身上的重量。   她只敢故意娇嗔着说话引开齐琰的注意,唯恐齐琰起了兴致,在这马车上胡闹。   虞枝枝问道:“殿下召我过来做什么?”   齐琰合上眼:“旅途无聊,找点乐子。”   虞枝枝抿唇不敢多问。   齐琰睁开眼,眸光让虞枝枝心尖一颤,他握着虞枝枝的腰用了力,虞枝枝立刻被她推得一歪,直扑进了齐琰的怀里。   旃檀香弥漫在虞枝枝的鼻中,她将脸埋进了齐琰颈窝。   齐琰低头,旃檀香离她更近了些,微乱的呼吸拂在她的耳垂。虞枝枝趴在齐琰的颈窝一动不动,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软趴趴的兔子。   兔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会装死,虞枝枝也会。   轻轻重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垂上,她被这灼烫的气息弄得无所适从,她只想推开齐琰。   她的手指刚用力,顿时颤巍巍地一抖。   耳垂被含住,粘腻的舌沾湿了她的耳朵,齐琰的手指缓慢地抬起,顺着她苍白肌肤下的青色血管,蜿蜒而上,缓缓用力。   虞枝枝耳垂朱红滴滴,她忍着羞怯,手指蜷缩了一下,在齐琰雪青色的缎衣上留下浅浅的凹痕。   虞枝枝在浑身发软之际想到,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学苍青亲小素?   但他对她的唇是有所嫌弃,所以不肯吻她?   虞枝枝知道,高雅矜贵的赵王殿下舔她耳朵的时候应当也是风流俊逸的。   但她不可避免地想象一只大狗狗在舔她。   耳垂冷不丁地一阵痛,虞枝枝慌忙推开了齐琰,她摸了一下耳朵,指尖有一点红色的血。   齐琰唇上也有一点红痕,他认真地看着虞枝枝的脸孔:“在想什么?”   虞枝枝慌忙垂下眼睛。   她不敢说她在想象齐琰是一只大狗。   齐琰当然猜不出她的心思,他声音平静,眸光幽深:“喜欢吗?”   虞枝枝支支吾吾:“还……还好吧。”   齐琰又低头,含住她冒血珠的耳垂,吮了一下:“我也觉得……挺好。”   虞枝枝再次推开他,在齐琰将要拧眉的时候,可怜兮兮道:“疼。”   齐琰皱眉:“又疼?”   虞枝枝举着手指,让他看她指腹上的血:“流血了。”   齐琰盯着虞枝枝的手指看了半晌,沉思:“唔……”   他低头,含住了虞枝枝的手指。   虞枝枝被吓住,她愣神了半晌,才敢将手指从齐琰唇中抽了出来,她声音都发着颤:“我的手、我的手还要做针线活,不能咬。”   齐琰有些不满:“什么针线活?”   虞枝枝说:“就是《四十二章经》,张贵妃许久前吩咐下来的,我一直没来得及做。”   齐琰冷哼:“张贵妃?你倒是没忘你是千秋殿的人。”   虞枝枝心中暗叫不好,连忙抱着齐琰的胳膊摇摇:“我当然是殿下的人,就是绣《四十二章经》也是在殿下面前过了明路的,殿下可不许赖账!”   齐琰没有再说什么,似是将这事揭过不提。   虞枝枝松一口气,她伸手去掀开马车帘子,状似不经意地从齐琰身上下来,悄悄挪到一边。   她偷眼看一眼齐琰,见齐琰闭上了眼睛,在闭目养神。   虞枝枝心下略松。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走到不知哪里,忽然停了下来,这一停有了快小半个时辰,旅途疲惫,不少宫人也走开来松泛手脚。   这漫长的旅途让虞枝枝感到头昏脑涨,她掀开车帘透气,恰巧又看见了苍青和小素。   这两人躲在隐蔽的树林中,似是匆匆相会,苍青没脸没皮地追上了小素,将她抵在树上。   苍青低下了头。   虞枝枝感到脸热,她慌忙扔下了车帘,一回头,竟然看见闭目养神的齐琰正看着她。   虞枝枝感到不自在,上回撞见了苍青和小素,她还能勉强正襟危坐,但现在,迎着齐琰的目光,她窘迫得想要弃车而逃。   她小声问:“殿下看到了什么?”   齐琰却并不回答,而是问道:“羡慕?”   虞枝枝惊愕。   来不及反应,齐琰忽然伸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苍白俊美的面孔在虞枝枝眼中放大,虞枝枝顿时手脚僵硬。   齐琰微垂着头,有些意外地温柔,他的灼人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靠近,旃檀香浸染着虞枝枝,她被这萦绕的气息蛊惑住了,看着齐琰的薄唇,几乎想要凑上去。   齐琰刻意的温柔会让她迷失,她总会在某些时刻忘记他恶劣的本质,只记得他的温存。   马车忽地一动,荡开了几乎相叠的两人。   齐琰依旧直勾勾看着虞枝枝,而虞枝枝惊醒过来,她对刚才的片刻迷乱感到震惊,震惊之下,她手比脑子更快,用力推开了齐琰。   虞枝枝一愣,她用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用白帕掩住了唇,似一副将要呕出的样子。   齐琰手指微僵。   虞枝枝放下帕子,眼中浸着泪,像是难受紧了:“我……我有些晕马车。”   她解释:“当然不是不想殿下亲近。”   这一打岔之后,齐琰也没坚持去做什么,他放开虞枝枝。   马车荡荡悠悠往前继续走,虞枝枝咬着帕子,口脂上黏腻的红粘在帕子上,甲煎沉麝幽香丝丝,她蹙着眉,看起来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她悄悄往边上避着,缩手缩脚。   齐琰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重新合上了眼睛。   又走了大半天,这天下午,天子浩浩荡荡的车驾临幸上林苑。   马车还没有挺稳,虞枝枝就慌慌张张地提着裙子逃了出去。   废太子和他的姬妾鬼鬼祟祟同乘一车,传出去不知会有怎样荒唐的流言。   到了上林苑,太康殿众人被安排在承光宫处。   虞枝枝事前不知薛良玉也来了,她略作休憩后,就准备去薛良玉屋里坐坐。   她刚一进门,忽见一个穿着杏黄曲裾的少女走了出来,虞枝枝和黄衣少女都没有防备突然出现的人,各自吓了一跳,然后往后避让。   黄衣少女年纪和虞枝枝相仿,是个温柔沉默的女郎,她看起来极为羞涩和窘迫,低了头,和虞枝枝略一见礼就走了出去。   虞枝枝看着黄衣少女走后,才慢悠悠走进了屋。   薛良玉坐在琴案之后,手指压着琴弦有些微怔,直到看到虞枝枝走了进来,才笑道:“你来了?”   虞枝枝坐在薛良玉右手边的杌子上坐了,问道:“方才从薛姐姐屋里走出去的娘子我从前没有见过,那是谁?”   薛良玉说:“她是范阳卢公的孙女。”   虞枝枝忙站起来走到窗边,薛良玉说道:“别看了,她已经走了。”   虞枝枝坐下,有些沮丧:“薛姐姐怎么不早说,卢公是我父亲的老师,卢公的孙女,我也应当认识的。”   她们口中的卢公是海内人望的名臣大儒,曾位列三公,因为两年前主张对鲜卑出击,大败之后,全家被流放交州。   他的孙女卢文君自小病弱,小时候被送到白马寺修行,倒是逃过一劫,卢光临走前,曾拜托好友范华照应。   后来,范华因忧愤辞官,到白氏山广开学门,也将白马寺的卢文君带到白氏山,让家中老妻教导照料。   虞枝枝略带疑惑地问道:“薛姐姐怎么会认识卢公的孙女?”   薛良玉不欲多说,她简单道:“她是卢公的孙女,自然有人要害她,我那时顺手救了她一把。”   虞枝枝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薛良玉拨弄琴弦的素白手指上,薛良玉像是一潭幽深的井水,藏着许多过去,她并不愿意让虞枝枝知道。   虞枝枝直觉地知道,薛良玉不想说的事情,和两年前的鲜卑大败有关。   虞枝枝回到寝屋,尤怜和钟心耿耿已经将屋子收拾好了,虞枝枝半歪在美人榻上,手上握着一卷书,却没有看。   她轻蹙着眉,思虑重重。   她的父亲虞阳一直在边郡做官,虞阳性格豪爽率真,从来没有陷入到什么阴谋诡计中。   鲜卑人不通教化,打起仗来更多的是一腔蛮力。   会是谁要刻意陷害他的父亲呢?   莫非,她父亲这个人在幕后之人的眼里也只是蝼蚁,那人针对的人是……卢光?   卢光是名臣大儒,位列三公,出身世家大族,学生遍及朝堂,他自己修身齐家,性格谨慎,找不到一点错处。   而两年前讨伐鲜卑是卢光一手支持促成的,平虏将军虞阳正是他的学生。   讨伐鲜卑大败,虞阳背负叛国污名,卢光自此丢官流放。   虞枝枝睫毛一颤,她手心的的书卷应声跌落。   尤怜弯腰捡起书卷,将书卷放在案几上,转头问虞枝枝:“困了吗?”   虞枝枝摇头,勉强笑了一笑。   她平复着心绪。   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她能找个人来求证就好。   薛良玉是锯嘴的葫芦,根本不会告诉她的。   虞枝枝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她想到了在薛良玉屋里碰到的黄衣女郎。   杏黄的衣袂掠过树影,卢文君走进屋内。   她一进屋,就被一两鬓斑白的妇人拥入怀中:“文君,外面天这样冷,你去了哪里?”   卢文君鼻尖冻得通红,她说:“我听人说五殿下带来的宫人中有一人姓薛,我心中想着会不会是薛姐姐,就去看了一眼,果真是她。”   范老娘子沉着脸,但依旧一脸宠溺:“定是你偷听了你范太公和门客的话。”   卢文君红着脸,埋在范老夫人怀里:“我没有。”   卢文君没有偷听范华的话,只不过有一回范华醉酒,拉着卢文君,以为是他的一个好友。   范华醉醺醺说道:“我当然能扫清天下,你为何不信?你因为董泰手里有了代王,就开始胆寒?告诉你吧,赵王和我们是站在一起的,虽然他在冷宫、他在冷宫……”   范华有些黯然,然后他激昂起来:“他在冷宫是韬光养晦,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啊。他将薛女藏在西内,为的就是有一天将两年前大败的事重新烧起来。薛女是大战后的遗孤,大义在她身上,她会把这一把火烧起来的,只需等待、等待……”   说到等待,范华又神情黯淡,然后他一倒,竟然睡在庭院中,不多时就响起了鼾声。   卢文君听了范华的话,便知道薛良玉藏在西内,安然无恙,她曾经担忧,薛良玉因为救了自己而遇害。   一年前,薛良玉救了卢文君。   那时候薛良玉是代王齐琢身边的宫人,齐琢深恨卢光,在打听到卢文君养在范华家里的时候,强行抢来了卢文君,逼迫她嫁给董泰为妾。   薛良玉偷偷放走了卢文君。   卢文君心中感激薛良玉,可之后,薛良玉竟然消失无踪,卢文君以为,薛良玉被齐琢害了。   还好,她在范太公酒醉后,听到了薛良玉的下落。   范老夫人正抱着卢文君数落,范华走了进来。   他胡子花白,精神矍铄,范老夫人见了他,问道:“太公,你怎么过来了?”   范华虽已辞官,但这次上林苑校猎,天子竟然捎带上了他。   大约是因为朝中人才寥寥,而范华能文能武,骑射极佳。   范华说道:“天子此行带上我,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但张贵妃主动邀了你和文君,怕是打算和代王过过招,你们可要万万小心。”   范老夫人故作轻松道:“就别担心我们祖孙,你一把年纪,可千万不要逞强,跌了伤了,不比年轻人。”   范华哼道:“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何况我未满六十?”   他没有在屋里多待片刻,这西边住的多是女眷,范华担心冲撞了,于是交代了两句便离开。   卢文君看着范华离开,想要叫住他。   她在承光宫的时候,听见有人喊赵王的姬妾“虞娘子”。   虞?   野心勃勃的赵王在西内藏住了一个薛良玉,他会不会还藏着虞阳的女儿?   卢文君不免联想起来,但又摇了摇头。   也许是“于”或“余”吧,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   “虞娘子。”   赵吉利提着灯笼来到虞枝枝屋里,他细心将灯笼搁在案几上,提起另一只手上的雕漆食盒。   他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酥酪,笑盈盈地看着虞枝枝,说道:“殿下特意赏给娘子的,这酥酪补人。”   虞枝枝看着碗中荡悠悠的酥酪,不可避免地有些脸红,她云淡风轻道:“就搁在那儿吧。”   赵吉利有些为难地摇摇头:“殿下吩咐,要看着娘子用完。”   虞枝枝只好接过,她纤细的腕子伸出,端起这看起来很美味的酥酪,她仰头,皱着眉灌了下去。   赵吉利看她这痛苦的模样,不由得讶异问道:“娘子不喜欢这味道?”   虞枝枝皱着脸说:“有点太甜。”   赵吉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虞枝枝还没弄明白他莫名其妙的笑,就看见他又从食盒里端来一只瓷碗。   他揭开瓷碗盖,里面是一块块焦蜜色的饴糖,虞枝枝痛苦地皱了眉。   她问道:“殿下为什么要我吃糖?”   赵吉利却模棱两可地说:“这饴糖可是好东西呢,又香又甜。”   虞枝枝只好取了一块,递入嘴中。   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没有想象中的腻味,虞枝枝舒展了眉毛。   然后她看见赵吉利又揭开了食盒。   虞枝枝就要怀疑齐琰想要将她腌成糖人了,这次赵吉利捧出来一碗黑黢黢的汤。   不甜,反倒是阵阵的苦药味道。   虞枝枝这才发现,吃糖是一件很好的事。   虞枝枝看了药汤半天,抬起头对赵吉利说:“我没病。”   赵吉利笑呵呵:“这个不是给娘子用的,”他端起瓷碗,“娘子再用些饴糖。”   虞枝枝疑惑地又吃了一颗糖。   不是给她的药,端来做什么?   还一直盯着她吃糖。   舌尖被蜜糖滋味浸染,虞枝枝后知后觉地有了个猜测。   她看了一眼药汤,故作平静问道:“殿下什么时候来?药汤要冷了。” 第33章 甜丝丝的喂药人。   承光宫宫灯依次点亮的时候,齐琰过来了。   他穿一身茶青绸衣,他的衣裳总是冷冷的疏离的颜色,但他神情总带笑,似是一个温和可亲的人。   他进来,衣袂带着外间初春的寒气,他肌臂的滚滚炎意却透过松散的衣襟漫出来,整个屋子里,他是灼灼逼人眼的,他一进来,原本平静适宜的气氛轰然散去。   虞枝枝忍不住站了起来,屈膝对他一拜,齐琰伸手按住她,让她不得不坐下。   齐琰问道:“酥酪用了吗?”   赵吉利在一旁说:“用了。”   但齐琰没有说话,只管静静看着虞枝枝。虞枝枝低着头,半晌声如蚊蚋道:“用了。”   齐琰又问道:“饴糖用了吗?”   虞枝枝答道:“用了。”   齐琰揭开碗盖,往里望了一眼,然后他捻一颗饴糖在指尖。   他曲指抬起虞枝枝的下巴,用拇指按住她的下唇,迫使她樱唇微张,露出细细的贝齿。   他将饴糖塞到虞枝枝唇边,抵开她的牙齿。   虞枝枝不明所以,愣愣张口。   虞枝枝懵懂得像一只小兽,双眸乌溜溜的,齐琰看着她的眼睛,手指用上了一点力气。   虞枝枝下巴处的雪嫩肌肤很快浮出了红痕,虞枝枝眼眶微红,却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齐琰。   齐琰感到指尖饴糖有些粘,他忍不住擦在虞枝枝的唇上,虞枝枝伸出舌头,卷了一下他的手指。   齐琰喊道:“赵吉利。”   赵吉利道:“在。”   齐琰拧眉:“退下。”   赵吉利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小跑出去。   看着赵吉利逃窜而走,虞枝枝莫名感觉到有些危险。   齐琰将手指从虞枝枝的唇边拿开,不知是不是虞枝枝的错觉,她总觉得齐琰的手指莫名流连了片刻。   齐琰一手掀开食盒,从中取出了那晚苦涩的药汤,他面无表情地灌下那碗药汤。   然后他俯下身来。   虞枝枝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颤抖着睫毛闭上眼。   齐琰的薄唇带着潮湿的炎热印在她的唇上,苦涩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唇上,她还闻到旃檀香气莫名浓郁起来。   齐琰的手放在她的颈后,迫使她抬头,他整个人几乎笼罩着虞枝枝,虞枝枝难以动弹。   虞枝枝有些脸热,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心里在混乱地想,原来这就是亲吻。   旃檀香离远了一些,虞枝枝睁眼,她看见齐琰皱着眉像是在思考回味着什么,虞枝枝只感到心中乱跳,莫名有些紧张。   齐琰询问她:“你觉得怎样?”   虞枝枝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勉强说道:“还、还可以。”   齐琰慢条斯理说道:“我也觉得……可以接受。”   可以接受?   虞枝枝有些羞愤了,然后她慢慢想起齐琰爱洁的毛病。   虞枝枝于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似乎是她在强人所难,让齐琰不得不吻她,虞枝枝说:“殿下不必在意,我们……不用亲吻的。”   她善解人意地说:“如果殿下怕吃到我的口水,我们可以只挨一挨,碰一碰。”   齐琰忽然散开紧拧的眉,他笑了:“你说得有道理。”   虞枝枝点头:“嗯。”   但是下一瞬间,齐琰俯身下来,重新捏住她的下巴。   唇瓣被湿的舌尖碰了一下,虞枝枝顿时浑身一僵。那舌尖在她的唇瓣上舔了许久,而后抵住她的贝齿。   虞枝枝气息紊乱,她睁大了眼,正对着齐琰的眼睛,她睫毛一抖,紧紧闭眼。   齐琰一边咬着她的唇,一边略带胁迫地哼了一声:“嗯?”   虞枝枝抖了一下,只得启唇放他进入。   虞枝枝的小舌忽被咂了一下,惊得她浑身发麻,她的舌被勾缠不休,齐琰将苦药的味道一丝丝渡了过去,她舌尖饴糖的甜混着苦药的香,她觉得整个人被都像那股消失的甜意一般,被裹挟着冲撞得成为虚空。   虞枝枝的手向后,用力抓着被褥,指甲盖都微微泛白,她无力仰着头,思绪都有些模糊。   她微阖着眼睛,仿佛看到寂寥上元夜里璀璨的灯,她有些眩晕,那些灯火就在她头顶旋转不停。   这个吻终于渐渐缓慢起来,齐琰轻拍她的背,温柔地去含她的舌头。   虞枝枝的大脑从混沌一片渐渐变得清明,耳畔衣料磨动的声音,她发出的轻微声音,稠腻的水声顿时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想推开齐琰,却只能挂在齐琰身上,她毫不怀疑,若没了齐琰,她会整个人瘫软地倒在榻上。   齐琰离开她的唇边,缓缓将无力的她放在榻上,然后他站起来去熄了灯。   四下一片漆黑,虞枝枝腰肢被揽了过去,她缩在齐琰的怀中,忐忑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吻我?”   齐琰的声音带着餍足的笑意:“我在吃糖。”   虞枝枝在黑夜之中眨了一下眼。   她回想起那个略带苦涩的吻,赵吉利送来的一碗药汤,还有临行前她劝齐琰好好喝药的话。   她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虞枝枝有些烦恼,有些想不明白,她总觉得齐琰不该吻她,她和齐琰并不是小素和苍青,齐琰为什么要吻她?   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竟然有些倦了,她原本强撑着不欲去睡,准备着齐琰夜里的兴致,但不知不觉,她合上了眼。   片刻后,屋内有窸窣的声音,齐琰搂住虞枝枝的手臂紧了一紧,他的膝盖分开虞枝枝的腿,低头去寻她的唇。   他含着她的唇,却发觉怀里的美人反应平平,他细细一看,虞枝枝竟然已经沉沉睡去。   齐琰吮着虞枝枝的唇瓣,自己握着胡乱应付了一番。   虞枝枝醒来的时候感到浑身粘腻,她掀开裙子看了一眼,默默将自己盖好,对钟心说:“早起浑身发懒,想沐浴一番,松快筋骨。”   早起,齐琰悠闲地玩着投壶,问身侧的赵吉利:“虞氏在做什么?”   赵吉利道:“虞娘子在沐浴梳妆,女为悦己者容,虞娘子大约准备给殿下个惊喜。”   齐琰笑了笑,将手中羽箭扔入投壶中,叮地一声正中壶心。   此次校猎,人心浮动,范华等人迫切想要和齐琰搭上线,共谋诛宦大业,但齐琰依旧不急不忙,独自在承光宫无所事事投壶取乐。   他在承光宫耗费了一个上午,都没等到虞枝枝过来,齐琰将羽箭扔到地上,箭矢和地砖磕出了轻微一声细响,齐琰问赵吉利:“虞氏呢?”   赵吉利感到额上直冒冷汗,他避开齐琰的眼睛:“奴婢去看一回。”   片刻后,赵吉利回来了,对齐琰说道:“虞娘子一早就出去了,这会儿似乎和卢公的孙女去了马场。”   齐琰顿时沉下了脸。   虞枝枝早起沐浴梳妆之时,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去结识卢文君。   她打听到卢文君和范老夫人住得离承光宫不远,就准备出去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实在好,刚出去没多久,就看见了卢文君。   卢文君看见虞枝枝的时候,克制住羞涩不安朝虞枝枝走了过来,她和虞枝枝见礼:“虞娘子。”   她正在琢磨着如何在卢文君离开之前叫住她,卢文君竟望着虞枝枝说道:“虞娘子会骑马吗?”   虞枝枝一愣。   卢文君脸颊微红,她说:“我身骨弱,不会骑马,所以才忍不住问问。”   虞枝枝笑着说:“我会骑马,不如我教你?”   卢文君抬起头,有些惊喜过望:“好啊。”   卢文君牵着虞枝枝的手走到屋里,范老夫人略带责备地看着卢文君:“天冷,怎么到处乱跑?”   然后她看见卢文君身后的虞枝枝,她迟疑道:“这位是……”   卢文君道:“这是赵王殿下的虞娘子。”   范老夫人深思:“赵王殿下的虞娘子。”   卢文君对范老夫人说道:“今日贵妃娘娘领了众多女郎去马场玩,老太君便准了我同虞姐姐一起吧。”   范老夫人原本不会轻易答应的,但她看了一眼虞枝枝,说道:“小心些。”   虞枝枝和卢文君结伴到了马场,虞枝枝为卢文君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   卢文君摸着小马的红鬃,问道:“虞姐姐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想到会骑马,姐姐是哪里人?”   虞枝枝也摸了一把鬃毛,她轻声说道:“并州人,我父亲曾教过我骑马。”   卢文君手指一抖,她又问道:“虞姐姐姓虞,是哪一个字?”   虞枝枝沉默了片刻,说道:“是古书中神兽驺虞,那个虞。”   卢文君猛地抬头看她:“虞……”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点什么,但身侧响起说笑声,打算了卢文君将要说出口的话。   卢文君沉默下来。   若虞娘子是虞阳将军的女儿,那她们两家算得上是世交,虞阳将军就是祖父的入室弟子。   如今,她们两人更是同病相怜。   她借学骑马的借口叫虞枝枝出来,本是为了求证虞枝枝是不是故人之女,她的直觉告诉她,是,她却突然胆怯不敢问。   高台之上,张贵妃坐在行障内,看着马场中鲜艳明媚的女郎,紧蹙的双眉松开了些。   此番校猎,张贵妃心事重重。   她开始越来越觉得,齐琢是个威胁。   天子的心偏向齐琢,而齐琢本人极为阴毒,这怎能让人心安。   前些日子,齐琅突发重病很有可能就是齐琢的手笔。   她盛怒之下,命人去给大将军府送信,催促兄长快点行动请立齐琅为太子,可兄长依旧迟疑。   真是烦恼。   张贵妃看着马场上的卢文君,暗暗地想,齐琢深恨卢光,卢光的孙女就在他眼皮底下晃荡,齐琢很难忍住不动手吧?   他一动手,若做得过火,她就可因势利导,让齐琢快些滚回代国。   张贵妃看着卢文君身侧的女郎转过脸来。   虞氏?   张贵妃皱眉,她放在齐琰身旁的棋子,若折损了也有一点可惜。   她招手,正要和身侧的聂女史说点什么,就见一身氅衣的齐琰,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地走进了马场。   张贵妃啧了一声,这病秧子。   虞枝枝扶着卢文君上马,忽然见到卢文君变了神色,紧张地看了虞枝枝一眼。   虞枝枝顺着卢文君面向的方向去看,她眼皮一跳,竟看到了齐琰披着一身黑色大氅踏着尘土行了过来。   卢文君小心翼翼地爬下马,对齐琰行了礼,有些忐忑地看着虞枝枝。   虞枝枝对她笑一下:“我先和殿下说会儿话。”   卢文君有些迟疑地点点头,然后离开。   虞枝枝看着卢文君走远,这才仰起头看齐琰。   阳光从齐琰身后照过来,他背对着光,苍白的脸上是隐隐的眉和眼,虞枝枝目光往下移,看着他薄薄的唇,忽而不自在地移开眼睛。   虞枝枝故作轻松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琰的神色有些闷沉沉:“你早起沐浴梳妆后,去做了什么?”   虞枝枝说道:“我出去转了转,然后碰到卢妹妹,就来到马场准备教她骑马,殿下呢?”   齐琰道:“我在寝殿。”   虞枝枝不知说什么:“哦,殿下在寝殿。”   她低头蹙了蹙眉,不知齐琰过来做什么,齐琰一向深居简出,总不会是刻意出来将她拎回去吧,他有这么闲吗?   她灵光一现,抬头讶异地望着齐琰:“莫不是……殿下早上在等我?”   齐琰眉头拧得更深,他垂下眼睛:“胡言乱语。”   虞枝枝讪讪闭上嘴。   齐琰压着不耐道:“随我回去。”   他从宽大的氅衣中伸出手,但是虞枝枝却后退了一步,摇摇头:“殿下,我答应了要教卢妹妹骑马。”   齐琰沉着眉眼:“此次校猎并不简单,以你的身份更应当谨慎,不应轻信他人。”   虞枝枝一愣,她只是要教父亲老师的女儿骑马,怎么就到了轻信他人的地步。   虞枝枝看了卢文君一眼,不解问道:“难道殿下要说,卢妹妹要害我?”   她轻轻摇头:“殿下……你有试着信过一个人吗?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坏的。”   齐琰拧着眉毛,忽然笑了:“虞氏,你又要试图用你的歪理邪说来教训孤吗?”   他拢着手神色淡漠:“那你便试试吧,到时候不要哭着求孤救你。”   虞枝枝不知她是哪里惹怒了齐琰,她怔怔看着齐琰转身,氅衣下雪青的衣摆随风而动。   卢文君慢慢走了过来,不安问道:“虞姐姐,怎么了?”   虞枝枝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笑道:“没什么,走吧。”   虞枝枝教卢文君骑马,让她在马场上来回跑了几圈后,自己也去牵了一匹白马,两人只是在马场上转圈。   聂女史从高台张贵妃身侧走了过来,她屈身对虞枝枝行礼:“虞娘子。”   见了熟人,虞枝枝抿嘴有些羞:“女史这是在笑我。”   聂女史掩唇笑了笑,对虞枝枝和卢文君说:“贵妃娘娘说,马场太小,你们何不到林中去转转?”   虞枝枝和卢文君犹豫地望了一眼,说道:“也好。”   两人骑马出了马场,一路上速度极慢,两匹马儿都无聊地在路边啃起草来。   她们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往前走。   卢文君玩尽兴了,对虞枝枝说道:“虞姐姐,我们回去吧。”   虞枝枝点头,她拉着缰绳掉头,没有走上两步,两匹马忽然都前腿一跪,跌倒下来。   虞枝枝滚落下来之际,看到了困住马腿的绳索。   她来不及细想,就和卢文君一起滚到草堆,然而草堆覆盖之下,竟是几丈来深用来捕熊的陷阱。   瞬间天旋地转,虞枝枝和卢文君都掉落到陷阱之中。   虞枝枝跌在地上,轻轻哼了一声,卢文君扑了过来,紧张问道:“你没事吧?”   虞枝枝摇头,问道:“你呢?”   卢文君说:“我也还好。”   陷阱里漆黑一片,顶上大部分被草堆覆盖,透不出阳光。   虞枝枝有些害怕,但依旧安慰卢文君:“别担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卢文君抱膝在微微发抖:“虞姐姐,这一定是代王做的,是我连累了你。”   虞枝枝眉心一跳,她老早就想问了,薛良玉说的,有人想要害卢文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会是害死了父亲的罪魁祸首吗?   虞枝枝努力平静着声音,问道:“你所说的代王要害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黑暗之中,卢文君小心地看了虞枝枝一眼,她问道:“虞姐姐,我的祖父是卢太公,是当年的平虏将军虞将军的老师,我知道,虞将军有一对双胞子女,那女儿……你是……你认识吗?”   虞枝枝低着头,黑暗掩住了她的神情,她说道:“认识、是我的族姐。”   卢文君拧住眉,她几乎疑惑是自己猜错了,但转念一想,虞阳是虞氏在并州云中郡的一支,这一支子嗣单薄,到虞阳一直是单传,哪来的族姐?   若说是虞氏本家,那就更没道理了,虞氏本家在幽州,而虞枝枝分明告诉过卢文君,她是来自并州的。   卢文君忽然松开了眉,猛地抬起了眼睛。   虞枝枝是故意这样说的,她想告诉自己她的身份,却不知什么原因不肯直言,只是假托了一个族姐。   她就是虞阳的女儿。   她正要和虞枝枝说点什么,虞枝枝打断了她,问道:“你和代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卢文君神色黯然起来,说起了卢家和代王的恩怨。   那是已经陈旧的往事,齐琢之母李昭仪出身不堪,乃是臣子之妻,卢光大力阻拦李昭仪入宫,后来李昭仪之死也和卢光等人的不断上书有关。   齐琢长大后,勾结了宦官董泰,在两年前讨伐鲜卑失利之后,流放了卢光全家,只留下了卢文君这个漏网之鱼。   一年前,他差点成功逼迫卢文君做董泰的妾室,薛良玉救了她。   虞枝枝神色怔忪:“代王、董泰。”   她想起许久之前薛良玉所说的“权势显赫”的幕后之人,莫非就是这两人。   虞枝枝感到喉咙有发紧,她问道:“我……我族姐父亲的所谓叛国,也是代王和董泰陷害吗?”   卢文君看着虞枝枝的眼睛,她咬牙点头:“是。”   虞枝枝眼中隐约有血丝,但一片漆黑之中,谁也看不到,她问道:“是怎么回事?”   卢文君说:“两年前,三路大军讨伐鲜卑,虞将军从云中郡出发,要绕后直奔鲜卑王庭,中路萧奂领朝廷兵马和已经降服的南匈奴从雁门郡出发,东路赵丰从高柳县出发……高柳县就在代国地界。   高柳县的东路大军迟迟不肯前进,不知是否有人趁着这个时机策反了雁门郡的南匈奴,东路、中路两路大军作废,虞将军孤军深入鲜卑王庭,迟迟没有等到援军,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人人都说,虞将军率军投靠了鲜卑人,致使讨伐鲜卑大败而回。”   虞枝枝声音有些发抖:“你知道两年前的事,为什么天下人都不知,我也……不知。”   卢文君说道:“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有些也是我祖父的猜测,但我祖父的确收到过来自高柳县的密信,说代王齐琢秘密拜访过破鲜卑中郎将赵丰,然而……”   卢文君犹豫了一下,说道:“此事涉及代王,祖父因这件事秘密求见过天子,但之后不了了之,因为,天子的心,偏向代王,天子情愿不信祖父。”   卢文君轻轻说:“虞姐姐,你的族弟虞昭当时就是在赵丰麾下,他应当能知道些什么。”   当时的虞昭正是意气风发少年郎,闹着要跟随父亲建功立业,但父亲担心在军中落下提携亲属的名声,坏了军心,于是一封信将虞昭打发到高柳县去了。   虞枝枝苦涩地说道:“族弟死里逃生,但是至今没有苏醒。”   卢文君低声安慰:“会好起来的。”   两人再没有说话,陷阱内一片寂静幽黑,寒气从地底往上冒,到了脚心,又顺着涌到五脏六腑。   卢文君抖了一下,问道:“虞姐姐,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虞枝枝抬起头,看着井口。   草堆缝隙下漏出几缕光,这陷阱极为隐蔽,若是有人在上面走动,也很难发觉。   但她们二人的马若没有逃脱的话,还是有些显眼的。   只是,这是齐琢特意设下的陷阱,不知是想困死她们,还是另有后手,若等来了后手,她们就逃不了。   虞枝枝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她沿着陷阱内壁细细打量,忽地站起来,指着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说道:“文君,你看那块石头,可以爬上去吗?”   卢文君眼睛一亮,抬头望去,但是很快她眼中的光黯淡了,她说道:“那石头太高了。”   虞枝枝思考了一下:“不高,”她看着卢文君说,“你踩着我的肩上去。”   卢文君摇头:“不,还是我在底下,你先上去。”   虞枝枝果断说道:“你年纪小,身量小,也轻一些,自然该你上去,生死之际,快别推辞了,你上去后找绳子来接迎我便是。”   听虞枝枝这样讲了,卢文君知道推辞下去就是矫情,她握住虞枝枝的手,攥得很紧,然后松开。   两人试了个五六回,卢文君终于够到了石头,她费力踩着土,成功爬出了陷阱。   卢文君趴在陷阱口对虞枝枝喊道:“虞姐姐,你不要害怕,我去找绳子,很快回来。”   虞枝枝倚靠在土壁上,仰头笑:“你去吧。”   卢文君离开后,陷阱内更是一片死寂,虞枝枝环抱着膝盖,搓了一下手,往手心呵热气。   她的手指几乎要冻僵。   虞枝枝不知时间长短,陷阱内很安静,她无从判断卢文君走了有多久,她闭上眼睛,她仿佛在黑暗之中不停下坠、下坠……   她猛地睁开眼睛。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缓响起,虞枝枝仰头去望,她一面惊喜,一面忐忑。   来的应当是卢文君,不会是齐琢吧?   她细细去听脚步声,心下一沉,那脚步声却不像女子。   蓦地眼前一大片光亮洒了下来,虞枝枝狠狠闭上眼,在眼睛感到不太刺痛的时候,小心翼翼睁开。   她看到了雪青的一片衣角,将虞枝枝眼前混沌的黑逐开。   齐琰负着手低头望着陷阱里瑟瑟发抖的虞枝枝。   他说:“我早就警告过你。”   他又说:“你那般信赖卢女,她怎么不来救你?”   虞枝枝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齐琰顶嘴,她看到齐琰的一瞬间就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泪来。   齐琰一怔,搓了搓手腕上的佛珠,闭上了嘴。   虞枝枝抽抽噎噎:“殿下来救我吗?你下来之后怎么上去呢?”   齐琰淡淡道:“你想多了。”   虞枝枝愕然看见齐琰转身消失在洞口。   一阵风吹过,几片黄叶落入陷阱之中,虞枝枝有些绝望。   洞口之上,虽然看不见齐琰的声音,但他竟没有离开,虞枝枝听见他在说话:“苍青。”   玄衣少年应声跳进了洞里。   密林之中,虞枝枝双手软软搭在苍青的肩上,她手脚发软,只能靠着苍青,而苍青就任由她搂着。   齐琰重重拧了一下眉,道:“过来。”   虞枝枝浑身麻木,她费力去挪,苍青推了她一把,虞枝枝脚下一歪,她死死闭上眼睛,准备好摔在地上。   却摔进了齐琰怀里。   齐琰一手揽她的肩,一手绕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虞枝枝像只养熟了的雀儿一样,将脸颊贴在他的怀里。   齐琰低头看她。   平日里,他和虞枝枝有过不少亲密,那些多是他故作狎弄,而这次,是他在纡尊降贵地体贴虞枝枝。   齐琰握住虞枝枝的肩头的手紧了紧,指尖隔着肩头锦缎压着虞枝枝的细软肌肤。   竟然有些绵连缱绻的意味。   他有些生疏,但对此并不感到厌烦。 第34章 主动亲亲。   这一天折腾下来,回到承光宫,已经到了夜里。   齐琰将虞枝枝一路抱回来,吓得沿路的宫人不敢抬头,恨不得瞎了眼,怕撞见废太子的荒唐事。   赵吉利惊诧看着齐琰大步走过来,怀里的虞枝枝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整个脸埋了进去,外人只看见她毛茸茸的后脑勺。   他们殿下是干干净净衣着整洁的,怀里的虞娘子却像是在地上打了滚儿,浑身都是尘土碎叶子。   赵吉利眼皮一跳,这是干了什么回来了?   他只愣神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招呼着给虞枝枝燃熏笼烧热水。   屋内熏笼烧得正暖,虞枝枝坐在榻上,用厚被子裹了几层还在瑟瑟发抖。   尤怜在外面给她张罗着打水,里头齐琰却还坐在这里不走。   虞枝枝正要说什么,嗓子一痒,冒出一串咳嗽。   齐琰皱眉:“冻到了?”他转脸对赵吉利说:“请个医师过来瞧瞧。”   虞枝枝忙按住他的手:“不用了,如今都住在上林苑这一块,兴师动众的,未免不好。”   她说:“我晓得个暖身的方子,用药也方便,待会叫耿耿去煮了便是。”   齐琰于是作罢。   她写好了方子,让耿耿去煮药,耿耿回来的时候,齐琰依旧没走。   虞枝枝想要让齐琰快些离开,她好去擦洗一番,她问道:“殿下可有事要忙?”   齐琰看她:“我有话要训你,待你喝完药在说。”   虞枝枝一愣,面色有些发苦。   虞枝枝在皱着眉喝药,齐琰无所事事捻起一颗饴糖吃。虞枝枝放下药碗,偷眼望了齐琰一下。   齐琰问她:“苦吗?”   虞枝枝慌忙别开眼睛,她眼睛盯着齐琰手中的饴糖,脸颊微红地问道:“殿下要不要尝尝?”   齐琰看了一眼空空的药碗,再看了一眼暗自羞涩的虞枝枝,他慢悠悠问道:“美人计?”   虞枝枝窘迫。   她是在使美人计,听到齐琰说要训她,只想赶紧将齐琰的心软和下来。   齐琰哂笑,然后偏头看着虞枝枝,勾起她的下巴。   眼前的灯光渐渐变得昏暗,虞枝枝只看着齐琰俯身下来,她陡然领会到什么叫玉山将崩,她颤巍巍闭上眼睛,主动抬起脸。   齐琰的唇在她的唇瓣上流连一下,然后勾开她的贝齿。   虞枝枝似是一只毫无防备的蚌,将柔软的血肉送给他享用。   唇齿勾缠的时候,虞枝枝轻轻哼了一声,齐琰环住她腰身的手臂顿时一紧,牙齿不小心咬了一下她的舌头。   虞枝枝吃痛,想要退却,齐琰却没有让她逃脱。   吻到后来,虞枝枝快要瘫倒在榻上,她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齐琰这才放过她,就要退去。   然而这漫长的亲吻进行到尾声的时候,虞枝枝还在习惯去寻他,她竟然无意识地主动去含齐琰的舌尖。   齐琰眼睫动了一下,他忽地直起身子将虞枝枝抵到了墙上。   齐琰的吻倏然更加强势,虞枝枝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齐琰不是在吻她,而是在活吃她。   她双手抵着齐琰的胸口,哼唧说道:“不、不行了。”   齐琰动作慢了下来,轻轻舔舐着她唇边的痕迹,后移了半分。   虞枝枝委屈哼道:“我要睡了,很累。”   齐琰有些无言,每次亲完之后,虞枝枝就累了,夜却才开始。   齐琰说道:“好,那先说说卢文君的事,缓缓精神。”   虞枝枝果然不困了,她有些不满道:“文君怎么了,你总是针对她。”   齐琰冷笑:“若不是我今日来,你就要被卢文君害死了,你不知道?”   虞枝枝解释道:“落入陷阱,这件事不是文君的过错,怎能因此怪罪她呢?若我死了,我也只会去怨代……而且,我也不会被害死,文君出去给我寻绳子去了,她稍后就会回来的。”   齐琰淡淡道:“弱者能成为弱者,这就是过错。”   虞枝枝看着齐琰,觉得和他讲不通道理。   看着虞枝枝闷不做声,齐琰继续说道:“若我是卢文君,我不会回来。”   虞枝枝抬眼问道:“为什么?”   齐琰说道:“若她不救你,你死在陷阱中,皇兄就弄出了人命,之后校猎中,他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再动手,她就安全一些。而你死在陷阱中这件事,这刚好就是一个用来挟制皇兄的把柄。   虞枝枝呐呐无言半晌,她摇头道:“我不信你。”   齐琰声音平静:“我只是告诉你,不要轻易将性命交给他人,因为你不知道,别人对你的性命,会有怎样的盘算。”   虞枝枝问道:“殿下在乎我的命吗?”   齐琰定定看她,然后摇了摇头。   虞枝枝跪坐在榻上,抱着齐琰的腰在他怀里撒娇:“这便罢了,既然殿下不在乎,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齐琰没有动,半晌之后,他抬起手,轻轻抚着虞枝枝的头发,另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腰肢,缓缓收紧。   .   密林之中。   卢文君惊慌地推开人群,往陷阱中望去,她看到空空一片。   范华皱着眉,叹了一口气,范老夫人抱住继续往前冲的卢文君,说道:“里面没人,别看了。”   卢文君怔怔道:“是被人救了吗?”   范华和范老夫人都没法给出确定的回答。   卢文君声音隐约带着哭腔,她说:“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小心了,我上来后,应当一看见人就让他找人过来救虞姐姐的。”   范华说道:“也不能这样说,焉知你随意找到的人会不会是代王的人。”   卢文君和范家一大堆人正在沮丧之际,忽见一个黑衣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抱着胳膊问:“你们找虞氏?她被五殿下救回承光宫了。”   卢文君和范家人大喜过望。   卢文君牵着范老夫人的手就要离开,她回头,看见范华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卢文君说道:“太公,我们回去吧。”   范华摇头:“不,我们去承光宫,当面拜谢虞娘子对你的救命之恩。”   承光宫中,虞枝枝一咕噜从齐琰身上爬起,她对外面的尤怜问道:“什么?”   尤怜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范公带着范老夫人和卢女郎前来拜谢娘子的救命之恩。”   虞枝枝歪头,对着半倚在床头的齐琰粲然一笑:“殿下,文君回来了,还带着范公来谢我。”   齐琰没有什么特殊表情,他道:“恭喜。”   虞枝枝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她从榻上下来,又拉着齐琰起来:“殿下快起来,范公来了,殿下不见见?”   齐琰起身,说道:“没兴趣。”   齐琰在范华等人来之前走开了,虞枝枝在明堂见客,她刻意支走了钟心和耿耿,屋内只留下尤怜。   范华对卢文君说道:“过来拜谢虞娘子。”   卢文君一板一眼地跪下,倒是将虞枝枝吓了一跳,虞枝枝连忙扶起了她。   虞枝枝说道:“范公太客气了,我算不上救了文君,只是想了个法子脱身而已。”   范华肃然道:“这自然是救命之恩,虞娘子何必谦让。”   虞枝枝生受了卢文君的谢,命尤怜倒茶,请范华,范老夫人和卢文君坐下。   客气说了几句之后,范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虞娘子姓虞,是哪一个字?”   虞枝枝心中一凛,她沉静说道:“是平虏将军虞将军的那个虞。”   卢文君惊诧望了她一眼,似乎对虞枝枝如此坦然地说到虞阳感到不解。   范华沉默了半晌,说道:“我记起来了,文君说过,虞娘子是虞将军同族的侄女。”   虞枝枝垂下了眼睫,说:“是。”   尤怜紧张地握紧了茶壶,不知道屋内是什么状况。   半晌,范华重新提起了话头:“来时,文君已经同我说过了,虞娘子大约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往事。”   虞枝枝点头:“不错。”   范华道:“恕我直言,虞娘子是如何打算,是忘记当年之事,还是……”   虞枝枝抬起眼睛,她声音平静,似乎将这番话在心中想了很多遍,于是说起来,没有多少汹涌的情绪:“我想为父亲正名,为枉死疆场的三千将士,正名。”   “好!”范华搁下茶盏,他太过激动,眼眸中迸出了火光,茶水从茶盏中溢了出来,溅了他满手,他将水渍往袖子上一擦,他说:“天下人都胆寒,我却在闺阁中见到虞娘子这样的忠义之士,我……”   他竟然掩袖哭泣起来。   虞枝枝手足无措,她不知道为何触及到范华的伤心之处,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义举。   她觉得自己只有一腔热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她像没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出口。   卢文君忙半跪在范华面前劝他:“太公。”   范华缓缓收了泪,他说道:“见笑了。”   虞枝枝感到手心一片汗热,她问道:“我能够为范公做点什么吗?”   范华没有直接说,而是说起了宦官之祸。   “宦祸绵延百年不休,直至本朝,内忧外患不绝。宦官索要贿赂,买卖官爵,一心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又纵容天子享乐,不思进取,西凉羌人叛乱,阉党不想着平叛,还诛杀朝廷大将。至于并州之事,你也知晓,边郡之地时时遭受侵扰,鲜卑如今兵强马壮,虎视眈眈。纵容宦官之日,就是国破家亡时啊。”   范华激愤之时,又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泪。   虞枝枝怔怔坐着,继续问道:“我能为范公做些什么?”   范华看着虞枝枝,说道:“两年前,谏议大夫黄振领洛京太学千余人上书要惩治宦党,挟辅王室,此举激怒天子,天子下诏大肆搜捕上书的太学生,黄振被收入狱中,激愤而死,那上千太学生更是获罪者无数。   黄振一呼,天下响应,只是如今,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我们都……失了胆气。”   虞枝枝若有所思地念着:“这样的人……”   最开始,她只是不相信她的父亲会叛国,她想要为父亲沉冤昭雪,为父亲正名。   在西内,她碰见了薛良玉,她碰见了尤怜,她开始意识到,与他父亲一样在蒙受冤屈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死了,魂魄无所归依。   她想要做些什么,为她的父亲,也不仅仅为她的父亲。   两年之前,她困在闺阁,后来,她困在宫中这方寸之地,她看不见饿殍遍地,看不见以头抢地的党人,但她却见到被王侯逼迫的女子,被阉党逼走的忠良。   这些人,本不该如此。   乌云遮蔽了太阳。   虞枝枝以前以为,诛宦之事离她太过遥远,那是父亲收到洛京书信之后的烦闷的夜,是流放并州的士人激愤的诗。   而如今,代王和他背后的阉党无处不在。   虞枝枝抬眼,眸中有火光在跳动:“会有这样的人的。”   她思绪清晰起来:“我是两年前大败的遗孤,是备受冤屈的虞将军的女儿,《春秋公羊》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上至朝堂,下到山野,无不尊崇春秋大义。我站出来澄清当年之事,将矛头对准宦党,天下人都会站在我这边。”   国朝公羊春秋风靡,讲究有仇必报。为父母报仇乃至杀人,也会被看作是一种义举,杀人者会因此扬名万里。   诛灭宦党,更是天下人心中的大义所在。   范华怔怔看着她,忽然站了起来:“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此事非同小可。”   他颓然坐下,垂头丧气说道:“不,你不要卷入此事,我们这些食君禄的人尚且犹豫不决,怎可推你去风口浪尖。”   虞枝枝正要说什么,范华止住了她:“你好好思量。”   范华带着范老夫人和惊诧的卢文君告别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范华转过身来,他笑道:“虞将军虽是卢公的入室弟子,但他也在我这里学过经传,他去并州赴任之前,曾问过我,要不要给他女儿赐名,我折柳一支给他,他似乎有所思。”   虞枝枝略带疲惫的笑了一下,方才激动之时,她还是在范华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希望姆妈能够原谅自己一回。   虞枝枝看着范华,眼中有了氤氲水气:“我叫枝枝。”   范华笑:“好名字。”   昏暗的廊下,齐琰负手立在灯下,灯火朦胧,竟然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吉利走近他,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齐琰挥袖转身,他的声音有些缥缈难寻:“蠢人的一腔孤勇,倒也令人动容。”   .   承光宫很安静,已经快要开春,尽管这里依旧是朔风凛冽,但数着日子,知道春日就要来,便让人觉得心中有了希望。   这天,尤怜终于请到了薛良玉,她、薛良玉、虞枝枝三人一桌,摆了小宴。   今日这宴会,是尤怜用来给虞枝枝和薛良玉正式道歉的。   虞枝枝、薛良玉和尤怜三人坐在院中梅花树下,桌上摆了黍米、炙肉、鸡还有一些时令的小菜,配着一坛冬酒虽不算十分珍贵,但也足够丰盛。   薛良玉落座,轻轻一瞥,知道尤怜大约费了许多钱来置办这一顿饭。   宫女本就存不了什么钱,更何况还是在西内。   薛良玉早些时候听虞枝枝说过尤怜的故事,她只觉得可悲又可怜,并不会同她计较。   薛良玉对这些旁的事本就不太在意。   三人举杯同饮,前些时候的不快顿时消弭,薛良玉表情淡淡,她心事一向很沉,尤怜则是有些百感交集,她眼中隐约有水光,虞枝枝只觉晕晕乎乎,她发髻松散,花钗乱横。   虞枝枝一双桃花眸迷迷,她口齿不清地说着:“我要效仿那三千太学诸生,冒死上言,清除宦党……”   尤怜悚然一惊,忙站起来捂住了她的嘴。   虞枝枝在尤怜怀里扭了半晌,她还在嘟嘟囔囔道:“若我能死得其所,那便好了……”   尤怜扶着她道:“越发痴了。”   薛良玉捏着酒盏,久久没有言语,她的眸光盯着空虚的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放下酒盏:“她醉了,扶她回屋休息。”   她起身,径直回到屋内关上了门,她坐在琴案之后,心绪不宁地抚琴。   夜里,承光宫寝殿。   床榻上半截衾盖掉落在地上,赵吉利蹑手蹑脚前去给齐琰捡被子,抬起头不小心一望,齐琰竟然睁着眼睛,把赵吉利吓了一跳。   赵吉利按着心口半晌问道:“殿下怎么还没睡?”   齐琰没有回答。   赵吉利善解人意道:“不如奴婢去请虞娘子过来?”   齐琰皱眉:“她现在醉醺醺的,请她过来烦我?”   赵吉利闭上了嘴,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月明如水,齐琰披衣起身。   醉醺醺便醉醺醺吧,习惯了身侧有温软的一团之后,独寝两夜,倒真有些难受。   齐琰走进虞枝枝的寝屋,一掀开绡帐,就有白生生的手臂软软搂住他的脖子。   齐琰一低头闻到了酒气和口脂香,虞枝枝凑近他,委委屈屈娇声道:“殿下两夜没来找我,我好冷呀。” 第35章 火星子。   齐琰昨夜没有来和虞枝枝同眠。   他看着范华三人离去后,他也转身离开。   昨夜,他站在廊下看明堂里的虞枝枝,他真的像看到了一团火。   灼灼燃烧着,不管不顾地燃烧着。   而他是寂静寒夜里的行人,他不太想去靠近火焰。   火焰会燃烧殆尽,烧完之后是一片空虚,冷会变得更冷。   齐琰幼时离开鲜卑王庭后,遇见过一个女孩,女孩如一轮金乌,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但他的母亲派来鲜卑人四处找寻他,他明白,若将鲜卑人引入女孩家里,她会陷入麻烦。   这就是轻信他人的代价,齐琰有些想看到女孩遭遇祸事后的神色,会对他冷眼相待,还是依旧傻得可爱。   但他离开了,之后并州的夜里,总会更加寒冷。   他后来投身到并州刺史陈季家里,陈季认他做养子,对他视若己出,齐琰开始相信善意。   但董泰侄子董怀看中了陈季的女儿,竟然敢要强娶陈女为妾。陈季大怒,因此得罪了董怀。   一道圣旨自洛阳来到并州,陈季全家获罪。   陈季激愤之下,引颈自刎。   温热的血就那样淌在齐琰的脸颊上,齐琰对陈季磕了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齐琰自此不相信善有善报,对率真诚挚之人会格外嘲弄。   那些人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而如今,他弱质娇柔的侍妾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齐琰垂下眼睛,看着双颊酡红的美人眉眼迷离,她一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作怪,齐琰按下她的手,将她推到榻上。   他双膝跪在榻上,将虞枝枝挟在之间,他低头,看虞枝枝微阖双眼,丹唇微启,一头青丝散满了翡翠衾。   齐琰有些意动,这意动足够让他像从前无数回那般作弄她,但这一回,他只想抱住她。   月色之下,他伸手揽住虞枝枝的腰,将她的脸颊按在心口。   他闭上眼,叹一口气。   虞枝枝在他怀里抬头,她醉了,唧唧哝哝哼着:“殿下过来,是想我吗?”   齐琰摇头:“不是。”   她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戳了戳齐琰的下巴:“殿下,若我死了,你会舍不得吗?”   齐琰摇头:“并不会。”   “哦。”虞枝枝在他的怀里拱了拱,寻到了个舒适的地方,歪头睡了。   齐琰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她的长发缠在指上,然后松开。   想她吗?   微乎其微。   舍不得吗?   未曾见得。   不过是冷宫寂寥,养来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他刻意这样默念,似是为了掩藏什么。   齐琰微微蹙眉,拿开虞枝枝还搭在他肩上的手。   但他握住之后,微微一顿,并没有松开,而是略带侵占地捏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   轻轻地,恨恨地,不解地细细啃咬。   早起下了一场春雨,齐琰立在廊下看雨,屋内虞枝枝呆呆愣愣地坐了半天。   她看着门外齐琰的背影,皱着眉思索齐琰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想不起来,她只觉得昨夜暖意融融,睡得很舒适。   每到冬日的时候,她总会手脚冰冷,而齐琰却是火炉一般的,自来到齐琰身边过夜,她很少会冻醒。   齐琰在看雨,她在看齐琰。   她忽然想抱住他。   她猛地一回神,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动感到费解极了。   齐琰在廊下看见赵吉利绕过影壁走了过来,身旁还带着一人,是宦官周节。   两人正往书斋走去,看样子是周节今早来拜见齐琰,赵吉利正把他往书斋引。   正巧在这里他见到了齐琰,便停住了脚步。   齐琰慢步走了过去,在游廊站定。   齐琰似乎就准备在这游廊下和中常侍周节说话,他太过随意,赵吉利却不敢怠慢。   他命人设了三面围屏,搬来坐塌,燃起暖熏熏的火盆,然后带着闲杂人等悄然退下。   周节看齐琰不是从寝殿出来,而是自西屋而来,略一思忖,带着笑道:“差点忘了恭喜殿下新得佳人。”   齐琰敛下眉目:“有什么好恭喜的。”   周节说道:“只是殿下,这佳人也是利器,用好了事半功倍,用不好,却要引火烧身啊。”   齐琰往外走了几步,任由雨点打在他的肩上,他懒懒笑道:“哦?”   周节琢磨着齐琰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范华那边似是准备在校猎之际,趁着董泰来不及到天子跟前求情之际,将两年前的事抖出来。殿下是准备顺水推舟,或者是撇清干系呢?”   齐琰望着细密的雨幕,淡淡说道:“范华这样做,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他皱了一下眉,声音却没有一丝起伏,“流血太多,很难看。”   周节闻言,心中觉得荒谬。   宫里最不怕见血的,只怕就是这位说不愿见血的五殿下了。   周节却什么都没说,略微放下了心。   依照他先前和齐琰的图谋,应当是徐徐图之,攻克人心的。先挑起齐琢和齐琅,让他们身后的张大将军和董泰斗一斗,让董泰和齐琢赢,让他们无所畏惧,让他们得到天子的忌惮。   然后一举击溃。   范华这些士人却偏爱搞些大动作,拼个你死我活,拼个青史留名。   浩浩荡荡,前赴后继的,太难看!   群情汹涌之下,作为宦官一员的他,怕是也要被诛掉了。   周节松一口气,笑道:“只是,既然殿下不欲与范华图谋,殿下如何处置虞氏?”   齐琰在笑,他慢悠悠道:“周公有何见解?”   周节道:“天下士人对董公恨意滔滔,他们蛰伏至今,缺的是一个火星子,只需一点着,他们会将自己烧成齑粉,说不准会将大长秋、代王……你我,都烧成飞灰。”   齐琰饶有兴致地念着:“火星子……”   周节说道:“那火星子,就在殿下身旁,殿下准备如何?困住、送走,或是杀掉?”   将虞枝枝困在西内,从此切断她与范华的来往,就算范华等人惹出了天大的事,西内只会岁月悠悠。   或是将她送走,从此虞枝枝和齐琰无半点关系,她做任何事都与齐琰无关。   或是……杀了她。   周节拢着手低头:“如此美人,殿下不舍送走或是弄死,这也是人之常情。殿下只管好好管住她,别让她……”   齐琰从榻上站了起来,打断了周节的话,他从炭盆边上走过,银炭一炸,火星子溅到他的衣摆上,灼出一个浅浅的黑点。   他浑然不觉。   周节看着齐琰向外走了出去,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忽得像廊下的细雨。   温柔又无情。   “为范华而死是死,为我而死也是死,为何不能为我而死?”   周节站在廊下,愣住了,一时间觉得很有道理,一时间觉得齐琰是在强词夺理。   细雨中,赵吉利撑着一柄竹伞走到齐琰身边,他先叹一口气:“殿下,你要思量清楚啊。”   齐琰平视前方:“什么?”   赵吉利说道:“依奴婢看,殿下未必心中没有虞氏呢。”   齐琰不以为然:“是吗?”   他面无表情看着赵吉利:“你难道比我更清楚?”   赵吉利道:“那可说不准。”   齐琰淡淡瞥他一眼,重新走进雨中,赵吉利在后头追赶不及:“哎,殿下,不要着了寒——”   赵吉利没有追赶上齐琰,他在承光宫外傻傻站了半晌,寻不到齐琰的踪迹。   他摇了摇头,准备回去,却看到在细雨中行走的小素。   赵吉利给小素撑了伞:“素君公主,你怎么在雨中走?”   小素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她知道,明日会有一场围猎,她央求苍青给她带一只小兔子,苍青却一脸不耐烦。   苍青皱眉说:“兔子?”   兔子太过弱小,他猎了也衬托不出他的英武,反倒让他的气概有损。   苍青看了一眼一脸期待的小素,还是答应了她。   但是小素接着说:“我要活的。”   苍青扔下了她:“只有死的。”   竹伞下,小素瓮声瓮气地对赵吉利抱怨:“我想要一只兔子,苍青却不肯帮我。”   赵吉利看着可怜兮兮的小素,不由得心软:“没关系,让你皇兄压着苍青给你猎一只。”   小素眸光亮晶晶,有些不敢相信:“赵公公能帮我求皇兄?”   赵吉利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了:“能……吧。”   .   窗牖透出一段灰蒙蒙的光,虞枝枝咕噜一下从榻上坐起,她看见齐琰已经站在窗边穿衣服。   动作轻微,窸窸窣窣,虞枝枝忽然想起幼时在家中的时候。   姆妈早起将她穿戴好,她小小的身子一扭就从姆妈手里逃脱,然后噔噔地跑到主屋,坐在高高的椅上,看母亲和父亲懒洋洋起身穿戴,衣帛摩擦之声分外温馨从容,窗外是昭儿急吼吼跑来的脚步声。   她看着父母寻常的举动,忽然缓缓怔住,她意识到父亲与母亲之间是不同的。   她回去追问姆妈,姆妈笑着告诉她,父亲和母亲是夫妻。   齐琰回头,望着虞枝枝正望着他,正是初醒的模样,眼中没有什么东西,空茫茫,却只晓得望他。   齐琰的手指微微一顿,佩印绶的丝帛逶迤落地。   齐琰皱眉,低头看他的绶带。   赵吉利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他忙着给齐琰穿戴,不忘说道:“殿下起身了,怎么不叫奴婢一声?”   怎么不叫赵吉利?   齐琰再度回头看了虞枝枝一眼。   难道他是在怕把她惊醒?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猜测很是荒谬。   那是为什么不高声喊人进来呢?   齐琰眉心一拧,察觉到些许烦躁。   他有时候很喜欢虞枝枝,软如细棉的身子,凝脂般的肌肤,鲜艳欲滴的檀唇,雾蒙蒙的桃花眸。   女郎出众的色相,他可以毫无顾忌去享用。   但他很讨厌这种缄默难言的时刻,空气都含混氤氲起来,有种无法抓住的东西在流窜。   齐琰缓缓收回目光,赵吉利喋喋不休的声音重新在他耳边响起。   “今日围猎,殿下是打算好好应对,还是……”   他一贯喜欢以病弱之态示人,上次在濯龙园,他硬生生一箭也没有射中,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隔着人群,他看到虞枝枝眼中露出了哀怜之色。   真是犯蠢。   齐琰在虞枝枝身边很少假装病弱,虞枝枝应当对他的身体状况有过猜测。   齐琰又回头,看见虞枝枝盯着地面,耳朵却像是竖了起来。   齐琰敛住眼中的淡淡笑意,他对赵吉利说:“懒得动弹,依旧是装病。”   余光里,齐琰看见虞枝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赵吉利点点头,继续说道:“素君公主听说今日围猎的事,很想要一只活兔子,苍青不愿意帮她,奴婢看公主怪可怜的,哎——”   齐琰拧了一下眉。   绡帐内,虞枝枝从榻上站起来。   她有些疑惑地想着,“素君公主”难道就是小素?小素竟然是困在冷宫的公主。   苍青知道吗?   赵吉利见虞枝枝起身,顺口问道:“虞娘子想要什么?”   虞枝枝一愣:“我?”   她有些不懂,赵吉利是随口搭话,还是在为她向齐琰讨要东西,她略一思忖,要了难得的东西,齐琰没兴趣给她弄,反倒是有些丢人。   虞枝枝便说:“我想要一枝梨花。”   齐琰没有看她,没有应答,只是微微低下头,让赵吉利给他戴冠。   虞枝枝咬了一下唇,重新坐了下去。   铜镜中,齐琰透过迷濛的镜光,看见她脸上的一丝失落。   虞枝枝坐在榻上,看着齐琰配上环首刀跨步走了出去。   她这才慢吞吞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对镜梳妆,出了承光宫去寻卢文君。   昨天下了一场小雨,脚上泥土松软,两个女郎各自牵一匹小马,慢慢行走。   卢文君穿一身姜黄色的斗篷,看起来心事重重:“太公这几日频频和洛京传信,我总觉得他太过急迫了些,也许是多年的夙愿就要了结,他冷静不下来。”   虞枝枝叹一口气。   她隐约知道,范华的谋划更多是靠着一腔孤勇,事后,天子发怒是必然的,齐琢和董泰失势之前,他们这些人首先要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从长计议,又要多久。   久到一代人死去,久到冤屈与愤恨都化为尘土吗?   虞枝枝不忍指责范华,他垂垂老矣,怎甘心等待。   虞枝枝不再谈论这些事,她跨上马,回头看着慢慢跟上她的卢文君笑道:“文君,哪里有梨花?”   虞枝枝想到早上齐琰不咸不淡的态度,有些气闷。   何必要讨他的梨花。   卢文君疑惑问道:“梨花?”   她说:“现在时候尚早,梨花还没开呢,不过离上林苑三十里开外有一处暖坞,那里兴许会有。”   虞枝枝踢着马肚子,往远处看去。   三十里地,这么冷的天,来回也要一个时辰。若心里实在气不够,一咬牙她也便去了。   但是、她也没有那样怄气,何必折腾自己。   她感到一阵寒风吹过,不由得缩了一缩,她说道:“算了,太远了,我不怎么想去。”   虞枝枝回到承光殿,她看到苍青拎着一只灰兔子出去了,虞枝枝会心一笑。   苍青手中的灰兔子不停挣扎,他皱了眉,不情不愿地将兔子抱在怀里,他觉得这举动有些冒傻气。   他走到小素院前时,将兔子从怀里拔了出来,他拎着兔子的后颈,像是拎猫崽一般。   “小素。”苍青喊。   小素抱着一只白兔走了出来,苍青盯着她怀里的白兔一愣。   小素看一眼苍青的灰兔子,露出了笑:“苍青,你还是给我捉了兔子吗?”   苍青抬着下巴问小素:“你那只是哪里来的?”   小素低头看了一眼,说道:“哦,这是我皇……五殿下给我的。”   苍青扭头就走。   小素在背后喊他:“你的兔子不给我吗?”   苍青冷哼:“不给。”   苍青闷声闷气地跑回了承光宫,虞枝枝和尤怜都看得诧异,尤怜打听了一番跑来和虞枝枝咬耳朵:“苍青开始不答应给小素猎兔子,结果五殿下给小素弄来了兔子,苍青却不高兴了。”   虞枝枝笑着摇摇头:“小孩子气。”   赵吉利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提着三只死狐狸和尤怜说话:“殿下派奴婢来问,尤娘子要挑哪一只狐狸?好叫人去处理皮毛。”   尤怜转脸看了一眼虞枝枝,她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问我?”   赵吉利尴尬一笑,点点头。   虞枝枝看起来毫不在意,她指着那只红狐狸说:“这个好,挑这个。”   尤怜顺着她的话点头:“就那个吧。”   赵吉利笑道:“好。”   他躬身问虞枝枝:“虞娘子,钟心和耿耿在哪里?”   虞枝枝往屋里一指,赵吉利就走进屋里去找钟心耿耿,片刻后,虞枝枝听见里间钟心和耿耿的说话声,她二人在商议挑哪一只狐狸。   虞枝枝笑容有些僵硬。   尤怜觑她一眼,犹豫着说道:“殿下也许是准备亲手送给你呢。”   虞枝枝思考了一下。   齐琰待她一贯若即若离,至亲至疏,唯独在做那件事上不厌其烦。   如果他给虞枝枝单独带东西,那一定是不能示人的那种。   虞枝枝想到这里,虽然脸颊泛红,但心底有些沉闷。   晚间的时候,齐琰终于回来了,承光殿依次亮起灯盏,虞枝枝困倦着披衣起身,站在窗边,她看见齐琰回到了寝殿。   虞枝枝打着哈欠,重新回到榻上。   许久后,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   虞枝枝睁开眼,看见齐琰坐在床榻边上看她,把她吓得不轻,她颤声问道:“怎么了?”   齐琰的手落在她的鬓发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微湿的水汽。   虞枝枝垂眸看齐琰,发现他没有换衣裳,苍蓝软缎上有一点湿渍。   今天下雨了吗?   虞枝枝在思考。   她低头,一朵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的软衾上。   还带着春雨的气息。 第36章 折一支梨花。   虞枝枝盯着锦衾上这一枚梨花愣了神。   片刻后,她的眼睫都是雾蒙蒙的,她顿时心乱如麻起来。   她伸手去拿那枚梨花,但齐琰的手更快,那枚梨花已经在齐琰的手上。   虞枝枝握住了他的手指。   她的指腹沾着梨花的春雨,有些湿滑,齐琰反手握住,觉得手心在生生发烫。   他皱着眉,觉得应该甩开虞枝枝的手。   他很讨厌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如果虞枝枝只是不着片缕地站在他面前,他还不至于如此手足无措。   他倒希望虞枝枝是这样做的。   但虞枝枝靠在他怀里,给他一个不带任何绮念的拥抱。   齐琰僵硬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他听见怀里的虞枝枝在说话:“殿下,你其实知道我的身世吧?”   虞枝枝窝在齐琰的怀里,伸开双臂用力地抱紧他,像是寒冬腊月的老猫找到了火炉。   虞枝枝舒适得想要阖眼。   虞枝枝一直没曾想要要对齐琰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她牢记着姆妈的话,她不会随意对外人说。   薛良玉认得她,尤怜自己发现了,在范华那里,她并没有亲口承认。   但实际上,她早就已经背离了姆妈的期望。   所以,现在告诉齐琰,也没关系吧。   他其实也老早就知道了吧。   虞枝枝抬头,她咬着唇,尽管下定了决心,但她依旧说得很艰难:“我是……”她顿了一下,“我是虞将军的女儿。”   果然,齐琰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波动,他垂着眸子,轻轻用手指刮着她的面颊。   他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虞枝枝忍住羞赧,她似是带着泣音:“因为殿下……是我的夫君。”   心脏像是被极细的蚕丝缠绕,狠狠一抽。   齐琰握住虞枝枝的手,用力拽住。   异样的兴奋,缓慢填满了他的心脏,他低头,看着床榻上的虞枝枝闭上眼,他恨恨道:“你做了什么?”   虞枝枝迟缓睁开眼:“我做了什么?”   她不解。   齐琰同样不解。   他只是知道,当他讨厌的那种感觉充盈他全身的时候,他更沉溺。   虞枝枝仰头,头一回看见齐琰眼底的红丝,在深沉的夜里,恍若饿鬼。   ……   齐琰衣襟微松,懒懒倚在床头,翡翠衾盖在他的腰间,虞枝枝沉沉枕着他的腿睡去,薄衾没有掩住她,露出小半截圆润的肩。   齐琰抚着她的肩头,心中盘旋着那日周节说出的三个选择,他默默将杀掉虞枝枝这个选择抛弃。   齐琰捏着虞枝枝的下巴,心不在焉地想着,从今往后,他应当禁止虞枝枝说一些奇怪的话。   那些话,和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总会让他心绪不宁。   这女郎莫不是会什么巫蛊之术?   他都快忘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对虞枝枝袅娜的身子有些兴趣罢了。   他和虞枝枝的关系,应当回到那个纯粹的时刻。   想到这里,齐琰拉开了被子,拢住虞枝枝的软肉。   从前的伤处已经不留一丝痕迹,这里应当刺个什么图样才好。   虞枝枝大约会痛得只哭。   但他并不会在乎。   齐琰舒展了眉目,只去想这些风月无边的东西,他终于找到往常的一点气定神闲。   夜里,虞枝枝感到胸前有股沁寒的凉意,她睁开眼,看见齐琰掀开她的衣襟,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她的身上。   虞枝枝不解,她初醒,脑子有一点混沌模糊,她问道:“我的伤口复发了吗?”   齐琰声音温柔:“那处已经好全了。”   虞枝枝歪头:“那现在是在做什么?”   齐琰坐在床边调制颜料,他转身望虞枝枝:“刺青,你忘了?”   虞枝枝的脸顿时白了:“刺青?”   她抱着齐琰的胳膊摇晃着撒娇:“你不觉得我这个样子也很好看吗?”   齐琰垂眸。   是很好看,白白嫩嫩,丰艳秾丽,也许添上一道刺青,反而不那样美了。   刺青有些痛,这娇弱的小东西大约会受不住……   但他不会在乎,齐琰故意这样想。   虞枝枝一瞬不瞬地盯着齐琰看,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心中微喜,但他却依旧道:“躺好。”   虞枝枝委屈躺下,任人宰割。   齐琰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颤栗,早春的凉意和齐琰指腹的热度让虞枝枝感到一阵冷一阵热。   当细锥刺破她肌肤的时候,她眼角滚下了泪。   齐琰靠近她,细细亲吻着她的眼角。   不知过了多久,齐琰轻声唤她:“看看。”   虞枝枝红着眼低头,她自己根本看不清楚。   齐琰端来铜镜放在她面前,那两团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她的眼中。   虞枝枝脸颊飞红,不由得将衣襟拢了拢。   她手指轻点着铜镜,问道:“梨花?”   她的肌肤上赫然是两朵梨花,这梨花虽白,但比她的肌肤暗了一些,带着点杏黄的颜色。   她忽然想起齐琰今夜为她带过来的梨花。   要奔走三十里才折下的一枝梨花。   虞枝枝本来因为齐琰的这举动而有所触动,现在她只想掐死自己。   他哪里是存着好心思,他奔走三十里,是为了让她吃这个苦头。   齐琰碰了碰她胸前的“梨花”,忽然说道:“别动。”   虞枝枝透过铜镜,看到梨花上渗出了一点血珠。   齐琰低下头去,衔住这颗血珠。   怜惜更胜过欲念,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   清晨,尤怜捧着新衣,要来伺候虞枝枝起身。   赵吉利守在外面拦住了她,他往里努了努嘴:“还没起来。”   尤怜小心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小声问:“昨天殿下来了。”   赵吉利一边带着尤怜走远,一边轻声说:“可不是嘛,又闹了整宿,年轻人呐。”   赵吉利自顾自地感叹,忽然反应过来面前的尤怜是个大姑娘,他讪笑两声,就闭嘴了。   尤怜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眼看着屋内依旧一片静沉沉,她将衣裳搁下,对赵吉利说:“昨日殿下赏给我们的皮货,听说已经制好了,我出去拿。等虞娘子醒了,还请赵公公帮我把衣裳送进去。”   赵吉利答应了,催促她道:“那快些去吧。”   尤怜走出了承光宫,去取皮货,织室的宫人给她一只大匣子,尤怜打开清点,却见里头除了她和钟心耿耿的三块红狐狸皮还有一件洁白如雪的白狐裘。   尤怜疑惑问道:“这是给错了吗?”   织室宫人望了一眼:“是你们的。”   怎么多出来一件白狐裘,莫非是五殿下给枝枝准备的?   尤怜见她不耐烦,不好多问,于是抱着匣子走了出来。她手中匣子极大,走路有些不方便,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个挎刀的男人走了过来,一步也不相让,硬生生将尤怜手中的匣子撞到在地。   尤怜去捡皮货,一抬头,那男人竟然一步也不停。   尤怜气了个半死。   尤怜将皮货送回到承光宫,她出门转悠了一下,没曾想到又一次碰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尤怜,在和一个宦官说话。他皮肤有些粗粝,生得孔武不凡,有粗犷的英俊,但尤怜根本没心思去看他的相貌,她只管恶狠狠地盯着这个无礼的男人瞧。   许是察觉到什么,男人转头回看了尤怜一眼。   男人身旁的宦官笑道:“高议郎,那女郎盯着你瞧个不停。”   高议郎细细看了尤怜一眼,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宦官说道:“议郎家中夫人仙去许多年,还没寻到合意的人吗?”   高议郎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宦官知道说错了话,也不敢再言语。   尤怜在高议郎身后看了许久,那人再没有转头,她也不敢贸然上去理论。   那男人配铜印墨绶,应当是秩比六百石以上,二千石以下的官员。   而且,他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代王的住处。   尤怜留了心,她回到承光宫后,问了赵吉利,赵吉利拧眉思索了一下,说道:“依据娘子描述的外貌,那人应当是议郎高赫。”   尤怜略有好奇地问道:“议郎高赫?赵吉利认识他?”   赵吉利笑了一声:“议郎高赫,声名远播呐。”   他见尤怜突然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本应该是感到欣慰的,只是这男人却是高赫。   齐琢的爪牙。   赵吉利于是颇有耐心地给尤怜介绍了高赫的生平。   高赫家族也算是当地望族,只是他父亲早逝,母亲抚养他长大,家中清贫。   他年少时,有人言语侮辱他母亲,高赫怒而拔剑,杀了辱母之人,由此,他声名远扬,被举孝廉,做了侍郎。   大约十多年前,朝中诛宦之势愈演愈烈,高赫也是其中一员。先帝对士人结党诛宦一事大发雷霆,朝野之中,因此事死者众多,高赫那时候已经官至一方太守,也因愤而上书诛宦,因此遭受流放。   后来,董泰拥当今圣上登基,正值皇权交替,政局不稳的时机,董泰存心拉拢,向高赫示好,高赫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阉党的爪牙。   尤怜听完了赵吉利讲的故事,怔愣了半晌。   赵吉利用手在尤怜面前晃了晃:“尤娘子?”   尤怜回神笑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自己。”   一个背离了自己过往的人,人人都能鄙夷他,尤怜不能,尤怜只感到物伤其类。   .   高赫和王全缓步走在鱼鸟观外,这是上林苑一处豢养珍稀品种鱼鸟的地方,天子和齐琢正在里面钓鱼。   高赫随手逗弄了一下檐下的鸟,听王全说道:“高议郎,三日后就要去东田围猎,你可准备好了?”   三日后,天子要带领群臣去东田围猎,这不光是为了取乐,更是遵循古礼。   上林苑的宫人们为外出围猎而忙碌准备起来,但齐琢吩咐高赫准备的东西,显然并不是如此简单。   高赫皱了一下眉:“代王殿下怎生要和小女郎过不去?”   王全笑容顿时一僵,他垮着脸说道:“高议郎慎言。”   高赫冷笑一声:“已准备好了马车,四面密闭严严实实,从洛京到代国一路也已经打点妥当。”   王全提醒道:“那薛氏可万万要活的,至于虞氏,生死不论。”   高赫冷脸:“明白。”   他挥了袖子,转身离去。   王全站在廊下冷笑了片刻。   若不是代王殿下要一把杀人的刀,哪里轮得到高赫在他这里甩脸子。   王全走进观里去见齐琢。   齐琢听王全说已安排妥当,微微点头。   王全不解问道:“殿下,那薛娘子和殿下有旧,殿下要绑她去代国,奴婢是晓得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吩咐了要带走虞娘子?那虞娘子是五殿下的姬妾,若是一个不慎,惹出了事,该如何是好啊。”   齐琢面色沉沉说道:“我本打算放过她,只是这虞氏实在不知死活,竟然勾结上了范华,她竟是虞阳的女儿,我怎能让她继续留在洛京。”   王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齐琢打开鸟笼,将浑身雪白的鹦鹉捏在手心,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一笑。   .   范华近来精神很足,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在院里练剑,正是老当益壮。   三日后,他在围猎时能够面见天子,他会领着众多士人,一同向天子请求彻查当年之事。   当然,这只是一个引子,向天下胆寒的士人表明他的态度。大义所在,天下士人都会和他站在一起,他就能动摇天子态度。   天子犹疑妥协之下,为了安抚,他可重新位列三公,他就可以着手安排心腹到尚书令、司隶校尉等关键位置,掌控洛京局势,以便下一步诛宦。   他已经写信给远在交州的卢光,一旦卢光将当年的证据交给他,他就能带着虞阳的女儿,再一次在洛京掀起风波,趁局势混乱之际,将董泰等人一网打尽。   一想到这里,范华就热血沸腾。   小厮送来一封信,范华放下剑,欣喜拆开,心中想着是哪位同僚要加入他的行动。   只是他一抖开纸张,脸上的笑都僵了。   里面只写六个字“不许轻举妄动”。   范华惊慌问小厮:“谁送过来的?”   小厮道:“是赵王的内官,叫赵吉利。”   范华顿时满腔热血凉了个彻底,他左思右想,依旧不想放弃。   他提笔,再次写了信,嘱咐入伙的人要坚定意志。   然后他忧心忡忡地等待回信。   三日过去,竟然没有人给他回信。   范华握着缰绳,赶往去东田的路上,他一脸愁苦。   不远处的马车上,轻拥狐裘的美人伸出素白的手,撩开了车帷一角。   虞枝枝穿了一身荼白的头蓬,脖子处一圈毛茸茸的狐裘,衬得脸越发精致小巧,她肤色丝毫不逊色于这白狐皮毛,竟然生生比白裘更白。   她轻轻蹙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舒服。   边上尤怜细心问道:“怎么了?”   虞枝枝摇摇头。   她感到刺青之处在隐隐作痛,但这种事她怎好和尤怜说。   更让她烦躁的是,齐琰赏她的珍珠小衣实在是锢得她有些难受了。   那小衣是用珍珠穿成的,当胸处镂空,齐琰说,是为了照顾她的伤口,特意为她制的,外面再穿衣裳的时候,衣料磨不到伤处。   虞枝枝偷偷照了镜子,只觉得这衣裳实在荒唐。   像是把盈盈的满月挤了出来一般。   虞枝枝根本不想穿这东西,但齐琰吩咐她要穿,还不许她自己偷偷脱下。   虞枝枝坐在马车内有些焦躁,只想快点到东田,快点到大帐内,好叫齐琰给她将小衣松开。 第37章 珍珠衣。   夜已经很深,齐琰握着马鞭从马背上下来,他抬头,看到大帐中透出微茫的光,情不自禁露出一点几乎不被察觉的笑意。   他随手将马鞭递给一旁的赵吉利,往帐篷走去,氅衣末端旋起一阵轻风。   苍青这时候从暗处冒了出来,他在齐琰身旁说话。   “代王的人暗暗盯着我们。”   齐琰微微颔首,不以为然。   他的线人早就将齐琢的计划打听清楚了,齐琰什么都没做,只是静观其变。   齐琰略加思忖,低头嘱咐了苍青几句话,苍青虽然不解,但并不好奇,他点头。   齐琰又问赵吉利:“虞氏一直在大帐里吗?”   赵吉利点点头:“听了殿下的吩咐,奴婢寸步不离地守着这里,虞娘子一天都待在大帐里,只是来回问了奴婢几遍殿下什么时候回。”   齐琰低头笑了一下。   听起来颇有些茕茕守空房的闺怨情景,但齐琰知道,虞枝枝不是心里难受,是身上难受。   他大步走进帐内。   虞枝枝歪在榻上,就着烛光在看书。她先是听见了脚步声,然后一阵冷风直灌,她抬起头,就看见齐琰走了进来。   她面上带着些局促不安,坐了起来。   她起身,趿拉着锦鞋往齐琰身旁走,伺候他褪下氅衣,齐琰安静由她帮忙,目光一直萦绕在虞枝枝脸上。   他往榻上一坐,不经意问道:“偷偷脱了?”   虞枝枝顿时结巴起来:“没、没……还好好穿着呢。”   齐琰摇头:“若好好穿着,这时候早就急不可耐地拉着我的手,去松你的珍珠衣。就像前几天那样,一天都要来个三四回。”   虞枝枝声如蚊蚋:“珍珠衣太紧,裹得难受。”   齐琰拧眉思索:“长胖了?”   虞枝枝微愠地看着他,瞪着乌溜溜的眸子:“胡说。”   齐琰并不和她争辩,只是拉过虞枝枝的手,圈她在自己怀里,然后褪下她的外衣。   他的手解开珍珠衣,他能感到虞枝枝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他指腹上冰凉的药膏在虞枝枝温暖肌肤上融化,他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她肌肤上刻印的梨花。   虞枝枝跪坐在齐琰身上,衣衫都堆在了腰间,她看起来很是狼狈,想遮掩也不行,想埋头装傻也不行。   她的刺青正对齐琰视线,她低头,看着齐琰用分外冷静的目光在审视她的身体。   虞枝枝感到心里闷闷的。   齐琰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不喜欢这样。”   他依旧保持着涂抹药膏的动作:“疼?”   虞枝枝许久没有回答。   齐琰终于抬头去望她,他看见虞枝枝的眼圈微红,不知为何有些委屈的样子。   虞枝枝凝睇着齐琰,她声音带着氤氲的水气:“殿下是要将我当做陶土泥偶来把玩吗?”   齐琰手指微顿,他心下有些烦躁,他不知这烦躁从何而来。   他抬眼,捏住了虞枝枝的下巴,沉沉问她:“为什么你不是呢?”   虞枝枝垂下眼睛,殷红的檀唇抿了一下。   气氛沉凝下来,齐琰收回了手,他站起来皱着眉思考要不要将虞枝枝赶出去。   又软又小的女郎从腰际贴上了他。   虞枝枝仰头:“可以亲亲我吗?”   齐琰目光沉沉看她:“不可以。”   他没能继续说出拒绝的话,因为女郎沾着蔷薇香气的微湿的唇已经衔住了他的唇瓣。   齐琰愕然,但他做不到将她推开。   他闭上眼,喟叹一声,含住女郎略显青涩的唇舌。   大帐外,有一声寥杳的惊呼淹没在寒夜中,帐中人心无旁骛,根本没有听到。   薛良玉被人捂嘴遮眼,扔到了一处逼仄的空间,她安静得了许久,有人走了进来,蹲在她面前,打量了她许久,终于将她口中的布条抽出,揭下她眼前的黑布。   齐琢坐在马车中,混沌的黑掩住他的神色,他笑道:“薛良玉,随我去代国吧。”   薛良玉环顾四周,看清楚她身处一个改造过的马车中,前方有一扇小木门半掩。   薛良玉垂头打量自己被困住的手和脚。   齐琢哂笑:“逃不走的。”   但薛良玉丝毫不见慌乱,她露出讥讽的笑:“是吗?”   齐琢眯了眯眼,对薛良玉的反应赶到有些不解。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呵斥声。   “停下!”   “赵王殿下丢失了东西,还逃了一个宫女,是不是藏在这马车里?”   齐琢面色一寒,他探出身去,冷脸说道:“不长眼的东西,看清楚孤是谁,还不赶紧滚?”   但是面前的少年还有几个甲士丝毫不惧,那少年拔了刀就要上马车。   齐琢面色更冷,他抬眼望着不远处,高赫带着甲士也走了过来高赫沉着脸道:“这是代王的人,速速放行。”   少年笑了一下,打量着对方几倍的人,他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轻巧地绕过了众人,踢开马车小门,从中抱出了被困的女郎。   齐琢怒不可遏,抽出了腰间的刀,命令众人团团围住少年,但少年就像是一只灵巧的猫,很快带着薛良玉无影无踪。   对方的甲士随后也从容退去。   齐琢怔怔看着黑夜,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高赫看着这样的齐琢有些不安,他跪下道:“殿下,臣无能……”   齐琢抬手止住了高赫的话,他向身边战战兢兢的王全问道:“父皇现在何处?”   王全道:“正在帐殿歇息。”   齐琢拧眉望着马车。   他要带薛良玉走,要让薛良玉屈辱地留在他身边赎罪。   而不是郑重其事地去向天子讨要她,给她名分,给她安稳。   只是眼前没有了别的办法。   他冷冷道:“去帐殿。”   .   薛良玉回到帐中,想要郑重对苍青道谢,但一转身,苍青已经不见了。   她缓缓放开攒得很紧的手,手指在不住哆嗦。   昏暗的烛光照在薛良玉身上,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森冷。   她眉目都黯淡下来。   在西内躲藏了一年,她终究是躲不过的。   她不得不行动起来。   薛良玉走到琴案前,伸手抱住了琴,她转身要走,却看到琴案上的一块玉佩。   她拿起砚台,缓缓地、坚定地将这枚玉佩杂碎。   看着这枚粉碎,薛良玉心中淤积的爱恨终于烟消云散。   这枚玉佩是齐琢曾经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定情之日的种种誓言,薛良玉已经忘了。   但薛良玉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午后的事。   她端着一碗甜汤走进齐琢书房,想要给齐琢一个惊喜,却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说话声渐渐清晰,薛良玉听出来,那是齐琢和董泰在讲话。薛良玉有些窘迫,她不欲被外人看见她和齐琢的亲密,于是悄悄躲进屏风内侧。   她便听到了齐琢和董泰说起当年讨伐鲜卑大败之事。   她听到齐琢轻描淡写地说起他秘密前往高柳县督战,压制西路军不许出战,挑拨雁门郡的南匈奴叛变,从而让虞阳等人深入王庭送死的往事。   屏风之后的薛良玉,手指颤颤几乎端不稳手中的甜汤。   她在屏风后站了一整个下午,等齐琢和董泰离开许久,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响。   偷听之事过后,薛良玉一切如常,只是齐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逐渐深沉起来。   一日,齐琢带薛良玉到宫外。马车上,齐琢指着乡间小路上带着仆从行走的少女对薛良玉说道:“那是卢光的孙女,我将她许配给董泰如何?”   薛良玉顿时脸色煞白。   齐琢知晓一切,他却装作无事发生,他要薛良玉从身到心生不出一点忤逆,他在试探薛良玉是否敢反抗。   后来,薛良玉设法传信给范华,保全了卢文君。她自己则被齐琢□□起来,日日折磨。   薛良玉不堪忍受,在独处的夜里,用匕首刺中了齐琢的心口,仓皇逃跑到西内。   大雪天,她跌倒在西内,爬也爬不起来,齐琰踩着雪淡漠看她。   齐琰庇护了她。   薛良玉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   她是一把可以刺入齐琢心脏的匕首。   她也是两年前讨伐鲜卑大败的遗孤。   这一年里,齐琰并没有逼迫她去对付齐琢,他只是将棋子摆好,然后静静等待。   棋子终究会按照他的意志行动。   薛良玉一怔,又将抱紧的琴放下。   虞枝枝也会是齐琰手中的棋子吗?   .   帐中活色生香,虞枝枝推开齐琰,披衣起身,扬声问候在帐外的赵吉利:“薛姐姐要见我?现在?”   寒冬腊月的,赵吉利却感到鼻尖在冒汗,他偷瞄着帐中映出的影子,从齐琰的影子中,他似乎能看到一丝不悦。   但是赵吉利见了似有死志的薛良玉,不敢推脱她的请求,只得硬着头皮赶到齐琰帐中。   赵吉利说道:“是。”   虞枝枝要起身,却被齐琰不满地按住,虞枝枝像只小狐狸一般从他的手臂下穿了过去,急忙披着衣服逃下了榻,连鞋都没顾得上穿。   齐琰半倚在榻上,衣襟微松,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有着薄红,眼神有些黏糊糊的饧涩,他说道:“过来穿鞋。”   虞枝枝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趁着齐琰没反应,忙弯下腰抢着拿走了锦鞋,她离远了些,将衣裳穿好,嘟囔着说道:“我……我很快回来。”   虞枝枝裹紧了狐裘斗篷,冒着寒风走出了账外。   赵吉利提着灯笼带路,虞枝枝来到薛良玉帐内。   虞枝枝很意外地看见薛良玉在帐中穿着斗篷,似乎是准备出门去。   做什么去呢,这么冷的夜。   薛良玉走过来,拉着虞枝枝的手,虞枝枝察觉到她的手很冷,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薛良玉带虞枝枝坐下,愣了一会神,笑了一下,说道:“大约一刻钟前,代王差点将我绑去代国,还好苍青救了我。”   虞枝枝一惊,她说道:“我去请五殿下帮忙……”   薛良玉拍拍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临走之前,我想要叮嘱你几句话。”   虞枝枝不解地看着她:“走?你要去哪里?”   薛良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声音轻得像这寒夜中的一声叹息,她说:“不要丢失自己的心。”   “什么?”   薛良玉道:“我就是前车之鉴,妄图在宫里找到良人,但这些天潢贵胄,哪里是简单的人,”她轻笑了一下,抬眼看着虞枝枝,“你喜欢五殿下吗?”   虞枝枝猝不及防,她感到头脑一下子混沌起来,只能呐呐道:“五……五殿下?”   薛良玉没有逼她说什么,她话锋一转,说道:“五殿下将我留在西内,应当有过许多考量,我和代王有旧,我是因讨伐鲜卑大败而获罪的宫女,”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但你来到了西内……虞将军的女儿,你会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虞枝枝轻轻蹙着眉。   薛良玉说道:“五殿下会用你这把刀,破开两年前的阴谋。但你也知道洛京太学的旧事,董泰和代王不会放过你,你这把刀定会被人折断。”   虞枝枝怔怔念着:“我这把刀……”   薛良玉的手轻轻按在虞枝枝的肩膀上,她说道:“你这条命,大约一开始就在五殿下的算计中。”   虞枝枝低头,薛良玉看不清楚她的神色,薛良玉感到有些不忍,但她不得不在临走前提醒虞枝枝。   她害怕虞枝枝重复走上她的老路。   薛良玉说道:“不要完全信任一个男人,希望你现在明白,不算太晚。”   虞枝枝慢慢抬起头,她的脸在混沌的黑中显得尤为白,她的双眸就像是凄冷寒夜中的星子,有淡淡的光,微弱但坚定。   “我、愿意做五殿下的刀。”   薛良玉皱眉:“什么?”   虞枝枝松快地笑了一下:“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若顺便能够帮得上五殿下一星半点,我也不算白来西内一趟。”   薛良玉忍不住说道:“就算他利用了你……”   虞枝枝略带怅然地说道:“西内太冷,太逼仄,我希望他有走出这狭窄天地的一天,即使那一天我不在了。那时候,他能够看到更广阔天地,他会看到我所看到的,会相信我所相信的。”   薛良玉怔忪半晌,低声说道:“傻瓜。”   她说:“希望你的五殿下值得。”   虞枝枝拧眉思索了一下。   值得?   这两个字有些重,她只是要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顺便帮一把困在冷宫里的齐琰。   她想要和薛良玉解释一下,但薛良玉已经戴好兜帽,抱着琴走出了大帐。   虞枝枝跟了出去,看见她跟着一个面生的宦官离开,她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但她忽然发现,苍莽的黑夜中,有一个漆黑的影子静静竖立。   虞枝枝吓了一跳:“殿……殿下?”   齐琰的氅衣漆黑,乌发漆黑,眸子也是漆黑的,他整个人和寒夜融为一体,似乎能被风吹皱。   他的神色略带困惑,他注视着虞枝枝,问道:“愿意做我的刀,为我而死?” 第38章 三个选择。   虞枝枝走近齐琰。   她一身雪白的狐裘斗篷,在夜里尤其显眼,月光温柔的披在她的身上,她像是穿着月光向齐琰走来。   齐琰身上笼罩的浓黑似乎被驱散。   虞枝枝仰头看着齐琰:“殿下怎么在这里?”   她顿了一下,略带狐疑地问道:“殿下什么时候过来的?”   齐琰垂下眸子:“你想问我听到了什么?”   虞枝枝转开脸,心虚不去望他,她听见齐琰说:“什么都听到了。”   虞枝枝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动物,惊诧中带着惶恐和微薄的气恼,半晌,她只能说一个:“哦。”   她苦恼地回忆,她和薛良玉好像议论了齐琰许久,但她终究是为着齐琰说话的。   想到这里,她略微放心下来,又为薛良玉有些揪心。   薛良玉?   虞枝枝四周望了一下,问道:“薛姐姐呢?”   齐琰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你跟我回去,我有话要问你。”   齐琰简单利落说完,也不理会虞枝枝,转身就走。   虞枝枝一愣,听不出齐琰是喜是怒,只得忐忑地跟上他,亦步亦趋地回到他的帐内。   齐琰取了火折子,将帐内的大小烛台都点亮,他来回走动,没有说话,只有袖襕摩擦衣裳发出沙沙的响声。   虞枝枝看着渐渐变亮的帐内,忽然紧张起来。   齐琰坐在榻上,抬头看垂头站着的虞枝枝。虽然他坐着,虞枝枝站着,但显然是虞枝枝的存在感更稀薄一些。   齐琰哂笑了一笑,说道:“做我的刀?”   他望着虞枝枝:“你要如何做我的刀?”   虞枝枝捏了一下袖角,她跪坐下来,伏在齐琰的膝上,她抬头说道:“我要效仿那数千太学生,仗义执言,求天子查清讨伐鲜卑大败的真相,清除宦党。若除去了董泰,殿下也再无羁绊了。”   齐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打算如何做?”   虞枝枝说道:“范公已经写信给流放交州的卢公,卢公会将证据托人带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在范公安排之下,面见天子……”   齐琰冷冷笑了一声:“很有胆气。”   虞枝枝紧绷的肩松懈了一瞬,然后她重新坐直起来:“殿下不同意?”   齐琰静静看着虞枝枝。   他从始至终都不打算参与范华的密谋,谁赢谁输,他也不是很在乎。   若不是今夜撞见了虞枝枝的坦率之语,他根本不会谈起这件事。   他只需在必要的时候,将这个不听话的侍妾打发走,自此,她的死活,与他再无关关系。   她会安静得如一只人偶,埋在漆黑的泥土之中。   齐琰的目光从虞枝枝的脸上移开,他有些烦躁地将手搭在小几上。案几上,漆盒中,是赵吉利揣测他喜好摆上的糖衣山楂。   齐琰捏住一颗,糖衣里的山楂掉了下来。   糖衣是空心的,他将糖衣捏碎,那空洞忽然之间消失不见,但却在他手上慢慢蔓延,直至蔓延到了心口……   齐琰将手中残渣扬在地上,他冷冷说道:“你以为你们孤注一掷就能赢?”   虞枝枝有些黯然:“只要有一成的把握,我和范公就都愿意去试。”   齐琰久久看着她,然后移开眼睛,嗤笑了一声:“蠢人的冲动。”   他的语气忽地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你和范华,要死便去死,你死后,我会吩咐赵吉利给你准备上好的棺椁,只是你不会再是太康殿的人。”   虞枝枝一愣,檀唇开阖,然后抿了一下,她明白过来。   她如今是齐琰的侍寝宫女,她做任何事都会指向齐琰,一旦天子发怒,定会连累到他。   她本以为是在为齐琰分忧,没想到齐琰根本就不打算掺和这件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清心寡欲,无欲于皇位?   虞枝枝怔愣了一瞬,她一双桃花眸仿佛有一层水雾:“殿下……要我走?”   齐琰拧住眉心,他沉沉看着虞枝枝,说道:“孤给你三个选择。第一,留在太康殿,不再参与范华的事。第二……”   齐琰站了起来,抽出刀架上的环首刀,一阵寒芒闪过,但虞枝枝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齐琰捏紧了刀柄,又扔下:“第二,孤现在就杀了你,一了百了。”   虞枝枝看着他:“第三呢?”   齐琰慢慢坐下:“第三,孤放你走。”   他声音冰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虞枝枝说:“我选第三。”   齐琰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像是隐约有了薄怒,他说道:“很好。”   半晌,他说:“我会派人盯着你。”   虞枝枝略带疑惑:“我们不是要一刀两断吗?殿下不怕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吗?”   齐琰冷冷一笑:“虽是一刀两断,但你侍奉过孤,孤要你洁身自好,不得再嫁他人。”   他看着虞枝枝轻轻蹙着眉,显而易见地犹豫起来,心中莫名生了簇簇火苗。   虞枝枝低垂着头,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们云中郡原阳虞氏一支,好几代人丁寥寥,如今传到这一代,只有虞枝枝和虞昭。   虞昭还在昏迷,生死不知。   虞枝枝有些黯然地想,原阳虞氏注定要消亡了。   两年前事发之后,姆妈还想过要为她召上门女婿,她生下的孩子定是要姓虞。   姆妈的这个愿望也要落空了。   虞枝枝忽然感到周遭温度都冷凝了一些,她抬头,看见齐琰正盯着她,整个人都变得阴郁森冷。   她想起来齐琰方才的话,连忙回答道:“我答应。”   齐琰面色稍霁。   他将皂靴甩开,往榻上睡了,没有闭眼,只是睁着眼看头顶的帐篷。   虞枝枝还跪坐在地上,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许久,齐琰冷着脸说:“熄灯,上来。”   虞枝枝慢吞吞地道了一声:“好。”   帐内暗了下来,虞枝枝摸索着爬上了榻。黑暗之中,她的腰肢被齐琰一手掌控,她的臋被托举了一下,她就跪坐在齐琰的身上。   齐琰张嘴,轻咬她。   虞枝枝疼得抽吸了一下。   .   夜色中,有匆匆行过的人影接近帐殿。   羽林郎拔刀喝道:“谁?”   阴影中显出了齐琢的脸,羽林郎面色大变,讪讪道:“代王殿下。”   齐琢沉着脸问道:“我有事要面见父皇。”   但羽林郎一脸难色:“殿下,现在……不太合适。”   齐琢拧起眉毛:“张贵妃在里面?”   羽林郎面带难色地说道:“不是贵妃娘娘,是……”   帐殿传出悠悠琴音,羽林郎和齐琢都隔帐往里望去,当然什么也望不见。   齐琢皱眉问道:“是谁在里面?”   羽林郎踌躇地说道:“是天子才册封的美人。”   齐琢眉头紧锁。   才册封的美人?   皇帝并不贪图美色,他很珍重旧人,他宠爱张贵妃十数年,对齐琢的生母李昭仪同样念念不忘。   怎会突然出现了一个新人,如此猝不及防。   齐琢正要问,帐殿中传来一道声音:“是琢儿?深夜到来,有何要事?”   齐琢带着恭敬的笑,说道:“父皇歇息了吗?儿臣有点小事,还是明日再说罢。”   天子说道:“进来说话。”   周节走了出来,迎齐琢入帐。   齐琢走进帐殿,谨慎不敢抬眼,但许久过后,他察觉到这里并没有女子。   齐琢扫了一眼榻后的围屏,垂帷无风而动,齐琢心一紧,连忙撤开了视线。   天子端坐榻上,问齐琢:“什么事?”   齐琢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他说道:“儿臣想要从五弟那里要一个宫女,只是怕五弟多想,所以来问问父皇。”   天子皱了一下眉头:“宫女?”   他一向对齐琢多有纵容,但渐渐的,一些关于齐琢风流成性的传言,传到了他的耳中。   天子道:“你如今也大了,也要收敛心性。”   齐琢恭顺道:“谨遵教诲,是儿臣失态了。”   天子看了他半晌,忽叹了一口气:“罢了,也是你母妃早去了,没人教导你。若实在想要那个宫女,就由你去吧。只是往后要收敛一些。”   齐琢跪在天子膝下,有了一点少年天真的影子:“多谢父皇。”   天子扶了他一下,齐琢正要起来,忽然听见围屏之后女子轻轻的咳嗽声。   齐琢怔愣了一下,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然后围屏内响起周节的说话声:“薛美人,别站在风口处,当心着了凉。”   女郎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无妨。”   齐琢往前一扑,手掌撑地。   天子忙问:“琢儿,你怎么了?”   齐琢抬眼,眼底有浅浅的红意,他将手掌缩进袖中,攒得手心生疼,以此来压过胸前伤口迸裂的疼痛。   他额上有细密的汗,他微笑:“起来急了,眼前发黑。”   他重新站起来,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望了一眼围屏之后。   目眦尽裂。   齐琢离开之后,薛良玉抱琴款款走了出来,她跪了下来,皇帝注意到她有些颤抖。   皇帝看着灯下的薛良玉。   文弱清冷,雪中寒梅一般的美人,的确让人心生怜意。   他虽然不老,也不算年轻,看着年岁和齐琢相仿的薛良玉,生不出多少绮丽的心思。   只是方才帐外琴音幽幽,让他恍惚间回到年少之时,那时为他抚琴的,是出嫁后又回到李家避祸的李昭仪。   他和李昭仪有了情,后来赴代国就藩,不得不分离,在代国,他得知了李昭仪有了他的骨肉。   后来他回到了洛京,将李昭仪母子接入北宫,可李昭仪却再也不弹琴。   半个时辰前,他在帐内听到了琴音,恍惚间,他以为李昭仪回来了。他见到薛良玉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冲动之下将她封为了美人。   皇帝看着薛良玉,他抬手让她站起来。   薛良玉白生生一张脸,在烛火下几近透明,她起身的时候晃荡了一下,差点跌倒,但她立刻站稳了。   皇帝说道:“熄灯。”   帐内灯火熄灭,周节退了下去。   薛良玉在黑暗中咬住了嘴唇,她紧张不安到极点。   皇帝坐在榻上,随意一指:“你就在那里抚琴。”   说完,他躺了下来。   薛良玉僵直的手指动了动,她慢吞吞坐了下来,清幽的琴音在帐内响起。   过了许久,帐内渐渐有均匀的呼吸声。   皇帝在梦里看见了面容模糊的李昭仪。   琴音渐微,传到帐殿外,经由冷风一吹,这琴音就成了零星的碎末。   但这一点琴音,足够让东田大帐的许多人从床榻上惊醒。   张贵妃失手摔碎了一只茶盅,闹了个人仰马翻。   齐琢帐中是静悄悄的,一丝声响都没有。   尤怜在寒风中找到了赵吉利,她着急忙慌想找虞枝枝商量,却被赵吉利拦了下来。   赵吉利低声说道:“虞娘子和殿下正忙……”   尤怜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再忙下去,薛姐姐就要做他们的庶母了。”   赵吉利用手指抵着嘴唇,嘘了两声,示意她安静下来,但尤怜很是激动。   “薛姐姐被圣上封作美人了!”   帐内,虞枝枝轻蹙着眉,手指蜷缩,用力按着齐琰的肩膀,她看上去有些难受,想要将齐琰推开,但没有胆气这样做。   凝脂般的肌肤微微泛红,她的手指移动,握紧了齐琰的乌发。   帐外尤怜的呼喊惊醒了她,她在沉溺中清醒过来。   薛姐姐?圣上的美人?   她从讶异中回过神来,心中有种莫名无能的恼怒。   齐琰明明说过,他安排好了的,这就是他的安排?   她推开齐琰就要起身。   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潜意识中的故意为之,她将埋首其中的齐琰扇了一下。   齐琰抬眼,握住她的腰怔在那里,苍白俊美的脸上有着一丝薄红。 第39章 小别扭。   手掌擦过了齐琰的白玉般的面颊,带出轻轻的一道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恍若惊雷。   虞枝枝感到肌肤一阵战栗,她有些些微的担忧害怕。   她算是扇了齐琰的脸吧……   会被喜怒不定的齐琰视作是羞辱吗?   她静静盯着齐琰看,看着看着,齐琰避开了她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   虞枝枝便放下了心,她得寸进尺开始专心地恼怒。   她往后避让,拉开和齐琰的距离,一言不发开始穿衣服。   她起身的时候,齐琰拉住她的手指,语气有些莫名的黏黏糊糊:“还回来吗?”   他定是知道她在生气。   可他丝毫不关心她生气的东西,只顾念着缠她求欢。   虞枝枝气呼呼说道:“不回来了。”   齐琰怔怔看着虞枝枝穿好衣裳,走出帐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虞枝枝裹紧狐裘斗篷,在帐外看见了压低声音争论的尤怜和赵吉利,他们二人见虞枝枝走了出来,都用略带惊慌的目光投入帐内。   赵吉利伸出手指指了指里头:“生气了吗?”   赵吉利忖度着,依照齐琰的小心眼,被打断了好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虞枝枝说道:“有一点。”   她看着赵吉利一脸慌张,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问齐琰,虞枝枝改口道:“他没有。”   她不欲去管齐琰的事,拉住尤怜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见到了虞枝枝,尤怜反倒没有那么激动了,她意识到在这里闹着见了虞枝枝也是于事无补,就算是求动了齐琰,他们依旧是束手无策。   尤怜沉默下来。   虞枝枝握着尤怜的手:“走,到你帐内说话。”   天子新封了宫女为薛美人,这件事并不机密,甚至算得上是闹得沸沸扬扬,虞枝枝在尤怜这里坐了片刻,就缕清了大概。   虞枝枝问道:“薛姐姐弹了一曲《秋月》,被帐殿内的天子听见了,所以封她为美人?”   尤怜点头:“宫人都是这样说的。”   天子并不是容易打动的人,所以今夜薛良玉获封美人的事,几乎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虞枝枝忽然想起近些时候薛良玉时常抚琴,难道是蓄意良久的准备?   尤怜说道:“我一听这消息就急了,行动也莽撞了些。把你叫了出来后,我才发现,我和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虞枝枝拧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薛良玉和齐琢有旧情,现在她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齐琢父亲的女人。   虞枝枝想不明白,她说:“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当面问问她。”   讲完这件事,帐内陷入久久的沉默,许久后,尤怜推了推虞枝枝的手肘,有些不安地问道:“你就这样跟我出来,殿下会生气吧?你赶紧想一下待会怎么求情。”   虞枝枝眼中似蓄着濛濛的雾气,半是委屈半是娇蛮地说道:“求情?不,我不回去。”   说完后她又抿了抿唇,她想起来,在这里她没有单独的营帐,她住的就是齐琰的帐内。   虞枝枝可怜巴巴地望着尤怜:“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虽然可能要面对齐琰的不悦,但尤怜依旧点了点头:“好。”   齐琰帐内的灯烛亮了大半宿,听到赵吉利回来禀报说虞枝枝歇息在尤怜那里时,齐琰皱了眉头。   赵吉利絮絮叨叨:“会不会是殿下做了什么事,让虞娘子恼了?哎,小娘子们心思细腻,若真恼了,殿下千万要屈尊哄哄。”   齐琰皱眉,更加不解,他问道:“哄?”   赵吉利说:“两人之间有了龃龉,自然是要化解的。”   齐琰说:“不化解又如何?”   赵吉利道:“不化解,两心不能相交,各自难受,多不好。”   齐琰嗤笑:“我并不需和虞氏交心,虞氏不过有一副风流皮相。过不了多久,我会将她送走。”   赵吉利吃了一惊:“殿下说真的?”   齐琰对他的惊讶很不满。   一个虞氏而已,为何要大惊小怪。   他沉着脸吩咐赵吉利熄灯。   夜里没有温软如玉的女郎在怀,齐琰有些难以入眠。   这一夜,东田营帐内的每个人都很难熬。   翌日一大早,天子带着仪仗和众人要回上林苑行宫。在回行宫的途中,虞枝枝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薛良玉说话。   她只能远远地看见,薛良玉换下她素日喜欢的霜白衣衫,穿上娇嫩的杏红色,看上去比往常多了一些神采。   虞枝枝还看到,朱轮华毂的马车之中,齐琢掀开了车帷,一夜过去,他面色惨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齐琢看着宫人簇拥之下,薛良玉在稍后于皇帝的位置行走。宫人谄媚地弯下腰来,伺候薛良玉上马车。   他听见她身边的人在说:“薛美人慢些。”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薛良玉,带笑说道:“慢些。”   齐琢感到心口的伤又在渗血。   薛良玉登上马车时,往后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齐琢,平平淡淡,发髻上的天子赐下的金钗让她的冷淡有了些傲然的意味。   薛美人……他的庶母。   齐琢感到喉咙一阵腥甜,他的目光追随着薛良玉而去,但薛良玉已经放下了车帷。   齐琢咳嗽起来,他指尖颤抖地收回了手。   车帷垂下,委顿无力。   去时还都是好好的,回到上林苑,宫里的贵人都病了。   张贵妃隔三差五地说不舒坦,总是卧病在床,撒着娇让天子来看她。   代王那里从没说过要请医,但人人见了代王,都会大吃一惊,他看起来苍白虚弱,竟然是病入膏肓一蹶不振的样子。   天子见上林苑病气沉沉,没有心思玩乐,决定不日回宫。   上林苑,承光宫,侧屋内。   钟心和耿耿在给虞枝枝收拾行李,钟心从箱笼里翻出一件檀红裙衫,说道:“这些日子暖和了,娘子穿这件衣裳吧。”   耿耿走上前来,摸了摸料子,说道:“这是细绣纹纱罗,是殿下出宫前给娘子置办的吧,好像出宫的时候,就娘子的衣裳就装了十个大箱笼呢。”   钟心说道:“娘子还没穿过这件,试试吗?”   虞枝枝懒懒歪在榻上看书,闻言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她知道,这两个人正在一唱一和想要让虞枝枝“良心发现”,知道他们殿下待她多好。   自那日虞枝枝睡在尤怜帐内,她和齐琰几乎没怎么讲过话。   夜里的奉承却没有断绝,齐琰只放过了她一晚,之后的每个晚上,他都会让赵吉利把她带过去。   他对她说的话就只有。   “别乱扭。”   这个可恶的男人只把她当做是可供使用的物件,他给她的漂亮衣裳,也不过是一个华美的匣子。   虞枝枝哗哗翻动书页。   虽然她觉得相处这么多天,她早就了解了齐琰的秉性,但不知为何,她格外在意起来。   为什么在意呢,她最开始不过是把齐琰当做是脱困的工具罢了。   齐琰就毫不在意她把他当什么。   这样想,倒是她小心眼了。   虞枝枝合上书,叹了一口气,说道:“试试吧。”   她起身,钟心和耿耿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伺候她穿上着衣裳。   然而……   钟心拉了拉虞枝枝的衣襟,有些脸红地说道:“好像小了些。”   耿耿也呆呆说道:“娘子这里好像大了些。”   虞枝枝窘迫说道:“胡说什么。”   耿耿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钟心和耿耿便说:“还是换一件吧。”   三人正说着话,听见外面太监在喊:“薛美人赏虞娘子宫花,虞娘子在里头吗?”   虞枝枝走了出来,她正愁没机会和薛良玉搭上话,听着薛良玉派了人来,她准备托人传上几句话。   她走出来,看见太监捧着宫花,站在太监身旁,穿着宫女服侍的人,却是薛良玉本人。   虞枝枝一愣:“薛姐……薛美人。”   薛良玉握住她的手:“我早就想出来见见你们了,但如今我是众矢之的,贸然做点什么都要被人盯着,还是这样方便一些。”   她们二人身边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虞枝枝和薛良玉走进屋内。   虞枝枝引薛良玉坐下,薛良玉却并不坐,她说:“我不好出来久了,只抓紧过来和你说几句话,好让你安心。”   虞枝枝口中有千万句话要问,听见薛良玉这样说,只好吞下了,问道:“什么话?”   薛良玉说道:“我一切都好,”她笑了一下,“这不是虚言。”   虞枝枝有些欲言又止。   薛良玉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虞枝枝说道:“你和代王……如今又……”   薛良玉笑道:“这不是正好,我还想不到更巧的法子来恶心他。”   虞枝枝说:“但只是为了恶心他的话,未免不值。”   薛良玉笑了一下,说道:“旁人说我大气运,你却说我不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虞枝枝说:“我……”   薛良玉止住了笑:“好了,我便照直说了,”她压低声音道,“陛下并没有临幸我。”   虞枝枝杏眼圆睁:“什么?”   薛良玉说:“若我不愿意,以后陛下也不会。”   虞枝枝脑子乱乱,她从震惊中平静下来,问道:“可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若是有这个想法,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薛良玉笑道:“你不相信我的机敏?”   虞枝枝困惑的皱了皱眉。   但薛良玉没有想要为她解惑。   从第一夜天子没有临幸她,薛良玉就看出了天子心中的顾忌,他念着旧情,又不愿意辜负旧情。   天子翌日醒来后,薛良玉让天子对她的审视,从一个男人,变成一个长辈。   薛良玉提起了冷宫中的素君,提起和素君一起学琴,一起偷懒。   天子便问了:“你如今几岁了?”   薛良玉天真懵懂地望着他:“比素君公主大一点。”   天子笑着叹道:“还是个孩子啊。”   他的目光多了一份慈爱。   薛良玉收回思绪,握了握虞枝枝的手:“不要为我担心,我走了。”   薛良玉从承光宫离开,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间。   花白头发的老妪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薛良玉的背影撇了撇嘴,她不多时走到张贵妃的宫里。   殿内,茶盅掉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郑姑姑惊恐地跪下。   她原本是想用薛良玉的行踪来张贵妃这里卖个好,哪想到忽然触怒了张贵妃。   张贵妃怒道:“本宫差点忘了你这个人,你在西内待了许久,怎么从未向本宫禀告薛氏的事?”   郑姑姑弄巧成拙,慌乱说道:“奴婢不知啊,薛氏这件事实在凑巧。奴婢罪该万死,原本以为娘娘派奴婢去西内,只是为了叮嘱虞氏和尤氏的。”   听见郑姑姑在为自己推脱,张贵妃更气了,她问道:“好,你盯虞氏,那你便说说虞氏近来在做什么。”   郑姑姑支支吾吾:“虞氏……虞氏她……”   张贵妃冷笑:“无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郑姑姑受了一肚子气,她咽不下这口气,却不敢在张贵妃宫里造次,于是她来到了承光宫。   她走进屋里见到了虞枝枝。   本就是难掩丽质的美人,这些日子里更加秾艳了些,她的衣着也不似以往那般朴素,穿着秋棠色的绛纱複裙层层叠叠,发髻上六副花钗,明艳夺目。   虞枝枝见郑姑姑进来,她起了身。   郑姑姑待她却并不客气,她是过来寻错的,便直接了断问道:“虞娘子近来越发娇养了,可是忘记了贵妃娘娘的交代?”   张贵妃的交代。   虞枝枝忽然紧张起来,许久没有看到郑姑姑来,她几乎忘记了,张贵妃送她来太康殿,是为了监视齐琰。   虽然她早就向齐琰投诚,但免不了要在这两位贵人之间斡旋一番。   这时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渺小。   一个稍得宠爱的宫女,近来还有得罪齐琰的危险。   郑姑姑见虞枝枝面带难色,心中有些得意,她说:“要不了多久就是太后娘娘寿辰,虞娘子的经文还没有绣出来?”   虞枝枝心下陡然一松,原来是这件事。   她说道:“在绣呢,定能在太后娘娘生辰前绣好。”   郑姑姑面色发沉,正要说点什么,虞枝枝身旁的钟心走了出来,往郑姑姑的袖子里塞了一只满满当当的钱袋子,她笑着说道:“姑姑这么远过来提醒我们娘子,真是辛苦,这些拿去买些热酒吃吧。”   郑姑姑颠了颠袖子,这才面色稍缓。   她回到张贵妃宫里,忽看见锦衣少年穿过回廊,走进了殿内。   张贵妃看着风风火火走进来的齐琅,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略带责怪地说:“你又在疯跑什么,出来一趟,倒让你收不住心,前些日子学的《尚书解诂》又忘光了吧?”   齐琅笑着说:“怎么能忘,那是乔公写的大作。”   提到乔公,齐琅兴致勃勃地说道:“青州的乔太守已经任满,乔家一大家子不日就要回洛京,母妃是如何打算的。”   张贵妃恹恹道:“我本没就没打算对付他,只是他自己在我封妃后就吓个半死,我懒得搭理他。”   张贵妃年少时是乔家的家奴。   乔家是河洛的世家大族,嫡支旁支加在一起有数百口人。   这么多人,难免有许多纨绔,张贵妃生得貌美,旁人对她多有觊觎,她兄长总是护着她,也因此被人打了个半死。   但她的命也好,一次天子驾幸乔家,她使了手段,一下子从乔家脱困,成为了天子的宠妃。   乔家家主乔廷尉在家中打听才知道,这位张娘娘在乔家过得很不好。   后来乔家的纨绔犯事被投入了大牢,乔廷尉意识到不好,于是打点了关系,带着家人去青州做太守。   一晃就是好几年,乔廷尉又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张贵妃翻了一个白眼:“我是看在乔公和乔姐姐的面子上才不搭理他们,要不然他还能安稳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守?”   她又有些黯然:“他们倒是好好的,可我昔日的恩人,都已经不在了。”   张贵妃叹了一口气:“还活着吗?”   她看着齐琅,面上浮现出了一种怀念的神色,她说:“当年得知乔姐姐诞下一对龙凤胎,我心里很欢喜,想着若有机会,能结为儿女亲家,没想到后来却遇上了那样的事。”   齐琅心中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没有搭话。   他对那个素为蒙面的虞阳的女儿没有什么期待,但提起这个姓虞的女郎,他心口一跳,忽然想到了那个齐琰身边的宠姬。   白马寺惊鸿一瞥,千秋殿端茶的柔荑素手,还有东观藏书室昏暗光影下的白皙侧脸。   只是……无缘也无分。   齐琅兀自发愣。   聂女史走进了殿内,矮声在张贵妃身边说话:“派人去亲自看了,代王果然大病一场。”   张贵妃拧眉:“不是他在弄鬼?好好的竟然病了。”   然后她笑了笑:“这算是唯一一件好事了,将这件事告诉大将军府,让兄长暂时寻代王的错,免得在这关头上触怒了圣上。”   聂女史听了,依言下去办事。   齐琅回神:“大皇兄病了?”   张贵妃说:“去看看吧,探探虚实,顺便也兄弟情深一回,让你父皇晓得。”   齐琅点头,他说:“我先去承光宫,邀上五皇兄一起。”   张贵妃拧眉,但齐琅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齐琅来到承光宫,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一阵阵女郎的笑声。他循着笑声走过去,看见园子里,几个青衣宫女正在扎秋千,当中的女郎一身秋棠衫裙,风吹动她的裙摆,她坐在秋千上,微微一荡,像一只纤弱的蝴蝶一般。   齐琅怔住了。   虞枝枝按着裙子从秋千上下来,她慌张将钟心和耿耿拉住,小心从边上逃走。   正要越过藤架,迎面就碰上了齐琰。   齐琰张开胳膊,但虞枝枝没有摔倒,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一边。   齐琰皱着眉收回了手。   这几天里,他还没在白天见过虞枝枝。从前面对虞枝枝他总是带着虚假的笑意,现在却不然。   如今他真实许多。   真实的烦躁。   齐琰问道:“毛毛躁躁做什么?”   虞枝枝低着头说道:“有人来了。”   齐琰抬头,很稀奇地在他的住处看见了他的弟弟。 第40章 殿下!你疯了!   齐琅走上前来,和齐琰见了礼。   齐琰看起来格外冷淡,他站在原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齐琅说道:“听说大皇兄病了,所以弟弟来邀皇兄一起去看看。”   他虽然是对着齐琰说话,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齐琰身后的女郎身上。   袅娜艳冶的女郎站在杏花树下,有一枚花瓣落在她的发髻上。   虞枝枝一听到齐琅说到齐琢的事,不由得驻足。   她背对着这兄弟二人,低着头,迟疑地咬着袖角深深思索。   齐琢病了,这事是真是假,是因为薛姐姐吗?   他病之后,对范公的计划有没有影响呢?   虞枝枝放开袖子,徐徐转过身来,正好就撞进了齐琅的眸中,她一怔,失悔地转身。   齐琰有所察觉地转身,只看见虞枝枝纤弱的背影没入杏花树林中。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齐琅的耳中,有些冰冷:“不如为兄将她送给你。”   齐琅登时回过神来,羞愧得满脸通红,他支支吾吾解释道:“皇兄在说什么,我是在看杏花。”   齐琰不置可否:“哦,看杏花。”   齐琅收敛了愧色,强装正经说道:“皇兄,我们走吧。”   齐琰说道:“不急。”   他提脚却是往里走,齐琅追上一步问道:“皇兄,你去做什么?”   齐琰没回头:“修剪杏花,以免扰人。”   虞枝枝在屋里坐着,没曾想看到齐琰走了进来,她站了起来,抿了抿唇,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不是去看代王吗?”   齐琰坐下,手指抡了一下佛珠,说道:“六弟的话,你倒是听得仔细。”   虞枝枝也坐下,低着头并不看他:“殿下是吃了什么,怪呛人的。”   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几,金猊铜炉中袅袅升起青烟,齐琰偏头,看着青烟氤氲下虞枝枝垂下的白生生的脸。   她的手轻轻搁在小几上,露出一截皓腕,腕上带着的是他前些时候赏的翠绿的镯子。   她五指纤纤,染着蔻丹,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   齐琰垂眸看了半晌,抓住了她的手。   虞枝枝疑惑转脸看他。   齐琰将她拉扯起来,稍一用力,便将柔弱的小女郎弄到了怀里。   虞枝枝的脸颊染上薄红,黛眉轻轻蹙着,像是依旧在别扭着。   齐琰捏着她的下巴,告诉她:“亲我。”   虞枝枝惊讶望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轻微嘟着下唇,许久都没有动静。   但齐琰的耐心比她更好。   终于,虞枝枝将双手慢慢搭在他的肩上,颤抖着长睫凑近了他。   齐琰眼前的视线昏暗起来,女郎水藻般的乌发垂落,带着蔷薇的香味,遮掩住了天光。   搭在他肩上的手收紧,环住他的颈,女郎的唇轻柔地碰上他的,一碰就离开,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齐琰懒怠地往后仰着,闭上眼,陷入这个含混黏稠的天地。   虞枝枝的唇犹豫了几度,终于衔住了他,迟疑地加深这个吻。   齐琰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腰,隔着衣料抚摸她温温软软的肌肤,然后向下握住她的腿,将她的衣裙往腰上去推。   微凉的空气刺痛了虞枝枝的小腿,她猛地拉开和齐琰的距离,然后低着头不住地擦拭唇角。   齐琰依旧后仰着,睁着微眯的眼睛,不太餍足地看着她。   虞枝枝咬了咬唇,掏出帕子擦拭着齐琰的唇边。   齐琰懒懒问道:“擦什么?”   虞枝枝羞窘:“口脂……”   齐琰笑了一下,像是在笑她多此一举,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上,按着她的头,又要亲上她的唇。   但虞枝枝察觉到危险,已经慌张跳了下去。   她颤着声音说道:“现在还是白天。”   “嗯。”   “你要去探望病人。”   “嗯。”   齐琰直起身站了起来,虞枝枝克制住自己不去偷瞄他。   齐琰闲闲地理了理衣裳,漫不经心开口说道:“今天我看到了些不妙的苗头。”   虞枝枝问:“什么?”   齐琰转身,眼底带着点冷意:“不得背叛我。”   虞枝枝想到了张贵妃,但她不太心虚:“背叛?我是殿下的人,从来没有背着殿下为张贵妃做事。”   齐琰冷着脸说道:“不是说这个。”   虞枝枝愕然,她看着齐琰转身,衣摆上飘落一枚杏花花瓣。   她皱着眉思索道:“是警告我不要红杏出……”   她小小吸一口气,用食指掩住了檀唇,又哼了一声,捶打一下空气:“真讨厌。”   齐琰出了承光宫,到夜里还没有回来,虞枝枝睡眼朦胧地坐在榻上候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是钟心走了进来。   钟心问道:“娘子还没有睡?”   虞枝枝说:“殿下没回?”   钟心摇头:“没呢。”   虞枝枝从榻上挪了下来,钟心给她穿上鞋袜,虞枝枝问道:“赵公公呢?”   “赵公公应当是在殿下身边。”   “苍青呢?”   钟心想了一下:“方才倒是看见了他,他急急忙忙的,不知是要赶到哪里去。”   虞枝枝刚起来,屋内又进来了耿耿,耿耿一脸焦急说道:“方才素君公主身边的宫女来问我,有没有看见她们公主,说是苍青将素君公主劫了出去。”   虞枝枝大惊:“什么?”   耿耿说:“宫女来问我们要人,可是现在殿下不在,我让她稍等等,可她非不依。”   虞枝枝披上斗篷,钟心见她准备出门,拦着她说道:“娘子,这事不该我们管。”   虞枝枝说道:“你去路上候着殿下,”她转身看耿耿和赶过来的尤怜,“苍青不知轻重,不知道会不会做下什么错事,我想尽快找到他们,你们和我一起去吗?”   尤怜立刻点点头,耿耿迟疑了一下,也点了头。   虞枝枝说:“那好,我们先去问问小素的宫女。”   虞枝枝来到门外,在廊下看到一脸焦急的宫女,打听到苍青劫走小素,往西北角去了。   尤怜急忙说道:“我们快些走吧。”   虞枝枝摇了一下头:“这行宫的布局和守卫情况我们都不清楚,贸然乱动恐怕会惹祸。”   她思索了一下:“我们去找范老夫人,范老夫人急公好义,一定会施以援手,范家女眷住在西北边,装作范家的人出入不会引人注意。”   尤怜和耿耿齐齐点头。   三人来到承光宫宫门处,耿耿推开了宫门,浑噩的一团黑中,晕黄的灯笼光照着眼睛。   虞枝枝看着漆黑中走出的齐琰,不由得往后挪了一步。   齐琰身旁是赵吉利还有略带焦急的钟心。   他的目光沉沉落在虞枝枝的脸上,让人分辨不出情绪。虞枝枝蓦地想起齐琰从前嗤笑她的一句话。   蠢人的冲动。   他应当很厌烦自己又在没事找事吧。   虞枝枝有些黯然,同时因为行动将要被阻而感到分外焦急。   虞枝枝张口解释道:“我不是贸然冲动,我要去找范老夫人……”   齐琰偏头对赵吉利说:“吩咐暗卫出去找人。”   虞枝枝的话戛然而止。   她之前派钟心去找齐琰,但其实并没有存着太大希望,她只是因为钟心不赞同她的行动,而将她打发开了。   齐琰冷心冷情,从来不会去做一些多余又无用的事情。   现在,她看着灯笼光下的齐琰有些怔怔。   齐琰转身就要走,余光看见虞枝枝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回头道:“跟上。”   虞枝枝小跑着跟上,心中诧异不止。   齐琰出手后,她帮不上什么忙。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她受不了留在宫里等消息。   齐琰看出了她的心思吗?   她抬头看着齐琰浸在黑夜中的侧脸,明明是苍白冷凝的,虞枝枝却生生看出了一点生硬的柔和。   齐琰脚步不停,也没有低头,他却问道:“看什么?”   虞枝枝慌乱低下头:“没什么。”   .   寒风猎猎,苍青抱着小素出了上林苑,一直走到无人的旷野上。   他终于将在他怀里挣扎不休的小素放了下来。   小素面色惨白,面对苍青乐呵呵的笑脸,她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苍青有些激动地说:“小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小素瞪大了眼,有些惊讶,有些害羞:“你……你在说什么?”   苍青说:“过几天就要回宫,我不想你回宫,宫里很不自在。我外面的朋友告诉我,我可以买个宅子,将你安置在里面,我们就可以自自在在开开心心的了。”   小素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她镇静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和和你住在外面?”   苍青毫不犹豫说:“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夜里很静,再也没有多余的人,小素几乎产生了答应的冲动。   北匈奴来使频频,想要娶走一个公主,宫内并没有其他成年的公主,只有她。   她不想每日担忧被送去和亲,她多想有人能解救她。   但她寂静的冷宫岁月里只有一个苍青,一个孩子气的苍青。   她没有想到,这样不晓人情的苍青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既欢喜,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苍青,苍青的眸子中没有丝毫柔情,只有明亮如孩子般的莽撞。   小素心中有恐慌,她轻轻问道:“若你在外面碰见了别的小女郎,你也要她住进你的宅子里吗?”   苍青思考了一下:“也行。”   小素面色有些发白:“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吗,安置在外面宅子里的女郎,都是不见光的,别人称呼她们为外室,你要我做你的外室吗?”   苍青回忆了一下:“我朋友是这样说的,他说,‘不如绑来做你的外室。’小素,你要做我的外室吗?”   小素叹了一口气:“苍青,你什么都不懂。”   她从云端落到地面,她清楚地明白,苍青给不了她承诺,也不能解决她的困境。   逃离出宫,她的母妃该怎么办?   她转身要走,苍青拉住了她:“为什么?”   小素使劲甩开苍青的手,苍青怔怔看见她眼圈红红,像是被风吹迷了眼。   小素说道:“苍青,以后不要来找我。”   苍青一愣,许久后,他稍显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狰狞之色,他的手握住小素单薄的肩,然后渐渐往上扼住了她的脖颈:“你说什么?”   小素一贯很柔弱,但这时候意外地坚定:“我不同你走。”   苍青手足无措,他不知如何来挽回,只得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不和我走,我就掐死你。”   小素看了一眼苍青,有些灰心,有些丧气:“我不和你走。”   苍青不知为何,也感到风迷了眼,眼中有些酸涩发胀,他手掌用了一点力气,小素摸上了脖子上苍青的手,一边费力扒拉,一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苍青有些不解。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搅乱了寂静的夜,甲士挥舞着火把,将苍青和小素围了起来。   当中一个衣着鲜亮的羽林郎跃了出来,从心神微乱的苍青手中将小素抢了出来,他将小素抱至马上,说道:“素君公主,臣冒犯了。”   苍青眉头一挑:“公主?”他眼眶也红了,“你又骗了我。”   小素说道:“我不是要……”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抬头对羽林郎说:“快些走吧。”   苍青愤愤在后面追着跑了一会儿,但小素始终没有回头。   他高喊:“你欺骗我,我要杀了你。”   小素依旧没有回头。   寒夜中,苍青追随人群远去。   不多时,又有几骑俊马来到这里。   为首之人一袭墨青锦袍,袖襕上用银线纹着张牙舞爪的蟒,只在月光的清辉下才显出峥嵘。   那蟒凶神恶煞,仿佛要活过来,撕扯颤动的花枝。   女郎半陷在男子的怀中,微微偏了头,那光怪陆离的景象顿时消散。   不过是衣裳的纹饰和女郎发髻的珠花。   对面飞奔过来一人一马,赵吉利喊道:“殿下,找到了。”   齐琰握住缰绳,停了马,他下来后,侧头望了一下马上的虞枝枝,伸出了一只手臂。   虞枝枝本想跟着齐琰跳下来的,她看着齐琰伸出的手,愣了一下,然后收敛好了神色,搭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   齐琰低头看她站定,转脸看着赵吉利。   赵吉利额上冒着细汗:“找是找到了,可是羽林郎带走公主后,苍青追了上去,扬言要杀她,奴婢看他的样子,是认真发了痴。”   虞枝枝尖叫:“快拦下他。”   赵吉利没有立刻掉转马头,他看着齐琰,齐琰慢吞吞道:“拦下他。”   他往后扫了一眼,对众人说:“跟上去。”   转眼人已经走空了,这里只有虞枝枝、齐琰还有一匹黑马。   齐琰负手往前一派闲适地散步,虞枝枝跟上了他,但没走几步,齐琰顿下了脚步,往后望了一眼。   虞枝枝循着他的目光往后看,看到了落单的黑马。   她在齐琰的示意下,委屈又乖顺地去将马牵了过来,她身子娇小,那马匹却很健硕,她怀疑若是马儿发起狂来,只怕能将她拖走。   她忍不住说道:“殿下,我力气这样小,你不能体贴体贴我吗?”   齐琰道:“不能。”   虞枝枝轻声哼了一下。   和齐琰走了几步,她略带不解地问道:“苍青和小素那样要好,他怎么突然发了狂要杀小素?”   齐琰说道:“大约是苍青发现了小素的身份,觉得她骗了他。”   虞枝枝停住脚步:“就为这个?”   小素的身份虽然不被人常提起,但也没有刻意隐瞒。而苍青不会刻意去向别人打听,小素说了什么,他就信什么。   在虞枝枝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就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呢?   齐琰也停下步子,他望着虞枝枝的脸,伸出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若小素不是我的妹妹,我懒得管她。”   虞枝枝愕然。   齐琰慢条斯理说:“若有人骗了我,死不足惜。”   虞枝枝感到浑身凉飕飕的,她勉强笑道:“幸好你是她的兄长。”   齐琰微笑:“不得欺骗,不得背叛。”   虞枝枝哪能听不出来这是齐琰对她的警告,她的声音弱得能被风吹散:“……好的。”   齐琰满意地点点头:“已经很晚了,回去吧。”   他握起虞枝枝的腰,将她放稳在马鞍上。   不知是什么惊动了马匹,黑马竟然出乎意料地开始狂奔起来,一下将齐琰甩开在老远之后。   虞枝枝马术不差,因此发现黑马突然狂奔,她并不慌张,她抚着黑马的鬃毛,小声自语道:“黑马啊黑马,你也看不惯那个人吧,这是给我出气呢。”   虞枝枝忍不住开始想象齐琰在后面灰溜溜狂奔的狼狈样子。   他要走一夜,清晨才能到达上林苑,然后又冷又饿,在宫人诧异的眼光中走进承光宫。   虞枝枝用袖子掩着唇笑了一下。   然后她开始想象齐琰回到承光宫后的事情。   他会掐死她的!   好吧,其实她有些不忍将齐琰那个病秧子抛弃在野外。   尽管这个病秧子有很大可能是自己作的。   虞枝枝有些遗憾地扯住了缰绳。   她有些怂、有些乖地回到了方才的地方,她没有看到狼狈的齐琰。   齐琰依旧是平常的模样,他站在寒风中,微微仰头望她。   齐琰以为虞枝枝不会回来。   在他威胁她之后,她心底应当存着恶气。黑马受惊,这件事与她无关,她可以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可她为什么会回来?   齐琰总是弄不懂虞枝枝,越是不懂,越是好奇,越是想要证明她也没什么不同。   但她的的确确是不同的。   今日从齐琢那里回来,钟心告诉他,苍青将小素劫走,他颔首说知道了。   走到承光宫外,宫门骤然大开,他不太意外地看见了虞枝枝。   依旧是这样冲动。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并不认同虞枝枝的为人处世,但这次,他不知为何纵容着她。   他在承光宫门外凝望着虞枝枝,像是失明的人在注视着光。   现在,他在旷野中看着风吹动虞枝枝大红的斗篷,她像是一团火,在向他奔来。   齐琰很习惯看别人离开,他的父皇和母妃都曾在他的注视中离开。   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向他走来。   很稀奇。   虞枝枝骑着黑马向他冲了过来,也许是冲得太急,黑马面对毫不避让的齐琰,前腿往地上一跪。   虞枝枝惊呼一声,快要跌倒在地。   她跌倒在地,却连累了齐琰。   齐琰抱住她,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他闭着眼睛,似是深思,似是茫然。   虞枝枝晕头转向睁开眼的时候,齐琰低头看她,他的眼神看似很冷静,但虞枝枝感到他反常地兴奋起来。   虞枝枝惊诧地睁大了眼:“殿下!你疯了?这里?” 第41章 草藉花眠。   虞枝枝咬着袖梢,吐息微微,眼眸微微阖着,不敢睁眼。   齐琰细细咬着她圆润的肩头,渐渐有些动容,虞枝枝察觉到,眉心一抖,她推开齐琰,羞红着脸说道:“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齐琰磨磨蹭蹭地捏着她的手指,终于还是放过了她。   虞枝枝从他的身上起来,有些不胜力地坐在地上。齐琰站起来,捡起他铺在地上的墨青织锦外衣,慢条斯理地穿上。   齐琰身上洁白的薄绸里衣被洇湿了很大一块,方才他就用这里衣袖子给虞枝枝擦拭。   现在,他就这样用锦袍将氲湿的里衣藏在里面,上面还沾染着虞枝枝的气息。   虞枝枝蜷长的睫颤抖着,她低垂着眸子不敢去看。   齐琰穿戴好后,往下忘了一眼:“站得起来么?”   虞枝枝道:“站得起来。”   但站起来时,到底是摇晃了一下。齐琰将她扶了一把,任由虞枝枝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弯下腰,一手扶住虞枝枝的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侧放在马背上。   虞枝枝艰难坐好,感到脊背上贴上一具暖热的身体,她努力往前避让,感到一阵酸,不由得晃了一下。   一双手将她扶正,耳边传来隐约带笑的声音:“坐好。”   回到承光宫已经是深夜,齐琰和虞枝枝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赵吉利等人焦急要出去寻人。   苍青黑着脸抱臂站在廊下,应当是已经被劝住了。尤怜、钟心和耿耿都不安地站在宫灯下等待。   虞枝枝迎面碰上他们,心虚不止,她的目光落在齐琰的袖角上,仿佛能看见衣料之下的湿渍。   她不安地拉了一下齐琰的袖子。   齐琰回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扫了一眼虞枝枝衣裳上的褶皱,没说什么,拦腰将她抱起,用宽大的衣袖将她整个人遮掩住。   虞枝枝缩在他怀里,紧张地眨眨眼:“做什么?”   齐琰稳稳地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寝殿。   进了寝殿后,齐琰放下她,转身去了浴房。   虞枝枝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灰,自己都感到有些嫌弃,她知道齐琰爱洁的毛病,自然是不敢往他床上凑。她找了一个小兀子,安静地坐下。   今晚跑了许久,还在方才耗费了一些体力,她只是坐着就开始昏昏沉沉的。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眼皮被人掀开了一点。   虞枝枝立刻惊醒:“殿下?”   齐琰换了一身素白里衣,浑身沾着水汽,站在虞枝枝跟前瞧她,他说道:“去洗洗。”   “哦……哦。”她竟是困到忘了。   她晃荡着站起来,听见身后齐琰慢悠悠说道:“要帮忙吗?”   虞枝枝身子微微一僵,她强装镇定:“不用。”   她推开浴房门,刚走了进去,斜里插来一只手臂,齐琰跟着她走了进来。   虞枝枝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感到腰间的腰带被抽走了,她慌乱地合紧衣裳,却听见齐琰嘀咕着:“看都看了,摸都摸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虞枝枝咬唇,半天憋出一句话:“殿下说话庄重些。”   齐琰将她的衣裳从肩头剥下:“晚上那些话也不许说吗?”   虞枝枝瞪着乌溜溜的眸子:“殿下!”   但齐琰像是没听到,继续说道:“说那些话的时候,你不是也挺喜欢的吗?”   虞枝枝顾得了着头,顾不了那头,她只想着要堵住齐琰的嘴,一个没注意,就已经被剥完了衣裳。   齐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看起来怪可怕的。   虞枝枝悄悄往后挪了一点。   齐琰苍白的脖颈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沉稳说道:“试试水温。”   虞枝枝分外慌张起来,她用手臂掩着身子:“……好。”   她逃窜似地钻进浴桶中,鼓足勇气冒着头,可怜兮兮说道:“殿下,我受不住了。”   齐琰站在浴桶边上,抬起虞枝枝的下巴,有些意犹未尽地摸了摸她的下巴。   “真的?”   “真的。”   齐琰弯下腰,狠狠地咬了虞枝枝的下唇一口。   然后在虞枝枝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浴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合上了。   虞枝枝后知后觉感到唇上有股腥甜味道,她用手指头一抹,竟是被咬出了血。   虞枝枝担心齐琰再次闯进来,她匆匆将身上擦洗一番,换上干净的寝衣,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寝殿已经熄灯,虞枝枝摸索着走过去,她的手摸在榻上,却感到触觉奇怪,她略一思忖,觉得她按在了齐琰的胸膛上。   齐琰伸手将她一扯,她就被他抱了个满怀。   虞枝枝一动不敢动,只怕激发了齐琰的狂性。   但齐琰还算有点人性,他只是静静搂着虞枝枝,什么都没做。   虞枝枝放下心来,困意渐渐向她袭来。   她做了一个分外清晰的梦。   她竟然梦到了白马寺的那个夜晚。   前面的事情都是正常发生的事,她和张贵妃宫里的聂女史换了班,候在张贵妃寝屋。   也许是因为前面太过正常,后面的事让梦里的虞枝枝都感到分外惊悚。   她不知为何走出了张贵妃寝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   然后她就在陌生人的床榻上,和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折腾了一宿。   她在梦中睡去,睁眼,左右有两个男人。   一个是面容模糊的陌生人,用听不清楚的语气在问她:“睡得好吗?”   另一个是齐琰,他恶狠狠地看着她说:“你竟敢背叛我,我要掐死你。”   梦中的齐琰伸手毫不留情地往虞枝枝的脖颈上掐,而那个面容模糊的人支着手臂只管看,虞枝枝没有感觉到疼痛,然后她清醒过来。   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头顶上的承尘,回忆这个离谱的梦。   听说梦里是不会死的,只会醒来,所以梦里的她已经被齐琰掐死了?   她浑身一寒,又想起了一件蹊跷的事。   这个梦的后半段竟然和她从前总是出现的春,梦是一样的。   她琢磨着这个梦,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和齐琰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醒来,她并没有看见画册中说的落红……   窗牖透出一段白青的光,床榻上,齐琰的手臂收紧了些,将虞枝枝往他怀里带。   他醒了过来,翻身将虞枝枝压住。   虞枝枝回神,慌忙推开他:“殿下,不是答应了要放过我吗?”   齐琰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懒洋洋:“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齐琰要来,虞枝枝没法不从,她可怜兮兮地说:“换个法子吧。”   齐琰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中乜斜看着她:“什么法子?”   虞枝枝送上朱唇,慢慢地亲他,然后用手握住他。   齐琰一只手臂笼着她,闭上了眼睛,但一刻钟之后,他拿开虞枝枝的手,将她的双腿并起来。   虞枝枝不解,然后缓缓睁大眼睛。   齐琰起身,一边穿着衣裳一边说道:“昨日算是鲁莽,因此放过你一回,下次不可这样敷衍。”   虞枝枝抽吸一声,动了动腿,可怜兮兮说道:“是。”   齐琰穿好衣裳,转身看她:“刚起的时候看你脸色不太对劲,是怎么了?”   虞枝枝一惊,忍不住摸了一下脸:“很明显吗?”   齐琰嗤笑:“你以为呢?”   虞枝枝没有看齐琰,但感到齐琰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她不得不开口:“我梦见苍青要掐死小素。”   齐琰说:“然后呢?”   虞枝枝说:“正在掐,还不知道如何,我就醒了,一直想着这事,感到有些不安。”   她偷觑齐琰一眼:“殿下会想要掐死我吗?”   齐琰摸了摸虞枝枝的脸,颇为大发慈悲地说道:“只要不背叛我,不欺骗我,我当然不会掐死你?”   虞枝枝问道:“哪种背叛?是投靠张贵妃哪种背叛,还是红杏出墙的那种背叛?”   齐琰的声音顿时有些冷飕飕的:“你是真的好好考虑过啊。”   虞枝枝一慌,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比较爱胡思乱想。”   过了片刻,她补充了一句:“殿下可不能胡思乱想。”   齐琰收回手:“我当然不胡思乱想,我只需想一下,然后就直接掐死你。”   虞枝枝哽了一下,她说不出话来,眼圈红红,有些委屈。   齐琰捋了捋虞枝枝耳边的绒发,然后丢开手,神清气爽地走了出去。   虞枝枝躺在榻上,依旧觉得浑身酸软很不舒服,她挨到巳时才慢慢起身。   耿耿煮了一碗红枣粳米粥端来服侍虞枝枝用下,但虞枝枝只吃了两口,就腻腻地推开。   耿耿问道:“娘子近来胃口不太好。”   虞枝枝点了点头,何止是胃口不好,她近来总是困倦嗜睡,还觉得身体沉沉,大约是受不住齐琰的日夜索取吧。   耿耿又问:“娘子想吃点别的什么吗?”   虞枝枝蹙眉思考了一下,她说:“我想吃糖葫芦。”   耿耿重复了一遍:“糖葫芦?”   耿耿自然不会拒绝虞枝枝的要求,她点点头,拨开帘子走出去,正巧碰见钟心在往里走。   钟心进来告诉虞枝枝:“郑姑姑又来了,口中说着贵妃催促娘子绣的经文,”她撇了一下嘴,“可我瞧着,她是拿着张贵妃做借口,刻意来刁难娘子。”   虞枝枝伸出纤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原本也能赶工做好的,可偏偏将一把金线留在了宫里。”   钟心说道:“左右不过这两天就要回宫了。”   虞枝枝叹气:“眼前郑姑姑却已经堵上门口,”她拧了一下眉,“我不太舒服,不想去见她,上次给了银钱她就走了,这次也一样吧。”   她站起来,走到箱笼边上去取她的钱,但钟心已经拨开帘子要走。   虞枝枝叫住了她:“钟心?”   钟心转身:“娘子还有什么没吩咐?”   虞枝枝笑了一下:“你忘性这样大,连钱都忘了拿,”她将两个锦缎袋子塞到钟心手中,说道,“我不算什么正经主子,身上钱不多,但也不能让你去贴。”   钟心一愣,然后笑了:“娘子,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屋里的银钱支出都走账上,只要告诉赵公公一声就行,而且你自己有个单独钱柜子呢。”   虞枝枝怔住,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   她小心问道:“钱柜子?”   钟心捂嘴笑了一下:“是赵公公告诉我的,娘子不如去问问殿下?”   虞枝枝有些穷人乍富的欣喜,她矜持说道:“有空再问吧。”   她想,她才不会去问齐琰,等她缺钱的时候,她要问问一团和气的赵吉利。   钟心出去不久,就用一袋钱打发走了郑姑姑,隔窗,虞枝枝还听见郑姑姑不满地嘟囔,似是在说虞枝枝小人得志,不出去见她这个恩人。   虞枝枝懒得理会。   耿耿做好了糖葫芦过来给虞枝枝尝味道,虞枝枝一嚼,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   耿耿问道:“酸吗?”   虞枝枝说道:“有些甜得腻人,要再酸一些才好,你们也尝尝。”   钟心和耿耿一人取了一颗,才送到嘴中,而人就忍不住紧皱了眉。   虞枝枝问道:“甜吗?”   二人各自怀疑是自己吃不得酸,都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耿耿鼓着酸出来的眼泪说道:“我再去选些酸的山楂。”   虞枝枝道:“找不到也罢,少挂些糖衣,也可入口。”   虞枝枝这几天胃口不好,她想大约是她太过焦躁。   范华的计划暂时搁浅,她又要回到西内,或许不久后,齐琰会毫不在意地将她送走。   一想到这些,她当然吃不下饭。   两天后,虞枝枝跟着齐琰,随着天子车驾一同回到宫中。   齐琰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不知在忙些什么,虞枝枝偷空将《四十二章经》终于绣完了,并在下一次郑姑姑过来索要贿赂的时候,将绣品交给了她。   钟心出来见郑姑姑,虽然笑得温和,但对她索要贿赂的暗示视而不见。   这次虞枝枝没有吩咐她给郑姑姑钱,她也老早就厌烦了这个老妪。   依照她看,虞枝枝实在不必将这个老妪放在眼里,虞枝枝是齐琰的人,就算得罪了张贵妃,又没什么关系。   于是这一次,郑姑姑只拿到了绣品,半个钱没有要到,气急败坏走了。   郑姑姑回到北宫,她走回排房里,看见几个老宫女聚在一起喝茶烤火。   有人睨着郑姑姑:“上次赌钱,你还差我三百钱,你说今日能还我。”   郑姑姑窘迫道:“下次再还。”   老宫女们起哄笑了起来,郑姑姑心中有火,她回到房里,将绣品铺在桌上,思来想去,拿起小剪刀,将几根丝线小心剪断。   她吹走了绣品上的细屑,走出了门。   身后,刚向她要钱的老宫女问道:“去哪?”   “千秋殿。”   千秋殿里,张贵妃正在教导六皇子齐琅看乔公所著的《尚书解诂》。   张贵妃说道:“乔公的这一手好字,如今没人写得出来了。”   齐琅头皮有些发麻,他听着张贵妃谈到乔公,有些担忧她又要提起那个亡故的虞妹妹。   他对未曾蒙面的虞阳之女不感兴趣,但张贵妃正好相反。   正在齐琅想着如何绕过张贵妃的话头的时候,外间传来声音,有个老妪跟着聂女史走了进来。 第42章 藏娇。   齐琰回到太康殿,风尘仆仆又兴致勃勃地走进西偏殿,猛地将虞枝枝拉起:“带你去个地方。”   虞枝枝被拉得一趔趄,她埋在齐琰的胸膛上,半天没有抬头,齐琰握住她的肩膀,鼻尖近乎贴在她脸上,审慎地观察她:“怎么了?”   虞枝枝站直起来,说道:“起来猛了,眼前发黑。”   齐琰用手指拨开她的下眼睑,似是打算查看她的眼睛,而后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犯蠢,于是皱着眉表达对虞枝枝的嫌弃:“愈发体弱了。”   虞枝枝说道:“我总觉得这些日子有些发虚,想求殿下让方药丞进西内来瞧瞧。”   齐琰看着她,目光渐渐锐利起来:“装模作样原来是为这个。”   虞枝枝发懵:“什么?”   齐琰悠哉地说:“许久没见方药丞,想他了?”   虞枝枝窘迫又尴尬:“殿下你在说什么?”   齐琰不理会虞枝枝的窘迫,慢悠悠地说:“死心吧,我老早就下令,不许方岐踏入西内。”   虞枝枝惊诧:“为什么?”   齐琰皱眉思索了一下:“不为什么。”   齐琰松开虞枝枝的手,绷着下颌:“走吧。”   虞枝枝有些低落,但不会去扫齐琰的兴,她看着齐琰转身,就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阴沉的下午,身穿黑色氅衣的男子身后跟着娇小的女郎,两人之间隔了有一两丈,若不是两人是往同一个方向走,倒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虽然已经是春天,可依旧有料峭的寒意,虞枝枝紧了紧身上石榴红的斗篷,一双手从毛茸茸的袖口露出,本是极白的,却被冻出了粉红的颜色。   一阵风灌过来,虞枝枝咳嗽了两声。   听见身后轻微的咳嗽声,齐琰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向后伸手:“过来。”   虞枝枝咬了一下唇,小跑着走向他,将冰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齐琰低着头,略带玩心地捏了捏她的指节,然后收紧手掌。   虞枝枝不知道齐琰要去哪里,她随着他越走越偏,快来到了冷宫的西南角,然后跟着他在破败的宫室中左右穿梭,在一间昏暗的屋内竟然有条密道,穿过密道就来到了一处房屋,走出屋子院墙,竟然就来到了宫外。   虞枝枝一脸惊奇地抬头,她看着豁然明朗的天空,听见嘈杂的市井吆喝声从不远地地方穿过来。   她还来不及细细去看,就被齐琰一带,两人钻进一架青帷马车中。   虞枝枝在马车里抬头,忽闪着眼睛看他:“殿下,我们去哪里?”   齐琰合上眼睛闭目养神:“去你的宅子看看。”   虞枝枝迟疑问道:“我的……宅子?”   很快她想明白了,略微有些心神不定地问道:“就是殿下说要将我送走的地方。”   齐琰闭着眼,只是“嗯”了一声。   虞枝枝怔怔了半晌,莫名有些不太开心,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虞枝枝掀开车帷透气,眼见着路旁的行人越来越少,马车越走越偏。   终于,马车停到一处极为荒凉的郊外。   虞枝枝跳下马车,打量了这宅子,高墙大院,青砖碧瓦,让她住在这里,自然不能说是委屈。   才踏上台阶,厚重的门就应声而开,有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伯开了门,对齐琰躬身,齐琰挥了一下手,老伯推开,两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虞枝枝走进大门,就听见身后的门沉沉地关上,莫名让人有些不安。   齐琰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说道:“进去看看。”   有沉默的老妪将虞枝枝带入院子,用毫不波澜的声音给虞枝枝介绍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介绍厢房中的一桌一椅。   这院子和屋舍无疑是很宜人的,但虞枝枝只有种幽闭窒息之感,她逃似地拉着齐琰走了出去。   重新回到马车上,看着那沉默的宅院在眼中渐渐变小,虞枝枝放下车帷,问齐琰:“殿下,我住进去后,能出门吗?”   齐琰看着她:“不能。”   虞枝枝不太意外,但依旧不死心地问道:“能让人来看我吗?”   齐琰依旧说:“不能。”   虞枝枝有些沮丧,她问:“殿下会过来看我吗?”   齐琰这才换了个回答:“不一定。”   虞枝枝又掀起车帷,她已经看不见那寂静的宅院,但方才沉重的感觉依旧萦绕在她的心里。   她有一种感觉,齐琰并不会放任她去做什么“舍生取义”的事,他找了个僻静的宅院,要将她困住。   回西内的路上,两人没有说上什么话,只听得车轮声滚滚,不多时,他们就到了街边的屋舍。   虞枝枝跳下了马车,脚上一软,身子歪了一下,她站定起来,齐琰的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扶了一把。   齐琰放开手,扫了一眼虞枝枝:“胖了。”   虞枝枝有些羞愤,齐琰的手方才碰到了她身上的鼓囊之处,她咬唇无可奈何,这个人还要说她胖。   虞枝枝本就心情郁郁,这下更是委屈。齐琰皱眉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忽然一声细弱的猫叫传了过来,虞枝枝寻声望过去,看见一只很胖的三花猫蹲在墙角,一对上虞枝枝的目光,它就慢悠悠地蹭了过来。   “呀,一只猫。”虞枝枝惊喜道。   齐琰不解地看着方才还一脸失落的女郎,雀跃地蹲下抱起那只肥猫,齐琰来不及阻拦:“脏。”   但这次,一向乖巧的虞枝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甚至将那只肥猫举到齐琰面前:“不可爱吗?”   齐琰僵着脸后退半步:“很丑。”   虞枝枝揉了一把肥猫的头,肥猫嗲嗲地喵了一声。她抬头,看着后退半步的齐琰说道:“殿下,这只母猫怀孕了。”   齐琰的眉头似乎皱得更深:“小猫和小孩一样烦。”   虞枝枝挠挠猫背,轻轻哼一声,这就是她能表达的对齐琰最大的不满。   齐琰讨厌生机勃勃的、稚嫩的、弱小的、蠢的东西。   虞枝枝偷觑了一眼齐琰,大逆不道地想着,若有一天,哪个倒霉蛋怀了齐琰的子嗣,他会这样冷着脸皱着眉吗?   或许会把母子两人一齐扔到哪个偏僻宅子里吧。   虞枝枝抱着猫,瞧也不瞧齐琰,只管往前走去。   .   千秋殿内。   郑姑姑捧着绣好的《四十二章经》来到张贵妃面前躬身行礼。   齐琅往前望了一眼,问道:“母妃,这是什么?”   张贵妃说:“过两天就是太后娘娘大寿,她信佛,我便找个个善刺绣的宫女,绣了一副《四十二章经》,为太后祝寿。”   张贵妃伸出手,将绣品拿起来观看,郑姑姑垂眉,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但她余光打量着,张贵妃翻来覆去在看,却一直没有发现被她可以剪出来的线头。   只要将那线头一扯,就会扯坏一个字。   张贵妃发怒后,她就可以顺势将过错推到虞枝枝身上,她再拿着着绣品去西内,佯装生气,虞枝枝就会乖乖将钱财奉上。   顺便,她也可以出一口郁闷之气。   郑姑姑见张贵妃没有注意到线头,不由得有些焦急。   但马上,张贵妃紧紧皱着眉,她认真看了片刻,转身去看齐琅:“琅儿,你看……”   张贵妃一手捧着绣品,一手指了一下《尚书解诂》。   齐琅也睁大了眼:“这……”   郑姑姑立刻抬起头来,也佯装吃惊:“这……”   她走上前来,装作初次查看绣品的样子,捻住了一根线,然后扯了很长一段。   郑姑姑面上是大惊失色,她说道:“贵妃娘娘,虞氏这样粗心大意,是要害了贵妃娘娘啊。”   郑姑姑声情并茂地说了半晌,忽然察觉到面前的两位贵人情绪有些不对。   张贵妃没心思去管郑姑姑拉出来的丝线,她觉得郑姑姑甚是聒噪,她转头吩咐聂女史:“将她带下去。”   郑姑姑被拉出到宫殿外,依旧有些不解。   殿内,张贵妃将绣好的《四十二章经》和《尚书解诂》放在一起,她口中喃喃道:“这字迹……很像,只是如今有谁会刻意去学乔公的字呢?”   张贵妃用手摸着绣品,只觉得这绣品所用的针法也格外熟悉,像是乔云身边的那个女仆极为擅长的针法。   张贵妃浑身一凛,忙叫聂女史:“去将虞氏带来见我。”   虞氏?   虞氏!   念着这个名字,张贵妃猛地攥紧衣袖。   齐琅站在张贵妃身侧,紧锁的眉忽然放开,略带惊诧地看着聂女史走出殿外,他迟疑问道:“母妃是怀疑西内的虞娘子是虞将军的女儿?”   张贵妃焦急忐忑地在殿内踱步,她声音有些发颤:“我都不知道,我是希望她是,还是希望她不是。”   聂女史奉命来到西内,却没有寻到虞枝枝。   张贵妃命她过来,神色很是急迫,聂女史便在太康殿等了许久,半个时辰后,她终于见到了虞枝枝。   聂女史迈步走进西偏殿的内间,她低头说道:“贵妃娘娘见了娘子的绣品后很惊奇,所以想要见见娘子。”   她交代完张贵妃的事,这才抬头细细打量虞枝枝。   虞枝枝同从前有些不同,从前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美人,现在聂女史面前的,是娇媚动人的赵王宠姬。   一身藕粉色曲裾笼着点酥般的肌肤,檀红的唇就是酥酪上点缀的樱桃,她缓缓站起来,耳垂上的珍珠珰微微晃动,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虞枝枝一见聂女史,显然是有些高兴地,她叫了一声:“聂姐姐,”然后她咬了咬唇,有些为难地问道:“是我绣的经文出了什么问题吗?”   聂女史有些迟疑地说:“不好说。”   钟心走过来一步,略略挡了一下虞枝枝,口中说道:“娘子,要不我们……”   虞枝枝看出钟心是想劝她不用理会张贵妃,可是如今她感到自己在齐琰这里走入了死局,所以想要左右逢源一番的。   虞枝枝对钟心摇了摇头,然后走向聂女史:“聂姐姐,请带路吧。”   虞枝枝跟着聂女史来到千秋殿。   以往每次去见张贵妃,她都会在殿外等候良久,这次她一出现,就被引了进去。   掀帘的宫女动作甚至有些太过迅速。   虞枝枝心中犯起嘀咕,但她没有外露自己的惊讶,一路上静悄悄地走进内殿。   在走廊上,她碰见了神色不自然的郑姑姑,虞枝枝想着她交给郑姑姑的绣品,心中猜测了个大概。   绕过屏风,她垂下了头,用余光看见内殿的两个人,一个是风姿绰约的张贵妃,一个是俊秀的少年。   虞枝枝依照往常那般行礼,但没等她跪下,张贵妃竟然扶着她的手臂让她起来。   虞枝枝有些不解,但她顺从地站了起来。   她微微抬头,看见张贵妃的表情很是奇怪,像是伤心,像是高兴,还有一点不安。   她听见张贵妃在问她:“虞……孩子,你是哪里人?”   虞枝枝有些警惕,但她不好隐瞒,只得说:“奴婢是并州人。”   “并州……”张贵妃念着这两个字,看上去有些失神。   齐琅走上去扶住了她的肩膀:“母妃。”   张贵妃镇定了一些,她挤出微笑问道:“你父母是谁?”   虞枝枝警惕心更甚,她垂下眼睛回答:“父亲是戍边的一个屯长,母亲在家织布为生。”   张贵妃眼中有了失望之色,但是齐琅问道:“你的字写得极好,是和谁学的?”   虞枝枝转眼看了一眼她绣好的《四十二章经》,心砰砰乱跳起来,她说谎道:“是五殿下。”   齐琅说道:“五哥?他的字可不是这样的。”   张贵妃重新坐直起来,略带期待地看着齐琅和虞枝枝。   虞枝枝迎着两道目光,感到心情沉重,她听说过张贵妃和自己外祖家不对付,难道是从她的字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张贵妃缓了一口气,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这是个比较轻松的问题,虞枝枝回道:“虞枝枝。”   张贵妃轻声念道:“枝枝,”她用柔和的眼神看着虞枝枝,“你是乔云的女儿,对吗?”   虞枝枝没有防备,她慌乱地想要否认:“我……我不是。”   看着虞枝枝慌忙否认,张贵妃心定了下来,她怔怔看着虞枝枝,眼中忽然有了泪,声音也哽咽起来。   虞枝枝不明所以,齐琅扶起张贵妃,说道:“母妃,你去休息一下,我来和虞妹妹说。”   张贵妃被宫女扶起,往屏风后的睡榻上坐了。   齐琅用温和的眸子看着虞枝枝,他说道:“虞妹妹,你不用顾虑太多,外人所说的,我母妃对齐氏一族深恶痛绝,这事不假,但乔公夫妻和你母亲对我母妃有恩。”   在齐琅长长的叙述中,虞枝枝仿佛看到了少女时期的母亲。   齐云是世家大族的闺秀,但她父亲这一旁支过得不算很好。齐云家中困窘,奴仆只有一个从小跟着她的黄女。   但齐云父亲学问了得,他教导的女儿温柔娴静,可称大家典范。   齐云是在乔氏嫡支家宴中碰见张氏女的,那时张女正在被醉酒的乔家纨绔戏弄,一向温温柔柔的齐云站了出来,喝止了族兄的荒唐行径。   醉醺醺的族兄告诉她,她只能救张氏一回,因为张氏是他家的乐伎,他总能得手。   乔云沉默地低头思索。   张氏见乔云的样子,挣脱了乔云的手,告诉她,自己不需要乔家人假惺惺的好意。   乔云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第二天,乔公夫妇登门将张氏买到了自己家里。   张氏不以为然,以为乔云家和其他乔家没有什么不同,买她和买个摆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做个玩意。   但她一进门,看到的是家徒四壁的屋子。   她惊诧地看着乔公夫妇和乔云,看到了三双清澈的眼睛。   乔公待张氏和黄女都很好,不像是对自家奴仆,反倒是当做了家人,还时时提点张家兄长,为他安排了军中的差事。张氏渐渐放下心防。   一年后,乔云带着黄女远嫁并州。接着,乔公夫妇相继去世。   乔云远在并州,消息难以送达,张氏和乔家族里帮忙料理了后事。   之后,张氏再无庇护,重新被乔氏族人逼为乐伎。   再后来,她趁着天子驾幸乔家的机会,一举成为了天子的姬妾。   .   张贵妃隔着屏风看轻声对话的一对小儿女,心中的失悔之意有些克制不住。   当初她看虞枝枝美貌,担忧齐琅心性不定,容易被人蛊惑,于是将虞枝枝扔到冷宫,去伺候废太子齐琰。   如果她没有这样做就好了。   多好一对佳儿佳妇。   张贵妃平静下来,她绕过屏风,走来虞枝枝跟前,她用染着蔻丹的手将虞枝枝搂入怀里,眼泪涟涟。   虞枝枝在张贵妃怀里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她听见张贵妃轻声问她:“我在宫里,只听说你母亲消失了,她去了哪里?还……在吗?”   虞枝枝顿了片刻,说道:“母亲两年前在夜里独自去了鲜卑,至今生死不知。”   抱住她的手臂紧了紧。   张贵妃放开了虞枝枝,她认真看着虞枝枝,问道:“你在太康殿过得怎样?”   虞枝枝笑了一下:“很好。”   张贵妃蹙眉,看上去不是很相信,但她收敛了情绪,拉着虞枝枝说了不少的话。   虞枝枝因为今日的事而感到心神恍惚,可她依旧认真回答着张贵妃关于乔云的问话。   终于,时间不早,虞枝枝起身告别离开,走到殿门之际,张贵妃问她:“枝枝,你想离开太康殿吗?”   虞枝枝快走到外面的时候,千秋殿的宫女正端着一碗汤走进来。   宫女要服侍张贵妃用补药,张贵妃正在和虞枝枝说话,于是摇了摇头。   幽幽药香飘进虞枝枝的鼻子,她一时间忘记回答张贵妃的话,只感到胃里一阵翻滚。   她掩住口鼻,忍不住呕了出来。   张贵妃惊得跳了起来:“快传医师。” 第43章 孕事。   千秋殿陷入良久的沉默。   胡须斑白的医师摸着虞枝枝的脉门,说道:“是有喜了,两个多月。”   张贵妃有些心情沉重,她本想将虞枝枝从冷宫那个鬼地方捞出来的,可如今虞枝枝竟然怀了孩子。   她觉得说服虞枝枝离开齐琰要费上一番工夫。   齐琅神色怔怔。   他对虞枝枝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知道虞枝枝是齐琰的姬妾后,这点情愫依旧没有灭掉。   就在方才,他得知了虞枝枝就是母妃本想为他安排的妻子,他不由得心中又激又荡。   但是现在,他的神色灰败。   虞枝枝已经有了齐琰的骨肉。   虞枝枝坐在榻上,有些欣喜,有些忧愁。   她不能说不期待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可是她如今的处境这样复杂。   齐琰并不喜欢孩子,她即将要被齐琰送到那个偏僻荒芜的宅子,她还预备着同范公干一些危险的事。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殿内的沉默是被齐琅打破的。   “你是说……两个月?”   老医师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他摸着胡子点头:“两个多月,月份小,要好好注意啊。”   虞枝枝的脸刷地褪成了苍白色。   两个月?她来到太康殿不过一个来月,和齐琰有肌肤之亲也没多长时间。   她想起那个几度出现在她梦中的面容模糊的男人,那个昏沉的夜晚似乎带着微微潮湿的味道。   她忽然间像是看到氤氲着水汽的浴桶,还有一双大手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提了起来……   重复的靡丽梦境,床榻上的陌生青年,和齐琰第一次缺失的血污。   虞枝枝将所有线索串起来,她手脚冰冷。   “枝枝,你怎么了?”张贵妃望着虞枝枝,用手在她眼前挥了一下。   虞枝枝回神,侧脸看着张贵妃。   她腹中的孩子不是齐琰的。齐琰的眼中容不得背叛。   该怎么办,她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她咽了一下,开口说道:“贵妃娘娘,我想离开太康殿。”   “好。”   离开千秋殿,外头阳光正好,清风也带着春日气息。   虞枝枝淤积的烦闷散开,感到豁然开朗。   在张贵妃帮助之下,离开太康殿后,她悄悄生下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她会是虞氏的后人。   随后她将和范公一道,为枉死的三千将士昭雪。   她不再受到齐琰的牵制。   虞枝枝抬头望着天边的云,被阳光刺激得眯了一下眼。她移开眼睛,宫阙楼阁在她眼前有些暗,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重新看清楚,一个雪青锦袍的人就明晃晃站在她跟前。   虞枝枝顿时紧张得结巴起来:“殿……殿下,你过来做什么?”   齐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千秋殿:“看你死了没有。”   虞枝枝咬了咬唇,很认真地问齐琰:“若殿下有一天发现我突然死了,会怎么?”   齐琰捏着她的手腕往前走,脚步根本没有停顿:“我会让赵吉利给你寻一副好点的棺椁。”   虞枝枝继续问道:“殿下会伤心吗?”   齐琰嗤笑了一下:“当然不会。”   听了齐琰的回答,虞枝枝有些如释重负,但与此同时还有莫名的烦闷,她来不及细察她的心情,忽听见身后齐琅的声音响起来:“虞妹妹!”   齐琰停住了脚步,他极为缓慢地转身,盯着虞枝枝眼睛一瞬不瞬:“虞妹妹?”   虞枝枝张嘴想要解释,却找不到好借口,她沮丧委屈道:“我也不知六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叫我,不如你帮我问问,毕竟六殿下是你弟弟。”   齐琅在向他们快步走来,虞枝枝猜测到,也许是方才在千秋殿里的计划还没有商量妥当,齐琅这是要找机会和她说话。   虞枝枝站在原地等着齐琅走过来,她感到腕上一紧,齐琰握住她的手,要将她扯走。   虞枝枝按住齐琰的手,摇了摇头,恳求般地望着他:“殿下,稍等一下,六殿下可能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齐琰紧抿着唇,神色有些严厉起来,但虞枝枝没有心思去管他,她使劲拽着自己的手,没有被齐琰拉走。   齐琅走到虞枝枝和齐琰跟前,笑了一下:“五皇兄,虞妹妹。”   听见这个称呼,齐琰眉心不由自主跳了下。   齐琅对虞枝枝说话:“虞妹妹,不如找个地方说话?”   虞枝枝对齐琅的直白感到不安,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她已经决定离开齐琰了,何必怕齐琰不快。   她破罐子破摔地点了点头:“好。”   她的手腕再度一紧。   虞枝枝转头望着齐琰,但齐琰根本没看她,他的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六弟,虞氏是我的姬妾,你要和她单独说什么?”   说到“我的”时候,他加重了音。   虞枝枝小声说道:“殿下,六殿下是妥善的人,或许真的有什么事,我和他过去,就站在廊下说话。”   齐琰低头扫了一眼虞枝枝,目光有些寒意,虞枝枝感到浑身一颤。   然而齐琰接着却揽着她的腰肢,迫使她贴向自己,亲密对她说:“你身子弱,不能在风口站。”   莫名的温柔更让虞枝枝毛骨悚然。   但齐琰没有终止他的表演,他用另一只手拉了拉虞枝枝的衣襟,接着又摸了摸她的脸。   “别冻着了。”   虞枝枝开始结巴起来:“好……好的。”   她眨了一下眼,齐琰最近对她不冷不热的,这突如其来的体贴是怎么回事?   齐琅僵着脸,看着齐琰和虞枝枝的如胶似漆,他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到虞枝枝肩膀处,像是想要隔开虞枝枝和齐琰。   “虞妹妹,走吧。”   齐琰挡开齐琅的手,拥着虞枝枝的腰,几乎将她揽入怀里,他淡淡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齐琅看着虞枝枝,但虞枝枝没有离开齐琰的怀抱,齐琅僵硬收回了手,说道:“是《四十二章经》的事。”   虞枝枝被齐琰的手胁迫着,她不好推开,   她犹豫着说道:“不如就在这里说?”   她想让齐琅赶紧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下次再找机会细说。   齐琰微微一笑。   齐琅僵了笑了下,说道:“不光是《四十二章经》的事,还有医师的事。”   虞枝枝几乎要跳起来,她似乎弄错了一件事,齐琅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一再拂他的面子,他会生气的。   齐琅并没有义务帮她保守秘密。   齐琰皱着眉道:“什么医师的事?方岐?”   他讨厌面前的状况,什么都不在控制之下,面前的两人却看透了谜底,有着奇怪的默契。   齐琅笑着说:“就是方才……”   “六殿下!”虞枝枝喝止了他,语气让她自己感到有些意外,但齐琅丝毫没有在意。   虞枝枝推开了腰上的大手,她望着齐琰,眸光中似有点点水雾,可怜又娇气,用齐琰不能抗拒的声音哀求道:“殿下,我就过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齐琰用漆黑的眼珠看着她,不为所动。   虞枝枝没有心思去看齐琰,因为她看到老医师提着药箱往外走来。   她咬牙,使劲拧了一下手腕,从齐琰手中挣脱了出去,她感到腕上火辣辣的疼。   她在齐琰这里遮挡着老医师,但在齐琰看来,她完全就是在往齐琅身边凑。   虞枝枝感到气氛焦灼,在老医师转过墙角后,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咬唇看着齐琅:“殿下,我们走吧。”   齐琰站在原地,风吹过他的衣袖,他一动不动,神色晦暗难辨。   廊下,虞枝枝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额发,转头看了一眼齐琰,然后保持着和齐琅隔一尺的距离,她问道:“殿下有什么事要说?”   齐琅说:“先前商量的让你直接消失的计划,太过粗略,我和母妃商量了一下,准备趁着去白马寺烧香的机会,安排你‘坠车身亡’。”   虞枝枝讶异启唇喃喃道:“坠车身亡?”   她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但我如今深陷冷宫,如何能去白马寺?”   齐琅道:“等太后寿诞后,母妃会有安排,现下却不太好说。”   虞枝枝见他这样说,不好多问,她点点头。   虞枝枝转身去寻齐琰,左右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虞枝枝后知后觉地知道,他大约是生气了。   她并不太能体察到齐琰生气的原因,不会是吃醋了吧?   虞枝枝摇摇头,自己先把这个可能否决了。   虞枝枝觉得,生气的齐琰或许会将她冷上几天,这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齐琰生气时间够长,她逃跑的计划就会更顺利。   但当天晚上,赵吉利就来西偏殿请她过去。   虞枝枝沐浴完毕,晚妆艳艳,警惕地问赵吉利:“殿下在做什么?”   赵吉利说道:“殿下在做糖葫芦。”   虞枝枝有些懵:“做……糖葫芦?”   赵吉利说道:“殿下要了一盆糖葫芦,又要了一盆糖浆,在寝殿串糖葫芦。”   虞枝枝干笑道:“殿下挺有闲情逸致。”   她隐蔽地摸了下小腹。   听见赵吉利说糖葫芦,她一下就很馋,但今日在千秋殿里她问过老医师,老医师说孕妇最好不要吃山楂。   虞枝枝无奈松开手,她问道:“殿下心情如何?”   赵吉利踌躇道:“看不出是好是坏,反正笑得温和。”   虞枝枝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虞枝枝跟着赵吉利来到寝殿,一眼望过去,她看见齐琰背对着她,盘腿坐在蒲团上,他只穿素白绸衣,乌发散乱地披在身后,看上去闲适懒散,像个贪玩的孩子一般。   虞枝枝稍微放下心,齐琰并没有生气。   虞枝枝缓步走过去,齐琰抬头看她一眼:“坐。”   眼前并没有能做的地方,虞枝枝犹豫了一下,就地往地砖上跪坐下来。   她看着齐琰在用木杵搅动糖浆,好奇问道:“殿下在做什么?”   “冰糖葫芦。”   齐琰缓缓转头,用漆黑的眼珠盯着虞枝枝,说道:“但是,或许冰糖梨花会更有趣一些。”   梨花?   虞枝枝眨了眨眼,她看着热气滚滚的糖浆,不由得捂了一下胸。   他还是生气了。 第44章 梨花带雨。   虞枝枝不太想回忆糖浆覆盖在身体上的感觉。   虽然那时候糖浆渐渐凝固,温度还可以忍受,但她依旧被烫得眼尾发红。   刺青处的梨花也泛着粉光。   她更不想回忆齐琰是如何吃掉糖浆。   不太舒服的开始,不太舒服的结束。   虞枝枝暗暗捂住小腹,想要逃离可能发生的事,但微愠的齐琰没有理由放过她。   她只能不住叫他轻一些。   也许是因为虞枝枝哭得太可怜,齐琰终于是善心大发放过了她一些。   虞枝枝将发颤的身躯藏进衾盖中,心中暗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齐琰从榻上翻身起来,他将白玉盘中的糖片捻起,扔进嘴中。   虞枝枝一惊:“殿下,不能吃!”   齐琰转头看她,笑着问道:“为何不能?”   虞枝枝浑身像是熟透了的虾,她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口。   这白玉盘中的糖片都是齐琰从她身上剥落下来的,这怎么能吃?   太奇怪了。   齐琰看着她,慢悠悠说道:“蔷薇露的味道。”   虞枝枝不想懂,她僵着脸翻身朝里。   齐琰没再逗弄她,他熄了灯,从虞枝枝的背后拥住她。   虞枝枝将头埋在被窝里,声音隔着被子有些瓮:“殿下准备什么时候送我走?”   齐琰在黑暗中拨了一下虞枝枝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等我玩够的那一天。”   虞枝枝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她忐忑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了别的男人的话,你会杀了我吗?”   齐琰笑:“不会。”   虞枝枝既诧异,又大松一口气,但齐琰接着说道:“我会打断你的腿,把你吊起来,日日夜夜弄你。”   齐琰感到怀中的女郎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她轻叹道:“这样啊。”   声音似乎有些疲惫。   齐琰说道:“你很奇怪。”   虞枝枝问:“哪里奇怪?”   齐琰说:“你问了,我说了,但你却不开心。”   虞枝枝不想搭理他了,她闭着眼睛道:“殿下,睡吧,太晚了。”   虞枝枝感到肩上被人轻咬了一口,有点疼,有点痒。   她睡意沉沉:“殿下,别闹了。”   晨起,虞枝枝在铜镜前梳妆,齐琰歪在榻上看她。   赵吉利走了进来,问道:“殿下,春天的新衣在着手做了,殿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虞枝枝在铜镜中看到齐琰投来一瞥,她顿时有点压力,齐琰莫不是要抓她去做衣裳。   齐琰收回眼神,说道:“她近来胖了些,也要做些新衣。”   虞枝枝手中梳子一动,将青丝扯断几根。   胖?   她低头悄悄看了自己的小腹一眼,现在还没显怀,哪里就胖了?   赵吉利问道:“以往没有旧例,要制多少件呢?”   齐琰随意说道:“比照我。”   赵吉利一愣,然后点头:“是。”   虞枝枝看见赵吉利在不住给她使眼色,她无奈地起身恭维道:“妾身份卑贱,怎敢比照殿下?”   齐琰眼中隐约有点高兴:“无妨。”   赵吉利凑趣道:“殿下今日心情好,奴婢也要讨个赏。”   他只是这样一说,哪里敢真的索要,他看见案几上白玉盘中有几块糖片,随手一指:“殿下就赏奴婢一块糖吧。”   “不行!”   “不行。”   虞枝枝和齐琰两人同时出声,虞枝枝显得窘迫又急切,齐琰皱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悦。   赵吉利尴尬起来:“其实我不爱吃甜。”   他满头雾水地退了出去。   虞枝枝在铜镜中和齐琰对视了一眼,飞快移开眼睛。   齐琰走到她身后,按住她的肩膀,端详镜中的两人。   齐琰忽然说道:“给我做一件寝衣。”   虞枝枝疑惑:“什么?”   齐琰低头,悄悄嗅了嗅虞枝枝乌发上的香气。他近来很喜欢和虞枝枝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但虞枝枝是个人,不能总是挂在他的身上。   他摸着虞枝枝的脸颊:“一件寝衣,嗯?”   虞枝枝看着镜中的齐琰,铜镜晕开他细微的表情,他的神色莫名温柔,她说:“好啊。”   也算是她为齐琰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齐琰趁着高兴,说道:“我打算在宅子里种一片梨花树,你闷的时候可以逛逛,也不必念着出门。”   虞枝枝眸中的一点动摇消散,她笑得明媚:“好啊。”   这个人还在心心念念给她找个地方囚禁起来。   差点被他偶尔的温柔蛊惑到了,好险。   .   几天后就是太后的寿诞,虞枝枝知道张贵妃在太后寿诞后就会有所行动,因此越逼近这一天,她越忐忑。   这天,聂女史带着绣品来到太康殿,说是绣品的线被扯坏了,要虞枝枝补好。   虞枝枝引聂女史进屋,她问道:“姐姐怎么亲自来了,以往不都是郑姑姑过来的吗?”   聂女史说道:“郑妪犯了错,已经被贵妃娘娘打发到掖庭宫浣衣去了。”   虞枝枝惊讶:“那可是个苦差事,她必然是触怒了贵妃娘娘。”   聂女史不想让宫里的腌臜事污虞枝枝的耳朵,只是搪塞道:“是啊,她犯了大错。”   聂女史跳过郑姑姑的事不提,对虞枝枝说道:“娘娘让我过来,也是想让我问问你,这里的事都处置好了吗?”   虞枝枝点点头。   她隐晦地问过尤怜,若有一天她有法子逃出深宫,尤怜愿不愿意走。   尤怜却摇了摇头,她说宫外她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宫中老死。   虞枝枝知道,钟心和耿耿其实是齐琰的心腹,于是在她二人面前不动声色。   至于齐琰,她为他制好了两件寝衣,用了昂贵的丝帛,一针一线都极为用心。   她不知道齐琰对她的离开会有什么反应,或许漠然,或许暴怒。   这两件寝衣可能会化为碎片,但这是以后的事,以后的齐琰和她再无关系。   虞枝枝说道:“都处置好了。”   聂女史按着虞枝枝的手道:“好,你等着消息。”   太后寿诞那日,北宫想必是十分热闹的,但身处西内的虞枝枝丝毫感受不到。   这一日,太康殿死气沉沉,似乎格外沉寂。晚上,齐琰破天荒地没有召见她。   虞枝枝有些不安,害怕是她暗中和张贵妃的密谋被齐琰知晓。她在窗边看着宫门紧闭的齐琰寝殿,心中思绪不定。   难道齐琰不在里面?   虞枝枝思来想去,起身系好斗篷,推门走了出去。   她走到殿门外,抬手请扣殿门:“殿下?”   没有回应。   虞枝枝思忖片刻,再度敲门:“赵公公,在里面么?”   过了许久,虞枝枝依旧没有听到半点声响。   她第三次抬起手的时候,终于听见殿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沉重的一声嘎吱,斑驳的朱漆大门被推开。   赵吉利站在门内,一脸为难:“虞娘子,今日殿下不见你。”   虞枝枝捏着帕子问道:“为什么?他在里面吗?”   赵吉利犹豫说道:“在是在的,只不过……”   “只不过?”   赵吉利拿定了主意,对虞枝枝说道:“进来吧。”   穿过层层叠叠的帷帐,虞枝枝来到内殿,惶然地看到一向轻佻笑语的齐琰安静躺在榻上,苍白的脸颊上有点罕见的薄红。   虞枝枝陡然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半边身子都寒了,她转头一望,看见两边窗牖大开,虽已经是春日,但风依旧是料峭的,虞枝枝走到窗边就想去关,但赵吉利在后面出声拦住她:“虞娘子,殿下.体热喜凉,就让窗开着吧。”   虞枝枝止住脚步,她转头去看榻上的齐琰,忐忑问道:“他是怎么了?”   赵吉利道:“应当是体内残余的热毒发作了。”   赵吉利将案几上的银盆端过去,虞枝枝将齐琰额上的帕子取下,伸手放进凉水里浸透又将凉水拧干。   她将冷帕子敷在齐琰的头上,坐在榻上静静凝望了齐琰的侧脸片刻,她站了起来。   赵吉利见虞枝枝准备要走,他走上前拦了一下,说道:“殿下病着,奴婢又笨手笨脚的,还请娘子帮着在这里照看一下。”   虞枝枝垂着眸子看了一眼齐琰,她说:“赵公公是殿下身旁的老人,若说照顾,我哪里比得上?”   已经决定了要走,在这里流连下去,只会让她动摇。   虞枝枝欠身,越过赵吉利快要绕过屏风。   身后,赵吉利声调有些哀叹地说道:“虞娘子,今日也是殿下的生辰。”   虞枝枝脚步一顿,她听着赵吉利说话:“殿下的生辰和太后娘娘的是同一天,也因此,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惦念着。”   虞枝枝怔怔转身:“怎么会?”   就算是如今身在冷宫,宫里人势利不理会他,可他从前做皇子的时候,也没人惦念他的生辰吗?   他的父皇和母妃,一点也不在乎吗?   赵吉利温和说道:“虞娘子,你能留在这里等着殿下吗?我想殿下会高兴的。”   虞枝枝看着齐琰,终于迟疑地点点头。   对于照顾发病的齐琰,虞枝枝这次还算有点经验,她换了几次湿帕子后,赵吉利端来药汤,虞枝枝一手扶着齐琰,一手舀了一勺汤,递到齐琰嘴边。   齐琰闭着眼,全然没有醒来,虞枝枝将汤匙塞到他的唇边,而后药汁一点一点从他的嘴角漏下来。   虞枝枝无助地去看赵吉利,却发现赵吉利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了寝殿。   虞枝枝定定看着案几,碗中盛着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浓的苦意。   虞枝枝暗暗告诉自己,反正没几次了。   她鼓起勇气,一口将浓黑的药汁灌入,然后按着齐琰的肩,缓缓凑近他。   两片唇轻轻地挨上,虞枝枝长睫一抖,她强压住莫名的想法,伸出舌头,打开了齐琰的牙齿。   鼻息间都是药香,虞枝枝渡完药,缩回了抵着齐琰牙齿的舌头,出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将他的上唇含了一下。   虞枝枝心一跳,慌忙退出来。   然后齐琰无意识地吮住了她的小舌,虞枝枝身子一僵,脊背冒出了汗。   她僵了片刻,忍不住开始回应齐琰。   在她微微沉溺的时候,齐琰含吞的动作却停了一瞬,虞枝枝并没有察觉,而后她的小舌重新被裹挟。   虞枝枝舌尖一痛,猛地睁开了眼,却看见齐琰睁着眼,和她四目相对。   虞枝枝慌忙推开,有些紧张地解释:“我是在喂药、喂药。”   齐琰的声音带着点哑,他说道:“你在轻薄我。”   也许是烧糊涂了,他眨了一下眼,病中的他有点脆弱,眼神潮湿地看着虞枝枝:“但我喜欢你这样。”   就仿佛是耳边有“嘭”的一声,热气四炸开,形成微微的轰鸣,半晌,虞枝枝说道:“殿下,你烧糊涂了。”   她伸手,要给齐琰换额上的湿帕子,齐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哼唧道:“陪我躺一会儿。”   虞枝枝松开帕子,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他:“殿下,我要照顾你。”   齐琰摇头:“躺一晚上就好了,我要你现在陪着我躺下。”   虞枝枝和他僵持一下,终于败下阵来,她脱下鞋,将外衣除了,钻进衾盖中。   齐琰的手搭上了她的腰,并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齐琰许久没有动,虞枝枝以为他睡着了,或是又烧晕过去,她感到齐琰身上滚烫的热意传到她的肌肤上,她有些不适应,她动了一下。   齐琰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别动。”   虞枝枝僵着身体不再动:“吵到你睡觉了?”   齐琰道:“那倒没有。”   虞枝枝思来想去,还是犹豫着开口:“殿下身上的七寒散究竟是坏人下的,还是殿下自己弄的?”   虞枝枝看见齐琰闭着眼,浓黑的眉毛轻轻拧着,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她猜出了几分,轻叹道:“为什么要去用这种药呢,殿下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虞枝枝以为这一次齐琰也不会回答她,但齐琰却说话了,微微的吐息烫着她的锁骨。   “是为了自污。”   “自污?”   齐琰声音听起来有些犯困,他说道:“就算是被废过,我也曾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一个。”   他没有说更多,声音越来越沉,陷入了梦中。   虞枝枝又等了片刻,才从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上挪开。   虞枝枝躺在枕头上,又忍不住侧头看一眼齐琰。   这是齐琰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心中的事,不再风流轻佻,不再假装温柔。   但是,虞枝枝更清楚齐琰的性情。   大约这也是仅有的一次,就算她长长久久地留在齐琰身边。   虞枝枝想着心事,也渐渐睡着。 第45章 坠车。   天边是微微的蟹壳青,榻上的人醒了。齐琰睁眼看着头顶的承尘,回想昨夜他烧糊涂的傻样子。   面对虞枝枝,他整个人像是糊涂成了浆糊,黏糊糊流一地。   齐琰皱了眉,又笑了一下。   他侧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虞枝枝,他翻身起来,动作轻手轻脚,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穿上皂靴,取走剑架上的青锋剑,走出了寝殿。   空气还带着微微的寒意,他站在院中舞剑。   赵吉利端着药汤候在一边,等齐琰收剑后,他托着漆盘走到齐琰身边,齐琰扫了一眼黢黑的汤药,摇了头:“将药换了。”   赵吉利震惊之余面露喜色:“殿下决定彻底除去体内七寒散的淤毒?”   齐琰点头。   赵吉利得到齐琰肯定的回答,更加欣喜,他忍不住说道:“终于有劝得动殿下的人了。”   齐琰怔怔,看着赵吉利躬身退下,他忽然问道:“你说的人是虞氏吗?”   赵吉利笑了:“殿下,还能有谁?”他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虞娘子在殿下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又合殿下心意,殿下何不抬举抬举她,请封个夫人,能和殿下长长久久的,多好……”   赵吉利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到廊下走来一个青黑的人影,等人走近了,他才恭敬叫了一声:“周常侍。”   是周节来了。   周节拢着袖子对齐琰佝偻着身子,是个略带卑微的姿态,但他神色从容,一点都看不出低人一等的样子。   他是宫中仅次于董泰的权势赫赫的周常侍。   周节双手将一封信递给齐琰:“殿下,范华给虞娘子的信。”   齐琰拧了眉心,将那封信拆开。   周节看齐琰眉心越拧越紧,拢着手说道:“依老夫看,范华操之过急了。”   范华想要虞枝枝尽快出宫来完成他们的计划。   周节问道:“殿下对虞娘子是如何打算的?”   困住、送走,或是杀掉?   齐琰很清楚这三个选择。   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帮她。   这想法蓦地跳进齐琰的脑中,齐琰一怔,觉得荒谬极了。   齐琰缓慢将信纸折好,收进袖中,他转头问赵吉利:“宅子准备如何?”   赵吉利一愣,而后说道:“已经收拾好了。”   齐琰点头:“好。”   齐琰转身,大步走进内殿,门窗大开,吹得他单薄的寝衣翻飞,他站在玉刻山色屏风前,看沉睡的虞枝枝。   他整个似被嵌进屏风之中,刻在幽暗山谷之中。   榻上人动了,虞枝枝伸出手,伸了一个懒腰,她转过头看见了齐琰,于是她眨了一下眼。   齐琰走上前一步,摸着虞枝枝的脸,垂着眼睛说话:“今天就出宫。”   虞枝枝半边神思还在梦里,听了齐琰这话顿时清醒了个彻底:“今天?”   齐琰没有再说话,殿内陷入沉默。   窗外,赵吉利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和人交谈,对方却不是周节。   过了片刻,赵吉利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屏风边上不动的齐琰,再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虞枝枝,气氛有些奇怪,赵吉利装作不知,说道:“恭喜虞娘子,你绣的《四十二章经》被张贵妃献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喜欢,问了是谁做的,特意派来了宫里的嬷嬷,来赏娘子东西。”   赵吉利见虞枝枝听了他的话有些愣神,再度催促道:“虞娘子,快出去谢太后娘娘的赏呐。”   虞枝枝这才回过神来,恍若不经意瞟了齐琰一眼,说道:“哦、好,我这就去。”   虞枝枝穿戴好走出门去,看见有一圆脸的嬷嬷站在那里,她忙跪谢太后赏赐。   嬷嬷将赏赐的一串开过光的七宝串珠用红绸盖着交给虞枝枝,扶起她,说道:“太后娘娘说,‘这孩子有佛缘,哀家去白马寺烧香的时候,也将她带上。’娘子,后日你就过来,随太后娘娘一同去白马寺。”   虞枝枝猜测,太后要她随行,大约是张贵妃进了言,她垂下眼,掩住了神色,沉稳道:“是。”   虞枝枝送嬷嬷走后慢慢转身,不期然看见廊下抱臂站着的齐琰,将她吓了一大跳。   齐琰说道:“去白马寺?”   虞枝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正常的疑惑:“是啊。”   齐琰拧了眉心,因为才拟定的计划被打乱而有些微的不快。   隔天下了雨,齐琰站在屋檐下看赵吉利引着匠役来见他,匠役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雨地里走过,在避雨处放下担子,里面都是用来栽种的梨树苗。   赵吉利特意过来讨个好,他小步跑来,时刻注意着脚步,没让脚底的泥点子溅到齐琰跟前,他说:“这是为外宅挑选的树苗,请殿下过目。”   齐琰哪懂这个,他随意一瞥,说道:“活的就行。”   赵吉利说:“都是活的,还是最好的树苗子,这一颗的根长得好……”   赵吉利在不断的说话,但齐琰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他看着担子里有一片雪一样的梨花,浸着春雨。   昨夜虞枝枝不在他身边。   廊下,玄衣少年脚步匆匆赶过来,他走到齐琰身侧,声音急促地讲话。   赵吉利倏然变色,他手中的梨树苗掉在了地上,掉在水坑里,溅起泥点,洇进齐琰雪青的衣摆。   齐琰迟缓地转过脸,他整个人似乎在大雾里,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木讷问道:“什么?”   苍青重复道:“虞氏的马车坠落山崖。”   .   洛京郊外下着暴雨,白马寺所在的山脚,赵吉利费力撑着一把竹骨伞,他微微仰头,在雨幕里,他看不真切齐琰的表情。   齐琰站得笔直,同他平日的懒散截然不同,赵吉利想,殿下也许很伤心。   但齐琰始终站着,似乎在冷眼旁观这具马车残骸,这残骸被兵卒们翻过来时,他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赵吉利又想,殿下实在冷心冷情。   赵吉利心情沉重,他伸着脖子去看那辆破损的马车,眼睛试探着在窟窿里搜寻。   耳旁传来冷冷的一道声音:“人不在。”   赵吉利一怔,他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齐琰大步走出了伞外,滂沱的雨点打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不为所动,他一脚踢开马车,本就摔得稀烂的马车裂成了两半,围着马车的兵卒们吓了一跳,四下散开。   齐琰冷笑道:“人不在。”   赵吉利感到一股冷意浮上心头,车毁人不在,他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心口发冷,就听见齐琰恶狠狠地说道:“虞氏负我!”   赵吉利抬头去看齐琰,只看见齐琰脸上一片冷凝。   齐琰寒声吩咐苍青:“追查踪迹,背叛的人只能去死。”   苍青点头,赵吉利手心汗津津,他却不敢去扯住苍青。   山脚有人小跑过来,那人穿着官袍,铜印黑绶,赵吉利认出来,那人是洛京县令。   齐琰眯着眼看他走近,苍青也暂时停住脚步。   洛京令一路小跑,后面的仆从伞都打不及,他来到齐琰身边,对齐琰行礼道:“赵王殿下,”洛京令顺着齐琰的视线望向残损的马车,他面上带着惋惜之色,“今日一场大雨,雨湿路滑,又恰逢马车行到险陡之处,可惜了,这女郎这样年轻……”   赵吉利心中一慌:“女郎?有人在马车里?她现在在哪里?”   洛京令不明白赵王身边的宦官为什么这般激动,他怔了片刻,说道:“如今被收到义庄。”   义庄……   存放棺椁的地方。   赵吉利被嚇到一动不动,他被撞了一下,手上的竹骨伞顿时落入泥地。   赵吉利怔愣抬头,看见齐琰似乎被他撞得一趔趄。齐琰一脚踏入泥坑里,而后干脆利落地拔/出来,他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   齐琰握着缰绳冷声吩咐洛京令:“带路。”   洛京令没有反应过来,赵吉利忙道:“义庄,快带我们过去!”   洛京令带着齐琰等人驾马离开山脚,行了几里路,洛京令翻身下马,他拴好马,指着不远处说道:“赵王殿下,那就是义庄。”   齐琰拧眉看着义庄上空缕缕黑烟,问道:“那是什么?”   洛京令和赵吉利抬头去看,没等他们二人看仔细,齐琰就大步往前走。   洛京令终于看清楚了浓烟,他惊讶道:“走水了?”   他和赵吉利对视一眼,跑着跟上了齐琰。   义庄掌事不知齐琰等人的来历,他叹着气对齐琰说道:“上午来了一具尸首,恰好是新伙计去接的,他害怕,偷偷去停尸房里烧纸,走的时候火没灭干净,发现的时候,已经烧了大半间屋子,幸好老天下了一场雨……”   掌事说完了才问道:“你们要找的人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齐琰抿唇没有说话,赵吉利说道:“今天,白马寺山下。”   掌事一怔,没有再喋喋不休,他将齐琰等人引到一间烧毁的房屋前,说道:“就在里面。”   眼前一片焦黑,齐琰感到喉咙有点发痒,他用袖子掩唇咳嗽了一声,赵吉利一瞥,看到青色锦缎上洇出殷红的污渍,他惊骇道:“殿下!”   齐琰后知后觉抬起袖子看了一眼,他苍白手腕上碧绿佛珠被血渍染成奇诡的黯色,他放下手,拧眉深思片刻,说道:“应该是因为改了药方,身体尚未适应。”   他对自己的推测感到信服,没有过多在意咳出的血,他走上前去,想要看清那焦黑的尸首。义庄掌事踌躇片刻,走出了屋门,很快他走了进来,举着一个托盘,走到齐琰跟前。   掌事说:“逝者现在这样子,想必自己也不愿被人打扰……这位郎君,这些都是逝者的遗物,收下这些遗物,请回吧。”   齐琰低头,看到一只翠绿的手镯,几根金簪子,这些都是他曾经赏给虞枝枝的东西。   还有一方小小的红色护身符。   齐琰伸手,将那枚护身符捏在手里。   掌事说:“许多女郎会来白马寺为亲友请护身符,郎君若是这位女郎的故人,请将这护身符收下吧。”   齐琰将护身符攥进手心,半晌没有动,掌事松了一口气。   而后齐琰将护身符一掷,那护身符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齐琰面带厉色,他推开了掌事,大步走到棺椁处,推开了棺材盖。   掌事惊骇看见齐琰将手伸进棺椁中。   他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捏过焦尸的眉骨、颧骨、下颌,然后又握住焦尸肩头和锁骨。   许久,他从棺椁中拿出手,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拉出素帕,一点一点将指尖的脏污擦拭干净。   他将素帕扔到地上,他背对着焦尸,对在场的三人笑了。   “死得好。”   像是有阴冷的风从四处浸透过来,赵吉利等三人当场愣在原地。   齐琰毫无留恋地走出了停尸房,义庄掌事捧着遗物,顿时不知该不该递给这位郎君的仆从。   死得好?   看样子是死了一个仇寇吧。   无人注意,齐琰的手缩在沾染血渍的衣袖中,指尖忍不住地颤抖。   他用力捏住手指,倏然张开。   齐琰兀自走出门,他扶着门框,用力喘息。   他苍白的手每夜抚弄虞枝枝的身体,抚弄每一寸肌肤、骨骼。那焦尸也许不是虞枝枝。   他心口沉重的窒息感缓缓消散。   他努力不去想另外一种可能性。   身后有慌张的脚步声,愣神的赵吉利终于追了出来,他担忧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齐琰笑道:“好。”   赵吉利踌躇了片刻,说道:“也许……死去不是虞娘子,她在殿下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呢。”   其实赵吉利对虞枝枝已死信了七八分,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齐琰。   然而齐琰却说:“她最好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然我会亲手杀了她。”   齐琰当天就回到西内太康殿,一切如常,太过正常,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赵吉利以为,凭着以往的情谊,齐琰应当好好收拾虞枝枝的尸首,最不济也要将她安葬入土的,但齐琰就是放任她在义庄,不闻不问。   在西内,虞枝枝仿佛从来都存在一般。   最先忍受不了的是尤怜,一天她闯入太康殿,自请出宫安葬虞枝枝。   与尤怜的激愤和戚哀相反,齐琰很平静地应允了她。   尤怜将义庄的尸首接走后,请求齐琰放她出宫为虞枝枝守灵,齐琰也放任她走了。   薛良玉有个晚上悄悄来到了西偏殿,在虞枝枝的屋内坐了许久。   还有小素,她也曾悄悄来过西偏殿,在虞枝枝的塌上放一把小花。   齐琰对西偏殿的一切动静了如指掌,尤怜、薛良玉、小素……这些人来吊唁哀悼,看起来丝毫不知道虞枝枝坠亡的内情。   他不能在这些人中发现虞枝枝的蛛丝马迹,他的平静渐渐变成强弩之末。   齐琰在黑夜中注视着西偏殿,片刻后他转身,缓步走上丹墀,廊檐上的灯笼光没有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齐琰拧眉,冷声道:“谁?”   墙角处有鬼鬼祟祟的人影,齐琰盯着那里,走出来的却是赵吉利,还有几个匠役打扮的人,他们用力抬着一只很大的黑箱子。   他们走出来,齐琰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紫檀木棺材。   齐琰看着赵吉利,没有说话。   赵吉利冷汗淋漓,跪下说道:“这是殿下先前吩咐要打的紫檀棺材,今日他们送过来,我担心殿下看见不快,就让他们在夜里送……送去给尤娘子,好将故人安葬。”   齐琰慢慢回想起来,他得知虞枝枝要以身赴死后,的确吩咐过赵吉利,给她寻一副棺椁。   赵吉利跪在地上,许久没有听见面前之人的动静。   他方才被齐琰捉了个正着有些心慌,现在平静下来一想,他也没干什么坏事。   棺椁是殿下要打的,本就是要给虞娘子送终的,他将棺椁给尤娘子,没什么不对。   现在想来,殿下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虞娘子。   他早就在考虑虞娘子的后事,如今,只不过是提前。   赵吉利默默为死去的虞娘子叹了一口气,他说:“殿下,虞娘子毕竟陪伴了这些时日啊。”   日夜陪伴,在齐琰习惯之时,却猝不及防地离开。   赵吉利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些刺耳,在不详的棺木旁,他联想到白骨和骷髅。   然后有珠子溅落的声音,赵吉利迟缓发觉,这声音并不是从身后的棺木来的,而是从前面。   赵吉利抬头,看见齐琰的手将腕上佛珠串扯断了,佛珠溅落在地砖上,咕噜噜落下台阶。   他用捏过焦尸的手攥紧佛珠,赵吉利莫名感到森冷的寒意。   白马寺归来后,一直很平静的齐琰终于暴怒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薄红。   “传我命令,找到虞氏,活要见人,死……”   他嗬嗬喘.息几声,道:“她不许死,在我准备杀她之前,不许死。”   赵吉利怔怔望着齐琰,虞娘子,已经没了啊。   他可悲地想,他们殿下,不会是后知后觉地疯了吧?   .   梨花开了又谢。   齐琰沉默看着太康殿阶前落满梨花花瓣,赵吉利没扫,他不在意,赵吉利扫了,他也没说什么。   梨花开后,是蔷薇的花期。   无处不在的甜香会侵入寝殿,让齐琰睡不安稳。   这蔷薇的味道其实和虞枝枝身上的有些不同,但他不可避免地会在蔷薇香中梦到她。   又是暮色苍茫的时分,齐琰走进寝殿,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他走到榻边的案几边,伸出手指翻开漆盒,从中取出一枚山楂。   他咬住这枚滚过糖衣的山楂。   已经放了许久,酸涩中带着奇怪的苦味。   但齐琰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咀嚼着怪异的甜和酸,慢条斯理将所有的味道都吞入肚中。   他沐浴、读书、熄灯,时间精准,一丝不苟。   没有不可预料的打扰,他的所有时间都属于自己。   天已经黑沉似水,齐琰穿着雪白的薄绸寝衣,赤足踩过茵褥。   经过铜镜,他仿佛很久之后的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寝衣。   柔软的丝线绣出郁金半见的纹样,典雅又可爱。   齐琰蹙紧眉毛,哗地一声,他扯破了这件绸衣。   虞枝枝走之前给他做的寝衣。   烛火跳跃在他森白的肌肤上,他握紧了手,肌臂上覆着薄薄的肌肉,小臂上青筋浮现。   他脱下寝衣,用手捏着寝衣,沉默扔进熏笼。   熏笼中云母片烧出暗红的颜色,随着寝衣落下,蓬蓬的火光溅起。   齐琰有些慌乱地将寝衣从火中捞起,重新披在身上。   衣摆处烧焦了,还有焦黑的破洞留在袖笼,齐琰沉默扣了一下。   对着铜镜,他将烧坏的寝衣重新披上,他转身走向床榻,板板正正地躺下。   寝殿陷入沉沉的寂静。   夜更深,云遮住月,星星黯淡无光。   蔷薇丛中生了露气,蜘蛛爬上了花瓣,黝黑的肢节粘着露珠,细细声响惊醒了夜。   齐琰睁开眼,缓缓坐起,枕下压住一片衣料,他将这片衣料抽出。   一片藕色小衣,带着蔷薇的甜香。   齐琰将女郎不小心遗落此处的小衣咬住,让熟悉甜香充斥口腔。   他喘了一口气,恶狠狠道:“小骗子   虞氏……   ……枝枝。” 第46章 小虞念的爹爹们。   山中下了一场暴雨。   虞枝枝躲在幽静禅房里,双手捧着一盏热茶,身上裹了一块大毯子。   她方才淋了雨,现在冷得发抖。   虞枝枝咽下热茶,听张贵妃说话。   “……齐琰到了山脚,看到摔坏的马车,里面没有人,他似乎不太相信,说要杀了背叛他的人。”   虞枝枝抖了一下,她又吞下一口热茶。   选择在宫外死遁,是因为虞枝枝以为齐琰不会出来细究,没想到他还是跑来了。   虞枝枝担忧地问:“怎么办呢?”   张贵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别着急,后来,洛京令到了,告诉他尸首已经拖到义庄。”   虞枝枝微微睁大眼:“义庄?”   张贵妃告诉她:“还好早有准备,在狱中找了死囚的尸首放在义庄。一听说齐琰去了山脚,就安排人将尸首烧了。”   虞枝枝问道:“他难道去了义庄?”   张贵妃点头,笑了一下:“还真是个刨根问底的人。”   虞枝枝沉默地盯着茶盏上冒出的热气,有些发怔。   张贵妃说道:“我将你的衣物都交给义庄的掌事,连同那日你为他求的护身符。”   虞枝枝第一天来到白马寺,还为齐琰求了一道护身符。   她没有想过要将这枚护身符送出去,因为她已经决心和齐琰不再相见。   但那天她将一身衣物交给张贵妃的时候,忘了取下腰上系着的护身符。   张贵妃说:“齐琰看了一眼你的东西,将护身符扔了,去查探了焦尸。”   虞枝枝顾不上去想护身符,她提了一口气:“然后呢?”   张贵妃犹豫着说道:“他说……死得好。”   张贵妃以为虞枝枝会有些伤心,但虞枝枝却松懈地笑了一下。   她说:“还好。”   虞枝枝放下茶盏,认真地说道:“他不在意,也算是两不亏欠了。”   接着,她蹙了蹙眉,略带忧愁地说:“千万不要被他发现我还活着,他会追杀我的。”   张贵妃点点头:“你放心。”   在张贵妃的安排下,虞枝枝顺利脱身。   太后听说马车坠落死了一个宫女,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请白马寺住持超度了亡魂,打听到宫女并没有亲属,这事也就这样了结。   西内一直很平静,齐琰除了那日到山脚和义庄察看了尸首,再无其他动作。   张贵妃和虞枝枝都放下了心。   夜色中,虞枝枝来到一处偏远庭院。   虞枝枝披着暗色斗篷,带着一顶帷帽,她紧张地敲响了大门。   里面的人很警觉:“谁?”   虞枝枝眸中很快沁出了水雾,她声音轻轻:“姆妈,是我。”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虞枝枝注意到门缝处灯光亮起,而后又被遮掩住,有人在透过门缝往外看。   良久,大门倏然敞开。   黄姆妈张开手臂将虞枝枝抱在怀里,隐约有哭腔:“女郎,你回来了。”   虞枝枝将脸埋在黄姆妈的怀里,心头充盈着久违的暖意,她闭上眼睛:“姆妈,我回来了。”   黄姆妈的手摸着虞枝枝的头,揉乱了她的发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黄姆妈松开虞枝枝,用袖子擦了擦泪,眼神慈爱又怜惜地打量着虞枝枝。   瘦了,高了,张开了。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去见见小郎君吧。”   虞枝枝眼中有深深的担忧,她不安问道:“阿昭他……”   黄姆妈为了宽慰她笑了笑:“没有醒过来,也没有更坏,算是好事吧。”   黄姆妈举着一盏油灯,引虞枝枝走进屋内。   油灯驱散了屋内的黑暗,虞枝枝望向床榻,看见上面躺着一动不动的虞昭。   虞枝枝心情沉重,一步步走了过去。   虞昭安静地躺着,他的面容和虞枝枝极为相似,有俊秀的女气。   两年来,虞昭就一直这样静静地躺着。   黄姆妈为虞昭掖好衾盖,说道:“方郎君时常会过来为小郎君扎针,方郎君说,会有醒来的一天的。”   虞枝枝跪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虞昭的手,怔怔落了泪。   黄姆妈拍了拍虞枝枝的肩,扶她起来,安慰她:“会好的。”   虞枝枝用帕子拭泪,也说道:“嗯,会好的。”   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虞枝枝和黄姆妈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黄姆妈这才分心问道:“女郎,你是怎么从宫里逃出来的?”   虞枝枝抿了抿唇:“说来话长……”   敲门声更加急迫,虞枝枝看着黄姆妈,黄姆妈说道:“我去看看。”   黄姆妈依旧隔着门缝往外看,她转头看着虞枝枝,皱着眉摇了摇头。   虞枝枝心头一惊,她学着黄姆妈的样子往门外望去。   不是她害怕的那个人。   是齐琅正提着灯站在台阶上。   虞枝枝松缓地对着黄姆妈笑笑:“姆妈,别担心,是认识的人。”   她拉开门栓,问道:“殿下,你怎么过来了?”   齐琅走进门来,反手合上了门,他神色中带着些急迫,他对虞枝枝说道:“这里不够安全。”   黑夜中似乎有虞枝枝察觉不到的危险。   虞枝枝不解地望着他,她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为什么会危险。   难道齐琰终于抽空要来对付她了?   虞枝枝霍然紧张起来。   齐琅带着虞枝枝走进马车,黄姆妈追了过来,面带不舍地望着马车中的虞枝枝:“女郎……”   虞枝枝同样依依难舍地看着黄姆妈,她转过头看了齐琅一眼。   齐琅将手搭在虞枝枝的肩上,似是为了让她安心:“等你安全后,我会安排你的姆妈和弟弟过去。”   虞枝枝眼眸中染上了点点惊喜之色,齐琅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他拍了拍虞枝枝的肩。   齐琅走后不久,身披甲胄的兵卒敲响了黄姆妈的院门。   一番搜查之下,他们只在院中见到年过半百的老妪和昏迷不醒的少年。   齐琅将虞枝枝安顿好,几日后,他果然如约将黄姆妈和虞昭带了过来。   他们住在洛京郊外,隐蔽但并不是与世隔绝。   家里人少,还有卧病在床的虞昭,虞枝枝会帮着黄姆妈做一些家事。   黄姆妈发现后,总是让板着脸她去休息,在虞枝枝的央求下,有时会勉为其难地让她在厨房里帮忙。   虞枝枝的厨艺进步飞快。   后来虞枝枝月份大了,黄姆妈的态度就坚决起来,决不让她累着。   还好有方岐时不时会过来帮帮忙,做些劈柴、修屋顶的事。   其实虞枝枝原本没有想将方岐扯进来的,她担心日后事发,若齐琰存心报复,会牵扯到知情的方岐。   可是事情就是那样凑巧,有一天,黄姆妈出去买菜,刚好碰见了方岐。   方岐追着黄姆妈,甩也甩不掉,追问黄姆妈为什么突然带着虞昭消失,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黄姆妈只好告诉了他实情。   从那以后,方岐会经常过来,给虞枝枝把脉,给虞昭扎针。   到了虞枝枝快要生产那几天,方岐更是直接住在这里,唯恐意外发生。   在方岐的调理之下,虞枝枝的身体很好,生产也顺利。   阳光正好的下午,虞枝枝躺在床上,看黄姆妈将襁褓中的婴儿递给虞枝枝看。   “女郎,看,是个小女孩呢。”   虞枝枝抬起虚弱的手指,戳了戳婴儿皱巴巴的红脸。   黄姆妈略带犹豫地说道:“要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姓什么呢?”   黄姆妈得知虞枝枝怀孕之后,半是惊喜半是惊吓,她问虞枝枝孩子的父亲是谁,却得不到回答。   黄姆妈见齐琅一表人才,又对虞枝枝关怀备至,曾经悄悄问过,孩子父亲是不是齐琅。   虞枝枝否认了。   黄姆妈又将狐疑的目光投向方岐,方岐只能哭笑不得地说:“不是,若师妹想让我做孩子的干爹,我是很愿意的。”   黄姆妈找不到答案,于是不再问。   但孩子出生,这问题又摆在面前。   孩子的父亲是谁?   虞枝枝看着黄姆妈怀中的婴儿。   这么一团小小的东西,她看着心就柔软了,孩子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反正这是她生的,她的孩子。   虞枝枝轻轻说:“就叫虞念。”   黄姆妈一愣:“虞念?”   黄姆妈的目光有些怜悯,她想,她家女郎一定是在想念那个未知的男人。   莫非孩子的父亲已经离世?   虞枝枝捏了捏小虞念的手,笑着说道:“念念要记住我们虞氏的荣光,以后靠你重振门楣了。”   黄姆妈一怔,原来女郎要小虞念念着的,是虞氏一族啊。   黄姆妈担忧地望着虞枝枝:“女郎还是要寻范公,去做那件事吗?”   虞枝枝放开小虞念的手,郑重点了点头。   次日,天下了点小雨。   虞枝枝卧在床上看黄姆妈给小虞念做衣裳,偶尔瞥一眼窗外,她看见锦衣少年略带狼狈地从细雨中跑到廊下。   齐琅抬起头,正碰上虞枝枝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席。   齐琅走了进来,将一只赤金的拨浪鼓放在虞念的摇篮里。   虞枝枝垂着长睫看了一眼,知道齐琅是担心她们困窘,才拿来容易换钱的赤金物件。   齐琅见虞枝枝开口准备说话,他先抢先一步说了:“这是给你女儿的东西,你不能替她拒绝。”   虞枝枝尴尬笑笑,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   黄姆妈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小衣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虞枝枝有些无奈,黄姆妈总是不遗余力地给她和齐琅、方岐等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虞枝枝不好指责黄姆妈,黄姆妈也是为她着想。   齐琅背着手弯腰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小虞念,他略带好奇地睁大了眼,问道:“她叫什么?”   虞枝枝说:“虞念。”   “哦,虞念。”齐琅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起来在走神。   过了半晌,他背对着虞枝枝,伸手摇了摇拨浪鼓逗弄摇篮里的小虞念,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给她找一个父亲?”   虞枝枝没有多想,她点头:“想过。”   齐琅的背影微微一怔,虞枝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莫名忐忑:“你觉得、我怎么样?”   虞枝枝诚恳说道:“殿下善良直率,帮助我们母女良多,我也想过让小虞念叫你一声爹爹,又自觉身份低微,太过冒犯……”   齐琅转过身,眼眸很亮:“你是从什么时候这样想的?我本以为今日问你这话太过突兀,我也没有考虑周全,有些后悔这样随便乱说话……”   齐琅话没有说完,就看见有人推门进来。   方岐拎着两大包药材站在门口,他看见门里的齐琅,微微一愣。   虞枝枝将小虞念从摇篮里抱起来,对方岐笑道:“方爹爹也过来了,小虞念的齐爹爹和方爹爹都来看你,开心不开心呀?”   齐琅手中的赤金拨浪鼓落在了地上。   他尴尬捡起,站起来后摸了下鼻子。   天气又开始变冷的时候,小虞念已经长得白白胖胖,虞昭隐约有好转的迹象,一切都在变好。   齐琅经常会过来,带给虞枝枝一些消息。   比如齐琰走出冷宫,重获重权,大长秋董泰对他都退避三舍,宫里朝里气氛诡异。   比如范华前不久又辞官挂印,回到白氏山,广招弟子,连远在凉州、交州的学子都日夜兼程地赶来。   比如虞枝枝外家乔氏家主乔太守,因为青州叛乱耽搁许久后,终于可以离任回洛京。   夜里露气深重,虞枝枝沐浴完毕,长长的乌发带着水汽,她披着薄薄的绸衣,脚上趿拉着木屐站在铜镜前。   她眼眸明亮,雪腮薄红,绸衣半掩身躯。   她身形袅娜,纤腰不堪一握,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丰美之处更加充盈,生生添了一段风流妩媚。   她脱下了绸衣,挑起一件素青襦服认真穿上,带上梁冠,配好环首刀。   镜中赫然是皎如玉树的少年郎。   她握着刀柄,对镜中的自己说道:“并州云中郡,虞昭。” 第47章 山门求学。   白氏山下车马盈道,范家仆从帮忙给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们牵马停车,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士人们,有些是有长辈引荐过来的,十拿九稳能被范华收入门中,有些根本没有门路,却存着一丝希望,能被范华慧眼相中。   毕竟范华海内名望,能够被他接纳的士人,几乎算是一登龙门声价十倍。   就算不能被范华收入门中,得到他几句评论,自己稍加运作,就能名扬天下,成为新的风流人物。   而一旦扬名,就能走举孝廉的路子,何愁做不了官?   白氏山山脚下,一群已经被范华收为学生的士子昂首路过。   这些人大多出自豪门世族,不缺吹捧的人,因此年纪轻轻就打响了名号。   被称道为关东大侠焦子阳的少年皱眉路过,略带嫌弃地说道:“吵吵闹闹的。”   赵氏来自函谷关以东,焦子阳年少时喜欢在关东游荡,做个游侠,于是得了个关东大侠的称号。   倒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因为他出身显赫,不光赵氏一族值得称道,他母亲更是大长公主。   焦子阳身侧,文质彬彬的少年说道:“子阳兄,不要急躁。”   这是天下俊秀兰仲白。   关东大侠焦子阳和天下俊秀兰仲白这两个已经打响名号的少年路过,众人都忍不住让了一条道。   兰仲白看着一架青帷马车停下,若有所思地说:“大约是范师说的人来了。”   焦子阳顺着兰仲白的视线望过去,鄙夷道:“云中郡虞昭?黄口小儿也敢吹嘘力退山匪?”   兰仲白笑道:“不是力退,是智退。好了,子阳兄,同我一道去为虞贤弟接风吧。”   兰仲白注视着这架青帷马车,回想起关于虞昭的一些事迹。   两年前,虞阳战败,虞昭下落不明。   而前不久,乔太守在青州平定匪乱,家眷被山匪劫持之时,恰好遇到青衣少年,舌战群匪,最终让山匪羞愧而走。   这青衣少年就是虞昭。   乔太守深感虞昭的大恩,他身为一方太守,有推举孝廉的职责和义务,他于是向朝廷表奏,推举虞昭做官。   天子对虞昭的身份有所顾虑,而宠冠后宫的张贵妃被民间虞昭的故事所感动,不顾和乔太守之前的恩怨,出言劝天子珍重人才,天子因此赦免了虞氏一族的罪过,当然,顾忌到虞氏一族的名声,到底还没没有让虞昭直接做官。   兰仲白的眸光微微一闪,顿时对这个未曾蒙面的虞昭多了几分兴趣。   焦子阳不知道兰仲白的所思所想,他还在愤愤不平:“我听说边郡人都不通经传,尤其这个虞昭,他这三年只怕连书都没摸过吧,以他的学识,怎么能做范师的学生?”   焦子阳越说越起劲,气愤之下脸都变得微红:“而且,三年前鲜卑之战的事……虞昭怎敢信口雌黄,说当年的事有隐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隐情!”   焦子阳说完这句话,拂袖而去。   兰仲白正要去拉他,却见青帷马车缓缓停下,马车上铜铃声响,素白的一只手挑开车帷。   虞枝枝在东市租了马车,一路来到白氏山。   她穿着素青色襦服,配环首刀,秀丽的眉化成浓黑,她这身装束并不奇怪,反而格外英姿秀雅。   她握着环首刀,显得有些紧张。   今天,是她来到白氏山求学的第一天。   以虞昭的身份。   不知张贵妃和乔太守是怎样串通好的,总之他们为“虞昭”编好了一个智退山匪的故事,“虞昭”脱离了罪籍并小有名气。   可惜“虞昭”尚未年满二十,没有取表字,要不然也能有一个响当当的“智勇双全虞某某”的七字称号。   虞枝枝握紧了环首刀。   至于为什么是“智退”而不是“力退”,那只能怪她这个弱不禁风的身板了。   国朝武德充沛,读书人也都能舞枪弄棒,像范华、卢光这些大儒,可不是光会读书这么简单。   虞枝枝希望白氏山的同学们不要武德太过充沛,她有点害怕自己会格格不入。   虞枝枝听见车夫说话:“虞郎君,已经到了白氏山下,往上的路只能步行了。”   虞枝枝深吸一口气,挑开车帷,走了下来。   俊秀的儒生站在虞枝枝面前,含笑道:“是虞贤弟吗?”   虞枝枝点点头,她看见面前的儒生自报名号:“颍川兰仲白,范师让我来接你。”   虞枝枝对兰仲白作揖:“原来是仲白兄,”她迟疑了一下,问道,“是范公让仲白兄过来接我?”   兰仲白微笑道:“正是。”   虞枝枝拧了眉心,稍微感到疑惑。   范华过去一段时间不在白氏山,而是四处访友,因此虞枝枝还没来得及联系上范华。   范华应当不知道“虞昭”的身份。   虞枝枝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弟弟虞昭,作为虞阳子女,他们都可以成为一把用来诛宦的利剑。   虞枝枝对兰仲白道完谢,又问道:“范公现在在白氏山吗?”   兰仲白一边引着虞枝枝走,一边说道:“按道理今天范师会回来的,只怕有事情耽搁了。”   说话间,兰仲白已经带着虞枝枝来到下榻的邸舍。   大堂里聚着不少的前来求学的年轻士子,虞枝枝踏过门槛,适才鼎沸的说话声忽然静了一瞬。   许多目光在隐晦地向虞枝枝投来,虞枝枝脚步一顿,身边的兰仲白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虞枝枝回神,佯装泰然自若向前走。   兰仲白引着虞枝枝走进一间房舍,对她说道:“你运气好,这间房舍暂时没人居住,但若是还有新的学子前来,恐怕要委屈贤弟和他挤一挤。”   虞枝枝一愣,她没有考虑到这种状况。   她很快收敛好神色,再度向兰仲白道谢。   兰仲白笑道:“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兰仲白说完转身要走,虞枝枝叫住了他:“仲白兄。”   兰仲白回头。   虞枝枝犹豫了一下,问道:“今日我进邸舍,大家表现得有些奇怪,我想请教仲白兄,这是为什么。”   兰仲白没有干脆告诉她,只是说:“大家对你好奇。”   兰仲白不是故意为难她,他猜到了推波助澜的人,只是背后议论人不是他擅长的事,他本以为这样敷衍,虞枝枝会对他不满,但虞枝枝只是诚恳地说:“我大概猜到一些,多谢仲白兄。”   兰仲白略微惊讶,但他面上不露分毫,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虞枝枝在邸舍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没有见到范华,但顺利和邸舍的士子们熟识一些。   熟悉之后,这些士子告诉她,之所以第一次见面对她冷漠以待,是因为焦子阳此前评论过她。   当然是一些不通经传、出身可耻、吹嘘自大的评语。   焦子阳出身显赫,还是范华的关门弟子,他的话在年轻士子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所以虞枝枝在士子间的名气轻易地被焦子阳毁了大半。   零散几个年轻人围在桌边,虞枝枝微微低着头。   窗外大雨滂沱,桌上浊酒晃荡,良久,虞枝枝抬起头来,脸上只有温和的笑意,她说道:“应当是子阳兄对我有些误解,我现在登门拜访,向他解释清楚的。”   她站起来,身后是瓢泼大雨,她在门口撑起一柄竹骨伞,用清润的声音说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襦服少年不喜不怒,说完《尚书》名句之后翩然离开。   围坐桌边的士人连忙叫她:“这么大的雨。”   虞枝枝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竹。   年轻士人看着虞枝枝的背影,说道:“其实……虞昭真的挺有涵养的。”   “焦子阳却是落了下乘。”   “焦子阳取笑虞昭出身边郡,不通经传,但虞昭《尚书》名句张嘴就来,哪里是不通经传的样子。哦……我想起来,虞昭的外祖不就是乔公?著《尚书解诂》的乔公?”   回想起虞昭翩然离开的风度,真有些名士风流的意味。   虞枝枝冒雨拜访焦子阳,可巧焦子阳并不在屋内。虞枝枝淋了许久的雨,获得无数围观的目光。   第二天焦子阳回来邸舍,一脸苦涩。   他拉着兰仲白喋喋不休:“虞昭小儿拿我做垫脚石,我成了他弘扬名声的丑角了。”   兰仲白轻轻摇头:“若他真想拿你做垫脚石,你如今已经臭名扬天下了,现在却只是在这白氏山有点丢脸。你难道忘了,虞昭‘智退山匪’的事迹可是从青州传到了洛京。”   焦子阳悚然一惊,他可不想让他嫉贤妒能的丑名从洛京传到青州。   要知道,现下的风气是“一字之褒甚于衮冕,一字之贬甚于斧钺”,要是名声毁了,他就做不了官。   焦子阳看起来像是牙痛:“你是说,虞昭还放了我一马?”   兰仲白说道:“要么他‘智退山匪’的名声是百姓自发传颂的,要么是他放了你一马,你自己想。”   焦子阳闷闷不乐:“就算他放过了我,我现在在白氏山已经抬不起头了。”   兰仲白端起茶抿了一口:“还有余地,你去登门道歉。”   焦子阳瞠目结舌:“啊?”   兰仲白笑道:“你二人来一段‘将相和’的佳话,算是双赢。”   焦子阳面色惨白:“你要我去负荆请罪?”   兰仲白站起来,慢悠悠说道:“记得找个暴雨天去。”   焦子阳左等右等,等不到暴雨天,他想着再等下去,自己就要真成丑角了,咬牙选了一个大清早,事先找好了围观的人群,前去堵住虞枝枝的门。   不知为什么,日上三竿屋里才开始有动静,而焦子阳已经站了一个大上午。   焦子阳最先心中满是愤愤,在日头底下站久了,头昏脑花地开始稍微反思了一下。   虞昭那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无稽之言勿听”,他不该仅仅从传言和自己的猜测中认定虞昭的为人。   焦子阳想到这里,又猛地摇摇头。   他也不应当以为虞昭是个好东西,他还没见到虞昭呢。   屋内有细碎的声响,然后趋于安静,渐渐有琴音幽幽响起,抚琴人弹完一曲,门终于被推开。   焦子阳仰头去望,只看见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他肤色白皙如雪,眉目如画。   焦子阳一怔。   他正在愣神之际,那少年趋身小跑着过来,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子阳兄!”   少年面色诚挚,他叫完焦子阳的名字后咳嗽了两声。   焦子阳想起来,少年在大雨之时曾经在他屋外等过他。   焦子阳看着少年,心中不平之气倏然消散,他看了一眼少年紧握的手,不知为何觉得脸有些热。   身侧走出来兰仲白,兰仲白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两人,也将手伸了上去,握住两人的手:“虞贤弟豁达,子阳兄知错善改,不失为一段佳话。”   焦子阳有些尴尬,知错善改在格调上就比不上豁达。不过看着面容俊秀的少年,他懒得计较。   大半个月过去,范华依旧没有回来,虞枝枝于是准备下山一趟。   虞枝枝决定要拜入范华门中后,黄姆妈便在山脚下租了几间屋舍,带着虞昭和虞念一起。今日天气好,虞枝枝打算下山看看虞昭虞念,也帮黄姆妈做做家事。   虞枝枝从山路往下走,快走到黄姆妈屋舍的时候,看见穿灰色衣衫的佩刀男人在打听人,似乎是他的妻子走丢了。   虞枝枝在远处看了一眼这面生的灰衣男人,没太过在意。   她走进黄姆妈的屋子,先看了一眼弟弟虞昭,再抱了抱小虞念。   黄姆妈看着少年打扮的虞枝枝抱着小虞念逗弄,仿佛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女郎何必要装作小郎君来白氏山,好不容易逃出了宫,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不好吗?”   虞枝枝一边哄着小虞念,一边说道:“若不是因为诈死才得以逃脱,我会用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借用阿昭的身份来这白氏山,其实……用阿昭的身份,也可能会让那个人警觉。”   虞枝枝脸色有些黯然,她回神,决定不去自己吓自己,她对黄姆妈笑了一下:“等阿昭醒过来,我就用回自己的身份,到那时候,事情应当已经进行得差不多,我如果死……不管是什么结果,阿昭可以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   黄姆妈动了动唇,像是打算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很快到了晚上,虞枝枝刚回到房中准备歇息,黄姆妈却煮好了一锅甜汤端了进来。   虞枝枝对黄姆妈说:“这么晚了,姆妈也早些歇息。”   黄姆妈说:“你身子弱,要多补补,”她含笑看着虞枝枝吃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来,“屋主家有个小儿,我送一碗过去给他也尝尝。”   虞枝枝拦住她:“姆妈,我去吧,你眼睛不好,在夜里看不清路。”   虞枝枝提着灯笼往屋主屋里走去,黄姆妈合上门,没有落锁。   夜晚很静,直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穿黑色氅衣的男子站在院门外,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他身侧站着的,正是虞枝枝在白天看到的那个灰衣男人。   “殿下,打听到这屋舍新租给了青州来求学的虞昭。”   “虞昭……”氅衣男子的声音像是被寒风淬过,漠然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下属抽出佩刀,准备去砍门栓,但氅衣男子伸手一推,那门悄然打开。   门没锁。 第48章 寻找。   齐琰走进这小院,掩藏在袖下的指尖有些颤抖。   一年来,他搜寻了许多地方,没有找到虞枝枝的踪迹。   开始,他动用的人手只有死士和暗中交好的虎贲校尉派出的甲士,一无所获之下,他变得有些急躁和冒进。   他忘记从前的韬光养晦,走出北宫。   几月前,虞昭开始声名鹊起,齐琰命人去打听虞昭的下落,得知虞昭在从青州赶往洛京,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齐琰一边忍不住怀疑这个突然出现的虞昭就是虞枝枝,一边觉得他的猜测太过可笑。   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头脑发了昏。   一个宫女罢了,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不清楚,只是明白他就要做这件事,他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挖出虞枝枝,不管是活人,还是真正的她的尸首。   他要和她不死不休、死……亦不休。   齐琰在月色下微笑了一下,身侧的灰衣男人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从屋内走出来一个老妪,见到两个陌生男人面色惨白,灰衣男人挟住了她。   齐琰一人走进屋内。   这小院子里有三个寝屋,齐琰走进方才老妪走出的屋子,他看到老妪屋内有摇篮,摇篮里还有一个酣睡的婴儿,他没有过于在意。   另一个寝屋是空的,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只是被褥都铺好了,应当是个客房。   齐琰走进第三间寝屋,隔着淡绯的床帷,他看见榻上躺着一个人,他的侧脸在昏暗的月光之中分外熟悉。   齐琰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和奇怪,他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涌起带着怒气的薄红。   他恶狠狠地将她的名字咬在齿间:“虞枝枝!”   哗啦一声,他扯开了床帷,榻上躺着面容俊秀的少年,他愣愣看着,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极为相似的模样,但是齐琰看出,这并不是虞枝枝。   屋外,灰衣男人挟制着黄姆妈不让她走进去,过了不一会儿,灰衣男人看见齐琰走了出来。   他依旧玉冠锦衣,但不知为何灰衣男人莫名觉得他有些狼狈,像是被大雨淋透那般狼狈。   齐琰一言不发走出了小院,灰衣男人一愣,紧随其后也走了出去。   黄姆妈看着他们二人离开,匆匆忙忙跑进了屋内,见虞昭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这才大舒一口气。   她回到自己屋内,虞念睡得正熟,哼唧着翻了一下身。   黄姆妈怔怔坐下,思考着今日见到的两个人。   屋外脚步声又渐渐响起,黄姆妈紧张转过身来,看见虞枝枝将手中的灯笼搁在小几上,她边走边说:“屋主谢了我们,他家小儿子跳着还要吃一碗呢。”   虞枝枝看见黄姆妈脸色惨白,她的笑容隐退,不安问道:“姆妈,怎么了?”   黄姆妈抿唇没有作声,虞枝枝过去,走动之间,她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旃檀香气。   虞枝枝声音轻微,带着一点忐忑地问道:“是有人来了?”   黄姆妈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看着虞枝枝,问道:“女郎,那人是谁?”   虞枝枝侧身坐下,她看着地砖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赵王殿下。”   黄姆妈猛然起身,焦急催促道:“女郎,快些收拾东西逃吧。”   虞枝枝头脑混乱,随着黄姆妈的催促昏乱地来到自己寝屋,她看着黄姆妈在着急打包她的衣裳,她忽然问道:“赵王将这院子都搜过了吗?”   黄姆妈忙着收拾,不忘回答:“都搜过了。”   虞枝枝问道:“阿昭的屋子呢?”   黄姆妈说道:“也去了,他看了一眼小郎君,这才走了。”   黄姆妈抬头,看见虞枝枝在发愣。   虞枝枝神色略微怔忪,她半晌才用极慢的语速说道:“我想,我也许……安全了。”   黄姆妈不解:“什么?”   虞枝枝眼神明亮起来:“赵王本以为忽然出现的‘虞昭’就是我,当时他刚刚见到了阿昭,他不会再觉得‘虞昭’是我。”   黄姆妈顿时明白过来,大喜过望。   经历了堪称惊险的夜晚,虞枝枝虽然觉得自己安全了,但她不敢托大,依旧在夜色中匆匆赶回了白氏山。   虞枝枝没有让黄姆妈搬离这个院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虞枝枝回到白氏山,在邸舍外碰到了兰仲白。   虞枝枝很意外,兰仲白也很意外。   他的笑容在月色中越发清朗,他说:“我以为只有我这等闲人会在夜里观星,没想到虞贤弟也是个知己。”   虞枝枝不会说她是被人吓回来的,她含笑道:“闲人难得。”   兰仲白道:“既然你我都是闲人,何不一同秉烛夜游?”   虞枝枝被迫和兰仲白看了大半夜的星星,第二天,她未曾梳洗,头发都睡散了一些,她神色困倦,眼下有重重的青黑,有人却登门拜访,要扯着她聊天。   焦子阳坐在桌边上瞪着眼看她:“你有空和仲白兄赏月,就没空和我说两句话,我可是特意来拜访你的。”   虞枝枝揉了揉眼,困得声音都黏稠了,她说:“昨夜逛得太晚,实在是撑不住了,子阳兄让我小睡片刻。”   焦子阳像是要发脾气,又忍了下来:“好,我让你小睡一上午,下午你要陪我去骑马。”   虞枝枝应付着答应了他:“好。”   焦子阳感到被敷衍了,但不知为何,对着虞枝枝,他不太想发火。   困倦的虞枝枝像一只窝在炉火旁的幼猫,软软小小一团。   像是被自己惊奇的想法吓了一跳,焦子阳竖起了眉毛。   他想了想,将腰上的小刀抽出来,把虞枝枝的一小段头发割了下来,他将头发塞进袖中,念叨道:“叫你敷衍我。”   焦子阳捉弄了虞枝枝,开心不已,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下午虞枝枝发现少了一小段头发的表情。   焦子阳走后,虞枝枝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是下午,她重新梳洗,发现有一簇头发齐齐断了半截。   她起来后没有出门,而是在屋内安心等待焦子阳的登门,但是等了一下午,焦子阳也没有过来。   她推门去找焦子阳,焦子阳的同舍好友告诉她,焦子阳去了北宫。   虞枝枝一怔:“北宫?子阳兄怎么进了宫?”   对面的士子说道:“你不知道?子阳兄的高堂是大长公主,他进宫有什么奇怪的。”   虞枝枝僵立说道:“那子阳兄就是赵王殿下的……表弟……”   对面士子说道:“对啊,代王殿下、赵王殿下、还有六殿下都是他表兄,”他招手在虞枝枝面前晃了晃,不解问道:“哎?虞昭,你怎么了?”   虞枝枝回神,勉强笑笑:“没想到子阳兄出身如此显赫。”   对面士子说道:“你出身边郡,对河洛一带的豪门世族不清楚,也正常。”   虞枝枝点头,同时暗暗打定主意,从此以后,要远离焦子阳。   .   焦子阳随着太监一路来到北宫德阳殿。   今日天子设宴,他身为大长公主之子,也有幸参加。   焦子阳落座,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这宴会原本没有他,天子却想起姐姐的幼子,临时派太监将他请进了宫。   这样一来,他原本和虞枝枝邀好去骑马的,现在不得不爽约,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虞枝枝一声。   焦子阳食不终味地饮了一盏酒,忽然发觉脚面上卧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看见一只三花小猫崽。   焦子阳将小猫崽引了过来,抓在怀里逗弄。   席间有神色惊慌的太监跑到附近,小声问有没有看见赵王殿下的小狗,宫女都忐忑地摇头。   太监说道:“坏了坏了。”   焦子阳一听见赵王的名号,心里也有些发憷,他显然对废太子的恶名有所耳闻。   齐琰入冷宫前,杀了大宦官的侄子,他出来后依旧看不惯宦党,前不久他让北部尉当众仗杀了董泰的叔叔,似乎是因为那人在宵禁后醉酒逗留大街。   以董泰为首的一干常侍们因此对齐琰恨得牙痒痒。   做事无拘无束,不顾后果,这样的人谁不怕。   焦子阳拍了拍小猫崽的头,小猫崽一下子钻进他的袖子中。他低着头去寻小猫,恍惚觉得宴席上静了一瞬。   焦子阳抬头,看见俊美苍白的赵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跟前,他声音冷冷:“我的小狗在你那里?”   焦子阳局促站了起来,叫了一声表兄又叫了一声赵王殿下,他摇摇头:“不在。”   齐琰语气冷淡:“我看见了。”   焦子阳觉得赵王殿下大约将七寒散吸进脑子里了。   齐琰皱了一下眉,有些不耐烦道:“出来。”   焦子阳袖子一动,小猫崽跳入齐琰怀中,娇里娇气喵了一声。齐琰脸上出现浅淡的笑意,他挠了挠小猫下巴:“枝枝。”   焦子阳愣愣看着齐琰转身。   他一脸纠结问道:“赵王殿下的小狗是只猫?”   太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对啊。”   焦子阳问道:“这只猫又叫小狗又叫吱吱,它是猫是狗还是耗子?”   太监疑惑看着焦子阳:“焦郎君,你糊涂了吗?它当然是猫。”   焦子阳一脸复杂地重新坐下。   齐琰抱着小猫崽,面色难得柔和起来。   当初,虞枝枝在外面见到怀孕的三花母猫,她将母猫带回西内。   虞枝枝走后,母猫生下小猫崽也跑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小东西。   齐琰以为他会很讨厌这只小猫。   他叫这小猫“枝枝”,一边讨厌着,一边忍不住总将它捏在手心。   小猫性格很好,亲人,总是围着齐琰的脚喵喵叫,齐琰看着它,仿佛看见一开始总是往他身边蹭的虞枝枝。   齐琰叫它:“小狗。”   小猫崽喵地一声蹭了过来。   齐琰又想起虞枝枝,她当初也有这样湿漉漉的眼睛,像是落水的小狗。   齐琰摸了摸小猫崽,在它的爪子下摸到一簇用细绳绑住的乌发。   齐琰从猫爪下扯出来,本要随手扔开,鼻尖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蔷薇香。   熟悉的味道,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齐琰的心脏似乎被细丝勒紧,血液从心脏贲出,奔腾向四肢。   他捏着乌发,迟缓地转身、微笑,对着怔怔看着他的焦子阳说道:“表弟,你的头发掉在我这里了。”   他走近焦子阳,张开手,笑得温和:“表弟,是哪家女郎的青丝?” 第49章 去白氏山。   齐琰温和微笑,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焦子阳觉得,他或许对他传闻中恶鬼一样的表兄心存偏见。   就像他开始对“虞昭”也心存偏见,后来却发现“虞昭”是个很好的人。   润泽艳丽的一段黑发静静躺在齐琰的手心,焦子阳伸手要去取,却见他的表兄轻飘飘地收回了手。   焦子阳的手浮在半空中,片刻后尴尬地放下。   哪家女郎?   焦子阳听见这四个字莫名心头有些荡漾,他想起“虞昭”的脸,若他是个女郎,大约没几个女郎能够比他漂亮。   他出神地笑着,一抬眼,却发觉齐琰在看他,眼神很冷,焦子阳一激灵。   焦子阳似乎听见轻微的咯吱声,让他联想起骨头被捏碎的声响,他低头一望,看见齐琰用力捏着手上的青碧串珠,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浮起。   察觉到焦子阳的目光,齐琰松开了手,云淡风轻道:“哪家女郎?”   焦子阳收回目光,说道:“不是哪家女郎,是我的好兄弟。”   齐琰听到“好兄弟”这三个字,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好兄弟?   他的小东西混到男人堆里去了?她怎么敢?   齐琰见过虞枝枝扮太监的模样,清隽又妖异,她就用这副样子,跑到男人堆里。   那些肮脏污浊的男人怎能不觊觎她?   焦子阳莫名感到浑身发冷,他紧了紧衣裳,听见齐琰平静说道:“你和她关系很好?”   焦子阳笑了一下:“算是不打不相识。”   齐琰的笑容越发可亲:“你用哪一只手打的?”   焦子阳一愣:“只是个比喻,我当然没打过他。”   齐琰盯着右手中的乌发:“但你碰过她,两只手?”   焦子阳觉得和齐琰的聊天实在费劲,他说道:“碰过啊,他又不是琉璃摆件,殿下,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焦子阳抬起自己的两只手看了看,不知道齐琰为什么格外对他的手感兴趣,一直盯着不放。   他说回话题:“我和他关系也不算顶好,他最喜欢仲白兄,昨夜还和仲白兄看了一夜的月亮。”   说起这话来,焦子阳的语气莫名发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哦?仲白兄是谁?”   “颍川兰仲白,就那个天下俊秀兰仲白。”   “嗯,我记住了。”齐琰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记住他做什么?焦子阳有心要问,却不敢去问,因为他看见齐琰手臂青筋似乎跳了一下。   焦子阳吞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和虞昭认识?”   齐琰一怔,缓缓拧眉:“虞昭?”   焦子阳说道:“云中郡的虞昭,殿下没听说过吗?虞阳的儿子。殿下若是不认识他,为什么要问他”   齐琰垂着眼睛,方才的咄咄逼人顿时消散,他整个人忽然覆上一层颓然的灰败之色。   焦子阳狐疑地看着他:“殿下不认识吗?”   焦子阳不知齐琰在想什么,齐琰袖中小猫叫了两声,齐琰抬起头来,似乎为了确认什么一般,再次问他:“虞昭?”   焦子阳不解地点了点头。   焦子阳注视着齐琰离开,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   宴席未散,赵王称病提前离开。   齐琰走后,宴会的气氛莫名开始松泛起来。   齐琰走过长长的回廊,面上的阴郁晕在廊柱的阴影中,雪片飘进了廊内,又是一年大雪天。   一年过去,他还在寻找那个宫女,一个仅仅出现在他身边月余的宫女。   赵吉利小心跟在齐琰后面,他打量着齐琰的神色,开口说道:“殿下若怀疑虞昭的话,何不派苍青再去打探打探?”   齐琰垂头看着手心的一段乌发,他面容有轻微的扭曲。   他的洁癖依旧没有消失,想着这是虞枝枝的头发,他甚至觉得这截乌发都有些可爱。   但若这是虞昭的头发,齐琰心口涌起一阵毛躁的恶心,他几乎想将这头发扔出去。   齐琰将这段乌发收进袖中,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   他说道:“我许了苍青的告假。”   赵吉利一愣:“死士也能告假?”   赵吉利想起苍青和素君的纠葛,自从那日苍青劫走素君之后,素君便不再见苍青。   这两人之间,原本是苍青在跑,素君在追,这下完全掉了个个。   素君不理会苍青后,苍青像是终于理解了一些为人的技巧,开始整天可怜兮兮地跟着素君屁股后面跑。   前不久,李美人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北匈奴来使到洛京,要求娶一位公主。   素君因此走出了西内。   而苍青明白和亲的意义后,再也坐不住了,他向齐琰告假,说有事要做。   齐琰竟然准了。   赵吉利站在齐琰身后偷偷瞄了齐琰一眼,他心中暗暗想着,也许,开始尝到情滋味的不止是苍青一人。   大约殿下在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和虞娘子的不圆满,这才愿意成全苍青和素君公主的圆满吧。   赵吉利猛然抬头,发现齐琰正皱着眉看他,赵吉利神色一凛。   齐琰略带恼羞成怒地告诉他:“我允苍青的假,这和我与虞氏的事无关。”   赵吉利面色恭敬又肃然:“当然无关,殿下。”   齐琰收起脸上的怒意,站在廊下看雪。   赵吉利问道:“殿下要不召焦郎君过来仔细问问虞昭的事?”   齐琰却摇头:“不用。”   他抿着唇,许久后才说:“我去白氏山,亲眼去看焦子阳看到的虞昭。”   赵吉利大惊失色:“去白氏山?上次没有苍青在旁,殿下就差点被人伏击。”   齐琰淡淡道:“那是我神思恍惚,没有防备。”   赵吉利满是担忧地说:“要不,还是不要允苍青的告假吧?那小子现在到底跑哪去了?”   苍青还是在宫中。   他冒着雪来到殿庭,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比试,为素君和亲挑选身手矫健的护卫。   苍青走了过去,极寒冷的天,他穿着单薄的黑衣,少年身上有薄薄的肌肉,看起来丝毫不惧严寒。   他握着剑说道:“我要比试。”   太监拿着纸笔过来:“叫什么,哪个宫里的?”   苍青说道:“苍青,太康殿。”   太监举着笔,狐疑地看了苍青几眼,说道:“太康殿?不是禁军的人,太康殿怎会有护卫?”   苍青不耐烦说道:“懒得和你说,”他指着场内一个魁梧的侍卫说道,“我能赢过他就行了。”   太监乐了:“那你去试试,我可告诉你,他可是连赢了十场。”   苍青没有理会太监,他已经抽出了手中的刀。   禁军绝非白吃饭的,苍青遇到了难得的对手,两人的刀都被震开,接下来全然是肉搏。   那男人身形比苍青高大,动作蛮狠,苍青依靠轻巧取得险胜。苍青站在雪中,他的脸有些青肿,他用黑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痕,血迹隐入黑衣中,什么都看不到。   他看向太监:“我可以护卫小素。”   太监慌慌张张踏上台阶去寻殿内能管事的人。   殿内,素君双手捧着铜兽手炉,正在和薛良玉说话。   宫女悄悄走进来,在素君耳边说了几句话。素君一怔,指尖扣着手炉上錾刻的狮子头,半晌没有言语。   宫女轻声唤她:“公主、公主……”   素君回神:“他……身份不明,不适合随我出塞,不过他是皇兄的人,我们得罪不起,不要为难他,让他走。”   宫女点头退下。   薛良玉坐在素君对面,她听到了苍青的名字,但她没有说什么。   她看着素君的手重新放松,这才提起她的来意。   薛良玉说:“公主不必过于担忧和亲这件事,我见圣上的态度并不坚决,还有转圜的余地。”   素君又是感激又是局促:“我知道,是薛姐姐你费力让父皇在和亲这件事犹豫,我……”   薛良玉看出素君想要谢她,又不知该如何说好这个谢,她微笑着打断了她:“你母妃教会我《秋月》,我答应过她的,若我成为天子嫔妃,定然要护住你,不让你远嫁他国。”   素君一愣,对薛良玉的直言不讳感到无所适从。   在薛良玉成为美人之后,素君开始将从前的事串起来。   母妃说,她和父皇因一曲《秋月》定情。   薛姐姐因《秋月》成为了父皇的新宠。   薛姐姐曾向母妃学琴。   薛姐姐成为父皇的妃嫔并不是偶然,而是刻意为之,只是素君有些不明白,母妃的《秋月》为何有那样的作用。   如果薛姐姐能凭借《秋月》获宠,母妃为什么不这样做?   薛良玉的声音让素君回神,薛良玉笑着说道:“公主可以不和亲,所以,公主可以嫁给喜欢的小郎君。”   素君怔怔,她捏着衣角抬起头来,她说道:“薛姐姐说笑了,我不认识什么小郎君。”   薛良玉看了一眼飘雪的殿外,她担忧地看着小素:“你和苍……”   小素看着薛良玉,神色有些发怔:“那不是喜欢,我怎么会喜欢想要杀我的人呢?”   窗外雪声寂寂,忽然有咔嚓一声,像是枯枝被不小心踩断。素君往外看了一眼,窗边影子胆怯地躲到一边,素君收回眼神,说道:“他什么也不懂,他也从未喜欢。”   树影微动,苍青撞到老槐树,脚步趔趄离开。   那日劫走小素后,小素生气了,再没有理会过他。   开始的时候他不觉得有什么,小素经常生气,也经常原谅他不通人情。   这次小素没有原谅他。   苍青觉得很惶恐,头一次,他发现他做错了事。   天大的事。 第50章 同舍。   范华终于回到白氏山。   得知这个消息,虞枝枝在当天很早就起身,她整理床铺,裹好胸脯,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看了,这才慢吞吞穿上衣裳。   还好天冷,白氏山里学子都穿得厚重,没有人发现她身材的不对劲。   她对镜画上浓黑的眉,往脖子上贴了假喉结,刚好准备妥当,就听见门被敲响了。   她推门,看见兰仲白站在门外对她微笑说道:“今日范师回来,走吧,随我去见他,若能拜入范师门下,你我便是同门了。”   虞枝枝笑着点点头。   门廊之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虞枝枝转头一看,是焦子阳跑了过来,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还理了理发冠,看得出来,他今日起得不太早。   焦子阳喘了几口气,说道:“今日是虞弟拜师的日子,我没来晚吧。”   虞枝枝笑着摇头:“当然没有,”她略带好奇地问道,“这几日没有见到子阳兄,你去做什么了?”   焦子阳一脸倒霉象说道:“别说了,那日宫宴后,我莫名被赵王殿下留下,赵王殿下似乎对白氏山的事很感兴趣,来来回回问了许多。”   听了这话,兰仲白皱了一下眉,神色严肃起来:“赵王殿下……”   虞枝枝一听见这个名号,心头也颤了一下,不过她垂下眼睛,没有将情绪外露。   焦子阳不明所以,问道:“仲白兄一向从容不迫,为何听了赵王的名字这样失态?”   兰仲白笑了一下:“只是有些担忧,赵王莫不是对老师广招学子的行为不满。”   焦子阳这才紧张起来:“白氏山学门不会就此不保吧。”   兰仲白拧眉,然后松开,他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走吧,今天虞弟去见老师,这才是要紧事。”   三人结伴前去范华庐中,不巧,半路下了雨,只有考虑周全的兰仲白带了一柄伞,他撑开伞,将虞枝枝罩进去。   虞枝枝感到有些不自在,她还没说什么,边上的焦子阳就酸酸说道:“仲白兄为什么不给我遮遮?”   兰仲白淡然一笑:“子阳兄身强体壮,自然不畏这细雨,但虞弟身子瘦弱,一场雨只怕会生病。”   焦子阳听兰仲白有夸赞他之意,勉强认同了这个理由,他道:“那你要好好护着虞弟。”   兰仲白点头:“自然。”   三人相安无事地走了一段路,在半山腰上碰见了狼狈避雨的女郎还有她的侍女。   女郎用袖子遮着头顶,但无济于事,她发髻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她一转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边上避让。   虞枝枝看清楚她的脸,是卢文君。   卢文君对碰见三个少年感到不安,她就要小跑着离开,脚步却一顿,转头定定看了虞枝枝一眼。   虞枝枝和她四目相对,不确定卢文君有没有认出她。   兰仲白和焦子阳都是一怔,看着虞枝枝和卢文君看来看去,莫名觉得自己很多余。   赵子阳咳了一声,让对视的两人回过神来。   四人站在这里,一时间有些尴尬,兰仲白和焦子阳都觉得,应当给这位柔弱的女郎遮雨,可是这样一来同样柔弱的虞昭就要淋雨了。   在他们心里,虞昭还是比这个陌生的女郎重要一点。   虞枝枝出声说话:“仲白兄,不如将伞借给这位女郎?”   兰仲白犹豫点头:“当然可以,只是这样一来,你就要淋雨了。”   卢文君出言推拒,但对面的少年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卢文君看着虞枝枝,小声说道:“不如你和我一起?”   兰仲白和焦子阳惊诧,一男一女同撑一把伞,未免太过暧昧。   卢文君扯了虞枝枝的袖子,将不知如何反应的虞枝枝拉了过来。   雨中,兰仲白和焦子阳莫名有些不开心。   不远处少年少女同撑一伞,看起来有些相配。   焦子阳闷声道:“这算什么回事?一见钟情?”   兰仲白沉沉道:“慎言,今日的事不要乱说,以免坏了虞弟的名声。”   虞枝枝撑着伞,她身侧的卢文君不住地望她,卢文君小心翼翼地问道:“虞姐姐?是你吧?”   虞枝枝思考片刻,说:“我是虞昭。”   卢文君狐疑地看了虞枝枝许久。   她听说虞枝枝坠车身亡后,在家难过了许久,陡然见到了面前自称虞昭,却相貌和虞枝枝极为相似的少年,卢文君不甘心糊涂下去。   她用手肘撞了虞枝枝胸前一下,手肘触感一片温软。   虞枝枝手一抖,雨伞歪了,卢文君半边身子被淋到。   但卢文君丝毫不在意,她睁大了眼,惊喜万分,她压低了声音:“你还活着。”   虞枝枝无奈点头:“对。”   前面不远有一处凉亭,虞枝枝走到凉亭,对卢文君说道:“千万不要泄露我的秘密。”   卢文君认真点头:“嗯。”   兰仲白和焦子阳终于赶到了凉亭,他两人赶忙凑到虞枝枝和卢文君的中间,像是如临大敌。   焦子阳一把拉过虞枝枝,严肃叮嘱他:“虞弟,你来这里是求学,千万不能招惹出风流韵事!”   虞枝枝哑然失笑:“说什么呢。”   她走到卢文君身边,对两人说道:“你们不认识范公的干孙女吗?”   焦子阳和兰仲白齐齐一怔:“是卢女郎?”   卢文君腼腆一笑,说道:“我与虞郎君的姐姐相识,所以见了虞郎君,忍不住多说两句话。”   焦子阳看着虞枝枝,脸上带着些喜色:“你还有姐姐,她长得和你像吗?”   兰仲白轻咳一声,提醒焦子阳不要无礼。   四人在凉亭等了许久,雨终于停了,卢文君向他们三人告别,渐渐远去。   兰仲白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老师待卢女郎如同亲孙女,我听说老师准备为她召婿,卢女郎的丈夫,自然会成为老师的衣钵传人。”   兰仲白见虞枝枝只是点头,并没有意动,无端地觉得心情愉悦。   焦子阳焦急地说道:“你和虞弟说这个做什么,他年纪小,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兰仲白微笑:“你说得对。”   虞枝枝看了看焦子阳,又看了看兰仲白,忽然间觉得他们两人有些莫名其妙。   三人走出凉亭,走到范华所居住的草庐外。本以为他们来得够早,但没想到,这草庐外已经聚满了人。   他们等了许久,才得以进去。   虞枝枝看见卢文君站在范华身边,对她眨了一下眼,虞枝枝猜想,卢文君大约已经把她的事告诉了范华。   范华见到虞枝枝没有面露惊讶,听到虞枝枝介绍自己是云中郡虞昭的时候也很是淡然,他稍微考了虞枝枝两句,便点了点头。   卢文君对范华说道:“太公,你要收下虞郎君这个学生吗?”   范华点头:“不错。”   余下人都面露惊诧,连焦子阳和兰仲白都有些意外,他二人回过神来,忙走上前道贺。   范华从前收弟子,可谓是十分严苛,士子要出身经传世家,要有人引荐,要学问一流,这才能被范华注意到。   众人都在暗自猜测,这虞昭究竟是哪里打动了范华。   范华站起来,对虞枝枝说道:“你跟我来。”   焦子阳看着范华带着虞枝枝走出明堂,不解问道:“难道老师都被虞弟‘智退山匪’的名声……”他想说蒙骗,但顿了顿,说,“打动了?”   兰仲白也看不明白,只能沉默摇摇头。   他们在草庐外逗留了许久,等到天色放晴,虞枝枝才小跑着走了出来,她面露歉色道:“子阳兄、仲白兄,久等了。”   回邸舍的路上,焦子阳和兰仲白得知范华收了虞枝枝做入室弟子,更是酸涩不已。   他们二人可是被范华考察许久,才做了入室弟子的。   这酸涩只是零星一点,焦子阳和兰仲白到底是为虞枝枝高兴的,他们三人去山脚酒肆要了好酒好菜,打算痛饮一番。   虞枝枝为他们筛酒,自己滴酒不沾,被焦子阳不满质问时,她才解释自己身子虚,而且一尝就醉,二人这才放过她。   月上枝头的时候,三人回到邸舍。   虞枝枝和兰仲白一人扶着焦子阳一只手臂,在大堂坐下歇息。   有学子过来和他们攀谈,先是恭贺了虞枝枝,然后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除了虞郎君,今天范师还收了第二个入室弟子,来历却颇为神秘,只知道叫言齐。”   虞枝枝一边费力应付焦子阳凑过来的脸,一边和那学子搭话:“住邸舍这么久,我还没见过这位言齐郎君。”   那学子说道:“听说他今天才来,”他拍了一下脑袋,对虞枝枝说道,“你待会就能见到了。”   虞枝枝不解:“什么?”   那学子说:“邸舍屋子不够,你刚好只有一人,那言齐下午已经将箱笼搬到你屋去了,他是你同舍,你不知道?”   虞枝枝下手没有轻重,一下将焦子阳重重推搡了一把,她转头,愣愣问道:“同舍?”   .   虞枝枝忧心忡忡地回到房中,她举着油灯,在屋内四处照了一下,只看见对面的床铺下放着一只箱笼,别的什么都没变。   那言齐不在屋内。   虞枝枝松了一口气,她忙小跑过去将门反锁上,这才觉得安心。   她脱下衣裳,将裹布缠得更紧一些,披上外衣,对镜理了理衣裳,她坐下,取出暗格里的黛砚,仔细描画了眉。   然后她走到自己床榻边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她将匕首插在腰间,对铜镜一照,发现有一处腰间凸起,很是明显,她蹙眉思考了一下,从箱笼里翻出几根络子。   虞枝枝带了些黑络子,丝线缠绕成梅花和蛛网的形状,她用络子将匕首系紧,然后掀开衣裳下摆,将匕首绑在大腿上。   黑色络子缠在皙白的腿上,勒出一道丰腴痕迹,显得妖冶至极,虞枝枝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忧虑地放下衣摆。   虽然有些大惊小怪,但这是为了保护自己,毕竟要和一个陌生男人共处一室。   今夜太晚,若贸然下山,反倒会引起众人好奇,而她的身份经不得好奇。   虞枝枝站起来走了两步,察觉到有些行动不便,她又坐下,解开腿上的络子重新绑。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虞枝枝知道,是她那个神秘的同舍之人回来了,她心中焦急,手指上的绳结都打不好。   敲门声更急,虞枝枝感到额上冒出细汗,她慌忙说道:“稍等!”   忽听得咔哒一声,门锁落地。   外面的人砍断了门栓。 第51章 重逢。   门被推开,虞枝枝坐在书案后,她放下书站起来,温文尔雅地笑着问道:“是言齐兄吧?”   她刻意放缓呼吸,不欲让人看出她的慌张,她手心微微生了汗,方才她用最快的速度放下衣摆,绕到书案后端正坐好,面前的人不会知道她方才的窘迫。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虞枝枝一开始没有看清从黑暗中走出的男人,等男人跨步走进来的时候,她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笑容也僵硬起来。   言齐两个字倒过来……   齐琰!   齐琰淡漠地将刀刃收回鞘中,寒芒明灭,虞枝枝感到裸露在外的肌肤渐渐生出细密的小疙瘩。   齐琰走过来,隔着书案,两人对视。   齐琰生生高出虞枝枝一个头,他微微低着头逼视虞枝枝,他的眼珠转动,看着虞枝枝的眼睛、鼻子、嘴唇,她贴起的喉结和她平坦的胸脯。   他嘴角泛起细小的弧度,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好久不见,虞枝枝。”   虞枝枝的心砰砰乱跳,她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她掐了一下手心,硬着头皮装傻:“言齐兄,你在说什么?你认识我姐姐?”   齐琰微笑:“很有趣的笑话。”   虞枝枝已经平缓了表情,她认真地看着齐琰:“你和卢女郎一样,是我姐姐的故人吗?我和姐姐是孪生姐弟,容貌相似,你可能是认错了。”   虞枝枝顿了一下,问道:“我姐姐还好吗?卢女郎说她在宫里,后来却没什么消息。”   齐琰神态自若地坐下,他抬起头,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觉得冷冰冰不似活人,他说:“不好。”   虞枝枝没想到齐琰会回答她,她问道:“怎么了?”   齐琰慢条斯理说道:“听说死在了废太子床上。”   虞枝枝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虞枝枝有些猜不透齐琰的想法,以他的精明,应当认出了自己,但以他的暴虐个性,一旦认出自己,他会直截了当结果自己的。   齐琰容不得背叛和欺骗。   虞枝枝还记得她诈死后打听到的消息,齐琰在山脚没见到尸首的时候,可是直接下令要杀了她的。   虞枝枝想不明白,她也不敢去问明白。   她笑了笑:“言齐兄今日赶来白氏山劳累了吧,快吃一盏茶歇息歇息。”   齐琰就坐在书案边上的小兀子上眸光深沉地看她,虞枝枝借着沏茶的借口,想要离齐琰远一些。   虞枝枝看了一眼,书案左边有一摞书挡住去路,书案右边是齐琰。   虞枝枝轻咬了一下唇,往左边走,她不小心将书踩着了,慌慌忙忙地又撞在书案边沿,磕出一声钝响。   肌肤或衣裳与书案相碰,是不会发出这种声响的。   虞枝枝腿上匕首贴紧肌肤,不知是冷到或是膈到,虞枝枝抖了一下。   事情发生太快,虞枝枝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脊背重重撞在墙边,她唔了一声,齐琰用手臂压住她的肩胛,他的膝盖抵在虞枝枝腿间,将她按在墙上难以动弹。   她瞪大了眼睛:“言齐!你在做什么?”   在这个时候,她依旧记住和齐琰的扮演游戏。   微冷的空气侵入虞枝枝的小腿,虞枝枝惊恐地感受到齐琰的手穿进衣摆,握住她的小腿渐渐往上。   齐琰的声音很是冷静:“你在发抖。”   他手指烧灼般地热,紊乱滚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虞枝枝的颈窝,虞枝枝别过头,心中一片冰凉。   她低估了齐琰。   齐琰要用这种方法来分辨她是男是女?   相比之下,卢文君用手肘撞她胸的动作,真是太过文雅。   然而,齐琰的手在摸到她绑在腿上的匕首时就停住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沿着络子嵌入肌肤的脉络抚了半圈。   虞枝枝心下紧张,在齐琰的手指蜿蜒向上的时候,她一下抽出了腿上的匕首,她将刀刃横在齐琰脖子上。   她仰头望着他,白生生的小脸满是抗拒:“言齐,松手。”   齐琰第一次在虞枝枝脸上看到拒绝,他拧了眉心,然后倏然放开,他眼神冷寂,脸上笑意更甚,他逼近一步。   当匕首抵住齐琰喉结的时候,虞枝枝忍不住指尖一颤,但她没有退缩,她看见齐琰脖子上被匕首割出一道伤,有血珠渗出。   虞枝枝强撑着没有露出她的胆怯。   终于,齐琰的手离开,匕首鞘落地,那条黑络子留在他的手中。   齐琰退开一步,将络子塞进袖中,说道:“你身上有酒气。”   虞枝枝一怔。   齐琰走到他的床榻边上,不急不忙坐下,他望着虞枝枝:“我看到赵子阳搂着你说话。”   虞枝枝眨了眨眼,方才还在剑拔弩张,怎么忽然间讲起了家常。   齐琰躺下,看着头顶的承尘,说道:“匕首危险,你最好不要系在那里。”   虞枝枝低着头看见匕首上的血痕,她直愣愣看了片刻。   她坐到自己榻上,将匕首放在枕头下,她警惕地看了一眼齐琰,然后合衣睡下。   虞枝枝今夜不打算睡觉,有齐琰这个煞神在,她怎敢睡觉。   可她睁着眼睛强撑到了后半夜,依旧昏昏沉沉睡着了。   齐琰披衣坐起,偏头看了一眼香炉中冒出的袅袅青烟。   过去一年,他入睡有些困难,寝殿内总是点着这安神香。   今天,他不记得燃了这香。   齐琰烦躁地皱了皱眉,扬声喊道:“出来。”   他话音刚落,赵吉利竟然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见在对面沉睡的虞枝枝,然后他面带喜色地和齐琰说道:“殿下,这邸舍衾盖粗糙,您起身让奴婢来铺床吧。”   齐琰站起来,说道:“这里不需要你,你回宫。”   赵吉利看着齐琰穿好衣裳配好刀,他站在门口问:“焦子阳在哪里?”   赵吉利不明所以:“自然是在他房中。”   他刚说完,就看见齐琰推门走了出去,一阵冷风灌进来,赵吉利打了个寒颤。   他恍然大悟,脑门出了冷汗,他慌慌张张追了出去:“殿下,焦郎君是你的表弟啊,不要冲动。”   ……   赵吉利终于劝回了齐琰,长吁一口气,他想,今夜幸好他来了。   齐琰离开焦子阳那边,回到自己屋,他推开门走进来,赵吉利后脚准备跟进来,但面前的房门无情地关在了赵吉利的面前。   赵吉利无奈摇了摇头。   齐琰没有径直回到自己床榻,他走到虞枝枝身边,低头看她。   他看了许久,从眉到眼,从头到脚,注视着安静沉睡的虞枝枝,充足感缓慢填满了他的身躯。   他打算回去,眼睛扫在铜镜上,他驻足,伸出手摸了摸脖颈上的血痕。   他坐在虞枝枝床沿,将指腹上的血一点点按在虞枝枝的唇上。   然后他俯身,慢慢舔舐干净她唇上的血渍。   一年了,他终于捉到了他的小骗子。   他小心翼翼将双臂收紧,双腿也压住她,闻到熟悉的蔷薇花香,他细细喟叹一声。   “真不让人省心。”   他闻到虞枝枝颈窝中淡淡的酒气,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焦子阳,想到兰仲白。   他以为他会对虞枝枝感到暴怒,但他没有。   他只对那些胆大妄为的男人们感到生气。   可是、该怎么惩罚这个骗子呢。   他有些舍不得杀她。   清早虞枝枝醒来,感到舌根有点痛。   她坐起来,脸色黑黑的,昨夜她做了一宿噩梦,梦见一条大蟒蛇将她紧紧缠住,她动弹不得。   末了,那大蟒蛇还将尾巴塞进她嘴里,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虞枝枝趿拉着鞋走到镜台边坐下,透过铜镜,她看见男人敞着半片胸膛。   他穿着薄薄的寝衣,腹部以下几寸的地方被撑了起来。   虞枝枝眨了眨眼,冷意丝丝从背后升腾而起,她混沌的头脑一点一点清醒了。   齐琰!   恶鬼索命一般地找上她了。   还没来得及害怕,她忽然看见齐琰腹部以下的动静,她惊得捂住了眼。   齐琰站在她身后,虞枝枝不知他是在照镜子还是在看她,只听见他悠哉地说道:“虞昭,你那玩意早上不会起来吗?何必这样惊讶。”   虞枝枝耳垂鲜红欲滴,她不知道齐琰为什么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但与此同时,虞枝枝悄悄松了一口,齐琰叫她虞昭,还问她会不会“起来”。   他相信她是虞昭?   虞枝枝放下手,有些不自在地说:“我……我当然‘起来’过,只是我从来没和别人一起住过,看见这个,觉得有些难受。”   虞枝枝匆忙梳洗完毕,她不敢和齐琰在同一屋内久待,她急着要出门去,却被齐琰拦了一下:“你好了?”   虞枝枝低着头,不小心看见齐琰腰下,他这时候已经没有丝毫异常。   她呆呆愣愣问出口:“你也好了?”   齐琰动作迟缓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虞枝枝忙闭上了眼,推开门出去,又重重地将门关上。   虞枝枝坐在邸舍大堂的桌边,一脸灰败惨淡,她左手边坐着的是焦子阳,同样垂眉丧气。   兰仲白走过来,惊奇地望了他们两人一眼:“昨夜没睡好?”   虞枝枝点点头:“昨夜言齐郎君住进来了。”   焦子阳点点头:“昨夜做了一宿噩梦。”   兰仲白坐下,先是关切了一下虞枝枝,然后问焦子阳:“什么噩梦,你灰头土脸的,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一样。”   焦子阳觉得浑身都痛,他仔细想了一下,他的确在梦里被暴揍了。尤其是两个胳膊,怎么一抬起来就发痛。   焦子阳苦着脸说:“实不相瞒,我的确在梦中被人打了。”   兰仲白惊奇:“谁打了你?你竟然也有害怕的人?是你得罪了他?”   焦子阳皱眉:“我好端端地怎么敢得罪他。”   虞枝枝被勾起了好奇:“到底是谁在梦中打了你?”   焦子阳黑着脸,半晌说道:“我表兄……赵王殿下。”   话音刚落,三人觉得晨光黯淡,桌上的漏光被遮掩了一些,有人站在他们身后。   兰仲白抬头去看,阴郁俊美的锦衣郎君含笑站在虞枝枝身后,兰仲白将虞枝枝的袖子拉了一下,让她避让开这个陌生人。   陌生人盯了兰仲白拉扯虞枝枝袖子的手,然后认真地看了兰仲白一眼,兰仲白觉得,这人仿佛在记住他的脸。   左边的焦子阳表情变幻莫测,他慌慌张张站起:“赵……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虞枝枝背对着齐琰,察觉到一丝不妙,她正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指尖一抖,那花生米就咕噜噜地滚下地。   齐琰好整以暇坐下,深深望了虞枝枝一眼,然后扫一眼焦子阳,他开口:“昭弟、子阳,”他转头看兰仲白,目光带着审视,“我是子阳的表兄言齐,仲白兄,幸会。” 第52章 醋醋。   “幸会。”   兰仲白站起来,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面前之人。兰仲白一向从容不迫,可面对这个言齐,竟然让他生出了一点紧张之感。   兰仲白谦虚请教:“请问该如何称呼言兄?”   学子之间都以表字相称,兰仲白打量齐琰年岁不大,看上去也就十几二十,但焦子阳都叫他表兄,那他大约及冠了。   可齐琰却说:“无字。”   兰仲白一怔愣。   桌上三人都有些尴尬的样子,只有齐琰从容自若,他倒了一盏茶,问道:“仲白兄尊名是哪个字?”   兰仲白的“仲白”二字,是他的表字,他说道:“单名一个‘瑛’。”   齐琰眉间微动,他忽然看了虞枝枝一眼,盯得虞枝枝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他转眼看兰仲白,似笑非笑:“瑛者,石之有光者也。”   瑛是似玉的石头。   兰石……石兰?   在虞枝枝逃跑后,齐琰曾去过西偏殿,他找出了一本虞枝枝藏在角落里的小册子。   上面的每一页,都是写给石兰的信。   齐琰想到这里,笑容都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他看向虞枝枝,虞枝枝偏头看兰仲白,没有注意到。   兰仲白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多想齐琰的深意。   边上的虞枝枝好奇念着:“兰瑛。”   兰仲白略有羞赧地说道:“我的名字很奇怪?”   虞枝枝摇头:“不、不奇怪,很配你。”   焦子阳仿佛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东张西望看老鼠在哪里,结果发现是他尊贵的表兄将手里的珠子捏得嘎吱作响。   齐琰沉着脸看着虞枝枝,他按捺不住想要直接将她从兰仲白边上扯开,拉着她塞进马车里,关在暗无天地的囚笼里,按照从前的打算,日日夜夜戏弄她。   但他耐着心忍了下来。   沉不住气的人才是输家,而他绝不会是输家。   他要认真和虞枝枝玩这场游戏,他要虞枝枝哭着对他说,她错了。   转瞬间,齐琰神色恢复如初,甚至带着如大雪初霁的和煦,他转眼扫了一眼焦子阳,焦子阳立刻假装不经意地移开打量的视线,坐得笔直。   齐琰用眼神示意焦子阳带着兰仲白一起滚。   焦子阳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齐琰开口:“子阳,茶还没吃完?”   焦子阳忙将口中的茶水吞了进去,好像还吞了几片茶叶,他狼狈咳嗽着,站了起来:“回表兄的话,吃完了,我们走吧。”   兰仲白跟着站了起来,虞枝枝见状也要起身,腿还没站直,就感到腕上一紧,她趔趄着坐了下来。   焦子阳愣神,兰仲白转身,他看着齐琰搭在虞枝枝腕上的手,拧了眉。   在他的注视下,齐琰的手指缓慢地顺着虞枝枝的腕往袖子里划去,他垂着睫毛看虞枝枝:“虞昭,我有话和你说。”   虞枝枝头皮发紧,齐琰的手指一寸寸地抚着她的小臂,让她不安的同时引起了一阵激栗。   虞枝枝不得不承认,她很熟悉齐琰的触碰。   但她已经决心和齐琰划清界限。   她尝试缩回手,本以为有些困难,但齐琰轻飘飘放开了。   她有些愣神,顿时怀疑自己多想了,齐琰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拉她坐下。   虞枝枝忍着耳垂的一点薄红,正色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齐琰扫了一眼站在这里分外讨嫌的兰焦二人,慢吞吞对虞枝枝说:“早上你‘起不来’的事,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个医师……”   虞枝枝慌忙打断他:“咳咳,我说过,我很正常。”   齐琰垂眼轻笑一声:“我却有些不正常,我早上看到你才‘起来’的,我正要和你仔细说说这件事……”他的语气变得轻微和含糊,“你确定要他们两人一起听?”   虞枝枝忽地站了起来,她察觉到她反应奇怪,又不自在地坐下,她对兰焦二人说道:“仲白兄、子阳兄,你们先去,我的确有事要和言齐说。”   兰仲白和焦子阳听了一头雾水,什么起来不起来的,起个床的事,有什么听不得的?   但兰仲白是谦谦君子,他自是懂得非礼勿听的。   焦子阳不是君子,而是个霸王,只是这霸王在齐琰的淫威之下也不敢放肆。   于是兰仲白和焦子阳二人相继拱手离去。   兰焦二人走后,虞枝枝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意味,她挪着身子,离齐琰远了一些。   她绷着脸说:“言齐,别太过分了,你有病,自己去治,不要和我说这些混账话。”   面对齐琰,虞枝枝是一贯做小伏低的,但她已经不是仰仗齐琰鼻息的小宫女了,她现在是虞昭,死都不怕,还怕齐琰做什么。   齐琰一本正经道:“什么混账话?我见你早上赖床不起,怕你犯了嗜睡之症罢了,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虞枝枝狐疑地看着齐琰,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有一片坦然,虞枝枝蹙着眉:“没什么。”   她说道:“既然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   齐琰又一次拉住她。   隔着袖子,他握住她的手腕,缓缓用力,缓缓松开一些,他动作莫名有些缱绻的意味。   齐琰略有怔愣,然后他笑了一下,方才的走神仿佛不存在。   齐琰说:“我初来乍到,你要帮帮我。”   他神态自若地这样说,好像他不是宫里的五殿下,而是一个新来的腼腆书生。   虞枝枝问:“我能帮你什么?”   赶走两个碍眼的人后,齐琰说话都兴致勃勃.起来:“比如讲学的坐席,我才来,肯定没空位置,我要和你坐在一起。”   虞枝枝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你忘了?老师昨日才回来,我根本没听过老师讲学。”   齐琰淡淡一笑,眸光暗一些:“你在敷衍我,虽然老师没回来,但助讲在,我打听过,你和兰焦二人一起听助讲讲经,我想想,有十几二十回了吧。”   虞枝枝尴尬移开了眼睛。   虞枝枝盯着桌面上的水渍,问道:“言齐,你为什么会来白氏山?”   是为了捣毁白氏山学门,还是为了伺机报复她?   齐琰理直气壮说道:“因为我敬仰范师高义。”   他话音刚落,有一儒生打扮的人走过来,对齐琰说道:“言齐,老师要见你。”   齐琰并不太想现在去搭理范华,但虞枝枝微笑看着他。   他才在虞枝枝面前说过,他敬仰范华。   齐琰不情不愿站起来,他没有直接跟着儒生离开,他用手撑在虞枝枝桌上,说道:“你等我回来。”   虞枝枝推脱道:“等你回来我就迟了。”   齐琰略加思忖:“帮我占一个坐席。”   虞枝枝面露难色。   齐琰露出笑容:“我有一套范师家传的《礼经》,贤弟不远万里,从青州赶赴洛京,只为得到范师点拨,怎会对这套《礼经》不为所动?你给我占席,我给你书。”   虞枝枝对这《礼经》兴致寥寥,可谁让她也是个“敬仰”范华的晚辈呢。   儒生还站在这里,虞枝枝只得说:“好。”   齐琰满意跟随儒生离开。   齐琰来到范华居住的草庐前,他站定撇了撇嘴,认定范华是在沽名钓誉。   范华家世优越,竟然选择住在深山一处草庐。   齐琰走进草庐,范华已经等了许久。   范华一见他先叹一口气:“赵王殿下,你昨日派人来威胁我将你收入门下,到底是作何打算呢?是要将白氏山学子都驱散吗?殿下这样看不惯我这老叟吗?”   齐琰掸了衣裳坐下来,他抬起头,似笑非笑:“我倒是要问范公,费尽心机将我的侍妾拐到这白氏山,范公这样看不惯我吗?”   范华尴尬一笑,然后正色说道:“殿下,你轻视了虞女,她不只是你的侍妾,她是寻求公道之人,你是为了私心,她是为了公心。依我说,殿下比不得她。”   齐琰嗤笑:“别使什么激将法,对我没用,我就是没有公心的人,我不会帮你们。”   范华捻着胡子若有所思:“殿下……在考虑帮我们?”   齐琰拧起眉,他像是要发作,但忍了下来,他冷着脸说道:“虞枝枝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别用这些文人的把戏让她去送死!”   范华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天边:“五殿下如果对阉党不恨,又怎会对董泰耿耿于怀?当年五殿下寄居并州陈氏家,陈公待殿下如同亲子,后来陈公全家被阉党陷害,陈公自刎死在殿下面前,殿下焉能不恨?”   齐琰脊背僵硬。   他幼年流离,被母亲带到鲜卑,又从鲜卑逃脱,被并州一个小女郎收留,后不告而别。   他辗转来到并州陈氏家中,过了短暂的几年安心日子。   陈季是一个正直到顽固的人,西北叛将率领羌人叛乱,陈季领兵平乱,即将攻城之际,董怀的人找到了他。   叛将用重金贿赂董怀,所以多年来,朝廷派来的大军从未打败过他。   陈季听了董怀说客的话,久久不语。   夜里,陈季秘密杀掉说客,趁着夜色攻打羌人,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董怀耳中,董怀怒不可遏,他被拂了面子,更是被断了财路。   他庇护的人被轻易杀了,从此有谁会来贿赂他。   董怀命人到陈季府中下聘,要娶陈季女儿为妾,以此来折辱陈季。   陈季及时回并州,将董泰的人乱棍打了出去。   董怀嫉恨上陈季,他回洛京后,贿赂叔叔宦官董泰,董泰向天子进言,捏造了陈季的罪证。   陈季不堪受辱,被逼走进槛车之前,自刎死在了齐琰的面前。   一腔热血的人留给了齐琰滚烫的热血。   从此齐琰厌恶阉党。   也讨厌一腔热血的人。   齐琰张开僵硬的手指,又重新握紧,他轻笑:“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报仇。你们这样搅风搅雨,只会白送性命。”   范华眼睛一亮:“殿下为何不和我们合作呢?”   “合作?”齐琰缓缓摇头,“我说了,我看不上你们。”   齐琰说完,也不管范华的反应,直接走出了门。   门外,同门师兄问他:“言齐,你得了范公单独点拨,定是受益匪浅吧。”   齐琰微笑:“是啊,受益匪浅。”   齐琰跟随其他人来到讲学的地方,他左右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虞枝枝,他略微有些失望。   然后他看见有两张空的坐席,一张坐席上放着的书册很眼熟,正是他的书。   齐琰嘴角浮起细小的弧度。   他走了过去,在虞枝枝为他占的坐席上坐下,等待虞枝枝来到他的身边。   没过多久,他看见虞枝枝从门口走了过来,美中不足的是,她身侧还跟着兰仲白和焦子阳两人。   齐琰决定暂时不和他二人计较。   虞枝枝朝齐琰走了过来。   然后……直接越过了他。   她似乎没有看见坐下的齐琰,她只顾着偏头和兰仲白在说话,偶尔点点头,偶尔微笑一下。   他们三人边说着话边坐了下来。   齐琰一直盯着虞枝枝看,直到面前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迎着齐琰冰冷的视线,这人毫无察觉地坐下,转头对齐琰说话:“言齐,这是我帮你占的座位。”   齐琰拧眉看他。   那人接着说:“我给你占了坐,虞昭说,你还要送一套《礼经》给我。” 第53章 抵足而眠。   虞枝枝正在和兰仲白说话,忽然间察觉到一道寒冷视线,她一偏头,看见了齐琰。   见虞枝枝转头,兰仲白和焦子阳也转头。   兰仲白犹豫了一下,问道:“虞弟,你和言齐是不是从前认识?”   虞枝枝连连摇头:“我不认识他。”   焦子阳小心看了一眼阴郁的表兄,说:“既然不认识,他为何总是看着你,莫不是……”   焦子阳悚然一惊,不敢说话。   兰仲白问道:“莫不是什么?”   焦子阳小小声:“莫不是龙阳之好?”   兰仲白和虞枝枝齐齐沉默,虞枝枝问道:“你为何会想到龙阳之好?”   焦子阳看着虞枝枝的眼睛,脸红解释道:“这是很正常的联想!”   兰仲白失笑:“你面对这个表兄的时候还很害怕,背后却什么都敢说……”他顿了一下,“表兄?难道是宫里的殿下?”   焦子阳不敢随意泄露齐琰的身份,他焦头烂额解释道:“我们是姑表兄弟。”   兰仲白若有所思地看着焦子阳:“这样啊。”   焦子阳正要说点什么,忽见范华从门外走来,他便闭了嘴。   所有人顿时正襟危坐起来。   范华开始给众人讲《春秋》。   虞枝枝很想认真听讲,但总感觉有道视线萦绕不休,她忍了又忍,转头过去看齐琰。   齐琰正在抬头看范华。   虞枝枝愣愣,是她感觉错了吧。   看着虞枝枝转过身去,重新坐好,齐琰忍不住又望向了虞枝枝。   他边上的学子转头皱眉道:“言齐,你总看着我做什么,我都被你盯发毛了。”   齐琰收回眼神,冷冷地看着这人。   这人立刻脖子一缩,再也不敢说话。   齐琰心情郁郁,觉得高榻之上,范华的讲经声分外冗长和聒噪。   范华大约和他天生不对付,这一天讲经,他足足讲了一整天,于是齐琰眼睁睁看着虞枝枝和兰焦二人“耳鬓厮磨”了一整天。   临走前,范华还单独将虞枝枝叫走了。   齐琰气闷不已。   屋内的人三三两两地走了,齐琰邻座的人问他:“言齐,你不走吗?”   齐琰说:“我在等人。”   焦子阳和兰仲白两人准备离开,经过齐琰这里的时候,焦子阳恭敬问道:“表兄,一起走吧?”   齐琰扫了一眼他们二人:“我在等虞昭。”   焦子阳和兰仲白便拱手离开了。   屋内人走空了,齐琰在坐席上做得笔直。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书童走了进来,看见齐琰还在有些惊奇:“师兄,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齐琰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他问道:“虞昭还没出来?”   书童道:“他早就走了。”   ……   齐琰回到邸舍房中,却也没有看见虞枝枝,他坐下后听见敲门声,推开门一看,却是赵吉利。   赵吉利一眼看见满面带笑的齐琰,简直受宠若惊,然后他就看见齐琰垮下了脸。   赵吉利一头雾水。   赵吉利没有将齐琰的表情变化放在心上,他将怀里的东西托出来给齐琰看,齐琰这才注意到,赵吉利怀里抱着小猫。   齐琰问道:“你把它带来做什么?”   赵吉利说:“奴婢将小枝枝带过来给殿下解个闷。”   齐琰说道:“闭嘴,畜生怎么能用这个名字?”   小猫崽委屈地喵了一声。   赵吉利嘴角抽搐一下,过去一年,您这个名字可天天叫啊。   赵吉利摸了摸小猫崽的头,可怜这小东西就此失宠。   赵吉利说:“殿下不如将小猫带给虞娘子看看,让虞娘子知道,殿下费心喂活了虞娘子当初收养的三花猫的小崽子。殿下如此珍重虞娘子的这番心意,一定要让虞娘子知晓啊。”   齐琰神色不自然地说道:“什么心意?你在胡说什么?”   赵吉利低头敛眉道:“殿下来白氏山,不就是为了挽回虞娘子吗?”   齐琰一怔,然后他拧起眉毛:“我是要……我是要报复她。她胆大妄为,胆敢欺骗我、背叛我,没有人能够欺骗我背叛我。”   赵吉利一副“是是是、对对对”的表情,他说:“那殿下想好怎么报复虞娘子了吗?”   齐琰颓然地说:“还没有。”   小猫摸摸索索地扒拉齐琰的小腿,齐琰弯腰抱起小猫,凝眉道:“我该拿她如何是好?”   赵吉利给不出有用的建议,他悄悄走了。   齐琰抱着小猫,面色有些阴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齐琰一人抱着一猫,在黯淡的油灯下等待虞枝枝回来。   像一个等待归人的鳏夫。   虞枝枝一夜都没有回来。   .   白天,范华在高榻上讲经的时候,虞枝枝在小声和兰仲白焦子阳说话。   虞枝枝的表情有些烦恼:“我……有些害怕言齐,我不想和他同屋。”   兰仲白和焦子阳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奇怪。   焦子阳还在纠结于“龙阳之好”,他却不太敢问了,他于是说道:“不如到我屋里睡吧。”   兰仲白淡淡瞥他一眼:“你屋里还住着人,你打算把人赶走?”   焦子阳这才记得他的同舍,他问道:“那虞弟怎么办?”   兰仲白说:“和我住。”   焦子阳瞪着他:“你也有同舍。”   兰仲白说:“他生了大病,今日要下山寻医。”   焦子阳一哽。   虞枝枝急忙拒绝:“不不不,我下山去住。”   兰仲白和焦子阳齐齐出言拦她,兰仲白问道:“下山?何必折腾,难道是嫌弃我们,还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兰仲白的眼中的疑惑渐深,虞枝枝忙改口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怕打扰了你们。”   兰仲白笑道:“这有什么打扰的,对了,你可以睡我的床,我的床要整洁一些,早上才换了新被褥。”   虞枝枝勉强一笑,心里还在想要找个什么理由拒绝。   范华讲完经,叫虞枝枝到他书斋说话。   虞枝枝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抬头一看,兰仲白和焦子阳竟然在站在外面等她。   焦子阳急匆匆过来,说道:“我表兄还在学堂等你,快跟我们走。”   虞枝枝点头,又看见卢文君走了出来。   卢文君看见兰仲白和焦子阳,她愣了一下,远远行了礼,走过来和虞枝枝咬着耳朵说话:“你要不要住在我屋里。”   焦子阳和兰仲白大惊失色:“不行!”   他们两人耳力极佳,夜晚很安静,卢文君的悄悄话传到了他们耳中。   虞枝枝对着卢文君尴尬一笑,转头一望,兰仲白皱着眉,略带狐疑地看着她们两人。   虞枝枝不敢露出更多破绽,说道:“我和仲白兄一起住。”   她眨了眨眼,暗示卢文君。   卢文君明白过来,说道:“我说错了,我是说,我让范公单独留一间屋子给你住。”   虞枝枝今夜终于可以安然入睡了。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兰仲白扯过她,拉她到一边去说话:“我听说范师在打算为卢女郎召婿,如果你不想娶她,就要考虑考虑她的名声。就算不是住一间,今夜卢女郎邀你住下,也颇为不妥。”   虞枝枝犹豫半晌,终于对着卢文君摇了摇头。   虞枝枝跟着兰仲白到了邸舍,走到兰仲白的门口,她的脚步有些迟疑。   兰仲白本走在虞枝枝后头,她停住脚步,兰仲白一下靠她极近。   兰仲白问她:“怎么了?”   他抬眼看虞枝枝,他看着虞枝枝近在咫尺的脸,她硬挺的眉边沿处有些毛茸茸,看上去是被画过,又不小心蹭到一些。   虞昭为什么要画眉?   这行为太过女气,兰仲白细细一想,虞昭整个人也实在女气,还处处透露着怪异。   兰仲白眉心一跳,忽然后退一步,差点跌倒。   虞枝枝伸手要扶他,却被兰仲白躲过,虞枝枝问道:“仲白兄你怎么了?”   兰仲白猛地摇摇头,他转身背对着虞枝枝说:“我还是去和子阳兄挤一晚上。”   虽然不知道兰仲白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虞枝枝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她点头:“好啊,仲白兄早些休息。”   兰仲白踌躇说道:“你也是。”   .   一夜过去,齐琰推门而出,昨夜他显然睡得不好,一脸青黑之色。   他一出门,听见有人在说话:“我昨天看见了虞昭,你们说,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白氏山?他父亲是整个大雍的罪人。”   有人反驳:“听说当年那场大战有可疑之处,连范师都说过,不要妄断当年是非,况且,若虞昭真的不堪,那兰仲白和焦子阳怎会将他当做好友?王三郎,你莫不是嫉妒虞昭吧?你之前信誓旦旦你会成为范师的入室弟子,现在却还只是个记名弟子。”   王三郎不服输道:“那是虞昭自己厚着脸皮去缠上兰仲白和焦子阳的。”   对面人说:“不对吧,我听说昨夜兰仲白还和虞昭抵足而眠,这难道是厚着脸皮就能做到的吗?”   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关上,面容俊秀的年轻男人走到吵闹的人群中间,他握着腰间的环首刀,苍白的脸上隐约有肃杀的寒光。   他扫了王三郎一眼,王三郎莫名胆寒,快步走远了。   留下一人怔怔站在那里,齐琰一字一顿问他:“抵足而眠?” 第54章 所谓至交好友。   早起,虞枝枝刚收拾好自己,就听见哐哐的敲门声。   虞枝枝推门一看,焦子阳和兰仲白在外面等她,焦子阳急躁说道:“方才我看见了表兄,他心情很差,正往这边走来,虞弟,你快和我们走。”   虞枝枝心下一凛,慌张点头跟上。   今日听完范华讲经,虞枝枝抢先一步对兰仲白和焦子阳说:“今日下学早,我准备下山,今夜就在山下家里歇息。”   虞枝枝本以为会被兰仲白好好询问一番的,但这次兰仲白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虞枝枝感觉兰仲白好像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眉毛。   虞枝枝走后,兰仲白还在若有所思。   焦子阳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表情痛苦地说:“仲白兄,你怎么了,自从虞昭来后,我觉得有很多人都不对劲起来,你望着虞昭的表情,让我很害怕。”   兰仲白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白了焦子阳一眼:“闭嘴,不要再扯什么龙阳之好了。”   焦子阳摸了摸鼻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忽然说道:“仲白兄,你说虞昭的姐姐会长得像虞昭吗?不知是否婚配。”   兰仲白瞥他一眼:“你这是爱屋及乌,还是自己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焦子阳悚然一惊,他瞠目结舌道:“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   虞枝枝开始每日上下山,虽然辛苦,但避免和齐琰碰面,还是值得的。   清早,虞枝枝蹑手蹑脚走出屋,没想要吵醒黄姆妈,可黄姆妈还是起了,黄姆妈急急忙忙披着衣服叫她:“女郎,吃点汤饼再走。”   虞枝枝摇头:“不用,我去邸舍吃。”   黄姆妈冲到她面前,将一柄竹伞塞到她手心:“外面下大雨,女郎小心山路泥泞。”   虞枝枝这才注意到廊檐外大雨滂沱。   她撑着伞,一路狼狈往山上走,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头,虽然没摔个狼狈,但勉强站直后,脚踝生生的疼。   虞枝枝忍着疼,狼狈到达邸舍。   今日的暴雨实在是意料之外,虞枝枝赶到邸舍时,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邸舍里已经没有学生逗留。   虞枝枝看一眼湿漉漉的袖子,决定偷偷溜进她的屋子,去换一身衣裳。   她为了躲避齐琰,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走。   虞枝枝鬼鬼祟祟走到门外,在门口听了半晌,确认里间没人,于是掏出钥匙,闪身走了进去。   她反锁上门,脱下湿透的衣裳,匆忙在箱笼里翻出新衣裳穿好。   然后她对着铜镜细细将脸上的残妆抹去,重新将肤色涂黑了一些,画了眉毛,沾了喉结。   她将脱下的衣裳收拾好,就准备上学去。   床底下爬来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往虞枝枝身上扑来,将她吓了一大跳。   虞枝枝镇定心神往怀里一看,欣喜道:“呀,小猫。”   .   齐琰坐在坐席上,有些心不在焉,他看了一眼前面的空位,虞枝枝还没来。   他偏头看一眼窗外,外面是狂风暴雨。   齐琰神色晦暗。   范华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学堂中除了他外,所有人正襟危坐。   齐琰转头不再看窗外,他提笔记下了几个字。   孟子曰……曰什么来着?   齐琰扔下笔站起,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走了出去。范华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是无可奈何。   范华轻咳一声,唤回众人的注意,再次开始讲经。   齐琰走进雨中还在想,他是为了报复虞枝枝才来白氏山的,虞枝枝淋雨有什么不好,最好病死她,让她知道外面没什么好。   他一路都是这样想的,可是脚步却没有停歇。   他顺着山路一路走到虞枝枝姆妈租赁的屋子,那姆妈面色惊恐地告诉他,她家郎君一早就上了山。   齐琰冷笑,郎君?她也说得出口。   就虞枝枝那瘦弱白皙的样子,也就只有兰仲白和焦子阳那两个瞎了眼的才看不出她是女子。   齐琰怀疑,一整个白氏山都是瞎子。   齐琰又上了山,走到邸舍歇脚,才听邸舍伙计说,虞枝枝才到,现在在屋里歇息。   齐琰心中烦躁不堪,想要将虞枝枝按住,狠狠教训一顿。   这是避他如蛇蝎,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才悄悄回屋,他有这么可怕吗?   齐琰心情起伏,但他面无表情且脚步轻轻地走到自己屋外。   他扣响了门:“虞昭?”   虞枝枝抱着猫,一下子屏住呼吸。因为紧张,她抱得有些紧了,小猫在她怀里挣扎起来。   虞枝枝松开手,让小猫跳开,但小猫调整了一下姿势,在她怀里拱了拱。   门外,齐琰慢悠悠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虞枝枝决定装死,然而她听见刀出鞘的声音,虞枝枝无奈站了起来,她开门,讪讪笑道:“你回来了?”   齐琰站在门外,目光从虞枝枝的脸往下移,他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   虞枝枝不明所以地低头,看见地砖上留下了几个泥脚印,她有些心虚,她自是知道齐琰爱洁的毛病的。   虞枝枝情不自禁缩了缩脚,然后她又想起来,她已经不是冷宫里那个小宫女。   这是她自己的屋子,齐琰才是后来者,只不过她不和他计较,让他鸠占鹊巢了。   虞枝枝仰着头,佯装无所畏惧。   女郎白皙的脸颊抬起,浓黑的眉和桃花眸也很相配,带着英气和妩媚,她不知道她这幅样子有些可爱。   齐琰想笑,又沉下嘴角,他冷声道:“去坐下。”   虞枝枝想了想,还是乖乖坐下,这里只有她和齐琰两人,她怕齐琰又发疯将她逼到墙边。   虞枝枝坐下,她抬起脚,没有让鞋落在地面,她冷着脸:“大不了我给你将地拖一下,提醒你一下,这间屋子也是我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瞪圆了眼睛。   齐琰半蹲在她的身侧,熟悉的旃檀香浸染着她,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摸上了她沾满黄泥的鞋。   虞枝枝不解,齐琰治好了他挑剔的毛病?   她又有些害怕,齐琰这是要做什么。   齐琰将她的皂靴脱下,接着扯了她的绢袜,他干燥炎热的手指触到虞枝枝肌肤的时候,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齐琰盯着虞枝枝红肿的脚踝:“上山的时候伤到的?”   虞枝枝发懵地点了一下头,她感到脚踝处有了一抹冰凉,齐琰为她涂上了药膏,然后用掌心揉了一下。   齐琰低头看他掌心雪白的足,问:“为什么下山?”   他语气有些沉,虞枝枝从来没有听过齐琰这样说话,她莫名感到心虚起来。   为什么下山,因为要躲开你呀。   虞枝枝眼神躲闪地问齐琰:“你怎么知道我的脚扭伤了?”   齐琰似是笑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你走过来时,动作比平日慢了一些,当你落下左脚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你眉梢动了。”   虞枝枝惊讶到微微张开了嘴,她还是担心自己的伪装到底有没有成功,她试探着问道:“你一向这样观察入微啊?”   齐琰似笑非笑:“你很荣幸,目前我只观察过你。”   虞枝枝总觉得齐琰在恐吓她。   但是……恐吓她的人为什么要帮她揉脚呢?   揉脚!   虞枝枝觉得这动作过界了,一个正常的相识几天的男人不会帮另一个男人揉脚。   被揉脚的男人也不会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   虞枝枝缩脚,急急忙忙说:“言齐,这样不妥当!”   齐琰闲闲看她:“现在才想起来?”   虞枝枝心中警铃大作,她头脑空白地看着齐琰。   但齐琰随后将话圆了回来:“这几日,我和你一见如故,我以为你也是这般。”   虞枝枝呵呵笑道:“也……不至于这样。”   齐琰不重不轻地在她的脚踝上揉了几下,收回了手,虞枝枝松了口气。   但接着齐琰的手在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虞枝枝吓得脸色煞白:“你要干什么?”   齐琰说:“你的匕首没有带,我觉得你还是带着更好,你身边时常有两只苍蝇,你要小心一些。”   自从那日被齐琰摸上腿后,虞枝枝就不再绑匕首了,因为绑或不绑都没什么用,她打不过齐琰。   她事后回想了一下,面对齐琰,她其实毫无还手的余地,那日她能抽出匕首,还是齐琰有意放水的。   齐琰手中的匕首泛着冷光,他将匕首收入鞘中,那抹寒光随后消失,虞枝枝注意到,齐琰手中的匕首浑然一体,没有什么镶嵌和雕刻,只中间微微凹陷,极适合用来绑在腿上。   齐琰又从袖中抽出一条白丝带。   他将丝带绑在匕首上,然后掀起虞枝枝的衣摆。   虞枝枝沉默。   虞枝枝后退半步,蹬得小兀子在地砖上拉出一道尖利的摩擦声。   虞枝枝绷着脸:“你再这样我就叫人了。”   齐琰略带疑惑地看着她:“至交好友之间,帮忙绑个匕首怎么了?你昨夜和兰仲白抵足而眠使得,我摸一下你的腿使不得?”   虞枝枝呐呐无言,听齐琰的话总觉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她怔愣之间,齐琰已经动手将匕首绑在她的腿上。   素白的丝带缠住白皙的肌肤,虞枝枝的骨骼纤细,她的腿也很纤细漂亮,但绝不是嶙峋。   丝带勒出一道痕迹,像饱满蜜桃那般丰硕艳丽。   齐琰动作缓慢了几分。   虞枝枝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门外响起脚步声,惊动了屋内陷入沉默的两人。   虞枝枝衣摆撩开到一边,纤细的腿一半掩藏在衣服中,一半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她微微仰着身子,眼中有水雾。   齐琰半蹲在她面前,低着头,手在慢吞吞系丝带,神色认真。   他们这样子太奇怪,若被人撞见是真的说不清。   虞枝枝想不起来齐琰有没有随手锁上门。   正常人没事哪会随手反锁门!   门外,焦子阳的声音先大大咧咧地响起,他边说边敲门:“虞弟,你在里面吗?”   外面传来轻微的讨论声,兰仲白说:“伙计说看见虞弟进去了。”   他脸色有些沉重,伙计还说,言齐随后走了进去。   兰仲白用力耸了一下门,他和焦子阳对视一眼。   门被锁了。   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兰仲白想,言齐在轻薄女扮男装的虞昭。   焦子阳想,赵王在轻薄一个少年郎,虞昭。   房门在他二人面前打开,总是阴郁苍白的言齐眸中的笑意还没褪去,他用手撑着门,拦住两人不停往里的视线,他心情甚好地问:“何事?”   他身后,虞枝枝脸颊带着微红,她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   怎么看怎么可疑啊!   兰仲白和焦子阳两人顿时惊疑不定起来。 第55章 少年游。   春风上巳天,白氏山的学子们准备结伴踏青。   虞枝枝坐在马车上,与同乘的齐琰相顾无言。不知为什么,她和齐琰特别“有缘”,同舍是他,同车也是他。   虞枝枝狐疑地看着齐琰,怀疑是他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闭目养神的齐琰睁开了眼:“昭弟在看什么?”   虞枝枝吓了一跳,慌忙移开眼,她坐直了身子,再不看齐琰一眼。   虞昭和虞枝枝同岁,尚未满二十,也没有取表字,像兰仲白和焦子阳都叫她虞弟,但齐琰偏偏叫她昭弟。   有点亲密,有点奇怪。   虞枝枝忍不住对他说:“还是不要叫昭弟吧,没人这样叫过我。”   齐琰忽然说道:“我为你取一个表字,就叫幼卿,如何?”   虞枝枝不知他是怎样突发奇想要为她取表字,她蹙眉直言拒绝:“你非我父母长辈,怎能给我取表字,这是胡来。”   齐琰垂眼,表情柔和,不知在想什么。   虞枝枝忍不住瞧了一眼他,取什么表字,莫名其妙。还带一个“幼”字,齐琰怎么看她的,将她当做宝贝儿子?他想做她爹?   车轮滚滚又碾过几圈,虞枝枝忽然想起,女子出嫁从夫,若没有表字,是夫君来取的。   虞枝枝忍不住惊疑不定地又望了齐琰好几眼。   舟车劳顿,虞枝枝渐渐困了,顾不得齐琰就在身边,她昏昏沉沉打起瞌睡。   本闭目养神的齐琰却睁开了眼。   齐琰偏头,注视着虞枝枝。   看了半晌,他皱了眉,像是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东西。   他的手指抚上虞枝枝的背,顺着她的脊骨往上,碰到不太平滑的地方。   她背上有绳结,齐琰隔着外衣,将它解开。   看着虞枝枝一掌无法握拢的地方不再僵硬紧绷,齐琰终于看顺眼了。   齐琰知道,虞枝枝那处生得极好。   他略有疑惑地想,不过是一点软肉,为什么好呢?   他怔怔望了许久,忽然意识到,因为那是虞枝枝的胸脯。长在虞枝枝身上,是虞枝枝的一部分。   他移开眼睛,目光缓缓划过虞枝枝的眼睛、嘴唇、腰肢。   一切美好的部位,因为属于她,所以在齐琰眼中,更加勾魂摄魄起来。   齐琰对这莫名的想法感到吃惊,他皱了皱眉。   他抛开这奇异的想法,想起今日早上,天还没亮时候,赵吉利从宫里赶来,问他要不要回宫参加宫宴。   齐琰拒绝了。   赵吉利问他,为什么要去踏青。   齐琰说,当然是为了报复。   马车、郊外……   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么喜欢诈死,再诈死一回又何妨?   从此世上不必有“虞昭”,只有一个完完全全、从头到脚都属于他的女郎。   齐琰看了一眼马车窗外。   可惜,今日是个好天气,那一日可是很大的雨啊。   齐琰想了又想,放弃了今天。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马车重重震了一下。虞枝枝没有醒,而是头直往齐琰身上栽。   她趴在齐琰颈窝,脸颊蹭了蹭,找到舒适的位置,软软靠了下来。   齐琰鼻尖萦绕着蔷薇香,他微微向后仰着,神色略怔。   齐琰不敢动,他僵着脸。   他心中想,是为了报复。   虞枝枝睁眼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她似乎是趴着睡的,但脸颊上的触感是软中带硬的,不是柔软的被褥。   她脑袋混乱,伸手将前面的东西紧紧抱了一下,耍赖般地想要滚来滚去。   齐琰伸手搂紧了她。   虞枝枝的脸还压在齐琰的颈窝上,她猛地睁开了眼。   接下来,齐琰看到虞枝枝一脸平静地坐直,一脸平静地往外挪了挪,一脸平静地向他说抱歉。   不知为何,齐琰感到有些不开心。   到达驿舍的时候,天已经昏暗,虞枝枝觉得一路上齐琰的眼神都让她有些毛毛的,她不清楚齐琰在打什么主意,马车一停,她就赶忙跳了下来。   兰仲白和焦子阳正巧也到了,两边打过招呼后,四人一同进入驿舍。   伙计站在柜台后,扫了他们四人一眼,没精打采道:“只剩两间房。”   三个人顿时陷入沉默。   齐琰开了口:“就两间房。”   虞枝枝求助般地看向兰仲白和焦子阳,但不知为何,这两人像是没有看到她求救的眼神,各自面色奇怪起来。   兰仲白想,如今他已经知道虞昭是个女郎,若出口要和虞昭一间房,那是不怀好意。   焦子阳想,虽然虞昭是个男子,但他自己好像渐渐心思不对劲起来,他必须离虞昭远一点。   虞枝枝弱弱问伙计:“有柴房之类的……”   兰仲白打断了虞枝枝的话,他看向齐琰,从容说道:“言齐你和我们一起住。”   焦子阳一愣,也连连点头:“对,我们三人挤一挤。”   齐琰慢悠悠转身,道:“为什么?虞昭不能和我同住一屋?”   焦子阳眼巴巴看着兰仲白,想要兰仲白给出漂亮的回答,兰仲白沉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齐琰却又笑了:“开玩笑。那就这样住下。”   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虞枝枝一人走进屋子,小心关上门坐了半天,等到外间没人再走动,她才偷偷摸摸走了出来。   她走到柜前,看见伙计正在打瞌睡,他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几次都快要栽倒在油灯上,却又奇异地避开了。   虞枝枝在伙计又要将脸跌进油灯的时候叫醒了他:“小心!”   伙计困倦地揉揉眼,迷瞪着眼看了看面前的布衣少年,满脸是火气地说道:“做什么?”   虞枝枝为吵醒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想要点热水洗漱。”   伙计翻了个白眼:“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太晚,灶台都熄火了。”   虞枝枝抿了抿唇,不好再说什么。   她知道出门在外会有不方便的地方,她需忍忍。   她就要转身回去,忽然觉得周遭的灯光黯淡了一些。她呆呆抬头,发觉是齐琰的身子挡住了许多烛光。   齐琰站在她身后,没有看她,却皱眉看那伙计:“我要热水。”   原来齐琰也没洗漱,虞枝枝小声告诉他:“灶台熄火了,你今夜忍忍算了。”   她还想提醒齐琰,这伙计有起床气,不要惹他。   伙计起床气依旧没熄,但这次他扫了一眼齐琰身上锦缎白袍,说道:“灶台熄火了,明天早点来。”   齐琰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块,看也不看扔到地上:“去烧。”   伙计愣了一下,迟疑许久,终于在脸上堆了笑,他弯腰捡起金锭子,说道:“好勒。”   齐琰看着他直起腰来,又往地上扔了一块金锭:“烧好送上来。”   伙计这次动作迅速许多,捡起金锭后,他问:“郎君你住哪屋?”   虞枝枝一愣一愣地看着他两人。   直到齐琰转身问她:“你住哪屋?”   虞枝枝有些发怔,她头脑混乱地指了指楼上:“二楼左起第三间。”   齐琰便对伙计说:“二楼左起第三间。”   他说完后,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伙计颠着手心两块金子,对虞枝枝恭敬许多:“这位郎君,等烧好水,我给你送去。”   虞枝枝点头:“……好、好。”   虞枝枝走上楼,到了二楼廊间,她拧眉思考,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对了,齐琰只让伙计给她送热水,却没忘了他自己,他没告诉伙计他住哪间房。   虞枝枝推开房门的时候,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因为她看见齐琰安安稳稳地坐在她房间里。   虞枝枝惊愕得后退一步,她的背抵到门的时候,她才觉得她退后的动作有些丢人,她假装镇定地站定,仰起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齐琰说:“他们打呼,我睡不着。”   虞枝枝惊诧:“不会吧?”   一个是翩翩公子兰仲白,一个是少年英气焦子阳,虞枝枝想象不出来他们打呼。   齐琰眉眼间似乎有深深的困倦,他眸光柔软地看着虞枝枝,虞枝枝竟然觉得他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   虞枝枝犹豫了半晌,终于说:“那个床铺是空的,你睡那里吧。”   齐琰眨了眨眼,他看起来有些乖巧:“好。”   虞枝枝抬头看他,以往他的眼神总是很冷,就算是笑,眸光也像是冻成了冰。   但现在他的眸光更像一滩水。   虞枝枝竟然觉得这样的齐琰才不正常。   门外,传来叩门声:“郎君,你的热水来了。”   虞枝枝转头看齐琰,认真问道:“你可以出去吗?”   齐琰又不高兴起来。   齐琰还是出去了。   虞枝枝将热水注满浴桶,脱下衣裳,竟然发现裹布不小心被拉开了,她吓得一跳,拧眉仔细回忆一下,仿佛没有看到他们面露异色。   无论是心思叵测的齐琰还是心细如发的兰仲白,似乎都没有发现。   至于焦子阳,虞枝枝想,就算她穿女装站在他面前,他也发现不了。   她慌里慌张洗了澡,这次的动作前所未有地迅速。   她小心缠好裹布,将里衣外衣严严实实地穿好,把匕首塞到腰上,对着镜子做好伪装,这才开了门。   齐琰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虞枝枝心里发虚,不知她有没有哪里露出破绽。   齐琰走了进去,关上门就开始脱衣裳。   虞枝枝:……   虞枝枝:“你在做什么?”   齐琰回答:“沐浴。”   虞枝枝问道:“你还没叫伙计送水进来。”   虞枝枝说完后,后知后觉问道:“你叫他送的热水,不是给我的?”   虞枝枝窘迫道:“我下去让他再烧。”   她伸手摸向袖中的钱袋,盘算着要给伙计多少,才能叫得动他。   她的生活困窘,可不像齐琰这般大手大脚。   她正要走出,齐琰握住她的手臂,他说:“不用。”   虞枝枝松了一口:“你将就一晚吧。”   齐琰慢悠悠说:“你用过的水还是温的。”   虞枝枝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浸红了。   他要用她用过的洗澡水?   他不是最挑剔的洁癖吗? 第56章 风雨如晦,顽石点头。……   齐琰解开腰带,他衣裳松垮地经过虞枝枝的时候,虞枝枝眼都不敢抬。   热意丝丝缕缕爬上虞枝枝脸上,她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出去等着。”   她正要走,却被齐琰按住了肩,齐琰的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推,她就转了过来。   她几乎陷入齐琰的怀抱中,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齐琰松开她,后退一步。   齐琰说:“不用,我没你那样挑剔。”   虞枝枝咬着唇思考她的行为究竟算不算挑剔,齐琰已经越过她,走到屏风之后。   虞枝枝听见衣衫摩擦的细碎声,然后是滴滴答答的水珠低落的声音。   她隔着屏风望去,看见齐琰已经走进浴桶。   她发怔地看着那影子,然后惊醒般摇摇头,她走到榻上坐好,放下了垂帷。   寒夜中,水雾氤氲。   齐琰双手撑在浴桶边沿,微微仰着头,眼睛半阖,像是快要入睡。   水温已经有些凉意,但这温度对齐琰来说正是适宜,他懒怠地倚着,轻微蹙着眉,似乎在疑惑着什么。   他听见屏风之外的虞枝枝问他:“还没洗好?你不会是睡着了吧?”   齐琰道:“没有。”   虞枝枝没有再问什么,屋内一片寂静。   齐琰将身体埋入温水中,心中的疑惑倏然化解。这让他心安到快要入睡的香气,是虞枝枝身上的蔷薇香。   意识到这一点,温暖的香气仿佛能钻进他的肌肤,流进他的血液,然后,涌入他的心脏。   他喉结滚动,气息都有些不稳。   水珠滴滴答答从他乌发上流下,他眼敛微红,眉眼轻皱,似是痛苦的模样。   他喘了一口气,张口想要呼喊什么,却终究吞下了那咬在齿间的名字。   他对着屏风后喊道:“幼卿。”   他眼神湿润,是很糟糕的样子。   他以为虞枝枝不会应他,他放下右手,潜入水中。   屏外人经历了久久的犹豫,她应了:“怎么了?”   他的手触到自己,他闭上眼,气息浑浊地喊:“幼卿。”   脚步声渐起,虞枝枝了过来,她踌躇不前,隔着不近不远的的距离问他:“你要帮忙吗?”   齐琰沉下水面,他张嘴,将温水吞入喉咙,将“枝枝”这两个字也吞进喉咙。   屏风外的虞枝枝许久没有听见动静,终于迟疑地走开。   齐琰叫住了她,声音略显急促:“幼卿、幼卿……”   虞枝枝停住脚步:“我在。”   哗啦哗啦的水声掩住齐琰的闷哼。   蔷薇香被玷污了。   许久后,躲在床帐后的虞枝枝看见齐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久久望了她一眼,然后安静地回到自己榻上。   虞枝枝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但她又懊恼起来,她怎么就答应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表字呢?   .   翌日,齐琰睁眼醒来,他心情很好地叫了一声:“虞昭。”   没有人应答。   他翻身起来,走近虞枝枝的床榻,掀开帷帐,虞枝枝并不在。   他用手试了试衾盖的温度,已经凉了。   齐琰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走出门去,打听到虞枝枝一大早跟着兰仲白和焦子阳登山去了。   据说三人备了许多酒肉蔬果,怕是中午也回不来。   齐琰的神色更加阴郁起来,他唤人备了车马,要上山去寻他们。   他正要离开驿舍之际,忽然听见邻桌有人在高谈阔论。   “虞阳罪孽深重,他的一双儿女为奴为婢也难消天下人心头之恨,现在虞昭竟然敢到处招摇,他求学是假,沽名钓誉是真,现如今白氏山多少人被他蛊惑,当真以为虞阳无辜,呵。听说虞昭有一孪生姐姐,若生得他那般模样,也是个祸水,不过,区区女子,怕是不能搅风搅雨,只能关在府宅之中,任人唾弃、任人摆布,这也是报应。”   王三郎说到兴起之处,喋喋不休起来。   忽然间,一股大力将他扯了起来,他的手臂几乎脱臼。   他怒瞪面前之人,但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齐琰的眼神阴翳,他冷冷看着王三郎:“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   王三郎感到手指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才发现有两指被折断。   齐琰将他的手一扔,王三郎摔在地。   齐琰看也不看,转身离开。   “别让我看到你第三次。”   齐琰走到驿舍外,车夫赶着马车过来,他跳了下来,隐蔽地齐琰行礼,低声道:“殿下。”   齐琰点头,他上马车之际,忽感到额上一凉,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   马车夫说道:“殿下,今日有雨。”   齐琰冷着脸,倚靠车窗,看山间大雨倾盆。   .   山间凉亭。   焦子阳略带无措地看着兰仲白,问道:“怎么办?”   兰仲白望了一眼醉倒在石桌上的虞枝枝,叹了一口气。   虞枝枝醉得双颊酡红,眉眼间有艳艳的颜色,红唇软软的,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她眉上擦出了一点青黛的痕迹。   兰仲白伸手,犹豫了一下,帮她擦掉脸上的黛粉。   在焦子阳看到之前,他收回手,说道:“还是等雨停吧。”   今日的大雨来得猝不及防,他们三人来的时候都没有带伞。   兰仲白忍不住数落焦子阳:“你为什么要带酒,带什么酒不好,偏偏要带果子酒。”   半个时辰前,焦子阳在石桌上摆好酒菜,虞枝枝气喘吁吁走过来坐下。   她上山累得要命,坐下后闻到杯盏中果味浓郁,以为是鲜果榨的汁,她拿来便饮。   一口下去,就醉得不省人事。   焦子阳回嘴:“谁知道他一杯就醉,我就没见过这么容易醉酒的男人。”   兰仲白说:“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   焦子阳问:“什么?”   兰仲白顿了半晌:“没什么。”   两人吵了个没头没尾,坐下等雨停。   天是昏暗一片,暴雨之中,有一架马车驶来,像是浪涛间的一叶扁舟,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   马车径直向凉亭驶来,兰仲白想,也许马车中的人想要停下避雨。   马车果然停了,暗青色的人影走出,撑着一柄竹伞,踏着泥水走过来。   焦子阳站了起来:“表兄,你来刚好,”他转头看兰仲白,“仲白兄,我们可以回去了。”   齐琰越过他们,望着趴在石桌上的虞枝枝皱了一下眉,他扔下竹伞,弯腰将她抱起。   虞枝枝在他怀中格外娇小,焦子阳对她的身形分外诧异。   齐琰冒着雨又回到马车中。   焦子阳走出凉亭,正要跟上,马车夫一挥鞭,焦子阳脚上溅了一脚泥水。   焦子阳又气又恼,却不敢埋怨他表兄,只咬牙道:“这个车夫……”   他用袖子遮着头回到凉亭,看着动也不动的兰仲白,他不解问道:“你猜到我表兄不会让我们上去?可我们哪里得罪他了?”   兰仲白笑道:“你有一双眼睛,有时候也要拿出来用一用。”   焦子阳气恼不已。   .   马车之外,山风是森冷的,夹杂着冰冷的大雨。   马车内却温暖如春,狐裘铺成茵褥,双足踏上,仿佛置身云端,小巧的铜炉在案几上徐徐吐出热气。   齐琰弯腰钻进马车,虞枝枝扯着他的衣襟哼了一声,似是因为突然重心下坠而有些不舒服。   齐琰毫无察觉地轻拍她的头,虞枝枝在他掌心蹭了两下,安静下来。   齐琰坐下,右手从她膝下抽回,他两手按着虞枝枝的肩,将她拉开一些,然后他顿了顿,重新将她抱紧在怀里。   “马车太小,放开你,你一扑腾,就坏了事,幸好你不算重,我勉为其难了。”   他神色不自然地说着,轻拥虞枝枝的动作却不似他的话这般冷漠。   他一点一点收紧手臂,像是蟒蛇缠绕住猎物,他埋下头,脸颊紧贴在虞枝枝的肩上,隔着布料,他仿佛能察觉到衣裳之下的肌肤是有多么柔软。   今夜他能享用她的柔软。   这架马车会在暴雨中坠毁山崖,这世上会失去一个“虞昭”,他会得到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女郎。   柔弱、可爱,不再有天下大义之类的犯蠢想法。   不再去看别人,只看着他。   她“杀死”他的侍寝宫女,他就杀掉这个多余的“虞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完美的报复。   “不要怪我,怪你自己。”   齐琰抬起头,贴近虞枝枝的面孔,他的薄唇几乎挨上虞枝枝的唇,然后他克制般地移开半分。   他微笑:“不能心急。”   他伸出手指,往虞枝枝轻启的唇上抹去,勾到一抹湿痕,他呼吸乱了一点。   “马车上不适合动你。”   他气息不稳地坐直,企图拉开和虞枝枝的距离,但是虞枝枝一双手臂软软地搭上了他的脖子。   她睁开眼睛,半醉半醒叫道:“殿下?”   她软软依偎过来,唧哝说道:“我有一点想你。”   她补充道:“只有一点,其余时间我都在读书,没时间想你。”   齐琰的心情大起大落。   听见她说想他的时候,莫名眼神都柔和起来,听到后面一句话,他沉着脸考虑要不要掐死她。   虞枝枝蹭着他的脖子,含含混混地说道:“殿下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   她像是委屈得要哭出来:“要将我送走、杀掉或关起来,唯独没有想过帮帮我。”   她闷声闷气说道:“我过得好辛苦啊,我只想堂堂正正活着,可无论是宫里还是白氏山,所有人听说我的名字后,第一反应是讨厌我。过街老鼠的生活……我情愿清清白白死去。殿下懂吗?你什么都不懂,所以你觉得我在做可笑的事。”   “……殿下,你什么都不懂。”   她的一声叹息,不轻不重地落到了齐琰的心里。   他神色怔怔,半天没有反应。   虞枝枝的话和早些时候王三郎的奚落重复回响在齐琰耳边。   他生疏地开始心疼一个人,像是杂草在心脏上开始生根,有些痒,有些疼。   春风一吹,他无可奈何地发现杂草已经长满了山坡。   马车夫的声音穿过风雨:“殿下,已经到了陡崖。”   要下车吗?   齐琰低头,看着怀中的女郎。   齐琰说:“绕开。”   马车夫的声音有些怔愣:“那要去哪里?”   齐琰道:“绕山路走,我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   马车夫满头雾水地驾车走开。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又行到陡涯上,马车夫犹豫问道:“殿下,下车么?”   车内传来齐琰的命令:“再绕一圈。”   马车在山上绕了三圈,或是四圈,再一次来到陡崖的时候,齐琰狠狠掐紧虞枝枝的腰,轻咬她的唇。   他放开,在马车夫又一次开口询问的时候,平静说道:“下山。”   他盯着手腕上的幽幽佛珠,无法做到心静。   传说高僧竺道生讲《涅盘经》,能使群石皆为点头。   顽石或许在很早很早的从前就领悟了佛法的真意,只是那时它不能做出反应。   在寒风苦雨的天地里,齐琰拥着虞枝枝,不修佛心,始修凡心。   风雨如晦,顽石点头。 第57章 夜晚的决定。   亥时。   齐琰带着虞枝枝回到了白氏山。   他对游玩没有丝毫兴趣,先前是因为存有恶意的心思,才跟着虞枝枝去了。   他原计划在那里设计一场坠崖,让“虞昭”消失,将虞枝枝顺利带走。   他放弃了。   他其实对走出冷宫也没有多少兴趣,但为了手握足够的权力用来找到虞枝枝,他还是走了出来。   于是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   齐琰回想起他来到白氏山的经过,都觉得自己是头脑发热。   他低头,看着怀中轻拥的女郎,觉得头脑发热也没什么大不了。   邸舍没多少人,范华给学子们放假,大多数人都出去游玩,或是回家。   齐琰抱着虞枝枝走回了房中。   他将虞枝枝放到榻上,沉沉看了片刻然后转身。   他刚走出一步,衣带被扯住。   齐琰回头,眸光晦涩。   虞枝枝脸颊微微泛着红,眼睛半闭着,笨拙又娇憨地折腾着。齐琰弯下腰,从她手里扯过衣带。   但不知虞枝枝哪里来的力气,她用力一拽,将猝不及防的齐琰扯了过去。   齐琰双手撑在虞枝枝两臂边上,他停留了许久,还是拉开了距离。   然而,虞枝枝的手臂软软搭上了齐琰的肩膀。   齐琰顿了一下,抵抗无效,他纵容自己顺从。   窗外的雨声一直没有停歇。   三花小猫躲雨进了屋内,它跳进屋内,踩翻了熏笼,熏笼中的灰烬将地砖弄得一塌糊涂。   虞枝枝睁开眼,她像是要溺亡,又像是活到了尽兴,她堕入混沌的梦中。   小猫将肉骨衔入口中,有些急切,有些馋。   齐琰许久没有喂小猫吃肉骨。   小猫的喉咙很紧又很温热,它吞咽着肉骨。   齐琰忍不住拍拍虞枝枝的头:“怎么这么紧张?”   齐琰不是耐心温柔的人,但这一次他给予了十足的耐心。   一个时辰后,齐琰起身取了帕子,擦了床榻上小猫流出的口水。   他拥着虞枝枝,阖着眼睛想要入睡,但精神却异样的清醒。   他睁开眼,为虞枝枝掖好被褥,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了门。   子时。   无星无月的夜里,有一匹黑马在狂奔。   齐琰下马站定,他抬头望这一片荒坟地。当中有一处坟包,没有立碑,那是陈季的墓。   当年陈季在槛车之前自刎,宦党没有放过他,竟然是将他的尸首收入槛车,一路走到洛京。   齐琰后来找到了陈季的尸首,将他埋葬在了这里。   他厌恶董怀,厌恶宦党,却也同样地厌恶陈季。   厌恶这些天真可悲的人。   他手刃董怀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陈季大仇得报。他知道,将董泰这些宦党拔除,大约才是陈季真正的愿望。   但齐琰就此收手。   并不是在忍辱负重,他只是嘲弄陈季这类人的理想抱负。   齐琰看着无碑的墓,他轻轻说:“我依然觉得你们太过天真可笑。”   他跪下,将酒撒在坟前。   “但我开始觉得,天真可笑也很好。”   寅时。   睡梦中的范华被吵醒了,有人在不休不止地敲门。   范华带着起床气披衣前去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齐琰,一头雾水问道:“赵王殿下?”   齐琰点头,说道:“我决定,帮你们。”   范华瞌睡顿时醒了,推门道:“殿下请进。”   不知谈了多久,齐琰走出了门,范华靠在门上,叹了一口气,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卯时。   天亮了。   虞枝枝迷瞪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她扶额,感到头痛欲裂。她缓慢回忆起昨天,她和兰仲白、焦子阳两人一大早就上山游玩,可惜天公不作美,半途下了大雨,他们三人只好狼狈躲雨。   为了不浪费悉心准备的美食,虞枝枝提议大家就在凉亭享用。   摆好酒菜,虞枝枝闻到清甜的果香,她一饮而尽。   “唔……”虞枝枝动了一下,感到浑身酸痛。   原来昨天她误饮了酒,没想到酒劲这样大,她简直以为有人趁醉将她暴揍了一顿。   她用手撑着榻起身,这才发现她并不在驿馆里,这里是……白氏山的驿舍。   虞枝枝心中一惊,她连忙往对面的床榻看过去,那里铺盖整洁,看起来并没有人睡过。   虞枝枝迟疑着低头,揭开衣摆,将手指往里探了一下。   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虞枝枝放下心来,她起身坐到镜前,她的眉依旧是英气的,喉结也结实地沾在脖子上。   她缓缓用手摸了摸脖颈。   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的刺痛,但摸上去,却一切正常。   铜镜中的虞枝枝紧拧眉心。   齐琰究竟有没有看透她的身份,这个问题她决定暂且搁置一旁。   如果齐琰没有看透,那自然是最好。   如果齐琰要装傻,她也愿意装傻。   她总不能为了齐琰逃离白氏山,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   镜中虞枝枝的神色渐渐坚定起来,但门口一阵敲门声响起,让她不可抑制地惊慌起来。   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这才缓缓站起来去开门。   但门口站着的并不是她害怕见到的那个人。   齐琅站在门外,锦衣少年看着虞枝枝,脸上带着含蓄的笑意:“枝枝,你最近可好?”   虞枝枝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她伸手将齐琅拉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她对齐琅说:“殿下,现在我是虞昭,可不能露陷了。”   齐琅靠在门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方才虞枝枝的手握了上去,他神色微怔。   他抬头:“好,我注意。”   齐琅看着虞枝枝,心中叹了一口气。   从第一眼看见虞枝枝,他就很喜欢她,虞枝枝本来可以是他的侍寝宫女,若虞氏没有败落,她本来可以是他的未婚妻。   但一切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虞枝枝成了他兄长的女人。   虞枝枝离开他兄长之后,他生出了一些可耻的心思,他并不在乎虞枝枝过去是谁的女人,这不重要。   他试探地问虞枝枝的心意,但虞枝枝很是懵懂,他成了虞念的干爹,但虞念的干爹不止他一人。   他以为虞枝枝会再嫁,那时他可以顺势提出他的心意。   但虞枝枝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嫁人这件事。   她来到白氏山,换了一种活法,成了范华的学生。   齐琅在宫中听说过“虞昭”,“虞昭”的做法是潜移默化的,她在缓慢地改变着众人对虞氏的看法,齐琅毫不怀疑虞枝枝的魅力,总有一天,她会折服白氏山的所有人。   但是这样,她就离他越来越远了啊。   齐琅压下心中杂乱的想法,他从袖中拉出一件东西,虞枝枝疑惑地看着他。   齐琅手中是一片藕粉色的蜀锦……肚兜?   齐琅本来神色自然,但看清楚了虞枝枝的疑惑,他忽然想到什么般慌乱地解释起来:“这是给念念的。”   他多余地指着肚兜解释起来:“你看这个虎头。”   虞枝枝平静点头:“念念多谢干爹。”   她将这肚兜折好,放进箱笼。   齐琅正要说什么,忽然间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昭弟,大白天为什么关门,里面那个男人是谁?”   齐琅听清楚这声音,面上的惊讶掩藏不住,他用唇形问道:“是皇兄?”   虞枝枝面色凝重地点头。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敲门声更加急促起来,齐琰的声音却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虞昭,开门。”   虞枝枝求助似地看向了齐琅,齐琅说道:“没事,开门吧。”   门开了,齐琰看着屋内的两个人,脸色有些阴沉,但转瞬之间他就恢复如初,他用一种略微疑惑的表情看着虞枝枝。   虞枝枝飞速思考着,她应不应该戳破齐琰的伪装身份,这样的话齐琰会恼羞成怒吗?   她还没想好,就听见齐琅出声:“兄长,你怎么在这里?”   虞枝枝连忙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齐琰这才抬起眸子看了齐琅一眼,懒怠道:“六弟。”   虞枝枝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办?这两人已经凑到了一起,是要将一切伪装都撕破吗?   齐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虞枝枝屏住呼吸转头看着齐琅,齐琅对她笑了一下,似乎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   齐琰皱了一下眉。   齐琅说:“我来拜访友人。”   “友人?”齐琰的视线在齐琅和虞枝枝面上逡巡不定,他说,“六弟怎么会和昭弟是友人?”   他笑着说道:“虽未见其人,但已神交已久,”他望着虞枝枝,“昭弟的母亲和我母亲是闺中旧友。”   听见齐琅喊“昭弟”这两个字,齐琰的面色顿时变黑了。   他从未将齐琅放在眼里,但现在却不得不在意。   他的好六弟在觊觎他的女人,还摆出一副天真少年的模样,可恶!   齐琰忍住烦躁,对他们两人笑着说道:“天色不早了,六弟早些回吧,”他看着虞枝枝,“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说。”   天色不早?   虞枝枝和齐琅同时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   齐琰不耐烦地催促道:“六弟?”   齐琅略带腼腆说道:“兄长,我还没和昭弟说完。”   虞枝枝转头看齐琰:“言齐,他还有话没说完。”   齐琰沉默站着,半晌他故意笑了一下:“昭弟是要赶我走?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虞枝枝心虚:“你要在这里,便在这里吧。”   齐琰气闷,他往两人中间穿过,不轻不重撞了齐琅一下,他在桌边坐下。   虞枝枝和齐琅对视,落在齐琰眼里,更让他气闷。   门口传来脚步声,是邸舍的伙计走了进来,他手中举着一只木匣子,躬身问齐琰:“郎君,方才有人送来这个给你。”   齐琰颔首:“送进来。”   伙计将匣子搁在桌上,齐琰伸手掀开,里面放着的是一件新衣裳。   齐琰打算将它送给虞枝枝。   虞枝枝在白氏山总是穿得很朴素,齐琰有些看不顺眼,但他矜持着没有送虞枝枝衣裳。   这次他有了理由。   过几日是他的生辰日,他想带虞枝枝进宫一起度过。   齐琰合上匣子,他听见齐琅说话:“昭弟,过几日是我祖母的生辰,趁着这个机会,你同我一起去见见我母亲吧。”   咔擦一声,齐琰掰断了匣子的盖。   与此同时,虞枝枝欢快地答应了:“好啊。”   她疑惑地看向齐琰:“什么声音?”   齐琰盯着齐琅,他确信,他的六弟居心叵测,齐琰“啪”的一声将断裂的盖子合上。   齐琅得了虞枝枝的允诺,这才心满意足地告别。   虞枝枝转身,看见齐琰面色阴沉地看着她:“别和他去?”   “嗯?”   齐琰低垂着眼睛,像是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他说:“太后生辰那日,同样是我的生辰。”   虞枝枝猛地想起,去年齐琰发烧的那日可怜兮兮的样子。现在的齐琰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同样的柔软无害。   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想到过生日没人陪,所以心情不好?   虞枝枝看着他,试探地问道:“你想要在生辰那日见到我?”   齐琰点头。   虞枝枝说:“并没有区别呀,总之那天,我能在太后的寿宴上见到你们两人的。”   虞枝枝说完这句话后,感到齐琰的脸色更黑了。   虞枝枝沉默了一瞬,慢吞吞问道:“太后?”   终于决定不装了吗?   赵王殿下。 第58章 伴读。   齐琰坐在桌边,抬起眼睛看虞枝枝,他神色自若,显然方才脱口而出的太后并不是口误。   齐琰这样镇定,让虞枝枝霎时间慌乱起来。   齐琰说道:“我乃天子第五子,不是言齐。”   虞枝枝努力装出惊讶,尽管她不知道假装这个还有没有用处。   虞枝枝小声问道:“殿下身份尊贵,隐姓埋名来白氏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逮她还是为了摧毁白氏山学派?   齐琰安静注视着虞枝枝。   原本细茸的眉画成英气的样子,双眸漆黑,面容白皙,眼中有慌乱,但依旧从容不迫地端坐着。   他设想了很多遍,当他在虞枝枝面前揭穿身份,他会在虞枝枝脸上看到什么表情。   齐琰什么都准备好了。   修葺一新的宅院,靡丽漆黑的屋舍,门窗紧闭,尽管是白日,烛光却如火龙一般。   女郎会摔倒在丝帛之上,面露惊慌,但逃脱不掉。   以前想到这些会让他很愉快。   但现在,他却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摧折了她的一切,她会开心吗?   来白氏山的这些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虞枝枝,不是冷宫里一味顺从的娇媚乖巧,她秉着一股气,在熠熠生光。   他同样知道了虞枝枝的困境,她被人厌恶,因为她父亲在背负着污名。   齐琰一直都知道虞枝枝的困境,但最近他才开始直面别人对她的恶意。   如此,难以忍受。   齐琰说:“你姐姐是我的故人,所以我打听到你在白氏山,便来看看你。”   他放弃揭穿虞枝枝的身份,既然虞枝枝想要以男子的身份去做事,他可以尝试着稍稍忍耐,给虞枝枝有点自由。   虞枝枝看起来有些发懵,她说道:“原来是这样。”   齐琰接着说:“我要你进宫,做我的伴读,虞昭。”   当然,自由也是有限的,他不是大度的人。   虞枝枝还没想清楚怎样反应,齐琰就又抛出一个大问题。   “伴读?”虞枝枝眼眸一下子瞪得乌溜溜的。   齐琰不慌不忙:“你想要为父亲沉冤昭雪,所以选择来白氏山,企图做一个士人领袖,但这条路谈何容易。为何不选择一条捷径?”   齐琰伸出手,灼热的温度覆在虞枝枝的手背,虞枝枝感到半条手臂都在发烫。   齐琰的目光沉沉看着虞枝枝,虞枝枝僵了半晌,她咽了一下,问道:“你是说,你要帮我,殿下?”   齐琰颔首。   虞枝枝想不明白,她在齐琰身边卖乖的时候,齐琰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她。   齐琰听说虞枝枝要和范华联手的时候,还给了她三个选择。   一刀两断、被圈养或是死亡。   虞枝枝坐在桌边,倒了一盏冷茶水,喝完之后还是平静不下来,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齐琰在弯腰拖出她的箱笼。   虞枝枝问道:“殿下,你在做什么?”   齐琰头也不回道:“收拾东西,天黑不好赶路。”   虞枝枝道:“那是我的箱笼。”   齐琰说道:“知道。”   虞枝枝心情更加复杂,养尊处优的五殿下怎么忽然间变成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虞枝枝忙站起来,小跑着走过去:“我自己来就好。”   齐琰直起身,合上箱笼,虞枝枝从他脸上看出奇怪的表情:“这是什么?”   一块崭新的藕粉虎头肚兜。   该怎么解释呢?   她是一个女人,还有了孩子,这东西是六殿下刚送来的。   虞枝枝木然片刻,说道:“没什么,我有点怪癖,喜欢穿女人的东西。”   齐琰皱着眉,虞枝枝趁机将肚兜抢了回来收进箱笼中,她说:“我自己收拾吧。”   齐琰依旧拧眉,他问道:“是做小了吧?你穿不合适。”   齐琰难以想象虞枝枝穿这样小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子,他试图想了一下。   虞枝枝回头,看见齐琰坐在榻上,微微弯着腰,不自在地整理着衣摆。   虞枝枝问道:“殿下方才不是着急收拾?怎么坐下了?”   齐琰说道:“休息一下。”   .   虞枝枝跟随齐琰进宫,成了齐琰的伴读。   其实她拿不准跟着齐琰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但多一个人帮她也很好。做了齐琰的伴读,并不意味着她放弃白氏山和齐琅的帮助。   若是见势不妙,她可以借助张贵妃再次逃到白氏山。   虞枝枝打起毡帘,走出屋外。齐琰如今不住西内,而是住在北宫的明光殿,虞枝枝同样被他安排在这里住下。   明光殿和太康殿有很大的不同,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宫人实在多,每次齐琰进出,就会有呼啦啦的一大群人小心伺候。   他不再是冷宫里那个备受冷落的废太子。   有无数人在揣摩他的心思,研究他的表情,仅仅为了讨他开心。   虞枝枝避开宫人,在庭院中随意走了走,不经意间听见宫人在偷闲说话。   “你有没有见到殿下的伴读?那个虞郎君?”   “听说是个安静的人,几乎不出门,我没有见过。”   “我见过,是个相当漂亮的郎君……”宫女声音轻微起来,“不过,听说虞郎君是从前那位虞娘子的弟弟。”   “嘘……别多说了。”   两个宫女的声音顿时有些微妙。   虞枝枝默默叹了一口气,放轻脚步悄然离开。   这几日她听到了些关于她的奇怪荒唐的传言。   因为她相貌美丽,宫人不相信她是因为才气打动了齐琰,才成为齐琰的伴读,宫人偷偷议论她会不会是齐琰的娈童。   还有人说齐琰姐弟尽收,是将姐姐放在外面宅子金屋藏娇,又将弟弟塞到宫里夜夜偷欢。   虞枝枝咬着唇有些愤愤,他们姐弟俩的名声算是全部毁在齐琰手中了。   虞枝枝带着一丝希望想,过几日兰仲白和焦子阳进宫就好了。   那两人也是相貌俊秀的美男子,宫女们应当会稍稍转移一下注意。   “大长公主托人给殿下送信,想要为焦郎君谋一个伴读的位置。”   明光殿内,赵吉利对书案后的齐琰躬身说道。   齐琰哼了一声:“是姑母的意思还是焦子阳的意思?”   赵吉利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区别?”   齐琰道:“当然有,若是姑母的意思,那就是姑母在为焦子阳的前途打算,姑且不追究。若是焦子阳的意思,那就是他对孤的人有非分之想。”   虞枝枝从白氏山离开不久,他的表弟就急吼吼地要进宫,真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赵吉利疑惑道:“不会吧?焦郎君应当不知道虞娘子是个女郎。”   齐琰表情古怪:“那就更可恨。”   齐琰随手将大长公主的信一扔,又看到范华的举荐信,他要举荐兰仲白进宫做伴读。   齐琰手指一顿:“不过,还是这个兰仲白更令人生厌。”   齐琰缓缓问道:“她从前认识兰仲白吗?”   虽然齐琰没有说这个她是谁,但赵吉利立刻领会,他说:“依殿下的吩咐,之前查过,虞娘子是在白氏山才认识兰郎君的。”   齐琰松开紧拧的眉心,嘟囔道:“奇怪,那么那个石兰究竟是谁。”   齐琰的表情渐趋阴沉。   若让他找到这个人,他会好好会一会他的。   齐琰伸手拂开桌案上的举荐信,他打定主意让焦子阳和兰仲白两人从他眼前消失,他不再去管伴读的事,而是问道:“她和六弟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看见齐琰神色严肃起来,赵吉利不敢耽搁,忙抽出袖中的信,递到齐琰跟前。   齐琰抽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   赵吉利说道:“张贵妃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厌恶乔家,她和虞娘子的母亲是至交好友。”   齐琰的眼睛盯着纸上写的“虞氏或与六王指腹为婚”这几个字,表情渐渐僵硬。   半晌,他收敛情绪,笑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她找的帮手是张贵妃,竟然在我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整年啊。”   赵吉利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殿下……”   赵吉利明白齐琰的个性,被这样耍弄了,齐琰心中一定有愤郁之情。   他担心齐琰报复之心未停歇,他想要劝齐琰不要瞎折腾。   齐琰扫了一眼赵吉利,略带倦怠地说:“我难道觉得我要对她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   细听倒有几分委屈,赵吉利不禁惊奇地望了齐琰好几眼。   门口传来敲门声,虞枝枝的声音轻轻响起:“殿下,你在里面吗?”   门打开,虞枝枝看见笑咪咪的赵吉利。   赵吉利一直是个大好人,无论是对冷宫里的小小侍寝宫女还是如今的“虞昭”,他总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但虞枝枝这几天见到过赵吉利的另外一面,在明光殿其他宫人的面前,赵吉利还是个严肃却不容轻视的大总管。   处境变了之后,大家都稍微变了一点,但虞枝枝觉得,一切都是在朝好的一面变化。   虞枝枝对赵吉利笑了一下,赵吉利回以微笑,然后越过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虞枝枝转身愣愣看着紧闭的门,这场景有些熟悉,有些奇怪。   一年前齐琰要对她做坏事时,赵吉利就总是这样默默走出去关上门。   虞枝枝头疼,“虞昭”的名声就是因此才被败坏了吧,赵大总管!   虞枝枝神色复杂地走向齐琰。   齐琰向她伸手,虞枝枝有意躲开,但是齐琰仿若未察觉,他握住她的手。   在虞枝枝想要说话的时候,齐琰先开口:“走吧,去见张贵妃。” 第59章 火气渐盛。   千秋殿中,张贵妃蹙着眉,不解地望向齐琰,还有他身侧锦衣少年打扮的虞枝枝。   她似笑非笑道:“结盟?然而本宫并不认为,齐琢对本宫的威胁比你更大。”   虞枝枝站在一旁,也有些吃惊。   她一头雾水地跟着齐琰来到千秋殿,还以为要见到这两人争锋相对,没想到齐琰是来结盟的。   结盟?   他们两人不是死对头吗?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齐琰身上的七寒散还是张贵妃派人下的,虽然齐琰中招也是因为他自己想要装病罢了。   张贵妃慎重地盯着齐琰的神色,继续说道:“而且,本宫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在掰倒齐琢之后,转而对付我?”   齐琰轻笑:“我就算保证再多,贵妃也不会信,所以,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   他转头看向虞枝枝,虞枝枝一愣。   齐琰往虞枝枝身边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说道:“但我以为,贵妃是至情至性之人,不会对恩人的冤屈置之不理。”   齐琰将虞枝枝推到张贵妃面前:“贵妃想必认识他。”   虞枝枝感到背后齐琰的气息渐近,他低下头在她颈边说话:“虞昭,你有话要对贵妃说吗?”   张贵妃有些猝不及防。   虞枝枝抬起头,说道:“贵妃娘娘,虞昭需要你的帮助。”   .   聂女史端茶走进来,觉得面前的情景有些荒谬。   张贵妃和齐琰还有一个清秀少年平和地坐在同一张桌上讲话,宫里这是要变天了吗?   她放下茶,不解地退了出去。   桌边平静谈话的三人转眼间又剑拔弩张起来。   张贵妃竖起眉毛:“你说什么?让我韬光养晦,捧杀齐琢?你难道不怕弄巧成拙?你实际上是为了消减本宫的势力,对吧?”   齐琰慢慢呷了一口茶,并不说话。   张贵妃说道:“齐琢近来越发无人可挡,近来洛京司隶校尉一职空缺,两个人选都是齐琢的人。司隶校尉掌管洛京,手握重权,这样下去,他能控制整个京畿。你还来劝本宫韬光养晦?”   齐琰淡淡道:“贵妃难道不知,齐琢仰仗的所有,不过在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他是我们的父皇,更是天子,他不会愿意看到朝堂上一家独大,即便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齐琰拉着虞枝枝站了起来,他不理会张贵妃的反应,也不急于张贵妃今日就给他答案。   他在门口停下,似是想到什么,随口说道:“至于那两个司隶校尉的人选……拉拢可拉拢的,那个高赫就是两个人选之一吧,他看起来和齐琢并不是一路人。”   齐琰拉着虞枝枝离开千秋殿,他像是忘记了,一直没有松开虞枝枝的手。   虞枝枝拧眉低头看了一下,欲言又止。   她强忍住不去在意这些小事,虞枝枝问道:“殿下是有所依仗吧?只寄希望于天子感到威胁而对代王动手,这未免太乐观了些。”   齐琰转头看着她笑:“不愧是昭弟,如此敏锐。”   虞枝枝脸红着捋了一下头发,她问道:“殿下有了代王的把柄吗?既然如此,告诉张贵妃,她就会相信殿下所说的。”   齐琰摇头:“不急。”   齐琰越是这样说,虞枝枝越是好奇,她不由问道:“是什么把柄?”   齐琰说道:“那个把柄,就在西内。”   虞枝枝蹙着眉心细想,西内?难道是薛姐姐?   .   薛良玉在陪皇帝下棋,外间传来太监传报,代王齐琢来了。   在薛良玉陪伴皇帝的时候,代王总是会过来,一两次也就算了,多了,总会让人生疑。   皇帝皱眉,寻常涉及到齐琢的事,这种表情不太会在他脸上出现,他说道:“宣进来。”   皇帝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白玉之间撞出一声轻响,薛良玉低垂着眼睛,对一切都毫无察觉的样子。   薛良玉柔顺问道:“陛下,臣妾告退。”   皇帝收敛了神色:“不用避他,你是他的庶母。”   “是。”薛良玉低下头颅。   齐琢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瘦削不少,围猎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似乎落下了病根,于是他离京的时间一拖再拖。   齐琢对皇帝行了礼,然后才看向了皇帝身侧的薛良玉,一时间三人没有言语。   齐琢知道他不能走神太久,他强忍着不露出让人怀疑的表情,他低头:“薛美人。”   他抬头,看见薛良玉脸上清清楚楚的微笑。   齐琢表情僵硬了一瞬。   齐琢在皇帝看向他的时候恢复了表情,他站在皇帝身侧看起了棋。   皇帝沉吟片刻,捻起白子,继续未下完的棋。   齐琢一边看棋,一边闲聊般地说道:“匈奴使者不日就要抵达洛京,儿臣听说,他们此行是为了求娶一位公主。”   薛良玉捻子的手微微一顿。   在此之前,薛良玉已经劝动皇帝歇了和亲的心思,但今日齐琢又一次提出,这是有备而来。   就为了和她作对吗?   皇帝说道:“朕和薛美人也谈论过这件事,国朝已有百年未曾和亲,这次若答应了匈奴人,倒是有失体面。”   齐琢却说:“可是……儿臣听说,匈奴已经陈兵边界,如果父皇拒绝,就以此为借口,攻打大雍。”   皇帝手中白子跌落,滚到了地上,他问道:“此事当真?”   齐琢的目光隐蔽地移过薛良玉泛白的脸,他露出微笑:“自然。”   皇帝拧住眉心。   齐琢躬身告退:“儿臣就不打扰了。”   齐琢走后,皇帝要召见大臣,于是薛良玉也退了下去。   薛良玉走过长廊,忽然间黑暗之中站出来一个人,薛良玉看清楚了齐琢的脸,她不安往后望去,她身后的宫女不知何时走丢了。   薛良玉想了想,微笑道:“代王?”   齐琢额上冒出青筋:“薛良玉,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薛良玉说道:“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所以才要针对我?所以才要在和亲的事上横插一脚?”   齐琢说道:“我没那么无聊,我对付素君和李美人,是我自己的事。”   齐琢见薛良玉的宫女远远地跑回来,他愤愤仔细忘了薛良玉一眼,而后隐入廊柱之后。   宫女赶了上来,对薛良玉慌忙告罪:“方才有几个宫女认错了人,不由分说把奴婢扯了过去……”   “无妨。”薛良玉淡淡道。   薛良玉停住脚步,宫女不解问道:“美人,我们不是要回去吗?”   薛良玉摇头:“不,等大臣走后,我要求见圣上。”   一个时辰后,薛良玉重新见到皇帝。   薛良玉说道:“陛下,臣妾斗胆,若匈奴决心进犯,一个和亲公主也不会挡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可以重新寻一个理由,就算这理由不完美,也不妨碍。   若他们只是为了匈奴人的傲气……陛下,财帛也能让他们顺意。   ……素君公主,是您的女儿啊。”   薛良玉紧张地看着皇帝,有些破釜沉舟的想法在冒头。   若说服不了皇帝,她就将那个秘密说出来,虽然会打乱齐琰的计划。   但这是她答应要为李美人母女做的事,和齐琰无关。   沉默良久,皇帝却点头了。   “良玉,你说得对。”   .   匈奴人即将抵京。   这事对虞枝枝有个不大不小的影响,就是齐琰近来喜欢拉上她练习骑射。   齐琰的理由是,匈奴人来洛京有挑衅之意,若让他们碰上要来一场比试,堂堂大雍的青年才俊输给边夷之辈,会很丢脸。   虞枝枝举着弓,闭上一只眼睛费力瞄准靶子,她松手,羽箭无力地飞了出去,然后软塌塌地掉下来。   虞枝枝懊恼地哀叹一声。   忽然有声音在耳边炸起,虞枝枝吓了一跳,刚要转头,就被人捏着下巴固定了头。   “专心。”齐琰在她耳边说话。   方才齐琰在她耳边说的是:“我来帮你。”   虞枝枝结结巴巴地拒绝他:“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齐琰离她太近了!   齐琰抽走她手里的弓,重新递给她一把,说道:“你手劲小,试试这把。”   虞枝枝重新握紧弓,她根本没心思去分辨这弓究竟是轻是重,因为齐琰从她身后贴了过来。   齐琰双臂环住她,她只感到落入了滚烫的漩涡,齐琰握住她的手,往后拉。   羽箭飞了出去,虞枝枝一看,正中靶心。   齐琰的气息热热地传来:“感受到力度了吗?”   虞枝枝感受不到,她瞪大了眼。   也许是错觉,她感到腰上有什么在热热地抵着她。谨慎起见,虞枝枝问道:“殿下带了匕首吗?”   齐琰声音很平静:“匕首?没有。”   虞枝枝思量片刻,认为既然齐琰如此平静,那就不可能是她想的那回事,她努力也平静下来。   又射了几箭,腰上东西的存在感愈发让人难以忽视。   虞枝枝想,也是是腰上的玉牌。   但是齐琰“唔”了一声,似乎颇为烦恼地说道:“麻烦了。”   虞枝枝问道:“什么?”   齐琰拉着她的手往下,说道:“你看。”   虞枝枝手心一烫,忙跳开了,她脸上有薄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她压低声音震惊叫道:“殿下!”   然而,齐琰依旧淡然:“大惊小怪什么,好友之间亲近,一时起了火气。”   他似乎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一时间虞枝枝都疑惑了,这……真的很正常吗?   虞枝枝背过去,手指死死地扣弓上的宝石,她期期艾艾说道:“殿下先去解决一下吧。”   齐琰哼了一声:“虞昭,你太没见识。”   身后响起脚步声,虞枝枝转头没再看到齐琰的身影,这才大松一口气。   虞枝枝独自练习了一刻钟,心中还琢磨着方才的事,静不下心来,她索性回去看书。   虞枝枝刚走了两步,身后有宫女叫她:“虞郎君。”   宫女拿着弓递给她:“虞郎君东西落下了。”   宫女小脸红红,偷看了一眼虞枝枝,显得有些羞涩。   而后宫女忽然看见弓上錾刻的字,一个“齐”一个“虞”。   宫女表情僵硬,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方才还一脸欣喜的宫女,顿时哭丧着脸。   虞枝枝不解问道:“什么了?”   宫女摇摇头,跑远了。   虞枝枝低头看手中的弓,她也注意到了上面的刻字。   齐琰!   虞枝枝内心狂躁。   宫女一定是误解了,以为她痴念赵王殿下,这才将随身之物刻上两人的姓氏。   可是齐琰搞这些幼稚的把戏做什么!   虞枝枝气冲冲去找齐琰,齐琰这时候坐在书案之后,发尾微湿,似乎才从浴房出来。   虞枝枝不由得想到,他一定是才解决了那个尴尬的小麻烦。   齐琰问道:“怎么了?”   虞枝枝将弓举在齐琰跟前:“殿下刻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齐琰说道:“因为幼卿是我的好友,我刻这两个字以彰显我们的亲近。”   虞枝枝无言以对。   她总觉得齐琰对好友的定义似乎有些误解。   也许是天渐渐热了,齐琰越来越容易起“火气”,虞枝枝只好装作看不见。   转眼间就到了太后生辰的那日。   匈奴使者来京,想要求娶一位公主。   那天,同样也是齐琰的生辰。 第60章 接你回家。   太后生辰那日,焦子阳进了宫。   他的母亲大长公主问他:“你提过的那位在白氏山遇到的好友,不是要和你一同来吗?”   焦子阳面色沮丧:“虞昭已经在宫里,他如今是赵王表兄的伴读。”   大长公主有些忧愁地说:“说起来,你进宫做伴读本不是难事,却不知为什么被宫里的人推三阻四。”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儿子,也许是因为没能成功入宫做皇子的伴读,这些天看着,总觉得焦子阳分外憔悴。   焦子阳忽然间眼睛亮了,出现了许久不见的神采,他往远处打招呼:“虞昭!”   虞枝枝转头,看见焦子阳。   焦子阳欣喜说道:“虞昭,好久不见,我太想你了。”   虞枝枝察觉到有些不妙,她咳嗽了一声。   焦子阳这才看见柱子边上站着他的赵王表兄,齐琰脸有些黑。   齐琰不紧不慢地说道:“子阳,听说姑母这些日子在给你想看女郎。”   焦子阳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看了虞枝枝一眼,他并不理解他的心意,只是听到齐琰挑起他的婚事,就感到有些黯然。   他福至心灵地说道:“虞弟,听说你有一个姐姐,长的和你极为相似……”   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看到齐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揽住虞枝枝的肩,几乎将虞枝枝圈进怀里。   两人就这样紧密依偎般地走开了。   焦子阳愣愣看着,忽然间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的赵王表兄,不会真的是龙阳癖吧?   齐琰带虞枝枝走远,两人避开宴席上的众人,来到暖阁。   齐琰反手合上门,略带不满地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虞枝枝不解说道:“祝您寿比南山?”   齐琰气结,他说:“你今天来太后寿宴,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见焦子阳?”   虞枝枝略带心虚,被他发现了。   她说道:“之前答应了子阳兄,所以今天必须见见他。”   齐琰说道:“你倒是纵着他,他现在要娶你姐姐,你姐姐嫁吗?”   虞枝枝没有马上回答,这片刻的沉默让齐琰额上青筋直跳,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口赵吉利在喊:“殿下,大事不好了!”   齐琰压着脾气开门,沉脸问道:“什么事?”   赵吉利说:“素君公主被匈奴使者掳走了。”   .   匈奴人将素君的手往后捆着,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从外面看不出异常。   匈奴人威胁道:“小公主,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听话,现在我们走进驿馆,不要试图喊人。”   素君死死盯着他:“你一个匈奴人,竟然能躲避宫门的侍卫,宫里有人帮你,是齐琢?”   匈奴人笑了一下:“你倒是聪明,哎,小公主,你不应当称呼他做兄长吗?怎么直呼他的名字?不过说起来,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兄长。”   素君没有理会匈奴人的嘀嘀咕咕,她正色说道:“你竟敢劫掳大雍的公主,你难道不怕两国开战?”   匈奴人哈哈大笑:“我们原本就准备打的,这次过来洛京一趟,白得一个公主,不亏。”   素君知道已经说服不了这个匈奴人,她紧紧抿着嘴。   匈奴人拉着素君的胳膊走进驿馆,他感到有些奇怪,这驿馆大堂很安静,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个玄衣少年坐在桌边喝酒。   匈奴人感到身侧的公主呼吸急促起来,他再一次威胁道:“不要尝试呼救,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素君低下头。   匈奴人跨过门槛,觉得有一阵寒风掠过,他不是很在意,这个时节,越往北走越冷。   他继续往前走一步,这才发现方才的寒风是一柄剑带起的。   而现在,这剑正插在他的心口。   匈奴人不可置信,轰然倒下。   素君站在门槛外,双目簌簌落泪:“苍青。”   苍青坐在桌边,心中涩涩地痛:“素君,我来接你回家。”   驿馆寒冷又破旧,但对于奔波许久的素君来说,这一刻格外安心。   苍青殷勤给素君烧好热水,让素君好好梳洗睡个好觉。   素君打开门,她的发尾还是湿漉漉的,她看着门外抱剑倚墙的少年,问道:“苍青,你在外面守着干什么?”   苍青转头,说:“我想离你近一点。”   素君半晌没有说话,苍青以为他又说错了话,忙问道:“我们和好了吧?”   素君含泪点点头:“我们和好了。”   素君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进来吧,这样离我更近。”   苍青转身就跑进隔壁。   素君怔了怔,感到有些丢脸,她正要关上门,就看见苍青抱着铺盖冲了过来:“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素君哑然失笑,她怎能期待苍青明白规矩,不过,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   苍青在乎她。   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在乎她。   这就够了。   素君关上门,看见苍青已经跳上了榻,将整个人埋进被窝里,这时候她不由得开始退缩起来。   苍青拍拍床:“快过来,给你暖好了。”   素君叹一口气,觉得是自己想太多,苍青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躺上去,忽然身后的少年紧紧抱住了她。   温热的唇试探着吻她的后颈,苍青语调欢快地说道:“素君,嫁给我吧,我喜欢你,我现在懂了,绝不会错。”   素君陡然间溃不成军,虽然前路茫茫,但她说:“好。”   .   李美人来到明光殿。   素君被掳走的事让她惊慌不安,她找到了曾经在西内比邻而居的齐琰。   齐琰告诉她,他早已派苍青等人去追寻,这让李美人松了一口气。   虞枝枝安慰了李美人后,有些不解问道:“代王为什么要对素君公主下手?她毕竟是代王的妹妹啊。”   李美人说道:“因为我,”她木然说道,“不,是因为他母亲的那个秘密。”   齐琰看着李美人,看起来像是在沉思什么。   虞枝枝不解问道:“他的母亲,那个李昭仪娘娘?”   李美人点头:“我的嫡姐。”   虞枝枝有些吃惊。   宫里很少有人提起过李美人和李昭仪的关系。   虞枝枝问道:“既然,他的母亲是娘娘的亲姐,那他为何?”   李美人惨然一笑:“齐琢恨我们母女。姐姐入宫后不久,郁郁寡欢而死,李家为了巩固地位,将我送进了宫,齐琢大约觉得,我背叛了姐姐。”   虞枝枝不知该说什么,她无助地看了一眼齐琰,齐琰察觉到她的目光,握了一下她的手。   李美人追忆般地说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圣上还是皇子,在围猎之时,受伤昏迷山脚,有女子经过,救了他。那时候圣上昏迷,他时时能听见女子弹奏一曲《秋月》,他醒后,因事情紧急与女子不告而别。几天后,他来到李府,要向女子提亲,但他遇到的,是因夫家获罪而回到娘家的,我的嫡姐。   嫡姐并未和离,但此后却时时和圣上朝夕相对。圣上离京又回来登上帝位,他将身为臣妻的嫡姐纳入宫中。   嫡姐此时还带着几岁大的齐琢,大臣们觉得此事荒谬,不断进言阻拦,嫡姐不堪重负,死在了宫里。   后来,我也被父亲送入了宫中。所以,齐琢觉得我背叛了他的母亲。”   虞枝枝看着李美人,说道:“但这不是你的错。”   李美人笑了:“从头到尾,都不是我的错。当年救下圣上的,就是我,而非嫡姐。这件事齐琢也并不知晓,不然他不敢这样逼迫我们母女。”   虞枝枝讶然:“什么?”   李美人说:“嫡姐夫家获罪,她回到娘家,对父亲和嫡母哭诉,想要和夫家撇清关系。就在那个时候,圣上来了,嫡母发现圣上并未看清救他之人的脸,于是让嫡姐冒充我。我那时并不知晓……我以为他和嫡姐一见钟情……”   虞枝枝问道:“为什么后来不告诉圣上?”   李美人摇头:“已经不重要了,我和圣上之间已经有太多隔阂,若不是因为素君的事,这事我不会提起。”   虞枝枝转头看齐琰,齐琰也正在看她。   在一瞬间,虞枝枝明白齐琰的想法。   这件事,或许能够用来动摇天子对齐琢的袒护之心。   .   几天后,素君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北宫,李美人和素君相拥而泣。   素君抹着泪站起来的时候,看见苍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驿馆那夜之后,苍青的目光总是这样随时随地地黏着她。   素君害怕被李美人看出端倪,飞快瞪了苍青一眼,苍青不解地眨了眨眼。   李美人叹了一口气:“不用使眼色,我都瞧见了。”   素君惊诧:“母妃!”   苍青现在已经略通人情,他跪下说道:“李娘娘,我想要娶素君为妻。”   李美人有些忧愁,有有些欣慰,良久,她说道:“等一切结束,我就将素君交给你,只是,你定要好好待她。”   苍青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他抽出一把匕首递给李美人,将李美人差点吓一跳。   苍青说道:“这把匕首给你,这是我的允诺,你用这把匕首杀我,我不会反抗,如果我没有对她好,你就这样捅。”   素君尖叫:“苍青!”   李美人眼中的忧愁更重。   可是没办法,若是女儿喜欢,她当然一切都好。 第61章 揭破。   这日午后,虞枝枝坐在榻上看书,齐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进来,自顾自地脱靴上来,还顺手将她团进怀里。   虞枝枝手中书册跌落,一时间没了反应只能瞪大了眼。   齐琰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幼卿在看什么书?”   虞枝枝结结巴巴地说:“是前人的一本游记。”   “嗯。”齐琰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很静默,虞枝枝翻书,齐琰就在后面跟着看,偶尔虞枝枝走神,齐琰会在后面提醒:“翻书。”   “哦……”虞枝枝翻了一页。   她心不在焉,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你膈着我了。”   虞枝枝以为当面指出来,会能让齐琰收敛。   但齐琰依旧平平淡淡说道:“知道了。”   虞枝枝转头,认真看着齐琰:“殿下。”   齐琰的眼神从书本上移开,他盯着虞枝枝,有莫名的情绪在涌动:“不如幼卿帮帮我?”   虞枝枝震惊了:“这是好友之间能干的事吗?”   齐琰点头:“太学那些人都这样干的。”   他低头去捉虞枝枝的手,或许是为了让虞枝枝不要乱想,他补充了一句:“我没和别人干过。”   虞枝枝的手被齐琰握紧了。   齐琰咬住虞枝枝的袖子,过了许久,才泄出一丝紊乱的呼吸。   门外,赵吉利的声音响起:“虞郎君,殿下在这里吗?”   赵吉利等了好一会儿,里间终于有人应了他:“在,进来吧。”   虞枝枝坐在一旁略带不安,她总觉得手心有奇怪的味道,齐琰再三保证没有人能闻出来,她依旧不信。   有赵吉利在这里,她如坐针毡。   或许是有急事,齐琰听了赵吉利的禀告后皱了眉就起身,临走前,他弯腰在虞枝枝耳边悄悄说:“告诉你了,不会被发现。”   虞枝枝看着齐琰走远,咬了咬唇。   虞枝枝想,装傻充愣这一条,在齐琰这里是行不通了。   她很害怕某一天,齐琰猝不及防地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是虞枝枝,然后在她的事情还没有办完的时候,就将她关进宅子里。   但虞枝枝仍旧存着微茫的希望。   若齐琰真的没认出她呢?   虞枝枝决定试一试。   这天夜里,她唤宫人取来好酒,偷偷倒了半壶,然后将酒滴在唇上沾了一点,往衣裳上倒了稍许。   闻起来是个醉醺醺的人。   没过多久,齐琰过来了。   虞枝枝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齐琰露出一个傻笑:“殿下……”   齐琰皱眉不满地说:“谁给你带的酒?”   他话音刚落,四周宫人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齐琰快步走上前去,扶着将要跌倒的虞枝枝,虞枝枝将脑袋往齐琰胸前蹭了一下,叫他:“殿下。”   齐琰慢慢呼出一口气,对宫人说道:“都退下,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将手放在虞枝枝肩膀上,试探着叫她:“虞昭?”   虞枝枝答应着:“嗯?”   齐琰又叫她:“幼卿。”   虞枝枝不应他。   齐琰叹了一口气:“真醉了?”   齐琰弯腰将她抱起,径直走进屋内。   虞枝枝缩在齐琰怀里紧闭着眼睛,她暗中焦急,齐琰并没有叫她虞枝枝,早就知道不会这样简单了。   要继续吗,究竟要试探到哪种地步?   齐琰将虞枝枝放在榻上,他伸手给虞枝枝盖被子,但虞枝枝一把扯开,她佯装酒醉,按着齐琰的肩膀,唧哝地说道:“叫我的名字。”   齐琰说道:“幼卿。”   趁着“酒醉”,虞枝枝明白地表示了不满:“这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喜欢!”   齐琰的手指温柔地捋了一下虞枝枝耳边的碎发,他语气飘忽得像害怕惊醒一个梦:“枝……”   虞枝枝紧张地眨了一下眼。   齐琰却继续说道:“知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用心起的?”   齐琰的手往下,抽出了虞枝枝的腰带。   虞枝枝按住他的手,齐琰轻声安慰:“松开外衣,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   虞枝枝慢慢松开手。   齐琰将她的外衣拨开,却没有离去,他手臂缓缓收紧……   虞枝枝感觉像是浸入了一汪热水中,齐琰滚烫的手指按在她的腰上,她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当事情变得不可控的时候,虞枝枝只能紧闭着眼睛装傻。   蔷薇花露变得馥郁起来,齐琰俯身亲了亲她。   ……   半夜,虞枝枝睁开眼睛。   她确定了一件事,一直以来,齐琰就是在装傻。   她像一只小虫,义无反顾地撞上蛛网,被吞吃殆尽。   虞枝枝颤颤巍巍起身,没有惊动齐琰。她裹紧了衣裳走出房间,在微寒的风中赶到宫门口。   侍卫认出了她,向她打招呼:“虞郎君。”   虞枝枝点头,问道:“宫门什么时候开?”   侍卫说道:“寅时,只是虞郎君有牌子吗?”   虞枝枝将牌子递给侍卫看,侍卫再无异议,等寅时一到,宫门开,虞枝枝脚步不停地出了宫。   等到走回到白氏山的家中,虞枝枝才有些后怕。   这样逃跑,不会让齐琰恼羞成怒吧,她一时慌乱,根本没有时间想个万全的计策。   .   齐琰睡了个好觉。   许久没有这般安心,他抱着虞枝枝,像是握着一团软棉。   天光渐明的时候,他终于睁眼醒来,他手臂上没有察觉到重量,往边上一摸,却是空的。   齐琰猛地坐起,没有看到虞枝枝的踪迹。   他脸色霎时变了,顿了半晌,他往外叫道:“赵吉利。”   赵吉利匆忙走了进来:“殿下。”   在外头听见齐琰平静的语气,他感到分外不妙。   齐琰问道:“她去了哪里?”   赵吉利昨天大半夜听见宫人禀报说虞昭走了出去,他当即去找,却没来得及。   今早的消息,虞枝枝已经出了宫。   赵吉利小心回答:“虞娘子已经出了宫。”   齐琰依旧平静:“好。”   昨夜,齐琰察觉到虞枝枝的热情,他心中惴惴不安的情绪终于消散,他决定醒来的时候,就告诉虞枝枝,他原谅她的欺骗。   虞枝枝心里有他。   他以为,虞枝枝可以再次属于他。   可是她又一次跑了。   齐琰起身,穿戴齐整,走了出去。   他骑一匹快马,来到白氏山下。   他很快找到上次来过的地方,敲门,一个老妪板着脸开了门:“你找谁?”   齐琰这次礼貌许多:“请问,枝枝在这里吗?”   黄姆妈硬邦邦地说:“不在。”   然后关上了门。   齐琰在外面等了片刻,认真考虑要不要将门拆下来。   门又一次开了,只开了一个门缝,虞枝枝在门后露出了眼睛。   齐琰冷着脸道:“开门。”   虞枝枝小声说道:“先说好,你不会报复我吧?”   齐琰冷哼:“我当然要报复你,你应当做好早就做好准备,一个女郎从我手里逃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虞枝枝嘴唇动了动,不安说道:“不会要对我先奸后杀吧?”   齐琰冷漠看着她:“可以考虑。”   虞枝枝眨眼:“可以不杀吗?”   齐琰垂着眼默许。   虞枝枝又问:“可以不奸吗?”   齐琰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她的脸上移过,而后直视她:“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哐当。   虞枝枝关上了门。   又加了一把锁。 第62章 窗户纸。   洛京的天变了。   先是张贵妃被人弹劾生活奢侈,天子因此暂时收了她的金印,而后脾气暴躁的张大将军辞官挂印而去。   因为张贵妃失势,代王一党更加猖獗起来。   街上,有人纵马飞驰,一年老跛脚的老伯走过,被撞翻在地,马上之人却一鞭子抽了下去,老伯皮开肉绽,倒地呻.吟许久,然后再也不动了。   人人敢怒不敢言。   那纵马之人是代王家奴。   家奴凶恶,乃至于此。   代王纵奴杀人的事没有被按下去,濯龙园中,在湖心钓鱼的天子听了周节提起这事,面色略有不快。   周节退了出去,正巧遇见董泰。   董泰面露讥讽:“天子的心在代王这里,外人的三言两语怎能动摇?周公冒失了。”   周节哂然一笑,两人疏离又客气,只有他们心里明白,他们早就不死不休了。   董泰进去面见天子,他躬身问道:“陛下,代王听了洛京的传言,心中很是不安,要求见陛下。”   天子颔首。   天子在湖心亭等待齐琢,不料先过来的是薛良玉,片刻前他派人去请了薛良玉过来弹琴。   天子沉吟道:“你先回去。”   薛良玉眼角有些发红,看上去带着未消退的惊慌,她点头就要退下。   天子叫住了她:“……你遇见了什么人?”   薛良玉嗫嚅着唇,半晌低下头:“没、没有。”   天子烦躁挥手让薛良玉走了。   又过了片刻,董泰走过来,告诉天子,代王来了。   天子扔开钓竿,脸色发沉:“让他回去。”   董泰悚然一惊。   天子不见代王,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苗头。   .   京中的波谲云诡与普通人似乎没多大关系,天未亮,就有卖菜的小贩挑担穿梭大街小巷。   尤怜走出宅子,反锁上了门,在小贩那里买了些菜,她挎着篮子往西市上去。   虞枝枝坠亡后,尤怜在这原本为虞枝枝准备的宅子里为她守灵。   一年前的事仿佛已经没人记得了,连同虞枝枝心中诛宦的大事也没人再提起。   尤怜心下微叹,但渐渐觉得平静的日子也很好。   她逛完了西市,就往回走。   尤怜没有注意到,有人在马上看她。   第二日上午,有人敲响了她的门,自称主家姓高的奴仆站在门外,对尤怜说,高议郎看中了她,想要讨她为妾。   尤怜抄起棍子就将这人打走,还骂了他家高议郎一顿。   她说:“这么大的宅子都是我的,我看得上做你家的妾?还有那个姓高的是谁?缩头缩脑不敢出来,想女人想疯了?”   这奴仆回家,添油加醋对高赫说了一通,高赫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女郎。”   隔了一天,他亲自登门去见尤怜。   于是这两人一来一往熟悉起来。   尤怜思来想去,虽然她觉得高赫很对胃口,可他是代王的人,她便设法给赵吉利传了信。   赵吉利回信告诉她,高赫也许和代王不是一条心,让她见机行事。   尤怜恍然大悟,这高赫找上她,可能也是看中她背后的赵王。   这是存着反心啊。   两人真真假假地来往着,尤怜对高赫也没抱有多大希望。   可是有一天,尤怜家里遭了贼,这武夫匆忙赶到了,衣裳都没有穿戴好。   高赫狠狠揍了贼人一顿,认真地提议:“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个宅子不安全,不如嫁给我,我和你一起守着。咳,你别误会,我不是贪图你的宅子。”   他这次没有说纳妾,而是说娶妻。   尤怜晕晕乎乎地答应了。   婚后,尤怜不愿意离开宅子,她说要为故人守墓。   高赫问道:“谁?”   尤怜说:“虞将军的女儿,虞枝枝。”   高赫面色古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虞女郎没死,前几天虞昭虞郎君在洛京买了新宅,说是接回了寄居在幽州本家的虞女郎,你没听说过?”   尤怜微张着嘴愣了半天。   她忽然吸了一口气:“我记得,虞娘子那时候给了我一个匣子,叫我好好放着,我觉得那是她的遗物,从来没动过……”   她慌忙奔进屋里,将那匣子上的铜锁砸开,脸面放着一封信。   尤怜打开,果真看到了虞枝枝的交代。   虞枝枝没死。   真是太好了。   .   虞枝枝和黄姆妈在洛京新购了宅子,趁这个机会,编造了虞昭从幽州接回虞枝枝的故事。   虞枝枝于是恢复了女子身份,只在必要的时候用虞昭的身份来应酬。   虞枝枝端着清水走进屋内,她将铜盆搁在榻边的小几上,用帕子拧了水,然后坐在榻上,一点一点擦拭着虞昭的额头。   她细致地做完这件事,端起银盆就要离开,黄姆妈抱着小虞念走了进来。   小虞念已经有了一岁多,长成白白胖胖的模样,现在咬着手指头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黄姆妈欣喜地对虞枝枝说:“女郎,念念会叫人了,”她逗弄着小虞念,“叫啊,快叫娘啊。”   小虞念跟着黄姆妈学了半天,终于将含糊的音响亮地喊了出来:“娘!”   虞枝枝顿时感到眼眶都湿了,她快步走了过来,抱起小虞念:“再叫一声,叫啊。”   可是小虞念手舞足蹈起来,没有满足她娘亲的小小心愿。   虞枝枝和黄姆妈正逗弄着小虞念,方岐走了进来。   黄姆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小虞念说:“叫一声爹。”   虞枝枝有点尴尬:“干爹。”   黄姆妈不在意:“她哪里叫得出‘干爹’这两个字,你在难为她。”   方岐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他提起了自己的来意。   “我从前有幸和杜神医学过几天医术,杜神医在这种昏迷之症上很有造诣,前几日,我听说杜神医回来了。”   虞枝枝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起来:“那、那快带我,带着昭弟去见他吧。”   方岐有些无奈地皱了一下眉:“只是这个神医的脾气实在坏,我前几日就去了,却吃了闭门羹。”   虽然方岐这样说,但虞枝枝仍然存着一丝希望,这日下午她就跟着方岐去了那杜神医处,果然如方岐所说,那杜神医大门紧闭,对敲门声充耳不闻。   虞枝枝每天都去,这样过了好几天,她不由得急躁起来,都想要翻过篱笆闯进去,但方岐告诉她不可这样做。   若令杜神医不快,他是绝对不会帮忙的。   黄姆妈见虞枝枝面露忧愁之色,犹豫着问道:“女郎,不如……求求那位?”   虞枝枝不置可否,她心虚杂乱地拿起茶盏,没拿稳,水溅出来了一些。   那位赵王殿下时不时会来拜访。   虞枝枝开始很是担惊受怕,害怕他一发疯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她暗中做了打算,准备好再来一次金蝉脱壳。   她提心吊胆地等着,但齐琰一直很是规矩。   齐琰会提前三天下拜帖,得了允许才登门拜访,像一个守礼到古板的老先生。   但虞枝枝觉得,这更诡异了。   今日,又是齐琰拜访的日子。   黄姆妈匆忙找来一套男装要给虞枝枝换上,虞枝枝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了,未免多此一举。”   虞枝枝穿了一身简单曲裾,随意挽了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其余再无点缀。   但即便这样简单装扮,也让黄姆妈一时看愣住了。   “女郎就该做女子装扮,天天穿着郎君的衣裳,真是浪费了夫人给的天生的美貌。”   虞枝枝笑了笑,并不言语。   没过多久,齐琰登门。   齐琰没有带人,就他一个孤零零地过来了。   虞枝枝在院中给他煮茶,两人隔着石桌相对而坐,温和礼貌地谈了早春的茶,井里的水等细碎的事。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暗了。   齐琰起身道别,虞枝枝站起来送他。   齐琰走到门口,脚步缓了,虞枝枝跟在后面没有叫他。   他抬脚走出了门槛。   虞枝枝推着门要去关。   齐琰猛地回头,挤了进来,他面色难看,这一阵子的温文尔雅果然是装的。   齐琰恶狠狠问道:“你有麻烦,怎么不知道来找我?”   虞枝枝抬眼看了他,又垂下眼睛:“我求殿下,殿下会帮吗?会有要求吗?”   齐琰气闷,他的确想要虞枝枝用软软的语气和他说话,想要虞枝枝乖顺可爱。   但用要挟得来的顺从,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齐琰想了一会,自己否定了,于是气也倏然消散。   但他面上依旧是有些别扭,他自顾自往石桌边上坐了,一边倒茶一边慢悠悠地说:“我看那个杜医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和你老师一个样子。”   虞枝枝也坐下,耐心说道:“范师也是你的老师,殿下。”   齐琰并不承认:“他是言齐的老师,不是我的。”   齐琰放下茶盏,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我觉得,你对我们两人的关系有些误解。”   虞枝枝一愣:“什么?”   齐琰说:“你觉得向我开口求助是‘交换’吗?或许,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   他认真望着虞枝枝,像是在诱导着虞枝枝说出什么话来。   虞枝枝突兀地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但她死也不开口说出齐琰希望她说的话。   一些点破他们两人关系的话。   她说:“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宫吧。”   齐琰没有找理由赖下去,他起身,虞枝枝再一次将他送到了门口。   齐琰还没走出去,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焦子阳傻笑:“表兄,你在这里啊。”   然后他看到了虞枝枝,他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脸颊爬上可疑的红晕。   “你一定是虞昭的姐姐吧,我是他的好友,虞昭向我提过你,很多遍。”   虞枝枝感觉到,身侧的齐琰仿佛在浑身发着寒气。 第63章 女儿。   焦子阳那天夜里见到了虞枝枝,他感到心神荡漾。   这就是一见钟情吧,焦子阳这样想着。   他还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喜欢的就是这种模样,他不是龙阳癖。   想清楚了这一点,焦子阳感到神清气爽。   当焦子阳的母亲大长公主知道他最近对一个女郎神魂颠倒的时候,大长公主当机立断:“请媒人来。”   焦子阳怔怔:“母亲。”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道:“你也不小了。”   大长公主没揭破的是,她知晓一些儿子的小秘密。   这些天焦子阳总是有些浑浑噩噩的,还和结交了一些爱好南风的朋友,这让大长公主大惊失色。   幸好她打听了,焦子阳只是和这些新朋友们聊聊心事,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因此,当她知道焦子阳对女郎感兴趣的时候,她火急火燎开始筹备起来。   .   虞枝枝看到媒人登门的时候,愣了半晌,她犹疑问道:“求娶我?”   媒人点头,喜笑颜开地说:“是大长公主府里的郎君。”   虞枝枝难以置信:“焦郎君?可他才见过我一面。”   媒人道:“这才是缘分呢。”   虞枝枝不信这缘分,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了媒人。   媒人灰溜溜回到公主府,一来二去将事情讲清楚了,大长公主不是糊涂人,她没有纠缠,听了只有一句微微的叹息:“可惜了。”   焦子阳大受打击,他来到了虞家,想要试图挽回一下。   焦子阳掩住失落,礼貌登门,向虞枝枝道了歉,说自己实在是太鲁莽,他回家反思过,的确人少有人见了一面,什么都没谈妥就贸然派遣媒人上门。   焦子阳试探着问道:“女郎大约对我有误解,我不是轻浮的人,日后我们可以多来往一些。”   虞枝枝看出焦子阳是想要在来往后,再提他荒谬的求亲,她忙打断了他。   “多谢郎君垂爱,但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恐怕不是郎君的良配。”   焦子阳以为虞枝枝有暗疾,他忙说道:“我不在意女郎有什么难言之隐……”   虞枝枝制止他:“此事往后不要再提,行吗?”   焦子阳郁闷,可被拒绝到这种地步了,他也实在没脸继续纠缠,他无奈点头。   焦子阳回到公主府,也许是表情有些沉重,满府没人敢和他说话。   他在书斋里枯坐到了半夜,侍女悄声进来,告诉他有人登门拜访。   焦子阳问:“是谁?”   侍女摇头:“不知。”   焦子阳慢吞吞起身,暗地里对这个来客很不耐烦,他还在磨蹭,那人就走进了他的书斋。   焦子阳一愣:“表……表兄。”   他的表兄齐琰黑着脸,问他:“你做得好大事!”   焦子阳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诚心问道:“表兄,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大半夜地跑了来?”   齐琰强压着心头火气,问道:“你遣了媒人去虞家求娶虞氏女?”   焦子阳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   他的确这样干了,然后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未来也没有一丝可能性。   齐琰见焦子阳不说话,心中火气愈盛,他说:“不许去虞家求亲!”   语气急促,近乎严厉。   焦子阳惶惶抬着头,看见齐琰的神色在烛火中有些可怖,焦子阳觉得他的眼中有森冷的杀机。   焦子阳悚然一惊,而后说道:“不、不会去了,而且虞昭的姐姐今天,拒绝了我。”   焦子阳的神色十分黯然。   两人喜悲却不同,齐琰露出微微的笑意:“是吗?”   齐琰往门口走出,脚步也莫名轻快,而后他忽然停住了脚,他转头,缓缓说:“不,你要接着求亲。”   焦子阳愕然:“什么?”   他说:“可是虞昭的姐姐并不会嫁我。”   齐琰冷笑:“正是如此,我才让你去求亲。”   焦子阳一头雾水地看着齐琰走出门外。   齐琰方才心中有一个想法划过。   那日虞枝枝醉酒,他纵容了自己,虞枝枝出奇地顺从,回应都有些热情的意味。   他以为这就是心意相通,拥着虞枝枝睡去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可是虞枝枝走了,开始对他不冷不热。   齐琰对这样的关系感到烦躁,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得知焦子阳求亲的事,齐琰感到暴怒,但当他听说虞枝枝拒绝了焦子阳,他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一个契机。   焦子阳的求娶,或许能够逼迫虞枝枝主动来求他。   .   虞枝枝没有想到,焦子阳是这样难缠的一个人。   她以为她和焦子阳说得够清楚了,可焦子阳开始像牛皮糖一般缠上她,虞枝枝感到焦头烂额。   屋内,虞枝枝将小虞念从摇篮中抱起,黄姆妈在她身边说道:“其实……焦郎君也不错。”   虞枝枝无奈道:“姆妈,你又开始了。”   黄姆妈哂然一笑。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来报,说焦子阳又上门了。   虞枝枝低头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小虞念,忽然间有了一个主意。   虞枝枝抱着小虞念去见了焦子阳,焦子阳看着她怀中的婴儿,如受雷击。   他指着小虞念道:“这是你的、你的……”   虞枝枝点头:“是我的女儿。”   焦子阳不死心地说道:“这样问或许有些冒失,尊夫还在人世吗?”   虞枝枝一愣,犹豫了半晌,说道:“在。”   焦子阳再无话可说,他失魂落魄地离开。   焦子阳在府里喝了大半宿的酒,他发酒疯的时候,齐琰过来了。   齐琰皱眉:“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今夜,齐琰的心情同样不痛快。   他料想焦子阳不依不饶的求娶会将虞枝枝推到自己身边,但事与愿违。   虞枝枝没有找他,甚至他主动登门的时候,虞枝枝也根本没有提起这一件事。   齐琰心中隐隐的烦躁越来越难以忍受了。   焦子阳看到齐琰走过来,他一把抱住了齐琰,鼻涕眼泪乱流:“表兄呜呜呜……”   齐琰觉得他对焦子阳又生了杀意,他正在费力将醉酒的焦子阳扒开的时候,听见焦子阳含糊地哭诉着:“虞昭的姐姐,原来早就嫁人了。”   齐琰身子一僵,声音干涩:“什么?”   焦子阳继续说:“今日她抱着女儿来见我……哪里来的狗男人竟然捷足先登!”   齐琰手臂上青筋浮起,他太阳穴跳动得厉害,他抓住焦子阳的肩膀,用力到焦子阳都感到疼痛难以忍受起来。   齐琰声音有些不稳,问道:“她嫁人了?”   焦子阳点头。   齐琰问:“她生了别人的女儿?”   焦子阳不明白齐琰为什么要将他说过的话再问一遍,他回答:“对。”   齐琰松开手,力道一卸,焦子阳往后摔到在地,屁股摔得生疼。   齐琰在三更天来到虞家。   他没有提灯,一个人敲开门。   门房一下子没瞧清楚,等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恶鬼似的男人的时候,差点叫出来。   齐琰没有理会门房,径直走进了虞枝枝的屋内。   虞枝枝还没歇息,屋内点着暖黄的光,婴儿的啼哭声让人感到发狂。   齐琰听见虞枝枝在耐心哄着婴儿。   “念念,娘的乖囡囡,今夜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闹腾呢?”   她轻轻地哼了几句哄孩子的歌,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念念”“囡囡”,然后说道:“是想爹爹了?乖啊乖,过几日爹爹就来看念念了。”   咚的一声,木门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击,摇摇欲坠。   虞枝枝回头,她吓了一跳,看到齐琰的瞬间,下意识就要将小虞念藏在身后。   门口的齐琰隐在黑暗中,犹如恶鬼。   他的声音浸着寒意:“是谁的?”   虞枝枝咬着唇,像是要哭出来,她摇了摇头。   齐琰看见虞枝枝的反应,心中的寒意像是无尽的深渊,他存着一点希冀问道:“是……我的吗?”   虞枝枝轻轻说道:“不是。”   “好。”齐琰留下一个字,他转身走进黑暗中。   虞枝枝冷冷看着齐琰走远,寒风从破损的门中灌了进来,虞枝枝无措地瘫坐下来。   她从西内出逃后,应当和齐琰再无关系,但看见这样的齐琰,除了害怕,她竟还有一些担忧。   齐琰回到宫中,他没有表现得很异常,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平静的。   但赵吉利一见了他,就吓得面上惨白,他问道:“殿……殿下,是毒症又发作了?”   齐琰看向镜中的自己,原来他竭力表现得平常都已经这样可怕。   他一向游刃有余,唯二的两次失态,都是为了虞枝枝。   齐琰觉得头痛欲裂,他赶走了宫人,往床上栽倒。   他浑身滚烫,梦境却冰凉黏稠。   他梦见虞枝枝身侧站着面目模糊的男人,虞枝枝穿着大红的嫁衣,伸手去牵那个男人。   齐琰想阻止,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虞枝枝和那个男人走入洞房。   虞枝枝听不到他,看不见他。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齐琰从噩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他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思来想去依旧很不甘心。   他有些挫败地意识到,虞枝枝不会主动走向他。   齐琰披衣起身,再次在夜里来到虞家。   虞枝枝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身上被人锢得发痛,有人在她耳边喃喃道:“过去一年的事,我不在乎,但从此往后,你只许看我。” 第64章 你冷静一点。   什么人……   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虞枝枝被折腾醒了,睡眼惺忪之际看见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她要叫出声,就被齐琰用三根手指将口唇塞满了。   “可恶的骗子。”齐琰咬牙切齿说道。   虞枝枝睁大眼睛呜咽。   骗子?她怎么了?   齐琰的压迫让她感到不太舒服,她挣扎起来,但齐琰按住她,不为所动。   自白氏山以来,齐琰一直与虞枝枝保持着不至于让她惊恐逃跑的距离。   但现在,彬彬有礼的假象彻底撕破,他眼中有浓黑黏稠的情绪在翻滚。   虞枝枝登时感到害怕,浑身僵硬起来。   哗啦一声,她的衣裙被撕破,冰凉一丝丝地往她的腿往上爬,齐琰的手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双腿往上对折。   虞枝枝吸了一口气,她咬牙说道:“齐琰,你冷静一点。”   齐琰不为所动,他的手指触到了蔷薇的花瓣,他面色更黯:“你不想我?”   虞枝枝瑟缩了一下,她声音发颤,却努力保持镇定:“你要弄伤我吗?”   齐琰沉默着,他有摧毁一切的冲动,可又忍不住疼惜,这更让他气恼。   齐琰冷着脸,抽开虞枝枝的腰带,然后覆在她的眼睛上,往后打了一个死结。   虞枝枝猝不及防,陷入一片昏暗中,她有些慌乱地问:“你想做什么?”   齐琰冷笑:“你说呢?”   他缓缓地咬着虞枝枝的唇瓣,声音冰冷地说道:“我说过,若你背叛我,我就要打断你的腿,日日夜夜弄你,”他按压虞枝枝的唇,欣赏着虞枝枝的唇被他按得发白,然后一点一点重新充满血色。   虞枝枝不敢作声,她觉得今夜的齐琰不太对劲。   齐琰的手抚过她的腿,虞枝枝一动也不敢动,害怕他真的发了病将她的腿给打折。   眼睛看不见,触觉格外生动起来,她感到齐琰的呼吸轻轻浅浅落在她的膝上,游离不定。   虞枝枝不由得紧张起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心中出现了荒谬的场景,她蹙着眉,手往下,揪住齐琰的发,颤抖地制止他:“不要这样……”   齐琰抬起头,声音带着莫名的笑:“可是你很高兴,不是吗?”   他撑着身子起来,凑在虞枝枝唇角又要吻她,却被虞枝枝一把推开:“脏!”   齐琰说道:“你自己的东西也要嫌弃?”   虞枝枝闭着眼睛开始装死。   齐琰从身后贴近了她,将她分开。   屋内响起婴儿细细的哭泣声,虞枝枝一惊。   身后的齐琰动作一顿,他放开了手,似乎要抽身离去。   虞枝枝害怕他迁怒小虞念,忙按住他的手:“不要走。”   齐琰身子僵硬。   虞枝枝软软地哀求:“我还没有到。”   齐琰将虞枝枝的头按进枕头中,手腕上青筋贲起。   ……   虞枝枝精疲力竭,她感到齐琰情绪暴躁,动作也毫不留情。   她毫不怀疑齐琰的话,他会日日夜夜折磨她这个叛徒的。   虞枝枝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再来一次叛逃。   但齐琰忽然从背后用力抱住了她,声音颤抖着:“别再离开。”   虞枝枝仰头,莫名其妙想到那日齐琰发烧时候可怜兮兮的样子。   虞枝枝没有力气去多想,她闭着眼睛,渐渐陷入昏睡。   齐琰却依旧不知疲倦。   窗牖透出微光,齐琰在被褥中将虞枝枝揽进怀里,他轻轻揭开虞枝枝覆在眼上的丝带。   他满足喟叹,维持着动作,舍不得抽身离开。   齐琰拥着虞枝枝,忽然眉峰一动,虞枝枝身子有些发烫。   他用手一探,发现虞枝枝额头滚烫。   齐琰顿时心慌,他轻轻摇晃虞枝枝肩:“枝枝,醒醒。”   虞枝枝蹙着眉,两颊酡红,像是很不舒服的模样。   齐琰抬起头看了一眼屋内,发觉昨夜门没有关好,冷风吹了一宿,而虞枝枝昨夜被他折腾的时候,并没有好好穿衣服。   齐琰心下懊悔,忙将虞枝枝露出在外面的手臂塞进了被褥中,他披衣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笨手笨脚地给虞枝枝掖了掖被子。   齐琰正要往外去唤医师,门却被人推开了。   黄姆妈走了进来,看见从虞枝枝屋里走出来的男人,她愣住了。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拿扫帚将这个男人赶出去。   但齐琰面色发沉,黄姆妈不敢轻举妄动。   齐琰说道:“枝枝发烧了,快去请个医师过来。”   黄姆妈一怔,她快步走了进去,用手试了试虞枝枝的额头,然后发现被褥下的虞枝枝竟是光溜溜的。   黄姆妈转头对齐琰怒目而视。   齐琰不为所动,皱眉扬声道:“来人,去请医师过来。”   黄姆妈看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暗卫对齐琰鞠了一躬,又退了下去。   .   黄姆妈将齐琰从屋内赶了出去,给着虞枝枝擦洗了身子,又服侍她穿了衣裳,给她额上覆上湿帕,做完这些后,医师过来了。   医师诊过脉,说道:“女郎近日忧思颇重,身子本就弱,昨夜又受了凉,因此才病成这样。”   黄姆妈本以为是齐琰昨夜将她家女郎折腾成这样的,她一直瞪着齐琰,听了医师的话,这才撤开了目光。   黄姆妈点头说道:“女郎近日的确有些烦恼。”   医师说:“那就是了……我开一副药给女郎,只是,喝药归喝药,让女郎不再烦忧才是正经。”   医师细细嘱咐着,黄姆妈认真回答着,一时间两人都将杵在这里的齐琰忘干净了。   齐琰打断他们:“什么事?”   黄姆妈回头看着他,她犹豫着。   她觉察到女郎和这位殿下的关系有些奇怪,如果贸然求了这位殿下,会不会将女郎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呢?   黄姆妈说道:“还是问女郎自己吧。”   黄姆妈送走了医师,又煮好了药,她走进来要服侍虞枝枝吃药,忽然虞念哭了起来。   黄姆妈看向了屏风后,昨夜门坏了,幸好虞念睡在暖阁里没被冻着。   她看着看着,忽然感受到另一道视线在冷冷地看着屏风后。   黄姆妈警觉起来,悄悄移了几步,挡在屏风前面。   齐琰淡淡移开目光,说道:“把药给我。”   黄姆妈不解:“什么?”   齐琰冷冷道:“那边小崽子醒了,将她抱走,很吵!”   见齐琰不打算对虞念动手,黄姆妈松了一口气,她将药碗搁在小几上,抱着虞念飞快走了出去。   齐琰弯腰端起药碗,他走到榻边,小心翼翼扶起虞枝枝。   他甚少做这些服侍人的事,甚至可以说他根本没做过这种事,因此,他的动作都稍显笨拙。   他伸手将虞枝枝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然后舀了一勺药汁,递到虞枝枝唇边。   虞枝枝根本就不张嘴,她往后躲了一下,药汁悉数泼在齐琰的衣襟上。   齐琰沉默了一下,他的洁癖的毛病如今像是好转了一些,这样他都没有跳开。   齐琰再次舀了一勺,递到虞枝枝唇边,这次,虞枝枝刚一扭头,齐琰就顺势收回了手。   他低头搅了搅药汁,说道:“是你自己不要这样吃的。”   他端起药碗,往口中灌了一口,然后捏过虞枝枝的下巴,虞枝枝这次想要后退,却被齐琰牢牢地掌住后脑勺。   一点一点,虞枝枝终于喝下了整整一碗。   齐琰用自己的衣袖擦拭着虞枝枝的唇边,然后将她小心地塞回被褥中。   他探了探虞枝枝额头上的帕子,又用冷水打湿,拧干净,覆在虞枝枝额头上。   他寸步不离守在虞枝枝身边。   过了不知多久,齐琰听见虞枝枝微弱的声音:“阿昭……阿昭,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阿爹、阿娘……我一定要为你们沉冤昭雪。   我一定要找到你们。   ……杜神医,求求你见见我,救救我弟弟。”   她像是在说梦话,断断续续地喊着爹娘和弟弟。   齐琰垂下眼睛,感到心抽抽地疼。   虞枝枝走后的那段时间,他打探过虞家的消息,父亲战死,母亲失踪,弟弟昏迷不醒,全家人都背负着污名。   她不是没见过黑暗,却坚守了本心。   齐琰用手抚过虞枝枝的脸,自言自语道:“我是个混蛋。”   到晚上的时候,虞枝枝的烧退了,却还没有醒来,齐琰起身回头望了她一眼,掩上门,回到了宫中。   他召来赵吉利:“去打听杜神医的事。”   赵吉利不多时就回来了。   “奴婢打听清楚了,那个杜神医的医术神乎其神,但据说脾气特别怪,只医治他感兴趣的人,其余一概不理会……”   齐琰皱了眉,他果然很讨厌这些沽名钓誉的人。   他并不觉得这个所谓的神医有真本事,但是回想起虞枝枝蹙着眉说梦话的可怜样子,他愿意去试一试。   若见了杜神医能让虞枝枝心情好一些,那也算有些作用。   天色已是蟹壳青,齐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知道这一宿已经过去,他没有丝毫睡意,站了起来:“备马。”   赵吉利劝道:“殿下一宿没睡,还是歇息片刻……”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齐琰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忙闭上了嘴。   杜神医住在洛京郊外山脚的一处草庐中。   清晨,童子见了草庐外的客人,一个是穿着大氅稍带倨傲的男子,一个是面皮净白无须的中年人。   那个氅衣男子寡言少语,童子只和那中年人交谈了几句。中途,中年人避开年轻男子,悄悄告诉童子,他们是宫里的人,这氅衣男子是宫里的大人物。   童子小小年纪却很镇定,真有些仙风道气的模样,他对赵吉利点头,转身走进院内,关上了门。   赵吉利回头看齐琰,似乎看见他额上青筋跳了几下。   赵吉利忙劝道:“也许这个杜神医是真有本事。”   赵吉利以为齐琰要发火,但奇异地是齐琰忍了下来。   童子关上门后,原本的仙风道骨的气度消散无踪,他嘀咕道:“真让老东西掉到大鱼了。”   他咚咚咚地跑进内室,对呼呼大睡的杜神医叫道:“老东西,宫里的殿下要见你!”   杜神医从榻上栽倒下来,他是个贼眉鼠眼的中年人,听清楚了童子的话大喜,他急匆匆穿了鞋走了出去。   但他脚步一顿,折返回来,他捻着鼠须一般的胡子:“宫里的殿下……我要好好晾他一晾,有了这个垫脚石,为师就要名声大振了。”   童子点头:“先前你花样百出,又是一天只治一人,又是让人三顾茅庐也不出门的,结果也没折腾出个名头。”   杜神医面皮一抖,抄起身边的药杵,就往童子身上招呼。   童子轻巧一避,笑嘻嘻地逃了。   草庐外,齐琰和赵吉利静静立着。   赵吉利时不时紧张看齐琰一眼,担忧齐琰耐心用完的时候,会不会命人将这杜神医捉起来乱棍打死。 第65章 是谁先表白?   虞枝枝醒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   她躺在榻上并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齐琰昨夜发疯冲到了她屋内,她半推半就地委身于他。   虞枝枝眼睛睁大,她想起,昨夜齐琰分明听到了虞念的哭声,而后……而后她缠住了齐琰。   齐琰什么都没有问。   他其实发现了虞念的存在!   虞枝枝想要起身,却感到浑身酸疼没力气起来,她听见有人站在廊下说话,说话声氲氲氤氤的,听不太真切。   先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郎君的病因,老夫已经尽在掌握……”   他像是吊人胃口一般,故意停顿了一下。   黄姆妈急促问道:“如何?”   陌生人半天不说话。   “咳!”似是赵吉利咳嗽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他。   陌生人终于纡尊降贵继续说:“需老夫每日施针三次,”他打了一个哈欠,“但老夫精力毕竟不足啊。”   “亏你还是个悬壶济世的医师。”   虞枝枝这才听出来齐琰也在外面。   齐琰说完话,这医师说话的语气终于没那么讨人嫌,他退让一步:“不如将虞郎君送到我住的草庐,我就勉为其难,替他治上一治。”   外面声音嘈杂起来,似乎是在商量如何动身。   虞枝枝听了个大概,心中涌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如果她没有猜错,屋外和黄姆妈说话的人,正是她求过几次,却不得入门的杜神医。   门外响起脚步声,是黄姆妈端了药走了过来,她进来就发现虞枝枝醒了,连忙小步走了过来。   黄姆妈将虞枝枝扶起做好,问道:“女郎感觉如何?烧褪了吗?”   她边说着便探了探虞枝枝的额头。   虞枝枝手肘撑在榻上,急忙问道:“外面说的是什么事?是阿昭的病有得治吗?”   黄姆妈欣慰地叹了一口气:“是啊。”   虞枝枝好奇问道:“先前我们去拜访过杜神医,每日都去,每日都不见,怎么陡然间请动了他?”   黄姆妈说道:“是赵王殿下。”   今日黄姆妈说起齐琰倒没有多少敌意。   虞枝枝道:“齐琰?”她缓缓思忖着说道,“是……杜神医遭到胁迫吗?”   黄姆妈摇头:“也不算是,赵王殿下昨天在草庐外站了整整一天一夜,杜神医大约被赵王殿下打动了。”   虞枝枝有些吃惊,她知道齐琰一向不屑于对这些人低头的,他先前也明明说过杜神医是沽名钓誉之辈,他看不上。   让心高气傲的齐琰低头,虞枝枝想象不到原因。   虞枝枝越过黄姆妈,看向了窗外。   窗外梨树上的梨花稀疏,泥地上落满了碎玉般的花瓣,虞枝枝忽然问道:“昨天下了雨?”   黄姆妈说:“下了一场暴雨。”   虞枝枝咬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齐琰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有些踌躇。   齐琰问道:“好些了?”   虞枝枝看了一眼齐琰,又飞快低下眼睛:“好了。”   齐琰说:“那个杜神医已经答应了救虞昭,现在我让人准备着马车,事不宜迟,马上就去。”   虞枝枝撑着要起身:“我去收拾……”   黄姆妈按住了她:“女郎只需好好休息。”   齐琰说:“放心,我带着他过去。”   黄姆妈却说:“小郎君有我就行了。”   虞枝枝看着黄姆妈,黄姆妈越过齐琰,走到门外,说道:“你们好好说说话。”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黄姆妈就合上了门。   虞枝枝一怔。   齐琰站在门边,他停在那里有一会儿,终于抬起脚,脚步缓慢走了过来:“前夜是我莽撞了。”   齐琰开始承认他的错误,这是第一回 ,虞枝枝感到稀奇。   齐琰说:“那时我很生气……你……算了……”   说到这里,他显然激动起来,话说了一半,面色颓唐起来,他说,算了。   虞枝枝一时有些心虚。   和齐琰之前,她和别人有了孩子,这对高傲的齐琰,是个很大的打击吧。   她早就料想到齐琰知道这个消息会暴怒,前夜他的确有些失控,但一觉醒来,他就恢复正常了?   虞枝枝感到不可思议。   难道,他是想和她划清界限,不再来往?   虽然心口有些酸涩,但虞枝枝勉强说道:“多谢殿下,往后我和虞念不会再打扰到殿下。”   齐琰眉心猛地一跳,他趋身按住虞枝枝,眼敛忽然红了一圈。   “你不能这样对我。”   虞枝枝吃了一惊:“殿、殿下……”   她几乎感到齐琰要哭了。   齐琰将她搂在怀里:“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虞枝枝整张脸埋入齐琰肩上的锦缎中,她仰着头,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齐琰问她:“你心里,从未有过我吗?”   虞枝枝犹豫片刻,轻轻说道:“有的。”   虞枝枝听见齐琰闷闷地笑了,他说:“既如此,从前的事我不提,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养着虞念,待她如同亲生。”   虞枝枝闭上眼睛:“好。”   齐琰的怀抱真的很舒服,虞枝枝贪念着他身上淡淡的旃檀香,几乎昏昏欲睡。   但齐琰推开她站了起来。   他背对着虞枝枝,抬着下巴说道:“方才有沙子入眼,你不要瞎想。”   虞枝枝无语了一阵,温柔说道:“是吗?我没注意到。”   齐琰紧绷的身子松泛了一些,片刻他,他又说:“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但一定不许有下次了!”   虞枝枝握住了齐琰的手:“余生我只要殿下一人。”   齐琰回握住虞枝枝。   虞枝枝说道:“前夜我病了,发了高烧,好像在梦里说了阿昭的事,殿下听到了?”   齐琰没有回答。   虞枝枝继续说道:“听说殿下昨天去求了杜神医,昨夜下了暴雨,殿下当心着了风寒。”   齐琰背对着她,干脆否认:“我体弱多病,当然不会站一整天,我让苍青站的。”   虞枝枝愣怔,松开了手。   她听见齐琰哼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片刻后,赵吉利走了敲了门,虞枝枝让他进来,他环顾了一圈,问道:“虞娘子,殿下不在这里吗?他去了哪里?”   虞枝枝说道:“他出去了,去向不知,我没问。”   赵吉利急得不行,抱怨了两句:“殿下已经有两宿没合眼,昨天还在雨中站了一天一夜,再不休息休息,可是要病倒的,但殿下不听人劝,若娘子见到了他,千万劝他一句。”   虞枝枝直愣愣地看着半空,出了一会儿神,她问道:“昨天苍青跟你们去了吗?”   赵吉利不知虞枝枝为何要问起苍青,说到苍青他也一肚子话,他说:“娘子快别提了,苍青那小子自从和素君公主解开心结,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整日在素君公主那里腻歪,他如今不是殿下的死士,反倒像是公主的死士。昨日素君公主偷偷出宫玩,他告了假去陪素君公主。”   虞枝枝回想着齐琰方才的反应,叹口气:“真是不坦率的人。”   自己淋了一天的雨,却偏偏嘴硬不承认。   虞枝枝对赵吉利说:“若我看见了殿下,我会嘱咐他休息的。”   赵吉利忙说:“多谢娘子。”   赵吉利走后,齐琰去而后返,他走进来,像是对方才自己的举止表现很是懊恼,他说:“我方才说了‘离不开你’吗?那是言过其实,我……”   虞枝枝抱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腹上:“我离不开你。”   齐琰怔住了,片刻后,他慎重问道:“你在对我表白?”   虞枝枝说:“是,我想要殿下看清楚我的心意,”她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殿下,不要胡思乱想,快歇息吧,赵吉利说你两天没合眼了。”   她松开手臂,仰头去看齐琰,诧愕看到齐琰耳尖红透。   齐琰结结巴巴说:“让女郎先表白,这也不对……”   “殿下将方才你说的‘我离不开你’当做是表白,那殿下就先我一步了。”   “那不是……好吧,就当是吧。”   虞枝枝笑着掀开被褥一角,将齐琰往里拉:“过来小睡片刻。”   齐琰僵持了一下,终于对怀揣温柔刀的虞枝枝投降。   他紧紧抱住虞枝枝,将头埋入她的发间。   两天没合眼,他的确困倦,这一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第66章 父女俩长得真像。……   杜神医的草庐那边时不时传来好消息,虞昭苏醒有望。   与此同时,因为虞枝枝先前用虞昭的身份在白氏山打响了名号,朝廷有意征辟他为郎官,上任只是时间问题。   虞枝枝抽空去了白氏山一趟,得知范华已经跃跃欲试,书信联系了一众士人,准备着搞一场浩浩荡荡的舆论之争。   虞枝枝问过齐琰,他和张贵妃这边也做好了许多准备。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时机。   虞枝枝在虞家小院子里给齐琰煮茶,两人谈得有些不欢而散。虞枝枝才提起她和范华的打算,就被齐琰打断:“你不许去以身涉险。”   虞枝枝暗叹,劝慰道:“殿下,若我不去揭露当年之事,有谁更适合呢?”   齐琰淡淡道:“虞昭。”   虞枝枝哑然。   齐琰说:“虞昭不日就要苏醒,他去很适合。”   虞枝枝垂眸道:“前面的事都是我做的,到头来却推给阿昭,这全无道理。”   齐琰说:“他若是你虞家的男儿,就该去做这件事。”   虞枝枝没接话,两人一时间没了言语。   这时候,院门外走来了黄姆妈。   黄姆妈脸颊红红,走过来的时候还喘着气,她眼神透亮,说起话来激动异常:“女郎、小郎君他、他……”   后面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少年坐在轮椅上,清隽苍白的模样,他看着虞枝枝:“阿姐……”   “阿昭!”   虞枝枝什么都顾不得,几乎是扑了过去。   姐弟相拥,虞枝枝哭了个昏天黑地。   最后,是齐琰走过来,将虞枝枝从虞昭的膝上扶起来的,虞枝枝这时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只能歪在齐琰身上。   齐琰手臂虚虚搂着虞枝枝的腰,低头看向了他的小舅子。   虞昭虽是笑着,可语气不是很客气:“赵王殿下,一直以来多谢对家姐的照顾,先前虞家寥落,家姐不能自保,从今往后,我会好好护着家姐。”   虞昭向虞枝枝伸手:“阿姐,过来。”   虞枝枝擦干了,这才发现齐琰在人前搂着她。   她推开了齐琰的手,来到虞昭身边,并没有注意到齐琰脸色发黑。   虞枝枝问道:“阿昭,想吃什么吗?还是想歇息一下?”   虞昭拉着虞枝枝的手,略带撒娇地说:“想和阿姐单独说说话,我们姐弟二人许久没有好好说会儿话了。”   虞枝枝噙着泪点头:“好。”   虞枝枝推着虞昭的轮椅走了一小段路,这才想起齐琰还在后头,她对齐琰说道:“殿下,阿昭醒来,家里事有些多,你先回宫吧,其余的事,来日再说。”   齐琰却摇头:“阿昭的事,是你的家事,同样是我的家事,无妨。”   虞枝枝愣了神,慌忙说道:“好、也好。”   虞枝枝将虞昭推进屋内,小心放下毡帘,怕虞昭受到风寒,她担忧问道:“你的腿……”   虞昭摇头:“不碍事,不过是几年没有醒,腿脚发软,使不上力,那杜医师说了,好好调养,是能正常走动的。”   虞枝枝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虞昭扭头,望了一眼门外的齐琰,他皱眉道:“阿姐,醒来后,我听姆妈说了你的事,你先前一直被那个人胁迫吗?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再落入那个人手中的。”   虞枝枝红了脸,说道:“不、不算胁迫,也有几分心甘情愿的……别说我的事了,说正经事。阿昭,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当年的事……”   说到这个,虞昭面上的轻松一扫而空,他看起来有些沉郁。   虞昭往后扫了一眼:“这件事……阿姐请赵王进来吧。”   .   当年,虞昭要追随父亲虞阳北击鲜卑,虞阳为了锻炼虞昭,也为了不因提携后辈而落人把柄,于是一封信将虞昭举荐到了驻扎在高柳县的东路大军将领赵丰帐下。   赵丰既不投靠士人,也不是阉党,但那个深夜,代王齐琢来到了他的营帐中。   齐琢的封地是代国,原称代郡,离高柳县不远。但齐琢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在齐琢的命令下,赵丰屈服了,他同意大军缓行,眼睁睁看着虞阳绕后到鲜卑王庭去送死。   那个夜里,虞昭因报告军情来到赵丰的帐外,一不小心听到了齐琢和赵丰的密谋。   他心下震惊又愤怒,但脚步轻微往后退,他知道这里很危险。   然而,帐中的齐琢很警觉,他发现了帐外的人影。他拿起弓箭立刻追了出去。   虞昭抢了一匹马,狠狠抽动马鞭,只想逃出这个地方,赶到云中郡给父亲报信。   身后一只飞箭破空而来,射中了虞昭的后背,虞昭跌落马下。   虞昭仰倒在草地上,感到不远处齐琢在缓步走来。   他望向了胸口的箭,血汨汨往外冒着,虞昭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他仿佛记得齐琢狠狠踩了他的头,他晕死过去,反而因此被认为再无活路,从而捡回了一条性命。   虞昭用平静的话讲起从前的惊心动魄。   虞枝枝咬着唇,唇上都出了血痕,她恨恨道:“是齐琢!”   齐琰沉思着说道:“虽有你的证言,但你毕竟是虞将军之子,恐怕以你的一面之词说服不了父皇,也罢,聊胜于无。”   虞昭说:“那个夜里,我将胸口的箭矢看清楚了,上面錾刻着齐琢的名号,是他的箭,于是我趁着他来之前,将箭拔下,埋进土里。若派人去寻,定能找到。此箭可证明,齐琢的确在那个时候去了高柳县,他本不该在那里!”   听到这里,齐琰和虞枝枝面色一凛。   三人交谈一下午,虞枝枝看虞昭面色渐渐发白,知道他才苏醒,不应当太过劳累,于是和黄姆妈一起,收拾了床铺让虞昭歇息。   虞枝枝从虞昭屋里出来,和齐琰一起站在廊下。   方才还是晴天,忽然间下起了细雨。   细雨疏风中,虞枝枝对齐琰说:“其实,向天子澄清当年这事,也许没有那般危险,殿下觉得呢?”   虞枝枝偷瞄了一眼齐琰,说道:“难道殿下觉得,你护不住我?”   齐琰转头看她,看了她许久,叹口气:“你倒是信我。”   虞枝枝抱着齐琰的腰,笑嘻嘻往他怀里靠:“我当然信你。”   虞枝枝在齐琰怀里耐了一会儿,余光看见黄姆妈从长廊另一边走来,她看到虞枝枝和齐琰二人的时候,脚步一顿有些踌躇起来。   虞枝枝慌忙从齐琰怀里起来,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姆妈,阿昭哪里有什么事吗?”   黄姆妈说道:“小郎君在歇息,没什么事。”   虞枝枝等着黄姆妈说事,但黄姆妈支支吾吾半天没说个清楚,虞枝枝看了一眼齐琰,发觉齐琰用混合着气愤和委屈的神色看她。   虞枝枝咳了一声,对黄姆妈说道:“姆妈,有是什么事就直说吧,殿下不是外人。”   黄姆妈骑虎难下,说道:“是念念醒了,哭着要娘亲抱。”   虞枝枝略带尴尬地移开眼睛,对黄姆妈说:“我这就过去。”   虞枝枝和黄姆妈离开,只留下齐琰一人在廊下孤独看雨。   不知是什么时候,赵吉利走了过来,赵吉利对齐琰说道:“殿下,既然已经决心不追究虞娘子从前的事,为何要对虞娘子的女儿心怀芥蒂呢,虞念年岁这样小,大了之后,只会将殿下当做生身父亲对待。”   齐琰拧着眉毛,思绪转圜了几回,终于妥协:“说得也是。”   他往虞枝枝屋子那边走过去,还没进去,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殿下怎么过来了?”   “听说阿昭醒了,特意过来贺喜。”   “方师兄,你也来了?”   “我也是听说阿昭的事,这才赶过来瞧瞧的。”   齐琰不太愉快地看见了齐琅和方岐。   虞枝枝怀里的虞念见了齐琅和方岐却很愉快,齐琰看见,虞念伸出了白白胖胖的手,扒拉着齐琅的衣襟,口中含着:“爹……爹爹……”   齐琅面露喜色:“会叫爹爹了,好闺女,爹爹抱。”   齐琰一下没站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惊得赵吉利叫道:“殿下!”   屋内,方岐在说话:“念念不可厚此薄彼,”他逗弄着虞念,“快,叫爹爹。”   虞念啊了许久,终于也喊了方岐一声“爹爹”。   方岐笑得合不拢嘴。   赵吉利忙对齐琰说:“殿下!殿下别急,说不定不是您想的那样!”   齐琰一下甩开赵吉利,冷着脸走到虞枝枝屋里,站在三人中间。   齐琅忽然见到齐琰,看见齐琰面色不好,乖乖地叫了一声:“皇兄。”   方岐也恭敬行礼:“赵王殿下。”   方才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齐琰问道:“怎么一回事?”   虞枝枝结结巴巴地将认干爹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齐琰终于面色稍霁,但他面色依旧有些发冷,他说:“往后不许让她随便叫外人爹爹。”   齐琅笑了:“皇兄,这样说不对,这屋里谁是外人?谁又是内人?”他顿了一下,“况且,念念恐怕还不认得你吧,对念念而言,你才是外人。”   齐琰冷笑:“枝枝是我的妻子,念念是我的女儿,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齐琅一怔,他看向了虞枝枝,想要看都虞枝枝否认,但虞枝枝怔愣之下却什么也没说,像是默认了要嫁给齐琰的事实。   这下轮到齐琅和方岐神色黯淡。   两人借口要去看望虞昭,心情沉闷离开了这里。   齐琰走上前一步,关上门,转头看虞枝枝。   虞枝枝陡然间手足无措起来,她问道:“妻子?”   齐琰抬着下巴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虞枝枝低头小声道:“没后悔。”   齐琰伸手:“过来。”   虞枝枝扭捏了一下,闭着眼睛扑了过去。   摇篮里,传出细细的哼唧声,齐琰的怀抱一僵,他感到虞枝枝要推开他去看虞念,他反而用劲掐住了她的腰:“别管她。”   虞枝枝嗔道:“殿下!你才说念念是你女儿,有这样无情的父亲吗?”   齐琰认真说道:“可能有。”   虞枝枝一把推开他,走到摇篮边上,弯腰抱起虞念。   齐琰靠在门边,因受了冷落而闷闷不乐。   虞枝枝抱着虞念走向了齐琰:“殿下,抱抱她。”   齐琰冷着脸:“虞枝枝,不要得寸进尺。”   虞枝枝不管不顾开始扯齐琰:“抱一下她嘛。”   齐琰僵着脸,抱起了虞念,看着手臂中小小的一团,齐琰感觉很奇异。   虞念皱了一下鼻子,齐琰忙问道:“她好像要哭,是不是不舒坦了,这样抱对吗?”   虞枝枝偷笑,回想起方才齐琰的别扭,他应当是对初次认识这个小家伙感到紧张吧。   虞枝枝看了一眼齐琰和虞念,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大一小格外融洽,也许,他们是有父女缘分的。   虞枝枝小心问道:“殿下觉得怎样?你……讨厌念念吗?”   齐琰绷着脸,半晌才说:“一想到她的另一半血脉,就很讨厌……但想到她是你生下的,倒是有几分可爱。”   虞枝枝不得不说是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齐琰的臭脾气,这样的开始已经算是不错了。   虞枝枝走了一会儿神,忽然听见齐琰语气有些傻乐地对她说:“小东西吐了一口泡泡。”   虞枝枝望过去,看见虞念咿咿呀呀地往齐琰脖子上蹭,而她的嘴角还挂着晶莹的涎水。   齐琰表情一僵,他问道:“这丫头做了什么?”   虞枝枝憋笑:“大约是将口水涂到殿下身上。”   齐琰皱着眉,像是在极力忍耐,他片刻后略带自欺欺人地说道:“小东西吃得干净,口水也不脏。”   屋外传来吵嚷声音,虞枝枝听出来,是那个不太着调的杜神医。   虞枝枝担忧虞昭病情,推门走了出去。   齐琰抱着奶娃娃,他望了一眼摇篮,犹豫了一下没有将虞念放下,而是抱着她跟着虞枝枝出来。   赵吉利一望安静抱娃的齐琰,差点眼珠子都瞪出来。   虞枝枝问向杜神医:“杜神医,阿昭怎么了?”   杜神医说道:“没什么事,”他看向了齐琰,“噢,赵王殿下,您说过,虞昭治好后,要亲自登门道谢的,我已经广发书信邀人来草庐做客,不知您哪一天登门呢?”   虞枝枝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这杜神医是个仙风道骨的高人的,没想到是个这样爱自抬身价的人。   但,还好他是有真本事。   虞枝枝偷眼看齐琰,不知他对于这种将他当众当猴耍的行为,会不会赫然而怒。   然而,齐琰只是平静点头,甚至捏了捏虞念的小胖手。   杜神医放心一笑:“多谢殿下,哎……父女俩长得真像。”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虞枝枝焦头烂额,这杜神医频频浇油点火,真不知他这身得罪人的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齐琰缓缓转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说道:“不,念念并非我亲生。”   杜神医不以为然:“一看就是亲生。”   齐琰深深皱眉,忽然望向了虞枝枝:“念念她、多大了。”   虞枝枝不安说道:“一岁半了。”   “一岁半……”齐琰若有所思,他双眸亮了起来,问,“是在西内的时候……”   “殿下……”虞枝枝咬唇看他。   齐琰回神,冷淡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   等众人都走后,齐琰问道:“是离开西内之后?”   虞枝枝摇头:“是……是在西内之前。我都以为那是一场梦,那日,我虽张贵妃娘娘去往白马寺,那个夜里……”   齐琰猛地握紧虞枝枝的手:“你是说,白马寺?”   虞枝枝懵懂点头。   齐琰伸手,将虞枝枝揽进怀里,他一手抱住虞念,一手搂着虞枝枝,轻声道:“你这个糊涂虫……”   虞枝枝不解:“什么?”   齐琰温言告诉她:“那夜同样是我,念念,就是我的女儿。”   虞枝枝一怔。   虞念似懂非懂地抬起头,对着齐琰和虞枝枝啊了一声。   似乎在嘲笑她的两个糊涂蛋父母。 第67章 结局(上)   北宫,天子寝殿。   皇帝噩梦惊醒,慌忙叫人:“来人!”   董泰走了过来,一脸担忧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说道:“你出去,叫周节过来。”   董泰低头的时候,脸上显出一丝忧心忡忡,他声音却平稳:“是。”   董泰望着周节走进天子寝殿,只感到心惊肉跳,他想,天子会不会开始厌弃他?   他猛地摇了摇头。   不会,他身后的代王,是天子最宠爱的儿子。   周节来到皇帝身边,扶起皇帝。皇帝才从噩梦中醒来,有些后怕地问道:“周节,你上次说,洛京流行的童谣是怎么说的?”   周节恭敬说道:“燕啄玉,阻黄河,南北倾,不得生。”   “燕啄玉,阻黄河,南北倾,不得生……”皇帝怔怔念着,他说,“我做梦梦到了不好的东西。”   皇帝说道:“啄玉,莫非是在隐喻大郎?或许……玉是在说良玉,燕……大郎封地是代国,但自古就有燕代之地的说法,这三个字,莫非是说大郎会招致祸患?”   周节轻轻带着笑:“陛下多思了。”   他一边为皇帝捶着背,一边思绪飘远。   如今,代王权势赫赫,渐渐地,连天子都有些忌惮。代王对薛美人心中有大逆不道的想法,皇帝也有所耳闻。   这些,代王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他一直是天子最重要的儿子。   不久前,赵王齐琰派人私下找到了周节,要他将洛京童谣之事务必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这童谣当然是齐琰刻意派人传播的,然而国朝阴阳谶纬之说盛行,上至天子,下至匹夫,无人不会在意。   “燕啄玉”三字,可以看做是隐喻“琢”这一字,也让人联想起带“玉”字的薛良玉。   黄河乃国之根本,“阻黄河”所以祸事至,南北倾倒,民不聊生。   周节劝慰道:“陛下仁德,体恤百姓,广纳贤才,上天也会感念陛下的功绩,就算这童谣是真的,也是对陛下的警示,陛下当然可以避免。”   皇帝念着“体恤百姓,广纳贤才”,面上神色松泛了一些。   他强忍着头痛问道:“先前征辟了几个郎官,果真是贤才吗?”   周节说:“学问好,名声好,依照奴婢看,都是大才……其中那位云中郡虞昭,名声尤显,有人夸他,有人骂他。”   皇帝来了兴趣:“哦?为何?”   周节说:“夸他的赞扬他的品行,骂他的,只说他是虞阳之子,当然,这人究竟是好是坏,奴婢不敢妄加推断,陛下一定能慧眼识人。”   皇帝说:“朕倒想亲眼见见这虞昭,他来兰台上任的时候,带他来北宫见朕。”   周节忙道:“是。”   .   虞家深夜依旧点着灯。   虞枝枝和齐琰围在桌子边上说话,烛芯炸了一炸,火星子四溅,齐琰伸手挡住虞枝枝的手,手背被烫了一下。   虞枝枝不知该不该安慰他,这样显得小题大做,于是她装作没有看见。   齐琰哼唧:“疼。”   虞枝枝眨了眨眼:“我去拿药膏。”   齐琰道:“你吹吹。”   虞枝枝一阵无言,她起身去取了药膏,细细涂在齐琰的手背上,说道:“念念都没这样娇气的。”   齐琰一阵轻笑,收敛了故作委屈的神色,他望着低头给他仔细搽药的虞枝枝,忽然出声道:“父皇决定召见你,大约就在几天之后,那时,范公会召集士人,一齐为你父亲沉冤昭雪。”   虞枝枝抬头看着齐琰,她眸中有灼灼的光:“我准备好了。”   齐琰叹口气,却没有再多说劝阻的话。   他握紧虞枝枝的手,说:“我会护你周全。”   烛火摇晃了一下,虞枝枝笑着将头埋入齐琰肩头:“我相信殿下。”   齐琰用灭烛罩盖熄了一点明光,屋内霎时间一片漆黑。   虞枝枝不解抬起头,她看不清楚齐琰的表情,她只听见齐琰说话:“趁着念念被黄姆妈抱走……”   虞枝枝呆愣。   齐琰继续说:“我嘱咐了今晚不要将她送过来……”   虞枝枝刚想骂他哪有这样当父亲的人,就被他的唇舌含糊地堵住了。   齐琰呼吸微乱,说道:“安置吧,枝枝。”   虞枝枝头昏目晕地被放倒在榻上,齐琰一手解开了她的衣带,另一手带着她的手指探向自己:“我有多想你……”   ……   天尚未亮,齐琰就起身穿衣。   虞枝枝醒了,齐琰察觉到,他将她按回榻上,亲了亲她的唇角。   虞枝枝迷迷糊糊回应着,在齐琰松开之时问道:“这么早,要去哪里?”   齐琰说:“左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宫里的布置也要开始收尾。”   虞枝枝了然地点点头,她伸手用力抱了一下齐琰的腰:“要小心。”   齐琰亲亲她的额头:“你也是。”   早起的分别都是黏黏糊糊的。   虞枝枝在齐琰离开后,小睡了一个回笼觉,然后起身给范华写信,又去看了虞昭。   正在姐弟二人说话之际,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黄姆妈急忙进了屋,说道:“女郎,宫里来人了。”   虞昭望向了虞枝枝,立刻意识到这是皇帝要召见“虞昭”,虞昭说道:“阿姐,我去。”   虞枝枝摇头,按住了虞昭的手:“不。”   虞昭不听,他费力推着轮椅就要出门,却被虞枝枝挡住了门,虞枝枝冷静吩咐:“姆妈,将门关上。”   黄姆妈稍显犹豫。   虞枝枝再度命令:“姆妈!”   黄姆妈只好出去锁上了门。   虞枝枝来见宫中宣旨的太监,她本以为皇帝的召见会晚上几天的,但事急从权,如今已经顾不得那许多。   虞枝枝一面走一面吩咐黄姆妈:“快派人去赵王和范公那里送信。”   虞枝枝来到太监跟前,跪下接旨。   太监念完旨意,低头看少年人不悲不喜,宠辱不惊,心中暗暗称奇,他哪里知道虞枝枝如今几乎以准备赴死的心境来接旨的。   太监忽然听见不远处屋舍的门在咚咚作响,他努力忽视,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虞郎君,那间屋子是不是有人要出来?”   虞枝枝回头,淡淡说道:“是关了一只猫。”   她对太监笑道:“公公,快走吧,天子召见不可耽搁。”   太监回过神来:“对对,快随我速速进宫。”   等到虞枝枝走后,黄姆妈担心虞昭,于是将门打开,她劝道:“小郎君,既然女郎去了,你再打算做什么也是徒劳的。”   她看着虞昭扶着轮椅往前去,动作急促,慌忙拦下:“小郎君!”   虞昭咬着牙说道:“姆妈,我要立刻进宫见赵王,立刻!”   .   虞昭赶到明光殿,一路上,他愈来愈焦急。   领他入宫的太监七嘴八舌将虞枝枝面见天子的事告诉了他。   这是今日宫中吓死人的大事。   在天子召见“虞昭”之际,“虞昭”不怕死地开始说起三年前的鲜卑之战,要为背负污名的父亲讨回一个公道,将矛头对准了代王齐琢。   那是天子最疼爱的儿子,代王齐琢啊。   早在三年前,就有人暗示过天子,代王与鲜卑之败有关,那人全家都被流放交州,正是当年的太尉卢光。   而如今,一个才上任的小小的郎官,竟然也敢说起当年之事。   那“虞昭”胆大不止于此,他不光说了三年前的鲜卑大败,还拿出了代王和董泰结党的证据,翻出了当年董泰逼死并州刺史陈季一家的旧事,更别提代王逼迫民女和纵容恶奴当街杀人的丑事。   据说,当时天子震怒。   而“虞昭”没有被吓到,慢声细语地说,三年前,他因撞破代王在高柳县的阴谋,差点遭代王毒手,代王刺向他的羽箭,至今还埋在高柳县的土中。   真正的虞昭听了这些,脸色有些发白,他不住地自言自语:“完了完了。”   虞昭经过殿庭,看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虞昭问道:“那是什么?”   太监抬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为首的是范公,仔细瞧,三公九卿也赫然再列,还有数不清的士人,百官在殿庭哭请,要彻查当年之事,诛灭……”   太监将声音吞了进去。   那些人要诛灭宦党,虽然他不是他们要诛灭的董泰一党,但也感到有些害怕。   转眼间,虞昭跟随太监来到了明光殿。   但他并没有在明光殿找到齐琰。   .   殿中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皇帝面色沉凝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少年人。   她虽然是跪着的,但脊背挺得笔直。   虞枝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一时会让皇帝动怒,但只要他冷静下来,他就会回想起齐琢近日的种种出格之举。   齐琢的权势赫赫,齐琢的只手遮天……齐琢窥伺皇帝的女人。   他对皇帝的女人都开始有了野心,焉知他不会对皇帝的位置有野心?   那些事其实都刺在皇帝心中,他不会毫无芥蒂。   虞枝枝心惊胆战地用余光看着皇帝。   有些不妙。   气头中的皇帝不会冷静下来思考她的话,进而怀疑齐琢。他会一时冲动将她这样的忤逆之辈赐死。   然后才会在独处时慢慢思考,直到有一天他下定决心。   虽然她存着赴死的想法,但意识到她即将会被赐死,虞枝枝依旧开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皇帝紧锁眉心,又望了一眼殿外跪着哭请的群臣。   他感到怒气蓬发,这些人在以大义为刀,逼迫着他拔除宦党这个爪牙,生剐齐琢这团血肉。   皇帝想要将这些人通通投入大牢。   他刚抬起手,忽然听到悠悠的琴音从内殿传来。   皇帝一怔,急迫地问身边的太监:“谁在内殿?是谁在那里?” 第68章 结局(下)   突如其来的琴音打断了皇帝。   皇帝神色怔忪,急迫问道:“谁在内殿?是谁在那里?”   太监懵住,他也不知是谁在那里。   那是皇帝的内殿,谁敢无故闯入?   皇帝一把将挡在他面前的太监推开,脚步趔趄往内走去。跪在殿外的群臣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皇帝脸上浮现着不正常的激动,他怅然若失般地走进内殿,望向了屏风后坐着抚琴的女子。   这女子在弹一曲《秋月》。薛良玉也会弹,但薛良玉的琴音和这次的琴音是不同的。   这赫然就是多年前,皇帝梦中出现的那段琴音。   当年,李昭仪救了他,在他昏迷之时,他的耳边时不时响起这曲《秋月》。   可是后来,李昭仪再也不弹琴,皇帝想,也许是后来天下人谩骂她的事让李昭仪伤心了。   皇帝绕过屏风,难以置信般地去抬起女子的脸。   女子抬起头来,面容和李昭仪有几分相似,但她显然不是。   皇帝一怔:“你是?”   女子款款行礼:“臣妾李美人,李昭仪庶妹。”   皇帝拧眉,费心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位李美人是李昭仪死后,李家给送进来的女儿。   皇帝大怒:“你怎么会在这里弹《秋月》,是你偷学你姐姐李昭仪?你怎敢学她!”   面对皇帝的勃然大怒,女子镇定摇头:“不是。”   她抬着头,说道:“当年救陛下的人,其实是我,嫡姐李昭仪,并不擅长弹琴,所以,她从未在陛下面前弹琴。”   皇帝难以置信般地后退两步。   李美人说起当年的故事,这故事在她心中存了许久,一字一句都像是生了霉,发了酵。   李美人是在冷宫后才一点一点拼凑起从前的故事的。   她听说皇帝怀念故人,时常抚琴叹息,她心里却难以动容。   她无法知道,皇帝追忆的究竟是救过他的她自己,还是和他相伴良久的嫡姐。   又或许,他心中有的只有一个执念。   但将嫡姐的完美假象击碎以后,皇帝心中的执念,必然不会再是嫡姐了。   一个皇帝,怎能容忍欺骗。   还是一个持续十几年的可笑的谎言。   很快,李美人知道了皇帝的心中所想。   皇帝握住了她的双手……   .   殿前哭请的事,奇异地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多年前,同样是这样一场哭请,可是葬送了无数士人的性命。   这次皇帝态度的软化,让士人们看到了希望,与此同时,齐琢董泰一党开始寝食难安。   人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动作,但皇帝忽然派人查找当年他做藩王时,被人救下的事。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然后是开春的时候,一支深埋土中的羽箭送到了皇帝案几上。   皇帝沉默看了。   董泰察觉到不安,来到皇帝面前哭诉冤屈,皇帝似乎被他打动,温言安慰了他,告诉他因近来的风波,他需要暂时躲一躲祸。   董泰放下心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士人一喊着要诛宦,他就避开锋芒,事后,总是会官复原职。   董泰放下了宫中的事务,往宫外宅子里去修养。   就在此时,皇帝下令诛杀董泰。   董泰慌张不安,但当看到前来捉拿他的是司隶校尉高赫,他又放下了心。   “高郎君,请允我一回,我进宫面见圣上,圣上必然不会这样对我,中间定有误会。”   高赫却板着脸公事公办:“带走。”   董泰惊愕:“高议郎,你也是代王的人,我和代王垮下,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高赫手下的甲士都不安起来,高赫再度命令道:“带走!”   狱中,董泰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皇帝。   权倾一时的大宦官死在阴冷潮湿的牢房中。   得知董泰死在牢里的事情,齐琢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当范华等人齐聚殿庭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一场士人闹出的笑话,没想到,最终,笑话是他自己。   如今的齐琢被幽禁在殿中,对一切茫然无措。他请求面见父皇,但没有人理会他。   薛良玉悄悄过来见了他。   像是故交老友一般,薛良玉问候的他的近况,在齐琢略带癫狂的急迫询问中,她闲聊般地为他解惑。   薛良玉告诉了齐琢,关于他母亲的事。   齐琢怔怔,然后暴怒:“我不许你污蔑我的母亲。”   薛良玉平静离开。   不久后,齐琢在宫中病死,但已经无人在意。   随着齐琢董泰一党的倒台,三年前鲜卑之战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皇帝为虞氏一族和其他背负污名的人沉冤昭雪。   春去秋来又过一年,皇帝病重,弥留之际,他将齐琰留在宫中侍疾。   余下的事顺理成章,齐琰再度成为太子,行监国之权。六皇子齐琅被封为梁王,前往封地就藩。   在此之前,齐琅母妃张贵妃心中曾有过一番筹谋,打算借助兄长张大将军,将齐琅送上太子之位。   但齐琅志不在此,又加上齐琰很难对付,张贵妃最终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还好,齐琰没有打算赶尽杀绝,并特意为齐琅谋取一块丰硕的封地。   母子两人便开开心心前去就藩。   皇帝驾崩,太子即位。   新皇即位,群臣以后宫空虚为由,请求早日选取良家女子,充盈后宫,尤为重要的是,要尽早立皇后。   齐琰对世家大族呈上来的女郎画像不置可否,他转头就立了一位皇后。   这位新皇后的人选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倒不是说这女郎身份不配——当年的虞阳将军之女,云中郡虞氏之后,怎么也是个大家闺秀。   至于虞家的名声,那更是无可指摘,真正的忠义之辈。   但是,这虞氏女可是再嫁之身,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娃啊。   群臣看向齐琰的眼神渐渐微妙。   可不管群臣好说歹说,齐琰就是下定了决心要娶这虞氏女做皇后,态度分外强硬。   大婚当日,勤勉的新皇破天荒地旷了三天早朝。   三天后,齐琰抱着皇后宫外的女儿上了朝。   古板的儒生们胡子都要拔断了。   整个早上,大臣们一面严肃地禀事,一面听见皇帝的便宜女儿用奶呼呼的声音说道:“爹爹、爹爹……青州水灾是什么意思……   爹爹,交州平叛是在做什么……   爹爹,我要他手上的大白板子……”   而以手段凌厉,喜怒不定著称的新皇,用群臣难以想象的耐心对小姑娘一一解答。   最后,新皇看向了底下站着的九卿之一,掌管皇族名籍的宗正,宗正瑟瑟发抖,以为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犯了天子的忌讳。   而天子却说:“将你的笏板拿来给公主看看。”   宗正一阵无语,只能照做。   宗正递完笏板,忽然回神,方才天子说了,公主?   他惊呼道:“万万不可啊陛下,这于理不合!”   齐琰皱眉:“为何?”   宗正道:“她……并非皇室血脉!”   齐琰冷冷盯了他许久,然后扫视众人:“你们竟然是这样以为的。”   他将小虞念抱了起来,小虞念骄傲地抬起下巴。   齐琰冷冷道:“朕的,亲生的。”   .   三日罢朝后,果然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齐琰忙完已经到了夜里。   细雨蒙蒙,齐琰亲自掌灯,独自来到皇后的寝殿。   云帐中传来呢喃:“陛下回来了。”   虞枝枝困倦地问着,显然是酣睡才醒。   齐琰轻手轻脚放下灯,坐在榻上,俯身亲了亲他的皇后。   虞枝枝迷迷糊糊地回应,半梦半醒之际,她还在想,这个人都已经荒唐了三天,怎么还会有这样好的精力。   很快,虞枝枝的困倦消散干净,她眼眸湿润,双颊酡红,用双手推举着齐琰的胸膛,撒娇道:“小心吵到孩子。”   齐琰哼道:“你忘了?前几日我让念念迁宫了。”   虞枝枝望着齐琰的动作,她兀自红了脸,羞涩不已,她用衣裳蒙着面:“怎么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齐琰忽然想到了什么,恶狠狠道:“说到念念……我今日才知道,那些大臣在想什么,他们以为念念是你和别人生的。”   虞枝枝心虚说道:“这不怪他们,就连我们自己也曾经以为……”   春夜细雨,齐琰勾住虞枝枝微汗的下巴,他眼底藏着温柔,还藏着说不清的委屈:“想清楚了再说话,谁是念念的爹?”   虞枝枝抱着齐琰的腰撒娇,唧唧哝哝告诉他:“当然是你。”   殿外,疏风细雨,顷刻间变成狂风骤雨。   梨花落了满地,被雨点砸得狼狈。   寝殿灯亮了半宿,帝后细细私语无人听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