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首辅落魄时 作者:戈锦 第1章 烧火的鹿琼,诩山的宴席   已至深秋,昨日又赶上大雨,诩山的山路便有些泥泞。   鹿琼背着柴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去,她步履沉重,明显有些吃力。   诩山是有主的山林,住着一姓许的秀才,诩山本来叫做许山的,秀才嫌太直白,便改叫做诩山,许秀才独居山上,难免空虚,故而时不时邀三五书生,在山间亭子里开个小宴。   开宴要用的人手,许秀才家中是不够的,因此他雇了山脚鹿家村几个健壮妇人给他做工,从烧火到做饭一应俱全,于农家来说,去给秀才们做饭,是了不得的活计,家里的孩子说不定都能沾上文曲星的才气,因此都很珍惜。   鹿琼也是许秀才开宴厨房里的一员——专门烧火的。   许秀才吝啬,并不肯多雇人砍柴,因此鹿琼要自己砍了柴火带去厨房,她也不过十六岁,背着比她还重的柴火,还碰上雨后山路,难免吃不上劲来。   但这种沉重还可以忍受,真正让鹿琼害怕的是不远处的山林间传来的哗笑声。   她隐约能听见几个称呼,什么“李兄”、“许兄”的,这群人好几次都会接一个“谢兄”,想来这次许秀才主要要请的,便是这位“谢兄”了。   鹿琼不认识“谢兄”,但她知道“李兄”是谁。   那是宝丰县里头一号的浪荡子,唤做李保成,因他年轻,又有秀才功名,很受宝丰县里的花娘们喜欢,这人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仍常年宿在花楼里,据说遇见合他心意的女子,也会买了回府,做没有姓名的通房。   村中年长又有智慧的娘子们,提起李保成这种年轻人,是又嫉妒又嫌弃的,一面提溜着儿子的耳朵,要他们也考个秀才回来,一面又告诫儿子们,莫学了李保成成日宿在花楼中。   鹿琼很怕遇到李保成。   鹿家村有个姑娘,就是被李保成瞧上,李秀才已经娶城里的小姐为正妻,农女只能被一顶小轿抬进李家,成了“没有姓名”。   再有消息就是过年,父母想去瞧一瞧女儿,才知道女儿某天早上已经成了李家井里一具泡大浮上来的尸体,凋谢的悄无声息。   而且许秀才本来挑的厨娘也不是她这样的年轻姑娘,她出现在许秀才面前,恐怕会丢了活计。   鹿琼垂了眼,慢慢从山路走进旁边的山林里,继续艰难地向上爬,在心中佛祖大帝地胡乱拜了几拜,希望别和书生们碰上。   只是天不遂人愿。   她在山间行走,又背了那么重的柴火,比书生们的步子慢了不少,身后书生们的谈笑声也越来越清晰了,鹿琼心里一慌,踩断了地上一根枯枝。   声音清脆可闻,她祈祷那群书生不要听到,自己慢慢缓着脚步后退,躲到了一棵树后面,鹿琼感觉有一道目光似乎掠过她,又很快移走。   鹿琼心里害怕,可除了祈求这群书生快快离开,她也不知道做什么。   风刮动树林,满山林的哗哗声,鹿琼听见许秀才的咳嗽声,还有个大胆的书生嬉笑起来,说道:“许兄的山中,可是藏了什么精怪?”   许秀才不耐烦道:“哪有什么精怪,最多是只兔子。”   那书生又道:“我倒觉得是个清丽佳人,许兄你府里可有女娘,是不是姿色不错?”   许秀才虽然举人无望,但自持清名,自然不肯应下这种浪荡话,他语气严肃起来:“李兄说什么话,我府中只有厨下有几个能干上活的健壮妇人。”   这个李兄恐怕就是李保成,鹿琼心跳如鼓,唇抿得很紧。   李保成果然是个浪荡子。   李保成一拍手,乐道:“那我更要看看了,要是个山间的精怪瞧上了我,今日不去一探芳容,岂不对不起厚爱?先说好,既然许兄府里没有佳人,那山中若真有了佳人,可必须是我的。”   又笑着道:“谢兄你可不准来,你来了,便是什么精怪都瞧不上我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   鹿琼脸色苍白,手心已经出了汗意,要是李保成进来真掳走她,她又该如何?   她有些后悔走这条路了,一般来说,她们厨下要比主客早到半个时辰,所以平日她也走这条山路,比从林子里穿过轻松。   可今天太不巧了,许秀才他们居然也早来了半个时辰。   要现在跑吗?可人跑动起来,声响更大,她是跑不过这群健壮男子的,可要是那个李保成非说她是精怪,她又该怎么办?   被当成精怪是很可怕的,杀人犯法,可杀精怪不犯法,秀才有功名在身,杀了她也不会有事的。   毕竟她家人也不会为她撑腰,就算鹿琼今天死在这里,除了三千里外的姐姐,没有人会在意。   可鹿琼还想好好活着。   还没等鹿琼想好怎么做,那个谢兄开口了,声音比诩山的泉水还沁人心脾,他并没有接李保成的话,反而对许秀才道:“谢某幼时学过几年弓箭,剑术也略懂些,可为主人一探究竟。”   许秀才也烦李保成这半个泼皮,生怕李保成非要他抵赖个山中精怪,忙道:“那便劳烦谢兄了。”   鹿琼并不知道许秀才所想,她只知道那个“谢兄 ”要来了,她握紧刚刚从柴火中取的木条,缩在树后面,心中暗暗决定。   要是“谢兄”也是个李保成这样的浪荡子,或者描绘她是什么精怪,她,少不得掷出木条,转身就跑。   人跑了,总比当做无名无姓的精怪好,就算被杀,她至少也尽力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鹿琼看见“谢兄”居然也是个少年人,山林里树荫影影绰绰,可也能见他肤色莹白,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端正俊秀的五官。   就连那身白衣,都是一尘不染的。   鹿琼不识字,想不出来太多夸赞的词语,只知道这是她见过最俊秀的少年,比冬日碎瓦上的积雪还干净漂亮。   “谢兄”显然看见了她,那双桃花眼在她手里的木条上停了停,眼神一瞬间微变,他们隔的不远,遥遥对望的距离足够鹿琼看见对方微微挑起的,凌厉的眉峰。   但“谢兄”的目光又在她身后的柴火上打了转,回到她脸上,他并没有多看鹿琼,垂眼忽然笑了,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敛去后不再吓人,他对鹿琼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转身退回了山路。   “谢兄”声音也是清凌凌的:“没什么精怪,大概是只兔子罢了,说起精怪,我记得《搜神记》里倒有个故事颇有意思,李兄可听过?本县父母官是极爱干令升的,李兄不妨看看。老父母是正经进士出身,前途远大,我辈若能得其提点,定能受益颇丰。”   李保成考过秀才后,便无心功名,对父母官的厚爱也没兴趣,但自有有兴趣的人在旁讨论,李保成支支吾吾回了两句,一群秀才裹挟着他向山上去了,自然也忘了说什么精怪。   鹿琼待那群人走远了,才瘫到地上,她感觉脸上湿湿的,一抹脸,才发现居然满脸的泪痕。   厨房做饭都是要柴火的,她换了条不同的方向,背着柴火飞快地上山了。   *   她到厨房时候还好,没误了其余人的活,就是领头的鹿大娘眉毛一挑,训斥道:“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耽误了贵人的事,可有你好看!”   这样骂了几句话,鹿大娘才发觉鹿琼眼圈是红的,她心里一突,把真心话说了出来:“可是慧娘欺负你了?”   鹿琼忙摆手:“三妹没有欺负我,我也很好。”   鹿大娘不好管别家事,只在心里叹气,指了指灶台,让鹿琼去烧火了。   这一屋子厨娘,除了鹿琼,都是膀大腰圆的鹿家村妇人,对鹿琼家的事都很了解,此时都暗暗摇头。   ——鹿琼家也不是什么大事,村里哪个不知道,有了后娘,亲爹也就成了后爹,人心隔肚皮,前头生的孩子,就不算亲生的了而已。   鹿琼并不知道鹿慧难得蒙了回不白之冤,她活干得利索,不但烧了火,还切得了菜,忙上忙下地打下手,这时候贵客们已经快要开宴,外头小厮和花娘们等着侍奉了,妇人们也加快了手上的功夫,并没有功夫闲谈。   等菜肴上了几波,主人家和客人们要开始闲聊,厨房里也吃些剩下的,平日难得见的鸡鸭鱼肉,就也可以一边做活,一边说些话了。   鹿大娘便道:“今个席开得早,你们可知道为何?”   鹿琼摇头。   鹿大娘有了这一个配合的,已经能继续说下去,道:“今日主人家要宴请一位贵客。”   她神神秘秘道:“据说是家在江南那边的富家子,只是祖居宝丰,要不是去年官家说,科考寻人作保只能找籍贯这边的,贵客才不会回来呢。”   鹿大娘就是那种村中年长又有智慧的娘子,她有个儿子,明年就要下场考秀才了,以她的家资,要不是为了给儿子带回秀才家的文气,她是不会来做厨娘的。   也因为家中有个读书人,鹿大娘懂很多村里人不懂的,比如官家说了什么。   鹿琼仰慕地看着鹿大娘。   鹿大娘道:“据说老父母都想把女儿嫁给这位贵客,这可是了不得的好女婿,又漂亮又聪明,也不知道贵客会和谁家结了亲。”   几个妇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了些城里富户的关系,不远另一褐衣妇人冷哼了声:“谁知道是个什么人,许秀才的贵客,哈。”   满屋静了一静,鹿大娘被噎地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吩咐道:“莫要闲聊了,都快干活!”   虽说她们是给许秀才做工,不好说主家的过处,但许秀才是个什么人,这群妇人是都知道的。   他考了二十年也没考上举人,现在就是广交朋友,为人作保挣些资费,他在宝丰这片的儒林小有些名气,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但要说他和他的座上宾们有什么前途,却是没多少的,真正苦学的书生,也不与他们交游。   褐衣妇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继续道:“怕是老父母瞧不上这人!再说,和李秀才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人?”   李保成名字一出来,完全没人讨论了,只有鹿琼拨动柴火的噼啪声。   鹿琼垂眼,在火光里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尽管没有资格替他说话,但她还是在心里默默反驳:那样漂亮的眼睛的主人,还帮了她,肯定不是坏人的。   *   归家已是深夜。   没了沉重的柴火,她近乎轻盈地跑到家后门,正门已经上锁了,她扒着土墙两下跳进去。   靠后院的屋子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是鹿慧,她比鹿琼小一岁,但因为吃得好,看起来比鹿琼还壮实一圈。   她低声道:“钱呢!”   鹿琼垂眼,从怀中取出十个铜板。   鹿慧面露嫌弃,但手上麻利地抓了过来,一面低声数落:“你就不懂多找些活?懒东西! ”   鹿慧知道自己这怯懦的姐姐不会反驳什么,更何况鹿琼死了娘,姐姐远嫁,没有撑腰的人是没有反抗的资格的。   果然,鹿琼只是含着胸,讷讷说了句:“我找不到更多的活。”   鹿慧冷笑一声,隔窗推了她一把:“滚吧!”   鹿琼住在角落里的屋子,那也曾是她大姐的住处,鹿家的房子还是当初迎娶鹿琼她娘时候盖的,当时是村里最豪富的屋子,但当初高氏嫁过来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两个女儿只能争到最小的一间偏房。   不过鹿琼无暇思考这些,她快步进屋,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剩下的五个铜板,两个补进腰带里,两个拿出来放在枕头下,剩下一个的则藏在地洞中。   铜板厚厚的铺满了地洞里的匣子,就这月光,鹿琼眼睛终于亮起来。   枕头下已经攒了十个铜板,可以请个书生写信给姐姐了。   至于匣子里那些——她总要找机会从这个家逃走的。 第2章 信,陆妈妈,谢兄   鹿琼起得很早,她已经烧水做了饭,鸡才开始打鸣。   鹿家除了小弟鹿秀,其余人是没有资格躲懒的,其中鹿琼又必须最勤快,不过今天鹿秀难得起早,他进了厨房,很不客气地舀了一大碗粥,两口喝完了,一抹嘴巴准备出门。   出门前,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就着泛白的天色打量了几眼鹿琼,嘿的冷笑了一声。   鹿琼垂着眼,只当没听到,把饭摆好,又过了一会儿,鹿老爹和朱氏、鹿慧依次出来,各自喝了粥,去做自己的活计了,等所有人都吃了饭,最后锅底一点锅巴才是鹿琼的早餐。   ——这也是她的小心机,鹿家人都不爱吃焦糊,如果没有锅巴,鹿琼是没有早饭的,可顿顿有锅巴就会挨打,还会没有第二顿饭,怎么把握这个度,鹿琼花了几年才琢磨透彻。   等所有人都出了门,鹿琼也要出门了。   宝丰县不大,鹿家村是宝丰县里的富村,离县城也不远,走路过去约莫半个时辰,鹿琼把铜板装进袄里,低头快走。   她脚步称得上轻快——今天她要去给姐姐写信。   鹿琼不识字,但她也有自己的办法,每年,她会请一个老童生帮忙写信,然后把信托付给一队向北的商队,他们和鹿大姐夫家有些生意往来,每年会在宝丰停留半个月,给鹿琼她姐姐的消息,外加带走鹿琼的信,放到北边鹿大姐夫的商铺里。   鹿琼已经这样做两年了。   钱是偷偷攒下来的,许秀才那边的活,从去年开始就涨成十五铜板一次,鹿琼没和鹿慧说,还按十铜板一次交,自己一次就能攒下五个,时间久了,居然也有一小小匣子。   老童生就住在城边,进城要一个铜板,九个铜板是老童生的润笔费,鹿琼熟门熟路地找过去,可却发现老童生家居然换了门。   是实木的,刷得很红,非常气派威武。   老童生是很穷苦的,出于一种同是穷苦人的怜悯才会帮鹿琼写信,他绝对换不起这样的大门,鹿琼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正在踌躇要不要敲门问问,旁边的小院里探出来一个带着抹额梳着灰白发髻的脑袋。   是邻居大娘,她道:“是找程童生么?莫找啦,程童生三个月前已被儿子接走,去享福啦。”   “去了哪?这我哪知道,老童生脾气古怪得紧,走了也好。”   鹿琼低头应了,向大娘道谢,缓缓离开了巷子。   好人有好报,她该为,老童生高兴,可想起要给姐姐寄信,鹿琼来时的轻快全无。   她攥着手里的九枚铜板,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想要请人写信,除了老童生,就只有书院里的穷书生会干,但最穷的书生,她攒的一匣子铜板也是买不回来一封信的。   鹿琼挣这些铜板,已经不容易。   她做的活不少,但未出嫁的女儿,挣的报酬都要交给家里,之后自然落不到鹿琼手中,真正能让她偷偷存点钱的,也就是许秀才家的活。   按理说,鹿琼这样的姑娘,许秀才为了清名,是不会特意招的,许秀才真正要的是鹿琼的后娘朱氏。   可朱氏偏又动了别的心思,眼看儿子读书上是没什么希望了,她就想把女儿嫁给个读书人,因此给秀才做活的大好机会,自然要给鹿慧。   可鹿慧哪砍得了柴?再说了,厨房里工作,也见不到秀才们,鹿慧一点也不想去,便让鹿琼去干活,钱要经鹿慧手再交给家里。   所以鹿琼才有了这一个珍贵机会。   她在路边茫然了一会儿,最终微垂着眼,换了个方向过去了。   她要去探望陆妈妈了。   陆妈妈是个很精神的老太太,身子骨健朗,她曾是江南那边大户人家主母的陪嫁,年纪大了,主家给她恩典,放她回老家由娘家侄子供奉养老。   按照陆妈妈的说法,等她回了老家,才发现娘家侄子已经没了,她又没脸回主家,索性在宝丰县住了下来。   老太太家安在县衙旁边,日子还好,就是有些重活笨活,她年纪大了,总是做不成。   鹿琼和她意外相识,之后看老太太不容易,自己只要来了城,就来替老太太做些活。   都过得不容易,鹿琼很愿意帮别人忙。   鹿琼叩门,陆妈妈嗓子响亮:“是我们琼娘来了。”   陆妈妈约莫有什么喜事,眉眼舒展,脚步都轻快了很多,她握着鹿琼的手,心疼道:“可怜孩子,这天气手怎么冰成这样,快进来暖和。”   鹿琼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浅浅笑了下。   她素来是沉默的,陆妈妈也知道,只说了句:“等会莫急着走,吃胡饼,配羊汤。”   羊汤和胡饼都是鹿琼平日吃不到好东西,更何况陆妈妈做得一手好菜。   鹿琼长这么大羊汤胡饼只吃过两次,都是在陆妈妈这里。   鹿琼踌躇了一下,道:“您别忙啦,我今日家中还有些事,要早些回去。”   她本想说起姐姐的信,可又觉得,陆妈妈就算知道,也不过白白替她担忧而已,不如不说。   陆妈妈愣了下神,却也没再问,叹息着抚了抚鹿琼脑袋,小姑娘日子是不容易的,她也知道,这些日子她也在寻思办法,能不能帮帮小姑娘。   也许能求求少爷,陆妈妈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更何况少爷这回来,也是有事的,她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劈柴、烧火、打扫屋子,其实也就几样,陆妈妈是个干净讲究的老太太,家中其实没什么活的。   只是今日与寻常不同,鹿琼心细,发现陆妈妈家里似乎备的米面粮油多了,平日里无人过去的主间门前拦的锁也不见了。   除此以外,屋子里明显有些陆妈妈做不成的活也被做了,瞧陆妈妈的样子,她也没发现活计轻省了。   像是多了一个人的痕迹。   鹿琼只做不知道,但多打了几桶水放好。   陆妈妈则在自己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两件衣裳。   “琼娘莫忙了,”她笑呵呵的,“快来试试。”   “这里衣你穿进袄子里,”陆妈妈拉着鹿琼的手,心疼地捂着,“悄悄穿起来,谁也不知道,好歹暖和些。”   鹿琼摇头,把衣服塞回去,“妈妈自己留着吧,我瞒不过去的。”   陆妈妈一个老太太,自己过的也不容易,鹿琼再没见识,也懂得那衣服入手厚实丝滑,明显是上好的料子,她年轻,这种暖和料子还是留给陆妈妈好。   陆妈妈争不过她,叹息着收起来了衣服,想了想,从厨房悬着的篮子里取出来两个胡饼,塞给鹿琼。   “路上吃,回去也就吃光了,”她殷殷道。   这回鹿琼没有推辞,胡饼明显是今日刚做的,外皮还酥酥的,陆妈妈撒了白芝麻,又刷了不知道什么,虽然已经凉了,一口咬下去也很是香甜,鹿琼吃完一个饼,把篮子帮陆妈妈吊起来,看了看天色,匆匆告辞了。   天色尚白,鹿琼拿着胡饼,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向书院方向迈了步子。   商队就在宝丰县留半个月,她时间不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万一能找到个读书人帮她写信呢。   *   宝丰县就一间书院,这省去了鹿琼很多功夫。   她来的不是时候,书院里书声琅琅,门前却没什么人——苦读的书生不会浪费大好时光,而纨绔子们则已经跑掉,各去做各自的事了。   九个铜板被鹿琼捏在手里,深秋的天气,也已经捂暖了。   她还能去哪呢?可要继续等下去?但又能等谁?   “姑娘,”她听见一个声音。   清亮的嗓子分外熟悉,那人似乎已经在门前立了一会儿,刚刚走过来。一身最普通的白衣,但人长得俊眉朗目,也能穿出来仙气。   居然是昨日的“谢兄”。   他怎么会来这?   “谢兄”长得冷,性子却温和,一眼看出来鹿琼所想,好脾气道:“某在书院求学。”   “哦……”   鹿琼不知道该说什么,手不自觉捏紧,胡饼簌簌的掉了芝麻。   太可惜了,鹿琼想,芝麻是贵物。   她着急放开手,又松得太快,谢兄轻笑一声,帮她推了一下,才没有落在地上。   “谢兄”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他话语纯良,语调亲切,平白无故也让人信任。   更何况鹿琼本来就是要去找书生的。   并不认为县令的贵客也要骗他,鹿琼摊开手,露出来九个铜板:“我想找人替我写封信……我不识字。”   农人识字的才有多少,这本来没什么,但在这位不同常人的贵客“谢兄”面前,鹿琼说起来就有点艰难。   “谢兄”面上平平淡淡的,扫了眼鹿琼手中之物,忽然笑了。   “某学艺不精,但字还认识几个,姑娘若是愿意,这活可让给某?”   这位“谢兄”的学艺不精,未免太谦虚了点。   鹿琼看着纸面上的秀气字体,不合时宜地想。   她在遇到老童生之前,也曾找过几次书生帮忙,那些读书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写个字都要焚香沐浴完了再写,略有疏忽便要雷霆大怒,声称毁了他字的走势,与之相比,盘腿坐在柳树下,甚至不计较白衣沾了泥点,一挥而就的“谢兄”,简直太随便了。   更何况“谢兄”的字还这么好看,这么规矩。   一个一个的字,仿佛用格子量过似的,字也秀气,他随意挥笔,长睫微垂一丝不苟,笔下的信却漂亮的能裱起来。   “在瞧什么?”依然是带着笑意的声音。   “您写得真好看,”鹿琼结结巴巴道。   “谢兄”动作随意,可他在鹿琼眼中,仍然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事实上,从昨日见这位“谢兄”开始,她已经紧张好几次了。   她道:“您不需要沐浴焚香吗?”   “谢兄”笔顿了顿:“沐浴焚香?”   “之前的书生们,要柴火和香粉,说没这些是写不出来字的。”   在遇到老童生之前,她要写一封信,得送很多东西。   “字是写给人用的,焚香沐浴供奉,”“谢兄”面露嘲意,“进了贡房他们敢要香粉?”   鹿琼并不知道贡房是哪里,但她现在知道,那些书生是仗她懂得少,讹诈了她。   要是她自己也识字就好了,鹿琼又一次想。   “谢兄”写得很快,深秋的风,墨迹很快也就干了,他把信递给鹿琼,鹿琼摊开掌心,犹豫了一下。   “这是不是不够?”   这么好的字,九个铜板太少了。   “这就够了。”   他笑着从鹿琼手心拿走那九个铜板,入手温热,可见这少女已经握住很久。   鹿琼想了想,又把左手的胡饼塞给“谢兄”。   “很好吃的,”她郑重其事地强调。   “谢兄”拿着饼子,挑了挑眉毛,还没开口,就见那姑娘拿着信,一溜烟已经跑了。   *   太阳落山的时候,陆妈妈家的门开了。   谢子介进屋,见陆妈妈还在等他,道:“妈妈年纪大了,下回不必等我,早些去睡就好。”   陆妈妈不乐意:“少爷不回来,哪有我睡的道理。”   谢子介道:“妈妈也不必叫我少爷了,谢家已经没了,该是我谢谢妈妈的收留。”   又说:“找人作保的事,已经差不多了,以后不用这样出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科举必须同乡作保,他也不必和宝丰这群纨绔子相交。   他眼睛瞥向后院,看见打好的水,状似不经意地问陆妈妈:“今日可有人来?”   陆妈妈道:“之前我独居此处,到底有些不便,有个心善的小娘子,有些日子常来帮忙。”   谢子介道:“是个好孩子。”   陆妈妈扑哧一笑,顾及谢子介脸面,她没说出口,鹿琼今年十六,谢子介也不过十八而已,少年人自以为老气横秋,在陆妈妈看来也是年轻的。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陆妈妈道:“少爷可要吃饼?今日家中有羊汤和胡饼。”   谢子介笑应了,说:“吃一个胡饼就好。”   陆妈妈从篮子里拿了饼,谢子介接过,赞道:“妈妈手艺还是这样好,上面可是刷了蜜?”   蜜价高,芝麻也不便宜,寻常商贩绝不会刷在饼上,就算是陆妈妈,平日里也不会这样奢侈,只是今日鹿琼要来,才厚厚涂了蜜撒了芝麻。   陆妈妈眼露心疼,她手艺是从谢子介外家学来的,那是个钟鸣鼎食之家,厨房从不吝惜材料的,而像寻常的蜜糕糖粥,甚至没机会摆在曾经的谢子介案上。   “少爷可要再吃些什么?”陆妈妈殷切道。   谢子介道:“腹中不饥,今日做了个活,主人家送了吃食。”   谢子介很从容,他三两下吃完饼,又搪塞了越发心疼的陆妈妈回去,自己则回了屋,取出来那九文钱。   铜板温热,他想起白日那姑娘,垂眸一笑,把钱扔在桌子上。   能吃得起刷蜜撒芝麻的胡饼,却无钱雇人写信,要不是没钱只是托词另有事要做,要不就是饼不是自己的。   但居然是陆妈妈赠饼,倒也是缘分。 第3章 亲事,玉佩,帮忙   回到村里已经天色已经擦黑,鸭蛋黄似的太阳沉沉坠着,鹿家没有狗,因此很安静,鹿琼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她回来的迟,最后一顿饭也没她的份,鹿琼本想直接回屋子,鹿秀叫住她。   “去哪?”   他没等鹿琼回答,歪眉斜眼地打量着鹿琼,忽然笑了:“这几日,你带上慧姐去做工。”   他是指使的语气,很明显并不觉得鹿琼敢忤逆他。   鹿琼沉静道:“掌柜不让进外人,我若带慧娘去,我也会丢了工作。”   鹿琼在布坊上工,当初她和鹿慧是一同去布坊的,布坊主人却没看上鹿慧。   “那就让慧姐替你去,你还有事要准备!”鹿秀不耐烦道,他一拍桌子,还要说什么,阻止他的是朱氏。   “阿秀,”朱氏道,“你姐姐自然是要去的,琼娘在那做了那么久,肯定知道怎么让你姐姐去布坊。”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鹿琼没有拒绝,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力,她扫视了眼在一旁的鹿老爹,沉默走进了屋子。   外面传来絮絮的交谈声,鹿琼从窗户轻巧翻出去,贴在朱氏和鹿老爹的屋子后面,听他们说了什么。   刚刚她看到鹿老爹脸上也有疑惑,朱氏可以不给鹿琼解释,但肯定要给鹿老爹明白,这也就是她的机会。   鹿老爹果然在问:“为何非要让阿慧去,阿慧若做不好,布坊的活便要丢了。”   朱氏正在缝衣服,重重扎下了一根针,语气却很家常:“阿秀给琼娘寻了门亲事。”   窗外的鹿琼手心微微有了一层汗意。   “啊……”鹿老爹很惊奇,“阿秀?他能找什么亲事?”   鹿琼刚及笄的时候,鹿老爹也给她寻摸过亲事,看中了邻村的牛大壮。   那是个种田的好把式,为人憨厚,就是穷,粥里不见米,缸里不见水。   这门亲事理所当然的被朱氏否了。   “牛大壮是个好孩子,但那么穷,我们琼娘受不住那种苦的,”朱氏缓缓道,“更何况,阿秀再过几年也要成亲了,做姐姐的自然要出份力,我们养了琼娘这么多年,牛家又能拿出来什么?”   鹿琼并不怕苦,她愿意找一个好把式,一起种田养家,扛下天灾人祸,只要对方是个本分人就好。   但她的意见并不重要,她到底能不能吃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婚事能给朱氏和她的两个孩子带来什么。   “芝娘家女婿,我就很不满意,”朱氏继续说,“是个好孩子,但带着芝娘跑东跑西,这怎么行?”   大姐夫和大姐鹿芝恩爱和谐,这成了朱氏的骨中钉肉中刺——大姐姐性子要强,不会给朱氏分毫好处,又和大姐夫是胎里定下的婚约,她干涉不得,而大姐姐甚至还想把鹿琼带走养,在朱氏看来这更是罪不可赦了。   她可以不好好养,把鹿琼磋磨死,但要是当姐姐的去养妹妹,她这个继母脸往哪里搁?   忠孝大道压下来,鹿芝最后还是没带走鹿琼,只能拜托周围亲友关照鹿琼,自己也常常询问消息,不然就朱氏的养法,鹿琼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鹿老爹再也没提牛大壮,鹿琼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直到今日。   朱氏又缝了几针,才说:“阿秀读书不行,早早就不去书院了,但还认识几个好孩子,有个叫李保成的和阿秀玩得好,听说我们琼娘好看,愿意抬琼娘进府做姨娘——那可是个秀才,绝对不算亏待琼娘。”   “可秀才妾也是妾……芝娘是不会愿意的,再说李保成……前院三堂哥家的,是不是就抬进他家院子……然后没了?”   鹿老爹吞吞吐吐,很犹豫。   他惧怕大女儿,大女儿要是回来知道了他把二女儿嫁做妾,肯定要闹的,而且毕竟是自己孩子,要是和前院三堂哥的女儿一样被李秀才要过去,没多久就死了,多亏啊。   “那可是秀才,”朱氏衣服也不缝了,重重地强调,“你大闺女又不是琼娘的爹,你管什么芝娘的意见,那可是秀才!以后能考举人、做县尊的。”   朱氏对丈夫恨铁不成钢:“琼娘到时候是后院里的正经姨娘,能和三堂哥家那个一样么?”   她又语重心长道:“李秀才愿意出四两银子聘琼娘入府,咱们一年,也挣不到四两银子,就凭花出来的银子,就能见李秀才是看中我们琼娘的,有了四两银子,阿秀就能娶个佳妇,以后咱们抱着孙子,多好啊。”   鹿老爹不说话了。   四两银子,对农人来说很不少了,不算亏。   鹿琼浑身发冷,手心冰凉,就昨日,她还见了李保成,朱氏说得再好听,她也知道李保成绝非良人。   她想逃,她想去找姐姐。   “那可是四两银子,”鹿琼听见有人开口。   她吓立住了,转头居然看见了鹿秀,他一双眼睛闪动着恶意,毫不收敛地打量着鹿琼:“你想逃是不是?逃婚的女儿,都不用爹,我都可以打死你,再说了,没有路引,没有舆图,你能去哪?”   他肆无忌惮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和我们不是一条心的,但你不想死对不对?那就好好活着,给我挣这四两银子。”   “那也算你有功德了,好好伺候李大秀才,许能多活几年呢。”   屋内朱氏喊起来:“阿秀,你在和谁说话?”   鹿秀道:“娘,是只大老鼠,在家里养了这么久,我得让她把吃的粮食吐出来。”   朱氏笑骂了句:“说的什么疯话。”   就不再管了。   鹿琼的确不想死。   她想活着,想去看姐姐,看她的小侄儿小侄女,她想识字读书,想去府城看看,她听陆妈妈说,府城那边有不少女户,她只要能分出户,就能在府城扎根。   她才十六岁,一直在挣扎着活命,但她一点也不想死,不想成为别人口中没有姓名的尸体,或者井里的姨娘。   她攥紧了拳头。   她也不想让鹿秀挣这四两银子。   “阿弟说得对,我想活着,”鹿琼说,“既然李秀才看中了你,你若打了我,岂不是伤了李秀才脸面?”   鹿秀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鹿琼一拳打到他肚子上。   鹿琼平日里不敢动手,是因为她清楚,她虽然每日劳作力气不小,但就算鹿老爹不动手,她也打不过朱氏鹿慧和鹿秀三个人,最后肯定会被朱氏打死。   但现在就像她说的,鹿秀并不敢对她大打出手,若是打坏了鹿琼,他的四两银子怎么办?   因此鹿秀狠狠吃了鹿琼两拳,拳拳到肉,鹿琼见他“嗷”的叫出来声,朱氏都嘀咕着老鼠怎么动静这么大要起身,她才跑掉。   鹿秀恶狠狠瞪着鹿琼离去的方向,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想到那四两银子,才忍住了告诉朱氏的冲动。   朱氏的脾气,知道鹿秀挨了打,肯定四两银子也不要,今夜就要打死鹿琼。   可鹿秀要这四两银子,他缺钱,赌坊的大当家还在催呢。   *   今夜对鹿琼来说,注定睡不着了,而在县城的某处院落里,谢子介也还醒着。   他一身白衣,取了账本正在看,门忽然被叩响了,谢子介抬头,看见了本早该睡下的陆妈妈。   她端了碗蜜水,笑容中除了心疼,还有恳求的意思。   “少爷辛劳到现在,快来喝点甜水润嗓子。”   谢子介静静看着陆妈妈,等她接下来的话。   “少爷是有见识的人,少爷可知道父母俱在的形势下,怎么单立女户?”   谢子介略一思索,没直接回答,而是道:“妈妈是替谁问的。”   陆妈妈道:“琼娘——就是昨日挑水那孩子,虽说不好直说别人爹娘,但那一对老夫妻的确不像话。”   陆妈妈重重叹了气:“也难怪,不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当后娘的自己有了俩孩子,前头的孩子怎么能不苦。”   谢子介看向桌边的铜板,他手里经过许多钱,还没见过这样被擦拭的簇新的铜板,看得出来主人是极爱惜的。   攒九文钱都不容易的人才会这样做,手中哪怕有一两银子,都不会这样爱惜铜板。   他笑道:“正常哪有另立的道理,在哪都是不行的,父母尚在强行分家,这可是不孝,不过既然是女娘,又照顾了妈妈,我倒有个主意。”   “这些天,我在书院里见了不少人,膏粱子中固然不少败类,但也有几个温厚之人,我给这位姑娘作媒,找一可靠夫家。想来这样的亲家,做父母的自然极其满意的,等夫婿往上考一考,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就算做爹娘的真恶到不愿意这好姻缘,非要误女儿前程,谢子介也自有办法让他们同意。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若二人感情不和,本朝和离也是极其容易的,只管和离了再自立女户就可。”   “这主意好,这主意好,”陆妈妈连声道,“还是少爷主意好。”   其实陆妈妈并不是想不到,可她一个老太太,实在是找不到好夫婿,甚至于,她也没想到谢子介能为素未谋面的鹿琼做到这个地步。   小时候谢子介就是个冷性儿,后来被抱到祖父膝下养了几年,也成了谦谦君子的样子,可陆妈妈看他从小到大,哪能不知道谢子介那只是圆融收敛了些。   陆妈妈以为,谢子介最多提点两句,还要靠自己想办法,没想到少爷居然这样热心。   少爷是有大本事的人,他说能找到温厚可人的好夫婿,那琼娘后半辈子一定有着落,陆妈妈坚信。   陆妈妈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她看来,谢子介能做到这一步,定是为她着想。   谢子介见她脸色变幻,也不开口,任由陆妈妈自己胡思乱想半天了才笑道:“妈妈莫急了,这好夫婿我也得挑挑。等我把旧事处理好,定让这事圆满。”   陆妈妈恍然:“是了,少爷可找到了那家人?”   “有点眉目了,”谢子介道,“我这几日也看看同窗,那位姑娘若来了,妈妈也可以问问她的意思。”   谢子介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唯独在宝丰县有一件旧事却是真的,他母亲的一块玉佩,如今还在宝丰县不知道哪个农户手里。   母亲提到那是户淳朴人家,谢子介这几年经历了太多事,母亲当初的话也只信三分,但此时还是不禁希望母亲是对的,能让他早早拿到玉佩。   除此之外,夫婿的事自然是不急的,这两天他与这琼娘实在有缘分,他也得去看看,到底是天注定的缘,还是人为的缘。   前者他也不介意顺手推舟,救这姑娘一次,后者……   谢子介一笑,烛光映在长睫上,是刀锋似的阴影。 第4章 你恨吗   第二日谢子介早早起来,告别了陆妈妈出门,说是要和同窗研读经义。   他的确约了书生,只是并不是为了研读经义,而是为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十六年前,他爹娘投宿鹿家村,直到家破前才告诉他,谢家亡了以后,他可以来宝丰县,找鹿家村的一对夫妻,从他们入手在宝丰县扎根下来。   那对夫妻有他俩的信物,是一方白氏刻的玉佩,他亦可寻回。   怎么入手,等他见到那对夫妻,自然会知道。   谢子介知道他爹娘不是爱卖关子的人,会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有等他到宝丰县才能知道的原因,只是兜兜转转,来到宝丰县已经是两年后了。   十六年够很多事情改变,他爹娘让他找对夫妻甚至可能已经不在,立足宝丰县可以再说,但无论如何,他爹娘的玉佩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谢子介得知玉佩消息就是从鹿家村的鹿大郎口中得知的。   鹿大郎才十五岁,今年要下场考秀才,他是苦读的书生,心里有登集英殿的宏愿,勤且好问,常向谢子介请教问题。   今日便是谢子介顺手推舟,说难得休沐,鹿大郎肯定也想回家,不如一同去鹿大郎家讨论学问。   而于谢子介而言,他真正想见的不是鹿大郎,而是鹿大郎的爹娘。   这个小村庄里能给儿孙再讲五十年的大事不多,十六年前贵客投门的事情值得老人们夸耀讲古,谢子介有心从鹿家村的书生口中打听,果然鹿大郎对此颇有了解。   他描述里一身紫衣的中年男子和茜萝裙的贵妇,几乎可以确定是谢子介的爹娘,但十六年前鹿大郎还没出生,更多细节他也不清楚,既然如此,谢子介决定去鹿大郎家走一趟。   鹿大郎已经在城门前等谢子介,他是宿在书院里的,一旬回家一次,见了谢子介,远远行礼,很热情地道:“谢兄来了!”   谢子介还礼,亲切问了几句鹿大郎的功课,两个人一同往鹿大郎家里去,鹿大郎家在河边,天色尚白,太阳还掩在蒙蒙的晨雾中,满河都是妇人们在捣衣,谢子介迅速瞥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顿。   他又看见了陆妈妈口里的琼娘,旁人已经换了厚衣裳,唯独她还是单衣,比别人瘦了一圈,正弯着腰。   捣衣妇人们兴高采烈地相互交谈,唯独她沉默不语,只重重地捣衣。   她手肿得厉害,是冻疮,这种天气居然有冻疮,只会是每年冬日都没好好养护过的缘故。   鹿大郎还当他是大家公子哥,没见过捣衣,笑道:“你们大户人家浆洗衣裳我不知道怎么样,村子里就是这样。”   谢子介故意露出一丝好奇与困窘:“在家中没见过。”   这是真话,谢家家风严正,未娶妻的小郎君身边是没有丫鬟的,但他谢十三郎起床,也至少十几个小厮围过来替他打理,浆洗衣服这种粗活,怎么会让他看到。   但也是假话,谢子介摸打滚爬了两年,从南一路北上,住过脚店通铺,睡过星野大荒,捣衣而已,怎么会没见过。   鹿大郎自觉明白,便要给富家子介绍农家生活。   “你看她们互相玩笑,是因为这活做熟了颇为无聊,往往要母女轮流来做,有相熟的老姐妹也会约着一同来河边。”   一片捣衣声中,谢子介看见鹿琼起身,背着浆洗好的衣服独自回去,谢子介问鹿大郎:“为何她走得早?”   鹿大郎难以启齿:“她家……”,鹿大郎不是爱讲别人家坏话的人,更何况是涉及到孝道的,因此只是含糊说:“她来得早,自然回去得早,回去还有其他活,劈柴挑水什么的。”   一般而言,农家里劈柴的活都是男子做的,挥动柴刀可需要不小的力气,谢子介略一思索,鹿大郎已经一拉他:“谢兄,我家到了。”   鹿大娘已经在门前候着了,她是鹿大郎的母亲,一个热情到殷勤的健壮妇人,和鹿大郎一起把谢子介迎进来,端茶倒水问候就没有停过。   谢子介虽说有心问当年旧事,但他今日来的理由是读书,那就得先读书,他自幼在祖父膝头长大,那是整个大周都知名的大儒,指点一个寒门农子鹿大郎,是不在话下的,两个人一起讨论了会功课,就到了晌午。   鹿大娘敲门,要他们出来吃饭,招待贵客用的是现杀的鸡羊,很实在的一顿,也只有殷实人家才拿的出来,在听鹿大郎说谢子介对十几年前旧事感兴趣之后,鹿大娘开口地很豪爽。   “那两位贵人全村都见着了,高氏——就是贵人们借宿人家的女主人,在那天后我们一起去浆洗衣裳,她夸耀了很久贵人的样子。”   鹿大娘说了半天,但也不过是些贵人的形貌,这些对谢子介是无用的,他正打算打断鹿大娘,已经说得激动的鹿大娘站起来,拉着谢子介出门,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那就是贵人借宿的人家。”   这就不虚此行了,谢子介垂眼,有关玉佩和立足宝丰县的事,他自可以找机会去问高氏。   正在此时,鹿大娘喘了口气,叹息道,“可惜高氏过世了。”   过世了?   谢子介愕然,他来之前,已经有人世无常的准备,但此时还是不禁恻然,高氏既死,旧事更可能无人知道。   鹿大娘还要说话,那栋已经被谢子介牢牢记在脑子里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了骂声,很大的吵嚷,以及什么被推倒在地的声音。   是人被推倒的声音,谢子介在心中判断。   鹿大娘低声叹了口气,对谢子介道:“贵客见谅,我和大郎去去就来。”   她皱着眉,眼中有怒意,但一点也不惊慌,招呼鹿大郎推门出去的动作也是熟稔的,很明显,鹿大娘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子介并不爱多管闲事,但鹿三堂叔家的不安定已经和他有关了,因此他主动道:“大娘若是愿意,我也能帮帮忙。”   鹿大娘一拍脑袋,这位谢秀才可是个热心人,不是热心人也不会从县里来鹿家村就为了教大郎功课,热心人想帮忙,她怎么能拦着?   更何况朱氏他们是歹毒的,万一有点什么,人多点总是好的。   鹿大娘拉起谢子介的手,爽快道:“贵客跟我来。”   鹿琼家门前已经围了好几个大娘。   都是被鹿芝托付过照顾鹿琼的,一个个带着儿孙使劲叩门,她们都是鹿家村邻里邻里,朱氏不好冷落太久,只能冰着脸开门。   “老姐姐们来我这儿有什么事?”朱氏的不耐烦是从眼睛到脸上都明明白白的。   其中一个大娘一把推开朱氏:“来看看我苦命的琼娘啊!”   她太直白,朱氏都梗了一下,还没说什么,一堆大娘已经推开门,硬生生往里挤。   鹿大娘在后面,朱氏好容易拦住了鹿大娘这一家,死抵着门不想让进去,鹿大娘急了,把谢子介往前一推:“这是贵客,我带贵客来你家,你还敢拦?”   朱氏正要骂人,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没人碰到她,她居然被挤得后退,鹿大娘三人转眼也进去了。   谢子介收回脚步,本来把朱氏挤到一边的一个大娘察觉这边有空隙,里面挤了过来,谢子介不动声色,顺便让鹿大娘放开了自己。   鹿家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地上还半坐着个少女,一手捂肩,红肿的手指触目惊心。   最前面一个大娘急喊:“琼娘?琼娘!”   琼娘?   居然这样巧!   和他几次有缘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找的人家的子女?   谢子介惊愕,他有心多打听些什么,,可鹿大郎已经拉着他走到一边,鹿大郎拍拍他,也忘了不能说别人坏话,咬牙切齿道。   “莫看了,三叔和三婶,唉,真不是东西。”   很显然,鹿家磋磨鹿琼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谢子介想,而“琼娘”的人缘不错。   屋子里大娘们有关切,有询问,嘈嘈杂杂,谢子介又听到了昨日书院前的声音,很坚定又很柔和,应了一位大娘。   “六婶子,我没事。”   确认鹿琼没什么大碍后,大娘们很快就出来了,有两个不忘拉着朱氏说些什么,朱氏坐在门边,气得嘴唇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那是高氏第二个女儿,”回去后,鹿大娘这样解释。   她看出来谢子介的迷惑与好奇,直接把鹿琼家的事全盘托出:“高氏命苦,生完琼娘不久就去了,鹿三续弦娶了朱氏。”   鹿大娘连连叹气:“当初和高氏在一块儿,鹿三也是个憨厚人,没想到娶了朱氏后竟狠心,琼娘可是他亲闺女啊!”   她对鹿三和朱氏是明显不喜欢的,而高氏的两个女儿:鹿芝和鹿琼,在高氏口中就是又聪明又细心的好孩子,做邻里的自然要帮忙照顾。   谢子介恍然。   他想起来两次见到的鹿琼。   第一次,那姑娘拿着木条对着他,满脸害怕绝望,眼中盛着不甘,他见过很多不甘,人活不下去又偏要挣扎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是精怪或者盗贼。   那种不甘让他放过了她。   第二次,她在书院前拿着涂了芝麻蜂蜜这些贵物的胡饼,脸上却是缺钱少银的困窘,他出于试探出了手。   她请他帮忙写信,他看见了她因苦于资费和发现被骗的窘迫,他看出这姑娘只能拿出九个铜板,试探罢本来打算就此走人,没想到居然被送了这姑娘那么珍惜的胡饼。   这是个被生活苛刻的苦命人,有不甘也有绝望,给她一口热气,就能继续向上爬,但也脆得很容易折断。   谢子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家变那年,他也沉溺过这种不甘。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过一段路的人。   只是鹿琼无根无依,他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博学强识的谢十三郎,所以他挣出来命,而鹿琼前途未卜。   谢子介目光又落在了那栋他牢牢记住的房子上。   他向鹿大娘告辞。   “下午还要回去找位前辈,”谢子介推脱有事,没说太多。   热心人百忙之中还来指教鹿大郎,鹿大娘自然千恩万谢,让鹿大郎送谢子介到书院,她自己也跟着送谢子介到村口。   见他们离开,鹿大娘也开始和村口树下的老姐妹说话,谢子介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听见其中一个嗓门嘹亮的在说:“琼娘都受伤了,下午还得去上山劈柴,朱氏可真不是好东西。”   谢子介脚步一顿,没有停步,离开了。   *   鹿琼是拿着柴刀上山的。   砍柴不难,真正难的是入山,山里可能有狼、野猪,甚至可能有熊,这些家伙到了秋冬饿狠了,就会跑出来吃人。   诩山没野兽,但那是许秀才的山,别人也不能随意上去砍。   鹿琼要去的是正高山,据说有狼,因此除了一户猎户,是没什么人的。   但鹿琼知道没有狼。   在朱氏和鹿老爹提起来入冬之后要让鹿琼多做些活后,她就有了预感开始打听。   她是很谨慎也很踏实的姑娘,上山其实很危险——很难说朱氏是不是因为这种危险才要她砍柴,但鹿琼有自己的办法。   她不识字,看不懂县志,但有被姐姐托付关照她的邻里,花了一个多月,她问清了她能走到的荒山近二三十年去的人和野兽的出没,还问了方位地址,最后才选中了正高山。   正高山的狼其实早就被猎户打死。   “阿叔!你的布!”   猎户一家也是很好的人,上山次数多了,猎户经常托鹿琼从县里带布匹盐糖给他们,也会教鹿琼怎么用刀怎么防身,两家关系很融洽 。   “好嘞!”猎户大叔探出来一个头,他是一个很壮实的壮年男子,看起来凶悍,但笑起来很憨厚。   给猎户大叔送过布,就要去砍柴了,鹿琼唱起来了歌。   这是她最爱的调子,这歌还是年幼时,姐姐一句一句教她唱的,讲的是这一片高高矮矮的山,赞颂山神和水神。   后来姐姐远走,她在家中是不敢发出没有必要的声响的,只有在正高山这种朱氏不会来的地方,才能由着心意唱一唱。   她声音清亮,伴随着山林叶子的响声传了很远,也传到了本来打算拜访山中猎户的谢子介耳朵里。   谢十三郎精通音律,琴艺一绝,他听出鹿琼歌声里的快乐,那是对山对水对天地的赞颂,生机勃勃,却没有他以为的怨恨。   谢子介见过很多不甘的人——包括曾经的他自己,其中不乏善忍善谋之辈,这些人很多甚至还不如鹿琼坎坷,但也是依然有怨气的。   鹿琼怎么会不怨?   好奇在心中涌动,谢子介也不知道自己在替谁问,他唐突地走出林子,远远站定,对鹿琼说:“姑娘不恨吗?” 第5章 我想活下去,他要救鹿琼……   恨?   鹿琼抱着柴刀后退了一步,迷茫地眨眨眼。   鹿琼着实被唬了一跳,上午刚和朱氏吵了一架,她第一反应是朱氏是不是雇人来害她,毕竟朱氏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下了不少黑手的。   但待鹿琼定睛细瞧,她讶道:“谢秀才?”   鹿琼出门砍柴前遇见了鹿大娘,被鹿大娘拉住细细问了两句,又提了家中的贵客,鹿琼这才知道,原来“谢兄”是鹿大郎的同窗,而且非常年轻,甚至没到加冠之龄。   如果换个人这样问鹿琼,鹿琼肯定认为他是冒失甚至有诈的,也不会回答这样没头没脑的荒唐问题,但谢秀才不一样。   谢秀才不是朱氏能雇得起的人,而且谢秀才正直又热情,是难得的善心人,谢秀才帮了她两次,这个问题虽然莫名其妙,但她会好好回答的。   谢秀才站的很远,并没有过来,他是非常俊秀的,天生眉目多情,但他的神色如此庄重,把皮相的风流姿态完全压住。   他和鹿琼隔着山中秋树而立,自己也仿佛一棵云松。   “你幼时丧母,后母苛刻,家人不亲,从小倍受欺凌,你可恨?可心有不甘?可怨过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谢子介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手却紧握成拳,鹿琼本能地觉得他在害怕,但很快又敏锐地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谢秀才并没有害怕,他是在疑惑,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鹿琼不恨。   “我想活下去。”   鹿琼突兀地开口。   “谢秀才是江南那边的人,我帮厨时听鹿大娘讲过,那是鱼米之乡,风景应该很好看吧?”   江南自然是美的,没有战乱的时候一山一水皆可入画,就连城门前的两棵枯柳都比宝丰的秀气。谢子介在心中默答。   “我还没见过呢,”鹿琼说,她语气是柔和的,仿佛真的在闲话家常,而不是和一个并不相熟的人分享内心,“阿姐去西北前说,等她回来,就带我去看看。”   我会织布,布坊主人说,我是一个顶厉害的织工,我有手有脚,力气很大,砍得了柴,猎户大叔说可以教我捕狼,我有手艺,我能活下去的。”   鹿琼是个寡言的姑娘,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更何况她和谢子介素不相识,可她又一次的,固执地重复:“我想好好活着,还有那么多我没见过呢——我连字都不识呢。”   想活命的人,不该更不甘吗?   在秋风之中,鹿琼笑起来,她并不是谢子介见过最漂亮的女子,她肤色微黑,常年劳作让她手指关节粗大,她没有秋水一样波光潋滟的眼睛,但此时那双眼睛是明亮的,是在山林中闪闪发光的,清澈地展现出来另一种动人。   “但我不是为了恨活着呀,”她轻快着说,“幼时有阿姐,后来阿姐不得不远走他乡,也拜托了邻里照顾我,大娘们都是热心人,这么多年姐姐未归,我遇到事,她们还会帮忙。   正高山已经很美了,宝丰县已经很漂亮,要是有机会,我想去更多地方看看,”她笑,“我也不甘心过,但总不能为了朱氏活着吧,那也太……”   她加重了语气,说:“那也太可怜了。”   其实说出来,是很畅快的,鹿琼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话,但她直觉这时候的谢秀才是可以信任,只是她并不是开朗性子,在谢秀才之后的沉默里还是手足无措下来。   谢秀才依然站得笔直,但目光悠远,轻轻落在她身后的山林中。   那是汴京城的方向,大周天子所居之地,他朝堂之下,有肃臣也有奸臣,有偷奸耍滑之辈,自然也有铁骨铮铮之人。   他要复仇的人也在汴京城。   他曾以为,鹿琼和自己是同路人,可此时才知道,他们甚至在相反的路上。   这并没有这么不好,反而这样的鹿琼让谢子介隐隐的羡慕。   她说起自己的手艺,她谈起自己想要的去的地方时候的眼神,是他见过最动人的。   “江南的确秀丽,”谢子介说,“依山傍水之地都不会太差,鹿大娘说的没错。”   谢子介凝固似的沉默,半晌,他低头,行礼。   那是鹿琼不认识的礼节,与作揖类似,但明显更庄重,谢子介弯腰又起身,哑声道:“放心,你会好好活着,你能看到秀丽江南的。”   打小谢子介就知道,君子一诺千金,因此他从不轻易许诺——逢场作戏和真正的诺言他心里有杆秤,后来他自身难保,更不用说帮别人。   但他今日做出了承诺。   他自然也会为了践诺全力以赴。   *   谢子介没有直接回城,他在城门前驻足好大一晌,直到日头西沉,城门将闭,才抬脚进去。   在暮色中,江南和宝丰县的区别也不怎么大,城门口都是歪歪的两棵枯柳,几只老雀无精打采地落在上面,和进城的行人一样稀稀拉拉。   和当初他与九哥一起去礼佛,赶着城门将闭时候回来的景色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就是穿绮罗的谢十三郎如今一身白衣,他面上常年带笑,再不会和当初一般倨傲,身边也不再有一同礼佛的亲朋:和他交好的谢九郎、程十七郎埋骨三年,只剩下一个改头换面的谢子介。   他忽然又想到鹿琼。   活下去,这也是家人给他的厚望,沉甸甸压在心头,日复一日啃噬他的血肉。   他低笑,在城门卒的呼喝声中走进城。   谢子介一诺千金,不管是陆妈妈那边的原因,还是他自己的本心,都要把助鹿琼离开她家这件事办好,那天他和陆妈妈说得其实不错,给鹿琼找一个合适的夫婿,是脱离目前处境最快的办法。   但比起直接去找个温厚的同窗,他选择先去打听鹿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性子强势和性子柔和的姑娘,喜欢的如意夫婿是很难一样的,更何况鹿琼这样的家况,他只有多了解些,才能找到与其情投意合的好夫婿。   可怜谢十三郎对自己的婚事都没这么上心过,如今为了鹿琼,磕磕绊绊居然学着做媒。   他不好直说理由,只能逮着鹿大郎问,鹿大郎对他崇拜至极,不觉有异,只是有些鹿琼家的事鹿大郎也不知道,便趁休沐问了问鹿大娘。   鹿大娘听说是谢子介在问,先是一惊,随后居然笑起来,谢子介问得并不出格,都是些街坊就知道的,只是她想起来那天谢子介陪他们去鹿琼家的样子,心里自觉有了数。   谢秀才恐怕是相中他们琼娘了,才会如此上心。   谢子介年轻俊美,为人正直仁善,最重要的是鹿大娘已经知道了朱氏那个黑心肝的打算做什么。   她先答了谢子介的问题,又抹泪道:“你三堂叔家的阿秀欠了赌债,当后娘的便打算把前面的女儿抵给那个李保成,天可怜见的,她怎么不抵自己的一双儿女呢?”   鹿大娘这时候是真的悲从中来,眉毛皱起:“琼娘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不难受,只是当儿女的,父母定的婚事琼娘怎么拒绝呢。”   鹿大娘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若是谢秀才能有办法救了琼娘,那她们这些从小看着琼娘长大的老家伙,也真的能松口气了。   鹿大郎回去书院后,果然添油加醋,给谢子介描述了一番,他看见谢兄眼色幽深,不知为何脊背一凉,只是很快谢子介又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向鹿大郎道谢:“贤弟有心了。”   拜别了鹿大郎,谢子介缓缓走在街道上。   他来宝丰县寻人作保,故意寻的狂生。   若他真的打算考科举,中进士,和这么一群人相交,联结作保,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但他本来求的也不是大好前程,这群人一个个谢子介都握了不少把柄。   而李保成……本来他是打算去了府城,再掀了他的底的。   只要提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出去,李保成入狱,鹿琼自然能喘口气,等他给鹿琼寻到了如意夫婿,那么久一切如意,但这样一来,李保成这条线也就彻底废了。   要去做吗?   街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卖糖葫芦喂——”   “徐阿翁面塑——”   “新上的绸缎!客官瞧一瞧!”   绸缎?   谢子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布坊。   他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   布坊的主人姓布,听说他要看上好的细布,颠颠地把他请到后面。   听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织工,布坊的主人也忍不住骄傲。   “我们家的织工,都是附近手巧的娘子,莫要小看了织布,能织出这些光华灿烂的细布,一个个都是顶厉害顶踏实的。”   这样骄傲的语气,让谢子介想起来鹿琼同样骄傲的“我是一个顶厉害的织工”。   “若是少一个一个织工,主人家生意也会受影响吧,”他似是随手一提。   “每个都顶厉害,”布掌柜一愣,干干脆脆的承认,“谁也不能少!”   谢子介最后挑了一匹不错的细布,上面绣了几只雀儿,他拿着回到陆妈妈家,才失笑自己简直是晕了头。   这布颜色花纹,都更适合青春少女,他和陆妈妈都穿不了,就算他现在不缺银子,这样浪费也是不太好的。   这颜色图案鹿琼倒是正合适,他忽然想到。   但他俩非亲非故,送这也太唐突了,谢子介收进自己柜子里,漫不经心想,等下回鹿琼来了,可以让陆妈妈给她。   至于李保成——   他从匣子里取出来一份信物。   不过一条线而已,还不至于影响他的谋划,一点新调动即可,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他要救鹿琼。 第6章 她想信他一回   鹿琼并没有把谢子介的承诺放在心上,从阿姐远走他乡的第二个晚上,她哭湿了被子也只换来朱氏阴阳怪气的谩骂开始,鹿琼就学会了靠自己。   她劈了柴,和猎户大叔约定了下次送布的时间,临走前大叔犹豫一会儿,还是说:“琼娘,刚刚那个公子哥,问了你亲娘招待贵人的事,你留心些。”   鹿琼眨眨眼睛,谢过了猎户大叔,自己把这件事记在心头。   谢秀才问十六年前的旧事做什么,她现在不知道也没人可问,但她至少得留个心。   之后几日都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她好几次在屋子里听见鹿秀和朱氏争吵,因为这母子俩的对峙,整个家都像是紧绷的弦。   “赌债!”朱氏边哭边尖叫,“阿秀!你怎么能沾这种东西啊……”   鹿琼靠着墙垂目,正厅里朱氏的声音很清晰。   鹿秀七岁就被送去县里读书,读了五年下来,看见四书五经就头疼,童生都没考下来,但交了两个好朋友。   一个是李保成,另一个是宝丰县最大的赌坊贾家赌坊的少东家,被叫做贾二郎的家伙。   由贾二郎请客,三个人去赌坊玩过几次,那之后鹿秀就上了瘾,李保成更爱去花楼,他却更爱赌坊的。   这时候贾二郎就不会请客了,但表示鹿秀去赌坊报他的名字,可以赊更多的账,有了这层倚仗,鹿秀去得更勤。   鹿琼平日去布坊做工,自然知道鹿秀整天在县城里并不是他自己说的寻些书看,而是去赌坊,鹿秀还威胁过鹿琼,要她不准告诉朱氏。   其实鹿琼也没打算说,就算说了,朱氏也肯定破口大骂她污蔑鹿秀不学好,果然是个坏胚子。   她只是默默去和猎户大叔打好关系,要是哪一天鹿家出事,她能有个地方去。   但鹿秀赌的那么大,谁也没想到。   单利息就有四两银子,更不要提本金,贾二郎一抹脸就不认人,威胁鹿秀再不还钱就要对他动手了,鹿秀好说歹说,先说定下个月还四两利息,本金等明年年底再说。   鹿秀眼高手低,认定自己把本金挣回来不算什么,最难为的反而是下个月的四两,于是把主意打到鹿琼身上。   朱氏的哭嚎声更高了:“我的儿,现在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鹿琼面露嘲弄,不是说好了把她卖给李保成么?还在哭什么。   然而下一刻,鹿秀的话让她也愣住。   “娘!”是鹿秀的声音,“我也没想到李保成会下狱啊,他家都被抄了,还有十五天就得还钱,这可怎么办?”   鹿琼呆住,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李保成下狱了?   狂喜之后,鹿琼反而打了个寒颤。   狗急跳墙的鹿秀不会罢休,她知道,没有李保成,还会有赵保成、王保成,甚至更坏的情况……   正厅里朱氏的哭嚎声如此无助,伴随着鹿秀的骂骂咧咧,一片嘈杂里,鹿琼反而更加冷静。   但李保成入狱总归是好消息,她有了喘息时间,她一定会知道鹿秀和朱氏打算做什么。   她握紧了一直没放下的柴刀。   *   李保成是很圆滑的人,做事无赖但也不出格,后宅不宁但也不招惹惹不起的人,本来这种人是很难出事的,偏他撞上了。   是县衙那边直接收的监,不准探视,第三天李保成就被剥夺了功名,他后院的“没有姓名”被放归回家,妻妾则一同收监。   鹿琼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了李保成这次祸事从何而来   李保成后院里某个没有姓名,是府城里大人物的早年走丢的女儿。   大家闺秀怎么走丢到县城举人无望的秀才的后院里,这无从得知,大人物对这个走散的女儿怎么想,也没人知道,但大人物无疑是迁怒了李保成的。   他被掀出来很多旧账,比如设赌局,再比如放贷逼迫农人卖儿卖女,这些事别人做没做不知道,但大人物想拿此打死他,是轻而易举的。   他最后被判了徒刑,主要是是死囚还要收监一年才能秋后问斩,大人物等不及了,徒刑三千里,足够李保成死在路上。   而与此同时,朱氏越来越急迫,鹿琼和谢子介相见那天,她和朱氏吵得就是布坊的活,这几天鹿琼留了心眼,悄悄试探了布掌柜,确定了布掌柜看不上鹿慧后,赶紧约了下一次去做工的时间。   布坊织工每月能有二百文的收入,不算低价,但与鹿琼无关——这些钱她做子女的得交给爹娘,而入了鹿老爹和朱氏的手,鹿琼自然拿不到分毫。   但至少,就为这二百文,鹿老爹就不会不让鹿琼去布坊。   所以朱氏和鹿琼现在几天一吵,要鹿琼去给鹿慧说情,让鹿慧替了她的活计。   鹿琼拖延时间,说布坊那边不会同意,布坊的活很精细,鹿慧做不到。   鹿老爹觉得鹿琼说得很有道理,不让朱氏继续说服鹿琼,等鹿老爹去做工,朱氏恼了。   她从厨房拎了菜刀要砍断鹿琼的手,说:“你就是不孝,不友爱姊妹,要不是你不愿意教阿慧,阿慧怎么可能不能去做工。”   后来还是鹿秀解的围,为了还赌债,鹿秀使出浑身解数劝住了朱氏。   “娘!她没了手,可就卖不出价了!”   想到四两银子,朱氏这才作罢。   鹿琼垂眼回屋,心越发下沉:既然谈到价钱,可见朱氏已经找到新办法,要拿她抵了赌债了。   她时间不多了。   *   鹿琼摸索到自己柴刀,终于安心了。   她被关在自己屋子里已经两天,两天,透过不隔音的土墙,她听完了朱氏和鹿秀对她所有的处置。   他们计划先和赌坊商量,看鹿琼能不能直接抵四两银子或者更高,要是可以,直接卖给赌坊,要是不行,也可以去问问城里的花楼。   只是鹿琼常年劳作,虽然眉眼清丽,但肤色微黑,花楼肯定也会压价,除此以外,还有就是看看有什么老员外想娶娇妾的,只要能给的起钱,怎么都好说。   至于朱氏为什么硬顶着一个月家里少二百文收入,要断了她出去的机会,其实也很简单。   鹿秀就算背了债,也没忘记去赌坊,那天他心血来潮,想去布坊问问活计的事,才知道鹿琼居然约了下次的时候,根本没打算让出去。   要说起来最怕没这四两银子的,肯定是鹿秀,他在街上转悠了两圈,便生去来一个歹毒的计策。   回去后他添油加醋,假称鹿琼要在布坊掌柜帮助下逃跑。   朱氏自然雷霆大怒,就连鹿老爹也觉得,与其让鹿琼自己跑了,不如给鹿秀还债,这个女儿是从来和他们不亲的,鹿秀却是能给他们养老的。   鹿琼发觉原因后,连苦笑都没了力气,这太巧了,巧的她只能自认倒霉。   外屋里的交谈声渐渐低了,鹿琼也回到床上,她最近除了躺就是倚着墙,最大程度的保留体力,除此以外,朱氏每天只给她半个馒头一碗水,她也各留了一点,用来逃跑后路上吃。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手里有柴刀。   鹿家是不养狗和鹅的,朱氏受不了狗毛鹅毛,会不停打喷嚏。   因此看门的任务是鹿琼的,她住的偏,靠墙也靠门,家里进了贼,她第一个遭殃。   这把刀是为了防贼才留在她手上,后来鹿琼一直藏着,这么多年过去,就连朱氏都忘了她的地洞里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   幸好她常年砍柴,又住在贼第一个光顾的屋子,她有柴刀,有力气,她记熟了路——   她闭上眼睛,默默道,一定可以逃走的。   就在此刻,她听到了窗户细微的声响。   鹿琼从床上坐起来,按住刀,正要尖叫出声,就听见一个压低的清润声音。   “是我。”   居然是谢秀才?   刚刚那悄无声息的动作,居然是谢秀才这样的书生做到的?鹿琼愕然,只能归结于自己见识少,可能富家子哪怕主业是读书,身手也比老猎户说过的江洋大盗还厉害。   几个油纸包被搁在桌上,谢子介没有直接递给她,反而是鹿琼无声一笑,拿了过来。   她不知道谢子介要做什么,但事情已经不会更糟了,不妨打开看看。   果脯、蜜饯、一小包豆干、一块卤羊肉,还有一葫芦的水。   这是……?   “我听鹿大娘说,你被关了起来,就猜肯定不会让你吃饱,这些是能吃三天的量,你藏好。”   他没问鹿琼有没有地方藏,这姑娘抱着刀睡觉的架势,藏东西的地方是肯定有的。   鹿琼摊开那些吃食,仰脸看向谢子介,她没有说法,可谢子介却知道她在问:你为什么帮我。   谢子介来的路上就知道鹿琼会这样问,此时不假思索道:“陆妈妈曾是我家仆,请我帮忙照顾你。”   谢十三郎已经是个死人,谢子介在坎磨中的不甘也不适合现在说起。   这个理由就很合适,毕竟他也不是完全骗了她,他和她的缘分,的确源起陆妈妈的请求。   鹿琼信了,谢子介知道,不知为何,他居然松了一口气,把情绪都压下来,他很平静地说。   “你可以信我,我会救你出去。”   鹿琼把刀放下,隔着窗缝透过的浅薄月光,她头一次这么近的打量这位“谢兄”,天上明月一样的人物有和明月一样清朗的外貌,此时他眼神深沉,却无端让人信任。   是因为陆妈妈吗?知道陆妈妈认识鹿琼的人不多,谢秀才说的很大可能是真话。   恐怕不止。   她想起来那天正高山上谢秀才的眼神,想起在飒飒秋风之中谢子介的问句,于是鹿琼也笑了。   明明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她却答应了。   “好,我信你。”   她想信他一回。 第7章 阴差阳错,他还是准备上门……   谢子介知道鹿琼近况,还是因为李保成之事的影响。   提前把李保成的事透露给府城,果不其然,没多久李保成就下狱,那么鹿琼的“婚约”自然也就做不得数。   谢子介并不后悔,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做事之前思考周全了后果,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但计划有变,自然也要加以处理,比如寻人作保。   鹿大郎帮忙,找到了个愿意出力的秀才,但秀才也有他的要求。   他不信任谢子介,但信任自己的姻亲,要谢子介娶他妹妹为妻,否则免谈。   谢子介还没什么反应,鹿大郎气得脸都红了,本朝多的是想求大前程的书生暂不婚配,等考中了进士自有汴京的大人物榜下捉婿,谢子介平日不近女色,广闻博学,书院里的书生们都认定谢子介是要娶汴京的贵女的。   谢子介果然婉拒,眼中一闪而逝嘲弄,他走出了书院。   谁也不会知道,谢子介已经无亲无故,已经被斩首的谢十三郎更是全天下最不可靠的夫婿。   鹿大郎自觉是帮他找错了人,殷勤忙前忙后,谢子介这些日子为了给鹿琼选个如意夫婿,也结识了不少温厚书生,这些人愿意替他作保,但不会愿意和那些狂生一同,看着忙碌了许久的鹿大郎殷切的眼神,谢子介最终选择了这群人。   也罢,他叹息着想,谢子介这个身份,考上举人后也就会消失了,他不会让影响这些书生的。   而也就是因为结识这群书生,谢子介发现,哪怕他做媒,想给鹿琼找一个温厚夫婿,也是很难的。   鹿琼的家境摆在那里,宝丰县的书生们不想中进士娶高官女儿的大多早早婚配,有这个野望的也看不上鹿琼,谢子介本以为这不会很难,没想到找遍了同窗也没看到合适的。   鹿大郎虽然不懂他在愁什么,但见他这么愁,便请他去鹿家村过两天农家生活。   这一次河边捣衣的妇人里,已经没有鹿琼了。   谢子介想问,但直截了当问这个,仿佛他是登徒子,幸好晌午鹿大娘主动提起了鹿琼:“我们琼娘好几日没了消息,好容易才打听到,那黑心肝的朱氏和鹿三,居然打算卖了琼娘抵赌坊的债。”   谢子介唇角抿直。   他本以为,解决了李保成,朱氏再怎么丧心病狂,也至少要等一旬才想别的法子,这时间就够了,没想到朱氏完全不要脸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家道殷实但做爹娘的卖子女,邻里最多也就是不和这家人交往,骂一句黑心肝,没办法做更多。   谢子介心烦意乱,听鹿大娘说起鹿琼如今的情况,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来不及找更多人了,那若他娶了鹿琼呢?   本朝寡妇再嫁是常事,他娶鹿琼,等在府城立足再帮鹿琼另立户籍,或者到时候他已身死,固然会影响一点鹿琼婚配,但他只有留给鹿琼丰厚家资,这点影响不大。   而这也是最快的办法,除此以外,他还可以借此机会要回他爹娘的玉佩,更何况按照本朝的风俗,他这样籍贯在宝丰,家在外地的人,只有在宝丰娶妻定居,才算是真正意义的重新扎根回宝丰。   这对谢子介来说,甚至是有利的。   就是还有一点遗憾,以鹿琼和家人的关系,爹娘说的“到了宝丰县就知道”,谢子介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知道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子介平静接受,这已经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办法了。   他本来就没打算过婚配,以他如今的情况,无论娶谁,答应厮守一生,都是害人,若能靠一场婚事救一个他欣赏的人,无疑是划算的。   当然,成婚之后,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他必须考虑到鹿琼发现什么这种情况,除此以外,外人眼里他们也是一体的。   但谢子介觉得,这些都可以接受。   他大可以把鹿琼当做族中姊妹对待,此外,谢子介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信心,鹿琼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外人眼中他们夫妻为一体,他自然也会照顾鹿琼,他不会影响到书生们,更不会影响鹿琼,这简直是完美不过。   既然所有都考虑清楚,他告诉自己,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   鹿家要来贵客了!   听鹿老爹的意思,贵客是为了十六年前的玉佩而来,那一刻朱氏洋洋得意的,她把高氏所生的鹿芝和鹿琼当做眼中钉,自然不完全是后来者对前面人的恨意,更多的是为了贵人的承诺。   高氏还没死的时候,很爱和众人讲贵人的故事,一次说漏了嘴,提到贵人留下了一块信物,当然,高氏很快就圆了过去,其余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朱氏记了下来。   那之后她就坚信,鹿老爹家有了一条平步青云的阶梯。   鹿秀的赌性其实是遗传她的,只是鹿秀只会在赌坊赌银子,朱氏则赌了自己未来——她一个未出嫁的少女,去给鹿老爹做续弦,可以说是豪赌了。   她其实不大看得上鹿老爹,直到鹿老爹和她透露了玉佩的事——贵人和他们夫妻约定,若高氏这一胎是个女儿,可许给他们的幼子为妻。   当然,天有不测风云,若鹿琼及笄后还没人来要信物,鹿老爹也不用等了。   那时候朱氏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鹿芝和鹿琼不能留。   和鹿老爹一起迎接贵人的是高氏,那时候鹿芝已经记事了,而贵人说的孩子可是鹿琼!   但她也有阿慧,只要没了鹿芝和鹿琼,婚约自然落在阿慧头上。   鹿芝是个硬气孩子,年纪也大了,并不怕她,幸好鹿芝夫家祖地在西北,婚后不到一年,鹿芝就得离开宝丰,这回一去,再回来就不知道何时,也就无所谓了。   反而是鹿琼更麻烦,鹿芝拜托了太多邻里照顾她,鹿琼自己也警觉,几年下来,朱氏居然没找到机会下手。   不管怎么说,贵客要来了。   当然,这时候是不方便把鹿琼抵债给赌坊的,卖掉鹿琼,贵人就会知道鹿家还有个鹿琼,这万万不可,因此鹿琼除了不能出去屋子,暂时安全了。   朱氏想要的很多,她要钱,有了钱,鹿秀的赌债就可以还了。   朱氏想要一个鹿秀能跟着贵人读书的机会——她坚信鹿秀之所以功课不好,不是鹿秀愚笨或者心性不定,而是宝丰县的夫子不行。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贵人娶了鹿慧做正妻。   谢子介踏进鹿家门时,首先看见的就是鹿琼的屋子。   他眼神淡了几分,但面上八风不动,见了鹿老爹也是谦和的,提出要要回玉佩。   鹿老爹还没开口,朱氏先跳出来:“玉佩自然是要给的,只是当时贵客说的是,要您娶我们阿慧做妻子,才能还您玉佩。”   谢子介一笑,他并不答应朱氏的问题,而是问道:“十六年前,和我娘见面的,就是您么?”   朱氏很想答是,但她清楚,周围的邻里不会替她瞒着,鹿家村人人都知道她书鹿老爹的续弦,因此她只是讷讷答道:“那日见贵人的是高氏,她十六年前已经过世了。”   谢子介没有继续问下去,笑意加深:“我自然是要娶鹿家女的。”   谢子介已经恍然大悟。   他娘最开始只是顺手为之,谢子介这个身份,本来是他们夫妻两个变装易服游戏时设立的身份,而十六年前珈山案,他爹娘看到了歌舞升平里的阴影,所以才留了这样的婚约。   若谢家无碍,他爹娘自会去宝丰县要回玉佩,解除婚约,若谢家有事,这就是谢子介的后路。   他想起家破之前,最后一次拜见祖父,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巨儒,性子威严,没有小辈不怕他,那天他跪在祖父面前,求祖父让他陪着谢家一同身死,这个一辈子都是横眉立目的老爷子流泪了。   那一刻他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老翁,扶起小孙儿柔和道:“你爹娘有很好的布置,你能活下来,不必想着报仇,好好活着就好。”   做长辈的,最后的拳拳关爱之心,也只是希望他好好活着,不管他是谢十三郎还是谢子介,只要孙儿能活着就好。   爹娘的想法更简单,他们知道谢子介心高气傲,告诉他靠娶农家女避祸,定然是不愿的,但若是十六岁的谢子介,脸皮甚薄,直接到了宝丰县对上鹿老爹和高氏,那么可能也就此住下了。   到时候娶妻生子,他必须为妻儿着想,姐夫从商,他身家清白,可从商可入仕,都是很好的一生。   谢十三郎和谢家其他人一样在谢家的祸事里死去,可谢子介清白无虞,娶了鹿家姑娘,立足在宝丰县的谢子介更加清白无虞。   不错,哪怕是现在的谢子介,如果他早知道爹娘说的是这样的办法,他是不会来的。   真是阴差阳错,他推后了两年来到宝丰县,高氏已逝,他不再是面薄性傲的谢十三郎,这么多变化,最终他还是上门准备向鹿家的二女儿提亲。 第8章 我要提亲,你可愿意,求娶……   谢子介来鹿家来得很勤,这让朱氏一直找不到机会和赌坊联系。   而除了白天常去走走,防止朱氏在他眼皮子底下加害鹿琼,谢子介又在晚上找了一次鹿琼。   翻墙自然不是君子之道,可谢子介做出来都透着股光风霁月的劲,而比他坦荡内心更让鹿琼好奇的是他的身手,那是摸打滚爬出来的好架势,开个窗户连一丝声音都不会有。   鹿琼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她对书生的印象就是鹿大娘家的鹿大郎,那是个笨拙的年轻人,跑不快,劈柴总是歪歪扭扭的,但识很多字,一直在读书。   谢子介带着他的坦荡劲儿站在窗边,平静道:“我打算向姑娘提亲。”   鹿琼本来抱着柴刀靠墙坐着,差点被谢子介惊地扑倒在地。   “是我对不起姑娘。”   他知道鹿琼迷惑,解释道:“本来陆妈妈托我给姑娘找一个好夫婿,但朱氏恶毒,时间紧迫,我只能换了个法子……恐怕会耽误姑娘的姻缘。”   他很耐心:“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你离开鹿家,我们未来会去府城,在那里我们可以和离,谢某还算有些资产,定会赠予姑娘,尽量不耽误姑娘婚嫁。”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不是好夫君,因此说得满怀歉意,婚姻大事本是难得的期待,鹿琼注定要有些遗憾了。   而于鹿琼而言,本来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镇静。   在遇到谢子介之前,鹿琼能想象的最好的婚姻,也就是嫁给牛大壮那样的男子,贫苦又努力地活着,谢子介这样清风明月一样的人物,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就像谢秀才说的,权宜之计而已。   是因为陆妈妈的请求吗?鹿琼只能这样认为,谢秀才是为了救自己,才这样做的。   她心中涌现巨大的感激,以及反复的自我告诫:谢秀才为救她甚至选择了彼此婚姻,她要是将来得寸进尺,那可就太过分了。   鹿琼笑:“谢秀才说的什么话,您这样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她说得真心实意,哪怕只是有幸同路短短一段,她也定会最大努力的回报谢秀才,等到了府城谢秀才要提出和离,她也绝无二话。   她不能对不起谢秀才的救命之恩。   谢子介之后又来了一回,是来给鹿琼送饭的,他知道朱氏不会给鹿琼吃饱,除此外居然带了两盒药膏,说是陆妈妈熬的,可以防冻疮,鹿琼想起来上次接吃食时月光下自己的手,沉默。   她常年浆洗衣服,朱氏也不会让她穿暖,因此鹿家虽然殷实,鹿琼却冻的满手冻疮,深秋还不是冻疮最严重的季节,她也经常双手红肿。   陆妈妈根本不会熬什么防冻疮的药膏,鹿琼心知肚明。   鹿琼最后还是收了药膏,连着两次吃食的钱,一起要给谢子介。   她已经占了谢秀才很多便宜,更不能让自己贪图小利。   “谢兄家……陆妈妈家要计划打算的还很多,我怎么能占这点便宜?”   谢子介挣不过她,沉默接过那一匣子铜板,最后从里面只拿了九个。   “这就够了。”   他说完一闪身,直接落入夕阳里,鹿琼追不上他,只好把匣子收起来。   谢秀才真是个好人,鹿琼想,她打开冻疮膏的盒子,里面是药草清凉的香气,让鹿琼又想起来谢子介。   贵客带着礼物上门那天,鹿琼果然被锁了起来。   但鹿琼头一次有了期待。   *   谢秀才正在喝茶。   农家的大粗陶婉,里面浮着一些烂茶沫子,谢子介喝得却很从容。   这几天他和鹿老爹接触了好几次,让他松了口气的是,鹿老爹根本不清楚他爹娘是什么人。   谢子介的身份是干净的,他告诉鹿老爹,十六年前来的人,是江南的一对员外夫妻。   朱氏、鹿慧和鹿老爹都信了谢子介这个名字的家世,鹿秀信了没不知道,他整天眼睛滴溜溜打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坏主意。   这样就很好,拿到玉佩,也抹掉了谢氏夫妇来的痕迹,鹿老爹都深信不疑当初来的是一对普通员外,更别说其他人了。   鹿老爹已经让他看过玉佩,果然是母亲的旧物,他的母亲白氏是典型的世族贵女,和丈夫琴瑟和鸣,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刻石。   刻石是文雅的,和丈夫一起刻石更是多了几分闺阁之趣,而这块玉佩就是他父母亲手做的。   鹿老爹本来想直接把玉给谢子介,可朱氏又是咳嗽又是掐他,鹿老爹也只能硬着头皮问:“谢秀才,咱们两家什么时间成亲啊?”   这话说完鹿老爹都觉得不太好,好像硬是逼迫贵客一样,可谢子介并不发怒,反而欣然道:“不如就七天后吧。”   朱氏狂喜,谢子介还问了很多,比如婚礼的准备,比如朱氏的打算,比如鹿秀接下来要做什么,朱氏和鹿老爹也终于放下心来。   在他们看来,谢子介已经是答应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氏其实已经高兴地几天都没睡好,她眼光毒辣,看得出来谢子介这样的通身气度,肯定是江南那边的富贵人家。   阿慧嫁给这样的人,以后有的是福气。   其实他们已经从书生们口中打听到了谢子介的家世:谢子介父母双亡,父亲曾是江南的富员外,家里颇有家资,他祖父是进士,官据说也有至少五品,虽然前年也进了祖坟,但还是有不少亲故在朝中。   谢子介还已经父母双亡,这是要他把岳家当爹娘看待的意思啊!   要知道,三年前要案之后,江南现在还剩下的大族,哪个不是富得流油,谢子介也一定很有钱。   朱氏越想越觉得可行,五品对农人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官职,朱氏不懂更多的,最后给谢子介下了定论。   谢秀才家大业大,阿慧跟了他,会享福气的。   赌坊那边最后同意了鹿琼抵四两银子,约定大后天来接人,只要鹿琼一走,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朱氏眉开眼笑,见谢子介已如见亲女婿,谢秀才问起鹿家的成算后,更是一个劲往上添。   阿慧日子过得好,阿秀还会差?   她已经是一脑子之后的富贵荣华,正在此时,谢子介突然道:“不急。”   谢子介问道:“我听说高氏也有两个女儿,当日和我定亲的,其实是您的二女儿?”   朱氏急了眼,不等鹿老爹开口急道:“那是个憨笨的,而且已经有去处,是她没福气。”   谢子介不赞同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且我来之前也问过,没听说二姑娘已经出嫁。”   谢子介继续问:“二姑娘要去哪?”   朱氏冷汗涔涔,最后一搏道:“我们养了她这么久,也该她为家里出力了——她能抵四两银子。”   四两银子一说完,朱氏不知道为何,忽然汗毛都要竖起来,忽然一股寒意。   她哆嗦了一下,住了口,看见贵人居然起了身。   谢子介依然是一身白衣,一尘不染的,他一笑,出了正厅,闲庭信步般地走到鹿琼的屋子前。   “不必了,”谢子介道。   朱氏还没听懂,傻傻站在那里。   谢子介没有进去,而是指了指鹿琼的屋子,依然很平静。   “鹿大娘已经在门口等着做媒,卖儿卖女做父母的肯定心痛,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担上这样的罪过。”   朱氏张着嘴,傻傻站在那里,而谢子介面色依然平淡,对鹿老爹道:“姐姐不出嫁,哪有嫁妹妹的道理,老翁我说的可对?老翁想与我做亲家,我是万分愿意的,故而求娶老翁家二姑娘,老翁可愿意?”   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传进屋子里,够鹿琼听到。   鹿琼怔怔听着,谢子介依然在说话,是在敲打鹿老爹。   “今日我下了聘,二姑娘就是我娘子了,还望老翁照顾好二姑娘。”   伴随着鹿大娘欢喜的声音,伴随着唱着聘礼单子的鹿大郎的话语,朱氏尖叫一声,甩脸跑掉了。   谢子介面色不变,甚至很从容地拍拍鹿老爹的肩膀。   “您可一定要照顾好我娘子,对了,刚刚您二老说的安排,我很满意,就按那个来吧。” 第9章 不会不要你   那晚谢子介回到家,把玉佩放到匣子里。   玉佩是莲花纹的,母亲生前最爱,家变那一年,他还求了九哥带他去慧心寺,给母亲求了佛前供奉过的一支金簪。   那簪子上刻了佛经和莲花纹路,看过去朴素,实则光华闪现,后来那簪子也陪母亲到了最后,她是用那根簪子插进喉咙自尽的。   谢子介知道这些,是因为谢家人的死状在江南口口相传,有老人沉默,谢家也是殷实的仁善人家,说不出来不好的话,但更多的人只是兴奋地谈论着,绘声绘色把生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子介并不恨这些人,他更恨的是把死状传出来的大人物们,如今他终于拿到了玉佩,等来日就可以拿这块玉佩,给爹娘立一个衣冠冢。   不过那都是太遥远的事,谢子介微微笑起来,陆妈妈敲响了他的屋门:“少爷喝点蜜水吧!明天还有活呢!”   陆妈妈简直感激到恨不得肝脑涂地,万万没想到,少爷居然能为了琼娘那孩子做到这一步。   她自然是高兴的,琼娘是个好孩子,而谢子介能热心肠到这个地步,对琼娘肯定也是有好感的,小夫妻在宝丰县扎了根,少爷的郁气估计也能散掉了。   她这些日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少爷每日都在笑,但这种笑是很浮的,心里还是那个冷性儿。   谢子介开门,以为陆妈妈是要问更多,没想到陆妈妈只是把蜜水塞到他手上,很高兴地说:“琼娘家里那样的爹娘,你俩成婚赶早不赶晚,月底就有个好日子,你看如何?”   谢子介愣了愣,于是也笑起来。   “太迟了,”他说,“迟则生变,就七天后吧,我算过了,那也是个好日子。”   谢十三郎精通数算,对卜道也略有涉猎,算个宜嫁娶毫无问题。   *   而在陆妈妈和谢子介商量这些的时候,鹿家也闹了起来。   朱氏体会到了另一种意味上的“齐大非偶”,她曾经有多满意谢子介的显赫,现在就有多怨恨谢子介的显赫,她这几天想了好几种歹毒计策,想要毒死鹿琼,想要打死鹿琼——她坚信如果没有鹿琼,或者鹿琼早点去找她娘,现在谢子介迎娶的就是鹿慧了。   太可恨了,她赌了十几年,投上一辈子,最后落了满盘皆输?   除此以外,赌坊和花楼也翻脸,农家父母卖女儿,他们是敢收的,富家秀才的娘子,他们哪有那个胆子?贾二郎来了鹿家,亲亲热热地拍拍鹿秀肩膀,说出来的话近乎冷酷。   “月底之前还不了四两银子,我看你这双手不错,不如给我们赌坊吧。”   手,赌坊是无用的,但对于白着脸摇摇欲坠的朱氏来说,是拼了命也不能让赌坊夺走她儿子的双手的,贾二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满意地走了。   朱氏看向鹿琼的目光已经淬了毒,可鹿琼现在谨慎得很,连她做的饭都不入口,她现在是未来的秀才娘子了,朱氏管不住她,鹿琼干脆去帮鹿大娘做饭洗衣,请鹿大娘管她一顿饭。   鹿大娘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她想着鹿琼和谢子介其实也没见过几面,于是在饭桌上大赞谢子介的古道热肠与渊博学识,期待让小夫妻对彼此心生好感。   鹿琼微笑着,很安静着听鹿大娘替谢子介夸耀。   谢子介有多好,鹿琼自然知道,甚至于,比鹿大娘所知道的更多,但她也牢牢记住这只是权宜之计,她不必欢喜也不能欢喜。   她心中也有一丝惶惑,她要怎么和谢秀才相处?   *   婚姻大事,自然也要岳家沟通。   虽然岳家并不是很想听,特别是朱氏,板着脸仿佛随时都要杀人,但谢子介的告知也就是告知,就像朱氏知道,她已经没有了磋磨鹿琼的机会一样,她也失去了对鹿琼婚事的控制。   鹿老爹是很乐意嫁鹿琼的,反正鹿琼和鹿慧都是他女儿,朱氏说的那些好处,嫁的是鹿琼他自认为也能享受到,既然这样,谢子介要娶鹿琼,他才不拦着。   而鹿琼要嫁给谢子介,那么四两银子的赌债,就只能换一种方式还了。   朱氏卖了自己剩下的嫁妆,又把她和鹿老爹的棺材本拿出来一部分,才凑够了四两——甚至这些鹿老爹都是不愿意的,他觉得为什么要动家里的钱,那可是他的棺材本啊!   鹿老爹是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性子,和高氏做夫妻的那些年,他是全村有名的憨厚人,而和朱氏做夫妻这么久以后,他也刻薄且自私起来。   除此之外,按照谢子介的要求,他们得像嫁鹿慧一样嫁鹿琼,鹿慧的嫁妆是朱氏攒了许久的,囊括了高氏当初给鹿琼的全部嫁妆,她把鹿琼叫出来,用淬了毒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鹿琼,让她把鹿慧的嫁妆拿走。   身后鹿慧骂骂咧咧:“你个黑心肠的,白养了你这么多年,狗东西,早该把你扔井里溺死!”   “娘!娘!我该怎么办啊!”鹿慧哭嚎,“鹿琼这黑心肠的,以后肯定会杀了咱们呀!”   她又换了几种更脏的骂语,鹿琼却没有表情,她并没有按朱氏说的拿走鹿慧的所有嫁妆,而是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的打开,把里面属于高氏和鹿芝的拿走。   鹿慧的嫁妆主要是朱氏的嫁妆和后来朱氏自己攒的。   她不要。   但她要回了自己的工钱。   给钱的时候鹿老爹手都是抖的,头一次后悔当时那么爽快答应谢子介,他气道:“从没听说过子女要回自己工钱的,你不孝!”   鹿琼一笑:“这不是工钱,只是爹心疼我,拿我这些年做的活计的工钱给我添妆,至于孝顺……”   她浓密的睫毛微阖,看不清神情:“鹿家村谁不知道我每日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家里劈柴洗衣,做饭挑水,都是我在做,爹,孝不孝大家是看在眼里的,就算告到族长那里,都没人信的。”   鹿老爹除非拿不孝的罪名就地打死鹿琼,不然他就立不起不孝这个罪名。   但打死秀才娘子,暂且不说谢子介自己的威势,书院里的书生们会一致当做对他们读书人的挑衅的。   鹿秀还读不读书?以后他们的孙儿外孙还读不读书?   鹿老爹咽了口唾沫,十六年来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女儿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笨嘴拙舌。   有了婚约,谢子介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鹿琼了。   他依然不好直接去鹿家的,幸好鹿大娘热心,让他俩去自己院子里说话,谢子介看得出来鹿琼也的确有话要问,谢过鹿大娘后两个人就去了院子。   “婚后,我要怎么做?”鹿琼很直白。   谢子介比她高,能看见鹿琼黑白分明的眼睛,鹿琼并不是时下最出色的美人——大周喜欢乌发白肤,面如银盘的贵女,鹿琼相比较,下巴太尖,人也太瘦,因为做的活多,肤色也是微黑。   可她还是很漂亮的,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漂亮。   不过谢子介更高兴的是,用了他给的药膏,鹿琼的手上冻疮,已经好多了。   他忽然意识到,假如谢家没有破灭,现在母亲应该也在给自己挑佳妇了。   他还是个小童的时候,母亲问过他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他那时候很狂,撇撇嘴,说想要一个饱读诗书,比他还聪明的妻。   满屋大笑,就连最严肃的祖父都拍着他脑袋,让他别胡闹,九哥很直接,指着他笑嘻嘻的:“十三弟娶不到媳妇喽。”   他其实并不想娶妻,像九哥一样早早定下世交家的女儿,这种事真的是没意思透了。   要比谢十三郎还聪明的妻子,这本身就是种拒绝。   “十三郎这性子,”祖父摇摇头,难得开了句玩笑,“也不知道以后谁能治的住。”   而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恐怕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婚事。   鹿琼和他和离,或者待他身死后,会有第二次婚姻,若有机会,他会替她把关,帮她找到一个合适的温厚夫婿,而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余,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但他居然有些高兴,就算这场婚事注定是短暂且充满隐瞒的,并且仓促到荒唐,但他这辈子唯一的婚事是和鹿琼这样的姑娘,那也很不错。   尽管他在来宝丰县前,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娶一个字都不识的农女,尽管直到现在,他对鹿琼也只有欣赏,与男女之间的旖旎毫无关系,但他由衷地觉得,等到粉身碎骨那一天,他依然会觉得有过这样一场婚事,非常不错。   鹿琼见他半晌不回答,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了,她解释道:“你说是权宜之计,但别人眼里我们依然是夫妻,我很笨,字都不识。”   鹿琼仰头:“我会不会耽误你?”   她看见谢秀才笑了,他说:“不会。”   “你不笨,谢家更是没有休妻之说,一切都会好好的。”   他少年时,白氏抚着他头顶说,谢家的家教,娶了一人就是一辈子,如今他没有资格对别人说一辈子,只能告诉面前的鹿琼。   “我不会不要你。” 第10章 簪子与钗子,出嫁   农门婚事,总是仓促简陋的,双方父母点了头,男方带聘礼和婚书过来接到女方,就是很礼数周到了。   谢秀才是富家子,按理说步骤会繁琐很多,但鹿琼在鹿家多待一日就多一分风险,因此还是要从简从急。   鹿琼则和谢子介道,既然是权宜之计,也不用大费周章,太麻烦谢秀才了。   谢子介道:“是得从急。”   因此他一次性带了木钗、大雁和定帖,鹿大娘陪着他,把聘礼搬进鹿琼屋子里。   鹿琼看着那两箱聘礼吓得眼睛都圆了,还是鹿大娘摸摸她头,指点道:“到时候也带去谢秀才那里去。”   是给她充门面的,鹿琼知道了,终于安下心。   倒是谢子介眉眼微动,说了句:“并不是什么贵物,你自用即可。”   鹿琼只当没听到,再不是贵物也是谢子介的家产,她哪能拿呀。   她又看向手里的钗子,样式古朴,下面坠了一朵半绽的莲花,很是精巧,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入手细腻光滑,还隐约有香气。   “是给你的,”谢子介含笑,又补充了句,“出嫁那日,可以戴它。”   木头钗子,还是出嫁用的,那好像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鹿琼实在喜欢这支钗子,时不时就要坐在窗下,对着阳光把玩,她无意在鹿家最后的日子惹出麻烦,本不想让朱氏他们知道,可她不去招惹人,还有人要来招惹她。   是鹿秀。   鹿秀还完了四两银子,本暂该消停了,可赌瘾是心瘾,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流走固然让鹿秀心痛,但没了赌坊的呼喝声,筹码在桌子上哗啦啦的声响,他夜不能寐,也是另一种煎熬。   家里是实在没钱的,且鹿秀并不想被砍去双手,这时候他想到了鹿琼的两个大箱子。   鹿秀心中有了计较,先去找了鹿慧。   “慧姐就不好奇里面有什么?有喜欢的咱们尽可以拿走,大老鼠可夺了你的嫁妆。”   他理直气壮,完全忘掉了鹿琼只拿走了高氏和鹿芝留给鹿琼的部分。   鹿慧是禁不起这样劝说的,直接下定主意:“去拿!秀哥儿想个办法,咱俩到时候一人拿一半。”   鹿秀眉开眼笑,搓着手,嘴甜但并不上前,撺掇鹿慧去找机会撬箱子。   他才不要自己去,鹿琼可是有刀的。   鹿琼这两天也很忙,谢秀才送的钗子那么漂亮,她也想回礼,给谢子介打一支束发簪。   样式她想好了,就按正高山的云松来,猎户阿叔以前当过木匠,鹿琼跟着学过一段时间,手艺还不错。   今日云松簪子终于打成了。   她没找到和谢秀才送她的钗子一样材质的木头,只能用正高山的松枝,鹿琼是干惯了活的,云松也不是非常难的花样,打出来像模像样。   明日就托鹿大娘给谢秀才,鹿琼雀跃着想,把云松簪子贴身放好,一路跑回了家。   她像往常一样准备翻墙过去,可突然的,她看见了光。   是自己的屋子里有光。   鹿琼单手撑在墙上,愣住了。   她看见了鹿慧,此时正白着脸,指着箱子说不出来话,她听见鹿秀的吵吵嚷嚷,但这些都比不上地上散开的箱子。   那是谢秀才拜托她保管的聘礼……   这时候她居然冷静了下来,鹿琼摸了摸身后的柴刀,轻盈落在院子里,她看见自己屋子前面被劈开的锁,她看见地上散开的丝帛,她看见鹿慧高高举着她怕上山丢在途中,所以包好放在枕头下的钗子。   鹿秀面露贪婪:“下面这莲花刀工不错。”   小小的木钗子居然被拆了开来。   “这什么穷酸秀才,钗子送木头的。”鹿慧还在嘟囔。   鹿琼心里居然非常平静,她举起来柴刀。   她并不打算要鹿慧和鹿秀性命,杀人偿命,还可能连累谢秀才,不值当。   但她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柴刀很利,削起头皮也很利落,给鹿慧剃了个秃瓢,又几个窝心脚专专挑鹿秀软肋打,在这俩姐弟眼里,鹿琼简直是要吃人。   把鹿秀和鹿慧扔出屋外,鹿琼收拾了大半个晚上。   谢秀才送了很多布。   是她做活的那家布坊,是鹿琼的手艺,有山雀有玉兔,各色的纹样,她收好了这堆她曾经很想试一试的柔软布料,仔细擦拭干净,又攥紧了拳头。   第二天她带着云松簪子和断掉的莲花钗子去找谢子介,鹿琼满心愧疚,可谢子介只是笑着,问她可还好。   “不是什么大事,”谢子介说,“你没事比什么都强。”   那朵莲花钗子被谢子介握在手里,鹿琼实在没有勇气拿走。   而对于鹿秀和鹿慧来说,这段时间简直太倒霉了。   鹿秀本来就浑身无一处不疼,更可恨的是,之后他去县里的时候,还被人拖进巷子里又打了好几顿。   在赌坊混久了,鹿秀哪知道是惹了谁,只能在心里怪肯定是鹿琼让他倒霉,他现在不敢对上鹿琼了,只好骂骂咧咧在心里咒谢子介和鹿琼不得好死。   也不知道是哪一顿打揍得位置不对,之后没多久鹿秀就发现子孙根出了问题,他慌神又没办法,只好躺在家里□□。   鹿慧则在一次出城的时候摔破了相,她本来也到相看的年纪,一下子脸上多了一条长疤,还在街上摔掉了帽子,自然只能先在家里躲羞,朱氏恨鹿琼要死,可鹿琼已经懒得最后一点面子功夫。   她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鹿大娘家,准备从鹿大娘家出嫁。   而搬去鹿大娘家当日,谢子介就去寻她,说想带她去个地方。   居然是正高山。   深秋的山还是漂亮的,云海之中溪水潺潺。   “山梅生于苦寒之地,但也非常漂亮。”谢子介说。   谢子介摸摸她脑袋,指着正高山的山石间隙:“等深冬它们就会开花了,我听鹿大娘说,你很喜欢正高山的梅花?”   鹿琼抿唇,自然是喜欢的,可山梅总生在怪石之中,谁也采不到。   有什么放进了她掌心。   那支本来断掉的钗子,被谢子介修成了梅花,他比鹿琼高,很自然地帮鹿琼挽起头发。   “断掉也不全是坏事,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你喜欢的是梅花样式。”   “钗子就是用来戴的,布也是用来做衣裳的,没什么可惜的。钗子给我。”   是鹿琼一直很想要的梅花钗子。   每年冬天,她上山砍柴的时候,都会羡慕地看向山石里的梅花,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花,谢秀才莲花雕刻的精致,可这支梅花钗子,好像比鹿琼没见过的莲花更好看。   是谢秀才费心找人再修的吧?   她小心翼翼把钗子递给谢子介。   谢子介给她戴上钗子,她摸着挽着头发的钗子,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谢子介,唇角弯起。   那一刻谢子介难得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安宁。   鹿大娘对鹿琼的到来是十分乐意的,鹿大郎自告奋勇,从家到花轿这一段路,他背鹿琼。   这被谢子介否了,谢秀才平淡道:“我在门前等你。”   鹿大娘和鹿大郎对视一眼,都笑,不再争了。   日子过得很快,琼娘的婚事马上就来了,看着她长大,庇佑过她的大娘们都喜气洋洋的来送亲,反而是正屋里鹿琼握紧了手中的钗子,心中依然茫然。   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   热闹声中,鹿大娘还在吆喝着百年好合,她出门的时候被不知道谁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扶住她。   她闻到很淡的木香,是谢子介,他们离得如此近,简直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新郎官扶着她,走到花轿前。 第11章 嫁衣,婚礼,聊天   陆妈妈这阵子实在是纠结,按理说,谢子介已经父母亡故,她又是谢子介母亲的陪嫁,怎么都算谢子介这边的人。   可她也早早答应过鹿琼,等鹿琼出嫁了,给她当女方长辈,鹿老爹他们不上心不要紧,她上心。   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陆妈妈干脆不想了,两边一起来,谢子介托人找了紫檀木做簪子,她就去筹备嫁衣。   紫檀名贵,放在曾经的谢家不算什么,但在整个宝丰县,除了见多识广的行商,都没有人见过。   陆妈妈倒是不意外,她眼中少爷是很有本事的,一块木头而已,算什么。   陆妈妈没用布坊的布,用的是她从谢家带过来,压箱底的好料子,她是白氏的陪嫁,白氏又想留个后手,她回宝丰的时候白氏没少给她东西,上好的丝绸就有两箱。   里面有块翠色的鲜亮绸子,陆妈妈早就打定主意,到时候给琼娘添妆做嫁衣——朱氏的性子,是绝不肯给鹿琼布料做衣裳的,她们琼娘出嫁,总不能就穿件平日干活的单衣吧?   也不用找绣娘,陆妈妈自己上手,能从白家姑娘院子里几十个丫鬟里杀出来,成功跟着白家姑娘嫁去谢家,陆妈妈的绣活绝对是一流的。   拿到嫁衣的时候,别说鹿琼,就连鹿大娘和正在和鹿琼说起各种准备的鹿六婶子都惊呆了,那根本不是宝丰县能见到的东西,不,鹿大娘坚信,府城里小姐们出嫁,都不一定能穿上这种华裳。   丝绸如流水一样在鹿琼手里滑过,上面是金银丝线勾勒的花纹,鹿琼在陆妈妈笑眯眯的眼神里穿上试了试,她乌发用钗子松松挽住,一身翠色长衣,一群人都看愣住了。   鹿琼常年劳作,高挑健壮,华裳在身也不会撑不住,裙摆层层叠叠拖到地,像白氏养的一院子秋海棠。   “我们琼娘长大了,”鹿大娘抹眼泪,她见鹿琼也眼圈发红,想哭的样子,连忙道:“琼娘不准哭,沾湿了衣裳,到时候干了可就不鲜亮了。”   鹿琼忙把眼泪收回去,重重点头:“嗯!”   陆妈妈还笑眯眯看着她,等其余人都出去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满意的很矜持:“这衣裳配得上我们琼娘。”   没等鹿琼开口,她就截住话头:“这颜色我一把年纪了,也不好穿戴,再说,琼娘和少爷的婚事,我怎么出力都是应该的。”   是了,陆妈妈曾是谢秀才的家仆,鹿琼一愣,她知道谢秀才资产颇丰,可回家养老的家仆都有这样的资产,她今日才有了实感。   陆妈妈拍拍她的手:“咱们以后一起过的日子还长着呢。”   而现在,谢子介的眼中也是一片隐隐约约的翠色。   唱完对拜,鹿琼进屋,谢子介还要在外面应酬一会儿,他扫视一圈没看见朱氏,只有一个阴着脸的鹿老爹,眼中透出一丝满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这场婚事鹿老爹和朱氏都不满意,鹿琼也不想见他们,可一个人都不来,别人也是要犯嘀咕的。   鹿老爹来就够了,阴着脸一声不吭更好,要是多说话谢子介也不怕,有的是人对付鹿老爹   而能让朱氏等人不来大闹婚礼,这回做事的人有个好身手,也有个好脑子。   谢子介父母双亡,鹿琼的爹娘有比没有还差,但鹿大娘和陆妈妈一群人还是操持出来了极热闹的气氛,顶多就是有几个不了解内情的人叹一句,女儿出嫁当娘的和弟妹的在路上居然被牛车冲撞了,一家人只有运气极好的老爹来了,真是个命苦姑娘。   谢子介在书院的同窗们和鹿家村的大婶大叔们一起热闹,而新郎官踏过众人,要来找新娘喝合卺酒了。   酒是陆妈妈自己酿的,很甜,鹿琼有些犹豫,他们权宜之计的婚礼,剪发是肯定不必的,这酒用喝吗?   “倒了不喝,浪费。”谢子介言简意赅。   是这个道理,鹿琼毫不犹豫,任由谢子介和她衣袖相叠,饮下了合卺酒。   谢子介垂眼,无声的笑了下。   饮完酒,鹿琼又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了,出嫁前鹿大娘她们是说过夫妻相处的敦伦之礼的,可她和谢秀才这婚事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怎么做,她又怕又羞,也不好意思问。   幸好谢秀才没让她等,就又抱出来一卷被子,铺到了不远的榻上。   鹿琼不知道为何,居然松了口气。   这的确就是个权宜之计,她想。   谢子介是不打算碰鹿琼的。   他们并不是真夫妻,只是暂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鹿琼自当与她心爱之人圆房,而不是和权宜之计之下,注定将死的谢子介。   他无法告诉鹿琼“谢子介”的将死,但自然有其余理由来推脱这事,不过鹿琼也没继续问,似乎也一切都归进“权宜之计”四个字当中,那也不错。   这榻是白日里闲坐上面的,寻常农家嫌弃这占地方,没什么用,屋子里肯定没有,谢子介这两天找人弄了一个,陆妈妈也只当他是少爷脾气,讲究,没说什么。   谢子介道:“你睡床,我睡这里。”   他没等鹿琼推脱,自顾自脱了外袍,烛火下俊朗的脸庞是有些看不清的,但似乎更显得眉眼深沉。   谢子介只着亵衣,钻进了被子里。   鹿琼等他进去,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盯着谢秀才看……她居然盯着谢秀才看人家脱衣裳……   鹿琼脸“腾”一下红了,她钻进床帐里,两下解了嫁衣,极其珍惜地叠好放好,才进了自己的被子。   谢家的被子是陆妈妈新弹的,被面是一对鸳鸯,柔软又厚实,鹿琼本来以为自己会很快睡过去,可她翻来覆去好久,还是没有睡意。   鹿琼悄悄睁眼,发现谢秀才披着外袍,正坐在榻上看着月亮的方向,纸糊的窗户隐约透进来月光,给谢秀才蒙上了一层朦胧月色。   她看不清谢秀才的表情,可能知道谢秀才很孤独。   “谢秀才,”她忍不住出声。   伴随少女脆生生的嗓子,一室孤冷都散了,谢子介回身,带着他惯有的温和歉意:“可是吵到你了?我这就睡。”   “没有。”   鹿琼说完,又补充一句:“可我睡不着。”   谢子介想了想,自己也缩进被子:“我给你讲故事?”   他小时候睡不着,他娘就是这样做的。   鹿琼唇角忍不住弯起,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有人会讲故事哄睡呢?她只是觉得刚刚的谢秀才表情太决绝了,像是要去做什么不好的事。   这让鹿琼忍不住打断他。   那就听故事吧。   “你不是好奇鱼米之乡么?我给你讲江南的风景。”   他说得很平淡,鹿琼好奇的,熟得更快的稻子,慧心寺里贴了金箔的大佛,春夏秋冬高低起伏的景,还有谢家,他不好直说那是哪里,只能捡祖父秋天院子里两棵红似火的枫树,还有母亲院子里那一院子的秋海棠说。   他前十五年去过那么多地方,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恍如隔世。   “真想去看看啊,”鹿琼说。   “会有机会的,”谢子介道,“但还要等等。”   他没说的是,刚被流民山匪践踏了两年的江南,现在可能比宝丰县还荒芜。   “谢秀才。”   “嗯?”   鹿琼忽然笑起来,她说:“好奇怪啊,陆妈妈还在外面唱百年好合,咱们在聊江南。”   她声音脆脆着,很轻松的喜悦,谢子介听她说完,伴着外面的热闹,忍不住也笑起来。   “是啊,好奇怪啊,”他轻声说。   那一室孤冷终于消失了,他认为的这辈子唯一一次婚礼,就这样结束在了一夜好梦里。 第12章 诗,足衣   鹿琼睡得沉,醒的却早,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心里懊恼起得迟了。   每天早上是鹿琼最忙的时候,烧水洗衣做饭,从天将明未明到天光大亮,是没什么清闲的,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躲懒的权利。   她急忙去拿外衣,手却触到了柔软的织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眼前分明是翠色的嫁衣。   是了,鹿琼想起来,她已经嫁到谢家,和谢秀才有了“权宜之计”的婚姻。   可这并没有让鹿琼松口气,反而更懊恼起来,本来就是谢秀才的好心相助,她要是再偷懒什么也不做,那就真的太过分了。   说起来,谢秀才呢?   门帘被掀开了,谢子介走进来,见鹿琼起来了,笑道:“还早,我觉少,你可再睡会。”   鹿琼摇头:“我睡饱了。”   谢子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陆妈妈做了粥和菜,你若起来了可去吃。”   他们昨晚聊了很多,直到最后昏昏沉沉睡去,谢子介这两年睡过很多地方,但很少睡好,他总是做梦,梦里枫树下琅琅书声里祖父还端坐着,谢家还没倒,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十三郎。   可昨夜听着不远处的清浅呼吸,他头一次什么也没想,就陷入一夜好眠,甚至今日早早醒了。   鹿琼已经梳好了头发,要去拿衣裳,嫁衣肯定是不能再穿的,幸好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单衣。   谢子介避开,去枕边拿了个匣子,看见她穿的单衣,眉毛微挑,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陆妈妈已经做好了饭,鹿琼暗暗决定,明日还是要早点起来忙活,按理说谢家也还有一堆的事要做,可陆妈妈手脚麻利又爱干净,昨晚他们睡下后已经收拾差不多了,以至于鹿琼吃完饭,居然找不到有什么要做的。   陆妈妈更是让她歇着,说哪有让新妇干活的道理,鹿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是真的新妇呀。   谢子介从卧房拿了个匣子出来,对她二人说要出门,陆妈妈有点惊奇:“少爷不是说书院放三天假么?”   “疏忽了些事,”谢子介答,“用不了很久的。”   陆妈妈叨叨两句,让他早点回来,别新婚日把琼娘抛在家里,也不再说什么,倒是鹿琼一拍脑袋,想到了自己也要做什么。   她得去布坊销假了。   搬去鹿大娘家后,她就赶紧去了布坊,和掌柜说清了婚后再来上工,婚姻大事自然是不能阻拦的,布掌柜贺了几声恭喜,送了两块花布,算是很周到了。   本来鹿琼想在谢家把活都收拾好再去布坊,可家中她实在不到事,倒不如直接销假,还能多做两日工。   活计是一定要干的,谢秀才收留她已经是非常善良了,总不能还要谢秀才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鹿琼直接去了布坊,而谢子介则去了家茶坊。   来往的短褐行人吆喝喧哗,唯独他一身白衣,负手缓缓朝胡同深处去了,他去的这地方闹中取静,一个意兴阑珊的伙计见了客人也不招呼,点点头,随手指了个阁子。   谢子介也自去了,不发一言,过了一会,来了个精瘦的少年,皮肤微黑,肩上搭了条污糟糟的汗巾,咧嘴对谢子介笑:“您来了。”   谢子介把袖子里的匣子推给那少年,“你家主人要的,小兄弟活做得精细。”   那少年笑嘻嘻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转:“我们做这行的,必须细致,那诗府城里的花娘都爱得很,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诗了。”   他一撇嘴,说:“就连通判大人都想见您呢,说这诗有什么十三郎的风采。”   谢子介眉眼微动,淡声道:“能得黄通判一句,是某之幸。”   那少年又撺掇:“花娘们可是涨了大身价。”   言下之意,传唱的花娘都涨了身价,作诗的人若留了名字,身价肯定涨得更多。   谢子介置若罔闻:“替我向你家主人问好,花娘若还愿意唱诗,这儿还有两篇,依然别说名字。”   那少年知道,这就是谢子介不想多聊了,便笑嘻嘻道:“好嘞,也劳烦您转告,我家主人也要我替他问白九爷好。”   说完,少年一撑桌子,拿着匣子站起来:“我送您,我车驾得极好,马车牛车骡车都熟练,您是知道的。”   谢子介没理他,只出门时淡声说了句:“不敢劳烦江家六哥。”   那个少年,也就是江六郎,伸了个懒腰,外面又进来个伙计,拿了茶探头道:“江六,喝茶?”   “喝什么茶,”江六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都是见白九爷那么义气豪爽的人物,怎么我见的是个温吞小白脸?”   说完又问:“绊住去城里的老太和儿女,与让花娘们唱诗,你知道有什么关系么?”   伙计听得一愣一愣的,江六也不指望他回答,一摆手,眯了眼谢子介去的方向,嘀嘀咕咕地走了。   谢子介出门,先去瓦舍绕了两圈,这边热闹,隐行踪,也防跟随。   瓦舍来往吆喝,各种商贩,他本想买两个糖人给鹿琼带回去,又怕糖放久化掉,脏了布就不太好,干脆什么也没买,去了布坊。   婚前,他送了两箱布帛,谢子介想得简单,既然娶了鹿琼,哪怕只是个权宜之计,但鹿琼也算是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那就要负起责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走的路,注定什么也带不走,还不如留些给鹿琼和陆妈妈。   总不能小姑娘过来谢家了,还穿着单衣吧,看着就冷。   没想到被鹿慧糟蹋了,也不好再说,今日既然有空闲,该传出去的诗也传了出去,他不妨再去买些布。   掌柜见了谢子介,笑呵呵前迎,这位主顾是极其大方的,各色布匹绸缎买起来不眨眼,眼光也好,搭配的几种布料掌柜的回去自己试了试,也是眼前一亮。   也好说话,就是有个怪癖,每次来都要问些织工的事。   “您来啦,”布掌柜殷勤引他进了屋,谢子介看了一圈他拿的,道:“拿些更好的来,要年轻女子的样子。”   平日里他来,主要是听一听鹿琼的事,随手买些,今日既然是专门来买布的,不妨买些好的。   能做到掌柜,自然是鬼精的,年轻男子要买年轻女子的样式,无非两种,一种是家中姐妹,另一种就是心上人了。   无论哪个,都肯定是这年轻人重视的,掌柜的立马变了个说法:“您看这边,都是上好的绸缎,做裙裳是极漂亮的。”   放在县城的确还不错,只是并不合适鹿琼。   谢子介摇摇头。   掌柜知道这客人眼界挑剔,一开始就上了好物件,刚刚客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不满意,但还是摇头,掌柜想了想,便说:“是小人没灵气,想不出来,若您愿意留个花样,我让织工和绣娘们赶制。”   布掌柜前大东家曾经是江南那边华族的豪奴,三年前江南要案,三大族连主带仆几千人被枭首,血流不止。   东家心善,有预感要不妙的时候就放归了他们这群布工,布掌柜机灵,硬是自己开了布坊。   这几天谢子介来买布,偶尔也会说些搭配,布掌柜对谢子介身份自有一套猜测,他看来谢子介估计是他原来的主家子一样的身份,世族子穿玩富贵,见多识广,他就这点本事,不如问问这位的意思。   掌柜的心里也嘀咕,这种人怎么不去府城布坊。   说样式再做最起码也得半旬,这肯定是不行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府城,谢子介只好挑了各色柔软细布以及几块样式活泼的绸子:“罢了,这些就好。”   掌柜想了想:“今日有个又快又稳的织工回来了,您要是有心,可过几天来看看新花样。”   布掌柜感叹道:“那也是个可怜孩子,昨个刚成婚,今日就要来做工了。”   谢子介想到了鹿琼,但又觉得不大可能,陆妈妈宽厚,视鹿琼为亲女,鹿琼没有理由今日就来布坊的。   于是他也客气了一句:“是个可怜孩子。”   又说:“我要的那些,还是送到老地方。”   掌柜笑呵呵的:“您放心!”   老地方就是谢家,谢子介买完布,心满意足,就匆匆赶回家,出门前还是清晨,现在也时候不短了。   回家陆妈妈就迎上来,又嗔怪:“你们小夫妻,真都不是能闲住的,今儿琼娘也去布坊了。”   也去布坊了……   谢子介一怔,自己把几卷布扛起来,放进了屋子里。   鹿琼回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妈妈去迎她,问她今日可还好,又絮絮叨叨,唯恐她累着了。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做惯的活,可上次被这样问候还是阿姐没去西北之前了。   鹿琼心里微暖,扒拉了半天想出来一件有意思的事:“今日来了个挑剔少爷,什么也看不中,掌柜的和我们抱怨,肯定是给心上人挑的,这么挑剔倒不如去府城看看。”   “哎呀,那可不是,”陆妈妈很赞同,“何必为难咱们县里的织工。”   最好的技术总是家传的,县城这些织工再苦心琢磨,也差了府城大布坊一截。   她们一面说着,一面进了正屋,桌上是陆妈妈炒的几盘小菜,清炒菘菜、青瓜鸡蛋、萝卜羊肉汤,又烙了几张葱花饼。   没什么珍鲜的,但也绝对不会亏了自己。   三个人都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因此饭桌上静悄悄的,陆妈妈见二人吃完,就把想去厨房的鹿琼推去卧室:“少爷要找你呢。”   新婚燕尔,琼娘不去陪少爷,去找她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   既然是谢秀才找,那就只能暂且劳累一回陆妈妈了,鹿琼进了屋,就看见案上几卷的细布,外加丝棉绸缎不一而论。   她想起来了谢秀才给自己那两个箱子。   “这是?”她眼睛又睁得很圆。   谢子介简单道:“看见了就买了,你和妈妈可以做几身新衣服。”   鹿琼想了想道:“我明日就给妈妈,我自己还不用。”   谢子介耐心道:“天冷,你的单衣恐怕不够御寒。”   鹿琼看着他,认真解释道:“谢秀才收留我,已经很感谢了,我自己有活,能上工,可以顾着自己的。”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但谢子介不认同,他有自己的道理,而且他认为自己的道理更合适。   “既然你来了谢家,那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这样。”   再不换厚衣裳,好容易鹿琼的手上冻疮消下去,又要红肿起来了。   他既然娶了鹿琼,无论时间长短,这段日子就要负起责任,再说一些身外之物,本也就是打算到了府城,他踏上复仇之路之前,要赠予鹿琼和陆妈妈的。   陆妈妈看他长这么大,又一片慈爱,谢子介是感念的,他也挂念陆妈妈的养老问题,但若陆妈妈和鹿琼一起生活,又有丰厚资产,不会过的很差的。   但他无法这样说,首先他就无法解释他的复仇之路。   因此谢子介只是简简单单道:“再说是权宜之计,你我也要一同住到府城,平日里自然是一体的,不然别人还要生疑。”   他道:“新妇自然该有新衣。”   话说到这份上,鹿琼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应了,谢子介买的都是好布,柔软细腻,鹿琼想了想,先拿了一块最柔软的细布。   “这些我会还您的,”鹿琼认真道。   谢子介失笑,正打算说不用,可对上了鹿琼郑重的神情。   罢了,谢子介想,鹿琼看来,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设身处地想想,鹿琼孤身来谢家,还是“权宜之计”,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谢子介知道这时候推拒只会让鹿琼更加惶恐,倒不如先应下,等到了计划顺利,“谢子介”的一切都留给鹿琼和陆妈妈,也就不用计较这些。   他一笑:“好。”   鹿琼果然松了口气,她的确怕谢秀才不答应,于谢秀才来说,这可能只是寻常,可鹿琼实在不觉得自己该接受这样的大礼。   这些布也太多了。   钱,她现在是还不起的,倒不如先给谢秀才做些什么。   她是多年织工,缝补都很利落,贴身里衣难度大,再说她也不好给谢秀才做这些,鹿琼低头,忽然生出来一个主意。   不如先做一对足衣吧。 第13章 陆妈妈,膏药   谢秀才收留自己,用这权宜之计的婚事救了鹿琼的命,鹿琼是极其感激的。   她有心保持距离,唯恐多占了谢秀才便宜,可谢秀才却那样温和的说从此就是一家人,可鹿琼觉得,亲如家人也该算清账,更何况他们这种关系。   那该还还是要还,不管是钱,还是人情。   她白日在布坊做工,也有工钱,这些钱是她自己保管的,可要靠这些钱还谢秀才,那肯定不够,除此以外,谢子介救命之恩,也要报,可她有什么能帮上谢秀才的呢?   谢秀才那么神秘,又似乎无所不能。   鹿琼以前有了什么烦心事,总会问问陆妈妈,毕竟她身边最有见识的就是陆妈妈了,偏这事,问谁也不能问陆妈妈。   因此鹿琼愁了两天,而极有见识的陆妈妈终于忍不住,决定问问是怎么回事。   陆妈妈挑个鹿琼上工回来的时候,说少爷今晚回来迟,要鹿琼和她先吃。   谢子介是时不时就要晚归的,去哪鹿琼和陆妈妈都不知道,鹿琼觉得谢子介不是像李保成这样的轻薄人一样去花楼水巷,也不会是和书生们去温书,因为谢子介每次回来,眉间鬓角更多的是一种风霜之色。   鹿琼甚至觉得谢秀才整个人气势都变了,更随意但也更冷酷,她是没出过宝丰县的农女,没见过绿林中人,但若让她相熟商队的人来看,恐怕根本不会觉得这样的谢子介会是寻常书生。   可惜不会有人知道,毕竟谢子介这样的气质也只有回来那一刻有,等净了面换了衣裳,坐在书桌前的谢秀才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俊秀秀才了。   此时听了陆妈妈说谢子介不回来,鹿琼“哎”了一声,就去厨下端饭——厨下的活计,鹿琼和陆妈妈明争暗抢了几天,最终鹿琼还是没抢过陆妈妈,鹿琼只好退而求其次,把院子洒扫之类的做了。   陆妈妈又是一通絮叨,说她没必要做这些,可鹿琼心里还是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也不做的道理,再说,谢家人少,事情也简单,还有个同样麻利的陆妈妈,实在是没多少活的。   “琼娘,”陆妈妈见她吃饱了才说,省得没吃饱肚子就聊事情,饭凉了:“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事?”   老太太就是问女儿的语气,她和鹿琼相识,其实也很简单,陆妈妈三年前受了点小伤,想招个人来照顾几天,她一个独居老太太,心里看中了县城附近村里的婶子们,本来是没鹿琼什么事的,可偏老太太找的中人和鹿秀玩得好。   鹿秀一听说是个独居老太太,就开始想着怎么多扒拉些钱,干脆就和中人说说,让鹿琼来干活。   要来一个月,白天黑夜都守着,一应活计都要做,给八百文,可以说是丰厚了。   来得是个年轻姑娘,陆妈妈一开始不太乐意,可她这活除了鹿秀他们,还有另一群地痞动了歪心思,那群人出了个小贼,想来抢银子。   打算得好,可谁也没想到,鹿琼是带着柴刀和陆妈妈睡一个屋子的。   贼是个好手,以前也不是没干过杀人夺财的行当,但听说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姑娘,本来就掉以轻心,再加上他来取财,不可能带什么大件的兵刃,大半夜里,鹿琼挥舞着柴刀毫不客气地一通砍,也真砍伤了这贼,捆严实了扔到了县衙门口。   从此就和陆妈妈结了缘。   不过陆妈妈也实在是捏了把汗,干脆搬了家,就搬到县衙边,总归是好了些。   后来鹿琼见陆妈妈一个人,干重活不方便,就常来替她做活,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是有一些,”鹿琼不想骗陆妈妈,“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妈妈想了想,没再问,反而道:“若真想不通,就莫想了,琼娘是好孩子,老天会给福气的。”   鹿琼勉强笑了笑,心里默默算着,等会去把后院的柴也劈了。   而陆妈妈则想着,等少爷晚上回来要让少爷问问,他们夫妻一体,是可以直接问的,琼娘总不会不好意思说了。   *   而婚后的日子于谢子介而言,还没看到太大不不同,每日早起温书,然后是处理一干事物,待天彻底明了,他就神采奕奕来了书院。   还没进书院,就听见两个书生在窃窃私语:“明年就是乡贡了,兄台心中可有成算?”   另一个说:“宝丰县三年出不了几个举人,能有什么成算,要能去省城里的官学读书,倒有几分希望。”   第一个人就笑:“你考不上,说这个没意思,倒是有傻子,考上了还不去,嘿!”   大周的书生们要读书,无非三种,官学、族学和私学,三种哪种最好不好说,可府城的官学肯定比县城的官学好,京城的官学就是比府城的强。   考上就不去的就是谢子介,他学问好,考秀才名次也前,按律能在府城官学读书,可谢子介却偏要来宝丰县的书院,倒让有些人比谢子介自己还跳脚。   谢子介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依然好脾气,听到也不介怀的样子,倒是那两个同窗有些尴尬,对他拱拱手,不说话了。   没过一会儿,那俩人又凑在一起,时不时眼睛瞟谢子介,谢子介没开口,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嗤笑。   “嘴里没味就出门买二两醋去,别在这里发酸。”   一个书生脸一阵红一阵白,阴阳怪气道:“姓谢的还没开口,你个姓温的说什么话。”   温家大郎没正眼看他们,轻“呵”了一声,他还要说什么,就见谢子介拍拍他,温大郎就不说话了。   温家大郎是苦学的书生,性子与鹿大郎相似,都是朴实勤勉的人,他是商人子,读史很清楚本朝商人亦能科举是多么难得,因此每日手不释卷,绝不浪费时间。   本朝科举,考卷以诗赋、经义和策论为主,至于哪个考得多,那就得看主考官的心意。   谢子介脾气好为人热情,诗赋一绝,清丽动人,最重要的是不藏私,温大郎这些日子常来问诗,谢子介有问必答。   除此以外,温大郎眼里,谢子介还是个痴情人,商人子看痴情人与书生看痴情人还是不一样的,书生多情也薄情,商人精于算计,某种意义上也务实。   谢子介没给他未婚妻写过诗,可温大郎却被谢子介拜托两回找草药,说要给未婚妻治手,此外,有阵子温大郎还见谢子介在刻一钗子,问了,谢子介也是简单道:“送我夫人,她会喜欢。”   有个书生笑话谢子介的,说做工匠手艺,有违君子之道,温大郎却觉得,能用心给夫人刻钗子,可比那个在花楼里过夜的实在多了。   因此温大郎更觉得谢子介是个稳重人,要与他来往。   温大郎此时正低声问谢子介:“怎不让我再说?”   谢子介笑了下,还是轻描淡写的:“那俩人一向是嘴上得罪人的,不用你我管,自有人让他们吃苦头。”   温大郎道:“你诗做的是极好的,来看看这几首诗怎么样,府城的通判大人都说好,我爹就要我也写几首这样的,说要给花娘们送过去。”   温大郎家做的是脂粉生意,花楼是他家的大主顾,谢子介看了那诗,摇摇头,眼中似乎过了一抹笑意,又很干脆道:“温兄写不出来。”   温大郎被这样说,不但不生气,反而松一口气:“我也说不行,我爹却不信,罢了,不提这扫兴的事,谢兄最近在忙什么?”   和江六的事是不能提的,谢子介想了想,简明扼要:“忙给夫人买布。”   “噶?”   谢兄又想了想,干脆道:“说起来,倒还有件事要拜托温兄,温兄铺子里可有不错的脂膏,我夫人前些年受了冻,若有不错的治皲裂的脂膏,我买几瓶。” 第14章 脂膏,周绣娘   谢十三郎并不是亲情缘淡泊的人,家变之前,他是天之骄子,父母宠爱,就连人人敬畏的祖父对上他都会缓和颜色,但于谢子介而言,如何与鹿琼相处,仍然是门学问。   虽然他把鹿琼视若家人对待,准确些来说,是当做家中姊妹,但鹿琼和谢家的女孩,还是很不一样的。   鹿琼挣扎着活命,有种拼劲,她更客气,也很认真,她也好洁,每日洗脸擦牙都很认真,但绝不会像谢家的女孩一样,洁面的香膏就有十几种。   谢十三郎对待一干族妹,只需要选好了礼物,自然有小厮备齐了送过去,谢家的女孩,锦衣玉食,他备下的东西,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但他面对鹿琼,第一反应就是,得先把小姑娘养好了,不再受冻挨饿,精精神神的。   毕竟他已经说了,是要把鹿琼当做家人对待的,他的责任心不允许他对鹿琼的难处视而不见。   比如常年劳作又不保暖,脸上手上都有皲裂,这就得治。   他之前也送了鹿琼一小瓶膏药,那是他这两年里意外得的方子,据说是狄人那边的法子,用来抵御草原的寒风的,的确是好东西,鹿琼的手没几日就好了一圈,但谢子介精通药理,这东西用在手上还好,脸上皮肤嫩,还是先用脂膏好些。   所以就得问问温大郎有没有什么脂膏。   温大郎被谢子介两句话说得一懵,反应过来后利索道:“谢兄和夫人新婚,我还没送什么礼物呢,铺子里是有不错的脂膏,我回来给你带几瓶,但要皲裂的严重,还得用药油。”   谢子介谢过了他,又说:“一码归一码,还是要付的,夫人还不知道要用多久,不好损温兄家生意。”   温大郎道:“几瓶脂膏而已,再说,谢兄教了我那么多学问,这情谊不更重么?”   他又道:“要是谢兄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给弟解释件事,可好?”   谢子介只好道:“那就谢过温兄了,温兄请说。”   温大郎看了两眼不远处两个书生,偷偷摸摸靠近谢子介,一脸好奇。   “是什么人让他俩吃苦头啊。”   聪明人总会想的更多,谢子介的确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不由得哑然失笑,他道:“两个刻薄人,昨日路上见了一扑倒在地的小童,竟拿人取笑一番,可这小童却是少府的小儿子,今日少府就要来替儿子出头了,自然是要有苦头吃。”   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县尉的儿子难过了,两个没有口德的书生自然不会好过,温大郎恍然大悟,又生出来新的疑惑——这种事,谢子介怎么知道呢?   商户人家的子弟,自有几分精明在里面,温大郎识趣的没有继续问,任由谢子介与他告辞回家了。   谢子介到家时,鹿琼还没回来,他抬脚去了后院,看见劈的整整齐齐的柴和打好的水,还是不由得扶额。   如今的谢家,实在是形成了微妙的关系,谢子介看来,他身强力壮,是家中唯一的男子,重活自然该他来;鹿琼看来,她是做惯了这些的,谢秀才好心收留,她更得抢活干;陆妈妈则觉得,谢子介和鹿琼都歇着,小夫妻不去腻歪,和她抢什么活。   这是和谢子介之前所在的,完全不同的家。   但他居然觉得安心。   陆妈妈推开门,轻声走到谢子介身边,只是她怎么可能瞒过谢子介,谢子介转身:“妈妈是有什么事?”   陆妈妈面露为难之色,谢子介便道:“天冷,不如进屋慢慢说。”   两个人坐定了,陆妈妈也终于组织好了语言:“近日琼娘那孩子,总是在发愁,我个老太太也不懂为什么,你们毕竟是夫妻,少爷若有空,可否去问问?”   谢子介聪敏,已经反应过来鹿琼在愁什么,大抵就是恩情如何还罢了,只是这是没必要劝的,因此他虽然含笑应了,但并不打算去问鹿琼。   若有空,还不如再给鹿琼配一副抹手的药油。   *   鹿琼今日做工,也遇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说起来和谢子介还有关系,这样的大主顾,布掌柜实在想留住,那天谢子介一摇头,布掌柜决定拿出当学徒的时候偷师的劲头,给谢子介专门做块布。   染坊是相熟的,但布坊这边得把纹样搞出来,也是掌柜鬼精,想起谢子介之前随口提过的几种布料搭配,硬生生琢磨出来一个花样,又吩咐了鹿琼和另一个姓周的绣娘,一定把布弄好了。   鹿琼也因此和周绣娘熟悉起来。   周绣娘已经结婚三年有余,夫家姓余,是个外地行商,周绣娘一直有一个心病,就是膝下无子,她丈夫本来是个憨厚人,还反过来安慰周绣娘,说夫妻恩爱就好,子女缘总会有的。   但子女缘还没有,余大郎就迷上了府城里一个叫做小阮儿的花娘,从此就不怎么归家。   小阮儿也是外客,来府城不过五个月,她立足不易,使足了劲要出风头。   那两首诗,小阮儿自称是她自己写的,诗的确清丽,以至于小阮儿身价倍增,这样一来,周绣娘就不高兴了,非要鹿琼评评理,小阮儿几个月前还只会做些“一根木头立公鸡,打起鸣来喔喔喔”的花娘,几个月后就能写出来这样好的小诗么。   鹿琼只好为难道:“我不识字。”   周绣娘有点震惊,她是知道鹿琼嫁给了秀才的,秀才娘子也会不识字?   她知道鹿琼温厚,就央求鹿琼回家帮她问问谢秀才,鹿琼本不打算答应,谢子介晚上也总是在温书的,她不好打扰,奈何周绣娘三番五次劝说,鹿琼也只好应了。   周绣娘便递了张纸条给鹿琼。   周绣娘感激她,今日在布上特别用心,还和鹿琼聊起来,布掌柜其实知道好几种江南绣娘不外传的纹路织法,鹿琼要是有心,可以找机会学习。   “咱们掌柜手艺不凡,”周绣娘悄悄说,“你知道莲花纹么?会绣莲花的海了去,可织出来那么好看的不多,当初我家那个,就是见了我跟掌柜的学绣的金莲,才要和我成亲。”   她很耐心地把她知道的绣娘手艺教给鹿琼。   鹿琼很感激周绣娘,能把吃饭的手艺教给她,周绣娘是下了大本的。   两个人好容易织完一匹布,准备送去染坊,周绣娘就被衙役带走问话,鹿琼又惊又急,却被布掌柜拦住。   布掌柜消息比鹿琼灵通,神神秘秘道:“不关周绣娘的事,不用怕,是她男人念叨的诗出问题了,听说昨天通判大人下了令,府里面谁也不准唱这诗!”   鹿琼手心微微出汗,她攥紧了纸条,又一次升起想要识字的愿望——会让通判那样的大人物下令不准传唱的诗就在她手里,她却看不懂。 第15章 行踪,教你识字   那天晚上,谢子介没有回来,只是托人给陆妈妈和鹿琼说了一声,陆妈妈明显已经习惯了谢子介的行踪不定,只有鹿琼坐在床上,在烛火之下展开那张纸条,牢牢记住每一个字形。   她又蓦然的生出一种忧虑,在通判刚刚下了禁令的夜晚,谢秀才是去哪里呢?哪怕住进了谢家,谢子介依然浑身是迷,鹿琼并没有感觉离他近了,谢子介依然是捉摸不定的天上月。   第二日,周绣娘居然又来上工了,两只眼肿的和核桃似的,嘴唇青白,还打着哆嗦。   “琼娘,”她见了鹿琼眼泪簌簌就要落下来,鹿琼赶忙拉开她——若眼泪沾湿了染好的布,那是谁也赔不起的。   “我好害怕啊,”周绣娘颠三倒四地说,布掌柜忽然出现了,干咳一声,让周绣娘先去描几个花样。   鹿琼清净了。   布掌柜还没有走,他低声和鹿琼道:“你这两日照顾点周绣娘,她男人这回,要看运气。”   鹿琼心里一惊。   “她男人摊上大事了,”布掌柜对着府城方向努努嘴,“通判大人已经把小阮儿收监了,说她和反贼有联系,小阮儿的那堆恩客恐怕也……”   布掌柜没继续说下去,他相信鹿琼听得懂。   鹿琼低低应了一声,感觉自己身后也一层冷汗。   做完了活后,周绣娘偷偷摸摸跑来找鹿琼:“琼娘,那首诗……”   鹿琼出于直觉,没有提谢子介昨晚也没回来,而是含糊道:“昨日夫君脸上不好,早早睡了,今日我一定问。”   周绣娘又千方百计地交代:“琼娘,你可一定要记住了啊。”   布掌柜今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要众人下午不必再来,鹿琼看了眼布坊,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陌生。   她心烦意乱,在家中坐不住,干脆就去做些针线活,给谢子介的足衣已经快完工了,针脚很细密踏实,就连陆妈妈也挑不出问题。   鹿琼翻来覆去绣好了最后一针,又去水井里打了水,柴不知道谢子介什么时候劈好了,她实在无事可做,忽然惶恐起来。   她就要这样在布坊呆一辈子么?   那她要何时才能还完谢秀才的恩情和钱?   同时在她心底深处,有个极其细小的声音在说,可能她并不能在布坊一直待下去了。   到了晚上,谢子介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但精神很好,显得比以往更开朗。   他从袖子里取出来三瓶脂膏,递给鹿琼。   “这两瓶是早晚用来凃脸的,治皲裂,这一瓶是香膏,平日里都可以凃。”   他又取了一瓶给陆妈妈,陆妈妈笑呵呵接了。   谢秀才真的太周到了,其实鹿琼脸上的皲裂是很不明显的,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鹿琼默默记了脂膏的样子,打算明日问问价钱,脂膏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小瓶子攥在手心里,让鹿琼微微一恍惚。   谢秀才太好了,她又一次想。   陆妈妈正在问谢子介:“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谢子介笑道:“同窗邀我去了趟府城,见了就顺手买了。”   府城……鹿琼忽然想到,周绣娘说的事,就是发生在府城。   可谢子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见到了什么,他依然很从容,甚至还有耐心看了鹿琼的手,满意地说:“好多了。”   鹿琼有点不好意思,便把手抽了回来,指尖碰到谢子介的指腹,划过粗糙的茧。   鹿琼微微一怔,指尖温热的触感还残留的,让她萌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笔茧会有那么厚实吗?   陆妈妈见他俩还有话要说的样子,自己先回了屋子,鹿琼想了想,跑进屋子把足衣拿出来,交给谢子介。   “谢秀才,”鹿琼说,“是你的。”   “这……”谢子介很惊讶的样子。   鹿琼扬了扬手中脂膏,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手艺粗糙,其余还在跟陆妈妈学。”   鹿家的衣裳鹿琼也是做的,但农夫都是短褐,且比起贴身好看,更重要的是扎实耐用,这样一来鹿琼的手艺看起来却有些粗陋,和谢子介实在不搭。   鹿琼这几日一直跟着陆妈妈学新织法,效果倒也还可以。   鹿琼见谢子介半晌不动弹,心里有些发虚:“谢秀才可是不满意?”   “不是,很满意,谢谢……琼娘。”   他这样说。   鹿琼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谢子介只是翻出来一些回忆。   他道:“我去书房看会书。”   鹿琼低声应了,她看着谢子介去了书房,手又攥紧了那张字条。   她真的想知道字条说了什么……她也真的想替周绣娘问一问府城。   这些她尚且可以一问,可还有一个更想要做的事情,却让她不好意思开口。   她已经给谢子介添了很多麻烦了。   鹿琼又犹豫了一小会,才叩响了书房的门。   谢子介打开了门,因为在家中,他并没有束发,此时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垂下,愈发显得他皮肤雪白。   映着烛火,那双桃花运正柔和地看着鹿琼,因搁了炭盆,室内一片暖意融融,鹿琼匆忙避开谢子介的眼睛,低声道:“谢秀才,我想求你一件事。”   谢子介给她找了椅子坐:“你说?”   鹿琼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她把纸条递给了谢子介。   “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那一瞬间,屋子里忽然冷了下来,谢子介并没有回答,反而轻声问:“琼娘是从哪得的诗呢?”   鹿琼忙解释了周绣娘和她丈夫的事,谢子介这才轻轻一笑,鹿琼不知为何,也松了一口气。   “这只是两首风景诗。”   “那怎么会……?”   谢子介依然很耐心:“诗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通判只是想逼出来写诗的人。”   “只是为了逼出来一个人?”鹿琼愕然,逼出来写诗的人,怎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只是为了逼出来一个人,谢子介嘲弄地想,可他只是说:“通判那样人物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   他并不想多谈这个,转而温和问道:“足衣上的花纹很好看,你怎么想起来莲花纹?”   “是周绣娘教的,”鹿琼急忙道,“好像是布掌柜自己琢磨出来的。”   谢子介看着那朵精致的莲花,忽然一笑。   他的母亲白氏,出身于江南豪族,是白家的娇娇女,陪嫁丫鬟都带了九个,个个身怀绝技,因此虽然她刻石一绝,手巧且灵,却一辈子很少做针线活。   为数不多都是给谢子介做的,因她生谢子介之前,在佛前求了几次,所以白氏是极其虔诚的,衣物上也多用莲花纹。   江南最有名的莲花纹,就来自白家。   知道这些的人不少,也包括那位黄通判。   他并没有提这些,只是殷殷嘱咐道:“近日无事,就少出门,危险。”   鹿琼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她依然很紧张,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从今日见到谢子介开始,她就陷入了这种踌躇。   屋子里是好闻的书香,伴着淡淡的墨水味道,鹿琼看向谢子介,因为鹿琼还没走,谢子介也没去温书,只是用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看着鹿琼。   他知道我还有话没有说,鹿琼忽然想。   她又一次看了那张字条,终于鼓足了勇气:“谢秀才,您别笑我,我要是想识字,该怎么办呀?”   她急急忙忙地找理由:“我只是今日有些怕了,而且识了字,就能给姐姐写信,还有……”   她很害怕自己给谢子介添麻烦,她这样说也不知道是为了向谢子介解释,还是为了让自己鼓起勇气。   有谁摸了摸她脑袋。   鹿琼一下子住嘴,眼睛又睁圆了,谢子介正看着她,收回手,依然是很清淡的语气:“识字不是什么难事,我教你就好。” 第16章 名字,手衣,字帖   谢子介说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鹿琼都生出来一种错觉。   识字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可并不是这样,鹿琼虽然没读过书,但她看见过鹿秀读书的样子,单启蒙鹿秀就启蒙了两年,磕磕绊绊才学了《三字经》、《千字文》还有两本韵书。   那时候鹿秀把书一摔,骂骂咧咧不想学了,朱氏在屋子里柔声劝他,鹿琼在院子里劈柴,沉默着听屋子里鹿秀的抱怨。   “我才不要读书了!读书有什么好的!”   可她实在是很羡慕鹿秀能读书的。   鹿琼并不觉得自己聪明,她不能说会道,也不擅长交际,鹿秀鹿慧都有一群朋友,她则奔波在处理家务上。   “谢秀才,算了吧,”鹿琼慌忙推拒,“我很笨的,会耽误你温书。”   她没想过谢子介会亲自教她,逃离了鹿家,谢子介和陆妈妈都很温厚,不会拦着她,其实只要谢子介告诉她怎么识字读书,她自己就可以攒钱买书学了。   她听陆妈妈说过,明年谢子介就要去府城考试了,时间其实是不多的,她也不聪明,怎么能再耽误谢子介的功夫呢?   她已经承谢子介太多情了。   谢子介只是问她:“很想读书?”   “是……一直都想。”   生母是秀才的女儿,大姐鹿芝就是识字的,鹿琼年幼的时候,阿姐也曾想教过她读书,那时候阿姐还没有和朱氏撕破脸皮,她们日子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可也许就是这件事引起了朱氏的警觉,她收走了鹿芝的书,拿女孩子家识字也没用做借口,搪塞了鹿老爹——尽管发现鹿芝识字后,朱氏是想办法让鹿慧去识字了的。   那之后不久,鹿芝就要出嫁,鹿琼要学怎么在朱氏手下活下去。   鹿芝再也没说过要教她识字。   只有她之后这么多年,魂牵梦萦那本姐姐刚刚拿出来的识字书。   “有这份心就好,”谢子介道,他桃花眼弯起,指着桌旁的凳子要鹿琼坐下。   “读书很简单的,你有心,就能学会,但你没有人教是不行的。”   他非常笃定。   谢秀才说得这样坚定,鹿琼肯定要信他,她想了一会,自认为明白了——鹿秀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心思就不在读书上,所以识字才那样慢。   “我会好好学的,”鹿琼郑重道。   谢子介一笑,铺开纸,耐心写下两个字,他手腕悬空,字却很有力,筋骨分明,鹿琼眼睛跟着笔尖,简直要目不暇接。   谢子介顿笔,指着那两个字:“这是你的名字。鹿是一种动物,而琼,是美玉的意思。”   那两个字放进书堆里,鹿琼是绝对找不到的,可此时此刻,它们孤独地立在白纸上,却有了特殊的魔力。   鹿琼眼睛贪恋着盯着那两个字,甚至不敢点头,仿佛自己动一下,这两个字就要碎掉不见了。   “鹿、琼。”她轻轻念了一遍。   谢子介把笔递到她手上,看着她笨拙地拿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这两个字。   鹿琼有些懊丧,明明她已经尽力了,怎么笔到了手上,仿佛用不上力了呢。   一只手覆在了她手上。   谢子介的手比她大了一圈,骨节分明,指尖和掌心还有一层厚厚的茧,现在这只温热的手替她调整好了笔,握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又写下一遍。   两个秀气的字又一次呈现在鹿琼眼前。   谢子介放开手,示意鹿琼再试一次。   这样来回了约莫七八次,她终于能写出来还算端正的两个字了,鹿琼盯着这张白纸,忽然涌出来一种浓烈的幸福。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原来这就是鹿琼。   “你看,识字是不是很简单?”   谢子介笑吟吟道:“不用怕麻烦我,只要晚上我回来,你自可以来书房找我,教你识字不算什么。”   他这样说倒也不完全是安慰,教鹿琼读书识字,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鹿琼有上进的心,谢子介是高兴的。   他看着鹿琼还在比划他写的字,含笑:“等过几日我找些字帖给你,临久了你也能写出来这样好看的,今日还早,你可还有什么想学的?诗?经义?别的字?我讲给你。”   然后他听见鹿琼雀跃的声音,带着期盼:“谢秀才,你能教我你的名字吗?”   他的名字……   谢子介拾起笔,烛火隐去他的神情,依然是一室暖意融融,他写下谢子介三个字,指着教鹿琼念。   鹿琼学得很快,比谢子介想象的快很多,她很欢欣地一遍遍写下谢子介三个字,还要问他是什么意思。   “介是耿直之意,”谢子介说,他拿了笔,在谢子介三个字旁边几下勾勒了一只小兽。   “谢秀才,这是什么呀?”鹿琼问他。   他添完最后一笔,长睫微垂:“这是鹿。”   那只小鹿栩栩如生,卧在谢子介三个字旁边,精神又天真,他在鹿琼的雀跃里,第一次仔仔细细看向这个他设计里,迟早会消失的名字。   谢、子、介。   *   自从鹿琼知道可以读书识字,做工都多了几分喜气洋洋,可惜这种雀跃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毕竟和她结伴的周绣娘一日比一日愁眉苦脸。   鹿琼这几天打算去做副手衣,细绒软布的,天是一日冷过一日的,早点做出来让谢秀才戴上,会暖和很多。   鹿琼还有个主意,若是常见的手衣,四指是连在一个筒里的,暖和倒是暖和,但拿些什么就不方便,偏书院里是没有炭火的,手衣不能用,就只能抱着手炉。   可谢秀才总嫌铜壶累赘,再说谢秀才平日里去的地方不少,总有些地方手炉不方便,就说这几日,谢秀才就常常晚归,说是在托人找些东西。   要是她比这谢秀才的手,做个每个指头都分开的手衣,在屋子里也能用,那就方便多了。   这几天她跟着谢子介识字,目测了谢子介手的大小,手衣并不难做,难得是贴合,她打算先悄悄试试。   布就用上回谢秀才带回来的就好,谢秀才买了实在太多,鹿琼在心里想着新手衣的样式,脚步都要飞起来了。   回到家,屋子里也是一片暖融融,谢家炭火用得早,鹿琼坚持用了膏药,今年的冻疮都好差不多了,简直不可思议。   谢秀才已经在书房了,鹿琼先去卧室,把手衣的大小又比划了一遍,才带着她的草纸去找谢秀才。   谢子介的意思是,鹿琼可以直接用他书房里的纸,但摸了摸那柔软光洁的熟宣,鹿琼实在下不去笔,因此她拿自己的工钱买了便宜的草纸。   其实也不算非常便宜,至少鹿琼印象里,鹿秀识字都是拿着树枝和沙板比划的,但草纸比谢子介书房那些便宜多了。   那就行,至少这样的话,谢秀才就不会要她用那么好的纸了。   谢子介果然在,他手里是一个很大的匣子,见了鹿琼让她进来,他明显心情不错,把匣子推给了鹿琼。   “你挑下,”他笑道,“我找了些字帖,以后你就可以临这些了。”   不知道为什么,鹿琼居然从谢子介的表情里看出来几分得意。 第17章 选好了,白九   谢子介的确得意。   他自己从小就是拿着名家名帖临大的,甚至谢十三郎那手好字也是江南知名,因此他眼光极高,一开始就没看上宝丰县书坊里的墨帖。   识字读书,都从描红开始,谢十三郎没教过别人,只能对照自己小时候,所以鹿琼练字,他极其上心。   先去找了府城那边,没找到合适的,谢子介自己写了半套墨帖,皱着眉,还是去找了江六。   他改头换面,字自然也要改,谢十三郎研习颜柳,下笔刚劲,锋芒毕露,自有一派潇洒风骨,而谢子介的字圆融规整,好不好看不是最重要的,和谢十三郎必须完全不像才行。   因此虽说摸打滚爬了两年,练就了一身力气,笔力筋骨倒是好过从前,可实际上他这笔字,反而还不如十五六岁时候。   谢子介眼光高,看不上这一手字。   江六的确是个人才,居然给他寻摸来了这个匣子。匣子主人本来是三年前江南要案牵连的一个举人,算起来那还是谢子介的远方族叔,平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搜些当世名家临书法大家的墨帖。   这些就算是曾经的谢十三郎,也会视若珍宝的,如今能到手,也难怪谢子介得意。   甚至他还有了一丝好奇,不知道鹿琼会选择谁的墨帖。   谢子介把匣子打开,捧出来一堆墨帖,笑吟吟道:“当世名家墨帖,几乎都在其中,不少连我也没见过,琼娘可有喜欢的?”   他自己另有临的墨帖,因此只随意翻了两下,就拿来给鹿琼的,鹿琼也的确很珍惜,小心翼翼占据了一个桌角,一本一本的看过去。   “谢秀才,这本可以吗?”   “能有什么不可以,”谢子介失笑,鹿琼习字,只要她自己满意就好。   这种轻松凝固在了他伸手接过那本墨帖的时候。   字是好字,笔锋稳重刚劲,隐隐有潇洒姿态,墨帖也是好墨帖,只是谢子介太熟悉了。   他记得那天祖父唤了几个年轻子弟去他书房,拿出来了他珍藏的大家书帖,让他们几个试着临两页。   秋海棠映在窗棂上,午后的秋日还有些毒辣,九哥笑嘻嘻写了两笔就搁下,推脱自己犯困,十一哥也差不多,其余人都规整写了两页交给祖父,祖父看完,把墨帖给了他。   “十三郎这次还是魁首。”祖父点评道。   其余人也都习惯了十三郎的天资聪颖,并不觉得失望,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道谢拿回字帖,用心临了一遍后,就扔在了一旁。   兜兜转转,祖父的名家真迹还没有找到,反而是少年时的字迹被人装订好,又回到他手中。   “你瞧,”他涩声,“这本帖子的主人,年纪应该不大,笔锋还有些稚嫩,你不要继续看看么?”   “可我喜欢呀,”鹿琼却不愿意继续找下去,“而且我觉得其他还没这本写的好看呢。”   十五岁的谢十三郎字自然是好看的。   谢子介自己是看不出来那份十五岁的谢十三郎的字怎么会比其他当世大家还好,可鹿琼依然很固执:“我看到这帖子就觉得亲切,我喜欢这帖子,这字我觉得比其他的都要好呢,谢秀才,这帖子有什么问题吗?”   午后的祖父院子里的景色和面前少女的脸庞重合起来,他在一室暖融融里回神,把墨帖递给鹿琼。   “没有问题,”谢子介说,“你喜欢就可以。”   原来依然有人会对十五岁的谢十三郎说一声比别人都要好。   *   那一匣子字帖都给了鹿琼,对鹿琼来说,这贵比千金。   欠谢秀才的又多了一笔,鹿琼苦着脸在心里算账,学识字时,她尚且能安慰自己,就是为了更好的还恩情,可是如今她却觉得这恩情越来越多,越来越还不清了。   鹿琼很愁,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谢秀才是每日都要练字的,最近似乎还加大了量,鹿琼之前没注意,但最近晚上她和谢秀才都在书房,她才发现谢秀才看的好像不只是经义。   不过鹿琼很快找到了理由,谢秀才大概是在打理家中的产业。   这样一日日也很充实,鹿琼虽然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不行,但暂时布坊的工作也不能丢,她每日和周绣娘搭伙,从周绣娘口中听到了不少消息,同时她也很为自己的朋友忧心。   周绣娘对自己的丈夫是咬牙切齿的,恨他没收住心,两旬了都还没从监牢里被放出来。   周绣娘向鹿琼抱怨:“。早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我才不会嫁给他呢。   这样的丈夫,倒是不如死了!”   但周绣娘和鹿琼都没有想到,周绣娘两句无心的抱怨,居然成真了。   余大郎死了,和小阮儿以及其余两个恩客一起。   据说是殉情,但很快就有了新说法,说下手的是江南那边有名的匪首白九,消息是从衙役口中传出来的,鹿琼听得心惊肉跳,当晚回去后,书都看得不安宁。   谢子介看出来她不对,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鹿琼忽然想到,谢子介也是从江南来的。   “谢秀才,你知道府城阮花娘的事么,衙役们说是江南那边的匪首白九做的,这也太,”她用了刚学的词,“也太穷凶极恶了。”   她每天听周绣娘的絮叨,并不觉得余大郎是好人,但一个神龙不见摆尾的大盗来府城杀人,这也太可怕了。   谢子介静静听着。   “我有点怕,谢秀才你最近,也记得早点归家呀,本来以为小阮儿和诗这事,已经过去了,怎么还……”   “怎么还越来越坏了?”谢子介接口。   “是。”鹿琼承认,又问,“谢秀才,你也是从江南来的,你知道白九是什么样的人么?”   她活泼了很多,都能提这么多问题了,谢子介居然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这让谢子介甚至愉快了起来。   “我知道,”谢子介道,“白九是个……”   他想了想,换了种说法:“这事不是白九干的。”   鹿琼没说话,眼睛里明显是不信。   “白九不会做这种事,”谢子介面不改色道,“前两年江南并不太平,才有匪首们活路的机会,白九这种声名显赫的大盗,早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钉,直接杀人对他没有好处。”   “那这件事是……?”   谢子介心中其实也有了答案,或者说,当府城那一位抛出来白九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安心了。   他需要知道,小阮儿到底是在为谁做事,这关乎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小阮儿需要名气,邀名,就不可能不打那两首诗的主意,同理,早已在关注死而复生的“谢十三郎”的通判,也不会不注意到小阮儿这条线上的探子。   谢子介算准了一切,看他们各自猜疑去,他不是赌徒,对下注没什么兴趣,机关算尽他也只有一次复仇的机会,距离明年秋天已经很短了。   幸好他得到的信息还不算太坏。   可计划的顺利进行并没有让他欣喜,反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今天还没教鹿琼习字。   他看向鹿琼,又躲开鹿琼的视线,他当然可以捏造天衣无缝的解释,有关白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关整件事的因果,那些绝对可以让鹿琼安下心来。   可他知道这些解释都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淡淡道:“你不用怕,不管是谁来,我都能护着你。”   他忽然并不想骗鹿琼。 第18章 心机   府城的事距离鹿琼太远,她怕了两天,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每日依然是上工、习字,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可是平静被颠破也只需要一个午后。   城里风声鹤唳,白九一个江南的匪首,居然在宝丰县这样的北边小县里面有了很大的名声。   传言中的白九神乎其神,可是很突兀的某一天,再也没有人提起来白九了。   府城里的通判大人突然被按上了大不敬的罪名,被从汴京城来的按察使大人带回京城收押。   这位按察使大人,据说是很有名,铁骨铮铮的大人物。   县城里突然多了另一种说法,说这件事和江南的盗贼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小阮儿他们其实是被通判给害死的,为什么害?这谁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新通判还未上任,但这些说法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鹿琼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的平静生活也被打破了。   先是掌柜不怎么让她们来上工,后来有一天,掌柜拿出来三匹布赠给了鹿琼,让鹿琼不用来了。   “我要回老家了,”掌柜苦笑一声,他的眼神是空洞的,鹿琼从里面品出来一丝不甘心。   “失意不过一时,”鹿琼只能安慰他,“还有机会的。”   掌柜摇摇头,缓缓笑了一声:“人啊,不能太贪心。”   那是鹿琼在宝丰县最后一次见布掌柜。   第二日她再来,布坊已经关门了,衙役上了封条,她在布坊附近看见了周绣娘,周绣娘如今也是茫然无措的样子,见了鹿琼把她拉到一边。   “你知道掌柜是怎么了?”周绣娘压低嗓子问。   鹿琼摇头。   周绣娘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丝苦笑:“那你可信我?”   她没等鹿琼说话,自己已经一股脑倒了出来:“掌柜的年前给通判大人和县尊大人都送了绸缎,前几日汴京城那边不是有大老爷来了么!”   “他说通判大人私藏有问题的衣服!”   鹿琼这些天读了不少书,很快想到了几个谢子介给她讲的故事,她反应过来了另一件事:“是用布掌柜送的布制的?”   不,不对,鹿琼马上明白了:“是不是布掌柜不重要。”   宝丰县有那么多布坊,但从江南来的只有一个布掌柜。   那个威名赫赫的盗匪白九也在江南。   大冬日的,鹿琼背上居然隐隐有汗意,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谢子介那句“不管是谁来”。   她居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谢秀才知道这一切。   这可太奇怪了,明面上谢秀才只是一个书生,还在准备乡试,通判和汴京来的大人物互相争斗,波及了宝丰县里一个布坊掌柜,这种事谢秀才怎么知道。   可鹿琼偏偏就有这个直觉。   她这些天,有意无意忽略的谢子介归家的风尘仆仆,以及那与平时不同的神色,但这些和谢子介的笃定交织在了一起。   通判大人想把事情推到“白九”身上,而新来的按察使大人也要把通判大人和“白九”连起来,布掌柜就是白九和通判的那条线,至于布掌柜本人有没有参与,是根本不重要的。   周绣娘放开了鹿琼的手,急道:“琼娘?”   鹿琼勉强笑着,和周绣娘告别。   *   下午,正高山迎来了一位客人。   猎户阿叔很远就看见了一个轻巧的身影,他揉揉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老婆子,”他和猎户阿婶说:“你看,琼娘可真是……”   两个人都不通文墨,不知道该说什么词,可鹿琼的变化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她皮肤白了不少,也细腻了不少,愈发显出来那头乌云一样的长发,脸上的皲裂和手上的冻疮都好了,只有那双杏仁眼依然显眼,鹿琼高挑地站在那里,居然非常好看。   “琼娘好俊啊,”阿婶说,她想不到更好的词,但她能看出来,鹿琼是越来越好看的。   好看的琼娘很快来到他们面前,把筐子里的东西给了猎户阿叔阿婶。   “阿叔,你们的盐。”   这些日子里,虽然搬去了县城,但鹿琼还是会时不时来正高山,给猎户阿叔阿婶带东西,今天也是一样。   猎户阿叔有个儿子,现在在汴京城做小买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阿婶是个细心人,握着鹿琼的手,细细问她。   “琼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们把门打开,让鹿琼坐进来,家里是没有茶的,阿叔去烧了热水,说要让琼娘捂捂手。   看着一脸关切的阿婶,鹿琼忽然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她说:“阿婶,我有些怕……”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谢秀才是让鹿琼信任的,信任于他的光风霁月,也信任于他的品行高洁,这一点直到现在都没有变。   谢秀才是个好人,鹿琼相信,可是,今天她直觉里的谢秀才好像心机更深沉了,但敏锐不是错,有城府更该是好事,甚至这不过是一场权宜之计的婚事,她在怕什么呢?   她所想的一切,也不过是她自己的推测而已,她才读了几日书,甚至她能想到这些,还是因为谢秀才最近在给她讲史。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碗热水递到她手上。   是猎户阿叔。   他冲鹿琼笑,要她暖着手,和耐心倾听的阿婶不一样,阿叔说的很干脆:“琼娘不知道说什么就别问了。”   他很慈和地看着鹿琼:“琼娘,你可还记得你在鹿三家的日子,你做得打算?”   她那时候已经做好了打算,最坏就是从正高山一路南下,逃去南边。   “那时候你都不害怕,现在你在怕什么?”   是啊,她在怕什么?   鹿琼忽然冷静了,她现在在读书,还认了字,不会有人打算要她性命,她怎么反而更害怕了呢?   她想到了谢子介说的“我都护着你”。   她相信谢子介说的是真话。   可鹿琼也迸了另一种勇气,她不能只靠谢秀才护着,她得做些什么。   更何况如果是之前,鹿琼还不知道谢秀才要在宝丰县呆多久,那么今日,她隐隐有了预感。   能知道这么多的谢秀才,不会放任自己在县城呆太久的。   她也该早点为自己打算的。   *   谢过了猎户阿叔阿婶,鹿琼回到了谢家。   谢子介今天回来的很早,见了鹿琼,很自如道:“鹿琼今晚可有空?今晚可能要耽误你一会儿。县尊开宴,我也在列,邀请的是你我。”   县令找谢子介有什么事?   她现在身份都是谢子介的妻子,自然是要一起去的,陆妈妈已经给他俩挑好了衣裳,谢子介也租好了车。   车夫是个少年,自称叫做阿六,他驾车稳且快,鹿琼都不知道谢子介是从哪找的人。   映着朦胧的夕阳,在车厢里半垂着眼睛的谢子介似乎也显着年轻了,鹿琼知道他好看,可今日仔细打量,又发现了一些之前没发现的地方。   平日里成熟稳重的谢秀才,懈怠下来反而更贵气了,他睫毛非常长,让人看不出来睡着了没。   看不出来……   隐藏在长睫下墨玉一样的眼珠和鹿琼对视了,谢子介微微弯眼,鹿琼能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第19章 直截了当,灯宴   那一笑,突然把鹿琼一整天的胡思乱想都笑没了,谢子介的笑容是少年气的,甚至还有点天真,不再用庄重的仪态压下他皮相的风流,那双桃花眼简直摄人心魄。   鹿琼忽然安定了。   她想起来一件小事。   就在她焦虑白九到底是谁的那个晚上,谢子介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他们晚上偶尔是会聊天的,大多数都是鹿琼看到谢子介枯坐在窗边的时候,谢子介会给她讲很多风景,从西北到江南,甚至还有更远的琼州,那些地方有些是谢子介自己去过的,还有一些则来自游记。   谢子介偶尔会讲史,但从不讲大周。   那天是个例外,也许是奇怪鹿琼为什么会惧怕白九,也许是别的原因,总而言之,谢子介问她要不要听一听白九的故事。   “三年前,江南血流如注,百余世族就此覆灭,其中有人死有余辜,也有无辜被牵连者。而之后,佃户迁出,可,官府没有安排他们的去处。”   无家无业无田,于是就成了流民。   流民乱了三年,出现了无数山贼匪盗,一开始没人在意一个不肯加入山贼一起作乱的白九,直到白九收编了一群青壮,占山为王却又龟缩不出,官府才觉得麻烦大了。   这时候官府的效率变得很高,流民被迅速接纳入城,但匪首白九却没被擒获,这甚至惊动了汴京城。   “白九是肯定会死的,”谢子介淡淡道,“你猜他会死在哪里?”   普通的江南富户不会了解这些,谢秀才没有瞒着她。   他更不会害她——鹿琼信谢子介的承诺,而且若想害她,根本没必要救她,那要解决自己的惶惑,自然有更好的办法。   鹿琼下定决心,开口,她说:“谢秀才,你是不是知道所有的事?”   谢子介的确在等鹿琼问他,鹿琼并不笨,相反她很聪明,谢子介一开始只是觉得教人识字不过举手之劳,后来竟然找回谢十三郎和他人论学的感觉。   要知道,谢十三郎思路之敏捷,让族中兄弟最厌烦和他论学——他总能讲得其他人头大如斗,但鹿琼不会,她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每每出乎谢子介意料。   这也是谢子介愿意一直教下来,越来越尽心的原因。   在那天晚上,谢子介忽然想做一件事情,他想知道鹿琼自己能猜到哪一步,他把这当做授课的一部分,而在一番交浅言深的话语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很疯狂的事。   他居然期待鹿琼猜出来一切,尽管这不可能。   今天下午,他知道鹿琼去正高山见猎户大叔,他第一反应是鹿琼要离开了,但是很快他打消了这个想法,鹿琼只要不傻就不会选择这个时候走,更何况她能去哪呢?   果然没多久,鹿琼就回来了,眉间藏着心事,那时候他就在等着鹿琼问他,谢子介自认想到了鹿琼可能会问的所有问题,但真的没想到鹿琼会这样直接。   她一点机锋也没打,直截了当地问:“谢秀才,你是不是知道所以的事?”   谢子介会从蛛丝马迹入手,问一个能补全所有事的证据,绝不肯揭破一切。   他们果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谢子介想,于是他笑意染进眼底:“是,我知道。”   “白九是匪首,就算可怜,就算是形势逼迫,官府也不会放过他的,”鹿琼定定看着他,“只要谢秀才好好的就好。”   她并不知道白九和谢秀才到底什么关系,但谢秀才知道这么多,肯定关系匪浅,她不在意白九,可谢秀才对她是很好的,她在意谢秀才。   这一回谢子介没有说好。   他长睫下那双桃花眼还盛着笑意,可笑意又远了,车夫吆喝了一声,说县令家到了。   鹿琼没有等到回答,谢子介牵着她的手,带她进了县令府中。   宝丰县令姓俞,今年三十有七,宝丰是富县,俞县令这些年也干的不错,甚至前阵子通判出事都没牵连到他,可见升迁是迟早的事。   因此他虽然还未得意,但周身已经有了春风得意的气质。   宾客们也很懂眼色,纷纷祝俞县令有个大好前程,谢子介带着鹿琼进来时,已经不算早,自有俞家的婆子引鹿琼去女眷那边。   鹿琼忽然有点好奇,谢秀才在县尊面前会是什么样呢。   但那就要等回去才知道了。   俞家今天的宴会很别致,叫做灯宴,各色的灯笼悬在石头、花木、檐角,果然美不胜收。   前面自然是一片热闹,后院也不寂静,俞县令的老妻周氏招呼各路客人,她的两个女儿,被周氏唤做“五娘”,“六娘”的,则侍立在母亲身旁。   鹿琼听谢子介讲过,不少世家大族排名是未分家的各房一起算的,根深叶茂的世族有时候排序能排到二三十。   俞县令家应该也是这样。   谢子介带她进来前嘱咐她去找温大郎的妻子李氏,之后跟着李氏就好,因此那婆子问鹿琼要去哪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我和温家的李姐姐交好,您送我去那儿就好。”   李氏虽然没和她见过面,但温大郎应该也交代了她,见了鹿琼很亲热地带她坐下,还安抚道:“咱们这边都是秀才娘子,一起看看灯笼,松快松快就好。”   另一个秀才娘子也极其和善道:“我夫君也是常提起你家谢郎的,他们有他们的交情,咱们也有咱们的。”   鹿琼的确是有些紧张的,她实在没见过这场面,可李氏带她见的这些人和善,并且鹿琼发现其实和秀才娘子们聊天,没她想的那么可怕。   她们谈诗赋算学,谢秀才教过她,谈针线活,陆妈妈教过她,偶尔聊几句灯笼,也很松快。   李氏还和她玩笑:“你可知今日为何要咱们都来?”   鹿琼自然摇头。   有个秀才娘子道:“咱们都是来凑数的,明面上是县尊勉励县里秀才,明年乡试奋发——”   李氏嗔她一眼:“就你多嘴。”   那秀才娘子嬉笑道:“阿李就让我说完罢!其实是老父母的两个女儿,也到相看的年纪了,若县里有未婚配,又苦学的秀才,老父母也是要相看的。”   当然,秀才们大多是成亲了的,剩下一部分踌躇满志,颇有些要等榜下捉婿的意思,但俞县令看来,他升迁已经是早晚的事,秀才们配他的女儿,不比榜下捉婿的差。   可升迁虽然是早晚的事,但多晚还不知道,女儿的大事却是不能等的,所以他不能去榜下捉婿,思来想去,女婿还是要在宝丰县这些秀才里挑。   鹿琼恍然大悟,难怪谢子介要带她来。   谢过了解释缘由的两位秀才娘子,鹿琼跟着一群秀才娘子安心欣赏灯笼,按李氏的说法,灯宴虽然没有大酒席,但各处都有婢女候着备有吃食的,等会她们找个地方歇着,等宴席结束就好。   鹿琼也觉得这样很好,没多久,一群人便指了个凉亭说要坐下,一个凉亭自然是不够这么一群人的,鹿琼就跟着李氏打算去别的地方。   她不小心踩到一段枯枝,便落在后面,秀才娘子们的喧闹声还很近,鹿琼拨开花木正要赶上,前面路上却站了个少女。   那女孩儿和鹿琼差不多大,但梳着未出阁少女的发式,天黑,看不清长相,可月光下能见她一身绫罗,此时这女孩儿正看着鹿琼。   “你就是谢秀才的娘子?”她问。 第20章 县令府   这女孩看着就来者不善,鹿琼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打量起来对面的人。   未出阁的少女,肯定不是宾客的娘子,今日是相亲宴,秀才们也不会带着姊妹前来,那么这少女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不是俞五娘就是俞六娘。   五娘还是六娘,鹿琼分不出来,只能回答说:“你是俞县令的千金。”   那少女朝鹿琼走近了两步,鹿琼已经听见不远处李氏在唤自己的声音,可那少女忽然抓住她手腕,抬高了声音:“李姐姐,我带鹿姐姐去那边亭子。”   李氏与这少女相熟,此时并不疑它,“哎”了一声,又说:“是我疏忽了,五娘和鹿娘子才是一样年纪呢。”   原来这是俞五娘。   鹿琼则想,要挣开俞五娘吗?   很快,她出声:“五娘说要带我去那个亭子,李姐姐你们先去玩吧。”   她指的是不远的一个凉亭,还没挡上风帘,离李氏她们很近,俞五娘轻嗤一声,但也没反对,只是放开鹿琼,拍拍手,要两个婢女去拿了火炉去凉亭。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花木,回到灯火通明的小径上。   俞县令的灯宴耗资耗时,但成果不菲,此时天空亮如白昼,两个人也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   俞五娘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她眼睛很大,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明亮有神,面如银月乌发柳眉,是非常标准的大周贵女长相。   而俞五娘看向鹿琼,就要面露嫌弃了:“你可真是黑。”   她这话充满了挑衅,可鹿琼并未生气,反而好脾气似的回答:“下地耕田,就会变黑。”   大周以农立本,她说得朴实轻巧,可俞五娘却不能接着她的话贬低农人,俞五娘一时不知道鹿琼是故意的还是无心所为,便只好再次重重哼了一声。   鹿琼则镇静地看着她。   读了书之后,人果然会聪明,鹿琼想,三个月前这样的对话,她只能看出来俞五娘对她不善,可现在她知道的就不止这一点了。   她提到自己出身农家,俞五娘并不意外,而且还单独拦住自己,可见俞五娘是查过她,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   很明显,这是一次故意的挑衅。   甚至她已经对俞五娘为什么会挑衅她也有了猜测。   她还在诩山烧火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一句:县令要把女儿嫁给贵客。   贵客是谢子介,女儿,恐怕就是俞五娘。   但俞五娘明显有基本的处事素养,她还记得不能顺着鹿琼的话贬低农人,可见她此时依然很理智,并不打算留下把柄。   那么鹿琼就不怕她的挑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俞五娘疯起来鹿琼怕,可如果只是这样的几句恶言,她并不怕会一会俞五娘。   俞家的宴席,灯火通明之处,俞五娘闹不出来不体面的事的。   虽然想了很多,但其实也就是到凉亭这两步距离,俞五娘已经坐定了,周围的婢女退去,她面露嘲弄:“你倒是胆大,居然敢和我来这里。”   鹿琼很平静:“没什么不能来的,这是五娘的相亲宴。”   俞五娘如果还想体体面面地挑一个如意郎君,就不会和她闹起来。   “江平俞也算世族,”俞五娘并不掩饰她的打量,“我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谢生那样的俊才,会娶你为妻。”   因为这是一场权宜之计,鹿琼在心中默答。   “可能是谢秀才觉得我合适做他妻,”鹿琼说的仿佛没说。   俞五娘几次试探都感觉自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半晌了俞五娘一摆手,泄气。   “罢了,算你厉害,我本来还想吓吓你,等你怕得发抖再说你胆小,可你胆子真大……你怎么完全不怕我?”   鹿琼看她,仿佛她问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我要怕什么,你不可怕呀?”   秀才怕遇上丘八,江平的贵女也受不了农女,俞五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无比的挫败。   “算了,”她一摊,一个训练有素的婢女就走进来,上了茶和点心,俞五娘指了指:“我知道你肯定还没吃饭,用吧。”   又带着怨气说了句:“不用怕我下毒,谢生再俊才,他成亲就和我无关了,就是你说的,这是我的相亲宴。”   江平俞的女儿,是不可能给寻常秀才做续弦的,俞五娘最清楚这个道理,可她惊奇地发现,鹿琼好像也知道她的意思。   鹿琼的确知道,她面对这种贵女,其实比面对秀才娘子们还得心应手——谢秀才讲过好几个这样的人的故事,还考过鹿琼要怎么应对呢。   鹿琼现在已经彻底信了,鹿秀学不会是鹿秀自己的问题,或者就是他找的夫子有问题,她跟着谢秀才读书,越读觉得自己越聪明,而且绝无吃力的时候。   读书真的是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鹿琼不和俞五娘客气:“多谢。”   俞五娘就看着她吃,半晌,忽然道:“你可要用美白药?”   “啊?”   上一秒还和自己针锋相对,下一秒这样说,鹿琼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然后就听见俞五娘就道:“我自己开了个胭脂铺,你虽然黑,可眉眼好看,用了美白药变白了,肯定好多小娘子来我们这儿买美白药。”   鹿琼刚吃了一块龙井酥,此时搁筷,她摇头:“我不去。”   她不怕俞五娘闹事不假,可鹿琼也是有脾气的,刚刚还这样嫌弃她,现在又要她试药,这人简直是不把农户出身的鹿琼当一样的人看待,这让鹿琼讨厌极了!   “我不喜欢你,”鹿琼说得很直白,“你我也不熟,我不会用你家的美白药。”   俞五娘从小就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在她看来,给农女一个试药的机会,已经是恩赐了,此时脸上也现出愠怒:“你当你是谁?试药这活计轻松体面,要不是你是谢生的娘子,我还不找你呢!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自己开铺子?可衣食住行,你还要要去铺子!”   俞五娘冷笑:“能出来找些事情做,你根本不懂有多痛快。”   鹿琼并不受她影响:“我并不厌恶商户,我就是不喜欢你。”   俞五娘站起来,直接出了凉亭,两个人不欢而散,鹿琼也起身去找李氏,可心中却还留意着俞五娘的话。   她并不后悔拒绝俞五娘,可俞五娘说得有道理,布坊已经没了,她是要找些事情做。   毕竟她欠了谢秀才那么大的情,迟早要还的。   她也要开商铺吗?   *   后院里的不愉快并没有影响到前面,宾主尽欢后,俞县令就放开书生们,让他们自去游园,又勉励他们做诗赋,或者答灯笼里的题。   看着灯笼里字迹娟秀的题目,一部分心思活络的书生已经猜到了县令的意思,有心与县令做亲家的自然会用心答题,而并无此打算或已经娶妻的,就散开游园了。   县令本人则离开院子,谢子介走在他身侧,一起进了书房。   俞县令先问了谢子介几句功课,听完后面露感慨:“后生可畏,某在你这个年纪,差你太远。”   谢十三郎就听太多人这样说过,所以谢子介面上依然平淡,这反而更让俞县令觉得他稳重。   “我听说你娶了宝丰本地的农女为妻?”俞县令仿佛不经意的提起:“倒是我迟了一步,你那义兄也气得半死,你回来可要写信好好劝劝他。”   谢子介依然是谦谦君子的样子,笑容温润:“回来见了江大哥,我向他赔罪。”   俞县令的确在可惜,和其他把谢子介当做江南普通富户的人不同,俞县令眼中的谢子介,是蓟北路巨商江家嫡子的义弟。   这样的巨富,若能搭上线,整个俞家都会受益,更何况谢子介俊美懂礼,聪慧博学,俞县令很乐意舍出一个女儿和谢子介结为姻亲。   听说谢子介娶了宝丰农女,俞县令并没有像女儿那样觉得不可思议,按照本朝风俗,祖籍宝丰的谢子介只有娶了宝丰女才算真的扎根宝丰——俞县令却是江平人。   所以俞县令只是像一个家中长辈一样打趣谢子介:“你这夫人娶得好,今日来你这笑就没断过,是我沾了你夫人的光。”   谢子介自然说不敢。   俞县令见好就收,他很乐意给江家义弟谢子介大开方便之门:“若谢生有事,尽可来寻我。”   谢子介一笑:“我还真有件事要求您。”   俞县令来了兴趣:“你说?”   谢子介笑容谦谦:“某新婚不久,心中挂念夫人,您可能允我们夫妇二人先离?”   俞县令哑然失笑,今日既然是女儿相亲宴,谢子介这个前相看对象尴尬想离开也正常,不过拿新婚不久做借口,看来谢子介和他夫人的确恩爱。   “你去东角门接你夫人罢,”俞县令挥挥手,忍不住又语重心长:“大丈夫读书应举,才是对妻儿负责,你年轻,也莫只想着儿女私情!”   谢子介依然是笑,行礼离开了。   *   鹿琼正坐着无聊,就见周氏身边一个大婆子过来,弯腰对她道:“夫人,您夫君在东角门等您,老奴带您过去。”   这话是没问题的,但刚和俞五娘不欢而散,鹿琼并不敢信这婆子,婆子也急了,半晌,又来个带着帷帽的小厮。   鹿琼眼睛一亮,和李氏等人辞别,跟着那小厮走了。   小厮走的路避开了女眷们,鹿琼拉住“小厮”的手,两个人很快出了东角门,鹿琼笑道:“谢秀才,你来啦!”   帷帽取下,露出一张清俊的脸,谢子介也冲她笑:“我来了。”   谢子介还没放手,映着漫天星光,鹿琼露出一晚上第一个完全真实的笑容。 第21章 生意   谢子介和鹿琼走得早,而灯宴却一直持续到宵禁前。   俞六娘在婢女的陪同下,悄悄看了两个才学出众,也乐意作答的书生,其中有一个长相周正的,俞六娘明显上了心。   周氏和俞县令商量:“这几天去打听打听这孩子,若是个品行端正的,就让他上门来提亲吧。”   俞县令自然答应,其实今日来的这群书生,俞县令已经预先挑过一部分了,那些轻狂且无心读书的,根本不会出现在今天的灯宴上。   不过要嫁的是自家姑娘,多打听打听肯定是不错的。   与少女怀春的俞六娘不同,俞五娘则始终紧绷着脸,周氏嗔怪:“你这孩子今日跑哪去了?也不和你妹妹一同去看看。”   周氏又感慨说:“多亏今日是你父亲设宴,倘若在江平,哪有机会这样相看你喜欢的小郎君。”   俞五娘慢吞吞道:“若是在江平,寒门秀才也根本没机会被俞家女儿相看。”   这话出口,俞县令脸上也不是很能挂得住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从来心比天高,一心想往上争一争。   可他不是个很成器的父亲,而俞五娘也不是能让人放心送她去搏前程的性子,知女莫如父,俞县令还不想自己的女儿消失在高门之中。   他只好说:“之前的谢书生,我看你也很喜欢。”   俞五娘更不高兴了:“是呀,可谢书生宁愿娶一个农女,都不愿意做您的女婿。”   她很不高兴地道:“那女子可不是个好性子,还瞧不起我的脂粉铺子,我好心给她机会试美白药,她还骂我!穷酸!”   她半是骂半是撒娇,心中还是希望父亲给自己出气的,可俞县令脸一沉,很难得地呵斥她:“是她瞧不起你的铺子吗?是你在瞧不起她!你这性子若不改改,迟早是会闹出大事的。”   俞五娘不服气:“她有什么好让我瞧起的,,一个农女,字都不识几个,要是开铺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赔呢!”   这回俞县令没有发怒,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和你说过,谢书生不是寻常人,夫妻一体,你辱他妻子就是辱他。”   谢子介娘子要是开铺子,谢子介从江家那边找个门路,还愁不红火吗?   自家女儿是肯定要看走眼的,让她吃个教训也好。   周氏笑着打圆场:“五娘你也真是,还不把那碗鸭子汤给你父亲盛过去。”   *   鹿琼读书愈发勤奋了,那日灯宴回去路上,她问谢子介,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惹怒县令,对谢子介不利。   谢子介很欣赏她的做法,又解释没关系,俞县令不会在意这些的。   “只要我书读的够好就好,”谢子介这样说。   导致在鹿琼听来,读书简直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事了,她平日里是善良憨厚的,但这时候,居然起了个对她来说堪称恶毒的念头。   谢子介看她发呆,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事?”   鹿琼摇摇头:“谢秀才,我是在想,鹿秀可真是……我不算聪明人,读了书都多懂了这么多,鹿秀却不愿意好好读。”   她是悄悄有点快乐的,但幸灾乐祸不是鹿琼的性格,所以她只允许自己快乐一点点。   谢子介觉得她对自己颇有些误会,但最后他只是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就好好读书。”   鹿琼眼睛又睁圆了,这一回她很严肃地说:“谢秀才,脑袋摸多了会长不高的。”   “是吗?”这句话倒是勾起来谢子介的记忆,“我倒觉得,你比刚来谢家的时候高了一些。”   鹿琼的确长高了一点,虽然不多,但也让她很高兴。   她把热情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用在了读书上,另一部分则用在了给谢子介做的手衣上。   用的是细布,贴身的东西,布是要比绸缎更好用的,鹿琼还在指尖又夹了一层粗布,这样既提高了保暖度,又耐磨。   手衣不用绣花样,所以没几天鹿琼就把手衣拿给了谢子介。   样子实在做的漂亮,谢子介没舍得直接戴,拿在手里赞叹。   在鹿琼期待的眼神里,他把手伸进去,里面居然另有玄机,鹿琼在里面加了很细的缎子,只要在手腕处一拉缎子,本来略松的手衣就很贴合了。   他转动手腕,忽然很想拿剑舞一套剑法。   可惜现在他是谢子介,没法去拿剑的,但鹿琼做的手衣,实在是太对谢子介胃口了。   鹿琼看得出来,谢秀才是极其满意的,她等谢秀才戴着手衣临了几个字,才问:“谢秀才,你觉得这手衣怎么样呀?   “极具巧思,”谢子介不吝夸奖,“我们琼娘实在厉害。”   他说的真心实意,分指的手衣,据说边关也有,但绝无鹿琼所做如此合用。   “那……”鹿琼踌躇了一下,还是问:“谢秀才,我要是开个手衣铺子,能挣到钱吗?”   鹿琼道:“布坊是不能去了,可我总要有些事干,织手衣若能卖出价钱就好了。”   她指着谢子介手衣里的缎子道:这个不是人人能绣的。”   大周商业发达,商铺种类繁多,从卖头面的到卖恭桶的,什么都有,成衣铺子更是琳琅满目。   分指手衣是个新东西。   谢子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问道:“琼娘是想卖给谁呢?”   “富家公子小姐,自有仆从婢女伺候暖壶,不大用得上,农人买棉布棉衣尚且不够,冬日又是猫家的日子,也不会去买。”   谢子介顿了顿,又道:“你这要是在边营,恐怕会很受欢迎。”   鹿琼哪有边营的门路呢。   其实还有另一个会喜欢的行当,可那更不是鹿琼该碰的,谢子介也就没提。   “此外,琼娘打算卖多少?卖给农人和卖给富户,价格是不能一样的。此外,人手各有大小,你能保证每个手衣都合适么?”   鹿琼越听心越凉,最后懊丧地点点头:“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谢子介失笑,认真道:“但它于我而言,是极其好用的。”   鹿琼若有所思。   *   之后一段时间,鹿琼开始了在宝丰县内跑动。   瓦舍也去,坊市也去,去看吃穿玩乐,也看衣食住行,鹿琼向来有耐心,她甚至去看了俞五娘的脂粉铺子。   铺子掌柜是俞家的家生子,一个很和气的中年人,县令女儿的生意,城里富户们都很识相,每款都卖得很快。   但鹿琼也发现,这些富户的太太们是不用的,有一回她甚至见某个员外的夫人,买完就扔在了回家的路上。   她们更乐意用老字号铺子的东西,或者让仆从去府城买。   鹿琼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什么。   她现在对还在铺子里得意的俞五娘甚至有点怜悯了,而在某个下午,正在瓦舍里看另一家布坊的鹿琼碰见了送她和谢子介去县令府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冲她抱拳,算是行礼,他和瓦舍的喧闹是很相合的,此时凑到鹿琼旁边,笑道:“是嫂嫂。”   鹿琼还没被这样称呼过,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少年很自来熟,自我介绍道:“您唤我一声江六就好,相逢即是有缘,嫂嫂是要去哪我陪您?瓦子里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这人的气质鹿琼觉得有点熟悉,像鹿秀,都有种无赖的混气,但江六性子精明话也说得漂亮,那种混气就和鹿秀的无赖不一样了。   这时候鹿琼还不知道,江六这种人,是常年行商跑动,磨练出来的江湖气。   她推拒道:“只是偶来看看,没什么事的。”   江六一笑,和旁边卖茶汤的道:“老伯,来两碗茶,一碗蜜的,另一碗要咸茶。”   他道:“嫂嫂若无事,那我却要耽误嫂嫂一会儿,您可能来喝碗茶?”   话说到这个份上,鹿琼不好拒绝,只好和这自来熟的少年一同坐下。   江六道:“谢阿哥和我阿兄是极好的朋友,嫂嫂也就是我亲嫂嫂,这些日子我见谢阿哥戴了很精巧的手衣,想给我阿兄也做一套,可怎么也不妥帖,嫂嫂可有什么办法?”   江六一撇嘴:“谢阿哥还不告诉我手衣怎么来的,对他那手衣可宝贝得紧,夸了好久那手衣如何,您说说,这怪没意思的,又不让我看。”   鹿琼心中一动,问道:“你阿兄,是做什么的?”   “他呀,”江六道,“我们家是商户,阿兄常年天南海北,和谢阿哥这种清贵人是不能比的。”   商户!   是了,鹿琼想,她差点忘了行商。   行商并不缺钱,但缺时间,巨贾自然有婢女做针线活,但普通风霜里来去的行商,是愿意花点钱让自己路上好受一点的。   妥帖的手衣对他们来说是好东西,棉筒子抗风御寒但不便行路御车,暖炉得找地方买炭,还影响行路。   而除了行商,车夫也需要这东西。   姐夫家就是世代从商,鹿琼也因此有几个相熟的商行,此时她恨不得冲去问问,但还是按捺住自己,先回答了江六。   “里面是缎子做的活扣,今日没有纸笔,来日我给你谢阿哥说该怎么做。”   江六不耐烦地一摆手:“算啦,我还以为是在哪买的呢!我可不耐烦看那东西,嫂嫂来喝蜜茶。”   鹿琼哪还有心思喝茶,可江六早就抢着付过账了,她只好两口喝净了,找理由要离开瓦舍。   江六没拦她,笑眯眯道别,自己朝瓦子深处去了。   鹿琼一面去商行那边,一面又徐徐生出来一个念头。   行商除了手衣,是不是还需要别的? 第22章 王掌柜,生意成了,带你……   鹿琼有相熟的商行,自然是因为姐姐鹿芝的缘故。   她跑得很快,一路到了晓春商行,门前的伙计是认识鹿琼的,此时带着惊异说道:“琼娘,给你姐姐的信已经送走了,莫担心。”   他还没见过鹿琼这样着急呢,鹿琼一直都是沉稳的样子。   鹿琼摇摇头,认真道:“王阿哥,我不是来问信的事的。”   王伙计“啊”了一声,就听见鹿琼接着问:“王阿哥,我可否能问你些事?”   王伙计其实和鹿琼认识好多年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把鹿琼引到旁边坐下,又找了茶水,让鹿琼先解渴,喘口气再说。   鹿琼根本喝不下茶水,忙让王伙计别忙活了,王伙计看她真有事,也不多寒暄,直接等鹿琼说话。   “王阿哥,这能不能告诉我,商队去北边的话,都靠什么的暖手呀?”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王伙计笑:“有棉筒子,到了驿站或者客店,也能烤火,手炉子是用不上的,哪有找炭的功夫,但骑骡搬货,总有冻手的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伙计很感慨:“蓟北路还好,但若是到了蓟北路那边,风大雪大,人能生生刮掉耳朵,遇上盗匪手都能黏到刀柄上。”   鹿琼眼睛亮起来,她问到:“那掌柜们有没有想过,用手衣?”   商人精明,王伙计立马懂了鹿琼的意思:“是你们布坊掌柜的意思么?手衣也是用的,但好皮子太贵,布的又不贴合,再说四指都在手衣筒子里,和棉筒子也没什么的区别。”   “不是我们掌柜,是我,那若是分指的手衣呢,”鹿琼给他比划,“四指各自贴合,拿刀就会方便。”   王伙计想了想,说:“这种也是有的,狄人那边的贵族很喜欢,都是皮做的,但我们挣口跑路钱的,蓟北路天冷,皮子也坏得快,掌柜的用了,伙计不用肯定不行,都用,是用不起的。”   鹿琼此时更佩服谢子介了,谢子介明明是个书生,但居然和这些行商说得分毫不差,如果那日没有请教谢秀才,现在她在王伙计面前,大概也就哑口无言了。   王伙计开玩笑:“琼娘要是能做出来不易坏还便宜,还贴合保暖的手衣,可一定要告诉我,商行肯定收。”   “我有呀,”鹿琼说,眼睛闪闪发亮。   这回愣住的就是王伙计了。   王伙计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的,所以鹿琼去见了商行的掌柜,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姓王,笑呵呵的对鹿琼嘘寒问暖,听了鹿琼的话很感兴趣,同时也想看看鹿琼做的手衣样式。   鹿琼此时非常庆幸,虽然她这些日子一直在苦恼这手衣到底如何,可是依然做了全套的样品放在身上,此时她拿出来,王掌柜也不禁在心中一声喝彩。   有太多想和王掌柜做生意的人,他们中不乏说得更天花乱坠者,但等王掌柜请他们拿出来东西,或者仔细说说细节,很多都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粗着脖子红着脸,说肯定有用。   王掌柜对此也很无可奈何,商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他得为自己的伙计们着想,不能随意做感兴趣但风险太高的生意,那就只能谢客了。   但鹿琼不一样,她一次铺开了四五种手衣,一种种给王掌柜介绍。   都是分指的,里面都加了细绳,王掌柜摸着,有种足衣的意思,绳子结打得巧妙,一点也不硌手,藏的很妥帖。   厚度是不一样的,一副掌心里缝了缎子,其余都是细布,有单层的,也有加了薄薄一层棉的,指尖都夹或者换了粗布,并不怕拿刀打滑。   鹿琼对她做的东西明显很熟悉,介绍起来简单又明了,加了细绳,稍微做宽一点也能收拢妥帖,分了尺码,尽可能做到了贴合。   王掌柜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更是暗暗心惊,鹿琼条理清晰,她的手衣自然是极其好用的,但更让王掌柜欣赏的是她的思路。   这门生意是可以做的,王掌柜又问:“这手衣,你们几个人在做?”   鹿琼回答:“我和另一个娘子。”   很明显,两个人里鹿琼是主事那个,王掌柜先敲定了:“小娘子这套手衣,商行是需要的,青哥儿,要多少,什么尺寸,你和小娘子定。”   王伙计走过来,“哎”了一声:“知道了。”   他对上鹿琼的眼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掌柜的是我爹。”   生意是谈成了,但王掌柜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鹿琼怎么会对行商里的一些关窍也明白。   他到最后为了刁难问的问题,除非是老行商,不然根本答不出来。   “小娘子,你对行商,倒是挺了解。”   鹿琼不好意思道:“这些日子我见了很多人,也打听了很多,才找到您这里来。”   除此以外,她每晚还会整理了所见所闻,去找谢秀才,谢秀才会给她仔细讲有什么问题,讲各种人的生活,很多鹿琼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谢秀才抛出新的问题,她就只好去找更好的办法。   和谢秀才的问题比起来,王掌柜说的简直是小儿科了。   王掌柜不知道这些,只觉得鹿琼实在心细聪明,才能做到这一步   王伙计和鹿琼说清了第一笔订单,客客气气送客,回来后就被王掌柜印一巴掌拍了头。   “哎呀,爹!打我做什么!”王伙计吃痛,叫了出来。   王掌柜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摇了摇头,他拍拍脑袋想起来了什么:“这个小娘子,是不是你曾经说过想要上门提亲的。”   王伙计脸一变,闷闷道:“人家现在是秀才娘子了。”   他是有这个心思,但王掌柜觉得比起农女,还是商户女合适,王伙计也就没再提,王掌柜看了眼儿子,又点了点头:“没让你娶是对的。”   “啊?”王伙计万万没想到王掌柜会这样说。   “你是鱼,那却是潜龙,莫耽误人家了。”   *   并不知道自己被这样高的评价,就算知道,鹿琼也只会一笑而过,她不会觉得自己是龙,只会认为自己是个遇到了谢秀才这样的好人的细心普通人而已。   此时鹿琼轻巧地跳去了隔壁坊,敲响了周绣娘家的门。   她说的另一个人,就是周绣娘。   刚开始,鹿琼要给谢子介做手衣,总要想怎么做才妥帖。   周绣娘就教了她这个活结,后来布坊出了事,周绣娘的夫家更是没了,周绣娘不想回娘家,那就总得找点事做,才能喂饱自己。   鹿琼就提议说可以做手衣,周绣娘自然是千恩万谢,非常高兴的,不过接下来看见鹿琼跑得那么辛苦,她也好几次劝鹿琼要不算了。   鹿琼都没答应,总说再试一试。   “周姐姐,”鹿琼关门,跟着周绣娘进了屋,很兴奋:“晓春商行,要了咱们手衣!”   她隐去江六那一段,只说了在晓春商行发生的事,周绣娘听得如痴如醉,半天了来了句:“琼娘,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鹿琼就是笑:“多跑跑就知道啦。”   无论是对王掌柜还是周绣娘,她都故意隐去了谢秀才,直觉告诉她最好别说是因为谢子介懂这些。   鹿琼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岔开话题:“定金和布资,晓春商行已经给了,我先和姐姐分了,咱们这些日子,就可以做这些试试。”   晓春商行大方,第一批要的不多,但定金和布资给得不少,她俩对半分,拿着二两银子,周绣娘手都是抖的。   她开始絮絮叨叨:“我得买肉,快过年了,那个冤家没了就没了吧,我得吃肉。再做两身衣裳……”   鹿琼安慰她:“咱们好好干,会挣得更多的。”   她没说错,做这个不需要铺子,在家就能做,已经省了一大笔钱,他俩都是心灵手巧的人,几日就能做不少,周绣娘眼圈都红了,要给鹿琼道谢。   这可比在布坊做工,挣得多太多了。   周绣娘自丈夫迷上小阮儿后,就过惯了苦日子,此时老泪纵横,鹿琼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劝她平静下来。   周绣娘很羡慕鹿琼:“谢秀才是个好的,比我那冤家好太多了。”   谢秀才当然是个好的,鹿琼怔怔地想,可惜这是段权宜之计。   鹿琼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她转念一想,现在这样也很好,谢秀才说过,他们是家人嘛。   现在的日子她已经很满足了。   看天色已晚,鹿琼心中记挂着家里,便找了托辞告辞了。   她的二两银子,其实也找到了去处。   *   冬日午后的太阳,看着晴朗,也没什么暖意,鹿琼在逛铺子。   她看的很认真,以至于听见熟悉的嗓子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谢子介失笑,走到她身边,又唤了一声:“琼娘。”   鹿琼突然紧张起来,可怕什么来什么,谢子介问她:“你前几日不是定好了晓春商行么?现在在看什么?”   鹿琼急中生智,掷地有声:“手衣生意是做不长久的,现在我们能做,是精细,而且活扣有巧思,等做的人多了,商行自己就能做,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细水长流的生意。”   虽然今天出门不是因为这个,但这其实也是她这些日子所顾虑的。   谢子介很赞同:“是这个道理,你忧虑得对。”   谢子介见过太多聪明人,曾经的谢十三郎更是才气天下知,所以他从不夸人聪明。   但他不禁再一次赞叹鹿琼的心性,聪明人多见,遇喜不轻狂,遇难不颓废,他这么多年也没见几个。   可是,谢子介想,鹿琼也还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一直这样紧绷着,也是很累的。   所以他笑着说:“这很好,但也不用这么累,走,咱们逛逛瓦舍去。”   他怕鹿琼不答应,又加了句:“我今日休沐,不用怕耽误我,路上见了有意思的,我给你讲讲可好,不会耽误你事情的。”   鹿琼能怎么办?她欲言又止,最后在心里悲叹了一声今日计划泡汤了,说:“好。” 第23章 游玩,礼物,猜猜是什么……   和王掌柜的生意一做成,鹿琼就回去告诉了谢子介。   对于她能做成生意,谢子介本来并不惊讶,直到听到她是去了晓春商行,才神色微动。   “谢秀才,”鹿琼很高兴,“王掌柜夸我想得细致。”   谢子介就笑,鹿琼的确是心细如发又聪敏,鹿琼总觉得她是因为被谢子介救下才有了机遇,可谢子介看来,只要鹿琼不死,肯定会有大成就的。   他才会幸运,有过这样一段美梦。   不过谢子介倒是建议鹿琼不要先只想着商队还需要什么,先把手衣生意步入正轨。   鹿琼觉得非常有道理,所以刚刚找了这样的借口,其实也怕谢秀才说她贪心,尽管她这段时间出来,其实不是为了新的生意的。   她想给谢子介买个礼物。   幸好谢秀才也赞同了她的说法。   要真说起来,鹿琼来瓦舍的次数是很不少的。   别人看耍子,她看看耍子的人,这里人多人杂,什么人都有,最方便她观察。   可像现在这样,看耍子真的就是看耍子,还是从来没有的事。   谢子介比她高不少,能把她护得严严实实,他还一副堪比冰泉的好嗓子,讲的头头是道。   宝丰县的瓦舍其实并不大,但也许是临近新年,该有的也都有,吐火的,碎石的,捏糖人的,鹿琼一时间甚至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好。   假如来这里不是为了活命,也不是为了挣钱报恩,那她该干什么呀?   鹿琼正踌躇不前,手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糖人。   她抬头就对上谢子介的眼睛,桃花眼犹如黑玉,正看着她。   说是糖人,其实两只相互依偎的小鹿,老师傅手艺不错,小鹿娇憨可爱,鹿琼越看越喜欢,根本舍不得吃。   “糖会化掉,”谢子介说,“回来可以再买。”   那就只能吃了,化掉太可惜了,鹿琼看着谢子介,用眼神示意:不能再买了!要是再吃一次更心疼的。   看着那双瞪过来的圆眼,谢子介笑得偏过头去。   笑是不敢笑够的,稍微缓了一点,谢子介就正了神色,谢十三郎去的地方太多,宝丰县这个,规模就显得小了。   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谢子介想,可以一个一个慢慢玩。   瓦子里什么都有,各种杂耍艺人卯足了力气展示花样。   走绳的,踩高跷的,胸口碎大石的,吐火的,甚至还有说书的,鹿琼根本不知道去哪,只好紧紧拉着谢子介,任由谢子介一个接一个的给他介绍。   这人也多亏了一张俊脸,以及声音不高,不然就他这看一个花样给鹿琼讲一番原理的做派,早就有人要来打了。   但书生温润,还护着怀里的娘子,周围人都很善意的避开。   鹿琼无暇顾及那些人,她现在觉得真的太有趣了!   而且最有趣的是谢秀才的讲解。   鹿琼听得连连点头,不知不觉手里就塞了一堆东西,糖人泥塑还有别的小玩意儿,她哪个也不舍得放手,每一个都觉得无比可爱。   一个小小的面人被塞进鹿琼手里,那是仿着鹿琼样子做的,圆眼乌发,小小的仰起来头。   鹿琼接过,和那小人对视。   她记得鹿慧和鹿秀也有这样的面人,鹿家是殷实富农,每年朱氏都会带着鹿慧和鹿秀去城里看热闹,小时候她看见姐弟俩互相抢对方的面人,心里实在羡慕。   这么多年过来,她早忘了那时候的事,可今日突然又被勾起,然后再无遗憾。   她也有家了,哪怕是一场短暂的梦,也是无比甜美的。   谢子介不是缺钱的主,见到什么都会买下来,好像要把鹿琼之前十几年缺的玩乐一天给补齐,他花的眼皮子都不眨,鹿琼心却沉沉的坠下去。   二两银子,这是鹿琼手里最多的钱了,可对谢秀才来说也不算什么,那么她给谢秀才挑的礼物,现在想来会不会太廉价?   谢秀才那么好的人,一定也不会表现出来不喜欢,这让鹿琼更难受了,就因为计划得好,她给礼物找了很多送出去的理由,现在一个个理由压下来,才更让人懊丧。   它真的配得上那些送出去的意义吗?   一只手拎走她怀里的小玩意儿,鹿琼一惊,抬头就看见谢子介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包袱皮,把那些都装了进去。   “本来就是让你来玩的,”谢子介道,“抱着这些这么能好好玩。”   他肩膀微展,护住鹿琼,见鹿琼似乎兴致不高,关切道:“可是累了?旁边有茶坊,咱们可要去歇歇?”   *   谢子介自然不会带鹿琼去江六的茶坊,而是找了间书生们说过手艺不错的老铺子。   他早就想带鹿琼出来玩了。   那日江六去找鹿琼时,谢子介就在深处茶坊中,江六不是江大,没什么心机,精明也是浮于表面的,好奇心也重,他只要不经意提上说两句,江六自然会去问鹿琼。   谢子介知道,被鹿琼一次次改过的手衣,足够入江六的眼了,和行商做生意,也是对现在的鹿琼来说最好的选择,生意是肯定能做成的,但万万没想到的是,鹿琼并没有继续和江六聊下去,反而自己找了门路。   谢子介就去打听了下晓春商行,听到王伙计提起来鹿琼来城里,每回都疲惫匆忙时,轻轻挑了下眉毛。   “我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我了解她,”那个小伙计憨笑,“琼娘从小就是个稳重孩子,别人在玩的时候,她已经在做工了。”   这么说起来,谢子介想到,在瓦舍的鹿琼的确是有些局促的。   可哪个孩子会不爱玩呢?这个伙计根本不了解,谢子介在心中驳斥,稳重都是被逼出来的。   那就出来玩吧。   惜时如金的谢十三郎面对转来转去,一样一样看过去,玩耍也耍的谨慎工整的鹿琼,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倒像是死水一样的复仇计划里一株节外生出的梅花,开出一片幻梦。   老铺子手艺的确不错,在谢十三郎看来不算什么,但对没出过宝丰县的鹿琼来说,就很新奇了。   茶博士上了蜜茶和乳茶,鹿琼一个人拿着两碗,开始纠结肚量够不够。   想了想,自己留了乳茶,把蜜茶往谢子介那边一推:“谢秀才,一碗就够啦。”   谢子介接过,故意道:“我也要了清茶,怎么办?”   这是个好问题,鹿琼没有浪费的习惯,但也不能硬灌谢秀才呀。   她一脸纠结地要再次接过,准备努力灌一灌自己,手却接了个空。   谢子介一脸无辜:“哎呀,忘了刚刚让别上清茶,这碗只能我喝掉了。”   他此时笑得眼睛弯起,白玉一样的脸颊旁垂下几根碎发,不再仪容规整,倒有了一点风流倜傥。   不是游学的寒门书生,而该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不懂也不需要懂忧愁的滋味。   鹿琼没见过这样的谢子介,可这总归是好事的,她喜欢看谢秀才这样笑。   喝了茶,两个人继续闲逛,谢子介给她讲:“我族中姐妹,每逢元宵,都会一同出去玩耍,我就是那个护卫。”   年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能出去跑马,而要在一旁护着一群小姑娘,实在是百无聊赖,家破那年后过的第一个元宵,他不自觉出了门,却看见连绵的山色。   没有花灯也没有嬉闹的少年少女,亲友俱无,独留他孑然一身。   他隐下这些,只是笑道:“她们总被把戏骗到,我没办法,只好去琢磨里面的道理。”   一只面人塞进他手里,鹿琼认真道:“谢秀才,这个是你的。”   “你们读书人都要什么金榜题名,老师傅听说你是秀才,就做了状元样子的。”   长着他脸的小人簪了花,骑着高头大马,气派又威武。   “你可要努力呀,”鹿琼嘀咕,“谢秀才这么好看,骑马游街肯定更好看……不过也不要一定是状元,探花郎也好看。”   她看来,谢秀才就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读书人了,肯定能中三甲当大官的,谢子介只是笑,从包袱里拿出来鹿琼那个面人。   “那这个归我,那个归你。”   手中的少女仰着头,眼睛黑亮,像初见时说起想要活着的样子,谢子介离去时注定什么也带不走,这个也一样,但至少这段时间,让他暂时保管吧。   谢子介不必再活在世上,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想关注努力生活的鹿琼。   *   那次休沐后,两个人又都忙了起来,鹿琼忙着做手衣,还忙着礼物的事。   她和周绣娘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对要做什么是了熟于胸的,王掌柜的意思是,过阵子有一路要去大名路的商队,鹿琼她们先给这群行商做一批。   “若是好用,”王掌柜表示,“我自会给相熟的其他掌柜提你们。”   鹿琼把力气都扑到了手衣上,周绣娘在惦记下一批生意,鹿琼却想着,要是能早早完成这批生意,给谢秀才的礼物,是不是就能再改改样式了。   可惜还是没有赶上。   周绣娘琢磨出来一种新的活扣,比之前的更好,鹿琼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把做好的一半拆了重来。   手衣本身谁都能做,她们倚仗的其实就是这套活扣,若是没有更好的也就算了,有更好的没有拿出来,导致了行商用着不舒服,又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周绣娘。   可这样一来,给谢秀才的礼物就没法改了。   直到礼物做好,鹿琼心里也是忐忑的,二两银子对她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可她怕对谢秀才来说这礼物太廉价了。   回到家,鹿琼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郑重的做了匣子呢,倒不如找个晚上,就像送针线活一样,平平淡淡递出去就好了。   那样的话,廉价也没有关系。   可她也真的喜欢这个礼物。   正是因为在意对方喜不喜欢,鹿琼才会辗转反侧,偏偏怀里的小匣子都被暖热了,谢秀才还在书房里。   要进去吗?鹿琼更踌躇了,她最终还是没敢进去,可谢秀才今天在屋子里呆了好久,才推开了门。   谢秀才还是一身白衣,还是那样俊秀,他冲鹿琼招了招手,递给了她一个匣子。   “礼物,你也近十七了,我想着补了你的及笄礼,”他又添了句找补,“当做新年礼物也行,总之你先打开看看,可否喜欢?”   这话说的七零八落,谢子介眼中划过一丝懊恼。   其实他就是想送而已。   鹿琼接过匣子打开,她定睛瞧了瞧,怔住,又抬头,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第24章 礼物,称呼,俞家铺子,……   尽管在遇见谢子介之前, 鹿琼几乎没有机会看书,但因为朱氏让鹿慧和鹿秀都读书的缘故,鹿琼是知道书是什么样子的。   书样子无非就那几种, 最常见的是书生抄的书,很长的一卷纸,从头抄到尾,折起来中间密密麻麻的。抄书的都是苦学的寒门书生, 字都不会丑,但一眼望过去, 也会令人头晕目眩。   要是精致点呢, 就是谢秀才手里那一种, 书更白,纸张厚实,带着墨香味, 虽然也是密密麻麻的字,但拿线穿了起来,拿在手里,手里也不会散。这就是非常好的书了。   谢秀才给鹿琼讲过还有一种书,用洒了金的纸做出来,说是书, 人看的并不是书中的内容,而是这纸。   苦学的人是不会用这种书的,贵却没多少字,一般是闺阁小姐才用的的,或者就是轻狂的书生们,拿了给青楼的花娘们传信。   但鹿琼手里这本,却是她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过的。   书本身, 只是一本诗经,书自然是高贵的,但比起孤本古籍,诗经就显得寻常了。   书厚实洁白,但也不是洒金纸,真正精妙的是里面的图。   带图的书,一般就是绣像,但绣像总是有些模糊粗糙的,而且只有人,有些粗劣的,更是连人都看不清,反而像是厉鬼了。   而她手中这本,画师功力了得,寥寥几笔,已经勾勒出诗中情景。   有景,又人,亦有兽,都栩栩如生,画师笔下并不追求形似,但鹿琼总能看出来那是什么。此人定然是个诗画双绝的才子,并且治学功夫了,才能配出这样精致的图来。   也许世家豪族的子弟,也能享受到这样妙趣横生的《诗经》,但对于鹿琼来说,这很让她震撼了。   虽然说第一眼被画吸引,但仔细看来,鹿琼发现这书中的字和她用的墨帖是很相似的。   不,鹿琼纠正自己,这就是一个人的字,只是更多了几分筋骨,雄浑伟健隐隐有风雷之势,就像谢秀才说的那样,和这份《诗经》比起来,那鹿琼现在用的墨帖,就多了几分单薄了。   “谢秀才,这是……?”鹿琼很纠结。   谢子介轻描淡写:“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总是读不懂诗吗?我便想着,若见了诗中的情景,便能多了几分诗中的诗意了。”   这个世道下,寻常农女是不读书的,读,得起书的大家闺秀,又有其余的要学,主持中馈,算账理家,除非是真的热爱诗书,不然普遍有些才情又懂道理,不会被轻易蒙骗,也就足够了。   但谢子介并不懂这些,就算懂,也会一笑而置,谢十三郎读书太顺,有心克制也还是犯了聪明人的错误:读书犹如吃饭喝水,最多是没机会,若有机会,哪有什么难的。   所以他拿祖父教他那一套教鹿琼。   鹿琼性子严谨踏实,读起书来,绝无半分不情愿,又十分勤勉。但令她沮丧的是,还是有时候跟不上谢子介的讲授内容。   比如《诗经》,她就学的不大好。   鹿琼性子要强,虽然她不用考科举,但既然知道了不行就会发愁,谢子介刚好要给她做墨帖,于是便顺手做了这本书。   功夫自然还是费了点的,可是看到现在鹿琼的惊叹,谢子介也觉得值了。   再说他早就想把那墨帖给换下来了,十五岁的谢十三郎终究还有点轻狂,字如其人,就算鹿琼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谢子介是谢十三郎,但他知道,鹿琼以后肯定会越来越有见识,他不希望等那那时候鹿琼印象里的谢十三郎是个轻狂人。   “这是谢秀才你你写的吗?”鹿琼很纠结,这画肯定是谢秀才画的,和教她写名字那天的小鹿一模一样,但是这字和谢秀才相差未免太大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完人如谢秀才,原来也有不如别人的地方,鹿琼突然发现——比如字。   谢子介轻描淡写:“并不是,只是和现在你用的墨帖是同一个人写的,我只是寻来又在上面做了画而已。”   哎呀,鹿琼心里有点可惜,谢秀才的画自然是极好的,但她喜欢,这《诗经》的主人会喜欢吗?要是不喜欢,好像就不太好。   她又生出一丝好奇:能写出这样好的字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谢子介仿佛看出来鹿琼心中所想,淡淡道:“字的主人已经死了。”   死了?   鹿琼愣住,只能喃喃感慨一句:“这可真是天妒英才,真想知道他是谁。”   谢子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出了一会儿神才说:“你莫担心,我认识字的主人,他是我一个朋友,泉下有知,也不会在意我这样在上面作画的。”   鹿琼这才放了心,又生出来新的感慨:谢秀才和他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出来的。   谢子介并不是很想和鹿琼聊谢十三郎死没死这种问题,干脆翻到《小雅》里的《鹿鸣》低声唱起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画面中两只小鹿彼此依偎着像极了昨天像极了前阵子两人在瓦舍里见到的糖人。   他古音发的很周正圆润,调子也清丽婉转,悠扬又好听,鹿琼也跟着也唱了两遍,她声音更清脆些,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唱了几次就已经完全把住了调子。   谢子介没在开口,只站在那里,听鹿琼低声那短短的四句诗。   鹿琼实在是太喜欢这个礼物了,简直爱不释手,可也正是因此,怀里的盒子又提醒他,她自己也有一个礼物。   这也实在是太巧了,本来是她打算给谢秀才买礼物的,怎么兜兜转转到最后,反而是谢秀才先送了自己礼物呢?   和这样精致的墨帖比起来,鹿琼越发觉得自己的礼物拿不出手。   那就算了,鹿琼想,等哪一天,她悄悄的放到谢秀才床头好了。   她很珍惜地把墨帖要放进匣子里,可是偏她太小心翼翼手里的墨帖,怀里的匣子便跌落出来。   鹿琼心里一急,哎呀一声就伸手去了拿,她旁边就是桌角,谢子介哪敢让她碰到,一只手护住她的头,另一只手自己去接了盒子。   下坠的时候,盒子就自动开了,里面的东西就这样落入了谢子介眼中。   那是个小小的玉冠,上面刻了平平安安四个字,字和谢子介是有些相似的,准确来说是和谢十三郎有些相似——这是鹿琼的字,而这玉冠不是姑娘们的款式,所以这是送给谁的昭然若揭。   鹿琼沮丧道:“是有些廉价了,我只是想着手衣卖出来了价钱,所以想给你做个礼物感谢你。”   买玉就花完了银子,她只能自己上手,玉冠要比钗子难刻多了,琢磨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要送玉冠,想了很多,连她自己都不敢认了——在那些意义里,二两银子的玉,又太廉价。   ”谢秀才你说过,本朝的规矩,二十加冠成丁,或者成婚后自然成丁,你还没二十,可现在也算成丁了,我就想送你这样一副玉冠,你是状元才,以后一定能骑着高头大马进皇宫见官家的。咱们现在还还是白身,用不了玉,可我知道总能见你穿朱披紫那一天。”   “可我又觉得,只要平平安安,也是很好的。”   谢秀才才高八斗,可有时候却冷的不像凡间人,鹿琼不喜欢阻止别人的选择,可谢秀才不一样。   他们现在是家人了,她不希望谢秀才一直在那样的孤冷之中。   谢子介垂眼,凡是爱重他的,除了要他出人头地,也必要他一生顺遂,甚至后者要比前者还重要。   所以祖父才会让谢十三郎只做谢子介,哪怕他心中自己的孙子天资惊人。   放不下的是谢子介也是谢十三郎,坦然赴死的人反而不会像他这样在痛苦中挣扎,有时候谢子介也会想等他复仇完下了黄泉,恐怕家中的人也是已经喝了孟婆汤,前尘俱忘,转世投胎了。   看着平平安安四个字,他第一次有所动摇,只是他不能给鹿琼任何承诺,只能偏开了话题。   “我那天看见你手里拿了那只小鹿的图,你要是想学做画吗?”   鹿琼是觉得那头小鹿好看的,写在谢子介三个字旁边神气又机灵,要是有可能,她想描了做针线。   可学画这种事,鹿琼还真的没有想过。   书已经是读不过来的,哪还有闲情逸致学做画呢。   可今天拿着这么漂亮的墨帖,鹿琼的确犹豫了。   犹豫与沉默有些时候已经表达了意思,谢子介便开始琢磨:“我屋中还有不少颜料,不过你初学,用的会多,不如再出门买些。”   鹿琼就怕听到谢子介这样说,脸色变了,很郑重的强调:“谢秀才,这样的话我可就不敢学了,我就从只用墨水的开始就好,颜料是我是不敢碰的。”   谢子介和她对视半天,最后败下阵来,无奈道:“家里的墨还是不够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再去买一些墨。”   *   书房也是在瓦舍旁边的,像鹿琼原来的布坊,其实也是在这一片,而俞五娘的的脂膏铺子也在这边。   商铺多,口角自然也就多,两个人过来时发现有人在争执,也没有在意是哪家铺子,等到了书坊买了笔墨,倒是书坊老板提醒了一句:“今儿就别要去那边了,已经闹了两三天了,很是难看的。”   闹两三天,那是大事了。   鹿琼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她并不是一个很爱凑热闹的性格,但是既然打算做生意,那么就要消息灵通一点,这片可都是商铺,今日若不过去,错过了什么,那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鹿琼还没决定下来,门里进来了熟人,居然是温大郎和他的妻子李氏。   温大郎见了谢子介也很惊喜,过来打招呼,他们夫妻两个是来买纸的。   李氏和温大郎从小一起长大,李氏对书和账本都很懂得。夫妻两个从来不缺共同话题,夜半讨论算学问题是常有的事,或者聊起家里生意,经常直接披衣坐起,算算写写半天。   笔墨纸砚用的就比别人更耗费些。   此时温大郎问谢子介:“你可知道旁边在吵什么?”   谢子介很乐意给温大郎这个表现机会:“某不清楚,温兄可知道?”   温兄的确知道,温大郎讲:“你应该知道咱们县令那个大女儿俞五娘。今日被砸的铺子就是俞五娘家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被砸了好几天。”   强龙不压地头蛇,俞县令是宝丰的县令,女儿却受到这样的欺负,还有几天,这已经不是稀奇,而是蹊跷了。   谢子介对俞县令那个人是有了解的。此人是个中庸之才,做不出什么大功,但也犯不了大错,可是俞县令有一点,   他却是非常爱他的两个女儿的。   如此说来俞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谢子介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他对这些是很敏感的,主动道:“那我们不妨过去看看。”   李氏又想问鹿琼要不要一起过去,鹿琼自然不会不同意。   鹿琼也很意外,她虽然不喜欢俞五娘,但是俞五娘是个体面人,不然那天在凉亭里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她这样的世族女,又讲究体面还心高气傲,是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狼狈的地步的,除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温大郎和李氏包好买的笔墨,四个人便一同过去了,路上鹿琼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对谢子介说:“谢秀才,俞五娘家铺子的生意其实不是很好。”   她把那天见的员外太太直接扔掉俞五娘家铺子的香膏的事给谢子介讲了。谢子介点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两个人一时无话,就在此时,身后的温大郎突然插话:“哎呀,你们两个有意思,怎么都是夫妻了,还叫人家秀才呢?”   他是在玩笑,可是鹿琼却一下子吓住了,她叫谢秀才主要还是叫习惯了,再说权宜之计的婚姻,叫夫君好像也不太好,叫名字那就更奇怪了,还是谢秀才好。   可是这要怎么向温大郎解释呢?   她很沮丧,自己居然忘掉了,在其他人眼里,这样叫很奇怪吧,要是被发现了这只是权宜之计的婚姻,那该怎么办。   幸好谢子介打了个圆场:“我就喜欢琼娘这样叫我。”   鹿琼则在心中默默的想:恐怕自己要变个称呼了。   她不希望太过奇怪,若她和谢子介是真夫妻,那么反而怎么叫都是无所谓的,但权宜之计的婚事本来就令人心虚,自然更要小心翼翼了。   幸好温大郎也没机会继续问下去,他们已经到了铺子旁边。   果然铺子前面的这群分明就是一群无赖,这种人看家护院,要不嫌他力气不够,要不就会嫌弃他过于散漫的。   可若是闹事,就非常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了。   但是这群无赖,对于谢子介来说,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谢子介从来没有在宝丰县里见过他们。   以谢子介的谨慎,刚来宝丰县的时候,就把宝丰县的地头势力摸得一清二楚,之后无论是他自己做事,还是拜托江六做事,也都用过不少闲汉,对于宝丰县的地头势力,谢子介是一清二楚的。   而鹿琼也眉头皱起,低声问谢子介:“谢秀才,这些人似乎不像是普通无赖。”   她又脱口而出了谢秀才三个字,这让鹿琼有些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谢子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示意她继续说。   “我觉得他们动作太迅速了些,而且只砸铺子不拿东西。”   谢子介看了一会儿才说:“这是家丁。”   尽管伪装的非常好,但是也只能证明他们是更加训练有素的家丁,而不是真正的无赖。   鹿琼说得就非常对,谢子介想,在同样的情报下,他恐怕是不如鹿琼的。   能这样嚣张几天,证明俞县令忍了,俞县令不可能默许这种事情,那就只能是这件事做的人俞县令惹不起。   俞五娘到底从哪招惹了这么厉害的人?不管想到了多少,所有人都有共同的疑惑。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其中一个家丁砸东西的时候一下子脱了手,直直朝旁边一个瘦弱的小童砸了过去。   周围人都反应不及,也有离的近的,但大都惧怕惹了无赖,并不敢出手相助。   明明很多人看热闹,却没有人动弹,鹿琼心中一急,便要去拉开那小童,只是她动作到底慢了些,眼看就要一起被砸到,突然一股力量把他们两个都拉到一边。   是谢子介。   小童的母亲赶忙来接过小童,正要道谢,谢子介轻轻一摇头,近乎气音的说:“快走。”   小童母子两个还以为是怕无赖找事,忙什么也不敢说,就跑远了。   书生看着瘦弱,就凭这一下就能看出来是个练家子,那群家丁中有人微微眯了,似乎在审视什么,只是谢子介背对着他,很快拉着鹿琼回到了人群里,看不见谢子介和鹿琼长什么样子,家丁只能勉强记下他们的身形,同时继续下令打砸铺子,并且低声道:“不要顾及周围。”   他倒是要看看那个书生会不会再次出手。   鹿琼虽然不知道这群家丁所想,但是他们明显越发的肆无忌惮了,她心头火起,刚想出头就被谢子介按住。   “对付这种人,要用瓦舍的规矩。”   谢子介低声和温大郎说了两句,鹿琼听的眼睛一亮,果然没过多久,瓦舍的管事就来了。   管事一脸的不耐烦,指着周围人喝道:“看看看,看个屁热闹,小心把你看进衙门里,贵人的事你们少掺和,都给我滚!”   这句话一出,周围本来还想看热闹的人,也知道没法待下去了,家丁们脸上挂不住,看着那几个人一块消失在了人群中。   几个家丁出去想追,可那两个人裹在人群里,一会儿就不见了。   而鹿琼则已经被谢子介抓着,和温大郎他们不同的方向两步滑出了这边,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一个俞县令家的小厮,对他们一拱手:“老爷有请,还请谢生及夫人上门一叙。”   两个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欣然答应。   *   上次见的俞县令还是春风得意,此时却沉着脸,看起来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他直接把谢子介引进正屋,也不顾及鹿琼还在场,就道:“新通判姓石。”   俞县令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做这个通判的,他出身江平俞家,出身不错,族中人也愿意为他添把力,宝丰这几年评等也次次都是上等。   前些日子他入京面见天子,问答也十分得力,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步登天,没想到给别人做了嫁衣,因为他那次非常得力的问答,最后被另一个人揪出了纰漏,就是马上要走马上任的通判,石家三郎石方海。   论家世这一位是已故恩威伯的庶子,他的哥哥现任恩威伯人家和当今天子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除此以外,据说他家中还有一个已经战死了的庶弟也很得官家信任,他自己也已经做过一两任现任县令。   人奏对的十分漂亮,就有了这次机会。   “这是下马威,”俞县令恨的咬牙切齿,“多可怜的五娘呀,都是受我的牵连,这些大世家真的是不把普通人当人看。”   实际上江平俞家虽然不算什么簪缨世家,但和寻常百姓差距也是很大的,因此谢子介并不接这话。反而迅速对俞县令道:“这是对您来说也并非不是好事。”   俞县令此次叫谢子介来,其实是想那个惨,再看看能不能拉拉关系,以后有机会的话,攀上江家的大树。   但此时俞县令却被谢子介说的摸不着头脑,可看着谢子介认真稳重的样子,他心里又生出来新的希望。   他严肃了面容:“请贤弟与我来书房,咱们慢慢说。”   而鹿琼则被一个婆子带进了后院。   俞县令的妻子周氏来接待这位贵客,两个女儿里,俞六娘已经快要出嫁了,在屋里准备嫁衣,五娘则出来,陪着母亲招待鹿琼。   上次见俞五娘,这还是一个高傲的世族贵女。如今却浅浅的一点头,并不多说话。   甚至俞五娘在自家院子里戴上了帷帽。   周氏面露心疼的告诉鹿琼:“五娘最近火气旺盛,脸上出了不少肿块,这一下子也不能出门了,还无论如何也要挡着脸。”   她是极其和气的,对鹿琼的尊重发自内心,这样慈眉善目的中年娘子,像鹿琼想象里的高氏。   鹿琼点头,安慰了周氏和俞五娘几句,她们谈了一会儿,五娘来给她们倒茶,周氏让五娘陪鹿琼说说话,就在此时,鹿琼突然站了起来。   “你不是俞五娘,”她很肯定的说。   人的身形可以相似,但仪态不会相同,俞五娘性子狂傲,眼高于顶,做事也是大开大合的,而面前的少女微微躬身含肩,一副恬静模样。   短短几天,不至于这么大改变。   此外,以俞五娘的脾气,鹿琼想,她根本不会让周氏把她脸上有肿块这种事情说出口。   带着帷帽的五娘出声,语气很不好:“你是什么意思!”   鹿琼一声不吭上前一步,摘下了“俞五娘”的帷帽,周氏呆住了,面前的并不是脸上生了肿块的五娘,而是本来应该在做嫁衣的六娘。   “六娘!五娘去哪了?”周氏厉喝。   俞六娘见事情败露,老老实实道:“姐姐她心里气不过,要去铺子里找那些人的麻烦,偏娘你说让她来招待贵客,姐姐让我替她一替。”   五娘和六娘是双生子,关系向来很好,周氏和鹿琼一听这话都面色一变,她们是知道那些“无赖”的厉害的。   周氏当机立断,吩咐了小厮去通知俞县令,又叫了护卫跟她出门。   鹿琼忙道:“我也跟着夫人去看看。”   俞五娘如何不说,至少俞县令对谢秀才是不错的,鹿琼还是决定帮忙。   刚刚谈话里就能听出来,周氏是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鹿琼怕周氏对某些地痞无赖的手段并不了解,一起吃了亏。   而书房里,谢子介和俞县令的谈话也到了尾声。   “如今按察使大人还没有离开,而新通判又是这样的性子,由此可见,”谢子介指了指天上,低声道,“龙虎相斗,府尊如今离去也是一件好事儿。”   在下面的人总是被波及的,俞县令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做了十来年县令,自然也不缺这么一两年,不错,江平出身是比不上石家那种庞然大物的,可是只要他好好干,在退休之前坐上一任通判还是很有希望的。   这可要比这一任风险极大的通判好多了,就像谢子介说的那样,白九未除,如今一个通判已经被搞了下来,可见之后这边还要有新的暗流汹涌。   “可是江家主的意思?”俞县令好奇问道。   谢子介含笑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江大的名头是要比他一个表面上的寒门书生好用太多的。   而对于谢子介来说,新通判来自石家,也要比新通判,是俞县令好了太多。   这次通判之位,他他也有自己的猜测,列了四个人的名单,俞县令和这位石通判都在其中,但石家子是排在最末尾的。   因为他并不觉得御座上的人能够信任石家。   直到现在谢子介也不认为石家和天家能真的君臣相合,但是来的人是石家人,对他来说反而简单了,毕竟包括于县令在内的其余三个人与他的计划其实是毫无关系的,但是石家本来也是他的目标之一。   一网打尽,总是要来得令人松快。   这些话就不必出口了,俞县令正要请他一同去吃饭,就听见小厮慌慌张张的来报:“老爷!老爷!五小姐偷偷出门了!夫人和贵客夫人去追了!”   *   这时候周氏和鹿琼还有俞家的护卫们,已经来到了铺子旁边,现在这里是一片狼藉,但是也没有俞五娘的身影,几个“无赖”懒洋洋坐在店铺折了的旗子上,鹰一样的眼睛似乎在逡巡什么,周氏已经被吓得牙关打颤,鹿琼反而镇静下来。   家丁们来者不善,俞五娘落入他们手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他们真的能把俞五娘运出城吗?   肯定不能,时间不够,甚至恐怕俞五娘还在这一片,因为家丁人少了。   她和周氏说了两句,周氏愣了愣,还是点头了,按理说,她该拒绝的,毕竟鹿琼要做的太危险,但周氏一片慈母心肠,比起贵客安危,她还是更希望能救下自己的女儿。   四五个护卫跟着鹿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而周氏鼓足了勇气,对着那些无赖道:“你们是什么人!赔我家铺子钱!”   一个“无赖”撩了下眼皮,知道周氏根本不是为了铺子来的,漫不经心:“老夫人,我们不想动你,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么?丢了这个蠢货,你该高兴才对。”   这话蛮横到了极点,还暗含威胁,周氏气得直打哆嗦,她现在只能祈祷鹿琼那边顺利,周氏跟着丈夫周转了几个县,知道这些地痞多么难对付,一般都是能避就避开的,可万万没想到,还是有避不开这一天。   她强作镇定,一边试探这些“无赖”,一边拖延时间。   鹿琼先去找了就在铺子旁边的管事,听说是县令的女儿出事,管事吓了一跳,一点也不敢隐瞒,按照管事的说法,那些人是五天前来的,租了个无人住的大院子,之后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鹿琼问清了院子的距离,心里一沉,这个路程,俞五娘是过不去的。   线索一下子断了,鹿琼反而冷静下来,她记得谢子介说过,江六经常在一个茶坊,如果说这群砸了铺子的是假无赖,那江六就是这片的地头蛇了。   出于谨慎,她没有让护卫们进茶坊,江六果然在,听说了因果后眼睛闪了闪,又听说县令的护卫在巷子外等候,笑容便真切了很多。   他其实不在意青天大老爷们见到他,但鹿琼这份心思江六还会很受用的。   这位嫂嫂和她那个嘴里没一句实话,总爱故弄玄虚的夫君比起来,实诚坦率得可爱。   就算为了谢子介不找他麻烦,江六也会如实告知的,但既然鹿琼是个体贴人,江六也体贴了一把,给出来自己的建议:“既然装作了无赖,这群人在东七巷子肯定有宅子,嫂嫂带好护卫再过去,我就不出茶坊了。”   把官府的人带去东七巷子,江六就可以滚回蓟北路了。   鹿琼心想江六可能是不方便和官府的人碰上,向江六道谢完,带着护卫急匆匆去了。   他们到得很巧,再迟一柱香,俞五娘就要没命了,这四个“无赖”训练有素到可怕的地步,并不放松,也不嬉闹,一双双眼睛扫视四周。   俞五娘被他们堵着嘴,昏迷在角落里,本来鹿琼发现了“无赖”后,就让一个跑得快的护卫再去叫人,他们还打算等一等,可其中一个“无赖”一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提刀朝俞五娘走过去。   那就必须上了,一群护卫和府兵一同围住了这群人租的院子,纯靠人海战术。   就算这样,也差点让他们带着俞五娘跑了。   幸好他们大概是觉得活着的俞五娘更有牵制作用,就没下刀,谢子介带着俞县令直接来了这边,又带来了一些衙役,才控制住局面。   俞县令他们还要去周氏那边,便让护卫们把鹿琼和俞五娘先送回家中。   半路上,俞五娘已经醒了,她脸上的确生了些肿块,此时沉默着,忽然流下泪来。   “是我害了爹爹。”   鹿琼的确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被盯上的是俞五娘的铺子,要知道,俞县令的产业,可不止这一处。   俞五娘哽咽着讲完了事情经过。   “刚开始是有人说我铺子里的东西有问题,但是这哪有可能呀,”俞五娘很恼火的,“管事的李掌柜对我爹忠心耿耿,本来也是过来帮衬我的,才看不上这几个东西呢。再说我和掌柜的是天天看的,虽说哪会有什么问题。”   “可他们拿的也的确是我家的瓶子,你可能不知道,”俞五娘苦笑一声,“也就是出了这事我才知道,我家的脂膏看着卖的红火,其实很不好用,买的都是想讨好我爹爹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从哪找的瓶子,也许地上就拾起来了。”   俞五娘当初为了独特,烧制了特殊的瓷瓶,结果却惹来这样的事。   “我本来是想让爹爹给我做主的,可谁知道这群人这么蛮横,连我爹派来保护我的府兵都得打,后来……”俞五娘垂头丧气,“后来你就知道了。”   她自嘲道:“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爹倒是知道,可他不告诉我,只说惹不起。”   她看向鹿琼:“你遇到这事,会怎么做?”   才这么一会儿,居然就又活蹦乱跳起来,鹿琼也很佩服俞五娘的精力。   她想了想,道:“我会记住他们的脸。”   先活下来,只要记住了脸,以后总会有办法,鹿琼不会选择硬碰硬同归于尽,她碰不起。   “有道理,”俞五娘眼前一亮,“我记住他们的脸了!”   “你总有机会再次见到他们的,”鹿琼说。   俞五娘刚想笑她哪有那么简单,突然意识到了鹿琼的意思,她脸色变得不虞:“你什么意思?”   俞五娘的确做了打算,这次回去就和父亲说,她要回江平,江平俞家是能给她相看京城高门的。   她一直都是心比天高的人,这回的事只是让她下定了决心而已。   鹿琼沉默,她其实也是试探,毕竟俞五娘向来高傲,和温和的六娘不同,俞五娘做出了别的选择。   鹿琼不会轻易评价别人的选择,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她和谢秀才的婚姻戴上权宜之计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也够荒唐了,直到现在她也谈不上喜欢俞五娘,但听到还是心生感慨。   她们沉默着回到府中。   *   俞县令一家肯定还有家事要谈,鹿琼就和谢子介早早告辞了,这天明月光辉,鹿琼转头,就看见谢子介在一片柔和的月华里。   其实这段日子,鹿琼觉得谢秀才已经活泼了一点,有了人味儿,像陆妈妈口里的少年谢子介了,可今天晚上的谢子介,又退回了他孤冷的月光之中。   她想了想,问谢子介:“谢秀才,能教我唱早上那首歌吗?诗三百里那首。以前从没听说过诗也能唱呢。”   诗三百本来就是歌谣,只是随着朝代更迭大部分已经失传,谢子介依然在那片月光里浅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大部分人是不会唱了,因为还要发古音,调子也少了很多,我也是跟着长辈会一两首曲子。”   鹿琼并不知道,只有治学诗经广博的大儒,如谢子介的祖父,才能做到这一点,她只是眼睛亮亮的,跟着谢子介唱那婉转的古音。   那片月光终于暂时败下阵来,谢子介不再是一身孤冷了,而踏进家门那一刻,鹿琼正了脸色。   “谢秀才,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谢子介示意她说。   “我以后不能再叫你谢秀才了,你说,我叫你什么好?” 第25章 称呼,宫女之役   陆妈妈已经推开了屋门, 准备出来迎迎鹿琼和谢子介,听到鹿琼的话,又缩回了脚步。   叫秀才, 也没什么问题,那些官老爷的家眷,直接叫夫君“将军”、“相公”的还少么?甚至有些夫君还没有官至宰相的,也会在府里叫一声相公, 算是求好兆头。   甚至这些年,就连平常百姓家里, 也会叫一声“相公”。可见这样的称呼, 一点也算不上不亲近的。   可鹿琼想叫得更亲近, 陆妈妈肯定喜闻乐见。   于是陆妈妈吹了灯,暗想今晚怎么也不能出去,蹑手蹑脚回去睡了, 让鹿琼和谢子介尽情商量。   而正屋里的谢子介张口欲答,又被鹿琼拉进了他俩的屋子。   “陆妈妈还在那边呢,”鹿琼很严肃,“这可不能让陆妈妈知道。”   谢子介想起刚刚极其细小的脚步声,失笑,陆妈妈恐怕是不会出来的。   但他也没有反驳。   两个人坐定, 鹿琼又郑重的强调了一遍:“谢秀才,这样可能会被别人发现的。”   其实谢子介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夫妻之间如何称呼,哪有什么定论,比起把婚姻大事当做权宜之计,称呼做丈夫的叫做“秀才”,实在是太普通了。   鹿琼只是心虚而已。   如果鹿琼是不想叫他谢秀才了, 那换就换了,但是鹿琼现在明显是怕别人发现什么,谢子介就觉得没必要。   他温声道:“你不用怕被发现。”   鹿琼欲言又止,大概准备了一堆道理都被堵住了,最后闷声道:“好,那我听你的。”   罢了,谢子介揉揉眉心,若换一个称呼鹿琼就安心了,那么换一个称呼也可以。   他也有些好奇了,鹿琼到底想叫他什么。   他问道:“那琼娘觉得该怎么说?”   鹿琼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谢秀才,你在家中排行什么呀?我见他们叫大郎、二郎的很多。”   排行什么?这一辈里他排行十三,江南谢家的谢十三郎,但是这是不能告诉鹿琼的,这样子叫可要比谢秀才三个字引起的纰漏多太多了。   他摇摇头说:“我家中不讲究排行的,我自己也不清楚。”   鹿琼犹豫了一会儿,纠结的唤了一声:“夫君。”   她声音脆脆的,又因为腼腆生涩,便多了一分柔和,这一声并不高,反而低的仿佛山间的叶子被风吹动,仔细听才能听到。   但这一声太陌生,让谢子介心里动了一下,而鹿琼的耳朵也一下子红透了。   她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最后才道:“这样不行。”   鹿琼否决了:“哪有这样子叫的呀,除非是新婚的夫妇。”   的确,这样叫十足的羞涩,仿佛是少女刚刚动心,他们成婚也有小半年,已经不适合这样了。   谢子介还没开口,就见鹿琼又顿了顿,鼓足了勇气又脆又响的叫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那可是响亮极了,称得上掷地有声,就是不像叫丈夫,反而像是江上的纤夫在喊号子,谢子介努力忍住不笑,可忍的功夫不到家,眼中已经笑意满满。   鹿琼有些沮丧了。   连续唤了两声都没达到想要的效果,鹿琼决定不叫夫君了,她想了想,又换了种见过的叫法。   “官人,”她柔声道。   谢子介微怔,他的母亲白氏就是这样叫他父亲的,如今从鹿琼口中说出,又让他生出一种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滋味。   鹿琼觉得这样叫似乎很好,于是连着又叫了两声:“官人,官人。”   她声音还带着一点的喜意,尾音微微上扬,又清又润,如玉石相击。   那声音明明清亮,在谢子介听来却又柔和得过分,一时间他耳朵里只剩下了那雀跃的“官人”。   鹿琼那双圆眼看着谢子介,眉毛弯弯的,那一瞬间没有理由也不想找理由,谢子介很想摸摸她的脑袋。   可是不行,谢子介想,现在的氛围实在是太旖旎了。   好像再这样叫下去,他们就不是到府城就要分开的假夫妻,而是真的小夫妇。   鹿琼已经又换了一种称呼,在那谢郎、谢郎的叫个不停,这声儿可实在是太脆了,脆的谢子介脑仁儿疼。   谢子介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他无可奈何地开口:“你叫我什么都好,只是在家里不需要这样子。”   若有外人在,叫两声官人他也就认了,夫君也可以,叫他谢郎似乎也不错——可从来没人这样叫过谢十三郎,但是若是在家里再这样叫,那可太对不起权宜之计四个字了。   鹿琼“哎”了一声,很是心满意足,她本来也没打算在家里这样叫,在家里还叫谢秀才就很好了,只有在外人面前,她得换个称呼。   不过鹿琼是个谨慎又眼尖的姑娘,看见了谢秀才漂亮的眉毛蹙起,似乎在想什么,所以她很严肃的说:“谢秀才,那我在外面这样叫你,你可要答应呀。”   说完她又很认真的念了一遍:“谢郎,你可要答应你啊,官人,你可要答应呀,夫君……”   她自己都念不下去了,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谢子介心里又生出了一种得意,鹿琼已经越来越活泼了,笑得多开心呀。   可见这都是他养得好,他可比鹿家人会养人多了。   于是他也没有计较鹿琼的调侃,反而很认真的告诉鹿琼:“你放心,只要是你叫我,不管怎么叫我都是会答应的。“   谢秀才是个靠谱的人,值得信任,了却了一桩大事,鹿琼心满意足的睡了。   倒是谢子介这晚睡得并不太好,满脑子都是鹿琼在那叫他,一会儿是谢郎的,一会是叫夫君,还一会儿柔柔的叫他官人,不管叫哪个,他都得赶紧答应,不然鹿琼就要皱着眉,说他分明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   最后谢子介心烦意乱,实在是睡不着了,干脆披衣坐起来,去看南边发过来的账。   按理说,他手下还不至于连个不错的账房先生都找不到,只是他手里的东西太多不能混淆的,就只能他自己慢慢分开再给账房。   谢子介这两年的经历,硬生生让他锤炼出来和曾经的谢十三郎不一样的城府,此时石三郎的到来,又让他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本来他想要第一个对付的是那位素有清名的胡大人,可既然石三郎自己撞了上来,那么谢子介这个身份就可以一口气处理两个人了。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但他蓦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已经快到新年了,如果计划没变的话,等过完年就要去府城了。   时间太快,美梦也该醒了,他这样想。心中却生出一分不舍,甚至他不知道是对这平静无虞的小城宝丰县,还是对有鹿琼和陆妈妈的谢家。   他没有允许自己继续不舍下去。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一早醒来,鹿琼正想和谢子介商量新年的事,就见陆妈妈提这个篮子,脸色疲惫的走进来。   “少爷,”陆妈妈很急切的对谢子介道:“最近你小心一些,宫里面要来征宫女了。”   按理说,招宫女和谢子介这样的男子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是宫女并不要已经嫁人的女子,因此鹿琼反而无碍,倒是谢子介这样年轻英俊的书生,要小心被老爷们抢亲。   虽然说谢子介已经娶了妻,但若是被抢了,那也是很麻烦的。   更何况,若是再穷一些,或者觉得书生不错的,这时候上赶着给秀才们做妾的女子也是不少的,谢子介明显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肃容当机决断道:“这些日子你们也都别出去,咱们都尽量在家里。”   陆妈妈双手合十,心里念了声佛祖,又拍着胸脯庆幸:“幸好,幸好。”   她没有明说幸好什么,可三个人都知道,假如谢子介没娶鹿琼,以鹿家的情况,鹿琼是必去不可的。   鹿琼没出门,但透过窗户也看到了街上的景色,一辆辆青蓬马车来回走动着,但街上却没有哪怕一个做工的妇人姑娘。   这在以前的宝丰县,是不可能的。   鹿琼和谢子介商量,下午两个人一同出去,她要去和周绣娘说一声,周绣娘是寡妇还过了年龄,也不用受这劳役之苦,最近她们还能继续做手衣生意,但为了防止多事,还是尽量先在自家做,再一块儿送给王掌柜比较好。   谢子介也很赞同,他在江南时就知道的,其实这时候不但年轻健壮没有家室的男子容易被抢走,年轻的姑娘妇人也是容易走丢的,因为有些富户蛮横起来,会把人抓走,或买农家女替自家女儿入宫。   鹿琼这个年纪还是有些危险的。   其实以天子的脾气,这些年后宫里已经很少进新人了,天子练的道家功法,讲究清心净念,要封锁情爱的。   但是宫女之伇,还是经常征的,甚至跟征的更频繁些,却是因为和尚道士们没没什么新说辞,便拿宫人年龄说事,说宫人的年龄和数目也影响皇宫的风水,进而影响天子求道。   天子也真信了,便多征宫女,也提前了几年放归,便是要保持这个年龄。   两人去见了周绣娘,周绣娘也是拉着鹿琼的手,让他们夫妻俩都少出去,王掌柜那边也派了王伙计和一个六旬的老车夫来,让他们把手衣做好,一块儿送过来就好,要真有事,这个老车夫会来谢家叩门的。   王伙计憨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鹿琼说,他前两日成婚了,因婚事仓促没来得及请鹿琼夫妇喝喜酒,等来日有了孩子再请他俩喝满月酒。   王掌柜对王伙计的期望,就是娶个相熟的商户女,但因为宫女之役,也没人计较王伙计是商籍了,城里有个家里有人做官的富户,就把女儿嫁给了王伙计。   这是值得道贺的好婚事。   送走王伙计,鹿琼忽然意识到,她的人生和她的规划已经截然不同了。   在相同年龄的孩子还是一团孩气的时候,她就想过自己的夫君该是什么样子。   清贵的读书人是不敢想的,穷到屋顶没瓦的农夫和打杂跑腿的小伙计才是合适的选择。   可她遇到了谢秀才。   她不知道没遇到谢子介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可哪怕这是一段不被彼此承认的婚事,也比鹿琼最好的想象也好太多。   按理说,她熟悉的人都有了安置,就连鹿家村的鹿大娘都过来告诉她不用担心别人,可这日谢家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张鹿琼以为,除了噩梦里,再也不会看见的脸。 第26章 她强大了   朱氏绝对不是个笨人, 但她太贪心了。   聪明人被捶打,要不就是更快的醒过来,要不就是偏狭地一条道走到黑。   比如朱氏, 嫁给鹿老爹求虚无缥缈的贵人缘分是自己选择,但她依然会日日夜夜咒骂鹿老爹和高氏的一双女儿,觉得是他们让她落到了如今满村嘲笑,进退不得的地步。   在谢子介出现前, 她所做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她认定她和她的儿女该高堂满座, 幸福安康, 鹿琼就该为他们当牛做马奉献一切, 鹿琼现在居然还敢过得好,这就是罪不可赦了。   特别是听从城里回来的鹿秀说,鹿琼现在做了个手衣生意, 手里有了钱,还和县城里的大掌柜搭上了线,朱氏眼睛都红了,她坚信鹿琼欠她。   这次来找鹿琼,朱氏理直气壮,她要闹, 要把鹿琼现在的好日子还给鹿慧和鹿秀,她很理所当然地觉得,鹿琼还是那个鹿家村里任她欺侮的小可怜,只要她敲响了谢家的门,就会乖乖的把手衣生意挣得钱奉上。   所以她鸡都没打鸣就起了身,大清早的就坐在鹿琼谢家的门前,歪躺着放声哭嚎。   这种姿势是很有技巧的, 不能端端正正的跪坐,也不能像村里唠家常一样盘腿坐着,撒泼的姿势得难看,只有这样才能招呼来更多的人,才会有人听她往那里放声嚎哭。   朱氏虽然之前只见过别人闹,但已经领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闹事不能带脸。   不得不说她这点做的的确是对的,大清早的居然有几户人家推开了大门,偷偷溜着缝看发生了什么。   朱氏唱作俱佳:“鹿琼,你你个黑心肝没良心的呀。”   “我把你一把米一把面养了这么大,你吃了我多少粮食呀!养个小鸡崽子还知道给我下蛋呢,你都不回头瞧瞧我。”   朱氏又不用顾忌这会不会让鹿琼难做人,她巴不得呢,发现寂静的街坊里就是她的声音,朱氏更起劲了。   “就算不管我,我救救你妹妹吧,你是秀才娘子,有钱了,她还没地方去啊。”   朱氏知道,她得把话说清楚了,比如鹿琼是如何的忘恩负义,对自己的亲人也不管不顾;再比如她和鹿慧又是如何的对鹿琼恩重如山,这样才能显出来鹿琼的狼心狗肺,最后孝道压下去,这事也就成了。   门开了,鹿琼想把朱氏拽进去。   有看不过眼的邻家娘子便说道,“谢家娘子,你这样对你娘不太好吧!”   朱氏忙打蛇上棍:“你快救救阿慧的命啊,阿慧对你多好啊!”   鹿琼很稀奇地看着朱氏:“对我好?是说毁了我的定礼,还是你们想把我卖去赌坊?”   这句话一出,周围其他几个探头探脑的秀才娘子也把门都关上了,要知道朱氏虽然姿态难看,但身上的衣服布料绝对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居然要卖儿卖女,称得上一句心思歹毒、为人不耻了。   “我们把你养大了!”朱氏梗着脖子说,“再说,要不是阿慧,你能嫁给谢秀才?”   鹿琼出嫁,她替鹿慧去给许秀才做工的事,自然也就被揭破,朱氏心里已经不平衡。   给秀才烧火,的确能找到如意夫婿,但为什么是给鹿琼的呢。   虽然鹿大娘她们说,谢秀才是那日在鹿家见了鹿琼,一见倾心才会决定迎娶鹿琼,但妒火中烧的朱氏坚信,一定是鹿琼在诩山上使了什么阴谋手段,才让这么一个大家公子居然要聘她做妻。   毕竟鹿琼平日里木讷寡言,又黑又瘦,就算现在白了舒展了点,朱氏也是能挑出来一堆毛病的。   对于这样心机深沉的鹿琼,她可不能让好过了。   “你要是还认我们,就把你妹妹抬进来做平妻!”   朱氏没否认,还理直气壮,所以才这样大剌剌地说出来,可周围听得到的邻里,都摇着头,心里只可怜鹿琼了。   谢秀才和他娘子那是恩爱无比,这一片不知道多少家羡慕,金童玉女一样的漂亮,鹿娘子真是个可怜人,摊上这么一个娘。   鹿琼终于把朱氏拽进了屋子。   谢子介本来在屋中,此时也走了出来,他面沉如水,心情十分不佳。   他一点也不想让鹿琼见到鹿家人。   毕竟他好容易才把鹿琼养得活泼水灵一些,朱氏怎么就来找事。   他毕竟不是真的文弱书生,朱氏背后一寒,抬眼看见那个谢秀才,看她的眼神竟然像看案板上待宰的鸡一样。   谢子介已经准备逐客了,和朱氏动手掉份,他自有一万种办法,让打搅鹿琼的人消失。   朱氏见谢子介出来了,更是扯着嗓子嚎:“谢秀才,您别被她骗啦。”   谢子介目光转冷,可鹿琼却对他摇摇头,很坚定的说:“谢秀——谢郎,这事儿我来。”   朱氏听到她亲昵的称呼,又是一阵眼红,本来这一切这都该是她家阿慧的呀。   谢子介沉默一会儿,后退,他固然忧心鹿琼,但鹿琼说她可以,他就信她。   心结难解,鹿琼自己来比他背后动手,能更好释然。   当然,有他在,鹿琼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   “我没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家谢郎抬了鹿慧当妾是不是?”   朱氏依然觉得鹿琼好欺负,叉着腰道:“是平妻,还有三十两银子!”   这就是鹿秀在赌坊输掉的本金了。   朱氏也是没有办法,鹿老爹的自私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他从朱氏身上学到了凉薄,又反过来对付朱氏和鹿慧、鹿秀,女儿入宫他也觉得很好,儿子被赌坊要手,他想了半天,最后说了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反正我是不替他还的。”   按理说鹿家村特其他的女孩都嫁出去了,不会丢一个鹿慧,但是因为朱氏要卖鹿琼,这是惹恼了鹿家村一片的大婶,所以没有人来提醒朱氏。   等朱氏发现,就已经迟了。   鹿琼忽然笑:“赌坊要了鹿秀的手?”   朱氏来之前就想好了,鹿琼不是个有本事的,阿慧进来说是妾,等鹿琼死了,就能抬成正妻了。   姐姐身死妹妹续弦,多么顺理成章。   鹿琼并不知道朱氏具体的想法,但也大概能猜出来,这种人就没必要让谢秀才和她纠缠了,没得脏了手。   她读了书,有新的办法对付朱氏了。   “百姓服役,天经地义,你知道你刚刚在外面说的,要是让县官知道了,代表什么吗?”   鹿琼平静道:“按律,除外嫁女外,全家流放,籍没祖田。”   农人懂《大周律》的没有几个,实际上,村中也多由族老定罪,可天子征役,这是县吏们去村里抖威风最好的机会了。   鹿琼平静道:“你自然可以继续嚎,我不拦着你,谢郎也不会拦着你,但你可要知道旁边就是县衙了,招惹来什么衙役说你吵,问你罪,我可不会替你瞒着。”   朱氏发了狠就要去推鹿琼,鹿琼忽然低笑起来,她已经不是那个七岁的孩童,被掐着脖子按在井边。   她长大了,可以对付得了朱氏了。   她在活着,活得很好,她坚信会更好。   而朱氏也没能碰到鹿琼,谢子介一直在盯着,见她神色不对,两下就按倒了朱氏,朱氏趴在地上,身上又酸又麻,动弹不得。   谢子介身手之佳,在场诸人甚至没能看懂他的动作。   鹿琼俯视:“赌坊那边鹿秀差的可不是这一点,你可知道鹿秀赌的多大?”   鹿琼微笑道:“你可以去问问,他现在欠的早就不是三十两银子了,而鹿慧,你放心,她进不了谢家的。”   朱氏是被拖着扔出去谢家院子的,她还想继续骂下去,可是眼睛一瞥,居然真的看到了县衙里的人,于是话也不敢多说了,灰溜溜的往回跑,谢子介从屋中走出来,看见她握了一下拳头,感觉依然很不可思议。   “谢秀才,”鹿琼说,“原来朱氏也没那么可怕呀。”   过了这么久,她终于解开了有关宝丰县鹿家村最后一个心结。   “谢秀才,谢谢你。”她真心实意道。   谢子介道:“这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们琼娘越来越厉害了。”   他已经决定,等晚上了便出门和江六见一面,这样凉薄自私的一家子该有更好的去处,而不是来纠缠鹿琼。   在去府城之前,染病的老夫妻,入宫的女儿,被赌场要了手的儿子,这就是谢子介给鹿家其他人规划的结局。   这就不必告诉鹿琼了。   他看着明显郁郁的鹿琼,想了想说:“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把好琴,你要听曲子吗?”   他说不出安慰人的话,但他好容易才把鹿琼养得开心活泼,也让他放心了一些,可不能再回去。   虽然知道谢秀才多才,但鹿琼还是很震惊:“谢秀才,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琴声能传情,亦能展现心中高义,谢十三郎其实没有仔细琢磨过,毕竟他承载祖父厚望,治学是大道,其余就是小道了。   但谢十三郎的小道,也称得上一句颇为精通。   “还过得去,”谢子介简单道。   “我也不懂什么曲子,”鹿琼纠结,“我听谢秀才的。”   古朴的琴声中,鹿琼渐渐忘了想刚刚的事,但她又想到了别的。   “谢秀才,我记得之前书院里有个书生休妻,就是因为妻子让他在家里作画弹琴,书生便说妻子把他当伶人看待,书生们真的是这样吗?”   “都是借口罢了,”谢子介不以为意,“要是娶了高门妻,你看他敢不敢。”   这对话太熟悉,让他们想起来初遇的时候,转眼间,居然半年了。   两个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正在此时,俞县令家府上的小厮恭恭敬敬的叩门吆喝:“我们家二小姐要出嫁了,好日子在后天,请您二位务必赴宴。”   赶着宫女劳役的时候,俞六娘出嫁了。 第27章 县城事毕,白九,出发去……   县令女儿的婚事, 在宝丰县里一定是很热闹的。   俞县令是官身,女儿本来就不用服劳役,因此并没有低调行事, 觥筹交错,各色乡绅员外应邀而来,唱礼单的小厮嘴皮子都干了,还没能念完。   在最近婚礼都是匆匆的宝丰县, 这样隆重是几乎见不到的。   俞六娘早早去了婚房,鹿琼没有过去, 虽然有对俞五娘的救命之恩, 但她和俞家人依然不熟, 但是谢子介和俞县令喝了几杯酒,又被俞县令借着酒意问了几句江家,谢子介都巧妙圆过去了。   酒过半旬, 有婆子来请鹿琼去后院一叙,鹿琼过去,居然是俞五娘。   她脸已经好了,眼睛里还是野心勃勃,她请鹿琼到亭子里,直截了当道:“我明早就出发, 回江平。”   如果不是要参加俞六娘的婚事,那天之后她就打算出发的。   鹿琼点头,她其实并不明白俞五娘为什么会说这个。   “现在想想,谢秀才当时没按照爹爹的意思向我提亲是好事,”俞五娘平静道,“说起来,你们也要去府城了吧。”   去府城?   谢秀才并没有提过。   鹿琼的心绷紧了, 曾经她是非常想去府城的,那里的女户坊对无法逃离鹿家的鹿琼来说,简直是神仙境地,但对于现在的鹿琼,去府城意味着另一件事:她和谢子介的权宜之计的婚事,要结束了。   她觉得自己没有提不舍的资格,但她祈求这一天能迟点到来。   “你不知道么?”俞五娘很惊异,“谢生的学识,继续在宝丰的书院呆着就可惜了,举人他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早点去府城的官学,对考进士是好的,我爹爹劝了他好几次,谢生已经答应了。”   鹿琼内心惊涛骇浪,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地含糊过去:“总要在宝丰过完年的。”   “这倒也是,”俞五娘很赞同,“我爹爹也是年后平调去别的县,今后应该也见不到了,我什么也带不走,你不是要做生意么?府城我还有个地契,是家铺子,送给你了。”   鹿琼并不想接,但俞五娘打断了她:“你不想和我有太多牵扯,我知道,那你更得收下,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你要不收我还得拿别的还你。”   按理说那日被救之后,她就该登门道谢的,但谢子介替鹿琼婉拒了,说道谢就不必了。   俞县令听懂了言外之意,就让俞五娘想办法,挑一个对得起救命之恩,鹿琼也会收下的礼物。   俞五娘这样说,鹿琼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没想到她到手的居然不只是一张地契,还有三张身契,两个香膏师傅,一个伙计的。   “人你要是相得中就留下,相不中怎么做随你,”俞五娘都给她,“我爹已经弄好了,你写了名字就行。”   她看了鹿琼写的字,很惊奇道:“你字居然还不错,用的是谁的帖子?”   鹿琼含混过去:“既临碑又临字,也没注意是哪个大家。”   俞五娘一想也是,鹿琼又不用考科举,临的杂七杂八也正常,于是不再问。   婚宴时间长,鹿琼和谢子介回去的却早,鹿琼心里藏着事,反而是谢子介问她:“俞五娘给的东西,你可还满意?”   大有鹿琼不满意的话,他再去坑一笔的意思。   鹿琼忙说够了,顿了半晌,又说:“谢秀才,俞五娘说,你要去府城了?”   谢子介沉默一会儿,才道:“这事不急,至少在宝丰过完年。”   那就还有今天两个月,鹿琼想,也很好。   *   而对于江六来说,这段日子就不太好过了,新通判是个嚣张的,他也有这个底气,新官上任三把火,石通判的第一把火,就是东七巷子。   为什么挑中宝丰县,江六认为和白九有关,他这时候就很想写信问问他那手腕通天的大哥,可还没等他写信,江家那边就给他递了消息。   宝丰这边他不必再管,准备回江家。   江六眉开眼笑,抖着手中信对刚来的谢子介道:“书生,咱们以后见不到了。”   他又叹息起来:“你说说我多倒霉,怎么偏遇上你呢,我大哥明明说的是能见到白九,白九爷智勇双全,义薄云天,那才是响当当的人物。。”   白九的威名赫赫,连蓟北路的江六都知道,因此听说要和白九对接,江六自告奋勇,抱着他好大哥的大腿好一番撒娇,才求到了这个机会。   结果智勇双全的白九没见到,看见了一个温柔书生,真是气死江六了。   这个谢书生,还心思狡诈,又惯爱玩弄人心,江六最受不了这种人。   心思狡诈的谢书生还是客客气气的:“我替九爷谢过江六哥的夸赞了。”   江六受不了了,摆了摆手,让谢子介赶紧走:“东西我都给你了,我就算再来这边,也得小半年以后,你赶紧点清楚够不够。”   *   这之后的宝丰县,就连鹿琼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东七巷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里面住的人全部下狱,然后是一户户的搜查,就连书生都没能幸免。   外地来客更是重中之重,幸好谢子介已经娶了鹿琼为妻,按照本地风俗就不算外地客,这种细小风俗,除非是俞县令这种呆了近十年且贴近民情的县令,不然根本不懂。   因此只要没人告密,谢家并不会被重点搜查。   凡是探子,没有不贪的,主家为了豺狼能忠心耿耿,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这次搜查不少富户都只能破财消灾,书生们还好,探子们也怕里面出个天子门生,没有搜刮钱财。   不过商户们就谨慎了很多,鹿琼的手衣生意已经成了好几笔,城里的娘子们也都做了起来,这时候的利润就很低了,最主要的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府城了,鹿琼决定歇下来不干。   周绣娘继续做了下去,她又不能去府城,不过她结打得好,又稳妥,王掌柜几家都爱她的东西,虽然利润没那么高,但也能过膝下去。   倒是王掌柜,听说鹿琼准备去府城,给了她好几份信,还说等风波平一平王伙计去府城的时候,也会和那几个掌柜说一声,到时候鹿琼过去,也能有个照拂。   这些日子里,鹿大娘还上门了一趟,鹿琼这才知道,鹿家居然败落的不成样子。   赌坊那边一直要鹿秀的手,催的太急,鹿秀红了眼,把鹿老爹和朱氏的棺材本都偷走了还债,这时候他已经欠了七十两巨债,就算是鹿老爹和朱氏的棺材本也根本还不起,鹿秀就决定挤进赌场,赌一把大的,要是赢了,那就能一口气还清。   结果可想而知,输的倾家荡产,最后手也没了,银子也没了。   这事之后,鹿老爹就病倒了,家里没钱看病,更没钱疏通关系,鹿慧就这样被官差带走,后来朱氏想办法问了一句,才知道鹿慧根本没到京城,就病死在路上。   那之后朱氏整个人也垮了,每天就是躲在屋子里打哆嗦,半疯半傻,而没了手的鹿秀,则整日醉醺醺的去脚店买最劣等的黄酒,拿嘴叼着喝——直到某天,他被探子下狱,才知道他居然这样胆大,钱是从探子那里偷的。   鹿琼听完,发现自己居然很平静,鹿大娘唏嘘了两句,也没多说了。   等宝丰县被搜了一遍,探子们才离开,城门前还挂了一张通缉令,上面赫然写着“白九”两个大字。   鹿琼看到后脸色就变了,冲回家告诉谢子介,谢子介倒是很平静。   “白九迟早得死,石三这次来,就是做这事的。”   鹿琼有些不懂:“那为什么要来宝丰县?白九不是江南的匪首么?”   谢子介低低笑起来:“小阮儿——就是周绣娘的丈夫整日痴迷的那个花娘,就是石三的人,周绣娘那个外地丈夫恐怕也是,而杀小阮儿的人,是之前的黄通判的手下。”   鹿琼惊住:“那关白九什么事?”   “小阮儿会死,是因为她把手里的诗说成自己的,而诗白九在江南也写过,”谢子介道,“通判大人觉得小阮儿是白九的人,杀了之后才发现杀错人了。”   而按察使则觉得,白九自己是抓不出来的,拿黄通判顶罪也不错,可惜石三来了。   江南的诗会来宝丰,一定有理由,石三就是揪这条线,更何况谢子介最近还给他递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鹿琼不懂:“那么多匪首,为什么非要抓白九?”   “因为白九收容流民,”谢子介说得漠不关心,“他收容流民,不做恶事,在江南和大周的江湖都很有名气,这就逼迫本来不打算管流民的官府来处理,而不是等地方豪强重新收纳成隐户。”   这是在打汴京城的官帽子的脸,那些人怎么可能忍。   鹿琼忍不住道:“白九是不是故意的?逼迫官府好好对待流民?”   谢子介深深看了她一眼,听不出语气:“或许吧。”   *   鹿琼没能等到和谢秀才一起在宝丰过新年。   还剩一个月的时候,谢子介某个下午出去了很久,回来后肃容道:“咱们准备去府城,石三要发疯。”   陆妈妈和鹿琼都没问谢子介从哪知道的消息,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陆妈妈干脆道:“什么时候走?少爷吩咐一声。”   而谢子介看着面色越来越凝重的鹿琼,忍不住又摸了摸鹿琼的脑袋:“走,咱们去府城过年。” 第28章 程三丁,铺子   程三丁缩着手,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冷的天,又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 但凡有一点办法,他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在城门口寻商机。   程三丁前两年是佷挣了一笔钱的,他那时候自以为春风得意,很风光的把老爹接过来养老, 但商户一年一个样子,这也就几年的功夫, 他赚的那些全部亏没, 不但如此, 还欠下了一笔债   家里的情况老爹比他还忧心,抹了半年的眼泪,就这样病倒了, 程三丁是个孝子,这时候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他从小就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倒是做小买卖做得很好,因此梗着脖子不愿意跟着老爹读书,反而出去跑商。   他那时候年少轻狂, 总觉得自己能成为江家一样的巨富,成了商籍也不在意。   “反正本朝商户也能科举,又不影响子孙。”他这样说,老爹算是闭嘴了,但老头子生他的气,自己搬去了宝丰县住着,直到几年前他有了钱, 巴巴请老爹回来,这才算是父子团聚。   可因为自己做生意,让老爹受这样的忧心,程三丁后悔极了,早知道哪怕一辈子读不出来什么,子子孙孙一直死命读书也好啊。   至少不会害他爹生病。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程三丁现在也是没有办法,汤药都是要钱的,偏这位石三通判说是防止江南的盗匪犯事后寻医求药,对府里面的郎中管控得愈发严了,江南的盗匪没有抓住,小毛贼的确抓了不少石,三通判更觉得自己做得对,因此,寻医也成了难事。   程三丁现在能请的郎中只有两位,哪一位诊金都不便宜,银子流水一样哗哗地出去,他这几天也实在是没办法,于是打算将手里的院子卖出去一套,自家住的那套是肯定不能动,幸好他本身还有另一处院子,那是他做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买的,离商市和瓦舍都很近,算是商户们喜欢的地方。   可生意不好做,那可不是他一个人不好做,是都不好,牙人那边根本没有商户来问,倒是有员外相中了,但压价压得很低,程三丁咬咬牙,干脆不问牙人了,自己来城门这边看有没有想要来府城的行商,不管是租还是买,能让他赶紧凑些银子。   可惜两天了也没碰着个愿意的买家,程三丁打了个喷嚏,用嘴呵了呵通红的手,在哆哆嗦嗦里看见了一辆马车。   马车并不奢华,前面的人是个书生打扮,但两臂握绳的样子看起来就极有力气,车内坐的大概是女眷,帘子拉得很紧。   车子交了过路钱,两个守门的城吏用刀挑着车帘往里瞥了一眼,确定不是盗匪后就放他们进去了。   还有马车,那应该就是有些钱财的,程三丁忙堆了笑巴巴凑过去问:“贵客是来长住还是短住?”   长住就能推荐他那院子,短住也没关系,程三丁现在又接了个活,就是给几家相熟的旅店拉客源,别说,每月光这挣的钱,要比他自己那已经快要倒闭的铺子挣的还多。   儿子一边看着铺子,又一边读书,程三丁就这样守在城门前候着。   驾车的青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冷淡道:“我们自家有院子。”   生意又做不成了,程三丁跺跺脚,不死心的最后试一试:“我那房子是在瓦舍周边的,您要是租了没隔几步就能去瓦舍,很是方便的,贵客可真的不要看看?”   青年拧眉,复又松开突然,“唔”了一声,又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今日不行,也罢,你明日可还在这里?我来寻你。”   程三丁狂喜,有门了!   他正要点着头说,我每日都在城门这儿,忽然想到明天是什么日子,笑容难看起来,只好垂头丧气道:“明日我在庆平坊。”   按理说该他去找贵客才对,只是明天是他那老爹要来考教孙子的日子,程三丁无论刮风下雨必须得陪着老头子,听老头子训话读书的好处。   要是老头子没病也就算了,现在程三丁哪敢不去。   他娘子又不是个认得路的,程三丁实在不放心让她出门,正想着问相熟的脚店借个跑堂,明日来替贵人引路,就听见那书生平淡道:“我明日寻你即可,庆平坊我还是认识的。”   这书生自然就是谢子介。   他既然知道了石三要发疯,也就不打算再住宝丰县,石三发现消息是从州县出来的,因此严加管控周围这些州县,反而是正儿八经的府城没有管得很严,正好,计划到了这时候也不方便让鹿琼继续掺合进来了,倒不如打着求学的说法来府城,等鹿琼能安身立命,他便可卸下谢子介这层身份了。   他们出发的匆忙——宝丰县的院子还留着,倒也没必要带太多东西,府城这边谢子介是有院子的,来了便可住进去。   但他那个院子是年初考学时候买的,本身在书院那边,谢子介在时还好,若等和鹿琼和离,鹿琼住那边就不方便了,程三丁说是离瓦舍近,那边其实谢子介心里清楚,离得更近的并不是瓦舍,而是女坊,只是女坊沾了个女字就不方便卖,干脆只说在瓦舍那边。   这些鹿琼是不知道的,她这几天心里都乱得很,刚刚进城之前,她偷偷看了城门,眼见着很大一张黄纸,写着白九两个字,还画了一幅画像,这人若他鼻子大下巴尖脸上有痣,眉毛杂乱,那便是有特色,可长得越是周正,其实越难分出来。   画里的白九就是个周正的青年男子,称得上英俊。   但还是谢秀才长得标致,鹿琼想。   谢秀才说,官府这些画像其实没多少真实,普遍就是听人叙述几句,就简单的描摹而成,用谢秀才的话来讲,官府的人听了句白九是个漂亮的青年,于是便这样画了,白九不长这样。   鹿琼心知知谢子介和白九肯定是有关系的,但这样熟悉的语气,还是让她心惊胆战。   谢秀才的语气,仿佛他和白九好得是一个人。   她不敢直接问谢子介,只能自己瞎猜,猜了半天也猜不到。   马嘶鸣一声,谢子介拉开窗户对她道:“到家了。”   马车是江家那边弄来的,谢子介还要去江家的商铺还。谢子介想了想,又道:“琼娘和我一同去吧,王掌柜给你的信,肯定也有写给江家铺子的掌柜的。”   王掌柜的那些信,就是给鹿琼介绍府城的商人们。   鹿琼知道江家是富商之家,据说家财万贯,就连汴京城的皇帝都不一定能比得过,这样富可敌国的商人还能活得安安稳稳,一是因为江家低调,二则是因为江家这代的家主江大是个很有手腕的人。   这些都是她听王掌柜讲的,只是那位江大到底有何本事,王掌柜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在官帽子之间也如鱼得水。   鹿琼如今识了字、活了命、吃得饱、穿得暖,心里便生出来新的野望,她也不求自己能变成江家那样的巨富,但她也想有一天能和江家做起来生意,见见这富可敌国的巨商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自己不去没有什么关系,若耽误了谢秀才的事,那可就罪过了,谢子介看出来她所想,便补充道:“你不用怕,我去江家那边是没什么事儿的,倒是你跟我一块去,还省了咱们过几天再出去的功夫。”   鹿琼眼前一亮说:“好。”   谢子介还有一个想法,不过就没说出来,进了腊月东西便要少了,这时候一来是要准备菜肉米面,二则是了瓦舍那边,若鹿琼有什么喜欢的,他也能趁早给鹿琼买了。   陆妈妈笑呵呵的让他们小年轻自管忙去,谢子介的家中很是规矩,江家那边看门的婆子打扫的很干净,陆妈妈东西一打理,便可自去和门口的邻里聊天了。   虽然快要过年,街上依然有很多来回巡逻的衙役,鹿琼看得心里害怕,倒是谢子介坦坦荡荡。   “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他反而笑道,“咱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鹿琼欲言又止,很想问谢子介,白九的通缉令还在城门上挂着,他怎么能这么胆大?   可谢子介很淡定从容,那种从容甚至让鹿琼觉得,府城才是谢子介如鱼得水的地方。   瓦舍这边居然关了门,谢子介很意外,同时想起门口那儿说卖房子的又暗笑了一声,难怪那样苦着脸卖不出去。   幸好旁边的商市还开着,谢子介去的铺子是做皮毛生意,都是从蓟北路那边运过来的好东西,城里的富户们没有不喜欢的,因为哪怕最近其他家生意不景气,也没耽误他家。   掌柜的应该早就听说谢子介要来,堆着笑,前来迎接,谢子介和他说了几句鹿琼听不懂的暗语,然后谢子介就把鹿琼推了过来。   “这是鹿娘子,”谢子介道,“以后也要在这边做生意的。”   掌柜的忙对鹿琼行礼,鹿琼也忙还礼,又把手中王掌柜的信递给这位掌柜。   “您老怎么称呼?”鹿琼问。   “小人姓李。”掌柜的笑呵呵的,“不知道鹿娘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鹿琼一顿,这时候谢子介插口道,“那边那个香膏铺子鹿娘子已经盘了下来,至于做的是什么,掌柜的过几日就知道了。”   是了,还有俞五娘给她的铺子,鹿琼一拍脑袋。   谢子介谢了李掌柜这些日子对院子的关照,双方又说了几句话,谢子介便带着鹿琼离开。   “谢秀才,咱们去哪呀?”鹿琼问他。   谢子介微微眯眼:“去看看俞五娘给你的铺子,值不值她的救命之恩。” 第29章 惨淡铺子   鹿琼长这么大, 都是给人做工那个,若不是俞五娘,她决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在府城有一座铺子, 铺子里还有伙计。   那可是府城,鹿琼眼中,自己能去府城做工,以后做个好织工, 远离了鹿家,都是很了不起了。   拿到铺子当天鹿琼就翻来覆去, 躺在床榻上睡不着, 一个劲的问谢子介, 这些人她该怎么办?   府城那种地方,她养活自己恐怕都很难,居然还有三张身契, 这些人的吃穿嚼用,该怎么办呀?   谢秀才居然不好好回答她,反而吓唬她,说起来府城的物价,他说一句,鹿琼脸色沉一点, 说到最后,鹿琼坐起来,恨不得披了衣服去书房,想想怎么办。   谢子介只好让她莫急:“有相熟的掌柜要路过府城,我拜托他帮你看看。”   谢子介让鹿琼早些睡,免得长不高。   鹿琼这些天就觉得,谢秀才其实也变了, 他们初见的时候,这人一副庄重斯文的样子,哪有如今这样,还来吓唬她。   按理说鹿琼应该生气,但鹿琼倒是觉得这样的谢秀才才显出来十八岁,倒略微有些亲切了,只不过这话就不能让谢秀才听到了,省得这人变本加厉。   反正谢秀才这样说,肯定不会有问题,鹿琼也忘了他们最后聊到什么时候,总归是打听了很多府城的事,直到最后睡过去。   而此时几张契书还都在鹿琼怀里,她已经紧张的手心想要冒汗。   “不用怕,”谢子介安慰她,“你在宝丰县就做得很不错,只管还按那个路子来就好了。”   可这能一样吗?鹿琼在县城,只需要顾着自己和周绣娘,做活也是在家里,而现在她有了一整个的铺子啊。   看过俞五娘在县城里铺子的情况,鹿琼就不敢抱太大希望,这铺子生意会是怎么样?   “谢秀才,”鹿琼很忐忑,“你相熟的掌柜,怎么说这间铺子的?”   江六回蓟北路,要路过府城,谢子介想了想,如实答道:“很有避世之意的铺子。”   鹿琼明白了,哪有商户求避世的,看来生意的确不太好。   她本来也就是个织工,能让这间铺子起死回生吗?鹿琼之前只想活下去,可现在被推着一步步向前,她才发现活下去之后并没有喘息的功夫。   她必须早点在府城立足,这样谢秀才才能放心,他们才能结束这段权宜之计。   就在鹿琼忐忑不安时候,马车已经驶过了很多铺子,继续朝里面进。   “谢秀才,”鹿琼很意外,“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吗?”   谢子介道:“我看了地契,里面写有,你莫担心。倒是琼娘可以想想,以后要开个什么铺子。”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鹿琼也想了好几天了,手衣生意是没办法再做的,那也就是几个娘子坐在家中就能完成,生意不温不火勉强支应。   若在铺子里面做,那未免就有些浪费了,恐怕也回不了本。   那鹿琼熟悉的,其实也就是布坊,可府城里面并不缺布坊,她要拿什么和别的掌柜争呢?   鹿琼这辈子熟悉的生意也就这两种,此时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先见见工匠,看看他们会做什么。”   “这也很好,”谢子介道:“是得先见见他们。”   若鹿琼自己没有想法,谢子介其实也有几个主意,总是能让鹿琼立住脚的,但那样一来,鹿琼这铺子,就要变成江家的依附了。   所以还是要看鹿琼自己想做什么。   两个人转眼已经到了铺子旁,这地方比起江家的皮毛铺子可实在是差太远了,若要夸这铺子,鹿琼想半天,也只能夸出来一句清净。   这一片离瓦舍很远,离民坊倒是近,周围的铺子,大多卖的也很百姓嚼用,但生意都不是很好,食肆无人,布庄大门紧闭,当然生意最不好的还是鹿琼的胭脂铺子,称得上门可罗雀。   能把坊旁边的铺子开成这样,其实也是本事,鹿琼没直接进去,而是看了一会儿,心里有数了。   这一片挨着两个民坊,但那两个民坊都离另一个商市更近,且从衣着看,两个民坊都不是很差钱的地方。   单纯降价格,效果会有,但不会大。   谢子介只在一旁看着不作声,鹿琼看完了才推门进去,铺子里是没有掌柜的,一个伙计懒洋洋的坐着,身后架子上随意摆着各色胭脂,都用小瓷瓶装着,能看见上面一层细灰。   后面就是工坊,看过去倒是挺大,伙计一撩眼皮,慢声道:“铺子换了东家,如今不营业,二位请走吧。”   鹿琼被这行云流水的豪横姿态也惊住了,恍恍惚惚道:“我就是你们东家。”   不管是谢子介,还是鹿琼,都以为伙计至少会恭敬一些,没想到伙计看了契书,知道是东家也依然懒洋洋的,指了指后面说:“大张师傅和小张都在里面,您二位自请吧。”   鹿琼还没见过这样的伙计,她拎了拎了契书,决定多问两句:“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伙计说的心平气和,却又让鹿琼哑口无言:“等着新东家把我们发卖了。”   一般来说,铺子里的伙计都是活契,这伙计却是奴契。   落到如今田地,还是因为当初他被人做了圈套,要不是俞五娘这样的傻有钱,伙计早也就没命了,只是傻有钱到底是傻有钱,指望不上,这铺子一天天生意越来越凉,伙计心也就凉了,他已经是奴籍,没什么去处,干脆整日躺在这里,等着自己发霉或新掌柜过来。   新掌柜欲言又止,又看了他两眼,推门去看工坊了伙计摊在椅子上,有些可惜的咂咂嘴:旁边的梨香食肆,里面的绿豆糕是很不错的,等回来被卖去了其他地方,恐怕就吃不上了,实在有些可惜。   工坊现在只有一位师傅在,这二人是一对父子,他们是活契的,按照契书,鹿琼也能卖了他们,但到了时间他们就走了,这种活契买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东家让他们交钱,赎买自己。   俞五娘说过这两个人一个叫大张师傅,一个叫小张师傅,如今工坊里在的就是小张师傅,他正摆弄着两缸东西,大张师傅则不见踪影,见了鹿琼过来,那小师傅只点点头,继续搅着那缸子。   博学强识如谢十三郎,一时间也没看出来里面是什么,倒是鹿琼惊喜道:“是染料么?”   小师傅没吭声,继续搅着那缸东西,等一种石臭味出来,才说:“是颜料,你当染料也行。”   鹿琼就是出身,一眼看出来这染料用的还是茜草兰草等常见的染物, 但是里面似乎加了别的东西。   这就能称为颜料了么?   谢子介已经质问:“此物恐怕不能作为颜料。”   小张师傅又搅了两下自顾自说了起来:“你们也是要来买这染料的吧?我们东家这两天就要过来了,暂时没法再卖。”   鹿琼只好道:“我们想问问,你这颜料有什么用。”   小张师傅道:“本来是想做些颜色鲜艳的胭脂,可也不知哪一步出了问题,做出来的胭脂久久不掉色,可也没牢固的不用洗,倒是花脸会非常厉害,也没法继续用,倒是更接近颜料了。这些日子只有布坊来买,但我这染料却也做不出太多颜色,除了价廉没什么优点。”   的确是颜料,鹿琼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准确来说,是用染料手艺做的颜料,也不知道这个小张师傅怎么做到的。   于画道上颇为精通的谢子介点评:“是颜料,只是恐怕没太大用处。”   学画本身就昂贵,这种颜料虽然颜色鲜明,但其实很粗糙,此外比起普通颜料,也更易掉色。   染料不算染料,颜料不算颜料,就非常鸡肋了。   小张师傅苦笑道:“我爹也说这没什么用,可谁知道新东家是个什么样的?铺子生意不好,若他把我卖了,我还能买了自己凭着这手艺,找机会去布坊混饭吃。”   鹿琼只好无奈的说:“我就是东家。”   小张师傅手中的搅棍差点落进去染缸,鹿琼扶额,叹气。   这铺子实在算得上愁云惨淡。   就连谢子介也忍不住说了句:“这俞五娘算计得可真精明。”   谢子介自己没来看过,江六说得含蓄,他也没在意,以为总不会太差。   “我倒是觉得俞五娘送这份礼单刚好,若真给了江家那样的铺子,反而就是我心中不安了。”   鹿琼只能这样安慰彼此,不过她再一想,当了这么多年织工,还是第一次当掌柜,这就也已经很不一样了。   大张师傅回来了,他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了鹿琼等人问也不问一句,就健步如飞的打算去骂自己儿子,眼看着两个人要吵起来,鹿琼只好抬起手中契书,分开他们。   铺子如何先不说,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三个人都是要处理好的。   大张师傅也是一脸的恍然大悟:“东家是来卖我们的吧?”   鹿琼被这一串“买来卖去‘说得头大如斗,她习惯性的抬头想去问谢秀才怎么办,可很快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过去了。   他们已经到了府城,等过完年,她能自立女户,她现在又有了铺子,恐怕这权宜之计的婚事也已经走到尾声。   谢秀才自然是无所不能的,但那时候她还能继续有什么都问谢秀才吗?肯定是不可以的。   她不能再继续依靠谢秀才了,鹿琼想了想,对两位师傅道:“咱们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和你们说。” 第30章 做什么好呢,故人   铺子里是有几张供客人歇脚的凳子的。几个人各自坐下, 鹿琼让他们都自我介绍下,这才知道那伙计姓胡,签了奴契是有隐情。   几个人嗡嗡说了不少, 总结下来就几句话:这铺子是没什么生意的,鹿琼想要挣回来钱很难,其次店里除了小张师傅那个鸡肋的颜料,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反而和民坊里的几位娘子有过冲突, 这就纯粹是店里的东西不够好的缘故,毕竟府城的百姓并不用看县城县令的眼色。   鹿琼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能做什么, 伙计倒是说, 若鹿琼真周转不开, 不如把他们卖了,他并不介意说这些,几乎每个新东家, 碰上这种铺子第一反应都是卖人,就算他今天不说,过几天鹿琼也会知道,自己说,还能要点面子。   但鹿琼想了想,只是问道:“铺子还能再撑多久?”   胡伙计回答了鹿琼。   “之前的掌柜给铺子里是有银子的, 加上这些天留下来的胭脂和本金,约莫还能撑我们一个月有余。”   平时能撑一个月,临近年关,那也就是勉强能过个年了。   再说就算能撑过去,白白浪费了年关将近这个大家都要买东西的时间,鹿琼也是万分不愿意的,只是如何用这个铺子, 她还需要好好想想。   但至少不用先卖了这群人才能继续经营了,这让鹿琼松了口气。   县城里的生意俞县令都能派出来熟悉的掌事帮助俞五娘。这几个人能被俞五娘放进铺子里,证明在俞县令那边一定是看过他们稳妥的,所以能保留还是尽量保留为妙。   因此鹿琼先安了他们的心:“铺子暂时不动,之后做什么我再想想。”   她给伙计还有两位师傅分了银子,让他们也去给自己置办些东西,这也算是安定了人心,伙计是奴籍,没婚配的可能性大,但大张师傅和小张师傅是父子,那么一定是有家室的,她不能让他们陪着铺子继续耗下去,却什么也没有。   等把这些处理完也就要回家了,回去的路上鹿琼很纠结:“谢秀才,我这样留下他们对吗?若放归了他们,他们总是能找到别的活计的,现在这样,我其实也没有信心。”   谢子介道:“你做得已经非常不错,你就算现在放了他们,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年关也没几天了,若早半个月他们也还有去处,现在还不如领你的过年银子。”   “至于你,不用怕你做不好,”谢子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这边有江家的路子,你是知道的,若你愿意,可以从江家那边进货,也自然有江家给你撑腰,只是这样的话,你就算是江家下面的掌柜了。”   这当然是很稳妥也很好的主意,鹿琼沉默了,但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谢秀才,”她认真道:“我还是想自己再试一试,我自己没本事还跟着别人做活,我心里不安。”   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呢,她还不必要依靠谢秀才的关系,就算今日她成了江家的掌柜,若她自己没有本事,过几年铺子生意不好依然是不行的,倒不如现在自己再努力一下。   谢子介想了想还是说:“过年期间你也可以好好想想,无论如何我这边总是能给你一个依靠的。”   谢秀才总是这样令人安心,在此时此刻,鹿琼也不想破坏这样的氛围,只是权宜之计的婚姻,她又从哪里来真正的依靠呢?   谢秀才心善,她却做不到巴着这善心不放。   来府城的第一个晚上,鹿琼睡得很好,第二天醒来,谢子介便对她道:“收拾一下,今天带你去看院子。”   “去看院子?”   他们不是有院子了吗?鹿琼有点不懂。   谢子介言简意赅:“先去看看。”   鹿琼不吭气了,她想到和离之后她就不好再借住谢家了,那么其实她也得努力挣钱给自己一个院子,这么一算也的确是时间紧张,能跟着去看看也是好的。   谢子介带着她一路去了庆平坊那边。   程三丁的娘子已经在等他们了,程三丁娘子并不识字,因此只记得从家到庆平坊门前的路,此时见了青年书生和另一美貌娘子下来,便对着笑上前问道:“贵客就是来看院子的吧?”   谢子介自然道:“是我们。”   就带着鹿琼跟这程三丁娘子往里去。   程三丁娘子道:“我们家在这边,我家夫君恐怕要等会儿才能过去,您二位先来歇个脚,喝个茶、烤烤火。”   鹿琼有些迷茫,原来还没到要看的院子呢,可程三丁娘子已经带着他们走进了程家院子。   刚走进,就听见一声怒火冲天的大喝:“孽子。”   这声音是老人特有的声线,只是气息微弱,还不如寻常老人,但越是这样,越能听出这声音的咬牙切齿,然后是程三丁的呼喊:“哎哟,我的爹呀,铺子也不能不让阿然去看呀。”   阿然就是程三丁的儿子,大名程书然,从名字就能听出来,程童生对儿子对孙子的期盼,可惜的是这么多年了,孙子也俨然到了要进私塾的年龄,却依然跟他爹一样,看见四书五经就头疼,程童生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童生,其实也是深有感触的,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书生贵重而商户到底低贱。   本朝有机会让商户去参加科举,这是很不容易的,程三丁和程书然却不想把住这机会,程童生受得了吗?   哪怕是识了字以后,捐个九品芝麻官,也比做商户强太多了啊。   程家的事是一团乱的,但是鹿琼听到这个嗓子却如遭雷击,又听了一会儿才干着嗓子问了一句:“程爷爷,是您吗?”   屋子里面那声音也停住了,半晌才听见老人惶惑的声音:“是鹿琼吗?”   “是我呀!”鹿琼道:“是我,我来府城了!”   这就是当初那个愿意给鹿琼写信的老童生,老童生当时是跟着儿子过来享福的,哪想福没享受到,倒是攒了一肚子气,此时听到故人的声音也是很高兴,甚至忘了继续骂儿子和孙子,连忙道:“三丁家的,快让鹿琼她们进来!”   鹿琼悄悄给谢子介说,那就是帮她写过信的程爷爷。   谢子介此时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感慨,他与鹿琼始于偶然,其实也始于必然,但若那天书院门口没有遇到鹿琼之后会怎么发展呢?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的。   程童生已经殷切的问起来:“鹿琼啊,是你姐姐回来了吗?”   鹿琼忙说:“这是我——”   她本想说夫君,可是又觉得这样说了以后再解释起来会不会有些麻烦,毕竟她和谢子介很快就要和离了,但谢子介已经主动开口:“我是他夫君。”   老童生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鹿琼简单说了两句,问候了程童生的身体,其实她和谢子介都能看出来,程童生的身体是不大好的,只是这就只能等会儿再去问程三丁了。   程三丁这时候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对鹿琼就只剩下感激了,要不是鹿琼,恐怕程三丁和程书然还要再挨不少骂。   可惜的是还没等他高兴完,就听老童生关切的问鹿琼:“你的信现在怎么办?”   鹿琼忙说:“我夫君已经教我学了字,现在我能自己写信了。”   老童生不信,这才半年工夫,鹿琼又能识几个字呢,他拿自己知道的考了考鹿琼,结果万万没想到,鹿琼说的很多倒是让他反而有了醍醐灌顶之意。   他顿时恨恨的又看了两眼儿子和孙子这两个不成器的,看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还不如一个才学字没多久的小娘子。   ——程童生已然忽略了,其实他自己恐怕也不如这个才学没多久的小娘子。   程三丁借此机会赶忙对程童生说道:“我带着鹿娘子去看院子。”   程童生哪能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没好气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程三丁带着两个人一路往后边奔去,鹿琼“啊”了一声问道:“不在庆平坊吗?”   程三丁有些意外,书生居然没说在哪吗?他忙道:“是离商市那边更近的。”   谢子介轻笑一声,纠正道:“是在女坊那边。”   大周有不少女坊,这还得从本朝初立时说起,一开始是边关,有个娘子营,那是守城大战里男人死光了的一群寡妇,这群人悍勇,等到天下大定后,如何安置却也成了问题,这些人有有儿有孙的也有尚未婚配的,普遍都三四十岁了,个个虎背熊腰面容凶恶,手里钱是有的,甚至还有几个百夫长,但所过之处,百姓避之不及。   几个将军联手上书,请为她们寻一处安身之处,免得这群人明明立了战功,保家卫国,反而被避之如蛇蝎。   当朝的几位相公商议了两晚上,最终蓟北路那边有了第一座女坊,再后来大周的商业发达,女子出门做工的数不胜数,除此以外,婚书也宽松,女户也立得容易,娘子们选择和离的也很多,于是近百年下来,几个大的府城里,居然都有了这些女户聚集的女坊。   这里也是鹿琼想要去的地方。   鹿琼愣住,这院子是买给谁的,不言而喻,她很想对谢子介道,谢子介是已经给了她很多帮助,再这样下去她是消受不住的,可谢子介并不和她正面对峙,反而只是催促着程三丁往前去。   鹿琼最后还是说道:“谢郎,不用如此。”   她本意是自己买,可这话到了程三丁那里,却让程三丁急了眼了,院子不卖,他哪来的钱给老爹付钱看病,因此他眼轱辘一转,决定打断这段话。   他憨笑着开口问道:“鹿娘子啊,你也看得出来,我们一家从我那老爹开始,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是书是不能不读的,鹿娘子你读书那么快,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读书简单点儿,我们也不求能读的多好,只要别那么痛苦就行了。”   程三丁心想,不管这鹿娘子说什么,总是能先答应着,把这两个人送去看院子。   鹿琼却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个想法,只是这时候。想法倒是不重要,要先和谢子介商量好院子的事。   “谢秀才,”她又一次强调到,“我得自己买院子。” 第31章 便宜   她这话一出口, 第一个暗暗叫苦的就是程三丁了。   程三丁眼前一黑,合着自己白说了那么多话!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 只好等谢子介和鹿琼两个人商量完。   谢子介看着鹿琼,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开口,鹿琼就打断了他:“谢秀才, 女坊的院子,得我自己来买。”   他们没有提为什么女坊的院子得鹿琼来买,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两个人其实都很清楚, 鹿琼很认真,甚至没顾得上程三丁,也没顾得上自己居然又叫了“谢秀才”。   此时程三丁也回过味来, 心里觉得稀奇,夫妻两个,谁买难道还有区别?只是他从商多年,听了很多大家士族的隐私事,此时脑子里想了很多,但面上只做听不懂, 也不去看谢子介和鹿琼。   鹿琼的眼神很认真,他们平日里住在同一屋檐下,很多时候谢子介送她东西,她是避不开的,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还回去,但一整座府城的院子,她得多有钱, 才能还得起呢?   谢子介垂眼,鹿琼的意思他是知道的,可对于不久就会消失于人世的“谢子介”,纵有千金也是无用的,但他也不能这样告诉鹿琼。   一开始不能这样说,是因为报仇,后来则是因为,这样说鹿琼是无法理解也绝对不赞同的,挣扎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的人是不会走这条路的,于是他想了想,和鹿琼商量道:“女坊出手的院子是不多的,若合适,我先买下,你年后能还我就好。”   等他必须离开的时候,只管把这些留给了鹿琼和陆妈妈就行。   程三丁在一旁,心情是跌宕起伏,恨不得当即就飞去自己的院子,赶紧把这桩生意给定下来。   幸好骡子力气是足的,车子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女坊这边。   鹿琼虽然久仰女坊大名,但是并不知道这会是个什么样的格局,此时看着和寻常的民坊也没什么区别,要真说的话,就是这里来来往往的娘子是更多的。   这房子是程三丁他娘的陪嫁,因为时间久,砖木已经略有些腐朽,但地理位置挺好,除此以外,院子也不小,又隐于女坊深处,是个很清静的地方。   而且,能用青砖在府城盖一座房子,本身也是一种本事了,若这是黄泥拌着草砌成的房子,恐怕只会坏得更厉害。   谢子介看了两圈,内心还是满意的,院子布置的还算合理,剩下的都好说。   除此以外,周围两家院子,从冒的烟和门前堆的东西,谢子介能大概判断出来,两家都是做小本生意的,这很好,都是本分踏实的苦命人。   谢子介行商多年,去过不少女坊,知道这种格局下,这处的房子算得上是好了,因此他便对鹿琼道:“琼娘不妨也再去看看这院子,看看可有什么不满意的,毕竟……”   他话没有说全,鹿琼已经懂了,谢子介意思很明确,毕竟这是以后你要住的地方,自然也要好好看看。   谢子介说的有道理,她没多想,就去看院子。   鹿琼走后,谢子介则直接对程三丁道:“既然如此,咱们来商量下价钱吧。”   价钱程三丁是早就定好的,院子要租,一年是七两银子,要买,则要百两。   实话实说,程三丁这价格,在府城这地段卖的实在不算贵。   谢子介不缺钱,更何况对如今的他来说,钱实在是没太大用的,但是若这样一口答应下来,太过豪爽,怕程三丁起其他心思,因此打算再磨一磨,显得不那么轻松。   程三丁则苦着脸向他诉苦,说起家中的惨状,老父久病在床,没有银子哪来的看病,吊命的药方,每一个都挺贵的,百两银子听着多,但家中有病人的都知道,耗费起来其实也不过月余功夫,谢子介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我知道城西的徐郎中水平是很好的,你们不妨去请他,给老爷子好好诊治。”   程三丁苦笑道:“如今这形势,哪还能请得起新郎中呢?”   谢子介恍然,他这些日子从来没少关注过府城的动向,也不需要程三丁继续解释下去,他又问了程三丁请的那两个郎中,以及郎中们给程童生开的几味药,心中略有了把握。   他心里有了底,便道:“等会儿看了院子,我便陪你去你家一趟。”   程童生和鹿琼是旧识,他帮个忙不算什么,更何况,鹿琼要在府城立住脚,也得有两个熟人,程三丁这个人,至少对他爹是很孝心的,有了这层关系,等他走后,鹿琼日子也能有个帮手。   程三丁先是狂喜,然后小心翼翼问他有几分把握,谢子介便道:“七分吧。”   这是往少了说的,真要说,其实是九分才对。   白家有很高明的医术传承,但后来白家人去做了官,这医术也就慢慢的没人学了,到了白氏这一辈,小郎君们每日读书,没什么功夫,反而是白氏这些小娘子们都学了些。   却不是为了让她们有一个传家的手艺,而是让女儿们以后对那强身健体、养生延寿的方子、药材都有些了解,更何况女子生产是难事,多懂一些,也能照顾好自己。   白氏在这方面是很有天赋的,学得很快,从小到大谢子介没少喝他娘的苦汤药,到后来他自己也学了一些,不说特别好,毕竟谢十三郎主要功夫是陪着祖父治学的,但至少要比程三丁说的那两个府城的庸医强。   程三丁听到这话简直潸然泪下,他又如何不知道那两个郎中水平可能没那么好呢,只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因此谢子介这话对他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   他一咬牙:“您二位是有福气的人,这样子,只要您能治好我爹,我也不多收您钱,六十两银子,这院子我便卖给您二位。”   谢子介点头,却又继续告诉程三丁:“可,但六十两太多了,等会儿那位娘子来,你就说我替你看病,这院子四十两你卖我。”   程三丁懂谢子介意思,这是叫他虚报价钱,心里愈发感到稀奇,就这两人,如果男未婚女未嫁,那么程三丁反而知道是这小郎君定是在追求着小娘子,巴巴的给心上人送便宜的,可是明明是夫妻俩还要这样做,那就好生奇怪了。   谢子介知道程三丁肯定会多想,因此也只是告诫了一句:“我不管你怎么想,在你爹面前不要露出来半个字。”   程三丁忙发誓:“莫说是我爹,连我家中娘子,我那儿子,若我露出来一个字都叫我天打五雷轰。”   谢子介这才满意了,淡淡点了头。   鹿琼这时候也跑了过来,掰着指头数出来这屋子一堆的缺点,窗户不合理,院子空置时间又太久,屋子要修的地方很多,此外两边的墙里的光照也不行。   她越说程三丁越害怕,唯恐谢子介不要了这屋子——他可还等着谢子介给他老爹看病呢。   谢子介含笑听着,最后慢悠悠道:“那琼娘说,这院子可买吗?”   鹿琼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还是可的,只是小程掌柜得再便宜一些。”   程三丁松了一口气:“这是简单的事,便宜,一定是要便宜的!谢书生说要给我爹看病,这屋子我四十两卖给您二位。”   鹿琼心里一惊,她其实也听得出来,程童生声音是不大好的,可听到程三丁这样说,还是慌张,她也顾不着这院子钱了,忙问:“程爷爷可还好?”   程三丁还没说,谢子介已经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事,我开两副药就好。”   鹿琼心里谢子介是无所不能的,谢秀才说能治好,那就肯定能治好。   四十两自然是便宜到不像是府城的院子了,但若带上救命之恩,却也就说得过去,鹿琼不疑有他,跟这谢子介,和程三丁一路又回了庆平坊。   可还没等到庆平坊,几个人都察觉了不对,街上的府吏也未免太多了。   不,鹿琼仔细看了看,心里有了数,这些不是府吏,是探子。   石三还是查到府城了。   鹿琼差点控制不住脸色变化,谢子介倒是坦然自若,两个探子来问事,他还很自如道:“我们是商户,来陪娘子看房子。”   程三丁也赶忙道:“是看我家的院子。”   探子微微眯眼,明显没信,哪有小夫妻来女坊看房子的,这边可都是女户。   但书生和匪首八竿子打不着,探子居然一挥刀,虽然没好脸色,但就让他们过去了,程三丁脸色比鹿琼和谢子介还差,谢子介沉吟一会儿,对程三丁道:“探子还在身后跟着,今日我先不去拜访令尊了,过两日再去。”   听到探子还在跟着,程三丁已经吓破了胆,只顾着点头,骡车停到了庆平坊,程三丁下去,低声道:“您二位也不会占我这一点小便宜,骡车您二位先用吧。”   谢子介家中的马车,是江家铺子的,此时也的确不好去江家铺子借马,因此也就谢了程三丁,带着鹿琼一路过去了。   鹿琼跟他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并不是回谢家的路:“谢秀才,咱们是要去哪?”   谢子介没答话,又过了一个路口,才道:“现在不是很适合回家,带你换个地方躲躲。”   是他低估了石三,幸好,敌在明他在暗,还是占尽先手的。 第32章 于大人,剪纸   以鹿琼的人生经验, 既然说是要去躲躲,那么,恐怕是要去闹市等处, 但谢子介带着她,一路居然是往别的民坊过去了。   且这一片,应当是府城的达官贵人所居之地,相对于书生们所在的民坊, 显得更加清幽怡人,院子也更大, 每个都有花园, 错落有致的别开来。   “这里是……?”   谢子介带着她, 把骡车停在门口里面,自有人出来接应谢子介,另一个门房则似乎与谢子介很熟悉的样子, 弯腰请谢子介进去。   院子的主人明显还未归家,但自有另一个小厮上来,将二人引至前方小厅略候,没过多久就听见一个爽朗的中年人声音:“是谢老弟。”   谢子介起身,行礼:“于大人。”   于大人没有问谢子介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之类的,反而和谢子介谈起来今年乡贡的不少事宜, 两个人说了一些比如可能的考官之类的,后来于大人似乎想说什么,眼睛瞥道鹿琼,一拍脑袋,忙道:“是我疏忽了。”   又吩咐了个婆子,让她带鹿琼去后院,说是自己的小女儿和鹿琼可能更有共同话题。   鹿琼估计, 这位于大人是要和谢子介说些不方便她听的话,于是跟着婆子去了。这位于大人颇有些家财,屋苑精巧婉转,花园里遍是名贵佳木。   “这院子,是我家老爷,从江南找的好匠人,"那婆子顺着鹿琼的目光看过去,自己也很得意,"这是难得的好院子。”   于大人的女儿被婆子们叫做于大娘,已经再等鹿琼了,她看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岁,个子很高。于大人无疑是有钱的,他的女儿却有种市井里摸滚打爬出来察言观色,鹿琼很熟悉这种人,但是这种人,在她的见识里,是不会是这样漂亮院子主人的千金的。   只是各家都有各家的活法,再说鹿琼自己一个从小长在宝丰县的农女,她自知自己的见识还是不够的,鹿家也是殷实人家,鹿琼和鹿慧也是两样人,因此,鹿琼也没多想。   于大娘是个很会玩也很懂得玩的人,或者说,很擅长作陪,能让各种人都在她这里感到舒服,鹿琼与她相处也觉得很亲切,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听到鹿琼也是宝丰县的人,于大娘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勉强地笑了笑,只是鹿琼能看出来,她对宝丰县是没什么好感的,鹿琼虽然性子承诺,便不动声色绕过了这个话题,又待了小半晌,那婆子过来说谢秀才在前厅候着她了。   于大娘便拉着鹿琼的手,请她下次来玩,又说自己平日里也很是无聊,那婆子干咳一声,也不在乎鹿琼还在场,便很严厉的道:“大娘平日若是无事,不妨多学些诗词礼仪。”   鹿琼只默默应下,跟着谢子介重新上了骡车。   等回去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鹿琼便问谢子介那于大人的事,谢子介只是说,他曾经帮过于大人一个不小的忙,所以哪怕于大人知道他背后可能还有其他人,也会对他略施援手。   鹿琼已心知肚明,谢子介所说的其他人,恐怕就是那位江南赫赫有名的匪首白九了。   回了家,陆妈妈招呼他们坐下,又兴致勃勃地计划起来这个年要怎么过。   谢子介便拉着鹿琼和陆妈妈一起商讨:年货自然是要备的,除了年货还要备些其他好吃好玩的。   吃喝上还是陆妈妈能准备得最周全,于是他干脆拉拉鹿琼的手,要鹿琼明日陪他先去给程童生看病,然后一同上街去采买些东西。   别说是鹿琼了,就算是鹿秀鹿慧他们,对于年货的准备也从来没听说过还要有玩乐的,吃饱穿好,这已经是一年最幸福的事情了,再殷实的人家也是这样,可谢子介就这么理所当然。   不过第二日一大早,先来他家的是几个铺子的掌柜,是江家那边送来了不少东西,这下子好,连陆妈妈要准备的都满足了不少,陆妈妈这几日已经在门口和几个大娘熟悉起来,便让他俩去逛,她要和其余大娘去说别的。   鹿琼和谢子介则先一同去了庆平坊。   这些日子不要说是郎中,就连药铺也管得很严,一些能做金疮药的药材都没有卖,谢子介先给程童生捉了脉,写好了药方,又替换了几味药,然后给程童生施针,施完针之后,程童生脸色便多了几丝红润,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让程三丁大喜。   人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有所好转,只消等一会儿便能看出来了,程三丁喜完就开始忐忑,直到等了一个时辰,程童生依然没有虚弱下去,程三丁心里终于安了心,便对谢子介千恩万谢,又准备去和谢子介签房契。   这时候,鹿琼也才知道,昨日谢子介去找那位于大人,居然也不仅仅在避风头,还顺手把这县衙要出的房契也弄了出来,鹿琼和程三丁只管各自写了名字,然后拿了程三丁的旧房契就好。   这房子是直接放在鹿琼手下的,鹿琼看着那四十两银子,愈发觉得责任重大了。   幸好她对自己要做什么,也有了一点想法。   程三丁听谢子介说过几天还会来施针,只要吃着药,程童生的病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是高兴得想要嚎啕大哭,他家里是开一个书铺的,只是卖的都是些话本,说些书生佳人的风花雪月,生意只能算得上还行,这几年一直没有很好的本子,之前的普遍也都被看得差不多了,生意变的惨淡了不少。   “话本子还是江南那群才子讲得最好,”程三丁感叹,“这两年那边没本子了,我这铺子就不行了。”   程三丁此时想了想,干脆从屋子里抱出一摞话本,全部塞给了鹿琼。   “你慢慢看,”他笑呵呵的,“若是看不进去了,拿去垫桌脚糊窗户铺地,都是很好用的。”   程童生本来好一点的病,又快要被气出来了:“那是书,”程童生教训道,“你这样做是会惹了文昌帝君的。”   “啊呀,”程三丁道,“这书一直待在屋子里,都要被鼠虫吃掉了,那才是对文昌帝君的不敬呢,我们用了怎么能算不敬呢?”   鹿琼还没听过对这样说起书的人,她此时也是目瞪口呆,她也没有办法,自己带走总比被鼠虫吃了强,只好抱着那一摞书跟着谢子介回去了。   瓦舍还没开门,幸好商市还算热闹,卖各种东西的都有,鹿琼现在比之前长了不少见识,于是觉得也还好,谢子介买了几样东西,感觉鹿琼兴趣不大,反而一直牵挂着自己铺子的方向,知道鹿琼现在是无心闲逛的,便道:“不如回去吧。”   鹿琼的确兴趣不大,除了更关心自己的铺子,还有就是商市之外,各色府吏还都在巡逻呢,她现在看着这群人心里便有些发怵。   等回去了鹿琼才发现,谢子介居然买了很多的红纸,此时对鹿琼一招手:“我教你糊灯笼,剪窗花。”   这时候剪窗花其实是有些太早了,但谢子介的意思是,鹿琼既然打算趁年前赚一笔,那自家院子就得早点打理,鹿琼想了想自己的计划,承认谢子介说得对,等她忙起来铺子,恐怕就没空折腾家里这些了。   窗花鹿琼是会剪的,但和旁人和乐融融的一起坐在桌子前剪窗花,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而灯笼,鹿琼的确不会,鹿家的灯笼,朱氏是不会让鹿琼沾手的,怕她沾走了福气。   此时鹿琼坐在谢子介旁边,看他用那双布满了茧的手,很轻巧地扎起来了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了院子里,又拿起那红纸要去剪窗花。   “这个我也会,”鹿琼凑过去看。   谢子介一笑,他手下的剪子没有停,几下居然剪出来了两个人,隐约能看出来是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一旁一起温书的样子。   “这是你和我,”谢子介道,手又不停,又给这窗花上剪了一个提着篮子的陆妈妈。   “这是陆妈妈,我知道!”鹿琼很高兴。   “是呀,这是陆妈妈,”谢子介又拿了张纸,依鹿琼依然是没看出来怎么做的,没一会儿,居然做出来一个在山间正拿着一枝梅花的鹿琼的窗花。   鹿琼没有折过那山间的腊梅,它生的位置太难折到了,后来去了宝丰县城里,也就更没有机会了,但是这幅画里描述的样子比鹿琼在梦中所见的更加真实。   谢秀才真的是无所不能。   谢秀才把剪刀和红纸递给她,是让鹿琼也来试试。   可是,“谢秀才,我还没有学会呀,”她有些茫然,谢子介剪的速度也太快了。   谢子介依然笑眯眯的:“试试吧。”   这人现在脾气可真是……,鹿琼甚至感到有些好笑,她拿起剪子笨拙地尝试着,本来想的是剪一个谢子介,可是这难度也忒大了,要知道鹿琼之前顶多剪过两个大红鱼而已,于是手下便变了几个方向,勉强剪出来一只胖胖的小鸟。   “这是……?”谢子介也不确定了。   “这是白鹤呀,”鹿琼很认真。   “我觉得这鹤很像谢秀才呢,都是一样的清高漂亮,”谢秀才看着那笨得都飞不起来的鸟,犹豫半晌,觉得还能不能打击如此活泼的鹿琼,昧着良心说道:“是很像我。”   鹿琼这才出了气,笑得眯起来眼睛:“这鹤挂在咱俩屋子里吧。”   谢子介拿起来了另一张纸,剪出来了一对在水面上飞着的白鹤,双翅舒展俊逸:“那这就是你和我了。”   终于让鹿琼放弃了把那只笨笨的白鹤贴到屋子的念头,这张双鹤同飞的窗花被贴在了他们卧室的窗上,三个人的那张窗花用浆糊抹了,贴在了正屋里,两个人还剪了猫儿、兔儿各色动物,也都贴在了院子里。   一片喜气洋洋的,什么忧愁烦恼仿佛都能在这片红里消失了。   “等到了十五,”谢子介道,“我带你去看花灯。除了花灯,到时候还有放长灯的,仿佛天上万千月亮,很是好看。”   鹿琼没见过花灯,也没见过放灯,可谢子介说得如此生动,让她不禁心驰神往。   “好啊,”鹿琼想着那个场面,眼睛弯了下来,“那我等着去放灯了。” 第33章 生意,于大娘   程书然这天一大早就被程三丁叫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的张口, 眼都还没睁,第一句话就是:“爹!别让我读书了!”   程书然和程三丁一样,在读书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天分, 他今年七岁,已经跟着夫子在私塾里读了一年的书,但实在没什么长进。   于他而言,每日最痛苦的就是读书了, 甚至他家话本铺子里的话本,他都是不爱看的。   不过程书然自己觉得这也不能全怪他。私下里他悄悄对程三丁说:“爹呀, 咱家就没有读书的天分, 你看爷爷那可是下了大力气读书了, 也没读出来,再看看你,唉!”   程三丁虽然狠狠骂了他一顿, 让他以后不准这样说爷爷,但是却也没有反驳他的话,就连程三丁自己也觉得读书这种事,那是人人都能读成的吗?他们家的人的确没那个能力。   只是老爷子一心要家里出个读书人,反正他已经犟够了,程书然读书又不是程三丁自己读, 还是辛苦程书然读书,讨好下程童生吧。   程三丁没好气的道:“今天不让你读书,你可还记得前几天来咱们家那个鹿娘子?今日是要你去给鹿娘子帮忙干活的。”   程书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去帮忙,我这就去。”   去铺子里帮忙是极其痛快的,程三丁宁愿在铺子里呆一天,也一点儿不想在家里读一天书。   程三丁也是没办法了, 可他自己书读的也不好,早早出来做生意,也实在不好多说自己儿子什么。   不过话又说起来,让程书然去给鹿娘子帮忙,纯粹是看在谢子介救了程童生份上,但程三丁也是奇怪,鹿娘子要程书然这个六岁小童去做什么呢?   程书然一来到铺子,先吓一跳。   铺子的招牌已经拆了,大门敞开着,就看见了三四个人都一起盯着他,小张师傅堆着笑,把一张画递给了程书然:“来看一看,你喜欢这个吗?”   画?怎么还带字的?程书然心里犯嘀咕,他拿过来,才发现那字自己居然认识,画的居然是孟母三迁的故事,彩画不能算是非常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粗糙,但色彩鲜明,画面简单,却称得上生动。   程书然不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但对于画却是很喜欢的,就着画,夫子打手板才能记住的句子,好像也简单起来了。   “啊,这几句我知道!”程书然叫起来。   又一张画递给了他,这是《诗三百》,程书然是极讨厌这本书的,因为这书,他手肿了好几天,这可比《三字经》难背太多了,夫子也不会劝慰他慢慢来,只会吹胡子瞪眼,要他赶紧背。   程书然现在也没有把诗经背会,可是看着图上那片芦苇丛,他头一次对诗经产生了兴趣。   原来《诗三百》这么美,他想。   他非常自然地伸手,果然新的一张递给了他,每一句诗下都会配上一张图,图自然算不上特别精细,可至少那是画呀,就比挤在一块的墨字好多了,更何况画的还不是那些复杂的人物,而是以动物和风景为主,色彩鲜明的画。   这个画师定然是极其了解孩子的。   程书然看得如痴如醉,也有几幅,他并不是很懂什么意思,可是若是配上这图,便也牢牢记住了那句子。   要是夫子这样教他,他早就学会了,程书然想。   “鹿娘子,这是你画的吗?还有没有别的?”一转眼小半个上午就过去了,程书然头一次在桌子前看了这么久的书,对于像他这样不学无术、一坐到桌前就屁股乱扭的孩子来说,那可真的是太不容易了,而且他不但看完了,甚至还记住了里面不少句子。   有一些记得不太清,他甚至还想翻回去再看看——书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程书然想。   “这不是我画的,”鹿琼含笑道,“但以后还会有更多。”   鹿琼此时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气。   其实一开始,她想做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更类似于识字的牌子。   鹿琼自己经受过不能识字的麻烦,从小她就想:要是识字能不需要夫子就好了,书再贵,攒一攒还是有希望的,但像鹿琼这种,她甚至没有拜师读书的机会。   现在她识了字、读了书,她就想为别人做些什么,譬如白云二字,若是有牌子,画了云朵,她是不是买了这牌子,就能认识这两个字了?   小张师傅的彩色颜料更是增加了新的可能性。   只是那种牌子,难度和成本都太大了,做成木头或者石头的,不好携带和放置,做成纸的,不管是一张张画还是雕版,也都很麻烦。   成本高,那么用的人就不会太多,而有钱人家,能直接找夫子的还是大多数了,这个构想就鸡肋了。   鹿琼这几日又去找于大娘玩了一次,准确来说,于大娘派了婆子来请她去玩。   想到于大娘家那怪怪的情况,鹿琼就问了谢子介,能不能和于大娘来往,谢子介想了想,说不会有事,鹿琼想去就去好了。   鹿琼还是挺喜欢于大娘的,于是她也就去了,也就是这一次,鹿琼才发现于大娘居然还会画画,并且画的很不错。   于大娘问鹿琼最近在做什么?鹿琼便讲了自己的经历。当听到鹿琼打算做识字的牌子,但又嫌成本更高而效果不大的时候,于大娘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不尝试蒙书呢?   各种韵书,《诗三百》,《三字经》等等,本来就有给幼童识字用的意思,   韵诗,三字经,诗经都很好。   幼儿开蒙能用,那么成年人识字,自然也能用。   鹿琼这个时候也想起来了谢子介给他她做过的那本书,顿时感觉豁然开朗,谢秀才给她配画,她也能给蒙书配画,虽然还有别的问题,但可比识字牌子好多了。   她又问于大娘要不要和她一起做生意,鹿琼自己虽然也跟着谢子介学了几笔画,但学画是个长期功夫,她现在那一手,看还可以,画实在算实在不行。   于大娘没答应,让她回去问问谢子介说:“你家夫君要是觉得好,我再答应。”   鹿琼立即道:“谢郎是不会阻拦我的,是我和你做生意。”不是谢秀才。   于大娘摇头不语,让她回去问问。   鹿琼没办法,只好回去问谢子介,谢子介听完后点点头,并不意外:“她这样说也是正常的,你可还记得李保成?”   鹿琼自然是记得的,怎么可能忘记呢?   谢子介道:“于大娘当初,是在灯会上被拐子拐走,后来沦落到了宝丰县的花楼里,她长得冰雪可爱,老鸨就当成头牌来养,她琴棋书画都会,但那却不是当做大家闺秀养成,而是花娘头牌的技艺,后来李保成买了她,直到,”他顿了顿,还是说道:“直到后来这事儿被于大人知道了,于大人便派人就去救回了于大娘,李保成被收监,从拐子到老鸨一条线都被揪出来了,这才有了现在的于大娘。”   他没说的是,于大娘被拐,还有别的原因,那是于大娘自己都不知道的。   “于大娘人品很好,”鹿琼想了想认真道,“她是怕我觉得做蒙书,她这样的身世不合适。”   “于大人自己是很愁于大娘以后要做什么的,于大人的同僚们是知道,”谢子介解释道,“于大娘这情况,于大人看中的佳婿不愿意,愿意的于大人看不中,于大人也不想把于大娘再嫁的远远的,毕竟是好容易寻回来的骨肉,你若是拉她做生意,于大人自然是千般万般愿意的,但你可要想好了。”   拉上了于大娘,于大娘背后是于大人,可没有反悔的余地。   鹿琼想了想还是认真道:“谢秀才,我想好了。”   “谢秀才,你帮忙再找个秀才来,或许他做的会比于大娘更精妙,可是秀才能懂得太多,做出来的却不一定是孩子喜欢的。”   而且精通诗画的秀才,身价也不低,蒙书却是贵不起来的。   于大娘就不一样了,她聪明、画技好,也没有书生的眼高于顶,了解人心是非常通彻的,   那就是更完全合适的人了。   画师找好了,下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做。   最好也最省钱的自然是雕版,但彩色雕版,市面上虽然也有,但造价贵,颜料也贵,木板子之外,鹿琼也考虑了石印,当然,实在不行,就放弃彩色,或者手绘一部分彩色的蒙书,再做一些黑白的。   他们第一个要试的就是小张师傅那种颜料。   鹿琼已经做好了这种颜料不行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小张师傅那种颜料和雕版居然很搭,明明和香膏放在一块会变得极其花脸,但是简单调整过后,放到雕板上反而做出来的色彩清晰。比他们特意买的颜料还好些。   粗糙还是粗糙的,但至少是彩色啊。   小张师傅也是极其佩服鹿琼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的这种点子。   那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就是这种图,到底孩子们喜不喜欢,于是鹿琼就想到了程书然,这孩子是不喜欢读书的,鹿琼知道,可正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又必须要读,才适合来看看鹿琼的画书。   要是换了前朝,鹿琼这生意就做不了了,那是世家大族豪门林立的年代,读书识字对于农家子来说是比登天还难,但本朝书价便宜,此外雕版也发达,而全民读书之风盛行,不管你是商户、农户,都可以读书科举,一步登天。   所以像府城这地方,家里稍微有些钱的生意人们,都是很愿意供出来几个孩子读书的。   尽管这些孩子他们自己并不一定珍惜,也不一定读得下去。   制作雕版是复杂的,因此先让于大娘做了几页诗经和三字经。确认了程书然这孩子是非常喜欢,并且程书然还说他身边的孩子们也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定然也是很喜欢后,鹿琼才松了一口气,准备去做彩色雕版了。   具体的就不需要鹿琼来管了,大张师傅以前就是木匠,对这些很在行不说,还有几个这方面的朋友,他请那几个匠人帮忙把其他部分做出来,最机密的部分由他自己操刀,除了小张师傅,谁也没让看,终于做出来了一套板子。   画和字是分开的,为了防止颜料晕开,大张师傅做了其他处理,鹿琼没听懂,不过成品效果是非常好的,那就够了。   因为有字有画,一本是做不了一整本蒙书的,手里的本钱也不够,就每本蒙书都先做了一部分——于大娘那里,倒是全构思好了,只等挣到钱就能继续。   小张师傅那个颜料的确降低了原料的成本,但鹿琼那套手衣的钱,也可以说是全部搭进去了。   而被送回家的程书然也让全家人惊喜,“鹿娘子可真是神奇,”程童生喃喃道。   不但她自己读书快,怎么让程书然也读书快乐起来呢?   要知道他家就是开书铺的,虽然主要卖的是话本,但是正经的启蒙的书也都是不少的,程书然可从来没翻过。   时间再往往后推几天,鹿琼这一日早早便拉着谢子介来到了铺子里,大张师傅和小张师傅都在,胡伙计么,则按照鹿琼的吩咐去外面找别的东西了,小张师傅拿着他的颜料,大张师傅则买了不少其他材料,谢子介在一旁看着他们一摞一摞的往里面运东西,也是有些好奇。   连他也不知道鹿琼到底想做什么。   鹿琼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的把东西放好,然后又让小张师傅把几种颜料拿出来,各取了一小份,另外一边大张师傅就把那些木板取出来,这一回谢子介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惊异道,:“雕版。”   雕版是个好东西,谢子介最是清楚,不过,这不是印书用的吗?鹿琼难道是要做书坊铺子?   可是大周的书并不算很贵,读书人众多,书铺也多得很,不少背后都有秀才,举人,甚至进士老爷的噱头。如果没有一点特色的话,书铺子是很难在府城立足。   可鹿琼已经很得意的把一个册子给递给了谢子介。   “谢秀才,你看看这个孩子们会喜欢吗?”   程书然代表的是孩子,而谢秀才,鹿琼要知道书生眼里这套蒙书怎么样。   图比画多的蒙书,做到了哪怕不识这字,看图也能猜出来大概是什么。   “这……”谢十三郎也惊住了。   他给鹿琼的那种绘本,世家大族里还是有几本的,不过没有蒙书。   他虽然不觉得读书是难事,但是他族中也是有怎么也不愿意读书的兄弟的,家中的老人若是有了空,也会帮他们画上几笔引导向学,但是尽心尽力的做一整本,除非是专门请的画师,否则不可能的,谁也没那闲工夫。   不想读书也很好办,打就是了。   敲得嗷嗷大哭,看见书就打哆嗦,但是也没地方去,就只能含着眼泪读书了,好用。   但若是给了当时的那些兄弟们这样一本书呢,谢子介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们就不用挨打了。   这种书是很薄的,此外他看了看纸质并不是很厚实,鹿琼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手里是没有钱了,这种纸又便宜,而且容易印彩图,就很好。”   谢子介笑笑说:“这种纸就好。”   他想的则是另一件事,粗糙的纸反而不显得画粗糙了,鹿琼明显不是要做大人物的生意,做得太精致,孩子们不敢看,反而不美。   “你打算都做什么书?”他问道,“若是继续往上做,不少书你们恐怕是做不来的。”   谢子介说的委婉,实际上何止是做不来,是根本就不能做,以图示书本质其实是对书的一种解释,蒙书也就罢了,继续往上,有一些东西是当世鸿儒也都要相互争辩的,鹿琼和于大娘两个弱女子,连读书人都不是,做这个会很难,若是有个学问深厚的读书人替他们把关还好,不然的话,狂生们闹起来,铺子都保不住。   谢十三郎在学识上倒是勉强够了,谢子介心中有些遗憾,若是谢家没有倒,他自可求了祖父让祖父帮忙做这一套书。   鹿琼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们也没想做那些呀,我只是想着若我小时候能有这么一套书,攒攒钱,努力买下一本,是不是就能早点读书了?”   读书真是件好事   谢子介怔忪,他想起来那个在书院门口,攥着铜板欲哭无泪的少女,最后道:“你说得很对。”   鹿琼第一次并没有印太多,一来是人手和本钱不够,大张师傅小张师傅,连胡伙计都上阵了十来天,也堪堪印出来了几百本而已,除此以外,就算程书然说喜欢,鹿琼也得看看这东西,到底受不受府城百姓的喜欢。   毕竟她身上,还欠着谢秀才一整座院子呢。   *   兰大娘带着小孙子,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昨日因为读书的事,兰小郎和她又生气了,兰大娘每次看着孙子不好好读书,心里就着急。   可是小孩子你是不能跟他吵的,越吵兰小郎越不想读书。哪能不读书呢?哪怕以后不去考科举,去做个账房先生,或者去药铺里当个学徒,你也得识字呀。   还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兰大娘和周围的几个大娘都这样说,但话是这么说,还是要想办法让孩子读书的。   兰小郎已经八岁了,换了两个先生。现在这个严厉,之前那个苦口婆心,无论哪个都没治好兰小郎这不爱读书的毛病,今日还是兰小郎和兰大娘说:他有个同窗,给他推荐了一家铺子,里面有非常好看的画,啊,不!是书,所以他想来看看。   兰大娘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书,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跟着孙子来,要真是不太好的书,还能有个数,不然的话,孙子自己也会想办法,从他娘那里磨过来钱买书的。   他知道孙子那个同窗叫做程书然,自己家里就是开话本铺子的,兰大娘把程书然在心里骂了个透,结果却看到孙子并不是去程书然家那边,反而去了——   那不是胭脂铺子吗?兰大娘有些意外。   那家胭脂铺子,兰大娘是知道的,说起来她和那铺子的主人还吵过一架,兰大娘是有些贪小便宜的,那家里面的胭脂有几种颜色,还便宜,兰大娘就很喜欢,结果买了两次,脸上就开始刺痛,除此以外还洗不掉,能多用些时候是好事,可是花了满脸还洗不掉,那就不是好事了。   兰大娘吵完架后,神清气爽,回去把那些瓶子什么的全部都扔到了箱子里,这胭脂铺子要卖什么书?不会是讲涂脂抹粉的吧。   这让兰大娘心里更加忧愁了,张口想骂兰小郎不好好读正经的书,生生咽回肚子里面了。   她也实在不想小孙子和自己继续生气了。   抱着极度的不信任,兰大娘带着小孙子走到了这胭脂铺子前,这才发现胭脂铺子换来招牌,兰大娘心里终于高兴了一点,她就说,这胭脂铺子干不下去吧。   胭脂铺子那个胡伙计还在,兰大娘对胡伙计印象是不错的,上次她和铺子主人吵架,胡伙计也是尽力拦了,还向自己赔礼道歉,这新东家啊,让胡伙计来看店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这铺子前面,也太吵了吧?怎么这么多人?   兰大娘走近了,这才发现,原来铺子前面是围了一堆孩子。   招呼这堆孩子的,则是话本铺子的程三丁和程书然,这一大一小把这群孩子管得井井有条,这孩子们大多都是六七岁的样子,有男有女,还都是梳着小揪揪的年纪,他们面前呢,是一块很大的石板。   石板上面则画了一些动物,每个动物下面都标了一句话。   兰大娘不识字,但兰小郎是识字的,就算认识的不多,此时也能给兰大娘介绍起来,那句是《三字经》里的,下面的图也是,这句是《诗》里面的,所以便画了里面的图。   石板很大,上每上这些动物都被片了小格子,旁边呢,还放了一罐的颜料,做成了长条,每个孩子都能拿着颜料条在石板上画来画去,颜料并不是很结实的那种,下一个人画了便会轻而易举的覆盖上一个人的颜色,另有程书然在那,还一脸汗津津的对着周围的大娘们说道:“对,拿书来,一本书能画两个格子!”   兰大娘摸不着头脑,这时候她对上了兰小郎希冀的眼神:“阿奶我也想画!”   这铺子可实在是太会耍滑头了,兰大娘在心里骂着,还是抬步走了进去,可万万没想到,铺子里两个伙计居然说的是兰大娘知道的书。   “大娘要什么?是《对韵》还是《三字经》?”那小的一点的伙计问兰大娘。   旁边有一个大娘哎哟了一声:“哎呀,你不是小张师傅吗?怎么不在工坊里做活了?”   小张师傅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目前也没什么活,我们就这些书。”   那个大娘叽叽喳喳的:“我看你们这书卖的不错,你们呀,迟早还得再回去干活的。你们掌柜有能耐啊!”   大张师傅沉稳道:“承您吉言。”   打断了这段闲扯。   买什么话本,兰大娘是满心不情愿,甚至打算好了买回去就让儿子把话本收掉,不准给小孙子看,可若是买《对韵》,她就是万分情愿啊!   兰大娘便道:“来一本诗经,再来一本《对韵》吧。”   这《对韵》要说起来,家里也是有的,纸还更好一点,可打开就看出来不一样了,里面居然是有彩图的,这图再怎么粗糙那也是彩的啊。   别说是兰小郎了,就连兰大娘自己都一连翻了好几页,看着停不下来,你要他看那满是墨字的书,兰大娘不识字看不下去的,可是你让他看这些动物啊、小人啊‘花呀草呀,那就很看得下去了。   对于刚刚开始学字的兰小郎来说,这书又是不一样的感受,偶尔认识几个字,他便惊喜万分,若有不认识的,也要记下来,说等回去我去问夫子。   还能有这种好事,兰大娘感动得简直要潸然泪下,他家不缺钱,因此至少买书的钱是不缺的,兰大娘毫不犹豫道:“你这里都有什么类型的书,每本都给我包一个。”   想了想又赶紧补充一句:“要适合我小孙子的。”   小张师傅笑笑道:“我们店里只做蒙书,过些日子,您还能来买后面的。”   那可就太好了,兰大娘提着一摞的书,心里美得不行,又看到小孙子还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这才一拍脑袋问道:“现在我们可以出去玩那个石板子了吧?”   “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小张师傅笑呵呵的。   这一摞蒙书,还是求助于谢子介的。   市面上的蒙书,鹿琼总共凑出来了六本,都是小孩子刚刚开蒙时候选的,但谢子介又帮她添了八本,总共凑了十四种。   这些就是曾经谢家的珍藏了。   谢子介还帮鹿琼对这些书里面错漏部分都进行了简单修改,对于大娘的画也进行了一些建议,也不是在画工上,而是在内容的准确度和精细度上。   就算来个老学究,看到这套书也挑不出来太多毛病的。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这个铺子要怎么才能让人知道呢?   程书然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当仁不让,他可以去请同窗们来看。   他知道,只有鹿琼的铺子生意好,他才能看到这些蒙书的后续。   但就算来了,人家自己手里有蒙书,也不一定会走进来。   于是还是小张师傅想了个主意,他说瓦舍上有卖那种泥人的,咱们能不能也做个大泥人,做成蒙书里动物的样子来卖。   可是再去捏泥人,一来时间跟不上,二来这种手艺人也是不好找的,此外他们到底是个卖书铺的,以后也就算了,上来先卖泥人,别人家叫起来就是那个泥人铺子,也不是很好。   倒是鹿琼看到后院里本来打算做石印的大板子,有了个新想法,小张师傅的颜料香膏是有很多的油脂,把成分简单的调整后,就做成了能在石板上作画的颜料。   那些卖不出去,也不敢再卖的香膏也终于有了用途。毕竟俞五娘是个壕阔人,做的实在是太多了,而鹿琼做招揽生意的东西的石板也只需要放三天,香膏里面添上其他东西,小张师傅再调整一下,完全可以供给孩子们玩。   几百本书,鹿琼以为要卖很久,可实际上三天不到已经卖完了,到了后来她和于大娘只能出来招呼客人,因为大张师傅和小张师傅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做新的。   收入自然也是可观的,不但把做手衣的钱这和院子的钱也挣了回来,甚至鹿琼还能再余下三百贯。   这些够她还有胡伙计他们都过个好年了。   在第一波呼朋引伴过来带着儿子、孙子买书的大娘大爷们离开之后,鹿琼的蒙书铺子恢复了平静,自然是一直有人要来买的,而且她们以后还要做后面的,此外,等全部做好了,还可以把图换一换,保持新鲜感。   也就是大周的雕板行业发达,价格也低,她们才能办到。   鹿琼这个时候也知道了,于大娘的大名叫做于连梦,于大娘告诉鹿琼,她本来是叫做怜梦的,被父亲找回后便改了名字,于大人嫌怜梦两个字不够好听也显得不够大气。   其实他们都知道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于大人觉得这名字一直在提醒于大娘发生过什么。   于大人本来是有些不满意女儿和谢子介的娘子交往的,毕竟谢子介这个人他帮忙是一回事,不想多沾手是另外一回事,可女儿是管不住的。   眼看着女儿整天在屋子里面闷闷不乐,他心里也,急于大人对于多年未养育的女儿如此上心,除了骨肉之情,还有另一个原因,于连梦丢后这么多年来,他的发妻对自己都是冷淡的,他以为他和妻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于连梦一回来,妻子立马就振奋精神。   于大人是爱女更是爱妻,因此。他也很不希望于连梦一直躲在旧日里的忧愁与恐惧里的,可是这哪里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事呢,他也只能给于连梦多加功课,让她没空想别的。   但这些都不如和鹿琼一起开铺子来得好。   于大人并不缺钱,他们家本来就是西平路那那边有名的商户女儿能因为开铺子而高兴起来。那怎么都值了。   更何况他听于连梦说这铺子也好,院子也好,都是谢秀才那娘子的私产,于连梦心思灵巧,鹿琼要在府城扎根,瞒不过于连梦,就挑能说的告诉于连梦,比如她和谢子介要和离。   于连梦本来想劝,毕竟他俩十分默契恩爱,但于大人却让她一个字也别劝,还说,和离,是对鹿娘子好。   不说于连梦心里猜了多少,总之,此时卖完了年前最后一批书,鹿琼的铺子也暂时关门了。   要过年了,鹿琼第一次这样期待又这样不期待过年,这是她和谢子介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鹿琼知道也会是最后一个。 第34章 新年,山寺,梅花   新年要是什么样子呢?鹿琼没有想过。   半年, 其实很短,但她又觉得,新年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 好像自己不去想,分开就不存在了。   两个陌生人这样一起住了小半年,谢秀才在鹿琼心底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月亮,可是, 这个月亮也会有自己的小脾气,也会笑也会哭, 在深夜的时候也会寂寞。   他依然还是天上的月亮, 只是变了一个有点亲切的月亮。   鹿琼不知道正常的亲人之间会怎么相处, 但在现在的鹿琼看来,就是她和谢子介这样。   见了会开心,分开会不舍, 会崇拜也会仰慕,让鹿琼庆幸的是,一开始就强调了权宜之计,现在虽然难过,但早有预料的事情,就还可以做到平静。   不过和月亮相处的时间, 已经不多了。   鹿琼没有打算改变,她只是决定更加珍惜每一段相处的时间。   在鹿琼的眼中一个完美的新年,大概就像他们在宝丰县时一起逛瓦舍一样,吃吃喝喝,看各种杂耍,还可以买泥人,这就是非常好的一个新年了。   距离这样的新年还有几天, 院子买来以后,趁着年前最后的功夫,谢子介请人把女坊的院子修好了。江家送来了各种家具——鹿琼现在有钱了,样式是神通广大博闻强识的谢秀才挑的,但钱,鹿琼坚持自己付了。   把屋里面摆的满满当当,院子本身是有井的,以后取水也会很方便,还可以种菜种花。   这是一个新家,但鹿琼和谢子介都知道,不再是他们的新家。   目前的家里面,春联已经贴上了,是鹿琼和谢子介一起写的字,鹿琼写的挂在门上面,谢子介写的则挂在两边,陆妈妈在一旁笑呵呵的看着他们写字,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趁着最后几天各种吃食铺子都没有关门,陆妈妈买了各式各色的炸点面点,再加上她自己做的江南菜,就这样子成了丰盛的一个年饭。   就是鹿琼期盼的瓦舍去不了了。   石三下令,瓦子全部关掉,谁也不准去,因为要防江南的土匪,瓦子各种江湖人,可是藏人的好地方。   不少指望着过年挣着一笔的小生意人都哭丧着脸,可是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不管是江南的土匪还是高高在上的通判老爷,都是他们没有办法的。   鹿琼也有些失望,她很想知道府城的瓦舍和宝丰县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如果自己明年一个人去看的话,好像一样不一样也不是很重要了。   有些无聊,谢秀才一直在看书,过年也没停下来,鹿琼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堕落了,居然只想着玩,决定要是明天没事,她要去拜访于大娘,商量年后的生意。   可于大娘不在家,据说是跟着于大人回老家拜见祖父母了,鹿琼这才想起来,于大娘可不是她,是要回家过年的。   谢子介终于不看书了,说要带鹿琼去看雪。   雪能有什么可看的呢?鹿琼有些迷茫,她见过太多的雪了。农人是喜欢雪又怕雪的,冬天的雪下得大了,来年庄稼才会好,可若是下的太大压塌了房子,那么就是雪灾了。   雪灾之后,民不聊生,凡是升斗小民,都爱夏天而恨冬天,热了还有地方躲,无衣可穿的冬天,则令人绝望。   雪的美不属于鹿琼,天寒地冻,鹿琼那时候手上生了疮,冻得人打哆嗦,但她只有一件,用来在过年那天鹿家村的大娘们来的时候证明,朱氏也没有那么苛待她的柳絮衣。   但和谢子介在一起,这一定是很不一样的雪,鹿琼相信。   果然,谢子介从江家那边借来了两匹马:“带你去郊外。”   鹿琼不会骑马,折腾了半天还是爬不上马背,谢子介失笑,干脆自己让让,让鹿琼和他乘同一匹马。   因为并不想大出风头,江家给谢子介送的马并没有特别好,但胜在温顺且能承重,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的踏过一条又一条的路,一路出了城。   谢子介很明显是早就想好了他们要去哪里,这马在平地上跑的不算快,可随着一个缓缓的山坡,这马居然还跑到了其他马的前面,一直走进了远处看不到头的被白雪覆盖的山林子。   鹿琼惊呆了:“我们是要去山上吗。”   “山上有寺,老和尚种的梅花很漂亮,”谢子介道,“带你去寺里看看梅花。”   梅花呀,鹿琼眼睛亮起来了,马已经踏过雪,跑到了最前面,隐约见到了寺庙的一个檐角。   这不是一座很大的寺,恰好相反,它隐于深山之中,在冬日里别有一番清幽,鹿琼看见了它的名字:阶草寺。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鹿琼眨眨眼。   阶草寺的阶前有个灰衣的小和尚正站着,这边其实没有什么行人,谢子介带着鹿琼牵着马,就这样走到了小和尚面前。   “谢施主,”小和尚躬身行礼。   谢子介还礼,又问道:“老师父今日可在?”   “方丈昨日前些日子去别的山寻友了,”小和尚很恭敬,他让我给您带句话,说:“谢了您送的那两本佛经,补全了寺里的遗漏。”   谢子介又问候了那位老师父,就带着鹿琼进去了。   这位老方丈的确心中有山水,他布置的阶草寺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精巧,廊下的白雪覆盖了半个阶草寺,隐约能闻见后院梅园传来的清香。   一草一木,一花一景,处处是画,自有淡泊之意。   腊梅开的满阶草寺都是,谢子介带着鹿琼,抬步走到了后山梅园,一片嫩黄里,一桌两凳,半局残棋。   “这里的梅枝是可以折的,”谢子介道。   他抬手取了一小枝梅花:“我给你挽发。”   取下木梅花钗子,又用上了新的梅花枝,鹿琼他把梅花钗子小心的收好,自己则在这片梅园里来来回回的赏景,谢子介没有走在她身边,他站的很远,看这鹿琼仰着头,伸手去接落梅的样子。   鹿琼手上的冻疮已经完全好了,乌发长衣,手中捧梅,不知不觉中,她也入了景。   谢子介也微微笑了起来。   他对鹿琼道:“你在这里可以尽兴玩,我和那位小师父有些话说。”   鹿琼是不会下棋的,那石桌上的残棋就被那个灰衣小和尚收走,鹿琼欢声应了,谢子介终于转身离开。   梅园逛的久了好像也就那样,鹿琼看遍了之后,准备去石桌这边稍微歇一会儿,可是这梅花清幽,让她不禁眼皮沉沉,不知不觉居然睡了过去。   *   谢子介跟着那灰衣小和尚一路往前走,一个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老僧人已经在等他。   对小和尚说要出去游山访友的人,如今却已经回来,谢子介也不惊讶,对他依然微微躬身:“我上次问的,您能告诉我答案了么?”   老和尚没有回答谢子介上回问的问题,转而道:“后院里的是你娘子。”   “马上就不是了,”谢子介淡淡回答。   “娶妻生子,考取功名,以你的学识至少也能做一通判,甚至还可能封侯拜相,”老师父劝道:“如此前景,谢施主不心动?”   “是很好的,”谢子介回答,眼中并无波澜。   ……只是那不属于谢十三郎。   老师父也没有继续劝,转而回答了他的问题:“不错,这一任乡贡的主考官姓胡,你又压中了。”   谢子介不惊不喜,只是轻轻点头。   “胡大人素有清名,才学出众,师从大儒,”老和尚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子介:“谢书生准能入他的眼,可是你确定他真的没有见过谢十三郎?”   “没见过我,有一种办法;若见过我,有另一种办法,”谢子介依然很平静。   “下一次再来,你就不会再是谢子介了吧?”老和尚最后问。   谢子介一笑转身,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在他脚踏出禅室的那一瞬间,他听见老和尚悠悠开口。   “这是第一回 ,你和我聊了这么久,没有提到谢家两个字。”   那一瞬间谢子介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如遭雷击。   带着满腹的心事,谢子介向后山走去,后山无疑是好看的,当初他就是靠着两株梅花,求到了这位老禅师的帮助。   这世上心思狡诈的人太多了,谢子介习惯了和他们周旋,互相打着机锋,谁也不肯多透露半句,然而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念鹿琼刚刚手心落下的梅花。   刚刚随手折的梅花枝,自然不算好看,他手指微动,一极细的小刀便从衣袖里滑了出来,折了梅枝,两三下就做好了钗子,算不上多么华丽,但形状也很自然漂亮。   鹿琼应该会喜欢的,谢子介想   他心情不错,拿着钗子继续往梅园深处走去,梅林安静,他心里一突,加快了脚步。   他看到了睡熟的鹿琼。   谢子介第一反应是要赶紧叫鹿琼起来,可是等他又走近了两步,不知道为何却不想动弹。   他突然明白了老和尚说的那句话不错,这一刻,他居然想要一份长长久久。   鹿琼睡的很安稳,露出来了小半个光洁的额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有吻上那片额角的冲动,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手持梅枝,静静的看着鹿琼。   若他还是谢十三郎,他自可以上门提亲,无忧无虑的和心上人过上一辈子,可是现在的他却又有什么资格乞求这一切呢?   他推醒了鹿琼。   “这里睡会受凉的,走吧,带你去禅室那边,可以小睡一会儿。我和陆妈妈说过了,今天咱们就不回去了。”   鹿琼有些迷糊,就听见谢子介含笑的声音:“大雪之后的月亮也是很漂亮的。带你去看山月。” 第35章 旧梦   下午睡足了, 鹿琼晚上就很精神,不过这也正好,谢子介要晚上带她出去玩的, 要是又困又累,还有什么意思。   小和尚已经在等他们了,他是个脑袋和眼睛一样圆的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 提着灯笼把他们送到了山上。   这儿是个小坡。   冬天的夜晚是有些冷的,但是谢子介很明显来过这里很多次, 他拉着鹿琼进了一间小木屋, 鹿琼发现居然越来越暖和了, 这里居然烧了火炉,桌子上还搁了两个热热的手炉。   窗户是开着的,风虽然凉, 但因为屋里烧火就也还好,坐在窗边,手里抱着炉子,仰头就能看见山上积雪,还有天空被雪擦洗干净后,显得意外明亮的月亮。   月光柔和, 明明雪和月都是清冷的,但看向窗外别有一番疏朗姿态,让人觉得哪怕是久被幽禁之人,也能心胸开阔一些。   “真好看啊,谢秀才,”鹿琼仰着脸,“你们这些读书人见了这种景色都会写诗的, 对不对?”   谢子介很和气的:“也不是,比如我这时候就不会写诗。”   鹿琼一笑:“谢秀才,你又逗我。”   谢子介的确没有说谎,这个时候让他写诗,他是写不出来的,诗能传情,他现在内心所思所想,又怎么能让鹿琼知道呢?   他索性换了话题:“这景是方丈一点点布置出来的,你从窗内能看的一毫一厘,方丈都不会放过。”   “那可真好啊,”鹿琼感叹,“假如能一直住在这种地方,一定会很开心吧。”   开心吗?恐怕不会,谢子介想,偶尔观景,自然是很好的,住久了,景色再疏朗,也是没用的。   阶草寺的两个人,没有一个开心的,方丈是曾经天子身边的红人,最后被冠以妖僧的名义赶出了京,现在恐怕不过也就是勉强度日吧。   小和尚更是,能平静落脚阶草寺,都已经是认命了。   世人多有不甘,聪明人尤甚,阶草寺的一老一少是,谢十三郎也是。   谢子介扯起嘴角笑了笑,温声回答道:“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他肯定是很高兴的。”   看够了月亮,两个人就要回去了,小和尚已经不见了,灯笼被孤零零的摆在屋子的角落,谢子介点燃了火,提着灯笼和鹿琼一起走着,万籁俱寂,他听见鹿琼开口:“谢秀才,你不舍。”   他怎么可能舍呢?谢子介苦笑,鹿琼真的是一直都这样敏锐。   哪怕是计划好的赴死,可求生于人,依然是本能。谢子介足够清醒,不会放纵自己把此当作借口,干脆留在这里,他只是忽然有一丝愧疚。   那一丝他辨不清的心意,是生的本能的蛊惑,还是真的爱?   幸好他听见鹿琼安慰他:“谢秀才,我会过得很好。”   她掰着指头给谢子介算:她有个铺子,有了于大娘这样很好的生意伙伴,还有胡伙计和大张师傅小张师傅,都是憨厚人,她自己怎么都能在府城立足的。   生意蒸蒸日上,还在女坊买了房子。   “还有陆妈妈,”谢子介帮她补充:“和离之后,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照顾陆妈妈。”   鹿琼没太惊讶,谢子介来之前陆妈妈就是一个人过的,那么谢子介现在要走了,离开陆妈妈也很正常,谢子介都道:“我会留下一部分财物作为谢礼,不要拒绝。陆妈妈待我如亲子,这是我该做的。”   他也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之后的铺子怎么办,比如程三丁,比如鹿琼要好好用药,冻疮才能好透,爱读书是好事,但不要挑灯夜读,伤眼睛。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他看见鹿琼眉眼弯弯:“谢秀才,我也有更多的追求,我想开更大的铺子,我也想过得更好,假如你一开始遇到的就是现在的我,你还会帮我吗?”   那自然是不会的,就算欣赏,雪中送炭可以,他并不会做锦上添花之人。   “所以啊,你也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了,”鹿琼说,“我等着听着谢秀才你官拜宰相那一天呢,那我也算是和落魄宰相住过同一屋檐啦。”   “不做宰相,也可以到处去游山玩水,说不定咱们还能再见。”   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导致谢子介需要继续留在府城,可是谢子介却知道,此次一去之后,再次相见可能就是黄泉了。   他头一次感谢鹿琼的误解,于是他回报以沉默。   *   回城之前,小和尚找了一次谢子介。   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对着谢子介一弯腰,行的并不是佛家的礼节。   “十三舅舅,”这孩子说。   谢子介避开了他的礼,回身道:“小殿下近来可好。”   “算不得什么殿下,”小和尚摇摇头,“十三舅舅唤我一声空照即可。”   天子如烈日,他儿子落入佛门,却给自己起了“空照”的名字。   “昨日,是我让师父劝你的,”空照说,“十三舅舅,你真的不要留下来?鹿娘子人很好。”   “正是因为人好,才不能留下来,”谢子介看着这孩子,“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可小殿下,人总不能一直在梦里。”   “谢家也没怪过你和大姐姐,”他笑,“根本不关你们的事,小殿下,你要好好活下去。”   空照嗫嚅了两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母妃被牵扯进巫蛊案后不久,安安分分的谢家就倒了,倒在另一场要案里。   他假死,被母妃托付给师父,之后在这座山整整呆了两年,甚至不敢出木屋一步,机缘巧合之下,和这位十三舅舅认亲。   可现在,他唯一的亲人也要离开了,从此,又是死别。   “十三舅舅,”空照终于落下来眼泪,“我陪你回京城好不好?把我送回去,这么大的功劳,谢家会再起的。”   谢子介弯腰,和这孩子对视:“十一郎,你对得起大姐姐和你师父,就比什么都强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他只是道:“你一路坎坷,心中有不平,是很正常的,但你要答应我,就算做不了好人,也不要做恶人。”   空照道:“像那位鹿娘子一样吗?蒲不改韧,不甘却不失于正道。十三舅舅,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方丈有自己的消息途径,空照知道鹿琼很正常,因此,谢子介只是一笑,默认。   他出了禅房,还是满山的雪,乌发的少女在不远处,手持梅花等他。   *   话说开之后,好像一切又轻松了。不过那次阶草寺之旅实在是太美了,让鹿琼久久难忘。   她很好奇,谢子介到底是怎么想到这样美的游玩之所,谢秀才这人,诗画上风流倜傥,但看月亮看雪,不像他的作风。   谢秀才更爱带着她到处买东西。   直到回去后,她在谢子介的书里面搜到了程三丁送的话本。   谢子介是不拘束鹿琼动他的书桌的,用他的话来说,这没什么你不能看的,没说的半句是鹿琼不能看的根本就不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书桌上。   谢秀才居然还会看话本吗?鹿琼出于好奇,翻开了一页。   她越看越古怪,于是又拿起来了一本,哭笑不得。   书生们绞尽脑汁给主人公们想了几个场景,花前月下,全被谢秀才抄过去了。   不过书生书里是才子佳人,他俩倒好,借这个机会谈妥了和离。   这可真的是……   而这个十五,他们最终也没有看成放灯。石三在十五当天严了宵禁,据说是因为从京城来的一位大人物被刺杀重伤了。   这让石三坚信,白九一定就在府城里面。   一时间府城里风声鹤唳。   在十五的晚上,谢子介拉着鹿琼说了好久,从生意要怎么做,一直到让鹿琼记得好好吃饭,还说了,他已经拜托了程三丁照顾鹿琼,让鹿琼一旦有事,一去寻江家的铺子,二只管去找程三丁。   又说于大娘是个品性贵重的人,但于大人身上的官场油滑气确实很重。鹿琼可以和于大娘交往,但是不必和于大人推心置腹。   他说了很多,最后摸了摸鹿琼的脑袋。   “长高了,”他说,“你也要好好的。”   “谢秀才也要好好的呀,”鹿琼说,无知无觉。   没有办法看灯,谢子介就自己给鹿琼折了一盏灯。两个人在窗花之下点燃了灯里的蜡烛,鹿琼觉得也很漂亮。   遗憾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再一想,河灯放进了河里就消失不见了,但这盏灯是能陪自己好久的。   十五过后他们去了府城衙门和离。   明明去之前非常不舍,但真到了解除婚书的时候,反而很平静。   江家那边已经有有人来接谢子介,他要去外面游学两个月,谢子介是这样说的。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全部留给了陆妈妈,除了他们目前的这套房子依然做为游学书生谢子介的落脚之地。   程三丁帮鹿琼和陆妈妈把东西都搬去了女坊。   收拾到卧室时,鹿琼看到枕边那盏小花灯,她提了提感觉重量不对,小心翼翼的拆开了花灯,鹿琼愣住了。   里面是两个小泥人,正是当时他和谢子介交换的,宝丰县的泥人大叔捏的鹿琼和谢子介。   谢子介都没有带走,而是留了下来。   明明谢子介的离开也就是刚转眼,但再看这些旧物,却仿佛又过了很久,甚至让鹿琼有些不敢继续回忆下去。   她觉得这可能只能当做一场年少的旧梦。 第36章 府城生活   已经是由春转夏之季 , 春衫都有些穿不住,有些人已经提早换了夏衫。   女坊前面的柳树,已经成了朦朦胧胧的一团绿雾, 鹿琼惊觉,自己搬来女坊,转眼间也三个月了。   三个月说长好像也不长,说短却也的确不短, 她在鹿家待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觉得哪一年特别难忘, 可是离开谢秀才的这三个月, 每一天好像都不一样。   一开始她经常会梦到谢子介, 年轻的谢秀才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们提着花灯一起走在十五的河边。   绕着弯弯曲曲的河水,他们谈了很多, 梦里的一切对于梦中人都是真实的,哪怕等鹿琼醒来,她会想起那条弯弯的河其实在诩山。   或者还会梦到在宝丰县的日子,书桌的两头一头是鹿琼,另一头则是谢秀才。   鹿琼听到笔尖蘸了墨汁的声音,她抬头, 偷偷的去看谢秀才那手秀气的字。   那时候的鹿琼,满心都是羡慕,她不知道谢子介是练了多久,才能写的那么好看,她崇拜他,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写出那样有风骨的字。   而梦里的鹿琼却不会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谢秀才的字很好看, 谢秀才的手也很好看。   等她再抬头,就会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醒来的时候会有那么很短暂的瞬间,她会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变,陆妈妈去找门口的大娘们聊天了,说不打扰这小两口。   美梦总是令人贪恋的,现实里的鹿琼牢牢记住了权宜之计,可美梦里的鹿琼却是那样坦然的欢喜。   然后鹿琼就会彻底醒来。   日子这样一日一日的过下去,现在她已经越来越少的梦见谢秀才了,一开始还需要她自己忧心,后来谢子介三个字,都不会再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这让鹿琼有很轻微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鹿琼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在少女们遥想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年纪,她也想过,但那只是一种生存的本能,而不是心动。   无关爱情,只是为了逃离鹿家活下去。   她依然感激谢秀才,感激他带她走出了那个火坑,感激谢秀才教她读书识字,让鹿琼能在府城立足,这样的恩情若谢子介有需要,鹿琼是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要还的。   但有一件事鹿琼是知道的。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和谢秀才有可能再次结发做夫妻。   于是近乎直觉的,在越来越少梦到谢秀才后,鹿琼松了口气。   鹿琼人生第一次心动,就这样在她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烟消云散了。   *   鹿家铺子门前已经有不少人了,兰大娘也在里面。   今天,是鹿家铺子上新书的时候。   于大娘早早就把新一册给做了出来,大张师傅小张师傅忙活到了现在,其实当初的十几本书有两三本其实已经做完了。不过,这三个月里借着程三丁他家话本铺子的人脉,鹿琼也从南边找到了新的蒙书,加上兰大娘从兰家带回来的那些,足够再做很久了。   除此以外,程三丁那边也和鹿琼商量,想跟着鹿琼做一些和蒙书相关的生意。   “鹿娘子,”程三丁苦着脸叹气,“说来也奇怪,明明这话本才是大家消遣的玩意,怎么还没有你的蒙书卖的好呢。”   可是,鹿琼已经卖了蒙书,就不再适合卖话本了,程三丁咬咬牙,决定自己改行。   也可能比起才子佳人,大家更喜欢《三字经》那些“人之初,性本善”吧,程三丁苦中作乐的想。   鹿琼建议他可以试试那天小张师傅说的泥人。   “那时候手里是实在没有本钱,又怕被别人误会了,所以才没有做泥人,”鹿琼解释,“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蒙书的生意已经很稳定,而且又不是我的铺子,所以也不算偏了方向,你可以试试做这个。”   程三丁觉得可行,但鹿琼没有让他直接去做,而是建议他先去查一查,比如程书然和他的同窗们到底都爱什么样的泥人。   “一定要是泥人吗,”程三丁的娘子插嘴,“我倒是觉得,书然还是更爱他那只布老虎。”   是呀,也不一定必须得是泥人,毕竟为了照顾孩子,于大娘画的画里很多都是动物的。   程三丁这阵子都在忙这个,他现在越来越佩服鹿琼了,因此他看程书然又不想读书,干脆把程书然派过来帮忙。   说是帮忙,程三丁是想让程书然学学,鹿娘子是怎么做生意的。   程书然已经过了读蒙书的年纪,夫子想让他更往上背一些,以及做一些题,这可就难倒程书然了,他可是特意问过鹿娘子的,鹿娘子他们家的铺子,不会出经义的蒙书版本。   “经义又不算蒙书,”鹿娘子这样告诉程书然。   于是识了字以后,程书然又一次的厌学了。   门终于开了,几个大娘赶忙冲进去,胡伙计和程书然都在,鹿琼自然也在,一摞摞的书被他们包起来,分别递在了这些大娘手里。   都是老顾客了,蒙书生意其实是长远的,主要就是府城几个有点小钱的民坊,真正没钱的人家,也不会买这个。   大娘们这样着急,主要还是孩子们在催。   比如兰大娘,她买了书,兰小郎跟在她身边接过了书眉开眼笑,他也过了开蒙的年纪,现在纯粹就是想看些图画而已,说起来,这些书卖的自然是要比版画贵的,但若是算上了页数,这些蒙书其实要比版画还便宜。   以前,不少买版画的人家,如今更愿意买几本这样的蒙书,把下面的图剪了粘起来。   这些图是漂亮的,而且花样更多,在鹿琼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蒙书已经抢了版画的生意,还是长长久久的那种抢。   一片哄抢过后,新书卖得很快,鹿琼捶了捶肩膀,一抬眼就看见了堆着笑的兰大娘。   她买了书,居然还没走。   “兰大娘,”鹿琼和她问候,又问她,“您的书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不是,”兰大娘连忙摆手,“鹿娘子啊,上回我给你说的那个小书生,你觉得怎么样呀?”   是了,鹿琼这才想起来,前阵子兰大娘说要给她说媒,其实鹿琼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不好拒绝而已。   倒不如先含糊下,过阵子再说不合适。   鹿琼和兰大娘的关系是不错的,别的不说,就凭兰大娘招呼了他们民坊那么一大群大娘大爷来买鹿琼家的书,鹿掌柜就没法不喜欢兰大娘。   这书生,借着给家中子侄买书的名义,在铺子里和鹿琼见了一面,然后鹿琼这才发现,秀才和秀才之间,也是天壤之别。   兰大娘给鹿琼介绍的这个书生,已经算是府城里的佳婿,弱冠之龄的秀才,前途大好,此外家中没有半个红颜,自己也勤奋,为人和气,也不轻视商户工户。   但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们简单聊了几句,鹿琼无奈发现,自己说的一些典故,这个秀才居然听不懂   此外,和俊美清冷的谢秀才比起来,这书生也长得不够好看了。   “大娘,”鹿琼换上了无可奈何的语气,“您呀,就别催我了,我现在,就想好好管着我这铺子。”   这就是婉拒了,兰大娘也再劝,笑呵呵的问起来了别的:“你们说的那个泥人,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见到呀。”   “快了,快了。”抢答的是小张师傅,他简直要烦死了,每天都有人来问这种话。   终于送走了兰大娘,数着白花花的银子,鹿琼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了谢子介。   她想,假如是自己现在在遇到谢秀才那就好了,现在是鹿琼可以养得起谢子介了。   她很快又笑了起来,谢秀才那样的人,家财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哪用得着她来养呢。   除此以外,鹿琼这些天关注的,还有一个,就是白九的事儿。   门前的通缉令换了一张又一张,那位在府城外被刺杀的,从京城过来的大人物,伤也养了很久了。   鹿琼不太清楚那些,只是每次有白九的消息,她心里总是会轻轻的揪一下。   白九又去杀人了;白九肯定是来刺杀那位京城来的大人物的;白九今天做了这,白九今天做了那,有些是真白九,有些则是假白九,鹿琼越听心里越疲惫。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这些,她只是希望,紧跟着白九的谢秀才,一定要不出事。   以前遇到这种事儿,鹿琼都会和谢子介聊一聊都好,等听谢子介分析完,鹿琼也就不害怕了。   现在她依然害怕,主要还是担惊受怕,不过也没什么,鹿琼觉得迟早有一天,她会习惯这样的生活的。   毕竟她再也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谢子介三个字,他们的人生回到了各自的轨迹上。   等到傍晚关了门就要回女坊,女坊的院子,和鹿琼的铺子其实是非常近的。   女坊的大娘们也都非常热情,鹿琼也就是最近才知道,其实,程三丁出手的那套房子,还真的只能鹿琼来接。   女坊里面,几乎都是女户,家主是男人的,是没有办法在女坊买房子的。   就连程三丁那套院子,说是程三丁他娘留下来的,其实还是挂在程三丁娘子那里。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过下去,真正活下来的日子好像也就应该是这样,石通判依然没有抓住白九,这已经很好,鹿琼想。   和大娘们打了招呼,鹿琼走进了院子里,陆妈妈已经在等她了,老太太不懂那些,知道了他们和离的事儿,哭得天崩地裂,鹿琼花了好久,才算是劝住了老太太。   直到现在鹿琼都不明白,谢子介到底对老太太说过什么,怎么能让老太太伤心成那样。   吃了饭,又聊了今天的府城,鹿琼就要去温书了,两个小小的泥人,被她珍惜的放在了书桌上。   她现在还记得谢子介长什么样子,可再过五年,十年,恐怕她的记忆里就只能剩下一张模糊的脸和俊美两个字,鹿琼有时候就想,到时候是不是还要靠这个小泥人,来回忆谢秀才到底长什么样呢?   可这小泥人,其实是没有谢秀才好看的,她自己都不懂为什么,忽然被逗乐了。   可就是这样距离宵禁也快了的晚上,阶草寺那边派人送了信。   空照他们要鹿琼过去一趟。 第37章 空照,长远之计   鹿琼自己也觉得, 能和阶草寺的一老一少成为朋友,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谢子介刚刚离开府城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忙碌在搬家, 料理铺子上,等这些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以后,在某天清晨,有人突兀的叩响了她家的门。   这个时间城门也不过刚刚打开, 路上是没什么行人的,女坊也很安静, 因此鹿琼一下子就醒了。   府城的治安就很好, 女坊的治安是更好的, 鹿琼倒不怕是盗贼,她怕吵到其余邻里,忙推开门, 看见了一个小个子。   因为小和尚戴着帷帽,鹿琼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来,直到小和尚开口,听到了声音,鹿琼才知道了他是谁。   小和尚自称为空照,他念了一声佛号, 说自己师父想请鹿琼到阶草寺一叙。   鹿琼一开始还以为是和谢子介有关,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阶草寺以后,老和尚居然抱出来了两坛梅花酒,说这是后山梅园的梅花酿成的,阶草寺就这两个人,小和尚还年纪不大, 喝不了太多酒,无论如何也喝不完,倒不如送给鹿琼。   老和尚实在是太过热情,鹿琼推辞不过,更何况老和尚向她提出来了另一个要求,他说空照这孩子,一直在山上住着,对人情世故其实并不是很懂,假如鹿琼有空的话,他希望鹿琼能给空照小和尚讲一些山下的事情。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鹿琼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除此以外,鹿琼也说,如果空照愿意的话,可以去她的铺子里玩。   空照明显是很愿意的,但老和尚想了想,却推辞了:“他是佛门中人,太早沾染了红尘之气不是很好。”   要鹿琼自己来说,这样大的孩子就已经定了要出家,且这孩子并不是一心钻研佛理的样子,也不能算很好,可是她并不了解阶草寺的情况,所以也没有贸然说什么。   空照小和尚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说要带鹿琼去阶草寺里面逛逛,他们上了后山那个小木屋,空照小和尚说这里曾经是他的住所,又很坦然的解释,那一日谢子介正是向他借了这间屋子。   这孩子话语很亲昵的,但是却非常懂得分寸,他并没有问鹿琼和谢子介的事儿,只是说:“师父能请你喝酒,我是阶草寺的半个主人,也要送你点东西。”   于是鹿琼得到了一块很小的石头。   “是我从老家里带出来的,”空照蛮不在乎的说:“看起来还挺好看,就一直留了下来。”   然后空照说要请鹿琼帮他一个小忙。   鹿琼仔细看过了,不是玉石玛瑙之类的名贵之物,就是块漂亮的鹅卵石,面对空照的眼神,想到之后相处的日子还很多不,便没有拒绝孩子的好意   她问空照:“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空照说他想问一些有关谢子介的事。   鹿琼拒绝了。   鹿琼没有用各种的话来哄空照,而是很坦然的说出来了真实原因:“我并不知道你们都是谁,谢秀才帮过我很多,我不能轻易把他的事泄露给别人。”   空照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愕然了半晌才回答:“谢……子介是我的舅舅。”   舅舅?   这的确是一个让鹿琼意外的回答。   空照说道:“我的母亲也姓谢,算了,唉!我也没什么能证明的。”   虽然这孩子示了弱,但鹿琼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而换了个话题:“既然你母家也在江南,那应该也是爱吃江南菜的吧,若是愿意,下回我让家里的老太太给你做一些可好?”   “她也是江南人,”鹿琼这样说。   空照的眼睛亮了起来,一个劲的点头:“要荤菜,我要吃肉!师父不禁我吃肉的。”   回去后,鹿琼和陆妈妈说了,陆妈妈也很欢喜。   她说谢家的外嫁女是很多的,谢子介有个外甥在也很正常,虽然还不知道是哪位小娘子的孩子,陆妈妈还是很尽心的做了江南的菜。   只是她俩都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做谢家的独门菜方,只是做了些正店脚店都会的菜样。   鹿琼总觉得阶草寺这一老一少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秘密,可是她从来没有问过只是时不时的往山上送一些新出的蒙书和陆妈妈的肉菜   或者空照有什么想买的,只要不是太奇怪的要求,鹿琼都能替他找来。   毕竟如果小和尚真的是谢秀才的外甥的话,谢秀才帮了她那么多,鹿琼帮一帮空照也是应该的。   老和尚和空照投桃报李,也送了鹿琼不少东西,有佛经,也有一些古籍珍本,这些没有办法拿出去卖或者刻印,但鹿琼可以自己看。   时间久了她也能看得出来,这一老一少都好对自己是绝对没有恶意的   在这样的夜晚,正常情况下这俩人绝对不会打扰自己,鹿琼知道。   是不是阶草寺发生了什么事?告诉了一声陆妈妈,她毫不犹豫的先去程三丁家借了骡子,然后出了城。   山从远处看,没有火光,也没有很多人,这让鹿琼松了口气,远远的就看见了空照小和尚,他明显在等鹿琼。   “鹿娘子,”小和尚急道:“今晚你就在寺里住下吧,师父说有些话要给你讲。”   鹿琼心里一突,幸好自己今日嘱咐了陆妈妈可能不回来,于是就跟着小和尚,一路往山上去了。   幸好,寺里面看起来没什么事儿,老和尚的确在等鹿琼了,空照点点头,说自己要回山上的木屋了,老和尚则请鹿琼进了大殿,肃容拜道:“我想拜托鹿娘子一件事儿。”   鹿琼不敢受这个礼,忙侧身避开了,她没直接应下来,而先问道:“老师父要拜托我什么?”   老和尚道:“若真有事,烦请鹿娘子,能否照顾一下空照。”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这样说出口:“空照家里,最近出了些事,本来他就是个不受宠的孩子,跟了我,避开俗世是件好事,但现在我自己反而有些麻烦,若因为我耽误了他,那我心里是非常过意不去的。”   他又多解释了一句:“是空照的母亲,把他交给我的。”   鹿琼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问道:“空照的娘亲,在谢家排行什么?”   老和尚坦然,立即回答道:“空照的母亲族中排行是大娘子,你要是仔细看,空照和谢子介的眉眼是有些相似的。”   鹿琼很突兀的问了句:“空照家是不是和谢秀才关系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老和尚甚至要以为鹿琼其实知道了什么,他心中一沉。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鹿琼可能只是认为,若不是如此,那么其实谢子介带走空照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老和尚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鹿娘子你要是这样认为,也没有问题。”   “好,”鹿琼简单道。   谢子介若是真厌恶空照这个外甥,那么当初就不会带鹿琼来阶草寺看月亮了,谢秀才应该就是没办法带走空照。   鹿琼觉得自己照顾空照还是没有问题的。   老和尚明显松了口气,接下来他问鹿琼:“鹿娘子以后想做什么呢?”   鹿琼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现在拥有一家铺子,邻里也挺友善,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很好了。   老和尚摇头道:“鹿娘子,你的铺子没那么稳当。”   老和尚说的头头是道:“如今天子只有二子,二皇子刻薄寡恩,七皇子好大喜功,此外,这二人自幼学了儒家之道,对商户深恶痛绝,若他二人任意一人上位,都会下令不再允许商户考科举,等到那时候,鹿娘子你的生意恐怕也就要不太好了。”   鹿琼的蒙书,主要卖的就是有点小钱的小生意人。   从汴京城的大人物分析自己的生意,这是鹿琼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忍不住请教:“那么这二位皇子,都多大了?”   老和尚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官家今年四十有七,二皇子二十有七,七皇子今年不过十八岁。”   四十有七,这是随时会驾崩的年纪。   “宫中本来还有其他皇子,只是都没有留住,”老和尚道,他又想起来什么,哼笑了一声,“以后恐怕也留不住。”   这就涉及天家阴私了,他不想多说,而鹿琼更是一点也不想多问。   太大了,这个视角太大了,官家对于鹿琼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其实跟不存在也是差不多的,通判、县令这些才是鹿琼他们更有实感的人。   那老和尚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鹿琼抬眼看着老和尚,而老和尚只是说:“还请鹿娘子多想想。”   转头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近日鹿娘子还是莫要乱跑了,今日之后阶草寺也不要再来,真有事,空照自会去叩鹿娘子家的门。”   老和尚沉沉道:“府城的天也要乱。”   第二天一早,鹿琼直接去了铺子,就连胡伙计都能看出来,掌柜心情不是很好,考虑到自己最近吃得饱穿得暖,甚至鹿娘子还和他商量,如果他愿意随时能把身契还给他。   不过胡伙计没答应,他现在是奴籍,对方还不会动他,但若他恢复了自由身,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坑,倒不如先跟着鹿娘子干,等过些年再说,好歹他比对方小了二三十岁,难道还熬不死那个老不死吗?   因此为了能自己更好的熬死老不死,胡伙计很关切地问:“掌柜的,可是有什么事儿?”   鹿琼知道,昨晚说的是不能外传的,因此只含糊的说了句:“在想铺子里的生意,昨天没睡太好。”   胡伙计他们看来,鹿琼对铺子已经很上心了,因此便也劝她不要想那么多,胡伙计哈哈笑:“掌柜的,咱们这铺子生意这么好,以后至少还能再干二三十年呢!”   他们越乐观,鹿琼心里越沉。   不过还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上位的皇子们并没有让鹿琼思考太久,当天晚上另一件事完全占据了鹿琼的心神。   她家的门被叩响了,鹿琼一个许久没听过,但仍然记得住的声音在急切的低声叫她:“鹿嫂嫂,鹿嫂嫂!你快开门!”   居然是江六。 第38章 白九,失忆   江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鹿琼愣住了, 她想到东七巷子,第一反应是江六惹了事,所以以才逃到这里。   但无论如何, 只要的确是江六,她就得开门呀,毕竟江六也帮过她。   鹿琼偷偷的从门缝里确认了这就是江六,虽然不知道江六身后那个黑漆漆的是什么, 但是鹿琼还是让江六进来。   而江六也没跟她客气,直接费力把那一个大包裹给拖了进去, 鹿琼这才发现, 那居然是用黑布包裹的一个人   不但是人, 还是充满血腥味的一个人。   “鹿嫂嫂,”江六很着急地说,“我得马上离开这里了, 他就交给你了。”   江六又将怀里另一个小包裹给了鹿琼:“这是江家的信物,等府城平静了,嫂嫂自可去江家的铺子里,他们看到了就会给你百两黄金的,算是嫂嫂照顾这人的报酬。”   那是一块牌子,鹿琼看不出来是什么质地, 而除了信物,里面还有几个小瓷瓶。   “这是金疮药,还有别的药粉,嫂嫂只管给他用就好了,血腥味儿不用怕,我自然会处理干净,祝嫂嫂一切都好!”   江六说完, 毫不迟疑就出去了,临走前又想到了什么,非常郑重说道:“嫂嫂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是谁,此外,也别说今晚见过我。”   江六来去如风,转眼间就消失了,鹿琼没有办法,只好把那块黑布打开。   当看到里面的人的时候,她整个人心都在抖。   是谢秀才——她曾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见的人。   还是那张漂亮俊美的脸,只是头上并没有带冠,而是头发简单束了起来,此外身上穿的也不是书生的宽袍大袖,而是一身适合挥剑的窄袖胡服。   但他没有剑,并且这身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露出来伤痕,他双眼紧闭面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鹿琼看了看被血浸透的衣裳,咬咬牙把谢子介翻了过来。   果不其然,谢子介背上有很大的一道伤口,从样子来看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勾到了,只不过被人简单处理过,钩子已经除掉,只留下了伤口。   估计是江六做的。   陆妈妈此时也被惊醒,她连忙出来,看到了这样的谢子介,整个人几欲晕厥,两个人合力把谢子介抬进了卧房,鹿琼毫不迟疑道:“陆妈妈你先照顾下谢秀才,我去把院子处理一下。”   江六可以把外面处理干净,但院子里就只能鹿琼自己来了。   这一夜陆妈妈和鹿琼都没有睡着,幸好她们院子里是有井的,有井就能打水,而且种有菜,比较方便遮掩痕迹,忙活了半夜,两个人终于把痕迹都清除干净了。   谢子介依然没醒,鹿把他的衣服扯下来,全部用水洗透了拧干,用匣子装着埋进了土里面。   幸好谢子介什么都没带走,鹿琼也没想好怎么处理谢子介留下来的衣物,她从箱子里拿出来,刚好给现在的谢子介穿。   陆妈妈把谢子介扶到椅子上,给他包扎好伤口,之后她和鹿琼一起把谢子介扶到鹿琼卧房的床上——鹿琼没有太多被褥,如果不处理好伤口就把谢子介移过去,带着大量血迹的被褥可不好处理。   她没有贸然去江家铺子取黄金,一来谢子介照顾她那么久,她照顾谢子介还不需要别人付钱,二来也是现在不管去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鹿琼只当作无事发生,去了自家铺子。   而到了这天下午,鹿琼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商市铺子都不让开门了,两个衙役驱赶着他们回了女坊。   幸好女坊里面人还都在,几个大娘正凑在一起说话,见了鹿琼拉着她坐下来:“鹿娘子呀,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鹿琼自然说:“我不知道,只知道铺子不让开门了。”   一个娘子道:“我也是才知道,咱们的通判大人被刺杀了,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他那哥哥——可还是个侯爷呢,今天就要赶来府城了。”   鹿琼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娘可知道是被谁刺杀了?”   那个大娘浑不在意回答:“还能有谁?肯定是白九呗!通判抓了这么久的白九,白九肯定也急,唉!这些匪首啊什么的我也都不,懂就是觉得这半年天天听这个名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果然她提心吊胆了那么久“白九”,谢秀才还是被牵扯了进来。   鹿琼勉强笑了笑,附和了两句,便说急着回家。   几个大娘便挥挥手让她回去,还不忘说:“今日怎么不见陆大娘子呢,叫她出来,我们一起去打叶子牌呀!”   陆大娘子就是说的陆妈妈,因为这家人一个陆一个鹿,实在不好区分。   鹿琼笑道:“我会告诉她的。”   回去后,她告诉陆妈妈,不想让周围人生疑,陆妈妈不妨再出去和她们打打牌。   陆妈妈点点头,但很忧愁地说:“衙役们可能会来查人,咱们得给少爷找个更好的去处。”   这种感觉是很复杂的,长久以来,都是谢子介照顾鹿琼。   谢秀才无所不能,谢秀才神秘莫测,但是此时此刻昏迷过去的谢子介,却仿佛是任人宰割。   他只能依靠鹿琼。   鹿琼想到了阶草寺,那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只是大师父说了让她近日不要外出。   不对,鹿琼突然明白了,大师父若不是知道些什么,又怎么会这样和鹿琼说呢?   那就更不能去了,大师父很明显也自身难保。   鹿琼沉思了一会儿,无奈道:“先把谢秀才放我屋里吧,暂时也没什么办法。”   如果真的查到了女坊,她就只能带着谢秀才想办法出城了。   她得保护好谢秀才。   只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鹿琼暂时不用担心衙役来查人了,因为府城的诸位大人很是高兴迎接石侯爷,举办了好几场宴会,而那位侯爷似乎暂时也没有为弟弟报仇的意思,反而在宴会中流连忘返。   这是全城人都知道的,因为石三郎严了那么久的宵禁,最近因为石侯爷要看府城夜景,还要与民同乐,居然放松了。   虽然这样,鹿琼依然很谨慎,她和陆妈妈都做着和平日差不多的活,再偷出时间去照顾谢子介。   谢子介是一个非常安分的病人,既不发热也无其他的反应,每日就是昏睡着,鹿琼把江六给的药膏给他涂了,这几日身上的伤口就不再渗血,开始结痂。   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谢秀才虽然说是书生,但身上其实很多伤,不像是普通书生,她在内心苦笑,谢秀才和白九的关系,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深。   不过鹿琼居然还有个意外之喜,她在自己卧房的下面发现了地洞,虽然小,但是也足够绰绰有余的藏下两个人。   这地方非常隐蔽,要不然也不会鹿琼这么多天都没发现了。   这估计是谢子介给鹿琼和陆妈妈弄的,但对于现在的鹿琼来说,更大的好处是,若真的衙役来查人,那么她可以把谢子介先放进去。   保护好谢秀才,鹿琼想,等谢秀才醒来,一切都会好了。   石侯爷终于想起来查人了,不过或许是认为这种江湖人士是要藏到三教九流中去的,女坊并不是很符合他们的要求,衙役也查得很不上心,鹿琼就这样轻松躲了过去。   这让鹿琼稍微放下一点心,但想到谢子介已经昏迷快五天了却依然没有醒来,这些天只能靠鹿琼和谢妈妈给他灌些米汤,鹿琼心又沉重了。   谢子介两颊越来越消瘦,若他依然不醒,接下来还能不能醒来,鹿琼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她也没办法找郎中的。   鹿琼夜里睡得都不好,这阵子她和陆妈妈轮流守夜,不能让两个人都睡着,就在此时鹿琼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谢子介有时候会一个人深夜独自看月亮。   可能并不是因为月亮有多美,而是满腹心事睡不好觉的时候,夜里除了天上的月亮,也没什么好看的。   而这天,就在鹿琼看月亮的时候,她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哼。   鹿琼欣喜若狂。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转机   但是整整一个白日,谢子介依然昏睡,鹿琼都要觉得自己是错觉了,只好继续做自己的事。   晚上鹿琼正在练字——练字是个清心凝神的好办法,这时候,她听见了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里是哪?”   鹿琼第一反应是谢子介的眼睛出了问题,可是那个声音又继续问道:“你又是谁?”   鹿琼如遭雷击。   她转身和面前的谢子介对视。   “谢秀才,”她声音在发抖,“这里是女坊呀。”   谢秀才眯了眯眼睛,又冷笑了一声:“我不是什么谢秀才,我姓白。”   难道说,这世上还真的有和谢秀才长得一模一样之人?亦或者是谢秀才的什么表兄弟?   鹿琼正这样想着,忽然白这个姓在她舌尖滚了滚,让鹿琼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开的口:“你和白九什么关系?”   这样的谢子介很坦荡点头道:“是,我是白九。”   他对这个名字,是一点也不谨慎的,好像并没有认识到白九的意思——江南赫赫有名的匪首,朝廷的眼中钉。   鹿琼突然发现,面前的人明明还是同一张脸,但是没有了谢秀才那样庄重的气场压制,这个长相其实是漂亮到凌厉的。   那是一种张狂的美,美得毫不收敛,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此时又黑又亮,眼中有寒芒闪过,和毫无攻击力的谢子介不同,面前的白九甚至称得上满身戾气。   谢秀才偶尔也会露出来一点少年气,但那只是点缀,是一种亲昵,他虽然城府深沉,面上全就是个温柔书生。   白九完全不一样。   也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匪首又怎么会是书生呢?鹿琼忍不住哂笑。   这时候,她其实已经把谢子介和白九当做两个人了,长相可能相似,但气质绝不会这样大变。   既然不是谢子介,鹿琼便打算好好质问一下这位白九,谢秀才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就请他离开。   而白九在脾性上和谢子介果然也很不一样,他虽然虚弱了这么多天,但此时一不套鹿琼的话,二不修养精力静侯时机,反而踉跄起身,走到了鹿琼面前。   白九皱着眉毛,应该是想说什么,但很快,他的目光被鹿琼桌子上的字吸引了。   他似乎伸手想去拿腰间的剑,一伸手却摸了个空,于是他便寒着脸质问鹿琼:“你从哪得到的我的字?”   鹿琼今天练的不是那本《诗经》,而是一开始的那份墨帖,《诗经》太精致,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是不舍得拿出来的。   她临的哪是白九的字呀,她临的是谢秀才说过一位已死的朋友的字。   不对!鹿琼脑中忽然串起来了什么。   两份字,一份是她一开始拿到的,第二份是她用了一段时间后,谢秀才说他找到的。   但是白九没有死,那位朋友在谢秀才口中却是死去多时的。   他们中肯定是有人说谎的。   她突然想起来,谢秀才既然什么都没有带走,那么他给自己讲书的时候批注的文字也是没有带走的。   鹿琼忙从书桌上翻出来了一本书,将其摊开凑到了白九的面前,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态问道:“那你可认识这个字?”   白九沉吟了一会,他眼神让鹿琼看不懂,但他的确回答了鹿琼:“你拿我的字问我吗?”他比划了一下,很意外似的。   “别人可没见我这样写过。”   白九这时候其实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在黄泉了,不然怎么自己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字迹被这小娘子拿着?   不,这手字是比他自己写更成熟的,白九虽然已经打算改了字迹,但这可是个水磨功夫,以白九当前的情况,是没有时间好好练字的。   但他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字都认不出来,就算成熟的一些,可在他预想里的字就是这样,而且间架结构也一致。   再说这批注也是自己的语气,就是也太温柔了,简直都能掐出水了,说得也细致得让白九有些烦躁。   心高气傲的谢十三郎,何曾做过这样的事?   只有在什么都可能发生的黄泉才会这样。   那个小娘子只是很严肃的问他:“那你如今多大?”   既然已经死去,那就没什么不能回答,虽然遗憾自己的报仇大计还没开始就已经夭折,但看着这小娘子急切的样子,白九还是直觉地先回答了问题:“我今年刚过十六岁。”   白九正要再继续问鹿琼下去,就看见这个小娘子脸色大变,近乎苍白,她严厉的说道:“你不叫白九!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九心里一惊,就算是在黄泉,白九也又一次想去握剑了。 第39章 那你和我什么关系   鹿琼此时的心简直是颤栗的, 她的确想过谢秀才和白九的关系不一般,她甚至想了谢秀才可能在白九那里有特殊的地位,牵扯很深, 或者谢子介给白九提供过很多帮助。   但是谢秀才居然是匪首白九?   怎么可能呢?   鹿琼是知道自己其实想听到什么回答,无疑她是不希望谢子介是匪首的,她还记得谢子介自己都说过白九是必须死。   白九可以死,谢子介不行。   她暗暗祈祷自己可以听见面前的白九说:其实这只是他胡说的, 他名字叫谢子介。   而对于白九来说,他的名字哪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从小别人称呼他, 要不就是谢家子, 要不就是十三郎、十三弟什么的, 但无论哪种,他的大名反而叫的人不多,而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有实感, 其实还是在逃出沥江府三个月后。   那一天他跟着车队踉踉跄跄地出了城——他自己会一些剑术,又年轻身强力壮,还精通术学和临阳路这边的舆图,所以找到了商队,成了护卫,跟着商队一同北上。   这天他已经走到第二座城, 他听见有人谈起了自己的名字,和九哥、十一哥还有祖父,爹娘他们一起,那些茶客漠然的说起来了各自的死状。   用自己送的钗子自尽的母亲,长跪在祖宗牌位前被火烧焦的祖父,伏在桌前却再也醒不来的父亲,还有其他人……   他手紧紧握住剑柄, 只有剑能给他一点支撑了,熟悉的名字变得那么陌生,和他一直不敢想的亲故模样联系在一起,让白九差点绷不住神色。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焦黑的分不出来的尸体堆联系起来。   白九已经做了几个月的白九,以至于他居然一时间没意识到那是“自己”,他终于冷静了下来,那一天的白九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以后,可能还要做很久的白九。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若无其事的跟着商队走,直到富商觉得事态不妙,弃去了大部分的行李,给了他一些钱和食物,就带着家丁换了条路北上,白九成了一个人。   白九再醒来,就见到了面前这少女。   “我就叫白九,”他漠然道。   那少女抿抿唇:“我是鹿琼,你是不是叫谢子介?”   谢子介?白九愣了一下,他当然不叫这个名字,但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是如果他继续北上,那么将会使用的名字。   “我不是,”他依然很警惕的说。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僵局。   鹿琼揉揉额角,最后叹了口气:“罢了,你脑子坏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今年十七岁——既然你十六岁,你伤彻底养好之前,你就先叫我声姐姐吧。”   受了那么重的伤,只是脑子坏掉了,鹿琼苦中作乐地想,其实也还好,至少谢子介还活着。   虽然这样说有点占谢秀才的便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十六岁的谢子介看起来就不如十八岁或者十九岁时候可靠,如今满城风雨,在他脑子好之前,鹿琼得护住他。   老家表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   可是白九并不领情,他冷哼了一声,反问:“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得来我的字的!”   “有人送的,”鹿琼平淡道。   虽然她知道谢秀才只是脑子坏了,虽然白九和谢子介是同一张脸,但要她把面前的张牙舞爪的白九和那个温柔的谢书生当做一个人,鹿琼感情上是做不到的。   特别是她和谢子介的关系,怎么说都不太对,因此她能做的,也就是冷淡而客气的回答而已。   这少年警惕心太重,此时还重重地强调:“不准说谎!”   他不说这句还好,可配上他现在的样子,鹿琼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有认定自己会被欺骗,才会这样说。   不,准确一点,鹿琼判断,十六岁的谢子介目前在害怕。   和她相遇的十八岁的谢子介,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因为不需要,谢子介自有一万种办法让对方说实话,就算是假话也没关系,他也能得到他需要的信息。   他很强大,也很自信,所以气定神闲。   十六岁的白九虚张声势,是因为他色厉内荏。   只是这个场景让鹿琼莫名其妙的感到了熟悉:害怕而无助的一方以及占据了完全主动优势的另一方。   鹿琼沉默了。   鹿琼的沉默明显让白九更加不安,他现在身上没有剑,自己也很虚弱,而这么久依然没有书中说的什么孟婆之类的过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还活着。   活着,就要为接下来打算。   可是他成为白九其实也就几个月,而且刚刚离了商队,他甚至还没有独自生活过。   然后他听见那个鹿琼很坦诚的声音:“这个字帖,是你送的,两年后的你。”   白九当然不信,他冲到桌子前面,鹿琼给他让了点位,只是强调:“不准损坏东西。”   十六岁的白九看起来就冲动,要是弄坏了谢秀才送她的书或者别的,鹿琼真的会气坏的。   幸好,白九听得懂话,没有冒失拿什么,而是先去看了那些书,他对着那些批注,脸越来越沉,是一种让鹿琼觉得莫名的神情。   他明显是有很多疑惑的,可还没等他问,眼睛从书上挪开,先看到了那一对泥人。   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和眼睛清亮的姑娘,明显是一个人捏的,也明显是一对。   那一瞬间,白九脑子嗡嗡嗡的,一时间什么又说不出来话,有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打了结,让他居然又晕了过去。   鹿琼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也觉得合理,毕竟白九才刚刚醒来,又是看这看那的,又是问她话的,受了刺激再晕过去也正常。   她把白九放回去,出去告诉陆妈妈,今天家里可以给白九做些稍稠的米粥,让他吃了先养一养身体,过几日再说别的。   陆妈妈自然是一个劲的说好。   鹿琼又装作不经意的问:“陆妈妈,谢秀才家里可有和谢秀才长得很像的表兄弟?”   鹿琼从来没问过陆妈妈谢秀才过去的事——这会让陆妈妈难做,此时陆妈妈使劲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哪有呀,少爷他长得那是沥江府的一枝花,虽说也有其他几个同样好看的谢家郎,可是像咱像少爷那样出挑的,没有一个。”   如果真有长得完全一样的表兄弟,那么这种事儿家里人不可能不提起,所以,鹿琼垂眼,屋子里面的就是谢子介,只不过是脑子坏掉,以为自己才十六岁。   在谢子介醒来之前,鹿琼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也就是照顾好这个没有声响的人,等他醒来了那么一切就都会好,毕竟谢秀才无所不能,但是当谢子介醒来了以后,鹿琼却发现麻烦事还有更多。   照顾病人固然麻烦,但照顾一个有自己思想并且看起来就不好相处的少年人其实更麻烦,鹿琼感觉,自己好像更懂了一点曾经收留自己的谢子介。   她感激那时候耐心给出承诺并践行的谢子介,照顾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并做到在她那里无所不能,实在不容易。   现在轮到十七岁的自己照顾白九了。   还是要好好和白九聊一聊的,鹿琼想,恢复记忆这种事,没有人知道要多久,在这段时间,她得让白九知道是什么情况,而不是一个不注意这少年就消失,下次传来的消息就是匪首白九已经被枭首。   鹿琼不知不觉的也改了对谢子介的称呼,无论如何,在鹿琼内心深处,她还是做不到把谢子介和白九当做一个人。   尽管他们只差了三岁。   鹿琼端着粥回到了屋子里,白九已经又醒了,此时正慢慢自己坐起来,鹿琼给他拿了两个枕头垫着,把粥递给他。   “吃饭自己还能行吧?”鹿琼问他,对上白九的眼神,于是又耐心的多解释了一句:“要是不行我喂你,别把粥洒了。这些天院子里天天晾晒东西,再晒被褥,容易让别人生疑。”   “为什么别人会生疑?”白九虽然年轻,但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重点。   “你先吃两口再说吧?”鹿琼想了想,建议道,她怕听她说完,白九又晕了过去,那粥可就真的要撒了。   这回白九没有反驳。   对于白九自己来说,他刚刚逃亡了几个月,像这样端着碗吃饭的日子,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天前了,而对于这副身体来说,这些天虽然被灌了米汤,但是那点营养是完全不够的,因此也很急切的想要吃东西。   白九出身江南豪族,这时候吃相依然无可挑剔,只是鹿琼觉得自己眨榨眼的功夫,白九碗里的东西居然就没了。   这是真的饿得狠了。   鹿琼没敢让白九多吃,把碗放到一边,心平气和道:“你吃完了,那我就能告诉你了。”   “你刺杀了通判,现在你受伤了,脑子也坏掉了,记忆回到了三年前,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九感觉自己脑子打了结,并不是很能听懂,不过很明显鹿琼也反应过来,给他详细的解释了解释,比如现在的通判是谁,再比如白九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白九微微皱眉,他并不认识江六,但从鹿琼的语气来看,能拿出百两黄金救自己,江家和自己应该是关系甚笃的。   至于姓石的通判,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石三郎,有点抓住了未来的自己的思路。   更多的鹿琼自己也不知道了,不过很明显白九已经听懂了,并且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这一会儿眉头都没有松开,应该是在思索什么。   鹿琼准备给他讲更多,比如现在的谢子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空照,比如一些局势,醒来的是十六岁的白九而不是十九岁的谢子介,在这个性命攸关的局势下,无疑对他们不利的。   可白九打断了鹿琼所有想说的话,直截了当地发问了他现在最关注的问题:“那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第40章 咱们肯定是夫妻   白九说是在问鹿琼, 可那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两个相互依靠,明显是一对的泥人。   要说十五岁的谢十三郎没有想过状元郎, 谢十三郎自己都不信,可谢家破后,当了两个月的白九,白九对以后能不能读书都不知道。   可他却看到了这样的泥人。   没有希望的事, 是不会做的,更何况如今的临阳路也没有泥人师傅了, 能在屋子里摆这个, 证明至少这个少女的生活是安稳的, 并且——泥人的主人对他有做状状元郎的期望。   他心里涌出来佷细小又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也许谢家没有倒,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或者谢家的冤屈已经洗白, 他束发读书,治学入仕。   那是曾经谢十三郎以为的人生。   可这个念头又马上被鹿琼的话打碎了。   他只是坏了脑子,现在是三年后,他还在用最决绝的方式报仇。   但未来的他居然会把无关之人扯进来吗?白九并不相信,更何况若真是无关之人为什么桌子上有这个,自己还在这里。   他心中其实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他只是求一个肯定。   鹿琼不了解他脾性,并不敢把泥人给他,怕白九发疯,摔了泥人,因此只是微微偏头,没有直接回答白九的问题。   鹿琼并不想回答,要说, 好像并不是不能说,直接说他们是刚和离的夫妻,可在她面前的,并不是真正的谢子介,而是十六岁的白九。   就算告诉了白九又如何?他们并不是真夫妻,而只是一段权宜之计,既然已经结束,最好就不要朝这个方向牵扯。   还不如老家表弟这个借口好用。   她想搪塞过去,可十六岁的白九并不给她机会:“不要骗我,”这个少年人又一次强调,他眼睛在捕捉鹿琼每一个表情,最后汇聚成了一点恐慌。   那点恐慌很快又被他绷住:连春草都长不出来的临阳路,他都走了两个月,现在不过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眼睛开始逡巡这屋子的各处,直到看到了一个地方。   鹿琼吞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她见不得谢秀才这张脸上的无措害怕,换了种说法:“我们是曾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谢家没有你,”白九很快的反驳,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家人是一个很含糊的答案,而且和他以为的完全不同。   “不是谢家,是因为别的原因,”鹿琼垂眼:“两年过去,很多都不一样的,你可以看看你的手,这是你的手吗?”   谢子介的手,修长有力,上面一层厚厚剑茧,他今年十九岁,比起十六岁时候单薄的白九要挺拔太多,鹿琼刚刚就发现,白九去拿剑的动作,手会不自觉地靠上,此外,握拳时,手也会微微顿一下。   她推测,是谢子介要比白九高不少的缘故。   白九怔怔地摊开手,最后问:“那我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我对外会说你是我的表弟,”鹿琼想了想,“你得恢复记忆。“   ”那要是一直恢复不了呢?“白九问她。   一直恢复不了?   鹿琼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鹿琼承认,白九说的对。   鹿琼认真道:“你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她能给得起这个承诺,她觉得自己照顾谢秀才,还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白九不完全是谢秀才,可白九若是出了事,等同谢秀才出事,   白九“哦”了一声,说:“三年太久,我如今什么也不懂,能请你讲一讲现在的情况吗?”   就算他不问,鹿琼也是要讲的,自然欣然答应,鹿琼想了想,又说:“我书柜这边的书,我也不知道你看上看不上,但你若是有需要,是可以随意翻动的。”   谢秀才是好书之人,每日都要在书房呆很久,也不知道白九也没有这个习惯。   这话说完,鹿琼自己也是失笑,太熟悉了,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好,”白九说,他答应的很爽快。   鹿琼指了指桌子:“虽然说你在其他坊里也有院子,但并不适合现在的你过去,最近,恐怕只能麻烦你和我共用这张桌。”   和鹿琼坦然提出权宜之计的谢书生,他们可以住在同一间屋子,但面前的白九还是免了,鹿琼已经做好打算接下来的日子去和陆妈妈睡一起。   只是女坊这边,之前她以为用不上,并没有整理出来书房,这些天也不方便去整理,只能暂时在这间屋子里读书了。   白九依然很温和的点头,眼神让鹿琼有点捉摸不透:“应该的。”   白九到道:“我在哪半边桌子呢?”   鹿琼给他指了一半,白九垂眼,似乎在沉思什么,长眉微敛,安静下来的白九倒是有几分谢子介的样子了。   他很自觉的去收拾桌子,鹿琼这才看到,花灯也在那一半桌子上,她伸手去拿,可白九却躲了一下,自己拿起来了花灯,盯着下面的络子。   络子上系着一块玉,上面绣的莲花。   白九伸手,拿起玉,他神色莫名。   鹿琼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安静下来的白九是有几分深沉的,那块玉是谢子介走之前扣上去的,她坐在一旁,看小小的莹润的玉被扣在上面。   “情况有变,”谢子介说,“我可否拜托琼娘一件事?”   鹿琼自然说好。   “这块玉,我本来打算带回江南,”谢子介道,“可现在恐怕带不回去了,我也不想这块玉看到一些事,能否请琼娘保管它?”   俊秀的书生语气也是缓缓的:“若有缘,十年二十年都有再见机会,若无缘,”他似乎笑了一下,“那就只能劳累琼娘了,若几十年后有机会,给它立个冢吧,不用写名字,立块碑就好。”   她知道文人都有怪癖,葬玉而已,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还要问谢子介:“碑都立了,谢秀才不写些什么吗?我会记住的。”   谢子介沉默许久,最后道:“玉能通鬼神,写一句平安顺遂吧,人一生能求个顺遂,就已经是上辈子有大功德了,若这玉有灵,应当也尽力护你。”   谢子介并不觉得他的父母是有大功德的人,加上他也不够,求一句下辈子顺遂,也就真的是求。   但若是几十年后的鹿琼立,那仿佛这个小小青冢也有了他一份,他那时肯定已经在黄泉,黄泉不知多少年才能轮到他转世,转世之前若有机会,还能庇佑一下俗世之人。   这是谢子介一点,他不敢继续深想下去的心意。   这些就不是鹿琼知道的了,她知道的就是,她一定会长长久久一直帮谢秀才保留下去。   但如今看着白九的样子,这块玉似乎不简单。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白九神色静静道。   他说:“我们的确是家人,但你为什么不说全呢?”   这少年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他既然愿意把这块玉交给你,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我是夫妻。”   他只是想从鹿琼嘴里听到这句话而已,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刚刚的期待和欣喜都化作如今的委屈:鹿琼为什么不承认呢?   白九其实没见过这块玉,但他还不至于不认得自己母亲的技艺,虽然不知道未来的未来的谢十三郎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是能将母亲的遗物托付给面前的人。而且还是家人,除了夫妻白九想不到其他。   可是他却也能感受得到面前的人其实是在和他划清界限。   他现在身受重伤,刚刚醒来身体是如此的虚弱,若面前的人真的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那么根本不会照料到自己还有醒来的机会,可为何又是这样的态度呢?   他仔细看着面前的少女,听到那句“夫妻”,少女的眼睛睁圆了,现在眼睛里是他谢十三郎的脸。   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姑娘,虽然不算白,但五官都很秀气,一头乌发松松挽住,有一种让白九说不出来的喜欢。   也对,他们是夫妻,白九更肯定了这一点,在他看来,未来的自己也是自己,他最了解谢十三郎,谢十三郎心高气傲,妻子肯定是心仪之人。   而他还不至于看不透,自己喜欢鹿琼。   刚醒来的时候,恐慌压过了其他情感,可现在,他冷静下来后就发现,自己其实对这间屋子很亲切。   而面前的人,他看着对方心中就生出高兴和安宁,还带着巨大的不舍。   这不是喜欢还是什么?他牵挂对方,见了对方就开心。   白九其实是认同鹿琼说的,自己是失忆了,虽然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是十六岁,可若没和面前的人同行过,他不可能有这种喜欢的,脑子坏掉,可感情又忘不掉。   而如果不是复仇已经成功,或者有了完全的办法,他肯定也不会走向婚姻。   其实白九还不知道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但这样一推理,他忽然乐观起来。   白九有多坦荡,鹿琼就有多头疼,她抢走白九手里的花灯——这回白九没有阻拦她,反而很自信地宣布:“我们是夫妻,本来就是一体的,这个你拿着就很好。”   他笑起来是十足少年气的,神采飞扬,桃花眼波光流转,此时站在鹿琼面前,很认真又很郑重地问:“你这样要和我疏远,可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虽然白九觉得不太可能,但万一未来的自己真的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呢,但这是不对的,都娶了喜欢的姑娘做妻子,怎么能对不起她。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道歉,然后尽力弥补。   他得负起来自己的责任。   鹿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面前的白九还很高兴似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失忆前的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不管他多坏,我弥补。”   鹿琼咬牙切齿道:“是,我们是夫妻,但我们已经和离了,失忆前的你对我很好,非常好,你不要这样说他。”   白九已经听不到别的字了,他感觉天崩地裂,满脑子都是“和离”。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白九呆在那里,他明明能感觉的出来,自己是喜欢面前的人的啊,怎么会这样。   鹿琼也慌了神,她的确是没多想就说出了口,毕竟就算是脑子坏掉的谢秀才,她也不想听他说谢子介对她不好这种话,可这下子白九肯定要误会了。   本来只要说出来真相,也就没什么了,但现在话赶话到这儿,就算她从头到尾说了,白九还会信吗?   然后她听见了白九委屈地声音:“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和离啊?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我们肯定是夫妻,过去发生了什么,能不能让我弥补一下?”   三年前的谢秀才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格,一句喜欢让鹿琼也慌了,鹿琼左脑子是“快点告诉他谢秀才真的很好不能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了”,右脑子是“先解释和离真相,明明是权宜之计”。   鹿琼感觉自己舌头和脑子一起打了结,偏偏白九还很善解人意地说:“若真的你不愿意说,那就别说了,不过你现在还能收留我吗?我现在醒了,没有让你睡榻的说法,我给你换床褥,我睡榻,你先睡好不好?”   “就是,”他干咳了一声,“若我这阵子表现好,你说还有没有机会,咱们再去领一次婚书?”   脑子没坏的自己啊,白九自得地想,我只能这样帮你了。 第41章 我的名字是谢嘉鹿   鹿琼从遇到谢子介开始, 见到的谢子介都是非常的温柔从容,谢子介的话说出来就有分量,君子言出必行。   信赖都是这样一点点产生的。   再对比一下白九, 简直就要怀疑他俩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了,这家伙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他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就这样乱说?   鹿琼脸都要气红了,她和谢秀才明明真的就是家人而已。   明明长着一张脸, 甚至于,鹿琼也得承认, 面前神采飞扬的白九甚至才是和这张脸更不违和的——谢子介性格温柔庄重, 没人会相信他才十九岁, 但大家看见白九,就能知道他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可鹿琼还是没办法当他俩是一个人。   她对谢子介的信赖并没有转移到面前的白九身上。   不用那么信赖,自然也不会对方说什么都是对的, 鹿琼才不会听这家伙,哪有让病人睡榻,她睡床的说法,虽然这张榻实在不算小,但再怎么说也是没有床舒服的。   偏这家伙真就摇摇晃晃去抱床上的被子了,鹿琼怕这大病初愈的人在搞出什么幺蛾子, 只好自己把被子先推到一边,让白九坐下。   “事情不是那样的,”鹿琼很认真道,“我知道你肯定想岔了,你现在听我说。”   白九很犹豫:“你要是不想讲,我可以不听。”   桃花眼眼巴巴地看着鹿琼,满眼都是“其实我很想知道。”   鹿琼别开眼, 实在不想和这人对视,她简单讲了自己的故事,巧合之下的权宜之计婚姻,谢子介教她读书识字,给她引导直到她在府城立足,他们和离,谢子介出去游学,直到阴差阳错,和失忆的谢子介——白九再次相遇。   “所以你不准说他不好,”鹿琼认真道,“我真的会生气的。”   谢子介帮她那么多,可以说恩重如山,要是别人说他不好她连出声反驳都没有,鹿琼会瞧不起自己。   哪怕这个“别人”其实也是谢子介自己。   她看白九还是呆呆的,便说道:“我过些日子可能还要去去铺子,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去问陆妈妈。”   “陆妈妈?”白九一惊,“你怎么会认识她?”   “陆妈妈和我们一起住呀,”鹿琼说,“现在跟我住在一起,也是缘分了。”   如果说,白九听完鹿琼的话,信了五分以后——鹿琼说的可能没什么问题,但干起这种事,也是做不得假的,那听到陆妈妈也在,五分就变成了三分。   陆妈妈可还是了解谢十三郎的,而鹿琼话中,甚至连“十三郎”三个字都没有提到过。   自己连陆妈妈都骗,或者陆妈妈和鹿琼从来没有聊过自己的过去,不管怎么想,其实都不太可能的,某种意义上,白九对鹿琼提到的“谢子介”,也觉得很虚幻。   无所不能,无所不通,那怎么可能呢?   他并不觉得那像是自己。   所以白九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既然这样,白九二话不说,很殷切又要去拿那床被子往榻上铺。   鹿琼拦不住,也有一点生气,算了,反正睡两天榻他也是死不了,他又不是谢秀才,自己没必要对他那么温柔。   她把自己的铺盖放回床帐上,看着白九美滋滋地铺他自己的被褥。   真是个傻子,鹿琼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人不睡床,偏要和自己抢榻睡呀。   她不知不觉中就忘了,自己其实本来打算去找陆妈妈一起睡的。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鹿琼刚刚招呼过了陆妈妈,让她自去睡,才回来和白九说了这么多,因为匪首白九刺杀大案,家家熄烛都早,就算是苦学的书生,油灯也不会点到子时。   鹿琼也吹了油灯,洗漱后自顾自回了床帐里,白九也打了水洗漱,回来时借着月色,一言不发的白九就很像谢子介了。   可惜不是,鹿琼想。   十六岁的白九去了他的榻上,鹿琼又有些后悔了,窗虽然关严实了,又是初夏,可毕竟夜里还是有点冷的,白九刚刚病好,其实依然体虚,不该让他睡那里。   她是个善心的姑娘,又想到那毕竟是谢秀才的身体,心中后悔之意愈发严重,正做着打算,明早不如还是让白九回来床帐里,就听见白九开口:“琼娘,我想问你些事。”   他怎么叫的这么亲密?这让鹿琼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谢子介虽然也这样叫她,但她觉得自己和谢子介就该是亲密的,毕竟本来就是一家人   但她和失忆后张口就说谢子介不好的白九可不是一伙人。   这家伙还挺理直气壮:“刚刚我听到陆妈妈这样叫你,我不方便叫你鹿娘子,也叫你琼娘好了。”   此人语气理所当然,鹿琼不乐意:“我比你大,你叫我鹿姐姐也可,叫我鹿娘子也可,琼娘还是别了。”   “琼姐姐?琼娘子?我觉得还是琼娘好听。”   “鹿!”   这回委屈的是白九了:“你明明知道我叫什么,还让我这样叫你,你什么意思呀?”   白九也好,谢子介也好,和鹿能有什么关系,鹿琼重重哼了一声。   鹿琼从小隐忍到大,但自从遇到了谢子介,就活泼了不少,现在开了几个月铺子,也有了一些风风火火的脾气,最重要的是,面对这张和谢秀才完全一样的脸,却偏偏配上这样的性格,就让她不自觉更容易生气   然后她听见白九闷闷的声音:”我叫谢嘉鹿呀,《诗三百》你读过吧,‘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叫你鹿娘子,好像在叫我自己一样,怪怪的。”   谢嘉鹿?   白九,或者说是谢十三郎谢嘉鹿还在轻松地说:“当然了,你要是,咳,愿意当谢家的小鹿,那更是太行了,你觉得明早去衙门领婚书怎么样?”   谢嘉鹿?   “你不是叫做谢子介吗?”   鹿琼坐起来披上衣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字一句地说出口的:“你不是叫做谢子介吗?是江南富户之子?父母双亡,来宝丰游学?”   谢嘉鹿也愣住了。   “我叫谢嘉鹿,家中排行十三——江南富户倒也没错,不过家道已经中落了,这些陆妈妈也是知道的。”   “我没有问过,陆妈妈是他家旧仆,主家的事,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更何况真要需要,谢秀才会告诉我的。”   她的声音是空茫的,理论上讲,真名好像告知也没必要,他们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可这么重要的事,她却是从白九口中听到的,还是让鹿琼感觉空落落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问过谢秀才他家中的排行,谢秀才说家里不讲究这个。   江南的谢十三郎,谢嘉鹿。   很奇怪,她想到谢子介,眼前浮现的是俊秀清润的谢书生,可说到谢嘉鹿,就没有这种实感了。   谢嘉鹿,谢嘉鹿。   鹿。   如果不是意外见了白九,她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原来谢子介其实叫谢嘉鹿?   鹿琼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披衣下床,点燃了油灯,手微微遮着光,她记得那张纸,被她放在书里面的。   她这样着急,谢嘉鹿自然也赶紧起来,看到绘本的诗三百,也是愣了愣。   这样漂亮的书,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心的。   而当鹿琼从绘本里找出那张写着谢子介和鹿琼两个人名字的纸片时,谢嘉鹿彻底怔住。   鹿琼记得,在谢子介教她写自己名字的那个晚上,他在谢子介三个字旁边画了一头小鹿,鹿琼那时候就觉得,那鹿就实在是神气,既不像谢子介,也不像鹿琼,以至于她虽然姓鹿,却没有联想到自己。   所以,其实谢秀才是想告诉她,他其实叫做谢嘉鹿吗?   鹿琼刚刚的难过似乎被冲散了一点,但又有了新的疑惑。   为什么白九可以这样坦然地告诉她,他叫做谢嘉鹿,但谢秀才却不可以?   那张写了名字的纸片被鹿琼放回去,她回头就能看见谢嘉鹿,对方没问她更多,只是说:“地上凉,你快回去,别着凉。”   谢嘉鹿的声音也沉默了,最终,她听见他说:“他可能是已经放弃了谢嘉鹿这个名字。”   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真的会这样吗?鹿琼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顶着其余名字生活,平日里,她很少会有一个实感,就是她叫“鹿琼”,但她是鹿琼就是她有记忆以来一件理所应当的事,鹿琼就是鹿琼。   谢子介这个人,无所不能到神秘,现在这层神秘似乎稍微撕开了一道口子,但好像又多了更多的谜团。   他到底是怎么从谢嘉鹿变成谢子介的?   初夏的夜并不算寒冷,可今晚她却感觉,自己的心情简直是春夏秋冬经历了遍。   谢嘉鹿。   而白九,或者说谢嘉鹿,声音忽然生动了起来,鹿琼听见他说:“我名字中有个鹿字,你名字中也有个鹿字,咱俩可真有缘分。”   这算什么缘分啊,鹿琼都要笑了,可谢嘉鹿这样一说,突然也没那么空落落了。   然后她听见谢嘉鹿慢吞吞地说:“我本来是不信你的话的,他到底对你好不好这种事,可看了画,我又觉得,他可能对你真的挺好的。”   虽然鹿琼不太明白谢嘉鹿的逻辑,但谢嘉鹿有这个自觉,鹿琼还是很高兴的。   谢秀才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然而谢嘉鹿却又问她:“那你对我这么凶,为什么啊?”   凶吗?鹿琼其实并不觉得,她没崩溃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听谢嘉鹿这么一说,她却忽然有点心虚。   她好像的确差别得挺明显的。   “这要怪你,”鹿琼只好说,“又是婚书又是什么的,还说谢秀才对我不好。”   “哦——,”谢嘉鹿拖长了调子,“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和你的谢秀才是两个人呢。”   虽然的确是这样觉得的,但这样说好像不太好,鹿琼正要反驳他,就听见谢嘉鹿轻描淡写道,“那看来是我想岔了,原来我不是因为你的谢秀才喜欢你。”   他能有这种自觉真的太好了!鹿琼还以为自己终于把谢嘉鹿掰了过来,正要高兴。   就听见谢嘉鹿说:“那就是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反正你也不喜欢他,我长得不错,学问也还行,咱俩的情况,请陆妈妈做媒就好,你要不要和我领婚书啊?”   鹿琼觉得自己刚刚的愧疚简直都是白搭的,她现在手里有剑一定会用剑鞘敲这家伙的脑袋,这都是什么人啊!怎么三句不离婚书!   因为太生气,她错过了谢嘉鹿那细微的叹息:“其实谢秀才,可能也不是你想象里的样子。”   世界上不存在完人。   鹿琼眼里的谢子介,却就是完人。 第42章 他一清二楚   谢子介怎么可能不是完人?   要是鹿琼听见了, 肯定又要和谢嘉鹿吵起来,但谢嘉鹿声音那样轻,鹿琼又是真的困了, 也就没有理他。   明天还要带他去和陆妈妈说一声,鹿琼想到这里,又是睡意全无,一下子坐起来。   她一起身, 谢嘉鹿也立马坐起来,然后他听见鹿琼说道:“明日见了陆妈妈, 你叫什么名字?”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谢嘉鹿怎么回答, 甚至她自己都不完全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回答, 可她偏偏觉得她知道谢嘉鹿明白。   谢嘉鹿果然明白:“你可以告诉她,我叫白九。”   白九不是谢嘉鹿,他和谢子介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白九是如此善解人意地支持了鹿琼的二人论,让鹿琼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一晚上,鹿琼实在是睡不安稳,感觉自己仿佛在空中漂浮,她梦中都一会儿是谢嘉鹿,一会儿是白九, 一会儿又变成了谢子介。   各种声音各种信息在她耳边吵来吵去,可她睡意却慢慢消失了。   白九面上天真,可鹿琼突然发现,一晚上他们说了那么多,自己好像全程在被白九牵着鼻子跑。   他明明一直在惹她生气,可不知不觉的,好像一晚上白九什么也没答应, 白九就是不叫她姐姐,还把她情绪来回带着跑。   这要是谢子介,那是很正常的,毕竟谢秀才那样聪明,可白九看起来太简单,就让人不自觉放下了心防。   可你要因为他又是坦诚又是说喜欢就说白九有什么坏心思,好像也绝对算不上。   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鸡刚叫,鹿琼就直接起来。   反正睡不着,干脆不睡了。   白九也已经醒来,如果说昨天面上还有些虚弱,今天他明显就更加神采奕奕了。   这人的恢复能力真得没法说,江六给的药也是真的好,鹿琼在心中感慨。   而白九笑吟吟的,还很无辜地开口:“琼娘昨晚睡得可还好?”   睡得当然是不好的,鹿琼抬眼打量这人,白九还很细致,问鹿琼要是有机会,能不能给他找些胭脂。   “我这张脸,不好跟你出去的,”白九说,“若是有胭脂,有炭,便就可以和你一起出去了。”   白九居然还想和自己一起出去?鹿琼愣住,小侯爷这样查人,白九怎么还敢出去?   “恐怕不行,”鹿琼皱眉,“太危险了,石侯爷正在全城找人,你出去会出事。”   白九“唔”了一声:“他查得很紧吗?”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鹿琼也忍不住思考起来,白九没醒之前,她只顾着紧张,可现在再想,虽然查得满城风雨,那位小侯爷,又其实出了多少力呢?   大肆宴饮,这段时间,有点能力的江湖客恐怕就可以离开了,而除此以外,像女坊这边,衙役们甚至只是敲门,警告她们不要私藏匪首,但连家门都不入。   而且,最近府城里的探子,也全部消失了。   “你看,”白九轻描淡写,“如果他真的查得很严,你根本没办法藏住我,可你藏住了。”   他此时低垂着头,话语笃定,说得如此有道理,然而下一刻,白九又懒洋洋笑起来:“再说了,我也想知道,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我怎么就成匪首了。”   他看着院子外的天空,这个样子倒是很像谢子介了:“你放心,我还想好好活着呢,不会给你添乱的。”   这是肯定的,鹿琼想,她不服气地说:“你这话说的,哪会有人想死呢?”   和陆妈妈说了白九的情况,陆妈妈脸色也是几次变化,老太太当年因为朴实能干被白氏选成陪嫁,成了高门主母的身边人,后来谢家还没倒,她就回了宝丰,不用经历后来的惨案,再后来,就是谢子介来了。   老太太这辈子经历的事也实在不少,此时倒还勉强能镇定下来,只是见了少年意气的白九,还是潸然泪下。   “若是,若是……”   若是谢家没有倒,世界上并没有后来的谢子介,恐怕谢嘉鹿也这就是这个样子吧。   白九这时候表现出来了十足的耐心,轻声安慰着老太太,鹿琼看着他,又一次觉得他像谢子介。   真的是……,鹿琼心情复杂,白九百分诚意地承认了他不是谢子介,但鹿琼却开始觉得,他们果然还是一个人。   正想着,那张俊秀面容又凑到他面前,白九笑眯眯道:“我们打个赌吧。”   最后赌并没有打成,因为鹿琼和白九想到了一起,他们都猜测,石侯爷会在十天里退出府城。   他们猜对了。   这位仿佛就是来走个过场,哪也没有查,甚至石三郎也没好好救,他来的时候石三郎就是奄奄一息,他走的时候石三郎还是重伤未愈。   甚至他还把石三郎那些探子也全部带走了,据说这对石三郎的病情是雪上加霜。   白九并不意外,他给鹿琼讲:“我前几年跟着祖父去汴京城见大姐姐,大姐姐说过,石家的小郎君们想法各不相同,据说石三看不上二皇子,对七皇子倒是很称赞。”   做舅舅的和外甥的师父一个毛病,天家事也是张口就来,甚至让鹿琼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不过她觉得石侯爷会退兵倒是和白九完全不一样的理由。   “你的胭脂能买到了。”   这就是住女坊的好处了,胭脂这种东西,小娘子们爱得不少,胭脂铺子不能开门了,也有伙计能偷偷送进来,这种东西不关乎吃喝,都能在不同的民坊间来回,可见石侯爷真的没什么彻查的想法。   除此以外,各种铺子也慢慢都能开门了,探子也越来越少。   “那他就不会多呆,”鹿琼说,“他要带着探子走了,探子没地方去的。”   石三郎轰轰烈烈缉拿匪首白九的行动,就这样一手被他的亲大哥给破坏了。   白九对她是夸得非常直接坦荡的:“琼娘真的太聪慧了,我可没想到这些——”   鹿琼赶忙打断他,她觉得她要是不让白九住嘴,这家伙能说到后天。   她可不是什么聪明人,听这些只会头皮发麻。   既然探子走了,那么白九出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还有胭脂,鹿琼自己是不用胭脂的,她的冻伤一直在涂药膏,也没她涂胭脂的机会,不过白九这么个世家公子,怎么还会这种东西?   “我不是在家里学的,”白九说,“是路上……你总有要藏住这张脸的时候。”   跟着商队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老江湖们教了白九不少东西,比如一只炭笔就可以让一个人判若两人,那个老行商还吹嘘,怎么用胭脂易容,白九聪慧且过目不忘,几下子就摸透了其中关窍。   不需要什么鬼斧神工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易容,修了眉型涂了脸,他其实相貌和之前是有八分相似的,但因受伤消瘦又气质大变,就连鹿琼都会恍惚一下。   “探子在不一定能瞒过,”白九说,“不过现在倒是够了。”   “不过倒是还要求琼娘另一件事,”白九一行礼,“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姓鹿呀?我出去总要有个身份。”   这自然没问题的,鹿琼道:“我想好了,以后就说你是我在宝丰的堂弟,鹿大郎。”   “那不行,”白九连连摇头,“我只是脑子坏了,又不是真的比你小,再说总有人见过谢子介的脸的,我这张脸说是谢子介的堂弟还差不多。”   鹿琼心中生出来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白九张口就是:“倒不如说我就是谢子介的堂弟,现在跟你姓鹿,是入赘了鹿掌柜家。”   鹿掌柜家里没有剑,没法用剑鞘敲白九脑袋,所以白九被鹿掌柜拿着烧火棍追着打,幸好白九很乖觉,连连道歉,虽然不愿意认下堂亲的说法,但也不提入赘这种混话了。   鹿琼也是松了口气,白九这种话,她听了就耳根发烧,可不能让他继续说,可让她真打白九,看见这张脸,她又下不去手了。   两个人各退一步,白九改叫陆伙计,是陆妈妈的侄子。   鹿掌柜家住进了个漂亮伙计,女坊不少人都知道了,鹿琼说那是陆妈妈的侄子,大家也都理解地点头。   多正常啊,小鹿掌柜好看又能干,蒙书铺子那么一份家业,可不得招个可靠小相公进家门,陆大娘子的侄子,听起来就是个可靠人啊!   并不知道已经被这样认定,鹿琼的蒙书铺子也终于要又开门了。   白九帮鹿琼收拾东西,不得不说,这家伙还是很好用的,虽然长了一张世家公子的脸,也的确是个世家公子,但一点也不娇气。   岂止是不娇气,鹿琼发现这家伙睡得真的很香。   白九解释说:“之前在南边,已经几个月没睡过好觉了。”   学着换一种方式活下去的日子并不容易。   “能好好睡一觉真好,”白九笑,“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可得好好活着,睡不好,怎么好好活?”   他要报仇,要找出藏在胡善龙身后那个人,那他就得活下去。   “我得好好休息,恢复了记忆,你是不是就愿意和我领婚书了?”   鹿琼看着他这样子就来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都是从哪学的话,真的是……!你们世家公子是不是都这么轻浮啊?”   白九当然得为自己正名:“别人我不知道,谢家家风是出了名的好,未娶妻的小郎君,身边母蚊子都不准有。”   “那你还这样?”   “我就是觉得,再不说就迟了。”白九坦坦荡荡。   鹿琼只当作他是说,再不说自己就要恢复记忆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等着吧,等谢秀才恢复记忆,还不知道要困窘成什么样子。   她以前自然是无法想象谢秀才难堪困窘的,但和白九相处多了,好像连对谢秀才的印象都不一样了。   而白九的确没有说谎,换个人他绝对不会这样子的,可他也会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样坦诚自己的喜欢,是说一次就少一次的,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自己肯定不会骗自己。   他想活着,他喜欢鹿琼,他想和她复婚,做一世夫妻,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开一间小铺子,他内心这样说,白九一清二楚。 第43章 他也想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胡伙计对铺子里新来的陆伙计很警觉。   陆伙计好看俊秀, 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说,还精通各种书, 他们铺子里的蒙书,被陆伙计改了几个句读错误,还重新解释了几句意思,改了两三个雕版。   但不得不说, 这样一来,的确更顺了。   当初的谢秀才倒也有这个本事, 但秀才有本事多正常, 这个小白脸怎么也有?   胡伙计如今只想在铺子里呆三十年, 熬死老不死,要是被陆伙计顶了位置——   胡伙计现在很有危机感。   更让他有危机感的是,陆伙计对鹿掌柜实在是太殷勤了, 也多亏此人有一张好看的脸,不然那笑得更没眼看了。   胡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啧了一声,趁着鹿掌柜不在,勾住陆伙计:“咱们聊聊?”   陆伙计毫无戒心的样子:“好啊。”   小白脸美却蠢,这让胡伙计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呲着牙笑:“小陆啊,你是不是很喜欢掌柜啊?”   他得看看这小白脸会不会抢了他活。   陆伙计一脸正直:“鹿掌柜是大好人,难道你不崇拜她吗?”   崇拜啊,能把这间胭脂铺子弄的红红火火,胡伙计毫不犹豫道:“鹿掌柜是个厉害人物。”   不对,不是他在问小白脸吗?胡伙计拿出来自己作为前辈的风范,继续追问:“小陆啊, 你家在哪啊?你现在在哪住啊?”   陆伙计笑眯眯的:“在城里住啊,胡哥,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啊,大张师傅小张师傅专门做雕版的,看了那么多蒙书,怎么也没你识字多?”   胡伙计心里咯噔一声。   陆伙计和他勾肩搭背:“胡哥啊,你人这么聪明,不能读书可惜了,我去求掌柜放你出奴籍好不好啊,你这么大人了,这种事可要上点心的,掌柜心善,肯定会同意,不过你也得记着点掌柜的好啊。”   胡伙计冷汗都下来了,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面善心黑的家伙继续聊,忙起身,一推椅子:“走了,走了,去梨香食肆买绿豆糕了,小陆啊,我也给你买一包吧?”   小陆伙计,也就是白九,依然笑眯眯的:“哎,谢谢胡哥了。”   白九虽然吃了胡伙计的绿豆糕,但还是把胡伙计的奇怪之处告诉了鹿琼,没想到鹿琼一点也不意外。   “谢秀才走之前说过,”鹿琼一点也不担心,“他说胡伙计身上有点小麻烦,但不碍事。”   谢秀才说不碍事,那肯定真的不碍事,鹿琼就很放心。   白九虽然自己也有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但听到别人这样,哪怕那个人还是他自己,依然烦死了。   烦死了的白九有新的事要做,不过这就要瞒着鹿琼了,他和鹿琼打了招呼,自己出了门。   放以前,鹿琼肯定不放心他出去,但这几天府城里实在松懈,石三郎的病反反复复的,他出去也就出去吧。   不过白九还是戴了个斗笠,才哼着歌出门了。   胡伙计在铺子看着,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白九挑剔,吃个绿豆糕都要垫着手帕,吃完之后身上一点糕点渣都没有,但他唱着歌,走动的架势,却很像做远行买卖里打磨出来的江湖客。   不过这小子问得实在让他心惊肉跳,胡伙计就不多想了,免得给自己找事。   而在白九出门的时候,鹿琼遇见了意外又不意外的客人。   是江六。   没有人知道这些天他躲在了哪里,但反正他悄悄出现在蒙书铺子,示意鹿琼和他一起出来,有话要和鹿琼说的时候,鹿琼毫不犹豫的赶忙出门。   她也有很多话想问江六。   几天不见,江六换了一身衣裳,穿着打扮像是富户人家的小公子了,他眼睛环视了铺子一圈,没看到白九,面露失望之色。   此时这小公子请鹿琼喝茶,就在旁边的如意茶坊。   这自然是要去的。   江六要了如意茶坊深处的一间屋子,看了熟悉的茶坊布置,鹿琼心里也就明白了,恐怕这里就是江六在府城的布置了。   这里是极其僻静的,江六笑道:“我知道嫂嫂有很多话要问。”   鹿琼道:“谢秀才是怎么回事?”   江六“嘶”了一声,面上神情复杂。   “嫂嫂可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鹿琼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等江六继续讲。   “谢书生和府城被悬赏的匪首白九,是一个人,”江六郑重道,“白九爷的赫赫威名,是江湖客们没有不敬仰的,嫂嫂没去过南边不知道,当初沥江府通判和当地豪强关系极好,三年前南边动荡,清出了一批隐户,这些人一点也不想造黄册,只想把隐户们重新收到他们下面,结果出了乱子。”   “我们跑商的要愁死了,我大哥带着人过去看什么情况,也多亏白九爷收拢这些人,又逼迫沥江府好好定户籍,才算是解决了这事。”   江六年纪小,并没有真的经历过这些,但此时说出来,也是让鹿琼心惊肉跳,她想起之前谢子介轻描淡写说白九必须死,此时才真正明白了其中含义。   上万流民,要不和白九一起做土匪,要不就沥江府开门收人,这种事沥江府是没有选择的,流民有了去处,可白九这种举措,稍微进一步,就是裂土称王了。   本来想吃掉倒下的世族的隐户的当地豪强忍不了。   汴京城也忍不了。   这样的通天之能,自然该是老谋深算善于隐忍的人才能做出来,可想起现在的“白九”,鹿琼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白九要怎么变成匪首白九?   江六面露歉色:“嫂嫂,我得替九爷陪个罪,其实我之前也只道谢书生和我大哥关系不错,而谢书生是白九爷的手下,也就是前些天,我大哥叫我来这边接应白九,才知道他就是白九爷那种大人物。”   想起自己还抱怨过明明大哥让他接应白九爷,他却只见了个文弱书生,江六也感觉好笑。   白九是白九,谢书生是谢书生,江六分的很清楚,鹿掌柜可以接受一个谢书生做前夫,但若是加上白九这身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他还叫嫂嫂,但单纯就是为了亲切些,实际上他很自然的把白九纳入了江家的范围,在替白九说话。   江六吐露出来他真实目的:“前些天是真的没办法了,如今江家已经可以接应我们,江家拿百两黄金向嫂嫂赔罪,嫂嫂我这就带九爷离开。”   “我不走。”   门开了,白九走进来,大大咧咧坐下。   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琼娘让我找的好苦。”   江六匪夷所思,这茶坊自然是江家的产业,里面的人为了支应白九,全是大哥的心腹,闲杂人根本进不来啊。   白九看出来他所想,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见这张脸,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是了,江六无言,正因为是大哥的心腹,白九才能进来的这样容易,才能堂而皇之的偷听。   “琼娘你可不能不要我,”白九委屈,“我就呆你这里,哪儿也不去。”   江六左转转看看,右转转看看,干笑。   而鹿琼也沉沉叹了口气:“江小掌柜——我先这样叫你,恐怕你的白九爷,现在的确不能同你回去。”   江六心想,你们既然还是夫妻,我自然没有带走他的道理,然后他就听见鹿琼道:“你说的白九爷失忆了,现在只有十六岁,就是这样。”   她指了指白九,看着笑得一脸少年气的白九,再想起自己接应的那个眼神锋锐冷厉的杀神,江六缓缓捂住了头。   这都什么事,他现在能也失忆一次吗?   *   白九出门,本来是想去查最近铺子旁边探头探脑的人的,结果却看见一个少年带着鹿琼去了茶坊。   他能看出来,那少年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已经是老道的江湖客,白九担心鹿琼吃亏,忙跟了过去。   结果居然听到了这些。   匪首和白九联系起来,其实也有很多天了,但白九这还是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三年后的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   这世上万事,很多都是顺势而为,白九心知,江六没有说谎,但他知道的肯定也不是完全的真相。   若真的收拢数万人进山,先不提这种事他能不能在两年里做到,但汴京城居然不派兵剿匪,而是派出石三郎这种人来查探?   石三郎虽然也天天说着剿匪,但白九对自己那位大姐夫还是有点了解的,真要是恨土匪,汴京城里那位不会是这么慢悠悠的。   临阳路的驻军都没有动,却在几百里外的这里寻人?   简直是笑话。   之前白九就已经有所猜测,此时更是确定。   石三郎与其说是剿匪,不如说是寻人。   只是如今的白九其实对未来自己的印象是越来越模糊的,他没有那些记忆,想象不出来具体形势。某些细节里似乎有他自己的笔手,仔细想来又觉得荒谬。   这实在麻烦,白九皱眉。   他眼前似乎有什么景色闪过,焦土,荒地,远远的看不清的人,他心在一瞬间是绝望的,带着极致的不甘和愤慨,直到看到身边的鹿琼。   鹿琼低头沉思,一头乌发垂在耳边,露出半张安静的脸。   他终于也平静了下来,被牵引回了现实。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鹿琼也在担心“白九”。   不是他,是那个过去三年里经历了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得知一切的“白九”。   这件事就这样横在白九的心上,两人一路无言的回了铺子,胡伙计正在满脸堆笑地招呼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那人清癯高寿,一身翠衣,眉毛很浓,自带三分正气。   他雅言说的很好,此时正在说自己对这套蒙书很是感兴趣,连连称赞说能想出这样法子的,一定是奇才,这种溢美之词胡伙计自然替鹿掌柜全收了,两个人相谈甚欢。   鹿琼急忙进去,准备招待贵客,一回头却发现白九并没有进来。   白九站在不远处,轻轻摇头,面色苍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里面的人是谁,昔日祖父的得意弟子,如今天子宫中客,一代清流肃臣,胡善龙。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也想不到,能在汴京城外的地方遇到胡善龙。 第44章 找茬   谢家家主, 一代大儒谢让这辈子,收过的弟子不计其数,能被谢嘉鹿记得的, 只有三个人。   其中谢让最常提起的,就是胡善龙。   一心做学问的人,于仕途上一定不太好,谢让自己有整个谢家撑着, 不愁衣食天生的富贵,但对这个和他一样在学问上颇有建树, 但寒门出身的弟子, 谢让就要忧心多了。   胡善龙早早考了进士, 按理说必然会有远大前程,但他生性耿直,入朝没多久就被赶出了汴京城, 重新成了白衣。   因此谢嘉鹿的记忆里,有将近十年,胡善龙都是住在谢家的。   弟子住在老师家,谁也挑不出毛病,但胡善龙也要娶妻生子,总不能一家人都挤在老师家里吧?谢让倒是无所谓, 胡善龙自己做不到这么丢脸。   谢嘉鹿十四岁那年,胡善龙离开谢家,谢让给他找了关系,运作他进了御史台。   胡善龙说要去汴京城讨生活,这一讨,就讨到了谢让头上。   江南要案,御史彻查, 其中最得官家青眼的御史就是胡善龙,抄家查人,立下不世功劳的也是胡善龙。   谢嘉鹿化名白九,在离开沥江府的商队里赤足行走的时候,胡善龙在沥江府尹的陪同下,迁走了百余豪族的藏书阁。   这些书被胡善龙敬献给了官家,而他第一次仓促离开汴京城的事也被翻了出来,官家亲口下令要好好查查“是谁污蔑了朕的好直臣”。   这事从前朝闹到后宫,巫蛊案刚过去没多久的朝廷又掀起来一番风浪,但最大的额受益者是谁是毫无疑问的,就连只能和江湖客们聊天的白九都知道,胡善龙从此简在帝心,入中书门下是迟早的事。   胡善龙不在汴京城做他的高官,来这边做什么?   白九是不能见胡善龙的,胡善龙会不认得谢嘉鹿的脸吗?这谁也不知道,十四到十九,五年时间的确很长,也足够白九改变很多,但他赌不起这个。   白九冷汗涔涔,转身离开。   门内的胡善龙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在和胡伙计说话,以他的身份来说,对胡伙计这样的人依然和善,称得上平易近人了,此时听胡伙计说铺子掌柜来了,便一笑,备好了勉励的话。   回头看见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胡善龙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自古以来注解都是极难的,胡善龙自己学问渊博,听说有铺子居然改蒙书,第一反应就是胡闹,没有几分学问哪怕是蒙书也不能随意释义的,有这样学问的人,忙着考进士入汴京,哪可能有这功夫。   结果今日一观,居然注解的十分精妙,图也配得好,甚至让他看出来几分昔日老师的痕迹,他心里一面是起了爱才之心,另一面也是警觉。   若和谢家无关,他可引荐此人入京;若和谢家有关,他也不介意斩草除根。   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个女子。   他心中可惜,又终于放下了戒心,便对那小掌柜很和气道:“老夫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书,小掌柜有巧思。”   虽然他笑得和善,但鹿琼却只觉此人高高在上,因为白九的躲避,她心里有了几分警惕,此时面上不敢显露,只能挑稳妥的说。   “谢过大人了,只是一点糊口生意而已。”鹿琼行礼,谨慎地不多说一句。   “可不要这样说,”胡善龙很不赞同,“开蒙大事,小娘子这样的书就很好,若能在我大周传开,天下读书郎又要多不知道多少了。“   这样的盛赞,鹿琼是万万担不起的,特别胡善龙还很好奇,几次问她蒙书里图是怎么想到的,也不吝指点几句后面要怎么改。   图不是鹿琼画的,这是伙计们都知道的事,鹿琼便说了于大娘的名字,胡善龙想起于大娘,似乎恍然了。   “是了,她父亲和我说起来还是同年的进士。”   这似乎就对上了,于大人在背后指点的话,弄几本蒙书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胡善龙心中一笑,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么好的政绩,于大人也一声不吭,自然是因为女儿的身世还是低调为好。   胡善龙来得快走得也快,等一切都平息,白九才走进来。   他不知道从哪拿了个帷帽,此时遮得严严实实,看了胡善龙的几处修改,“嘿”了一声。   “就照他的改吧。”白九沉沉道,“说得很好。”   胡善龙和谢子介都承自谢让,但一人有一人的想法,胡善龙的几处修改,虽然说这些读蒙书的倒很少有孩子会细思为何这样作画,但胡善龙的恐怕更符合于御座上那位的意思。   鹿琼知道白九心情不好,但习惯了谢子介步步筹谋的风格,她想问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反而是白九拉着她,很坚定道:“等晚上回去,我就和你说一切,这些不能瞒着你。”   *   回家吃了饭,两个人回了卧房,石三郎的探子已经撤去,府城这种地方不比处处都是耳目的汴京,总体还是能说些话的。   白九把他的猜测全部托出,又简单说了胡善龙的身份,这样去猜测分析,白九目光锋锐,倒是更像谢子介了,可谢子介也是一路不知道多少坎坷才变成谢子介的啊。   最后鹿琼看见他长睫抖了抖,话说得居然有些可怜巴巴:‘我知道,我其实该跟着江六走,可我好舍不得你。“   本来心软的鹿琼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算了,这家伙还是不用同情的。   白九还在絮絮叨叨:“胡善龙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他居然舍得离开汴京城?”   谢子介不会苦恼,至少不会在鹿琼面前表现这些,鹿琼一直觉得,谢子介那张如玉面孔,其实本质上是没什么表情的,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也只能远远仰望。   因此一开始,她看着白九就不顺眼,怎么能用这张脸做这些表情呢?   可偏白九也是谢子介,他理直气壮可以告诉鹿琼,他就是这样。   但这样一日日相处下来,鹿琼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习惯了这张生动的脸。   她最终叹了口气:“也不用非要今晚想明白,反正你每天都在这儿。”   说这么多,不就是怕她赶他走吗?   鹿琼无可奈何地承认,哪怕明知道这人是在卖可怜,她也没办法。   谁叫他长了这样一张脸。   谁让白九是个张口混话的无赖,但谢秀才却那样帮过她呢?   *   鹿琼的蒙书铺子突然又红火了起来,比之前所有时候都红火。   原因非常简单,胡善龙胡大人是谁,全府城都知道了,他任通平路转运使,因石三重伤未愈,暂时接管了昌应府通判的事务。   这样的大人物盛赞鹿琼的铺子,这是如何的殊荣!   银子哗啦哗啦地进账,按理说,借了胡善龙的光,鹿琼该去拜谢,可她去见了于大娘,于大人却否决了她们。   “胡大人是清流,他指点你们可以,商户上门他家门房都不会让你们进去,这样吧,我过几天要去拜见上峰,倒时候提一句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若他问起来谁指点的,我抢份功劳无妨吧。”   说是抢功劳,其实是瞒下了谢子介这个和匪首有关的人,的确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于大人称得上用心良苦。   鹿琼自然连声道谢。   于大人又说:“按理通判出事,此年的乡试该我这个知府管,但胡大人说了,他暂代通判职,自然要看看府里英才,谢秀才不是出去游学了么?要是还想继续考,记得回来。”   最好是回来后好好考试,和白九摘清了关系,他和于大娘就和匪首也没什么关系了。   鹿琼也在愁这事,谢子介去乡试,自然是没问题的,白九那行吗?   回来后却不见白九的踪影,直到半夜,这人才翻墙进来,鹿琼心里害怕了半天,唯恐他出事,还没等问他去哪,白九先开口了。   “我在想石三的病怎么还不好,就去看了他,结果你知道么?通判府里根本没有石三!”   鹿琼一下子就明了了,石三恐怕是已经变服,在查人。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你这些日子不要去铺子了。”   白九摆摆手:“还是要去的,我什么也不做才可疑,你放心,通判府我都能跑个来回,怕什么。”   他有种紧迫感,时间是不多的,他得赶紧查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有做过什么。   鹿琼也没法再劝,就说了乡试的事,白九毫不害怕:“我去书铺买些书来看,你放心,考进士我不敢有十成的把握,举人还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鹿琼也算开书铺的,同行不好进别人家铺子,只好白九一个人去,他这天提了一摞书回铺子里,脸色古怪。   “琼娘,你可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正在工坊里盯新雕版的鹿琼抬头。   白九道:“他们找了书生,要来砸场子。”   “砸场子?”鹿琼愕然。   而下句话一出口,鹿琼终于知道了白九脸色古怪的原因了。   “请的书生,自称是江南的才子,师承一代名儒谢让。”   谢让之名,海内外无人不知,他人虽然被牵连死在要案里,但谢让一脉从未断绝,弟子众多,他自己也是被诸位朝臣叹一句可惜的。   但要论起师承,能和面前的谢嘉鹿相比较的,除了那位刚刚上任的转运使胡善龙胡大人,也没几个人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啼笑皆非,就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吆喝道:“掌柜呢?你家书是什么玩意儿!” 第45章 我想一直陪着你的   这一声可谓是石破天惊, 瞬间商市里一堆无所事事的伙计掌柜都围了过来。   小鹿掌柜的蒙书铺子生意这样好,你要说别人不眼馋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蒙书生意普通商户也做不来, 蒙书铺子后面还有于知府撑腰,因此这些天一直相安无事。   但时间长了,自有其余书铺就开始犯嘀咕,觉得小鹿掌柜不会来事, 也不知道和人分一份羹。   就不知道带着他们一起做么?   你背后有知府不假,我们背后也不是没人啊。   凡是独一份的生意, 总是招人眼红的。   因此, 他们就打算做局, 弄倒蒙书铺子,接手里面的工人和画师——老商户们看来,画师肯定是另有其人的, 于大人的女儿只是来分羹而已。   至于断句读,做释义的精妙,就不是这群掌柜看得出来的——随便找个秀才,不是都能做到么?   谁知道还没动手,转运使大人就来了,不但来, 还连连夸赞了鹿琼的铺子。   那就暂且收手吧。   可最近蒙书铺子实在太红火,其他书铺掌柜受不了,又怕转运使大人刚夸过,他们就去动蒙书铺子,惹了大人物生气就不好了。   他们便找人去问了上面的东家。   其中有个胡员外,大儿子中了进士,进士听说了以后很不在意:“胡善龙胡大人是清流直臣, 爱惜官声,他夸巧思,那你们就别骂巧思,你们别指着说他改的不好,动商铺掌柜胡大人是不会出手的。”   有了这句话,书铺掌柜们摩拳擦掌,算是安了心。   但鹿家的蒙书铺子已经打出了招牌,别家也不是没仿过,但孩子都不喜欢——如果孩子也喜欢他们家的,也不用想办法弄倒鹿琼的铺子了。   虽然看不出来自己问题在哪,但隔壁商市的几个书铺掌柜还是想了个主意。   我们做不好,还不能把你名声搞臭?   他们要聘书生说鹿掌柜的书有问题。   当然,这肯定不能是普通书生,也不能是普通的不行,蒙书生意自然是好生意,不然转运使大人怎么会夸,因此这门生意好不好,是不用争的。   他们要争的是,鹿琼的学问不行,怎么能卖蒙书呢?   开蒙启智,这可是大事。   特别这群掌柜里,有一个常和宝丰做生意的,打听到鹿琼本来就是个字都不识的农女,这让这群掌柜们更有信心了。   提出这个办法的就是胡员外的小儿子,而这个“谢让门下弟子”就是他小儿子的朋友。   按理说,胡员外儿子,一进士一举人,称得上书香世家,干嘛折腾商户生意,但的确就这一家子最积极,既然如此,商户们也乐得他们冲锋陷阵,便自在躲在后面。   这门前嘹亮一声吼,鹿琼和白九在屋子里算是呆不下去了,白九随手拿了个斗笠戴上,两个人一同到了前面铺子,只是暂时还没出去,先看情况。   鹿琼知道的找事,只有俞五娘的那个铺子,但石三手下的探子,又不是真的泼皮,看着砸抢,其实一点也不贪心,和面前的景色还是大大不同的。   鹿琼瞧过去,那找事的书生横眉立目,还在骂鹿琼家的蒙书。   那是个长衣书生,他大约三十来岁,面黄长须,身材瘦削,身后围了一群人,只是别说谢子介胡善龙这种,就连县城里的温大郎,好像都比他多几分书生气。   倒是白九挑了挑眉。   这位还真的是他师叔,只是他没记错的话,自己十岁的时候,这一位就因为太过钻营小利,被祖父逐出门墙。   谢让醉心学问,而这位“师叔”,经义尚可,骗人倒是有一手。   此人此时拿着蒙书,正在一句句的批评,虽然他长得贼眉鼠眼,但不得不说,谈起来这经义,还是头头是道的,最重要的是,他是举人。   做官,特别是做大官,举人是不够的,但做才子,举人就再够不过了,鹿琼越听,脸色越冷,她固然聪慧,可算下来学字不过小半年,要她和举人对阵,还是万万不行的。   只是不行也得行,不然靠谁?是胡伙计还是失忆的白九?   他们看起来都是靠不住的。   书生又在叫嚣了:“掌柜呢!这样好的生意,你要是学问不好做出来错漏,可就辜负转运使大人了!出来!”   可鹿琼还没上前,就感觉衣袖被极轻的拉了一下,白九带着笑说:“莫怕,我来。”   斗笠让鹿琼只能看见白九下半张脸,可白九说得那样自信。   只是他毕竟脑子坏了……   白九道:“你安心,谢嘉鹿不会输的。”   鹿琼想,他毕竟是谢让的孙子,是可以信任的。   “黄三千,”白九走出来,斗笠也不取,很随和道,“你这是在江南骗不下去了?”   黄三千脸皮先一白,然后一青,抖着唇道:“小子无礼!”   “也是,毕竟没什么学问,可是得客气点,”白九很亲近似地走到他身旁,从他手里拿走了书。   黄三千正欲开口,白九已经抢了他的话:“这一段,你现在这么多年还是这样解,谢大儒要是听了,都能气活。”   黄三千一愣,他刚刚这段解的,明明是他自己这两年才悟的,和谢让有什么关系。   “是了!”围观的一个书生一拍脑袋,“这段我记得当初谢大儒和曾大儒辩学时说过,这样解的,不是泼皮就是不识字的小童!”   更重要的是,这个书生既然自称“谢让门下徒”,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谢让人死了,他的注解就连官家也是极其认可的,白九静静看着面前的黄三千,听他要辩经义原义。   *   门外热闹极了,一串串的高呼和嘘声,鹿琼听出来是两个人在论学,准确点说,是白九在压着对方论学。   和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样子不同,提到学问,白九是很沉静的,那清朗的声音如玉如冰,从容不迫,但也不给对手留一点漏洞。   这种从容,在这时候就是一种自傲了。   十五岁的谢十三郎,就已经是谢让最得意的后辈,的确是有理由的。   就算成了流匪,他也有自己的傲气。   正在此时,胡伙计的一声抽噎打破了铺子里的安静,鹿琼扭头,看见胡伙计正捂着脸,哽咽道:“掌柜的,外面那个人,是我爹请来的。”   “你爹?”鹿琼也愣住。   “我都成奴籍了,他们还不放过我,”胡伙计又哭又笑,“掌柜的,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   “虎毒尚不食子,他个老祸害哈!哈!哈!”   胡伙计这时候已经什么也不计较了,他颤颤地起身,“掌柜的,我去和他说道。”   鹿琼哪敢放这样的胡伙计出门,忙拦住他,让他平静一下,又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她自己,也有了一点猜测了。   胡伙计还没开口,就听见外面天崩地裂的轰然声响:“小书生说得好!”   帘子被拉开,白九进来,他说得上头,额角微微有些汗,但那双眼睛是那样亮的,正直直地看向鹿琼。   “我赢了,”白九说,“铺子里的伙计都能赢他,更何况掌柜。”   “我很厉害的,”白九郑重道,“你不用怕,再来多少人,我都能挡得住,我一直陪着你。”   她害怕吗?还是怕的,老和尚说蒙书铺子不是长久生意,可那是很长远的事,但若是今天撑不住,那么铺子马上就要出问题的。   可是她从没想过,白九会站出来。   而且说得那样好。   白九在她心中,一直都是显得有些不靠谱的,整天只会说些”婚书“之类的混话,她照顾他,是因为谢秀才照顾她,而不是白九这个人有多好。   可刚刚的白九,却和谢子介一样耀眼,而谢秀才也会说你不用怕,但他从不许诺未来。   白九则说“一直陪着”。   鹿琼心弦动了一下,非常轻,她认真地想,这样的白九,也许她可以告诉他老和尚的话。   她的确毫无头绪,可又偏偏找不到别人能说一说。   白九依然很赤诚:“他们也无非两种把戏,要不找泼皮动武,要不找书生论学,后者他们用过了,没成效,前者你也不用担心,大不了我把城里的泼皮都去打一遍。”   十六岁的白九眼神清亮,多实诚的话啊,鹿琼都要被逗笑了。   而一旁被忽略许久的胡伙计就一个想法。   好啊!原来你小陆根本不是想和我争生意,你是想当掌柜相公!   只是小陆的文采相貌,好像也不是不行,胡伙计本来心中无限的愤懑,被这两人的对话冲散的一干二净,等他们终于说完了,胡伙计才有机会开口。   “这件事可能是我引起来的。”   穷人如鹿家,朱氏尚且会对前妻所生的鹿琼恨不得死,而胡员外家颇有几分产业,偏起心来就更疯狂。   但胡员外的偏心,说起来则更加讽刺。   胡伙计的生母,是被胡员外抢来的。   胡伙计的生母,和一商户子已马上就要成亲了,结果却被胡员外看上,商户子自然是不如那时候已经是举人的胡员外,胡伙计生母的娘家,倒也不是因为看中胡员外许的重金,是真的觉得,自家女儿跟着举人,哪怕是做妾,也会比跟着商户子强。   于是就有了胡伙计。   直到胡员外发现当初的商户子,发奋读书,居然中了探花郎,已经外放做通判了。   胡伙计苦笑,面露嘲意:“他便觉得,那商户子是因为没娶我娘,才能中探花,他是因为我娘进门,所以就只能做一辈子举人。”   他从此恨这一对母子,认定是这一对母子毁了他气运,没多久,胡伙计的娘就死了,而胡伙计没了牵挂,自己就从胡家跑了,他改名躲藏了几年,可惜胡员外誓要斩草除根,才让他先成了奴籍,又要毁了他安逸生活。   这就是胡伙计的前二十多年了。   鹿琼沉默,她与胡伙计身世相似,只是她遇到了谢秀才。   白九的声音响起来:“胡哥,你早说呀。”   他道:“那个什么胡员外影响掌柜的铺子,那就是他不对了,你放心,我会解决这事的,不然掌柜会发愁的。”   虽然白九应下了帮忙,胡伙计听得却实在知道该怎么说,鹿琼被白九的逻辑说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抬头,就看见白九抱臂,笑吟吟看着她。   她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最终还是胡伙计嗓音干涩地道谢结束了这一切。   *   回到家,鹿琼想起来这些天,还是忍不住摇摇头,没想到身后白九开口。   “我是认真的,你要是愿意,我想陪你一辈子。”   鹿琼没回头:“十九岁的你,可不一定愿意。”   “他愿意,”白九认真道,“没什么十六岁十九岁,我只是脑子坏了,感情可没坏,我很能打,学问也不错,还长得好看,你要不要试试喜欢我。”   鹿琼没回话,白九沉默,也没有再提,只要鹿琼不赶他走,日子还长呢,白九很乐观。   他坚信哪怕自己恢复了记忆,依然还会想留下来。   可惜还没等他趁热打铁,鹿琼的院子来了新的客人。   空照小和尚下山了。 第46章 她似乎抓住了关键   认真来说, 和被江六提溜来的白九比较,空照小和尚的到来实在是太从容了。他头顶斗笠,带着自己的小包袱, 敲响了鹿琼家门。   除了简单的衣物,小和尚甚至记得带来老和尚要给鹿琼的书,那是一整套的珍本,其珍贵程度, 是如果白九看到都会忍不住一挑眉。   小和尚见了鹿琼第一句话是:“师父说,梨花酒已经埋好了, 掌柜的可以冬日去取, 还在后山树下。”   鹿琼问道:“老师父近日可好?”   从容不迫的小和尚空照愣了一下, 他依然很平静,但鹿琼却听出来了他声音中的艰涩:“师父他已经离开府城了。”   鹿琼忽然间想到了老和尚那时候的表情,私事与避让, 老和尚说得平静,但鹿琼心里突然明白了,恐怕老和尚不是自愿离开府城的。   就是不知道空照知不知道。   但院子前面肯定不是问话的好地方,因此鹿琼先把空照拉了进来。   屋子里来了人,白九便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可等看到空照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十一……”   白九面露茫然:“你怎么会这儿, 你可是……可是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我现在叫做空照了。”   空照强调了一遍,明显对白九的疑问也感到茫然,白九脸上呈现出来一种错愕,鹿琼则松了口气,至少能证明,这两人是真的甥舅。   鹿琼想起来, 空照还不知道白九是什么情况,她简明扼要的把白九现在是失忆的十六岁少年这件事告诉了空照。   空照年纪不大,人却很沉稳,这么大的事一点也不惊异,反而说道:“对舅舅来说这也是好事。”   白九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好事,什么也不记得了,可真难受。”   他和空照交换了几个眼神,白九又忍不住问:“现在的生活,你可满意?”   “师父恩重如山,于我亦师亦父,”空照淡笑了一声,又道:“既然舅舅什么都忘了,师父的去处我得和鹿娘子说一声。”   这个逻辑是有些问题的,为什么白九什么都忘了,老和尚的去处就要说一声,但鹿琼当时并没有多想。   而白九很轻地叹息一声,明显明白了。   空照道:“师父是被那位石三郎请走的,石小侯在接应他。”   说这话的时候空照的表情也是平静的。   “师父有他自己的私心,但是鹿娘子,这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的,师父之所以会被带走,和我有一定关系,鹿娘子收留我,要冒风险。”   鹿琼看了看左边的匪首,又看了看右边自称收留他会有一定风险的空照,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舅舅现在还在通缉令上挂着呢,”鹿琼说,“院子里有了他,也不差你一个。”   和匪首白九呆了那么多天,鹿琼发现自己也变了不少,放以前,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害怕的,可是放现在,家里面住进了一个匪首,又住进来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小和尚空照,鹿琼居然也觉得很平静。   她曾经是一心只想活着的人,现在她当然也想活着,还想要大家都活着。   可陷入危机之中,却也不害怕。   白九看了一眼空照,沉默了一会儿,对鹿琼道:“你放心,我个子比你高,就算真有什么事我先顶着。”   鹿琼不想听他说这些,并不理会他,但也实在算不上生气,干脆不说话。   空照冷静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出家人不听这种情爱的事儿,他默然的想,又抖了抖包袱问鹿琼:“鹿娘子,我住哪里?”   幸好前些天因为白九来了,鹿琼想着就把后面的屋子给腾出来,虽然白九没有去住过一天,但这间屋子稍微打扫一下,就能给空照住了。   空照自去收拾屋子,白九则似乎想说什么。   鹿琼想了想问道:“是空照的身份,不太方便说?”   空照是个什么身份鹿琼不清楚,但既然是匪首的外甥,想来大概也是和官府敌对的人。   白九很淡的笑了一声,说道:“他的身份,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事实上,可能要谢子介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鹿琼垂眼。   就像白九说的那样,其实很多事情,如果能知道谢秀才在里面做了什么,那么这个局就迎刃而解了,如今他们隐约能感受到谢子介在里面布置了,可是布置了多少又布置了什么,却让人头大如斗。   小和尚说石三郎接走了老和尚,这和白九看到的石三郎在找人是能对应上的。   老和尚自己则说那是他的一点私事,但空照似乎不这么认为。   还有胡善龙,就像白九说的,他不在汴京城好好呆着,出来做什么?   以胡善龙的受宠程度,根本不存在什么需要外放,他老老实实当他的直臣,做宰相就是迟早的事。   实话实说,鹿琼有时候,对这种局面是有些恼火的。   谢秀才无疑是足智多谋的,可足智多谋的谢秀才,却留下了这个看不懂的摊子,她相信这不是谢子介的本意,可谢子介本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她这时候忽然有些觉得,要是谢秀才能像白九一样坦诚就好了。   鹿掌柜顿住,深夏的晚上,她站在院子里,却突然有种彻骨的茫然。   自从白九来了以后,她好像越来越少想起来谢秀才了。   不,或者说,谢秀才和白九,已经渐渐重合了。   她急匆匆地走进屋子里,看向桌子里的泥人,年轻的状元郎眉眼温润,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   谢子介到底因为什么事,才决定变成白九?   鹿琼不是第一次生起这个疑惑,但是是第一次这么想知道答案。   她想知道一切,她想知道到底谢子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那个答案能不让她失望的话,一个细微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她想相信白九的话,其实他们可有就在府城开一间小铺子,想读书就读书,谢子介因为匪首身份读不下去书,也可以就煮茶置酒,安然半生。   谢子介也好,白九也好,都从未让她失望过,鹿琼并没有意识到,她心中已经觉得,这一回她也不会失望。   *   在寻找到真相之前,鹿琼和白九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解决胡伙计家的事。   空照小和尚听完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漠然点评了句:“胡员外不慈爱,与他家宅宁不宁也没关系。”   的确,偏心如胡员外,两个儿子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这绝对是可以光耀门庭了,鹿琼看着小和尚的表情,觉得空照并不是真的在说胡员外。   白九悄悄和鹿琼讲:“空照家里的情况更复杂,做父亲的偏心起来,家里越富贵,越会出问题的。”   很明显,空照就是那个富贵人家里不被偏爱的,且他父亲的不慈爱,对他的家庭毫无影响。   用白九的话来说,空照的父亲,其实比胡员外更偏激,只是谁也没想到对方会做的那样绝,绝到空照想活命,只能当小和尚。   朱氏的行为,本质还是鹿老爹的冷漠偏心。   可偏心鹿慧鹿秀,最多就是折腾鹿琼;但胡员外偏心他的其余儿子,就连胡伙计的掌柜都要折腾;而更有权势的高门,逼的空照就只能出来当小和尚,还要连累他的师父。   鹿琼默然。   她如今有了自己铺子,日子过得好,想起来朱氏,也很平静,可对于胡伙计和空照来说,他们要做到哪一步,才能过上自己满足的生活呢?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   鹿琼也想帮空照,她于危难中受了谢子介帮助,如今自己有了立足的本事,就也想帮别人。   不管是胡伙计还是空照,都和当初的她很相似,只是他们面对的恶意更大。   可鹿琼并没有开口,她如今除了给空照庇身之处,也给不了什么,无法做到的承诺就莫提,这是重诺的谢子介做到也让鹿琼记得很牢的。   无法做到的承诺……   她忽然抓住了某个似乎的关键。   什么是白九能给出的,但谢子介给不出来的承诺呢? 第47章 过往   鹿琼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 但无疑她是非常敏锐的,可此时,这种敏锐却让她无法继续想下去了。   什么是白九和谢子介不一样的?   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 白九年少气盛,行事坦荡,谢子介冷静温柔,处事谨慎, 可要是说到承诺,鹿琼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第一反应居然是白九总是口口声声提婚书, 而谢子介则一直在强调权宜之计。   这当然是最大的区别, 但要是牵扯上婚书, 也就是牵扯上了她自己,好像就没法那么冷静的分析了。   她明明是想分析谢嘉鹿的。   鹿琼感觉自己还是忽略了什么,她果断先将婚书这种和自己有关的放下, 开始思索别的。   她在屋子里踱步,又一样一样的找可能错过的点,泥人、花灯、玉佩——   她手里捏着据说是谢子介母亲给他留的玉佩,鹿琼神色松动。   她的确一直刻意避过了什么。   那就是谢嘉鹿。   鹿琼和谢子介和离的那么干脆,重要原因是她一直觉得,谢秀才离开府城, 还会有大前途的。   他留在府城,是因为她,鹿琼一直这样想。   寒门子或许也可能学到同样的学识,但谢子介提到的一些南方富贵人家的生活细节,却肯定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   直到她遇到了白九,白九提起,说自己已经父母亡故, 家中出了变故。   而江六所言,则让鹿琼知道了,白九到谢子介这几年,过得不好,且有仇家。   她居然没有多往下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家,能把白九逼到这个份上。   她其实什么还都不知道,甚至连白九自己恐怕都没有完全知道,他到底要对付谁。   但是,鹿琼想,她自己也可以去查。   鹿琼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和白九一起去查,不过白九自己让鹿琼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些天,白九一直一个人偷偷出去,半夜才归,鹿琼有一种预感,白九恐怕也在查自己查的事。   白九如何变成谢子介有太多可能,鹿琼赌不起白九的坦诚。   她最终还是决定依靠自己。   *   空照小和尚想和胡伙计见一面。   这事儿的起因,是因为空照知道了胡伙计的家事后,对帮助胡伙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是个稳重又懂礼的孩子,并不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反而先问自己能不能为鹿琼分忧。   鹿琼比他大了不少岁数,看出来空照很明显是想自己做什么,就试探地说了几件事,果然,听到胡伙计在发愁,空照眼睛都亮了。   “我想帮他,”空照是很坚定的,“我想帮他报仇,胡员外是可以战胜的。”   谁不能战胜?那自然是空照遇到的那个偏心亲人。   经历过类似的事情,鹿琼很快明白了空照的意思,因此便问胡伙计,愿不愿意照顾几天空照,如果胡伙计想好怎么报复胡员外,也许空照可以帮忙。   但胡伙计的回答则很耐人寻味:“掌柜的,我之前活着都很难了,只想熬死那个老不死,你们现在说要帮我,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掌柜的,我不甘心啊!”胡伙计声泪俱下。   他也曾是父亲的娇儿,可一切变化也那样快,这么多年来苟且偷生,他浑浑噩噩,此时听到复仇,却只能憋出来一句不甘心。   胡伙计恨吗?他肯定是恨的,可胡员外对他来说太强,强到过去的他只想过逃。   他知道陆伙计不是寻常人,可复仇这种事,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想。   胡伙计无疑是觉得自己辜负了鹿琼和陆伙计的一片好心的,跟在鹿琼身后,带着小小斗笠的空照,则也在沉思。   回去后,空照说想和鹿琼聊一聊。   “鹿娘子,”空照说:“我其实很羡慕你。”   鹿琼有些不明白。   “舅舅……他还是谢书生的时候,和我讲过你的事。”   空照说:“鹿娘子,舅舅也很羡慕你。”   谢子介羡慕她?   空照话锋一转:“鹿娘子,我其实也很想问,你就没有恨吗?”   这是谢子介曾经问过的问题,鹿琼那时候告诉他,比如恨朱氏,她还有其他的要做。   而现在,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恨有如胡伙计,也有如空照,他们是因为偏心。   恨也有白九。   空照道:“鹿娘子,我只能告诉你我自己知道的,十五年前伽山案,三年前巫蛊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说道:“三年前,江南青巷案——也就是谢家陷进去的案子,舅舅是查了这些的资料,才变成那样的。”   谢子介会死,这是师父告诉空照的,空照知道师父知道的更多,但毕竟师父并不是很乐意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离开汴京城时候又太小,也还没机会接触这些,其实了解的可能还不如谢子介。   空照道:“青巷案和伽山案,我都不了解,巫蛊案,是汴京城的事,三个宫妃,咒杀天子,于是被处死,牵连了京城不少贵人。”   他此时无疑是漠然的,说得非常冷淡,可这孩子眼睛盯着树,眼圈却有些发红。   鹿琼按住他,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空照在自揭伤口。   无疑,巫蛊案给空照留下了很深的伤痛。   鹿琼道:“胡伙计会拿到他想要的的。”   “但胡伙计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他会知道的,他已经不打算浑浑噩噩下去,就会知道的,恨不是坏事,他想不到不是因为恨,是因为不敢想。”   鹿琼和空照都知道,他们说的不仅仅是胡伙计。   不敢想的不止胡伙计,还有空照。   *   鹿琼出了门。   她现在要去找的,就是伽山案和江南青巷案相关。   只是很快,鹿琼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   空照身份不同凡响,所以可以轻易说出来这些,但这些要案,实际上鹿琼唯一能见到的地方,居然是程三丁铺子里卖不掉的旧话本。   这还是一个书铺掌柜提醒鹿琼的,同行莫入,鹿琼带了帷帽,掌柜以为她是对野史好奇,便让她去找找话本。   鹿琼便去找了程三丁。   程三丁改行做和蒙书相关的玩具后,生意好了那是不止一点,旧话本则被他用来糊窗垫桌,听说鹿琼想要话本,程三丁第一反应就是鹿琼家的窗户破了。   夏季多雨,窗纸潮湿破掉太正常了,程三丁热情的拿出来一摞,塞给鹿琼。   “鹿娘子!最近怎么不见你来!”   那自然是怕程三丁发现白九和谢子介的异常。   鹿琼道了谢,自己翻看起来,居然还真有几本提到了伽山案,那是官家登基后办下的第一件大案。   案子从伽山开始,讲的是伽山一群读了书的商户,和当地士族的冲突,这件事闹得整整一路都不安宁。   这就捅到了官家面前。   天子震怒,两边全部抄家,成丁斩首,妇孺流放,特别是当时那边最兴盛的两个士族,古家和林家,就此覆灭。   但,鹿琼看着自己拼凑出来的信息。   覆灭的远远不止古家和林家,一个很安分的小家族,范家也消失了。   话本自然不会是完全真的,可是好几本里都提到了这个范家,他们因为和京城的贵人结亲,所以素来低调安分,此外在当地颇有善名,面对冲突,更是早早闭门不出。   所有人都很奇怪为什么会是范家被牵连。   可没有话本提到青巷案。   鹿琼一拍脑袋,这种,她或许找错地方了。   她该去问于大娘,请她帮忙问问于大人。   于大人油滑,谢子介告诫鹿琼,尽量不要和于大人深交,但鹿琼也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找到的可能知道相关的,也就是于大人了。   她是经常登门的,门房见了她便堆着笑,请她去后面,于大娘果然在,可鹿琼觉得她表情似乎不太对劲。   “琼娘,”还没等鹿琼问,于大娘自己便开口了,“我父亲给我寻了门亲事,我要去京城了。”   她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眼圈发红,鹿琼一时间只顾着赶紧问于大娘:“怎么突然……?”   于大娘涩声道:“我并不想过府,父亲也不想,可……”   她勉强一笑:‘“是给贵人做贵妾。”   于大人已经是知府,能被于大娘称呼一句贵人,而且知府的女儿做妾,对方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是七皇子,”于大娘轻轻道,“天子下的诏,说石家子荐的我,于家那边直接替父亲应承下来了。”   于大娘是受过后院的苦的,一点也不想再来一次。   比起去皇子府,她还是更想留府城和鹿琼一起当小掌柜。   可这并不是她们,甚至不是于大人能决定的。   鹿琼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大娘勉强笑笑:“算了,不说这些了,就算应承下来,也没我直接入府的道理,汴京城那边的意思,应该是先等着,明年过了正旦,一起入门,琼娘,我看你也有心事,可是发生了什么?”   于大娘这样烦恼,鹿琼并不想再拿案子烦扰她,可此时于大人回来了,并且让婆子送来了一份名单。   是京城世族的关系谱,于大娘得开始早早背了,特别是天子一家的。   于大娘索性拉着鹿琼一块看。   鹿琼因为于大娘和谢子介两件事,心烦意乱,本来是看不进去的。   直到她看到了一个姓氏。   那是一张雍容华贵的画像,是一个女子,旁边则是一行小字:伽山范氏。   她看向下面的介绍,伽山范氏,嫁二次,一嫁平乐侯世子,二嫁……皇五子。   这里的皇五子并不是当今官家膝下排行第五的孩子,而是当今天子少时的排行。   她继续看下去,十五年前,天子即位,此为明禄元年,范氏卒。 第48章 万般筹谋和阴差阳错   那个卒字太刺眼, 鹿琼脑子乱糟糟的,她意识到,可能使白九变成谢子介的事, 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于大娘看出来她心神不定,忙让婆子给鹿琼上了安神汤,鹿琼喝了一些,才算缓过来, 于大娘本想把关系谱收起来,怕再惊着鹿琼, 可鹿琼却阻止了她。   “继续看吧 , ”她说。   之后在其他人的关系里, 也出现了范氏。   作为天子还是皇子时候的侍妾,范氏其实是在府中颇为从容的,升职为妃后, 也只想着安然过日子。   可惜命不好,没多久范妃就去世了,之后范家也倒了,在这期间,京城又轰轰烈烈倒下了很多人。   说起来,范妃死后不久, 就是伽山案。   而青巷案,关系谱里是不会说的,但于大娘身边的婆子却知道一些。   于大人大概吩咐过,问汴京城里有关的问题,就让婆子直接说了,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他已经把鹿琼看做替谢子介说话的人。   婆子口里的青巷案,则是从抓巫蛊案牵连的两个逃犯开始, 一口气倒了江南众多世族。   可青巷案比之前都声势浩大,主要还是搞出来流民和匪首白九。   主持此事的胡善龙胡大人,抄家做得干净漂亮,但抄完家,他就干净利落地回汴京了,之后的流民惹来的怒火,和这位天子宠臣自然毫无关系。   婆子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可鹿琼心中,已经大概有了数。   两次案子,都是从天子妃嫔开始,都以众多世族倒下为结束,很明显是同一个的手笔。   可惜的是,来回倒下的王公贵族太多,所以到底是谁的仇家,这就很难说的。   认真来讲,鹿琼对这些是没什么实感的,可从她目前串出来的来看,恐怕谢子介的恨,和这个幕后之人有很大关系。   毕竟谢家也倒在青巷案里。   但鹿琼还是觉得,她有什么信息不够,单纯这些,谢子介和白九,不会这样判若两人。   只是,这就是她很难再找到的了。   和于大娘约定了最近会经常来看她,鹿琼就回家了,天有些阴,毕竟已经是夏末,随时都会落下秋雨,鹿琼步履匆匆的回家,可还有不短的路,还是有冰凉的雨滴砸到脸上。   果然是暴雨。   她有些沮丧,就在此时,一把伞举过她的头顶。   是白九。   他不笑反而皱眉思索的时候,其实是非常谢子介的,这样形容对方,鹿琼不知道为何,居然有些想笑。   鹿琼没吭气,她现在脑子里东西太多,什么都想问一问,反而不好直接问。   反而是白九开口:“你也在查我为什么变成谢子介?”   这人一如既往的坦诚。   “我也在查,”白九道,“也算略有些进展,若……”   他顿了顿,眼睛弯起来,浓黑的长睫下眼中的神色捉摸不定。   “不如等我找到缘由,咱们去领婚书吧,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但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白九卖力自荐也不是一次了,他也习惯了鹿琼对此避开话题,没想到的是,鹿琼居然回应了他。   “现在不行的。”   现在不行,聪敏的谢十三郎立马嗅出来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什么时候行?”   “等——你和谢秀才,成为你一个人的时候吧。”   暴雨倾盆,并不是长谈的好时机,白九的袍角已经被雨水溅湿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鹿琼知道,这就是不认同了。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找真相呢?”鹿琼问他,“是因为你也觉得,真相可能会完全改变生活吧。”   那如果等你变回了谢子介,就一切都不作数了呢?   她也一直都是会把话说得很明白的人。   白九继续沉默。   “我之前,”鹿琼顿了一下,“一直说你和谢秀才是两个人,可现在我觉得,你们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我想知道你要对付谁,是胡善龙吗?”   白九道:“我也这样认为,可是不止——只是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了。”   他终于明白了鹿琼的意思,而他也无可奈何的认同了鹿琼的话。   “我答应你,等谢子介也这样说。”   他并不觉得,那个真相会让谢子介放弃离开,谢十三郎心高气傲,自觉天下能难到他的固然有,但得他放弃感情的,几乎没有。   而鹿琼则说了另一件事:“我还要你答应别的事。”   雨终于小了一点,他们也快到坊里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   范氏的卒字又晃到了鹿琼眼前,她张口,发现自己嗓音干涩。   “不要因为复仇做不好的事。”   白九心里猛的一突,他脑袋里似乎有什么隐隐想浮现,他最终沉默的,还是点了头。   “谁会不想活着呢,”白九轻松笑道,“我答应你。”   他感受得到,自己想和鹿琼长长久久。   *   胡伙计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那是空照去找他的第三个晚上,小和尚说要去和胡伙计念经书,但很明显,胡伙计被小和尚搞晕了,好几天都念叨着禅家的机锋。   鹿琼爱莫能助,读书她可以,经书也看的下去,但她明显没什么佛缘的。   这样几天之后,胡伙计居然真的大彻大悟了,空照替他传话——胡伙计的语气让空照来说,颇有几分滑稽。   “掌柜的,我想明白了,我求您,能不能放我个恩典,我想脱了奴籍去读书,我想考秀才,考举人,我让他知道,什么狗屁气运,是他自己不行!我还想让他尝尝被亲近之人变成奴籍的滋味!只是这比读书还难,回来再说!”   寻常来讲,铺子伙计们本来就是没什么奴籍的,胡伙计这种才是例外,鹿琼也早就说了,胡伙计什么时候想放良,说一声就行。   他这个选择,鹿琼意外又不是很意外,倒是空照若有所思。   鹿琼听见小和尚慢吞吞道:“让我爹放弃他的家产去当和尚,好像比杀了他还难。”   鹿琼哭笑不得:“那是胡伙计想做的,空照,这个可不能照搬。”   小和尚虚心受教:“是了,我几天有些心不静,鹿娘子,我回去抄经了。”   胡伙计要考科举,谁也不能替他考,但胡员外变奴籍,就简单多了,白九表示,有需要的话他有万种办法,但胡伙计都拒绝了。   他只求鹿琼给他一个安身之处,他是变不成农户的,打算变成商户。   鹿琼犹豫了一下,干脆把老和尚当初说的话,和白九还有胡伙计都说了。   考科举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谢嘉鹿这种天纵之才不算,寻常人考到四五十的都大有人在。   到时候不管哪位皇子登基,如果胡伙计还是商户,可就没得考了。   胡伙计想了想,还是表示:“掌柜的,就算知道又如何呢?我也没地方落农籍的,商籍就好,其余的事,回来再说吧。”   这也是,几十年过去,谁能预测那么远的事,鹿琼和胡伙计商量,直接把他落在了蒙书铺子里。   这也是鹿琼一点小预感,如果她真的需要离开府城,那么胡伙计是完全可以带着大小张师傅撑起来铺子的。   空照,白九,于大娘,她和这些人相处越多,越觉得自己被裹挟着向前走。   活着到读书识字,读书识字到安身立命,如今安身立命后,她发现安稳一世其实也很难,好像不知不觉间,她知道的越来越多,那么又要做出抉择了。   白九则听到二、七两位皇子近况后就一直没说话,鹿琼觉得他肯定想到了什么。   只是她没有问,她等着白九找到真相来找她,或者她带着真相去找白九。   而真相到来之前,白九接了一场“鸿门宴”。   胡大人听说了蒙书铺子有个力战儒生的小伙计,很是欣赏,决定要见他。   白九一点也不想去,去做什么?他两眼一抹黑,去跳坑吗?   但转运使大人有召见,他要是不去,那可就更可疑了。   胡善龙在谢家居住那些年,和谢嘉鹿是经常见面的,那时候谢嘉鹿还是童子打扮,要叫胡善龙师叔,后来谢嘉鹿大了些,跟着谢家族学一起读书,才见面少了。   如今白九或者说谢子介已经和当初的稚童很不一样,白九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师叔”还能不能认出来他。   他在心里做了最坏打算,给自己搭配了身最不容易联想到谢家的衣服,重新修整了眉毛,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连累鹿琼。   谢子介万般筹谋的他和胡善龙的交锋,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变成了还什么也不知道的白九和胡善龙的见面。 第49章 实在太像了   胡善龙在府城的宅邸, 与于大人的宅子其实离得不远,但胡善龙是很少去的。   倒不是不够奢华,恰好相反, 下面的人给天子宠臣准备的居所,怎么可能不够奢华,只是他这个转运使,并不会干的太久, 因此妻子还在京中,只有一个官家赐给他的管事陪着他过来, 宅子固然也雇佣了门房, 但到底还是冷清。   既然这样, 也没有必要回到宅子里,他是直臣,也不用讲究别人怎么看他, 每日住在官府里备的小床上,管事则在旁边屋子里睡,还方便省事。   他和汴京城那位都知道,他来是为了处理下石三郎留下的烂摊子,把害死了十一皇子的妖僧押送回京,然后有空的话把白九这种小蚊子捏死, 没时间的话就交给下个通判,足够了。   他这样的刚刀利刃,官家是不舍得一直把他留在外面的。   其实胡善龙已经可以回去,他留下来是一点私心。   他嗅到了熟悉的布局方式。   他来府城途中,就已经和对方来回交手了几次,彼此都是点到为止,并不讲究输赢, 事实上,他们都感觉到的了对彼此手段的亲切——那是谢让弟子才有的默契。   那么就像胡善龙说的,对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被他引荐给天子,二则是被他斩草除根。   这对胡善龙来说,要比处置白九更重要,但自从来了府城,对方便几乎没有再出手了,胡善龙把这视为一种心照不宣,等他正事结束后,再以敌或友的方式出现。   可他却一直等到了现在。   而除了陆伙计,其实胡善龙还见了其他人,大多数都是让他有所怀疑是和他交手的那位。   这些管事是不知道的。   此时,胡大人正在听管事说:“陛下的意思是,您呆到乡试考完,见见学生们再走。”   这就是天子的施恩了,胡善龙做为直臣,不结党,不营私,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故交,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谢让更是死在他手中,而天子让他留过乡试给举人们做座师,便是关切他的孤直。   胡善龙走的不是诤臣路子,没必要时刻绷着,什么人也不沾,连天子对自己的关心都要谏一谏,因此他坦然谢过天子恩惠,接受了好意。   而胡善龙不可能知道,他认为是释放了善意的谢子介,其实只是阴差阳错地丢掉了所有记忆。   白九先去找了江六。   他这些天跟着江六和江六大哥派来的人,重新学了未来的自己留下来的一些东西,不得不说还是很有用的,至少白九能清楚自己的一部分布局。   只是江六也说了,很多事情,恐怕只有谢子介自己才知道,比如白九最关心的,谢子介到底要对付谁。   江六不知道,江大也不知道,白九突然发现,他想知道的话,可能还得靠胡善龙。   这可就太讽刺了,白九想,可是就像鹿琼说的,他们必须找到为什么,谢子介的局和对方的局都在向前推动,什么都不知道其实非常危险。   白九不再想这些,他请江六帮忙,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不用管他,先照顾好鹿琼,他不知道谢子介到底和江家有什么约定,但若他无法活着回来,请将其中他该获得的利益给鹿琼。   白九看得出来,江家,或者至少那位江家家主,是欠了自己什么,江家和谢子介牵扯太深了,这种感觉其实白九也不是很舒服,但不得不承认,这时候能让□□帮鹿琼,他还是很欣喜的。   江六崇拜白九两年有余,甚至他不自称自己名字,而是非要叫自己江六都是因为白九自称白九,此时也忘了大哥的吩咐,自己就先答应下来。   答应完了他咂摸了刚刚白九说的话,热切问道:“白九爷,您和鹿嫂嫂是……?”   适当联系紧密一点自己和鹿琼,无疑会显得他这段话更理所当然,再说了,白九看来,自己和鹿琼也就差一个恢复记忆而已,因此他很含蓄的笑了一笑。   江六恍然大悟。   而白九则出了门,他看了眼天空,心情居然异常平静。   去一趟也好,他也有话要问胡善龙。   *   胡大人简朴得坦荡,他的确不太在意钱财,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至于让自己太舒服,他是没这个需求的。   除此以外也发自内心的做清流,别说美色,就连子嗣都不看重。   他家中只有一发妻,生有一子,三年前孩子去世,胡大人自然也悲痛,但也松了口气,并不纳妾,也不强求后嗣,依然治学做官,做他的直臣。   其中连老妻都不能道的是,时人尊师如父,他虽然自诩行得直坐得正,但是被自己其余师兄弟骂所行之事必遭天谴,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可以,不得好死不行,胡大人很通透,儿子没了,还能过继侄子,但自己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在自己回京后不久过世,胡大人便觉得这是一片孝心,替自己担了手刃恩师的天罚,因此他更是觉得要对得起儿子,就得好好做他的直臣,等以后封侯拜相,给儿子做些功德,让孝子能投个好胎。   此时这宅子的门房通报,陆伙计来了。   胡善龙自然不可能去迎,是身边的管事代他去的,远远的看见这个陆伙计是个俊秀的少年,管事就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他之前在皇宫里伺候了不少贵人,不乏有貌美如潘安宋玉之辈,可和这个京外伙计比起来,居然都逊色三分。   可仔细瞧过去,管事便觉得索然无味了,虽然貌美,但陆伙计行动粗野,像是那些风尘仆仆的行商,虽然知道商铺伙计这才是正常的,但管事还是觉得暗自可惜。   这自然是白九故意的。   陆伙计可以俊秀如谢家子弟,但不能举手投足都是书香世家谢家的气度。   管事把他引到前厅落座,白九看着面前悠然的胡善龙,恨得眼睛都发红,可面上依然一丝都不能带出来。   而胡善龙,也远远没有那么悠然。   这张脸太容易让他想起来谢让了。   他拜谢让为师时,谢让也不过三十五六,谢家人都老得慢,除非是入了仕途需要显得老成持重,不然很少蓄须。   谢让那时候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和十几岁的胡善龙走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显老,而面前的少年呢,又活脱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谢让。   顾盼生辉,俊秀洒脱,哪怕是有些粗野不知礼,配上这张脸,都化作不拘小节的名士风度了。   一个名字已经到来胡善龙唇舌之间,又被他咽了下去。   谢家最出众的孩子,那个死在江南,死在胡善龙面前的少年谢嘉鹿,和陆伙计也差不多大。   胡善龙只信亲眼所见,可此时由不得他不多想,因此胡大人很和气地招呼对面的少年。   “你是哪儿的人?这样俊秀的后生,老夫看了都要年轻十来岁呢。”   他面上带笑,语气温和,一句话前面还是汴京官话,后面却换了沥江府的秀丽软言。 第50章 胡善龙多年想说的话……   白九心一跳, 他几乎是毫无犹豫,立马接下去道:“大人更加气度不凡。”   他说的是府城口音的官话,把后半句话直接跳了过去, 只回答了前半句,至少胡善龙听不出来问题,这就真的像一个普通的府城伙计了。   府城的商户们,大多都听得懂汴京城的官话, 自己说得并不雅正,但别人也听得懂。   而如果白九回答了后半句, 那就很麻烦, 他一个府城出身的伙计, 怎么能听得懂江南口音?   胡善龙这个试探只能算是阳谋,他当年在谢让府中求学,师兄弟们就很爱这样玩笑, 看他人能否反应过来,就算是思维敏捷的小师侄谢嘉鹿,偶尔都要顿一下。   但陆伙计接的很好,固然说的只是平常客气,但没有出纰漏,就算过了第一关。   胡善龙也就不再直接试探, 他提问了白九几句经义,眼睛却在不住打量面前的少年。   太像故人了。   他跟着谢让读了十几年书,说句实在话,谢让的长相,比他亲爹记得还清。   胡善龙三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像谢家人的人,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浮现起来, 是不是谢家也像当年的范氏一样,留下来一个后辈?   范氏犯上,连累家族,天子念在昔日情分,并未对漏网之鱼处理,反而加以恩宠,以示仁德之心,可范家子却是个不知道好坏的,不但在后宫妃嫔咒杀天子时掺了一脚,还害死了年幼的十一皇子。   谢妃亦连累家族,若真有小鱼小虾逃出生天,倒是和范家子境遇类似。   他又简直要大笑出声来,谢家的案子,是他动的手,青巷案的卷宗,是他深夜回京,呈到天子案前的,谢家从哪里留下来一个后辈!   面前的少年还在看着自己,胡善龙忽然笑了,他招呼管事去后厨做些点心,自己则温声道:“我见了你们后生就亲切,不如陪我去后面走走。”   又问:“你可有字?”   白九道:“家里人说,等加冠时再取。”   白九其实也在等。   他想来,胡善龙会问的,肯定是家境籍贯这些,虽然江六已经帮他弄好了身份,但能不能瞒过胡善龙,白九心里其实没底。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胡善龙居然没有问一句。   某种意义上,胡善龙可以说是避开了这些。   他心里有了几种猜测,脑子转得飞快,但面上分毫不够,他和胡善龙各有不了解的地方,说不上谁明谁暗,白九略后退一步,跟在胡善龙身后。   他自然还是恨着面前人的,可此时更多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见到胡善龙他很难不想起年幼的时候,那时候在谢家,胡善龙胡师叔带他读书的时候,好像也要走过这样一条路。   年轻的胡善龙还很听谢让的话,对他们这些后辈也很温和,甚至会讲些游学的见闻给他们听。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回忆起来了过去,胡善龙在绿荫里道:“后生听我讲个故事吧。”   这句话曾经也是谢嘉鹿听了太多次的。   可惜物是人非,如今白九依然求之不得,却是因为少说少错,在能轻易将他斩杀的胡善龙面前,他收敛了近乎一切的脾气。   “前朝有个范氏,”胡善龙平静道,“范氏有个弟弟,听说姐姐犯了错身死后,认为肯定有问题,于是便要求个公道,可他姐姐的死本来就是公平处置,范家子怀恨在心,就杀死了主家的孩子。”   这段话是语焉不详的,甚至于白九和胡善龙都知道,只要白九听懂了一点,那么今天他恐怕就出不了胡府的大门。   而就算如此,白九也不明白,以胡善龙的心机与谨慎,怎么会说这些?   白九自然是知道范氏是谁的,谢家同辈的大姐姐,和范氏一样都是当今天子的妃子,谢嘉鹿与大姐姐关系不错,年少时也两次陪着祖母去京城看望大姐姐,自然要对宫里的事有些了解。   甚至他知道的是,大姐姐和范氏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范氏之死,白九不知道原因……只知道是犯上的缘故。   不对!   白九没见过范家子,但他知道京中皇子们的情况。   范氏所出的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和七皇子关系不睦,但至少都长成了。   然后就是十一殿下,也就是大姐姐所生的空照。   范家子杀死的主家孩子是谁?   京城里哪还有其他小皇子?   胡善龙继续道:“ 这世上最让人厌烦的就是僧道之流,入则前罪尽消,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可若真是犯了重罪,佛陀就很保佑他么?怕也不尽然。”   范家子扮作僧人接近天子,又因做了和尚便无人管他俗世是否犯了事,居然一直让他到了天子面前。   范家子年少时也是当地有名的俊秀博学,就算过了多年,也不是其余和尚能比较的,于是就这样成了天子宠臣,甚至知道了他是范家子后,天子都没舍得斩草除根。   这才有了后来那么多事,从巫蛊案到谢、王等妃子的死,再到被牵连的谢家。   胡善龙悠悠道:“天下不知还有没有范家子这样的人,后人还是要引以为戒。”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和面前的少年说,毕竟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范家子这样的人。   胡善龙谨慎狡猾,可他也记得三年前,他做了满心腹稿,推开门却发现谢让已经死去。   那时候这段话就已经憋在他心里。   他离开谢家去汴京城讨生活的时候,谢让冷冰冰告诉他,汴京城不是治学的人该去的地方,他不如还留在谢家,他那时候就很想说,会治学,又有什么用?   他和谢让大吵了一架,最终还是谢让让步,托人照应他,但胡善龙也没脸去找谢让所托之人,就自己咬牙,换了笑脸走下去。   幸好他走出来了。   抄家谢家后他回京,说自己手刃恩师,直到今日,当初他想说的很多都不能说出口,比如官家为什么要处置范氏,比如后来的谢家为什么会落到类似的地步。   毕竟巫蛊案还没过去,十一皇子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只能讲范家。   但至少他可以说两句范氏,可以说两句不怕这个离不开府城的少年人听到的话,只要他不真的是谢让的孙辈,胡善龙也没兴趣下杀手,反正他们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这个少年明显还是白身,而官家已经被二皇子说服,这几年参议好就要下令,禁止商户科举了。   商铺伙计就老老实实行商,到不了汴京城了。   而白九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谁带空照出的京,谁又让空照剃的度?空照年纪小,白九其实问过他一些东西,但空照自己也不太清楚,可现在白九却觉得,一切都让他头皮发麻。   那个和他境遇类似的范家子,是不是被石三郎带回去的人?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可他依然要装作真的只是听了一个没有听懂的故事的少年,干巴巴地附和一句:“范家子不是个拎得清的。”   胡善龙朗声大笑起来:“这世上还是做直臣好!”   他眼前的白九化作昔日恩师,胡善龙一字一顿道:“做直臣无愧于心,怕什么!”   他本来什么都不怕,他在京城的第二年就想告诉谢让,谢让的道是错的,如今已经又多少年了,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谢家子,所以他只能对面前人说:“某行的都是正道,后辈自当自勉。”   可我和你并不是一条道,一个念头忽然在白九心中浮现。   他曾经的师叔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把一切都收拢在平静里,他依然还是那个清流直臣,谁也挑不出来毛病,甚至就算刚刚那段话,都没有说一个不该说的字。   白九则很平静的看向胡善龙。   他的确恨胡善龙,没有人听到这种手刃恩师的事情会不恨这个学生,在离开沥江府逃亡的日子里,他在梦中不止一次质问过胡善龙。   “我祖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样对他?”   为什么带着人抄家的得是你?   可现在,这句直臣让白九忽然懂了一部分真相。   他心直接沉到最深处。   “后生啊,”他们终于走出到了凉亭,管事送来了热茶,两个人坐在石凳上,胡善龙也终于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心。   面前少年的神色,是没什么问题的。   若真的是那个少有才名的谢嘉鹿侥幸活到现在,胡善龙就可以相信之前和自己交手的是谢嘉鹿了,而谢嘉鹿既然找上他,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说不定匪首白九就是谢嘉鹿的暗线。   但是面前的陆伙计的懵懂做不了假。   他简直就要生出冲动,收面前的人做弟子,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张脸,不管他是真的谢家后辈还真的只是机缘巧合,都得放自己眼皮子底下。   可惜了,他想,来前官家刚刚和他商议过商户科举的的事,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孩子带回去的。   他最终和气笑了,还是那个位高权重却温和的胡大人:“人老了就忍不住絮叨,后生也会有这一天的。”   面前的少年果然连声忙道大人还年轻,眼中也是胡善龙熟悉的年轻学子们看他的仰慕,而他心中索然无味,把攒了多年的话能说出口的都说出来后,他现在只想大梦一场。   他吩咐管事送客,又示意对方派两个人盯着,看这伙计去哪里。   而白九踏出胡府的大门,他茫茫然的朝前走去,半天了,最终走去了胡伙计的宅子。 第51章 后悔   白九自然是听出来身后有人跟着的。   就算没听出来, 他也清楚,以胡善龙的谨慎,就算放下了戒心, 也要亲眼所见才当作真实。   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头痛欲裂,但比起躯壳上的痛楚,更难受的则是刚刚听到的话。   胡善龙是在说给谁呢?到底是陆伙计, 还是别的人?   而更重要的,则是胡善龙那句直臣。   胡善龙坦荡, 他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愧对过自己, 最多是遗憾, 可这对白九来说反而更痛苦。   他恨胡善龙,恨他毫不顾恩情,可他也从来知道, 这种事情不是胡善龙一个人能做的来的,他希望胡善龙身后还有的人会是什么王侯权贵,可胡善龙在他面前,直接坦荡的告诉他:他胡善龙固然心冷手狠,但他就是直臣。   白九敲开胡伙计的门,低声道:“今晚我住你这里。”   他面色苍白, 胡伙计不敢多问,就让他进来了。   胡善龙效忠于谁,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白九自然也知道,甚至他更知道的是,就算祖父还活着,也绝对不会说胡善龙做直臣有哪怕一点不对。   天地君亲师, 做直臣到底有哪里不对?   不对的只有灯下黑不承认,非要去找那个其实他本该知道的真正动手的人的白九。   头越来越疼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想起来了什么,他看见了空照小和尚,还没有剃度,头发长长的,眼睛却还如一潭死水。   他自己则穿着一身短褐,手中是一截刀。   好听的话叫做刀,不好听的话,其实就是一块缠了布条的铁片。   他的刀对准了另一个人的喉咙。   那是个僧人,满面风霜之色,他眼睛里是白九的倒影,那不是现在的还温和的白九,反而满身戾气,一脸脏污。   持刀的白九声音也是冷的,“你还敢来这边?”   僧人大笑,指了指身边的空照小和尚:“谢嘉鹿!你都敢在江南,我为什么不敢!至少我知道谁害的我,而我又救了谁!”   刀刃微微向前,刺破了一点肌肤,一滴血珠将落不落,白九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的只剩下戾气:“范家子!”   白九额角落下冷汗,他对胡伙计摇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问,自己坐在椅子上,闭目冷静下来。   范家子问一身短褐的白九:“你真的不知道你要对付谁么?”   你真的不知道你要对付谁么?   白九从椅子上跳起来,记忆如潮落般退去,他知道自己该努力再想一想,也许就能恢复所有记忆,可现在他满脑子都只有那句你到底要对付谁。   范家子告诉了谢嘉鹿这一切发生的缘由,白九想,而那一定是一个非常荒谬的原因,所以谢子介才会走上这样复仇的路。   他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谢子介要离开府城。   他想到了鹿琼。   他喜欢她,他清楚,从未有如此清楚过,她喜欢他吗?白九觉得肯定还是有的。   不然不会答应等他恢复记忆,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她自然可以把他交给江六,就此别过。   可她有很爱自己吗?   白九低笑,他一手支额,垂头闭目。   她自然是没有的,也幸好没有,她不是谢子介,她该有更好的生活。   他本来就不该把鹿琼牵扯进来。   如果他要斗的只是胡善龙,他不用如此,臣与臣的争斗,自然是没什么关系的,可他要挑战的是那个御极几十年的官家,一切就都又不一样了。   君臣大义名分,只要他今日说出这句话,天下士人便无一人与他同侧。   更何况不管是现在的白九还是未来的谢子介,都没有想过要靠改朝换代来对付汴京城那一位,先不说如今盛世多少年,就算偶有流民盗匪,到底没有伤了王朝根基。   且起了战乱,苦的都是天下苍生,若因自己家恨而让更多人有了家仇,他谢嘉鹿又算什么?   可若不报仇,他又以何面目为人子?   他心中其实已经知道了未来的自己如何选择,他知道自己会和对方选择同一条路,他只是心中悔恨,从一开始就不该把鹿琼牵扯进来。   他不该讨婚书的承诺,也不该求未来,他只想精准的复仇一个人,并不想天下动荡,可——   可他还是迫切的想见见鹿琼。   他想起来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其实白九很少注意鹿琼的长相,谢家出美人,他自己更是谢家里都出挑的那个,从小见多了美人,他对相貌其实并不是很在意的。   可那天他突然觉得鹿琼很好看。   鹿琼那天穿了一身青色裙裳,头上戴着的是她一直用的梅花簪子,那簪子用了很久,主人爱护,因此显得花纹细腻,他看见她乌黑的长发被落进伞里的雨珠沾湿了,沉沉梳起来,像大姐姐从宫里赐出来的贡缎。   他看见她半张柔和的面孔,因为在深思所以轻轻阖眼,多年劳作,鹿琼和肤色白皙是不沾边的,可白九就是觉得她眉眼每处都长得正正好,合在一起比他见过的所有美人都漂亮。   那时候他想,就算是和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艳压后宫的大姐姐比较,他也还是觉得鹿琼好看的。   他忽然不敢多看鹿琼,就笑着要鹿琼和他过一辈子。   他当时怎么能求一辈子呢?他独身一人自然可以赴死,但他怎么能在自己未来大可能是死期的时候,要别人的承诺?   白九枯坐到天明。   *   而在白九没有回来的晚上,鹿琼也心烦意乱。   白九说过,胡善龙多疑,他今晚去和胡伙计睡——伙计们睡一处宅子是很正常的,他不回来鹿琼也不用担心。   但鹿琼怎么可能不担心,她取了老和尚送的书,随便开了一本,心不在焉地读。   很快,里面一个章吸引了鹿琼的注意力。   章应该是被主人努力除去过,但还是留下来了痕迹,鹿琼对着月亮仔细看了看,勉强辨认出来刻章里面一个范字。   她心里一突,这个“范”字实在是太让她心生警惕了。   鹿琼去叩响了空照的门。   小和尚正在抄经,听到范这个字,也显得很惊讶:“我不知道,书是师父的,这个章?章也是师父的,他怎么弄没了?”   老和尚的私事居然和范氏有关!   老和尚是范氏的兄长或者父辈们么?按照年龄来看,是兄长的可能性大一点。   她问道:“空照,你知道你师父年纪么?”   空照摇摇头:“我们是云游僧,到处跑的,师父也从来没说过。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刚过而立,也可以耳顺之年。”   具体是范氏的什么人不好知道,鹿琼拿着书,越发感觉一切的复杂。   她好像只差一点就能彻底明白了。   空照犹豫了一下,师父告诫他,无论是谁,哪怕是鹿娘子,都不能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钱帛名利动人心,他瞒住自己身份,对自己和鹿娘子都好。   可现在他觉得,也许说出来自己的真实身份对鹿娘子是有帮助的。   要不就说吧,空照想,反正自家舅舅回来后,说不定也就什么都说了,那家伙在鹿娘子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把谢嘉鹿拖出来当挡箭牌,空照觉得很不错,他正打算开口,鹿琼勉强笑了一下。   她对空照道:“夜深了,习字也要护眼睛,你也早些睡好不好?”   小和尚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   *   鹿琼的确是本来想问空照的。   老和尚的托付,当配上本来无一人幸存的范家的后代身份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私事是不是和汴京城有关?会不会和鹿琼都不敢继续想下去的大人物们有关?鹿琼读过不少史书,书中帝王将相什么都有,可当这种手覆风云的大人物们和自己牵上关系后,还是让她不禁心惊肉跳。   那一刻,她差点脱口而出你是谁,可又生生止住。   罢了,既然当初答应了老和尚,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照顾空照的,那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比起那些,她更关心别的事。   她希望白九能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一切的真相并且恢复记忆,她愿意和他去领婚书,不必管遥远的汴京城的风云,他们可以住在府城里,读书开开铺子,想来也是很好的一生。   她想谢子介了,怀念年轻的谢书生,她也喜欢现在的白九,喜欢他的坦率,如果权宜之计不是因为会耽误谢子介前程的话。   鹿琼终于承认,她是喜欢那个和她住在同个屋檐下的书生的。   她在等白九回来。   *   第二天一早,鸡鸣狗吠,女坊已经热闹起来。   空照小和尚揉着眼在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陆妈妈买菜回来,可白九依然没有回来。   鹿琼心急如焚,恨不得冲去胡伙计住处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可她不敢轻举妄动,怕真出了事反而连累了白九。   又过了两柱香的时候,白九终于回来了,他依然是那个俊秀的少年,只是神气不太一样了,鹿琼抿抿唇,一瞬间以为白九恢复了记忆。   “我回来了。”   可是并没有,白九一张口她就知道,他和谢子介的语气还是有区别的,他们默默无言的回到屋子里,然后陷入了一片凝滞。   白九长久的沉默着,开口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第52章 跑了   鹿琼在长久的沉默里明白了。   她笑起来, 这是一种会让人松了口气的笑,很宽容,让你觉得她已经理解了你的难处。   白九也的确松了口气, 他在那一瞬间觉得,也许鹿琼并不会追问他明白了什么。   当初鹿琼能放谢子介走,如今放自己走,也很正常不是吗?   他又忽然懊恼起来, 不敢看鹿琼的眼睛,谢十三郎心高气傲, 言出必践, 何时做过违诺的事。   可他却口口声声说了其实做不到的婚书。   然后有人走到他面前, 揪着他衣裳,逼迫他看向自己。   鹿琼力道不小,白九不想伤到他就只能顺从的弯腰, 白九无疑是很高的,而此时他恰好对上鹿琼的眼睛。   她温热的呼吸蹭过他的脸颊,白九简直要站不稳了,他伸手微微扶着墙,也拢住了还揪着自己衣衿的鹿琼。   “白、九!”鹿琼简直是在咬牙切齿,“你——”   这一刻她所有的平静都崩裂, 她想说很多,想骂他是个骗子,想说你以为我自己找不到真相吗,她想问一切,可最终她只是放开了他,很郑重的问了一句。   “你想活下去吗?”   鹿琼一直很敏锐,和白九无知者无畏的坦诚不同, 她总是很坚定,比如现在,鹿琼想,她还是想和对方一起走下去的。   他们之间,经历了很多,但好像永远都是在过日子,和谢子介,和白九,一起读书一起看铺子,吃点心喝茶谈谈昨日的事情,一切都非常平淡,没有惊心动魄的日常,可她已经习惯了对方在的生活。   谢子介离开的时候,鹿琼还什么都不懂,但现在她好像懂了。   她知道谢嘉鹿也喜欢她,而她也想和他这样过一辈子。   所以她很坦诚地告诉白九:“我答应你了,我愿意和你过一辈子。”   白九勉强扯出来一个笑,这样一张俊脸,哪怕是似笑非哭的表情,都不显得滑稽,可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头一次躲开了鹿琼。   白九可以坦诚,谢子介不可以,其实他们之间的区别,也只是差一个未来而已。   “我——”他话语在喉咙间翻滚,却又说不出来。   鹿琼依然在看着他,很平静。   “我——”他最终说,“我要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件事不能告诉我,”鹿琼替他补全了后半段,冷冰冰的。   谢十三郎如今近乎狼狈了,他很艰难的点头:“告诉你,你也会有危险,而且这是办不到的事。”   鹿琼没有问他为什么办不到,少女后退了步,白九这才意识到,她从头到尾都太平静了。   “昨天我从空照师父送的书里发现了一个姓氏,”鹿琼话锋一转,“他姓范,你认识吗?”   我认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白九在心中回答。   “谢嘉鹿,”鹿琼道,“白九,谢子介,你们可真是一个人。”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的颓然。   这种颓然不单纯是因为白九这个人,而是因为她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比起一无所知,半揭开了面纱却又被牢牢关住好像更令人不愉快。   谢子介半遮半藏,鹿琼以为是因为他性格如此,可明明白九不是这样……   她最后发现,得到了同样的真相后,白九还是会变成谢子介。   那个不告而别,她阴差阳错才知道是去刺杀通判的谢书生。   那她这些天做的又有何意义呢?白九最终还是会拐回谢子介相同的命运。   白九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轻轻拍了拍鹿琼后背,又放开她,这个带着强烈安抚意味的动作简直要让鹿琼困惑了。   “我还是不想骗你,”白九垂眼,“我也不想瞒你。”   他不想看见鹿琼如今的表情。   他知道在那个真正时间线里,化名白九的谢嘉鹿,只有一截破铁刀,跌跌撞撞地靠运气和心计活下去,偏偏他最不甘,戾气最重的那些日子,又听到了范家子的话。   御座上的人,因为同样的理由,导致了范家和谢家相似的局面,而在那三年里,年轻的谢家子遇见了已经不再年轻的范家子。   范家子问他,你是要对谁复仇呢?你聚集了临阳路数万人,你想打进京里吗?   可能在那一瞬间,谢嘉鹿真的心动了,但远眺依然衰败的临阳路,他最终摇了摇头。   “因我的家仇,让更多人有家仇,我做不到。”   在生死上挣扎了这么久,他对曾经那个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过去的自己无疑是没什么好感的,但因为在生死上挣扎就放弃原则,谢嘉鹿也做不到。   他有他自己的坚持。   “那你就没办法了,”范家子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你能想的办法我都知道,我已经从宫里逃出来了,顺便救了个人——你看见了吗?你外甥。”   谢嘉鹿那时候一无所有,也无牵无挂,所以他回答范家子:“他交给你了,我还要回去汴京城,此为人子必为。”   范家子大笑三声:“为人子必为,哈哈哈!”   他们都知道谢嘉鹿的后半句,复仇自然是要复的,但路已经被堵死,他全力以赴,所走的也是死路一条。   而现在白九对鹿琼说:“我想活着,可……我现在,我有必须去做的,只有死路的事。”   他嗓音依然清亮,但活泼的白九如今和那个温润书生就非常相似了,他说:“我要去对付一个肯定对付不了的人,有人已经做过所有的可能,但都失败了……可我不能退。”   若今日,他忘掉家仇,忘掉只因为一个荒谬理由就丢掉性命的全家,在府城和鹿琼过和美日子,他也就不是谢嘉鹿了。   “做过所有可能的,是空照的师父吗?”   “是。”   “那天,他把空照托付给我,”鹿琼说,“说不想让自己的私事连累空照,白九,你也是这样想吗?”   “是,”白九道,“我很后悔当初对你说的话。”   “谢嘉鹿,”鹿琼忽然笑了,“白九,那你还是说迟了。”   她步步紧逼:“在谢书生带我出鹿家的时候,一切都会这样,那时候谢秀才不觉得我连累他,如今他却要我觉得你连累我吗?”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哪怕一个恨一个怨字,可白九却被逼到哑口无言。   他不想看见现在的鹿琼,他依然没有恢复完全的记忆,可他现在却觉得鹿琼的眼神简直是灼人的,他如此明白为什么经历了所有事的谢子介会救走鹿琼。   没有人能把这样眼睛的少女留在死路上。   “你想活下去,”鹿琼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你想活下去。”   对啊,我想活下去,白九想,可他终于要拿回他的掌控权,谢十三郎近乎狡猾的开口:“我想,琼娘,你放心,我也不会去故意寻死,只是太危险了,我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对我都不好。”   这句话是假的,只要他不去汴京城,就不会有人关注他这样的小鱼小虾。   白九道:“是我不好,说了太多唐突的话,幸好现在还来得及补救,鹿掌柜,你只是因为这些日子和我相处太久了,才误解了你自己的心意,而谢子介,也和无所不能毫无关系,其实他不是良配。”   “原来这样,”鹿琼似笑非笑,“可我现在面对的不是白九么?你说谢子介干什么,那白九说的婚书,从来都是假的?”   他自然应该一口应承下来,说都是假的,既然已经打算自污,就该这样,可白九半晌都没有说出口。   谢十三郎这辈子只动心过一次。   鹿琼没有等到回答,这其实也就是回答了。   白九最终道:“鹿掌柜,你值得更好的。”   他步履匆匆,狼狈到近乎逃跑,他有预感自己记忆马上就要恢复完全了,在那之前,他得先找个别的歇脚的地方。   然后他将回归他本来的命运。   *   又过了半旬,这天一早,空照刚刚练完五禽戏,就见鹿琼冲他道:“空照,咱们有事要商量。”   他“哎”了一声,走进屋子里,陆妈妈也在,笑眯眯的。   空照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跟着师父经历了不少事,因此少年早熟,他知道白九和鹿琼前些天发生了口角,尽管还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导致这一切,但他还是谨慎的一句不问。   可今天看起来,鹿琼似乎还挺高兴的样子。   空照当然不会以为鹿琼是因为白九走了高兴,不过他习惯了多听多想,所以没有直接开口问。   鹿琼道:“江六告诉我,谢秀才现在要去蓟北路了,恰好姐姐来了信,说我新添了个小侄女,我准备也过去,陆妈妈年纪大了,就不去颠簸了,空照,你是留在府城还是和我出去走走?”   空照年纪小主意多,鹿琼也就从来没把他真到小孩子对待,更像是一个年龄差比较大的朋友,此时空照毫不犹豫道:“鹿娘子,我跟着你走。”   陆妈妈依然笑呵呵的:“你们年轻人出去好了,我老了,就不折腾了,莫怕,府城有胡伙计和程家人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鹿琼浅笑答应了,等会去和于大娘告别,她也就要跟着江六出发了。   就在几天前,差不多白九刚刚冲出去的时候,鹿琼的确是非常生气的,但当过了几个时辰,她走进江六的茶坊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下来。   她告诉江六,添油加醋的另一种版本:白九爷伤一好就自己跑了,小江掌柜,你可知道他现在去了哪?   江六大为震惊,万万不敢想象,自己推崇之至的白九爷居然会干这种事,鹿琼又表示,她想白九肯定是有什么苦衷的,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鹿琼本来只是想套出来江六的话,白九现在去了哪,她本以为白九还在府城里,没想到的是白九已经踏上去蓟北路的路。   江六咬咬牙,眼神坚毅:“鹿嫂嫂,不然我后天回蓟北路的时候,把你带回去吧,白九爷他肯定也是回江家的。”   要去蓟北路吗?这样的跋涉暂且不说途中,单是时间就意味着她得把府城的生意全部放手。   但鹿琼也知道,这回不去,她和谢嘉鹿也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而白九还想活下去,鹿琼想,那么就还可以再试试,他连不要婚书都不敢答应,居然就这样跑了?   既然都知道谢嘉鹿是要去寻死,她怎么可能真的放他一个人走上死路。   鹿琼不信命,更不信世上有必死的局。 第53章 奔波   鹿琼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蒙书铺子交给胡伙计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毕竟胡伙计自从说清楚了他的事之后,就再也没有惫懒过,而且他还很聪明。   虽然和谢子介这种还是差了很远, 但管好铺子还能顺便温书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那就只剩下去找于大娘了。   于大娘听到鹿琼要去汴京城,露出羡慕的神色,她下个月就要去汴京城,于家嫌弃于大娘礼仪不好, 也和京城贵女们格格不入,找了个女师傅, 要好好教于大娘。   她苦笑:“我爹和我娘没争过祖母, 本来我娘的意思是, 给我报一个急病亡故,再给我想办法弄个身份,我还在府城里当我的小掌柜。”   他俩是真的爱于大娘, 可惜的是于家其他人却不愿意放弃这拼前程的好机会,毕竟天子如今就二、七两位皇子,于大娘现在进七皇子府是妾,若七皇子登基,那可就是妃了。   这种事情,鹿琼都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还没等她想好,于大娘一摆手:“算了,不说这些丧气话,琼娘,你去了蓟北路,回来可要给我写信,讲讲那边风光。”   又让婆子拿了贺礼:“给你侄子侄女的。”   鹿琼自然没法说自己是要去阻止谢子介找死的, 便只说现在在府城立住了脚,所以打算去看看多年未见的姐姐。   鹿芝离开宝丰的时候,其实都想过,这辈子恐怕和自己的小妹妹是再也见不到了,每年通一次信,在这个时代都属于非常难得的联络。   鹿琼后来自己识了字,又在府城开了铺子,最重要的是江六给她引荐了江家铺子的掌柜,江家是常年跑蓟北路的,鹿琼就雇他们帮忙带信给鹿芝。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姐妹两个终于又要见面了。   可鹿琼也知道,今日一别,再见于大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两个人说了会话,已经又过去了半晌,于大娘说,这个宅子是一直会有门房的,鹿琼可以把信送到这边来,自然有人送去京城里,又说了于家在京城里的宅子,于大娘到时候会先住去那边。   就此,鹿琼终于要离开府城了。   江六已经在等她和空照,小江掌柜永远是笑嘻嘻的样子,只看他今天的打扮,恐怕只会觉得他是个普通富家公子哥。   不过鹿琼和其他几个商铺掌柜聊过之后才知道,江六其实是江家这一代最出挑的后辈之一。   除了现在的江家家主,就是江六让掌柜们信服了。   鹿琼也越发感觉到了白九的不一般,把这样的青年才俊派出来供谢子介驱使,不知道那位江家家主是什么想法。   赶路是无聊且漫长的事,鹿琼刚开始几天还有心情去看看窗外,后来就简直昏昏欲睡了,她和空照小和尚都不会被马车颠到吐,但就算如此,还是感到难受。   商队里有两个第一次出远门的掌柜,每次从马车下来都要吐到脸色发青。   他们要去的是蓟北路最大的府城,石雁府,行商们的脚程是很快的,鹿琼几乎没见他们停过。   越到北边,越是在马车里待不住,出去跑跑还有点热气,马车里则是阴冷的的。   幸好后来江六路过哪个府城的时候,从那边的江家铺子里牵了些骡子们给掌柜们,掌柜们上了骡子,这才都好受了些。   他们这个商队,主要是江家的几个铺子的掌柜伙计回蓟北路拿货,除此以外,还有鹿琼和其他几个铺子掌柜,除了鹿琼都是要去蓟北路做生意的。   江六忙活了好长一段时间,商队终于走上了正途,他就来和鹿琼和空照闲聊。   他们聊天,很难不提到谢子介。   江六告诉鹿琼:“谢书生是和我大哥一起回蓟北路的,那时候他俩都是衣衫褴褛,我大哥说谢书生救了他一命。”   出门在外,不好提白九,毕竟这个名字和匪首是连在一起的,单提谢书生倒没什么关系。   江六回忆道:“我那时候挺讨厌谢书生的,毕竟我大哥说他要带我见白九爷,怎么见了个书生,张口先问我书读的怎么样了,我就再也没想过他可能就是白九爷。”   鹿琼想起这个场面,简直忍俊不禁:“谢秀才居然还会劝学?”   江六的表情简直是惨不忍睹:“他来江家一个月,爱看书的不爱看书的,都被他和我大哥拎去读书了,我大哥之前并觉得读书就最重要,反正族里这么多孩子,想读书的尽力供,不想的就跟着铺子做生意就好。”   江六又叹气:“不过真出来做生意了,才发现多读些书才是好的,特别是他挑和默记给我们的各种杂论史书方志,简直再有用不过了,家里那些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鹿娘子,”江六劝道,“感情这种事藏不住的,当初在宝丰,我们都觉得你们是再恩爱不过的夫妻,可不是因为你们同住一起,而且谢书生那个人,当初虽然也要我们读书,但根本不耐烦教的,可你就是不一样。”   江六道:“你还不知道他去寻个字帖,要求忒多,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挑着合适了,他也没高兴,说那份不好看,我寻思着那字还不够好看吗?”   鹿琼一怔,知道那是少年谢嘉鹿的字以后,再听见这些话,就很令人感慨了,直到今日她都喜欢谢嘉鹿的字,可谢子介当时听到自己说谢嘉鹿,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其实鹿琼隐约明白谢子介想法的,大概谢子介希望她眼中只记着谢子介,而不知道谢嘉鹿。   可人算不如天算,毕竟谁能想到有天鹿琼会见到失忆的白九呢?   其实现在的鹿琼,是根本没有白九和谢子介不是一个人的想法,就是不知道如果谢子介恢复记忆会怎么想这样的自己。   她轻声笑起来。   而江六则“啧”了一声。   小夫妻感情这种事双方都得看,比如除了谢子介,还要看鹿琼,鹿娘子在宝丰的时候还有些弱气,自从开了蒙书铺子越来越不好惹,行事手段简直是浑然天成的老成,但这时候笑的,不说是想到了谢书生,谁相信。   *   比他们略前方一些,谢子介也在奔波。   他一个人就没有驾车,而是一路上混迹在各种商队之中,在江南的三年里他学了一身跑商本事,此时也很好用。   不同于第一次出门的鹿琼,谢子介已经习惯了赶路的生活,只是他不打算找长线的商队,因此只能一次次的换了商队,跟着一路向北走。   谢子介是在离开鹿宅的当天就恢复记忆的。   第一次恢复记忆,白九还头痛欲裂,第二次恢复记忆他就毫无感觉了。   谢子介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都明了。   但谢子介宁愿头疼。   至少也比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好。   他对年少的自己,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十六岁的白九虽然已经见了一些坎坷,但到底还比较天真,在真实的时间线上拿着破铁片求活下去的白九,在鹿家宅子里大大咧咧的向心爱的女子说要和他领婚书。   真实的白九满身戾气,每天都不知道明天如何,他遇见了太多人和事,有些他痛过悔过,也有些只能说句遗憾。   他成长的很快,对死亡、争斗还有其他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事情变得麻木,这才有了去宝丰的谢子介。   而要是谢家没有倒,十六岁的谢子介大概真的会是鹿琼见到的样子。   但世界上没有如果,就像鹿琼见到的到底不是真正十六岁的谢嘉鹿,而是感情一点没丢的谢子介。   并不想继续深想下去,谢子介转而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按照本来的计划,他行刺石三,给范家子和空照拖延时间,可石三身边的护卫里居然有两个死士。   自己被重伤,勉强联络到江家来接应自己的人,结果这么恰好,居然是江六,还把自己送去鹿琼家里。   之后事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本来他会出现在胡善龙身边,他身份清白,有无数种办法让胡善龙认定他不是谢家子,胡善龙也肯定不会完全相信他就是个普通秀才,等乡试过后,大概率会收自己为学生。   然后他就可以跟着胡善龙入京。   如今可倒好,胡善龙的确没觉得自己是谢家子,毕竟白九真的什么也不懂,但完全放下了戒心的胡善龙也不会带着白九上京,他又不能带着这张脸去考乡试。   在胡善龙眼皮子底下陆伙计变成谢书生,那可就有大麻烦了。   幸好江大还帮他准备了一个蓟北路的身份,蓟北路这边的乡试要比府城这边迟半个月,倒是跟得上。   谢子介只好用最中规中矩的办法,去蓟北路考举人,考上后入京。   入京之后的事再谈,若范家子还没死,少不得还得救他,谢子介承他情,照顾空照算一个,告诉真相是另一个。   尽管直到今日,他依然觉得范家谢家之死居然是因为天子取龙子心头血炼丹,却依然不得长生,这个缘由实在是太讽刺了。   而大皇子和十一皇子先后去世后,天子居然也不再用二皇子和七皇子求他的长生,就更加讽刺。   谢子介缓缓呼出一口呵气,石雁府已经很近,他这些日子没有找到合适的商队,算了算也就是奔波两天的路途,继续耽搁下去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反正等到了江家自然有人接应,干脆就一个人上路。   蓟北路这边还算安宁,没什么流匪,就有一小股山贼以为他是落单的想来打劫,自然也打不过谢子介,眼看着就要到石雁城了,这么多天一直只让自己想正事的谢子介心中忽然想到:鹿琼铺子里的书够么?   一旦想起来鹿琼,那就是收不住的,他什么都要多忧一点,还要埋怨失忆的自己,都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叫想和鹿琼去领婚书,那是他该想的吗?   白九这个不成器的,走之前也不知道多留几本适合鹿琼铺子的给她当底稿,谢子介这样想,越发不满失忆的自己,处事实在不周全。   就在此时,他翻身下马,忍不住眨了眨眼,这也太巧了,可是他太想鹿琼眼花了?刚刚进城的那个年轻女子,他怎么觉得像是鹿琼? 第54章 要给我们琼娘找个温柔可……   那个进城的女子, 自然就是鹿琼,她到了已经有几天,今日是有些事, 早早出城而已。   谢子介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商队耽搁的这些日子,鹿琼已经跟着江六一起来了石雁城,只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谢子介居然还没到。   江六也没了办法, 只好说一旦有了谢子介的消息,立马告诉鹿琼, 但小江掌柜时运不济, 刚回来就被他大哥训斥了一顿, 且禁了足。   多亏一路上有几个掌柜和鹿琼关系不错了,便派伙计悄悄来给鹿琼说一声,鹿琼也没办法, 先去拜访了姐姐姐夫,打算徐徐图之。   她这时候反而不急了,谢子介或许不愿意见自己,但只要在石雁城,总有机会遇见的,最不济江六也不会被关一辈子, 总有办法的。   再说,她这样想着,居然有点想笑,连说一句其实不想领婚书都说不出口的人,知道她来了石雁城,真的能不来找她吗?   不过鹿琼虽然还不知道白九已经恢复记忆,变回了谢子介, 但她不是会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手里的人,所以她也多想了不少办法。   比起直接拦住谢子介,她想在石雁城逛逛,若有机会和江家人对话,说不定能得到更多有关谢子介的事。   她如今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姐夫姓唐,唐家在当地也算是有三分财力的,十几年前,本家无子,做家主的又暴病身亡,几方商议过后,是家主的遗孀力排众议,迎了宝丰这一脉回来继承家业。   唐姐夫大名唐玄善,他和鹿大姐鹿芝年岁相同,今年都刚过而立之年,夫妻两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从来是如胶似膝的,二人膝下有一子一女,大郎唤做毅鸿,今年刚过十岁,还有个今年刚出生的小女儿,还没取名字,家里就是姐儿,大姑娘的混叫着。   其实鹿琼登门的时候,心里是非常忐忑的。   她和鹿芝多年未见,姐姐的相貌其实都记得不太清的,她知道鹿芝这些年心里都一直记挂着自己,她也记挂着姐姐,可虽然不太合适,近乡情怯就是现在的鹿琼了。   姐姐会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自己的拜访会不会给姐姐一家添麻烦,鹿琼一直其实是果决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这样干脆的来石雁城,可面对自己这真正的唯一亲人,她也踌躇了。   越是期待,越是犹豫。   还是空照看了出来。   小和尚没有问鹿琼为什么犹疑,只是很平静道:“鹿娘子,我去年意外见了一个亲人,我以为他都不记得我了,但他对我还是很好,我们之间还有过争吵呢。”   鹿琼忍不住问:“那你们上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吧,”空照望天,“但我也才十一岁,三年很长了。”   三年和十几年肯定是区别很大了,鹿琼和空照的情况也不一样,但空照这样一说,看着这年少老成的孩子,鹿琼突然放松了。   两个十一岁的孩子都比她看的开。   她和空照去了唐家。   鹿芝早就在等鹿琼了,自己的小妹妹,她走的时候还是粉雕玉琢的一团,家里人都说,这孩子以后肯定比自己还好看,如今妹妹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来,不牵肠挂肚是不可能的,可当时也是真带不走,村中族老都盯着,怕她把鹿琼偷偷抱走,她和唐姐夫又是回前途未卜不知善恶的祖家,路也远,想着鹿老爹好歹是亲爹,妹妹至少能活下去。   这几年鹿芝也知道鹿琼恐怕过的不是很好,虽然鹿琼报喜不报忧,但自己哪看不出来呢?她其实本来都下定了决心,要去年回宝丰一趟 ,家里这边已经立稳了足,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妹妹接过来。   结果还没动身,鹿琼识了字,给她写信就频繁了起来,虽然话还是不多,但明显很高兴,字也越来越好看了,后来还自己做了掌柜,鹿芝也是高兴又愧疚的,她本打算上个月回去看望鹿琼,可偏偏鹿琼赶上了家里住了白九,便说铺子生意忙,等闲了她来看姐姐。   于是倒是鹿琼先来了。   此时一见鹿琼,鹿芝眼泪直接都出来了,抱着妹妹就哭个不停,她和鹿琼是同父同母的姐妹,长相更是八成相似,但鹿芝肤色莹白,鹿琼却微黑,更别说鹿琼那常年劳作显得粗糙的手掌,鹿芝一打眼就看出来,妹妹恐怕受的苦比自己想的还多。   她这样一哭,鹿琼倒是手足无措了,她张嘴,讷讷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唐姐夫出来,干咳了一声,劝道:“外面天冷,莫冻着妹妹,你也快进来,莫受凉。”   鹿芝这才擦擦眼泪,又恨恨瞪了眼唐姐夫,有这么多人在她没说出口,但唐姐夫也知道鹿芝的意思。   要不是和你来了这地方,我妹妹哪用受这些苦?   这话唐姐夫听了无数次,也实在没脾气了,他只好歉意一笑,和三人一同回了正厅,又让大郎唐毅鸿和被婆子抱着的大姑娘来见了鹿琼。   鹿琼也带了礼物,两个孩子各有一个金子打的长命锁,还有请教江六准备的其他,小江掌柜是个妥帖人,说的都是很符合石雁城风俗的东西,鹿琼又添了几样宝丰的特产,一并来了。   她礼备的厚,也有告诉鹿芝,她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忧她的意思。   鹿芝接了礼物,也是心疼妹妹:“你小孩子家,千里迢迢来这里,怎么还带些,路上也不安全。”   蓟北路这边已经是比较安宁的了,但除非跟着大商队,不然遇到流匪也是很常见的事。   她和唐姐夫自然也是给妹妹和空照备了礼的,算下来比鹿琼这些只多不少,鹿琼笑道:“我是跟着江家的商队来的,小江掌柜是个妥帖人,没什么事的。”   鹿芝讶然道:“居然是江家,不知道是哪位江掌柜?”   鹿琼一愣,才反应过来,石雁城的江掌柜,可不是只有一个。   她道:“是江六掌柜。”   这回唐姐夫都惊住了,江六的名声,他们这些蓟北路本地的商人,又有哪个不知道呢?   那可是和他大哥一样精明能干的小笑面虎。   江家的商队可不好进,看来鹿芝这位妹妹,比他想的还要能干。   鹿芝早早就给鹿琼和空照备好了屋子,她也见了鹿琼的信,知道鹿琼会带一个和大郎差不多岁数的孩子来,那是她恩人的亲人,鹿琼的恩人也就是她鹿芝的亲人,自然要热情以待。   其实鹿芝也还有点忧心,不知道鹿琼这个恩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能有大恩,肯定是鹿琼遇到了大难,想想这,鹿芝眼泪就又想掉下来。   倒是唐毅鸿见了空照很欣喜,邀请空照和他一起去玩,两个孩子过一边去了,鹿芝和唐姐夫就和鹿琼聊起来了这些年。   唐姐夫和鹿芝一样,对鹿琼的印象还是那个小小的团子,转眼间长这么大不说,为人处事也很妥帖精细,对管理铺子不少办法他都想不到的,还博闻强识,他娘子鹿芝已经是族里交口称赞的能干人,没想到鹿琼更胜一筹。   几个人谈了半天,鹿芝心疼到不行,恨不得妹妹就此留下,就在此时,唐毅鸿忽然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慢悠悠踱步的空照。   唐毅鸿一脸菜色:“娘,我不要和弟弟玩了!”   鹿芝也是一惊,问怎么回事,没想到唐毅鸿道:“爹,娘,这个弟弟好可怕!他居然考我学问!”   在同龄人里,唐毅鸿绝对不算笨,识字也是很快的,可要是和御书房里长大,亲娘是江南第一才女,舅舅是江南第一才子,外祖还是当世鸿儒,就连便宜师父都是范家子的空照比起来,唐毅鸿就完全不够看了。   唐玄善和鹿芝都是啼笑皆非,倒是空照有些委屈,他长这么大,能安安静静读书不愁生死就是好日子,周围人也是一有机会就要抱着书勤学,就连最惫懒的胡伙计,真读起来书来也是非常认真喜欢的,怎么唐毅鸿这样表情呢。   唐玄善无情道:“大郎,读书是好事。”   然后唐毅鸿就见刚刚还一脸亲切的自己琼姨,一拍手道:’说起来,我这回箱子里还带了些铺子里的蒙书,等会儿给毅鸿直接看了,也是个消遣。“   看书居然也算消遣?唐毅鸿不可思议看着鹿琼,他看着身边发懵的空照弟弟,想了想,拉着空照:“走,我带你去玩好玩的。”   鹿芝没拦着,含笑给鹿琼解释道:“大郎他们说的玩耍,就是去这片铺子里当小伙计,和人交谈,拨算盘,进库子里数商货之类的,这边都是唐家的产业,很安全。”   这就是商户孩子的玩耍了。   处理完了孩子们,鹿芝看着自己年方十八的妹妹,终于正色问出来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琼娘,你现在还未成亲吧?”   鹿琼踌躇了一下,道:“先前和离过一次,他是个善心人,借婚事带我离开鹿家。”   和离这种事是瞒不过去的,再说也没必要瞒,不然鹿芝给她作媒的心思只会更迫切,谢子介的事她自己也不是完全清楚,还是这样简单带过算了。   她大概也猜到了鹿芝的意思,便道:“阿姐,我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自己有铺子,又在女坊立了女户,若是在蓟北路这边找了夫家,反而不便。”   她见鹿芝又眼圈红了,忙道:“阿姐,我现在真的过的挺好的。“   鹿芝拉着鹿琼的手,殷殷道:“琼娘,你莫怪姐姐唐突,只是你这情况,更适合在这边找个丈夫了,边关风俗剽悍,胡人也多,他们风俗与咱们不同,本就讲究随母,这些年通商得多,风俗也杂了,这边入赘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心疼道:“我们琼娘吃了这么多苦,就该找个俊秀可人,温柔体贴的小相公,让他给你端水捶背,把你伺候的妥妥帖帖的才行。” 第55章 那个人是谁?   鹿琼瞠目结舌, 更可怕的是,唐姐夫居然还很赞同的点头,给自己夫人补充道:“我觉得白家的几个小郎君就不错, 他家家风是极其好的,孩子也都好看,白家多子,又和边胡通婚习惯了, 就很适合妹妹。”   这是唐姐夫有联系的其他商户,鹿芝明显也是知道的, 又道:“除了白家, 其他还有几家也不错, 唐家里也有踏实的小郎君,蓟北路这边,小郎君小女郎们看对了眼再央父母提亲的是极多的, 琼娘不妨先见见,万一有你喜欢的呢。”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安排的倒是干净利落,鹿琼听的脑袋都要大了,她无奈道:“阿姐,我刚来, 只想陪陪你,这些咱们回来再说吧。”   拖字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用的,鹿芝被鹿琼这样一说,也只能道:“也是,这些都是不急的,今年正旦琼娘就在石雁城过吧,阿姐带你慢慢逛逛。”   鹿琼道:“若是铺子没急事, 我就在石雁城陪阿姐。”   她自己也不知道谢秀才什么时候能到石雁城,又什么时候要离开,只能这样回答鹿芝。   而这一日,鹿琼出城,则是去找江六的。   小江掌柜终于被放出来了,偷偷摸摸给鹿琼传了消息,说有话要告诉鹿琼,就在城外的茶棚里。   鹿琼才知道,城外居然是有热茶铺子的,据说夏天有凉饮子,冬天则有热汤,卖的也不贵,主要是给过路但不准备进城的行商们准备的。   这时候茶棚里人已经不少了,骡子和马都被拴在茶棚后面,商户们则三三两两坐在竹凳子上,也不顾扑面的秋风,几口喝了热汤,抹抹嘴,就去牵马了。   不过像小江掌柜这样悠悠闲闲的也不少,用小江掌柜的话来说,这边人多热闹,有些话在这边说反而更安全。   江六苦着脸:“鹿掌柜,谢书生估计也就这几天到了,昨日我大哥接到了他的信,我套出来谢秀才是来这边参加乡试的,只是我之后恐怕没法告诉你消息了,我大哥把我弄去别的府城看铺子。”   这已经是很珍贵的消息,至少鹿琼知道乡试之前,谢子介都不会离开石雁城。   小江掌柜已经很讲义气,鹿琼自然谢过他,江六又道:“谢书生来了石雁城,肯定要住进江家的,他要是存心想躲,鹿娘子不妨去问问铺子。”   本来他要是不被江大支开,只要谢子介到了,那江六只管带鹿琼去见谢子介就行了,但现在没了江六,若谢子介存心想躲,想见一面就很难。   江六也很是愧疚,本来他是拍着胸脯答应鹿琼,一定带她见到谢书生的,结果这倒好,谢子介还没到,自己就出了问题。   鹿琼只好反过来安慰他,又笑道:“石雁城就这么大,说不定等会我们在城门就要遇到了呢。”   鹿琼和江六就此告别,江六要直接出发去别的府城了,而鹿琼则转身回去,可惜没有人会想到,就在她刚到城门的时候,风尘仆仆的谢子介也远远赶来。   到底错过了直接见面的机会。   虽然在江六面前淡定自若,但鹿琼进城后还是面色沉重起来,这里不是府城,石雁城作为北方商路的要道,每天来往人数太多,程三丁还能在城门口守着,但若谢子介是坐车来,那鹿琼守着也没用。   蓟北路石雁城最大的豪族就是江家,如果谢子介真的不来,鹿琼做好最坏打算,也只能用笨办法了。   石雁城的贡院就那么一处,她只能等谢子介考完乡试出来那天,在门口试着找找他。   带着满腹心事,鹿琼回去唐家,路过唐家铺子的时候,居然看到了空照和一群孩子,空照小和尚是个沉稳性子,此时双手虚虚压下,认真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毅伙计,那仓库现在没钱也没货,你觉得该怎么办?”   鹿琼恍然,这就是商户孩子版的扮家家酒,她小时候自然是没有玩过的,但她见鹿慧和鹿秀都玩过。   农户的孩子会围着麦子打转,而商户的孩子就是提货物了。   鹿琼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心中也是感慨,不会是祖上都是做商户的,这群孩子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小的更是只有五六岁,但提问的已经很精深,扮演掌柜的空照小和尚抛的问题虽然简单,但都是很一针见血的问题。   这其实是鹿琼想多了,其实这事儿要怪空照,空照那天晚上去问鹿琼,为何他提到看书,唐毅鸿却是那样表情,小时候也没玩过的鹿琼只能参考鹿慧和鹿秀,告诉空照:“不是每一个人都觉得读书是消遣的。”   空照眼睛睁的大大的:“鹿娘子,那他们玩耍什么呢?”   鹿琼只能道:“你可以看看,毅鸿他们都玩什么。”   而鹿芝和唐玄善也让唐毅鸿多照顾空照,因此第二日唐毅鸿就又来带着空照玩,这回唐毅鸿是硬着头皮来的,内心祈祷空照可一定不要再提读书了。   琼姨给的蒙书,唐毅鸿也看了,的确很有意思,要是必须读书,读这种书肯定比读夫子那断句都没有的书好,但书哪有游戏好玩呢?   而空照居然也真的没再提,就跟着他出去了,只是在他们扮家家酒的时候,突然出声:“这样不对。”   “怎么不对?”正在扮将军的小男孩不服气。   “忠武将军是要比冠军将军品级低的,你却指挥冠军将军去当前锋,”空照简单道,“而且你杀敌,张口就是十万大军,谁给你递粮草?”   谁玩家家酒还考虑粮草?可这样的话就可以多一个孩子扮演运粮官了,而且空照还会讲很有趣的故事,还知道什么将军更厉害,考上状元皇帝会赐给很漂亮的花,很快这群孩子就围着空照转了。   而此时模仿开铺子的空照也没有意识到,别人参照的是自家铺子,而没有真的卖过货货的空照,参照的则是他父亲的朝廷和国库。   鹿琼听了一小会儿,也没听出来不对,倒是觉得这样的空照神采奕奕的,看起来是有了几分孩子模样。   这孩子虽然身世具体是什么鹿琼还不知道,但空照多少是有点不接地气的,可蒙书铺子还能护着这孩子,就不用他再那样绷着,能和这样一群孩子玩,终归是开心的。   回了唐家,唐姐夫还在铺子里做生意,鹿芝便要带着鹿琼出去:“快到冬天了,咱们也去挑些布,给都做些衣裳,这边入冬很快的,没两件暖和衣裳可不行。”   其实这时候也还是秋日高悬,鹿芝这样一说,却好像明天就下连绵大雪了,但姐妹两个一同出去逛逛,鹿琼哪有不答应的。   虽然见了鹿琼,鹿芝是实实在在哭了好几场,但平日里她是个极其爽利的女子,人缘也好,出巷子这么一会儿,多得是人给鹿芝打招呼,听说了鹿琼是鹿芝的妹妹,眼神也都和善了很多,还有那不见外的大娘拉着鹿琼感叹:“小鹿娘子,你姐姐这些年也不容易。”   鹿芝笑着插话:“周娘子,我妹妹是小鹿娘子,我是成老鹿太太了么?”   周娘子笑她一声:“大鹿娘子行了吧,多大的人还争这个。”   却也忘了刚刚要说的话。   鹿琼则暗暗记在心里。   鹿芝要带她去的布庄,面积极大,很是豪奢,明显是只做富户娘子们的生意,里面丝绸锦缎也是样样都有,鹿芝给唐姐夫、她自己、鹿琼还有空照和她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挑了不少布料,又另问了新的皮毛料子什么时候上,准备给鹿琼和空照备下冬天的皮衣,一个个都要仔细看了,确定穿着舒服才要。   全部都收拾好了,又敛了笑,挑了两种贵重且颜色庄重的料子,这回不上手试了,直接让包起来,让伙计另送到“唐五巷子”里。   伙计明显是经常做这些的,都不问为什么送到两个地方,“哎”了一声,又招呼了另一个伙计,两个人便去送货。   鹿琼有点好奇,唐五巷子住的是谁?鹿芝和唐姐夫可是住在唐九巷子里的。   鹿芝看出来后,只道:“说来话长,今日回去后我和你解释。”   两个人出了布庄,本该打道回府了,但鹿芝却慢悠悠的,这样不到一炷□□夫,一个商户打扮的青年便朝她们走了过来。   又行礼道:“是鹿嫂嫂么?”   鹿芝还礼,很客气道:“白后生也是出来买东西么?我和妹妹出来随便逛逛。”   鹿琼哪还不明白,这分明是鹿芝早就约好的“温柔可人”后生。   *   而此时,鹿琼身后不远处,谢子介一脸愕然。   他刚刚和江大简单说了最近见闻,江大也提醒谢子介,他本打算在府城借胡善龙的手杀死石三,但因为失忆已经不可能,更要小心打草惊蛇。   谢子介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他想起城门前疑似鹿琼的女子,又问江六可回来了,听江大说江六已经去了别的府城,便先入为主,以为江六没回石雁城过。   谢子介本来是出来见两个掌柜的,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遇见鹿琼,他心中惊涛骇浪,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如何动弹。   鹿琼怎么会来这里,千里奔波,她可还好?   尽管谢子介自己是跑惯了商路,但想到鹿琼不知道怎么折腾才来的石雁城,他心里就很是难受,谢子介找了个能听三个人交谈,又很隐蔽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也明白了。   鹿琼旁边那女子,鹿琼是叫她阿姐的,谢子介知道,那恐怕就是鹿芝了,只是这么巧,鹿芝居然也住在石雁城。   那另一个人是谁?他很客气,明显不是和鹿琼和鹿芝特别熟识的,三个人却聊了好大一会儿,谢子介忽然想起,江大讲过,石雁城的少年少女们,是很喜欢在商市这边见一面,看中不中意的。   他沉吟了一下,转身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了一顶帷帽。 第56章 江二郎,吕老太太……   先不说谢子介心里多少思量, 而鹿琼此时则是局促又尴尬。   白后生明显是有意的,而鹿芝也觉得白后生不错,面白眼大, 也颇懂礼节,最重要的是心细又沉稳,看着就适合照顾妹妹。   但人和人一比较就不一样了,鹿琼忍不住想起来俊逸清润的谢子介, 这样一来,也算是仪表堂堂的白后生, 就很不够看了。   此外, 哪怕是面上看着有些无赖的白九, 说话也是从容不迫,雅言方正,他声音又好听, 一张口就让人不自觉听他说话,而白后生呢,略有些小结巴,说急了声音忽高忽低,还很含混,鹿琼凝神去听, 都觉得费劲。   反正她觉得白后生处处都不顺眼。   可鹿琼心里也明白,这本来也就不是该比的,她喜欢谢书生,也和谢书生相处久了,自然不习惯白后生这种性子。   鹿芝自己虽然满意,但眼角瞥到鹿琼,心里也无奈, 妹妹的无聊在脸上是写满的了,强扭的瓜不甜,妹妹不喜欢,那也只能作罢。   白后生还在问唐毅鸿最近读书的情况,没话找话的继续聊下去,鹿芝客气道:“毅鸿那孩子玩心大,我们想着也没打算让他走科举,还能再玩两年,家中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白后生主动道:“过些日子,家父家母想登门拜访。”   鹿芝看了眼鹿琼,心里叹气,最终还是含笑婉拒了:“倒也不急。”   妹妹不喜欢,能有什么办法呢。   待白后生离开,鹿琼无奈道:“阿姐,莫要这样了。”   鹿芝叹道:“琼娘,我也只是觉得,若是有人能来陪陪你,到底好一些,若你真不喜欢,也就算了,只是阿姐想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小相公,阿姐去找找,若有合适的也好不是?”   她喜欢什么样的?   鹿琼一愣,差点脱口而出喜欢谢书生那样的。   这一瞬间,让鹿琼简直来不及反应,而鹿芝还在看着她,甚至打趣道:“莫不是我们琼娘有喜欢的小郎君了?”   鹿琼盯着自己的云锦裙裳看了半天,才低声道:“最好是个读书人,知识渊博,长得也好看,性子也好,还……声音最好是清润润的,听起来舒服……字也得好看。”   她自己越说越觉得别扭,谢子介那张含笑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偏偏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芒在背。   她干脆道:“阿姐,不说这个了,咱们回去吧。”   鹿芝突然很豁达:“是了,咱们回去吧。”   鹿琼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的是,鹿芝则已经“恍然大悟”了。   难怪妹妹对白后生那么抗拒,恐怕心里已经有人了。   要读书郎,要长得好看,要性子好,这些都是很常见的要求,但特意要清润的声音,要字好看,恐怕就是妹妹的心上人是这样的人。   鹿芝眼中,自己妹妹哪怕王侯都是配得上,更别说一个读书郎了,有具体的人,其实更好办,只是妹妹这些天一直缄口不语,恐怕和心上人还有什么问题。   想起妹妹这些年的坎坷,鹿芝又难受起来,她几下做出决定,等回去了,要好好问问妹妹,以后妹妹成婚了,怎么说都要让对方知道,妹妹身后是有人的。   鹿芝是个爽利人,心里想好了,就恨不得立马回家,可快出商市的时候,偏偏有几个小童子,追逐打闹着,眼看就要撞到鹿琼身上。   鹿芝脸色一变,就见有人轻轻扳了那几个小童一下,避开了鹿琼。   那人身量颇高,带着帷帽,看不出来是什么样子,但鹿芝总觉得这人不会丑,她连忙道谢,一扭头,发现妹妹居然盯着那人正在思索什么。   而那人也不出声,伸手比了一个手势,一个小厮便上前一步:“我家公子天生不能言语,他想说这里没事了,您二位可以回去了。”   鹿芝看了眼那小厮,心念一动:“您二位贵姓江?”   小厮身上穿的是江家铺子里伙计的款式。   小厮点头:“正是,这是我们二公子。”   鹿芝心里感叹,江家诸位公子,难怪她从来没听过江二郎,原来竟然是这样。   做生意的,讲究一个舌灿莲花,江二郎不能开口,这可就吃大亏了。   偏鹿琼轻笑了一声,缓缓道:“这倒是,只是我觉得,二公子若是开口,声音一定很好听。”   鹿芝一怔,妹妹是个妥帖稳重的人,何时这样夹枪带棒的往人痛点上戳。   那位二公子居然也不觉得冒犯,旁边的小厮看了他的手势,道:“二公子说谢过您的称赞,二位受了惊吓,他今日无事,送二位一路可好?”   鹿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若请这位二公子到家喝杯热茶,万一能搭上江家的路子,对唐家的生意自然是大有助益的。   一行四个人缓缓走回去,二公子虽然不能说话,但那个小厮却非常机灵,大部分时候二公子的意思都能转述出来。   二公子脾气好,但她那本来脾气很好的小妹却一句话也不说,只冷眼看那小厮一句句道我们公子说,只有在小厮提到我们二公子不通文墨的时候轻笑了一声。   鹿琼道:‘二公子为何不取了帷帽?”   小厮小心翼翼看了眼江二郎,道:“二公子说,他相貌丑陋,怕惊了您二位。”   鹿芝心里愈发同情,面寝声哑,这位江二郎实在悲惨了些,此外,她本来以为自己妹妹和江二郎是认识的,不然不会是那样的语气,但不通文墨面寝声哑,这和妹妹的要求恰好相反,那看来就不是了。   除了沉默的鹿琼,剩下三人倒是聊的不错,鹿芝本想邀请江二郎到家中坐坐,但江二郎婉拒,表示他还有些事,来日必当登门拜访。   鹿芝自然说好,正在此时,空照、唐毅鸿一群孩子也玩回来了鹿琼突然叫了一声:“空照。”   她紧紧盯着江二郎,想看见这人的反应,可江二郎若无其事,和鹿芝鹿琼告别,施施然离开了。   等江二郎走后,鹿芝奇怪道:“琼娘,你今日可是不喜欢那位江二郎?”   鹿琼抿抿唇,她当然是有猜测的,觉得江二郎就是谢子介才会这样,可她并没有理由。   此外,江二郎也实在是太镇静,就连听到空照都没有反应,鹿琼自然不会打消疑心,可若是认错了,那也徒增尴尬。   因此她道:“阿姐,我觉得这个二公子装神弄鬼的,不太喜欢。”   鹿芝笑道:“反正江家那种富贾,和咱们再见的可能也不大,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唐家其实已经是很殷实的人家,在石雁城也算是资产颇丰,但一比较,和江家差别可就大了,特别是这三年,江家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道,很是发了几笔财,又打通了和西域的生意,称得上泼天富贵。   江家的家主江椋,三年前很多人都觉得他资质平平,恐怕江家这么大的产业就要败在他手里了,现在却都觉得,江椋恐怕能给江家更大的富贵。   鹿琼也一笑,心中却知道,她迟早还是要找上江家的。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话要问:“阿姐,今日我看见你包了两次,这是为什么?”   鹿芝揉揉额角:“说来话长,也罢,你反正迟早也要知道的。”   唐玄善能继承唐家,是因为上任家主的遗孀力排众议,要这一支继承,老太太是个强势人,不然也活不到唐玄善来继承了,虽然小夫妻立稳脚跟的过程老太太没插手,但得了这么一份家业,唐家心照不宣,唐玄善夫妻也承担了照拂老太太的责任,就等哪天合适了,估计就要过继唐玄善做继子。   唐玄善和鹿芝都是性子踏实的人,自然没什么异义,唐玄善的亲生父母平日里跟着唐玄善大哥在别的州城居住,也早早说好了,他俩的家产留给唐玄善大哥,照顾二老的责任也是大哥的。   这一家子都敦厚,因此也都接受良好,唐玄善和他大哥关系也不错,大哥反而叮嘱他要好好对待老太太。   本来是很和谐的,直到唐玄善他们在石雁城立稳脚跟后,老太太要唐玄善抬她的侄女做平妻。   唐玄善自然是不答应的,老太太就开始摆脸色,又是捂心口又是要抹脖子,又骂唐玄善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唐玄善反正咬死了这事不可能,老太太就干脆搬去了其他巷子。   鹿芝知道这样一直僵着也不是办法,她看来,老太太的侄女对唐玄善肯定是没什么感情的,也无非是想找个依靠,老太太心思更简单了,是觉得只有这样,唐玄善才和她是一条心。   虽然心里冷笑,他们小夫妻护着家产不被夺走,艰难过日子时候老太太只要他们伺候却不撑腰,一旦站稳脚,生意步入正轨了就带着侄女来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都得解决。   因此鹿芝先去找了老太太的侄女吕七娘子,软硬兼施,又给吕七娘子找了门好亲事,然后又去找老太太,商量等毅鸿年纪大一些,就过继到上任家主那一支。   至于为什么是过继继孙而不是唐玄善过继成继子,也是很简单的,鹿芝对老太太虽然面上依然客气,但老太太这回能找出来一个七侄女,下回找出来别的侄女外甥女也是有可能的。   过继成了别人的儿子,那就要守孝道,做母亲的给儿子房里添人是很难抵抗的,鹿芝可没有给别人做嫁衣的打算。   她也憋着气:“那之后,就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了,她也不给我们好脸色,我们也只管找了婆子照顾她得了,本来这样也过得去,直到今年,她的七侄女丧夫了,她又提,要你姐夫把七侄女抬进来做妾,呸!”   鹿琼听的也是直皱眉,的确是各家有各家的苦处,鹿琼过的不容易,鹿芝这些年又何尝容易,姐妹俩正说着话,门砰砰地响。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面嚎:“姓鹿的!你个杀千刀的妒妇,给我出来!”   鹿芝依然八风不动,连个表情都欠奉:“你瞧,这可不是就来了。” 第57章 等待的江二郎   吕老太太今年其实也不到五十岁, 但已经头发花白,面上沟壑满布。   她生着一张坚毅果敢的脸,因为祖上有胡人血统的缘故, 鼻子又尖又弯,眼窝也比常人更深,看起来就不好惹。   鹿芝告诉鹿琼,老太太是骂习惯的, 也知道鹿芝短时间不会理会她,但老太太自有精明算盘, 鹿芝他们都不是能受得了被骂忘恩负义的人, 她也不是真的要唐玄善一定得娶七娘子, 只要他们能再给七娘子找个好归处就可以。   老太太就是多年前那次威逼尝到了甜头。   至少鹿芝了解到的是这样。   不过鹿芝的确沉的住气,但并不是因为人老实,而是因为老太太多骂两天, 她再动手,就很说得过去了,要是直接动手,恐怕邻里和唐家都不会乐意。   毕竟无论如何,这份家业他们能得,是和老太太有关系的。   鹿芝是听习惯了, 但鹿琼不是很能忍得了。   她其实第一反应就是学白九,去腰间拔剑,她之前也会拿着柴刀砍两下子,那是跟着猎户阿叔学的,后来和白九相处的那些日子,少年白九说着要教她防身,也教了她剑术。   鹿琼学的并不精深, 但白九的有问题手先按到剑上她倒是学会了,来石雁城的路上,她也带了剑,不过到了姐姐家早就取了。   她放下手,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读书习字,剑法经商,谢子介可真没少教她东西。   她最终道:“阿姐,我出去看看。”   吕老太太骂了几天,终于门开了,她本来以为出来的是鹿芝,没想到居然是个俏生生的少女。   这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眼睛很大很黑,一头乌发绾在脑后,此时淡漠地看着她,一身裙裳在秋风里微动,居然让吕老太太顿了一下,忘了骂人。   仔细看过去,倒是和鹿芝长得有些像的,但鹿芝更白一些,吕老太太不知道这是何人,就见那女孩儿蹲下来,心平气和和她商量:“老太太,你口不渴吗?要不回家吧?”   这哪是能回去的,这姑娘一说,老太太才想起来要继续骂,又说了半天,这姑娘也不吭气,吕老太太胆越发壮了,上前两步,要叫鹿芝出来。   才开口了一个鹿字,就见寒光一闪,脖子被什么东西抵着,居然是一把包在剑鞘里的剑。   就见这姑娘悠悠开口:“老太太,你真不回去吗?我觉得你口渴。”   吕老太太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姑娘的气势,比老太太那死去多年,那个长跑商路的亡夫居然都厉害!   竟有些亡命徒的意思!   但她还得来啊!   因此她虽然腿都在抖,依然梗着脖子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那姑娘没答她,手腕翻转,剑鞘落地,寒刃已经逼到她脖子上。   吕老太太努力瞪着眼:“你动手啊!”   持剑的少女,也就是鹿琼,若有所思地看着吕老太太,居然收回了剑:“您不后悔吗?答应了替他办事。”   这回老太太是真的吓到了,明明剑已经不在脖子上,但面前的少女却让她觉得如同鬼魅一般,她起身,吼道:“你在说什么混话。”   却声音越来越低,转身就跑了。   明明他们做的再隐秘不过了,这女孩儿从哪知道的?   鹿琼沉凝了一会儿,才走进了屋里。   她刚刚,其实是在模仿白九。   鹿琼自觉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什么威慑力,但白九,特别是初遇时候的白九,就不一样了,那种戾气是能唬住人的。   她觉得自己模仿的还算像,那个老太太也明明在害怕,但话都在打飘了还不走,固然可以说是因为她生性刚强,但鹿琼觉得,可能不止如此。   随口试探一句并不费功夫,但效果却很好,她忍不住想,老太太是给谁做事呢?   她回去告诉鹿芝,鹿芝也很惊异,她也是先入为主,因为有七年前的事在,觉得老太太就是想把她七侄女塞进府里,没想到还有别的可能。   也是,鹿芝想,吕七娘子的性子,吕老太太其实根本没必要这样。   “多亏了我们琼娘,”鹿芝很感慨,就见鹿琼道:“这几天还是别让毅鸿和空照出去玩了,阿姐,明天带我去吕七娘的铺子看看好么?”   *   第二天一早,姐妹俩各带了帷帽,又带了几个身手极好的小厮,这才出门了。   结果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白后生。   听说是要去商市,白后生主动道,可以一同去,鹿芝看了眼鹿琼,见妹妹也没反对,这才答应了。   她到底还是怀抱希望的,白后生除了文墨不行,其余都还是不错的,昨天晚上唐玄善也提醒她,妹妹喜欢人家,但也不一定有这个缘分。   说的很委婉,但夫妻俩都明白剩下的意思:若对方已经有了婚约,或者看不上商户人家,那妹妹也是没办法的。   读书郎瞧不起商户的那可太多了,妹妹还不如也找个商户。   鹿琼根本不知道鹿芝想的,她现在心不在焉,则还是在思考吕老太太的意思,按理说,唐玄善他们是老太太力排众议迎回来的,这些年鹿芝他们也绝对没有苛刻老太太,有什么理由让老太太闹呢?   因此她根本没注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白后生并不敢多看这对姐妹,他今年二十岁,刚刚跟着家里的铺子做活,白家兄弟九个,他可以说肯定会净身出户,因此白后生很早就有自己可能要入赘的自觉。   比起寻常人家,他们几个小兄弟学的更类似于娘子们要做的,洗衣洒扫做饭是必会的,讨好妻子也是必然的。   白后生也知道,很多他们这样的孩子不愿意的话,会自己去跟着商队,只要能活下来,攒个十来年,也能攒下来一份家业,到时候不说娶个年轻妻子,至少还是有娶妻希望的。   白后生本来也打算这样,可偏隔壁唐家的鹿太太给他娘说了鹿太太的妹妹,鹿琼微黑又高,在边人看来反而更美。   只是鹿太太的妹妹只想要个小相公,于是白后生顿时觉得,入赘也不错。   可这一切,恰好落在了正守在商市旁边的江二郎眼中。   江二郎的小厮长吸一口气,问道:“公子,怎么办?还有个人。”   昨天晚上,小厮那是看着自家公子派这个人派那个人,调度到半夜才整理清楚那吕老太太的事,大清早又急巴巴赶来,非要说那姑娘肯定今天会来商市。   小厮不敢多问,却腹诽自家公子真是会折腾,话也不敢说,脸也不敢露,啧!   明明熬的眼睛都青了,这时候还要这般矜持,小厮都为他家这个神出鬼没的二公子着急。   江二郎帷帽下那双长眉皱起来,他冷静道:“等会先分开他们。”   他看着白后生,心里不自觉烦躁,头一次觉得某个人这么碍眼。   眼看着三个人就要走进商市了,江二郎的小厮忙上前招呼道:“几位好巧。”   他满脸堆笑,偷偷去看二公子留心的那个姑娘,小厮其实觉得,那恐怕就是二公子的心上人了。   那更得好好留心,毕竟谁不知道二公子的厉害?能被二公子放在心上的人,肯定也不是池中物。   二公子依然带着他的帷帽,不发一言,只让小厮和他们交谈,他和白后生站在一起,区别就立马显了出来,二公子更高,且身材欣长,腰背挺直,白后生就有些不够看。   看不到脸,只看气度,很容易让人觉得,二公子才是那个美男子。   鹿芝心里又开始可惜,二公子这气度肯定不是凡人,却偏偏摊上声哑貌寝,真的太可惜了。   丑到不敢见人的二公子请他们去喝茶。   鹿芝有些犹豫,本来能搭上江家的机会倒是很好的,但白后生也不知道愿不愿意过去,她们又是不好抛下白后生的。   而且她有些摸不清楚这个江二郎。   第一次见面,还能说是意外,但第二次呢?还是意外吗?鹿芝可不信。   但他们有什么是江家的公子需要接近的?   鹿芝眉头一跳,总不会这位二公子,看上她家琼娘了吧?   这是万万不行的,若是无关之人,鹿芝也会对这江二郎同情,但若自己妹夫是个貌寝声哑之人,那还是不可的。   江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二公子也不是自家妹妹良人。   偏白后生是个憨的,这时候只笑,并不说话。   江二郎的小厮心里暗暗着急,他看自家公子明明都恨不得把帷帽摘了,给那姐妹俩看自己可比那个后生俊秀,怎么这时候还不打手势呢?   他咬咬牙,正打算自作主张,请那个后生离开,却听见鹿芝说:“谢过江二公子了,只是我们还有事,改日吧。”   江二郎也没阻止他们,小厮看了眼江二郎的手势,利落道:“那几位先忙,咱们回来再见。”   鹿芝越发觉得自己猜的对,忙拉着鹿琼离开,她有心提醒妹妹,江二郎恐怕有别的心思,便对白后生道:“谢过贤侄了,我们已经到了商市,也不敢再耽搁贤侄功夫。”   支开了白后生,她才低声道:“琼娘,咱们离那个江二郎远一些。”   妹妹聪明,鹿芝觉得说到这个份上妹妹就懂了。   可没想到的是,自家妹妹表情若有所思,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话。   鹿芝正想说的更明白些,就听见鹿琼道:“阿姐说的对,反正有些人就是不愿意好好说话,倒不如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说的奇奇怪怪的,是在说吕老太太吗?感觉又不是,且这种语气分明说的是很熟悉的人。   鹿芝没听懂,她蹙眉,只觉得鹿琼话里有话,不过反正鹿琼说了会离那个二公子远一些,她也就松了口气。   而鹿琼则微微抬眼,果不其然,那个说是回来再见,戴着帷帽的身影,根本没有离开商市。   她低笑了一声,跟着姐姐向吕七娘子的铺子方向去了。 第58章 面人,鹿琼生气了   吕七娘子的铺子生意并不是很好。   她开的是个糕点铺子, 卖些豆糕、炸果子还有各色点心,她丈夫没死之前,丈夫在一家商行里干活, 去中原卖些北地的山珍。   吕七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人,这种没脾气体现在方方面面,出嫁前她听吕老太太的,出嫁后听丈夫的, 丈夫死了就继续听吕老太太的,她无论做什么事, 都要先小心翼翼问一句这样可行, 就连赶走偷铺子米面油糖的伙计, 都要吕老太太替她撑腰,自己说几句重话还哭了出来。   这种铺子生意要是能好就奇怪了,单是来寻事的无赖和专来她这里占小便宜的, 吕七娘子都无法应付,不过到底石雁城邻里仁善,周围铺子的东家伙计看着支应两句,吕老太太再来镇镇场,吕七娘子日子还能过下去。   碰上这种人,鹿芝也的确是一肚子火不知道从哪里使, 你遇上她,被她嚎啕大哭几天,自己都要泄气了。   她跟鹿琼到吕七娘铺子门口的时候,吕七娘正在每日例行的铺子前吵闹,两个大娘正在吆喝吕七娘的东西不行,要吕七娘赔。   说是这样说,这二位的架势就和吕七娘无关了, 而是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开始挑挑拣拣找自己要什么,这个咬一口,那个塞进怀里的,就算自己带不走,也要撞到地上,不让吕七娘好过。   碰到这种事情,泥人尚且会有三分血性,但吕七娘却还不如泥人,她都不敢进铺子里,就站在铺子外面,一个劲的哭,眼泪止不住,却连一句你们走开都说不出来。   别说鹿芝了,就连鹿琼看到这场面,都觉得匪夷所思。   鹿琼来之前,其实想过,是不是吕七娘子指使的吕老太太,但看着这样绵软的吕七娘子,如果不是她在装,那肯定是没有指使吕老太太的能耐的。   吕老太太指使她还差不多。   而一个人,能装五年十年吗?这样装对她有什么好处?吕七娘子可是一直都这样绵软的,没有益处的扮绵软,那也就是真软弱了。   鹿琼宁愿相信吕七娘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时候旁边铺子里的伙计来了,他也是满脸不耐烦,此时道:“你们两个出来!”   那两个大娘不客气道:“又不是去你家铺子,你管我做甚?”   “你们让这儿围了一堆人,影响我们铺子生意!”   伙计怒气冲冲,那两个大娘也从善如流,用衣裳搂着一堆糕点,笑嘻嘻地走出来,还对吕七娘道:“下回我们还来买东西。”   善人对着这么个人,还能礼让她三分,但奸恶之人就要眉开眼笑,专来捏这软柿子了。   吕七娘还是哭,旁边铺子的伙计重重的叹气,又挥手:“散了啊,散了啊!”   鹿芝也是摇头,她道:“吕七娘这个性子,别人帮也没用的。”   鹿琼明白她的意思,人自己不立起来,别人能怎么办呢?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吕七娘这看着岁数也不小了,再怎么掰,其实也很难掰过来。   甚至于她懂了为什么吕老太太在吕七娘丈夫死后为什么那么快的要给她找下一个夫家,而鹿芝为什么当年劝吕七娘也是给她找一个更合适的丈夫。   因为固然让她自己立起来是最好的,但立起来本身就有很大不确定性,给她找一个依靠,那可就简单多了。   “阿姐,”鹿琼道,“我还是想和吕七娘聊聊。”   虽然吕七娘看起来不像是能指使吕老太太的人,但吕老太太这回的理由还是想让吕七娘进唐府做妾,那肯定还是和吕七娘子有关的。   鹿芝自然不会拦她,只是道:“今天吕七娘的铺子是开不下去的,她肯定要打扫,咱们带的几个人不适合露面,你不妨等会过去,我就在旁边的茶坊等你。”   无论吕七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鹿芝既然咬死了不让她进府,那就不能太温和,更不能堂而皇之的相助,不然吕老太太来一句你们姐妹情深以后一起过日子,鹿芝能恶心死。   鹿琼自然也知道,看着姐姐离开了,她正要上前,一个熟悉的声音悄声道:“鹿小娘子,我们公子想请您说说话。”   是江二郎那个小厮。   小厮也是不容易,在一边等了许久,才找到机会来和鹿琼搭话,然而鹿琼没答应,反而道:“江二公子自己无法说话,那有什么可说的。”   小厮脑门都要出汗了,鹿琼这话问得刁钻,他们二公子现在是“声哑”之人,也没法说话啊。   可鹿琼却只是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二公子既然不能言,又请我做什么?”   她说完,就去找吕七娘子了。   吕七娘子此时一边扫地,一边在哭,正哭着,就听见钗珮响动的声音,她一抬眼,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少女。   吕七娘顿时眼泪流的更凶了,战战兢兢的,鹿琼沉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吕七娘恐怕是觉得自己也是来找事的。   她一时无语,说句老实话,比起吕七娘,鹿琼宁愿和俞五娘聊,至少俞五娘是能好好说话的,她现在只能先打断吕七娘的泪水:“我不是来找事的。”   她尽量放柔了声音,小鹿掌柜碰上这么一个真的水做的人,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凶,幸好吕七娘慢慢不哭了,抽抽嗒嗒说:“您这么美,肯定不是来骂我的,您想说什么呢?要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我这就改。”   鹿琼头皮发麻,姐姐当年能劝动这么个人,也是真的不容易,她依然用自己最柔的语气道:“不是什么大事,我看你这铺子生意也不好,为什么不关门,做别的买卖?”   这的确也是鹿琼疑惑的地方,面人无论何处都是不少的,但这些人几乎都不去做生意,去大户人家给人家扫洒,做帮厨,或者像宝丰的周绣娘一样,做一些不用自己直接出面的生意,怎么都是可以的。   而去做生意的软面人,要不自己一身狼狈,要不就是利落起来。   不说别人,就鹿琼自己经营铺子这些日子,行事都风风火火了很多。   吕七娘一身狼狈,甚至狼狈出来了名气,但咬牙坚持开铺子,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更何况她亡夫常年行商,在家日子是很少的,几年来两个人就只有过一个孩子,还没活住,她现在也谈不上什么为母则强,必须开这个铺子。   吕七娘还在抽抽嗒嗒:“阿姑让我开的,我就开。”   阿姑就是吕老太太了。   吕七娘子知无不答,小心翼翼讨好道:“阿姑说了,这个铺子必须开下去,赔钱也得开,她给我撑腰,我虽然害怕,但要听阿姑的,所以就开,您看……您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抬抬脚,我想扫下那边。”   她甚至不敢赶鹿琼走,尽管鹿琼也听得出来,她渴望鹿琼赶紧离开,才能真的松口气。   但鹿琼真的还不能走,现在走了,若是吕老太太什么时候来问了吕七娘子,很大可能是不让吕七娘子再说任何话的,那么她下一次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   所以她只能硬起心肠……鹿琼叹了口气,自己去拿了另一个扫帚:“罢了,我帮你扫,你好好回答我的话行吗?”   吕七娘一边哭一边扫,地上转眼又满是吕七娘泪痕,鹿琼在一旁干看着,她也做不到。   吕七娘哭得更凶了:“您可真是个大好人!您不用扫!我扫!您只管问!”   这人能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鹿琼麻木地想。   “你有想过之后打算怎么办吗?”反正怎么都止不住吕七娘的泪水了,鹿琼干脆发问,看能不能早点结束话题,“总守着铺子也不是办法。”   “阿姑说再给我找个好人家,”吕七娘一边哭一边说,“我听她的。”   鹿琼心中微动,难道说,吕老太太没告诉吕七娘,是要她给唐姐夫做妾?   她问道:“你阿姑可说了是什么好人家?”   “不知道呀,”吕七娘继续哭,“但阿姑说,会和我夫君一样好,当初夫君就是阿姑挑的,夫君呀——我苦命的夫君呀——”   她前夫明明是鹿芝给她找的!   鹿琼肯定是信鹿芝的,再说鹿芝也没有骗鹿琼的必要,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阿姑怎么给你找的夫君?”   “让她儿媳妇上门告诉我的,”吕七娘声音响亮。   果然。   吕老太太肯定不只是为了在吕七娘面前卖好,或者说,吕七娘的性格决定了,她就没有被卖好的必要。   只要在必要时稍加恩惠,就可以被她讨好,反而要是日日和她相处交好,恐怕常人也忍不了她的脾气。   吕老太太根本就没给吕七娘说过让她入唐家门的事,或者说,鹿琼想,吕老太太从头到尾都知道,鹿芝根本不会答应这种事。   她只是找一个和唐玄善鹿芝夫妇闹翻的借口。   她知道问不出来更多了,既然吕老太太自己都什么没给吕七娘说,她又能问出来什么呢?   鹿琼好人做到底,帮吕七娘把这一块扫完才告辞,她现在疑惑越来越深,吕老太太到底要做什么?   还是那句话,吕老太太力排众议,让唐玄善来继承家业,那肯定是她能做到的最好选择。   如果吕老太太为别人做事,其实根本没必要把唐玄善他们引进来增加变数。   要不就是,鹿琼想,唐姐夫和姐姐来了之后,才有了变故。   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鹿琼揉揉额角,准备去找姐姐,先和她说今天的收获,也顺便问问姐姐有什么知道的没有。   吕老太太心思藏的越深,越让鹿琼毛骨悚然,毕竟鹿芝已经被牵扯了进去,她是一点也不愿意阿姐受伤的。   正走着,她差点撞到前面一个挺拔的身影,那人还带着帷帽,一身华衣,把从容优雅的气度完全衬了出来。   这身姿,就让人知道肯定是个美男子,美男子道:“能否请小鹿掌柜到茶坊一叙?”   这声音清凌凌的,字正腔圆,雅言方正,鹿琼抬眼,微微笑了一下,重重咬下音节:“江二公子。” 第59章 找一个什么样的如意夫君……   江二郎, 或者说谢子介,此时嗅出来了不寻常的气息。   小鹿掌柜依然微微笑着,看起来和平时无二, 但谢子介本能地赶忙解释:“街上人太多,我这张脸不适合取下帷帽……若被你家人看见不太好。”   貌寝声哑的二公子变了张脸,还是挺吓人的,而且谢子介只是想赶紧把资料给鹿琼, 见了鹿琼家人又要认识新的人,万一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也是, ”鹿琼很赞同, “毕竟江二公子面容丑陋, 吓到阿姐不太好。”   谢子介眉毛一跳,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鹿琼在生气。   小鹿掌柜接着道:“江二公子要去哪个茶坊?咱们赶紧说完,我还要去找我姐姐。”   谢子介忙道:“就是你家人在的那个, 掌柜在后面开了间屋子,不会耽误你事的。”   看来那也是江家的产业,鹿琼想,也是,石雁城可是江家的兴盛之地,自然产业会更多。   鹿琼又看他一眼, 客客气气道:“那您请吧。”   她越客气,谢子介越心里没底,谢十三郎在洞察人心上很有一手,说白了世间万事,皆因利起,只要抓住对方要的,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但他也敏锐的意识到, 面前的鹿琼,无论是她想做的,还是她生气的点,和“利”都毫无关系。   谢子介有心说话,但看着客气说着江二郎的鹿琼,也只能无奈苦笑,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小厮从后门进了屋子,小厮乖觉地离开,还把门带上,谢子介终于取下了他的帷帽。   这张脸,一旦褪去了白九那少年意气的神态,就又用不符合年龄的稳重压出来了清润斯文,谢子介这几天估计睡得并不好,唇略有些干燥,眼下也有乌青,但这些都无损这张皮相。   他似乎还是鹿琼初遇认识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俊美谢书生。   可也只是似乎而已。   比如谢子介现在左边眉毛微挑,鹿琼和白九相处了那么久,自然也知道,谢子介正在迷惑。   她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欣赏着这一片沉默,梦里提着花灯的谢书生慢慢越来越清晰了。   她不说话,并不清楚鹿琼意思的谢子介便也没有开口,墙外一片喧嚣,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先打破沉默的还是鹿琼。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了吕老太太的一些事。”   “是。”   鹿琼熟悉的开门见山让谢子介微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但想到白九说的那些话,其实他面对鹿琼,是很紧张的。   “你非要在我见吕七娘之前拦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省去见吕七娘的功夫,直接从你手里得到情报更好,”鹿琼道,“昨晚睡得不太好?辛苦二公子了。”   她很平静,比谢子介所想的平静很多,他的确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但不仅仅是因为查吕家的事,更多的是在辗转反侧怎么面对鹿琼。   谢十三郎这辈子都没这么揪心过,他不停的苛刻自己去回忆和鹿琼相处的点点滴滴,特别是他失去记忆把自己当作十六岁白九的那些日子。   这无疑给谢子介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他得反反复复在脑海里看白九要婚书,看白九那样轻松随意的给承诺,看白九坦坦荡荡说他的喜欢,他甚至能明白白九当时在想什么。   白九从来没觉得他不是谢子介。   而十九岁经历了太多的谢子介,其实并不是很想认当初的自己。   他想象里,鹿琼可能会生气地质问,也可能什么也不说,反而宽容地帮他找到理由,当然也会有气其他的可能性,但总归是摆脱不了这些的。   可鹿琼甚至没有提哪怕一句的婚书。   他应该松一口气,为此感到庆幸,但并没有,谢子介反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假如没有白九的事,他自然可以告诉自己,那是谢十三郎的计划极少失败,所以鹿琼不在他意料之内,他自然不舒服。   但经历了失忆白九,谢子介也不想拿这种理由骗自己了。   他内心空荡荡,本质是因为他还在期待鹿琼提到。   他爱鹿琼,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面色变幻几次,鹿琼则没有打断他的出神,她只是很惊奇地一次次看着面前的谢子介,和记忆里无所不能的谢书生对比。   鹿琼继续道:“你知道了我来石雁城——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不清楚,但谢书生神通广大,知道也很正常,所以你去查了我,发现了吕老太太的事,你知道我在因为这发愁,所以打算把一切都解决掉,然后让我早些回府城是不是?”   谢子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没理由拦你。”   其实他见到鹿琼,一切都是意外,可现在反驳这个也没有必要。   言下之意两个人都明白,鹿琼说的剩下的话,就都是这的了。   “我知道,”鹿琼放缓了语气,“你觉得你对我有一份责任,从宝丰开始,或者说,从你决定娶我开始,你就这样想,可是,我们现在可没什么关系了。”   这是反驳,也是质问,你我早就没了关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既然来找我,为何又要扮作江二公子?   江二公子不肯说话,自然是为了不泄漏他就是谢子介,鹿琼自从看得出来这一点,心里就在憋着火。   谢子介张口欲答,忽然又住嘴,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这场交谈让他觉得不习惯的是什么。   从头到尾,引导这场谈话的,都是鹿琼。   他们相遇,一个是隐姓埋名,做过匪首的昔日才子,另一个则连字都不识,为了活命奔波,孰强孰弱都不用比较,他是保护者,自然该为同路人遮风避雨,谢子介也心甘情愿。   而鹿琼被他引导着,从识字读书到开铺子,一样样的学,她既然在追着谢子介的步伐,自然也没拥有这段关系的主导。   可谢十三郎敏锐的明白,现在一切都逆转了。   他不知道鹿琼知不知道,这可能只是小鹿掌柜的本能,也可能踏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小鹿掌柜就想好了要怎么说,但不管怎么样,在刚刚的节奏里,他是处在下风的那个。   甚至这个下风,是现在的他都无法逆转的。   作为谢子介,他自然该稳重的对鹿琼解释——就像他本来打算的那样,告诉她:我们之间,萍水相逢,缘分自然是不浅的,但鹿琼救他一命,他也曾救鹿琼一命,那么如今自然算是互不亏欠的朋友。   这样说从容得体,完美避开了所有和白九、婚书有关的话。   可敏锐的谢十三郎决定坦诚一点。   他说:“白九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喜欢你,婚书什么的也是真的。只是有些事,分开最好……你自当再觅良缘。”   他想象推理之中,这样的回答,鹿琼肯定会更不高兴。   门口守门兼偷听的小厮则轻轻“嘶”了口气,口是心非四个字,简直就是给二公子量身打造的,最后几个字醋味酸得他牙倒。   鹿琼则慢慢念了一遍:“再觅良缘,二公子,我不想和你说这个,你能让白九和我聊聊吗?”   谢书生都不叫了,可见的确还是生气了。   谢子介苦笑:“根本没有十六岁白九,他本就不该再存在了,抱歉。”   他去哪找一个还轻狂的白九给鹿琼呢?   “白九听到你这样说,肯定会气到跳脚,”鹿琼叹气,“那你也要和白九一样,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死局了。”   她现在其实是有些无奈的,也有些好笑,她忽然意识到,不仅仅是白九像谢子介,尽管谢子介极力否认,但其实谢子介还是很白九的。   比如这突然的婚书。   她其实想问,明明是白九说的必死之局。   “并不是不能,”谢子介想了想,纠正她,“只是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说,你先拿了这和吕老太太有关的资料可好?”   他还很认真道:“有我在,这都不是难事的。吕老太太其实很好对付。”   鹿琼没接过册子,她很安静地看谢子介,终于,谢子介听到鹿琼开口:“我还是想知道你的死局,你觉得必死,但也许我有解决的办法。”   她太执着,又太坚定,谢子介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他们相遇开始,鹿琼的确都没有信过什么必不可能。   “谢书生,你不是说吕老太太很好对付吗?”   “也不是那么容易,”谢子介还是要说,“我有江家撑腰,查了很多,不说别的,至少能让她不敢再烦你姐姐姐夫。”   “我什么也没有,但我能比你做的更好,”鹿琼认真道,“我知道谢书生肯定觉得,我其实也没办法对付你的死局,但你可以看看,我现在还是成长了很多的,若我处理的比你好,你就让我插手你的死局。”   这话无疑是非常狂的,长这么大,在天纵之才的谢嘉鹿面前,还没人这样说过。   他笑了:“好,我等着你。”   鹿琼还不知道她想要插手的是什么,谢子介想,可他也的确好奇,鹿琼要怎么做。   反正有他在,不会有什么坏结果,鹿琼自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   “还有一件事,”谢子介忽然一皱眉,“我早就想和你说了。”   “那个白后生不行,”谢子介断然道。   鹿琼先是一怔,才反应过来白后生是谁,她旋即笑道:“那谢书生说说,什么人才行。”   谢子介欣然补充:“那个后生实在没什么可让人看上眼的,你看习惯了我,自然良缘也得足够貌美,这才不至于污了你的眼;你随我读书,且读的很好,良缘自然也得学识渊博,你们两个人才能聊的来。”   “此外,你家开了铺子,那对方也不能是瞧不起商户的学究,”谢十三郎明显深思熟虑,“当然,最重要的,他得好好对你,知冷知热,体贴温柔,那个白后生哪里都做不到。”   等鹿琼找到了这样的良缘,相识一场,他就安心了,可以去汴京城求一个复仇的结局。   鹿琼也听脸色越古怪,最后似笑非笑道:‘这可有些难,那我就等着江二公子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如意夫君了。” 第60章 边市   鹿芝在茶坊里喝了好几盏茶, 才见鹿琼过来。   旁边桌子是几个行商,此时正在低声说着各路的赋税,讲了半天, 最后有人感慨。   “还是石雁城这边舒服。”   的确,作为北边最大的府城,石雁城本身是很荒芜的,但五十年前小可汗威卡吉卓被当时的范老将军一刀斩下, 又和新可汗察吉哈尔定下盟约后,石雁城就这样安宁了起来。   开边市, 引商户定居, 曾经荒芜到人烟稀少的石雁城, 没有几十年就繁华起来,尽管在中原的士族眼中昂,边城仍然是苦寒之地, 但走南闯北的行商们却用脚和眼证明了这里的繁华。   “石雁城那句老话说的对,”一个行商笑呵呵的,“除了汴京城,就是石雁好。”   旁边的鹿芝本来心情还算平静,听到这两句话茶突然苦了起来。   石雁城并没有这些远道而来的行商想象的好,其实这两年, 边市就开始时开时不开,唐玄善家有些生意要和胡人打交道,知道其实现在的可汗,察吉哈尔,对大周有敌意。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边市就会永远关闭,没了从西域来的货物,恐怕石雁城也无法继续繁华下去。   也罢,想这些也没有用的,鹿芝疲惫地想,至少唐家还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鹿琼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笑吟吟道:“阿姐,我回来了。”   去了这么久,看起来还挺高兴,估计鹿琼是发现了什么,鹿芝也不急着问,笑着让给她上了碗这边流行的乳茶:“这是通皆部的饮子,中原那边不多见,你尝尝看。”   蓟北路之外,把边地的外族统称为边胡,但对于经常和边胡贸易的石雁城商户来说,知道胡人其实也分很多部落。   通皆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部落。   鹿琼喝了两口,笑道:“这个的确不错,虽说有些咸味,但也很醇厚。”   鹿芝道:“咱们是不怎么弄这些牛乳啊之类的,胡人他们常年在边市,便爱弄些他们那边的饮子,也会放到商市来,不过,你若见了通皆部的人,躲开一些。”   鹿琼奇道:“为何?”   “卖饮子只是顺手而为,”鹿芝解释道,“他们主要卖的是奴隶,胡人那边是常打仗的,输了的整个部族都会沦为奴隶,通皆人喜欢去买胡人贵族不要的奴隶运来石雁城卖,也卖不知道从哪来的胡周混血奴隶。”   那的确是要注意,鹿琼想,她笑道:“若回来有空,阿姐可否带我去趟边市,我还没见过呢,只听书上说和咱们大周的商市很不一样。阿姐,今日我去找吕七娘,的确问出来了一些东西。”   鹿芝调侃道:“边市只要开,自然是随时可以的,我先谢过琼娘了,看你笑的,就知道大有收获。”   鹿芝的确好奇,妹妹这是知道了什么,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这样放松。   鹿琼自然不能说,她笑某些人当局者迷,面上正儿八经,说十六岁的自己轻狂不懂事,张嘴还是和十六岁的他自己区别不大,可见至少感情一事上,也没比当初的他自己好多少。   说不定还不如。   因此她只是道:“见了个奇人看了热闹,不说这些了,阿姐,吕七娘什么也不知道,这就很奇怪。”   她和鹿芝说了吕七娘的事,外加自己的分析,越听,鹿芝脸色越凝重。   其实鹿芝本来是没把这件事当事的,老太太年纪大了,她只要照顾的面子上过得起,周围知道他们情况的街坊根本不会说什么,吕七娘就更好办了,只要给她再找个还过得去的人家就行。   她只是生气,老太太觉得只要一闹,什么都有,所以才死咬着不松口。   但如果按照鹿琼的意思,老太太这回其实是有别的缘故的,那就引人深思了。   多亏了鹿琼,鹿芝肃容:“要不是琼娘,我和你姐夫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只是鹿琼也要问:“阿姐,我有些不明白,你能否讲讲,你们来石雁城的时候,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两个人想到的一处去了,的确不知道老太太能有什么动机。   “开了祠堂,你姐夫敬了祖宗,老太太亲手把账本交给你姐夫,又让他去见了管事,之后则没理过我们。”鹿芝道。   听鹿芝讲完后,鹿琼也忍不住皱眉。   太正常了。   她之前所做的,读书也好,开铺子也好,其实谢子介都有参与,鹿琼在家中思考过,为什么谢子介不肯说,反而不告而别,最后颓然得出一个结论。   因为在谢子介眼中,自己太弱了。   她觉得不是死局没用,得有让谢子介知道,她真的有改变死局的能力才行。   刚刚和谢子介说的每句话,其实都是鹿琼深思熟虑的,就算没有吕七娘的事,鹿琼也要找别的事来告诉谢子介这些。   毕竟感情是感情,死局是死局,鹿琼其实分得很清楚,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彼此有误会或者别的,而是在于有没有改变必然死局的能力。   当然,她还是有些生气这人偷偷摸摸撒谎当什么“江二郎”的,不过想到对方愁眉苦脸去找什么“良缘”,又忍不住想笑了。   鹿琼心中虽然有一些方向,但都不是能稳稳当当告知鹿芝的,所以她只是道:“也罢,也许过几日就有眉目了。”   鹿芝道:“可不是么,也不急于一时,说起来,月底边市就要开了,我带你和空照去看看好不好?”   平日里边市的地方也有人,但一来少,二来货物大多不是很好,此外还有些卖不掉的奴隶,并不是好去处,鹿芝就没有提。   鹿琼欣然答应。   可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没几日应的这样快。   *   这些天,空照属实玩疯了,他发现,当蒙书铺子未来的伙计(空照自封),比当他父亲的儿子还有意思。   只是他毕竟不是普通孩子,玩过之后还会坚持看书,这让唐毅鸿大为震惊,为了不输给弟弟,居然也难得捧起来书本。   唐玄善和鹿芝自然是很惊喜的,更加殷殷嘱咐唐毅鸿要好好带弟弟玩耍,而空照则似乎认定这个幼稚的哥哥是自己的责任,毫不犹豫的肩负起来督促唐毅鸿的任务。   特别是鹿芝吩咐最近不要再让他出去随便疯跑后,几天下来,唐毅鸿受不了了。   所以,他做出来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空照,”唐毅鸿神神秘秘道,“要去边市玩吗?虽然月底正经边市才开吗,但现在旁边就有人摆摊子的。我知道怎么翻过院墙过去,咱们一起去吧。”   空照虽然也想去,但跟着师父走过那么多地方,他混江湖的经验要比唐毅鸿足太多,因此摇头道:“没有你娘或者鹿娘子陪着,咱们去不安全。”   唐毅鸿不在意道:“我们是经常过去的,就和商市差不多,你放心,又不是只有你我,一堆人去,还是阿黄的大哥哥,不会出事的。”   空照意动,并给自己找了借口:他既然要看着唐毅鸿,要是自己不去,唐毅鸿偷偷去了,那就不好了。   而之后,他们偷溜了好几次,的确都没被发现,且黄大哥已经十九岁,虽然有些不定性,但带着这群孩子也还算踏实,就连空照都熟悉了如何去“边市”。   孩子最感兴趣的,自然是那些镶着石头的小刀或者匕首,还有些西域来的奇怪玩意儿,而空照最感兴趣的,则是一个院子。   院子里有人一直在听他们的脚步声。   如果不是几次有人踩到对方特意丢的石子发出抱怨,而空照发现路上隔一段有些的石头明显是有意为之,他也不会发现。   空照一开始还以为是针对他们,后来发现并不是,院子里的人是在测算离开“边市”的距离。   这肯定是有些难度的,空照估量了一下,在某天回去路过那个院子的时候,大声说了句树又长高了,影子都能到路尽头了。   第二天,没有人在院子里偷听了。   而在这天下午,慢吞吞回去的空照突然去路边的包子铺里买了两个包子,并且很恰好的“失手”落在了地上。   唐毅鸿有些可惜,但空照说他不要了,那也没办法,反而空照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东边山神庙里的规矩可真奇怪,乞儿们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但又不要十四岁以上的孩子一起住。”   唐毅鸿道:“你还记挂着我上回给你讲的故事呢?乞儿们也是没办法,总有不要脸的年纪大的,自己还想占了庙娶妻生子,要是不合力打出去,乞儿们自己就没处去了。”   空照笑笑:“也是,不过这两年乞儿不是少很多了么,通判建了很多慈庄,可是大功德。”   两个人聊着,空照不动声色的引着唐毅鸿,换了路甩开对方才回家。   而刚到家,两个人都僵住。   鹿芝脸色阴沉,正在墙下面站着:“好啊!你们两个,这是去哪了?”   旁边的鹿琼则也目瞪口呆,她也没想到,那么沉稳的空照,居然会跟着唐毅鸿偷溜出去。   空照若无其事:“鹿娘子,我救人去了,说起来,我听说后天才是真正的大边市,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第61章 教书先生   唐毅鸿对空照佩服地要命。   他都吓得不行, 空照居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要鹿琼带他去边市,唐毅鸿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拉了下空照的袖子:“空照, 你别说了。”   空照甚至还和鹿琼商量:“边市那边有只小猫,可怜不说,还很聪明,我就救了下来, 鹿娘子,等咱们逛完了大边市, 我能去把小猫接回来养吗?”   唐毅鸿实在是佩服得紧, 他可是和空照天天在一起的, 从来没见过什么小猫,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空照实在是太强了。   不过当他看到空照坦然的样子, 自己也疑惑起来,难道他们真的救了什么小猫?   唐毅鸿还是忍不住悄悄问:“你在哪看的小猫?”   空照想了想,有点不确定:“或者是小狗?反正都差不多。”   唐毅鸿无言,具体什么动物都不知道,空照果然还是在说瞎话。   鹿琼可没那么好骗,似笑非笑:“既然每天都去, 那这小猫去了哪里?”   空照道:“他跑的很快,我也不知道,不过无非是慈庄或者山神庙里面。”   鹿琼道:“你想养,咱们当然可以,等去过大边市就去养可好?”   唐毅鸿冷汗都要下来了,他们去哪找一只小猫啊!   空照却依然是仿佛真的有只猫的样子:“好啊,一言为定。”   鹿芝叹气, 语重心长:“不是不让你们出去,如今多事之秋,也是怕你们出事。”   鹿琼拍板:“要是真有猫就算了,要是没有的话,你俩课业再多些吧。”   一回屋,唐毅鸿就开始哀嚎:“空照!怎么办啊!你找的好借口!”   空照却并不害怕:“反正会有能交差的的,不用怕,你去过大边市吗?和我讲讲?”   *   很快到了去大边市的日子,只是鹿芝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出门,居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江二郎。   还是带着他的帷帽,身边跟着小厮,早早候着,鹿芝心如明镜,知道江二郎肯定是瞧上了自家妹妹,但鹿芝还瞧不上他呢!   江家固然家大业大,但妹妹打算的是回府城,那么江家的家业对妹妹也无用。   最重要的是,江二郎话都不会说,妹妹和他不会幸福的。   没等小厮说话,鹿琼先开口:“二公子要是不愿意自己说话,那就还是请回吧。”   看来妹妹自己也看出来了,鹿芝松了口气。   小厮毫不犹豫住嘴,江二郎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说话了,那是不是就可以来了?”   鹿芝愣了一瞬,这声音清雅,吐字清晰,绝不可能是个哑巴。   甚至不可能是刚刚治好哑病的人,那些人声音可能好听,但说话可没这么流畅。   那他为什么要装哑巴?甚至……鹿芝忽然感觉不对,鹿琼的语气,分明和这位二公子是认识的。   鹿琼并不答应,一双眼睛打量着带着帷帽的江二郎:“二公子找的那个学识渊博,俊美体贴的书生找到了?”   她看见谢子介这身装扮就不高兴,本来以为这家伙会早早换掉了,没想到居然还这样。   连真实面目都不敢露出来,非要藏于幕后,是觉得她们也是他的局中人吗?   谢十三郎还不算笨到家,此时忙道:“在石雁城,我就是江二郎,这身装束反而更有用。”   “貌寝声哑?”   谢十三郎肯定不能认下:“江二郎会说话的。”   鹿芝心里越发迷茫,也有了几个猜测,直到已经换好衣服的小和尚空照则响亮的喊了一声:“舅舅!”   这一声石破天惊,把鹿芝所有疑惑都惊了回去。   空照不是鹿琼恩人的亲人吗?   原来这就是自家妹妹的恩人,鹿芝明白了。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鹿琼的话,顿觉恍然大悟:“难怪了,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小郎君,琼娘你说喜欢这样的,原来是——”   鹿琼情急之下就要打断,阿姐这时候这么说,不是乱她阵脚吗,她还想看谢子介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呢。   这家伙说良缘时候的样子,活脱脱和他十六岁没区别,让鹿琼完全生不起对曾经谢秀才的敬畏。   没想到鹿芝张口道:“原来是拜托你恩人帮你也找这样的啊!”   我还以为你是有了心上人呢,鹿芝眼神慈祥地看着鹿琼。   其实鹿芝心里还有其他疑窦的,但是她先入为主,知道鹿琼讲过无数次的恩人如何如何。   因此她理所当然的认定了鹿琼的恩人肯定是鹿琼信里写得的样子。   鹿琼痛苦闭眼,再睁开看见江二郎还是迷茫不动,终于松了口气,幸好姐姐一直没说具体的字眼,谢书生还没反应过来。   她果断换了话题:“二公子不温书么?乡试可快了。”   谢子介的确在想鹿芝的话什么意思,刚刚抓到了一点线头,又被鹿琼打断了,他道:“不妨事的,下午回去再看也来得及。”   他甚至很主动道:“空照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他以前跟着他师父,现在他师父有事,我有责任教他,琼……鹿娘子若是愿意,我能否上午登门教书?若唐家有子弟要读书,我也可一起教习。”   他叫习惯了琼娘,可现在鹿芝还在一边,他们又已经和离,他可不是白九那种轻狂少年郎,不能大大咧咧叫琼娘的。   虽然很不习惯。   鹿琼其实也很不习惯,听到鹿娘子三个字都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了谢子介意思,也不禁有些犹豫。   谢子介的学识,比唐家的教书先生好太多了,空照是他外甥,他想这样的确是理直气壮,虽然还是感觉有些不对,但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会不会耽误你温书,还要考乡试呢。”   举人可不是秀才,轻轻松松就可以,鹿琼知道谢子介文采斐然,但若因为教书真的落榜,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谢子介忙道:“不碍事的,我也想多陪陪空照。”   鹿琼转头看鹿芝:“姐姐可愿意?江二公子的学问是极好的,教书对毅鸿也有好处。”   唐毅鸿被鹿芝以他已经看过了大边市为理由,关在家里,并不能和他的小伙伴空照一起出来玩。   这事对唐家来说也是好事,保不齐什么时候有了机会,谈起来生意,就能搭上了江家的大船,且江二公子与妹妹关系匪浅,又是空照的亲人。   鹿芝有些意外,商户子的学问,一般是不如世族的,但鹿琼的意思是,江二公子的学问要比唐家那个从小书香门户出身的秀才还好。   鹿芝爽快道:“自然没问题,还要谢过二公子,回来我让毅鸿带着束脩登门。”   谢子介道:“拜师礼在唐家即可。”   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只有一直不发一言却被拖出来做筏子的空照在心中“呵”了一声。   他可是一清二楚的,要是谢子介真想教他,让自己去江家找他江二郎不就行了?连拜师礼都不敢摆在江家,唯恐这些人想到,明明该是学生登老师门,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不过恐怕,自己这十三舅舅自己都没完全明白。   空照到底没有说话,虽然他对自己以后还做不做和尚还在两可之间,且就算不做和尚了,学十三舅舅教的有没有用也不一定,毕竟他很大可能是不能去考科举的。   但若十三舅舅能放弃寻死,也是一件好事。   空照并不完全知道谢子介到底要做什么居然会是死路,只是师父天天这样说而已。   他虽然年少早慧,但也依然简单的认为,只要谢子介想通了,他就会和鹿娘子重新领了婚书,然后他空照就可以还俗,跟着舅舅舅母,做快乐的蒙书铺子的小伙计。   那是空照能想到的三个人最好的人生。   一行人终于说完了话,敲定了所有事,就要出发了,要说耽搁了一些时辰,但江二公子备了马,在城外等他们。   石雁城没有不会骑马的小郎君小女郎,就连鹿琼在来石雁城的路上都学会了骑马,因此速度很快。   大边市在一座叫做燕雁山的山脚之下,这里左边是石雁城,右边是胡人王帐下专管这事的额鲁部。   不过今日,大边市的气氛却很紧张。   一群胡人和一群周人兵士,都是满脸凝重,正在相互对峙着,夹杂着胡人口音的周人话和石雁口音的胡人话明显是在争吵,周围有一堆踌躇的人,并不敢进去买卖。   谢子介觉得不太对,让小厮去问是发生了什么。   小厮回来的很快,气喘吁吁,脸色也不是很好:“几位,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听说是有奴隶逃跑了,还放走了所有奴隶,通皆人正在发火,想进石雁城抓人呢。”   大周这边肯定不能让不是做生意的胡人部落进去,两边就这样吵了起来。   难怪周围人都不敢进去,万一打起来,货物被损毁了怎么办。   谢子介皱眉,让小厮继续去打听消息,据说逃跑的是通皆花了好大功夫,本来打算献给中原贵人的奴隶,其中一个本来逃走了,又胆大包天的半夜回来,把所有人都放走。   就算是谢子介都不禁愕然,自己离开不说,还敢二次回来把其他人放走,这种胆量是惊人的。   “等一会儿即可,”当过匪首的谢子介很有经验,“大概率是周人这边帮忙通缉,通皆只能认命,不过,这回不来,下回大边市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鹿芝和他想的一样,本来大边市就已经时开时不开,胡人的态度也飘忽不定,通皆这件事更是一个好理由。   周人比谢子介想象的退步还大,他们允许一支通皆人进石雁城抓人。   当然,通皆人也必须在石雁城的守卫陪同下才可以,且不得进入民坊。   等一切闹完,通皆人不情不愿离开,大边市终于开了,不过这回通皆人和他们的奴隶,都不会出现了。   而空照眼睛很亮,兴致勃勃道:“鹿娘子,舅舅,咱们进去看看吧。”   他的确没想到,那个偷听的人,居然能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 第62章 玉鹿,挖坑,小王子   谢子介看了眼自己外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是眼看着商贾们都进去了,这一行人便也匆匆赶着去兵士那里交入市钱。   边市里的确有不少鹿琼没见过的东西, 香料、种子还有各色西域来的奇物,鹿琼甚至还淘了两本不错的书,又给于大娘买了一套西域的颜料。   但看多了去,其实也就那样, 倒是空照玩扮家家酒玩得多,细细问了各种物价, 说要回去和唐毅鸿他们扮伙计掌柜的时候, 可以多说几种货。   此外, 鹿琼和空照对胡人也很好奇,除了蛮横的通皆,还有其他的大小部族, 他们普遍都是高鼻深目,看起来更加凶狠,不过都是生意人,假如去和他们对话,就会发现不管样子如何,其实都是一样精明圆滑的。   但当今可汗的部落却没有出现。   鹿芝皱眉:“察吉部这是第三次没来了。”   察吉就是当今可汗所在的部族, 鹿芝心中不详之感更甚,心中想着回去后,要催唐玄善快快找其他商路为妙。   谢子介也是一脸深思,鹿琼对边市并不了解,但也能感觉到,无论是鹿芝还是谢子介,对大边市都并不乐观。   “察吉部可能已经对大周失了信任, ”谢子介道,“据说有个小王子流落到了大周,不过大周肯定是不认的,石雁城这边也查了好几次,的确没见过什么小胡人。”   胡人想进中原,肯定要经过石雁城,石雁城的通判已经在此二十年有余,是个勤勤恳恳的老能吏,扼守要塞之处多年,只是家境贫寒,才一直没得升迁。   他说没见,可见这个小王子没入大周境内的可能性很大。   当然,通判和谢子介都知道,若小王子是从士族收边奴的路子进去的,出身寒门的老通判,很大可能没拦住,甚至都没能动手查,就必须放过了。   谢子介还买了几样边市的点心,他明显来过很多次,刚开始还是鹿芝给鹿琼介绍,后来不知不觉的,谢子介就接过了这个活。   人人手里都拿了些糕点小吃,鹿芝想起家中一子一女,说要给唐毅鸿和唐大姑娘买些小玩意儿,谢子介就和鹿琼还有空照等人一同继续溜达。   谢子介除了继续稀奇玩意,居然还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个小玉佩送给鹿琼。   是一只玉做的小鹿,娇憨可爱,比起谢子介画过的那只工艺更精湛。   谢子介的说话冠冕堂皇:“琼乃美玉,看到很适合你,就买了。”   鹿琼差点就信了,就是知道了谢子介叫做谢嘉鹿之后,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美玉做的鹿,到底说的是她鹿琼,还是他谢嘉鹿?   结果还让他们一行人碰上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笑得殷勤的江六江小掌柜。   他是带着江家的商队来大边市处理货物和谈生意的。   江六这个年纪,正是抽条的时候,不过几天,居然只比谢子介矮半头了,他本来就比同龄人圆滑世故,以前那张脸还显得有些稚嫩,现在则完全是个世故掌柜的模样。   “鹿嫂嫂!”江六很热情,“这是……谢……谢谢二哥的茶,您老人家怎么也来啦?”   小江掌柜机灵,看了眼谢子介的小厮,就直接改了称呼,谢子介点点头,收回把茶葫芦扔给小江掌柜的手。   他既然现在是江二郎,就要当好江二郎,不然万一鹿芝突然回来,听到“谢书生”三个字可就不太好。   江六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心里白九爷的形象已经完全没有了,豪爽的老江湖都是喝烈酒的,谢子介倒好,居然带着一葫芦淡茶。   小江掌柜又看了眼旁边的鹿琼和鹿琼手里的玉佩,恍然大悟,他有心助力,便热络道:“难怪二哥这些天除了读书就是请玉匠师傅们琢磨这个小玉鹿,原来是送给鹿嫂嫂的。“   谢子介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咳嗽,冷冷扫视江六。   鹿琼拿着那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小江掌柜终于感觉到了不对,毫不犹豫道:”鹿嫂嫂,二哥,你们聊,我还要去看生意,先走了。“   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鹿琼晃了下那鹿,挑挑眉毛:“二公子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谢子介干咳一声,心里把小江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   “是江大找了块不错的玉料,很适合雕刻动物,我就想给你雕一只鹿,但如今不太合适直接送你,就只好借着大边市的机会。”   “为什么不适合直接送我?”鹿琼却步步紧逼。   谢子介沉默一会儿,终于要回答了,鹿琼身后却传来鹿芝的声音。   “琼娘,你看这个九连环如何?是牛角做的,过了正旦给大姐儿刚好。”   她抱了一堆东西,眉开眼笑,看到鹿琼手里的玉鹿,讶道:“这个材质可是好东西,边市居然还卖这个。”   鹿琼瞪了谢子介一眼,也知道今天是等不到回答了,说道:“是了,是江二公子找到的铺子。”   鹿芝意动:“给毅鸿和大姐儿一人买一个也不错。”   鹿琼坑挖的明明白白,谢子介倒也坦然自若,并不惊慌,虽然铺子一时半会是变不出来的,但给唐家的两个孩子找个卖玉的铺子不难。   “随我来吧,”谢子介从容不迫。   而看着被谢子介带来的一群人,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必须附和他那“好二哥”的江六全程茫然地笑,还得机灵地接话。   “那个质地的玉卖光了,夫人您看这种的行么?”小江掌柜跟着谢子介眼色拎起自己的玉佩,“也是好玉。”   给唐毅鸿定了一只鸿鹄,大姐儿还没起名字,就取她的生肖定了玉虎,鹿芝心满意足交了定金:“原来是江家的铺子!难怪东西这样好。”   虽然知道真相,但鹿琼也给空照定了块玉,样式是空照自己挑的,怒目金刚。   江六觉得手里的银子简直烫手,算了,先收着,等回来再找机会给谢书生。   不过这么久了,谢书生居然和鹿娘子还是这样不温不火,江六在心里嘲笑了一番谢子介,想起大哥商量再过几个月让他跟着谢书生去汴京城,忍不住哀叹一声。   小江掌柜实不想和这话都不好好说全的家伙一路,掉头发。   这样大半日已经消磨过去了,回去的路上,一行人突然发现方向不对。   “鹿娘子?”空照好奇:“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的确,不知不觉,引路的已经是本来在后面的鹿琼了。   然后他听见鹿琼悠悠的声音:“刚刚我问了问谢书生,山神庙就在这边,慈庄恐怕要明天才能去了,空照,去找你的小猫?”   其实鹿芝已经问过了唐毅鸿,知道空照是在说谎,但鹿琼觉得,一来空照这孩子这么聪明,不会撒这么明显的谎,二来为什么要定这样具体的地点?   果然,空照并不害怕,反而要求道:“要是我找到了,咱们可得带回家养。”   *   察吉额伏搓搓手脚,低声道:“别哭!”   被他喝令的是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察吉额伏知道她是更北边部落来的奴隶,据说全部落只活下来她一个。   另一个略大一些的奴隶,约莫有十四五岁,此时低声道:“额伏,通皆那些人肯定要来查的,咱们怎么办?”   察吉额伏虽然不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但却是最聪明的,他们这些人,本来是做为偷走小王子的掩藏,要被一路送到汴京城,但小王子在上个月就发高烧死掉了,通皆人在杀掉他们和选出来一个假王子之间犹豫,给了察吉额伏等人逃跑的机会。   额伏说自己是小王子的亲卫,本来未来要给小王子做牵马人,和愚笨但强壮的小王子不一样,额伏瘦小却机灵,此外他应该是有周人血统,面孔也是山神庙里这群孩子里最柔和的。   慈庄他们进不去,但山神庙却可以,如今石雁城本地乞儿们已经几乎都被收拢进了慈庄,山神庙里只有嫌弃慈庄拘束,不能偷鸡摸狗的那些。   额伏和他们打了几架,把这些人都打跑,才让奴隶们都住进来。   “周人不会那么轻易让通皆进城的,”额伏很冷静,“咱们不行就分开跑,能走一个算一个。”   其实额伏还好,在石雁城,和他一样周胡混血的孩子很多,他的长相并不显眼,但其余人恐怕就不行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如果有去西域的中原商人,你们也跟着过去,你们的脸在这边太显眼了,你们跟着塔托,他能带你们加入部落。”   那个问问题的十四五岁奴隶,也就是塔托,有些吃惊地看着额伏,最后点了点头:“只要我能回到部落,我能有千头羊,我养得起你们。”   秋风一阵阵,山神庙里有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啜泣声。   额伏突然想到了帮他逃出来的那个周人和尚。   没有他的两个包子,他那时候已经被饿了三天,根本活不下去,他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救他,但这个恩情他记下来了。   可惜他现在也没办法报答对方的。   他突然有些羡慕身边这群同伴,他们只要回到西域,就有地方可去,但他不一样。   他最好的结果可能也就是在中原活下去。   天开始阴沉起来,额伏有些犹豫,要不要生火,如果继续冷下去,生病的女孩儿可能就没办法活下去了,但这样的多事之秋,火光可能会引起来灾祸。   一阵喧闹打破了他的思考。   对庙里的人打了手势,大家纷纷躲避起来,只有额伏自己躲在神像后面,看来的是什么人。   一行人走了进来,看得出来都是周人,前面是一个青年,身量很高,从走路的姿态和手握剑的习惯,就能看出来是个练家子,只是带着帷帽,看不出来神色。   青年旁边是一个少女,腰间悬挂了一只玉鹿,正低头对一个孩子询问:“空照,你说的猫儿在哪里?”   空照?额伏抬起头。   小和尚抬起来头,露出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很随意的一指:“不是神像后面吗?鹿娘子,我想养——”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谢子介提溜起来,拎着大踏步走到额伏面前。   两个小孩子面面相觑,谢子介则面无表情:“看清楚了,这是个人,不是猫!” 第63章 察吉额伏   小和尚依然很平静:“哦, 是人啊,鹿娘子,我可以养吗?”   谢子介要是还看不出来这家伙做过什么就奇了怪了, 他眯起眼睛:“你帮了他们逃跑?”   难怪这么多年都好好的通皆人,偏偏赶上这一回出事。   空照不吭声。   外面进来了几个护院,都是一身匪气,这是谢子介听说要去山神庙, 让江六从铺子里调过来的人,毕竟山神庙并不算城内, 石雁城和胡人关系逐渐紧张, 还是小心为妙。   察吉额伏身上冷汗直下, 庆幸自己让其余人先躲了起来。   他打不过这群人,他清楚地知道,如今他就是那块砧板上的鱼肉, 只能任人宰割。   他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你藏的挺好的,”空照居然还有心思安慰他,“但这里太小了,能藏人的只有这一处。”   “鹿娘子,”空照道,“咱们养他吧?”   若真的是只猫儿, 养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抱走就好了,但这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鹿琼忍不住问空照:“你为什么想要救他?”   她也实在说不出口你为什么要养他,空照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和尚回答:“我觉得咱们铺子还缺一个小伙计,鹿娘子,以后胡伙计是要去读书的,舅舅也要去读书, 铺子里至少还得有两个伙计吧?我一个,他一个,不是很恰好吗?”   鹿琼又问:“我要伙计只管招人做工就好,为何要是他?”   “他聪明,”空照答得很快,“又不能像胡伙计一样去读书科举。”   他俩都不能读书科举,以后一起做蒙书铺子的小伙计,岂不美哉?   空照的思路清晰明了,就连谢子介气到想笑,鹿琼更是无力扶额:“空照,人是不能当猫儿的,也不能你想养就养的。”   空照道:“我要直接说是个人,鹿娘子估计就不愿意来了。”   这是实话,就是听的大人们更是好气又好笑。   只有察吉额伏冷汗涔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是中原商人!他们还是找到自己了。   幸好他让其余人都躲了起来,察吉额伏想,他现在只剩下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引开这群人。   他看向空照,有些难过,原来那只是一个诱饵而已。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毫无用处,自然也不会有别有用心的示好,现在才知道,只是他天真了。   察吉额伏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你们是行商?想要伙计?我算数很好的。”   他道:“我力气也很大,你们定死契活契都可以,我是个好伙计。”   他此时还是流露出来一丝不安,但这种不安也是恰到好处的,让人怜爱他还是个孩子,对他的话报轻视和信任,察吉额伏知道,这些人要的并不是一个伙计,没有关系,只要离开山神庙就好。   鹿琼看了眼这孩子的眼神,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这孩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的眼神近乎悲壮了。   谢子介则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是察吉部的人?”   他给鹿琼等人解释:“你看他的眼睛,这种深蓝色,靠近石雁城的部落里,只有察吉部是这样,江大给我讲过。”   江家?   察吉额伏想起来了,那好像是和他父亲常年做生意的一个中原人商队。   但他现在谁也不信任,他自己都能从王帐辗转到石雁城,更何况一个中原人商队。   鹿琼忽然道:“通皆人让你们见过外人?”   “原来这样,”他听见鹿琼温和开口,问题却辛辣:“你周言说的很好,是和谁学的?”   奴隶被送进中原的时候,也会让学简单的官话,但他们发音非常奇怪,很难再说的和汴京城的人一样圆融,可这个胡人孩子却不一样,腔调雅正,分明是从小学习的结果。   那就证明他小时候就有专门教导他语言的老师,而且还教了不止一种语言这在西域是很难得的事情。   察吉额伏愣住,假如对方知道自己这群奴隶的身份,是不用问这个问题的。   是在试探吗?不,额伏判断,他们没有这个必要。   在小王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们辗转了好几个奴隶商人手中,没有一个老道的商人会在这种时候试探这么久。   先把货物拿到手再说别的才是硬道理。   那么这群人可能真的是一群普通商人,什么也不知道的。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可能会是同伴们最后的希望,但救下一个奴隶不算什么,但和西域的争斗扯上关系,商人们就不一定愿意了。   他咬牙,准备撒谎一个身份,但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并肩站在一起的鹿琼和谢子介。   很奇怪,两个人一男一女,气质也大不相同,但却挂着相似的温和笑容,可察吉额伏突然就明白:用八杆子打不着的话,他骗不过这群人。   他道:“我是小王子的牵马人……小王子已经死了。”   谢子介给鹿琼和空照等人解释了什么是牵马人——类似于皇子伴读的存在,从胡人的王公贵族或者臣服可汗的大部落主的孩子里挑选,从小和王子们一起长大,和王子甚至比王子们之间更像亲兄弟。   这无疑是个烫手山芋,但对于谢子介来说,或者说,对于江家和石雁府通判来说,也绝对不是能轻易放走的。   可惜了,谢子介有些遗憾,如果小王子还活着,也许西域和石雁城的危机,就可以解决了。   “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们能把你送回察吉部,”谢子介道,“通判身边有察吉部出身的兵士,你不用指望撒谎。”   这些人不是通皆那些人的朋友或者同伴!   察吉额伏知道,通皆和想要把他运到内地的商人们,和石雁城通判不是一路的,那些押送的行商不在意他们这群奴隶,让他也听到了不少。   而江家,他想,至少还是比其他家更可信的。   最重要的是,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再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商人重利,他知道,塔托是大部落主的儿子,他们能给这些人足够的利益。   江家商人至少还是比其他家可信一些的,额伏知道自己可能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必须赌一把。   他也没有资格和能力等下一个商队。   “我不回西域,”察吉额伏道,“你们要的,可以由我的同伴给。”   这孩子此时微微松了口,认真道:“我希望你们能把我的同伴们送回西域,不会让你们白跑的,我们会支付报酬,我知道你们要什么,边市,安宁,他们都可以做到,当然,我要你们发誓,不会半路起别的心思。”   居然还有其他人。   鹿琼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自己不想回西域吗?”   额伏的回答是毫无破绽的:“我是小王子的牵马人,小王子已经死去,我也没有回去的可能,回去也是死。”   空照此时也察觉出来了不对劲,因此不说话,尽管他是想要一个和他一样的小伙计的,但对方如果太棘手,那还是算了。   谢子介听见鹿琼道:“谢秀才,这孩子就暂时放我那里吧。”   他俩的想法是一致的,这孩子肯定还有什么没说,比起直接交给通判,倒不如再等等,可能会有“惊喜”。   空照眼睛亮了起来:“鹿娘子,咱们铺子又要挑一个小伙计了?”   谢子介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是啊,在那之前,先和你一起上课,高不高兴?”   谢嘉鹿和谢大姐姐其实并没有非常亲近,他们年纪差的太大了,谢嘉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谢大姐姐已经入宫。   血浓于水,后来他作为谢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几次陪着祖父赴京看望当时还是宠妃的谢大姐姐,那时候十一皇子虽然还年幼,但已经成熟稳重,两人交谈进退有礼。   没想到后来时势变迁,十一皇子和谢妃都成了黄土一抔,谢子介突然发现,空照居然还有这么个孩子心性。   但蒙书铺子的小伙计也不需要学天家心术做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室贵胄,所以,这样也挺好。   察吉额伏道:“我的同伴们也一同过去吗?”   谢子介摇头:“不用,我们答应你了,他们跟着我走,去江家,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来江家。”   额伏想了想:“不用了,你发誓就好。”   既然已经坦诚托出,那么再疑心也没用,多见一面也不过徒增伤感,额伏相信塔托能照顾好他们的。   谢子介说了一段胡语,额伏终于放松下来,谢子介给他们解释,这段话是给北地的山神发的誓言,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绝无其他心思,常跑西域的胡人是都会说的。   察吉额伏终于放松了他把孩子们都叫出来,年纪最大的塔托今年也不过是十四岁,年纪最小的才七岁,这么大一群胡人孩子,肯定不能直接进城,谢子介吩咐小厮去江家,让江大弄些车过来。   这些孩子也的确只有额伏能跟着鹿琼走,其余人长相就注定只能藏在江家,江家有自己的园子,藏人是很方便的,小门小户放都放不下这么多人。   而这群孩子的数量也让鹿琼和谢子介吓一跳。   这么多人,看来事情比想象的更棘手。   江大办事非常靠谱,没多久就来了人,等看到江大的时候,额伏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这个人他认识,在王帐里,他曾经见过的,他和通皆人的确不是一个路子。   他可以安心了。   来的时候还是大早上,回去居然已经城门都快关了,鹿琼想到这孩子的话,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蒙书铺子的生意还没确定好,居然伙计都来了两个,路上鹿琼忽然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怎么称呼你?”   额伏想了想:“我周人名字叫做额伏。”   鹿琼不懂胡语,也不知道额伏是什么意思,一行人就这样回到了唐家,吕老太太还在门口,正在放声大骂,鹿芝鹿琼都是看得惯的,并不惊讶,额伏却脸色剧变,低声说了句胡语,又咬牙切齿:“你们骗我,你们和他们是一伙的!” 第64章 猜到的人们   察吉额伏转身就要跑, 空照忙去抓他,却被察吉额伏一口咬住。   空照吃痛,不自觉放手, 也忍不住恼火起来:“谁跟她是一伙的?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周言说的那么好,居然没听出来她是在骂人?”   察吉额伏一愣。   鹿琼和鹿芝都没有开口,听着空照给额伏低声解释是什么情况,半晌, 鹿琼道:“阿姐,吕老太太可能比咱们想的做的还要大。”   鹿芝也叹了口气:“算了, 先回去吧。”   其实算下来, 和鹿琼决定找出解决吕老太太的事, 也没有几天,本来鹿琼已经想好了怎么做,打算等从边市回来就去调查,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线索居然自己撞上了门。   且一撞就是个大的。   她和谢子介对额伏的话都只相信了七分,是不是牵马人不好说,但是这孩子肯定是察吉部大贵族的孩子的,不然不可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且父亲能和江家这样的大商人通商。   吕老太太一个寡居老太太, 问这些做什么?   一行人干脆从后门绕进唐府,唐姐夫和唐毅鸿已经在等他们了,大姐儿则被乳母哄睡了过去,看见鹿琼和鹿芝带回来了一个胡周混血的孩子,都很意外。   鹿芝对他们摇摇头,示意等会再说。   额伏和唐毅鸿年纪差不多,身量也差不多, 鹿芝就拿了两身唐毅鸿的衣服给额伏,额伏默默去屋子里换了,又来到正厅里。   他们都需要交谈。   “那个人,”额伏说,“我们被运过来的时候,通皆人和她说过话,当时小王子病的很重,她说她可以找郎中,又说真死了也没关系,可以换一个人假装,反正我们长得都差不多。”   吕老太太居然和通皆人还有交易!   这就很令人震撼了,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唐家就是做和西域那边的生意起家的,吕老太太既然是上任家主的遗孀,那么和西域部落有联系自然也是正常的。   但是这部分生意,很明显,吕老太太从头到尾都没和唐姐夫还有鹿芝说过。   鹿芝听得心里阵阵发凉,她和唐姐夫两个人打拼了这么久,这时候突然明白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给别人做嫁衣裳。   她忍不住想,恐怕当初,吕老太太选她和唐姐夫,也是因为她和唐姐夫没有根基,以后打拼出来的家业更好被吕老太太用别的方式拿回去。   吕老太太要的根本就不是继子继孙,也不是求一个安稳,她所图谋的,比他们想象的恐怕更大了   寻常商人哪会参与把小王子送进汴京城这种大事里。   说句实在话,这真的是很难辨别出来的,像这种找了同族的子弟继承家业,那也要孝敬上一任家主的遗孀,甚至当成自己亲娘,这都是很常见的。   而且一般也是找族中没有根基的子弟,毕竟父母本身就是族里强势的人嫁,那肯定老太太是沾不到光的。   所以这么多年,鹿芝都一直认为其实是老太太脾气古怪,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更深的原因。   如果不是意外救下察吉额伏,恐怕他们都没有办法知道的。   察吉额伏继续补充道:“除此以外,我听见他们还提到过说,石雁城这边继续靠着开边市是挣不了大钱的。”   怎么可能挣不了大钱,无非是没有办法获得暴利,一步升天而已。   像现在石雁城最大的商户,江家,其实到了这一代也快败完了,如果不是江大靠谱,恐怕也没有现在这个如日中天的江家。   但就算如此,江家也不敢说自己一步登天。   配合着要送小王子进汴京城,鹿琼此时此刻的确忍不住了。   一步登天,如果能够献珍宝与天家,那自然是一步登天。   鹿琼并不知道,她猜测的其实和真相很近了,只不过手里的信息还不够而已,此时鹿琼也和察吉额伏讲了鹿芝这边的事。   这一回,察吉额伏终于能交付出他的信任了,双方都松了一口气,能碰上他们彼此,的确是一件幸运的事。   鹿琼心想,恐怕过几天还要再去试探一下吕老太太才行。   不过都这个点了,也不再适合想太多了,因此鹿芝干脆道:“罢了,都这时候了都先去洗洗睡一觉吧。”   他们家是专门有澡房的,平日里要洗澡会提前烧得很暖,因为今日去了边市,回来肯定要泡澡,所以水和煤都是提前备好的。   倒是让察吉额伏洗了个痛快的澡。   当天晚上察吉额伏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他自己说被褥都太好,实在睡不着。   唐玄善没有办法,给他找了间柴房,又给他搬来了被褥,察吉额伏这才心满意足。   空照一回到屋,唐毅鸿就扑了过来:“你个家伙,说好的猫呢,怎么变成人了?”   空照到人可比猫有用多了。   “那也不能这样比呀,”唐毅鸿撇嘴,“你早说是个人我就不期待了,我还以为是能逗着玩儿的猫呢。”   唐毅鸿觉得挺没意思:“这世界上除了你恐怕也没人会把人说成猫了。”   空照正在温书,哪怕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他也没有放下学业,每日是肯定要温书和写字的,此时合了书页轻轻道:“我二哥——我其实挺不喜欢他的,想来他也很不喜欢我,但我小的时候,路上见了他也得行礼,他那时候有些醉了,便说浑话,这人和猫其实也无不同,都是勾下手指头便过来了。”   原话其实更难听,空照就不想复述,唐毅鸿已经睁大了眼睛,听自己这见多识广的小伙伴说他家里的事。   “人和猫自然是不一样的,”空照平静道,“你逗狸奴,看它拿着球滚来滚去,是很舒心的事,但你拿着馒头对人招来喝去,便是不吃的嗟来之食。”   “可是那日,他身边一群,”空照顿了顿,换了个词,“他身边那群家臣,还有我父亲的几位旧知,都是博学的大儒,却无一人直接提出异议。”   “我那时候年纪还小,虽然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后来我出家跟着师父走了不少地方,发现也的确不一样。”   江南大灾,他第一次见到母族这边的亲人,十七岁的白九其实并没有鹿琼见到的白九那么温和开朗,他拿着刀顶着师父的喉咙的时候,空照知道谢子介是真的想杀人的。   后来白九带他们去看了当时的“匪”,那一刻,曾是十一皇子的空照的确感到战栗。   流民不讲究是否是嗟来之食,只想有一片栖身之瓦,求的地方比二哥那只小狸奴的窝还小。   师父和舅舅都沉默,空照知道,如果他想回去他们一定会帮他的,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他并不喜欢那个地方。   至于现在,空照就更庆幸当时的决定了,他只想当铺子里的小伙计。   “师父说,我那二哥是眼高于顶习惯了的,”空照把书打开,结束了这个话题,“你看,这世上这样觉得的人还挺多的。”   唐毅鸿挠挠脑袋,忍不住道:“和你说话可真费劲,又是扯你哥又是扯这些那些的,你只要说一句,世界上这种人可多,你兄弟都这样觉得,不就行了吗。”   “空照,简单点,”唐毅鸿一溜烟的跑了,“行了,看你今天这么愁眉苦脸的,我就原谅你,我去睡了。”   空照一愣,愁眉苦脸吗?恐怕还是有点的——那个小王子让他想起来了,他自己。   只不过他至少还幸运的活着。   又看了几页书,练完了字,他才沉静的收好东西,然后蹑手蹑脚地披着衣服走了出去。   今天晚上,察吉额伏一定会去找他的伙伴,空照想,他其实可以理解,吕老太太无疑给察吉额伏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但是大半夜的跑进来跑出去,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察吉额伏还不如明天早上让鹿娘子陪他过去呢。   说不定明天舅舅来给他们上完课,还想找机会让他们都去江家了。   空照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自己去警告一下那家伙吧,虽然有些棘手,但是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不能科举,而且聪明,年岁还差不多的小伙计,的确是很难的。   空照还是希望能留下来察吉额伏。   可是等他走到柴房门口的时候,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察吉额伏果然没有睡下去,衣服穿的规整,并且打开了门,看样子是要出去的。   但是他的门口站着的,分明是取了帷帽,清俊的谢子介。   谢子介身边还站了一个少年,正是那个塔托,不得不说自己这舅舅真的是太贴心了,空照转身想走却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门口另外一边还站着的是鹿娘子吗?   鹿琼朝他招了招手,空照沉默着,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很明显猜到今晚察吉额伏会过去找同伴的几个人,如今就这样恰好的在门口相遇了。   空照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大家尴尬的沉默,没办法,谁叫他是最小的呢?   “来都来了,”于是空照沉稳地,学着他见过最适合这场面的话,“诸位进来谈谈吧。”   说完,他昂首踱步,一手拉着察吉额伏,一手拉着塔托,默默先一步走进了屋里面。 第65章 她知道要怎么做了   空照的一番苦心, 可惜还是白费了。   他和察吉额伏还有塔托,三个人在柴房里迎着呼啸的寒风面面相觑的时候,外面的鹿琼和谢子介其实并没有说什么。   说起来很奇怪, 但是鹿琼居然只是有些想笑,想象着这家伙提着一个人翻墙的场面,的确是有些好玩儿的。   换句话来说就是很白九,一点也不谢秀才。   当白九还没有恢复作为谢子介的记忆的时候, 鹿琼总是能在蛛丝马迹里觉得他和谢子介其实是一个人的,但是如今谢子介恢复了记忆, 鹿琼突然发现其实它和白九也是一个人。   只不过谢子介似乎很不想承认这一点。   鹿琼若有所思。   按理来说花前月下似乎该聊一些别的, 但是这两个人只是正儿八经简单的交换了一下彼此的信息。   谢子介并不知道吕老太太的事情, 但是他晚上和塔托交流后,从塔托的嘴里听到有中原商人参与了这些,还是心里一惊意识到了有问题。   他现在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自己这边有关汴京城的消息和鹿琼共享。   然后他就听见鹿琼很冷静的问他:“谢秀才, 你告诉我这些人其实是汴京城,哪个大人物要的吧?”   谢子介点点头:“到底是谁要,我还不太清楚,但是为什么要,我是知道的。”   他踌躇了一下,在想怎么说。   “那个人是不是和你也有关系?”鹿琼问他。   鹿琼发现, 白九会做的那些小动作放到谢子介身上,其实还是成立的。   尽管谢子介对此做了掩藏,但是鹿琼还是太熟悉白九了。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则攥住了鹿琼。   谢子介在她心中就算已经不是无所不能,但也是神通广大的。   这样的人和白九渐渐重合,就算理智上觉得没什么问题,但鹿琼还是觉得有种违和。   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不管是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性上,他都是觉得两个人是一样的呀。   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要确定。   “谢秀才,”鹿琼如今有些无奈了,“本来我想拿吕老太太这件事来向你证明,但是你好像牵扯的更大了。”   鹿琼知道,如果只是唐家的事情,有谢子介给她兜底,那么她自然可以试一试,毕竟谢秀才是神通广大的。   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这件事甚至关乎到了整个石雁城,怎么能让她自己一个人闷头去找的呢?   万一她解决不了这件事呢?   但这样放弃,她好像也不甘心。   现在无疑是一个打消鹿琼想要去问的很好机会,可是谢子介忽然有些下不去手。   最重要的是就像鹿琼的不甘心一样,谢子介突然发现,其实他也是不甘心的。   他其实很期待鹿琼能给他一个什么答案,在他们相遇相识的那些日子,鹿琼为了生计做各种生意奔波的时候,谢子介也曾经这样在旁边看着,但那时候哪怕鹿琼什么也做不出来,谢子介也能拿出来很好的办法。   甚至吕家最开始的时候,谢子介也是这样子想的。   可是真的到了可以让鹿琼放弃的时候,谢子介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很想知道鹿琼能做到哪一步,能不能解决这个他和范家子都想不到如何破局的难题。   并不是他在幕后保护,是他自己的期盼。   鹿琼是真的成长飞速。   谢子介最终道:“通判现在也不在石雁城,他有别的事情要做,回来大约还要一旬,他不回来,其实也没有办法从他那边入手和西域联系的。”   谢子介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其实所谓死局,你如果真想知道,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你若是知道了,接下来去找吕老太太的事情会变得很容易。”   “我并不想把这件事变成考验一样,”谢子介终于明白了这些天他犹豫的地方:“其实我没什么可考验你的,只是……”   “只是你觉得这件事与我无关,而且我解决不了。”   鹿琼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气馁,有什么可气馁的呢?他们之间的经历的确是有很大差别的。   可是鹿琼还是想试一试,她总要拼一把的。   毕竟不相信死局的那个人,是她鹿琼。   “如果是你的话,这时候会怎么做呢?”鹿琼问他。   “我会……”谢子介道,“我有江家做后盾,且与通判认识,这时候一来会发急报让通盘判回来,二来控制石雁城商人的进出,外松内紧,找这群人到底和谁接头。   他做事一向都是这样的,讲究一个缜密,不喜欢疏漏和意外。   “我会从吕老太太开始,”鹿琼却说,“我想他要把我姐姐和姐夫弄过来,又要和他们交恶,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但是我觉得从他们身上也能找到答案。”   她笑了:“谢秀才,我想先试试。”   谢子介失笑:“唐家的事情与你亲人有关,谁也不能拦你的。”   他顿了顿又很快速的说了句:“我也拭目以待。”   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鹿琼高兴起来。   十天让她有些紧迫,可是如果连谢秀才都没办法解决的难题,她不做的利落些,又怎么能证明自己能做得到呢?   其实她还并没有意识到,她现在想要证明的是,她已经要比她认为神通广大的谢秀才更加厉害了。   而在谢子介的眼里,他看见这样的鹿琼,眼睛是闪闪发光的。   那种斗志,谢子介已经失去了很久了。   *   察吉额伏很认真地问空照:“外面的两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空照也很认真的回答他:“那是我的亲人。”   “是你爹娘吗?”塔托恍然大悟。   他听说过有一些大贵族会让自己的幼子侍奉天神,可能这个人在中原也是同样的情况。   空照摇了摇头:“我娘已经死了。”   他没有提他的父亲,剩下两个人也就没有问,只有塔托的眼睛黯淡了,他想家了。   察吉额伏不知道在想什么,仰头看着天空。   石雁城秋天的夜晚其实是什么没什么可看的,但这至少是一方安宁的天地。   空照道:“你们不是要聊吗?要不就现在聊吧。”   几个孩子没说多久话,鹿琼和谢子介就进来了。   并没有问他们都聊了什么,谢子介就带着塔托离开了。   而空照也礼貌的询问察吉额伏:“你还要睡柴房吗?这里很冷的,你要是愿意的话,今晚可以和我先挤一挤。”   察吉额伏沉思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果断抱着被褥跟着空照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空照和察吉额伏就被小厮叫了起来。   “江二公子要来上课了,”小厮语速很快,“二位少爷得抓紧时间啦。”   昨天熬了那么久,自己舅舅居然都不累吗?空照很震惊。   而他身边的察吉额伏明显也有这样的疑惑,两个孩子只能睁着困倦的双眼去见他们神采奕奕的老师。   谢子介又戴上了帷帽,他的学问给这群孩子讲课,那是绰绰有余的,虽然有时候唐毅鸿会有些跟不上思路,但是也听得很有兴趣。   明显江二公子讲的要比之前那位先生好,唐毅鸿发现。   上了半晌课空照发现,谢子介果然频频朝外面看过去,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子介怎么想的呢?于是“呵”的冷笑了一声。   “夫子,你别看了,”空照说,“鹿娘子说她这几天都要去外面有事,你至少有十几天是碰不到她的。”   谢子介哑然,没好气道:“背你的书吧。”   尽管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些贪恋这样的时光的。   温和而愉快,不用去思考什么生与死的问题,只管遇到的事情解决就可以。   好像从遇到鹿琼开始,他的日子就平和了起来。   *   斗志昂扬的鹿琼当然不会呆在家里,实际上她今天也真的很忙。   鹿芝和唐玄善去收拾铺子里面的账本,看吕老太太有没有留下什么暗桩了。   而鹿琼则问江六借了人,准备去看一下吕家。   江小掌柜借人借的毫不犹豫,鹿琼有些怀疑,其实江六是觉得这事是谢子介吩咐做的,因此她解释了一句是他自己有需要。   没想到的是江六摆摆手:“鹿嫂嫂,我知道,可是我觉得你也是够狠的一个人,你借这个人肯定是有用的。”   于是鹿琼就带江六借给她的人,先找到了吕家的铺子,然后又去了吕家的巷子。   和面团一样的吕七娘不同,吕家的铺子其实是很严肃规整的。   他们卖的都是西域那边的香料,当初吕老太太和前任家主的婚事,也是因为吕家和唐家生意其实门路是相近的,彼此合作能达到更大的共赢。   香料昂贵,但香料的利润其实并没有那么高,不少只有药铺子会来买,如果不是因为这边离西域近,恐怕这些香料铺子是肯定赔本的。   鹿琼发现这些伙计都很无精打采,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他并没有进去看,而是直接去了吕家的巷子。   江六借出去的那个伙计有些稀奇,并不知道鹿琼到底想做什么。   但江小掌柜让他听这个小娘子的话,伙计也就只能跟着行动。   但还没有到吕家巷子那边鹿琼就看到了吕老太太。   说句实在话,直到现在鹿琼都还没明白吕老太太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吕老太太背后是有人的,她出头很明显,也不是为了自己出头,可是又有谁会让她愿意做到这一步呢?   是不是吕家的哪个后辈?   鹿琼需要更多的信息。   她示意伙计和自己,跟着慢悠悠踱步的吕老太太走,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并没有发现身后跟了人,七拐八拐的,居然拐进了商市里。   而认清了吕老太太的方向,鹿琼忽然明白了吕老太太到底要做什么。   吕老太太去的是石雁城最大的奴隶行。   她要买新的奴隶来代替察吉额伏他们。   鹿琼想了想,对伙计道:“那个老太太知道我长什么样,所以现在我需要你去帮我问她两句话。”   一般做这种生意的不会请吕老太太这样的老人天天跑动,吕老太太再怎么蛮横,看面相也不是很凶,做奴隶生意的却肯定得能压得住人。   想一步登天的人,所图甚大,也不会缺一两个跑腿的人。   那么鹿琼只能理解为:这些人能够信任的人太少了,以至于吕老太太这样的老人都得出来做这种繁琐的活计。   她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第66章 死局   吕老太太心生烦躁。   在她看来, 那些胡人孩子长得都一个样,找一个能够代替小王子送进汴京城的孩子应该很简单。   但事实上等真的来这里看的时候,老太太才发现并不是。   她说出来要的那样特征的孩子, 却被伙计嘲笑了。   “老太太你说的这种,得察吉部的人吧。察吉部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这里呢?”   吕老太太当然知道是察吉部的人,毕竟他们要的本来就是可汗的小王子,但是这些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 于是她只能用拐杖重重的敲了两下地面,叹着气走了出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 也没有发现有人跟着他, 直到转出来了一条街, 她看见吕家家主的小儿子,被人叫做吕四的,这个青年此时却一脸怒色走到他身边, 低声道:“没发现吗?你身后还跟着人呢?”   老太太心里一惊,一扭头果然看见了一个面生的伙计。   江六派来的这个伙计此时笑眯眯的走上前。   “我听到了吕太太刚刚说的话,”伙计开门见山,“察吉部的孩子我有办法弄到。”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老太太眯着眼心里并没有感到惊喜。   “商人求财,”伙计依然很坦然, “只要你们给得起百两黄金,察吉部的孩子而已,怎么可能求不到?”   百两黄金?有这钱还不如和通皆人合作一次呢。   而吕四更是过来动手,碗大的拳头就朝伙计砸来。   也就是这时候,一根木棍朝他后脑勺猛地一砸。   江小掌柜刚刚从铺子里出来,还是那身富家公子的打扮,但做这种事却依然很熟练。   他身边站着的就是鹿琼。   两面夹击之下, 吕老太太无处可逃,她就看见那个唐家门前见过的姑娘朝她走了过来。   “芝麻,胡椒,西域罗纱……”鹿琼叹息到道,“这些年,唐家用这些可谓是挣下了不小的富贵,老太太你还是贪心啊。”   唐家当年从西域那边弄了不少新奇货物,就是靠这些发家的,按照道理来说做这种生意也能过得下去。   吕老太太只是漠然道:“你已经知道了,那我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江六其实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琼简单和他解释:“唐家这边老太太的人一直都没撤走,我姐夫他们也没有在意,恐怕现在账目上也瞒不下去了。”   鹿琼不知道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很明显与老太太和唐家这边的人从来都不是一条心的。   老太太第一次借着吕七娘的婚事和他们交恶,其实是为了把自己从唐家的生意里摘出来。   鹿芝和唐玄善所谓的孝心和报答,老太太恐怕早就不耐烦了,她得想办法和吕家联系。   跟着唐玄善他们住显然是不行的。   她想唐老太太其实把唐玄善找出来也是无奈之举,她自己还没有能耐不找出来下一个唐家家主,最起码她也得过继一个孩子。   但如果孩子的父母太强势就不好办了。   唐家毕竟不是那种大家族,能让吕老太太好好挑一挑,唐玄善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至少但他们夫妻根基薄弱,已经是唐老太太最好的选择。   而老太太今年刚开始和鹿芝他们闹,恐怕是想借机把自己的人撤走,好解决账目问题。   这恐怕也就是谢子介花一个晚上就调查到的真相。   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但是怎么解决问题,弥补那么多伙计掌柜离开,也的确有一些难度。   但如果和察吉额伏这件事联系起来,恐怕吕老太太她已经不需要借助唐家什么了,但是她需要把这件事天衣无缝的混过去,最好真被查什么的话,能栽到唐玄善他们头上,吕家反而是没有事情的。   所以真正的变数其实是出现在空照帮忙,把察吉额伏等人救出来的时候。   察吉额伏明显是察吉部的大贵族子弟,他身边那个身份不一般,夸口解决石雁城问题的塔托都对察吉额伏马首是瞻。   再想到最近石雁城这边的紧张分身,鹿琼想一定是汴京城那边给出来了足够大的利益,让这群依靠着西域珍稀货物生存的商人都觉得,做完这一次都足够了。   这么大的利益,吕家恐怕是吃不下的,但是到底是谁参与了这些事呢?   此外又是多大的利益,能让这群人动手?   鹿琼当机立断:“江小掌柜,这边的事拜托你了。发生了什么谢秀才都是知道的,更具体的你可以问他,我得先回去。”   她步履匆匆。   *   鹿芝前几天就和唐玄善已经把铺子里面的账目对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   敲打和更换了一批伙计,这样子大动作,让很多唐家的老人都过来问他们夫妻是要做什么。   唐玄善有苦难言,一个说不好,这群人是会闹的,能让伙计们做到这一步,的确是他失职,主要谁也没想到吕老太太会这样做。   吕老太太让自己显得热衷于小辈的婚事,的确让人觉得只要解决了吕七娘的婚事,吕老太太就没有别的目的了。   此时鹿琼急匆匆地走进来对鹿芝说,让他们查一查这些天唐家那些往西域拉货的车的痕迹。   还有车子破损程度。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可能这些人运货靠的只有唐家这些车子,这是最好的靶子。   唐玄善和鹿芝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忙着去处理铺子里的这些事情,而鹿琼则进了后院去找空照和察吉额伏。   他得问问察吉额伏知不知道,到底那些人要拿他们做什么?   这一回没有察吉额伏拿“小王子死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种话来推脱,而是很冷静的说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害怕提起来,但是我听他们说过要好好治小王子,因为他们要保证我们新鲜。”   这个词就很耐人寻味,新鲜相对的是什么呢?   绝对不是人。   如果换一个人不一定能想明白对应的是什么,但是讽刺的是鹿琼这时候却明白了,因为在她还在鹿家村的时候,她也见过这样的话。   取的恐怕是小王子身上某个部件。   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部件,但是这也并不重要。   这些信息足够她去找谢子介了。   而空照则一直默然地听着,此时突然问鹿琼:“我们能出去玩吗?”   按理说这时候最好是待在家里的,万一吕老太太又想做别的呢?   但空照一向是懂事的孩子,并不会轻易提出这样的要求,就算偷偷溜出去,也帮了大人们大忙,因此鹿琼还是欣然答应了。   唐毅鸿还要应付功课,因此只有察吉额伏和空照一起出去。   两个孩子带了几个护院,说要去商市玩,鹿琼则呆坐了一会儿。   她突然意识到,恐怕谢子介的死局和死自己想象的并不是同一个。   鹿琼想象的那应该是一个精巧到驳杂,连谢书生这样的人都难以找出头绪的情况。   可是只要是谋局,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但如果反过来呢,这甚至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很简单,大大方方的甚至能摆出来,只是没有人有解决的办法而已。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那该怎么办?   而谢子介也的确在等鹿琼了。   其实鹿琼如果不来江家找谢子介,谢子介也会出门去找她。   谢子介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哪怕是现在,他在理智上都不觉得让鹿琼知道能够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影响。   也就是因此他选择了不告知。   知道这样的真相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尽管人人都有对真相的探知欲,可是假如得到的并不是期待的回答,却往往会反过来悔恨自己为什么当时非要去探听。   就算不后悔,与之而来的各种心境,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谢子介知道那种感受。   可事到如今,鹿琼已经被卷进这个局了,不管是空照还是那个察吉额伏,都注定她已经无法完全脱身。   那好像也没有完全隐瞒的必要,他突然明白过来,与其让鹿琼继续猜着,倒不如直接说开,反正……   鹿琼知道后很大可能也就该放他离开了,就像当初范家子和白九分道扬镳一样。   鹿琼就是这时候来的。   “我猜到了,”她直截了当的说。   “察吉额伏说,当初那些人说他们得要新鲜的。”   鹿琼道:“谢秀才,你的死局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鹿琼看着谢子介,想听到对方的回答,而谢子介脸色变化了几次。   新鲜,当这两个字一出口,谢子介就忽然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的心简直是发寒的,在他看来皇座上那位在正事上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此举却简直是连边境安危都不顾了。   他就没有想过假如事败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当今天子是什么样的人,”谢子介突然问道。   鹿琼哪知道呀,大人物与她太远了,她对那一家子最大的印象就是,不管哪个皇子上去,她的蒙书铺子生意都会受影响。   “汴京城那位,”谢子介淡淡道,“一直在求长生不老。”   他向鹿琼解释。   天子沉迷僧道之说,据说当年圣山真人飞升之前,给他提过人间帝王若要成仙,得用有王气的龙子的心头血做引,炼就丹药。   这世上已无什么能满足他,除了长生不老,若能永远的掌握这无边富贵,子孙也不是很重要的。   “只是,”谢子介了冰冰的笑了笑,“那一位也知道求长生并不是那么保险的,所以才留下了最后两个儿子。”   范妃所生的大皇子,按理说王气最盛,这孩子几次被诸大臣请立为太子,只是天子本来就不太喜欢他,所以一直按下不语。   但做父亲的可以不喜欢儿子,做儿子的若父亲有需要,却是要献出自己的心头血的。   可还没有等到父亲取他的血,大皇子便自己先病死了。   明面上是这样说的,太医也是给大臣们这样解释的,但实际上靠后来以僧人身份行走宫闱多年的范家子所言,其实大皇子是自裁。   “他不慈非我父,我即非他子。”   大皇子已然心死,却也不想便宜了自己父亲,说完这话之后便自刎了。   而天子对此只回了一句,“若不是新鲜取出的心头血,哪还有用呢?”   天子话说的冷,心里更是震怒,他认定这事肯定是范妃挑唆的,不然向来憨笨的大皇子,怎么可能这样刚烈。   可惜就算迁怒整个范家也与世无补。   而皇帝本来也歇了几年杀儿子求血的心思,不然空照也长不了这么大。   但是无边的富贵在眼前,国师们又有几个能撑得住呢,他们自己也有些觉得唯一能让天子听信他们的办法便是圣山真人所言了。   这样惨烈的代价才能将皇帝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一个皇子都没了,这么大的代价,那皇帝也就只能求仙了。   可惜的是御座上那位并不傻,老大和小十一先后出事,皇帝便放弃了这条路子。   谢子介冷静下来又想,恐怕这并不是那一位自己的意思,只是上之所好,下必从之。   总有想要讨皇帝欢心的人,会认为可汗的儿子,算起来也是有王气在身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谢子介平静道,“只是天子虽然沉迷僧道之说,在政事上做的却很不错,这些年边城安稳,大部分时候百姓安居乐业,就算偶有三年前江南那样的事情发生,也都能平息下来。”   甚至当初白九把人送进城后才知道,其实汴京城也已经很快派了人来收拾局面。   当地豪强们的百般计策在两面夹击之下,最终和官府咬牙切齿,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当然汴京城也是不高兴的,觉得自己天威被冒犯了。   “他若样样做不好,那早就失了这天下民心了。可当初范家子刺杀他,却也有禁军感恩天子平日体恤,以身报之。”   谢子介道:“他至今真正算得上负的,也就是范谢二妃的母族还有他自己的孩子。”   比昏君难对付太多的,是积威深重的明君。   明君就算偶尔昏庸,迁怒了两家人上百口,但汴京城的老大人一算,这上百人能保剩下两个皇子的性命,还让天子不再沉迷僧道之说,也是划算的。   谢子介一笑:“不管是振臂一呼还是别的,他是明君,所以我才是失助的一方,只会有无数人骂我,以一己私欲变天下为焦土。而刺杀下毒,空照他师父都试过,没用的。”   “这是一个简单的死局,”谢子介看着鹿琼,“其实就是这样。” 第67章 破局之路   说句实在的话, 谢子介说的这些让鹿琼一时间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世上不存在无法破的局,是实话,这局摊开摆在那里, 谢子介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家人复仇。   甚至连仇人都是很明显的。   他不能接受的是挑起来战火让更多的人家破人亡,攻城拔寨不可能没有伤亡,特别在这个皇帝并不是没有头脑的昏君的时候, 不管谢子介能不能成功,到那时候便不是几百人的事了。   鹿琼立马明白了谢子介的意思, 可是鹿琼还是觉得谢子介说的不对, 尽管谢子介描述的这个死局天衣无缝, 但依然不对。   她一时间并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谢子介,因此只能皱着眉,站在那里不说话。   其实鹿琼来找谢子介之前,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小王子也好或者空照也好,这些人的出现都让她知道,这件事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放在过去鹿琼根本没有想办法想象这个层次的人物,汴京城太遥远了,她能想到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是府城。   但是人总是要继续向前的,没有人能停滞不前, 就好像鹿琼想要活着,但是活着这件事她在鹿家村的时候以为在府城里做一个小伙计,就肯定能活得很好。   但事实上鹿琼后来做了铺子的东家,却要担心铺子长远的生意,不敢说就一定能过的继续安稳。   而如今鹿琼意识到想让身边的人过得安稳,想让自己能问心无愧的活着,她还需要面对更强大的人。   鹿琼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而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了, 很久之前,当她还不知道老和尚是谁的时候,对方所说的话。   他告诉鹿琼,因为两位皇子都不会再让商户参加科举,蒙书铺子的生意是没法长久的,这到底是什么居心呢?   这是让鹿琼至今无法完全放下心的一件事,因为她找不到改变的办法。   “谢秀才,”鹿琼突然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局外人。”   谢子介点头。   这是当然的。   “那你记得大皇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大殿下生性敦厚,”谢子介道,“群臣爱戴,只是寡言少语,且范妃与前夫所生之子更为聪明,天子便对他有些芥蒂。”   按理说这没什么可比较的,但当娘的是一个人,孩子却区别很大,就只能让人怀疑是爹的问题了。   先前头生的那个孩子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少年英才,与木讷寡言长相普通的大殿下比起来,除了不是天家子,各方面都能压大皇子一头。   所以天子不爱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即位,会不允许商户参加科举吗?”   “不会,大皇子性子是很温和的,而且他在王府里长大,和后面两位由太傅教着的皇子脾性不太一样。”   “谢秀才,你看,”鹿琼说,“谁说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呢,若没有那一位要求的长生不老,现在大皇子也许已经是太子了,那么我就不用忧虑蒙书铺子会不会因为商户无法科举,生意就此低沉了。”   “我想知道小王子要被送到京城和那一位有关系吗?”鹿琼又问。   “石雁城通判就是天子自己选的,是曾经很亲厚的近臣,通判也的确做得不错,以他的脾性若真打算对可汗的孩子下手,那么就该让通判去做事,这件事天子自己知道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是他身边的近臣想要借此讨好那一位。”   “不错。”   “但若不是知道能以此讨得他欢心,近臣了也不会这样做。”   “不错。”   鹿琼终于理清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那我觉得能做的比他好的皇帝可就太多了。”   “说白了,近臣还是因为他才会这样做,若边城真有了什么动荡,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他自己的孩子也好,别人的孩子也好,天子眼中只不过都是一句能求得的新鲜而已。   她对天子只知道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地位,但到底多厉害并没有概念,自然也不觉得这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和从小被教导着谨言慎行,家中随时可能有汴京城来的探子的谢子介不同,对鹿琼来说天子的威慑力可能还没有村长大。   她所感到心惊胆战的是天子这两个字,而不是天子这个人。   “你应该也猜到了,”谢子介说,“空照就是十一皇子。我和范家子境遇相似,而范家子刺杀他,也下过毒,都没有用。”   鹿琼当然猜到了,和谢子介相关的孩子,还能有哪一个。   虽然只看空照,实在看不出来,空照看着比鹿秀还皮实。   谢子介心想这也多亏是足够安全的江家和几乎没什么探子的石雁城,鹿琼才能这样说话。   “那谢秀才你也是打算这样做吗?”   “我想不出比范家子更好的办法。”谢子介没有否认。   以禁军的实力,他想要从其他方面突破很难的,其实能利用的也就是布置出来的一些机会。   而这些办法,无论哪种都是要拼上他自己的性命的。   “可是我觉得,”鹿琼若有所思,“人都是会死的,无论如何也是这样。”   人当然是会死的,不会死,求什么长生呢,谢子介失笑,然后才反应过来鹿琼的意思。   这世上有人是不信人会死的,也就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一点,才有这么多的事。   能够为了长生两个字,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要上可见这已经是冷漠和疯狂到了极致,他对长生也绝对是深信不疑的,一切的源头都在这里,从这里解决也是最合适的。   攻心为上,如今是僧道们把持着天子的心,而他既然想要接近天子,那么自然该碎了这颗心。   难吗?自然是难的,天子的弱点无人不知,但这么多年他信重的还是僧道。   但他谢子介要的,不就是复仇吗?   让御座上的人死,固然是复仇,但若是打破了对方这些年的坚持,让他前功尽弃自己了悟,才是完全的复仇。   就像鹿琼说的,天子的手段,心计策略都是一等一的,但是于他而言,子孙也好还是别的也好,本质都是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他治天下也是为了能永远的享受着民脂民膏。   可是这世上事并不能永不冲突的,天子既然要求更大的富贵,那么毁损他要治的天下也正常。   那自然也不是谢子介所说的明君。   谢子介长久不语。   “我不觉得这是很难想到的事,”鹿琼问谢子介,“谢秀才,你既然为此筹谋了这么久,想了这么多种办法,为什么先要用最同归于尽的一种呢?”   她的话简直是尖锐的,让谢子介无法招架,而鹿琼还在说,“你是在悔恨什么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子介很想让鹿琼不要再说了,但他只是继续沉默着,心中蒸腾一点苦意。   他在恨什么?在悔什么?   在日日夜夜里,他是不是也想过,其实若当初和谢家一同死在三年前,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呢?   孑然一身者往往更孤独痛苦。   他想报仇,从一开始就选了这种办法,是因为他觉得世间已无牵挂,已无所顾虑,而后来似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一种办法,便是遇到了新的牵挂,也因为这办法而再不去想其他。   直到今日猛然惊醒,谢子介手脚发凉,甚至不敢再看鹿琼。   枷锁是他自己戴上的。   “说起来在有一旬多就是乡试了吧?”鹿琼道,“这些日子谢秀秀才,还是先好好温书吧。”   谢子介依然没有动弹,他目光落向南方,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   乡试之前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就算是谢子介也真的得好好温书了。   这些日子里,鹿芝和唐玄善也忙着处理和吕老太太那边的事,家里也不适合继续让读书,唐毅鸿和大姐儿直接被送去了他们祖父祖母家,鹿芝其实也想让鹿琼他们先离开石雁城这个形势谁也说不准,未来会怎么样的。   鹿琼拒绝了,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谢子介、空照、察吉额伏都在,还有姐姐这一家子都在这边。   她这些天就帮着姐姐姐夫处理生意,开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蒙书铺子,鹿琼自己还聪明,也的确帮了不少忙。   空照和察吉额伏这几天,则一直出去玩。   空照带着察吉额伏,转了很久的石雁城,他俩是从江六那边借了个小伙计引路,两个孩子玩一路吃一路,还看各种有趣的玩意儿。   察吉额伏也开朗了很多,空照就很得意,“你看是不是跟着我们回去当蒙书铺子的小伙计也很好?中原还有更多好玩的呢。”   察吉额伏反问:“我不是肯定要过去吗?”   “但你不想走啊,”空照轻描淡写道,“你只想留在这边的。”   察吉额伏不说话了。   两个孩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隔壁的白娘子拿了一篮子的糕点招呼他们。   白娘子是白后生的母亲,老太太们本来就喜欢小孩子,这些天给了两个孩子不少吃食。   这两个孩子都是长得可爱且嘴甜的,连声夸着白娘子,让老太太这些天一直念叨。   拿了糕点,两个孩子一边吃,一边逛着石雁城,察吉额伏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是很友善的。   虽然唐毅鸿去别的城市了,但是一同去边市的小伙伴们还都在石雁城,空照带着察吉额伏和他们一起玩。   察吉额伏有时候也会讲一些草原里面的故事,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听,现在除了空照,孩子们心里第二见多识广的就是察吉额伏了。   石雁城对于察吉额伏来说是个很好的地方。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也觉得能一直这样安宁的下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错,尽管他和空照还是不一样。   察吉额伏还是渴望回去。   于是察吉额伏反击道:“我还不知道你家是什么情况呢,你就不想回去吗?你才这个年纪就安心当铺子里的小伙计?”   这也太胸无大志了,虽然察吉额伏自己年纪也不大,但对自己这个小伙伴却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空照漠然道:“我没有爹,我娘已经为了护我死了,我能回去哪儿呢?跟着鹿娘子过挺好的。”   “那边不缺我一个,我回去反而还不一定能活着,我娘已经为了让我活着而死,我再回去送死也对不起她。”   空照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逃,他娘说他不走就活不下去了,就把他交给了师父。   至于师父,他也不愿意说到底为什么,空照自己想来,无非是那两位哥哥不想再见到一个成年的皇子,而自己那个父皇也从来不喜欢自己。   这样的偏心空照肯定还是恨的,但是他只想这样糊涂的快乐下去,他还是个孩子呢,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在把耳朵堵起来,”察吉额伏一针见血。   “有段时间,我见了一个朋友的样子,也生出来过一些不甘,”空照补充了一句,“后来他找到了他的路,我也很为他高兴,但那不是我的路。”   空照看了眼察吉额伏的眼神,强调道:“我真有个这样的朋友,你要是和我一同去了府城,就能看见他了,他也是铺子里的伙计。”   察吉额伏笑了一声。   他们已经进了商市里,这两个孩子天天往这边走,不少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已经认识他们。   见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过来,有不少大娘大叔便向他们塞了些果子,让他们去玩耍。   孩子们也不拒绝,不过空照都给他们写了字,他的字是很好看的,挂起来绝对不见丑。   “以后我们铺子要是也开到石雁城”空照大言不惭,“我来这边做掌柜。”   “到时候凭我的字,大叔大娘们都能用这字去铺子里换东西,我的字就值钱了。”   孩子嘛,大叔大娘们也很宽容,笑眯眯地表示一定会收好。   察吉额伏扶额,替鹿娘子心疼了一会儿铺子。   “至少有一点,你是对的,”察吉额伏对空照道,“石雁城是个好地方,如果真的要去当铺子掌柜的话,我还是愿意待在石雁城。”   转眼间,乡试就要开始了,主持乡试的通判大人也终于在乡试的前一天匆匆赶回了石雁城。 第68章 愚蠢   这两天所有人最关心的, 无非也就是乡试了。   石雁城是个边城,相对于中原重武亲文,但再怎么样, 对于贫家子来说,科举依然是最好的出路。   十年寒窗求的也就是几天。   而对于谢子介来说,他这次也必须上榜,才能回到汴京城。   无论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回到汴京城。是都是第一步。   事实上由于白九的出现已经打乱了他很多计划,或者准确点, 从他刺杀石三开始, 这件事就已经有了波折。   本来石三根本不会有机会走出府城, 而他则该和胡善龙提早相遇的。   不过之后还有机会,谢子介想,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那么周全, 又那么尽如人意。   而这些日子,得了说法的通皆人也大摇大摆的进了石雁城,好几次空照都心惊胆战,生怕察吉额伏被发现,反而察吉额伏只是撇撇嘴,带着空照躲开了他们。   察吉额伏告诉空照, 通皆人对察吉部是很忠心的,但是可汗有不止一个儿子,而不同的部族也臣服于不同的王子,比如说,通皆就是大王子最亲近的属下。   “那小王子呢,”空照有些好奇。   “小王子的母族很厉害,他的牵马人也是被精心挑选的, 也就是因此一直有说可汗可能想把位置传给小王子。”   “只不过,”察吉额伏道,“现在已经有新的小王子了。”   可汗的孩子是越来越多的,他曾经心爱的孩子回去也不一定会继续受到喜爱。   孩子们和读书人们的惊心动魄暂且不提,对于通判来说,他的心依然沉甸甸。   通判本人已经年近五旬,快要到致仕的年龄了,因为边地苦寒,看起来比在汴京城的同龄官员更加苍老,两鬓花白。   他曾经也有登阁拜相的野望,可是最终兢兢业业地守了二十多年的石雁城。   这些天这个老大人用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时时刻刻不忘关注西域的经验来判断,石雁城和关外已经到了很紧张的局面。   老大人心里其实也有些猜测,但是这为官之道有时也是无奈,他根本没能力去对抗那些京都贵人们。   老大人能做的也就是去和边地的驻军打好关系,请他们来石雁城驻守。   其实按理来说他这样做也是越矩了,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待了二十多年,老大人怎么也不愿意看到石雁城成为战争的首发地。   驻军的首领姓梁,他父亲当年也是颇有才干的大将,只是受当今天子猜忌,所以辞了官,没想到的是儿子哭着闹着还是要从军,最后父亲舍了老脸把他安排到旧部的麾下。   梁小将军自己武功兵略都不错,但他最大的问题是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仗,通判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希望虎父无犬子,梁小将军能撑得起石雁城。   在知道了江家给他提供的信息后,老通判只长叹了一声气,却没有太多的意外。   “苦的还是百姓啊,”老人家喃喃自语。   而与此同时,老大人制止了通皆人进石雁城,并且揪出来了与之牵连的几户商户和一些官吏。   吕家也在其中,吕老太太听说吕大郎被带走的时候放声大哭,唐家倒是没受什么牵连,因为吕老太太的人已经被全部清了出去,且有江家给唐家作保。   听说了唐家和吕家的事儿,周围街坊也很震惊,万万没想到吕老太太居然抱着这样的心思,唐玄善和鹿芝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也算是有了成效,不枉这一阵子的忙碌。   通皆人离开石雁城的时候,很是愤愤不平,嘴里用着他们那边的语言叽里咕噜的骂着些什么,周围有精通西域话的官员愤而拔刀,却又被通判制止。   他摇摇头,沉静道:“让他们离开吧。城里不能留一个通皆人。”   通皆人都被驱逐出城那一天,空照和察吉额伏一起去看了,看着那些熟悉的装束离开石雁城,察吉额伏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察吉额伏那时候在想什么。   幸好虽然风雨欲来,但是石雁城还是又平静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到了放榜的时候,鹿琼也很是心焦,倒是谢子介还挺淡然的。   鹿小掌柜难得登了江家的门,要找江二公子喝茶,被拖出来做引子的空照和察吉额伏只能无奈的喊了声夫子,自己去后院了。   察吉额伏今日倒也真有正事。   而对于鹿琼和谢子介说,那天谈完死局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其他,自然没有提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鹿琼只是突然明白自己提是没有意义的,这个局谢子介困在其中,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他给了自己太多的枷锁。   那只能谢子介自己走出来。   她觉得自己有一些释然了。   假如过完正旦,谢子介还没有想好的话,她就带着空照回府城吧。   如果谢子介自己想通了,那么不管面对的是谁,鹿琼都敢和他一同试一试,可是如果谢子介依然停留在他自己的枷锁当中,鹿琼实在是想不到办法。   她在等谢子介的回答。   江大派了家人去看榜,不出所料,谢子介高悬榜首。   谢十三郎似乎并不意外,因此依然在静静喝他的茶,如果不是差点把墨汁倒进茶杯里,鹿琼都要以为他真的那么平静了。   “谢秀才之后打算去哪呢?鹿琼问他。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要启程去汴京城了,”谢子介回答说。   鹿琼沉默了。   谢子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又换了个话题。   “塔托他们今天就要回西域了,察吉额伏正在告别,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谢子介又补充说:“察吉额伏的身份我觉得还是不一般,你要是觉得危险,不如把他留在江家这里,不要跟你一同回府城了。”   鹿琼抬眼看了他。   他们两个都不再说话。   在温书的这些日子里,谢子介无数次想起鹿琼那天说的话,反反复复的回想,甚至连当时鹿琼生动的表情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每次回想下去,鹿琼说的话却不敢深思。   他从谢家离开后,就一直处于狼狈逃命的状态,三年来他不甘过,怨恨过,后来他和范家子见面,见到了自己世上最后的亲人。   但他依然是孤独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谢子介不得不承认鹿琼说的话,其实根本上他都没有想过其他的选择。   他并不是不会心动,也并不是不会留恋,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蜷缩起来,不思不想,只管迎着最开始的路走。   仔细想想,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他嘲笑白九,嘲笑曾经的自己,他不愿意正视过去,是因为他知道那些天他都想过什么,放弃过,哭过,幼稚过。   后来他自认为成熟,于是把自己和那个白九割裂开来。   他是吃了七个饼的胖子,坚决不愿意承认前面那六个饼。   谢子介继续想下去,甚至有一些惶恐了,初遇鹿琼时,他愿意救鹿琼,固然是因为各种原因的综合,但后来的日常相处里,谢子介又何曾没有故意显露出来自己的无所不能呢?   那时候他面对的人,是从来没有见过更遥远世界,不像范家子、空照、甚至陆妈妈一样,见过曾经的谢嘉鹿或者白九的。   谢子介发现,其实当时的自己很享受那种完全的崇拜。   好像他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完人,好像他从来没有愚蠢过。   这更让谢子介无地自容了。   谢子介知道鹿琼在等他的回答,有关这个破局之道,谢子介是否能够接受?   或者换句话来说,谢子介愿不愿意放下来,从他的枷锁里走出去。   走出去,换别的办法,不用最同归于尽的方式。   他心中其实有了倾向,但是却说不出口。正是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愚蠢,反而没有了敢说出口的自信。   他想先确认一件事。   同时也是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与渴望。   鹿琼喜欢他,到底是这个愚蠢的会犯错误,在这场关系里一直处于狼狈地位的谢子介,还是那个初遇时冷静从容,近乎完人的谢书生。   其实在今日之前,他已经想了好几种打开这个询问的办法,可是面对着沉稳的鹿琼,谢子介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无论怎么说,好像还是太愚蠢了一点,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蠢了,不需要在对方面前显得更蠢。   而鹿琼叹息了一声,换过了这个话题:“走吧,咱们去看察吉额伏。”   谢子介隐隐松了口气:“那先走吧。”   塔托领着一众孩子和察吉额伏拥抱,又低声问他,“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   察吉额伏摇头。   塔托张了张嘴,最终道:“可是……”   “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察吉额伏说,“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回去的话,也无非是再来一次这个结果而已。”   他一直都是这些孩子当中领头的那个,意识到了分别,孩子们都在哭。   只有塔托和察吉额伏还算镇静,最终塔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他行了一个礼,“我永远等你回来。”   这一回察吉额伏没有拒绝。   在场最冷静也最迷茫的大概就是空照了,等到孩子们跟着江家商队的马车离开,察吉额伏才问空照:“你好像很不适应。”   “我没有这么多朋友,”空照很坦率。   “你不是说你和铺子里另一个伙计关系很好吗?”   “那是遇到鹿娘子之后的事情了,”空照回忆说:“在那之前我只有过一个朋友。”   既然这样说,那空照肯定要讲什么,察吉额伏做出倾听的姿态。   “后来我们又遇到的时候,他认出来了我,”空照说,“然后他保护了我,这让我很意外,我才知道他把我当朋友。”   他语焉不详的说了两句,察吉额伏说:“你很羡慕我。”   “是有一些,”空照回答,“如果哪一天你回去的话,他们依然会是你的朋友。”   察吉额伏道:“那也得先能回去。”   空照也不再说话了。   *   还没等谢子介想好怎么和鹿琼说,谢子介离开的计划再次受到了阻碍。   通皆人要来攻城了,这天开始,石雁城大门紧闭,所有人不准出去。   察吉部没有动手,毫无疑问也在观望,只要他们不动手,那么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战争也已经是箭在弦上。   而让谢子介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城门紧闭的这天,鹿芝居然会找上他。   鹿琼空照和察吉额伏居然还没有回城。 第69章 吓到你了   察吉额伏脸色比其余两个人都难看, 混合了不安和愧疚,此时牵着马,沮丧的道歉:“都怪我, 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把你们带回石雁城的。”   相比之下鹿琼和空照看起来就镇静多了,鹿琼还有心思安慰这孩子:”和你没什么关系的。”   事情的起因是,前两天把孩子们都送走后, 居然有一个八岁的孩子认定了察吉额伏,又从商队里逃了出来。   那孩子坚信, 比起回去西域, 还是跟着察吉额伏更好。   但其实那孩子是很标准的西域人长相, 根本没办法跟着鹿琼他们回到中原。   大半夜的,这孩子敲响了唐家的大门,说要找察吉额伏, 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以后,察吉额伏请求鹿琼,让他把这孩子重新送回商队。   鹿琼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而且让察吉额伏一个人过去也实在是太危险了,因此鹿琼又借了两个唐家的护院,和察吉额伏还有非要去不可的空照一起把孩子送回商队。   送过去的路倒是挺顺的, 商队走的到底慢,不然这孩子也没办法自己跑回来,鹿琼把孩子重新交给商队,察吉额伏也狠狠训了那孩子一顿,又和其他孩子们说了些什么,这才准备回去。   “这一回他们肯定不会再跑了,”察吉额伏很有信心。   因为已经到了第二天, 鹿琼就让两个护院先她一步回去复命,自己和空照还有察吉额伏在后面慢慢走,想着反正也不急,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居然就错过了。   两个护院复命的时候,城门还没有关,等鹿琼他们准备回去的时候,通皆人已经在城外驻守,于是他们发现回不去了。   本来以他们三个的相貌是还可以进城的,可门外既然驻守着通皆人,那不管是谁都不敢开门的。   幸好三个人的骑术还都可以,而且因为不知道几天才能追上商队,身上也都带了食物和水,穿的也算厚实。   察吉额伏对城外很熟悉,带着他们两个人找了一条小道,居然硬生生绕过了通皆人。   察吉额伏自己解释说,这边其实是本来边市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勉强算是安全了,但也和城里面失去了联系。   鹿琼会简单的武艺,空照和察吉额伏居然武功都不错。特别是察吉额伏,出门前他找了一把弯刀带在身上,此时拿着刀的样子就能看出来,这孩子是绝对和草原上的凶兽搏斗过的。   但他们毕竟还是不够武功高强,在这样的秋夜里,是很危险的。   假如说遇到狼的话,这三个人很难活下来。   能依靠的只有察吉额伏的记忆,看是否能找到不会碰上凶兽的地方。   幸好第一个晚上,一切都很平静,他们没有遇到狼,也没有遇到通皆士兵,甚至还轮流守夜,靠着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但是一直这样子却是肯定不行的,鹿琼做了决定,他们不如先追上江家的商队。   哪怕跟着先去一趟西域再回来也好,至少比他们三个人漫无目的的流浪安全活着回去的可能性大多了。   空照也很赞同。   察吉额伏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沉默的点点头也同意了。   然后鹿琼惊奇的发现,其实三个人里面最有走这样路经验的,并不是察吉额伏,而是空照小和尚。   空照跟着师父,在最混乱的时候去过江南,也曾在大周到处乱跑,他们去的地方多,因此野外旅居的经验也多,小和尚甚至是对现在情况最淡定的一个,还知道这种情况下怎么找合适的地方睡觉,以及最大程度的节省食水。   反而是察吉额伏做奴隶的时候,是跟着商队的,做奴隶之前,以他的身份也不需要思考这些,虽然路认得不少,但其实并不是很知道该怎么在这种环境下更好的生存下去。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察吉额伏陷入了沉默。   总之,三个人开始去找江家商队的方向。   他们已经又耽误了昨天一天的时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深夜去找路也是不现实的,此时心中虽然焦急,但也只能祈祷这个白天能找出来商队的踪迹。   可惜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商队的踪迹没有找到,反而被通皆士兵发现了痕迹。   幸好,那时候他们找到了一片能藏人的地方,士兵们估计以为是商队,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些什么就过去了,察吉额伏听了一段眉头皱起,等那些人走后才悄悄地告诉空照和鹿琼。   “他们说那恐怕是个落单的商人,如果遇到了咱们就抢了,遇不到那就算了。”   除了鹿琼等人不是商人,其实其它和他们的情况都是很相似的。   而既然敢大大咧咧去抢,那就证明至少通皆人和石雁城是撕破脸了。   情况并不是很好,现在回石雁城那边也是不行的,鹿琼一边要忧心着石雁城里面的人,一边也知道,他们肯定也在忧心自己。   庆幸的是,虽然没有找到江家的商队,但是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前面商队的路。   鹿琼在前面商队的记号下面,又画了小小的梅花。   其实他们现在做标记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但如果不做标记,继续这样流浪,也几乎等于等死。   情况最坏的时候还是到了,第四天,他们的食物也快吃光了,西域的秋季虽然可以打猎,但他们三个都没有足够的武器,顶多有个防身的刀剑,用来打猎是没什么用的。   而且现在弄出任何动静,都可能把通皆人给招来。   最坏的情况那就是杀马而食,但是如果把马杀了,他们三个人想要走回石雁城,就更不可能了。   察吉额伏发了狠说,假如真的不行就去抢,通皆士兵们身上肯定是要带有食物的。   第四天他们还是没有动,第五天,还没有等他们去找落单的通皆人,他们就被一只通皆小队发现了。   被发现之前,他们三个和马正窝在一处潜藏着,听见外面喧闹的声音,似乎在骂声。   察吉额伏懂胡语,空照也能听懂一点,知道这些通皆人,就是得了大王子的命令,前来试探石雁城的。   通皆人骂骂咧咧嫌弃,察吉部并不把他们当真正的自己人,又有人说幸好大王子信重他们,通皆毕竟是大王子的母族。   等到大王子上位了,一切就都好了。   察吉额伏脸色变得凝重。   他们本来想等这支队伍过去,毕竟十来人的小队,他们三个是绝对打不过的。   按理说马衔嚼,他们三个屏息,应该是很安静的,可惜的是偏偏刮起了一阵大风。   马受惊,不安地踩踏,这个动静就太大了。   太过倒霉,三个人都没什么办法,只能握着武器准备迎战。   通皆士兵很显然也没想到这里还会有落单的人,先用胡语试探性的说了几句。   察吉额伏也用胡语回答了些话,本来那几个通皆人已经放下了警惕转身走了,但是领头的那个人又转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这群人拔出武器便朝这边扑来。   一匹马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十个正值壮年的兵士和他们一个少女两个孩子,无疑是力量悬殊的,但是也没有办法,打还有可能赢,不打是肯定会死的。   鹿琼感觉胳膊越来越酸痛,她只跟着白九学过几招,是三个人里面武力值最差的,空照机灵,察吉额伏力气大,而且两个人的路子明显是从跟着名师小学的童子功,鹿琼是很难比的。   出城的时候,鹿琼便换做了男子打扮,方便骑马,但是虽然没被发现是个女子,士兵们也发现了这个清瘦的年轻人明显比其他人都容易打。   都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   鹿琼已经心生绝望,就见旁边的察吉额伏恶狠狠的嚎了一声,弯刀想要挡住那人的剑,只是剑是可以挡住的,但是其余人也凑了过来。   很明显,他们打算先解决鹿琼。   真的是……   鹿琼叹了口气,在这一瞬间她居然又想到的是谢子介。   一心求死的谢子介还没有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性命居然要终结到这里。   非常奇怪,她眼前的谢子介已经不是那个温润从容的书生,鹿琼想到了他皱着眉的样子,不安地踱步,焦虑又害怕的模样,还有做白九的时候轻狂又坦诚的样子。   和无所不能,做什么事情都是从容不迫的谢秀才比起来,这些样子无疑没有那么好看,也没有那么完美,可是这一刻的鹿琼却觉得那么亲切。   也那么鲜活。   鹿琼奋力劈出一记。   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劈中了什么,毕竟对方的刀已经被察吉额伏砍掉,那一瞬间,鹿琼觉得自己已经不亏了。   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此时,身后破风声响起,除了鹿琼自己砍下的那个通皆人,身边四个正围过来的通皆士兵都被射中躺在地上。   射箭的人射的是连珠箭,身后又来了几根箭,牢牢地射中了士兵的后心,这样的剑术实在是太过精妙,察吉额伏忍不住低低喝了声好。   远远的,鹿琼看见骑着玄马的谢子介,此时他已经不再是宽袍广袖的书生打扮,而是穿着胡服劲装,将头发束起来。   如今他一身锋锐不再隐藏,但是也不像将军,反而让鹿琼终于对那个不是轻狂少年,而是所谓的匪首白九有了一点真正的认知。   他无疑是凶悍的,但是又那样英姿勃发。   这个青年骑术要比他们三个人高明太多了,此时根本不挽缰绳,单手持弓。   他的表情并不好看,相反,带着多日没有休息的疲惫,但这反而增添了他几分风姿俊迈。   一切都平息了,只有周围七七八八倒下的通皆人提示着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   而谢子介走到了鹿琼身边,把水葫芦递给鹿琼,又把剩下两个袋子扔给空照和察吉额伏。   看着三个人都吃了食物和水,脸色也平静了些,谢子介仔细打量着鹿琼,确认她没有受伤,明显也在心惊胆战,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我来的有些迟了,吓到你了。” 第70章 不是完人   在鹿琼他们没有回去的那天, 听到登门鹿芝的话语,谢子介心里就是一沉。   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他。   谢子介一直觉得,无论如何, 自己肯定是要先走在鹿琼前面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让他觉得可以平静接受。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那就是先死的那个人, 居然是鹿琼。   那一瞬间,向来足智多谋的谢十三郎却突然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脸色苍白, 脑子里乱哄哄的, 心里无数种念头涌了上来。   可是他必须冷静,现在如果还有人能救鹿琼,那就只有他谢子介了, 如果他这时候再把自己缩进那个龟壳里,那么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谢子介从江家那边的关系和通判联系,说他还未过门的妻子还在城外。   通判是知道谢子介的,对这个年轻的俊秀后生也很有好感,但是这时候能不能出城已经不是通判能决定的了。   要看梁小将军的调度。   梁小将军自然是断然拒绝,一家一户的悲痛固然令人难过, 但如果现在开城,通皆人进来,那就不是一户人的事了。   他想要出城可以,但是不能在通皆攻城的时候。   谢子介沉吟一会儿问梁小将军:“通皆人攻城,则要迎战,如果我跟着你们出城,需要什么条件?”   梁小将军笑了一声:“就算迎战, 也不能让你随便过去,你若是能做到斩下对方战旗或者取下对方将领首级,使对方士气低迷,那就自然可以。”   谢子介道:“好。”   第二日,通皆派出小股的军士骚扰城门,梁小将军带着兵士出城应战,谢子介也跟着出去。   他两次挽弓,射断了通皆人的战旗。   这一手非常精彩,从梁小将军到通皆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在这时候谢子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去了。   梁小将军急令士兵跟上。   在如潮水一般的军士面前,战旗被断的通皆人瞬间不知道做什么了,谢子介这一手实在漂亮。   通皆人的队伍一下子被打散。   这边士气大震,通皆人便将营地后退五十里,暂时休整,同时派出小股军队在附近清扫,毕竟人人都看到,那天出去的谢子介是朝西域冲过去的。   而谢子介自己则不眠不休的,在草原上寻找任何可能的踪迹。   随着一日一日的过去,他心中的煎熬也越来越盛,时间越久,一个少女,两个孩子活下来的几率也越小。   他睡不着,也没有时间让他睡觉,只要一闭眼想到的就是最后鹿琼问他的话,他恨不得回到之前,立马告诉鹿琼所有的答案。   他突然间明白了,鹿琼曾经看自己来石雁城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说自己的死亡的时候是那样的轻飘飘的,但在周围人听起来却是如此的沉重。   他怎么就不能早点说出口呢?   第三日的下午,他发现了鹿琼的标记。   发现之后他驾着快要被累死的马一路冲了过去,看到通皆士兵的身影的时候,谢子介嗓子发紧,眼前甚至有点发花,简直握不住缰绳,取弓都是手抖的。   真搭上箭的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这支小队都不能让他们离开。   幸好赶上了。   就算已经暂时安全,谢子介依然毛骨悚然。   假如他多拖了一会儿呢,假如那天通皆人没有攻城,导致他需要晚出来一会儿呢,谢子介没法想更多了,他知道这已经是很幸运的巧合。   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那么幸运的,他已经体验到了最巨大的悔恨和痛苦。   谢子介完全不能想再来一次,他也不能容许再来一次。   明明有了答案,却因为畏缩而不说出口,他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唾弃自己才好。   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个之中,谢子介仿佛才是那个特殊的,鹿琼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随处可见的农女,谢十三郎却是少年英才,他这一路有过坎坷,也有过风光,但无疑,不管哪段经历都不是常人能比拟的。   但是此时,谢子介却意识到这个想法其实完全相反。   无数人会和谢子介一样畏缩犹豫后退,这世界上还可能有其他谢子介,毕竟世上从来不少聪明人,但是鹿琼不一样,她永远是那样坚定果断,也敏锐地直击内心。   能遇到鹿琼,是他谢子介的幸事。   鹿琼此时还算镇定,她之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此时也不太敢去看那些倒下的尸首,她抬手,握着刀的时候劈到什么的感觉还在,让她有种黏腻腻的略微犯恶心的错觉。   但也就是这一点了,说没有被吓到,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鹿琼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想活着那就必须出手,那就没有办法。   她甚至还能很镇定的问谢子介石雁城的情况。   谢子介简单讲了讲。   其实谢子介现在不想说这个,他想倾吐的是别的,但是鹿琼,看起来太累了。   他们现在也不好返回石雁城,鹿琼给谢子介讲了,他们打算先去西域。   谢子介沉吟:“去西域也不是个好办法。”   鹿琼听他讲,他们现在已经追不上江家的车队了,而去跟着别的车队去西域风险太大,此外假如察吉部真的参战的话,那么回石雁城的路可能会断。   鹿琼以为谢子介要说的是他的复仇计划也会因此中断,但是谢子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   “琼娘,”他说,“是我太愚蠢了。”   他简单说了这两天他听到之后的惊慌,鹿琼之道谢子介从来聪明,但鹿琼突然发现聪明人骂自己,也比别人更狠一些。   她目瞪口呆着听着谢子介,把自己骂的简直狗血临头。   愚蠢自负还畏缩,不知道为什么,联系起来谢子介,鹿琼反而很想笑。   偏偏谢子介说的很认真。   他说自己因为认识到自己是这样的自己,所以才不敢说出那个定论,但是这一回的事让他意识到无论如何再不说出口就晚了。   “我已经不是你眼中的那个完人了,”谢子介问鹿琼,“完人不会这样想,他该更通透,也不会像我这样蠢,那你……”   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愿意和我领婚书吗?”   鹿琼也笑了。   空照拉着察吉额伏,悄悄跑到马后面,一边喝水和吃着胡饼,一边听着那边两个人说话。   太不容易了,他有些心酸的想。   从在府城,他就开始急,这么久了,终于眼看着能有进展。   他终于有希望能好好当他的铺子里的小伙计了。   而察吉额伏看着远方,从出城开始,他就一直很沉默,此时他突然问空照。   “你觉得现在的察吉部会是什么情况?”   空照想了想说:“现在察吉部还没有动手,在通皆却说是大王子的指示,察吉部可能也在内乱。”   察吉鹅服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察吉额伏继续说道:“可汗若没有什么事,不可能看着石雁城和通皆打起来的。”   这一回空照没有说话,他把这句话又抛了回去:“所以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察吉额伏说。   “你想回去吗?”空照问他。   察吉额伏这回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说:“想。”   从出生开始,他就是父亲最宠爱的那个孩子,因此所有人都说未来他将会是察吉部的主人。   但事实上察吉额伏并不知道他继承察吉部有什么意义。   在同龄的孩子里,他的确是聪明的,刀术也很好,但那又如何呢,察吉部每一个年轻的王子都很厉害。   察吉额伏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在被抓走的前一天,他和父亲刚刚爆发了一次争吵。   可汗抱怨自己这个小儿子虚度终日。   察吉额伏也很委屈。   他练刀明明很刻苦,父亲让他看的书和跟着老师学的功课也都很努力,他有什么虚度终日的。   当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然后发现了闯入屋里的通皆人。   毫无疑问是大王子动的手。   大王子也不在意,被自己的弟弟看到,事实上年长的王子只是冷冷的嘲讽他。   “就算父亲现在把位置给你,你也做不稳。”   察吉额伏狠狠瞪着自己的哥哥。   可是这些天里他也一直在想大王子那句话。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父亲说他是在虚度终日了。   每日里他也的确在努力,可那都是父亲让他做什么,他才做什么。   和野心勃勃已经笼络自己势力的哥哥们不一样,察吉额伏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和牵马人们一同在草原上游荡。   他简直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变成了奴隶,他才有了第一个目标,那就是活下去,然后是第二个,把那些和自己一同被绑来,本质是受自己牵连的孩子们都送回去。   还有他无辜的,代替了他的名字身份,生病死在通皆人的地盘里,给他们争取到了生机的牵马人之一。   他的尸骨也要送回去。   但察吉额伏却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有些时候他会觉得大王子说的对,这样的自己就算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他跟着空照,到处走来走去,拜访石雁城。   他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目的,才能在大王子面前坦荡地说一句:你不如我。   直到这次石雁城之战,他流落到草原上,以这样的身份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望着远方看不见尽头,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察吉部,察吉额伏忽然明悟了。   察吉额伏想,至少他不会为了自己的权力而对父亲做不利的事,也不会为了自己的权力而不顾部落的安宁。   和大周撕破脸,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有好事,大王子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察吉额伏想,他会做的比大王子好很多。   空照说:“那就回去吧,我们还能送送你。”   察吉额伏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们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当然是早就知道的,别的不说,这套隐姓埋名空照自己也玩得很熟练。   但他只是对自己的朋友笑了笑。   转身喊着自己的舅舅和鹿娘子。   “额伏找到了一个新的好地方,咱们去察吉部看看吧。” 第71章 王帐,名字,新婚在即……   察吉额伏其实还是有点紧张, 他怕谢子介和鹿琼继续问他到底都怎么回事。   毕竟的确是他隐瞒在先。   但事实上谢子介和鹿琼根本没在注意察吉额伏这点紧张,他们在尴尬,这尴尬和为什么要去察吉部没什么关系, 而是他俩说的话被空照和察吉额服都听到了。   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他们旁边还是通皆军士的尸首,也实在不好说太多,但是至少话还是说开了。   说开后的谢子介瞬间神采飞扬起来, 他的话这时候要比鹿琼可多多了。   也幸好空照和察吉额伏过来了,不然怕不是谢子介能从婚书讲到婚礼, 在从婚礼讲到新房怎么布置。   鹿琼觉得谢子介这时候的兴奋劲倒是很白九。   不过鹿琼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鹿琼好像并没有谢子介那么高兴, 高兴的都要蹦哒起来,但是也绝对算不上难过,反而是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不过倒是有另外一个念头, 突然从心中升起。   今年假如再回府城的话,大概就能一起放花灯了吧。   事实上要回察吉部的确是一个比去西域好太多的主意,可汗的王帐可要比商人们去西域交易的地方近太多了。   此外就像他们想的那样,察吉额伏应该也是察吉部大贵族的子弟,如果能劝动可汗的话,那么这场战争也许就可以避免了, 毕竟石雁城和察吉打起来,对于两方都不是很好的事。   鹿琼在心中再次叹息,假如说小王子还活着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可惜小王子病死在路途中。   就在此时,鹿琼听见察吉额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鹿娘子, 江二公子,我也不瞒着你们了,其实我就是那个所谓的小王子。”   这……   鹿琼愕然,察吉额伏解释说他的两个牵马人都非常忠心耿耿,他们三个同吃同住,通皆人当时分不出来,便把他们都带走了。   他的另一个牵马人和他身形相似,便替他假装成了察吉部的小王子   后来那孩子的死却真的就是偶然了,按理说小王子的待遇还是要比其他奴隶好一些的,但是毕竟舟车劳顿,再加上这样恰逢巨变,他便发起了高烧,最后一命呜呼了。   引路的是察吉额伏,他跟着鹿琼做的,去西域的记号又仔细探查了些别的,带着几个人就一起向察吉部的方向走过去。   用察吉额伏的话说,在他还不到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怎么在草原上找到家的方向。   “只不过,”察吉额伏沉默了一下,“做奴隶的却不需要这样的能力。”   事实上去察吉部的道路也没有那么通顺,大王子在路上拦了很多关卡,很明显,大王子并不希望有人惊扰了他所做的事情。   大王子不可能知道察吉额伏还活着这道关卡,拦的应该是察吉部亲近的其他部族首领。   幸好的是谢子介武术高明,而且又有过江南流亡的经历,对付一些小关卡简直手到擒来。   最重要的是他们居然碰上了一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本来要被送去西域的塔托。   塔托在半路上便和其他几个孩子和商人们商议,请先把他们送到察吉部。并且允诺了重金酬谢,本来也是要把他们送过去的,江家的商人们自然一口答应。   塔托作为小王子的牵马人之一之,在半路上得到了通皆人攻打石雁城的消息后,心里也着急,小王子还在石雁城呢。   如果能早一点见到可汗,那么就不用打仗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还没有见到可汗,居然就和察吉额伏见面了。   “您回来了,”塔托非常惊喜。   察吉额伏有些尴尬,毕竟前不久他还那样拒绝了塔托的一同回来,这才几天居然就变了主意,说起来还是让人有些不好意思的。   但塔托明显没想到这些,他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他和察吉额伏从小一起长大,说句实在话,察吉额伏在他心里既是未来的可汗,同时也是塔托的弟弟。   至少他现在不用担心,察吉额伏在石雁城里,结果被通皆人杀掉了。   “我想知道父亲的情况,”察吉额伏简单介绍了自己这边的情况,意外流落到草原,跟着空照他们来到了这里,现在该他问塔托了。   塔托说有些为难,最后回答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曾经也是可汗的牵马人,如今已经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也是别的大部族的首领。   他说可汗其实精神还不错,只是自从察吉额伏走丢后,那之后可汗的精神就心情就一直不大好了。   “这些天他精神也越发不佳,政务更是全部委托给了大王子,自己并不过问,我们也实在是担心。”   察吉额伏低声道:“我还以为他……”   上面有大王子、二王子那样的哥哥,下面其实也还有两个弟弟,虽然他被叫做小王子,但是察吉额服却一直以为,等到自己走后,也会有新的受父亲宠爱的小王子出现的。   “怎么可能呢?“老牵马人很不赞同的说,“您可是唯一一个被放在王帐里长大的孩子呀。”   察吉额伏苦涩的笑了笑,而在一旁的空照则静静地听着。   有了老牵马人和塔托的开路,他们接下来过去就很快了。   中途也有两次遇到了大王子的护卫,但是这塔托他们来的时候是带有兵士的,最重要的是,很多察吉部的人都认识察吉额伏。   假如说没有察吉额伏,他们也会听命于大王子,但见到了察吉额伏,他们不会与小王子为敌。   大王子这时候再想出来拦人已经拦不住了,知道大势已去,大王子匆匆备马,提前一步离开了察吉部去和通皆人会合。   而面见了可汗后,作为救助了小王子的贵客,谢子介、鹿琼和空照被单独安排了帐篷,没有人知道小王子和可汗到底谈了什么,但是反正察吉额伏出来以后开朗了很多,他眼神坚定,终于找到了不虚度终日的所谓未来。   而逃跑的大王子,则死在了通皆人首领手中,首领知道现在察吉额伏回到了察吉部,大王子的机会就不大了,毕竟把亲弟弟卖给当奴隶,这种人可汗不会把位置传给他,既然如此,倒不如拿大王子来要挟可汗,让他们可以投奔其他的部族。   可惜的是通皆人也没有成功,察吉额伏在父亲的帮助下,带着族人围剿了通皆部,为自己报仇雪恨。   可汗的确不敢相信自己的大儿子居然会如此丧心病狂,把自己的弟弟要作为奴隶买去中原。   但看着成长起来的察吉额伏,他最终叹息一声,心痛之余又有些庆幸,幸好这孩子回来了。   等到察吉额伏这边结束后,作为贵宾的谢子介,鹿琼和空照也要回去了,临行前察吉额伏说要和空照谈一谈。   空照有些惊讶,随后恍然。   作为谢礼,可汗给他们准备了三匹西域的骏马,甚至还允诺会给江家,也就是石雁城三匹没有骟过的种马,这可是太过珍贵的礼物,此时察吉额伏和空照骑着骏马,就在王帐后面的一处空地上闲谈。   察吉额伏说,之后他将会跟着父亲继续学习如何治理部落,有了新的信心和目标后,他发现自己要学习的太多了,幸好这一路上他也学到了很多。   空照笑:“那很好,以后如果有机会来石雁城开铺子,那时候我就出城来找你。”   察吉额伏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反问道:“那以后,你就要跟着你舅舅他们回到府城吗?”   “舅舅他们是要上京城的,”空照说,“至于我,大概还是会回府城吧。”   察吉额伏道:“你为什么不一同去京城呢?”   “要是京城需要新的小伙计,我可能也会过去,”空照说的很无所谓。   察吉额伏继续看着他。   在一阵沉默后,空照突然道:“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察吉额伏坦然:“王帐里有祖母的画像,祖母和你长得很像。”   空照点了点头:“那就难怪了。”   空照说:“那里不是我要去的地。   “什么是要去的地方呢?”察吉额伏反问空照。   空照想了想回答他:“我的这条命是我娘硬生生保下来的,我还挺惜命的,师父也好,我娘也好,都不会想让我回那个地方的。”   “而且我也不想回去,也没有必要回去,”空照冷漠道,“我也有不止一个哥哥,那么多朝臣,教不好两个皇子吗?”   察吉额伏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空照的眼睛。   空照想了想又问察吉额伏:“如果你当了可汗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攻打石雁城了。”   察吉额伏只是很温和地回答他:“只要石雁城那边不再做出把部族孩子弄过去做奴隶的事情,我就不会。”   察吉额伏补充说:“我不知道别的皇子会不会,但是我知道你是不会的。”   空照依然只是笑。   他知道察吉额伏的意思,小王子其实觉得他们经历相似,可空照看来,还是很不一样的。   察吉额伏也不再聊这些扫兴的事,而是说:“等到哪一天你来了草原,我到时候带你玩耍。”   空照笑了:好啊,到时候我来石雁城做掌柜,和你们部落通商。”   很美好的想象,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其实他们都知道,下次相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马上就要分开了,”察吉额伏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其实是察吉额伏,那么——”   他看向空照:“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不是空照,而是你真实的名字。”   小和尚愣愣半天才从记忆里扒拉出来几个字,告诉察吉额伏自己的名字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当他尝试念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有一些生涩。   他太久没这样自我介绍过。   “我叫燕阙桦,”他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空照。”   察吉额伏笑了,“我记住了。”   终于,三个人要离开了,察吉额伏在远处看着,心里有些遗憾,虽然送了新婚礼物,但是他不可能再回石雁城,参加谢子介和鹿琼的婚礼了。   他垂眼,牵着马回了王帐。 第72章 期待   唐毅鸿坐在桌子前, 又跳下来,不安的踱步。   “阿娘,”唐毅鸿急切道, “琼姨和空照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么多天了,只知道谢子介自己跟着梁小将军出去救人,却没有其他消息传回来,鹿芝的心也是越来越沉的, 就在前几天,她又登了一次江家的门, 想问问情况。   迎接她的是江六江小掌柜, 小掌柜很客气, 让他们放宽心,说没什么大事的。   鹿芝怎么可能放得下来,江六没有办法, 含糊说了一部分,就说鹿琼他们现在很好,已经和江家的商人们接上头了,那些人也回来报了信,只是更多的得等鹿琼他们回来才知道。   送完塔托他们之后,江家的商人本来该继续往西域深处走, 但是知道了谢子介他们的事,江家的商队干脆就又派出来几个人回城报信。   反正把那些孩子交给塔托,让塔托找这边的人送过去,或者留在塔托的部族更方便。   而不需要送这些孩子的话,江家商队就完全可以再匀出来些人了。   不过一层层的传下去,江小掌柜不想含糊也没办法,他自己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直到昨日江家那边才又派了人来唐家, 是从梁小将军那边来的消息,说谢子介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大家都很好,”来报信的人眉飞色舞,“还说要有大喜事哩。”   鹿芝终于松了口气,吕家的事情结束后,唐毅鸿就又被接回来了,此时这一家子都一起在等着鹿琼他们回来,眼看着天已经又要擦黑了,鹿芝心里也急。   唐玄善只能安慰妻子:“他们不是跟江家的商队一块回来的吗?许是车辆沉重,走得慢。”   唐玄善是无心之言,但其实却还真被他给说中。   只不过陈的不是商队的东西,而是可汗给石雁城的,还有小王子给鹿琼和谢子介的新婚礼物。   终于又等了一会儿,一阵喧哗传来,唐毅鸿第一个蹦出门外,鹿芝也来不及让他慢些,因为她自己也忙着跑出去。   果然从巷子外来了三个人,鹿琼、空照还有谢子介。   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得出来,赶了一段时间的路,但气色还好。   只不过去的时候是四个人,来的时候却就剩下三个人了。   鹿芝有心请谢子介进来来喝茶,但谢子介拒绝了,而是很郑重的约定明日早上再来拜访。   鹿芝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送走了意外客气的江二郎。   又把妹妹和空照迎进来,让他们先去舒舒服服泡个澡,好好休息一晚上再说。   鹿琼本来想说婚事的事,但这事儿就太长了,而且向他们要去汴京城做的事情,也不适合和姐姐说,会把姐姐他们吓坏的,倒不如明天想好了,一口气说完算了。   鹿琼也含笑应下了:“我们这就去睡,还是这边看起来舒服。”   而对于另外的人来说,城外的危机已经解除,石雁城自然恢复了祥和,察吉布那边说得很温和,却又很坚定,希望石雁城彻查把西域孩子拐去中原做奴隶的商人。   要知道像塔托还有小王子这种身份正常情况下根本就不会有门路运去中原的。   当然通皆人和已故大王子的亲信,可汗自然也会处理掉。   老通判老泪纵横,城外的通皆人旗帜被撤下离开,正是谢子介他们还带回来了这么多的东西。   终于,石雁城能有更长时间的安宁了。   在听说了这件事其实是小王子被通缉人运过来导致的时候,老通判明悟了什么,但最终他一言不发,只是对着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自己在府中枯坐了一宿。   谢子介知道,老通判是有些心寒了。   当天晚上老通判请谢子介和江大到府中一叙。   年轻的书生又换回了他的长衣,这副打扮无疑是更让老通判看着顺眼的。   他考较了谢子介几句诗词,也不禁感慨:“我们石雁城的英才啊,简直不输当年谢家的谢十三郎。”   江大干咳了一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谢子介倒是很坦然自若:“学生也觉得可惜,见不到当时的谢十三郎了,不然倒是要看看我俩到底谁更强些。”   老通汉笑呵呵的:“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都心比天高,不愿意承认有人和自己一样强呢。”   谢子介道:“学生曾也觉得自己比谢十三郎要强,现在倒是觉得,不分伯仲吧。”   江大觉得,这厮至少脸皮是要比几年前的谢嘉鹿要厚太多的。   席间,谢子介又将可汗给的一部分礼物送给了老通判,像没骟的良马这些,就算给谢子介也没什么用,或者说可汗也知道,谢子介要这些,是打算给老通判的。   听完礼单,老通判半晌都没说出话,平复了一下心情,老通判感叹道:“你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老夫却是想不到什么回报的,你若是愿意,我这边有胡善龙胡大人的一份名帖,你就拿过去吧,要是还有别的需要的,但凡我能做到,定尽绵薄之力。”   当然作为通判,人情和承诺只是私人层面上。   作为通判,给谢子介和鹿琼的东西都是早早备好的,此外江家和唐家也各得了一大块匾额。   按理说他是乡试的主考官,也算得上是谢子介的座师了,但老通判受了谢子介这么份大礼,觉得也挺不好意思的,便想把他引荐给自己所认识的最有才华的宠臣。   这倒的确帮了谢子介的忙,毕竟等他入了京城,还是要想办法去接触胡善龙的。   而此时这话一出口,老通判就听见谢子介很真挚的道:“学生真有件事,想请老大人帮忙。”   老通判饶有兴趣:何事?”   就听见谢子介道:“可否请您做媒,同我前去提亲?”   在石雁城还有比通判更好的媒人吗?   绝对没有了。   老通判眼前一亮果断道:“这有什么,自然是可以的。后生要登的是哪家门?”   谢子介说:“是唐家巷子里唐家夫人的妹妹。”   这不就是谢子介要救的人,刚刚还和谢子介一同从西域回来呢,老通判顿时明白。   老通判也不多言,只说:“那家人是个敦实的好人家。”   他问到谢子介还没有字,有些意动,想了想又算了,他既然已经打算将谢子介引荐给胡善龙,取字还是让胡善龙来比较好。   直到谢子介离开,老通判还是有一些叹息。   姓谢就是出人才么?   宴席散后,江大就要和谢子介会江家了。   江大当初应该还是江家少主的时候,带着几个护卫下江南看生意的情况,结果运气不好,赶上了江南大乱,但是运气很好,恰好碰上了当时的白九,并被救了下来。   江大是真的差一点就死掉的,他本来都打算把江大这个身份送给谢子介,只求他帮着江家能延续到江大几个弟弟有人能撑起来事儿。   没想到谢子介竟然治好了他,这样的救命之恩江大自然是倾力以报,后来谢子介又在□□忙拓展了些生意。   某种意义上,现在江家的兴盛,和谢子介也有很大关系。   他用江二郎的身份,也算是在西域那边有些名气的,只不过他毕竟不是真的江家人,所以在石雁城里,没有让江二郎显眼而已。   此时江大有些好奇:“你怎么突然打算成婚了?”   他并不太清楚谢子介具体的复仇计划和复仇对象,但他知道谢子介是要去汴京城做大事的。   谢子介淡淡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和你前两年有关?”   “是。”   “我听江六说你那时候娶了个农女,还情根深种,还不太信,现在倒是不得不信了。”   谢子介道:“能遇见她,是我之幸。”   江大很和气的道:“贤伉俪百年好合。”   谢子介失笑:“你不用和我打机锋,若不是她,我这辈子都想不通这生死枷锁。”   这一回江大没有再说什么客气话,只是道:“我让江六陪着你去准备东西,上门提亲,还是要郑重些才显的有诚意。”   谢子介没客气:“自然。”   婚自然是要再结的,一旦想通了事,谢子介发现,不再抗拒过去的自己的确还是想早些领婚书的。   白九的确什么都没说错。   他们还在察吉部的时候就商量了这件事。   鹿琼倒是有些犹豫,她头次出嫁实在是仓促,那时候只想着活命,根本什么都没记住,这时候也很茫然,甚至有些想退缩,觉得不如回府城再办也行。   谢子介扮可怜:“我只是想早点要个名分。”   鹿琼发现自己眼中的这谢子介的确是很不一样了。   鹿琼当初对谢书生崇敬大于喜欢,现在只能却觉得这家伙虽然清俊斯文,但是又透着股白九的少年气。   但是这样的谢子介,让她感觉心倒是更近了些,鹿琼也更加放开了。   放开后的鹿琼颇有点说一不二的意思。   但是谢子介觉得在等回到府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现在越发觉得世事难料,鹿琼这次就走丢,让他心里也实在不安,迫切的想抓住点什么。   总之,谢子介的办法不知道哪个点触动了鹿琼,鹿琼也觉得让能在姐姐这边成婚也很好。   这毕竟是她唯一真正的亲人了,府城那边不管怎么说,陆妈妈他们还见过他俩成婚的样子,但姐姐可是见不到的。   第二天一清早,鹿琼便找了鹿芝,正打算委婉地告诉鹿芝都是什么情况,就听见门房来报。   有人登门来访。   鹿琼一直都很镇定,哪怕是在草原生死不保的时候,都能处变不惊,后来和谢子介相遇,把话说开了,也没什么实感,好像都是处于一种飘忽的平静中,反而是谢子介一直比较急切,但此时,听到有人上门提亲,她却突然慌乱起来,甚至手心都微微有些出汗。   这么多天以来所有的情绪突然又都鲜活了,她心跳的很快,她突然间意识到这和他们第一次成婚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在期待,不是期待婚礼带来的附属物,而是在期待和某个人共度余生。 第73章 婚礼   他们的第一次婚姻来的仓促, 为了活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而已,鹿琼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其实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的。   鹿琼其实并不能保证谢子介有没有动其他会伤害到她的心思。   幸好她赌赢了。   因此那次的婚礼, 在鹿琼的印象里,其实是一种又明亮而又暗淡的颜色,明亮在于后面的相处给它添了温暖的色彩,暗淡则在于那时候的鹿琼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欣喜的心思。   就像他们当时自己说的那样, 那只是一种救人的办法而已。   可是鹿琼也没有想到,这个救人的办法居然兜兜转转成为了一种新的期待。   既然是正式的提亲, 谢子介反而没有来, 而是先拜托媒人上门询问。   和他们当初在宝丰时候不一样, 这一回的礼仪明显就郑重且繁琐多了。   毕竟他们并不需要赶着救人。   老通判笑的眼睛眯了起来,鹿芝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大人物,更没有想到这样的大人物登门居然是为了提亲。   这样一来最镇定的反而是早有预料的鹿琼了。   看到妹妹的神色, 鹿芝哪里还不能明白,更何况提亲的还是江二公子。   她那天上江家门求助,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听说江家和通判关系不错,便想着试一试,万一有办法呢?   没想到的是江二公子居然会自己深入草原。   能豁出命来救自己的妹妹, 鹿芝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老通判是带着求婚书来的,鹿芝心情复杂的接过求婚书,到底还是客客气气答应了。   鹿芝有很多想问,而老通判也很客气,但鹿芝很快意识到自己是问不出来什么的,因为老通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看了一眼还在发呆把玩着小玉鹿的妹妹,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客客气气送走了来作媒的老通判。   妹妹的眼神已经把什么都出卖了。   现在再想来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怎么偏偏就雕了头鹿呢。   虽然鹿芝自己也一直筹谋着给鹿琼找个好婚事,但真来了个好婚事,意识到妹妹马上又要嫁人了,她心里还是蓦然生出了不舍。   幸好妹妹就在身边,鹿芝还能问问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儿。   别的不说,那不是江家的二公子吗?可求婚书上写的却是谢呢。   就算鹿芝不问,鹿琼肯定也是要说的,他把有关天家,空照,还有复仇之类的隐去,只讲了他们的故事,鹿芝听得连连抹泪,也是心疼自己妹妹这一路不容易。   她不敢想,假如当初鹿琼没有遇到谢子介,自己也没回宝丰,妹妹到底该怎么办?   这么一看,这两个人倒真的是天赐的姻缘了。   又想起来妹妹说的又是要书生,又是要声音好听,还要俊秀,这哪是找夫君的要求,这分明指的就是一个人呀。   鹿芝不禁感慨,自己居然这时候才明白。   鹿芝能做的也就是告诉妹妹,这回的婚事。会由她和唐姐夫来操持,鹿琼只管期待婚礼就够了。   妹妹这样不容易,第一次婚礼又是狼狈仓促,鹿芝觉得,这回可定不能那样了。   带着心疼,鹿芝去和江家那边商量该怎么办。   鹿琼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很闲。   这一回的婚事两边都很郑重,除了请老通判作媒,其余的每一步谢子介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大雁要打最好羽毛最亮的,聘礼要比着石雁城最好的,甚至连新房推开窗是什么景色,都是博学多才的谢十三郎一点一点准备的。   最好笑的大概是纳吉这一项了,据说谢十三郎一脸冷漠的瞪着眼,他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但这时候就有了点目若寒星的意思,都快把卜者给吓坏了。   卜者哪还敢给别的选择,虽然说他们做这行的,除非是看出来有别的要求,不然个个都是大吉,但是这回就连卜者自己都小心翼翼,唯恐卜出来个别的,被面前这看着就不好惹的家伙给杀人泄愤。   其实这倒是他们错怪谢子介了,谢子介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在威胁这卜者,他只是有些紧张而已。   当然他也不觉得这卜者能卜出来别的,就算要是真的卜出来不是大吉,那他就换一个卜者,至于这一个,如此不机灵,倒不如劝他换个行业干。   鹿琼没去,是听空照说的,小和尚这几天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决定把头发留起来,此时顶着一头短发,笑得前仰后合。   一切都让鹿琼感到很新奇。   鹿琼不知道其余小娘子成婚之前是不是也是这样,但至少对她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很美好的期待。   直到现在鹿琼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会期待和谢子介共度余生的。   是在他们还没有和离之前,谢子介带她看月亮的晚上吗?还是在白九坦坦荡荡要和她领婚书的时候?她没有刻意去想,感觉哪个时候都有可能,又或许根本没有那个确切的时候,只是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早就动了心。   鹿琼分不清,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现在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愉快。   这一回谢氏三郎也不用偷偷摸摸的送一根木簪子了,直接送过来了全套的金头面,其样式之华丽,映的整个屋子都灿烂了几分。   这一回他们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隐瞒的秘密了。   当然此时鹿琼的心态和当时也不再一样,她现在很安定,鹿琼什么也不用害怕。   她甚至还有心思听空照说谢子介做了什么。   谢十三郎力求完美,不管是哪一步都要做到最好,把自己和周围人算是折腾了个遍。   被折腾的人倒是不包括鹿琼,凡是需要鹿琼自己动手的,谢子介突然改口不需要那么繁琐,唯恐把鹿琼烦着累着。   这让江大又好气又好笑,跟江六讲:“可见这厮也是知道他折腾的这一通太麻烦了。”   江六嘿然:“大哥你说呢,这家伙根本就是高兴劲儿没处放。”   净折腾人。   因此鹿琼听发生了什么更是觉得好玩,婚前他们两个人倒是没再见过面,大部分时间,鹿琼都在和鹿芝一起出去玩。   成婚之后他们恐怕就要去汴京城了,再见到姐姐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这一回就是真的纯粹的玩耍,没有什么阴谋,也不用牵扯别的,鹿琼觉得这种日子的确是无忧无虑。   一直以来她要忧心的东西都很多,一直没有喘口气的机会,虽然现在是深秋,但是这些日子鹿琼却是放松又觉得暖洋洋的。   空照小和尚两头跑,谢子介想支使他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就回唐家了,平时呢,则溜溜达达去那边看热闹。   而在婚礼前一旬,博学多才的谢书生突然发现自己有一个很大的知识漏洞。   他非常严肃地让亲信替他买了书,在亲信古怪的神色里,把自己关进了屋子读书。   要知道以谢家家风的严厉,不到成婚之前,这个知识漏洞是没有机会补全的,而后来还没等到父亲的教导,谢书生就已经家破人亡,整天挣扎在生死之上了。   自然,连婚姻都不打算有的谢书生,也根本没有想过补全知识漏洞。   谢书生觉得现在这样不行。   他拿出了如果当初治学是这个态度,就连祖父都要劝他,还是要劳逸结合的勤奋,以事事要做到极致的精神要求自己,下了苦功夫钻研学问。   终于到了婚礼当日。   鹿琼抬头看着天空,在那一瞬间,坐在院子里的她居然有种又回到鹿家村的错觉。   但很快鹿芝的声音就将她唤回了现实,姐姐亲切而温暖的呼唤让鹿琼哑然失笑,顿时意识到所有都还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身上的嫁衣,以小鹿掌柜现在的眼光,已经不是当初看着嫁衣都认不出料子的时候了,这身衣裳是鹿芝带着她,找了相熟的老裁缝,又买了好料子赶工来的。   因为石雁城这边已经到了深秋,天气转凉,料子也很厚实,但穿在身上绝对没有累赘之感。   她也不会除了嫁衣,再没有一身能够好好替换的衣裳。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新郎官还是当初那个新郎官,但仔细看过去也还是不一样的。   谢子介自从能坦然接受曾经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身上便渐渐多了几分掩不去的锋锐,此时他站在不远,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少年人的样子,而是个沉稳俊秀的青年。   这样的他本来就够神采夺目,但是等看到新娘子之后,新郎官忽然一笑,那双眼睛都简直要再明亮三分。   就算谢子介唯恐怕累着鹿琼,但婚事到底不是那么轻松的,等到一切结束后已经是深夜了,鹿芝给鹿琼备有糕点,让她路上略微填填肚子,此时却也感觉到了饿。   江家的小厮从来是很贴心的,桌子上除了常规婚礼备的东西外,也有些很能填肚子的,鹿琼有点犹豫,要不要等谢子介一起来吃,还没犹豫多久前院喧闹完了,新郎官便踏入了屋内。   他身上甚至没什么酒气,鹿琼与他太熟悉了,立马恍然,恐怕谢子介来之前还简单擦洗了一下。   谢子介笑了笑,问她要不要先吃些东西。   自然是要的。   其实他俩单单同一个屋檐下都住了那么久,简直是熟悉的不能更熟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新房里,鹿琼居然难得地生出来了一丝紧张。   她也没有太大的胃口,捡了些糕点吃了一点,眼睛便看到合卺酒。   而谢子介则在看她。   合髻合卺,同心百年,两缕发丝被谢子介合在一起,小心放在匣子里的时候,鹿琼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等他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再看这两缕头发,估计会觉得很亲切吧。   喝合卺酒的时候他们离得那样近,鹿琼轻轻抬眼,看见谢子介墨玉一样的眼睛中全是自己。   如蜜的酒液咽入喉中,之后鹿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果然这次婚礼,和第一次是完全不一样的。   至少他们不会再就这月色和宾客的喧闹,聊一晚上风景了。 第74章 新婚生活   他们现在住的并不是江家里面, 而是谢子介自己在石雁城的居所。   江大他们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来打扰新人,而谢子介除了空照并没有其他亲人在世,更无论长辈, 自然也不需要第二日去向父母敬茶。   因此第二日他们过得极为舒心。   毫无疑问,谢书生的治学功力在补知识漏洞的时候也很有效果,甚至过于勤奋了点,等鹿琼醒来, 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身上并不很难受,但是懒洋洋的, 一点也不想动弹。   她睁开眼睛, 隔着床帐, 看见谢子介则只批了中衣,在窗边看些什么。   他没有束发,听到身后的声响, 转过头来:“厨下已经备了饭食,我这就让送过来。”   鹿琼点了点头,困倦让她并不是很想说话。   但总是躺着也实在无聊,鹿琼就问谢子介:“谢书生,你在看什么呀?”   谢子介神色一滞,他见鹿琼脸上好奇之意越盛, 无奈的把书拿了过来。   居然是本医书,讲养生之道的,不过看了看谢子介翻到的地方,鹿琼脸色古怪起来。   “你看这些做什么?”   “多了解些总是好的,我总怕自己做的不够好,”谢子介很严谨地道。   鹿琼继续看着他。   谢子介节节败退,只好坦诚吐露道。   “总不能日日都让你这样累, 还是要看医书,这上面是最详尽的。”   其实他看的不只是医书,只不过这就更没必要说了,既然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极致,那于此事上也定要让彼此感到圆满才行。   本来听谢子介说的话鹿琼是有点生气的,但看着这家伙一脸严谨的样子,就只剩下哭笑不得了。   鹿琼头一次觉得这家伙还有呆呆的一面。   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谢子介看着鹿琼手里的书,面色很纠结,在这样的氛围里,鹿琼突然觉得什么都不太一样。   他们两个人从认识开始其实真没分开过多久,但鹿琼就是觉得还是不一样。   鹿琼感觉自己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感到不一样的也不止鹿琼一个,谢子介明显也心不在焉,眼神躲闪着并不敢看她。   厨房把饭送了过来。谢子介让炖了些肉粥,还有几样小食,两个人吃了一些便下了筷子。   中午又睡了一会儿,到了下午鹿琼感觉就舒服多了,不过她看见谢子介又往他那堆书里夹了两本推拿穴位的。   鹿琼突然想到鹿芝当时说要给他找个温柔体贴,端茶倒水,捏腰捶腿的小相公。   鹿琼忍住了,努力不要笑。   乡试已经过去,至于考进士,谢子介虽然没说,但是两个人都知道这和乡试不一样,并不需要急于这一年,因此整个下午两个人都没有出门。   谢子介突发奇想,要给鹿琼画眉。   鹿琼本来以为画眉,就是就是坐那,画涂两下眉毛,没想到谢子介弄来了一堆妆奁。   小鹿掌柜以前的确没怎么用过这些,当铺子掌柜不需要,做农女更不需要,他最常用的也就是去除面疮的脂膏。   再加上俞五娘铺子里那些奇怪的颜料胭脂给鹿琼留下了阴影,这么多年还真没怎么试过。   反而谢子介从江湖客手里学过怎么简单调整长相。   鹿琼脸上被涂了很浅的一层香膏,眉毛处也有些轻轻痒痒的痕迹,鹿琼悄悄睁眼,恰好撞进谢子介浓黑的眼睛里。   鹿琼在谢子介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自己,毫无疑问谢子介也会是一样的。   两个人一时间都顿住了,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看着彼此出神。   直到窗外传来了不知道是什么秋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才,把两个人都惊醒,然后先是一抹红从脖子往上染,接着就是通红的耳根,最后是别的感觉了。   到底没有画完眉毛,妆奁连着那本养生书,翻了一地。   第三日回门,夫妇俩便去唐家拜访。   看着妹妹的神色也知道这几天过得是不错的,鹿芝终于放心了。   空照小和尚这几天被寄养在唐家,不让他去打扰小夫妇,此时盯着自己舅舅等着谢子介说出那句:不如我们把空照领走了。   倒不是唐家不好,和唐毅鸿在一起玩儿的也挺开心,但是他觉得谢子介作为舅舅也该想起来自己了吧。   可惜的是,谢子介很礼貌客气地表示,能不能再把空照在这边寄养一段时间,鹿芝自然是万分答应,就算谢子介不说,她也是希望这对小夫妻能好好两个人多相处一段的。   而且空照在唐家是双赢,看着空照在那认真读书,唐毅鸿都没那么大玩心了。   谢子介的院子和鹿芝他们离得很近,因此也没有什么再过来住两日的必要,回去后,谢子介告诉鹿琼,明日带你去个地方。   谢子介说是和鹿琼一起出去逛逛,鹿琼还有些好奇,鹿芝也算带着她逛遍了石雁城。   可谢子介的意思,要带她去的是鹿琼没有去过的地方。   从衣柜里面找了两身衣裳,等快出门的时候,鹿琼才发现这两套居然还很相近,一套是翠绿袄裙,上面绣了银色花叶,另一套则是月白长衣,上面绣了同样的纹样。   穿着这两套出去,怕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鹿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但虽然有些羞涩,可是却也不是很想换衣裳,等到谢子介若无其事地寻出来两个香囊,把那个月白色的给鹿琼配上,自己则配了那个翠绿的时候,鹿琼终于忍不住轻笑了出声。   她若有所思地调侃道:“白九可算是心满意足了,你说是不是呀谢书生?”   谢书生坦坦荡荡,特别磊落,意味深长:“是,白九说他特别满足。”   出了门,谢子介带她朝商市深处走去,给鹿琼说,其实这里边还有个商市。   一般来讲,一个府城的确不会只有一个商市,至少也会有两个,但石雁城位置特殊,商人们主要就聚集在那一处,因此鹿琼便一直以为石雁城就那一个。   “这边卖的和那边不太一样,”谢子介解释道,“这边的更贵一些的,且来的主要是些武人。”   又往里面走,过了一个民坊,顿时豁然开朗了,这一处和那一处的确不太一样,铺子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看起来更加朴素,就连门前雕刻的旗子都有金戈的感觉,伙计们也不出门揽客,而是一个个的待在铺子里,等着客人上门。   这边和中原也不一样,对铁器管制的没那么严,故而这个藏在深处的商市甚至有刀剑卖。   也就是来了这地方,鹿琼才发现刚刚她和谢子介其实离得很近,衣袖都纠缠在了一起,人多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让鹿琼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是她想把袖子抽走,手却被谢子介给握住。   常年拿剑的人,谢子介的手上有茧,因此有些粗糙,他手修长,将鹿琼的手轻轻握住,鹿琼有点不好意思地怔了一怔,挣不脱之后也就没再管了。   谢子介的声音响起,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夫妻两个牵个手也没什么的。”   就算是也别直接说出来呀,鹿琼挠了一下谢子介的掌心以示愤怒。   继续往里走,鹿琼惊奇的啊了一声。   这边卖的居然是马的东西,而且质量明显很不错。   谢子介明前早就订好了,从那边取了两套马具,马进不来这边,谢子介已经让牵去了城门口。   居然是出城去玩,鹿琼有些意外。   因为在草原上那几天几夜的缘故,鹿琼对出城其实是没什么好感的,但是她觉得谢子介带她去的地方,那一定是有独特之处的,因此也没有说什么。   出了城以后,谢子介带着她驾马过去,新换的缰绳鞍鞯都很好用,就算是鹿琼的骑术,他们速度也不慢。   绕了不知道几个弯,终于到地方了,鹿琼也愣住了。   她从来不知道,石雁城外面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这居然是一片湖泊。   太阳还高悬着,湖泊像是地上一块巨大的宝石,水质清澈都能倒映出来人影,鹿琼看着,忍不住走近了些。   两只兔子从旁边穿了出来,鹿琼有点好奇的捏起来一只的后颈。   她在正高山虽然没有见过狼,但听猎户阿叔是讲过不少打猎的事,比如秋天的兔子最肥。   不过若是见了血倒是惊扰了其他兔子,恐怕兔子们也不会这么亲人,鹿琼这样想着,摸了摸这兔子厚实的背毛,又把它放了下去。   谢子介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鹿琼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湖呢,感觉很是新奇,她没有骑马,就在湖边慢慢走着。   迎着秋日,水波荡漾,风都是清爽的,鹿琼凑近了就着清澈的湖面,看着里面倒映的两个人的身影。   美得像梦一样。   梦的一半走上前来,坐在她旁边,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因此离得更近了。   他们在湖边一边聊一边看着风景,谢子介提到鹿琼曾经想过到到处看看,现在至少北方鹿琼是去过了。   谢子介说:“其余地方以后也都会有机会的。”   转眼就到了黄昏,天边的太阳慢慢西沉,把云霞染成了绚丽的颜色。   鹿琼简直依依不舍,两个人赶着城门关之前进了石雁城,鹿琼再次回头已经看不见湖泊了,只有绚丽的晚霞,在秋鸟清脆的鸣叫声中还挂在天边。   鹿琼听见谢子介坚实的心跳。   这不是梦,他们都是人,这就是现实。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谢子介屋里是有颜料的,他看鹿琼恋恋不舍,回去后就把今日的湖泊和晚霞都画了下来。   谢十三郎画艺没得说,鹿琼拿着简直爱不释手,一转头却看见谢子介还在画什么,她悄悄的凑近了,没有惊扰谢子介,那画上的姑娘就这样和她一个对视。   那是今天在看风景的鹿琼。   哪怕是鹿琼眼角那一点笑意,谢子介都画了出来,可见这人今日观察的有多细致入微,鹿琼看着,突然脸就红了。   她认出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在湖边她就着水面看身后谢子介的时候,原来那人也在看她自己。 第75章 汴京城   在石雁城的日子无疑是非常美好的, 好像一直这样安稳去也不错。   可惜的是,这注定不可能。   新婚之后一个月,石雁城这边的举人们便打算去汴京城了。   明年春天就要考进士, 早点过去要比出了年再赶路更好,毕竟春寒料峭,到时候路更难走,时间也紧张。   他们自然也邀请了谢子介, 希望能一同过去。   谢子介无可无不可,他倒不需要担心赶路的问题, 江家那边的商队是每个月都要去汴京城的。   谢子介就问鹿琼, 是否要在石雁城这边过年   鹿琼本来还有些犹豫, 她有点想在石雁城多陪陪姐姐,但是另外一件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汴京城那边得不到奴隶的贵人们,派人来石雁城了。   这对他们来说肯定不是一个好消息, 倒不是别的,主要是他们身边还跟着空照,如果排查孩子排查到空照的话,那么可能会有一点小麻烦。   察吉额伏和空照玩得好,贵人们很可能会查到空照头上,若空照没什么可查的也就算了, 但偏偏空照身上也隐藏着秘密。   既然这样,反而不如早点出发。   也就是这时候空照问鹿琼和谢子介,他能不能一同跟着去汴京城?   这让谢子介很意外,在他的想象里,这孩子对那个地方是完全没有好感的,谢子介也尊重他,并没有提过要他去争什么的意思。   只是想着, 若空照愿意,这姐姐唯一的血脉以后就做了平常人,娶妻生子,做些小生意也很好。   空照解释说,从西域回来之后,他其实就一直在踌躇。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好,”空照很茫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是我想去看看,不过若是会给舅舅你们添麻烦的话,那就算了。”   小王子可以直接说,他一定能比大王子他们做得好,而受着父亲宠爱的小王子,只要自己有了信心,那么什么都不是问题。   但是他空照呢?如果回到汴京城,就算现在他那父亲已经暂时熄了拿儿子的心头血来求长生不老的想法,但依然沉迷僧道之说呢。   而那些差点害死了空照的僧道,也不会让这个十一皇子能好好的参与到夺位之中。   空照如今已经没了母族,其实是很危险的。   空照并不是一个权力欲望多么强的人,如果真的是的话,他也就不会整天想着的是当一个铺子的小伙计了,但是小王子的话语偏偏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他自己都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谢子介毕竟大他些年岁,此时已经懂了这孩子的想法,但他没有戳破空照自己都没有想通的念头,也没有继续劝他,而是说:“你不用怕麻烦我们,只要你愿意,咱们就一起去,鹿娘子你在京城也是要开铺子的,你依然可以先在那里当铺子里的小伙计。”   这自然是最好的,空照眼睛一亮答应了下来。   听到没有办法在石雁城这边过了年再走,鹿芝他们是有些难过的,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单纯以为是为了和书生们一起赶路,这是关系前途的大事,的确不能耽搁。   而且和府城与石雁城相比,京城与石雁城离得到底近了不少,唐家过些年也有可能去汴京城做生意,以后姐妹两个还是有机会再见面的。   因此一番依依惜别后,谢子介、鹿琼和空照就准备出发去汴京城了,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一个人也要去,不是别人,正是江六江小掌柜。   江小掌柜又被他大哥派出来协助谢子介了。   江小掌柜不甘不愿,他觉得和谢子介这种人一起做事实在是心累,但是也没什么办法,大哥这样耳提面命,要他跟着谢子介和鹿琼两个人多学些东西,他还能拒绝吗?   江家在京城那边的铺子生意一般,比不上其他地方的手眼通天,或者说,江家能手眼通天的地方要不有江大作镇,要不有谢子介谋划过。   而京城那个地方有能力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官贵族也太多,对于江家这样从边城发家的商人世家来说,是一滩浑水。   他们在京城并没有足够的靠山,所以也就一直低调行事。   江家在京城那边的铺子主要卖的也是皮毛生意,外加一些石雁城的特产,偶尔也会周转一些其他货物,但是都不是什么大件了。   江家有自己的匠人,这一回江六江小掌柜就问鹿琼要不要和他一同在京城合作开铺子。   “蒙书生意在京城也一定大有前途的,”江六信誓旦旦,“虽然说这边不像府城那边一样做小本生意的商户多,但若是作为消遣,不知道多少王侯贵族会想要子孙不看话本或者出门玩耍,而是看这种蒙书。”   江六也有心做点其他事,家中的皮毛生意固然是很好的,但是一直做这个,哪能显出来自己的能耐呢?   而对于鹿琼来说,现在和当初不一样,当初在府城的时候,鹿琼是不能和江六合作的。   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是合作,倒不如说是江家给她庇护,但是现在呢,府城那边蒙书生意搞的也风风火火,她自己有认识的匠人也有相熟的伙计,甚至这门现在她已经做熟的生意里,鹿琼才是更有底气的那个。   而江家在京城也没那么手眼通天了,因此鹿琼欣然答应。   去京城的路也比来石雁城的时候更加艰难,鹿琼他们最后还是跟着书生们一起去的,江家的车队反正要走这一趟,把书生们带过去也没什么。   这时候已经到了初冬了,天气转凉,一路上人走的都不快,幸好的是这群书生是和商队一起走的,商队都配有护院,还有牢道的江湖客,倒不至于惹上山匪。   鹿琼其实一直很好奇,谢子介虽然说是匪首,但是也没见他手下有几个山贼,对此谢子介的解释是,他在江南那边匪首的名号,其实随着流民入城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手下自然也没几个人。   剩下的那些人呢,都在江家当掌柜或者伙计,还有谢子介的亲信和小斯其实也是跟着他从流民堆里挣扎出来的。   名义上的匪首白九,其实是连寨子都没有的。   不过这堆伙计掌柜,真论起来,战斗力说不定要比那些山贼还要强。   可惜又庆幸的是,他们平平安安的一路到了汴京城,并没有遇到哪个不长眼的山贼,和这群曾经的流民盗匪来打一架。   作为大周的都城,汴京城比鹿琼见过任何一个城市都大,在入门处交了入城费后,一行人便入了城。   书生们在其中一个来过两次的举人的建议下,打算一同去一个寺庙里面借宿,而江家的这些商户则有江家的宅子去住,谢子介手头钱不少,也早早在汴京城买了座宅子,鹿琼、谢子介和空照直接住过去就好。   谢子介买的房子在商户们居住的地方,按理说他现在好歹也是个举人了,哪怕住的地方差一点,也最好不要住在商户这边。   但谢子介当初也没想到这个身份居然还能陪他来到汴京城,那也就没什么办法了,现在再去买宅子也是来不及,而且反而会惊扰了接下来的计划。   他最后也租了个书生们常住地方的宅子,但并不打算真住过去,只是用作掩护。   其实本朝商业发达,倒也不至于有大影响,最多是一些老儒生们会说两句,但是谢子介觉得还是谨慎点好。   鹿琼发现汴京城的女坊居然也在商市这边,和他们住的这边地方离得很近,其实这也正常,女坊里的小娘子们大部分都要给自己谋个生计的,做些小本生意是最常见的。   谢子介买的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其貌不扬,也看不出来多大,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天地,考虑到这里是寸土寸金的汴京城,不是王公贵族,能有这么一个院子,可以称得上大笔手了。   他应该早就让人过来打扫过,收拾的很干净清幽,是一景一楼都可入画,仔细看过去倒是有些江南那边园子的意思。   院子里假山湖水相依,院子里的树木也收拾的不错,已经到了初冬,树叶枯黄,但也一点行不觉得不好看。   谢子介笑道:“上一任主人便是个沉迷园子的,后来家里败落了,没什么钱,便急匆匆将房子卖了,他家做生意的,不好声张家有家财,所以外面也看不出来。”   算下来倒是让谢子介捡着漏了。   鹿琼和谢子介自然是要住主院的,又另外把一边的院子给了空照居住,和进了汴京城后,便有些局促的鹿琼不同,空照对于汴京城,并不陌生。   以他的眼界,自然也不会对这样的小院子风景感到惊奇,但鹿琼还是看到了他的好奇之色——却是对着外面的商市的。   鹿琼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空照作为皇子,汴京城的风景自然熟悉,皇宫也定然是景观极佳的,但对于皇子来说偷偷溜出去看商市,恐怕机会不大。   这一点上他和没见过这么大商市的鹿琼,其实是一样的。   因此谢子介看了他们两个一会儿便,问他们要不要去商市逛逛。   空照有些犹豫,问道:“我在这边会不会被发现?”   倒不是他太过于谨慎,这个问句是很合理的,天子眼皮子底下,汴京城是密探最多的地方,此外二七两位皇子都大了,手里也有各自的势力,不管是被哪一位碰上,空照都讨不得好。   谢子介摇头道:“他们认不出来你。”   见鹿琼和空照都很疑惑,谢子介解释:“皇子们个个都是肤白细腻且气度尊华,与空照不太一样。”   在汴京城里,特别自己院子还没有好好收拾完,他说话也谨慎了三分,反正几个人都是聪明人,听得懂的。   简单来说,就是那些皇子们养尊处优久了,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挑,也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傲慢,对于市井人情并不熟悉。   而空照了跟着范家子去了那么多地方,早就磨练出来了一身市井脾气,算起来恐怕要比真商户孩子唐毅鸿都要多三分人精气。   长相这种东西就更没有必要说了,汴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宗室或者有宗室血脉的孩子,这些人个个长得都跟皇子们有几分相似。   再加上了空照长得更像他的母亲,也就是谢家人,因此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发觉。   鹿琼终于放了心,但事实证明他们放心放的太早了,两个人出门没走几步,刚到商市,就见百姓们四散着离开。   这种四散表面若无其事,但是步子其实飞快。   空照有些好奇,拉住了一个大娘的,问发生了什么情况。   大概看他们俩,一女子一孩子,大娘便耐心地说:“今日七皇子来商市这边,咱们呀,还是早点离开吧。”   七皇子的个性是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本朝不讲究皇子出行要锁街,但是大家也不是很想和这位出现在一个地方。   居然恰好碰上了皇子,空照和鹿琼也有些无奈,和空照这位亲哥哥碰上肯定不是什么好选择。   两个人便也打算离开,就在此时,鹿琼突然愣住。   她看到了俞五娘。   当初和俞五娘见面的时候,这人还是骄纵的样子,说话很直,鹿琼那时候什么也不懂看灯都看得小心翼翼。   俞五娘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世族贵女。   她对俞五娘最后的印象还是在府城听胡伙计他们提起来,俞五娘做的铺子是十分不成样的——然后铺子就被鹿琼接手了,开始做蒙书生意。   这位野心勃勃要嫁入高门的县令女儿,现在的确在京城,却衣着简朴,一点也不像她自己说的,入了什么豪门世族。   鹿琼对俞五娘本来的印象不是很好的,但因为俞县令不过现在戒好几次的原因,所以也不能算很坏。   俞五娘也在四散的人群当中,这位曾经一脸傲气的女子,此时面色平淡如水,一点也看不出来当初的神色。   她缓缓去了旁边的女坊。   鹿琼想了想,跟着俞五娘进了女坊。   俞五娘明显是很熟门熟路的,进了一家院子,周围大娘们打的招呼却是“五娘,你回来了”。   如此看来,俞五娘在这边住。   女坊大多是做生意的小娘子,俞五娘若是嫁入了高门做贵妇,怎么会来这边?   鹿琼沉吟了一下,上前叩门。 第76章 故人   俞五娘先去打了水, 回来后,就看见床上的青年已经坐起身来,正在看书。   不能指望娇娇小姐能做的多好, 俞五娘抱着水盆,只听很重的砰的一声,水盆就落在了地上。   整个房子都抖三抖,屋顶的茅草发出簌簌的声音, 也多亏这盆子是木头的,耐摔, 不然恐怕早就碎掉了。   “燕叔柠, ”俞五娘恶声恶气, “你腿应该快好了吧,什么时候能起来干活?”   她声音又凶又高,床上的青年怎么可能听不到?   但燕叔柠依然没有动弹, 反而很自然地道:“这些日子多谢俞五小姐了。”   俞五娘简直想把盆子摔到这青年头顶上。   燕叔柠又笑了一声,站了起来,这时候就能看到,他左腿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此时虽然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但是疤口也很狰狞。   俞五娘盯着那伤口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低头指了指那盆子:“你自己擦洗,都能站起来了,不需要我再帮忙了吧。”   就算他说需要,俞五娘也不再帮的。   燕叔柠也不再捉弄她,低声道了声谢,去拿床头的布巾。   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俞五娘心头一沉, 冷静道:“你等会儿把床帐放下,实在不行先爬床底下,我得去开门了。”   燕叔柠心想,就这一会儿工夫,外边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屋子里是有人的,他其实有另外一个更好的办法,但说出来俞五娘肯定不愿意,因此只含笑说了声好。   俞五娘见他答应,从桌边取了个小匕首,插进袖子里,习惯了穿短褐之后才发现,往日这些瞧不上的衣服其实很方便,就是布料太粗糙,磨的人皮肤疼痛。   她若无其事的开了门,已经做好了门口是王府护院的准备,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愣了半天,才哎呀一声,拍了拍脑袋:“是你,谢秀才的娘子。”   她努力寒暄道:“可是谢秀才高中了,你们夫妻两个要来京城,那可真是太好了,都在京城以后也能互相照应。”   话说的亲热,脚却牢牢不动,横眉立目的,也不提要请鹿琼进来。   这明显是一个不欢迎的姿态,鹿琼沉凝一会儿,最终决定不再惊扰她,俞五娘无疑身上是有秘密的,现在脸上更现在脸上更是一股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气概。   鹿琼此时都有点后悔来叩门了,她当时真的没有多想,只是意外俞五娘如今这身打扮,俞五娘的雄心大志,若不是遭遇了什么,不会是这身打扮,既然见了又有机会,鹿琼想着便能帮帮忙。   毕竟她的铺子还是从俞五娘那里得到的。   但鹿琼没有和她结仇的心,所以也不打算再问。   就在此时,俞五娘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这声音一传来,俞五娘脸色剧变,立马就要关门,可还是迟了一步,那青年就这样出现在鹿琼眼前。   他衣着落魄,就算是谢子介化名白九,在鹿琼家住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像这青年一样,身上衣服简直烂的不成样子。   但是这青年的衣服能看出来都是好料子,就是不够长,遮不住双腿,不,准确一点应该是为了养伤,自己把衣服下摆撕掉的。   最恐怖的是他的左腿,能看见很长一道疤痕,这青年其实长得很俊秀,就是脸色苍白虚弱,鹿琼总觉得这人长得有点熟悉,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俞五娘急道:“燕叔柠,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去。”   而也就是此时,鹿琼恍然大悟,是了,难怪她觉得长得有些熟悉,如果空照再长大些,和这青年长得就很相像了。   本朝国姓为燕,她没有问过空照真正的名字,但是眼前这人是宗室子,却也可以确认。   燕叔柠看了鹿琼一眼,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故人来访呢。”   俞五娘很生气:“你干嘛跑出来?万一来的是你爹的人,又该怎么办?”   本来鹿琼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俞五娘这几句话便把事情都吐露出来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燕叔柠要出来,很明显,俞五娘自己一个人在门口呆了长时间,燕叔柠恐怕是怕俞五娘出事,或者怕这家伙直脑筋,和别人吵起来。   鹿琼感到了一阵棘手,此时便无奈道:“我只是想打个招呼罢了,我现在就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鹿琼身后响起,空照从走出来抬头隔着帷帽,静静道:“燕叔柠,你在这儿啊。”   空照和燕叔柠居然认识?   鹿琼又觉得自己震惊的好笑起,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毕竟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宗室子。   燕叔柠却愣住了,他似乎想说什么,空照对他摆摆手,介绍:“我现在叫空照,是铺子里的小伙计。”   本来该是故人的是俞五娘和鹿琼,现在看来却是燕叔柠和空照了。   空照转身给鹿琼介绍道:“鹿掌柜,他就是我的朋友。”   鹿琼想起来,空照的确说过,在他出逃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朋友,对方放过了他,因为空照自己年纪不大,鹿琼便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和鹿琼一样是个孩子。   现在想来,皇子身边的亲信,又怎么可能年纪太小。   鹿琼也当空照真的只是她铺子里小伙计的样子,只客客气气道:“是了,这也是你们的缘分。”   燕叔柠眼神微凝,笑道:“不错,都是朋友,咱们进来聊吧。”   俞五娘明显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此时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干脆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听。”   鹿琼失笑,拉着她到院子里说话——从院子的风格来看,恐怕打扫的并不是俞五娘。   “他俩聊他俩的,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的胭脂铺子,没有它,我在府城是立不了足的。”   俞五娘震惊道:“那铺子你居然救的活,我还以为你会卖掉去干点别的呢。”   俞五娘又警惕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我是怎么落到这地步的,我倒是要先问问你,你们这次来到底是干什么?”   鹿琼道:“就是你说的,我夫君他考上了举人,我们要来京城备考。”   之前两个人做表面夫妻的时候,她也这样叫过谢子介,可是那时候跟现在的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鹿琼声音不自觉带了笑。   俞五娘觉得有点刺眼,轻啧了一声。   这两个人,在宝丰的时候就是一脸的浓情蜜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和新婚的小夫妻一样。   俞五娘撇撇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算是嫁进了高门。”   她看鹿琼一脸不信的样子,越发沮丧,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指了指屋里面那个青年:“你看见了没?那就是我夫君。宗室子呢,肃王的第三子,正儿八经的高门。”   当初怀着满腔壮志,俞五娘要来京城打拼,她出身名门,自以为好歹也能找个王公贵族,没想到的是在京城里却屡屡受挫。   后来因为自己的脾气,俞五娘还结下了几个仇家,其中有一位小郡主,看俞五娘不满意,便想办法搅和了俞五娘好容易找到的佳婿。   俞五娘吃了几次亏,脾气至少表面上会收敛了,也熄了在京城搅弄风云的心,俞县令见此,便打算要把女儿带离京城。   不管是做生意也好,还是找个他能制住的人家嫁了也好,反正从京城离开,回了俞家的地盘怎么都好说。   主意打的倒是挺美,但是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呢。   俞五娘的炮仗脾气合了别人的眼,她身份不大不小,又能做出来点事,也方便拿捏。   就这样,俞五娘一不小心卷进了别人的斗争历程了,冲在最前面的棋子。   她指了指屋里面说:“既然你那个小伙计和他是好朋友,那我看你也抽不出身了,我这个夫君呀,”她声音里带了点儿冷笑,“是已故的十一皇子的伴读。”   鹿琼沉默瞅了眼屋里面,已故的十一皇子好像正在跟他的伴读聊天。   俞五娘大大咧咧道:“他们说我和那家伙不清白了,又把我们关到一起,我爹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救我了,这家伙还算有点担当,直接认下来娶我。”   别人是打算看俞五娘的炮仗脾气和燕叔柠闹起来,没想到燕叔柠毫不犹豫,第二日就去和俞五娘领了婚书,又在他爹门前嚎了半天,匆匆补了个婚礼,算是过了正路子。   俞五娘知道她和燕叔柠都是被暗算的,而且燕叔柠在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便说,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出去住,没想到的确出去住了,方法却和俞五娘想的不一样。   燕叔柠亲爹几次想把燕叔柠夫妇给杀掉,夫妻俩一合计——主要是燕叔柠说,只要他跑了,他爹一般也不会再抓他。   那就跑吧。   半路夫妻,萍水相逢,只不过现在这俩人谁也离不了谁,俞五娘想到未来,也是忧愁的叹了口气,绑了这么一尊大佛,他也不好意思回俞家,给自己爹找事。   她悄悄给俞县令报了个平安,现在就是和燕叔柠靠着离开王府时候带出来的一些碎金子碎银子过日子。   燕叔柠是没有办法单独立户的,他毕竟是宗室子,因此两个人只能落女户,住在了女坊这边。   燕叔柠前几年还出过京,算是有一些生活经验,但偏偏逃出燕家的时候腿受伤了,俞五娘则从来都是家里的娇小姐,两个人鸡飞狗跳,反正也凑合着过了。   总之现在两个人就是过着日子,俞五娘想着等风波也平息了,他们夫妻去找俞县令,换个离汴京城远远的地方生活,俞县令总能照顾下女儿的。   不过鹿琼也有一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肃王要这样对你夫君?”   这话把俞五娘给问愣住了,她想了半晌,最后干脆道:“我可不知道,你可以问你那个伙计去。”   屋内空照和燕叔柠的气氛便要暗流汹涌多了。   燕叔柠本想起身下拜,却被空照制止住:“这世上已经没有十一皇子,这句话,我记得还是上一次你说的。”   燕叔柠苦笑,不再说话。   空照对他拱手,竟然是一个谢礼,他说:“我知道当初你去江南,是为了救我。”   燕叔柠嗓音干涩道:“都过去了。”   几年前,他听说了江南有十一皇子的消息,他父亲向天子提议,带兵前去寻找,结果燕叔柠带着人马先一步走了,果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父亲几次逼问他都没有得到十一皇子其实还活着的结果,又认定燕叔柠隐瞒,后来想着,直接让燕叔柠死了算了,省得招祸事。   当然是不能堂而皇之的打死的,毕竟天子还在看呢,这样一闹反而显得肃王心虚,但若是燕叔柠悄无声息地病死,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燕叔柠自己隐姓埋名跑了也行,反正肃王府和死得蹊跷的十一皇子有关的三公子必须消失。   燕叔柠知道他的确隐瞒了,但他也不后悔。   只是在江南遇到空照的时候,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这世上已经没有十一皇子。   这世上既然没有十一皇子,那么空照就必须变得不像十一皇子,如今几年过去再次相见,若不是那还不是空照先主动出声,燕叔柠自己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空照做得太好了。   “殿下来汴京城做什么呢?”燕叔柠问他。   空照若无其事道:“我跟的铺子想往京城这边做生意,我便也跟着来了。”   燕叔柠不太赞同:“您不该来这边。”   空照笑了,把当初谢子介说的那番话更直白地给燕叔柠又说了一份。   和谢子介不同,空照并不担心这屋子有什么探子,燕叔柠是他娘亲自给他挑的人,本来年纪都偏大了,已经是少年人,都以为和还是孩子的十一皇子会说不到一块儿去,但实际上空照他娘看人的眼光从来都是很准的。   燕叔柠的才干心智,都是令人完全可以放心的。   燕叔柠想了想,也很赞同,不过他依然觉得空照这样太危险了,只好叹口气:“既然如此,我把京城这边的情况和您说说。”   空照眼睛一亮,问道:“能先不说吗?”   燕叔柠愣了一下,不太明白,空照解释道:“还有人也想听的。”   “是那个鹿掌柜吧,”燕叔柠恍然大悟道,“让她也进来听就好了。”   鹿琼和俞五娘就这样子被屋里的两个人叫了过去,燕叔知道空照的身份,自然捡的也是相关的重点,比如二皇子和七皇子两个人最近都在争宠,已经到了脑子都要打破的地步,兼程里,到处都是这两位皇子的人马,若是做生意,一定要注意避开。   “大臣们都在站队,”燕叔柠说起来语气很冷漠,“除了胡善龙和其余几个老大臣,现在也没什么人敢不站队了。”   对于这位胡善龙胡大人,燕叔柠心里是有几分佩服的,别的不说,能在这样的形势下居然还稳稳当当当他的天子宠臣,这番心计水平是非常难得的。   除此以外,汴京城倒还是那个汴京城,空照觉得有些好笑,他在外面见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等回来后发现这些王公贵族衙内纨绔干的居然和他走之前没什么区别。   他感受到一种极深的乏味,甚至要怜悯那些整日为了一场马球或者两朵鲜花吵闹的纨绔了。   就在此时,燕叔柠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拍脑袋道:“是了,还有另一件事。说起来和殿下您也有些关系。”   空照和鹿琼都抬头看着他,听见燕叔柠道:“据说谢家还有个遗孤,现在被一个老仆人带着在京城里面申冤了,前阵子闹得风声也不小,现在好像是被二皇子招进府里住了。”   谢家的确还有个遗孤,但是这个遗孤今天才刚刚买了院子,更不会去申什么冤,空照和鹿琼对视一眼,两个人眼中都闪过了惊疑。   京城果然比他们想象的更暗流汹涌,其实来之前鹿琼和谢子介就商量过,复仇是肯定要复的,他们也想了好几个办法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在暗,对方在明。   都以为京城不会有谢家的痕迹。   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办法一个没用,事情先撞了过来。   这件事得早早让谢子介知道才好。 第77章 咱们一起想办法   既然这样, 鹿琼和空照便匆匆告辞了。   其实时间也不过刚过了一会儿,他们回去的时候,谢子介才吩咐了几个亲信, 把屋子收拾好。   谢子介又替换了本来在这边洒扫的侍从,送去江家,他带来的,是他从山匪里千挑万选出来, 忠心耿耿又沉默的手下,则扮成“小厮”管着内院。   这些弄好, 空照和鹿琼就回来了, 见两个人表情不对, 谢子介便问了什么情况,鹿琼和他简略说了,谢子介沉思一会儿, 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今晚再和你说。”   空照知道这是不想让他听见的意思,撇撇嘴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而又过了几天,转眼间便到了旬末,这一日是朝中官员的休沐日,而子介也终于打算去拜访胡善龙了。   鹿琼问谢子介要不要做什么伪装, 毕竟白九和谢子介长着一张脸,而胡善龙也已经见过了白九。   谢子介摇摇头笑道:“无所谓的。”   他看鹿琼迷茫,解释道:“我不管怎么伪装,胡善龙都能想到谢家的遗孤,所以反而无所谓了。”   既然谢子介这样说,鹿琼便也就信他,鹿琼今日也有别的事情要做, 是打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故交,和自己一起在府城开铺子的于大娘。   于大娘给的地址是在汴京城的善乐坊,这地方是汴京城王公贵族所居,算起来,鹿琼和谢子介还能同行一段路。   两个人便一同过去,等到了一半的时候,鹿琼先下车,谢子介继续往深处走去,胡善龙是天子宠臣,天子亲赐了宅子,和于家在京城里花大价钱买的院子,肯定地点还是不太一样的。   于大娘的爹于大人去年换了个富庶地方任职,官职也变成了通判,现在该叫他于通判了。   这算是高升,他几次考核都不错,下一回应该就能回京里面,算是于家这辈最出色的子弟。   于家门房已经在等鹿琼了,他是于通判特意请来给于大娘撑腰的,省得被其他姐妹欺负,本人其实是于家一位辈分挺高的族人。   这次于家打算送三个女儿进宗室,宫里一个,二皇子和七皇子府里各送一个做贵妾。   剩下两个说起来还和于大娘有关,毕竟于大娘是天子听说了于家女儿好,才给了七皇子,于家当即打算借这个风头。   其中七皇子那边送的是于大娘,二皇子那边送的是于通判堂哥家的女儿,而送给天子的那位辈分比她俩要大一倍,于大娘是要叫一声小姑姑的。   三个女孩都住在一块,除了于大娘,剩下两个都是眼高于顶的娇小姐,彼此之间不出什么矛盾才奇怪,不过因为于通判自己官职高,在族里虽然不是主家,但是也颇有威信,因此于大娘信里说,她过得也挺好。   等跟着门房进去,才发现这地方着实有意思,三个女孩各占了一间,南北中的排布开来,中间的正屋是给那位小姑姑的,两边的屋子则方位好的景色差些,方位差的景色好些,可以说是尽力做到了平均。   于大娘住的是朝南那间,风景虽说一般,但是也已经很不错了,她早早就在等着鹿琼,此时很亲热地握着鹿琼的手,又见了鹿琼的发式,有些惊喜:“你这是又嫁了。”   她是真心为自己好友高兴,问道:“对方是谁?可是石雁城那边的?那边的人是不是和咱们中原这边的不太一样?那边和咱们中原有什么不同的习俗吗?”   她问题很多,连珠炮似地出来,鹿琼一个一个给她解释,从边人的身高长相一直到风俗,最后才顿了顿说:“我和谢秀才在石雁城领的婚书。”   鹿琼想了想,又改口道:“他已经是举人了,这一回也是上京来,准备明年考进士的。”   于大娘更高兴了,虽然她爹一直说谢子介不是个什么好人,但是于大娘看来,谢书生和自己好友那是天生的一对。   她便拉着鹿琼往自己院子里走,又说:“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鹿琼自然含笑应了,两个人把臂朝里走去,路上的时候却撞见了另外一个女孩。   她比于大娘略低一些,相貌很是秀丽,皮肤细腻洁白,一身的环佩叮当,乌云鬓里插了金钗,眼角斜斜飞出来两丝冷意。   于大娘笑容淡了一些,又很恭敬的微微欠身唤了句:“纯秀郡主。”   这位眼高于顶的郡主看了她们一眼,又是略略一抬下巴,冷淡对旁边的侍女道:“给门房说一声,不要什么人都往府里带,有些人就是不行。”   说完便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于大娘说一句话。   这人的气场是有点像俞五娘的,但和这位纯秀郡主比起来,俞五娘都简直称得上娇憨了,至少俞五娘什么事直接都摆脸上的,有话便直说。   “那是纯秀郡主,”于大娘带着鹿琼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才给鹿琼解释道,“那个人呀,”于大娘微微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若你出生高门贵族,又是家里的娇小姐,她便也和你做好朋友,整日笑得开心,但若你身份低些,或者如我这般的,那便在她看来如同什么污秽似的,绝不肯多说一句话,怕脏了”自己。   于大娘正屋里那位小姑姑,和这位小郡主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但已经是关系很好的手帕交了。   鹿琼有些忧心地看着自己朋友,于大娘苦笑着摆摆手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也挺没意思的。”   她说着但又叹了口气,眼睛看向这一小片院子外的天空。   鹿琼知道,于大娘并不想做什么皇家贵妾,她最惬意的日子应该就是和鹿琼一起开一间小铺子的时候,画些画,能挣些银子,在失散许久的父母跟前承欢膝下,这就是很好的人生了。   可是就连于通判都没有办法救于大娘。   鹿琼很想帮她,但是暂时却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绝对的承诺。   不过无论如何,鹿琼都会想办法的。   *   而另一边,谢子介则继续向深处走去。   绕过了好几个巷子,他才到了这位天子宠臣所在的园子。   这边原来是一位郡王的私家园林,后来那位郡王被当今天子抄家,这个园林便被一直收在天子手里,没有一个去处。   直到胡善龙一步步的成了天子宠臣,天子见他两袖清风,一穷二白,便把这园子赐给他,让他能在京城过得容易些。   这地方也的确很适合胡善龙,那个郡王便是精通山水书画的,因此此处风景极佳,园子里有山有水,错落有致,处处都是诗中景,据说天子还特意问过胡善龙,此处是否称得上是汴京城里的一处小江南。   胡善龙本人才情过人,又是一代文宗的亲传弟子,也于此出写了不少颇有名气,书生传唱的诗词,据说当今天子也会时不时拿来品读。   门房看着这书生过来,脸色冷淡,直到谢子介递上了请帖,才稍微变了变。   确认了是真的以后,门房依然还是那副冷淡的语气,冲他一摆手说道:“回去吧,等我家主人有空了你再来。”   也不说让谢子介等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想在京城见胡善龙的难处了,若是按照谢子介的计划,在府城见胡善龙便要轻易很多,一来胡善龙那时候没那么忙,二来也是铺垫足够,也是胡善龙顺理成章想要见他。   谢子介微笑道:“那胡大人何时才有空呢?”   门房一瞪眼睛,便要斥责这小子不礼貌,他家主人的行程那是能随便说的吗?   就在此时,谢子介微微一侧身,便看见一辆马车从身后慢悠悠的走过来,停在了巷口,一个身穿朱色官袍的文士走进了巷子里。   正是刚刚和天子讨论完事务,要回家的胡善龙。   谢子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记得大姐姐说过,天子有在休沐日的早晨和宠臣们一边用膳一边聊这一旬事务的习惯,京城的官帽子们叫这为小朝会,现在看来这个习惯也没有改。   而他也不怕胡善龙不注意他,毕竟他长着这张脸。   胡善龙走近了,便看见有个青衣的青年在等他,他微微眯眼,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些年想要讨好他这个天子宠臣的的书生才子可太多了。   只是这小子的运气真好,居然真的碰上了自己,有这样的运气,胡善龙也愿意和他多说两句。   胡善龙走近了,微微一笑,偏偏就这时候,胡善龙看清了这青年的脸。   那一瞬间,胡善龙绷紧了脸,以他的心性,已经很少有这样外露的表情,那青年反而很端得住,一点也没有在意,刚刚还微笑的胡善龙怎么突然脸色阴沉,而是俯身一拜,朗声道:“学生谢子介见过胡大人。”   他微微低头的样子,让胡善龙想起来了谢家几个年长些的子弟。   和二皇子家里住的那个谢家遗孤比起来,眼前这个可像真正的谢家人多了,胡善龙近乎漠然的想。   他微微笑了起来,扶住了这后生,轻声道:“我们进去聊吧。”   *   等进了屋子,谢子介便介绍起来自己的身份:家住石雁城,是蓟北路的榜首。   他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胡善龙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微笑听着,眼神都没有波动。   谢子介见此,也不再浪费口舌,两个人都不相信的话,有什么必要继续说呢?   而胡善龙则也在沉思。   他当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长得都像谢家的遗孤,因此府城那个少年,很大可能性就是面前的青年。   但是对方当时的神情也不似作伪,也没必要作伪——若想隐瞒,今天就不该来。   可见那时候定然是有什么原因的,胡善龙心里想了几个可能性,又觉得都不大可能,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些本来就不重要。   他便缓缓笑道:“既然如此,后生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谢子介道:“我仰慕大人许久,承蒙通判给了机会,便想来请您指点。”   说完拿出来了自己的两篇文章。   胡善龙轻笑了一声,谢让希望子孙都是风骨铮铮的人物,因此对字的要求也是如此,这字圆滑柔润,和他记忆里的谢家子很不一样。   但是这句子却能看出来谢让的影子。   可也就是影子而已,这天底下学谢让上的人太多了,他拿着这两篇文章出去和人说这是谢家的子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胡善龙也不打算这样做。   他甚至一瞬间明白了谢子介要做什么,然后觉得有些有趣,因此他只是简单翻了两下,直接说:“既然是老朋友的意思,后生的文章又这样好,你若是愿意,便拜我为师吧。”   师生如父子,他倒要看看谢子介会怎么做。   谢子介脸上露出了惊喜,行礼,又说明日便带着束脩来。   胡善龙再次笑了一声,又道:“你可有字?”   谢子介摇头:“尚无,家中已无父母。”   胡善龙点点头:“既然你已拜入我门下,倒不如我给你起个字吧,就叫嘉鹿可好?”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青年 。   谢子介答应的很干脆,面上没有看出一丝波动:“谢过老师,以后我就是谢嘉鹿了。”   从他入门到拜师再到取字,两个人根本没说几句话,这儿戏一般的师生之礼便结束了。   不过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反正该让对方知道的,对方也都知道。   胡善龙又随便问了他几句,比如他现在住在哪,谢子介自然不会报出来自己真正住的地方,眼皮都不眨,便说了另一处院子,说租在那里。   胡善龙点点头,便不说其他了,居然真的指点起来谢子介的文章。   不得不说,胡善龙文力之精深,是当世难得的,谢子介与他几句当中也觉得有些感悟,这样子倒像小时候,谢让没有功夫管这群少年,便让胡善龙等几个亲近弟子过去替他去谢家的族学里上课。   谢子介记得,胡善龙那时候讲文章,和现在其实没什么区别。   而胡善龙也不禁惊叹面前这个人的谨慎与细致。   这么长的时间里,谢嘉鹿,或者说谢子介,居然没有露出一丝口风上的破绽。   想起记忆里那个恃傲物的少年,这真是长进了。   清楚也再说不出来什么,胡善龙端茶送客。   谢子介起身告辞。   胡善龙没有送,谢子介快要走出正厅的时候,胡善龙却突兀来了一句:“谢让死之前似乎想看着北边,是这样吗?”   谢子介转身,面上依然没有一丝的错愕,他只是说:“想必谢文宗最后也是想着天子的。”   汴京城也的确在江南的北方,又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待谢子介离开,胡善龙吩咐了两个下人,让他们去看谢子介去了哪里。   一个门客从屏风后走过来,有些惊讶的问道:“那可是真正的谢家遗孤?”   “大人,此人不可不除。”   胡善龙掩去了眼中几分冷意:“他想拜我为师,那就满足他,”胡善龙悠悠道,“不如看看他要做什么。”   从陛下对那位假谢家遗孤的态度来看,他最好还是不要对这位真谢家遗孤立马下了杀手为好,只不过……   胡善龙吹了两口茶上的浮沫,那一位对天子可能没有危险,但矛头定指着胡善龙。   不过蝼蚁一样的谢家遗孤,又能有什么用呢?   胡善龙失笑摆摆手,道:“如果他真的去了那家院子,倒也不必再报了。”   *   鹿琼先回家,等到黄昏了,谢子介才回来,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谢子介见鹿琼这个样子,反而扬眉笑道:“可是有什么事?”   鹿琼有些犹豫,她知道谢子介现在定然也是周旋在众人之中,很不容易,不知道要不要说于大娘的事。   若是徒给谢子介增加烦恼,那就不好了。   谢子介走近,和她一块儿坐在书桌前,看着鹿琼手里捏着的于大娘画的蒙书。   他手轻轻覆在鹿琼手上。   窗外已经是黄昏,冬日天黑得又早,此时看过去一片阴沉,火盆还没到升的时候,屋内也是冷的。   鹿琼发现谢子介手却是很温热的,带来一片暖意。   那张俊美皮相现在却显出了十分的温柔,在烛光下染上一些柔和的橘光,她听见他的声音,也是柔和的:“夫妻本就是一体,你有什么事情也告诉我好不好?”   “我们都互相坦诚,一起来想办法,”他说。 第78章 往事,开铺子准备,纯秀……   是啊, 不是她说的要一同承担吗?   鹿琼于是也笑了起来。   一家人有一家人的办法,但至少对于鹿琼和谢子介来说,只有相互坦诚, 才能彼此信任。   他们一起走到了这一步,未来还要面对更难的危险,如果两个人还不能同心协力,那怎么能共同走下去呢?   他们是要成为彼此的依靠的。   鹿琼借着烛光, 把于大娘的事情和谢子介讲了,谢子介听完之后, 也明白鹿琼觉得棘手在哪里。   这件事, 准确一点来说, 其实是于家内部的事情,而且除了于大娘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子,于大娘若是跑了, 剩下两个还能不能入宫?能不能入二皇子府?   都是不一定的。   就凭这,于家不可能松口。   谢子介拧眉道:“我之前听范家子说过,于大娘当初被拐走,并不是那么简单。”   范家子以僧人的身份,在京城待了多年,他要为姐姐和范家报仇, 因此搜集了很多小道消息,在江南遇到谢子介之后,便把这些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谢子介。   倒不是因为他和谢子介多么投契,主要是这世界上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和他们同样的境遇,无论他俩谁付出成功对另一个人来说,都如同自己亲手报仇。   更何况谢子介估计自己姐姐和范家子之间应该是有什么约定的,不然也不会是范家子带走空照了。   谢子介呢, 则又有江家那边的消息渠道,外加上他自己的分析筹划,以至于他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踏足京城,但论对京城的了解,不比不少世家贵族差。   鹿琼一惊,问道:“这件事于通判可知道?”   她不用想就知道,于大娘肯定是不不知道的。   就是不知道于通判了解几分。   “他找到了一些线索,但另一边藏的太深,所以事倍功半。”   于大娘的走失,就是在于家的地盘上,于通判这些年来都怀疑,其实是族内有人害他的孩子,但是他至今不肯脱离于家,也是因为手中没有更多的证据以及线索。   假如离开了于家,那就真的可能没有大娘的消息了。   直到他遇到谢子介。   谢子介解释道:“其实不要说他,就连我也是只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人的,范家子可能知道的略多一些,但也不会多多少。”   他能找到于大娘,也是在宝丰布置的时候,江六机缘巧合找到的消息又被他利用了起来。   冥冥当中的天意,差了哪一步都不行。   鹿琼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这样说的话,说不定于大娘这次入七皇子府的事也是在别人算计里,对方在暗,他们在明,甚至对方又很可能是于家内部的人,的确很不利。   谢子介安慰她道:“你若是有空,只要那边不拦你,可以多去找于大娘聊一聊,或许能有什么线索。   那也只能这样了。   鹿琼又问:“今日胡善龙可是发现了什么,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她是有些担忧的。   谢子介笑:“在那儿呆的到不长,我拜师后便回来了,但是我不想让胡善龙来这边的院子,便报了另一处。”   鹿琼明白了,忽然又惊异道:“拜师?”   她眉毛挑起来,眼睛真的很圆,意外的可爱。   不一开始就说全,自然是谢子介一点小心思,鹿琼整天都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鹿琼又聪明,反应的很快,以至于谢子介总想看到鹿琼更多的表情。   此时谢子介说:“我拜了胡善龙做老师。”   这可真的是师叔突然变老师。   谢子介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的,鹿琼反应的比谢子介想的还快。   “让我猜猜,你可是要借它做障眼法,不,主要还有通敲门砖的意思。”   她这时候算是懂谢子介为什么要带着这张脸去了,忍不住笑了一声:“胡善龙恐怕没想到,被你利用的这么彻底。”   谢子介正儿八经一作揖,笑道:“谢过夫人称赞,小生不胜荣幸。”   以谢子介这样的身份,就算有石雁城通判的帖子,想要拜胡善龙做老师,那肯定是肯定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有了这张脸,又特意去找胡善龙,胡善龙肯定以为谢子介的目标是他,因此必要将他留在眼皮子底下。   但是谢子介的目标,却也从来不止是他。   胡善龙要留住他,定然要带谢子介去些地方,作为试探。   谢子介要的便是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直到见到他所要见的人。   在和天子正式对上之前,他们要做的谋划,可是太多了。   说完了这些正事,便可以聊些其他的了。   胡善龙作为便宜老师,至少表面功夫是做的滴水不漏,还特意让小厮给谢子介送了几本字帖,都是谢家的子弟常用的,谢子介自然已经用不上,但依然笑眯眯地接了回来。   这些东西除了胡善龙也没几个人有了,他觉得很适合鹿琼。   鹿琼有些惊奇的接过来。   她听谢子介讲他当时练字时候的趣事,小孩子总是没有什么定性的,哪怕是天生聪慧的谢十三郎也不例外。   恰而正是因为谢嘉鹿那么聪明,所以总觉得轻轻松松都能完成。   但练字是水磨功夫,没有这回事的,所以狠狠磨了谢嘉鹿的性子。   鹿琼听着感觉有点想象不到。   谢子介想了想又补充道:“白九那个性格可能有点类似。”   他说的自然不是现实里的匪首白九,而指的是鹿琼遇到的失忆十六岁白九。   鹿琼想起来记忆里的白九,有点能描述小时候的谢子介了,大概是一个小白玉团子,苦着脸,在那里一个一个描红卷大字。   这个实在是有些好玩,让鹿琼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谢书生也实在不容易。   毕竟她认识的谢子介,已经是谋定而后动,筹谋布局的性格了。   映着昏黄的烛光,谢子介看见她眼角微微弯下压出来一道略深的眼尾,她一直觉得鹿琼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此时灵动活泼,更是觉得其中光芒流转。   他见过多少美人,都没有他的夫人令他心动。   谢子介意味深长道:“练字需要耐性,长长久久才可,做事也需要。”   *   第二日,两个人便早早起来,各自有新的事情要做。   谢子介要先去那边的宅子,然后从那里再去胡善龙家里拜见他的便宜老师,而鹿琼呢,今天则打算继续去见于大娘。   本来鹿琼是要先去和江六汇合,讨论蒙书铺子的事的,但是这两日江六那边出了一点问题。   江六说,在京城开铺子,除了自己的巧思,还有就是要找个庇护,不然的话,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铺子刚刚开起来就被哪个贵人觉得好,让他们送上去。   这种送就是白送的,甚至自己都可能搭在里面,还不如自己找个庇护,至少能有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   江六这些天就在疏通关系,让鹿琼先等等,既然江六这样说,鹿琼便也只好继续等着。   鹿琼要做的是后面,等到疏通完关系之后,怎么把铺子做大做好怎,更有巧思,符合京城百姓所需,这就主要是鹿琼管的。   反正她现在也没事干,还不如去和于大娘聊聊。   于大娘听鹿琼说他们又打算开铺子,果然很羡慕,鹿琼问他要不要一同参加,于大娘有些犹豫。   她道:“我现在这情况,若是和你们一同开铺子,我出嫁之后可能会有祸端。”   等到她成了七皇子的贵妾,七皇子若是要这铺子那该怎么办呢?   鹿琼沉吟一下说道:“不如这样,我们先聘你做画师,你只管画了画,交给我们,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这样一来,于大娘便不算是铺子里的人,只是一个闲时随便画些画的娇小姐而已,等到成了亲就不再作画也说得过去。   而若是他们真的想到了办法,于大娘不用进七皇子府,那就更好办了。   “那自然是最好的,”于大娘眼睛一下子亮了,拉着鹿琼,兴致勃勃说要去买颜料。   两个人正要出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争吵声,其中一个就是那位纯秀郡主,另一个人的声音却听不清,于大娘听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对面的十二妹妹。”   于大娘虽然被鹿琼叫于大娘,但这个排行是因为于通判只有她一个女儿,真按照于家的排行,她应该是九娘才对。   那个十二妹妹和于大娘其实只差了一岁。   他们三个女孩子,平日里是几乎话也不说的,完全没有交情。   三个人的功课都挺重,别看于大娘还有空和鹿琼说话,其实除了鹿琼来的时候,其余时间都在做那些功课礼仪,只不过于大娘对此十分厌烦,恨不得鹿琼天天来,让她免得学这些。   剩下两个女孩子就要比于大娘勤勉多了,日日严格要求自己,恨不得做到极致。   鹿琼看着于大娘,想看他怎么处置,于大娘又听了一会儿,摆摆手依旧说:“咱们别出去。”   她叹了口气给鹿琼解释道:“我那个小姑姑也出去了,她是要拉偏架的,我若再上去火上浇油,十二妹妹日子会更难过。”   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大娘便叫来身边的丫鬟,让她去和门房说一声,没一会儿便听见来了个婆子,在外面让几个人都住嘴。   “六小姐,十二小姐今日功课可还没做完呢,”婆子语气硬邦邦的。   鹿琼听见有个女声又说了些什么,轻哼了一声,然后是那个纯秀郡主的声音,两个人应该挺不满的,但到底还是回去了。   于大娘也松了口气,便说道:“咱们还是先做府城做过的那几本蒙书吗?那我买买颜料,过几日你就能来看了。”   那自然是最好的,而且提起来这个于大娘立马有精神了,鹿琼也觉得高兴。   *   鹿琼,谢子介和空照他们三个人来京城,三个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谢子介去找胡善龙,鹿琼去找于大娘,而空照呢,最近往燕叔柠那边跑的很欢。   鹿琼刚开始还担心他出事儿,后来发现燕叔柠比这边还要担心空照,次次都送回来。   不过倒是没怎么见俞五娘,燕叔柠对自家夫人的能力明显是很了解的,能自己做的便自己做,自己暂时做不了的,俞五娘自告奋勇想帮忙的话,自己能兜底就让俞五娘做。   若燕叔柠觉得自己兜不住底,就想办法引开俞五娘的注意力,让她去做些别的。   俞五娘对此很憋闷,但是也没什么办法,用空照的话来说,就是俞五娘惹的那个郡主还想俞五娘赶紧出现,她能用俞五娘做筏子呢。   燕叔柠更不会让俞五娘出来了,燕叔柠已经脱离了王府,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俞五娘。   听说蒙书铺子不顺利,空照也有心帮忙便说道:“我去问问燕叔柠。”   鹿琼吓一跳,忙说:“这还是不了吧,他要是出来,被他爹找到了怎么办?”   空照倒不担心:“他能从府里逃出来,定然有其他人接应,也不是要他出面,问他有没有认识的门路还是可以的。”   鹿琼一想也是,燕叔柠好歹曾经是个宗室,至少知道他们现在适合去怎么找门路。   空照又说,那个郡主之所以如此强横,主要是未婚夫强势,他说起这还是个熟人呢,不是别人,正是石大郎。   这可真是凑到一起了,鹿琼也有些感慨。   燕叔柠口中的石大郎,和去府城救被谢子介刺杀的石三的石大郎,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泰富城十大狼到处吃吃喝喝,大宴宾客就是不去好好照顾石三。   但在京城,他可不是纨绔子弟,而是颇有名气深受天子恩宠的小侯爷。   算下来这几日过得最安稳的居然是谢子介,整日只管去和胡善龙那里,一个敢学,一个也敢教,居然硬生生凑出来了几份面和心不和的融洽来。   这一日鹿琼又准备去于家了,昨天于大娘说她已经画得差不多了,鹿琼可以来拿,而江六那边呢,也说燕叔柠给他介绍了个门路,他们暂时可以托在一个落魄侯爷的门下,就算落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也算是个庇佑。   双喜临门,鹿琼便挺高兴。   然而等她到了于家的门前,却看见门房有些为难的说道:“鹿娘子,不如今日你别来了,六姑娘说有些家事,家里现在不适合见客人。”   鹿琼一皱眉,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于大娘的性子,若是无事,肯定要出来迎她,若是早早有事,也会提前让门房去告诉自己的。   那就是突发情况。   门房报以苦笑。   正在此时鹿琼听见了纯秀郡主尖利的声音:“烧了!全部都烧了!”   然后是于大娘压低了嗓子愤怒的声音:“你敢烧一个试试!”   鹿琼脸色一变,推开门房,便往里面冲过去。   于大娘此时站在自己的院子前,她比纯秀郡主还要略高一些,真要是打起来,不可能打不过的。   但憋屈的是,这种事情并不看力气,纯秀郡主打于大娘两下,没人敢说什么,但于大娘要是打上了纯秀郡主,可能就惹上事儿了。   更何况,鹿琼看了一眼,纯秀郡主身后还带了四五个婆子。   鹿琼心里怒火更盛,于六说是家事,那纯秀郡主带这么多婆子来是什么意思?   等再一看纯秀郡主要烧的东西,鹿琼的心里就更愤怒了。   那些正是于大娘的画稿。   “你从那种地方学的技艺,”纯秀郡主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你居然还敢画画,你是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这些画要是流传出去败坏了我们六妹妹的声誉,我我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于大娘冷声道:“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管,我倒是想问问,你来我屋里抢我的画稿是什么意思?”   旁边另外一个姑娘冷冷地插了进来话:“于九,你怎么说话呢?”   这这便就是于家那位小姑姑了。   于大娘在于家的大排行,就是于九。   她和于大娘身高差不多,长相也很相似,只是眼中少了几分于大娘的平和温柔,反而是几分被惯出来的骄纵。   此时她指着那堆画稿,也很不满意的说道:“你整日不练功课,居然就是为了画这些吗?”   于大娘气得发抖。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小姑姑悠然道,“你给我说好了,这些我拿走,便不再告诉族里长辈,你若是说的不好——”   她冷哼了一声:“那就别怪纯秀不客气了。”   她恶意道:“既然你要拿出去,定然是要给别人的,纯秀不能动你,还动不了那些人?”   她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这个便宜侄女毫无威胁:“你就直说吧,到底是谁。”   于大娘更绷紧了脸,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只要她说出来是谁,那么鹿琼他们竟然是会被为难的。   同时她也确定,纯秀郡主和这个小姑姑,是老早就找定了主意要来找茬的。   鹿琼并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听了一会儿,此时才上前冷声道。   “不错,画这些画的确耽误了功课,这种大事儿可不能就这样放过,不如便请大娘他阿爹来查一下吧。”   于六脸色微微变了变。   于通判是于家这一代里最有出息的,但因为于大娘的事和族里已经有些冷淡了。   她们小孩子之间的争吵,本来于六的辈分在那摆着,很沾光,但若是牵扯到了于通判,那论起来肯定要算她于六不对的。   鹿琼又看了一眼那几张画,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说,是要说出去吗?” 第79章 平乐侯   纯秀郡主打量着鹿琼。   她能在京城里嚣张跋扈这么久, 却平平安安的,自然也是有两分眼力的。   除了她自己本身出身高贵,也是因为看起来自己惹不起的那就不去惹, 而自己能拿捏的那便随便拿捏。   郡主把看碟下菜这本领学的比她爹还纯熟。   贫家子富贵这种事到底是少的,就算有,能比她纯秀郡主还富贵的,也没几个, 只要第一眼看准了,就没什么大事。   因此纯秀郡主就这样顺顺利利且嚣张的活到了现在。   纯秀郡主这些年也有了一些经验, 一般来讲, 那些惹不起自己的贫家子, 就算气得要命,也不敢对自己大加斥责,比如于大娘。   她仔细看了鹿琼, 心里越发惊奇,鹿琼身上的穿着,在寻常人家眼里自然是极好的,但在她的眼中却就平平无奇了,而且能和于大娘相处的人,纯秀郡主觉得也不会是什么高门贵女。   但寻常人家的女子, 敢和自己呛声,纯秀郡主挺少见到。   纯秀郡主一撩眼皮,懒洋洋道:“对呀,说了又如何?”   鹿琼似笑非笑,没有看纯秀郡主,反而看向了旁边大娘的小姑姑:“陷自己朋友于不义之地,六姑娘挺可怜。”   于六第一反应是瞪了鹿琼一眼, 觉得鹿琼在挑拨离间。   可这时候,于大娘也恍然大悟了。   是呀,这事儿说出去,其实对于六和于十二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于通判当初处理得很好,且于大娘挂牌卖笑没几天,又早早被李秀才接进了府里做姨娘,所以实际上除非有心人去查,不然很难把于家的小姐和宝丰的花楼娘子联系起来的。   这事其实也不算大,前几任天子宫中,花楼出身的也有几个,七皇子只要不介意,皇子府里添一个贵妾不算什么事。   但于家自己内部知道这些也就算了,若是传了出去,再被有心人推波助澜一番,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是谁也不知道的。   于大娘已经被天子点给了七皇子,那么不管事情怎么变,七皇子都得接受,进了府之后的事,那就另外说。   但对于于家另外两个姑娘来说,未来会怎么样就不一定了,这么一看,现在说出去对于六和于十二反而更不利。   于大娘冷声开口:“好啊,你们随便说出去。”   她干脆道:“你们说完了,我便借此机会让我爹爹上书,把这事给辞了,我也回地方去,你们随意吧。”   其实都知道于大人是很难上这么一道折子的,就算上也不一定被允,毕竟天子金口玉言,当时你于家拒绝了也就算了,于家满口答应,现在又这样子,这算是拂了他面子。   但是于大娘这个态度一表明,于六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她其实年龄也不是很大,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能拿这件事拿捏一下于大娘。   于六此时才意识到,这种事她甚至是不应该和纯秀郡主说的。   但她和纯秀郡主的交情,于六居然想不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给纯秀郡主说了于大娘的事了。   而同时她心里升起了另一个念头。   既然这样,那于六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呢?   于六发现自己这一点居然也不知道,好像某一天开始,整个于家里面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顿时惊出来了一身的冷汗,并打算立马把事情告诉自己爹爹,也就是于大娘的祖叔父,于家现在的族长。   不管是询问父亲到底于大娘在花楼挂过牌这是怎么传出来的,还是告诉父亲纯秀郡主也知道的事。   于六此时完全没有了继续拿捏于大娘的心,她早就看于大娘不顺眼,来京城之前,家里人又耳提面命,让她对于大娘小心血,她辈分高,自然不乐意。   纯秀郡主撺掇了两下,于六就做了这个恶人。   但此时此刻,于六顿时觉得自身难保,哪还有什么和于大娘争锋的心思,便含糊道:“也是这么一回事呢,那便算了吧。”   纯秀郡主在于六不吭声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不好预感,此时暗暗恼火,本来事情进展的都挺顺利,偏偏冒出来个于大娘的朋友,还偏偏一下子就把事情说明白了,真是晦气。   不然的话,于大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只要今日书稿烧了,于大娘肯定不乐意,就会让于通判做主。   到时候吵起来,于通判和于家闹翻了,那纯秀郡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纯秀郡主饱含恶意地打量着鹿琼,鹿琼八风不动,完全不在意,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仿佛冰水一样,让纯秀郡主打了个寒战,她实在想不通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女子,长相也就是清秀,怎么自己一瞬间,居然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其实她也没感觉错,鹿琼的确在记她是谁,毕竟纯秀郡主和于大娘的事,很可能有关的。   既然于六已经退缩了,于大娘的几个丫鬟把东西都收起来,便要和于大娘回去了,门房呢,看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也终于走了出来,客客气气的把纯秀郡主请走。   于大娘进了屋子,眼泪才终于敢掉下来,与人争吵最忌讳的就是软弱,刚刚她也是一直强撑着。   此时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也不禁是潸然泪下。   鹿琼也不好劝她,只好轻轻拍她的背,看她慢慢的平静下来,于大娘哽咽道:“若不是今日于六说了,我都不知道于家的人居然都已经知道了,明明爹爹说于家的人只会知道我之前在李家呆过。”   这一回倒是鹿琼愣了一下,因为当时谢子介给她说的时候,说的便是完完整整的故事,她便一直以为于通判没有瞒,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呢?   给不成器的县城纨绔秀才当姨娘,已经是很令高门贵女难堪的事情了,如果再加上之前在花楼待过不知道多少年,那又是另一种意思。   鹿琼心中越想越觉得一股寒意,这事对于家其实是没什么好处的,那到底是为什么要传出来呢?   再结合于大娘被管都是另有原因,于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   鹿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谢子介说的那些是给于大娘说了。   因为没有合适的缘由,只能算是推测,所以她也没对于大娘说。   听到可能是有人害自己,于大娘倒也还算平静,她说其实于通判已经有一些预感,毕竟于通判和于家在于大娘走丢,这关系就越来越不好了——于大娘是于通判唯一的孩子。   “只是完全没有线索,”于大娘苦笑,“到后来,我被找回来了,便和爹和娘说这事要不也就算了,我们一家人只管好好过着日子……本来我爹已经打算分家了。”   父亲整天都在找这事的线索,却没有丝毫进展,于大娘也已经不抱希望了,便想着倒不如把这事儿给忘掉,他们自己过日子去。   没有想到的是,如今看起来于家的人并没有想放过他们一家人。   鹿琼在想,假如谢子介当初没有救下于大娘呢?谢子介能救于大娘绝对只是个巧合啊。   那么恐怕,于通判现在已经和于家分家了吧?   最终于大娘也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了,没什么意思,我等会儿让门房去给我爹去了信,过几天他那边事情忙完,就会悄悄来京城一趟,到时候再说吧,那也只能这样了。”   晚上回去后,鹿琼便和谢子介说了纯秀郡主的事情,问他对这个人有没有什么印象。   谢子介听到后“唔”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回答道:“认识,有印象。”   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解释道:“差一点她就是空照的未婚妻了。”   鹿琼感到有点震惊,纯秀郡主看着年龄比她还大一些,空照可还是个孩子呀。   “所以说他们一家人都够蛮横,”谢子介淡淡道,“空照大概有个十来岁的时候,宫中就这么几位皇子,二皇子和七皇子都早早有了正妃,她又是不愿意做侧妃的,那就只能看准空照了。”   毫无疑问,空照的母妃是很不乐意的,所以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那之后纯秀郡主便对十一皇子这一系的人怀恨在心。   谢子介第一次上京城的时候,便受了纯秀郡主的刁难,不过这世上能让谢子介吃亏的还没几个,再加上那时候谢妃风头正盛,纯秀郡主便没有讨着好。   “我还以为她既然是郡主,那便是宗室子女呢,”鹿琼喃喃道。   “她父亲算是当今天子上位的功臣,”谢子介解释道,“做父亲的封无可封,那这恩惠便落到子女头上了。”   纯秀郡主这个郡主便是这样来的。   “那纯秀郡主现在还没有嫁人吗?”鹿琼有些好奇,她见纯秀郡主还是少女的发式。   “早已定了婚约,只是至今没有过门而已,说起来,他夫家也是个熟人呢,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去府城查人的石大郎。”   当初在府城,石三郎带着探子查天查地,表面上查的是匪首白九,其实查的是可能和十一皇子之死有关的范家子。   后来为了救下范家子,谢子介改了计划,提前刺杀石三郎,却也没有成功,最后范家子被来府城的石大郎带走了。   而刺杀失败的谢子介,则失忆成了十六岁的白九。   鹿琼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刚刚和空照说完,有个郡主对燕叔柠和俞五娘动手,这才有了燕叔柠和俞五娘这段姻缘,也害的俞五娘现在都还不敢随便出门。   万万没想到对付燕叔柠的,居然就是这个纯秀郡主。   再一想好像也很合理,汴京城也才有几个郡主呢,更何况燕叔柠那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铁杆十一皇子的人。   京城这滩水可实在是太浑浊了,鹿琼又一次感慨,不管是在石雁城和府城,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不管怎么说,于大娘的画稿到了手,江六那边又已经找到了庇护,看起来铺子终于要能开起来了,不过想到自己和纯秀郡主这番折腾,鹿琼还是和江六通了个气,让江六要不要和那位侯爷说一下。   毕竟纯秀郡主很可能盯上了于大娘这批画稿。   江六想了想,去拜访了一下那边的人,回来了说,那边想见一下鹿掌柜。   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中间还有燕叔柠做保,表示会陪着鹿琼一块儿去。   按燕叔柠的说法,这位平乐侯已经不受宠很久,仗着祖辈的余荫,在禁军中谋了一个职位。   平日里呢,也就是喝喝酒,轮轮值,和所有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他年龄老大不小,上无父母,下无子弟,还无兄弟姐妹,是京城里面一个有名的光棍。   不过此人武艺高强,而且性子颇为豪爽,在京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据说也是和他的母家有一些关系,对于外地的商户也多加包容。   京中的江湖客们不少都敬重他,愿意为他驱使,这些下九流的人,虽然做不出来什么大事,但是也不是一小股力量。   百官贵人们又放不下身段去结交他结交的这种人,也懒得搭理他,但这种人也不敢惹,所以让他在京城里没有恩宠的活的挺好。   鹿琼也觉得这是个奇人,便和谢子介说了。   没想到谢子介脸色古怪起来,又念了一遍平乐侯。   “是啊,怎么了呢?”鹿琼有点惊奇。   谢子介想了想道:“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又改口道:“不,我先不去,你也别提我的名字。”   鹿琼一时有一些摸不着头脑,只是被谢子介这样反复说了几句,她也突然觉得平乐侯这称呼挺熟悉的,半晌她忽然恍然大误了,可不是熟悉嘛。   当初在府城的时候,为了查白九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变成谢子介,鹿琼看了不少资料,还和于大娘一起背了京城的关系谱,其中就就提到了平乐侯。   大皇子的母亲姓范,和谢子介关系情境相近的是范家子,而范妃曾经改嫁过一次,之前是平乐侯府里的贵妾,后来老平乐侯身死,她才改嫁给了当时还是皇五子的当今天子。   按照年龄来算,现在的平乐侯,应该就是当初范妃在平乐侯府生的孩子了。 第80章 善意   京城这地方就是这样, 王公贵族们互相联姻,彼此之间七扭八拐的都能算得上姻亲。   平乐侯约的地点,是京城里一家有名的茶铺子。   鹿琼是和燕叔柠一起去赴约的, 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非要跟上来,就是空照。   空照这些天在汴京城,过得其实挺憋闷的, 在府城那边,他想跑去哪儿就跑去哪, 京城这边就不一样了, 唯恐在哪里遇到了熟人或者他的好哥哥。   听说要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 空照强烈要求一定要带着他过去。   燕叔柠都没有制止,鹿群猜想,平乐侯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因此就带着空照去了。   因为有了谢子介的提醒,鹿琼来之前对平乐侯也有了一点猜测。   鹿琼想起来谢子介讲过,这一位年少的时候,也是京城有名的英才,因为比大皇子优秀,让天子对比之下心里不舒服, 还导致了已故的大皇子和天子之间关系疏远。   鹿琼想象里这应该也是个谢子介一样的人物。   平乐侯本人还是个青年,看起来约莫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高大,面容凶戾,他的穿着也没有比鹿琼他们好多少,并不像这几天鹿琼偶尔在街上看到的一些衙内一样,身披绮绣绫罗, 花枝招展。   他的笑容是很亲切的,带着一点油滑,倒像是鹿琼经常见的那些江湖客。   不过看着现在的平乐侯,是实在看不出来几分比皇子还英才的样子。   鹿琼知道,空照的师父,也就是范家子,一直在脸上是有伪装的,真实年龄远远到不了鹿琼见到的苍老和尚的地步,但是不得不说,平乐侯和老和尚的确是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鹿琼来之前,觉得平乐侯的聊聊应该就是不打算为他们提供庇佑,或者准备让加价了。   他们本来的说法是让一分利给平乐侯,这个条件在汴京城可以说是相当优厚,倒不是平乐侯对他们青眼有加,而是投靠平乐侯的外地商铺都是这样抽取的。   江湖客们愿意为平乐侯做事,也是有原因的。   没想到的是,平乐侯先对他俩拱拱手,又很客气地居然称赞了鹿琼:“我早看那个纯秀郡主不顺眼了。”   平乐侯冷笑道:“天天走这里访那里,满肚子心思,想的什么当别人不知道吗?”   他特别豪爽的一挥手:今日便是我和几位见个面叙叙旧情,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就好,也不用利息。 ”   居然还可以这样,鹿琼都要惊呆了,反而是江六这时候赶紧跟上。   江六也不跟平乐侯客气,一声声大哥地叫了起来。   平乐侯果然并不觉得被商户这样称呼有什么冒犯的,依然是反而很高兴。   燕叔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挑了挑眉毛,而旁边一直在听着的空照,则依然沉默不语。   平乐侯是个热心人,还告诉鹿琼纯秀郡主的事。   “纯秀郡主那个夫婿呀,倒算是咱们陛下的红人,”平乐侯讲到,“石大比纯秀郡主大了有三四岁,要不是前几年在守孝的缘故,两个人早就该完婚了。”   “不过虽然还没有完婚,”平乐侯笑呵呵道,“纯秀郡主也已经以石家宗妇自居了,石家人也是乐意的,毕竟纯秀郡主地位高嘛,又满心愿意为石家打算。”   这就是很委婉地暗示了,鹿琼暗暗记下,准备回去和谢子介说一声,也要告诉于大娘,可以查查于通判和石家是不是有过什么矛盾。   话都已经说到位了,平乐侯也不多留他们,说等会儿还要和禁军那边的兄弟们去喝酒,鹿琼他们便识趣的告辞了。   临走前平乐侯看了眼空照,依然是笑呵呵的。   “说起来最近靠近嘉明宫那个商市,闹了好几次事儿了,咱们这两位皇子呀,可真是谁也看不惯谁,几位还是避开些好。”   空照还没有说话,燕叔柠已经开口:“是了,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们寻常百姓,从来是不去那边的。”   平乐侯很明显是在对空照试探,燕叔柠便把空照摘了一干二净。   平乐侯也没有说相信不相信,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离开了。   出了门江六也忍不住地一声说了:“这人可真的是……”   明明一直笑眯眯的,但江六和他说话的时候却觉得寒毛炸立,几次都想匆匆告辞离开,再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总而言之,江六现在感觉毛毛的。   燕叔柠也不是很舒服,此时皱眉道:“我记得他不是这个性子来着,只不过我之前和他也不是很熟,只远远见过几次……不如我再给你们找个朋友,咱们离他远一些。”   鹿琼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来了一句:“你和他也不是很熟,那他说的是在和谁叙旧交情呢。”   剩下几个人都愣住了,是啊,平乐侯一张嘴,说的并不是来叙交情,而是叙旧情。   戴着帷帽的空照,声音依然淡淡的:“我小的时候和他见过几次面,但也不是很熟。”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平乐侯古怪,燕叔柠再次说道::算了,咱们再找个人。”   鹿琼则摇了摇头:“我回去再想一想。”   *   这一天谢子介先去合山寺那边的秀才们一块儿谈论了会文章,又跟着胡善龙见了两个谢让曾经的弟子。   看着这个明显是谢家人长相的孩子,叫他们师叔,那两个弟子也是很恍惚的。   他们不是胡善龙,在京城混得也并不是很好,因此午夜梦回反而更容易想起在谢家那些日子。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谢家出事的时候,他们跟着一块写了痛骂谢让的文章,那么现在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听到胡善龙给谢子介起字叫嘉鹿的时候,两个人的表情就更加古怪了。   谢子介只冷眼看着,终于他等到了胡善龙那句话。   “明日我带你去见安庆侯。”   安庆侯姓石,在京城有名有姓的人们会叫他一声石大,谢子介刺杀过他的三弟弟。   而导致谢妃身死的直接原因,三年前的巫蛊案,就是石家推手的缘故。   此外,谢子介一直怀疑所谓的取龙子的心头血求长生,也是石家推波助澜的。   只是有谢子介这张脸,他就能见到胡善龙,但是想要见到石大就没那么容易了。   幸好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   这阵子两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回去后看到鹿琼在等自己,谢子介一挑眉笑道:“可是平乐侯说了什么?”   鹿群看他一眼,心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平乐侯说要和我们叙叙旧交情,可我们几个人没一个和他有旧交情的,我就在想和他有交情的,是不是你或者空照他师父呢?”   谢子介忽然愣住,他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你是说平乐侯说要叙旧交情?”   鹿琼点点头,她看着谢子介的模样有些意外:“难道我都猜错了?”   “是我猜错了,”谢子介平静回答道:“我没有想到,他居然敢直接和你说要叙旧交情。”   谢子介给鹿琼讲:“当初范家子以僧人的身份进了皇宫,那时候他是没有和平乐侯联系过的。   按照道理来说,范家子也算是平乐侯的舅舅,但就像谢子介孤注一掷的时候,绝对不会把空照卷进来,范家子已经失去了大皇子这个外甥,自然更不想把本来已经是边缘人的平乐侯卷进这可能会有杀身之祸的漩涡。   “但他们后来还是联系了?”鹿琼只能这样猜测。   谢子介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平乐侯在范家子和空照出京的时候帮了一把忙,范家子自己都不知道,平乐侯是真的单纯豪爽仗义,还是认出来了他。”   但既然是叙旧交情,那么毫无疑问,当时平乐侯帮忙把范家子和空照送出去,是因为认出来了是谁。   “那他现在这样坦白是做什么呢?”鹿琼有些不明白,京城这滩水太浑了,让她感觉头脑发晕。”   谢子介看她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笑道:“你可能想的太多了,平乐侯可能只是在表示善意。”   鹿琼看着谢子介,忽然间明白了,她说:“我懂了,平乐侯是不是不想你和空照走向范家子一样的路。”   谢子介垂眼,轻轻“嗯”了一声。   假如他没有自己想明白,那么平乐侯的善意是没有用的,但现在谢子介自己想通了,打算用新的办法,也许他们就能和平乐侯聊一聊了。   “过些日子吧,”谢子介决定:“我和你,还有空照,再一起去找一次平乐侯。”   那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既然是释放善意,自己也要接受,倒是可以和燕叔柠说一声,不要再去找别的朋友了,省得平乐侯误会。   *   说是要去和禁军的兄弟们喝酒,送走鹿琼他们之后,平乐侯却没有去皇宫的方向,而是回了自己的家。   平乐侯府曾经也繁华过,如今人口凋零,主人家又从来不邀朋友进府里小聚,便显出来一种孤冷。   进家之后,他面上那种油滑而精明的表情便消失了,此时的他虽然面上平平淡淡的,但看着倒要比在外应酬的时候,更像曾经也名满京城的少年郎。   平乐侯没有娶妻,至少近些年也不会有这种想法,父亲和嫡母早些年就已经去世,他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府里面除了他这个光棍主人,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先去了左边的屋子拜过了自己立的母亲的牌位,然后才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范妃就算身死,骨灰天子就算洒去乱葬岗,也和他平乐侯无关,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拜的牌位,母亲是否能知道。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些人能不能听懂,平乐侯想,按理说他今天就不该见这一面,也不该这样说,但是平乐侯实在有些忍不住。   好容易他舅舅出了京城,结果还是被抓回来了,本来以为十一皇子能在外面过自己的日子,也不枉他舅舅这一番苦心,怎么居然也回来了呢?   平乐侯很无奈。   他现在只能祈祷对方能听懂他的意思,并且让十一皇子早点离开京城。   只是他绝对不会想到,没过几天居然有人给他递了帖子。   看着留名的谢嘉鹿三个字,隐忍了这么多年,处变不惊,就算是当初把自己舅舅救出京城都能冷静的平乐侯,第一次怀疑起来。   十一皇子跟的这人靠谱吗?   这不是江南谢家子的大名吗?居然就这样大喇喇的写出来? 第81章 做事,铺子开张   平乐侯和谢子介约见面的地方, 是他庇护下的一个脚店里。   本来帖子是直接递到平乐侯府的,但平乐侯并没有把外人带进家里的想法,因此还是约到了别的地方。   来之前他特意找了京城里相熟的江湖客, 让他们那天想办法把探子们都引开。   在京城就是这一点不好,王公贵族们谁手下没有两个眼线,特别是现在二皇子和七皇子打得脑袋都快破了,更是满城都不知道哪里就是他们的人, 肯定要防着点。   平乐侯心里是很不赞同谢子介的办法的,因此他不但要自己这边主意, 还要把谢子介那边的探子眼线也都引开。   谢子介欣然应允, 平乐侯特意和他强调那天只让他一个人来。   主要是他怕谢子介大喇喇的就把十一皇子带来, 万一出了事儿,平乐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种惊吓。   开店的是个外地汉子,那天按照平乐侯的吩咐布置出来了一间屋子, 等见了平乐侯和谢子介,很自觉的给他们两个人让出来了地方。   谢子介戴了帷帽,换了衣裳,平乐侯见了,也没说什么,心理倒是稍微满意了点, 只是淡淡道:“这边还是安全的。”   两个人一言不发的进了店里,平乐侯很自然的坐了主座,谢子介坦坦荡荡地取了帷帽,那张俊秀的脸庞就这样出现在了平乐侯眼里。   谢子介和他想象中的江南才子谢嘉鹿无疑是相似的,平乐侯没有见过谢嘉鹿,谢子介几次来京中都是被谢让带着直接去见谢妃的,京城里见过他的人并不是很多。   但是平乐侯见过宫中的谢妃。   只要稍微见过几次谢妃, 都会毫不怀疑她和谢子介出自一家人,或许谢家人都长这样吧,平乐侯在心里猜测。   就是谢子介这几天做的事让平乐侯很想问问,名动天下的谢嘉鹿,居然就这么的不谨慎吗?   顶着这张脸还敢在京城这么肆无忌惮,平乐侯简直就要觉得不可思议了。   而谢子介说的话更是让他简直想跳起来。   “我前两天见了安庆侯石大郎。”谢子介说得轻描淡写。   安庆侯几个字简直是往平乐侯心里敲。   因为当年的事情他特意去调查过石大郎,这么多年以来,也的确发现了不少东西,但越是如此越加的心惊胆战。   谢嘉鹿怎么敢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过去?   平乐侯终于忍不住了,要不是怕声音太高,他简直会咆哮起来,此时压低了嗓子,也掩不住其中的怒火:“你居然还敢去见他?”   他简直想晃晃这青年脑子里的水。   而谢子介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你知道石大和三年前巫蛊案的关系,”谢子介平静道,他看着已经又板起来脸的平乐侯,轻飘飘的继续说了下去:“而且你很关心我们。”   很明显,虽然他说的是“我们”,但他们都知道重点不是在谢子介或者说谢嘉鹿,而是在好容易离开京城,却又回来的十一皇子身上。   既然谢子介已经挑明白了话题,平乐侯也就干脆道:“你们两个不该出现在京城。”   他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事分明是摆明了的,怎么谢子介还要他来说。   “你舅舅伪装的其实很好,”谢子介忽然道,“有度牒,看起来像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和尚,明明他才不过而立之年。他的度牒是你帮的忙吧?”   虽然没有直接相认,但不得不说,平乐侯在范家子能出京,且安安稳稳在外边待了三年这件事上,的确是出了大力气的。   而谢子介言下之意就很明白,若天子真的想抓,那么你怎么伪装都是没有用的。   “那你们就应该更谨慎些,”平乐侯烦躁道。   谢子介在心里笑了一声。   很明显,平乐侯比他想象的更加担心十一皇子。   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几种打算,目前看来反而是最好的那一种。   这对于谢子介和空照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哪怕平乐侯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也会给他们一点庇护,或者说主要是会空照提供一点庇护。   因此谢子介终于吐露了他和石大郎的交谈。   “我是和胡善龙胡大人一起去的,”谢子介平静道,“石大人并不是个热情的人,他事务繁忙,我去的时候他刚刚从二皇子府里赶回来。”   他知道这些平乐侯也都清楚,因此略过了无意义的交谈,只是说出了今天的重点。   “胡大人和石大人聊起来了谢家那位遗孤,说前两天二皇子向天子荐的某个名僧,其实是那位遗孤找的他让你。”   虽然说的是谢家遗孤,但谢子介说的很漠不关心。   看来那位遗孤为二皇子讨好天子也是出了不少力,平乐侯思索。   又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   “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希望我去查这件事,”平乐侯道。   谢子介此举无疑是空手套白狼,让平乐侯心中不是很爽。   谢子介没有想瞒着他,事实上若平乐侯直接一口答应什么也不问他,反而要怀疑平乐侯其实是另有所图了。   “胡善龙也好,石大郎也好,谢子介说道,“他们肯定是希望我直接去找他的。”   而谢子介很明显并不打算去。   “你就不怕那是真的谢家人和忠仆吗?”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谢子介反问道,“我来京城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那么就无足轻重。”   或者说反正不是一路人,那么是真是假,也没必要探寻了。   平乐侯道:“你已经觉得他是假的。”   谢子介不置可否。   这事的确谢子介出面就太冒失了,平乐侯想,举手之劳而已,就算看在舅舅的面子上,他也要帮这个忙的。   “我会去查,”平乐侯说道,“但我也希望,你们能谨慎一些,少惹些事。”   说完自己也噎了一下,谢子介已经顶着这张脸在京城里面逛了不知道多少圈了,还有什么能谨慎的呢?   谢子介终于失笑,解释了起来:“这世界上怕这张脸的只有胡善龙,对其他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已。”   谢子介平静道:“心知肚明又如何,我是谢子介而已。”   胡善龙怕来自谢家人的报复,更重要的是,尽管胡善龙有无数种理由说服自己,但和谢让的过往,都让胡善龙面对谢嘉鹿的时候会感到心底的狼狈。   他怕这张脸,尽管他自觉非常坦荡。   但其他人,比如说石大郎,就不会有这个顾忌了,因此真谢家人也好,假谢家人也好,只要不再和他们利益有关,那么就算是在眼皮子底下,谁有功夫看那两眼呢?   平乐侯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话居然还挺有道理。   “若是无事我就要走了,”谢子介说道。   直到谢子介离开,又在店里枯坐了一会儿,平乐侯才回过味来,本来不该是他试探对方吗?   怎么最后自己的老底交了出去,还要为对方做事?   平乐侯心中滋味莫名。   不过谢子介走得这么急,到底是做什么?他有些嘀咕。   *   谢子介走的当然急,今天也的确有事要做,不是别的,鹿琼的铺子终于要开了。   虽然说,为了少生事端,他最好不要直接在铺子里露面,省得把胡善龙那边的人引过来。   毕竟就算他和鹿琼是夫妻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但是自己暴露还是尽量避免吧。   而且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虽然本朝商人地位高,也不禁止官员做买卖,但书生们自己在铺子前面做事,还是不太好的。   容易被有心人抓着做文章。   不过谢子介觉得自己还是要去铺子,毕竟鹿琼对京城是很不熟悉的,而江六呢,在他眼里又不是很机灵,好歹谢子介自己脑子还不错,也能做个支应。   当然,这话要是让小江掌柜听见,肯定是很不服气的。   他哪里不够机灵?   铺子后面的工坊里,小张师傅带着匠人们忙得热火朝天。   小张师傅已经从府城来了一阵,江六让江家那边的商队把他捎了过来。   府城那边有大张师傅,小张师傅其实不需要一直在的,倒还不如来京城这边,带着江六找的匠人们一起干活。   现在他的颜料已经又改进了好几次,做出来很是漂亮。   胡伙计本来也想来,但被劝住了,让他好好温书,而且在府城城那边镇着场。   谢子介和空照都在,只是能做的活不多,一会儿便有些百无聊赖。   同样感觉无聊的还有空照,此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因为当初察吉额伏的一番话,他犹豫了半天,便跟着舅舅他们来京城了,现在倒好,必须时时带着帷帽,就连玩,也要防着自己那两个好哥哥出现,实在是令人心生烦躁。   后院是有几套石桌石凳的,两个人便坐在上面,空照随便取了一本新出的蒙书在那看着。   这回雕版蒙书的字是鹿琼写的,她现在字已经很漂亮了,鹿琼本来还有点担心,毕竟她学的是谢嘉鹿的字,会不会惹事。   不过这阵子多练了几本字帖好了不少,加上她又到底不是谢嘉鹿,臂力不足,因此还是有不小区别,这才放心。   于大娘这半年来画技又精湛了不少,谢子介也是使出了解数,努力把蒙书往京城子弟们喜欢的方向上靠。   简单来说,在保证不出错的情况下,主要注意趣味,毕竟会在京城买这些的,大多数都是家里有些小富贵的子弟。   他们不缺开蒙的老师,也不缺一两本蒙书,因此倒不如做成会让他们的夫子和爹娘也能接受的消遣。   毕竟不管怎么说,看一些诗经之类的,哪怕是图画版,也比自家子弟去看话本子强。   江六和鹿琼这回开铺子并没有大肆声张,在京城这种地方,太出风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反而会招人眼,他们更希望的是细水长流,慢慢做下去。   后院又进来了一个人,居然是于大娘,她带着两个侍女,又提了篮子,此时笑道:“上一回在府城我便没看见铺子开张,这回可是要看看的。”   谢子介等人也知道,于大娘也是怕纯秀郡主再来找事,到时候鹿琼便只能吃个哑巴亏。   而于大娘到底是于通判的独女,她和纯秀郡主对上,至少于家会站在于大娘身后。   而且于大娘已经和纯秀郡主撕破了脸,也不需要再顾忌什么。   不过幸好纯秀郡主似乎还没有找到于大娘的画稿就在这家铺子里。   铺子外并没有纯秀郡主的身影。   虽然说没打算大肆声张,但是铺子也给附近的私塾还有几个族学,都送了几本书。   今日来买的,也大多是这个商市附近家里的孩子们。   反正有江家的合作,鹿琼也不用担心伙计的问题,江家最不缺的就是老道的伙计,她和江六确认没什么事,便也来了后院。   前面有江家做熟的伙计支应,足够了。   于大娘带来的侍女已经备好了茶点,都是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空照吃了两个,又指点道:“这一家再往前走两步,里面有一家没招牌的小铺子,做的这种糕点反而更好吃,之前我师父给我说过的。”   他自己虽然没吃过,但是范家子念叨的多了,便也记住。   几个人正谈笑着就看见一个伙计猫着腰,悄悄的跑来了后边。   “掌柜的,”伙计压低了嗓子说,“有贵客来了,您要不出去看一下?”   “哪个贵客?”于大娘问道,她真怕是纯秀郡主。   “是二皇子妃和两个孩子,”伙计小声说,“看着倒是对咱家的书喜欢的紧。”   他比划道:“一大群人呢,前呼后拥的,要不怎么说是天家呢?那气势就是不一样,特别显眼。”   江六愣了一下,站了起来。   这种情况好像让鹿琼夫妇出面不太好。   鹿琼则摇了摇头,自己站起来,示意江六坐下。   “我去吧,”鹿琼说,“刚刚已经在前面露过面,既然是女客,还是我出去方便。”   而空照则无可奈何的,一边捏着糕点,一边不情不愿的又带上了帷帽。   京城真的太麻烦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想。 第82章 信我   鹿琼想象里, 二皇子和七皇子都是眼高于顶的人,二皇子妃大概也是纯秀郡主那样嚣张跋扈的人。   出去之前,鹿琼低声和谢子介还有于大娘商量了什么, 然后又吩咐了另一个伙计从后门悄悄出去了,鹿琼是个谨慎性子,就算只有一分的可能也要做好准备。   然而二皇子妃和鹿琼想象的却很不一样。   她的衣着甚至称得上普通,并没有什么华丽的地方, 发饰也很简单,只是一根珠钗, 松松的挽住头发。   她的面容也是很普通的, 看起来甚至有些和气, 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富家太太。   倒是二皇子妃身边跟着一对六七岁大的男孩女孩,两个孩子都是珠光宝气,身上衣着鲜丽, 从头到脚的花团锦簇。   仔细看过去,那两个孩子和空照也是有些相似。   “你就是这铺子的掌柜,”二皇子妃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赞许,“这种生意做得不错。”   她随便翻了两本,指点道:“但这几句话是谢让的想法吧, 胡公和诸位大儒已经重注释了这句,还是还是早点改了比较好。”   胡公说的就是胡善龙。   二皇子妃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出身清贵,在学问上不比二皇子差,自然也钻研过谢让的书。   鹿琼没有吭气,她察觉到了一种不对来,悄悄给一个在后院和铺子交口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   二皇子妃依然很和颜悦色, 身边那两个孩子呢,则也很自如的去挑了两本书,伙计们也不敢动弹,只能任由那两个孩子各抱了书去看。   “过几天你便来二皇子府上拜见吧,”二皇子妃依然很轻柔地说。   二皇子的大门也不是那么好登的,若没有门帖,寻常商户还真进不去。   二皇子妃拍拍手又道:“这几天会有掌柜来找你的,你和他商量下接下来怎么办。”   二皇子妃又很赞许的说:“教化百姓,这可是大好事。”   那点预感成真了。   二皇子妃的确欣赏鹿琼的铺子,但欣赏的意思,则是要把这铺子拿到自己手里。   事实上二皇子妃也是在敲打鹿琼,教化百姓这种事,皇子来做也就算了,鹿琼一个平民百姓,随随便便干这种事情是在想什么?   二皇子妃的意思很明确了,蒙书铺子必须跟着二皇子来。   鹿琼冷汗涔涔,她见下人已经要来递门帖,忙退后一步,对二皇子妃道:“贵人倒不如先看看,这铺子是否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   二皇子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外地来的商贩们都要经历这一遭的,二皇子妃并不觉得鹿琼会拒绝自己。   那么看看未来这要由二皇子献天子的大功绩也的确不错。   鹿琼这样的小掌柜,开什么铺子都是单纯的生意,但这种事情如果是二皇子做的,那就是开启民智。   只要操作的好,蒙书铺子很适合二皇子给天子邀功。   鹿琼现在只能暗暗祈祷着,拖延时间。   幸好没过了多久,便听见门外又是一阵的环佩叮当。   一个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声音,就这样传了过来:“哎哟,我的好姐姐,您带着小世子小县主他们在这儿玩呀。”   二皇子妃旁边那个男孩很礼貌的道:“姨姨好。”   纯秀郡主也很亲切,皮笑肉不笑的:“你说,是嘉姨好还是柔姨好呀?”   那女孩见男孩说不上话,便摇着二皇子妃的手:“嘉姨给我们买画书,今天是嘉姨好。”   这话说的很漂亮,纯秀郡主和二皇子妃都笑了起来,二皇子妃笑着说了句::小机灵鬼。”   无疑,嘉姨指的就是二皇子妃,柔姨说的则是纯秀郡主。   鹿琼讶然,她看着二皇子妃和那两个孩子很是亲昵,且年龄也像是母子,便以为是二皇子妃的孩子,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   纯秀郡主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又随便取了本蒙书,挑了挑眉:“哟,这书不错,七殿下家的贵妾做得倒是很漂亮。”   听出来了,言下之意,二皇子妃脸色微变:“柔娘,这话可不兴乱说。”   纯秀郡主继续笑道:“这有什么乱说的,这稿子我可是见多了,你知道我最近和于六走得近,这是她那个大侄女的手艺啊。”   于六的大侄女是谁,二皇子妃还真有些印象。   石家子向天子说了于家女儿品行优秀,于家虽然不是京城世家,但也是地方豪族,天子对他们印象不错,便将那个女孩子赐给了七皇子做贵妾,年后就要过门。   纯秀郡主故意含糊了于大娘只是画师,倒弄得像这书都是于大娘编著整理的。   二皇子妃不傻,她可不是府城里的秀才们,二皇子妃能看的出来这书稿最厉害的。   蒙书其中的注解和图相互呼应,没有一点治学的功力是做不到这个地步,既然会给蒙书铺子做这些,可见这个书生应该才华横溢又落魄。   换一个人来做同样的蒙书,都不一定能有这个效果。   二皇子妃要铺子,一是因为这铺子清贵,和皇子的身份相符,能算是二皇子的巧思,二来也是想要二皇子收拢背后这个才子。   但对方如果是天子亲自给七皇子的贵妾,那么这铺子就反而是个烫手山芋了。   这七皇子居然添了这么大一个助力,二皇子妃心里决定捣捣乱,同时一个眼风扫过去,让下人把门帖收起来。   看了眼边上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一对孩子,二皇子妃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她也不是没有城府的人,此时也不直接变脸,只是又和颜悦色道:“罢了,既然是七弟的人,来我们府上再见也没什么必要,回来走动的时候,自然有机会见到的。”   又问了铺子里的书都是多少钱,各自买了两份,带着两个孩子便离开了。   而鹿琼也终于松了口气。   纯秀郡主则依然是那种微妙蔑视的语气:“怎么着,见了真正的贵人就吓怕了?”   鹿琼坦然自若:“您也是贵人。”   纯秀郡主嗤笑一声。   纯秀郡主比任何人都怕这铺子能被皇子看上,毕竟她自己也对于大娘有其他的想法,若铺子真进了二皇子妃的庇佑,那就不太好了。   不过此时纯秀郡主也懒得多说,毕竟这小掌柜有几分敏锐,万一被她猜到了什么就不好了。   纯秀郡主便换了语气:“也不知道你这铺子书到底有哪好的,每本也给我来一份。”   伙计麻利的给她包了书,纯秀郡主也没有看,施施然的拿着就走了。   鹿琼终于能歇下来,走进了后院。   去前面之前她便想了几种可能,因此便和于大娘以及谢子介商量,要随时准备着去找平乐侯。   但平乐侯就怕鞭长莫及,这时候鹿琼突然想到,也许有一个人也在赶过来。   就是纯秀郡主。   鹿琼不相信纯秀郡主会放过这个找于大娘事儿的机会。   可找平乐侯,那自然直接说是谁什么事就好。   但是纯秀郡主的话,直接请她帮忙肯定是不行的。   得让纯秀郡主觉得是她搅乱了这水才行。   鹿琼没有一开始就去找纯秀郡主,只是让伙计盯纯秀郡主在不在商市,等二皇子妃开始打量铺子的时候,便有伙计去把纯秀郡主引了过来。   幸好做的还不错。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在二皇子那边铺子就要变成七皇子的东西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但是无论如何,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鹿琼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鹿琼去了后院,便也将心中的疑惑吐露出来:“我本来以为那对儿女是二皇子妃的孩子,原来不是呀。”   这种事情于大娘倒是知道一些,她既然要进七皇子府,那么便自然要有些了解。   于大娘说道:“说来倒也奇怪,二皇子和七皇子,两个人府里原来也曾有孩子,但是却都先后夭折了,没养的活,如今两位皇子年纪都不小,但是下面却还没有一个孩子呢。”   于大娘微微苦笑说着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风水。”   鹿琼和谢子介对视一眼,心里则有了猜测,恐怕那几个孩子并没有夭折,也不是风水的问题,而是二皇子和七皇子不敢让明面上有孩子而已。   有大皇子和十一皇子的前车之鉴在,若是龙孙们长成了,那么天子会不会拿皇子们动手取心头血,这是二皇子和七皇子不敢想也不敢赌的。   “那这事可就过去了?”于大娘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她是个平和温厚的性子,这些年也一直更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   而鹿琼则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谢子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度过了第一天,之后也就没什么大事了。   每日是读读书,练练字,鹿琼最近感到非常无奈,胡善龙给谢子介布置了不少任务,谢子介居然让鹿琼陪他一起写。   理智上鹿琼知道,谢子介是为了让他写出来的东西,和当初的谢嘉鹿不太一样。   鹿琼本来也不介意帮忙,奈何谢子介实在是太能捣乱了。   比如仗着自己诗赋好,悄悄写了闺阁诗,还非要夹在鹿琼要看的书里面。   谢子介说的很正直:“想与夫人对诗。”   鹿琼“呵”了一声,冷漠地把那诗放在了一旁。   两个人这样说了一会儿话,鹿琼终于问道:“入京以来,每天都很纷乱,感觉自己被扯进了很多事情里,一切可还在你预料之中?”   谢子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垂眼,沉思了一会儿才说。   “大题都是在预料之中的,剩下的就请夫人信我了。”   “好,我信你。”鹿琼简单回答。   果然没几天,平乐侯那边就递了帖子。   他们的确被阴了一把,其实他们只是被波及的,真正要出事的是七皇子。   这家铺子被二皇子以七皇子偷偷摸模拉拢民心的名义,摆在了天子案头。   但平乐侯还是很忧心。   谁也不知道天子会怎么决断,他更想劝谢子介和空照赶紧离开汴京城了。   这也是鹿琼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意识到,什么叫做天子。 第83章 天子,抉择   长松殿, 黄昏。   自二十年前,天子沉迷长生之道以来,宫中的宫殿, 多少都变换了名字。   长松殿也是其中之一,取的是松柏长寿之意,天子不在和群臣议事的时候,一般便要在长松殿呆到夜半了。   直到此时外面已经日暮西沉, 天子也才有些许空暇。   亲近的大太监福年此时正带着几个小徒弟,忙着给天子上膳。   天子胃口并不是很好, 让把羊肉锅子之类的硬菜给撤下, 只取了几样清粥小菜, 配着些酱鸭肉丝,细嚼慢咽。   他求长生之道是多管齐下的,一方面, 丹药没少吃僧道没少问,另一方面凡是能延年益寿的事情,除了不得不劳神思考,全部都做。   他不近女色,后宫中已多年不见新的嫔妃,也不注重口腹之欲, 反而时时注意吃的清淡养生。   饭毕,福年便取来了两个红木匣子,里面是两个金丝锻造的小座,各托了一枚小小的金丹,天子取了茶水,就着一口咽下,又闭目打坐了一会儿, 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等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去处理奏折,此外若是事情棘手,可能还要再让内臣和探子们去查些东西,早早汇报过来。   至于这一个时辰,那就是天子处理家事,聊做消遣的时候了。   他无所事事地翻着手边的一大堆奏折,这批是精挑细选过,专门给天子解闷和处理家事的,都是皇子皇女的生活还有要给天子说的话,此外,还有些市井中的趣事。   看了半晌,天子皱眉道::老二和老七又打起来了。”   这话不好接,但是福年又不可能当没听到,因此只是犹犹豫豫地回了一句:“二皇子和七皇子都还年轻气盛。”   这话说得并不是很好听,但天子也只是嗤笑了一声,主要是他也清楚,二皇子和七皇子的矛盾,是摆在明面上的,福年也不敢乱说什么。   “朕还没老呢,”天子喃喃自语的,“这两个人就快要打死对方了。”   的确,从外表上看,天子甚至比同龄人能小二三十岁,别说是那些整日劳作的百姓,就算是京城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在他面前,也不显得是相同年龄。   天子也就因此,更加觉得自己这些年所信所用的养生之术是很有效果的。   那么追求长生,自然也是可行的。   福年不吭气,也不敢吭气。   天子揉揉眉心,心里叹了口气,这时候他便有些想念大皇子了。   大皇子虽然愚钝,但至少老实仁厚,也颇能容让。   当然还有个十一皇子,只是对于这个儿子,天子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十一皇子出事的时候年纪还小,要说天资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但是他的母亲便不是讨喜的人,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天子对十一皇子最后的印象就是那是个和他母亲一样孤高冷傲的性格。   十一皇子又很木讷寡言,颇为内向,便是见了天子也不说两句话,让天子感到颇为无趣。   做儿子的没有孺慕之心,做父亲的政务那么繁忙,自然也没有关注的想法了。   相比而言,二皇子和七皇子都要聪慧一些,对他也足够敬崇,只是两人的脾气还都要磨练。   这四个儿子没一个资质能和天子相比的,这让天子心里既不高兴,又有一点微妙的窃喜。   若帝国的继承人比他还要优秀,那他多少得掂量掂量,但如果没一个出挑的,岂不是他求长生,求永远坐这个位置,更加的有理有据了?   天子继续翻些市井里的奏折,又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胡卿收了个学生?”   “是,”福年笑道,“胡大人收了个弟子,这些天一直侍奉左右,胡大人对其也挺欣赏呢,带着去了不少地方。”   天子笑了一声,对自己这个宠臣难得的拉帮结派有点兴趣。   “他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的进士进士?还是说还是个举人?”   反正要不是还没考进士,要不就是已经考了进士,胡善龙不至于收个进士都考不上的。   “今秋刚考的举人呢,”福年说,“至于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说起来您可能也听过。”   “哦?”天子更加感兴趣了,“胡卿从哪儿,还能收一个我听过名字的人?”   “他那个弟子名叫做谢子介,胡大人起了字,唤做谢嘉鹿。”   胡善龙不是会怀念过去的,就算怀念也不会用这种办法,配合着带着这位谢嘉鹿到处拜访故交,天子的笑容便多了几分意味。   “胡卿心思纯善,”他语气不辨喜怒。   胡善龙的性格手腕被说一句纯善,天底下也就是天子能这样说了。   别人用不了胡善龙,但对于御极几十年的天子来说,也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刀而已。   福年也是不好接这话的。   “既然怀疑这人才是谢家遗孤,”天子顿了顿问道,“那可带他和老二府上那个见过了?”   老二府上有个谢家遗孤,天子是知道的,还知道那是个假的。   或者说那个皇子那时候敢明晃晃摆出来,也是因为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做父亲的抄家,做儿子的却把人接到府上,那就太打天子的脸了。   但既然是假的,那天子问起来便还有婉转的余地,当然后来大家便发现这人不管是真是假,天子其实都不在意。   天子的确不在意。   与他而言所谓的谢家遗孤和蝼蚁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有趣,也可以给天子做个消遣,若是识相,范家子他能容得下,再来一个谢嘉子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不识相……   天子又轻笑,不识相的现在还在大理寺下边关着呢。   说起这个,天子又忍不住问了句。   “慧德那边还是没有说十一的消息吗?”   慧德是范家子出家后的僧号,也是他接近天子时用的。   福年恭敬道:“犯人嘴很紧,什么也不说。”   天子“唔”了一生,又像想到什么似的,问:“那个谢嘉鹿,说起来是十一的舅舅吧?身边可有相仿年纪的人?”   如果范家子把十一皇子交给了别人,那么谢子介无疑是最有可能的。   二皇子也好,七皇子也好,甚至胡善龙也好,他们虽然也在京中有眼线,但与天子那遍布京城的探子起来,就如同六岁稚童和二米壮汉差不多。   这就不是福年该回答的了,他再次一躬身,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便走了进来。   这个青年就是探子首领了,他面容冷静严峻,双手垂下,两眼微阖。   “有一个是在他夫人的铺子里,”探子首领道,“年纪也相仿,十五岁左右,口音颇杂,脾气精明开朗,是掌柜很信任的伙计。”   他把谢子介,鹿琼的情况也递了折子,天子慢慢翻看着。   探子首领对天子忠心耿耿,也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天子还欣赏他另外一点,便是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比如此刻,绝对不会多嘴问一句,可要属下把他抓回来?   天子一听到那句精明,心里已经多了三分嫌恶,听到口音混杂的时候,便更觉得无趣了。   燕家作为皇室,到了本朝已经不知道在京城里养尊处优多少代,个个都是当世鸿儒教导出来的,怎么可能口音混杂。   天子这几年也早就没了取心头血来求长生的想法——再过几年可能又有,这谁也不确定。   但反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个没有接受皇室正统教育,没读过多少书,在外面疯跑了几年,字都不一定识几个的十一皇子,也不符合他的要求。   再说了,铺子里的伙计十五六岁也是很正常的,倒也真不能说肯定是十一皇子。   天子不信什么滴血认亲,这么算来,就算真的是十一皇子,倒也不如先不接回来。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用,还是让探子首领好好盯着的吧。   因此他只是点点头。   天子又翻了几本折子,就看到了二皇子那边上的,有关蒙书铺子的事。   收拢民心,天子有些意外,他又翻了两页,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话不适合和探子首领说,探子首领沉默寡言,你和他说这些,他绝不会有什么反应,因此天子一摆手又让福年进来。   福年两步走到旁边,知道天子来就是要自己解闷儿的,因此脸上已经堆了笑,预备听天子说什么,好随时接话。   天子道:“老二这心胸也颇为狭窄了些,老七家未过门的妾,跟别人合开了家铺子,也要巴巴告上来。”   这状告的,一听似乎挺有道理,再一想,于家肯定不会让于大娘和七皇子在婚前就见面还合作的,且刚刚探子首领已经给皇帝递了折子里面也写了,于大娘的铺子,就是那个谢嘉鹿家开的。   这么一算,最大的可能倒是于大娘给这家掌柜做庇护。   知道两个皇子明争暗斗,但是天子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此时干脆一摇头。   “这两个人,可都得敲打敲打。”   天子说起来:“这铺子是谢嘉鹿家开的,胡卿可知道了?”   福年能做到大太监的位置上,眼色自然是很有的,胡善龙知不知道不重要,皇帝这么说,福年就肯定会让胡善龙知道。   因此福年说:“胡大人知道。”   皇帝果然一点头,又是很随和的一指那折子:“说起来做到朕这个地步,也颇为无聊,便让这谢嘉鹿夫妻,逗个趣,也磨磨老二老七性子吧。”   他心里到底还是为那个不知真假的,但活着,却没按照天子想法活的十一皇子有点不高兴的。   皇帝意味深长:“那铺子里的蒙书,就是谢嘉鹿那孩子弄的吧,谢让是有点真本事的人,子孙想来也差不多。”   天子轻叹:“谢让那套说法,朕是不要认同的,偏偏书生们还奉为圭臬,老东西。”   天子还是皇五子时,和谢让见过几次,一个是当朝探花,年轻气盛美姿容,一个是圣宠颇浓,被悄悄叫做准太子的皇子。   天子也曾起过拉拢之心,可惜谢让与他话不投机,后来谢让在京城早早混不下去,回了江南,天子登基后,才发现这口恶气没出出来。   这么多年,谢妃入宫时候天子恶气都散了,但忽然冒出来个和当初谢让差不多年纪的谢家子,天子忽然又回忆起来往事。   他对福年吩咐了两句,笑道::我倒要看看,这谢家子和他祖父,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玩弄惯别人人生的人,此时依然谈笑着,便要决定了别人的命运。 第84章 谢家遗孤   平乐侯是真有一点本事的人, 皇帝怒斥七皇子的事,七皇子也不过知道没多久,平乐侯居然已经叫了谢子介出来, 和他说这事。   先是训斥七皇子不尊敬兄长,然后又斥责了二皇子,不友爱幼弟,两番轮流敲打过后, 又让七皇子单独到哥哥府上去低一个头。   用天子的话来说就是,不管怎么样, 那是你兄长, 你就得尊敬着。   两个皇子都知道天子的意思, 并不是在“兄长”上,他老人家真正想说的是,你们注意着点儿, 你们爹我我还在呢。   但就算如此被拎出来的也是七皇子,二皇子还是挺高兴的。   平乐侯说,他是从禁军那边得的消息,这些年平乐侯依然在禁军里呆着,主要也是因为禁军那边多的是膏粱子弟,能知道不少别的地方不容易得知的消息。   这对于平乐侯这样, 豪门士族与市井人家都要插一手的人物来说,是很必要打好关系的。   这一回也一样,他急匆匆地把谢子介叫出来,差不多是吼着问,要他们赶紧离开。   “你做这些事,”平乐侯无奈道,“这可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你也真不怕咱们那位圣人对你动手吗?”   谢子介很坦然:“我既然来了京城,他要是对我动手,那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美好的未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要逃避,把过去的一切忘掉。   如果真的要逃避他早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有这一番际遇了。   “那你是在寻死呢?”平乐侯反问道。   “自然也不是,”谢子介平静道,“如果你给我消息之前,那一位便抓了我,那么是在寻死,既然不是,那么我就不是在寻死。”   范家子那样的身份行走宫廷,皇帝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要斩草除根他这样一个小小书生呢?   平乐侯嗤笑一声:“你自己想死,不要带上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毕竟是他舅舅就救下来的人,平乐侯到底是要多上点心的。   谢子介则回答他:“空照那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空照不想来汴京城,谢子介绝对不会勉强,但事实就是,空照在石雁城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打动了,来到京城之后,虽然整天嘀咕着这里不如府城舒坦,但是却也根本没有提出来要回府城去。   要知道江六还特意去府城接了一趟小张师傅,如果空照想回去,那就是个好时机。   空照明显有自己的想法,谢子介和鹿琼,对此报以尊重。   平乐侯几次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算了,你们爱怎么做就去怎么做吧。”   谢子介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对他道谢:“多谢你的消息。”   平乐侯摆摆手,没好气的回答:“你们活不下来,我可就太亏了。”   *   蒙书铺子最近的生意挺好,来了几波贵客,就像就像他们分析的那样,在京城,蒙书铺子的主要顾客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衙内们比起那些颇为无趣的大部头,还是更喜欢看这种带彩画的,更何况于大娘现在画技更精湛了,只看画也颇能让人欣赏出来一二。   而谢子介定了方向,又让把蒙书变成了家里的老学究们也连连点头的东西有好几个,   老书生已经在和子弟抢书,还要振振有词,拉着子弟们讲:“你们看,这句大家本来以为指的是鸿鹄,谢词宗却定为大雁,以前不明白,看了这画才知道,这大雁就是比鸿鹄更能指明白这诗的意境啊。”   衙内们哪听得懂这个,就算听得懂也实在不想和这些做祖父做父亲的谈论,因此都打着哈哈,哼哼唧唧的过去。   又干脆来铺子里面多买了几本,一股脑的塞给了老人们,省得烦自己。   生意做得好,汴京城里像二皇子一样,想要觊觎铺子的人便更多了,但是平乐侯虽然话说的不客气,还是颇为上心的给蒙书铺子提供了庇护。   这一天蒙书铺子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   是一老一少,老的看起来和陆妈妈差不多年龄,小的看起来却也不过十一二岁岁。   老人家自称是要来买蒙书给孙子读的,但是却并不看书,反而眼睛不住打量着铺子。   鹿琼这几天见多了这种人,眉毛一挑,便打算让平乐侯给她派的那个专门处理这事的小伙计过去。   没想到的是,今日那伙计并不过去,挤挤眼,朝鹿琼使了个眼色,鹿琼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问那伙计:“那人你可是认识?”   伙计低声道:“鹿掌柜,那便是二皇子府上那个谢家遗孤了。”   鹿琼愕然。   他俩窃窃私语的时候。那个老人走了过来,他的长相是很平平无奇的,一双粗粗的眉毛下面眼睛半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却又多出来了三分凶恶。   鹿琼攥紧了手。   她问过谢子介,所谓的谢家遗孤到底是真是假。   谢子介的回答则很有意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住在二皇子府上了。”   这个回答的确没什么可再说的,也就因此鹿琼一直没有仔细想过,谢家遗孤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可是此时那个老人的眼光让鹿琼非常不舒服。   机灵的伙计已经去叫谢子介了,而老人家则看了鹿琼半晌,指着一本蒙书慢吞吞的说道:“这字写得很好看。”   鹿琼心中警醒,便只说道:“是挺好看的。”   老人家点点头又说:“这个勾画,只有谢家的子弟才会这样写,你去看看,谢让的书稿也是这样。”   蒙书上的字原版是鹿琼写的,她练的则是谢子介的字体。   鹿琼点点头:“说起来谢家的子弟可真不少呢。”   她浅笑着说:“来了京城才发现,谢大儒果然是谢大儒,手稿天下流传。”   手稿天下流传,有几个书生学这样写字也很正常。   这样不急不缓地挡了回去,那个老人顿了顿,他耷拉的眼皮睁开,下面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小娘子,”他说,“你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鹿琼从容不迫,依然看着他:“我的确不懂。”   谢子介的身份是很完美的,完美到无论怎么查都不会有问题,所以只要谢子介不承认,哪怕全天下都知道他是谢嘉鹿,那也没有问题。   鹿琼就更不能替他承认。   老人身边跟着的那个少年突然开口:“我姓谢,唤作谢圣恩。”   这个名字让鹿琼忍不住噎了一下,当真是直白不做作了。   谢圣恩已经皱起来了眉头,很强硬的说道:“你让你夫君出来说话。”   鹿琼依然很平静:“他这时候应该在跟着老师读书,我哪好去打扰呢。”   “阿忆,”老人喝了一声,那谢圣恩狠狠瞪了眼鹿琼又不说话了。   鹿琼猜测,阿忆估计才是谢圣恩本来的名字。   其实鹿琼知道,谢子介恐怕已经快到了,但越是如此,此刻越不能让谢子介被动出现。   那谢圣恩又开口了:“我们家可是诗书大族,没有和商户女通婚的道理。”   的确,尽管本朝商业发达,商户子也能科举,但直接和商人做亲家,依然有一些诗书大族不愿意,哪怕他们自己族里也有商铺,但是主家也不会真的自己沾手的。   但是,鹿琼眼睛中闪过一丝笑意。   谢子介能和江家人称兄道弟,还能指导着自己开生意,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蔑视商人的意思。   谢家又只剩下谢子介一个人,谢子介的意思就是谢家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鹿琼依然很平静,“后生莫要乱攀亲家。”   那谢圣恩气的脸都要红了。   老人倒还沉得住气,但一双眼睛也是越来越亮,称得上犀利了。   就在此时,门终于开了,谢子介走了进来。   鹿琼打量,子介和那谢圣恩,心里更加下了判断,那个谢圣恩果然不是谢家的人,他与谢子介的长相,甚至还没有空照和谢子介长得像。   然而等看到了那个谢圣恩的脸,谢子介却很难得的脸绷紧了一瞬间。   鹿琼很少见到谢子介这样的表情,她突然意识到,那个谢圣恩可能不是谢家的人,但一定和谢子介是旧相识。   老人胜券在握的笑了,他并没有像刚刚那样言语试探着譬如如谢家之类的话,而是对谢子介道:“后生可要去外面喝杯茶?”   其实在老人的眼中,谢子介并不一定会答应,但是见了谢圣恩的脸,一定会有所动怒。   谢子介答应的很干脆:“好。”   老人有点惊喜,似乎是没想到谢子介这么沉不住气。   但谢子介坦然自若道::无论如何,还请二位先离开,不要惊扰了我娘子的生意。”   老人无所谓地摆摆手,和谢子介出去了。   那个谢圣恩本来也跟着出去,过了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鹿琼这时候心神有些不宁,正拿了算盘在算账,一面算着一面想着那老人和谢子介可能会说些什么。   见了有客人,鹿琼本来打算去招呼,等看见了是谁,面色便寒了下去。   “你怎么不离开?”她不客气的问道。   那谢圣恩却扬了扬手中的书,很理直气壮的说““我是来买书的。”   从来没有赶上门的客人的道理,谢圣恩要买书,就不是恶客,鹿琼也不好赶走他。   鹿琼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把书拿过来说道:“承惠,三两银子。”   京城物价贵,豪富多,他们定位也不一样,书价也不同。   谢圣恩点了点头,也不跟鹿琼还价,便把钱付了,付完钱又很无辜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呢,那就只能先在这儿呆着了。”   雾琼简直要气笑了,虽然不能赶上门的客人,但是可没说不能赶买过东西的客人。   她想说这里不欢迎你,又觉得干脆叫个伙计来前面,自己到后面去,就听见那个谢圣恩又开口。   “你就不好奇他们会说什么呢?万一和你有关呢?”   能和她有什么关系,鹿琼不吭气,谢圣恩却继续道:“他不管怎么回答,对你都很不利呢。”   鹿琼抬头就看见谢圣恩正抱臂对她笑着,眼睛里分明闪着戏谑的光。 第85章 阿忆,如何回答   老人很主动的开口:“后生叫我一声毕叔就好了。”   谢子介看了他一眼, 眼睛微微弯下,却没有笑意:“看来您姓毕了。”   毕叔摇头道:“不,我姓谢, 唤做毕忠。”   这名字配合着毕叔现在的身份,简直要让谢子介笑出声来。   他们去的是京城一家挺有名的茶铺子,毕叔很主动的要了两份茶点,说都是江南那边有名的手艺。   谢子介看了一眼, 颇为好笑,这两种倒的确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这个毕叔他是有一点印象的, 但是不多, 肯定是谢家里的仆人, 哪里的他就不知道了。   反正肯定和谢圣恩是一个路子的。   “我从石雁城来,的确还没有尝过南方的手艺,”谢子介说的。   “是了, 那您可要多尝尝,”毕叔说,“我家小主人,还有阿忆,也都喜欢这些呢。”   说到阿忆的时候,毕叔仔细看着谢子介的表情, 然而谢子介只是沉默地尝着糕点,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在一室尴尬的沉默里,谢子介才缓缓开口:“您说了,他叫谢圣恩呢。”   老人笑呵呵的:“是啊,他现在叫做谢圣恩了。”   *   “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谢圣恩问鹿琼。   鹿琼语调不急不缓,并不是很好奇:“你如果想说, 可以说,不想说,也可以在那儿看书去。”   鹿琼本来想去后院,再一想,谢圣恩这脾气和身份,如果她不在这里看着,怕他再说些别的出来。   谢圣恩明显也想到了这点,此时笑嘻嘻的说道:“鹿掌柜还是在这儿陪着我吧,不然我说出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虽然本来也不打算走,但听谢圣恩这样说,鹿琼心里还是生出来了几分怒气。   谢圣恩又笑了一声,却说道:“你知道你夫君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   谢十三公子貌如珠玉,秀出班行,是谢家同辈里最出色的子弟。   毕叔给自己砌了杯茶,又很自然地要给谢子介续茶,谢子介不动声色的挡住,毕叔也没有继续,放下了茶壶,依然笑呵呵的。   “十三公子出生之前,最出色的就是九公子了,因而不少人便说九公子肯定不喜欢十三公子,可要老奴看来,他们两个关系却是极好的。”   谢子介抿了口茶,茶味苦涩。   他和九哥的确是同辈里关系最好的两个。   毕叔看着他的神情,心里越发确定了,因此便悠悠然道:九公子当年知道自己争不过十三公子,便笑着说自己争不过,那便找个下一代来试试,他年纪还小,尚未婚配,便收了个学生。”   毕叔叹了口气:“您说您与谢家没什么关系,只是我看了您的脸便想起来故人,想多说一些,公子想来不会介意吧。”   谢子介知道自己此时不能一走了之,拔腿就走那么便落了下乘。   这攻心之计,虽然他心中早有预料,并且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真听到了这些话,还是觉得一阵苦涩。   便是知道又如何,人都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但被砍伤的时候,还是会痛的。   “我们家小公子谢圣恩,”毕叔悠悠道,“便是九公子的学生,只不过当时别人不知道的是,他还是九公子的孩子。”   他紧紧盯着谢子介的脸,想要寻找怒气,然而谢子介只是一言不发,又喝了一盏茶。   毕叔笑了一声。   “圣恩这孩子一直很懂事,谢家只剩下他一个,他就要担起些责任,谢家的东西该他拿的,他一个也不会少拿。谢让的书,他已经打算全交给二殿下了。”   众所周知,二殿下勇猛过人,但是碰到书就头大如斗,再珍贵的古籍被他拿到手,也逃不过被虫鼠啃咬的命。   谢让的毕生心血,恐怕也流传不下来了。   毕叔幽幽道:“不然的话,那些珍贵古籍又该落到谁手里呢?”   *   “比起这个,”鹿琼又拨弄了一下算盘,语气依然很平和,“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圣恩明显没想到鹿琼会这样问,先是愕然,随后居然愉快地笑了起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谢圣恩笑盈盈的:“我爹呢,是谢家的九郎,我自己呢,还是他唯一的学生,谢九郎不肯把我认在他膝下,假托了个师生的名义,不过谢家现在只活了我一个那么就没什么可说了。”   “谢家为什么会只剩你一个?”鹿琼很平静的问。   “因为我大义灭亲,”谢圣恩道,“谢家做错了事情,我自然要帮忙指出来的,既然如此,天子仁厚,自然也要我活下来。”   “你就是因此改了名字,”鹿琼看着他。   “对呀,”谢圣恩点头。   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个假的,谢九郎的年纪想要生出来谢圣恩,也不是不行,但考虑到谢九郎每天被祖父压着读书,稍有闲暇也不过和十三郎一同去看景,谢圣恩真不是他孩子。   但是谢家其他人都已经死去,又有谁能来作证呢?天子说他是那就是了。   “你夫君,”谢圣恩慢吞吞道,“算起来我该叫做十三叔呢,我爹生我,也是因为和十三叔的矛盾。”   “我不认识你十三叔,”鹿琼打断道,“我丈夫祖籍是在石雁城的。”   谢圣恩哈哈一笑:“你还在维护他呀。鹿掌柜,你本来也不就是个农女吗?你猜他会怎么说你?”   *   救下阿忆那天应该是个雨夜。   谢子介的记忆里,他和九哥那天一同去山寺里面玩耍,回来的时候九哥突发奇想,说要换条路走。   他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两个人便带着小厮从另一边回家。   他们也就是在那儿看到了,紧紧抱着书,被几个大孩子打进泥地里的阿忆。   他们救下阿忆后,才知道他父母双亡,已经被族里赶了出来,因为想去听课却被诬陷,偷别人的书,马上就要被打死。   九哥心善,便收了阿忆,说是叫做书童,但差了十五六岁,其实算当半个儿子养。   阿忆这个名字是九哥后来起的,九哥惯爱些风花雪月,身边三个书童,阿怜,阿悦,阿悟,然后就是阿忆了。   阿忆也不过七八岁,比其他人都小一点。   其余三个都天资平平,唯独阿忆却颇为聪明,被人打到了泥里依然不忘读书,九哥那时候刚刚中了进士心血来潮,便收了阿忆做学生。   谢子介劝他最好不要,说你若是有心帮他,也可替他另找了老师,但他本来是你的书童,现在是你的学生,和谢家小辈们一同在谢家读书,很难让他不多想。   九哥便有些恼火,说我自己救的人我能不懂吗?阿忆不是那样的人。   谢子介那时候也不过十四岁,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他比别人都更聪明,看人也更精准,便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错。   阿忆虽然年幼,但早熟,是个敏感的孩子,为彼此好,该让他去别的地方求学的。   于是谢子介冷笑着说:“你若是被他害了,可别拉上我们。”   那时候谢子介还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来当做赌约的。   后来他也没再说什么,和九哥也依然一同出去玩耍,只是再也回不到当初那样亲密无间了。   九哥是有些生气的,觉得谢子介不信,他,谢子介也知道。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因此也只是冷眼看着。   九哥则收了阿忆做义子,让阿忆改姓谢,因为阿忆抱怨,谢家族学里他身份很尴尬。   直到再后来,他才知道,阿忆居然和石大有了联系,为石大调查作证巫蛊案。   谢妃参与了咒杀天子,远在天边的谢家人知情吗?   石大觉得,阿忆这个身份刚刚好,便说动了他作证。   石大需要谢家参与进巫蛊案,至于谢家到底有没有真的参与,反而不重要。   其余世族倒下是因为青巷案,唯独谢家却还处在巫蛊案的余波之中。   他的确是对的,阿忆恨谢家,哪怕谢九郎救了他,给他另立了户籍,让他读书。   但他依然为石大添油加醋了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巫蛊案。   十七岁那年,匪首白九准备前去宝丰,也就是那时候,他终于查到了当初谢家所有的事。   阿忆说的是:“若那天他们没救下我就好了,若是没有救下来,我也不至于后面落到那个地步。”   谢子介痛恨阿忆的同时,也忍不住痛恨曾经的自己。   他本来有无数次的机会改变这一切,不管是从阿忆那边入手,还是从九哥那边入手,再或者去和祖父说这些。   他不该做的,便是拿阿忆是个什么样的人去证明,九哥是错的,自己是对的。   理智上来讲,他那时候知道的不止这些,还有谢妃咒杀天子和天子要取十一皇子心头血有关,知道天子因此已经对谢家不喜,石大只是揣摩上意,递了道折子,说谢家参与了巫蛊案,请天子抄家以示天下。   所以阿忆到底作不作证其实不重要,皇帝也好,石大也好,要的都只是谢家参与了巫蛊案这个结果。   但谢子介还是忍不住恨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他从不是完人恰恰相反,他和完人差了太多。   十四岁的谢嘉鹿可以对着九哥说:“你救下的这个农家子,他可会恨你的!”   十九岁的谢子介却要在听到这个为谢家倒下出了大力的人依然用谢家遗孤的名义招摇过市,还不能反驳。   他要反驳就要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谢家遗孤,那么这一局他就满盘皆输了。   他若不反驳,那便是承认了谢圣恩的遗孤名义,哪怕之后他复了仇,谢圣恩也依然是九哥的孩子,谢家的继承人。   这就是天子给他出的难题。   你要让谢家——哪怕现在只是个壳子了——落在深恨谢家的谢圣恩手里吗?   *   毕叔还在等谢子介的回答。   他刚刚问了谢子介,你对谢圣恩怎么看呢?   如他所料,谢子介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毕叔便悠然道:“那便不提这个,后生既然是胡大人的弟子,以后咱们相遇的机会还很多呢,毕竟圣恩也很想带到胡大人的名下。“   以谢圣恩的资质想入胡善龙的门,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胡善龙愿意收下一个不知真假的谢嘉鹿,都要先看看谢子介的文章,谢子介敢保证,若那天他给的文章不够好,胡善龙肯定二话不说放他走。   听这意思,毕叔是要拿谢圣恩是谢让唯一的后代来逼迫胡善龙收下他了。   这是做的,估计会让谢让还活着的其他弟子,对于谢家这个唯一的后裔感官更加不好。   谢圣恩倒是无所顾忌,那又如何呢?他拜了一个未来的丞相为师,知道这个就够了。   谢子介轻笑了一声:“老师是很严厉的,那圣恩可要勤勉些了。”   他评价道:“这个年纪了,居然还抱着蒙书看得津津有味,若是寻常衙内也就算了,但既然想拜入老师门下,这可不行。”   毕叔被噎了一下,有点后悔提到胡善龙了,谢子介把谢圣恩这个人的问题巧妙的绕成了谢圣恩在读书上的资质问题。   他也好,谢圣恩也好,这次来是有任务的。   现在这个回答,天子可不会满意。   毕叔心里着急,也维持不住他八风不动的表情了。   他道:“这话可能有点不好听,但后生可以想想,你是胡大人的弟子,才学不凡,下一榜肯定进士有名的,说起来榜下捉婿也是本朝惯例了,商铺掌柜。与你官途可没什么作用,后生以为如何呢?”   谢子介就要脱口而出,家中已有妻室,不牢费心,他口型已经张口,忽然冷汗涔涔,又僵住。   他和毕叔在谈,也是在和毕叔身后的天子在谈,他们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这场无情交锋里的一部分。   他一直觉得,这场交锋里——当然在天子的眼里,这恐怕算不上交锋,只是一场游戏,他才是唯一立于对侧的,鹿琼就算被波及进来,他也绝对能护好他,毕竟天子的傲慢,并不会把商铺掌柜放在眼里。   但或许是二皇子妃那道折子给了天子灵感,天子比谢子介想象的更为阴毒。   他肯定不会答应,但他该如何回答,才能把鹿琼从漩涡中心摘到边缘? 第86章 天家磨刃   这个度是要拿捏的很好的, 既不能情深似海也不能过分凉薄,谢子介心里生出恶心感。   他非常讨厌这种拿捏感情的做法,无论是什么人, 对自己珍重的事情都是不想作为谋划的。   谢子介也一样,他算计了很多,但从来没打算过算计真心。   这种事情又让他心中生出来了烦躁,带着一点自厌, 那皇城中的人来看,他们恐怕就是那笼子里的小兽, 把剑伸进笼子里, 小兽便是知道了刀锋会刺伤人, 又能怎么办呢?   他谢子介难道不知道天子想听到什么吗?自然是知道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此时的微妙情绪。   若是按照白九的脾气,他恨不得直接从腰间抽出来剑砍倒这个毕叔, 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到底是不如白九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   他自然也可以冷冷,拒绝一句话不说,或者强迫毕叔换个话题,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万一天子又起了新的兴趣呢,谢子介不敢赌。   他甚至不能继续沉默, 长久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落入下乘,因此谢子介说道:“相敬如宾,彼此安好,也就是一辈子了。”   毕叔知道问不出来更多了,只好无奈道:“我与公子有缘分,说起来我主家那个孩子也会是这样想的吧。”   谢子介一笑:“谢圣恩吗?那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了,有二殿下在, 一定是很好的。”   毕叔本来以为,不管谢子介评论谢圣恩本人什么,他都能顺势让谢子介作为长辈去为谢圣恩掌眼,这样顺理成章的,便定了谢圣恩的身份。   当然若是谢子介理解成谢嘉鹿,那就更好了。   但是搬出来二皇子,毕叔又被噎到了,谢子介已经要走,毕叔拦不住,只好愤愤的说了一句:“圣恩那孩子,现在应该还在你娘子的铺子里。”   他看见谢子介眼中的厉色,顿时又笑了起来。   *   “当初他便能因为我出生农家而看不起我,你就不怕他也看不起你吗?”   鹿琼觉得谢圣恩的挑拨真的是拙劣极了,让她甚至懒得回话。   可谢圣恩继续叨叨:“谢家这群人书读得太多,一个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做什么都仿佛是在施舍别人,他救你恐怕也是同样道理。”   这个人调查过自己,鹿琼在心中想。   只不过有些话,她还是想打断谢圣恩:“那不是什么我夫君,是你们谢家的人……他如何施舍你,让你如此深仇大恨?”   谢圣恩不计较她并不承认,嬉笑了一声:“他和他堂哥打赌,说我在他家里是读不出来什么的,然后他堂哥就把我放到了全是曾经主家的学堂让我读书。”   鹿琼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惊奇:“那你读出来了吗?”   谢圣恩这个逻辑实在荒谬,让鹿琼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圣恩气恼道:“你关注这个做什么?那种情况,我哪有心思读书?他们就是看不起我出身农家。”   鹿琼此刻简直要怜悯着人了,于是她便略带嘲弄地说了句:“那我倒是觉得你以后也读不出来呢,毕竟在你看来,全京城都在关注你的出身。”   小鹿掌柜虽然不算是脾气特别绵软的人,但也很少这样直接嘲讽到别人脸上,只是谢圣恩这个逻辑,让她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她曾经也是被救过的人,所以反而更不能理解。   谢圣恩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上前一步,但铺子里面又不是只有鹿琼,立马便有两个伙计出手拦住他。   鹿琼语气依然很平淡:“你若是读了出来,你这样说还有几分道理,可你做的事情,哪里有道理呢?”   鹿琼其实并不是特别清楚谢圣恩到底和谢子介是什么关系,但总归听这语气,两方是有仇的。   而且谢圣恩脑子不太清楚。   果然谢圣恩又怒道:“我马上便要拜胡大人为师了,有胡大人指点,怎么可能读不出来!”   马上两个字就很有意思,鹿琼只是继续怜悯地摇了摇头,劝道:“读书也不是唯一的路子,你还是做别的吧。”   谢圣恩气急败坏:“你们等着吧,有你们好看!你这样的出身,他迟早会抛弃你的!”   又蠢还心思歹毒,此外还心比天高,鹿琼抬眼看着谢圣恩,忍不住感叹:“那人说的可真不错。”   三言两语气走了谢圣恩,鹿琼心里却依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   她倒不是怕发现谢子介瞧不起自己之类的,以他们最开始在宝丰的情况,如果谢子介真的瞧不上自己,或者有别的心思,特意打压自己,鹿琼今日绝对不会有机会来到京城。   她所不安的则是谢圣恩句子里透露出来的消息,能调查到这些,并且这样说,鹿琼和谢子介是推敲过,这算是哪一步的。   毫无疑问,有大人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并且动手了。   鹿琼抬眼看了看内宫的方向,她并不恐惧,也并不茫然。   朋友有于大娘,爱人如谢子介,包括亦亲亦友的空照,早都身在这漩涡当中。   她便是能退到漩涡的边缘,又怎么可能真的那样做呢?   *   等谢子介回来看到的,便是沉思的鹿琼。   他掀了帘子扬眉笑道:“琼娘,在想什么呢?”   鹿琼抬眼,仔细打量着他。   谢子介摸了摸自己脸庞,若无其事的问:“可是上面沾了些什么?”   鹿琼也一笑,指了指布巾说道:“先去洗把脸吧,等会再说。”   谢子介便去用温水洗了脸,他把脸埋进布巾的时候深深吐了口气,感觉一天的紧绷终于能略微放松一下,虽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巨大的紧张。   带着疲惫,自厌以及说不出来的其他情绪,他甚至有些后悔今天去见毕叔了,谢子介一直觉得自己是十分刚强的人,便是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冷静自若。   但此时他发现也并不是如此,毕叔的几个问句他,虽然能凭着理智沉着回答,但是依然也会被其击中。   天子的恶意就和俯瞰他们带来的嘲弄,让谢子介感受到一种更深的愤怒,焦躁和疲倦。   这样简直是明晃晃的嘲弄了。   “琼娘,”他坐到鹿琼身边,低声道,“陪陪我。”   鹿琼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便一同沉默着。   “我今天……”谢子介开口,他声音很艰涩,带着干枯。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地把谢圣恩的事情讲了,鹿琼安静听着,又听见谢子介说道:“他还问了你,是我的错,本来还是不该把你卷进来。”   理智上来讲,他知道自己每一步都没有错,但从感情上来讲,他还是后悔把鹿琼牵扯了进来。   鹿琼突然冷静了下来,她似笑非笑道:“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她觉得谢子介简直要回到石雁城之前的状态。   谢十三郎一个激灵,对上了鹿琼的眼神。   他强撑着说了。   听完谢子介讲了之后,鹿琼只是“哦”了,一声,谢子介看向鹿琼,感觉更加毛骨悚然。   “既然你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又在后悔什么呢?”鹿琼反问道,“还是说你没有信心?”   谢子介在沉默后回答她:“我自然是没有信心的。就算是再好的计划,当设身处境的时候,感觉还是不同,我怕我害了你。”   “你从来都没有害了我,”鹿琼坦率地说,“若你这样说,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就算不只是为了你,我也在这个漩涡里了。”   “空照、于大娘,你要我怎么舍弃他们呢?而如果再往前推,你要我离开这个漩涡,那就不该在宝丰救下我,”鹿琼笑了笑,剩下的话没有继续说。   从他们相遇开始,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鹿琼看着谢子介,似笑非笑的调侃:“今天谢圣恩说,你会因为我出身农家而抛弃我,因为你当初就这样厌弃过他,是这么回事么?”   谢子介当然要赶紧为自己证明,其实他也有点意外,甚至觉得谢圣恩荒谬:“他居然是这样想的?我哪会这样做,是他自己的性子有问题。”   “那你看人也算明白,”鹿琼点评。   鹿琼说:“我们已经推敲好了一切,你难道就没有信心吗?便是真输了又如何呢?从宝丰到这里已经很长很好了。”   谢子介忽然又找到了初见时候的感觉,那时候他便羡慕鹿琼这永远不会怕,敢于拼一把不甘心的样子。   这么多日子过去,他们的人生都与当初大不相同,可是面前的人却依然没有改变,谢十三郎自负聪明才智,可是鹿琼才是真正外柔内刚的那个。   他关心则乱,可是就像鹿琼说的,从一开始便注定走到这条路上,他能做的也就是更好更快的解决这些事。   “都会好起来的,”鹿琼看着他认真道,“我们不会输的。”   只是变故比两个人想象的来的都快。   *   空照在家里待得实在烦了,这阵子便要上街去逛逛,刚开始其他人还劝劝他,后来空照不知道怎么地说服了燕叔柠,有了燕叔柠这个沉稳可靠的人看顾,其他人也就放心了。   谢子介特意和空照聊了一会,鹿琼当时也在,两个人问空照到底还要不要回去府城。   空照则很坦率的说:“我还不知道。”   空照毕竟不是寻常孩子,幼年他于宫中学了帝王心术,后些年又跟着范家子走过很多路,见多识广。   因此谢子介和鹿琼对他的决定是报以尊重,而不会特意去说的。   但是这一回,谢子介简直要忍不住开口,让空照回去了,只是他对上空照的眼睛,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而鹿琼则是说:“若是累了,也可以来铺子里坐坐。”   空照笑了:“那敢情好。”   燕叔柠带着他,几天逛完了汴京城几个大的商市,还变了身份,参加了几场游园,衙内贵女们的爱好还是那些,说的话题也让空照熟悉的有些厌烦。   两个人看了很多地方,甚至还悄悄见了空照的两个哥哥。   在又一次围观了周围百姓作鸟兽散后,空照沉默了。   燕叔柠带着他到了旁边的茶铺里喝茶,他自己却没有喝两口,此时弯着眼问空照:“你是怎么想的呢?”   空照抬眼:“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是打算回去了吗?”燕叔柠问他。   他们都知道燕叔柠说的回去和谢子介的回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燕叔柠说的则是回皇宫。   而谢子介说的却是回归在京城之外的生活。   空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回去,”他说,“但是我知道他要问你,你去告诉他吧。”   他指了指那些铺子。   “故意带我逛这些,是因为他要看看我现在的脾气,若是市侩或者别的丢他脸的样子,那么你就要回王府了。”   燕叔柠眼神很沉静:“我不会回去,我永远是您的属臣。”   空照干脆道:“你直接点。”   燕叔柠坦然自若:“一开始与你相遇的确是巧合,我也不可能知道你要来京城,我的确是想带夫人去换个地方过日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却招惹了空照,然后他便被天子召见了,燕叔柠想活着,此外他作为十一皇子的属臣,对于天子要培养空照的任务其实是没有抵触的。   他立场跳得很快。   特别在得知,二皇子和七皇子最近做的一些事情,惹了天子不愉快之后,燕叔柠便生出来了属于十一皇子属臣的野心。   但是作为谢妃托付过的人,燕叔柠也没有直接撺掇空照要怎么做,而是沉默看着,直到确认空照自己有想法才站了出来。   “我的两个哥哥和我父亲是一路的,”空照想到最近这些天见过的膏粱子弟,眼神厌倦,“我那些堂兄堂弟,和他们也很一类人。”   “我不喜欢他们。”我能做得更好。   空照突然明白了察吉额伏的意思,尽管他们面对的情况很不相同,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初会被对方所打中动。   因为就像察吉额伏觉得他能比大王子做的好很多一样,空照其实也觉得他和他父亲其他的儿子,甚至他父亲是不一样。   至少他不会像他的两位哥哥一样,为了争吵这种荒谬的理由,就毁了三座商市是半天的生意。   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说的,燕叔柠对自己是十一皇子属臣的身份很有认知,此时虚心的求教:“那么我该怎么说呢?”   空照给了答复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你那个夫人也真是倒霉。”   燕叔柠知道他的意思,俞五娘可不是倒霉吗?本来就已经是别人要她做棋子而导致的一场不明不白的糊涂婚事,夫君居然又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两副面孔的人。   燕叔柠头疼:“不聊这个,我哪敢让她倒霉,怕不是她打死我。”   惧内这种事,能让这个心机深沉的肃王第三子,也变得有人情味起来,只是不知道有几分真假,空照居然想到了这个,但是他最终只是安静的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复命吧。”   *   长松殿的桌子前立了两个青年。   桌子后的天子此时微微闭眼,正在养神。   磨刀自然不能只拿一件事来磨,这两个月他有意放手,让二皇子和七皇子各自接了些任务。   效果并不是很好,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让探子首领确认了十一皇子身份后,也一起磨刀。   天子心中还是要追求长生的,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死,但孩子大了总让他们闲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天子在这种事上有种奇怪的苛刻,作为一个自认为的明君,他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但是却又不准这个继承人对他的位置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渴望。   这无疑是非常难的,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做得好。   二皇子和七皇子已经尽可能的恭谨,垂手而立。   二皇子身材很高,虎背熊腰,他的母妃也是将门虎女,只是四海升平,二皇子也没什么立下战功的机会,三年前的江南流民之事,本来倒是很好用,结果还没等二皇子出手,居然就被一个匪首给劫胡了,这让二皇子,以及支持二皇子的石大都耿耿于怀了很久。   与之相比,七皇子称得上是瘦弱了,他的骑射功夫其实并不比二哥差,但是战功连二哥都没有机会,更不要说他,七皇子便打一开始没朝这方面努力,这些年来,一直努力结交各位相公,以及读书人们。   本朝重文轻武,因此七皇子便要比二皇子略占些上风。   当然,在天子看来,两个孩子是没什么区别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对他这个当爹的保持有足够的敬畏。   他先温和问了两个人最近的功课以及处理的事务,觉得这回做的还都不错,因此便点了点头,又拿了谢子介的事和他们说,问他们怎么想,以及若他们处在谢子介的位置,又要怎么做?   天子故意隐去了谢子介是十一皇子的母族亲人。   二皇子沉吟一会儿,要他来说直接上禁军,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但是父皇肯定不要这种回答,怕招惹天子不喜,他干脆闭嘴,等七皇子说话。   七皇子第一反应是这也是个读书人能否收容,差点脱口而出的时候想到了这是个什么人,好容易才收住口。   他知道二皇子想说什么,但是当初宫里那个和尚,不也在禁军的包围下逃跑了吗?   禁军没用。   但七皇子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他见二皇子直愣愣杵着,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因此硬是撑着不开口。   天子亲切笑道:“这只是咱们父子间的闲聊消遣,别弄得跟做什么任务似的。”   天子道:“要他死,是动动手指头便可以的事,这个人曾经也算聪明,你们不妨练练手,倒也不急着直接处理他,和他斗几回也无妨。”   七皇子乖觉,此时,一拱手欣然道:“儿臣先去试试。”   二皇子才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步,也叫道:“我也去试试。!”   天子一抬手又微微下压:“不急。”   “回去好好想想再做事吧,”天子意味深长道。   待两位皇子走了,屏风后面探子首领才出来。   天子脸色也沉了下来,连句话都不说。   “这么多年都学了点什么,”他心里是有些生气的,两个皇子,被他这么一句闲聊,居然问到了什么也不敢说,这点勇气也没有,能做成什么大事。   殊不知这事儿是真的他错怪两个皇子了,以天子的喜怒不定,谨慎固然会让他不高兴,但若是太冒进,那就不仅仅是不高兴了。   探子首领从来不回答这种话,此时也是微微弯腰,递上了空照的情况,天子随意翻了两眼。   他对探子首领说::让燕叔柠过来。”   他不让二皇子和七皇子直接动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谢子介算是十一皇子的力量。   磨刀自然不只是从一面开始磨的,太温和的磨刀也没什么用。   于他而言,谢子介也不过是十一皇子的一个附属,而三位皇子都不过是在他的鼓掌之间。   十一皇子与二皇子和七皇子,便因为二皇子和七皇子要对付谢子介,已经站到了对立面。   天子想知道他们都会怎么做,到底谁磨了谁。   天子并不感到厌倦,他无聊太久了。   四海承平,也就几个子孙能让他看着斗一斗,他这个执棋,人并不介意输赢,毕竟二皇子和七皇子那几个偷偷送走的皇孙,其实也在他的监视之中。   只是那些在他看来就比在外面跑了几年的空照还要粗野。   燕叔柠来得很快,微微躬身说:“十一殿下觉得他能做的很好。”   “他有什么能做的,”天子有些不屑,“整日溜溜达达的小人儿而已。”   作为十一皇子的属臣,燕叔柠不接话。   皇帝这也想起来,他倒也不苛求燕叔柠必须回答,只是想到二皇子和七皇子接下来要做的事,最后失笑。   “他若是想做事,那便做吧。”   若真的做的好,他不介意大发慈悲,把十一皇子接近宫里。   这些都是空照和谢子介不知道的,皇帝不让燕叔柠往外说,他也不敢。   不过就算知道空照也只会说一句,用不着他大发慈悲。   天子见过燕叔柠的第三日,于大娘给鹿琼递信,请鹿琼陪她去七皇子府。 第87章 于家事毕   本来, 于大娘现在的情况是不该和七皇子见面的。   毕竟距离正旦也没多久了,等于大娘入了七皇子的门,怎么都好说, 那之前见面,就多少有些不好看了。   但这事,是于通判求来的。   于通判是半个月前来的京城,以他的身份来说, 无令是不能随便回京的,所以他这次本来来得悄无声息。   但也是恰巧居然撞上了于家的族长, 也就是于小姑姑于六的父亲。   来了之后, 于通判除了和于大娘谈话, 外加和于家族长交谈,他甚至还去谢子介见了一面,据说走了平乐侯的路子, 问了一些东西。   于通判就是很扫兴。   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着的是先把孩子找回来,别的都好说。   但是这两天和于家族长交流时,于家族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于通判作为于家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多么油滑的人, 一下子便听出来了不对。   于家族长其实是知道,动手的是于家族人的。   但他并没有去查这事具体是谁,干的又是为了什么,只是推脱敷衍,说白了就是觉得不算什么事儿,家族里的和气更重要。   反而对于通判和他夫人,这些年再也不生第二个孩子, 颇有微词。   但那点儿颇有微词,也是很快一闪而过的,族长反而殷勤的问要不要过继个于家子弟到他们膝下,于通判气得差点拂袖而去,冷静下来后,便和于大娘商量,说他要和于家分家。   他自己的亲生父母早已过世,真要分家,也是说得去的,只不过于家这么多年都是聚族而居,这一首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这样一来,肯定是要影响仕途,但别人眼里十分钻营的于通判,对此居然看得很淡。   他也是大彻大悟了,便是继续往上走,带来的恩慧也是给于家这群让他恨的咬牙切齿的人的,倒不如带着妻女找个合适的地方从容度日。   “你关系很好那个鹿娘子不是说石雁城也很好吗?那边的老通判年纪大了,爹爹谋个那边的通判之职,带着你过去好不好?”于通判这样说。   石雁城虽然地处要势,但是西域和平已久,也没什么战功可求,且过于偏远,到底比不上中原繁华气候宜人。   再加上老通判在那一呆就是几十年,大家都清楚,谁去了又是一个几十年,因此都不太愿意过去。   可偏偏石雁城那地方,没有两把刷子,天子都不敢把人派过去。   于通判便是要向天子用自己去接老通判的位置,来换他带着于大娘离开。   天子已经同意了,但是委婉地表示最好让于大娘去七皇子府上参加一次游园。   他心里打的算盘是,若于大娘见了七皇子便想留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若于大娘坚持要跟着她爹走,天子也不会拦。   没必要。   当然了,于大娘不管怎么选,于通判都得去石雁城。   于通判不好拂了天子的面子,便答应了,但是又怕女儿吃亏,所以于大娘便来找了鹿琼,要她陪着一块儿过去。   这件事里最慌张的,莫过于是于家的其余人了,于通判一旦去的石雁城,接了老通判的班,那么以后在仕途上也就无望了。   要知道于家还等着于通判登阁拜相,福汲乡里呢。   于家族长完全慌了神,他当初的确不太在意这事,这个年头谁家没有走失过几个孩子呢?   比较意外的是于通判他们并没有继续生孩子而已,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聚族而居的人,到时候过继个就行了。   实际上于通判这么多年什么也查不出来,和于家大部分族人都一点也不希望他找回于大娘,然后和夫人关系和解有关。   毕竟有的是想给于通判当儿子,且希望于通判没子孙的。   后来于大娘回来,于家族长想着于大娘入了七皇子府,那么以后和于通判也见不了几面,也就算了。   没想到于通判居然决绝至此。   族长大发雷霆,又连忙去查到底是谁做的,可惜的是还没等他有消息,于通判那边已经通过平乐侯的消息得知了到底是谁。   算起来那人是于通判的一个堂兄,当初是因为记恨于通判的官运亨通,便打了于通判这唯一孩子的主意。   然而让他灰心丧气的是,于通判家事不顺,却在仕途上一路往上,成了于家最优秀的子弟,他算是彻底比不上了。   堂兄便打了别的主意,想着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于通判,不过现在于通判和于家已经分家,自然也就没有这种可能性。   于通判这事闹的不大也不小,他的确是有登阁拜相的资质的,虽然比不上胡善龙那种铁定能进政事堂的未来相公,但也是不少人眼中炽手可热的人物。   他就此退出汴京城的舞台,不知多少人感慨。   于家那个堂兄下场也不好,难得有个愿意去石雁城呆一辈子的俊才,天子在这事上还是很慷慨,也懂得收拢人心的。   雷厉风行的把于通判那个堂兄收押入监,定了秋后问斩,他的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于家其余子孙,三代不得上进士榜。   也就是三代于家子,只能做小吏了。   算是安抚于通判的心。   于六和于十二,也被拎回了于家老家,于十二还好,甚至还悄悄松了口气,她家其实也是做生意的,他对京城这边也很害怕,回家反而自在。   于十二父母听说了女儿不能去给高门斗一把,固然有些遗憾,但也乐呵呵的给她另定了一门知根知底婚事。   于六哭了好几场,那也没有办法,她甚至有点后悔让父亲来了,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可实际上她不知道的是,多方运作,迟早要让于通判去石雁城的。   多年前的因,终究还是结出了果。   于大娘一点也不想入七皇子府,所以她肯定是要去石雁城的,两个人见面没多久,居然就又要分开了。   不过于大娘计划的很好,唐家已经有打算往京城这边做生意,两边交流还是很方便的。   以后呢,她可以在石雁城也开蒙书铺子,和京城这边合作。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游园都得去,两个人换了衣裳,又配了珠钗,于通判给他俩带了几个武勇的侍女,两个人就一同过去了。 第88章 游园   七皇子的宴会, 设在京郊的一处梅园里,初冬,梅花还都没开, 七皇子便找人裁了假花,一朵朵绑在树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这样做自然也是有原因的,现在是上京赶考的书生们刚刚出来活动的时候, 这些读书人七皇子肯定不会放过,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设宴, 结交。   二皇子就没有这样做, 做他更爱的是和那些武勋子弟们去打马球, 玩蹴鞠,至于书生们,二皇子, 其实也不是没有倚仗。   皇帝没有嫡子,他又最年长,凭这一点,不少读书人已经支持他了,倒也不用很求其他。   今日这场宴会,是不对书生们开放的, 专请的是京城里面高门贵族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们。   一片热闹场地里,乐师们跪在溪边弹奏乐器,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初冬的京城,水面按理来说应该就要结冰了,但七皇子费了大力气撒盐融冰,在各处又放了火炉,安置了地龙, 还派了仆人看管,防止走火,因此这初冬天气在室外游玩,居然也不感觉如何的天寒。   于大娘和鹿琼下了马车,便有仆人来接引她们,两人取了斗篷给于大娘的侍女拿着,各提了个手炉,便去看梅花了。   七皇子要先和几个相熟的公子贵女们去玩马球,等会儿才会过来。   两个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别说是鹿琼了,就算于大娘假如出生于家,好好长大,除非于通判登阁拜相,否则他也很难见到这样的豪奢之处的。   认识他俩的人不多,因此比起三三两两,玩着投壶射箭或者做诗的贵女们,两个人居然躲到了几丝清闲。   这里甚至还有玩杂耍的,说书的,七皇子这园子的确是有点好玩的。   于大娘和鹿琼干脆找了一处说书的,坐下来休息。   偏也是不巧,两人没坐下没一会儿,居然来了个熟人,正是纯秀郡主。   此时的她,不再是最初时候的眼高于顶,反而很亲切热络的笑道::是于家大娘子,我爹爹很是夸过你,让我跟着你学习呢。”   于大娘一时摸不清纯秀郡主的套路,这话说的,倒好像她俩们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一样,而且根本没有之前那么多的不愉快事儿。   鹿琼倒是隐隐猜到了什么,但这话如果于大娘一点都没反应过来,是不好和于大娘说的.   她见于大娘一直不开口,便只冷淡地回了一句:“郡主这般身份没什么可学的。”   纯秀郡主也不恼,虽然当初她的计划是失败了,可也是天意眷顾,居然还和他们所要的发展差不多一致了。   当初纯秀郡主想的是,于通判和于家决裂,那么二皇子这边便能借题发挥,把于通判进入政事堂机会给抹掉——一个不友爱同族的帽子下去,于通判又能如何呢?   石大也想进政事堂,但是除去一位老城持重的帝师是绝对不会动的,有致仕想法的相公也就两位,胡善龙是肯定要进一个的,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名额。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于通判做的比他们想得更绝,居然自请去石雁城。   这样一来,纯秀郡主之前做的事反而有些尴尬了,石雁城的特殊位置决定了之后几十年可能都是于通判——二皇子手下也没有能代替的人,这么一算,反而还要拉拢于通判。   石大对于通判这手也是要拍案叫绝的,他自请去石雁城,立马就把自己从于家弃子变成了香饽饽,若是被二皇子他们斗走,那么于通判未来如何还什么,也不确定呢。   万一被发回老家,又已经和于家分家,那,那可就麻烦而且得不偿失了。   只能说不愧是差点进了政事堂的油滑官帽子,退路也选得非常漂亮。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绝不能让于通判站到七皇子那边。   纯秀郡主此时哪怕知道于大娘对自己肯定没一个好印象,但也只能热络地笑着,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于大娘。   那是一块里面填了棉花的护袖布巾,于大娘一时有些看不懂,纯秀郡主解释道:“把这个绑在手上,是不显眼的,他若让你入口什么东西,你只管倒这袖子便是。”   于大娘性子宽厚,被她这样一说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接,纯秀郡主便□□晾在了那里。   纯秀郡主也不恼,反而殷殷嘱咐:“若真有了什么情况,倒不如直接出声,我们必定是要救的。”   看于大娘还在发愣,明白过来的鹿琼拉着于大娘道了个谢。   纯秀郡主明显就是来找于大娘的,说完话她便走了,那布巾依然留给了于大娘。   于大娘看着那布巾,实在不知道是要做什么,鹿琼给她解释。   “叔父要去了石雁城,那么他们便要拉拢了,这是怕七皇子对你使什么阴招。”   于大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她面色变换了几分,又问道:“难不成纯秀郡主觉得,我还能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鹿琼摇摇头:“有没有好印象无所谓,但你不能和七皇子绑在一条船上呀。”   虽然二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于大娘也一点不想留在七皇子府。   于大娘拿着这布巾还有些犹豫,鹿琼说道:“用了吧,纯秀郡主是以有备而来,会比咱们自己去撕根布条好用很多的。”   于大娘也反应过来,只要她今日平安的走出七皇子府,那么二皇子卖这个人情也就不重要了,毕竟他们一家是要去石雁城的。   他便绑上了布条,没一会儿,七皇子便来请她了。   来请的据说是七皇子妃身边得力的侍女,此人面色紧绷,语气也硬邦邦的,看了眼于大娘身边的鹿琼,冷淡地说:“有请于家娘子单独同我过来。”   单独两个字,她咬的很重,意思也很明确。   于大娘抿抿唇,拉着鹿琼道:“我和这位鹿娘子一同进去。”   她可没那么傻,自己一个人进去怎么样了都不知道,又给于通判找的那个侍女打了个眼色,那人也是个机灵的,此时便说道:“小姐,老爷他们一会儿也来,我便在这儿等老爷。”   听到了于通判,那婆子脸色又变差了点,重重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于大娘,带着于大娘和鹿琼进去了。   七皇子刚刚打完马球,回来换了身衣裳,身上一股子的熏香味,他还是个少年人,看起来有几分英姿勃发,燕家人长得都不丑,如果忽略他也有一子二女——虽然明面上都没有活下来,倒也称得上是一个如意的郎君。   他务必要给于大娘留下个好印象,就像二皇子极力不想让于通判倒向七皇子那边一样,七皇子对着边塞要地未来的通判唯一的女儿也是颇为殷勤的,毕竟能为了这个女儿放弃进政事堂的机会,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于大娘远远看着七皇子,忽然一笑,对鹿琼低声道:“我还是于家九娘子的时候,这里的人没一个看上我的,反而处处虎视眈眈等我,成了于通判唯一的女儿,便人人都变了面孔。”   鹿琼沉默一会儿,只能道:“叔父是心中有大气度的人。”   没有了利益纠纷,反而是能拉拢的对象,于是这京城里的人,便个个变得和气了起来。   于大娘洒然一笑。   七皇子妃的侍女肯定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要知道七皇子这身装扮还是七皇子妃选的呢,想到自家主母要做这种事,侍女心里是颇为不平的。   但为了七皇子的大业考虑,侍女也只能面上恭顺的把两个人引了过去。   七皇子看起来是很亲切的,他们男女有别,也不好上来便像之前和书上的一样,行礼作揖甚至把臂同游,七皇子便只是远远行了个礼,又问于大娘有什么爱好,要一起投湖还是一起作诗。   其实这俩于大娘都会一点,但是也都不精通,属于别人说了她能听懂那种,水平放此时略有些尴尬,七皇子见状也不再说这些,只是带着她和鹿琼去看这园子里的景色穿插一些请了多少工匠,又如何才造出这样的美景的事情。   这场景无疑是很乐融融的,于大娘看着天色感觉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回去了。   也就是这时候,鹿琼微微停脚,拉了把于大娘,七皇子见她俩突然停住不动,有些压抑,指着那边说道:“那是个阁楼,很是漂亮,从上面能俯瞰无数景色,不如我们过去。”   于大娘背上冷汗渐出,忙说道:“不用了,七殿下自去吧,我们叨扰您这么长时间,已是不便。”   七皇子脸色难看起来,他皱着眉头。似乎想厉声发问,但又忍住了,于大娘见状更是不肯过去。   没有办法,七皇子便拍拍手,指了一处空地说道:“等会儿便在那咱们也来喝杯晚茶可好?”   怕雨大济南拒绝七皇子,还特意说了句,去完之后便送你归家。   于大娘对什么晚茶其实没有一点兴趣,她只想早早回家。   但此时七皇子都这样说了,也不好拂他面子,只好勉强答应,七皇子一拍手,乐呵呵的:“那我便让她们来。”   很快有人从阁楼里翻出来的时候又送到了七皇子要送的位置,那的确是个好地方,河边一群乐师正在演奏,而七皇子他自己本身就处在一个视角盲区。   这地方闹中有静,便是闹出来什么喧哗,也不碍事的。   于大娘一点也不想喝茶,可是哪怕是鸿门宴,她也必须去的。   七皇子终于心满意足了,把两个人引着坐下,摊开了碗碟,便笑眯眯的举起酒杯。 第89章 七皇子出局[结尾大修,……   若不是知道二皇子和七皇子之间那根本无法回转的矛盾, 鹿琼简直要猜其实二皇子和七皇子是联手要来坑于通判了,不然纯秀郡主怎么可能猜得着么准。   于大娘是肯定不能喝那酒的,她把酒杯勉强沾着唇, 便让酒液顺着衣袖滑了下去,沾湿了袖子里面的棉布巾。   然而七皇子的酒却是一杯接一杯的,等到第四杯的时候,于大娘背上便出了冷汗了, 她的袖子里面已经被沾湿了,便是冬日天寒, 衣服也穿的厚, 再这样下去也会显出来痕迹来, 那就没法继续抵赖了。   谁也没想到七皇子居然如此无赖,劝酒劝的咄咄逼人,于大娘几次推脱, 不胜酒力,七皇子去却连声道:“这酒便是我那三岁的皇妹都能喝的,于姑娘莫要推辞。”   就算里面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没有,单凭这一杯杯的酒也够于大娘醺醺然了,鹿琼心里着急,知道得想个法子。   七皇子妃的那个侍女看鹿琼干坐在那里, 冷淡道:“若娘子不想在这儿呆着,便和我去那边玩投壶吧。”   鹿琼哪敢过去,只要她走,七皇子做出来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因此便坚决摇头。   侍女也不多劝,只是又哼了一声,倒是七皇子终于松了口:“我怎么能让二位一直在这儿喝酒呢?这可没什么意思”   听到能不喝酒, 于大娘终于松了口气,然而偏在这时候石板忽然一晃,酒壶打翻,便要落到于大娘身上,鹿琼一直在错眼盯着,此时上前一步抓起来了,假装无力,把酒壶摔了出去。   这个酒壶也的确很重,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硬生生在石板上炸出来了一声脆响。   这个声音也足以把其他人引过来了。   七皇子微微皱眉,脸色有些难看,那酒液洒出来是一种淡粉色。   七皇子坦然自若道:“这是京城有名的桃花酒,桃花三月才开着,一年也就只能做这一次桃花酒。”   他对着于大娘正想在说些情意绵绵的话,万一于大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了呢?   可是不巧,那声音到底招惹来了人,几个闺女结伴着往这边走着,身上还带着袖箭,头上绑了汗巾,看起来英姿飒爽。   鹿琼心里松口气,幸好虽然说是视角盲区,但道理不是书阁里,多动几步,总能露出来身形的,配上声响足够把人招来。   就像纯秀郡主说的,今日不想让于大娘嫁给七皇子的人也是很多的。   希望子知道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了,他无可奈何,正打算把东西收起来,却看见一个缓缓踱步而来的人。   居然是是于通判。   于通判见了那洒了的酒壶和女儿面前盛满的的酒杯,眼睛冷了几分,他道:“今日之事虽说是于家起的头,但也与我有一定责任,这杯酒便算我向殿下赔罪了。”   说完他便去拿女儿面前的酒杯,意思是要替女儿喝了这杯酒,七皇子哪敢让于通判喝这酒,忙夺了过来,自己一饮而尽,说道:“于大□□拳爱女之心,是我等做后辈不能及的。”   这件事算是于大娘吃了个哑巴亏,但是这是暂时没办法的事情,于通判深深吐口气,女儿这个仇他是肯定要报的。   离开前依然是七皇子妃身边那个侍女来送他们,眼见着人已经慢慢少了,鹿琼和她低声说了两句。   *   只是谁也没想到报仇的机会会来的这么快,甚至于通判还没有来得及离开京城。   事情还要从那杯酒说起,七皇子的确是在里面下了点料的,他虽然不知道于大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如果于大娘愿意入七皇子府,于通判也就用不着特意说要带着女儿去。石雁城了。   那么他就得使出点别的招数,只要扣押了于大娘在七皇子府里面,于通判就只能束手为他驱使。   毕竟于大娘走不走,于通判可都不能继续在京城留了。   不过若于大娘出了事,那就没用了,所以他那酒里虽然加了料,但讲究的是,一杯便足够,可若于大娘一杯杯的喝下去,也不会真的出事。   这样一来,就算于大娘身上带了东西盛酒,并不真入口,那就多灌几杯,总有她必须喝的时候。   万万没想到,最后只能他自己喝了。   而被侍女转告了两句的七皇子妃,心里则起了疑心,当晚便来到了七皇子屋里。   她有意诱导,最重要的是七皇子那酒里的药分量是很足够的,七皇子晕晕乎乎中,不小,吐露出来他的长子其实还没有死。   七皇子妃这些年什么也不争,主要原因便是唯一的孩子去世打击太大了,那么小那么活泼的一个孩子,一声声叫着自己娘亲,不过是她那日心情不好,骂了一句,怎么第二日便生急病死了,偏那天七皇子妃还在山庙里,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七皇子妃后来为此不知道哭过多少个日夜,七皇子后来不管做什么,七皇子妃都是懒懒的不再管。   但如果和孩子有关,七皇子妃一下子有了动力。   无论如何,她的孩子她得找到了。   七皇子发觉自己说了什么,立马清醒了,坚决不肯吐露更多,但七皇子妃哪是好相与的,而且她娘家也是高门贵族,七皇子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如此一来,七皇子不说,她也有的是办法。   七皇子妃这些年来主持中馈,七皇子那些忠心或许不会说什么,但管家们彻查府里面的事情,那就很容易了,七皇子妃自己又是一个聪明人,还找了自己的亲兄弟一起琢磨,居然真被他找到了那三个孩子住的庄子。   除了她的长子,还有两个贵妾生的女孩,有个贵妾生的双胞胎女儿,三个孩子现在都是三四岁,生活比起奢华的园子都可以用假花来装扮的七皇子府,简直是不能过的。   那个贵妾是和七皇子妃一起来的,两个人看着孩子们,抱头痛哭。   而更让七皇子妃心惊肉跳的是,她儿子腿居然瘸了,她的大儿子自幼聪慧,但和别人斗蛐蛐捉泥鳅,都是一拐一拐,追不上别人。   看着三个黑黑瘦瘦,一头虱子,话都说不利落的孩子,七皇子妃泪流满面。   七皇子妃不知道心头血之事,看七皇子一句话都不说,要压下去,便干脆把这事告到了天子那里,让天子做主。   不得不说七皇子妃这招其实很聪明,毕竟事关天子的亲孙子亲孙女,天子又没有皇后,怎么样都是要看顾的。   天子虽然知道七皇子几个孩子在庄子里,但也没想到居然能废了孩子的腿,心里也寒了三分,对孩子尚且如此,七皇子对他的父亲又能有多少敬重呢?   他看着这个一身泥巴,浑身脏兮兮,还一只腿微跛,只能做个闲散王爷的孙子,心里也是感慨。   而七皇子呢,他今日刚好去见了两个书生,回来后居然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他勃然大怒,质问七皇子妃知不知道会害死了他:”待我登了大位,咱们多的是孩子,那个孩子你便当他不存在就好,你做的什么好事!”   孩子腿的确是他弄跛的,七皇子只有这一个儿子,弄死不敢,万一以后生不出来呢,但孩子太好,万一等他斗倒了二皇子,孩子却被他爹找到了怎么办。   七皇子妃简直不可置信,自己枕边人居然会是这样想的,她恨声道:“大郎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七皇子拂袖而去:“好!好!好!那你看看,你闹出来的只是会什么!”   这事闹得这样大,的确对七皇子很不利,果然没过多久七皇子便被封王了,且还是个郡王,天子给他定了在南边的封地,这样一来,差不多宣判了七皇子的出局。   七皇子恨得牙痒,可是七皇子妃却挺高兴的,七皇子妃又去天子那里跪了一个多时辰,天子居然同意了在他们出京之前,就把七皇子的长子立为郡王世子。   七皇子简直不敢置信,有这么一个世子是什么意思,可是七皇子妃已经不怕他。   七皇子妃懒得和他虚与委蛇,直接道:“我就要我们大郎。”   不错,就算七皇子当了天子又怎么样呢?七皇子妃心里很明白,说是和他会有接下来更多的孩子,但是有没有机会就不一定了,到时候她的孩子在庄子里面悲惨致死,其余人的孩子登上皇位,你要她又如何忍?   倒不如带着自己孩子做闲散王爷。   七皇子见她这样,更是气得怒发冲冠,但此时料理家事已经不是重点了,他先冲到皇宫,求天子让他留在京城,天子悠悠然道:“但封地都定了,你不过,去也不好吧。”   七皇子一咬牙说道:“不如让世子与他母亲过去。”   反正这俩人去封地之后,七皇子想,等他得了皇位,也不会让他们回来的。   天子看了他,浅浅点了点头:“那便如你所说吧。”   天子此时心里对这个孩子更是厌烦了,虽然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对子孙多么慈爱的人,但是当他自己的子孙也不是慈爱的时候,便觉得此人不可信,更重要的是,老二憨厚,十一虽然还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也总比这做个事都扫不清尾的老七是要强一点的。   果然没过多久,乖觉的二皇子便声称自己府里的长子,原来是被婆子偷偷抱走的,他已经又追了回来。   加上七皇子府里的事,京城里多了不少茶余饭后的闲谈。   终于,于通判他们要去石雁城了,是跟江家的商队一起走的,这样走路程最快,约莫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刚好京城这边也要过正旦了,天子沉迷问道多少年,早年发妻死后便没有再立后,因此内务府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天子暂时也没有功夫管谢子介他们了,倒是因为七皇子这事他多抽出来了几分心思去关注空照,心中也开始思索,无论空照愿不愿意,至少入夏之前,他得回来。   他顺便看了看空照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看起来倒是个踏实孩子,每日不过是问问商户,和几个朋友去看看农田,虽说这做法到底不够尊贵,但好歹能看出来还是仁厚的。   就是想到他那个一点也不仁厚的母亲谢妃,天子有点烦躁,便又搁到一边去了。 第90章 新年,元宵,石大之事[……   年关将近, 铺子里便忙了起来,小鹿掌柜的蒙书最近卖的很好,不少人从里面挑了红火喜庆或者寓意好的书页, 剪好了贴在墙上,看起来又风雅还好看。   空照最近就在忙这个,和燕叔柠一起挑着书去乡下问有没有农人要买。   不少农人会几家一起买一份,撕开了各自当年画。   生意非常不错, 要说起来是没有市面上的年画好看的,但胜在便宜, 毕竟小张师傅的染料作画本钱少。   但印刷完也能看出来鲜艳色彩了, 而且毕竟是书, 听起来就风雅,谁家不想让孩子做个状元郎呢?   空照挺喜欢这活计的,倒是燕叔柠长这么大还没做过这种事, 算是跟着空照长了见识,燕叔柠也发现,自己现在其实并不了解这位小皇子了。   他印象里的空照,还是那个跟在谢妃后面,冷冷淡淡寡言少语的小皇子。   可是现在这个少年却机灵又活泼,常年带笑, 谈起来生意很有一套,而且能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燕叔柠踌躇许久,还是问出来了那句话::殿下,您为何要回去呢?”   他想问的是空照明显在宫外要快乐很多,为什么要来汴京走进天子的眼中。   空照明显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此时笑了笑指了指天子的方向。   “我有一些他们都做不到的地方,”空照说, “他们都不会比我做得好。”   “您说得是……?”燕叔柠虚心求教。   空照一摆手,回答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却不肯透露更多。   正旦时节,燕叔柠求见天子,其实天子要见的则是空照。   天子本来有心在正旦之前让空照回宫,但想起来谢妃的脸心里冷淡三分,还是把这事搁置了下去,空照也不在意,依然做他快乐的小伙计。   新年当天,谢子介,鹿琼还有空照是一起过的,三个人一起画的年画,春联也是各写了一些,吃的则是汴京城的特色,平乐侯找的厨子,味道的确很好。   吃完饭空照很机灵地表示他要回燕叔柠那边,然后就跑了,鹿琼喝了几杯果酒,有点小醉,此时看着谢子介,认真道:“谢秀才。”   谢子介觉得有点好玩,拿只手在她面前比划了两下,鹿琼抓住他的手,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是谢秀才,我们是到府城了吗?过年了呀。”   醉了的鹿琼有种呆呆的认真,谢子介却不愿意再逗她,他知道鹿琼是想起来去年那个新年了,那时候虽然也温情脉脉,可实际上却是带着再也不见的难过的。   他吩咐厨房做了酸汤,自己则拍拍鹿琼的背:“不在府城,但我们还会有很多在一起的新年。”   只要等一切解决。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做。   元宵佳节,汴京城旁边的护城河里面,漂浮着满满的莲花灯。   温柔的灯光沿着河道蜿蜒向下,灯壁上汴京城的百姓们的祈愿也被火光照了出来。   鹿琼和谢子介也终于可以放一盏河灯了。   他们两个像当初一样走在河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各式各样的声音传入耳中,稚童们在笑闹,而小相公小娘子们则在喁喁细语。   然而这些声音又分明离得很远,只有身边这个和并肩的人显得如此亲近。   回想一年之前,他们曾经以为再次相见可能就是三十几年后或者再也见不到了,那时候也做了河灯,只是赶上石三在,最终也没有机会和鹿琼一起放出去。   幸好今年还可以。   莲花灯的骨架的是谢子介编的,他手很巧,几下子就做好了,两个人各写了一个灯,一起放了出去。   谢子介问鹿琼:“琼娘写了什么?”   鹿琼反问:“谢郎写的什么?”   “我写的是琼娘长命百岁,一生平安,”谢子介顿了顿,本来是他反问,这样一先回答,倒是像故意自问自答了。   鹿琼笑了:“我写的是谢生一生顺遂,无病到白头。”   两个人相视而笑,谢子介指着已经看不见的河灯:“那合起来,我们也是写了一道同老呢。”   河灯慢慢飘远了,直到消失不见,天空上孔明灯慢慢放了起来。   “谢郎,”鹿琼突然叫了一声,谢子介扭头,看见鹿琼手正指着天空,“好像一整片月亮呀,可真好看。”   鹿琼的眼睛里面倒映着灯,倒是显得有些金灿灿的,谢子介只觉得面前的人比那些灯好看多了。   他也笑起来:“对,真好看。”   他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人拿了一串,给鹿琼看见了想起来:“那时候还有个泥人,你考了状元。”   谢子介手顿了顿,笑道:“那我可要努力,穿了那身状元吉服见你。”   鹿琼重重点了点头,吃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皱起来了眉毛:“糖葫芦酸的。”   谢子介把自己手里那根递给了她,拿走了鹿琼手里,“这根里面加了赤豆,甜的。”   他咬了一口现在手里这根。   路过一段戏台,谢子介还给鹿琼唱了一首画堂春,他声音清亮,音调婉转,很是好听,鹿琼听了半晌,听出来是谢子介讲过的一位老词人的大作。   鹿琼很开心:“这个我知道,化了很多典,你讲过。”   谢子介笑:“是,化典,那你倒说是什么典故?”   鹿琼张口:“男子对心上人恋慕之词,化用的是……”   她才反应过来,脸一下子烧起来,倒是谢子介眉眼弯下去,牵着她的手:“是我恋慕琼娘。”   等过完元宵就要准备另一件事了。   春闱将近,胡善龙这时候倒真的像个好老师了,整天逼着谢子介读书。   谢子介其实对这事儿本来并不是很急,和考举人不一样,考进士,只要他活着的,他完全可以多考几年。   但没想到的是,京城里却发生了另一件大事,让谢子介甚至包括胡善龙,最终决定最近闭门谢客,好好读书。   新婚的石大和纯秀郡主的床底下,居然发现了刻有天子名字的木小人,且口舌心等处都插了针。   而发现的并往上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义灭亲的石三郎。   这事还要从正旦前差不多有小半个月讲起,汴京城出了大喜事,石大和纯秀郡主终于要完婚了。   要知道他俩订婚也有好几年了,一直拖到现在,虽然说的确是各种原因挤到一起了,但是两边都很急,石大需要纯秀郡主那边的助力,而纯秀郡主呢,她为石家做了这么多事儿,也急需证明自己的身份。   纯秀郡主的父亲是跟随天子一步步筹谋过来的老大臣,要不然也不至于女儿能封郡主,他这次是舍了老脸向天子求了赐婚,因此这场盛宴,天子甚至都亲至,虽然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但也足够让石大和纯秀郡主两边的人都倍感荣耀了。   没想到这才几天,居然就出事了。   巫蛊案的余波还在,大周朝王公贵人还没能忘掉三年前的事,现在居然又要有新的案情发生。   而位于漩涡中心,被最亲近的大臣诅咒的天子却并没有向所有人想象的一样发怒,他只是下了一道急令,让二皇子和七皇子,还有燕叔柠家的那个小童——也就是空照,都入宫侍奉。   就连远离风浪的平乐侯都忍不住自言自语:“这些天,京城里的园子可要没什么人了。”   这些打着马球玩着蹴鞠,看花弄草的公子小姐们却在这种事上拥有敏锐的嗅觉,接下来恐怕要战战兢兢很久。   无数的贵人们,开始各种悄悄走动传递消息。   哪怕知道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这样做,可能是危险的,但谁也不敢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什么也不知道。   毕竟大家都走动还能求个法不责众,可若只有你一个人不出门,说不定就要被推出来当替罪羊了。   这就是汴京城,每日都有可能有新的风波的汴京城。   和外面的风波不太一致,此时谢子介正和鹿琼在下棋。   鹿琼是近日刚刚背了棋谱,水平大概只能算半个空照,这几天还挺少赢谢子介。   不过他俩下棋本来也就不争个胜负彼此,谢子介给鹿琼讲着各种棋盘间的技巧,倒也颇有几分闲趣,听到门房来说石大的巫蛊案,两个人都有几分意外。   不过两个人很快平静下来,鹿琼还有闲心说一句:“等回来,蒙书铺子也该上一些新书了。”   谢子介沉思:“还做蒙书吗?”   鹿琼摇摇头:“这倒不必了,但也不想继续往上做四书什么的,我想想,看想做些别的。”   谢子介颔首,又说:“做些游记之类的也可。”   这安宁直到被鹿琼落子的声音给打破。   “胡善龙估计快要来找你了,你现在心思不在棋上,也就别玩了。”   这一局是鹿琼赢了,谢子介一笑认输,缓缓走了出去,而鹿琼深深吐了口气,看向外面阴云密布的天。   她等着天空再次晴朗,她的蒙书铺子安稳的在汴京城开下去的时候。   果然没多久胡善龙就派了人来告知消息,让谢子介在家中好好读书,不要乱跑。   来者言语多有试探,谢子介估计胡善龙是怕这事他参与了。   但其实谢子介清楚,还真不是他这边做的。   他只管做足了学生的样子,不是他动的手,那恐怕就是两位皇子之一了,这种时候谢子介知道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果然,长松殿那边平静了许久后,便传出来了新消息,二皇子和七皇子都被天子以侍疾的名义困在宫中。   接着汴京城里突然传出来了新的消息,说其实谢妃十一皇子并没有死,天子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   天子当然不能说皇子因为天子要取他性命,自己跟着一个和尚跑了,因此宫里面的说法是,当初宫乱之时,十一皇子被狸猫换太子,今日才找回来。   事情闹得不是很大,没几天大家就接受了这种说法,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就现在这种石大的案子还在查,人人自危的情况,天子说是,那就是吧。   皇十一子的回宫问题就这样平静而自然的解决了。   天子的说法是皇十一子年龄还小,而且不在天子身边长大,所以就先不开皇子府,再往宫里住几年。   大臣们连连称颂天子慈爱,只有几个身在局中的人都知道,天子只是对三位皇子都不信任,干脆先拘在宫里而已。   石大的案子,天子分了两面开始查,探子首领在暗,明面上领了差事的,则是一位老臣。   其实胡善龙也捏了把汗,唯恐天子把这事儿交给他,毕竟他是纯臣。   不过天子明显有别的顾虑,甚至没点胡善龙做这次春闱的主考官。   正旦之后,谢子介就闭门读书许久,也要准备去拼个功名了 第91章 状元郎,石大案[大修,……   胡善龙这些日子看起来倒真是个好老师, 说句实在话,鹿琼看来,这对虚情假意的师生也实在是够好笑的, 他们都是谢让一手教出来,很多时候的确有一些默契,但是却又彼此相互提防甚至互相坑害。   这些天,谢子介被胡善龙带着见了不少人, 但和之前那些人是不一样的,这些大多都是谢子介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有文臣, 也有武官, 都对胡善龙很恭敬。   胡善龙当做两次春闱主考官,入室弟子勉强算是只有一个谢子介,但天子都知道是假的。   可这些人不会知道, 谢子介和他们交谈了几次,心如明镜,知道了胡善龙想做什么。   若真的有什么事,胡善龙便能借谢子介这些交游,把事情推过来。   谢子介也不客气,胡善龙能想栽赃给他, 谢子介也能趁此机会,收拢这些人。   至少结个善缘是没有问题的。   春闱来的很快,平乐侯说贡房里面很不舒服,鹿琼也焦心了三天,直到看见谢子介还好好的出来,才松口气。   回去后,饶是谢子介身体硬朗, 也睡了两天才缓过来,之后就是等放榜了,也就是这时候,江家去石雁城的商队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于大娘他们的信。   于大娘在石雁城那边过得挺好的,于通判接了老通判的位置,老通判终于能回京城了,于大娘呢,还和鹿芝两个人互相拜访了几次,相处的也很好。   就是于大娘想到鹿琼还是有些难过,于大娘虽然不打算再来京城居住,但是若是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和鹿琼相聚。   鹿琼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便想着下次回信会说,以后她还是有很多机会要去石雁城的。   于通判也发来了几封信,语气倒都是淡淡的,感谢鹿琼对他女儿的帮助,此外还有给谢子介的一篇,于通判在京城的宅子也没什么用了,要知道于通判在京郊,可是有一整座园子的,让谢子介帮他处理了,或者他们自住都行。   除此以外,随着商队回来的还有一个令人想不到的人,是当初在石雁城那边守边的梁小将军。   梁小将军见了他们夫妻,解释说他爹给他谋了禁军这边的位置,让小将军先回京城呆几年。   本朝重文轻武,他一直在边关是很难继续升上去的,倒不如回来想办法挣些功勋,再过去便能接他爹的位置了。   因此梁小将军要了平乐侯的门帖,准备和平乐侯见见。   对于春闱,谢子介自己倒是很看得开,名次并不是很重要,不过比他想象的好很多,虽然不是解元,但也是前三。   之后便是殿试了,鹿琼看谢子介回来时候胸有成竹的样子,猜估计考的不错。   放榜那天,胡善龙,平乐侯,谢子介的手下,甚至空照都派了人去看谢子介这次名次。   都捏了把汗,怕谢子介名次太后,留不到京中。   鹿琼本来也想去看放榜,但谢子介说怕人太多,挤着,不如他俩都在家等。   结果自家的小仆还没回来,就听见一连串的道喜,一个高高的嗓子在喊:状元郎,可是谢状元在这边?”   状元两个字就算是谢子介也惊住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居然忘了回答,还是家里的小仆机灵,连声道:“是这,是这。”   谢子介也才反应过来,忙说道:“是这边。”   来的大太监满脸堆笑,连声对状元郎贺喜,打赏是备好的,对方也笑眯眯的说了吉祥话,谢子介呆了半天,最终笑了:“这回,倒是能穿那身状元吉服了。”   他本就年少俊美,打马游街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停了手中活计看状元郎,谢子介就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他家那条巷子,另一个是鹿琼的书铺子前。   就差直说只想让鹿琼看了。   谢十三郎这一生不缺荣耀,但此时他和站在铺子门前对他微笑的鹿琼对视的时候,却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作为状元郎,谢子介按照天子安排,先去了翰林院,他年纪小,倒还真有老大人想捉婿,但谢子介说的很明白,家中有妻,夫妻情深,另娶必不可能。   聊不来这个,倒是状元郎的才华惊艳了不少老大臣,其中还有个老大人,悄悄唏嘘了一句。   “有江南谢嘉鹿的意思,但更胜一筹。”   他们倒没觉得谢子介是谢十三郎谢嘉鹿,毕竟在旁人看来,胡善龙怎么可能收谢十三郎弟子呢?   胡善龙可是叛出谢家的。   而长松殿那一位,其实也有些惊讶,谢子介的卷子,他是仔细看过才给的状元郎,若这个谢家遗孤懂事,朝中又能多一位胡善龙这样的能臣了。   *   石大的案子,终于有进展了。   胡善龙在听到之后,立马起身,第一反应是去宫中找天子,但很快,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就装作若无其事的坐了下去。   这种事不是他该这时候巴巴去问的,胡善龙想,没猜错的话,今日之内,天子便会召他入宫。   此时天子的确在问这件事。   石三已经在大殿中等着,他是负荆请罪来的,赤足,白衣,披发,背上背了荆条,静静跪着。   当初在府城里不可一世的石通判,此时看着却显出来了几分落魄,天子没有看他,手里捏着一串菩提念珠,想到的却是少年时候的石大。   天子差不多是看着石长大的,算起来石大还当过一段时间大皇子的伴读,就像天子和纯秀郡主的父亲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石大会是大皇子上位的功臣,直到大皇子自刎而死,石大在家里哭了两天,就带着大皇子的旧部势力投奔了二皇子。   听说了咒杀之事,天子第一反应居然是石大在为大皇子报仇,但很快他就笑了。   怎么可能呢?这天下也没几个人,还记得大皇子了吧。   他浅声道:“朕和大郎聊一聊吧。”   石三依然在殿前跪着,而石大郎则已经被压到了天子面前,前段时间还是意气风发的新郎官,人人称羡,今日看起来眼窝深陷,嘴唇干枯,面色也枯黄,他含糊不清的想说些什么,但是按住他的两个内侍却加重了力道,让他跪伏在天子面前。   “你想说什么?”天子示意内侍们放开石大。   和他想的差不多,石大以头触碰,嚎啕大哭道:“陛下,我冤枉!我冤枉!”   天子只是看了他一眼,漫声道:“若是你冤枉,那石三便不冤枉了,你便要得个教管不力的责任。”   不错,这便是石三最狠的地方,不管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做了这事,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了筋。   天子会不知道这事可能是石三的计谋吗?他也是知道的。   可就算知道又如何?   石三拿咒杀他来设计已经足够让他愤怒了。   天子对宠臣从来是优容的,但前提是不要谈及长生问题,若是谈及,那么什么都不算了。   石大正是太了解这一点,所以此时才声嘶力竭,天子摆摆手,示意把石大关到大理寺监里。   “等朕再查查再说吧,”他淡淡的。   石三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和他哥哥住了隔壁的牢房,但石三却带走时很平静,硬生生走出来了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这场面让天子觉得有一点愤怒,又很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太监福年不明白天子在笑什么,也不好问,幸好天子此时也不想和他说话,让他退下,换探子首领来。   探子首领依然是往日的沉默寡言,就算这一回天子让他坐着,不准他汇报完就走也一样。   天子还是要问:“你觉得到底是石大郎还是石三郎?”   探子首领的声音平静:“二殿下和七殿下求的一样的。”   对于二皇子来说,只要天子死,他作为长子,便自然而然的是新天子了,而对于七皇子来说,如今他已经遭到了天子的厌弃,唯一能逆风翻盘的可能,就是让石三跳出来做这个棋子,毕竟谁都知道石大是二皇子一党的。   七皇子想的很简单,他和二皇子天子肯定要留一个,被天子嫌弃没什么,只要不做那个最被嫌弃的就行。   他和二皇子实在是打红了眼。   所以的确可能真的是二皇子和石大郎咒杀天子,也可能是石三的栽赃。   敢在天子面前这样说两位皇子,但又不会被天子当做挑拨的,也就探子首领了。   “他们呀,都想求个从龙之功,可朕还活着呢。”   木头人早就被火烧了,但天子依然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他厌烦这种东西,几年前谢妃死的时候,他就记得那支针刺进那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口里,他只看到,就一阵疼痛的感觉。   没想到的是三年后居然又要见这样的东西了。   天子越是信这个,越觉得心口疼痛,他模模糊糊想起来,三年前好像就是石大第一次从谢妃的那边找到了木头人,只是谢妃反而很坦荡的承认了。   “你不是信这个吗,信到要取我儿性命?狗东西!”那个女子笑的很大声,“你信这个,它就能杀了你!”   虽然他是打过十一皇子的主意,枕边人居然有咒杀他的想法,还是让天子不寒而栗。   天子颇为无聊的开口:“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十一做的?”   探子首领什么都不说。   天子想了想自己这个小儿子,脸色颇为精彩:“罢了,不提他,他哪有这个本事。”   几十年的风雨走过来,天子在很多事情上有非同寻常的敏锐:“这事儿还要继续查,看好石家兄弟。”   探子首领依然是沉默的,只说了一句:“遵命”。   天子等探子首领离开,脸色沉了下来,吩咐福年:“去叫胡善龙入宫。”   胡家书房里,胡善龙看着眼前的青年。   谢子介太从容了,就更证明了他的可疑,但胡善龙根本懒得试探他,作为聪明人,胡善龙最大的优点便是几十日的汴京城生活里锻炼出来的自知之明。   比如此时此刻,他就很清楚自己其实看谢子介怎么样都会觉得可疑的,而谢子介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他面前几乎不做掩饰。   天子虽然让他把谢子介当作谢嘉鹿,但作为谢让曾经的弟子,胡善龙也的确只是真的把他“当作”谢嘉鹿。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虽然从行动上来看没什么区别。   他本来是想和谢子介聊聊谢子介做了状元郎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试探到了石大的事上。   福年就是这时候到的,胡善龙干脆让谢子介自己回去,自己则出门迎接福年,福年果然低声说道:“陛下还在等着你呢。”   胡善龙笑了一声,眼睛中却没有笑意,两个人急匆匆赶去了长松殿。   天子面色沉郁,见了胡善龙头也不抬,让福年从柜子里拿出来了一份谕令交给胡善龙。   “你继续查,”他对胡善龙冷静道,“朕几日后要去上栗园了,这边由胡卿行事。” 第92章 谢圣恩,谢子介回京[大……   天子和往年一样, 带着皇子皇女们,还有文武百官,一同去京郊的上栗园避暑。   上栗园说是园子, 其实除了皇帝的行宫,还有一整个民坊,京城里的文武百官,只有有能力, 都会在这边添置个房子。   胡善龙被天子密探悄声提醒,心思玲珑的让谢子介夫妻也过去。   他自己这回是没办法去的, 便把谢子介叫来, 又嘱托了几句, 只看这一幕,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师生两个,实在是和气极了。   彼此试探了几句, 依然是谈不出来什么胡善龙这些天虽然也感觉有些不对,但还没有理清思绪,便也继续和谢子介做好师生。   听谢子介说字帖拿去他夫人用了,他还从善如流的从自己的私藏里又找出来了一些,送给谢子介夫妻。   鹿琼不知道胡善龙有没有认出来她就是当初在府城开铺子的小掌柜,但反正她和胡善龙只有两次的见面中, 胡善龙都是没有认出来的样子。   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毕竟谢子介的身份还落在石雁城的,胡善龙要在对他的身份这件事上装聋作哑,互相试探,那装作不认识鹿琼也是正常。   而作为刚刚回宫不久的皇子,天子还在上栗园赐了空照座房子,不过空照暂时也不会去住, 便想把自己唯一的属臣燕叔柠安排了进去,不然以燕叔柠的身份是没法去上栗园的。   按道理这是个好机会,结果燕叔柠不太想去上栗园,他说和俞五娘最近有些矛盾要解决。   野心勃勃的属臣居然会放弃这种机会,空照想起上回燕叔柠说的惧内,有些失笑。   空照表示理解,让他干脆留在京里了,反正燕叔柠还没有资格参与谋反这种大事,但如果真的事成,或者事情做到一半有事,他可以做个接应。   平乐侯也还老老实实呆在京城里面,据说平乐侯每年这时候要和不少江湖人交际的,反正皇帝也不喜欢他,就不去凑热闹。   而明面和暗面一起查的人,也有了进展。   不得不说胡善龙的效率是很高的,原来那个老大臣多久都没有查出或者说不敢查出来的事情,胡善龙上手后没几天便把证据递到了天子的手边。   咒杀天子的,是二皇子。   七皇子一事,让二皇子和石大也急了,他们迫切想要杀死这个喜怒不定,还不知道要活多久的天子。   至于选择这种办法,则是因为作为被天子看着长大的宠臣,石大有印象开始那位,陛下便是冷静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和二皇子只想到了求神,咒杀来抵抗天子。   毕竟天子暗有探子首领,明有禁军,都是牢牢把握住的,二皇子这么多年,也没在他爹身边安排几个人。   并且谁也想不到的是石三对于七皇子居然如此忠诚,又是把二皇子给拖了下来,倒是意外让空照坐收渔翁之利。   天子反复看了几遍,越发感到心寒,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这两个儿子,都让他很不满意。   这样一来居然只剩下一个他不喜欢的空照了。   皇帝心中烦躁,便要找些事来做。   随便拿了份奏折,仔细一看,皇帝简直要笑了,这居然是谢圣恩的告状折子,告的呢,则是胡善龙。   谢圣恩这个名字算起来还是进了二皇子府以后才改的,只是想到二皇子做的那些事儿,皇帝看到这个名字也只感到恶心。   胡善龙一直不肯收谢圣恩做弟子,谢圣恩心怀愤恨,便写了封奏折,状告胡善龙和谢子介结交士人,并写了最近去的地方。   他有二皇子的渠道,居然还真查出来了不少,但已经倒了的二皇子府里养的人,和天子信任的重臣胡善龙,天子心中早已有了判断。   谢圣恩还是踢到了铁板上。   胡善龙作为纯臣,其实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信的,虽然私底下也有人听胡善龙的调度,但绝不能算手下,最多只能算是因为利益,暂时聚在一起而已。   不然谢子介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在胡善龙眼皮子底下和他们交好了。   天子自然也知道,甚至和那些人里有一些交往,就是是天子吩咐胡善龙做的。   天子又闲着没事,便决定找点事,看一场好戏,就派人把谢子介和谢圣恩都叫了过来。   而此时,谢子介和鹿琼正在平乐侯在上栗园的房子这边,指挥仆从打扫。   胡善龙本来的意思是让谢子介夫妇去他的地方住,但谢子介哪会愿意,婉言谢绝,说:“平乐侯在这边也有住的地方,反正他没来,便托给了我们。”   听到是平乐侯的住处,胡善龙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让他们去了。   虽然这一代的平乐侯因为范妃和大皇子的事儿和天子关系不睦,但之前平乐侯家里也是出过几个宠臣的。   甚至起平乐侯在天子眼里都是大红人,明面上没什么功劳,也能官职飞速上升那种。   加上平乐侯应该派人打扫过,能看得出来,这不是十几年没住过人的样子。   空照看了恐怕都感慨:“平乐侯对我师父可真是一片亲情。”   毕竟平乐侯对他们如此照顾,不过是因为范家子的缘故。   他们没有去主院,而是去了旁边的客院,平乐侯给他们留了几个小厮,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婆子,说都是可信的人,也就够用了。   听说天子召见,谢子介只好放下东西,匆匆过去。   他在心里想到了几种情况,可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谢圣恩。   对方眼中是毫不掩盖的恶意,谢子介很平静,只是微微躬身,皇帝也不说真假谢家遗孤的事,只说:“你是胡卿的弟子,这也是想拜进胡卿门下的。”   他把谢圣恩的折子扔给了谢子介问道:“你和你老师可有什么要说的?”   如果是胡善龙,此时已经取冠俯首谢罪了,但谢子介看了那折子,却摇摇头说:”臣与老师都无罪。”   他入了翰林院,也能自称为臣了,皇帝还没听到有人敢这样说,便难得来了些兴趣:“哦?”   谢子介坦然道:“我与这些前辈交谈,不过因为老师嫌我身体不好,书读得也平平,便让我多去找前辈交流,后蒙陛下赏识,才有今日。”   这话说的很讨巧,看起来倒是和他老师一样的懂事了。   皇帝因为二皇子的事烦躁的心情稍微好了点,旁边的谢圣恩万万也明显没想到这是怎么回事,还在瞠目结舌。   皇帝也懒得再见这个人,一挥手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胡卿,干脆回京城吧,不用在上栗园呆了。”   谢圣恩惨白着脸,才意识到来上栗园这才几天,自己就要回溜溜回去了,他愤愤地瞪了谢子介一眼,委委屈屈地离开了。   谢圣恩心思阴暗并不肯承认是自己资质不行便认定是谢子介劝了胡善龙什么,想着:这个人,读书要让我去族学,现在又搅和我拜师,都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一定要胡善龙做老师,才能解心头之恨。”   毕竟胡善龙已经教出来一个状元了了,下一个也该他了。   而天子呢,则随意的说了一句:“十一皇子身边的宠臣可只能有一个,一路走来的更是,后生可要多多努力了。”   谢子介只微笑着回答:“陛下,臣是你的属臣。”   天子无论如何,也是喜欢听这话的,笑着放放他回去了,谢子介出门后,面上表情也不敢松动,毕竟上栗园到处都是探子,心中却是沉沉的,他暗暗捏拳心里想着,这事一定要早早解决才好。   除此以外,谢子介也明白事情不能继续拖下去,胡善龙已经在了大理寺,空照又回来,他想起皇帝最后说的话,心里一沉,除了是指他和燕叔柠比较,恐怕更重要的是在说范家子。   谢子介没法直接见到空照,燕叔柠又在上栗园里,只能找了别的法子给空照递话。   他得早早回汴京城,准备营救范家子,对于师父,空照自然也是关心的,很快便也派了人来说情况,只是他也很担心自己的舅舅,让谢子介量力而行。   谢子介自然满口答应,而为空照递话的来者却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真有变数,谢子介该怎么办?   计划是空照,谢子介,来者三个人定的,万一哪一环节出问题,谁能顶上?   谢介挑眉道:“这问题不是空照问的吧?”   “若真的有事,便去找我夫人让她帮忙参详,她什么都知道。”   来者明显不信,谢子介知道多说无益,摇摇头,撂下一句爱信不信,骑着骏马,便准备从京郊的园子绕路,重新回到汴京城里了。   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上栗园也没什么交际,就算消失也并不显眼,唯一需要担心的也不过是天子像今日一样,突发奇想召他过去。   至于天子可能找他这件事,谢子介也不担心,他回去的时间也就少于一旬,有空照掩护,没什么问题的。   他说若真有事,可以请鹿琼帮忙,自然是真话,但其实也颇有些自负,自认为计划周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送他离开上栗园,鹿琼什么也没有说,谢子介对她笑了一下,年轻的状元郎意气风发,眼睛却是沉郁的。   两个人都知道,成或败,输或赢,在此一搏。   “若真有事,空照会来寻你。”   “好,我知道了。”   都没多说什么,他们一路走来,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话语。   只是期待再见之日。   鹿琼这几天睡得都不是很好,这天她睡不着,刚坐起来,就听到了有人在敲窗。   是空照的声音。   “鹿娘子,有些事要告诉你!” 第93章 梁小将军,胡善龙之死[……   鹿琼披衣坐起, 忙去了院子里,小和尚头发已经留长了,现在头戴玉冠, 鹿琼差点没认出来。   身穿华衣的空照,看起来甚至是有些郑重的,只是他一笑,还是那个快活的样子了, 就算事情急到需要半夜前来,也不会愁眉苦脸。   其实鹿琼记得, 在山寺和空照相遇的时候, 空照还是很沉稳的, 但府城和石雁城呆多了,见的人也多了,这孩子的性子也活泼了起来。   “禁军要过来了, ”空照低声道,“从京郊那边绕过来,很可能会和胡善龙遇上。”   天子似乎是察觉到了不对,突然急召禁军,但胡善龙那边按照谢子介的计策,也会出城截杀。   万一两边对到一起, 又回到了天子身边,那么真的会出事。   此时,无疑只能希望谢子介带人拦住胡善龙,但谨慎起见,最好还是能分流禁军。   “那一位呢?”鹿琼冷静问。   “他如今被要求日日在上栗园,天子眼皮子底下,抽不开身, 燕叔柠也不行,他不熟悉禁军。”   这就有些棘手了,谢子介的手下,鹿琼倒是能调动,但除了谢子介,他们这群人是没有能和禁军精锐战斗的能力的。   事实上,那日的来者也是没办法了,才任由空照求助到鹿琼这里。   对方此时也挺无奈,范家子是必须要救的,但天子忽召禁军,谁也没想到。   他们人手到底不够。   鹿琼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舅舅和我说过,你以后想动边营?”   空照觉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石雁城那边还是太凶险,不改,于通判卸任了又没人了。”   本朝重文轻武,就连边城通判都不如江南文秀之地的通判地位高。   鹿琼笑了:“我去找梁小将军。”   空照先是一愣,这种大事,他们连燕叔柠都没告知,怎么能只见过几面的梁小将军呢。   鹿琼却说:“我在石雁城那边就能感觉得到,他们对天子是没有那么多的敬重之心的。”   但愿意允诺改制的天子,可不好找。   “梁小将军就算有战功,但还要回京城,和衙内们一同在禁军里混日子求武勋,他心里也是不平的,甚至,他自己就能找到人手阻拦忠心天子的禁军精锐。”   “那这些人藏到哪?”另一个声音说。   是那日的来者。   “于通判送了我们京郊一个园子,刚好可以用上。”   “我们没有人去劝梁小将军。”   “我去,”鹿琼扬眉,“认识你们的人很多,认识商铺掌柜的,不多。”   能说服空照和来者,又何况梁小将军。   来者不说话了,他颔首,低声道:“贤伉俪皆大才。”   梁小将军提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朝城外走过去。   他其实不喜欢汴京城,有几个真正有才华的武夫会喜欢这里呢,他怀念石雁城,父亲却说,你如果想长久地留在十堰成就,必须在汴京城呆五年。   只有在禁军待过,在天子眼睛里留下印象,或者有足够文采的武人,才能够正儿八经的统领边营,而不是做一个杂牌将军。   五年太长了,他怕到时候自己就忘了在战场上厮杀的滋味。   这次上栗园之行,他的身份还不够去,梁小将军这些日子便借酒浇愁,怀念过去的日子。   许是有些醉了,他居然看见了一个熟人,是本来应该在上栗园的鹿娘子。   他有意外,鹿娘子点点头,冲他一笑,指着一个脚店,说::进去聊聊?”   那是平乐侯的产业,梁小将军想,他沉思了一下,欣然答应。   鹿琼素来是个开门见山的人,但这种大事儿容不得她开门见山,所以她先问梁小将军最近做什么。   梁两小将军却没什么顾忌,把这些日子的苦水都吐了出去。   “咱们都是从石雁城那边过来的,”梁小将军醉醺醺的,“咱们才是一路人。”   鹿琼心中突然一动,意识到她现在还有另一种说法,他说道:“梁小将军所愁之事,我却有个办法解决。”   她说:“石雁城这边也是有皇子同路的。”   梁小将军猛的抬头。   严格意义上来讲,空照最多也只能跟他母亲算是江南同道,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告诉梁小将军,那个在西域呆了很久,和小王子关系很好,甚至梁小将军都见过好几面的少年,就是如今的十一皇子就够了。   在知道了空照的允诺后,两小将军那双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鹿琼知道这事就已经成了一大半。   “我需要做什么,”虽然看着颓废,但梁小将军现在却出奇的冷静,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现在打算争一争。   “分化禁军,只放一部分纨绔出去,”鹿琼道,“会有人负则假冒那部分禁军,和纨绔们一同去上栗园。   他们人手还是不够,不然就可以让所有禁军留在京郊园子里了。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书不引起动静就解决,把精锐赶进京郊的园子,只要拖过了这段时间便足够了。   梁小将军深吸一口气,他捏住酒葫芦,突然找到了握刀的感觉。   “定不辱命。”   *   在京城的胡善龙有点烦,谢圣恩追着他回来了,这些天都反复念叨着一件事儿,就是想带进胡善龙门下,胡善龙瞧不上他,试探了几句,才知道他也是眼热谢子介这个真遗孤能跟着胡善龙考状元。   胡善龙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偏这个人毕竟顶着谢家的名义,他还不敢做什么。   面对这种牛皮糖一样的人物,胡善龙最终决定,反正事情做完了,干脆回上栗园吧。   临行前,他收拾着要带去给皇帝的奏折,突然间一股寒意窜上了脑子,近日来种种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迅速地查找卷宗,果不其然,大理寺那边上报,看押的慧德和尚,昨夜逃跑了。   这样的大事,明明不该被压在最底下!   有人在京城布局,而这个人,胡善龙其实明明该很熟悉的。   他二话不说,想要往外冲,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踉跄,小仆过来扶他,他摆摆手,近乎嘶吼的说:“走!走!回上栗园!”   他担心自己会迟了一步。   回上栗园的路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显得如此漫长,胡善龙算计着,还有三个时辰才能到上栗园。   心里暗暗祈祷一定要成功到达,他心中不祥之感越重,果不其然,随着越来越近,从山的旁边慢慢出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个书生。   他面容清俊,如今是一身劲装,看起来倒也有几分英姿飒爽。   正是谢子介,或者说谢嘉鹿。   胡善龙看着他身后那些禁军装扮的武夫,知道自己到底来迟了一步。   他哑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可知道?”   谢子介却笑了起来:“江南大乱时,流民无数,也有一些勇武之人,就这样落入匪窝。   这些人会拳脚功夫,武艺也不差,你觉得他们对禁军能有几分胜算?”   不是衙内的恐怕早就被调走,而衙内……那些对上这些生死里走过一遭的,胡善龙闭了闭眼,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输了,”谢子介说,“你和大殿里坐的那位都是一样的错误,他认为他是龙子与凡人不同,而你呢,则是觉得,只要你做好了那位手里的刀,至于普通庶民又与你何干。”   胡善龙嘶声道:“天地君亲师,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每一个读书人都讲的这个。”   每个读书人都讲的这个,谢子介笑了笑,他是没有回答这句话,一剑朝胡善龙刺去,作为文臣,胡善龙的武艺属于勉强能骑马的类型,怎么可能躲得过这个。   “不留活口,”谢子介道,这山上除了他的人,就是胡善龙带来的,可不能回去报信的了。   长剑刺进他的胸口,胡善龙勉力愤恨道:“你就算做这些又如何,你就算今天杀了我又如何?世上再无人能了解你,就算今日杀了我,你也不可能再恢复身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谢嘉鹿,你不可能是谢嘉鹿了!”   收回长剑,谢子介面上并没有表情,他看着胡善龙,胡善龙依然表情扭曲,身体却已经慢慢凉透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没有作用。   “不能当谢嘉鹿如何?”谢子介哼笑了一声,“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是谢子介,已有我的琼娘相伴。”   谁说世上无人了解他?谁说世上他再无活的意义?若没有遇到鹿琼,或许是,可他现在只想和另一个人一同长命百岁。   而本来躲在树后,两股战战的谢圣恩也被揪了出来,他此时脸色发白,但他看见那个高坐马上的青年看向他,却如同看向一件死物。   谢圣恩无数次的嫉恨谢子介,他也从不觉得自己除了出身比谢嘉鹿差了哪一点,只不过时运不公而已。   可此时谢圣恩才发现,在谢十三郎眼中他恐怕就是个白眼狼加跳梁小丑。   谢家不是都已经亡了吗,他怎么还能活下去,甚至活的还不错?这怎么可能?   谢圣恩至死都没想明白,他最在意的出身其实并没有让他落在这一步,真要论,谢九郎救下他并送他进谢家族学教他读书时,他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他自己忘恩负义,又不肯踏实苦学的心性,才让是今日他命丧于此的原因。   谢子介甚至没有动手,看着身后的手下把谢圣恩头颅砍下来,那柄砍下谢圣恩头颅的刀,会拿去祭拜谢九郎。   这几年来日思夜寐之事终于快要了结,心中半块大石终于落下,谢子介整个人都突然轻松了很多。   94. [最新] 正文完结 天子之死,之后的事,余生相……   并不知道这些的天子, 这一日和平常一样在上栗园中用膳。   已经快到了回去的日子,上栗园这边依着山,遮挡了暑热, 且多有松柏碧水,风景颇美,但缺点也是很明显的,人手不足, 此外到底是行宫,他也不可能真的在这边呆太久。   因此这两日, 许多王公贵族已经先一步回到了京城, 天子贪恋这边的风景, 打算再待几天。   几个皇子,他是打算让和自己一同回京城的,前些日子二皇子事发, 便和七皇子一起被天子半圈禁在上栗园里,准备等回京后再处置。   如今,汴京城的王公贵族已经有了共识,只要不再冒出来个别的皇子,十一皇子不是太子胜似太子。   天子忽然皱眉,已经到了这个点, 居然还没有宫人来收拾东西。   他站起来叫了一声福年,随叫随到的大太监这回却没有声音,天子心中一沉,毫不犹豫的又叫了一声探子首领,这回倒是有声音了,但并不是探子首领的声音,而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二皇子。   “父皇!父皇!”二皇子向来自持武勇, 不肯露怯,此时却涕泗横流,“禁军反了!”   天子手慢慢攥紧,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禁军是几天前来的,几个他眼熟的世家子都在,他也没再留意其他人,他自己一手掌握的禁军,天子自己最了解,比起反,更大的可能是,禁军已经被人谋算了。   他看着二皇子,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圣山真人。   天子并不是傻子,但是他至今记得圣山真人得道飞升时候天雷滚滚劈在地上的场面,之后万千朝霞中,白鹤起飞,这样的场景让天子想来是做不了假的。   天子求仙问道几十年,心中本来就深信不疑,那日之后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看着二皇子眼眸逐渐深沉,二皇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父皇!父皇!”他求着他的父亲,又急道,“七弟!我把七弟给您带来!”   天子轻轻地颔首。   二皇子自然是想跑的,他怎么可能真的傻乎乎去抓七皇子来,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七皇子自己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七皇子还以为是天子动的手,要来抱着他父亲的腿嚎啕大哭。   “父皇,”很明显,七皇子还以为那些“禁军”是天子的意思,“救救儿臣!”   天子闭上眼睛,刺进了自己这个孩子的心头。   七皇子面上带着惊愕,一点心头血落出来。   按照圣山真人的说法,天子用剑尖的血在手指上涂抹出来了一道痕迹,这样虽然没有丹药好用,但也足够引来天雷,肉身成圣。   并没有想象中的电光雷动,也没有白鹤到来,天子盯着那只布满血污的手,在一室的寂静中,剑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个声响让天子久崩的心弦忽然断开,他放下手,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声。   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青年,沉默寡言,面容上带着几分英俊,此时披甲束手,站在天子不远处,身边的侍卫们则围住了天子和二皇子。   天子看着他,叫出了他的名字:“辛逾。”   他调禁军首领来,便是为了防这个人,石大之事,二皇子和七皇子都有嫌疑,虽然说十一皇子看起来无关,但天子留了个心眼,没敢全信面前的人。   天子探子首领,同时也就是平乐侯,辛逾。   可惜还是差了一招。   “禁军怎么样了?”天子问,仿佛每一次问话一样。   “都很好,只是被放倒了,”卸去伪装的平乐侯面容沉静。   “没有用吧,”平乐侯看着他掌心的血污,“圣山真人本来只是一个小混混,有几分巧言令色,被石大找到后加以训练,再配上用食物引诱的动物和看过的天气,便是飞升之道了。”   “地上若立了铁针便有天雷触地,”平乐侯嘲弄道,“石大在地上挖有了洞给圣山真人掩藏身形,只是圣山真人也没有能逃走,而是被石大一刀砍去了性命,这就是你羡慕的飞升之人。”   天子静静听着,垂下了手,掌心滑腻腻的血液已经慢慢干掉了,却更加不舒服。   辛逾做他探子的时候,甚至大皇子还是个宫里的稚气少年,越是觉得自己这个探子优秀,他越看不上大皇子。   那时候他甚至有点遗憾,要是辛逾才是他的孩子就好了。   不过他也很注意,不让辛逾和大皇子还有范妃有接触,这是个听话的孩子,天子印象里他被嫡母抚养长大,也的确对范妃没什么感情,更不用说大皇子。   因此哪怕大皇子和范妃身死,他也还能信任他。   辛逾和大皇子唯一的牵扯,也不过是大皇子死后,他借着天子不喜的名义,替天子收拢分散江湖客们。   这也是天子首肯的。   天子恍然大悟了:“当初十一和范家子,是你放走的。”   平乐侯笑了起来,点头承认了。   “你所做一切,为了什么?”天子有些好奇。   “为了什么?”平乐侯笑了一声,“陛下,您杀我母亲,逼死我弟弟的时候,怎么没有问出来这句话呢?”   天子似乎在叹息:“你出生后没多久,范妃便入了我的王府,你的弟弟也就出生了,你们之间并没有见过几面,你又为什么要替他报仇呢?”   “我没见过几次我的母亲,但她会让我的弟弟来见我,他们一直都挂念我,”平乐侯说,“陛下,您身边那么多僧人,买通几个瞒着递消息,很容易的。”   “我这辈子如果真的说效忠,”平乐侯道,“那也是你的长子。”   其实他对大皇子也不算效忠,大皇子性格温厚,尽管知道自己这个同母哥哥才华出众,也没从来没说过要他助自己。   平乐侯父亲早亡,生母改嫁,他被嫡母和祖母抚养长大,有段时间他对生母和这个同母弟弟是有些芥蒂的,自然也不会说效忠之词。   可等范妃和大皇子身死,那一丝不满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回忆起来只有在宫里依然挂念自己的生母,和那个温和并且时时关切自己的弟弟。   他本想暗中协助范家子,可是范家子却一腔孤勇,又选了唯一一个平乐侯插不进手的僧道之流。   平乐侯无奈,只好在谢妃被石大派去的僧人撺掇咒杀天子之事后,勉强保下来范家子和范家子物伤其类救下的十一皇子。   如果没有谢子介的到来,也许再过几年,平乐侯就要自己去试试了。   天子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汴京城,他其实都是有太多不知道。   天子很想继续问下去,但此时此刻一柄长剑自他后心刺了过来,他扭头费力扭头,眼中终于被意外所代替。   是空照。   是了,他是谢妃的孩子,而谢妃甚至尸骨都没能留下。   空照补全了平乐侯没说的话:“你总把别人当做蝼蚁,自认与凡人不同,可你还是会死的。”   空照说:“父亲,我比你好的地方,就是我知道我是人,不是什么龙子真仙。”   以天子的手腕,他本来很多事情完全可以发现苗头,或者说,如果他没有视天下为他的玩物,很多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天子在隐隐约约当中又看到了一个人影,他想起来了那是胡善龙的学生,新科状元郎。   其实谢妃也好,范妃也好,他对这些人印象都是不深的,皇子们所谓的母族更是似乎只剩下泄愤一个作用。   毕竟出身普通的蝼蚁,在他眼中是没有参与京城事物的机会的。   兴衰宠辱,就算如石大那样的宠臣,只要天子想,也可以立马打入大牢。   他看见那只蝼蚁脸上浅淡的笑容,天子睁着眼睛狠狠瞪过去,而谢子介没有避开。   这个至高无上,以玩弄别人作为乐趣的掌权者,就这样失去了性命。   旁边的二皇子瞠目结舌,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作为探子首领,平乐侯早已经掌管了这一切,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空照静静看着地上那个明黄的身影,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种颜色,可事实上他还是回来了。   “你们要去哪儿?”空照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问。   他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平乐侯笑了一下:“我想去扫墓,见见我母亲和弟弟。”   他母妃的衣冠冢和大皇子的墓都在京郊,马上就能过去。   谢子介呢,他想了想,回答说:“我想回家见见琼娘。”   他想见她,那才是他心安之处。   *   二皇子和七皇子联合禁军密谋作乱,斩杀重臣胡善龙,又逼迫天子让位,幸好平乐侯,谢子介等人提前发现,又协助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十一皇子把这两个乱臣贼子斩下。   可惜的是,天子因此事已经驾崩,不过死前还是留下了传位诏书,城里十一皇子。   京城里不是没有人对此犯嘀咕,但是如今就这一个皇子了,先帝已经驾崩,他们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两句。   且二皇子有巫蛊前科,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按照礼节,空照来回推辞三次后登基。   不少人都感慨谢子介,这个年轻小郎君,又是先帝手里最后一科状元,又跟着新帝立下了如此大功,只要新君稳得住,那么谢子介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年轻的十一皇子按照大周的年龄来算,也不过刚过十四,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若再小两岁,宗室就要出人前来辅政,若再大两岁,那么年富力强,朝臣们也没什么可说了。   但是这个年纪,非得自己拿出来些真本事,才能压制住轻视年轻人的朝臣们。   新帝做的比诸大臣想象的还好,事实上,虽然天子年纪尚幼,但很多大臣在面对他时都会暗暗心惊,天子对民生之了解,比不少世家子可要透彻多了。   不管是农人,商人还是读书人,说起来都头头是道,虽然年轻,但北地南地中原各处的风景人文都清楚,此外甚至在僧道之说上都有些了解。   因为先帝的缘故,空照僧道之说其实是不相信,但他毕竟做了两年假和尚,寻常的僧道根本骗不住他。   这就是一个盛世明君的样子。   按照周制,三个月之内不改父令,三年之内不违父道,后者有很多可以琢磨的办法,前者却没什么人非要动。   毕竟这其实也是给新上任的天子一个观察朝廷运转的时间。   空照也的确需要这个时间,他什么都懂,唯独没有真真正正的在朝廷上以天子的身份来做事,先帝也没来得及——当然也没打算教他。   但等空照一切都驾轻就熟之后,便也没有人能拦着他。   这也就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其实像谢子介等人,这时候是没什么害怕的,他们各有各的大仇得报,这论功行赏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节。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梁小将军。   梁小将军等这一日实在是等得太久了。若是空照真不兑现诺言,梁小将军也没什么办法,但若空照兑现了诺言,梁小将军简直要死而无憾。   天子果然提梁小将军的官职,甚至在第一位。   第一个不提拔文臣,而是提拔武将,不少人都嗅到了别的味道,下朝之后,天子还特意和梁小将军见了一面,改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不过这几十年内肯定是要出成果的,梁小将军也终于能放心了。   至于谢子介等人,则各自有了各自的去处。   平乐侯他自己辞去了所有的封赏,唯一要求的便是,希望天子给死得不明不白,明明已经快要成年,但是却被先帝以不成年者不入皇陵名义,随便埋了的大皇子和同样死的不明不白的范妃一个好归处。   空照虽然没有见过自己这个哥哥,但是对他同病相怜的,本来就打算给大皇子迁回皇陵,这事儿既然是他本就打算,自然不能算抵消了平乐侯的功劳。   他知道平乐侯什么也不要,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干的又是探子这种事,还背叛了先帝,所以才想明哲保身。   因此空照想了想,干脆问他愿不愿意从县令做起,若他愿意,可为他谋一县令,平乐侯也可出京呆几年,当然了,以平乐侯的简在帝心,光明正大的回京也是迟早的事儿。   平乐侯这回答应了,天子沉吟片刻,给他寻了个颇为忙乱,但也富庶的地方。   忙乱,可以给平乐侯找事情做省得他如今大仇得报无事可做胡思乱想,富庶,则方便出成绩,可谓是用心良苦。   至于范家子,他因为神神叨叨的卖弄功力,哪怕被石大抓了回来,先帝也没舍得杀,而天子与他情同父子,自然要好好对待,也就是这时候范家子取下了伪装,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虽然从年龄上推测,范家子肯定不如他平日伪装的那样年过花甲,但看惯了白胡子老和尚,猛然看到这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众人还是纷纷表示没想到。   范家子当了这么多年和尚,也真的当出来感情了,还打算继续做和尚。   天子便封了他个国师身份,让他掌管天下僧道,把他安排去了京郊的皇寺里,别的不说,有范家子坐镇,僧道再想通过神鬼之说入见天子便很难了,毕竟这个和尚虽然是和尚,且这种事情最精通,但其实万分讨厌这种事。   而燕叔柠和谢子介,天子从官职表里面扒拉出来个中书舍人的职位,把两个人来安排了上去,本朝官制冗杂,这种没有取消,但是早就被遗忘的官职是很多的。   谢子介和燕叔柠若按正常方式高迁,肯定会受到很多掣肘,特别是已经毫无世族背景,也不方便认回谢嘉鹿身份的谢子介。   所以空照干脆绕过原本的官职,让他们先在中书舍人的上面干几年,再进政事堂。   趁着封赏谢子介的机会,空照还封了鹿琼,说法是护驾有功,而朝中听到的说法是,除了护驾,天子被狸猫换太子之时,鹿娘子在其中对保全天子起了不少功劳,才让天子能顺利回京。   这自然也是空照放出的风声,至于谢子介,他要是还想在朝中好好上进,那么养育过天子这种名头最好就不要认,不然溯查下去,就只能当个清贵外戚了。   鹿琼被封了诰国夫人,算起来品阶倒是一下子比还是个六品的谢子介高了不少,也算是证明了传言的正确性。   鹿琼的商铺还被天子御笔赐了新的匾额,这下子,这个商铺不管是做什么书都不会有人敢说了,不过鹿琼最近还是打算先做游记,除了这也是自己本人的一点爱好,也是为了空照。   空照跟范家子走了那么多地方,心中见过的山水算起来比鹿琼和谢子介还要多,但这孩子以后想要再出汴京城就很难了,帮他记录下那些山水也可以做个寄托。   诰国夫人的铺子开得很红火,和石雁城那边的于大娘他们接上头后,汴京城,府城,石雁城等地都开起来了书铺子,主要卖的还是蒙书,不管在哪,教化开蒙都是件好事。   特别是那些商户子,他们又要读书,却却又不像书生们一样要读的那么精深,蒙书对他们来说已经完全足够。   或许那些想要往上精深学问的老学究看不上鹿琼这门生意,但对于寻常只是想要识字的人家来说,这确实极好的,蒙书卖的不贵,像曾经的鹿琼一样的孩子,攒攒钱,总可以买上一本,对着图画自己识字的。   而在游记出来之后,又有不少山水墨客对此大加称赞。   这一回画师有好几个,北地和中原那边的风景由于大娘执笔,而江南那边则是谢子介所画,此外还有燕叔柠寻的一个青年画师。   风姿秀美的文字和内容配合一起,顿时洛阳纸贵,在知道游记就是书铺掌柜写的时候,又有一批文人散客对鹿琼心服口服了。   鹿琼那种敏锐的性格,在做这种他人口述鹿琼加以整理的游记里,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鹿琼总能抓住重点,寥寥几笔便很有画面感,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是谢子介代笔,毕竟家里住着个状元郎,可是这种事情一说出口便遭到嘲笑。   谢子介本人虽然字迹清秀婉丽,但因自幼学于大儒,其实不少词句颇为艰深,还爱好用典,就连蒙书都有些这种味道,老学究挑不出来错,稚童能看得懂,但和游记清新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子介自己更是在同僚面前直截了当:“那是谢某夫人所做。”   就连天子某天听说之后,和几个宠臣谈笑间,也肯定道:“是鹿掌柜的文字,朕知道。”   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说那是代笔了,而接下来,不再需要谢子介的帮助,鹿琼自己的学识渐渐已经完全够她写铺子里的书。   不过他们夫妻俩依然会一同联诗作词,共同治学,剪烛之时,谈论三五佳句,也是一种乐趣。   这些清丽诗词不少也传了出来,他俩的确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但内在的风骨相互呼应,只读词句,就能感受到彼此的相契相投,与彼此浓浓的爱意。   鹿琼之才,名动天下。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能让京城洛阳纸贵的女子,曾几何时,读书都是一件难事。   对于谢子介和鹿琼来说,时间一日日过去,每天肯定都有不同的,但总体上,现世的安稳已经是他们梦寐以求。   只是年岁渐长,家中的来客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朱衣玉冠,短褐青衫,棉麻商袍各色人等不一而论。   他们的对谢子介的称呼倒是慢慢变了,从舍人到通判,一直叫到了一声相公。   鹿琼也听谢子介讲了他们这些年做的事情。   有察吉额伏在,北部早已安宁,这些年和西域通商,国库充盈,武制上也有条不紊的兑现了诺言,如今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海晏河清。   这些年,在汴京城到各路武将的支持下,抑制兼并,还田于民,做的是很好的,也没有再出现江南那时候的事。   总之,当初那个年轻的秀才,已经成了大周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他名字最多出现的,还是后世文学史中,夫妻俩的词句文章放在一起,并肩而立,相互呼应。   对于如今的鹿琼来说,她只是恍然意识到,时间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相逢于微时,相携于落魄之中,幸好的是遇到了彼此。   此后余生,有一人携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