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嫁世子妃》 作者:花里寻欢   文案   桑瑶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对方是伯府公子,家世显赫,清贵无双。   桑瑶的继妹也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对方是个住在山里的猎户,一穷二白,为人粗野。   姐妹俩同一天出嫁,可桑瑶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竟被人弄坏嗓子躺在了那猎户的床上!   原来是继母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嫁进伯府,设计两人换了嫁。   一开始,桑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但渐渐却发现,换来的便宜夫君哪儿哪儿都很对她胃口……   就在她心生动摇,想着要不就这么过下去的时候,便宜夫君突然成了镇北王府被偷换了二十多年的真世子。   桑瑶:“……”   桑瑶惊呆了。   镇北王世子,那、那好像是她前未婚夫的亲舅舅诶。⊙ω⊙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桑瑶,陆湛┃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换来的穷夫君是真世子   立意:遇到再大的困难也请不要轻易放弃,因为前路终将光明 第1章 姐妹换嫁   庆和八年,十月初七,大吉,宜婚嫁迎娶。   淮扬首富桑家的大宅里,此时正红绸满院,一片喜庆。   “伯府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你们动作都快些,可不能误了吉时!”   “快!快去芳菲苑看看大小姐那边准备好了没!”   “什么?陆家的迎亲队伍也到了?那个谁,你赶紧去二小姐的清秋院通报一声。还有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天可是咱家两位小姐一同出阁的大好日子,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前院廊庑旁,腰系红绸的桑府老管家正忙碌地指挥着府里的下人。   他为人严苛,府中仆从向来有些怕他,但今日主家大喜,发了不少喜钱,大家心里欢喜,胆子便也大了几分。   “外头听着可真热闹,真想出去瞧瞧。”   “是啊,听说伯府的迎亲队伍可长了,还有咱们大姑爷,长得也可俊了……”   仆从们一边忙活一边小声咬耳朵,没一会儿,两个同样身着大红嫁衣,蒙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被人簇拥着背了出来。   “快看!大小姐出来了!”   “二小姐也出来了!”   “大小姐的嫁衣真好看,听说是大姑爷亲自挑选,又特地差人从京城送来的,瞧这料子这样式,真是怎么看怎么富贵别致!”   “我也听说了,大姑爷对咱们大小姐可真上心。相比之下,二小姐这边就有些……”   “谁让她不是咱们老爷的亲骨肉,嫁的又只是个普通猎户呢。”   说话的人声音一低,跟身边人交换了一个唏嘘的眼神。   原来桑府这两位小姐,并不都是桑老爷亲生的。   大小姐桑瑶是桑老爷亲生的女儿,但她的生母,也就是桑老爷的原配嫡妻,早在多年前就因病而逝了。   两年后,桑老爷续娶了继室柳氏,柳氏那时守寡在家,因前夫家里已经没人,便求着桑老爷把自己跟前夫生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桑家二小姐桑玉妍也带来了桑家。   所以虽然名义上同为桑家女,但桑瑶和桑玉妍并没有血缘关系,两人的人生境遇也完全不一样——桑瑶的母亲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病逝前放心不下女儿,拼尽全力为她定下了与广安伯府的婚事。   桑玉妍的母亲柳氏却只是个走街串巷的游医之女,之前的夫君也是个穷秀才。多年前穷秀才路遇盗匪险些丧命,得一姓陆的猎户相救,因身无长物,无可回报,便与对方定下了儿女亲事,以报救命之恩。   因此桑家这两位姑爷的身份,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难怪众人忍不住感叹。   “二小姐那般的才貌性情,配个山野莽夫实在是可惜了。也就是她与夫人心善重情,换做别人,怕是早就想法子退婚了。”   “谁说不是呢,那陆家的条件着实是太差了些……”   “吉时到,新娘子出阁咯!”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彻底盖住了众人的小声议论,热闹喧天的锣鼓声中,桑家两位小姐一前一后被家里两位堂兄背出了桑府大门。   桑府大门口,两家迎亲队伍左右分列而立。左边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排场盛大,处处显贵,右边陆家的迎亲队伍,虽然吹吹打打的也挺热闹,但跟左边一对比,就太过普通寒酸了。   迎亲队伍最前面,两位新郎官的差别也很大。左边的大姑爷贺兰玦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骑着白马含笑而立的样子优雅清贵,宛如画卷中人。   右边的二姑爷陆湛,虽然身材高大健硕,一张棱角分明,眉目深邃的脸生得也颇为惹眼,可时下男子多以俊秀为美,甚至以和女子一样头上簪花,脸上涂粉为潮流。如陆湛这般皮肤呈麦色,满身结实肌肉,五官又冷又硬朗的,就显得有些粗糙了。   不过世人重诺,桑二小姐这亲是为守诺而成,众人敬佩她的品行,也知道两位姑爷的情况没有可比性,倒也没出言嘲笑,只纷纷感叹陆湛命好,一个山里刨食的猎户,竟能娶到这样一个有才有貌,嫁妆丰厚的美娇娘,还跟伯府公子做了连襟。   “新娘子上花轿啦!”这时喜婆声音洪亮地喊道。   按照时下的习俗,新娘子出阁,要由家里的兄长背出家门,再由新郎官亲手扶上花轿,但有些人家,兄长因过于不舍,也会直接把妹妹送进花轿。   桑家的两位堂兄就是这么做的。   众人一边夸赞桑家兄妹感情好,一边打趣两位新郎官。   两位新郎官由着大家笑闹了一会儿,之后就拜别岳家,骑上骏马,一南一北地迎走了自己的新娘子。   锣鼓喧天唢呐响,热热热闹送红妆,没人发现北上往京城而去的广安伯府的豪华花轿里,本该因远嫁离家而难过不舍的“桑大小姐”正满脸压不住的喜色。   而南下往距离淮扬城约莫半日车程的云水村而去的陆家花轿里,本该捧着如意果端正坐好的“桑二小姐”,却一直软趴趴倒在座位上。   再一看那半露在绣着鸳鸯戏水红盖头外的,竟是一张双目紧闭,意识全无的脸。   ***   桑瑶是疼醒的。   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疼得她昏沉的意识渐渐从冗长的黑暗里挣脱了出来。   水……   她又痛又渴,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喜庆的红帐。   红帐是普通纱布做的,上面绣着寓意多子多福的缠枝石榴花纹,看起来挺漂亮,但整体做工算不上好,样式也早已过时至少半年。   桑家是淮扬首富,桑瑶作为桑家大小姐,从小在金银堆里长大,平日里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顶好的东西。像这种档次的布料,别说她,就是她身边的丫鬟都不会用。   再一看红帐外面陌生简陋的摆设,桑瑶茫然混沌之余,陡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在自己的闺房里换嫁衣吗?   ……不对,她想起来了,嫁衣换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桑瑶心头一跳,下意识就要叫人,可怎么张嘴,火辣辣的喉咙里都发不出声音。也是这时她突然发现,她身上穿着的嫁衣,根本就不是广安伯府送来的那件。   这是怎么回事?!   桑瑶心下骇然,忍着喉间的疼痛撑起身,可下一刻,身体一向很好的她就因为四肢酸软,猛然往地上栽去。   “醒了?”   红帐外突然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扶住了她。桑瑶惊愕抬头,对上了一张棱角分明,轮廓极深的脸。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左右的年纪,个子很高,肩膀很宽,身穿一件青灰色粗布短打,扶着她的那只手,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小臂。   一道约莫两指长的狰狞疤痕斜卧在他的小臂上,吓得桑瑶下意识往后一缩。   青年见此收回手,放下了整理到一半的袖子:“别怕,我不会伤你。”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很好听,语气也并不凶恶,可大概是身材太过高大,面容太过刚硬,身上还带着刀疤的缘故,桑瑶忍不住就想到了话本子里写的那种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土匪。   这让她脸色更白,眼神也更惊恐了。   “……”   陆湛见此沉默了一下,不等他再次开口,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做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小姐!小姐你醒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桑瑶下意识看去,愣住了。   这不是桑玉妍的贴身丫鬟秋露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早就劝过小姐,如今天冷了,早上起床时不能马上开窗,偏小姐不听,日日早起开窗赏花,结果这一不小心,竟在大婚之日得了急症病倒了。幸好老天保佑,叫小姐退了烧醒来了,不然奴婢可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秋露神色激动地跑过来握住桑瑶的手,桑瑶却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想问,可喉咙疼得厉害,根本说不了话。而秋露也没解释,自顾自说完后,看向了那个青年:“瞧我,这一时高兴都忘了姑爷还在这了。那个,小姐刚醒,怕是还糊涂着,姑爷你看你要不先去休息,等晚些时候小姐精神好了,再说来跟小姐说话?”   陆湛扫了她一眼,没有马上说话,目光重新在桑瑶身上落了一瞬后,才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照顾好你家小姐。”   秋露连声应好,等陆湛离开房间,又确定他已经走远后,才转头看向桑瑶:“大小姐应该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吧?别急,奴婢这就为你解答。”   她压低声音,不疾不徐地冲她笑了一下,“这里是陆家,刚才那个男人名叫陆湛。大小姐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对,他就是那个跟我们二小姐订了亲的猎户,不过现在,他是大小姐你的夫君了。”   桑瑶一愣,霍然抬起头。   “我们夫人说了,大小姐你娇蛮任性惯了,若真嫁去广安伯府那等规矩森严的人家,怕是会给家里招祸。所以,还是没什么规矩的陆家更合适你。至于广安伯府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二小姐自会替你担着。”   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桑瑶简直不敢置信。   柳氏……她是疯了吗!为了让桑玉妍嫁进伯府,她竟做出了设计她和桑玉妍换嫁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惊怒交加的她下意识就要挣扎下床,却被秋露用力甩在了床上。   “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这个时候,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早已出了淮扬地界,就算我让你走,你也不可能追得上。”秋露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所以大小姐,哦不对,往后就是二小姐了。奴婢好心劝您一句,乖乖认命吧,别白费力气了。” 第2章 陷入绝境   桑瑶是原配嫡女,柳氏是后进门的继母,两人立场不同,一直不太对付。   柳氏又是个颇有心计之人,她跟前夫生的女儿桑玉妍也是个心气高的,母女俩打广安伯府这门亲事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广安伯府会与桑家一介商户结亲,看的全是桑瑶已故母亲的面子,所以桑瑶虽然早就对柳氏母女的想法有所察觉,心里却一直觉得她们是在痴心妄想,没有太过在意。   谁知那母女俩为了达到目的,竟能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   桑瑶又急又气,偏她之前被下了药,又已经两天没正常进食,这会儿身体十分虚弱,别说是跑,就是动弹都费劲。   从前高高在上,骄傲张扬的桑家大小姐,如今却成了她手里的泥,只能由着她搓揉。曾因对桑瑶不敬而被桑瑶责罚过的秋露心情很好,又幸灾乐祸地补了句:“哦还有,小姐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吧?唉,新婚之日突发急病,病坏嗓子成了个哑巴什么的,真是可怜呢。不过小姐放心,奴婢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用手写给奴婢看,奴婢自会帮你转达。”   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桑瑶脑袋一嗡,整个人如坠冰窖。   所以她一直说不出话,是因为她们弄坏了她的嗓子?   柳氏……桑玉妍……她们怎么敢?!   桑瑶颤着身体,眼泪因为惊恐和愤怒,迅速溢满了眼眶。   “没想到向来只会让别人哭的大小姐,也会有哭的一天。”秋露见此忍不住嗤笑。   桑瑶闻言,猛地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敌人面前哭。   还有柳氏和桑玉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之辱,来日她必加倍还之!   如此反复默念了不知多少遍,桑瑶终于逼自己接受了现实。   秋露见她神色灰败,像是认了命,心中很满意。就在这时,外头突然有人敲门,她理理衣裳,重新露出笑容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秋露姐姐好,听说大嫂醒了,我大哥让我送些好克化的饭菜过来。”   “有劳二公子,姑爷有心了。”   “嗐,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送饭的是个有着粗大嗓门的少年,大概是怕打扰桑瑶休息,他说完这话就走了。   房门又吱呀一声关上,秋露端着一个朴素的木制托盘走了进来。   “鸡丝粥,燕皮云吞,小米糕……哟,还挺丰盛的。”秋露走到床边,面色不满地将那托盘放到了床边放东西用的案几上,“这陆家人对你倒是挺大方。看来只是不拿我们这些下人的命当命,给我们的不是白粥馒头就是咸菜馍馍,又噎又难吃。”   秋露是桑玉妍的心腹,桑玉妍虽不是正经的桑家小姐,可桑老爷对她很不错,所以秋露一个丫鬟,平日里也没少跟着桑玉妍享受山珍海味。   也是因此,对于陆家提供的那些只能填饱肚子,根本谈不上精致的食物,秋露是打从心眼里嫌弃。   桑瑶深吸口气睁开了通红的眼睛,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朝那托盘看去——她知道自己必须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想接下来的事。   却不想秋露见此,竟突然伸手端起了那碗鸡丝粥:“这鸡丝粥闻着挺香,就是太稀了,怕是吃不饱。你还是吃这个吧,这个顶饱。”   仗着桑瑶不能说话,陆家又是一家子目不识丁的文盲,秋露随手从怀里掏出半个中午吃剩的馒头扔给桑瑶,自己慢悠悠地在床边坐下,喝起了那碗香气四溢的鸡丝粥。   桑瑶:“……”   桑瑶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她看着手边那半个馒头,几乎被气笑的同时,再也忍不住撑起身体,一巴掌甩在了秋露的脸上。   秋露没设防,手里的碗一翻,热粥洒了一身。她被烫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啊——你!你竟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有本事打回去啊。   桑瑶喘着气趴在床沿上,目光冰冷挑衅地盯着她。   “你——”秋露气急败坏,可高高抬起手的手始终没敢落下。   因为陆家人并不知道桑瑶和桑玉妍换嫁的事,桑瑶名义上也还是她的主子,她要是敢打她,他们肯定会觉出蹊跷……   算了,眼下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还没到京城,她家小姐也还没正经嫁进伯府,不好节外生枝。等半个月后她家小姐正式进了广安伯府的大门,坐稳了广安伯府三少奶奶的位置,看她怎么收拾她!   这么想着,秋露终究是恶狠狠瞪了桑瑶一眼,将手放了下来。   桑瑶见此抿唇,心下有些失望。   没错,她是故意激怒秋露想逼她对自己动手的。   因为秋露的态度让她意识到,陆家人好像并不知道换嫁之事的内情,那个陆湛应该也和她一样,是柳氏母女阴谋下的受害者。如此一来,她只要通过秋露让陆湛察觉到异常,再想办法告知他真相,说服他和自己联手,就有机会脱困了。   可惜秋露事先得过柳氏的叮嘱,并没有上当。不过她也没看出桑瑶的意图,桑瑶知道她性子冲动是个激不得的,正想再接再厉逼她出手,秋露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眼睛一亮,吐出了一口气:“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小药丸,抓住桑瑶的头发将她往床上一扯,强迫她张开了嘴巴。   “我现在确实是动不了你,可我不能动,不代表别人也不能动。”   这话是什么意思?   桑瑶一愣,后背蓦地一阵发寒。她杏眸怒瞪,咬紧牙关想要挣扎,可终是不敌秋露的力气,被强逼着吃下了那颗小药丸。   “虽然拜了堂成了亲,可因着小姐这急病,你与姑爷的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呢。如今小姐既已醒来,那这洞房花烛夜也该补上了。”想到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事,秋露松开手站起身,满眼恶意地笑了起来,“小姐生得这般美貌,姑爷定会百般怜惜的。奴婢在这儿啊,就先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了。”   她竟然想让她和陆湛——   不!   她不要!   桑瑶骇然挣扎,扑到床边拼命抠着喉咙,想把那药丸吐出来。可那药丸入口即化,她吐了半天也只吐出来一点酸水。   喉咙火烧火燎越发疼得厉害,空空如也的胃部也开始痉挛,桑瑶狼狈不堪地趴在床边,脸上血色尽失。   秋露冷眼看着,心情很是愉快。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狼狈的现场,仔细关好门窗,又把屋里所有尖利的东西都收走,确保没问题后,就把桑瑶把床上一推,起身出去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婢这就去请姑爷过来。”   不要,不要——   陌生可怕的热意渐渐席卷桑瑶的身体,她死死掐着掌心想保持清醒,可却只是徒劳。   ***   陆湛进屋的时候,夕阳刚刚下山。   天边残云似火,带来沉沉暮色。他先是敲了敲门,见屋里无人应声,便又等了一会儿。   但里头一直没动静。   陆湛眉头微拧,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很昏暗,陆湛走到床边,看见了垂落一地的红色喜帐和喜帐后面隐隐约约,似蜷成了一团的人影。   陆湛停下脚步,正想出声,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愣了一下,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拨开了喜帐。   喜帐后面是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被褥的床,床的最里面,他那本该卧床休息的“新婚妻子”,正双眼迷蒙,衣衫不整地蜷缩着身体。   她是个极漂亮的姑娘。雪肤花容,乌发如云,整个人似一张浓墨重彩的画,明艳得叫人不敢直视。   但此时的她双目紧闭,脸蛋绯红,额头上满是香汗,如云散落的黑发也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她绯红的脸颊和纤白的颈间,看起来很是狼狈。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的大红嫁衣不知为何竟被扯得七零八落,就连最里头的小衣,也已经摇摇欲坠。   那淡淡的血腥味则是来自她的手背——也不知她用了多大力,竟将自己的手背咬得鲜血淋漓,漂亮的唇上也因此沾满了血迹。   刺眼的红和夺目的白交织成的画面,看得陆湛眉心重重一跳。   “出什么事了?”他快速移开视线,低声叫她,“桑小姐?”   桑瑶却已经听不见了,她这会儿意识全无,只剩下了被药物控制的本能。察觉到床边来了人,她再也忍耐不住地朝他扑了过去。   热……好热……帮帮我……   陆湛猝不及防被她抱了个正着,惊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她双眼迷蒙,意识不清,显然正处在无法自控的状态里。   想到刚才进过她房间的,只有她身边那个叫秋露的丫鬟,陆湛眉眼沉了下来。他没再试图叫醒桑瑶,原本打算推开她的手也变了方向,扯来她的外衣将她裹上,将她打横抱起。   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的东西,桑瑶顿时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了他。   陆湛按住她到处乱碰的手,冷锐的眉眼瞥向紧闭的房门。   门外有人在偷听他们的动静。 第3章 我会负责   凉凉的好舒服……为什么不让我舒服了……   备受煎熬的桑瑶却不依地挣扎了起来,她不满地仰起头,一口咬在了青年的喉结上——说是咬,其实并不用力,更像是小动物般的啃舔。   陆湛呼吸一窒,飞快地偏头躲开。   可怀里的姑娘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喉咙里还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陆湛:“……”   陆湛没办法,只能快速用铁臂圈住她的细腰,将她往肩上一扛。   桑瑶顿时像个麻袋一样,头朝下地挂了他身上。这让她更加难受,忍不住就踢着双腿发出了嘶哑含糊的抗议声。   陆湛闭上眼,故意抬高了声音:“娘子别怕,我会轻些。”   门外的秋露听见这动静,满意地回屋休息去了。   果然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主动投怀送抱什么的,是个男人都拒绝不了。   至于陆湛看见桑瑶被下药的样子,会不会生出什么怀疑……   一个没钱没势的乡下猎户而已,随便糊弄几句就行了。反正这没证没据的,他也不可能仅凭一点怀疑就上桑府去查问。   秋露胸有成竹,却不知她刚离开,陆湛就扛着桑瑶推开北面的窗户,无声跃了出去。   ***   云水村是个小山村,整个村子依山而建,呈一字型。   陆家住在云水村村尾,村尾连接后山,后山有一片密林,密林里有个不知名的小湖。陆湛在那湖边建了个简易的小木屋,做歇脚躲雨之用。有时打猎晚了赶不及下山,也会在那里过夜。   这会儿借着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色,他带着桑瑶一路疾行来到那小湖边,抱着她下了水。   十月的湖水冷冽如冰,桑瑶被冻得一个哆嗦,松开了紧紧缠着陆湛的四肢。   这一路上被她折腾得眉头紧拧的陆湛心下微松,抱着她往水里沉了沉。   可怀里的姑娘只安分了一小会儿就又乱动了起来。   陆湛:“……”   陆湛抓住她在水下放肆的小手,黑沉的长目紧紧盯住了她:“桑瑶,醒醒。”   桑瑶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想看看那人是谁,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好热……不对,好冷……又热又冷,好难受……   桑瑶忍不住想哭,可她一贯是不愿意在人前露出弱态的,就紧紧咬住了嘴唇想要把眼泪憋回去。   可憋了半天,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从眼角滚了出来。   因为她真的太难受了。   陆湛见此一怔,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无奈地闭上眼,朝再次缠上来的姑娘伸出了自己的大手。   村里没有大夫,他只能亲自动手帮她去除药性。   桑瑶终于好受了一些。   ……   不知过了多久,水花四溅的湖面终于恢复平静,陆湛低头看着怀里力竭昏迷,不再颤抖的姑娘,紧绷成石头的身体慢慢松缓下来。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抱着她从水里站起,快步进了湖边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有火折子等日常用品,陆湛生起火堆,找出自己放在这的备用衣物给桑瑶穿上,又处理了一下她手背上的伤口,之后就把她安置在自己平时过夜时睡的简易小榻上。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山间的寒气,但桑瑶接连被人下药,又整整两日没有正常进食,这会儿还泡了大半个时辰的冷水,身体实在有些扛不住了。   没一会儿,她就哆嗦着发起了烧。   好在陆湛识得些常用的草药,这会儿又正好在山上。他出门寻了几种退热的草药捣成泥,喂桑瑶吃了下去。   桑瑶终于不再发抖,但还是不停蜷着身体,嘴巴无声地喊冷。   陆湛沉默片刻,到底是脱掉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将她拢在了怀里。   青年身强力壮,火力旺盛,桑瑶被他抱着,终于不再感到寒冷。   她乖顺地缩在他怀里,慢慢安睡过去。   ***   桑瑶醒来的时候天刚有一点亮。   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被个没穿上衣的男人抱在怀里。   且她身上穿着的……这!分明就不是她的衣裳!   桑瑶吓得脸色发白,好一会儿才又是惊怒又是羞愤地抬手想推开对方。   但她浑身虚软,这一推不但没把男人推开,反而像是在摸他。   桑瑶:【……!】   温热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炸了一下,她想骂臭流.氓不要脸,想喊人把这登徒子打出去,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有阵阵刺痛。   “醒了?”就在这时,抱着她的男人,也就是陆湛睁开了眼睛。   桑瑶听着他微哑的声音,空白的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浮现了昨晚在小湖里发生的事。   她身体一僵,整个人都傻在了那。   她她他他们居然——!   见怀里姑娘苍白的脸骤然乍红,陆湛也想起了昨晚的事。   “……”   他静默片刻,放开她下了小榻,拿过一旁自己已经干了的衣服穿好,末了才转过头看向她,神色平静道:“昨晚的事,虽是事出有因,但终究是我冒犯了小姐,如果小姐愿意,我会负责。”   桑瑶听着他沉稳的声音,稍稍冷静了些,之后就想起昨晚这人只是用手帮她那什么,并没有趁机与她洞房的事。   她红着脸咬住了唇,不敢也不愿回想当时的细节,但心下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我不用你负责,昨晚的事只是一个意外,你忘掉就行——她强忍着尴尬,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想将这一页翻过去,可刚要张嘴,却突然想起自己再也说不了话的事。   脸上的红晕一下退了个干净,桑瑶白着脸,用力抓紧了自己的袖子。   【……我说不了话,只能用手跟你交流,你能看懂我是什么意思吗?】半晌,她强忍眼酸,抬起手跟他比划了几下。   陆湛没看懂,但结合她的表情和昨晚的情况,他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   “你的嗓子受伤了,说不了话?”   桑瑶睁开眼,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又想到眼前这人是自己目前唯一能脱困的希望,她努力忍下痛苦和悲愤,强打起精神,双手并用地试图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陆湛的表情明显是看不懂。   桑瑶泄了气,心下一阵绝望。却不想就在这时,方才一直拧着眉头没有做声的青年突然开口:“你是想说,你不是桑玉妍?”   桑瑶眼睛一亮,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懂她的意思了?   ……不对,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桑玉妍!   否则他昨晚就不会偷偷带她来这里了——顺势跟她这个“新婚妻子”圆房,才是他本该有的反应。   还有刚才,他竟说要对她负责,还称呼她为小姐……   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异常之处,桑瑶顿觉惊疑——这人早就知道她不是桑玉妍,那他会不会是柳氏的同谋?   可如果他是柳氏的同谋,那昨晚为什么又没有配合秋露的计划,彻底坏了她的清白……   见桑瑶眼中露出明显的警惕,陆湛顿了一下。   他确实早知桑瑶的身份。   但不是因为他认得桑玉妍。云水村离淮扬城算不得近,他跟桑玉妍只在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后来桑玉妍随母进了桑府,两人就再没见过面——桑瑶和贺兰珏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所以柳氏母女才会想出换嫁这样的损招。   陆湛认识的是桑瑶,但桑瑶并不认识他。所以这会儿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起身去旁边的柴堆里挑了根还没烧尽的柴火棍过来,示意她把想说的话写在地上。   桑瑶见此讶然,他竟然识字?可秋露不是说他大字不识是个文盲吗?   却不知秋露会这么以为,完全是因为陆湛的刻意误导。   ——那日的桑瑶是被陪嫁的丫鬟婆子们以“身体不适”为由,背着与他拜完堂的,且一进新房秋露就说她就“突发急症,昏迷不醒”。陆湛不是傻子,当即就觉出了不对,再加上掀开盖头后看见的是桑瑶的脸,自然就明白自己这婚事出了变故。   但那时他不知事情缘由,桑瑶又一直昏迷不醒,便只能先假作不知,按下不发。   因着他乡下猎户的身份,桑府陪嫁来的丫鬟婆子们对他多有轻视,纵然秋露还算谨慎,刻意试探过他,也没发现他说的都不是实话。   这会儿见桑瑶神色惊讶,陆湛轻点了下头:“写吧,我看得懂。”   桑瑶有点犹豫,她不知道这人可不可信。但眼下这情况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最终,她还是低头拿起那根一头已经被烧成炭的柴火棍,在地上一笔一划,艰难不适地写了起来:【我叫桑瑶,是桑家长女……】   陆湛垂目看着,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冷峻刚毅的眉眼沉了下来,脸上也浮现明显的怒意。   “欺人太甚。”   可不就是欺人太甚么。真这么嫌弃陆家,不想把女儿嫁过来的话,直接寻个理由上门退亲就好了,可柳氏既要女儿的前途,又舍不得重情义的好名声,竟设计把她弄成哑巴换嫁了过来。   简直就没把陆湛当人看。   当然更没把她当人看。   不过陆湛这反应看着不像是柳氏的合谋者,桑瑶紧绷的心弦微松,试探地问道:【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你能不能马上送我回家?】   换嫁这事儿柳氏肯定是瞒着她爹干的,只要陆湛立刻送她回桑府见她爹,她爹再派人快马加鞭追上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想办法把她和桑玉妍换回来,一切就还能挽回。   但这事儿不能拖,所以桑瑶写完那行字后,心里很是紧张。   如果他不同意……   “既然桑二小姐不愿下嫁,人也并未进我陆家大门,前日的婚礼自然不能作数。”陆湛却并未犹豫,当即就点头沉声道,“我这就送大小姐回家。”   没想到他这般轻易就答应了,桑瑶高悬的心一下落了地,苍白的脸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谢谢你!等我回到家,一定重金相酬!】 第4章 送她回家   桑瑶身体虚弱,无法自己下山,陆湛低声说了句“冒犯”,用手腕勾住她的腿弯,将她背了起来。   看着青年宽阔厚实的肩背,桑瑶身体发僵,感觉不自在极了,但眼下这情况容不得她扭捏,所以最终她还是努力忍下尴尬,轻轻趴了上去。   柔若无骨的身躯,像是一团软绵的玉脂,带着某种馥郁的香气落在了他背上,陆湛微微一顿,尽量挺直脊背拉开双方的距离,步子快而稳地往山下走去。   此时天色尚早,路上没什么人,陆家人也都还在睡觉,不大不小的青石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只公鸡在抢着打鸣。   桑瑶本以为陆湛会直接送她回家,谁知他竟带着她往陆家院子走去。被颠得头脑昏沉,昏昏欲睡的她见此一下清醒了,忙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进去,里面有柳氏的人。   虽然不知道除了秋露,柳氏还送了多少“陪嫁”过来,但想也知道她不可能让她有机会逃走,所以他们必须要趁柳氏的人还没起,赶紧离开这里。   陆湛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道:“先换身衣裳再走。”   桑瑶知道自己这会儿这衣衫不整,被人看见会坏了名声。但比起名声,赶紧摆脱眼前的困境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愣了一下后,赶紧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陆湛侧了一下脸,想说什么,原本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留着八字须,体型格外健硕的中年汉子活动着筋骨走了出来。   “姑爷?”他一下就看见了门外的陆湛,“这么早,你这是……”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发现陆湛身上还背着个女子,且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柳氏命他认真看好,不许她出陆家大门半步的桑瑶。中年汉子一愣,原本放松的神色一下就变了,“这一大早的,姑爷这是要带小姐去哪儿?”   这人名叫王平,是桑家的护院,他曾是个走南闯北的游侠,因身手不凡,能以一敌十被桑明海看上,花重金请回了家。却不想这厮吃她桑家的喝她桑家的,背地里却成了柳氏的走狗!   桑瑶看见他,心里又气又怕,双手下意识揪紧了陆湛的衣裳。   陆湛感受到她的紧张,偏头安抚道:“别怕,他拦不住我。”   桑瑶一怔,有点不信,因为她亲眼见过王平的身手有多好。   王平也因为这话眉头一跳。他眯起自己那双略显凶煞的三角眼,试探地问道:“姑爷这话从何说起?这里是姑爷的家,姑爷想去哪儿都是使得的,小人怎么会阻拦姑爷?”   陆湛神色冷淡地看向他:“我要送你家大小姐回桑府,你也不拦我?”   王平先是一惊,而后就反应了过来:他都知道了!   他不明白桑瑶是怎么让陆湛知道真相的,明明这两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文盲。但这会儿再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只能在一阵惊愕后,快速否认道:“姑爷怕不是睡糊涂了吧?你娶的是我家二小姐,哪里来的什么大小姐?莫非是二小姐病糊涂了,将自己当成了大小姐?”   他想以桑瑶生病了脑子不清楚为借口糊弄住陆湛,但看陆湛的神色,显然一个字也不信。   “……”王平脸色变了变,终是没再继续胡扯,他看着陆湛,收起了脸上的假笑,“罢了,既已被你发现,那我也不瞒你了。这位确实是我家大小姐,但这事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反正都是桑家的女儿,大小姐长得也不比二小姐差,只要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有的是你的好处。可你若执意要送大小姐回府,那这后果……我只能说,人财两失都是轻的,姑爷可要好生想清楚。”   桑瑶听得心口直跳,生怕陆湛被他说动。   偏这时陆湛竟真的停下脚步,把她放了下来。   桑瑶呼吸一滞,双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回家的!你不能食言!我……我可以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   脸色苍白的姑娘仰着脖子,瞪着眼尾微微发红的杏眸,一副明明怕得厉害,却又努力强撑着不愿露出弱态的模样。   不知怎么看懂了她眼神含义的陆湛动作一顿,想起了自己养过的一只小野猫。   那猫刚被他捡回家时,也总是这样的表情。   他线条冷硬的眉眼软化下来,语气也从刚才的冷肃变得温和:“我既说了要送小姐回家,就一定会做到,小姐坐在这稍等我一会儿。”   他简言意骇,语气却很沉稳,让人下意识觉得安心。   桑瑶犹豫片刻,终是咬着下唇慢慢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王平却一下沉了脸。   换嫁之事看似做得巧妙,其实漏洞不少,柳氏早就预料到陆湛可能会在跟桑瑶相处的过程中发现真相,因此早早就叮嘱过他,如果陆湛愿意配合就留他们一命,免得事情闹大,惹来桑老爷怀疑。但如果陆湛实在不肯配合,那就只能找个机会送他们全家上路,以绝后患了。   王平是不想杀人的,所以他希望陆湛可以做个聪明人,可惜陆湛让他失望了。   两人很快交起手来。   一开始王平没把陆湛放在眼里,因为陆湛虽然身材高大还是个猎户,但会打猎和会武功是两回事,他完全不觉得自己会输。   然而不到十招,他就被陆湛重重一脚踩在了地上。   “……”   “???”   这怎么可能!   王平趴在地上惊呆了。一旁围观的桑瑶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咦,这不是桑家那个车夫吗?你怎么跟他打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脸好奇地从院里跑了出来。   “去找根麻绳来把他捆上。”陆湛低头看着脸色青红交加,满眼不敢置信的王平,淡声吩咐少年,“再去把桑家其他人也绑起来。”   “啥?都绑了?为什么啊?他们犯什么事儿了?”   “照做就是。”   “哦。”   少年,也就是陆湛的弟弟陆澄听得一脸懵,但碍于自家大哥的威信,他还是挠挠头,赶紧照做去了。   桑瑶这才回过神,放任自己虚脱地软倒在地。   没想到这个陆湛这么厉害……幸好,他是个好人。   ***   陆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桑府送来的人全绑到了堂屋里。   秋露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一个负责洗衣洒扫的婆子、一个负责做饭的厨娘和一个负责跑腿采买的小厮。   加上以车夫之名留下的王平和负责贴身盯着桑瑶的秋露,一共是五个人。   人不多,因为陆家院小,住不下那么多人,两家成亲前也因为这事儿做过沟通。另外有王平在,柳氏也不觉得陆湛这么个乡下泥腿子能翻出什么风浪,所以没再另外加派人手。   不过这五个人里,除了王平之外,那个小厮和做饭的婆子也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王平本以为陆澄一个人搞不定他们,谁知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就鼻青脸肿地跟他凑作了堆。   陆澄还一脸嫌弃地跟他大哥说:“这两人还想反抗呢,可惜身手实在不咋的,被我一拳就给打趴下了。”   王平:“……”   王平就有点崩溃。夫人不是说这陆家除了陆湛,就只有两个随便动动手就能弄死的半大孩子吗?可这他娘的叫随便动动手就能弄死?!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从床上揪起,来了个五花大绑的秋露见此场景,也是整个人惊呆了。   桑瑶……她怎么会穿着陆湛的衣服出现在这里?这个时候,已经失去清白的她不是应该痛苦不已地躺在屋里哭泣吗?   还有陆湛,他为什么要把他们这些人都绑起来?难道……难道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正惊疑着,不远处的桑瑶突然朝她看了过来。   秋露顿时被她冷冷的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寒颤。然而桑瑶没再理她,对她来说,先回家找父亲解决问题,才是头等大事。   陆湛明白她的急切,确定王平等人逃不了后,就送她进屋换衣裳去了。   “需不需要我找个人帮你?”   桑瑶摇头,强撑着精神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勉强喝了小半碗厨房里一直为她煨着的热粥,吃了点好消化的东西,之后就跟陆湛一起坐上了回桑府的马车——陆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买不起也养不起马车的,但桑老爷怜惜继女嫁得偏远,特地让人在她的嫁妆里加了一辆舒适宽敞的马车,方便她日常出行。   却不想他这片心意,到头来竟是方便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因王平秋露等人是重要的人证,陆湛把他们也绑好带上了,好在马车够大,勉强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第5章 父女相见   马车一路疾驰,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淮扬城。   桑府位于淮扬城东,桑瑶本想直接回桑府找柳氏对质,但想到此时正是饭点,整日忙于生意的父亲桑明海很可能在外跟人应酬,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柳氏当家做主多年,早已将整个桑府掌控在手里,便是她院子里的人,怕也早已被她渗透,否则出嫁那日她不会莫名昏倒在闺房,这会儿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眼下即便回府,她也不知谁可信谁不可信,反倒容易失去先机,给柳氏狡辩脱罪的机会。   还是另找地方先见到父亲,将真相揭露再说。   这么想着,桑瑶就用陆湛给她准备的一小截炭火棍,写字示意他调转方向,去了城南一家名为茗香楼的茶楼。   这茶楼是桑家的产业,掌柜名叫钱忠明,是桑明海的心腹,跟随桑明海多年,对桑明海十分忠心。他与桑瑶已故的母亲也有些交情,且曾得无意中罪过柳氏,柳氏很不喜欢他,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往来,所以桑瑶才会放心来找他。   “大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看见本应在嫁去京城的路上,这会儿却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地靠在雅间小榻上,明显是受了不少苦的桑瑶,钱忠明十分震惊,“可是迎亲队伍出什么事了?!”   桑瑶下意识想回答,可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她心里又是窝火又是痛苦,努力忍了忍,才强打起精神,手口并用地比划道:【钱叔,我要见我爹,你马上派人帮我把他找来,别让别人知道。】   钱忠明一开始没看懂,桑瑶重复好几次他才大概明白。看看一旁成亲那日见过一面的陆湛,钱忠明心下隐约猜到了什么,他脸色变了变,郑重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完匆匆离开。   身体难受得厉害,一直在勉力支撑的桑瑶这才心下一松,虚脱般软下身体。   见她唇色煞白,双颊却有些发红,显然是再次发起了烧,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陆湛眉头微拧,开了口:“小姐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桑瑶却是心下一惊,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   这两日的经历让她有些害怕一个人待着。虽然眼前之人与她并不相熟,但只看他不但没有趁人之危,反而仗义地助她拿下秋露等人,又辛苦护送她回家的行为,便知他是个品行极好的人。   有他在,她觉得安心。   陆湛一怔,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柔荑上,声音低缓道:“你还病着,我去给你请个大夫。”   桑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一下热了脸,飞快地将手收回来。   看着她眼底晃动着的不安,陆湛沉默片刻,又说了句:“我很快回来。”   桑瑶一怔,脸上更热,心下却松了口气。   【……好。】   她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示意道。   ***   陆湛走后没一会儿,桑瑶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屋里点着几盏油灯,火光微微跳动,映出昏黄光晕。   “醒了?”见她睁眼,一个蓄着短须,气质精明,眉眼与她有两三分相似的中年男人从床边站了起来,“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爹……   桑瑶看清来人,神智慢慢回笼,随即鼻腔猛然一酸,忍了多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   中年男人,也就是桑瑶的父亲桑明海见此有些惊诧。   他这女儿性子骄傲要强,平日里有什么不快都是直接发脾气,很少会跟人露出弱态。自生母过世,继母进门后,更是再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今日这般,看来是受了大委屈了。   想到这,他皱起眉头,不大熟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跟爹说,爹替你做主。”   他不开口还好,一问,桑瑶眼泪掉得更凶了。   偏她嗓子受损,哭都哭不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这让桑瑶越发痛苦,忍不住就抓着父亲的衣襟,狠狠哭了个痛快。   哭完后她心里舒服了一些,加上之前昏睡时,陆湛请来的大夫已经给她扎过针,喂过药,这会儿身体虽还是难受,精神却恢复了不少。   “好了不哭了,现在可以跟爹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了吧?”桑明海见她冷静下来,才又放缓声音开口。   桑瑶想起刚才的事,双颊一热,颇觉丢脸。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所以她很快就忍着别扭别开脸,示意一旁的钱忠明给自己拿纸笔来——那手口比划实在实在太费劲了。   钱忠明看懂她的意思,去外间软榻上搬来喝茶用的小炕桌放在她身前,替她铺好纸笔研好黑墨。   桑明海见此不解:“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   桑瑶闻言,脸上的热意一下散了个干净。她闭上眼深吸口气,面露恨意地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道:【柳氏让人毒哑了我的嗓子,我再也说不了话了。】   “什么?!”   桑明海不敢置信,钱忠明也变了脸色。   【她设计我和桑玉妍换嫁,将我毒哑送去陆家,同时让桑玉妍假装成我,上了广安伯府的花轿……】   顾不上字迹好不好看,桑瑶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的经过简要概括了一遍。   桑明海看得满脸愕然:“这怎么可能?你柳姨那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这么荒唐的事……”   他下意识摇头,“她做不出来的。”   这话让桑瑶霍然抬起头,苍白的脸被气红,漂亮的杏眸里也闪出了尖锐的怒色。   【她做不出来?她做不出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你觉得,我是在说谎?!】   见女儿柳眉倒竖,下笔的速度快得笔尖的墨水都要甩到自己脸上了,桑明海一下回了神:“……爹不是怀疑你说谎,你是我嫡亲的女儿,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一边是脾气虽然有点骄纵,但从来不屑撒谎的女儿,一边是虽有私心,但做事向来有分寸的继妻,桑明海一时间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他转着自己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带了几分迟疑地说,“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爹是想着,这里头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仿佛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桑瑶抬起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人都说十分宠她纵她,这种时候却根本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她的人,满心的愤怒和委屈突然就凝在了那里,发不出来了。   “是不是误会,审一审就知道了。”说话的是突然敲门而进的陆湛,“随大小姐陪嫁来陆家的那几个人,在下都已经带来,就在楼下的马车里关着,桑老爷随时可以把他们带上来问话。”   桑明海回头看见他,先是一怔,而后眼神就变了。   他来的时候,陆湛下楼查看秋露等人的情况去了,两人没碰上面。虽然钱忠明去请他的时候,跟他提过一嘴陆湛的存在,但那时他心思都在“发生了什么事”上,根本没认真听。   直到这会儿看见陆湛的脸,桑明海才惊觉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误会的可能,否则桑瑶不可能跟陆湛一起出现。   再一想陆湛说的那些人……   桑明海脸色变得难看,半晌,他到底是沉声开了口:“老钱,你去把那几个人带上来。”   “是,老爷。”   钱忠明很快就去了,没一会儿秋露王平几人就被带了上来。   桑明海一看见他们,心头就沉了下来。   这几个确实都是柳氏的人,其中的秋露更是桑玉妍贴身的大丫鬟,没有柳氏的吩咐,他们绝对不敢也不可能做出把两位小姐偷偷换嫁的事。   但想是这么想,他心里终究还是对柳氏抱着一丝希望,于是让钱忠明严刑逼问了几人一番,想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人,比如桑家生意上的对头故意陷害。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别人,只有柳氏,桑瑶遭受的一切,的的确确都是柳氏指使。   桑明海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他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去把柳氏给我叫来!还有这几个背主的东西,拖出去各打三十板子,然后该发卖的发卖,该送官的送官!”   “是!”   ***   秋露等人哭喊着被拖了下去,钱忠明也脚步匆匆往桑府去了。   两刻钟后,钱忠明回来,但柳氏并没有跟着。门房说她出门参宴去了,这会儿人不在府上。   桑明海这才想起今日是同知夫人的生辰,柳氏受邀去参加她的私人晚宴,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   同知夫人来自京城,是出身显贵的世家女,背后有着非常庞大的人际关系网,桑明海一直想让柳氏跟她打好关系,好为以后进军京城铺路。   柳氏也是费了很多心思才得了今日这么个机会,桑明海想到如果这时候把她叫回来,他们之前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满心的怒火不由凝住了。   他暗暗斟酌片刻,到底是选择了让柳氏先处理好手头上的事。但这话不能跟桑瑶明说,于是他眼神一闪,怒而起身:“做出这样荒唐恶毒的事,竟还没事儿人一样地出去参宴!这毒妇!我亲自去找她!”   说罢就大步出了门。   之后他就没再回来,只让钱忠明过来传话,说自己临时有点生意上的急事,不得不先去处理,让桑瑶今晚先好好休息,安心睡觉,一切等明日再说。   桑瑶不敢置信,再三确认自己没听错后,用力攥紧了手边的被子。   有事被绊住了……不会绊住他的人就是柳氏吧?   柳氏那人惯会装模作样,还特别爱吹枕头风,往常她就没少用这招对付她,她爹也被她吹得犯过几次糊涂。可这次的事和以前那些小打小闹不一样,他应该不会轻易被她糊弄住吧?   也不一定,柳氏毕竟给她生了个儿子,没准被她哭一哭,他就心软了……   但柳氏这样对她,她绝不可能放过她!他要是敢对她手下留情,她就……她就闹他个天翻地覆,然后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   桑瑶咬唇垂下发红的眼睛,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道。   一旁的陆湛也没想到桑明海会在这种情况下一去不返。他眉头微拧,目光在床上少女看似惊怒,实则更多的是失望,还隐隐有些不安的脸上落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颗平时哄妹妹用的松子糖。   “吃糖么?” 第6章 夫妻对质   桑瑶被陆湛的突然开口惊醒,她抬起头,看见身材高大,双腿修长的青年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宽大厚实的掌心里,放着一颗用油纸包着的糖块。   他线条硬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黑长的睫毛半垂着,在长而幽深的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清晰的阴影。   “吃点甜的会开心一点。”见她面露讶然,他随口解释了一句。   谁说她不开心了!她是生气!气她都伤成这样了那臭老头还只想着他的生意!   感觉整个人被看穿,更不想被人同情的桑瑶恼羞成怒,下意识抬起手,一巴掌拍掉了他手里的糖块。   糖块落地,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桑瑶回神,一下僵住。   她……她不是故意的。   “不想吃就摇头,”陆湛却没有如她想象中一样生气走人,而是微微一顿,神色平静地捡起那颗糖放回怀里,“不要浪费,这糖很贵。”   桑瑶:“……”   桑瑶心下一松的同时,堵在心头的那团郁气不知怎么就散了大半。   【……对不起。】她咬着唇,半晌到底是忍着不自在冲他做了个口型。   她知道他是好心,她不该对他发脾气的。   看着这看似娇蛮,却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陆湛顿了顿,另拿出一颗松子糖递给她:“还吃么?”   桑瑶:“……”   吃。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不开心,也不想再胡思乱想的桑瑶抿抿唇,撑起身体从他手里接过那块松子糖,剥开油纸放进嘴里,然后,嫌弃地鼓了鼓腮帮子。   好粗糙的口感。   好齁。   但嫌弃归嫌弃,她并没有张口吐出来,皱着脸勉勉强强地将它吃完了。   吃完后她心情果真好了点,又因为无事可做,便请他帮忙拿来纸笔写道:【你一个大男人,身上为什么会带着糖?】   窗外天色已暗,按礼他不该再在姑娘的屋里多待。但她明显心情不好,想跟人说话转移注意力,陆湛便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离开。他在离她稍远的地方站定,回了句:“家中小妹噬甜,这是用来哄她的。”   原来是这样。桑瑶这会儿其实无心聊天,但她更不想一个人待着,就还是没话找话地写了句:【那下回给她买点城南珍味阁的梅子糖尝尝吧,那个好吃。】   陆湛:“……好。”   ***   两人干巴巴地聊了几句,桑瑶终于有了点困意,便让陆湛离开了。   与此同时,桑府,等了妻子一晚上的桑明海也终于等到了柳氏回来。   柳氏今年不到四十,生得温婉柔美,保养得也很不错。因今晚在宴会上收获颇丰,她回来时眉眼含笑,心情很好。   却不想刚进房门,就对上了桑明海神色沉沉的脸。   “这是怎么了?谁惹咱们老爷生气了?”柳氏有点意外,走上前柔声关心道,“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了?还是……”   桑明海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同知夫人那边进展顺利,他身体微顿,没有多问,只用力把手里秋露等人的供词拍在桌子上:“你还有脸问我?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柳氏愕然,拿起那几张供词一看,脸色霎时就变了。   她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   不过父女间总有相见的时候,这件事本也不可能瞒桑明海一辈子,所以她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如今虽然出了点差错,将一切提前了,但也不至于让她乱了手脚。   “……老爷都知道了。”最初的慌乱过后,柳氏很快稳住心神,抬手挥退了屋里的丫鬟。之后她才苦笑一声,屈身在桑明海面前跪了下来,“这样也好,我总算不用再提着心吊着胆,连睡觉也睡不安稳了。”   桑明海见她就这么承认了,脸色瞬间难看至极:“你!瑶儿是我的亲生女儿,嫁进桑家前你曾指天发过誓会善待她!可如今,你不但设下阴毒的计谋让自己的女儿抢了她的身份她的婚事,还下药毒哑她,将她嫁给了一个乡下猎户!这就是你说的善待?!”   “换嫁之事我承认,可什么下药毒哑她,我没有!”柳氏一下抬起了头,神色惊慌愕然道,“我只是让人迷昏她,将她送上陆家的花轿罢了!”   秋露王平等人的供词里并没有提及柳氏恶意毒哑桑瑶一事。因为柳氏早就叮嘱过他们,万一事发,别的可以招,这点却绝对不能招。   夫妻多年,柳氏很了解桑明海的为人,也知道他的底线——可以有私心可以有小算计,但桑瑶怎么说都是他嫡亲的骨肉,他是绝不会允许她用这样恶毒的手段残害她的。   秋露几人的家人都还在柳氏身边伺候,自然不敢不照做。因此被严刑拷问时,几人都只承认了换嫁一事,并没有交代桑瑶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负责拷问的钱忠明当时被真相所惊,也没有顾得上这个细节。   桑明海不知此中内情,见柳氏神色不像作假,供词上也确实没有相关内容,不由怒意微凝:“那瑶儿怎么说是你给她下的毒?而且她确实说不了话了!”   “妾身真的不知道,许是受到惊吓一时失语了?我听人说生病受惊也有可能导致暂时性失声的……”柳氏说着面露不安,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妾身真的没想这般害她!我只是气不过她总欺负康儿,前些日子还那般狠心地将他推下假山,这才一时鬼迷心窍,想着给她一个教训。”   “一个教训?”桑明海青着脸怒视她,“换嫁这么大的事,你觉得只是一个教训?!”   “我没真想将她嫁给那陆湛,我只是、只想吓唬她几日罢了!”柳氏急忙解释,“待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出了淮扬,我就会让王平他们送她回来的!她毕竟是老爷最疼爱的女儿,我纵然气她对自己嫡亲的弟弟都那般心狠,可又怎么舍得真的叫老爷伤心难过?”   她口中的康儿是她给桑明海生的儿子,桑宝康。   桑宝康今年七岁,是桑明海最小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在家里非常受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作为受宠多年的嫡长女,桑瑶也是桑家一霸,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姐弟俩一直不大对付,也时常发生冲突。但桑宝康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论心智论体力都干不过已经十七岁的长姐,所以每次都是输的那个。   这也让柳氏越发厌恶桑瑶。   几日前,桑宝康故意捉了些虫子爬上花园里的假山,想在桑瑶路过时将虫子扔到她身上吓唬她,却不想被桑瑶提前发现,自己吓得从假山上摔了下去。   事后桑宝康一直哭着说是桑瑶推了他他才会摔下假山。桑明海虽没尽信,可到底是心疼儿子的。再想到桑宝康摔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他沉默片刻,脸上的怒色到底是退去了一些:“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爷若不信我,我可以指天发誓!要是我所言有虚,就叫我不得好死!”   见柳氏说得毫不犹豫,桑明海这才又冷眼看向她:“就算你没毒哑瑶儿,也没真想将瑶儿嫁给那陆湛糟蹋她一辈子,可你让你女儿代替瑶儿上了广安伯府的花轿,这总是事实吧?”   “是。我确实是爱女心切,经不住玉妍那丫头的苦苦哀求,替她做下了这错事。可我之所以冒这样的险,并不只是为了她,更是为了咱们桑家为了老爷啊!”   夜已深重,屋里灯火摇晃,照得华服盛妆的柳氏年轻美丽如二八少女。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桑明海,美目含泪地哽咽道,“老爷你想想,广安伯府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满门清贵,家中的姑娘媳妇,个个都是才貌双全,性情温雅的大家闺秀。可咱们家大小姐……你是知道的,她不爱读书写字,不爱弹琴画画,就连女儿家都会的绣活都不耐烦做,整日就知道逛街玩乐买东西。”   “她这样的性子,在老爷眼里是天真可爱,可在广安伯府那等人家的眼里,只怕就是满身铜臭,俗不可耐了。更别说大小姐还是个半点委屈都受不得的烈性子,伯府规矩森严,人丁旺盛,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彼此间免不得会有磕碰,老爷觉得以大小姐的性子,能与伯府众人处好关系吗?我是真怕她一个冲动惹出什么祸事来,叫咱们两家结亲不成反倒结了仇啊!”   “玉妍却不一样,那孩子也是老爷看着长大的,老爷也知道她从小就以大家闺秀的标准要求自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不说样样精通,可总不至于出丑。再说性子,老爷也不止一次地夸过玉妍性子温婉,做事得体。她若嫁去广安伯府,定能处理好跟伯府众人的关系,真正地替老爷、替咱们桑家笼络住这门贵亲。到时别管老爷是想将生意做到京城,还是有其他的打算,咱们都不需要再另找帮手了。”   她说的这些桑明海没法反驳,因为事实确是如此。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一声不吭地瞒着我做下这么大的事!”他拧眉半晌,沉着脸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再说跟广安伯府定亲的人是瑶儿,你让玉妍顶替瑶儿嫁过去,这是骗婚!万一被发现,人家伯府怪罪下来——”   “咱们两家离得远,大小姐与贺兰公子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后面这十多年只互相送过一两次画像,可画像这东西根本做不得数,且都说女大十八变,只要我们不说,他们绝不会发现玉妍的真实身份的!至于伯府那位负责与我们家走动和教导大小姐规矩的徐妈妈,我也早就打点好了,她不会出卖我们的。”柳氏目光盈盈,哀求又期盼地看着桑明海,“再说就算……就算真的被发现了,只要老爷这个做父亲的不承认,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第7章 送去庄子   这倒是。   只要他这个做爹的认准了那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别人再质疑也没用。   可这样一来,瑶儿该怎么办?   想起素来骄傲要强的女儿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哭得鼻子通红的模样,桑明海沉默半晌,到底还是眉头紧皱地开了口:“就算是这样,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门亲事是瑶儿的娘生前为她定下的,谁也不能抢走,否则将来到了地下,我怎么面对她娘?”   他说着就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这就派人去追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想办法把玉妍和瑶儿换回来!”   淮扬距离京城有约莫半个月的车程,这会儿马上派人去追,还有机会将错误掰正。真等桑玉妍到了京城,跟贺兰玦拜了堂成了礼,事情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老爷不可!”柳氏却一把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袖子,惊声哭求道,“你这么做,玉妍就活不了了!”   “我管她活得了活不了!”桑明海甩开她的手,厉声呵斥道,“我心疼她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这些年来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但凡是瑶儿有的她也都有,可她是怎么回报我的?她居然恬不知耻地去抢瑶儿的夫君!这样的白眼狼,便是死了也是活该!”   这话说得很重,柳氏听得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重新扑回去,死死抱住了桑明海的大腿:“这件事确实是她做的不对,可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喜欢贺兰公子了!老爷你不知道,玉妍和贺兰公子一早就有书信往来了,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你说什么?!”桑明海这下是真的震怒了,“你是说他们两个早就背着瑶儿暗通曲款了?!”   “不不不!贺兰公子并不知道跟他通信的人是玉妍,他以为跟他通信的是大小姐!”柳氏见他误会,急忙解释,“这事说来是阴差阳错。去年有一日,贺兰公子写给大小姐的信被小厮拿错,送到了玉妍那里。玉妍屋里的丫鬟以为那信是玉妍的诗友写给玉妍的,就擅自给拆了。玉妍发现时已经晚了,又见贺兰公子在那信上写了一首令她十分惊艳的诗,这才忍不住假借大小姐的身份,给贺兰公子回了信,想问问那诗是什么人写的。”   “没想到贺兰公子收到她的信后很快给她回了信,还跟她讨论起了诗中的内容,她这才会一时糊涂……老爷,那孩子真的只是情难自禁,我也曾私下劝过她放弃,可见她整日以泪洗面,又想到我与老爷当年也是明明相爱却无法在一起,心中实在不忍……”   柳氏这话让桑明海一怔,满脸的怒意也滞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跟柳氏两情相悦,却因为家里人不同意,被迫分开的事。   ——是的,柳氏并不是桑明海随意娶进门的继室,她是桑明海情窦初开时喜欢过的人。只是柳氏出身太低,桑明海的爹娘不肯让她进门,所以两人没能修成正果。   各自婚嫁后,桑明海倒也没再惦记过柳氏,因为他的妻子,桑瑶的生母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可惜红颜薄命,她去的太早,桑明海不得不考虑续弦。恰好那时柳氏的丈夫也去了,两人又意外重逢,这才旧情复燃,重新走到了一起。   初恋总是刻骨铭心的,桑明海想起当年,冷硬的心肠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这时柳氏又擦着眼泪低声道:“再说老爷就算不为玉妍着想,也该为大小姐着想。大小姐这几日吃住都在陆家,虽有秋露几人在旁,那陆湛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可若是叫贺兰公子知道此事,心里免不得会生出芥蒂,甚至万一他直接以此为借口要跟咱们退了这门亲事,那咱们就真正是得不偿失了!”   桑明海眼神一变,剩下的怒意变成了凝重。   “另外贺兰公子跟玉妍通信时,也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玉妍的欣赏,还跟玉妍约好成亲后要一起弹琴作画,吟诗赋词……若真把大小姐换回去,老爷觉得他能接受吗?到时夫妻不和,苦的还是大小姐啊。”   柳氏一边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一边语气柔弱地转了话锋,“我知道这么做对大小姐不公平,把她送去陆家更是我一时糊涂,可她再如何也是老爷的女儿,便是没了桑家大小姐的名头,老爷也可以像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宠爱她。至于贺兰公子,大小姐跟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老爷若是心疼她,大可另给她选个家中人口简单,性子也与她合得来的夫君,到时夫妻恩爱,生活轻快,岂不比在那高门大宅里提心吊胆来得好?”   桑明海沉着脸没有说话。   柳氏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是时候了,她狠狠心,又含泪补了一句:“若还是觉得对不住大小姐,老爷可以在大小姐出嫁的时候给她送上厚厚的嫁妆。我也愿意拿出五千两私房给她添妆,算是我这次做的太过,给她的补偿。”   五千两差不多是柳氏私库里所有的钱,桑明海对此心里有数。他低头看着她,神色在微微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别以为五千两就能把这事儿抹干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冷声开口,“看在康儿的面子上,我不休你,但你也别想没事人似的继续做你的桑大夫人,马上收拾东西滚去乡下庄子呆着,没有我的允许永远不许再回来!”   “老爷!”   “哼!”   桑明海沉着脸甩袖而去。柳氏流着泪神色凄婉地瘫在了地上,心情却比刚才进门时更好了。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被她说动的。   想起即将顺利嫁入广安伯府,迈入京中权贵阶层的女儿,她嘴角微勾,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刚才拉扯间被弄乱的袖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五千两算什么?银子可以再赚,可飞上枝头的机会却只有一次。   至于被赶去乡下庄子软禁……   待她家玉妍彻底在广安伯府站稳脚跟,她自然有办法让他求着她回来。   ***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桑明海才重新出现在桑瑶面前。   彼时桑瑶刚起床喝了药,正在吃钱忠明亲自送来的早饭。   红枣百合粥、三鲜小笼包、香菇鸡丝卷、清香鱼片羹……大大小小十来道色香味俱全又适合养病之人食用的早点精致地摆放在她面前。   但桑瑶却没什么胃口。   一是病还没好,二也是没心情。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里的白玉勺子,犹带病色的脸上,一双平日里总是明亮闪烁的杏眸无精打采地半垂着,像是没睡醒。黑长如墨的头发也随意披散在肩上,带出几许少见的柔弱。   钱忠明从小看着她长大,见此忍不住劝道:“小姐多少吃几口吧,这样病才好得快。”   桑瑶回神,勉强又喝了小半口粥,之后就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吃了。   “小姐都没怎么吃呢……”   “瑶儿,爹回来了。”   钱忠明还想再劝,桑明海抱着个雕工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红木盒子走了进来。   方才还没什么精神的少女看见他,先是一顿,之后就冷哼一声别过头,把手里的勺子重重搁在了桌子上。   “生气了?”桑明海走到她跟前坐下,“爹昨晚是真的有急事要去办,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你看我这一处理好那边的事情,马上就来找你了。”   桑瑶板着脸没吭声。   “这事是爹不好,爹给你赔礼道歉。”桑明海说着,把手里的红木盒子往她跟前推了推。   桑瑶还是没动。   桑明海只好直接打开那盒子:“这是万宝阁新出的一套头面,是十分罕见的红玉制成,市面上独一无二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桑瑶的目光终于无意识地扫了过去。   “怎么样?喜欢吗?”   桑瑶喜欢。   她这人品味庸俗,从小就喜欢这些金灿灿闪亮亮,一看就很值钱的东西。   眼前这套头面,用料极佳,做工极好,样式也是市面上未曾有过的新颖别致,正符合她的审美。   可就是因为喜欢,她才笑不出来。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桑瑶盯了父亲好一会儿,才抿紧嘴唇拿来一旁案桌上一直备着的纸笔写道,【为了给柳氏说情吗?】   桑明海顿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桑瑶以为他是默认了,脑杏眸一下怒瞪变圆,胸口也剧烈起伏了起来:【她这样害我你还想替她说情?!你还是不是我爹?!】   “不是,你误会了,爹没有要替她说情的意思!”桑明海见此忙回神解释道,“昨晚我就已经让人把她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以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桑瑶一愣,怒容滞住。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本来我是想休了她的,但她毕竟是康儿的生母,真休了她,康儿以后不好做人。再说这件事也关系到你的名声,爹也怕传出去对你不好,所以只能把她送去庄子软禁。”   桑明海皱着眉一脸余怒未消的样子,让桑瑶愕然之余一下哑了火。   她心里很清楚,就是为了桑宝康,她爹也不可能休了柳氏,最多就是罚柳氏禁闭,打她一顿板子,或者从此不再去她的屋子过夜之类的。   可没想到她爹竟然直接把人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这跟休了也差不了多少了,他竟然舍得?   看出她在想什么,桑明海眸光微闪,叹了口气:“我与她夫妻多年,自然是有感情的,可对爹来说,你更重要。她这样伤害你,爹自然不能再容她。”   所以,他送她那么贵重的头面,只是心疼她受到了伤害吗?   桑瑶抿唇,脸颊尴尬地热了起来。   那她刚才的反应,岂不是……   “好了不说了,先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陈大夫了,一会儿让他好好看看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桑明海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什么都没说,只难得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地安抚道,“陆家那边你也放心,一会儿爹就去找那个陆湛,把这事儿给解决了,不会让他有机会在外胡说,坏了你的名声。”   因为柳氏和桑宝康的关系,父女俩近年来时常吵架闹不快,桑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了。   她手指抠了抠被角,不太自在地点了一下头。   “只是……”桑明海突然语气一顿。   桑瑶见他迟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由抬起了头。   “只是广安伯府那边,怕是只能……就这么算了。”   桑瑶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她才愣愣地看着他写道:【什么叫,就这么算了?】 第8章 断绝关系   “是这样的,”桑明海眸光微闪,面色沉沉地解释道,“昨晚爹找柳氏对质时得知,玉妍那丫头为了嫁进广安伯府,一直在冒用你的身份跟贺兰玦通信,两人时常在信上讨论诗词歌赋,据说十分投契。”   桑瑶一愣,脸色骤变。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贺兰玦不知那是你,又被她在信上表现出来的才学所迷,一心想着成亲后跟你吟诗作对,弹琴作画。可这些都是你不喜欢也不擅长做的事,爹怕就算顺利把你换回去,你们之间也会因此事生出波澜。”   桑明海说到这,神色担忧又无奈,“偏此事内情又不好为外人所知——毕竟是咱们家的家丑,又事关你的名声。尤其你要嫁的,又是广安伯府那样重规矩,讲脸面的人家。若是叫他们知道柳氏母女的所作所为,定会恼羞怪罪,到时我们全家都得担责,你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所以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该以你能自在过日子为重。广安伯府那边,暂且就将错就错,由着玉妍那丫头嫁过去吧。我本就一直担心他们家规矩多,你嫁过去会受委屈,如今又发生了这事……”   桑瑶回神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她有一双清亮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桑明海被她这么盯着,心下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移开视线,语气却是越发温和地安抚道:“当然如此一来,你暂时就不能以桑瑶之名回家了,不过你放心,不管叫什么名字,你都永远是爹最疼爱的女儿。爹也一定会另给你挑个不比贺兰玦差,性情也跟你更合得来的夫君,再给你添上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   桑瑶几乎要被他说动。   可惜,她从来都不是会被人轻易糊弄的性子。   她回神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觉得荒谬可笑极了。她想像往常一样冲他发脾气,可却怎么都张不开嘴,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把她的身体连同五脏六腑全都冻住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终于能够动弹。   【那桑玉妍呢?她抢走了我的亲事又害我至此,爹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如愿以偿,嫁进伯府吗?】   “当然不是!”桑明海连忙摇头,“她处心积虑夺走你的亲事,辜负我对她多年的疼爱,我自然不会饶了她。只是眼下我们还需要她粉饰太平,所以暂时只能先让她得意一阵。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爹答应你,将来一定想办法替你报了今日之仇。”   桑瑶想问他将来是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想笑又想哭地垂下长如鸦羽的睫毛,僵着手在纸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是我娘生前给我定下的,我绝不会就这么让给桑玉妍。如今伯府的迎亲队伍还没走得太远,女儿恳请父亲马上派人去追,想办法将我和桑玉妍换回来。】   【至于其中的风险,我自会一力承担。就算真的不慎事发,被贺兰玦知道换嫁之事的真相,我也有办法不让他不怪罪咱们家其他人。至于他会不会因此事嫌弃我这个人……我不在意。我宁愿被他嫌弃甚至是退婚,也不愿忍下今日之耻憋屈度日。】   她宁可舍了这桩婚事,也不会便宜桑玉妍那个贱人!   桑明海脸色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爹知道你心里不平,可这件事关系着你一辈子的幸福,我们不能冲动行事……”   桑瑶满心冰凉,一个字也不想再多写:【我意已决,求爹成全。】   桑瑶态度异常坚决,桑明海劝了半天也没能劝动她,终于失去耐心发了火:“反正这事儿我已经决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不会改变!你也别想着私下找人去追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我绝不允许你坏了这门亲事!”   虽然心里早已有数,但亲耳听见这话,桑瑶还是心下一刺,红了眼睛。她捏紧手里的毛笔,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发了出来:【所以你这么做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什么爱我什么为了我着想,都是借口!你分明就是被柳氏说动了打算成全桑玉妍!因为她的性格比我更适合广安伯府,因为你舍不得这门亲事给你带来的助力!所以你才能无视我遭受的痛苦做出这样的决定!】   如果真的疼爱她,怎么会问都不问就做出这种看似是为她好,其实处处都在逼她退让的决定?怎么会派个人去试一试贺兰玦的反应都不愿就直接让她放弃?又怎么会在她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还一意孤行?   所谓的疼爱,全是假的,全是藏在利益之后的算计!   就连这套头面,她之前也没猜错,他就是出于心虚才给她买的。就跟母亲过世后,每次他答应她什么事却做不到的时候,就会买礼物敷衍她一样!   桑瑶想到这,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地咬着牙忍着心头的痛闷,一股脑地将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全都发泄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可事实上你真正疼爱的人只有你自己!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没事的时候愿意宠着纵着,有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舍弃的小玩意儿罢了!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只在意我能不能给你长脸,能不能给你带来利益!】   她下笔速度又快又狠,落在纸上的字迹张牙舞爪得像是要飞出来。   桑明海看得恼羞成怒,偏又无法辩驳,见她还要往下写,他一时没忍住,抬手就挥了过去:“够了!我说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啪的一声脆响后,桑瑶手里的毛笔飞出去摔在了地上。同时,她苍白的脸蛋上迅速浮起一片刺眼的红。   “老爷!”一旁的钱忠明吓了一跳,桑明海反应过来,也是僵了一下。   桑瑶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痛意,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冷。   “这!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   眼看情况不好,钱忠明忙出言缓和气氛,然而不等他说完,眼前像是呆住了的姑娘突然眼泪簌簌而下。   随即,她一边擦泪一边飞快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桑瑶这个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谁也偷不走,我也永远不可能改了它。但既然桑家另有了一个桑瑶,那么我走就是了,从今以后,我跟桑家再没任何关系!】   她咬着牙抖着手,将这番话扔到了桑明海面前。   桑明海一时冲动打了女儿,心下多少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也没法退让,又见桑瑶竟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他心下那点愧疚顿时就因为父亲威严受到挑战,重新化作了恼怒:“好!你好得很!柳氏说的没错,往日里就是我太纵着你了,才养出了你这么个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断绝关系是吧?行,我成全你!我倒要看看离了桑家,你还能去哪!”   这话像是一把刀,用力在桑瑶心口扎了一下。   热滚滚的鲜血从那个不是很大,但却让她疼得忍不住弓了背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桑瑶用力咬住发颤的唇,一把推开钱忠明冲了出去。   “小姐!”钱忠明见此急了,“老爷,小姐还病着呢!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出去!会加重病情的!”   是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出去。这丫头性子有多犟他是知道的,真要由着她离开,她一定会马上雇人去追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拼着玉石俱焚的心将事情闹大。   桑明海回神想到这,当即忍下怒气道:“赶紧让人把她带回来跟我走,这丫头的性子该好好磨一磨了!”   “是!”   钱忠明连忙追出去,却不想刚迈出房门,就看见桑瑶双目紧闭地软倒在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湛怀里。   钱忠明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接人,就见陆湛将怀里的姑娘打横一抱,眼神冷冽地望了过来:“你们对我娘子做了什么?”   “什么你娘子?”钱忠明被陆湛这话听得懵了一下,“这是我家大小姐,不是二小姐……”   “我知道她是谁。”陆湛打断他,视线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桑明海身上,“但你们桑家弄丢了我的新娘子,又不打算帮我把她找回来,难道不该赔我一个?”   桑明海看见他,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你都听到了。”   陆湛昨晚睡在隔壁厢房,今早醒得也早,加上耳力异于常人,确实什么都听到了。他看了怀里面色惨白,满脸泪痕的姑娘一眼,淡声说道:“虽然贵府大小姐并不是与我定亲之人,但既然已经拜过堂行过礼,我与她也算是正经夫妻了。”   “放肆!我家大小姐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一个一穷二白的乡野猎户,竟敢趁火打劫地妄图攀附他家大小姐!钱忠明恼怒,扬声就要喊人把他轰出去,“来人——”   “看来你们是不想让大小姐嫁我,”陆湛没有理他,只收回目光,转身就走,“既然这样,在下也只能去报官,让官府帮忙找回我原本的未婚妻,也就是贵府的二小姐了。”   这话一出,钱忠明顿时身体一僵。   桑明海也脸色一沉:“慢着!” 第9章 我跟他走   陆湛抬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却无端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桑明海不明白一个山里长大的穷猎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气势,有点不适地皱了一下眉,之后才开口:“这事确实是玉妍那丫头对不住你,你要我们桑家赔你一个新娘子,这不难办,我即刻让人去请媒婆,另给你寻个温柔体贴的娘子。玉妍的那份嫁妆也留给你,权当补偿了。但你回去后,必须闭紧嘴巴,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烂在肚子里。若有半点泄露,影响到瑶儿的名声,我不会放过你。”   桑明海没把陆湛放在眼里,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穷小子罢了,吓唬几句再花点钱打发掉就是。   却不想陆湛听完这话,竟是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不喜欢麻烦,找不回二小姐,我就带大小姐走。”   桑明海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恼怒,他冷冷盯着他,半晌才开口:“除了玉妍那份嫁妆,我再给你五百两。”   陆湛却道:“五千两。”   “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饶是钱忠明都被这个数额吓了一跳。   桑明海也是面色一沉,眯起眼睛:“年轻人,贪心太过,可不会有好下场。”   “五千两,或者大小姐。桑老爷好好考虑,明日我再来要答复。”陆湛随口说完,抱着桑瑶就要走。   可桑明海哪会让他就这么离开?当即目露狠色,喊人要把他拿下——既然敬酒不吃,那他也只能请他吃罚酒了。   却不想他带来的随从,在陆湛手下连五个回合都过不了。   ???他怀里可还抱着个人呢!   桑明海面色铁青,终于意识到他对陆湛来不了硬的。   来不了硬的,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桑明海深吸了两口气,终是压下满腹怒火道:“不用明天了,我现在就给你答复。五千两太多了,我给不了。两千两,我最多只能再给你两千两。你若同意就把瑶儿放下,我即刻让人去取银票。你若还不同意……我是动不了你,可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一双年幼的弟妹吧?”   到底是凭一己之力让桑家坐上淮扬首富之位的人,做事够果决,反应也够快。陆湛看着他,终是松口似的说了句:“我要考虑一下,明日这个时候,再给桑老爷答复。”   说罢不等桑明海反应就抱着桑瑶进了屋,将房门锁上了。   桑明海本想让手下带走桑瑶,把她暂时性地看管起来,免得她冲动行事坏了大局,眼下却只能先作罢了。   ***   “他们走了。”   进屋后,陆湛看着怀里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早已醒来的少女,把她放在了床上。   桑瑶见被他发现,也没再装昏迷,沉默半晌后,慢慢睁开了仍有些发红的眼睛。   “刚才跟你爹说的那些话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是不愿意就这么跟他走的。”陆湛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行为,末了又道,“先休息吧,休息好了才有力气想接下来的事。”   他的声线偏低,带着醇厚的磁性,听起来很是沉稳可靠,让人有种被巍峨的大山笼罩住的安全感。   桑瑶怔怔地看着他,干涩的眼眶再次变得酸胀。   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都能这样为她着想,为什么她的亲生父亲,却能在她受到这样巨大的伤害后,打着为她好的旗号,逼她忍下伤害,成全害她的凶手?   她一直以为他虽然整日忙于生意,在柳氏和桑宝康的事情上也时常让她失望,可心里总还是爱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儿的。   却不想这点爱,竟是这样浅薄脆弱。   想到这,桑瑶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一直到彻底眨去眼底的湿意,她才重新抬起头用口型问他:【你不恨吗?】   柳氏和桑玉妍这样对他,他不恨吗?不想报复吗?   陆湛一开始没看懂她说的什么,等她慢慢重复了一遍后,才明白过来。他顿了一下,答道:“还好。”   他对桑玉妍没什么感觉,娶她只是因为这门亲事是家中长辈定下的。所以他虽然也恼怒她们母女行事卑鄙,欺人太甚,但并没有纠缠不休的打算,毕竟这里头还牵连着另一个无辜女子的名声。   想起这几天——尤其是前天晚上在小湖畔发生的事,陆湛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开口:“之前说过,你若是愿意的话我会负责,不知你……”   桑瑶一怔,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一点血色。   【不用!】她急急摆了下手打断他,之后才忍着脸上骤起的热意,故作镇定地比划着表示,【我不需要你负责,你就赶紧忘掉,以后再也别提这事就行!】   那天她就想这么回答他的,只是因为嗓子坏了没能说出口。   陆湛看懂她的意思后,轻点了一下头:“那你好好休息。我会在这里多留一日,在这之前,你有事可以随时喊我。”   她既不愿,他自不会勉强。   桑瑶回神点头,忍着心里的不自在,用口型跟他说了句:【谢谢。】   陆湛一顿,冷肃的眉眼有一瞬缓和:“不客气。”   ***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这期间桑瑶一直没出房门。   不过钱忠明给她请了两个大夫,桑瑶吃了药又断断续续地睡了几觉,精神好了很多。   “小姐,该喝药了。”   丫鬟的声音让桑瑶回了神,她是钱忠明派来照顾桑瑶起居的。   桑瑶身体舒服了点,但嗓子还是不能说话。钱忠明请来的大夫都说她会失声是因病导致,能不能恢复得看天意,半点没看出她是被人下药毒哑的。   这显然是柳氏算计好的。桑瑶心下绝望却没再表现出来,只是怔怔地想着以后的路。   “小姐?”   丫鬟见她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   正靠在窗边软榻上,望着天空发呆的桑瑶回过神,接过了她端着的瓷碗。   以往她最讨厌喝药了,每次喝都要身边人千哄万哄,可如今……   见桑瑶一个仰头,将碗里苦苦的汤药一饮而尽,丫鬟忙拿起一旁备着的蜜饯道:“小姐快吃颗蜜枣压压苦味。”   桑瑶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摇摇头,没要。   她要好好记下这些苦,来日加倍还给柳氏母女。   一旁一直守在床边没有离开的陆湛见此,突然开口:“接下来,有打算了吗?”   桑瑶一怔,点了点头。末了放下手里的瓷碗,从怀里拿出一只比毛笔小些,笔身用棉布包了起来,可以随身携带的硬头炭笔和一个巴掌大小,纸质也比较硬的厚本子——这是钱忠明为了方便她跟人交流,特地让人给她准备的。   桑瑶素日都是用毛笔写字,不习惯用这个,可她如今别无选择,只能逼自己尽快适应。但她刚要动笔,桑明海就如约而至了。   桑瑶脸色微变,她还没来得及跟陆湛说她的计划呢。   “这是两千两银票,你拿了赶紧走人,以后不许再在淮扬出现。”一抬眼就看见高高大大跟座山似的杵在在女儿屋里的陆湛,桑明海脸色不怎么好地把手里装着银票的盒子扔给他,“还有,拿了这两千两,你跟玉妍的婚事就一笔勾销了,往后不许再提,更不许对外泄露哪怕半个字的内情。”   他笃定陆湛会选择拿钱走人,陆湛看了桑瑶一眼,果然没有拒绝:“好。”   桑明海心下一松,没再说什么威胁的话——陆湛要是敢食言,他自然有办法让他付出代价。至于这两千两,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给了也就给了,能解决问题就行。   他没再理会陆湛,只转头看向桑瑶,缓和了语气道:“瑶儿也跟爹回去吧。之前是爹不好,不该一时冲动对你动手。爹答应你,就这一次,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桑瑶抬眼看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发脾气也没再露出昨日的怒容,而是一脸让人觉得陌生的平静。   桑明海一怔,心下有些不适。   【回去,回哪里去?】姑娘低头在纸上写着,还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讥讽之色,【你敢带我回桑府吗?】   桑府自然是不能再回的,府里所有人,包括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她,她回去了他没法解释。为此,他另给她安排了一处全新的住所。那地方离家有点远,但环境很好,不会委屈了她。   桑明海想到这,正要开口安抚,就见桑瑶紧接着又快速写了句:【就算你敢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我要跟陆湛走。】   桑明海顿时一愣:“胡闹!”   陆湛也是一怔。   自知理亏也不想再跟女儿吵架,桑明海顿了片刻,拧着眉头压下恼意:“爹知道你还在生气,可这话不能乱说,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跟个陌生男人走算怎么回事?你——”   【他不是陌生男人。】桑瑶却不等他说完就抿着唇写了句,【他是我已经拜了堂成了亲的夫君。】   陆湛:“……”   陆湛:“?” 第10章 要回嫁妆   “那怎么能算!”最终还是桑明海先出声,他黑着脸看着桑瑶,“你跟这小子之间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闹剧,如何能当真!”   桑瑶只是冷笑:【我将错就错嫁给他,以后再不回来打扰你们一家相亲相爱。这个结果对你来说,不是更完美吗?】   确实更完美。但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山沟沟里的穷猎户。   又想到自己今日带了不少家丁来,桑瑶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跟他走,桑明海渐渐没了耐心:“爹知道你受了委屈,眼下正伤心气恼着,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再是生气想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话还没说完,桑瑶扔来一句话:【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桑明海愕然变脸,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秋露给我下了药,陆湛不知情,我们就洞房了。】桑瑶面无表情,半真半假地写道,【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就是这样。】   桑明海一下滞在了那。好一会儿,他才额头青筋直跳地看向陆湛:“瑶儿说的可是真的?你们真的已经有了……有了夫妻之实?”   陆湛:“……”   陆湛能怎么办?只能默认。   “那你还敢拿钱走人!”桑明远顿时大怒,“你把我女儿当成什么了?!”   “……”无法辩驳的陆湛只能沉默地看向罪魁祸首。   桑瑶被他看得心虚,连忙站起身挡在他身前,手上刷刷刷地写道:【你骂他干什么!他本来就想负责,是你们不让的!反正我已经想好了,看在你生养我一场,又给了我这么多年富足生活的份上,广安伯府这门亲事我可以让给桑玉妍,桑家大小姐的身份我也可以还给你,但从此以后我就只是陆家妇,跟桑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再担心我会坏了你的好事,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咱们从此两清!不过在这之前,你得把我的嫁妆还给我,那里头大部分东西都是我娘给我准备的,桑玉妍没资格拿走!】   桑明海被她的气势所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倒是一直没说话的陆湛突然上前一步,将手里装着银票的盒子递回给了他:“既然大小姐不嫌陆某家贫,愿意嫁给我安心过日子,那这两千两银票,就请岳父大人收回去吧。”   桑明海:“……”   桑明海面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好一阵,终于忍着气看向桑瑶:“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绝不后悔!】桑瑶没想到陆湛这么配合自己,写完这话后,暗暗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陆湛收到她终于恢复些许神采的眼神,冷峻的眉眼间不着痕迹地闪过了一抹笑意。   他没想到她做出的选择,竟会这样决绝。   不过决绝些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以后不会再受到同样的伤害。   ***   桑明海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桑瑶带走,但桑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黑着脸思前想后一番,终于还是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女儿已经答应退让,他不能也没必要再继续逼她。何况这件事里她本就是受害者,他这做父亲的不能为她出头,反要逼她妥协,心里总归是有些愧疚的。如今她既然觉得将错就错嫁给陆湛比跟他走更好,他也不好再阻止,毕竟两人都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另外这个结果对他来说,也确实更好些……   罢了,大不了多添些嫁妆给她。   这么想着,桑明海就松开紧皱的眉头,派人回桑府拿来了桑瑶的嫁妆单子。   桑瑶的嫁妆和嫁妆单子都被桑玉妍带去京城了,但因府里的两位小姐是同日出嫁,管家怕下人们那日忙中出错,便提前将两人的嫁妆单子各抄了一份,用来盘点核对。   不想这抄来的单子,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老爷,东西拿过来了!”   下人很快拿着嫁妆单子回来了,桑瑶接过看了一遍,确认没错后,在上面圈圈画画数笔,将它放在了桑明海面前。   【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已经跟着桑玉妍往京城去了,我也不为难你们,除了我画出来的这些,你必须想办法给我弄回来之外,其他的就当我卖给你们了,拿银子来买就行。】   桑瑶的嫁妆里有家具箱笼、金银珠宝、古董玉器这样的小件,也有田产店铺,庄子园林这样的大件,林林总总,很是丰厚。   这里头大部分是她娘给她准备的,桑瑶自是想全拿回来,可如今这情况,全拿回来显然不可能,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要回对她来说最有意义的那部分。   至于其他的,只能先换成方便贴身携带的银票,等日后再看有没有机会弄回来了。   桑明海见桑瑶终于冷静下来不再闹腾,先是松了口气,可随即就因为她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漠话语,有些不适地皱了一下眉。   但他这会儿没心思多想,便只看了看她圈出来的那些东西道:“好,我会派人去京城,把你圈的这些东西要回来。”   他没说具体什么时候,显然是没打算马上派人去追广安伯府的迎亲队伍。   也是,现在就派人去要东西,万一惊动贺兰玦,坏了他的好事怎么办?   桑瑶早已失望到极致,这会儿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她低下头,继续写道:【两个月,两个月内你要不回,我就亲自去京城问桑玉妍要。】   两个月的时间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够桑玉妍在广安伯府落下脚了。桑明海顿了顿,移开视线答应了。   桑瑶嗤笑一声,把剩下的东西估了个值,大约六千两。   桑明海心里到底有愧,见此把陆湛还给他的两千两也放了进去。加上柳氏补偿给桑瑶的那五千两,到最后,桑瑶拿到了一共是一万三千两的银票。   桑瑶没客气,全都收下了。   尤其是柳氏那五千两——不收白不收!   嫁进桑府前柳氏只是个穷寡妇,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更别说什么嫁妆了。这五千两说是她的私房钱,其实都是来自桑家,桑瑶才不会傻到不要。   至于两人之间的仇怨,自然也跟这五千两没关系——柳氏拿出这钱是为了哄住她爹,又不是真心觉得自己做错了想补偿她。   桑明海却觉得她肯收钱就是已经在消气了,当下心情好了不少。   “爹再让人给你找几个丫鬟伺候你的起居,陆家太小没关系,爹前些日子在丰阳县新买了一座三进宅子,往后你和陆家人就住那里。至于陆家这小子,回头我给他找个差事,总不会叫他辱没了你。”   桑明海说的丰阳县与淮扬接壤,位于淮扬南面,是个不算太大但还算富饶的县城。桑家有不少生意在那边,他也时常会过去看看。   然而桑瑶不领情:【不必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我就是陆家妇,请不请丫鬟,要住在哪里,都与桑家没有关系,桑老爷不必再为我操心。】   桑明海的脸一下又黑了:“你!”   桑瑶没再看他,只抱起桌上那个装满银票的小红木盒子,走过去打开紧闭的房门,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陆湛示意道:【我们走吧。】   陆湛在那下人拿着桑瑶的嫁妆单子回来时,就自觉避出去了——嫁妆是女子的私人财产,他不好也不会窥探。这会儿看懂桑瑶的意思,他微微颔首说了声:“好。”   两人就这么走了。   桑明海气得两眼发黑:“这丫头气性也太大了些,我这做父亲的都已经跟她低头道歉了,她还想怎么样!”   担心父女俩又吵起来,因此一直和陆湛一起守在门口的钱忠明闻言,忙安慰道:“大小姐这是还在气头上呢,毕竟她此番确实是受了大委屈。”   钱忠明是心疼桑瑶的,之前也劝过桑明海不要这样对桑瑶,但桑明海心意已决,他劝不动,只能在这时帮桑瑶说些好话,“不过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呢?等过些时候小姐消了气,自然就好了。到时老爷再着手安排小姐和姑爷的将来不迟,眼下还是先顺了小姐的意,只当是让她出门散心了。老爷若不放心,也可以派几个人远远跟着,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咱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桑明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就按你说的办。”   “老爷,长源酒楼的大当家来了,他说他前些天跟您约好了今日在楼里见面的!”   这时有下人跑过来说道。桑明海回神缓了缓脸色,没再去想桑瑶的事:“知道了,请他去楼上雅间稍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是!”   ***   桑瑶重新坐上了马车。   马车自然是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辆。想到这是桑玉妍的嫁妆,桑瑶心里有些膈应,不过桑明海把桑玉妍的嫁妆给了陆湛,桑瑶想想,到底是打消了让陆湛重新去买辆马车的念头。   她病还没好,身体还很难受,这会儿没力气折腾。   另外,她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了。   这么想着,桑瑶就上车坐好,冲陆湛做了个口型:“走吧,出城。”   陆湛“嗯”了一声,驾着马车朝城门驶去。   一直到出了城门,他才偏头看向被风吹起的帘子后面,没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姑娘:“接下来,去哪?” 第11章 我去你家   桑瑶回神怔了怔,收起空空落落,四下飘散的心绪,从袖子里摸出了钱忠明为她准备的炭笔和小本子。   【抱歉,之前那些话是骗我爹的,我不是真的那什么……想要你负责。】她先是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如果真打算将错就错嫁给他,之前他主动提起负责之事的时候,她不会是那个态度。陆湛只是好奇,她不回家要去哪儿。   【我有个舅舅在幽州,我打算养好病后,就去幽州找我舅舅。】桑瑶这才又写道。   广安伯府的婚事和桑家大小姐的身份,她都可以看在桑明海对她的生养之恩上如他所愿,就此放弃。但柳氏母女可不是她爹,对她也没有任何恩情,她不可能在她们把她害成这样后,大度地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仇她是一定要报的,但在这之前,她得先离开桑家另找去处。不然谁知道她那位利益至上的好父亲,会不会哪日又把她给卖了。   她已经吃过一次教训,不想再吃第二次。趁着眼下他对自己正愧疚,多拿些银钱走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桑瑶想到这,没让自己继续沉溺在负面情绪中,而是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冲陆湛牵了一下嘴角,用口型示意道:【放心,我舅舅最疼我了,他肯定不会不管我的。】   幽州在大越北边,距离淮扬很远,陆湛有点意外,想说什么,桑瑶紧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又低头写了句话递过来。   【多谢你配合我演戏,这两千两你拿回去吧。】   陆湛回神看了那荷包一眼,没接:“你留着吧。”   桑瑶一愣,有些愕然,好一会儿才写道:【你不要?为什么?】   这可不是十两百两,是真真切切的两千两,这么一大笔巨款,寻常人几辈子也赚不到,他竟然一口拒绝了?!   “对不住我的不是你爹,这钱不该他出。”城门口人来车往,不好多留,陆湛架着马车慢慢往尘土飞扬的官道上驶去,“我答应你爹不再追究这件事,也只是不想牵连无辜,不是真想讹钱。”   他看不上桑明海的所作所为,但他跟桑玉妍的婚事,当初是桑玉妍的父亲和他义父定下的,与桑明海无关。柳氏母女做的事,桑明海一开始也并不知道,所以他不会也不能把这笔账算到桑明海头上。   桑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很是惊奇。她忍不住用一双黑亮的杏眸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好半晌,忽然真切地笑了一下。   这人挺有意思啊。   她知道他是个好人,这几天的经历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相信他,但她出身摆在那,现在又是孤身一人且身怀巨富,若说她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虽然他只知道桑明海补了嫁妆给她,并不知道她具体得了多少。   她主动拿出这两千两,一方面是因为这确实是他该得的,另一方面也是试探。   如果他毫不犹豫收下这两千两,并对她表现出不一样的热情,那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稳住他,再找机会悄悄跑路——她之前是没办法才会把自己的一切暴露在他面前,可财帛动人心,她不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人的良心。   却不想这人竟是这么个淡然的态度。   桑瑶放松下来,心情也好了不少。她往外挪了下身体,又拿出早已备好的五百两银票,连同那荷包一并塞进陆湛怀里,之后才写道:【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这两千两是你应得的,你拿着就是。你帮我那么多,我总不能叫你人财两空吧?至于这五百两,之前说过你若送我回家,我一定重金相酬。所以,拿着吧,谢谢你救我出绝境,又助我揭露真相,离开桑家。】   陆湛看完这话,没有马上开口,只看了怀里的荷包和银票一眼,而后突然扯着缰绳调转马车方向,将马车驶进了右手边一处杂草丛生,没什么人烟的小树林。   桑瑶惊讶,刚想问这是要干什么,马车忽然一停。   “小姐随手就能拿出这么多银票,身上想必还有更多吧?”本是侧对着她坐在车辕上的青年突然转过身,大手一抬,掀起了马车帘子。   桑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一个起身钻进马车,压迫感十足地逼近了她,“不如全拿出来,叫在下开开眼界?”   桑瑶:“……”   桑瑶看着他不复先前肃然,变得锐利而危险的眉眼,终于脸色微变地反应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她下意识用口型问道。   “你说呢?”   陆湛高大的身躯堵在马车门口,挡去了外头透进来的光。桑瑶听着他依然低沉好听,却明显比之前冷酷强势的声音,心下隐隐有些发慌。   这几天的经历让她相信眼前之人是个侠义正直,品行端肃之人,所以她才会选择跟他离开,又给他那么多钱作为他帮了自己的谢礼。   但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看错人了?   应该不会,若他真是见钱眼开的贪心之人,之前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把那两千两还给她爹,刚才又拒不肯收了。   但也不排除,他之前不肯要那两千两,是因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死了,他该不会是被这么多钱刺激到,突然生出了歹念吧?   这个念头让桑瑶心下一突,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她只考虑到他之前的行为,觉得他人品可靠,是个可以相信的人。但却忘了人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是有可能丧失理智,失去本心的……   稳住稳住,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能慌。不过是些钱财,舍了就舍了,保命要紧。   怎么想着,桑瑶就忍下心慌,故作镇定继续写道:【你别吓唬我,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才认识我几天,就敢说这样的话?”陆湛挑了下眉,语气似有嘲讽。   桑瑶:【……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你于我有恩,就算你真要我把全部的嫁妆都送给你做谢礼,我也是愿意的。】   知道舍财保命,总算没傻到家。   陆湛长目微闪,面上却只盯着她不说话,一直到桑瑶呼吸变得凝滞,握笔的手也开始僵硬,他才收起脸上危险的神色,退出马车道:“冒犯了。在下只是想提醒小姐,出门在外,还是不要轻信他人为好。”   桑瑶:【……】   桑瑶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吓唬自己。   她心下一松的同时忍不住瞪圆了眼睛,脸蛋也鼓了起来。   这人怎么这样!   陆湛被她过于生动的小表情看得有点想笑,他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坐回车辕说:“人性复杂,经不起考验。尤其此去幽州,路途遥远,小姐切记,财不露白。”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桑瑶郁闷反驳,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多写了句,【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吗,非得用这样的方式吓唬我!】   她挑起眼尾一脸不满的样子,恢复了往日的明艳鲜活,陆湛余光扫过她,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一下:“好好说没有亲身体验印象深刻。”   确实有被吓到也确实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桑瑶无法反驳:“……”   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陆湛见此也没再逗她,只把那五百两银票连同那个荷包一起还给她:“谢意我心领了,这些银票你收回去,别再随意拿出来。”   桑瑶一愣,柳眉拧起,彻底不高兴了:【怎么在你眼里我竟是一文不值吗?】   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个逻辑的陆湛:“……”   他只是觉得她一个即将千里寻亲,寄人篱下的姑娘家,身上该多带点银钱以备不时之需。而且举手之劳而已,他也没想要什么回报。   但这话显然不是她爱听的,陆湛无言沉默片刻,选择了转移话题:“……眼下已经出城,接下来你是直接启程去幽州,还是先找地方休息?”   当然是先找地方休息。幽州离得远,她如今还病着,没法马上赶路。再说她爹肯定也派了人跟着她,这个时候走,肯定会被发现。   桑瑶回神想到这,压下心中不快,气哼哼地瞪了陆湛一眼,比划着示意:【我去你家,病好了再走。】   这人显然是个固执的,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没用,只能暂时结束之前的话题。   至于为什么选择他家做暂时的落脚之地……   倒不是没有可以暂时投靠的好友心腹,但这件事内情复杂,牵扯太多,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   再说她爹那边也是个问题。   陆湛被她瞪得有点想笑,他收回视线顿了片刻,点头:“可以,但要收费,一天一两。”   ……给他两千五百两他不要,一天一两的住宿费他倒是要的很不客气。   桑瑶无语,但也彻底放了心。   这人这么有原则,肯定做不出什么坏事。 第12章 一个房间   马车一路前行,天色渐渐变暗。   两人出发时已是傍晚,大概要明天早上才能到达云水村。不过晚上他们会路过一个名叫平安镇的小镇,所以不用担心会露宿荒野。   “到了。”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在平安镇内最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内急已久但不好意思的说桑瑶心下一松,赶紧从马车里出来了。   “小二,要一间上房。”   “好嘞两位客官,请跟我来!”   陆湛要房间的时候,桑瑶正强忍窘迫,没注意听,等后来解决完生理问题,又吃过饭洗过澡,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陆湛似乎只要了一间上房。   可一个房间的话,他睡哪儿?   正疑惑着,陆湛在外面敲了两下门:“我能进来么?”   桑瑶回神,低头检查了下自己的穿着,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上前打开了房门。   见她乌发披散,眉眼水润,周身暗香轻绕,显然是刚洗过澡,陆湛顿了一下,移开视线道:“楼下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我们,看着应该是你爹派来的,你想怎么处理?”   桑瑶并不意外地皱了皱眉,拿出纸笔写道:【让他们走。就说我不想再看见任何跟桑府有关的人,他们要再敢跟过来,我就死给他们看。】   “好。”   陆湛说完就要下楼,却被桑瑶拉住了袖子,继而写道:【等等,我之前好像听见你只要了一个房间,那你晚上睡哪儿?】   陆湛看完她写的话后回答:“马车。”   桑瑶惊讶,被还未完全散去的水汽映衬得水光盈盈的杏眸一下瞪圆了。   【马车怎么能睡人?】她无声张嘴。   看懂她口型的陆湛:“没什么不能的。”   他说得随意,桑瑶却是蹙了柳眉,飞快写道:【这几日你也挺累的,还是再去要一间上房,好好休息一下吧。】   马车停在楼下,离她太远了,万一晚上再发生点什么事,她这喊不能喊叫不能叫的,多吓人啊。   桑瑶越想越觉得不安,脸上免不得就带出了几分。   这里的上房价格不低,对平日里糙惯了,在哪儿都能睡着的陆湛来说,实在没必要再另开一间。而且桑明海的人还在楼下,要是被他们知道他和桑瑶没睡一个房间,也容易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所以他才只要了一间。   但这会儿看着姑娘脸上隐隐的不安,陆湛沉默片刻,还是应了一声:“好。”   ***   陆湛又去要了一间上房,之后就按照桑瑶的意思,把桑明海派来的那些人打发走了。   桑瑶闻言心情好了些,得知他的房间就在自己房间的对面,更是安心不少。   她跟陆湛道了晚安,回屋上床躺下了。   连着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她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都已经疲惫至极,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她起床吃了早饭,又喝了之前那两个大夫给她开的药,就让陆湛带着她去镇上买买买了——离开淮扬时她什么行李都没带,就连身上这套衣裳,都是昨晚临时让小二去买的。虽然陆家应该也有姑娘家用的东西,但想到那些原本都是替桑玉妍准备的,她就觉得膈应。   所以,还是花点时间自己去添置吧。   陆湛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他没想到,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她买的东西竟就满满当当地装了一马车。   “……”   陆湛沉默了,她是不是忘了自己只是要在他家暂住几日?   【刚才指的那些我都要了。还有,我先前在外头听人说,这附近有家百年老字号的糕点铺,里头的糕点和蜜饯果子味道很不错,你找个人替我跑一趟,每样都买些过来。】   桑瑶还在镇上最大的成衣铺里买衣裳,买衣裳的同时,她还让掌柜帮她买了不少零嘴吃食——当然,是用写字的方式。   不愿反复想起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的残酷事情,一开始还会下意识张口的她,经过这两天的自我强迫,已经能适应写字与人交流这种方式,下笔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不过纸笔都是消耗品,她想了想,又让掌柜去镇上卖纸笔的地方,按她手里这种给她多定制了几套。   掌柜是个精明人,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不差钱。他笑眼眯眯连声吩咐下去,之后就趁势推销起了隔壁胭脂铺的东西。   胭脂铺的老板娘是他心仪的对象,他这是想抓住机会给她也介绍点生意。   桑瑶看出他的心思但没拒绝,看了那老板娘送来的胭脂后,随手挑了两盒——之所以是随手,是因为老板娘的小店里没什么太好的东西,她看不上。但这掌柜说话很讨人喜欢,她不介意多花几两银子顺一下他的意。   陆湛:“……”   陆湛看着那尝到甜头后,还想给桑瑶推销亲戚家首饰的掌柜,终于忍不住眼皮一抬,开了口:“先买这些吧,若还有什么缺的,回头我再帮你添置。”   掌柜被他一看,脸上喜色一僵,讪讪低头,不敢作声了。   乖乖,这年轻人看着沉默寡言的,怎么看人的眼神这么吓人哩!   桑瑶病还没好,这会儿也有点体力不支了,又见自己定制的纸笔也回来了,就点了头,示意掌柜结账。   掌柜没敢再多说,忙赔笑照做。   ***   结完账出了成衣铺,两人继续往云水村赶。   半个时辰后,陆家终于到了。   “大哥你回来了!”   刚准备下马车,就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桑瑶撩起帘子,看见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生得浓眉大眼,看起来敦厚但不失俊朗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手里拿着把砍柴刀,身后背着个空竹篓,看着像是要出门。   桑瑶没正经了解过陆家,不知道陆家具体有几口人,只大概听说过陆湛的父母都已不在。不过她对陆澄有印象,因为那天早上,就是他帮着陆湛把王平等人捆起来的。   “嗯,阿满呢?”说话间,陆湛从马车上跃了下来。   “那丫头还在睡懒觉呢。大哥,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还有桑家那几个人呢?你把他们带哪儿去了?”那天情况匆忙,陆湛走之前没来得及跟弟弟交代内情,这可把陆澄好奇坏了,这几天天天心里跟猫抓似的。   陆湛却没马上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桑瑶:“到了,下来吧。”   桑瑶点头,扶着他的胳膊下了马车。   “大嫂也回来了!”陆澄看见桑瑶先是热情地打招呼,而后眼神就更好奇了。   桑瑶就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陆湛见此吩咐倒霉弟弟:“先把车上的东西搬进西屋,一会儿再跟你细说。”   “哦,好。”桑瑶在,陆澄也不好意思追问,只能先乖乖照做。   陆湛这才转头看向桑瑶,简单介绍道:“陆澄,我弟。家中还有个小妹,名叫陆满。”   原来他家一共三口人,桑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先进来吃点东西吧。”   陆湛说完,带着桑瑶进了院子。   桑瑶这才有心思打量这个自己意识不清时住过几日的地方。   这是个不算很大但也不小的青石院子,院子里共有三间屋舍。中间是正房和堂屋,东西两侧各有一处厢房。另有一间紧靠东侧厢房的小矮房,瞧着应该是厨房。   厨房前头是一小片菜地,菜地里种着不知名的青菜,还有几簇颜色不一的野花,这会儿开的正好。   菜地旁边是一片正对院门的空地,空地上立着个练武用的木桩子,看那颜色已经有些年头了。   再往左看,是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个小小的水池,水池里养了几条巴掌大小的鱼,池边还搭了个鸡棚。   另外西侧厢房外的空地上,还种了几棵果树。其中最高的那棵柿子树这会儿正是结果的时候,红彤彤的果子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瞧着十分喜人。   没有她想象中的脏乱破旧,这小院子看着还挺干净的。   桑瑶放松下来,跟着陆湛进了堂屋。   陆湛去厨房下了碗鸡蛋面给她,自己则在厨房里随便吃了点东西。   桑瑶看着他端来的粗黑大海碗和碗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面条,一点胃口也没有。   ……这面看着就不好吃,这几天她该怎么过?   后知后觉想到吃饭问题的桑瑶有点发愁。   要不是得用的丫鬟需要时间调.教,她这会儿没心力也不敢轻信陌生人,她都想去买个会做饭的丫鬟伺候自己的起居了。   “吃吧。”   这时陆湛看了过来,桑瑶摸摸自己早就饿瘪了的肚子,决定暂时先委屈一下自己的嘴巴。   结果一吃,咦,这面条卖相不怎么样,味道还挺好的!   桑瑶有些意外,低头吃了起来。   “大哥,东西都放好了!”   这时陆澄跑了进来,陆湛闻言“嗯”了一声,看向桑瑶:“你先吃,我去帮你收拾下房间。”   桑瑶想着自己是付了钱的,便也没跟他客气地点了点头。   ***   陆湛带着陆澄离开堂屋,去了西边的厢房。   这厢房之前是无人居住的客房,后来给桑家来的秋露等人做了下人房,如今他们走了,自然要重新收拾打扫一番才能住人。   “大哥,现在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我都快好奇死了!”一进屋陆澄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湛拿了块抹布扔给他,示意他去擦桌子,之后才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这事瞒不住他也没想瞒。   陆澄听完当即就炸了。   “无耻卑鄙下流!”少年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双拳也紧紧握了起来。他显然不太擅长骂人,胸口起伏地憋出这么两句话后,突然把手里的抹布往地上一扔,抄起旁边用来顶门的木棍就往外冲去。   陆湛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干什么去!” 第13章 嫂嫂你好   “我要去找那忘恩负义的母女俩!”陆澄咬牙怒吼,“她们这么对你,我饶不了她们!”   陆湛:“……你先冷静。”   “我冷静不了!不想嫁过来上门退亲就是,为什么要用这种丧天良的法子作践人!去他娘的,我非得找她们要个说法不可!”陆澄气疯了,“还想嫁进广安伯府做贵人?我呸!老子这就去京城戳破那臭娘们的真实身份,看广安伯府还会不会要她!”   他说着就要挣开兄长的手往外冲,被陆湛喝住了:“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   “我知道你替我不平,但我们不能连累无辜。”陆湛示意似的看了堂屋所在的方向一眼,声音低沉平静地说道,“她被抢了亲事又被弄坏嗓子,如今还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处境比我艰难万倍。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时之快,陷她于死地。”   世人看重女子清白,要是被人知道桑瑶曾跟他拜过天地还独处过好几日,就算换嫁之事大白于天下,广安伯府只怕也不会再要她,到时她的处境会比现在更艰难。心性弱点的姑娘,直接一条白绫挂了脖子也是有可能的。   陆澄听了陆湛的话后先是愣住,之后就咬着牙不吭声了,但一张满是怒火的脸还是死死绷着。   陆湛见此没再说别的,扯着他胳膊的手往上一抬,轻轻压了下他的肩膀:“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   陆澄不甘又气恼,但终究还是用力踢了一下桌角,闷声妥协道:“知道了。”   ***   兄弟俩说完正事,继续打扫房间。   因着桑瑶也是受害者,还是比自家大哥更可怜的受害者,陆澄缓过神后心里很同情她,干起活来比刚才更卖力了。   他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接受现实平复好心情后,就又叨叨起了桑瑶的事:“好好的姑娘竟被人害成了这样,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还有她那个爹也是,亲闺女都不心疼,咋当爹的……”   陆湛被他念得头疼,又怕这话痨去打扰桑瑶,就偏头看了他一眼:“她还病着,需要静养,你别去打扰她。”   “知道知道,我才不会那么不懂事!”陆澄摆摆手,继续擦窗棂去了。不过擦着擦着,他突然又问,“大哥还记得桑玉妍长什么样吗?”   正在帮桑瑶铺新床褥的陆湛:“不记得。”   “那你对她还有印象吗?”   “没。”   确定自家大哥不喜欢桑玉妍,对她也没什么特殊感情后,陆澄心头那口气终于彻底吐出来了。   现在报不了仇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有一天,他会让柳氏母女为今天对他大哥的欺辱付出代价。   正这么想着,陆湛又看了过来:“这事先别让阿满知道。她若问起桑府那几人的去处,你就说我不习惯家里有外人,送他们回去了。”   阿满就是他们的妹妹陆满,小姑娘今年十岁,身体不太好,前些天又刚病过一场,陆湛不想刺激她。   陆澄回神点头,随即才又郁闷道:“但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说阿满,就说村里人,这几天就老有人上咱家问,你和大嫂还有桑家那几个人去哪儿了。我说你带大嫂回门去了,可接下来这,该怎么说啊?”   因为桑玉妍如今的身份,这桩婚事在村里备受瞩目,成亲那日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了。也是因此,那天陆湛带着桑瑶和桑家人离开后,村里的八卦群众们很快就发现不对了,这几日没少上门打探。   床褥已经铺好,陆湛直起身,神色淡淡地说了句:“就说桑二小姐嫌陆某家贫,逼府中丫鬟代嫁。丫鬟不愿,告知我真相,我就送她回去退亲了。”   陆澄一愣,当即手一拍笑开了:“这主意好!既不会连累桑大小姐的名声,又能让大家知道那女人虚伪恶毒的真面目!”   “嗯。”陆湛不是圣人,柳氏母女这样欺辱他,他自然也不会乖乖受着。   ***   桑瑶不知道兄弟俩说了什么,吃饱喝足后,她就跟着陆湛去打扫干净的房间休息了。   之后她就一直在屋里养病,期间她一日三餐的伙食,还有煎药洗衣等日常琐事,都是陆湛亲自负责。   从小就有丫鬟贴身服侍的桑瑶一开始不太习惯,但陆湛做事很仔细也很妥帖,这让桑瑶惊讶之余,倒也渐渐适应了过来。   陆湛也不让弟妹来打扰她,桑瑶觉得舒服,但也有些无聊。好在那日在镇上买了些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她没事就翻出来看看,日子倒也不难过。   转眼已是五天后。   这五天里桑瑶吃得不错睡得也不错,病彻底好了。虽然嗓子还是说不了话,但总算是不疼了,身体也恢复了活力,不用再吃药。   这让她心情好了很多,又见这日晴空万里,秋光明媚,她终于有了出门透透风,活动活动筋骨的兴致。   不过走出房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竟是一个人也没看见。桑瑶有些纳闷,陆湛他们干什么去了?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嫂嫂?”   桑瑶转头,看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衣裙,身材瘦瘦小小,头发有些枯黄,皮肤也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显然身体不太好。不过她长得很可爱,一张圆圆的果子脸,一双亮晶晶的小鹿眼,看起来非常讨喜。   她就是陆湛的妹妹陆满了。   见桑瑶朝自己看来,陆满神色害羞又有些好奇:“嫂嫂是在找大哥吗?”   这小丫头怎么还喊她嫂嫂?陆湛没跟她说她不是桑玉妍?   桑瑶有点纳闷,下意识拿出纸笔写了句:【是,不过我不是你嫂嫂。】   写完她才想到这小丫头不一定识字,正想收起纸笔,等回头再问问陆湛这是什么情况,陆满已经在愣了愣后,一脸惊讶地问道:“嫂嫂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不是我嫂嫂呢?我明明看着你和大哥拜堂成亲了的呀!”   ……看来是识字的。   桑瑶回神写道:【那是个误会,具体的你问你大哥吧。对了,你大哥人呢?】   陆满皱迟疑:“大哥和二哥去后山抓兔子了……”   后山?抓兔子?   桑瑶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就来了兴趣:【离得远吗?你能带我去找他们不?】   小姑娘显然有满腹的疑问,但见桑瑶不想说,她回神后也很乖地没有追问,只是用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有些纠结地看着桑瑶:“能的,但是嫂……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都去哪儿了啊?我还想问问那个秋露姐姐,她头上那个特别漂亮的珠花是哪里买的呢。”   桑瑶没什么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因为桑宝康那个只会跟她作对的熊弟弟的缘故,她也不太喜欢小孩子。但眼前这小丫头看着乖乖软软的并不讨人厌,她倒没觉得反感。   【他们犯了错被送回桑家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你喜欢珠花的话,这个送你。】写完这话后,桑瑶随手拔下自己头上戴着的一支蝴蝶珠花递了过去。   陆满看得一愣,连忙摇头:“我不能要姐姐的东西!”   桑瑶却直接把那珠花戴在了她头上:【挺好看的,收着吧,算你给我带路的谢礼。】   “可是……”   【别可是了,安心收下吧,这东西不值几个钱。】   见桑瑶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陆满不敢再推拒:“那、那谢谢姐姐。”   【这才乖,走吧,带我去找你大哥。】桑瑶写完这话,冲她笑了一下。   陆满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上的珠花,也抿唇笑了,之后就带着桑瑶往院外走去:“那个,姐姐,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写字不说话吗?你是嗓子不舒服吗?”   心情一下变差的桑瑶看了她一眼,不想说话了。但小丫头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好不回,就拿出纸笔敷衍了一句:【我嗓子坏了。】   “那一定很难受吧。其实大哥一直不让我们打扰姐姐的,他说你病了,要好好休息。姐姐,你现在好些了吗?山上很冷的,你如果不舒服,要赶紧跟我说哦。”   面对这不加掩饰的关心和善意,即便桑瑶心情不好,不想跟个小孩子多聊,也冷淡不起来。她一边跟着陆满往后山走,一边写道:【嗯,我没事了。】   陆满见她愿意跟自己聊天,很开心,笑容甜甜地给她介绍起了周边的情况:“大哥他们就在那边的林子里,我们顺着这条小路慢慢走上去就能看见他们了。那边还有一片很漂亮的枫树林,火红火红的可好看了……”   她看着害羞腼腆,内里却是个自来熟,但这种自来熟很有分寸,不讨人厌,桑瑶心情便又渐渐好了起来。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沿着山间小径往山林里走。   这个时候山上没什么人,天地间一片安静,桑瑶听着小姑娘甜甜糯糯的说话声,感受着暖阳下并不寒冷的徐徐微风,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一种非常舒适放松的状态。   就在这时,身边的陆满突然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问她:“姐姐,你说你不是我嫂嫂,那我真正的嫂嫂去哪里了呀?”   桑瑶正在想这地方景色不错,闻言想都没想地低头写了句:【抢了我的亲事嫁到京城去了。】   “什么?!”陆满瞪大眼,轻快的脚步一下停住了。   桑瑶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   ……虽然不知道陆湛为什么要瞒着妹妹真相,但他不跟她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桑瑶因此有些心虚,正想找补一下,陆满已经不敢置信地白了脸:“她、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大哥?!” 第14章 意外突发   小姑娘脸色本就不太健康,这一激动越发难看。桑瑶见她眼睛发红,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哪还敢多说,忙弯下腰写道:【不气不气,她那人虚伪又爱装,心肠也坏得很,你大哥没娶她是好事。】   “姐姐……姐姐怎么知道?”陆满胸口发闷接不上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桑瑶大概明白陆湛为什么没告诉她真相了。她有点担心,蹲下身拍拍她的后背写道:【因为她是我……】   才写了几个字,前方草木茂盛的林子里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又重又乱的脚步声,同时惊鸟乱飞,大地也微微震动。   桑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就见一头长着坚硬的鬃毛,獠牙又长又尖,身形十分壮硕的黑皮野猪气势汹汹,横冲直撞地朝这边冲了过来。   【……???】   说好的兔子呢?!   桑瑶先是懵住,反应过来后脸色大变,忙把手里的炭笔和小本子一收,拉起陆满往一旁的林子里躲去。   但陆满没跑两步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脸也更白了:“姐姐对不起,我……我跑不动了……”   说话间那野猪已经逼近她们,桑瑶心下急得,一把抱起陆满往前跑去。   一心躲野猪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抱起陆满的那一刻,小姑娘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一直眉眼软软,看起来乖巧又无害的脸,也在那个瞬间变得空白。   “阿满?!大哥阿满在那里!”   直到身后传来二哥陆澄的喊声,陆满才从呆滞中回过神。   她抬头看着明明已经跑得没有力气,却还是用自己纤细的胳膊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没有一点松开之意的桑瑶,总是盛满了天真与无辜,细看之下却黑得望不见底的小鹿眼里,难得地闪过了一丝茫然。   这个人明明不是很想跟她聊天,她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她嘴里套出自己想听的话,可为什么遇到危险的时候,她没有丢下她呢?   靠在桑瑶软软的怀里,闻着她身上和兄长们都不一样的香甜气味,陆满陷入了沉思。   桑瑶完全不知道怀里的小姑娘在想什么,更没发现她是个白切黑的小心机鬼,她跑得快窒息了。   偏那只野猪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往她们这边冲!   好在就在她马上就要坚持不住时,身后传来了陆湛冷静沉稳的喊声:“左下方树丛后有个斜坡,往那里躲!”   桑瑶一听,连忙照做。   她抱着陆满紧靠在那被树丛挡住的小斜坡后,听那只巨大的黑皮野猪嘶叫着从她头顶上横扫而过,身体猛地瘫软了下来。   真是要命,这也太刺激了。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力气抬头去看陆湛那边的情况。   ***   这野猪是陆湛意外撞上,追到这里来的。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追上它,跟它正面交上手。   他今日穿了一身灰黑色的短打,身后背着长弓和箭篓,是典型的猎户打扮。但这会儿他背上的箭篓已经空了,只握着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短刀跟那野猪近身肉搏。   那野猪远看不显,近看格外巨大,且力气极大,一下就撞断了好几棵碗口粗的大树。它身上扎着好几支箭,显然之前就跟陆家兄弟俩有过一番远程搏斗,眼看陆湛竟还敢对自己穷追不舍,它彻底发了疯,嘶吼间拼了命地反击。   林中一时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桑瑶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下一刻陆湛会命丧猪口。   然而陆湛显然并不惧怕这凶狞的大家伙,只见他不疾不徐、身如闪电地引着那大野猪一顿乱扑,最后重重撞在了一片满是坚硬岩石的山壁上。   野猪被这一下撞得晕头转向,一直只守不攻的陆湛趁此机会蓄力而起,矫捷如豹地逼上前,一刀扎进了野猪的两眼之间。   野猪吃痛挣扎,力道大得将一旁的岩石都拍碎了,猩红的鲜血喷涌如泉,洒了陆湛一身。   陆湛眉眼不动,大手始终稳稳握着手里的短刀。过了一会儿,这只凶猛异常的大野猪终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大哥你没事吧?”   满地乱飞的烟尘中,一直在旁边帮忙的陆澄抹了把汗问道。   “没事。”确定那野猪已经死透后,陆湛喘了口气收起了自己的短刀。   他的衣裳在和野猪搏斗时被树枝勾破了,腰腹间也被野猪尖利的獠牙划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从伤口涌出,他却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随意擦了下满是鲜血的双手,扭头朝桑瑶这边大步走来。   “有没有受伤?”   他气息还有些乱,但神色沉稳,眉眼坚毅,被鲜血和汗水弄脏的脸上也不见半点波澜,仿佛这般凶猛的大野猪对他而言,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猎物。   桑瑶突然就觉得,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   是那种虽然和时下流行的俊秀不太一样,但却会让人感觉到震撼,甚至比前者给人更深刻印象的好看。   我没事。   她移开视线摇摇头算是回答,之后才低头看向怀里的陆满,拿出纸笔写道:【你怎么样?】   一直安静地靠在她怀里没有动的陆满这才重新露出乖软的神色,动作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我也没事……”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陆湛也朝妹妹看去。   “对啊阿满,往常这个时候你都在屋里睡午觉,今日怎么跑上山来了?”陆澄跟着跑了过来。   “我昨晚睡……睡多了,今天中午睡不着……”陆满神色乖乖,就是喘着气,有些费力地说道,“刚才在院子里碰……碰见姐姐,姐姐让我带她来找大哥,我就……我就带她来了。”   姐姐?陆湛听见她对桑瑶的称呼,身形顿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姑娘已经抬起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眼含两泡泪,断断续续地追问道,“大哥,姐姐说她……她不是我们的嫂嫂,我们真正的嫂嫂跟别人跑了,这是……这是真的吗?”   瞬间心虚的桑瑶:【……抱歉,我不知道你没告诉她。】   陆湛沉默了一下。   他是想等桑瑶走了,陆满的身体也恢复得更好些再告诉她这几天发生的事的,没想到小丫头根本没信陆澄糊弄她的那些话,直接背着他们找上桑瑶,通过试探她得知了真相。   ——是的,陆湛一直知道自家倒霉妹妹是个城府远比同龄人深沉的小心机鬼,也猜到了桑瑶应该是被妹妹刻意套了话。但这话没法跟桑瑶说,他只能在沉默过后缓下眉眼表示:“不知者不怪。”   说完他看向妹妹,“先回家,回家大哥再告诉你。”   陆澄也怕妹妹骤然得知真相身体会受不住,忙揉揉她的脑袋说:“来吧,二哥背你下山,下山后咱们慢慢说。”   陆满这才吸着鼻子点点头。   ***   四人下山回到陆家,陆湛让陆澄找人去抬那头至少有三百斤重的大野猪,自己则带着妹妹进了屋。   桑瑶一个外人不好掺和他们兄妹间的事,便回屋洗漱去了——刚才那野猪弄得她灰头土脸的。   等桑瑶洗漱完出来,陆湛也从妹妹的房间里出来了。   见他神色冷肃,手里还端着一个喝空了的药碗,桑瑶一愣,忙走上前拿出纸笔写道:【你妹妹怎么样?没事吧?】   陆湛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只匆匆包扎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看见她,满身血腥味的他没再上前,只脚步一顿,在妹妹门口的台阶下站定道:“没事。”   桑瑶迟疑了一下写道:【她好像身体不大好,你是怕刺激到她,才没告诉她真相?】   陆湛“嗯”了一声:“阿满自幼体弱,情绪不可太激动。”   虽然陆湛说不知者不怪,但这事儿毕竟是因她而起,桑瑶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就又关心地写了句:【那现在怎么样?你都跟她说了吗?】   陆湛:“说了,哭了一场,喝了药睡过去了。”   【要紧吗?】桑瑶柳眉蹙起,手中不停地写道,【她得的什么病?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陆湛没有多说,只简单解释道,“不是什么病,只是体虚不足,身体比常人弱些,大夫说好生养着就行。”   【那就好。】桑瑶这才放下心。她写完这话迟疑片刻,又写道,【那个,我有话跟你说。】   陆湛抬眼看她:“要走了?”   桑瑶一怔,点点头写道:【嗯,我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所以,也是时候该跟你告辞了。】   天很蓝,阳光很好,徐徐吹来的秋风也不太冷。陆湛看着眼前的姑娘微顿片刻,神色如常地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桑瑶写道:【明天早上吧,今天有点晚了。然后那个……】   “嗯?”   【我一个人上路不太安全,所以想问下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一趟幽州呀?】桑瑶写到这,忍不住眨眨眼,冲他露出一个讨好拜托的笑,之后才继续写道,【我可以付钱的,一百两怎么样?】   姑娘生了一张明艳妩媚的桃花面,便是之前一脸病色都难掩美丽。如今病好了脸色恢复了,更显娇俏明媚。尤其是这会儿杏眸乍弯的样子,更是如朝阳初升,破云而出,令人惊艳。   陆湛怔了一瞬,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抱歉,幽州太远了,我这边,不太方便。” 第15章 不信试试   桑瑶闻言垮了脸,但她知道他有弟妹要照顾,本也没抱太大希望,所以也没失望太久。   【好吧。】她神色恢复正常,低下头写道,【那你能不能去镇上帮我雇几个护卫?要身手好点,性格老实的。】   陆湛却说:“雇来的人未必可靠。”   【我知道,但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桑瑶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冒险,但她现在回不了家,只能去投奔舅舅,这个险是不得不冒的。   而且她也不是全无准备——那天在小镇上她还买了几套男装和一些乔装打扮用的东西,之后这一路她都会扮成男人,这样应该就没那么显眼了。另外她还给自己买了两把锋利的匕首贴身带着,如果真的运气不好遇到危险,那……大不了就拼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想再回桑府了。   想到这,桑瑶抿了下唇,神色变得黯淡。   就在这时,陆湛再次开口:“我有个朋友家里是开镖局的,他明日正好要押一趟去冀州的镖。冀州与幽州相邻,你若不介意,可以跟着他的队伍前去。我会让他在押完镖后,亲自送你去幽州找你舅舅。”   什么什么?还有这样的好事?!   桑瑶惊喜抬头,脸色一下恢复明亮。   虽然她并不认识陆湛那个朋友,但既然是他信得过的人,总比外头雇来的那些完全不认识的人要可靠。她忙点头表示太好了,重新露出笑容,笔下飞快地写道:【陆湛陆湛,你真是个大好人!】   她五官过于秾丽,不笑的时候有几分距离感,笑起来却眼眸弯弯,透着叫人无法抗拒的娇憨。   陆湛看着她开心的模样,语气中也带上了一点笑意:“倒也不必把我想的太好,毕竟,要收钱的。”   桑瑶眨眨眼,彻底笑开了:【你这人怪有意思的。可惜我就要走啦,不然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陆湛顿了一下,眉头微挑:“所以现在,我们还不算是朋友?”   【也算朋友,不过是萍水相逢,很快就要相忘于江湖的那种朋友。】桑瑶写到这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希望我走了之后,朋友你别太快忘记我呀。】   她洗漱过后,发上重新簪了一朵珠花。这朵珠花是桃花的形状,粉嫩粉嫩的,花瓣底下还坠着白玉珠子串成的小流苏,一晃动就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响声不大,但很好听,配上姑娘狡黠灵动的眼神,越发显得她娇俏明媚。   陆湛目光在那珠花上停顿片刻,移开视线笑应了一声:“不会。”   ***   这天的晚饭,桑瑶是在堂屋里跟陆家兄妹三人一起吃的。   陆湛说这顿饭算是为她践行,桑瑶就出来了。   看见她,精神小伙陆澄很高兴,忙热情地招呼道:“桑小姐,快来尝尝我大哥炖的野猪肉,味道可好了!”   桑瑶吃过野猪肉,印象中肉质又柴又硬,算不上好吃。但今日这大野猪吓到了她,她怎么也得吃上两口给自己报仇。于是她欣然点头,走到桌边落座,夹起一块炖得烂烂的野猪肉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吧?”见桑瑶一下顿住,陆澄一脸得意地笑开了,“这野猪肉一般人做不好,但我大哥不一样,这可是他的拿手好菜!还有这果子酒,也是我大哥自己酿的,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喝!你要不要也来点尝尝?”   尝尝尝!   被那块野猪肉大大惊艳了一把的桑瑶毫不犹豫地点头。   陆澄见此豪迈地给她倒了一大碗,桑瑶接过尝了一小口,果然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美食美酒能治愈人心,她心情大好,偏头冲陆湛竖了下大拇指。   又会打猎又会做饭还会酿酒,厉害了我的朋友!   陆湛看懂她的意思,失笑摇了下头:“喜欢就多吃点,不过你明天要赶路,这酒就别多喝了。”   不怕,我酒量可好了。桑瑶摇头表示无碍。   陆湛有点意外,桑瑶见他似有不信,顿时挑了下柳眉,给了他一个“你可别看不起人”的眼神,随即双手捧起那个大碗,在他面前放着的空碗上轻轻撞了一下,用眼神挑衅他:不信试试呀!   清脆的碰撞声让陆湛有些好笑,他顿了一下,抬手拿起了旁边的酒坛,只是刚要倒酒,眼前的姑娘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伸手拿走了他的碗。   【差点忘了你受伤了不能喝酒。这样吧,允许你以水代之。】   桑瑶拿走陆湛的碗后摸出纸笔写了这么一句话。陆湛见她下巴微扬,一副“今日就放你一马”的傲娇模样,怔了一瞬后,喉间忍不住滚出了一声低笑:“好吧。那,多谢小姐宽宏。”   这是桑瑶第一次听见陆湛的笑声。   她没想到这人看起来冷冷硬硬的,笑声竟这么醇厚好听,不由愣了一下。   同样意外的还有一旁的陆澄,因为他大哥性格严肃,很少会笑出声音。   他看了看桑瑶手里的小本子,凑到虽然已经缓过神,但身体还有些发虚,因此一直乖乖巧巧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妹妹耳边,小声问道:“阿满,桑小姐跟大哥说什么了?”   正低头喝汤的陆满噎了一下,只想当自己没听见。   但,不行,倒霉二哥已经开始扯她袖子了。   没办法,她只能忍着嫌弃放下勺子,小声把桑瑶写的话念给他听。   ——是的,陆澄不识字。   他是陆家唯一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不过不是没人教他,而是他有个毛病,一读书习字就脑瓜疼。   不过人如手指,各有所长,他读书习字不行,身体却远比常人好,尤其力气很大,说一句天生神力也不为过。   当然,对这兄妹俩之间的小官司,桑瑶并不知情。她愉快地饱餐了一顿,就向兄妹仨告辞,回屋休息去了——玩笑归玩笑,她还是很有分寸的,没真把自己喝醉。   不过走到一半,她发现自己贴身带着的帕子落在堂屋了,便又折了回去。却不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陆澄不赞同的声音:“说起来桑小姐那么多东西,明天肯定没法全带走,大哥你之前怎么不拦着她,叫她少买点?借住几天而已,哪用得着买那么多东西,这要带不走,不都浪费了么?”   “这不是你该管的。”陆湛低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那是她的自由,谁也无权干涉。”   桑瑶一怔,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种被人轻戳了一下心窝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只是短短借住几天却各种买买买的行为,在不得不省吃俭用的寻常百姓眼里是一种不太好的浪费行为,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毕竟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也没妨碍到其他人。   当然她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所以那日买买买的时候,她也没去看陆湛是什么表情。   但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不代表不喜欢被人尊重。   桑瑶歪着头回想了一下陆湛说的话,忽然就忍不住笑开了。   这个陆湛,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呢。   “瑶姐姐,这是你的手帕吗?”正想着,陆满从屋里走了出来。   桑瑶回神,笑眯眯地冲她点了一下头。   亭亭玉立在月光下的少女,雪肤乌发,粉腮杏眸,明艳如春日海棠。陆满有一瞬看呆,好一会儿才快步走上前说:“大哥让我拿来还给姐姐。”   桑瑶伸手接过,摸了下她的脑袋表示感谢,随即眼睛一转,心里有了个主意。   【你跟我来一下。】   她指了指自己的房间,用口型示意道。 第16章 想留下她   陆满自是乖乖照做。   桑瑶带她来到自己暂住的房间门口,示意她在门口稍等片刻,自己则转身进屋,找了个装首饰的锦盒,把陆湛没要的那两千五百两银票用帕子包好放了进去。之后,她又把这锦盒放在了一个装满了类似的锦盒,还有其他许多瓶瓶罐罐的红漆小木箱里。   嘿嘿,等他发现这些银票的时候,她应该早就走了,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再拒绝了。   想着有了这些银票,陆湛一家就能过上好日子,桑瑶心情大好,好人就该有好报嘛。   【这箱子里装的是我之前买的一些女儿家用的小玩意儿,有珠花首饰,胭脂香膏什么的,太多了,我懒得带着上路,就留下来送你吧。】她抱着那红漆小木箱走出房门,把它递给陆满,拿出纸笔写道。   陆满先是惊讶,之后就连忙摇头想要拒绝。   但桑瑶没给她机会,紧接着又写了句:【就当是姐姐送你的临别礼物,你若不肯要,就是不喜欢我。】   “我喜欢姐姐!”陆满呆了呆,赶紧表白,“可是这太多了,我不能占姐姐便宜……”   【这不叫占便宜,这叫物尽其用。这里头有些东西是新的,但也有些是我用过的,你不肯收,莫不是嫌弃我?】桑瑶故意写道。   陆满怕她误会,到底是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那、那我明天早上给姐姐烙芝麻饼吃。”   她没有什么能送给她的东西,只能尽己之力做些干粮让她带着路上吃了。   不得不说陆家的家教很好,这要是换成桑宝康那讨厌鬼,怕是早抢了她的东西跑远了。   桑瑶想到这,越发看眼前的小姑娘顺眼。又见她衣裙朴素,枯黄稀疏的头发也只简单省事地梳成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揪揪,她心下一动,低头写道:【好。眼下时间还早,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么用这些东西?】   陆满有点不好意思,但见桑瑶挺有兴致,就还是乖乖点了头。   桑瑶便带她进屋,把红漆小木箱里那些发膏香膏、头油胭脂之类的东西,仔细教了她用法。又拉着她去铜镜前坐下,给她梳了个俏皮可爱的双丫髻,最后从红漆木盒里挑了两支惟妙惟肖的碧玉蜻蜓珠花给她戴上。   原本打扮朴素,全凭容貌撑着才没显土气的小姑娘,顿时变得精致漂亮起来。   陆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是新奇又欢喜:“姐姐真厉害!”   她已经十岁,也是知道爱美的年纪了。但家里只有两个只会给她扎最简单的小揪揪的糙兄长,陆满便是有心也不知该怎么收拾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耐心细致地陪着她做女儿家才会做的事情……   陆满忽然间,特别不想让桑瑶离开。   她喜欢这个长得跟仙女一样,身上香香软软,会在危急时刻保护她,还会给她梳头,告诉她怎么做才能变漂亮的姐姐。要是她能留下来成为她的家人,那该多好啊。   陆满越想越觉得心动,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眼睛亮亮地抓住了桑瑶的袖子:“瑶姐姐,我好喜欢你,你能不能留下来做我嫂嫂呀?”   这话来得突然,桑瑶有些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眨着乌溜溜的小鹿眼,一脸认真地推销起自家大哥来,“我大哥很厉害的,打猎做饭,种地建房子,什么都会,村里想嫁给他的姑娘可多了。他脾气也很好,从不骂人也从不打人,你要是愿意嫁给他,他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虽然……虽然我们家没有太多钱,但大哥肯定不会让你跟着他会吃苦,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和二哥也会努力不拖你们的后腿……所以姐姐,你、你可不可以多留几天,给我大哥一个机会啊?”   桑瑶本来很惊讶,听完她的推销,不知怎么就乐了。   【谢谢你的喜欢啊,不过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必须要走了。】她一边乐一边低头写道,【还有你大哥,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办法在一起的。】   桑瑶倒不是嫌弃陆湛,只是如果不是柳氏母女的阴谋,她和陆湛应该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交集。当然,她对陆湛也没有那种心思,陆湛对于这时的她来说,还只是个人很不错的人生过客。   见她拒绝,陆满下意识就想换上柔弱可怜的表情,但就在这时,她大哥来了。   “阿满,该睡觉了。”   青年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陆满身体一僵,看似纯真的小鹿眼里闪过明暗交错的光。   “……那好吧。”半晌,她到底是压下心头的各种想法,神色失望却依然乖巧地站起了身,“那姐姐也早点休息,祝你一路顺风,早些找到家人。”   这小模样怪叫人不忍的,桑瑶摸了下她的脑袋以示安抚,末了把那红漆小木箱递给她,送她出了门。   门外一身玄青色短打的陆湛正静静立在檐下,也不知来了多久。见妹妹抱着个箱子出来,他有点意外:“这箱子里是?”   怕他现在就发现箱子里的银票,桑瑶赶紧拿出纸笔写道:【这是我送给小阿满的临别礼物,你不许干涉啊,这是我们姑娘家的事。】   见她一脸警惕,一副“你敢瞎掺和我们姑娘家的事,我就要生气了”的模样,平时从不让妹妹乱收别人东西的陆湛沉默片刻,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地点了头。   【那我休息了,你们也快回去睡觉吧。】桑瑶这才重新露出笑容,转身进屋了。   兄妹俩也转身离开,不过没走两步,陆湛就低头看向了陆满。   对上自己大哥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陆满有点心虚,低下头小声叫了句:“大哥。”   想着小丫头过去的经历,陆湛没有苛责,只沉默了一下道:“不许再胡闹了,快回去睡觉。”   陆满见他没有生气,心下松了口气,随即一边跟着他往自己房间走,一边嘟囔:“我没有胡闹,我是真的很喜欢瑶姐姐才想留下她的……”   说到这,她乌溜溜的眼睛一转,问,“大哥喜不喜欢瑶姐姐?”   陆湛没有看她,只脚步不停地说:“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管的。”   “我马上就十一岁了,不小了!”陆满不满噘嘴,末了垂下眼睛,满脸失落,泫然欲泣地低喃道,“大哥老是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二哥也帮着你……这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被你们信任的外人。”   “不是不告诉你,是想等你身体好些再跟你说。”说话间陆满的房间到了,陆湛停下脚步,无奈地看向这不仅心机深演技也很不错的熊妹妹,“快进去睡觉,再作妖,三日不许吃糖。”   嗜糖如命的陆满:“……”   她瞪着一双小鹿眼,演不下去了,最终只能不甘不愿地迈进房门,转头哼哼道,“大哥就不想知道,瑶姐姐刚才是怎么回答我的?”   “不想。”   把熊妹妹的房门一关,陆湛转过身,远远看了一眼桑瑶的房间。   她会怎么回答,他不听也很清楚。   ***   大概是喝了点酒的缘故,这天晚上桑瑶睡得很好。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桑瑶起床吃了早饭,换上早就备好的月白色长衫,将头发全束在脑后,又特地将眉毛画粗,将皮肤抹暗,这便拎着包袱出了门。   门外的院子里,陆湛正在喂马,见她出来,抬目看了过去。   桑瑶走到他面前,学着男子的模样,彬彬有礼地冲他拱手作了个揖,之后才从袖子里拿出纸笔,神色得意地写道:【怎么样,我这身打扮还不错吧?像不像个翩翩少年郎?】   不错是不错,但翩翩少年郎什么的……   目光在她哪怕是刻意做了乔装,也依然明媚俏丽不像男子的脸上落了片刻,陆湛默了默,选择了点头转移话题:“东西都收拾好了?”   得到他的“肯定”,桑瑶更得意了,歪着脑袋嘿嘿一笑,写道:【收拾好了,屋里剩下的东西你看着处理了吧。送人也好,卖了也好,留着自己用也好,都行,我都不介意。】   陆湛并不意外地点了下头:“我会拿去卖掉。卖得的钱便算作这些天的伙食费了,你不用再额外给我。”   知道他有自己的原则,桑瑶想了想,也没勉强:【行吧,那我们现在就走?】   “嗯。”   正好这时陆澄和陆满从屋里出来了,桑瑶笑眯眯地跟兄妹俩道了别,收下陆满一大早起来为她准备的芝麻饼等干粮,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陆湛早上刚打扫过,里头很干净,座位上还铺了好几层柔软的兔毛,舒适又暖和。桑瑶坐进去环顾一圈,心里因为未知的前路而生出的不安,稍稍淡了一些。   “坐好,走了。”   青年低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马车慢慢出了陆家院子,往平安镇驶去。   ***   平安镇上有个远近闻名的威远镖局,镖局大当家姓燕,曾是个走南闯北的游侠,还从过军做过百夫长,后来受伤卸甲,就回老家平安镇开了个镖局。   陆湛口中的好友,就是他的长子燕留青。   燕留青今年十九岁,是个长了双招人的桃花眼,皮肤很白五官很秀气,气质却潇洒不羁还有几分吊儿郎当的年轻人,陆湛把桑瑶连同桑瑶的马车一起交给了他。   “放心,既是你的朋友,我怎么着都会把人平平安安送到幽州。”   目光在桑瑶身上转了一圈,一身湛蓝色劲装,头发随意半束在脑后的燕留青勾住陆湛的肩膀,压着声音不怀好意地八卦道,“不过你得老实交代这姑娘跟你什么关系。瞧你这,又是替她打探去幽州的路况,又是让我延迟出发时间等她一起走的,啧啧,我那新过门的嫂嫂知道这事儿不?” 第17章 遭遇埋伏   这件事的内情太过复杂,陆湛没有马上解释,只瞥了好友一眼,拍开他的手,看向正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的桑瑶:“他叫燕留青,欠我一条命,你有事就吩咐他,他都会照办。”   ?虽然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情,但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味呢?   正在坏笑的燕留青噎了一下,半晌才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湛一眼,跟着看向桑瑶笑眯眯道:“是,这一路上有什么需要的,小白兄弟都可以跟哥哥我说,千万别客气。”   为方便在外行走,桑瑶给自己改了母姓白,对外称自己为白遥。她不知道眼前这两人之间的暗涌,听了这话似模似样地冲燕留青作了个揖,拿出纸笔写道:【那就有劳燕兄了。】   燕留青没想到眼前这刻意做男装打扮都藏不住美貌的女子竟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先是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就摆摆手,面色如常地笑说了句“客气”。   “少当家,货都清点好了,可以启程了!”   这时有手下过来禀报,燕留青扭头应了一声,冲桑瑶做了个“请”的手势:“小白兄弟先上马车吧,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桑瑶闻言点点头,转头看向陆湛写道:【那我走了,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多保重呀朋友。】   “你也是,”陆湛顿了片刻,颔首,“保重。”   两人就此别过,桑瑶转身上了马车。   燕留青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陆湛,摸着下巴嘿了一声:“真的只是朋友啊?可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个‘特别’的朋友?”   “回头再跟你细说。”   陆湛终于回了他一句,燕留青一听立马来劲了:“别回头啊,现在就说,我这都迟出发三天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我差。”陆湛转身就要走,“家里还有事,走了。”   “什么家里还有事,我看你就是想让人家姑娘早点到幽州。”燕留青说到这桃花眼一转,“你不说就算了,我去问她也一样。”   陆湛脚步一停:“她嗓子受伤说不了话,你少去烦她。”   “啧,护成这样。”燕留青这下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但他知道陆湛的性格,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还是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只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扔给他,“行了不跟你贫了,你让我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这是我今早刚收到的,刚才光顾着聊天差点忘给你了。”   陆湛一怔,飞快地接过了那封信。   “你看信吧,我真得出发了,回头再聊。”燕留青说着看看日头,翻身跃上了手下牵来的高头大马。   “嗯,早去早回。”陆湛收起那封信,目送他带着队伍离开。   桑瑶的马车被安排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有身手不错的镖师护卫。陆湛见她撩起马车窗帘冲自己摆手,便也抬起手冲她轻挥了两下。   此去山高路长,大概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   希望她能一路顺遂,所愿皆成所得。   ***   燕留青这次押的是个没什么风险的小镖,但因为多了个桑瑶,他把随行的人员都换成了镖局里经验丰富的老手,所以路上虽然也遇到了些小麻烦,但都很快就解决了。   另外燕留青这人看着吊儿郎当的有些不正经,其实做事很稳妥,为人也很有分寸。他没有像桑瑶担心的那样,好奇地问东问西让她为难,也没有让同行的其他人打扰或是为难她。   桑瑶得到了充足的自我空间和客气又不失体贴的照顾。   这让原本还有些警惕不安的她渐渐放松了下来。   如此过了五天,一行人进入了金陵境内。   这天晚上,因路遇大雨耽搁了点时间,众人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预定的落脚点,不得不在荒郊野外找了个破庙露宿。   破庙很破,断壁残垣,蛛网遍布,屋顶都塌了一半,桑瑶看得傻眼,正在想这要怎么住人,燕留青翻下马背过来了:“我让兄弟们打探过了,这附近只有这么一座破庙能过夜,所以今晚得委屈一下小白兄弟了。不过你可以睡马车上,我会亲自在外面守着。”   桑瑶一听,安心不少,弯腰作揖冲他道谢。   “都是朋友,用不着这么客气。”燕留青说着接过手下递来的干粮,笑着分了一半给她,“先坐下来烤烤火吃点东西吧。”   桑瑶看了看外面漆黑寒冷的天,点头照做。   明亮的火光驱散了夜的黑暗,也赶走了初冬的寒气,桑瑶僵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但习惯了热饭热菜的她,对着手里的干粮实在没什么胃口,再加上今日为了赶路已连吃三顿这东西,她着实有些下不去口,便只勉强啃了两下,以自己吃饱了为由,把剩下的收了起来。   旁边有同行的镖师见此,随口调侃道:“小白兄弟你这胃口怎么比女人还小?这几日我瞅着你,三顿加起来都没老哥我一顿吃得多!”   桑瑶的男装虽然有诸多破绽,但她一直坐马车,跟同行的镖师们接触不多,所以队伍里虽然有不少人和燕留青一样看出了她是女子,但也有那神经粗的,一直没察觉出异常。   说话这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三十来岁,蓄着络腮胡的汉子,姓曹,大家都叫他老曹。   听见他这么说,旁边的人嬉笑着接话:“人小白兄弟瞧着就是斯文人,跟你这种饭桶大老粗能一样么!”   “就是,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这大肚子,都快赶上人家妇人怀胎五月了!”   “哪只五个月,分明是怀胎九月,马上就要生了!”   “好你个老谭,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老曹这肚里的孩子是你的种?”   “哈哈哈哈滚你娘的,少在这污蔑老子清白!”   一群大老爷们说着说着就斗起了嘴,桑瑶在旁边听着,也跟着笑开了。   这些人挺有意思的,跟他们一起上路,对一直长于闺阁,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来说是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   闹了一会儿,眼看夜色越发深重,众人便围着火堆歇下了。   桑瑶也回了自己的马车。   燕留青在马车外的空地上另生了个火堆,又叫了几个人和他一起在外面守着。   桑瑶谢过他们,和衣躺了下来。   马车里有陆湛为她准备的兔毛盖毯,桑瑶拿出来裹在身上,倒也没觉得冷。就是车厢里空间有限,不比床榻宽敞舒适,加上荒郊野外寂静得可怕,偶尔还有野兽嘶鸣,她就更不习惯了。   不过连着赶了几天的路,她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所以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后,桑瑶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刚睡着没一会儿,她就被一阵兵刃交接声吵醒了。   “埋伏!少当家,有埋伏!”   还没彻底睁开眼,就听见外头传来的惊吼声,桑瑶一个激灵坐起身,扑到了马车车窗边往外面看去。   可今夜无月,外头一片漆黑,只有几点火光乱晃,根本看不清什么。   这、这是遇到劫镖的了吗?   桑瑶愕然又有些发懵,下意识抓过一旁装着重要物件的小包袱背好抱紧,右手也紧张地按在了随身藏在腰间的匕首上。   “在下威远镖局燕留青,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深夜来访,出来亮个腕吧。”就在这时,燕留青带着懒散困意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同时有兵器落地声响起。   桑瑶竖起耳朵,撩起马车帘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最明亮的那团火光旁,燕留青正背对着她,姿态随意地将一个手持大刀的中年大汉踩在地上。   中年大汉被踩住了喉咙,神色痛苦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   “老子的名字,不是你这燕河山的狗崽子配听的。”一声冷笑过后,一个蒙着右眼,长相十分凶恶的独眼男从破庙大门外走了进来。   燕留青动作一顿,抬头看去:“阁下认识我父亲?”   “当然认识,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找上你?”独眼男咬牙恨道,“五年前你老子多管闲事,杀我大哥毁我眼睛,今日你小子不长眼跑到了我的新地盘来,我自然得抓住机会跟他讨点利息!”   不是劫镖是仇家!   桑瑶顿时暗道不好,燕留青也没想到这趟出来会碰上这么个意外,桃花眼猛然眯了起来。   他不认识这独眼男,但他老爹年轻时走南闯北,确实得罪过不少人,虽然那些恩恩怨怨都是过去的事,近年来很少再被提起,但看独眼男这架势,双方之间显然仇怨不小。   想到这,燕留青收起脸上的懒意,低声吩咐身后的老曹:“找机会带小白兄弟先走。”   老曹脸色微变:“可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少当家你——”   “他们的目标是我,咱们不能连累无辜。”燕留青往后瞥了桑瑶的马车一眼,压着声音说,“再说老陆的人,我怎么都得护好,不然没法跟他交代。”   老曹听了这话,只能咬牙点头。   “阁下这么说,看来是没得谈了,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兄弟们上,今儿老子非得送燕河山一份大礼不可!”   双方很快缠斗在一起。老曹趁乱跳上桑瑶的马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着马车朝破庙外头冲去:“小白兄弟,坐好了!”   桑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双手紧紧抓住了窗沿。   马车在马儿的嘶鸣声中,箭矢般朝破庙外草木林立的野林子冲去。   “老大那边有人要溜!”   “拦下来!一个也不许放跑!”   埋伏在周围的敌人比桑瑶想象中还多,那独眼男一声令下,就有数十人举刀朝马车围了过来。 第18章 扑进怀里   桑瑶吓得心脏怦怦直跳,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落入这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幸好老曹经验丰富,身手也好,终是在一番搏斗后,成功带着她突出了包围圈。   “小白兄弟别怕,陆兄弟对我们少当家有救命之恩,你是陆兄弟的朋友,那就是老曹的朋友,老曹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大概是想到桑瑶不会说话,怕她害怕也喊不出来,老曹一边驾车一边大声安抚道。   桑瑶惊惧感激之余忘了自己不能说话,下意识想应声,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见了利物破空而来,狠狠扎入皮肉的声音。   “他奶奶的龟孙,竟敢跟你爷爷玩阴的!”伴随着老曹痛苦的闷哼,拉车的马儿发出尖锐的嘶鸣声,紧接着整个马车就重重撞在了路边的大树上。   桑瑶只觉得身体猛然往前一扑,完全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包袱一起摔出了马车。   老曹见此动作极快地扶起她,急喘着粗气道:“马车是不能坐了,小白兄弟,你赶紧下车往那边的林子跑!穿过那片林子就是官道,官道上过路人多,有时候还会有官府的人连夜赶路,这些人不敢追过去,快,我会在这挡着,你快跑!”   桑瑶摔得脑袋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听清老曹在说什么。她下意识想摇头,可一看老曹被暗器射中,正滋滋往外冒血的肩膀,到底还是忍着恐惧咬咬牙,点头照做了。   这种情况下她帮不了他们,只能努力自救,不做他们的累赘。   老曹本来还担心这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年会害怕得走不动路,见此心下一松,扭头和追上来的敌人们打做了一团。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就身中数刀,倒在了血泊中。   桑瑶听见身后的追兵说他死了,脑中顿时轰的一声。   一个时辰前还在哈哈笑着调侃她,跟同伴们斗嘴玩闹的人,竟就这样没了吗?!   她不敢相信更不敢回头看,只能强忍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朝前头跑去。   然而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体力有限,加上不熟悉周围的环境,一个没注意就被地上的石头狠狠绊倒在了地上。   因为摔得太狠,头上的发冠掉了下来,长长的墨发也随之散落。后面举着火把的追兵看见这一幕,当即意外大喊:“这跑了的好像是个女人!”   “女人?该不会是燕河山的女儿或儿媳妇吧?把她带回去,老大肯定高兴!”   这话里的恶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桑瑶吓得顾不上摔疼的双腿,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可没跑出几步,身后就有人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重重拽倒在了地上。   随即,乱跳的火光靠近,一只干瘦粗糙的手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真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娘们!”   桑瑶疼得眼泪直冒,满心的惊惧因为这难以忍受的疼痛,一下变成了冲天的愤怒。   她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样粗蛮地对待过,这天杀的王八蛋,他以为自己是在捏死猪吗!   要不是开不了口,桑瑶都要破口大骂了。   那人见她一双漂亮的杏眸因为愤怒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猥琐大笑了起来:“哟,小娘们看着挺野啊!野点好,哥哥我就喜欢野的!”   桑瑶被这话恶心得够呛,怒从心中起的同时猛然想起了自己藏在腰间的匕首。她顿时顾不得其他,拔出那把匕首就重重捅向了这人的腹部。   那人大概是没想到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她会反抗,一下被捅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   掐着她下巴的脏手随之松开,桑瑶连滚带爬地往前跑了几步,心头那口恶气散了出来。   这会儿她倒没那么害怕了,大概是怒壮怂人胆,她甚至有种转回去往那人身上补两刀的冲动。   幸好理智还在,她赶紧忍着痛咬着牙,没有回头地继续往前跑去。   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再次被那人追上了——桑瑶没学过武,刚才那一刀纯粹是出于本能,那人虽被她刺伤,可没伤到要害,很快就缓过了劲。   “臭娘们竟然敢伤我!”冷不丁挨了一刀的男人又痛又怒,对着桑瑶就举起了手里的大砍刀,“老子宰了你!”   黑暗浓稠的夜色中,他干瘦的身影狰狞如恶鬼。   桑瑶浑身寒毛直竖,心下一片绝望。   要死了吗?   她就要这般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了吗?   雪白的刀刃带着可怕的杀气朝她劈来,桑瑶脸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   碰!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紧接着那正欲行凶的男人就惨叫一声,连退好几步倒在了地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倒地后他打着滚惨叫连连,死里逃生的桑瑶愣了半晌,霍然抬头朝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恰逢月光拨开乌云洒落银辉,她看见一个高大挺拔,坚实如山的身影,骑着马从天而降般跃过乱石草丛,朝她飞驰而来。   “有没有伤到?!”   低沉熟悉,带些急促的声音闯进她仍在嗡嗡作响的脑海中,桑瑶呆呆地仰着头看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线条刚毅的脸,心跳像是被那马蹄踏过,噗通噗通跳得剧烈。   陆湛……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莫不是受惊过度出现幻觉了?   “桑瑶?”   直到陆湛翻身下马,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桑瑶才地真切地意识到:陆湛!真的是他!他来救她了!   劫后余生的惊喜猛然涌上心头,桑瑶张了张嘴巴,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陆湛陆湛!我差点就死了呜呜呜呜——!   她想说却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扑进他怀里,呜咽着闷哭出声。   陆湛猝不及防,整个人僵在了那。但怀里的姑娘显然是吓坏了,他沉默片刻,终究是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没有推开她。   “……没事了,别怕。”   月光下,青年声音低低地安抚道。   ***   桑瑶埋在陆湛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这时陆湛已经抱着她处理完其他的追兵。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回神后的桑瑶尴尬极了,连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怀里突然一空的陆湛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反倒是桑瑶自己脸蛋发烫,久久没能恢复。   就,她刚才好像下意识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身上了……   啊,好想死!也不知道他发没发现!   陆湛当然发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问她:“发生什么事了?燕留青他们人呢?”   见他似乎一点也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嘲笑嫌弃她的意思,从没在人前这般失态过的桑瑶咬咬唇,脸上热度散了些。她稳住心神,也努力做出了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他们在那边……】   她抬起手往身后的林子指去,不过刚指到一半,燕留青就骑着马带着一众兄弟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小白兄弟你没事——老陆?你怎么来了?!”   见他捂着右手满身是血,陆湛一下拧了眉:“先说你怎么回事。”   “运气不好碰上老头子以前的仇家了。”见桑瑶没事,燕留青松了口气,随即偏头啐了一口血沫,一脸晦气道,“对方有备而来,差点没能脱身,幸好这趟跟我出门的都是老手,才硬生生扛住了。不过他们人多又熟悉环境,我那烟雾弹挡不了他们太久,咱们得赶紧撤。”   “走。”陆湛脸色微沉,没再多问,揽过桑瑶往马背上一跃,低声说了句“冒犯”。   桑瑶先是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抱住了他劲瘦的腰,待反应过来,又赶紧松开。   陆湛垂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长臂一伸,虚虚环住她的腰,带着她朝官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凛冽的夜风扑打在脸上,带来刀刮般的刺痛感,桑瑶起先还坚持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坚持不住,就悄悄偏过头把脸蛋埋进了青年宽阔温热的胸膛里。   然后,她就闻到了一股阳刚清爽,像是雨后青草味的气息。   桑瑶一怔,脸蛋不知怎么就热了起来。   都说臭男人臭男人,这人身上的味道倒是一点不臭,反而还……挺好闻的。   ***   众人一路疾驰,最终成功甩脱身后的追兵,在一处河滩边停了下来。   这时天已经微亮,陆湛扶着桑瑶下马,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头让她坐下。   “坐这歇会儿吧。”   桑瑶活了十七年从没经历过这么惊险的事,这会儿还有些回不过神,闻言她下意识点头,紧紧抓着陆湛衣襟的双手却没有放开。   陆湛本想去看看燕留青的情况,见此微微一顿,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粉:“你手受伤了,我帮你上点药。”   桑瑶这才回神收回手,看向自己先前摔倒时蹭破了皮,正火辣作痛的右手手掌心。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去看看燕少当家他们吧。】   想起燕留青浑身是血,和老曹生死不知被同伴扛在肩上的样子,桑瑶忙摇摇头接过那瓶药粉,用口型示意他。   陆湛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直接又不失礼地隔着袖子抓住她的手腕,帮她上了药包扎好:“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桑瑶脸蛋又开始发烫,她抿着唇摇摇头,没好意思说自己身上还有好几个地方都磕伤了,这会儿正一抽一抽疼得厉害。   陆湛也没勉强,说了句“不舒服就叫我”后,起身朝燕留青走了过去。   燕留青正在河滩边洗手,他刚包扎完胳膊上的伤,手上全是血。   陆湛走上前拿起他身边同样染血的长刀,弯身在浅滩里涮了涮:“要不要紧?”   “死不了。”水里漫开血色,燕留青神色郁闷地捡了块石头砸过去,水面荡起涟漪,将那血色冲散,“不过你家那小白兄弟,我是没法再送她去幽州了。这一趟的镖被毁了,兄弟们都伤得不轻,尤其是老曹,老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嗯。”陆湛把洗干净的长刀扔还给他,“你先顾着他们,她的事我自己处理。”   “你怎么处理?”燕留青接住刀,顺口接了句,“总不能亲自送她去幽州吧?”   陆湛顿了下说:“嗯。”   燕留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后倏地直起身:“你真打算亲自送她去幽州?!” 第19章 重色轻友   陆湛瞥了他一眼:“不行?”   “不是不行,是你这行为实在太异常了!”燕留青之前只是好奇,这会儿是真上心了,他扭头盯着陆湛,连啧了好几声,“之前我有事让你陪我去趟京城,你是怎么说的?家里俩小的需要人照看,走不开。这会儿呢,怎么又走得开了?”   陆湛一脸淡然:“我正想说,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你替我看着点他们。”   一下噎住的燕留青:“……这位兄台,你还是人吗?重色轻友就算了,居然还要我给你当奶妈子!”   他悲愤到一半,突然孤疑地顿住,“不对,为什么跟我说这话,你走了不还有你媳妇么?”   “没有媳妇。”话都说到这了,陆湛就顺口把桑府两位小姐换嫁的事简单说了下。   燕留青听完人都傻了:“这他娘的……还能这样?这些大户人家可真会玩!”   目光扫过缓过神后,一瘸一拐走向了老曹的桑瑶,陆湛扔了条帕子给燕留青,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迹:“这事你知道就好,别往外说。”   “这还用你说,我知道轻重。”燕留青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随即桃花眼一转,暧昧地眯了起来,“不过你对这位桑大小姐是不是也太上心了点?处处帮扶处处照顾就算了,还要亲自送她去幽州……”   陆湛没理会他的调侃:“我去幽州不只为她,还因为你给我的那封信。”   燕留青笑容一顿,意外道:“幽州有你义父的消息?”   “不是幽州,是冀州。”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陆湛望着远方起伏如烟的山丘道,“信上说,大概一年前,有人看到他在冀州出没。”   冀州就是燕留青这趟镖原本的目的地,它位于大越东北边,与桑瑶舅舅所在的幽州相邻。   至于陆湛口中的义父陆行,就是当年救了桑玉妍的父亲,和他定下儿女亲事的人。   陆湛是他捡回来的孩子,陆澄和陆满也是。   三年前的某一天,上山打猎的他突然失踪不见了,陆家兄妹三人找遍了附近所有山头都没有找到他人,村民们都说他是打猎时遇险丧命了,但陆家兄妹不信。   燕留青也不信。   因为陆行深藏不露,身手极好,根本不像个普通猎户。   再加上日常发现的一些线索,他们都更愿意相信,他是突然遇到什么麻烦,不得不暂时离家了。   镖局消息来源多,这些年燕留青一直有在帮陆湛打探陆行的下落,不过大多时候他们得到的,都是些没用的假消息。   这会儿听了陆湛的话,燕留青没了八卦的心思。他皱起眉头看向陆湛,欲言又止道:“都是一年前的消息了,未必可靠,再说你义父都失踪这么久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陆湛面色不变地站起身。   知道这事儿是他的心结,燕留青迟疑片刻,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跟着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膀:“那就去吧,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强。”   “嗯。”   话题到这,没再继续,陆湛看了眼老曹那边,转身走了过去。   老曹的情况不太好,他中了五六刀,刀刀见骨,伤得很重,这会儿已出气多进气少,镖局的兄弟们都十分心急。   “药都用完了血还是止不住,不行,不能再拖了,得马上送他去看大夫!”   “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大夫?咱们刚进入金陵地界,还要两天才能到达金陵城呢!”   “那就掉头!昨天路过的那小镇子上应该也有大夫,咱们快马加鞭,一两个时辰就能赶到!”   “可咱的马车全没了,就剩下这几匹马,老曹伤成这样,哪还经得起颠簸?”   怕妨碍到他们,桑瑶没敢靠得太近,只站在一旁听着。闻言她心下一阵发紧,可她的马车也没了,这会儿想帮也帮不上。   “先别急,我去官道上看看有没有路过的马车可以借用。”   这时陆湛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桑瑶回头见他骑上自己的马朝不远处的官道跑去,不由在心里默念:一定要带好消息回来。   许是老天爷刚好听见了她的心声,她正这么想着,前方被树丛遮挡的官道上就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陆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位兄台,我有兄弟受了重伤急需看大夫,可否借贵府马车一用?”   众人一听,都很惊喜,一窝蜂地涌了过去。   桑瑶也忍着身上的疼痛跟上。   然而被陆湛拦下的人并不愿意借出自己的马车,众人恳求半天他也不松口,只十分不耐地说自己也很赶时间。陆湛说自己愿意出钱买下他的马车,他也不为所动。   “娘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怎么着这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敢强抢不成?!”   眼看双方就要闹起来,桑瑶忙掏出纸笔写道:【你这马车多少钱?我们出三倍价格买!】   马车主人是个留着山羊胡,穿着算得上富贵,但又不是特别富贵的中年男人,他身边跟着四个穿着统一,骑着骡子的家丁,看着应该是个稍有些家底的生意人。   看见桑瑶写的这句话,他白眼一翻,不耐又不屑:“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再说我这马车贵得很,买来就将近五十两,三倍可是一百五十两,你们这些人,呵,出得起么!”   桑瑶的回答是直接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一百五十两银票递了过去。   马车主人:“……”   “我、我都说了,不是钱的事!”没想到眼前这群穷酸里竟藏着个有钱的主儿,他愕然之余卡了一下壳,而后才又翘着胡子烦躁道,“是我自己也赶着时间去进货……”   桑瑶又利落地拿出一百两:【五倍。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马车主人:“……”   他不想卖,但……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想到自己日夜兼程辛苦跑这一趟,赚的都不一定有她给的多,马车主人僵硬半晌,到底是扭过头,默默抓过那两百五十两银票,拎着自己的包袱下了马车。   桑瑶见此一下弯了眼睛。她转头看向陆湛和被她的财大气粗惊呆了的镖师们,冲他们眨了眨眼睛,示意道: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不,不是,小白兄弟,你这,这么多钱……”两百五十两对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实实在在的巨款,够普通百姓用上好多年了,众人因此都有些回不过神。   【钱不是事儿,救人要紧。再说老曹也是为了保护我才会伤得这么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想到大家根本不熟,先前那种情况下,老曹完全可以丢下她不管,桑瑶就拿出纸笔,认真地写了这么一句话。   众人看完回了神。   “话不能这么说,那群鳖孙的目标是我们这些人,你纯粹是被我们连累了,老曹护着你是应该的!”   “就是就是。不过这会儿老曹情况不好,我们确实需要小白兄弟的仗义相助,所以咱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小白兄弟要有什么事,说一声就行,俺老叶万死不辞!”   “我也是!”   “还有我!”   落后他们几步的燕留青也大步走上来,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刻着燕字的黑木令牌递给桑瑶:“兄弟们说的没错,以后要是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拿着这令牌去镖局找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语气郑重地说完,桃花眼一挑,笑了起来,“还有这两百五十两,我这趟出门没带太多钱,眼下确实拿不出来,但来日必定加倍还上。”   桑瑶一怔,下意识看向陆湛。   陆湛看着这脸上写满了“我只是随手做了件力所能及的事,他们怎么反应这么大”,面色茫然也有些无措的姑娘,忍不住嘴角微扬地冲她点了一下头:“收下吧。”   桑瑶见他都这么说了,就回神照做了。   大家见此都心下一松笑了起来。   桑瑶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像是大冷天里喝了一碗热汤的同时,也笑了。   ***   燕留青和镖局众人带着老曹走了。   桑瑶知道以他们现在这情况是不可能再送她去幽州了,就没跟他们一起折返,而是就地跟他们道了别。   却不想陆湛也没走。   桑瑶有点意外,拿出纸笔写道:【你不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写到这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不对,我应该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湛正在喝水,闻言收起水囊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了过来:“来还你钱。”   桑瑶:“……”   桑瑶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她嘴角一抽,忍不住用杏眸瞪他:【你这人怎么轴啊!都说了这些钱是你该得的了!】   离开陆家之前,她把这些银票悄悄放在了送给陆满的首饰盒里,本以为这么做陆湛就会收下,谁知他发现之后,竟骑马追了过来。   难怪他会大半夜的突然从天而降……桑瑶扶着额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拿回去吧。”   陆湛把那荷包往她跟前递了递,桑瑶看出他的坚定,只能抬手接过。   【我真是第一次遇见你这么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你真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陆澄和小阿满想想啊,这么一大笔钱呢……】接过后她忍不住握着炭笔“碎碎念”了几句。   陆湛在一旁看着,并不反驳,等她“念”完之后,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烧饼递给她:“天亮了,先吃点东西?”   桑瑶:【……行吧。】   她念不下去了,但却没觉得不高兴——这人虽然很有原则,但坚持自己的原则时态度很柔和,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不像她往日遇见的某些性格顽固之人,固执己见时总是态度尖利,让人不喜。   她接过他递来的烧饼,啃了一口,唔,又硬又干,不太好吃。   烧饼是陆湛在路上买的,早就冷了,味道确实不怎么样。桑瑶虽然因为昨天一天都没好好吃饭,这会儿饿得厉害,但勉强啃了两口这饼后,还是啃不下去了。她想了想,选择用聊天来转移饥饿感。   【那你是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吗?】她咬着烧饼低头写道。   “不回。”陆湛看着她写完这话后,无意识揉了下胃部的手,“我送你去幽州。”   桑瑶愣住了,嘴里的烧饼也因为惊愕,“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刚才说什么?他要送她去幽州?!   桑瑶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朵,一双杏眸瞪得圆圆的。 第20章 脸红心跳   陆湛被她的反应看得有点想笑。他伸手捡起地上的烧饼,重复了一遍:“你没听错,我说,我送你去幽州。”   桑瑶惊喜得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真的假的?!他之前不是说自己不方便吗?   看出她在想什么,陆湛微微一顿解释道:“刚好有点事要去一趟冀州。”   这可把桑瑶高兴坏了,她正在发愁接下来的路自己一个人要怎么走呢。   【那你弟妹怎么办?你不用照顾他们吗?】高兴过后她才又好奇地写道。   “他们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也托了邻居帮忙照看。”   陆湛正说着,朝阳破云而出,照得天地大亮。桑瑶看着他骤然被镀上金光的侧脸,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谢谢你呀陆湛。不管怎么样,我又欠你一次。为表示感谢,接下来这一路,咱俩所有的花销我都包了,就当是我雇你了,你不许拒绝啊。】   姑娘写完这话后,朝他扬了扬下巴,一双又黑又大的杏眸里亮晶晶的,荡着明媚欢快的笑意。   陆湛看着这样的她,没有拒绝。   “好。”他移开视线,看了看手里那个被她咬了两口的烧饼,“还吃么?”   桑瑶眨眨眼,果断摇头。   “那我吃了。”陆湛说完,随意地咬了一口剩下的饼子。   ???这可是她吃过的!   桑瑶脸蛋一热,连忙写道:【这都脏了,而且是吃过的,你,还是扔了吧!】   陆湛看了她一眼:“不可浪费食物。”   被这一眼看得莫名羞愧的桑瑶:【……】   好嘛。   ***   陆湛吃东西速度很快,巴掌大的烧饼,他没几口就吃完了。吃完后他让桑瑶坐在原地休息一会儿,自己则拿上挂在马背上的弓箭,去了河滩对面的野林子。   桑瑶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见他去了好一会儿还不回来,心下开始着急。   就在这时,陆湛拎着一只野鸡回来了。   桑瑶这才知道,他竟是去林子里打猎了。再一看那只肥肥的野鸡,已经快两天没有吃到热乎食物的她又惊又喜,一下站了起来。   “烤鸡,吃么?”陆湛走过去问她。   吃!!!   桑瑶喜不自禁,连连点头。那动作幅度大的,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高兴。   陆湛有一瞬失笑,他大步走到河滩边,动作利索地处理好野鸡,就地生起火堆,开始烤肉。   因平时经常在野外用餐,他有随身携带调料的习惯,因此这会儿倒也不怕这肉烤出来没味道。   随着滋滋响起的冒油声,诱人的香味开始飘散,桑瑶坐在火堆旁看着,口水直泛滥。   这也太香了!   “好了,吃吧。”   等了好一会儿,鸡肉终于熟了。陆湛撕了只鸡腿递给她,桑瑶迫不及待接过一咬,差点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好吃!   热乎香嫩的烤鸡让她心情大好,整张脸都灿烂了起来。   陆湛见此,把另外一只鸡腿也递给了她。   桑瑶这会儿顾不得跟他客气,一直到吃饱后之后,才一脸满足地冲他竖起了油乎乎的大拇指: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只烤鸡!   陆湛看明白她的意思,不自觉地牵了一下嘴角:“是你太饿了。”   饿的时候吃东西,自然会觉得格外好吃。   又见她已经吃饱,他快速把剩下的鸡肉解决掉,站起了身:“走吧。”   桑瑶擦着嘴巴点点头。   因这会儿只有一匹马,两人不得不共乘。一开始桑瑶有点不自在,但陆湛全程都很守礼地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她便很快就不觉得别扭了。唯一苦恼的是,她之前摔伤的几个地方,尤其是大腿上的伤处,因为骑马的姿势越来越疼了。   桑瑶咬着下唇,脸色有点发青,呼吸也开始变乱。   陆湛发现她的不对,勒马停了下来:“怎么了?”   【身上疼……】桑瑶不好意思说具体是哪里疼,只能转过头用口型表示,【之前摔了几跤。】   陆湛剑眉微拧,下意识就想问摔哪里了,但话要出口,又顿住了。   “那先找地方休息一天,明天再赶路。”他说罢抬目朝远方望了望,“再坚持一下,我看看前面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桑瑶没再逞强,忍着痛点了点头。   ***   也是桑瑶运气好,两人往前赶了不到二里路,就看见了一个供过路旅人休憩的乡野小客栈。   客栈不大,共两层楼,灰扑扑的立在尘土飞扬的山间小道边,看起来又破又旧。   除了昨天,前几天吃住得都还算可以的桑瑶看了有点嫌弃,但想到陆湛刚才跟人打探过,这附近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她又不得不忍下掉头就走的冲动。   “掌柜的,要两间上房。”   “好嘞客官,楼上请!”   两人跟着带路的小二往二楼走去。小二是个心思灵巧之人,见桑瑶身上的衣衫又脏又皱,袖子和下摆处还破了好几个口子,就主动问道:“两位贵客路上辛苦了,可需要热水洗个澡,除除烟尘?”   桑瑶早就受不了自己这一身狼狈了,当即点头看向陆湛。   陆湛便道:“要些热水,再拿套干净的衣物。”   ——桑瑶的小包袱里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她的衣裳和其他行李一起,都落在马车上了。   “好嘞,小的这就去,客官您稍等!”   小二把两人送到房间门口后,高兴地离开了。陆湛在桑瑶的房间门口站定,给了她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伤药:“一会儿热水就来了,你洗完澡后,把这药抹在伤处,能化瘀止疼。”   桑瑶没说话,她正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这间所谓的“上房”。   又狭又小的空间、老旧粗糙的物件、硬邦邦的看着就硌人的竹板床,还有床上挂着的灰扑扑的,甚至边角都有些发霉了的幔帐……天了啦,她长这么大从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就这还上房呢,那其他房间得是什么样啊!   见姑娘一双黑亮的杏眸瞪得圆圆的,狼狈却不减明艳的鹅蛋脸上写满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不要我拒绝”,陆湛沉默了一下:“乡村野外,条件有限,你忍耐一二。”   ……不,她忍耐不了。   还没正经住进去就感觉身上已经有跳蚤在动的桑瑶嘴角一抽,飞快地摸出炭笔和本子写道:【要不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我突然觉得我身上没那么疼了。】   陆湛:“……你确定?我打听过了,下一个客栈离这里还有十几里。”   顿时写不下去了的桑瑶:“……”   见她一脸的无语凝噎,陆湛心下有些好笑。这客栈因为年岁已久,确实有些破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不至于让人无法下脚。不过她出身富贵,用惯了好东西,会看不上这样的环境也是正常。   目光在桑瑶莹白如玉,嫩如青葱的手上落了一瞬,陆湛移开视线:“你若实在觉得不舒服,我让小二再过来收拾一下。”   桑瑶不太情愿,但她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便只能在犹豫过后,勉强点头。   陆湛就下去找小二了。   小二得了赏钱,干活很麻利,桑瑶在旁边看着他把整个屋子,尤其是那张床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几遍,又换了一床全新的没被人用过的被褥,这才愿意进屋。   陆湛见她没什么问题了,也去了隔壁房间洗漱。谁知刚洗脸刚洗到一半,隔壁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呜咽,紧接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人重重推开。   陆湛!有老鼠!!!   外裳已经脱没了,身上只穿着浅粉色中衣的姑娘花容失色地飞奔进来,慌不择路地扑进了他怀里。   陆湛猝不及防,被她扑得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也下意识揽住了她纤细的腰。   老鼠!我那屋里有老鼠!我刚要洗澡就看到它从澡盆后面钻了出来——   桑瑶白着脸抬起头,对上了青年洗到一半,还在滴水的脸。   透明的水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线条往下滚,在他比常人要暗一些的古铜色肌肤上落下蜿蜒的水痕,最终汇聚在他坚硬的下巴滴落。   他的眉毛湿了,睫毛也湿了,被屋里昏暗的光线一照,越发显得眉目幽深,望不见底。   桑瑶一下呆在了那。   这个样子的他,让她一下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小湖里的事。   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衣衫不整地紧紧缠在衣着完好的他身上,他脸上也是这样湿漉漉地往下滚着水滴……   “出什么事了?”   陆湛不知道桑瑶在想什么,见她扑过来后先是呆呆地看着自己,随即突然脸蛋乍红地推开他连退了好几步,不由皱了下眉。   桑瑶红着脸别开头,心口止不住地跳。   她暗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把那些被自己刻意抹去了的,不堪回首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   【我房间里有老鼠……】好一会儿,她才强作镇定地用口型回答道。   陆湛一怔:“我过去看看。”   他说完拿起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水,转身去了她的房间。   桑瑶心跳紊乱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抬手拍了拍自己热未散气的脸。 第21章 娇气如她   陆湛在隔壁房间找了找,没找到那只作怪的老鼠。   桑瑶只能让他帮忙叫来小二,表示要换个房间。   小二一脸习以为常的歉意,说换房间没问题,但新换的房间也不能保证没有老鼠。   桑瑶:“……”   很少有姑娘家不怕老鼠,刚才的事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不敢再一个人住,只能在挣扎半晌后,硬着头皮看向陆湛写道:【我能不能跟你住一个屋?】   看着她眼中残留的惧色,陆湛沉默片刻,点了头。   【你放心,我睡觉很安静,不会吵到你的。】桑瑶也知道自己这要求不太合适,尤其是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她心里就更不自在了。可比起这点不自在,显然是老鼠更可怕,所以她还是强撑着写完了这句话。   “嗯。”陆湛倒不在意这个。他让小二重新打些热水过来,又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对桑瑶道,“你先擦药,我出去等你。”   桑瑶点头,但不敢再洗澡,陆湛出去后,她用生平最快的动作擦了身体上了药,之后就拿起了小二送来的粗布衣裳准备换上。   只是,怎么是女装?   桑瑶一愣,却也不敢耽搁,快速换上后,重新打开了房门。   陆湛正守在外头的长廊里,桑瑶探出脑袋冲他招了下手,以口型示意道:【我好了,你进来吧。】   陆湛点头走过去,高大的身躯从门外压进,挡去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   桑瑶见此心下一跳,莫名有些不敢看他。   【那个,小二给我拿的是女装,你再去帮我要套男装吧。】   见她别过头写了这么一句话递过来,陆湛沉默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可以,但没必要。”   【?】桑瑶不解抬头。   “男装不适合你。”陆湛委婉道。   一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的桑瑶:【……】   怎么就不适合了!她觉得她穿男装挺好看的!   她下意识想反驳,可想到之前的追兵也好,刚才的小二也好,都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子,桑瑶又神色一僵,没了底气。   ……算了,老穿男装她也挺不习惯的。   想着之后的一路有陆湛同行,自己的安全也算是有了保障,桑瑶到底是打消了继续女扮男装的念头。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就杏眸一斜,故意写道:【你的意思是,我还是穿女装好看?】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的陆湛顿了一下:“……嗯。”   得到肯定的桑瑶心情变好,下意识追着写了句:【那有多好看?】   陆湛沉默了一下,如实答道:“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不带任何暧昧成分,就像是在回答今日天气好不好这样的问题。可就是这样的淡然和直白,却让桑瑶一下怔住的同时,脸蛋蓦地热了起来。   算、算他有眼光!   她飞快地移开视线,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乱,嘴角却忍不住高高翘了起来。   ***   小客栈虽然破,提供的饭菜味道却还可以,不至于无法下咽。陆湛叫了些吃的送到屋里,两人简单用过午饭,桑瑶就去屋里唯一一张床上躺下了——至于陆湛,被抢了床的他自然只能打地铺。   对此桑瑶有点心虚,但她这会儿确实很需要好好休息,就也没矫情推拒。   两人各自躺好,桑瑶闭上了眼睛。她昨晚一夜没睡,这会儿困得厉害,但因为浑身酸疼,怎么都睡不着。倒是连着赶了几天路,实在有些疲惫了的陆湛,很快就气息平稳地睡了过去。   桑瑶:【……】   嫉妒。   不过这种事嫉妒也没用,她只能努力催眠自己快点睡着。   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下午,她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彻底熬不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半夜。   桑瑶一愣,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天揉了揉眼睛。不想刚揉了两下,就觉得手背有点痒,她下意识挠了挠,挠到几个小疙瘩。   这是什么?   桑瑶意外,抬起手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看见了一片暗红色的小疙瘩。同时,身上其他地方也痒了起来。   【……】   【!!!】   残留的困意一下散了个干净,桑瑶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急急拉起了自己的袖子。   这一看,她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见她雪白的胳膊上,竟也起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红疹子。再一摸同样发痒的脖子、耳后、脸蛋等部位,也是凹凸不平,没了平时的滑腻。   陆湛!陆湛!   桑瑶脸色发白,顾不得此时夜还深着,跳下床就朝陆湛跑去。   陆湛被她的动静吵醒,睁眼坐了起来:“怎么了?”   【我身上长了好多小疙瘩!】桑瑶对着他一顿比划,陆湛看不清,起身点亮了屋里的油灯。   暖黄色的光照在桑瑶雪白如玉的脸上,陆湛一眼就看见了她脸上的红疹。他怔了一下,眉头拧起:“怎么回事?”   【不知道。】桑瑶捂着脸摇头,随即忍着内心的崩溃摸出纸笔写道,【我要去看大夫!立刻,马上!】   陆湛:“……好。”   两人当即收拾东西退了房,往前头的金陵城赶。终于在第二天下午,他们成功进城看上了大夫。   大夫检查过后说,桑瑶这是皮肤太过娇嫩导致的暂时性症状,擦点药膏,过几日就会好。   生怕自己会毁容的桑瑶提了一路的心这才重重放下。   陆湛也是眉头一松。   【我想去买个帷帽。】比他想象中还娇气的姑娘恢复好心情后,嫌弃地扯了扯自己脸上蒙着的帕子,拿出纸笔写道。   陆湛没有异议。   两人去买了一顶帷帽,桑瑶顺便给自己从头到脚地换了身行头,还给陆湛也挑了一件可以挡风抗寒的黑色大氅,并抢先一步表示:反正我已经买了,你不穿就拿去扔了。   本想拒绝的陆湛只能:“……如此,多谢,”   桑瑶见他收下,越发来劲,又一股脑地给他搭配了狐皮软帽和棉质护手,说是这几天折腾得他没法好好休息的补偿。   陆湛:“……”   陆湛看着那堆东西,终于忍不住揉了下眉心:“再不走吃不到你想吃的糖醋鸭了。”   金陵紧靠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是一座十分繁华的州城。桑瑶一进城就听说这里的糖醋鸭特别好吃,刚才一直说一会儿要去尝尝。但这会儿听了陆湛的话,买东西买上头了的她却只是摆手表示:【没关系,今天吃不到明天再吃。】   陆湛:“……”   陆湛无奈,但见她兴致高昂,还是由着她去了,只不许她再给自己买东西。   桑瑶见他只是无奈却并不生气,神色间也没有不耐和不快,心情好极了。   这人的性格真的很不错,跟他同行的这一路,应该会比她想象中愉快很多吧。   ***   桑瑶想的没错,接下来一个月,她每天都过得很舒心。   主要陆湛这人真的太靠谱了。   首先是身手好,这一路上碰到的小偷盗匪,流氓狂徒,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   其次是对于行程的安排,他也总能做到最轻松最合理。跟着他,桑瑶没再宿过荒野,没再遇过老鼠,一天也至少能吃上一顿热饭——这一点对自幼锦衣玉食,从没吃过什么苦的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最后就是,他不仅懂的多,会的也多。打架带路之类的就不提了,什么打猎做饭,洗衣裳缝衣裳,修马车修伞,就没有能难倒他的。甚至连看星象断天气他都会!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性格太闷话太少,有时会让人觉得无聊。但这对桑瑶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是个很能自己找乐子打发时间的人。   趴在窗边欣赏欣赏沿路的风景,看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窝在马车里看看路上买的话本游记;给一时兴起买来装点马车的小盆栽修剪修剪枝叶……实在觉得没意思了,还可以让陆湛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停下来,赏赏景,活动活动筋骨,总之她不会让自己被无聊打败。   至于陆湛,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赶车。桑瑶也问过他会不会觉得无聊,他说不会,她就没再问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十一月下旬的某天傍晚,他们终于到达幽州。   幽州位于大越中北部,是一座算不上十分繁华,但地理位置优越,有重要军事地位的大城。   桑瑶和陆湛到的时候,这里已是银装满地。   皑皑的白雪覆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上,巍峨的城门肃穆地矗立在被北风裹挟的天地间,穿着厚厚皮裘的人们脚步匆匆,穿梭在冰天雪地之间……   和一年四季都风景秀雅,气候温润的淮扬不一样,这里处处都透着一种震慑人心的粗犷。   桑瑶新奇又兴奋,忍不住将手探出马车车窗,去接飘散的雪花。   淮扬没有雪,即便有也是落地即化的雨夹雪,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雪,纷扬中带着凌厉,让人惊艳又震撼。   “天色已晚,我们先找地方休息,明天再去找你舅舅?”   马车迎着风雪不紧不慢地驶进城门,外头赶车的陆湛突然推开厚厚的加棉车帘看了进来。   桑瑶回神缩回被冻僵的右手,冲他点了点头。   风尘仆仆赶了一路,她这会儿灰头土脸的,自然不好就直接上门。   陆湛得了回答,放下车帘,驾着马车进了城。   进城后,两人去了城中最豪华的酒楼天兴楼——这当然是桑瑶的要求。因为如无意外,明天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她怎么也该在临别前夜,请陆湛吃顿豪华大餐作为辛苦一路的感谢。   陆湛见她坚持,沉默片刻后,也难得地没有拒绝。   【这样才对嘛,明日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当然要好好吃顿散伙饭才行。】桑瑶见此心中满意,可写完这话,原本不错的心情却莫名低落了下来。   这人真的超能干超厉害的,要是他能留下来给她做个贴身护卫就好了……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桑瑶一边下马车一边暗叹。 第22章 罔顾人伦   陆湛不知道桑瑶在想什么。两人在扫得干干净净,只新落了一层薄雪的酒楼大门前下了马车,迎着风雪拾阶而上。   因冬日寒冷,酒楼大门处挂了用来挡风防寒的金丝绣花加棉门帘,掀帘而进时,暖融融的热意瞬间扑面而来。   身上的寒意被融化,桑瑶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再一看眼前这高而宽阔,装潢富丽奢华,还能听见悦耳丝竹声的酒楼大堂,她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而后回神压下了之前那点私心。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有弟弟妹妹要照顾,能送她这一路已经很好了,她不能贪心。   正这么想着,堂中突然跑来一个小二,一脸歉意地对他们表示:他们酒楼今日被几位贵客包了,不接外客。   桑瑶一愣,顿觉扫兴,但想到这酒楼是城中最好的酒楼,小二口中的贵客肯定是非富即贵,她也只能自认倒霉地看向陆湛,示意他再找别处。   陆湛颔首,带着桑瑶出了酒楼大门,回到马车前。   桑瑶正要上车,突然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廋,状若乞丐的人从街边不知哪个角落冲出来,将他们连同马车一起围在了里面。   “好心人,给点吃吧!”   “是啊这位公子,我家娃子就快要饿死了!求求你们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事发突然,桑瑶有些惊愕,但却没太意外。因为来幽州的这一路上,她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   听说是北境正在打仗,这些人因为战火失去家乡,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才会像乞丐一样四处乞讨求生。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自然是因为天兴楼这样的地方有钱人多。   桑瑶自幼在和平安宁,繁华似水的淮扬长大,并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但凡是有基本良知的人,看着眼前这些可怜的面孔,都会心生不忍。她回神看向其中一个抱着个面黄肌廋的小奶娃,自己身上也只裹了件单薄破旧的粗布衣裳,此时已冻得面色青紫的妇人,只觉得心口发涩,双手也下意识朝随身携带的钱袋摸去。   然而才摸到一半,就被陆湛没有任何预兆地握住了手腕。   桑瑶怔住,朝他看去。   陆湛却没有看她,只快速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些自己日常吃的干粮,分给了那些流民。   流民们见那些干粮硬邦邦的看着就不好吃,心中不太满意,他们想要的是银子。但眼前这人高马大,眉眼冷锐的青年看着就不好惹,他们也不敢闹,只能接过那些干粮走人。   陆湛这才松开桑瑶的手,护着她上了马车。   桑瑶回神看向他,面色有些不解。   陆湛低声道:“他们人太多了,直接给银子不安全。”   那么多人,万一就地哄抢起来,场面会大乱。再说财不露白,那些流民又是被逼到绝境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尝到甜头后,会不会得寸进尺。   桑瑶只是缺乏生活经验,并不是笨,陆湛这么一说,她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再一想今日遇到的流民比之前遇到的都多,她点头之后,又忍不住拿出纸笔写道:【你说这仗会不会打到幽州来呀?听说这阵子,北境那边天天都在吃败仗呢。】   幽州距离正在打仗的北境不是很远,桑瑶想到去年刚升任幽州同知的舅舅,心下有些担忧。   陆湛的神色也有些凝重:“只要朝廷马上另派得力将领去北境领军,就不会。”   桑瑶听了这话,眉头却是蹙得更紧了。   如今奉命在北境领军的统帅,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丽妃的亲弟弟。可就连远在淮扬的她都听说过,那位爷就是个屁都不懂,只会惹事的纨绔,丽妃送他去前线,纯粹是为了给他刷资历。   有他做统帅,难怪北境军节节败退。   还有那老皇帝,听说也是越老越昏庸了。纵着小老婆和小老婆的家人在外胡来不说,还迷上了炼丹,整日沉迷丹房和后宫,追求什么极乐之境。   桑瑶越想越觉得不安,但她只是个普通百姓,离朝堂政事什么的太远了,这会儿就算担忧也没法做什么,只能先把这事放到一边。   陆湛也没再说什么,坐上车辕,挥动了马鞭。   马车慢慢向前,在铺满大雪的地面上轧出两道清晰的辙痕,但还没走出多远,桑瑶突然听见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吼:“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发生什么事了?   桑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撩起马车窗帘往后方看去。   这一看她就惊住了。   只见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家名唤天兴楼的酒楼大门口,一直安静垂挂着的金丝绣花门帘突然被人从里头狠狠撞起,紧接着一个身上只裹了一件红色纱衣,大半个丰腴身子都若隐若现的女子就发髻散乱,形容狼狈地从里头冲了出来。   女子显然是想跑,可刚扑出酒楼,还没来得及下门口的石阶,就被一把锋利的长刀由后至前地刺穿了肩膀。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女子惨叫一声,痛得从石阶上滚下。   原本纯洁无瑕的雪地一下被刺目的血色染红。那持刀的侍卫却没有就此放过她,而是跟着从酒楼里冲出,用力将那女子按倒在了地上:“胆敢刺杀知府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原来小二口中的贵客,竟是幽州知府。   “什么……什么知府大人,不过是个草菅人命,作恶多端的畜生罢了!”那女子闻言,却是挣扎着抬起一张秀美的芙蓉面,愤恨不已地冲他吐了一口口水,“我只恨……只恨自己棋差一着,没能成功杀了他,给我阿爹,还有那些枉死在畜生手里的无辜百姓报仇……”   “放肆!竟然出言辱骂大人!”   那侍卫正呵斥着,之前那个气急败坏地喊“抓住她”的声音,再次从金丝绣花的门帘后传来:“一口一个畜生,看来你很喜欢畜生啊,既如此,本大人成全你!”   那声音冷笑一声,阴沉道,“来人,把将军和元帅牵过来。”   “是!”   应和的声音落下没多久,两只牙齿尖利,体型壮硕的大黑狗喷着热气越帘而出。   女子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东西,原本还尚存几分血色的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不,不要,我不要!”她拼命摇头,身体也无法自控地抽搐起来,但大概是知道放狗之人的秉性,尽管怕成这样她也没有出言求饶,而是使出全身力气绝望大喊道,“魏仲升,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不仅逼良为娼,残害百姓,竟还罔顾人伦地逼我们在你的猪朋狗友面前与你养的这两只畜生交.合,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你不是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后不得超生——”   “一派胡言!将军元帅上,咬死这胡言乱语的疯婆子!”   那人,也就是幽州知府魏仲升显然没想到她会完全不顾自己的名声,当众说出他异于常人的癖好,霎时恼羞成怒,急声命令道。   那两只大黑狗得了主人命令,当即流着哈喇子张开血盆大口,朝那女子猛扑了过去。   女子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天际。   街上本就不多的路人被这过于血腥的场景吓得惊叫出声,纷纷跑开不敢多看,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画面的桑瑶也骇得差点惊叫出声。   她猛地放下马车帘子不敢再看,心脏因为受到惊吓剧烈跳动。   那女子说这个什么知府大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和许多其他的无辜百姓,还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甚至逼她们当众与畜生做那样恶心的事……这、这都是真的吗?如果都是真的……   不,不会不是真的,若非恨到了极致,这女子怎么会不顾性命地做出这样的飞蛾扑火之事?还有这个众目目睽睽之下就敢放狗杀人的知府,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桑瑶想到这,惊惧之余整个人被愤怒填满。她一把掀起车帘探出脑袋,刚想问问陆湛能不能救救那可怜的女子,前方一条距离马车不过十来步的小巷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阿姐!阿姐!”   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穿着身粗布孝服,打扮十分朴素的小姑娘。   桑瑶见她红着眼睛一脸惊慌地往酒楼的方向冲,口中还喊着阿姐,心下不由一突。   再一看小姑娘的视线紧盯的地方,正是那事发的酒楼,她顿时直觉不好。   正好这时对方即将经过她的马车,桑瑶当机立断,飞快地扯了下陆湛的袖子示意他停车,然后在那小姑娘经过车前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冷不丁被人这么一拽,吓了一跳,可随即就惊惶又悲痛地挣扎了起来:“你是谁?为什么拉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我阿姐,他们欺负的是我阿姐——”   桑瑶一听这话,更不能放开她了。背对着酒楼坐在车辕上,看不见身后场景,但大概听明白发生什么事了的陆湛,也是反应极快地将小姑娘往马车里一提,迅速放下了车帘。   刚做完这一切,那个名叫魏仲升的知府嚣张冷酷,毫无顾忌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我记得这贱人还有个妹妹,来人,去把她妹妹也给本官抓来。本官要好好审问审问,到底是谁派她们来刺杀本官的!”   那几乎被那两只狗撕碎了身体,整个人也已是奄奄一息的女子听见这话,再次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叫,随即就彻底没了动静。   被桑瑶死死捂住嘴巴按在车厢里,正疯狂挣扎的小姑娘闻言,浑身一震,僵住不动了。   她知道,她的姐姐已经没了。   桑瑶也知道那女子已经没救,她低头看着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小姑娘,心头像是烧了一团横冲直撞的火,说不出的难受。   小姑娘也没再挣扎,她愣愣地看着车厢壁,半晌突然泪如泉涌地发出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悲痛至极的哀鸣,昏了过去。   桑瑶赶紧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外头陆湛也是面色沉冷,架着马车快速离开了这里。 第23章 三更合一   因为车上的小姑娘, 两人最后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姑娘也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只是一直神色木木的不说话, 像是失了魂。   桑瑶给她带上自己的帷帽,又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给她裹上,随后半扶半拉地带着她下了马车,住进位于客栈二楼的上房。   这客栈不大, 便是上房条件也一般,桑瑶示意陆湛让小二多添些炭火, 又要了一碗有安神静心之效的红枣桂圆汤, 这才扶着小姑娘去床边坐下。   小姑娘像个人偶,任由桑瑶摆弄。   桑瑶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现实,便也没有马上做什么,只跟着坐下来喝了点茶水缓解心中躁郁。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小二送来了桑瑶要的红枣桂圆汤。桑瑶这才端起那汤碗走向小姑娘,示意她把汤喝了。   小姑娘没有反应, 桑瑶把汤往床边的小案几上一放, 低头写了句:【想不想替你姐姐报仇?想就把这汤喝了。】   写完后她才意识到对方不一定识字,桑瑶皱了一下眉,转头看向陆湛, 示意他来转达。   陆湛看懂她的意思,接过她的小本子后, 对着小姑娘把这话念了一遍。   青年低沉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林秀秀听得身体重重一颤, 因过度悲伤而崩溃的神智终于渐渐恢复。   报仇……她当然想替阿姐报仇!   这个念头让她涣散的瞳孔里重新汇聚起光亮,林秀秀猛然抬起头,抢也似的捧起案几上的瓷碗, 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了个干净。   因喝得太急,汤也还有点烫,喝最后几口时她不慎呛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   桑瑶下意识拍拍她的后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了过去。   林秀秀缓过神,看见了一朵栩栩如生,色泽妍丽的海棠花。海棠花是绣在帕子上的,绣工精巧,几能乱真。还有这帕子,料子软绵,顺滑细腻,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愣了愣,没敢去碰,只哑着声音问:“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路人。既然碰上了,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桑瑶低头写完这话,又把手里的小本子递给陆湛,陆湛照着念了一遍。   林秀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衣着富贵,雪肤花貌,容貌异常明艳的女子竟不会说话。她有些惊愕,随即就抹着忍不住滚出眼眶的眼泪,呜呜哭道:“可我……我宁愿和阿姐一起去死……”   【跟她说别犯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桑瑶写完这话,正要递给陆湛,就见林秀秀一怔:“是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替阿姐和阿爹报仇的!”   她说到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而后起身就冲桑瑶和陆湛跪下来,磕了个重重的响头,“多谢两位恩人救了我!”   桑瑶意外之余一把扶住她,陆湛也侧身避了一下:“你识字?”   “小时候跟着阿娘识过一些。”林秀秀说着,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脸。   桑瑶看不过去,直接拿起自己的帕子在她脸上抹了两把。   林秀秀躲闪不及,怔住了。   【自己擦。】把帕子塞进她手里,桑瑶低头写道,【你刚才说,你要替你阿姐和你阿爹报仇,你阿爹也是刚才那个什么知府害死的?】   柔软丝滑,带着馥雅香气和残留体温的帕子让林秀秀有些恍惚,好一会儿,她才忍着悲痛开口:“是……”   ***   林秀秀今年十三岁,家住距离天兴楼不远的桐花巷,家中原有父母加上姐姐,一共四口人。   她母亲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鬟,跟着主家念过几年书,所以识字。可惜红颜薄命,多年前她就因病过世了。她父亲是个从别的地方逃难而来的货郎,意外结识她母亲后,选择了在这里扎根。他为人勤劳忠厚,对妻子也是一往情深,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两个女儿长大。   这些年,父女三人相依为命,过着不算富足但还算安宁的生活。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半年前,厄运突然降临——一次偶然的机会,上街买东西的姐姐林兰兰被幽州知府魏仲升给看上了。   这魏仲升是幽州城里最大的官,但他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为人十分荒淫。自两前年上任以来,幽州城里不知出现了多少冤假错案,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他害死。他还时常让人去大街上物色美貌的良家妇女,看上了就弄回去肆意糟蹋。   林兰兰长得温婉秀美,又正是春花般美好的年纪,魏仲升看上她后,当即就示意手下带她回府。   林父那时就在不远处,见长女被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抓住,急忙追了上去想把女儿救回来。可他哪里是魏仲升那些手下的对手,被毒打一顿后扔在了街头。   林父多年操劳,身体本就有些不好,惊怒担忧之下一病不起,竟就这么去了。   林兰兰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举刀欲与魏仲升同归于尽,但这无疑是以卵击石。魏仲升那时对她还新鲜,见她宁死也不肯乖乖顺从自己,就以妹妹林秀秀的性命威逼于她。   林兰兰不忍妹妹也遭到毒手,只能忍痛屈从。   然而屈从也没能换来妹妹的平安——就在昨天,魏仲升突然一时兴起似的跟她提起了妹妹林秀秀,还让她有空请她来府里做客。   林兰兰强忍惊怒糊弄了过去,心里却知道,妹妹已经被恶鬼盯上。   她立刻暗中送信给林秀秀,让她想办法躲起来。可林秀秀刚收到信没一会儿,就听说了魏仲升在天兴楼宴客,陪同在侧的阿姐不知怎么就出事了的消息。   她顾不得其他急匆匆跑来,没想见到的竟是阿姐最后一面……   林秀秀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她死死地抓着怀里阿姐亲手为她缝制的小荷包,哭得险些再次抽过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桑瑶在闺阁中长大,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人间险恶。听完林秀秀的话,她又惊又气,连写了两句“岂有此理”,下笔力道也大得险些戳破小本子,【这狗官做了这么多坏事,就没人收拾他吗?!】   林秀秀看了这话,勉强止住抽泣声答道:“他来头很大……我听人说,他是宫里那位丽妃娘娘的表哥……也不是没人往他上头告过,可他们都被治罪了,其中甚至有个什么同知大人……”   桑瑶本是听得柳眉倒竖,气怒不已,可林秀秀突如其来的“同知大人”四个字却让她一下愣住了。   她舅舅就是幽州同知,一年前刚上任的。林秀秀说的这位同知大人,该不会是她舅舅吧?!   这个念头叫桑瑶心里猛地突了一下,再一想自己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收到舅家的来信,她更是眼皮一跳,飞快地打断林秀秀写道:【你刚才说的那位同知大人,你知不知道他姓什么?】   林秀秀愣了愣:“好像是姓白……”   桑瑶的母家就是姓白,她的脑袋一下就空了。   旁边陆湛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桑瑶捏紧手里的炭笔,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写道:【我舅舅就在幽州任同知一职,他也姓白。】   只知她有个舅舅在幽州,并不知对方具体身份的陆湛一怔,眉眼也跟着凝住了。他偏头看向林秀秀,沉声问道:“那位同知大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秀秀也被桑瑶和那位同知大人的关系惊到了。闻言她忙擦擦眼泪,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我阿姐说的……那时我天天想着给阿爹报仇,阿姐担心我,就偷偷回了次家,跟我说了白大人的事。”   “我不知道白大人叫什么名字,阿姐只跟我说,他姓白,是个什么同知大人。然后大概是三四个月前,魏仲升那个狗官看上了那位白大人的女儿,想纳她做妾,可白大人不同意,魏狗官就直接把那位小姐抓回府里了。没想到那位小姐很厉害,打伤魏狗官跑了,魏狗官就给白大人找了几个罪名,把他下了大牢。”   “阿姐说白大人是个好官,被下大牢之前一直在暗中搜集魏狗官的罪证送去京城,阿姐也偷偷帮过他……可是这么久了,京城里一直没来过人,魏狗官也还好好的……”   她舅舅确实有个女儿,她表姐也确实长得很好看。桑瑶越听脸色越难看,几乎是连着笔写道:【那我舅舅现在还被那狗官关在大牢里吗?他人怎么样?有没有事?还有我表姐和我舅母——】   “不不不,他跑了。听说是有人劫狱,把白大人和他的家人都给救走了!”   林秀秀的话打断了桑瑶的追问。她猛然一怔,紧绷的心弦松下来一半。   人没事就好。   不过……   【你知道是谁救了他们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林秀秀说到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桑瑶,神色变得紧张,“阿姐说魏狗官很生气,派了很多人想把他们抓回来,还发了通缉令。恩人,白大人真是你舅舅吗?如果是的话,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然魏狗官肯定会让人把你也抓回去的!”   桑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陆湛已经眉眼沉稳地看过来:“天下姓白的人这么多,同知这官职也不是每州都只有一个,林姑娘说的这位白大人,不一定就是你舅舅。眼下还没到宵禁时间,我这就出去打探打探。你和林姑娘在这里等我,别慌。”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桑瑶因为惊怒忧虑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平缓了不少。   她抿着唇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低下头写了一行字递给陆湛:【这是我舅舅家的地址。】   陆湛明白她的意思,接过那地址,转身出了门。   ***   约莫一个时辰后,陆湛带着一身风雪回来了。   一直坐立不安的桑瑶见到他,立刻起身小跑过去。   【怎么样?】她以口型问道。   陆湛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去你给我的那个地址看过了,是个空宅子,里面没有人。另外你舅舅的名讳,可是白景裕?”   桑瑶一听这话就知道答案了。她脸色微白,用力闭上眼,心里有种做梦似的荒诞感。   本以为这趟投奔之行明日就要结束,她还盘算着要请护送了她一路的陆湛吃顿大餐作为感谢,却不想她一心投奔的舅舅,早就在狗官的坑害下成了不得不举家逃窜的通缉犯……   老天爷简直是在跟她开玩笑!   好在舅舅一家都被人救了……只是她呢?她该怎么办?   “跟我回云水村吧。”就在这时,陆湛突然开口。   桑瑶一怔,睁眼看他。   “这里不安全,你不能自己留下。”被屋里的热气一熏,陆湛肩头落的雪就慢慢融成了水,在他青黑色的衣裳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你舅舅一家被逼成了通缉犯,应该也不会再回来。先跟我回云水村吧,我会让燕留青帮忙打探你舅舅的消息,他家开镖局,认识的人多,消息来源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你舅舅,到时我再送你去找他。”   桑瑶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直到陆湛肩上的雪全部化成水,她才偏过头吸了一下鼻子,写了句【你不嫌我麻烦啊】递过来。   “不麻烦。毕竟,有钱赚。”   桑瑶没想他会突然跟自己说笑,一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她努力忍了忍,终于低头写下一个字:【好。】   “那现在,先吃饭?”   桑瑶不想吃,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想到陆湛在外面跑了这么久,身后的林秀秀也还没吃晚饭,她就还是点了头。   陆湛便出去找小二了。   一直坐在床上发呆的林秀秀见此回过神,犹豫地开了口:“恩人,你们是打算回家了吗?”   桑瑶转头看她,慢慢走回床前坐下写道:【嗯,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杀了那个狗官,给我阿姐和阿爹报仇!”林秀秀握紧双拳,犹带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决绝和狠意,“他不是想让阿姐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吗?我去就是了,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这话让桑瑶杏眸一瞪,一下就消沉不起来了,她拿起炭笔刷刷写道:【同归于尽个屁!以命换命是最蠢的法子,你是想让你阿姐死不瞑目吗?!】   被这话看得一下没了气势的林秀秀:“我……我不是……”   【你姐姐忍着屈辱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要是为替她报仇而死,她那些苦就白吃了!】桑瑶竖着柳眉写道,末了不等她开口就直接决定,【以后你就跟着我,我身边正好缺个丫鬟!】   林秀秀傻眼:“可、可是……”   桑瑶瞪眼写道:【可是什么可是!除了跟着我,你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这,没有。她家里已经没人了,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   见林秀秀神色愣愣地摇头,桑瑶又紧接着写道:【再说要不是我,你这会儿已经被那狗官抓走,跟你姐姐一个下场了。我这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难道不该报答我?】   林秀秀一下红了脸:“该,该的。可是我阿姐的仇,我……”   【没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你想报仇我不拦着你,等你以后有了本事,你想怎么报怎么报。可现在不行,我不想白费力气,把人救回来没两天就看到她横尸街头。】   林秀秀:“……”   林秀秀毕竟只是个十三岁,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姐,性格又十分老实耿直,哪里说得过桑瑶呢。很快她就缩着脖子点点头,认真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了,恩人,不,小姐放心,在有能力找魏狗官报仇之前,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   桑瑶这才心下一松,缓了口气。   ***   这天晚上,桑瑶睡得不太安稳。   一会儿梦到表姐被狗官强迫,一会儿梦到舅舅被人追杀,一会儿又梦到父亲桑明海指着桑玉妍跟大家说“这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还梦到秋露狞笑着掐着她的脖子,给她灌哑药,柳氏在旁边微笑的场景。   放开我!放开我!   梦里的她拼命挣扎,可怎么都挣扎不开,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陆湛突然骑着高头大马从天而降,将压在她身上的秋露和旁边的柳氏一箭射成了粉末。   “你没事吧?”   他冲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刚毅俊朗的眉眼在梦里有些模糊不清。可桑瑶知道这人就是他。她心下一安,刚要抓住他的手站起身,身后突然有哭声传来。   这哭声混乱嘈杂,似远似近,还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听得桑瑶脑袋嗡嗡,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   “小姐!外头、外头好像打起来了!”   说话的是林秀秀——桑瑶没有跟人同睡一床的习惯,本来是单独给林秀秀要了个房间的。但林秀秀刚经历过姐姐惨死,心里悲痛又惶恐,实在不敢一个人睡,就求了桑瑶与她同睡一屋。   幸好这上房里的床铺还算大,两人各盖一床被子,倒也没让桑瑶太不舒服。   这会儿见林秀秀张皇失措地抓着被子望着窗外,显然醒来有一会儿了,桑瑶一怔,跟着坐起了身。   正想下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听着像是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   桑瑶吓了一跳,连忙跑到窗前推开窗户一看,就见仍被夜色笼罩着的天边,燃起了一团冲天的火光。   那火光离她有点远,加上夜色黑沉,她看不清怎么回事。但除此之外,外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中有人在厮杀,有人在吼叫,也有人在哭喊。   “兄弟们,皇帝昏庸无道,放任狗官害人,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让我们替天行道,杀光这些狗官,反了这狗屁大越!”   “杀狗官!反大越!”   “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是狗官,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   “快来人!快保护大人!”   几人所住的客栈楼下就有两方人正在血战,桑瑶甚至看到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被人狠狠一刀砍下了头颅。   她吓得“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困意散了个干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桑瑶心口一跳,身体瞬间紧绷。但下一刻,陆湛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是我。”   桑瑶这才松了口气,跑到床边扯过自己的外裳,边穿边跑过去打开了房门。   “有山匪揭竿起义,自立为王,看这动静不小,我们得赶紧出城,晚了就走不了了。”陆湛神色冷肃,衣衫整齐,身上还带着寒气,显然已出去打探过一翻。   桑瑶被这话听得心下直突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碰上造反这么大的事。不过想想恶事做尽的魏仲升和京城里那个天天就知道纵着小老婆胡来,自己除了睡女人就知道炼丹的老皇帝,她又不觉得这事儿夸张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   她不再多想,飞快地点头收拾好东西,带着林秀秀跟上了陆湛的脚步。   三人悄声下楼上了停在客栈后院的马车,之后陆湛就驾着马车从客栈的后门出去了。   客栈的后门紧靠一条小河,这会儿倒没什么人,陆湛一路观察,挑着人少的地方,架着马车朝幽州东面的城门驶去——幽州城一共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陆湛刚才打探过,东城门离他们住的客栈最近。   寻常百姓遇到这种情况是不会出门的,锁紧大门躲在家里等风波过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陆湛还有事要办,不能在这里多留,只能赶在城门被封锁前离开。   桑瑶也不想被困在这里,她还要去找舅舅一家。   唯有林秀秀惦记着姐姐的尸身,不愿就这么离开:“对不起小姐,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还没给我阿姐收尸……阿爹说,没人收尸的鬼会变成孤魂野鬼,很可怜的,阿姐生前遭了那么多罪,我不能让她死了还被人欺负……”   桑瑶能理解她的心情,但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人留下来太危险了。她拧起柳眉,正想说什么,外面赶车的陆湛突然开口:“你阿姐的尸身,我已请人帮忙收殓下葬了。”   桑瑶一愣,林秀秀也是一下瞪大了泪眼:“什么?真、真的吗?!”   “嗯。先前出去打探那位白大人的消息时,正好路过天兴楼,想起了这件事,就请了路边一个小乞丐帮忙。”陆湛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从马车帘子外传进来,“你阿姐出事时,那小乞丐就在附近,所以我一说他便知道了。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到你阿姐的尸身,将她收敛下葬。他应下了,还再三发了誓,想来应该不会食言。”   林秀秀听了这话,感激得当即爬起来冲他磕了三个响头:“太好了,我阿姐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桑瑶也是柳眉一松,心情轻快了些。   只是,他怎么不早说啊?   她本能地想问,可转念一想,他应该是怕刺激到林秀秀,想多给她一些缓冲时间,就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   ***   马车一路前行,行驶到半路的时候,远处有起义军连声高喊:“幽州知府魏仲升已被斩首分尸,幽州已是我军囊中之物!快快投降,别再负隅顽抗了,你们也不想落个和魏家一样满门死绝的下场吧!”   这消息让林秀秀又悲又喜,再次呜呜哭出声来:“阿姐……有人替我阿姐报仇了……可他们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哪怕是早半天也好啊!”   是啊,要是这些人能早半天动手,林兰兰就不会死了。   桑瑶也觉得难受,正想说什么,一直快速行驶着的马车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急停了下来。桑瑶因为惯性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脑袋险些磕到。   旁边的林秀秀也吓得哭声一哑,憋住了气儿。   “没事,前面有个人。”陆湛这话叫猛然戒备起来的桑瑶心下一松,下意识撩起马车窗帘往外面看去。   只见前方距离马车约莫四五步的雪地上,倒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白衣男人。   因他衣服颜色和雪地相近,这会儿天色又昏暗,陆湛没能第一时间看见他,这才有急停一事。   “我下去看看。”   陆湛说着就跃下马车朝那人走了过去,桑瑶看不清他具体做了什么,只知他很快就把那人弄进了马车:“受伤昏迷了,还有气,先带上吧。”   桑瑶没有反对。   虽然普通百姓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这人大概率出自城中那些遭到起义军屠杀的官宦人家,但事无绝对,他也不一定和那个狗官魏仲升一样作过恶,还是先救了再说吧。   这么想着,她就低头看向了那受伤之人。   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肤色极白,身形削瘦,看着像个文弱的书生。他生得极为俊秀,但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眉头也痛苦地皱着,显然是受伤不轻。   桑瑶视线往下,看见了他被血染成黑红色的前襟。   “被人当胸砍了一刀,伤得不轻。我已经给他倒了些止血的伤药,做了简单的包扎。但这人不知什么来历,为防万一,你们还是别靠他太近。”   陆湛将那人放好后叮嘱了一句,桑瑶回神点头。   因天色黑沉又惦记着出城的事,两人并没有发现那受伤的年轻人,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所以……他竟没死成吗?   没想到这样凶险的情况下,自己还能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年轻人模糊的神智里,闪过了一个让他忍不住想要讥笑的念头:老天爷还真是厚爱他啊。   ***   马车继续朝东城门驶去,天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   城门这时还是像平时一样关着的,守城的士兵们被城中的骚乱所惊,这会儿正乱着,陆湛没费太多功夫就架着马车从城门旁一个小角门里冲了出去。   朝阳渐渐从东边升起,照亮了这座原本和平安宁,却在一夜之间被鲜血染红,变得满目疮痍的城。   而已经延续一百五十多年的大越王朝,也将从这一日开始,正式踏上覆灭之路。   当然,这时的桑瑶还不知道幽州城会在半个月后被起义军彻底占领,此后各方势力纷纷举旗自立,天下自此开始大乱。靠在马车里颠簸了不知多久后,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直到马车终于停下,她才僵着脖子醒来。   这时天已经大亮,阳光从车窗外照进,刺得桑瑶下意识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适应了这种亮度的她才重新睁开眼,看向身边同样睡着了的林秀秀。   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不安,小姑娘将自己紧紧缩在了角落里,那蜷着身体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跟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似的。   桑瑶把自己身上裹着的狐裘盖到她身上,之后才简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起身探了探那个被陆湛救下的年轻人的呼吸。   还有呼吸,还活着,但呼出的气息有点烫。   桑瑶感觉不好,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神色微变。   【这人发烧了,烧得不轻。】她赶紧写了这么句话递给外头的陆湛。   陆湛正在停马车,见此点了下头:“我来处理,你和林姑娘下来吃点东西,这里有家小酒馆。”   桑瑶见他神色沉稳,显然知道该怎么应对,就放了心。她看看眼前这间被大雪覆盖着的小酒馆,点点头,转身叫醒林秀秀,带着她下了马车。   陆湛则上了马车,给那年轻人退烧换药,处理伤口。   不过没一会儿,桑瑶又回来了。   陆湛听到动静往外一看,看见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走了过来。   【先喝两口暖暖身体吧。】穿着毛茸茸的雪白色狐裘斗篷,只露出一张明媚鹅蛋脸的姑娘用口型对他说道。   陆湛有点意外,跃下马车伸手接过,说了句“多谢”。   【不用谢,我主要是为了自己,毕竟你若是冻坏了,就没人给我赶车了。】桑瑶杏眸微眨,低头摸出纸笔,写了这么句话递过去。   想起之前她非要给他买他身上这件大氅时,说的也是这句话,陆湛有一瞬失笑。   “嗯,知道了。”米酒的香气随着飘散的热气直往他鼻子里钻,让他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陆湛嘴角轻扬,又说了句,“进去吧,外面冷。”   确实冷。   桑瑶点点头,赶紧回去了。   酒馆里小二已经按照她的吩咐上了菜,林秀秀坐在旁边没敢动,显然是在等她。   桑瑶走过去,往她手里塞了双筷子,示意她快吃。林秀秀这才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小姐。”   奔波了一路,桑瑶早就饿了,没再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吃得差不多后,她又叫来酒馆老板,另给陆湛点了一份羊肉汤饼和一壶米酒——当然,是让林秀秀转达的。   “哎哟,姑娘你们就两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吗?”天冷客人少,这会儿酒馆里只有桑瑶和林秀秀两个人。酒馆老板大概是见桑瑶长得美貌,说话时语气有些轻佻,一双有些猥琐的眼睛也一直在她脸上来回打转。   桑瑶这阵子在外,没少遇见这样的事,她面色微冷,没打算理会,一旁一直低着脑袋,没什么存在感的林秀秀却突然抬起了头:“你管我们吃不吃得了,让你上你就上,我们又不会不付钱!还有,赶紧把你的眼珠子收回去,再乱看我家小姐,一会儿看我家公子进来后怎么收拾你!”   她瞪着眼睛,仍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露出泼辣之色。   桑瑶讶异,下意识看去,却见她已经叉着腰站起身,一副要跟那面露恼羞的酒馆老板大吵一架的架势。   ……这才是这小丫头真实的性子?   倒是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泼辣点好,她不喜欢性格太弱的人。   桑瑶正想着,陆湛从外面走了进来。那酒馆老板看见人高马大,面容冷峻的他,一下就怂了,忙讪笑着说了句“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好意”就赶紧退下了。   “怎么了?”见气氛不对,陆湛抬目问道。   “那人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小姐看!”林秀秀显然已适应良好地接受了丫鬟这个身份,当即就跟陆湛告状道。   倒是桑瑶懒得跟那种人计较,冲面色微沉的陆湛摇摇了下头表示算了。   【那人怎么样?】   摇完头后她指指外面的马车,用口型问陆湛。   陆湛回神:“情况不太好,得尽快就医。”   他的药只能暂时稳住那年轻人的伤势,没法治好他。因此他说完又道,“我去打听一下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桑瑶点头,目送他朝后厨走去。   “小姐喝口茶,别生气,”林秀秀这才重新坐下来,一边给桑瑶倒茶一边余怒未消地嘟囔道,“这种人我见多了,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以前我阿姐——”   想起自己的姐姐,小姑娘原本因为生气而鲜活起来的神色,一下又黯了下去,手里的茶壶也无意识歪了一下。   原本落在碗里的茶水一下倒在了桑瑶袖子上,林秀秀吓了一跳,忙跳起来道歉,“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桑瑶嘴角一抽,摆了下手示意,末了下意识去摸随身携带的帕子。   但,没摸到。   差点忘了,那条帕子她送给眼前这小丫头擦眼泪了。   想起这事,桑瑶有点无奈地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又拿出纸笔写了句:【我先回马车了,一会儿你来付钱。还有,把剩下这些东西吃完,不吃完不许回来。】   林秀秀一怔,讷讷点头。   小姐这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啊?   算了,不管生没生气,她只管照小姐说的做就是了。正好刚才她当着小姐的面不好意思多吃,也还没吃饱……   ***   桑瑶自己回了马车,从装着衣物的包袱里找出一条新的帕子,擦了擦被茶水弄湿了一小片的袖子。   擦完后她没再下车,想着就在这等陆湛和林秀秀回来,却不想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软下身体往后靠,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微微睁着的,有些空茫的丹凤眼。   这人醒了?   桑瑶一愣,重新直起了身体。她先是确定了一下他对自己没有威胁,之后才拿出纸笔写道:【你醒了,识字吗?】 第24章 狗官之子   年轻人显然有些讶异她竟不会说话, 好一会才回过神,有些费力地点头道:“你是……”   能沟通就行,她不用再下一次马车去叫陆湛过来了。桑瑶这么想着, 低下头写道:【昨夜幽州城里发生动乱,我和我朋友出城时看见你受伤倒在雪地里,就把你带上了。看你这模样,应该是被城里那些起义军所伤?】   年轻人这才思绪彻底回笼了似的, 将有些飘散的视线聚焦在桑瑶身上:“啊……是。”   【他们为什么伤你?】   桑瑶本以为他会说自己是被家人连累,或者别的什么理由, 谁知这人在盯了她片刻后, 竟忽然笑了一下:“因为我魏仲升的儿子。”   什么?!   桑瑶惊愕过后,脸色顿变,身体也因为嫌恶和警惕,下意识拉远了与他的距离。   对方见此一点也不意外,神色随意地轻咳了一声:“姑娘若是后悔救了我,就将我放回雪地里吧。”   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桑瑶愣了愣, 杏眸怀疑又有些不解地盯住了他,笔下快速写道:【你不怕死?】   年轻人不甚在意地笑笑:“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桑瑶:【……】   桑瑶怀疑这人脑子不正常, 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写道:【你说你是魏仲升之子, 可我们出城时明明听人说魏家满门都被杀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年轻人先是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之后才开口:“杀进魏家的那些人是我开门放进去的,所以他们没杀我,但我运气不大好, 正准备离开魏家时,碰上了另一群不认识我的起义军,所以就……”   他又笑了一下,神色和煦又无害,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叫人震惊。   桑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写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那些起义军里应外合,害死了自己全家?!】   “啊,可以这么说。”   桑瑶:【……】   虽然这事儿听起来很荒唐,但这人的表情让她觉得不像是假的。   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又不敢置信地写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该死。”魏无咎随口说完这话后闭上了眼睛,等着眼前的姑娘让人将他扔下马车——一个残忍到会做出弑父屠亲的人,正常人都不敢也不会留吧。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自己想象中的反应。   魏无咎有点意外,睁开眼一看,就见姑娘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马车外面,像是在等什么。   “小姐我吃完了!”   过了一小会儿,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穿孝服的小丫头就掀起马车帘子钻了进来。   魏无咎被她带进来的冷风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再抬头,就看见那整个人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姑娘,低头写了句【魏仲升有儿子吗】递给那小丫头。   他不期然地怔了一下。   林秀秀也被桑瑶这突如其来的奇怪问题问得一脸懵,但她还是很快回神答道:“有的,他有一个儿子。”   桑瑶点头,又写了句:【跟我说说他儿子的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林秀秀很不解,但还是乖乖照做:“魏公子是魏狗官唯一的儿子,我没见过他,只是听阿姐说过,他和魏狗官不一样,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桑瑶惊讶地瞥了魏无咎一眼。   魏无咎却没有看她,而是眉毛一挑看着林秀秀,像是没想到她会认识自己。   林秀秀这时也注意到他醒了,但因为忙着说话,就没顾得上多问。她一边回想一边跟桑瑶说道:“阿姐说她在那狗官府里被人欺负的时候,魏公子帮过她。她还看见过魏公子因为偷偷放走魏狗官让人抓回来的姑娘,被魏狗官打得浑身是血……虽然他是那个坏蛋狗官的儿子,但阿姐说他和魏家那些人不一样,从没干过丧良心的坏事。可能就因为这样,魏狗官很不喜欢魏公子,总是对他非打即骂的。阿姐说他也是个可怜人,若不是魏狗官干的坏事太多,遭了报应,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魏公子怕是早就被他打死了……”   桑瑶听到这,心里已经有数了。她等林秀秀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完后,指着魏无咎把他的身份告诉了她。   林秀秀惊讶极了,回神后连忙向魏无咎道谢,谢他曾在自家阿姐身陷困境时出手帮过她。   魏无咎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再笑,许久才开口问:“你阿姐是林兰兰?”   林秀秀神色一黯,点点头。   魏无咎离开魏府前听了说林兰兰的下场,他沉默半晌,轻声说了句:“对不住。”   林秀秀红着眼睛摇摇头:“阿姐是魏狗官害死的,跟公子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他身上流着那人肮脏的血,这就是原罪。   魏无咎眼中闪过厌恶,嘴上却没多说,只神色恹恹地看向桑瑶:“多谢姑娘出手救我,只是我已伤重难治,就不劳姑娘再为我费心了,还请你随便找个地方,将我放下吧。”   “这怎么行!”林秀秀惊呼一声,急忙看向桑瑶,“小姐,魏公子帮过我阿姐,他对我阿姐有恩……”   桑瑶这才回神写了句:【我可没说要把他扔下,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一直让我把他放下。】   好像是这样。林秀秀愣了愣,不解地看向魏无咎:“魏公子,你为什么……”   魏无咎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发烧,透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红,他语气轻和,眼神却很淡漠地说:“我没有不想活,只是生死有命,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想活的人才不会试都不试就选择原地等死。】话还没说完,就见桑瑶写了这么句话。   魏无咎:“……”   【你该不会是觉得你爹作孽太多,想以死替他赎罪,或者,觉得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脏的很,所以不想要这命了吧?】   见魏无咎看了自己这话后整个人怔了一下,桑瑶忍不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魏无咎被看得噎了一下:“……不是,我只是觉得生活无聊,想看看死后的世界会不会有趣一些。”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林秀秀听得不知该怎么回应,桑瑶也懒得深思,只低头写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这人不做亏本买卖。我们既救了你,自会救到底,你若真想死,也得先把我们这恩报了再去死。】   没有他想象中的软言相劝,只有不容拒绝的霸道要求。魏无咎讶异片刻,觉得这姑娘挺有趣的:“不知姑娘想让在下如何报恩?”   【当然是给我和我朋友做牛做马,我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啊。】   魏无咎:“……”   魏无咎看着眼前这下巴微扬,一脸理直气壮的姑娘,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想笑:“这样啊……”   他想了好一会儿,终是点了头,“那好吧。”   既然老天爷非要他活,那他就再活一阵,看看能不能把剩下那些他暂时动不了,也还没来得及动的渣滓也送进地狱吧。   确定他是真的有了求生的意志,桑瑶挑挑柳眉,没再故意用救命之恩绑架他。   正好这时陆湛打探完消息也吃完饭回来了,桑瑶示意林秀秀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说,之后才冲他眨眨眼睛,悄悄写了句【这人看着脑瓜不太好的样子,咱们赶紧送他去看大夫,看完让他走吧】递给他。   被她偷偷摸摸的样子看得忍不住想笑的陆湛:……嗯。   他冲她点完头,之后才朝魏无咎看去:“在下陆湛,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魏无咎。”   “魏公子。”陆湛冲他点了下头,“酒馆老板说前方十多里有个红平镇,镇上有能治伤的大夫,你再坚持一下。”   “有劳陆兄。”魏无咎这会儿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轻咳两声,喘了口气,冲陆湛断断续续地笑道,“不必去红平镇,往西去……去冀州城外的千林谷吧,我识得一位医术极好的大夫,她就住……住在那里。”   这话让陆湛和桑瑶齐齐怔了下。但桑瑶早已对自己的嗓子不抱希望,所以很快就压下瞬间失控的心跳,抿紧了嘴唇没有多问。   倒是陆湛很快开口:“不知那位大夫,可愿替外人诊治?”   魏无咎一顿,了然的目光看向桑瑶:“医者父母心,想来不会不愿。”   陆湛眉眼一松,看向桑瑶:“那就走吧。”   桑瑶不想再经历失望,努力忍住了不去多想,只胡乱点了一下头,表示随便。   如此,一行人便改了道往西南方向而去。   ***   千林谷位于幽州城西南方向,紧靠与幽州接壤的冀州。   陆湛按照魏无咎的指示,驾着马车往西南方向疾驰了约莫三个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个隐藏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山谷。山谷里有个天然的温泉湖,湖面烟雾缭绕,水波粼粼,湖边草木葱茏,野花摇曳,处处都是勃勃生机,跟山谷外的冰天雪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距离温泉湖不远的草地上立着几间竹屋,竹屋旁有几块人为开垦出来的地,种着瓜果蔬菜和许多不知名的植物。   此时,一个长长的黑发随意用布条绑在脑后,身上只穿了件灰白色粗布麻裙的年轻女子正拿着把锄头在地里除草。   听见身后马车的动静,她转头看了过来,桑瑶从马车里望去,对上了一张清冷出尘如空谷幽兰,美得叫人忍不住心生仰望的脸。   “你们找谁?”脸的主人自然就是那年轻女子。她的声音也冷冷清清似同山间清泉,说不出的好听。   “请问姑娘,这里可是凌霜凌大夫的家?”说话的是外头赶车的陆湛。   “我就是凌霜,你是谁,找我什么事?”这女子竟然就是魏无咎口中那位医术极好的大夫。   桑瑶惊讶,陆湛也有点意外,但很快他就道:“在下陆湛,受魏无咎魏公子所托,送他来找凌大夫求医。”   “魏无咎?”凌霜闻言,扔下手里的锄头走过来,往马车里头看了一眼,“怎么伤成这样,先抬进去吧。”   魏无咎的情况已不容耽搁,陆湛点头,上马车将半路就昏迷过去了的魏无咎抱下马车,往竹屋走去。   他个高腿长,身姿矫健,抱着魏无咎这么个身量颇高的大男人也并不显费劲。   凌霜看得眼睛一亮,原本冷淡疏离的目光紧紧盯住了他的后背。   正要跟着下马车,结果就看见了这一幕的桑瑶:……???她看什么呢?   “小姐,小姐?”见她弯着腰堵在车厢门口半天没动,林秀秀不解地叫了她两声。   桑瑶回神,见凌霜一双清墨似的眼睛仍直勾勾盯着陆湛的背影,像是对他十分感兴趣,原本还不错的心情莫名变得不快。   她提着裙子下了马车,不经意似的挡住了凌霜的视线。   “凌大夫你好,我们也是魏公子的朋友。”林秀秀想着自家小姐不能说话,就帮着打了个招呼。   凌霜这才神色恢复清冷地冲桑瑶和林秀秀点了一下头:“进来吧。” 第25章 受委屈了   凌霜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把魏无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期间桑瑶和林秀秀一直在堂屋等着,陆湛则出去喂了一会儿马。   半个时辰后,凌霜擦着手从堂屋旁边的小侧屋里走了出来。   “命保住了, 不过胸前的刀伤比较严重,得好好养上一阵子。”她显然是把桑瑶几人当成魏无咎的朋友了,说完侧身示意了一下,“你们可以进去看他了。”   陆湛没解释, 点头说了句“多谢”。不过说完后,他没有马上进去看魏无咎, 而是紧接着指了下桑瑶道:“不知可否再劳烦凌大夫给我这位朋友看个诊?她之前遭人坑害, 伤了嗓子,至今说不了话。”   “她吗?”凌霜看向他身边的桑瑶,语气冷淡但态度随和,“可以啊。来,张嘴我看看。”   桑瑶没想到陆湛会突然开口提起这事,也没想到凌霜会说干就干地撸起袖子朝她走来, 一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想说不用麻烦了, 他们都说我这嗓子治不好,可心里到底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丝希望。   万一呢?   万一老天爷没狠心到底呢?   想到这,桑瑶忍不住捏紧双拳, 片刻终是眼睛一闭,张开了嘴巴。   “放轻松, 头抬起来点。”凌霜捏住桑瑶的下颌, 仔细检查起她的情况。   桑瑶四肢僵硬地照做,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怎么还没好?她看出什么来了吗?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应该是和之前那些大夫一样,什么都没看出来吧……算了,还是别抱希望了,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凌霜终于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她这嗓子是被毒哑的,这毒很烈,不过她中毒时间还不是很长,应该能治。”   桑瑶猛然睁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一旁的林秀秀高兴地说了句“太好了小姐,大夫说你的嗓子能治好”,她才愣愣地回过神。   她说能治……   陆湛!她说我的嗓子能治!!!   看着这杏眸骤然瞪大,迸出炯炯亮光,随即就喜不自禁地朝他扑过来,紧紧抓住了他袖子的姑娘,陆湛眉眼一缓,轻声道:“恭喜。”   桑瑶被这巨大的惊喜砸得眼前一片晕眩。   就在这时,一旁的凌霜又道:“诊金一百两,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只要能治好她的嗓子,什么条件她都答应!   桑瑶忍着激动用力点头,同时摸出纸笔就要表态,可凌霜的目光却转而落在了陆湛身上:“你的身体得给我用几日。”   桑瑶愕然愣住,这是什么诡异的要求?   再一看凌霜看向陆湛时,眼中露出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欣赏痴迷之色,她顿时心头一跳。   这姑娘该不会是看上陆湛了,想让他出卖色相吧?!   这个猜想让桑瑶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写了句:【不行!】   陆湛也是怔了一下:“不知凌大夫要在下的身体做什么?”   “练针。”凌霜清冷的视线一回到陆湛身上,就又充满了热情与欣赏,“你这具身体长得很漂亮,骨肉均匀,肌理分明,骨相尤其称得上完美,用来练针再合适不过了。”   练、练针?   正莫名愤怒的桑瑶一呆,尴尬随着热意在脸上漫开。   好在没人知道她想什么,桑瑶强作无事地低下头,忍着心虚给自己找补道:【那个,我的意思是,求医的是我,不好麻烦其他人……不过这个练针,具体是要做些什么呢?】   “不用做什么,就躺在那让我扎针就行。”凌霜指指东侧窗边小榻上躺着的,一个浑身上下扎满银针的小木人解释道,“我近日新学了一种古针灸法,此前一直在这木人身上练习,但木人只能让我熟练针法,却不能给我活人会有的反应,所以我需要一个活人练针,好进一步掌握这针法。”   看着那浑身扎满银针,身上画着筋脉图还标着各种穴位名称的小木人,桑瑶明白了。她迟疑了一下,写道:【那这个,会疼吗?】   凌霜如实道:“会有点疼,我尽量轻点。”   桑瑶想了想,又问:【对身体有伤害吗?】   凌霜摇头:“这个不会,你们放心。”   桑瑶还想再问什么,陆湛已经开口:“好,我答应。”   桑瑶一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凌霜已经眼睛一亮,语气高兴道:“行,那我们明天开始!现在你们先住下吧,我去收拾一下客房。然后明天早上你到西边那间屋子找我,那里比较暖和,不会冻到。”   【等等,为什么会冻到?】桑瑶觉得不对劲,连忙写道。   凌霜理所当然地看了她一眼:“因为练针的时候不能穿衣裳啊。”   桑瑶:【……】   桑瑶:【!!!不穿衣裳怎么能行!!!】   “穿着衣裳不方便施针。”医者父母心,凌霜见过的男体女体多了去了,早就以习为常。   然而桑瑶接受不了,她脸色变了变,灵机一动写道:【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对凌大夫你的名声不好,要不你还是在我身上练吧!】   “啊?”凌霜一愣,若有所悟,“你要实在介意的话,也行。”   她、她不是介意!是这本来就是她的事,跟陆湛没关系!   桑瑶脸蛋莫名一热,下意识就想解释,但还来得及动笔,陆湛已经摇头:“会疼的话,还是我来吧。”   【不行!】不知道为什么,桑瑶非常抗拒他这话。她把这种心情归结为不想欠他人情,于是杏眸一瞪,飞快地写道,【是我想求医又不是你,哪有让你替我出力的道理。何况还得脱衣裳,你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自然是有的,但他一个大男人,不至于被这点事吓到。   然而桑瑶根本不给陆湛再次开口的机会,她扭过头拉过凌霜就写道:【凌大夫你快看看我的身体怎么样,符不符合你的要求。】   “符合,你的身体条件也很不错,不过你确定吗?会疼的。”凌霜找的练针者通常都是男人,因为姑娘家都比较怕疼。   可桑瑶生怕她再打陆湛的主意,立马就保证自己能行,凌霜见此只好答应先试试。   桑瑶这才心下一松。   陆湛见此也没再坚持,只沉默片刻,对桑瑶道:“若中途觉得不适,就跟我说。”   跟你说干什么?换你去吗?   桑瑶一听这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莫名不高兴地写完这话,也没看陆湛是什么表情就带着林秀秀进里屋去看魏无咎了。   陆湛:……他说错话了?   ***   魏无咎伤的重,桑瑶进去的时候他还在昏迷,桑瑶跟他不熟,见此在床边站了站就要离开,却不想刚转身走出两步,魏无咎就咳嗽着醒来了。   这下她不好就这么离开了。桑瑶转身,顺手从旁边的案桌上倒了碗温水,走回到床边。   魏无咎刚醒来,身体十分虚弱,加上咳嗽时牵扯到了伤口,这会儿面色发白,冷汗都冒出来了。桑瑶示意身后的林秀秀扶他稍稍坐起,把手里的茶碗递了过去。   “多……多谢。”魏无咎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水润喉。   【感觉怎么样?】桑瑶拿出纸笔写道。   “还好……”魏无咎放下茶碗,在林秀秀的帮助下重新躺好,之后才微微一笑说,“你们应该见过凌姑娘了吧?她医术很好,有她在,我便是想死也死不了的。”   桑瑶点头,把凌霜答应为她治嗓子的事写给他看,末了补充道:【要不是你我也遇不上她,这事我得跟你说声谢谢。】   魏无咎笑了下:“跟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相比,这不算什么。”   见他脸色虽然苍白,但眉眼间不再有死意,桑瑶也没再故意说什么要他做牛做马报答自己的话,只有些好奇地写道:【你知道凌大夫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会一个人隐居在这里吗?】   “凌姑娘的祖父曾是前朝御医,因厌倦宫廷纷争,辞官来了这里,潜心研究医术。凌姑娘自幼随祖父定居在此,老爷子仙逝后,她就一个人生活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医术这么好。   桑瑶点点头,没再多问,只写了句:【那你好好休息,我先不打扰你了。】   见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因为他弑父灭亲的行为对他表露出异样的神态,仿佛根本没听说过这事儿似的,魏无咎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姑娘不觉得我残忍可怕么?”   桑瑶一开始没明白他说的什么,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写道:【还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一开始当然有被他吓到,也想过要不要把他扔下,任他自生自灭。但听了林秀秀那番话后,桑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也不是被他害死的魏家人,没资格对他的行为做出评判。当然,她也没兴趣多问,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魏无咎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扬起眉毛看着她,露出一个与之前不太一样的笑:“这天下如姑娘这般通透明睿的人,实在不多。”   桑瑶被他夸得莫名,但还是写了句:【多谢,我也觉得我挺棒的。】   没想到她这么不客气,魏无咎一怔,真切地笑了出来。   ***   一行人就这么住了下来。   山谷里条件有限,桑瑶分到的客房也比较简陋,但她有了上次住客栈的经验后,就在马车上备了不少好东西,所以一番布置下来,倒也还算满意。   与此同时,京城,广安伯府,青竹轩。   一身月白色锦袍,面如冠玉,风姿翩然的贺兰玦撩起正房门帘,抬步迈了进去。   守门的丫鬟见向来温雅和善的他眉头紧皱,似有不快,不由愣了一下:“姑爷回来了,奴婢见过……”   “你家姑娘呢?”见外间没人,贺兰玦转身打断了丫鬟的请安。   “姑娘在里屋休息……”   丫鬟话音未落,贺兰玦已经朝里屋走去。   广安伯府嫡出三公子所住的院子,环境清幽,宽敞雅致,便是睡觉用的里屋,也布置得处处清贵,半点不见俗气。   此时,里屋那张临窗而放,只简单雕了青竹与梅花图案的黄花梨木美人榻上,一个穿着水青色烟笼梅花留仙裙,头上簪着根素雅却不失高洁的白玉兰花簪,面容白皙秀美的年轻女子正半靠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贺兰玦进屋看见她,步子一下放慢了,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一些。   “怎么开着窗?天这么冷,仔细别冻着了。”   “夫君?”女子听见他的声音,惊喜地转过头坐了起来,“你不是参加诗会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临时想起点事便早些回来了。”贺兰玦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挨着她坐下,语气怜惜带着歉意,“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知道你又受委屈了。” 第26章 恩爱有加   这女子自然就是顶着桑瑶的名字, 成功嫁给了贺兰玦的桑玉妍。   她是个与柳氏如出一辙的温婉型美人,五官称不上极美,但细眉弯弯, 眼眸含羞,说话轻声细语,看起来十分秀气娇柔。   这会儿听了贺兰玦的话,她先是笑容一凝, 而后便掩饰似的别开头强笑道:“又是哪个不懂规矩的跟夫君乱嚼舌根了?什么欺负,没有的事。不过是去给母亲请安时路遇七妹妹, 听她说了几句玩笑话罢了, 哪里值得夫君这样上心……”   “什么玩笑话能听得你眼睛都红了?”伸手抬起桑玉妍的下巴,看着她隐隐发红的眼圈,贺兰玦叹了口气,声音怜惜道,“瑶儿,成亲那日我便说过了, 你千里迢迢嫁我为妻, 我定会爱你护你,不管你遇到什么委屈,受到什么欺负, 都可以尽与我说的。”   面如冠玉,清俊出尘的贵公子温柔有耐心地与她说着动听的情话,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他叫的是“瑶儿”而不是“玉妍”。   不过瑶儿就瑶儿吧, 只要能得到他的喜欢,能在这广安伯府扎下根,就算一辈子都没法做回桑玉妍又怎么样呢?她本也不喜欢属于“桑玉妍”的人生。   这么想着, 桑玉妍就双目含泪,神色感动地扑进了贺兰玦的怀里:“夫君,你怎么这么好呀!”   这样的她与贺兰玦印象中的桑瑶不太一样。   他印象中的桑瑶,是个性格骄傲直率,被人惹恼后会叉腰与人吵架,不愿忍气吞声,脾气有些小张扬的姑娘——记得小时候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不小心弄脏了她最喜欢的裙子,又拉不下脸道歉,气呼呼的她脾气上来,对着他的脚就是用力一踩,疼得当时还是也个孩童的他险些哭出来。   后来两人定下亲事开始通信,信里的她也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遇到高兴的事会跟他分享,受了委屈也会与他抱怨,喜怒哀乐十分鲜明。   贺兰玦曾一度因此担心,她这样率直的性子能不能适应伯府礼数繁杂的生活。却不想一年多前,她的来信突然转变了风格,还与他探讨起了她以前没什么兴趣的诗词歌赋。   贺兰玦那时挺意外的,还特地回信问过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回信说没有,只解释自己已是个大姑娘,又即将嫁给他为妻,不好再像以前一样毛躁。且日后两人成了夫妻,总得有些相同的兴趣爱好才能更好地相处,所以才开始对诗词歌赋感兴趣。   贺兰玦虽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多想。   女大十八变,他身边也不是没有小时候调皮任性,长大成了温婉淑女的例子。再说人都会长大,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为此努力收敛性情,迎合他的爱好,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因有这样的想法在先,成婚后面对桑玉妍,贺兰玦没怎么多想就接受了她与印象中的桑瑶不一样的地方。   却不知这正是桑玉妍费尽心思收买信使,拦截他和桑瑶的书信,又时不时以桑瑶的名义给他写信的原因。   另外为了换嫁计划顺利进行,也为了更好地取代桑瑶,桑玉妍很久之前就开始模仿桑瑶的笔迹、说话方式及品味喜好等容易露馅的东西了。广安伯府这边负责在过年过节时送东西给桑瑶,还奉陆氏之命前去淮扬教导过桑瑶礼仪规矩的徐嬷嬷,也被她重金收买了。   当然,光做这些还不够,几个月前,她又在母亲柳氏的帮助下,成功把桑瑶的贴身丫鬟金兰,还有她院里的管事婆子刘嬷嬷收为了己用——出嫁那日,就是她们合力迷晕了桑瑶,又糊弄住桑瑶院里其他人,让她成功与桑瑶换了嫁。   这两人都在桑瑶身边待了十几年,桑瑶的事她们基本都清楚。有她们在她身边帮忙掩护,桑玉妍才不至于在人前——尤其是陆氏和贺兰玦面前露馅。   但就算有她们在,桑玉妍也不敢大意,毕竟桑瑶和贺兰玦母子虽没怎么见过面,可到底认识了十多年,期间还一直保持通信。   因此嫁来伯府的这一路上,桑玉妍一直小心谨慎地盖着红盖头,没在人前露过脸。一直到顺利到达广安伯府,正式与贺兰玦成了亲入了洞房,又在第二日认亲时成功过了陆氏那关,她高悬了一路的心才放下一半。   ——之所以是放下一半,是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桑玉妍很清楚换嫁之事看似巧妙,其实漏洞不少,后续风险也不小。   比如她不可能永远躲在广安伯府里不出去见人,而京城离淮扬虽远,却也不一定就完全没人认识桑瑶,更别说桑瑶还有心腹在京城帮她打理嫁妆中的田产铺子之类的产业。   再比如两家既然结了亲,往后必然会有亲戚间的走动往来,到时免不得会碰见认识她和桑瑶的人。另外随她陪嫁来京城的人里除了金兰和刘嬷嬷,还有好几人是桑瑶院里的,虽然他们暂时被她用手段控制住了,可总归是不安定因素,需要不着痕迹地一个个打发掉……   如此种种,都是她需要担心的事。   不过这世上的机遇向来都伴随着风险,桑玉妍担心归担心,却从没想过要退缩——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冒点险又如何?她相信自己能应付。就像换嫁这事,看似不可能,不也还是成功了吗?   另外这些风险也未必一定会出现,就目前看来,一切都还在她的掌握中,如果顺利的话,她应该可以在这些风险出现之前把它们扼杀在摇篮里。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如今她首先要做的,是想办法让贺兰玦在最短的时间内爱上她。   因为她已经嫁给贺兰玦,贺兰玦作为她的丈夫,有权力决定她往后的一切。只要能让贺兰玦对她情根深种,就算日后换嫁之事真的不慎败露,贺兰玦也会护着她。而只要贺兰玦愿意护着她,以他在府中的受宠程度,就没能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至于其他人,比如贺兰玦的母亲陆氏得知真相后,会不会震怒,会不会问罪桑府,桑玉妍说实话并不太在意——桑家对她来说只是个跳板罢了,谁会关心一个跳板的死活呢?再说只要贺兰玦愿意护着她,陆氏再气也不可能真的一点活路都不给桑家,除非她想母子离心。   还有贺兰玦的父亲广安伯贺兰泰,她早就已经打探清楚,他当年会答应跟桑家一介商户结亲,纯粹是为了桑家的财力。她桑玉妍名义上也是桑家的女儿,只要钱财方面不出问题,她相信贺兰泰得知真相后就算会生气,这气也不会太大。   所以,贺兰玦才是她能不能在广安伯府站稳脚跟的关键。也是因此,嫁进伯府后,桑玉妍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跟贺兰玦培养感情一事上。   嫁进伯府之前,她就已经通过各种手段将他的性格查摸清楚,并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了他会喜欢的样子。而她的努力也没有白费,这一个月多以来,贺兰玦对她的感情日渐变深,两人相处时也越发如胶似漆,甜蜜恩爱了。   当然,贺兰玦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这会儿他拥着撒起娇来情态动人又不失可爱,简直是处处符合他心意的新婚妻子,眼中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   “蓉儿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爹娘自幼偏宠,这才养成了一副娇蛮任性的性子。她当众打骂你身边丫鬟,对你出口不逊之事,我都听人说了,你千万不要把她那些胡话放在心上。出身商户又如何?我娘子有才有貌,端庄贤淑,哪里比不上旁人?我方才已经狠狠训斥过她,母亲也生气罚了她禁闭,想来日后,她不会也不敢再对你不敬了。”   贺兰玦口中的蓉儿,指的是广安伯府七姑娘贺兰蓉。这小姑娘今年不过十四岁,可性子刁蛮娇纵,是个极为难搞的人。   她嫌弃桑玉妍这位新进门的三嫂出身商户,觉得她“矫揉造作假的要死”,打从心底里认为她配不上自家神仙般的三哥,因此处处刁难挑刺,桑玉妍嫁进伯府后,没少受她的气。   今天早上桑玉妍去给广安伯夫人陆氏请安时,半道上遇见贺兰蓉和府里其他几位姑娘,结果这讨厌的小丫头也不知抽的哪门子风,上来就挑起了她的刺。   桑玉妍不愿跟她起正面冲突,就示意身边跟着的金兰出言辩解了一句。谁知贺兰蓉竟直接以“以下犯上”为由,让人按住金兰就是重重两巴掌,还当众嘲讽她果然满身铜臭,没有见识,教出来的丫鬟一点规矩也不懂。   桑玉妍一想到那小丫头高傲地仰着下巴,看向她的眼神轻蔑又鄙夷的样子就气得心口疼。但贺兰蓉的存在倒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若没有她这个不讲理的小姑子时时为难,贺兰玦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怜惜心疼她呢?   所以桑玉妍气过之后也只能暂时忍下。   当然她面上是不可能表现出对贺兰蓉的不喜的,这会儿便只依偎在贺兰玦怀里叹道:“我知道七妹瞧不上我,是因为心疼你这个三哥,她希望自己的哥哥可以娶一个出身尊贵的名门闺秀。其实她说的也没错,若非我娘当年因着与母亲的闺中交情,硬是求着母亲定下了我们之间的亲事,你这样的出身品貌,便是尚公主都使得的……终究是我捡了大便宜,也怨不得她替你委屈。”   没有男人会不喜欢这样充满仰望与爱意的奉承,也没有男人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真的恼了自己疼爱有加的亲妹妹。贺兰玦闻言眉眼一舒,心中的温柔与怜惜尽数化作了爱意:“那丫头这么欺负你你还替她说话,你这性子也太好了些。”   桑瑶打小就不是面团性子,桑玉妍闻言也没敢表现得太过软绵,就紧跟着嗔了他一眼:“我不是性子好,我是看在夫君的面子上。那毕竟是你的妹妹,又还是个小姑娘,纵然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这做嫂子的也不能真的与她掐起来呀,那不是叫你为难么。”   贺兰玦可不知道自己会提前回来,会得知妹妹又欺负妻子的事,都源于怀里女子的精心设计,他被桑玉妍这话听得再也忍不住心中一动,低头吻了过去:“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两人刚成亲,正是如胶似漆,食髓知味的时候,这亲着亲着,眼看就要擦枪走火。   但眼下还是白天,贺兰玦受传统礼教教养长大,性子端方自律,做不出白日宣.淫这样放浪的事,便还是在一番亲热后,努力克制住自己,推开了桑玉妍。   桑玉妍心下很是失望。她可不在意白天不白天,她只想赶紧怀上孩子,进一步加强与他的联系,增加自己手里的筹码。但她也不敢强勾着贺兰玦,免得引起他反感,便只能面露羞涩地示意他晚上再来。   屋里气氛燥热,不适合再待下去,贺兰玦轻咳一声点点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以“那我先去看会儿书”为由出去了。   桑玉妍看着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心中很是满意。   桑瑶那个不过是命好会投胎,实际上处处不如她的蠢货,根本配不上贺兰玦这样优秀的男子。   他跟她桑玉妍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也相信,他们一定会过得比谁都幸福。   ***   贺兰玦可不知道桑玉妍在想什么,他离开正房后打算去书房看会儿书,谁知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了妻子的贴身丫鬟金兰肿着脸从不远处的抄手走廊里走来。   贺兰玦步子一顿,眉头微微拧起。他只知自家七妹任性掌掴了妻子身边的丫鬟,却不知她下手这么重。   “见过姑爷,姑爷您回来了?”思索间,金兰已经眼睛一亮,神色惊喜地小跑至他面前行礼。 第27章 背叛原因   金兰今年十七岁, 容貌生得很不错,一身雪白的皮肤尤其惹眼。也是因此,近看之下她脸上的巴掌印就越发清晰了。   贺兰玦知道她是无辜被迁怒, 又因为爱屋及乌,便从怀里拿出一罐药膏递给她,温声说道:“今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你受委屈了, 这药拿去抹吧,能消肿止痛。”   这药膏原是给他那调皮爱闹, 日前刚从树上摔下, 脑袋磕了个大包的堂弟准备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遇到了金兰,贺兰玦就顺手先给出去了。   金兰没想到他竟会主动关心自己,还给自己送药,顿时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多谢姑爷!奴、奴婢这伤不要紧的,没必要用这样的好东西……”   “拿着吧。”动了情却强忍着未曾发泄的青年, 声音不复平日清润, 带着一点叫人心颤的沙哑,眼角眉梢也带着还没散尽的欲.色。   这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吸引人了。金兰愣了愣,心跳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 眼中也无法自控地染上了痴恋之色。   她指尖微颤,含羞带怯地接过贺兰玦递来的药膏, 用力握在了手心里:“多谢姑爷, 奴婢一定会好好擦药的!”   “嗯, 去吧。”贺兰玦没注意到金兰的异样——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没在意。因为府里府外恋慕他的女子实在太多,他对类似的眼神早就疲劳了。闻言他只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金兰痴痴地望着他修长挺拔, 风姿出众的背影,许久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出身尊贵,长相俊美,性子又这般温和宽厚,她的选择果然没有错!   还有姑爷竟这般关心她,莫非也早就将她看在眼里了?   想起自己与桑玉妍之间的交易,金兰捏着手里的药膏,心脏噗通乱跳之余,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冲动做下了决定:她等不及想成为姑爷的女人了,等脸上的伤一好,她就去找桑玉妍说这事!   是的,金兰之所以会背叛桑瑶,都是为了贺兰玦。   不过最开始,她只是为了贺兰玦的身份——自恃美貌的她并不甘心做个丫鬟,早有野心想攀高枝。可桑家唯一的少爷还不到十岁,桑明海又太老她看不上,于是就把目光放在了未来姑爷贺兰玦身上。   广安伯府,那可是百年勋贵,正儿八经的京城贵族,贺兰玦又是嫡出,即便只给他做个妾,那对她来说也是飞上枝头,改运换命了。且听说贺兰玦才貌双全,是难得的美男子,金兰心里如何能不憧憬?   只是她也清楚,桑瑶是不会成全她的。她那人性子霸道,绝不可能把自己的丈夫主动分享给别人。   虽然她也可以在桑瑶嫁去伯府后找机会爬床,可事后桑瑶一定不会放过她。   且贺兰玦性格端方,洁身自好,也不是那种会背着妻子偷腥的人。若不然,他这般身份身边不会连个通房都没有。虽说这里头有他母亲陆氏因着与桑瑶母亲之间的交情,对他多有管束的原因,可这种事主要还是看他自己。毕竟陆氏再强势,也阻止不了儿子睡女人不是?   所以金兰在接到桑玉妍抛来的橄榄枝后犹豫多日,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因为桑玉妍答应,嫁入伯府后一定会主动帮她开脸,让她成为贺兰玦的妾室,与她共享伯府的荣华富贵——这对一心想往上爬的金兰来说是很大的诱惑。   当然金兰对桑瑶还是愧疚的,但这点愧疚抵不过她的野心。尤其随桑玉妍陪嫁来到伯府,见识过伯府的富贵和贺兰玦的风姿容貌后,她就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桑瑶生来富贵,什么都有,她却不一样,她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争取。   这一世,就当是她欠了她吧。   ***   桑瑶对广安伯府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不知是嗓子有得治了太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千林谷住下的第一个晚上,她迟迟没能睡着,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林秀秀很有眼色地打来热水准备伺候她洗漱梳头,又殷勤地问她午饭想吃什么。   桑瑶没真把她当丫鬟——她还不至于压榨这么个小丫头,再说林秀秀什么都不会,也达不到她对丫鬟的要求。闻言她摆摆手,表示自己来就行。至于吃什么……   【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别操心了,爱干嘛干嘛去。】   林秀秀看了她写的这句话后有些忐忑,但又不敢多问,出门时碰见陆湛,忍不住小声问:“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小姐才不要我伺候?”   陆湛听完她的话后,冷峻的眉眼微缓:“不是,她只是不想麻烦你。”   “怎么会是麻烦呢,我答应过小姐要好好伺候她,报答她的恩情的!”林秀秀说着赶紧跑回屋去了。   彼时桑瑶正在给自己梳头,林秀秀见了非要伺候她,桑瑶拗不过一根筋的她,只能同意让她试试,结果头皮差点被扯掉。   【……】这是丫鬟吗?不,这是祖宗。   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的桑瑶忍着龇牙咧嘴的冲动,把林秀秀赶了出来。   林秀秀十分沮丧,最终在陆湛的建议下,和他一起给大家做午饭去了。   凌霜也没跟他们客气,她一个人可照顾不了他们这么多人。   做好午饭后,林秀秀自告奋勇,将魏无咎的饭菜送去了他养伤的房间,其他人则是在堂屋解决。   “这个好吃,嗯,这个也好吃!”   吃饭时凌霜一直在夸陆湛的手艺,桑瑶本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但见她好好一个大美人,完全不顾形象吃得又急又快,又有些纳闷。   这怎么瞧着跟饿了很多天似的?她多久没吃饭了?   正这么想着,一直埋头大吃的凌霜终于放下碗筷,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好几日没吃到热饭了,见笑。”   她说完这话,神色就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若不是下巴上还沾着一颗大米粒,看起来真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仙子。   桑瑶:【……】   桑瑶见不得美人脸上有瑕疵,忍不住抬起手,替她拿下了那颗米粒。   凌霜见此冷淡但礼貌地冲她道了一声谢。   桑瑶摇头表示不客气,末了拿出纸笔写道:【凌大夫平时一个人在家,都吃些什么?】   凌霜答:“馒头和肉干。”   桑瑶一愣,又写:【还有呢?】   “没有了,我不会做饭,平时就买些馒头和肉干放着,饿了啃几口。”凌霜一脸淡然地答道,“有时出门看诊,也会顺道下个馆子,吃些热饭。”   ……难怪她刚才吃的这么香。   桑瑶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不舒服,顿时就变成了同情和不赞同。她摇头写道:【自己不会做可以请个厨娘回来啊,天天吃干粮多难受。】   脑子里只有医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的凌霜愣了一下,答道:“还好,对我来说能填饱肚子就行。”   不过桑瑶这个提议倒是可以考虑,她想了想,转头看向对面一直没说话的陆湛,“你做的饭菜挺好吃的,不知你愿不愿意……”   桑瑶:!   不等凌霜说完,她就眼皮一跳赶紧写道:【他不行,他还有事要办,没法在这里多留。】   凌霜见此有点失望,陆湛做的饭菜还挺合她胃口的。但桑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勉强,只能打消雇陆湛留下来给自己做厨夫的念头。   “对了,你的药我炼好了。”说完吃饭的事,凌霜突然站起身,从腰间摸出一个青黑色小瓷瓶递给桑瑶,“一天三次,一次一颗,连着吃上一个月左右,你的嗓子就能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了。”   桑瑶表情一滞,目光瞬间凝在那个小瓷瓶上。   她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为之崩溃绝望的事,凌霜竟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这里是约莫七天的量,你先吃吃看,若有不适就告诉我,我再做调整。”凌霜又交代了一句。   桑瑶傻傻点头,却不敢伸手去接,直到陆湛偏头朝她看来,冲她点了一下头,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有机会和以前一样开口说话了!   泪意猛然袭上眼眶,桑瑶飞快地接过那个小瓷瓶,紧紧攥在了手里。   【谢谢。】她指尖微颤,用口型冲凌霜示意道,心里对于凌霜的那些隐约且莫名的敌意,也一下全变成了感激,【真的谢谢你。】   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仙女呜呜呜!   “不必客气。”凌霜表情清冷,语气却随和,“那你先吃药,我去做些准备。半个时辰后你到西边那间屋子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桑瑶连连点头目送凌霜离开,末了才怀着做梦般的心情,珍而重之地打开那小瓷瓶,倒出了第一颗药丸,小心翼翼地吃下。   “感觉如何?”陆湛见此问。   【苦。】桑瑶无法自控地皱了一下脸,冲他做了个口型。但很快就吸吸鼻子,露出了一个难掩欢喜的灿烂笑容,【不过再苦也值得。】   “嗯。”陆湛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桑瑶接过喝了几口,冲淡了嘴里的苦味,之后才稳下心神想起正事。   【对了,听说这里离冀州挺近的,你不是有事要去冀州办么,要不你先去办事,办完事再来找我?】她仔细收好小瓷瓶,重新拿起纸笔写道。   陆湛看了这话顿了一下,摇头:“等你处理好这里的事,一起去。”   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不放心。   看出他是什么意思的桑瑶微微一顿,心里莫名有点发甜。她写道:【但是这样不会耽误你办事吗?】   陆湛道:“不差这几天。”   【说起来,你是要去办什么事啊?】见陆湛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桑瑶歪了下脑袋,又补写了一句,【我就是好奇,你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说的。陆湛沉默了一下,道:“我来找我义父。他在几年前失踪了,前阵子有消息说他在冀州出没过,我便来看看。”   桑瑶闻言十分惊讶:【你还有个义父?】   “嗯,我出生便被遗弃,是义父捡到我将我养大。”这事在云水村不是秘密,柳氏母女也知道,但桑瑶显然不清楚,陆湛就多解释了一句。   没想到他竟有着这样的身世,桑瑶杏眸瞪圆,好一会儿才又写道:【那你弟弟妹妹呢?】   “他们也是我义父收养的孩子。”   桑瑶顿时肃然起敬:【你义父真是个好人!】   陆湛没说陆澄和陆满都是自己捡回家的,闻言点了一下头。   【那等练完针,我们马上去冀州。说起来,要是我舅舅没出事就好了,我还能请他帮忙打探一下你义父的消息。冀州离幽州这么近,说不定他也见过你义父呢。】   桑瑶写到这,神色黯然了下来,但她不是个会放任自己沉溺在悲伤里的人,很快又振作起来写道,【不过我相信我们肯定能找到他们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目光在她充满希望和朝气,像是从不曾遇到过那些不好之事的脸上落了片刻,陆湛眉眼微柔,轻轻“嗯”了一声。 第28章 暂时分开   跟陆湛分开后, 桑瑶就去找凌霜了。   凌霜已经在西边的小竹屋里等她,桑瑶一进屋,就看见了屋子中央散发着袅袅热气的小水池。   原来她将外面的温泉水引进了这间屋子, 怪不得说这间屋子暖和,不会冻到人。   “来了?过来坐吧。”凌霜正在水池南面放置着的美人榻旁收拾东西。这美人榻临窗而立,看起来很大,上面还放着一张竹制的炕桌。炕桌上摆放着一套银针和一个白色瓷瓶, 还有一碟黑黢黢的,看起来像是毒药丸子一样的东西。   桑瑶不知那是什么, 心下有些紧张, 但练针之事是她自己应下的,她不可能也不好反悔,这会儿便只能点头照做。   “先把这药吃了。”凌霜拿起那白色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褐色药丸递给桑瑶,“这药对你无害,就是会让你的身体出现我需要的病症症状, 好方便我接下来施针观察。”   这种要把自己的身体全权交给别人的感觉, 让人本能地想要抗拒,但桑瑶还是眼睛一闭,一口吞下了那颗药丸。   凌霜见她虽有些紧张, 但行事干脆果决,半点不曾拖拉, 心中好感大增。   作为医者, 她真的最讨厌行事墨迹, 性格犹疑,不愿意相信大夫的病人了。   “放心,一会儿施针的时候, 我会尽量轻点。你若实在觉得疼就告诉我。”凌霜说着指了指那盘颜色黑黢黢的丸子状东西,“这是我给你做的山果丸,酸酸甜甜的挺好吃的,还有镇痛的功效。你感觉疼的时候,可以吃点这个转移注意力。”   这是凌霜第一次在姑娘家身上练针,她不确定她能不能受得住,所以多做了些准备——往日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们可没有这待遇。   桑瑶不知道这事,但能感受到凌霜清冷面容下的温和与体贴。她看着那盘山果丸,身体松缓了不少。   【好,你开始吧。】她点头用口型示意道。   “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躺下来盖上这薄被。”凌霜开始指挥。   桑瑶用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全脱吗?】   凌霜看懂她的意思后说:“小裤不用脱,小衣也可以先穿着,等最后再脱。”   桑瑶点头,一一照做,最后一边吃着山果丸一边看凌霜将自己扎成了刺猬。   【……】   丑是丑了点,但还行,没她想象中那么疼。   唯一让桑瑶觉得难熬的是,这姐姐在这件事上真的太投入了。自拿起银针开始,她就陷入了一种完全不知疲倦的亢奋状态,在她身上扎来扎去扎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宣告结束。   再一看她那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桑瑶完全有理由相信,要不是外头天都黑了,她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了,她还能再按着她扎上一两个时辰。   就很痴狂。   不过痴狂归痴狂,凌霜并没有无视桑瑶的感受,桑瑶疼了累了,她都会停下来让她歇一会儿。所以桑瑶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   【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再出去么?】因为出了一身汗,结束的时候桑瑶忍不住手口并用地比划道。   “可以。”这池子是凌霜的私人澡池,没给别人用过,不过桑瑶也是姑娘家,再加上她这会儿香汗淋漓,湿发贴身,确实有些狼狈,她便大方地同意了。   桑瑶于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泉澡。   因她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凌霜去帮她拿了一趟,桑瑶让她顺便把自己擦身体用的香膏也带过来。   凌霜照做。   【这个香膏可好用了,能滋润皮肤,提亮肤色,尤其是香味特别好闻,你要不要试试?】   女孩子间的话题总是绕不开跟美丽有关系的东西。这款香膏是桑瑶用了许多年的心头好,虽然凌霜看起来不像是在意外表的人,但桑瑶还是拿来一旁的纸笔,热情地推荐给了她。   凌霜看了她写的也没有拒绝,而是好奇地拿起那罐香膏闻了闻:“你的皮肤这么好,就是因为它?”   【有它的功劳,但更多的还是天生丽质。】   趴在水池边上的姑娘,整个身体被缭绕的烟雾裹住,只露出两只莹白如玉,纤长美丽的手臂和一张雪肤花容,明眸皓齿的脸蛋。   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在她肩上,有水珠顺着她线条优美的下巴滴落,打湿了她手里的小本子,但她毫不在意,写完这话后嘿嘿一笑,一双秋水般的杏眸弯成了两轮月牙。   这个画面太赏心悦目,饶是性清冷淡如凌霜,也生出了些聊天的欲望。她拿着那瓶香膏在水池边上坐下,问桑瑶:“这个哪里买的?我也去买几罐。”   桑瑶有点意外,眨眨眼后写道:【你自己用吗?我那还有一罐没用过的,送你好了。】   凌霜摇头:“不是,给我堂妹买,她皮肤有些黄,总是因此自卑。”   桑瑶面露惊讶,直起身写道:【你还有家人啊?那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凌霜点了一下头:“我从小随我祖父在这里长大,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桑瑶好奇写道:【那你爹娘呢?】   “都死了。”   桑瑶见她说得简洁,也没好多问,只重新往池边一趴,收起笑容写道:【我也没有爹娘了。我娘很早就过世了,我爹,我跟他断绝关系了,以后也不会再回家。】   这年头鲜少有子女敢和父母断绝关系的,凌霜看得一愣,难得地生出了一点好奇心:“为什么?”   【因为他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了牺牲我。】想起这件事,桑瑶抿了下唇,神色变得恹恹的。   凌霜见此想了想,没有多再问,只递给她一条擦身体用的巾帕说:“那就自己疼自己。”   桑瑶没想到冷情如她竟会出言安慰她,闻言一愣,重新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她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冲她做了个口型。   ***   此后六天,桑瑶每天都会去西边那间小屋待上三四个时辰。   第七天,凌霜终于在练完针后对她说:“我已经完全掌握了这套针法,明天开始不用再练了。”   桑瑶听完,拿来纸笔写道:【太好了,我终于不用再像条咸鱼一样被你翻来扎去了。】   这些天她和凌霜相处得很愉快,加上两人性格意外相投,如今已可以随意聊天。   “嗯,我一会儿就去把你剩下的药做出来。”凌霜一边收拾炕桌上的东西,一边问桑瑶,“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拿了药就走,陆湛还有事要办。】桑瑶刚挨完针,浑身又疼又累,还不想起来,就趴在美人榻上没动,只歪着头懒洋洋地写道,【你呢,真打算一直一个人呆在这里啊?】   “应该吧。”凌霜仔细地擦着从桑瑶身上拔下来的银针。   桑瑶看着她清艳出尘的侧脸,有点好奇地写道:【那你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这事儿凌霜没怎么考虑过。听见这话,她不是很在意地说:“若是遇到情投意合之人就嫁,若遇不到就不嫁,反正我能行医治病,饿不死自己。”   桑瑶听见这话倒没觉得意外,因为凌霜看起来就不是那种会被世俗框住的人。不过……   【你家里人能同意?】   虽然父母已逝,但凌霜还有亲戚,按常理来说,她的婚事会由关系最亲近的长辈来操持。   “他们管不了我,我又不靠他们过活。”凌霜将擦干净的银针一一收起。   桑瑶想想也是,又写道:【但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孤单吗?】   凌霜:“不会啊。我有很多草药要研究,有很多医书要看,还有很多病人要治。”   ……差点忘了这姐姐是个医痴,不能以常理论之。   桑瑶想笑又觉得她这样很好,点点头写道:【也是,谁说女子非得嫁人了,自己一个人能过得好,何必非得嫁个臭男人做牛做马地伺候他全家,还不如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快快乐乐过一生呢。】   她其实对嫁人这事也没太大兴趣,因为嫁人之后要顾虑的人和事太多,不像做姑娘时可以随心所欲。只是当初和贺兰玦的婚事,是她娘生前费了许多心思才定下的,她不愿违逆母亲一番慈心,对贺兰玦这个未婚夫也还算满意,这才愿意嫁过去。   可谁知好好的婚事叫柳氏母女横插一脚,闹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桑瑶想想就恨得慌,但恨的不是婚事被毁,而是恨柳氏母女毒哑她的嗓子,害她与她爹决裂。   至于贺兰玦……   她曾经喜欢过他也期待过嫁给他,毕竟他确实各方面都很优秀,对她这个未婚妻也很上心。她不是木头人,自然会有所感觉。   可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桑玉妍只怕早已顺利嫁入广安伯府,与他日夜相处,同床共枕。桑瑶只要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恶心想吐,虽然她很清楚,贺兰玦和她一样也是倒霉的受害者,这一切并非他的本意,可或许是她对他的喜欢不够深,总之如今她对他只剩下同情,没法再生出任何期待了。   想想还是缘分不够,所以就还是算了吧。   至于往后还要不要嫁人……就像凌霜说的,看缘分吧,反正她有钱,自己一个人生活也不会饿死。   “霜姐姐!霜姐姐!你在吗?!”正这么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张皇失措的女声。   凌霜有点意外,起身说道:“好像是我堂妹来了,你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桑瑶点头,目送凌霜出门,而后便起了身准备去池子里泡个澡松缓一下。   谁知刚要下水,就听见凌霜堂妹喘着气着急不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霜姐姐你在家!太好了!冀州就要乱了,我爹收到消息,说幽州那帮反贼攻占幽州后,把下一个目标定在了冀州,且这几日就要打过来了!那些反贼行事凶残,我爹怕打起仗来毁了祖宗基业,决定今晚就带着族人撤出冀州,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这,让我来叫上你一起走,你快收拾东西随我走吧!”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桑瑶惊得脚下一滑,差点一脑袋栽进水池。   ***   凌霜的堂妹是来带凌霜走的,但凌霜拒绝了。   “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责任。若真起战事,城中必有死伤,我不能置之不理。”   堂妹急得直跺脚,可凌霜主意正,她软磨硬泡依然没能说动她,只能在丫鬟的催促下忍着担忧先行离开。   桑瑶这时已穿好衣裳从屋里出来,见此拧起柳眉写道:【你真的不走?】   凌霜点头:“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总该尽力而为。”   【可那是打仗,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两人已是朋友,桑瑶有些担心,凌霜却很淡定:“放心,我有自保的能力。”   桑瑶从没见过凌霜这样的姑娘,她的所思所为,简直比自认离经叛道的她还要出格百倍。但这样的出格并没有让桑瑶觉得无法接受,相反,她只觉得凌霜整个人都在发光。   像是暖而灿烂的阳光落在洁白无暇的冰雪上,折射出的清冷绝美,坚定无畏的光,让她有那么一瞬间,心神都颤了颤。   她看着她想了想,终是没有再劝,只低下头认真写道:【那你一定要万事小心,注意安全。】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活法,她即便担心,也不该自以为好地去干涉她。   凌霜就喜欢她这干脆利落的性子,她应了一声好,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淡笑:“我去给你制药,你们也早些离开,免得到时路上不太平。”   桑瑶点头。   就在这时,上山打猎的陆湛回来了,桑瑶想着他要办的事还没来得及办,赶紧跑上前跟他“说”了这消息。   陆湛看完眉头微拧,决定马上去一趟冀州。   “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回来接你。”   本来说好一起上路,但眼下情况有变,陆湛想速战速决,就不方便带上桑瑶了。   桑瑶想跟他一起去,但理智又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跟着去只会耽误他办事,便只能在一番纠结后,忍着冲动写道:【那你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嗯。”陆湛看着她,安抚似的说了句,“等我。”   ***   陆湛独自一人往冀州去了,桑瑶留在千林谷里等他。   她不知道,就在这时,京城那边也发生了一件与她息息相关的事。 第29章 抬她做妾(京城剧情)   事情还要从七天前说起。   七天前, 贺兰玦随手送了一罐药膏给金兰,搅得一心想给他做妾,又与桑玉妍早有约定的金兰春心大动。   三天后的傍晚, 脸上巴掌印褪去,容貌恢复美丽的金兰再也按捺不住连日来的心动,抬步去了正房。   彼时正房里,桑玉妍正坐在床上挑选今晚就寝时要穿的寝衣。   这些寝衣都是柳氏替她准备的, 每一件都与寻常的寝衣不同。比如她正拿在手中的这件,就是由上好的水红色软轻纱制成。   这软轻纱比寻常的寝衣料子更加轻薄贴身, 穿在身上, 能将姑娘家美丽的曲线完美勾勒出来,且几个关键地方还做了若隐若现的设计,很是巧妙诱人。   柳氏是过来人,最知道男人的劣根性,桑玉妍出嫁前,她把房中那点事的重要性好好与她说道了一番。   她出身市井又嫁过两次人, 说起这种事来不像寻常大户人家的主母那般抹不开脸。桑玉妍得了她的悉心指点, 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嫁过来后,在闺房之事上费了不少心思。   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更好更快地拢住贺兰玦的心, 早日为他诞下子嗣。不过打扮归打扮,分寸还是要的, 不能让性子端方的贺兰玦觉得她不正经。   这么想着, 桑玉妍就拿起了另外一件虽也有些小心机, 但款式相对保守的。   正好这时金兰端着一碗燕窝进来了,桑玉妍就抬了下眼道:“来得正好,过来帮我瞧瞧今晚穿哪件更好。”   金兰看着那些充满风情的寝衣心头直酸, 忍不住暗骂了声狐媚子,但面上却只殷勤地走过去,指指那件水红色软轻纱寝衣说:“姑娘肤色白,穿这件更好看。”   桑玉妍有点犹豫:“可这件是不是太透了点……算了,还是这件青绿的吧。”   金兰心下白眼,面上恭维:“青绿的也好。姑娘生的美,便是披个麻袋姑爷都会喜欢的。”   这话中听,桑玉妍看她一眼,笑了起来:“就你嘴甜。”   金兰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迫切,见桑玉妍这会儿心情不错,就赶紧走上前伺候她喝燕窝,同时讨好地给她捏起了腿双腿:“姑娘是有本事的人,嫁进伯府不过一个多月便拢住了姑爷的心,奴婢真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拒绝跟姑娘合作。”   虽没有直说,但她故意咬重了“合作”二字,提醒之意很是明显。   正低头喝燕窝的桑玉妍手中动作一顿,脸上笑容淡去:“我说你今日怎么这般殷切,原来是有话想说。”   “姑娘这话说的,往日奴婢对姑娘也很上心啊。”金兰有一瞬心虚,但想到给她开脸本就是桑玉妍答应她的事,自己不过是想让桑玉妍早点履行承诺,这点心虚又一下散了。她讪笑一声,跪在桑玉妍身前看似卑微,实则直接地问道,“奴婢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突然想问问姑娘,姑娘答应奴婢的事,可还作数?”   桑玉妍连日来的好心情被这话坏了个干净。   一当然是因为贺兰玦,她与贺兰玦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无法容忍别人觊觎他。二是因为,她没想到金兰会这么早就提起这事。   “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她心中恼怒,冷意乍现,面上却只放下手里的瓷碗,神色淡淡地看着金兰,“只是眼下还太早了些,你再等等吧。”   这话听着就敷衍,金兰心中不快,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讨好地笑道:“虽是早了些,但奴婢想着,既是早晚的事,早些开始为姑娘分忧也没什么,如此也好将姑爷的心彻底锁在咱们院里不是?”   桑玉妍盯着她那张虽不如桑瑶明艳,也不如她清丽,但却另有一番妩媚风情的脸蛋,心中的冷意瞬间凝结成霜。   “你可知我嫁进伯府才不到两个月?”她终于不再掩饰地恼怒道,“我是答应你将来会找机会给你开脸,抬你做夫君的妾室,可你未免太急切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进门不到两个月就给自己的贴身丫鬟开脸,这般着急固宠,这般有失礼数,你要别人怎么看我?要夫君怎么看我?!”   安排贴身丫鬟伺候丈夫这事,在后宅里极为常见,但桑玉妍当初答应给金兰开脸,纯粹是为了策反她,因为金兰不安分有野心,是桑瑶那几个贴身丫鬟里最容易也是唯一有可能为她所用的人。   可心高如她,哪里会真的愿意把自己千辛万苦算计来的丈夫分给别人?更别说这金兰还曾是桑瑶的人——这般给点诱惑就能背主的东西,她就算哪日真的需要用贴身丫鬟来固宠,也不会选她。   只是金兰知道的东西多,她还需要她帮忙掩饰身份,所以才一直把她放在近身伺候,想着日后在伯府站稳脚跟了,再找机会解决掉她。   可没想到原本只是自恃美貌想摆脱下人命运的金兰却在这个过程中,被时不时就能见到的贺兰玦弄得春心大动,根本不考虑后果地要她马上履行承诺。   桑玉妍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她努力忍了忍,才又压着气道:“半年,你再给我半年时间,我保证,半年之后,一定给你开脸。”   为了安抚住金兰,她又紧跟着软下语气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食言,我知道你手里还捏着几个只有贺兰玦和桑瑶才知道的秘密。我筹谋了这么久才成功嫁进伯府,不会冒着身份被揭穿的风险做自毁长城的事。何况你对他们之间的事了如指掌,我也还得仰仗你在旁边多加提醒,免得和夫君婆母相处时不慎露馅。”   如果换做以前,金兰可能会被说动。因为就像桑玉妍所说,桑玉妍如今还离不开她,她手里也确实有能威胁桑玉妍的东西,她不怕她会出尔反尔。而从前的她看贺兰玦,也只是个可以让自己翻身做主子的工具,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她不会介意再等上半年。   可如今她被贺兰玦的风姿和温柔所迷,真心喜欢上了他,就没办法再忍受这种看得着却碰不了的日子了。   另外,她也担心日久生变。   她家这位二小姐,旁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么?那什么温柔贤惠都是装的,真实的她就跟她那个娘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怕时间长了,自己会被她物尽其用后一脚踢开。   所以,她不想等了,她就要尽快成为贺兰玦的女人。她要趁着现在桑玉妍还离不开自己,赶紧把这事儿落实了。之后她再想法子勾住贺兰玦的心,这样桑玉妍就没法轻易打发掉她了。   想到这,金兰心一横,害羞似的低下了头:“奴婢明白姑娘的为难,奴婢可以先不要名分,只要姑娘先安排奴婢伺候姑爷……至于名分之事,迟些也不要紧。”   这些日子她已经看明白,贺兰玦为人温柔端方,心地善良,不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只要她成了他的女人,他就是出于责任心,也一定不会不管她的。   想到这,金兰越发坚定。   为了贺兰玦,她不惜背叛了与她一起长大,对她向来不薄的桑瑶,若最后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全成了笑话?   桑玉妍看出她的坚定,心中越发恼怒之余躁意顿生。   她是真没想到金兰会急切成这样。按她的设想,她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去规划金兰等人的下场,可谁知金兰恋爱脑上头,竟生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想想贺兰玦的姿容风度,这事倒也不难理解……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真按金兰说的给她开脸?桑玉妍做不到也不能做。   可要不给她开脸,这死丫头连先不要名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想着眼下还没法轻易把她打发掉,桑玉妍心中难免恼恨。但事情已经发生,再恼恨也无用,她只能在面色变幻半晌后,冷冷看向金兰:“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等了。既如此,过几日我就找个合适的时间安排下去,这总行了吧?”   见她终于松口,金兰心下大喜:“姑娘此言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她只是想拖延几日,想想解决办法罢了。   桑玉妍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只憋气似的冷笑了一声:“你手里捏着我的把柄,我敢食言吗?”   金兰这才放心,但因为太过期待,她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句:“那不知姑娘说的这个几日,具体是几日……”   桑玉妍:“……”   桑玉妍霍然抬手将桌上瓷碗扫落在地:“最多不超过十日,满意了吗?!”   金兰其实不太满意,但桑玉妍显然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不敢再逼她。毕竟她日后还是自己的主母,自己再如何也越不过她。   想到这,金兰立马面露谄笑,伏低做小道:“姑娘息怒,奴婢就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奴婢是您的人,自然是什么都都听您的。奴婢也可以发誓,即便奴婢做了姑爷的姨娘,也一定会好好伺候姑娘,绝不会对姑娘生出二心的!”   桑玉妍这才深吸口气闭上眼:“出去,我暂时不想再看见你。”   她得好好想想,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   桑玉妍这一想就想了四天,但依然没想出万全之策。   为此她心情有些烦躁,又不能表现出来让贺兰玦察觉到,因此很有些难受。   好在贺兰玦不是一直在家——他是当朝太子的伴读,几乎每天都要进宫,其他时间也会去参加一些诗会文会什么的。   这天早上,殷勤小意地伺候贺兰玦出了门之后,桑玉妍收起脸上娇柔的笑容,回屋靠在了床上。   她这几日睡得不太好,这会儿头有些疼。再想想答应金兰的时间已经过半,不由越发烦闷了几分。   当然她心里不是完全没有解决办法,只是多少有些顾虑,不敢贸然行动。   再想想吧,再想想或许就能出想更妥善的法子……   “姑娘!”正思索着,一个身穿青绿色褙子,长相平凡并不出众的丫鬟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家里来信了!”   家里?桑玉妍意外,细眉微微蹙起。   莫非是她娘给她写的信?可她出嫁前她们俩明明约定过,一年之内不明着联络,免得被人觉出异常的。   难不成是她娘那边出什么变故了?   桑玉妍想到这,立即接过信打开。结果一看开头,这竟是桑明海给她写的信!   桑玉妍一下变了脸色,软软靠在床上的身体也倏然直了起来。 第30章 送还嫁妆   “姑娘?”丫鬟被她的反应看得惊讶, 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父亲知道换嫁的事了。”刚看了个开头的桑玉妍声音很低,脸色很难看。   她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   “什么?!这、这可如何是好!”这丫鬟名叫碧云,名义上是桑瑶院里的二等丫鬟, 实际上一直是柳氏母女的人。   柳氏这些年没少往桑瑶的院子里安插人手,但桑瑶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平日里将自己的院子看管得极严,这个碧云是她费了大劲才塞进去的。   未免被桑瑶发现, 碧云此前行事低调,从不与柳氏母女那边的人接触, 这才在蛰伏三年后成功赢得桑瑶的信任, 被她选为陪嫁丫鬟。   但这事儿原本也是轮不到她的——除了金兰之外,桑瑶身边还有两个与她一起长大,能干且忠心的大丫鬟。原本桑瑶是打算让她们陪嫁的,但那两人其中的一人,去年已经嫁人,前阵子刚有了身孕, 不好长途奔波。另一个则是性格太过忠厚死心眼, 柳氏知道她不可能被自己收买,就在桑瑶出嫁前几日设计她摔断了腿。如此一来,她自然没法在桑瑶出嫁那日陪在桑瑶身边。   也是因此, 桑瑶不得不在院子里另挑陪嫁丫鬟。   碧云就这么被挑中了。   剩下除了金兰之外还有两人。那两人倒不是柳氏的人,事先也不知柳氏母女的计划, 但她们伺候桑瑶的时间都不长, 加上各有弱点, 在发现花轿里的桑瑶变成桑玉妍后,很快就被桑玉妍威逼利诱地唬住了。   当然,桑玉妍没打算一直留着她们, 只是她刚嫁进伯府,不好有太大的动作,只能暂且忍耐。   所以别看桑玉妍带来的陪嫁不少,但真正称得上是她心腹,能让她放心去用的,眼下也就碧云一个。   这会儿听着碧云压得低低却藏不住惊慌的声音,桑玉妍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努力按下事情接连失控带来的不安,继续往下看信。   “姑娘,老爷是怎么说的?他、他写这信,是来问罪的吗?”倒是碧云见她迟迟没有回答,沉不住气地小声追问了一句。   “是也不是。”   桑玉妍这时已经把信看完,碧云见她说完这话嘴角一勾,脸色变好,不由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   桑玉妍示意她去把房门关上,之后就把信递给她,示意她自己看。   碧云接过一看,先是惊吓:“老爷竟这么快就知道了真相,还把夫人送去了乡下庄子!这——”   但再往下一看,她又转惊为喜了,“不对,老爷明明已经知道真相,却没有派人来揭穿真相,只斥责了姑娘一顿,让姑娘把大小姐这部分的嫁妆还回去,还说大小姐已认命嫁给那个陆湛……这、这说明老爷是站在姑娘这边的!”   “是啊,这一局终究还是我赢了。”桑玉妍说到这轻吐出一口气,紧接着思忖片刻,眉眼彻底舒展开来,“而且这封信,来得也正是时候。”   这话是什么意思?碧云有点不解:“姑娘是指什么?”   “自然是指金兰那丫头。”桑玉妍重新软下身体靠回在床上,涂着漂亮丹蔻的手轻轻抚过信封,声音低而轻柔,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那小蹄子太蠢也太浪,我不想再看见她了,你找个时间把她处理了。”   碧云已经知道金兰逼迫桑玉妍的事,闻言一怔,脸色微变:“姑娘的意思是……”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桑玉妍抬眼看她,“懂了吗?”   碧云虽已猜到,但还是心下一颤,紧张不安道:“可、可是姑娘,咱们刚进府不久,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   “我们眼下在做的事,哪件不冒险?”桑玉妍是个下定决心就不会犹疑的人,见碧云似有怯意,便淡淡说了句,“不过你若是不愿,也可以拒绝,我找别人去做便是。”   “不不不,奴婢不是不愿,奴婢就是担心姑娘!”碧云是柳氏从妓院老鸨手里救下的,那时她情况十分糟糕,若非柳氏出手,她怕是会落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因此她对柳氏母女十分感激也十分忠心,听了这话连忙摇头,“奴婢就是担心姑娘,这,万一姑爷和伯夫人哪日又突然问起些姑娘不知道的事,姑娘该如何作答?”   桑瑶和贺兰玦母子认识多年,一直保持通信,共同的回忆不少。桑玉妍嫁过来一个多月,贺兰玦和陆氏时常会提起以前的事。桑玉妍虽做过不少功课,可也没办法做到事无巨细,好在有金兰随身提点,倒也没出过岔子。   可金兰若是死了,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桑玉妍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正是因为知道,她之前才迟迟下不了决断。   可如今,有了桑明海这封信,她就没那么担心了。   “答不上来便不答,只说时日已久,记不清了就是。有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在前,夫君和婆母不会轻易疑我。就算哪日真的运气不好,叫他们看出了破绽生出了怀疑,写信请父亲上门来伯府走一趟便是——这做爹的,总不会把亲生女儿认错不是?”   有了桑明海的支持,金兰的存在就没那么重要了。桑玉妍也因此底气大增。   碧云听了她的话也明白过来了。从未害过人的她本能地有些害怕,但桑玉妍显然已打定主意,她不敢再说什么免得惹她不喜,便只能飞快点头:“姑娘说的是。那具体的,奴婢该怎么做?”   “这事事关重大,不能出半点岔子,我先仔细想想,想好再告诉你。”   “是。”碧云点完头,看见桑明海那封信的最后一页,“那老爷让姑娘把大小姐这部分嫁妆还回去这事……”   看着那张纸上列出来的东西,桑玉妍脸上的轻快之色再次凝住。   因为桑瑶要回去的那部分嫁妆,大部分都是地契。   这些地契全是上好的庄子铺子还有田产,能源源不断地生钱。桑玉妍自然是一千万个不愿意还回去。   可桑明海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她若不肯还,桑瑶会自己来要,他也不会阻止……   桑玉妍自然不可能给桑瑶前来闹事的机会,她脸色难看地捂着胸口好半晌,终究还是闭上不自觉抽动的眼皮,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照做。”   对如今的她来说,尽快在广安伯府站稳脚根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这些令人眼红的财产,日后再想法子弄回来就是。何况桑明海也没让她把桑瑶的嫁妆全还回去,她还能留下一小部分。虽然都是些死物,没法钱生钱,可也值不少钱。   最重要的是,只要把这些东西还回去就能让桑明海彻底站到她这边,这对她来说,不亏。   ***   远在千林谷的桑瑶不知道自己的嫁妆快回来了。陆湛离开后,她心下不安地等了两天,等来了“冀州城昨夜大乱”的消息。   这让本就有些担心的她越发焦躁,这天傍晚,忍不住就在竹屋外的温泉湖畔来回踱起了小步。   “小姐别担心,公子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   林秀秀见此努力安慰道。桑瑶却不太想听,摆摆手,打发她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桑姑娘。”   没一会儿,身后又来了个人,桑瑶转头,看见了因伤势过重,昨儿才刚能下床走动的魏无咎。   “你裙子脏了。”脸色还有苍白,但精神恢复得不错的男子冲她和煦一笑,声音温润地提醒道。   桑瑶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自己浅紫色的裙摆上沾了一些炭灰。   应该是刚才路过厨房时弄的,桑瑶拧了下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进屋换条干净的裙子,只心不在焉地写了句:【多谢提醒。】   “我替姑娘擦一擦吧?”魏无咎说着,突然拿出条帕子欲蹲下来。   桑瑶一愣,后退一步躲开了。   这人怎么回事,说蹲就蹲的。还有他俩有那么熟吗?上来就要给人擦裙子。   她有些莫名,柳眉也拧得更紧了:【不用,我自己会处理。】   看出她的抗拒,魏无咎没有坚持,只神色无辜地站起来,语气轻柔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只是先前答应过姑娘,要做牛做马报答姑娘和陆兄的救命之恩,这才……如若姑娘不喜,那往后我便不这么做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桑瑶脸色好转了些,她低下头写道:【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认识凌霜,我的嗓子也不会得到救治,我们之间算扯平了,先前那些话,你不用再放心上。】   魏无咎却道:“那怎么行,救命之恩,重如泰山……”   桑瑶不喜欢跟人扯来扯去,不等他说完就写了句:【我的嗓子对我来说,比泰山还重。】   魏无咎一愣,哑然笑了起来:“既如此……好吧。”   想着自己很久,不,应该说从来没遇见过这样有趣的人,魏无咎眸光微动,又开玩笑似的说,“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如今身无长物又无家可归,唯有以身相许才能报答姑娘的恩情,但不知姑娘是否已经许人,与那位陆公子又是什么关系,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没想到他竟生出过这样的念头,桑瑶惊讶之余嘴角一抽,赶紧写道:【可别了,真正把你从雪地里救起来的人是陆湛,我也就是提供马车让你躺了躺而已,你要以身相许也该许给他。】   魏无咎看罢又是一阵笑,末了才顺着这话道:“如此说来,姑娘与陆兄并非亲眷,那不知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就,差点成了亲戚的同病相怜的朋友吧。   桑瑶心里这么想,笔下却只写:【朋友。】   “原来两位只是朋友啊……”魏无咎丹凤眼一眨,声音含笑道,“那在下可否再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否已经许人?”   桑瑶听了这话微微一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问这个做什么?先申明,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你若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趁早打消啊。】   这话过于直接也有些伤人,但从她笔下写出,却不知怎么就有种理所应当的感觉。魏无咎失笑片刻,又问:“那不知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喜欢听我话的。】被拒绝了还笑得那么开心,桑瑶觉得这人怪怪的。再一想这人看着文文弱弱,好似风一吹就会倒,却能做出引狼入室杀光自己全家的狠事,就越发不想与他多说了。   ——倒不是觉得他做的不对,未知事情全貌,她不会妄下结论。只是观其行为可以得知,这人必定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   这样的人通常心思深沉,不好相处,桑瑶无心跟他深交。   “也罢,姑娘既不愿多说,那在下就不问了。”她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魏无咎只是稍稍一看,便知晓了她心里的想法。他依然没觉得生气,只越发觉得她有趣。   可惜他还有事要办,不然就这么跟着她,好像也挺不错的。   正这么想着,不远处通往山谷外的小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魏无咎闻声望去,看见了于昏黄暮色中策马而来的陆湛。   “陆兄回来了。”   桑瑶也听见马蹄声了。她转头看见陆湛,眼睛一下亮了,而后提起裙子就朝他跑去。   “陆湛陆湛!你终于回来了!”嘶哑干涩的声音无意识地从喉咙里滚出,带起些许刺痛,桑瑶脚步一停,笑容因为惊愕凝固在了脸上。   她刚才好像……说话了?! 第31章 开始心动   “恭喜姑娘嗓子恢复康健。”   魏无咎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已经勒马停下的陆湛也翻下马背,大步走到了桑瑶面前问道:“能发出声音了?”   她、她也不知道啊,她刚刚就是太过高兴, 然后下意识张了一下嘴巴……   桑瑶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又是惊喜又是不敢置信,脑袋也有点晕乎。   她张了张嘴巴,却没敢再开口, 因为怕一开口就发现刚才是错觉。   这时凌霜听到动静从竹屋里出来了。   知道发生什么事后,她一脸淡定地表示:“吃了那么多天的药, 也该有些效果了。不过这会儿时间还早, 你还是先尽量少说话,这样有利于恢复。”   所以刚才不是错觉,她真的重新开口说话了??!!   桑瑶原地懵了一会儿后,高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忍不住扑过去抓住陆湛的袖子,用还没恢复往日清润,嘶哑得有些刺耳的声音连叫了他几声:“陆湛陆湛陆湛!我能说话了!我不是哑巴了!”   “嗯。”看着这脸上像是晕开了艳丽的色彩, 笑容明媚夺目得叫人不敢直视的姑娘, 陆湛被风雪冻硬的眉眼不着痕迹地柔和了下来,“恭喜你。”   桑瑶看着他傻笑,末了放开他转去抱凌霜:“阿霜阿霜, 你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   不大习惯被人亲近的凌霜:“……倒也不必如此,你放开我就行。还有, 让你先别说话没听见吗?”   桑瑶听见了, 但她忍不住。她嘿嘿点头, 乖乖放开凌霜,做了个这就闭嘴的动作。   凌霜这才又看向陆湛:“这么重的血腥味,你受伤了?”   正在傻乐的桑瑶一愣, 扭头朝陆湛看去。   这一看她才发现他虽然神色淡然如常,但头发微乱,身上青灰色的夹棉外袍也被利物划出两道口子,露出了里头白色的棉絮,衣摆上更有大片血污,显然刚跟人有过一番恶斗。   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桑瑶满心的喜悦一下灭了大半,她连忙问陆湛:“怎么回事?你伤到哪儿了?”   陆湛摇头表示自己无碍:“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自称是叛军的土匪在抢劫城外的村民,出手拦了一下。”   凌霜一听这话就冷了脸:“城里一乱,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桑瑶也是急得再次出声:“你还没说你伤哪儿了呢!”   陆湛只能转过身,露出自己后肩上的伤口:“一点小伤,不碍事。”   伤口足有两指长,流了很多血,桑瑶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也变了。   “你!这么大个口子还说是小伤!那血都糊了一后背了!”还没完全恢复的嗓子被这声急呼扯得一阵刺痛,桑瑶皱着脸忍了忍,又哑着嗓子催促了一句,“别说话了,赶紧进屋上药先。”   “好。”   陆湛没有异议,大家一并进屋了。   ***   陆湛背后的伤看着吓人,但没有伤到要害,凌霜很快就帮他处理好了。   桑瑶见此松了口气,心情却不知为何,一直沉沉闷闷的没有好转。   明明之前她还很高兴的。   “陆兄既已无事,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我跟你一起去,你这伤口也该换药了。”   确认陆湛没事后,魏无咎和凌霜就先走了,屋里只剩下陆湛和桑瑶。   “那个,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找到你义父了吗?”桑瑶本来也想走,因为陆湛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想到正事,她又停住了。   “我去见了几个人,他们疑似跟我义父接触过。但他们给的都是半年前的消息,我义父如今已不在冀州了。”   因为伤在后肩,陆湛这会儿是坐在床上的。他身上那件破了的外袍已经脱下,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中衣,中衣拉到伤口以下,露出了大半个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肩背。   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陌生,桑瑶面颊微热,没敢多看,只低头写道:【那他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许是刚才说多了,这会儿喉咙有些刺痛,她不敢再放任自己开口,便拿出了纸笔。   看出她的不自在,陆湛起身走到一旁放置衣物的竹柜旁,取了件干净的外袍披上:“不知,但我确定了一件事。”   桑瑶写道:【什么事?】   陆湛眉眼微舒:“他还活着。”   他这人情绪内敛,很少会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日常总是冷肃着一张脸,让人望而生畏。这还是桑瑶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明显的高兴,她意外又新奇,同时也意识到了“找到他义父”这件事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这是好事,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能再见的。】她想了想,又写道,【不过既然人没事,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陆湛摇了一下头,这也是他多年的疑惑。   【可能是有什么苦衷,或者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了。等日后重逢,自然就知道原因了。】桑瑶不太擅长安慰人,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想出这么句话。   陆湛看着她,眉眼柔和地“嗯”了一声。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桑瑶这时又写道。   “先回家再说。”陆湛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明早就启程,今晚你早些休息。”   桑瑶一愣,迟疑写道:【可是你的伤……】   “不要紧。”桑瑶还想说什么,陆湛又补了句,“幽州冀州都已大乱,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多留。”   也是。大不了回去的路上雇个车夫,不叫他赶车了。   这么想着,桑瑶就点头写道:【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让秀秀把你的饭菜送过来。】   “有劳。”陆湛两日未眠又受了伤,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了,便没有推辞。   【那我走了。】   桑瑶写完这话就起了身,不想就在这时,陆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换下来的那件染血的衣袍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来:“等等,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桑瑶意外地接过一看,发现这竟是一包糖炒栗子。   “出城时偶遇碰上一个村里的大爷想进城卖糖栗子,便随便买了点将他劝回去了。”陆湛没说自己就是为了买这栗子才会遇见那伙土匪,只言简意赅道,“你尝尝好不好吃,若不好吃就别吃了。”   桑瑶看着那包虽然已经变冷,但却被保护得极好,半点血腥味都没沾上的糖炒栗子,心头冷不丁的像是被人轻捏了一把。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糖栗子了?”她忍不住开口问他,“那天我和秀秀说话,你听见了?”   她说的那天,是几天前的某个午后,上山采药的凌霜捡了几个毛栗子回来入药,她看见后随口与林秀秀说了句“想吃糖栗子了”,林秀秀积极表示自己要去学,等学会了炒给她吃。   陆湛那时也在场,但并未说话,桑瑶便以为他没有听见,谁知……   “嗯,恰好碰上就买了点。”陆湛没有否认,只神色如常地移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将手里的衣袍放回原处。   桑瑶看着他冷峻坚毅的眉眼,嘴角忍不住翘起,沉闷的心情也飞扬了起来:“那我拿出去吃了?你吃不吃呀?要不要我给你剥几个?”   陆湛:“我不吃,你们吃吧。”   “好吧……”喉咙越发疼了,但桑瑶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走啦?”   “嗯。”   见陆湛确实是有些累了,桑瑶这才抿着直往上翘的唇角,转身出去了。   ***   “小姐,可以吃饭了。”   刚出门就碰上了前来唤她的林秀秀,桑瑶回神,心情颇好地冲她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用口型示意她猜猜这是什么。   林秀秀凑过来看了看:“看着像是吃的,闻着也有点香……咦,怎么感觉是糖炒栗子呢?”   桑瑶嘴角一翘,打开油纸包给她看了一眼。   “真的是糖炒栗子!”林秀秀惊喜道,“哪里来的……哦哦哦,是公子带回来的吧?”   桑瑶神色矜然又难掩愉悦地点点头,伸手抓了一把给她。   “我不吃我不吃,这是公子给小姐买的,我可不吃!”林秀秀却不肯要,只高兴不已地说道,“公子对小姐可真好,都受伤了还不忘给小姐买好吃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桑瑶听着这话,脸蛋莫名热了热。   他对她确实很好……   “小姐,公子他是不是喜欢你呀?”林秀秀知道桑瑶和陆湛只是朋友,所以这会儿是压低了声音问的。   桑瑶心下一跳,下意识把手里抓着的栗子塞进了林秀秀怀里:“瞎说什么!”   “小姐你、你能说话了?!”刚才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的林秀秀又惊又喜,整个人跳了起来。   “……嗯。”桑瑶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太好了!”林秀秀拉着她激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又捡起之前没说完的话,“小姐,我没有瞎说,我觉得公子肯定是你喜欢你才会对你这么好的。因为从前我家对门的顺子哥,就是这样对我阿姐的。”   相处多日,林秀秀已经不怎么怕桑瑶了,她又是个性子憨直的,这会儿忍不住就跟桑瑶仔细掰扯了起来,“他喜欢我阿姐,每次出门回来都会给阿姐带好吃的,还有各种礼物什么的。不过我阿姐不喜欢他,所以从来不收。”   顿觉那包栗子烫手的桑瑶:“……”   偏这时林秀秀又嘿嘿一笑,偷偷问了句:“小姐,你喜不喜欢公子呀?”   心跳一下失了控,桑瑶抬手掐住她的脸蛋,从刺痛的喉咙里挤出几句低低的话来:“不许再胡说八道,我跟陆湛只是朋友。他对我好,是因为他人好,他对谁都这样的。至于我,我、我自然也只拿他当朋友,他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林秀秀也不挣扎,只眨着眼睛好奇地八卦道:“那小姐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呀?”   桑瑶不知道,因为贺兰玦的存在,她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毕竟想了也是白想。   但反正……应该不是陆湛这样的。   他身材太高大了些,性子也太沉闷了些。不过身材高大能给人安全感,性子沉闷是沉熟稳重的表现,这、这好像也算不得什么缺点……   桑瑶心里有些乱,正好这时凌霜从对面魏无咎的房间里出来了,她忙转移话题说了句:“这不是你一个小毛丫头该管的,赶紧吃饭去!”   觉得桑瑶和陆湛十分般配,恨不得他们马上在一起的林秀秀:“……哦。”   ***   不知是不是被饭前与林秀秀的这番对话影响到了,这天晚上,桑瑶失眠了。   脑子里不知为何全是陆湛的脸,她翻来覆去好半晌,始终没能把他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   一会儿是初见时他稳稳扶住险些从床上栽下去的她,说“别怕,我不会伤你”的样子;一会儿是他不肯收下那两千五百两,故意露出冷厉一面吓唬她的样子;一会儿是他骑着马从天而降,从镖局仇敌手里救下她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在路上任劳任怨,对她百般迁就的样子;一会儿又是他受着伤从染血的外袍里拿出那包糖炒栗子的样子……   哦,还有那天晚上在山上小湖里,衣衫完整但浑身湿透的他闭着眼睛,下颌紧绷地坐在水里,由着她纠缠啃咬,双手克制又强势地帮她去除药性的样子。   要死了!   为什么会想起这事儿啊!明明决定要忘记,这辈子都不去回想的!   桑瑶双颊通红地将自己裹进被窝,来回翻滚了好几圈,可纷乱的心跳却始终无法缓和下来。   怎么会这样啊?她该不会是对陆湛……   不不不,不可能的,他又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一定是因为他人太好,她离家后身边又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这才对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嗯!就是这样!   如此说服了自己一番后,桑瑶失控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她拍拍自己滚烫的脸颊,拉下蒙在脸上的被子,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然后她就做梦了。   梦里她和陆湛又去了云水村后山那个小湖里,而且这一次,陆湛没有穿衣裳。   桑瑶:“……”   桑瑶满脸通红地醒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从没做过这么羞耻的梦!   好在只是梦,她不说没人知道。桑瑶捂着脸坐起身,飞快地下了床跑去桌边倒了杯茶水喝下,又转去洗漱架旁掬了捧凉水泼在脸上,这才感觉不那么燥热了。   ***   这天晚上桑瑶没有睡好。也是这晚,远在京城的广安伯府里,酝酿多日的风雨终于悄悄地来了。 第32章 事情败露(京城剧情)……   “你这丫头, 怎么忽然想到要请我吃酒?”   因为即将得偿所愿,近几天一直红光满面的金兰在碧云的盛情邀请下,去了院里的小厨房。   小厨房是给主子们开小灶用的, 两人去时天色已晚,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碧云自掏腰包准备了一桌好菜,还有一坛好酒。   金兰起先有些纳闷,不知她这是在唱哪一出, 直到碧云羡慕又讨好地说了句“恭喜姐姐即将得偿所愿”,她才反应过来她是见她即将飞上枝头, 特地来巴结自己的。   这让她心下一阵舒畅, 脸上也忍不住带出了得意的笑:“你这丫头反应倒快。”   碧云拉着金兰坐下,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清酒:“咱们都是做丫鬟的,这为人奴婢的苦,我再清楚不过。姐姐能翻身做主子,我心里实在是高兴,这杯酒, 便算是我对姐姐的祝福吧, 愿姐姐日后能事事顺心,越走越高!”   “看你这小嘴甜的,行了, 就冲你这杯酒,往后我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的。”   金兰从未被人这样恭维过, 心情大好的同时, 被碧云哄着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她不知碧云一直是桑玉妍的人, 还当她和另外那俩丫鬟一样,是后来才被桑玉妍威逼利诱唬住的,因此对她并未设防。加一想自己往后做了贺兰玦的妾, 手底下也得有能用之人才行,就越发高兴地与碧云吃喝了起来。   结果自然是醉了。   “不行不行……不能再喝了……”   碧云见差不多了,也没拦她,只面色殷勤地地扶起她说:“那我送姐姐回去,姐姐小心脚下。”   金兰没有拒绝,站起来后她的头更晕,人也更迷糊了。   碧云就扶着她出了小厨房,紧张地往位于不远处的荷塘走去。   贺兰玦喜欢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特地让人在院子里修了一个荷塘。荷塘上长廊曲折,灯影绰绰,不论什么时候景色都很怡人。哪怕此时正值冬日,池中没有莲花,只有枯败的荷叶顶着寒风萧瑟而立,也给人一种如诗如画的感觉。   只是这美丽的荷塘,却即将变成索命的恶鬼……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碧云到底是头一回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心里有些发慌,不过事已至此,她没办法再退缩,最终也只能带着金兰来到事先踩好的点,用帕子堵住她的嘴巴,狠下心将她推下了荷塘。   这地方桑玉妍已经安排刘嬷嬷事先清过场,不会有别人经过。   碰的一声,水花四溅。   骤然砸破池面薄冰,落入刺骨池水中的金兰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尖叫。   因嘴巴被帕子堵住了,这声尖叫并不响亮,不至于惊动其他人。但碧云还是吓得接连倒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对不起,金兰姐姐对不起,不是我要害你,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要怪,要怪就怪你知道的太多,心也太大了……你,总之你别来找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做贼心虚地爬起来,不敢往水花翻涌的池子里看,但也没有走——她还得在这里等金兰咽气,之后再大喊救命引来旁人,营造出金兰吃醉酒非要来赏荷,结果不慎跌进池子没了性命的假象。   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往“金兰是被人谋害”一事上去想。这事儿也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不会生出任何波澜。   然而让碧云万万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   “快!凝香,快给我抓住她!”   一个像是刚从惊吓中回过神的女声,如惊雷般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假山后炸开。紧接着,一个个子娇小,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拽着个膀大腰圆的丫鬟从那假山后面跳了出来。   碧云借着清冷如霜的月光看清对方的脸,顿时脑袋一嗡,脸色煞白。   竟然是府里的七小姐贺兰蓉!   这大晚上的,她、她怎么会带着丫鬟出现在这里?!   ***   贺兰蓉是来“报仇”的。   因之前她对桑玉妍出言不逊,还当众掌掴她的贴身丫鬟金兰,使其颜面大失的缘故,她三哥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她娘也生气罚了她十日禁闭。   这让向来最崇拜自家三哥的贺兰蓉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同时也越发厌恶桑玉妍这个新进门的三嫂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被家人们娇宠着长大,本就是个吃不得半点委屈的,再加上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个“桑瑶”,本就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商户女,本就配不上她才貌双全,出身尊贵的三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哪里说错了?   因为她,她被与她素有不和的王瑜她们明里暗里地嘲讽笑话了不知多少次,近来都不敢出去参加宴会了!   至于掌掴金兰——这丫头没规矩地跟她这个做主子的顶嘴,她教训一二又怎么了?哪家主子不是这么管教下人的?偏她三哥被妖精迷了心,根本不听她解释!   熬到今日终于解禁的贺兰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但又不敢再明着找桑玉妍麻烦,免得自家三哥和娘亲知道了又要生气,于是就暗暗琢磨出了一个损招:让人去寻几只无毒但看着吓人的大蜘蛛,趁着夜色偷偷放入“桑瑶”房中,吓死她丫的!   最好是吓得她屁滚尿流,在三哥面前丑态毕露,到时看三哥还会不会喜欢她!   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所以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青竹轩里。至于为什么不交给下人去办,要亲自跟来,那自然是想亲眼看见“桑瑶”的丑态,好出出心头的恶气啊!   却不想刚偷摸到半路,还没到桑玉妍所住的正房,就意外撞上了碧云推金兰下水的一幕。   贺兰蓉当时就骇住了,但她胆子比寻常姑娘家大,脑子也灵活,很快就回神意识到这事儿不简单。   再一看碧云那张脸,嚯,这不是她那讨厌的三嫂身边的大丫鬟碧云吗!   还有水里那个,她刚才可是听到这个碧云叫她“金兰”了,再加上碧云说的那些话……这事儿铁定跟她那好三嫂有关!   贺兰蓉想到这,哪还稳得住,当即就一边让丫鬟抓住惊慌失措的碧云堵了她的嘴,一边放声大喊引来附近守夜的仆从,把金兰从荷塘里救了起来。   冬日的池水寒冷刺骨,金兰被救上来时已去了半条命。但她身体底子好,被冷水一泡人也清醒了过来,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死里逃生的她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同时也怕自己再没机会开口,便拼了命似的从地上挣扎起来,扑到贺兰蓉面前放声大哭道:“我家姑娘要杀我灭口,七小姐、七小姐救命啊!”   贺兰蓉一听这话,愕然之余眼睛顿时变得瓦亮:“救救救我肯定救!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家姑娘为什么要灭你的口!”   “因为……因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桑瑶!”   金兰惊怒之下豁出去的一句话,惊呆了猝不及防的贺兰蓉。   ***   金兰险些被灭口,心下恨极了桑玉妍,自然不会再为她保守秘密,当下就把桑玉妍的真实身份和柳氏母女设计桑瑶与之换嫁的事说了出来。   贺兰蓉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的撞破的竟是这样大的一个秘密!   “快快快,快带上她们去找我娘!这事儿我可处理不了!”   事情太大条,贺兰蓉回神后顾不上别的,赶紧带着一干人等往自家娘亲陆氏的玉琼苑去了。   玉琼苑里,陆氏刚准备歇下。   她是个容貌十分秀美大气,一举一动都充满优雅韵味的贵妇人。贺兰玦便是像了她,才得了那样一副令人神往的相貌气度。   “今日明明是初一,是规定好要来咱们院子的日子,可伯爷竟像是全然忘记了一样,吃过饭就径自往玉梅轩去了。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长得不如夫人,气质也不如夫人,还惯会装模作样,偏伯爷非要捧着她当个宝……”   丫鬟紫荷一边服侍陆氏脱衣,一边忍不住忿忿。陆氏听着她的嘀咕,神色淡然随意,并不见生气:“又不是第一次,随他去吧。他不来,我还更自在些。”   广安伯贺兰泰是个多情种,后院除了正妻陆氏,还有个真爱范姨娘和众多美貌妾室。陆氏对此早就看开且不在意了,反正贺兰泰再怎么宠那些女人,都不会也不敢叫她们越过出身镇北王府的自己。   倒是她身边的丫鬟仍会替她觉得委屈,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忍不住要暗骂几句。   “奴婢就是心疼夫人。幸好夫人还有世子、三公子和七小姐……”   紫荷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贺兰蓉跟个炮仗似的冲了进来:“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陆氏一看见她这咋咋呼呼的样子就头疼。   她怀贺兰蓉时出了点意外,导致她早产了近一个月,因此贺兰蓉小时身体不大好,总是三天两头就生病。陆氏心疼女儿,便忍不住对她娇宠了些,谁知一个不慎就宠过头了。   不过这丫头虽然骄纵鲁莽了些,对她还是很孝顺的,若非真有急事,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休息。   陆氏这么想着,就在紫荷的伺候下起身坐了起来:“再大的事也得慢慢说,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哪还像个姑娘家?”   “娘,这种时候您就先别说我了!”贺兰蓉跟只兔子蹿到母亲身边,一口气不停地说,“您知不知道青竹轩里的那个桑瑶,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桑瑶!她只是个冒牌货,是假的!”   什么?饶是见多识广如陆氏,也被这话听得愣住了:“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这回还真不是听来的胡话,是我亲眼看见的。”贺兰蓉说着先是喘了口气,之后就小嘴叭叭叭叭地一股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陆氏:“……”   陆氏原本淡然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听贺兰蓉说金兰没死成,人也已经带来时,她终于眼皮一跳,霍然起身:“更衣。”   同样被惊得瞠目结舌的紫荷闻言,连忙回神道:“是!”   ***   陆氏穿好衣裳出了里屋,贺兰蓉跟在她身后,继续用叽叽喳喳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不平静:“我本以为她是出身不高又没有亲娘教养,才养出了那么一副装作模样,惺惺作态的嘴脸,没成想她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而且听那个金兰的意思,她不仅骗了三哥的婚,还把我真正的三嫂给害惨了。娘,这事儿你可得好好查查……”   陆氏被她吵得脑袋嗡嗡,揉着眉心喝止了她,之后就沉着脸对紫荷说了句:“让人守住院子,谁也不许放进来。”   紫荷应声照做,同时让人把金兰和碧云带进堂屋。   金兰浑身湿透,嘴唇都冻紫了,看起来奄奄一息,十分狼狈,陆氏没有马上开始审问,让人带她下去换了身干净暖和的衣裳,又赏了她一碗驱寒的姜汤,这才终于开口:“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兰哪里还会隐瞒,忙撑起气儿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陆氏原本只是看不出喜怒地静静听着,在听见她说柳氏母女为了达到目的,竟狠心毒哑了桑瑶的嗓子,把她换嫁给了一个乡下猎户了此余生时,终于脸色一变,惊怒出声:“此言当真?!”   她之所以愿意让小儿子跟桑家一介商户结亲,全是看在桑瑶母亲的面子上——两人自幼相识,兴趣相投,是亲如姐妹的闺中密友。哪怕桑瑶的外祖家遭遇祸事,全家迁出京城,彼此也不曾断了联系。也正是因这这层关系,桑瑶的母亲才会在过世前厚着脸皮把女儿托付给陆氏。   她相信陆氏一定能善待自己的女儿。   陆氏也确实没让她失望,这些年她与桑瑶虽然因为距离遥远,双方也都杂事繁多,没怎么见过面,可一直保有通信。虽然桑瑶对她谈不上亲近,更多的是客气和敬重,但陆氏心里却一直都是拿她当自家小辈看待的。   也是因此,听见这话时,她才会忍不住反应那么大。   “就是啊,这、这也太狠毒了!”再讨厌一个人也只想按着对方打一顿的贺兰蓉也被这话吓到了,继而就对真正的桑瑶生出了巨大的同情。   莫名其妙被人害成这样,这也太惨了!   “唔唔唔唔!”就在这时,嘴巴被帕子堵住,四肢也被人按在地上的碧云挣扎着叫了起来,一副有话说的样子。 第33章 当面对质(京城剧情)……   陆氏见此按下心中惊怒, 让人把碧云嘴里的帕子拿了下来。   虽然这个金兰说的有模有样,不像说谎,可毕竟只是一面之词, 作为一个掌家多年的伯府主母,陆氏不会就这么信了她。   “夫人,夫人不是这样的!金兰她是在胡说,她是在恶意攀咬我家姑娘!”   碧云对桑玉妍忠心耿耿, 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认了金兰的话——这要是认了,桑玉妍连同她和柳氏都得完蛋。   她急中生智寻了个理由, 说自己之所以对金兰动手, 是因为早在桑府时就与金兰有旧怨,又看不过她进府后妄图勾引贺兰玦的背主行为,这才在喝了酒后与她发生争吵,继而一时冲动,将她推下荷塘。   至于金兰说的那些,都是她想攀附姑爷却被她家姑娘拒绝, 因此心怀怨恨编造的谎话——有贺兰蓉这个人证在, 她没法否认金兰确实是自己推下水一事,只能把自己的杀人动机往别处说。   为此她把贺兰玦送金兰药膏,金兰这几日到处暗中嘚瑟的事说了出来, 还说自己今晚主动请金兰吃酒,就是想劝金兰打消攀高枝的念头, 不要因此伤了姑娘的心——因为金兰与她家姑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 她家姑娘很看重金兰。   “这事我们院里的人都知道, 夫人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我原想着若能劝服她打消心中的妄念,就抛下过去的恩怨与她重做姐妹,可谁知她铁了心想勾引姑爷, 还与我说她有的是法子逼姑娘答应。我实在是气坏了,这才忍不住推了她……”碧云发髻散乱,衣衫狼狈,边哭边冲陆氏磕头,“我原不知她说的法子是什么,没想到竟是这样荒唐恶毒的污蔑,还请夫人明鉴,千万别信她的鬼话,她分明就是想攀高枝想得失心疯了啊!”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夫人、夫人若是不信,大可把我们院里其他人都叫过来挨个拷问,他们都知道真相的!”金兰没想到碧云会倒打一耙,气得脸色都紫了。又怕陆氏会被碧云说动,就此堵了她的嘴,金兰爬起来,连着气儿一股脑地喊道,“尤其是刘嬷嬷,她知道的最多!还有夫人您身边那个徐嬷嬷,她也知情的,桑玉妍的娘柳氏给了她一大笔钱收买了她!”   这话一出,碧云当即脑袋一片空白。   是啊,她怎么忘了,知道换嫁之事内情的不只有她和金兰……只要陆氏将那些人抓来挨个恐吓拷问,总能问出真相的!   完了……   一切全完了。   眼看碧云面如土色地瘫软在地,陆氏额角一跳,当即青着脸看向紫荷:“去把徐嬷嬷给我叫来!还有金兰刚才提到的那个刘嬷嬷,也让人悄悄带来。”   这个悄悄,就是先别惊动是桑玉妍的意思,紫荷点头称是,立即去办了。   倒是迫不及待想看桑玉妍倒霉的贺兰蓉不太满意:“娘,为什么不直接让人把那个冒牌货叫来,跟这俩人当面对质啊?”   陆氏这会儿没心情搭理倒霉女儿。还是她身边另一个心腹丫鬟闻言,低声与贺兰蓉解释了一句:“此事事关重大,总要先确定谁说的是真话才好。不然万一闹到最后发现三少夫人是被冤枉的,岂不伤了夫人与三少夫人之间的感情?”   贺兰蓉想想也是,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万一啊。”   ***   之后的事就如碧云所想,彻底脱离了桑玉妍的掌控。   陆氏出身大越唯一的异姓王府镇北王府,又掌管这广安伯府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日这事对她来说虽有些出人意料,但也不至于就此气昏头。   她没一会儿就冷静下来,对率先被带来的徐嬷嬷施以雷霆手段。   徐嬷嬷很快就扛不住招了。   她是陆氏的奶娘,平日里很得陆氏看重。也是因此,陆氏才会把这些年跟桑家往来送礼的事交给她,还派她去桑府教导桑瑶礼仪规矩。   这是她对桑瑶的看重,也是她对徐嬷嬷的信任。可谁知这徐嬷嬷竟为了些银钱,做出了这样阴奉阳违,胆大包天的背主之事!   陆氏听完徐嬷嬷的招供后气得面色发黑,抬手就一个杯盏砸了过去。   徐嬷嬷“啊呀”痛叫一声,捂着被砸破的头伏地哭求起来,不停地说自己是独子在外欠了巨额赌债,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万万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徐嬷嬷的事,贺兰蓉也是又惊又气,指着她就破口大骂了一通:“真要有困难你可以找我娘!凭着你与我娘的情分,我娘难道会见死不救吗?!”   徐嬷嬷也很后悔。可她那儿子滥赌成性,陆氏又是个性情刚直,眼底揉不得沙的人,她实在是怕自己就算说了她也会见死不救……   当然,眼下是说什么都晚了。   徐嬷嬷涕泪横流,痛悔难当。   作为陆氏的奶娘兼心腹,她本可以在广安伯府里荣养到老。她的丈夫儿女本也可以依仗她的关系在广安伯府里得到重用。可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了。   之后就是刘嬷嬷。   刘嬷嬷被人悄悄从青竹轩叫出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一进这堂屋的大门,看见头发依然湿漉的金兰和面色如丧考妣的翠云,她就猛然一颤意识到了什么。   等紫荷开口将事情说明,她更是瞬间面白如纸,整个人从头冷到了脚。   不过她没和徐嬷嬷刚开始一样拼命否认狡辩,而是在沉默半晌后,颤巍巍往地上一跪,流下了像是痛苦又像是释然的眼泪:“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也好,也好啊……”   没等陆氏让人动手,她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她曾是桑瑶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桑瑶的母亲和桑瑶都很信任她,所以她才能成为桑瑶院子的管事嬷嬷。而她之所以会背叛桑瑶,是因为柳氏派人绑架了她唯一的孙女,并扬言她若不肯听话,就将她孙女卖进妓院。   刘嬷嬷早年丧夫,中年丧子丧媳,如今就只有一个七岁的孙女相依为命。她不愿背叛桑瑶,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要求助桑瑶,可柳氏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刚生出这念头,就收到了柳氏让人送来的一截断指。   刘嬷嬷一眼就认出那断指是孙女的。她当即肝肠寸断险些哭昏过去,之后就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我家夫人,也对不起我家小姐,我便是死了也没脸再见她们……可我那孙女是无辜的,伯夫人,我求求您,求求您想法子救救她,她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   刘嬷嬷哭得涕泪横流,凄惨极了。脾气娇纵归娇纵,其实心肠很软的贺兰蓉看得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娘,要不你就想法子救救她孙女吧,她们祖孙俩也怪可怜的……”   “她们祖孙俩可怜,你瑶姐姐就不可怜了?”陆氏面上却不见动容,“若被抢了婚事夺了自幼定亲的夫君,还被毒哑嗓子嫁给了一个乡下猎户的是你,你可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有心借此机会教导女儿,陆氏又看着贺兰蓉冷声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可这不该成为她向恶人低头,助纣为虐去坑害无辜之人的理由。是,她是很可怜,她孙女也确实无辜,但能不能原谅她,愿不愿意出力救她孙女,这都是你瑶姐姐才有资格做的决定,因为她才是受害者。我不是她,不能也不会替她应下。”   贺兰蓉愣愣张嘴,说不出话了。   确实,要是刘嬷嬷背叛的是她,她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刚才那句话的……   原来这就是母亲总说的“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吗,她似乎有些懂了。   刘嬷嬷闻言绝望大哭起来。陆氏面无表情地让人堵了她和同样在哭嚎求饶的徐嬷嬷的嘴,之后就看向紫荷,让她立即去青竹轩把桑玉妍和贺兰玦一并叫来。   “对对对,快去把那冒牌货带过来,这俩人都已经认罪,我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说这话的自然是回过神的贺兰蓉,她已经等不及想看桑玉妍倒霉了。   ***   陆氏派去的人很快就到了青竹轩。   彼时桑玉妍正准备伺候刚参加诗会回来的贺兰玦洗漱,乍听说陆氏传唤,眼皮重重跳了一下,心里也没由来的有些发慌。   但她向来沉得住气,当下就暗掐掌心稳住心神,神色无异地应了一声,与重新穿好衣裳的贺兰玦一道往陆氏住的玉琼苑去了。   结果一进门,桑玉妍就对上了那几双要么如丧考妣,要么面如死灰,要么满眼恨意的眼睛。   “……”   “!!!”   饶是心理强大如她,都被这过于突然且明显是彻底失控了的发展惊得脸色巨变,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贺兰玦也被屋里沉凝得有些吓人的气氛看得一愣:“这是怎么了?”   “我来说我来说!”唯恐天下不乱的贺兰蓉看见桑玉妍,当即精神一震,自告奋勇地跑到自家三哥身边,叭叭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贺兰玦:“……”   贺兰玦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要不怎么可能听见这么荒唐的话?!   桑玉妍更是震惊且不敢置信到了极点。   进门看见金兰的那个瞬间,她就知道今晚的灭口计划失败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失败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贺兰蓉!   明明她已经将一切都仔细算计好,也反复推敲过各个流程,确保了万无一失才让碧云动手的。可谁知这天杀的老天爷这般见不得她好,竟安排贺兰蓉这根完全没人能预料到的搅屎棍,在最关键的时候冒出来坏了她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同样都是女子,为什么桑瑶就可以含着金汤勺出生在富得流油的桑家,还能跟贺兰玦这样出身高贵又俊美无双的男子定亲,她却只能出生在一个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的穷秀才家,还要被安排嫁给一个一穷二白,粗鲁野蛮的臭猎户?   明明除了容貌,她什么都比桑瑶强!   为了得到广安伯府这门婚事,她和她娘费尽心思谋划数年,担了无数风险才终于成功,可这才多久啊,她连真正人上人的滋味都还没尝过,老天爷就用这样可笑的方式将真相戳破了……   这对她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桑玉妍恨得眼前发黑,几欲呕血。还有贺兰蓉,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在,她都要扑上去生撕了这杀千刀的死丫头了。   要不是她,要不是她——!   “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只是转述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又不是我说你是冒牌货的!”或许是桑玉妍心中的杀意太过强烈,纵然她死死掐住了掌心没让自己表现出来,贺兰蓉还是感觉到了。她本能地怂了一瞬,但很快就恼羞成怒,幸灾乐祸地冷笑道,“何况你既然敢做出这么狗胆包天的事,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桑玉妍:“……”   桑玉妍真的好想好想扑过去按住她,把她往死里打。   但,不行。   她要真敢对贺兰蓉动手,事情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她得冷静,一定得冷静,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她一定可以想办法自救……   就这么在心里默念了不知多少遍,桑玉妍被惊惧和恨意搅混的脑子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   而这时,陆氏已经面色冷然地朝她看来:“对于这几人的指控,你可有什么解释?” 第34章 见招拆招(京城剧情)   桑玉妍被她不复往日温和, 凌厉得像是能刮下人一层皮的眼神看得四肢发僵,心脏也不停紧缩,几乎喘不上气。   她死死咬紧牙根不让自己露出心中情绪, 只如梦初醒似的往地上一跪,惶然无措地喊冤道:“母亲,我、我实在不知这几人为何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我家中确实有个继妹名唤玉妍,我也确实是与玉妍同日出嫁, 可我们那时就是各嫁各的,从未有过什么换嫁之事啊!”   她说到这猛然看向碧云, 求助似的追问道, “碧云,碧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今晚要请金兰吃酒与她化解往日恩仇吗?怎么她们却说你要杀害金兰?还扯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来——”   她这么问,是想知道碧云是否也已经背叛她——碧云是在场所有人中知道她最多事情的,如果连她都背叛了她,那今日这事就真的无可回转了, 她必须马上采取下一步措施。   好在碧云虽心生绝望却一直没有松口, 闻言她愣了一下,赶紧爬起来把自己先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她家姑娘向来聪慧,或许会有办法力挽狂澜,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拖她后腿!   桑玉妍得知她并未背叛自己,心下稍稍一松, 而后便面露痛心地朝金兰看去:“碧云一时愤怒推你下水, 确实是她的错, 她这么做是为了我,我怨我恨我也正常。可你行事未免也太过恶毒了,什么换嫁什么骗婚, 你这么胡扯,害的不仅是我,更是我桑家满门啊!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自问对你不薄,可你仅仅因为我不愿与你分享我的夫君,竟就要陷我全家于死地——”   她说到忍不住呼吸急促地捂住了胸口,一副怒极而哀的模样。   贺兰玦见此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快步上前扶起桑玉妍,俊美的脸上浮现心疼之色:“瑶儿别急,你慢慢说。”   末了又看向陆氏,“母亲,此事明显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当不得真。我与瑶儿认识数年,虽中间久未见面,可怎么也不至于把人认错!”   陆氏:“……”   陆氏看着一脸笃定的儿子,眼皮忍不住抽了一下。   贺兰蓉更是无语道:“怎么就不至于了,你又不记得真正的三嫂长什么样了!而且这女人惯会演戏,她想假扮三嫂,肯定要想尽办法取得你的信任啊,你不要被她表现出来的假象蒙蔽了!”   广安伯的后院并不平静,尤其那位看似柔弱无害其实心机颇深的范姨娘,早些年没少给陆氏添堵。虽然陆氏没让她占过便宜,但也因此与广安伯夫妻感情越发冷淡,到现在几乎是形同陌路了。   贺兰蓉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自然是比五岁就离开内宅,随已故的祖父在外院长大的贺兰玦懂的多。   另外她之所以那么讨厌桑玉妍,虽有看不上她出身的原因在,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桑玉妍身上有范姨娘那股假模假样,故作柔弱的劲儿。   她可太讨厌那样的女人了!   “姑爷!奴婢敢以性命起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为假,就叫奴婢不得好死!”这时金兰也用力地磕着头哭喊道,“我承认,我确实喜欢姑爷,想给姑爷做妾,可这事儿是桑玉妍主动提出来的!若不是如此,我怎么会鬼迷心窍地背叛我家大小姐,选择跟她合作?可她却出尔反尔,还让碧云杀我灭口……姑爷,求姑爷明鉴啊!”   贺兰玦被她以命起誓,额头都磕紫了的样子震到,原本坚定的神色不由得出现了一丝动摇。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   桑玉妍见此心下一紧,立即跟着红了眼眶:“碧云已经说了,她会推你下水,纯粹是一时冲动。我根本就不知情!”   她忍不住激动似的抓住了贺兰玦的手,“夫君,我真的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别说我不是桑玉妍,就算我真的是她口中的桑玉妍,我也不可能跟人说出那样的话啊——谁会愿意把自己千辛万苦谋划来的夫君分给别人?这事想想就知道不靠谱啊!便是我真的这么说,又有谁会信呢?!”   被野心蒙蔽了双眼,不仅信了还信以为真的金兰:“……”   贺兰玦也是一怔,面上动摇之色散去。   桑玉妍见此不给金兰反应的机会,又紧接着含泪质问道:“而且你说的这些事,全都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空口白牙说出来的。你有证据吗?你有证据证明我不是桑瑶,我收买了你,我答应给你开脸却又指使碧云杀你灭口吗?!”   “还有刘嬷嬷与徐嬷嬷!你们一个说我让人绑架你孙女威胁你,一个说我拿钱贿赂你,你们又可有证据能证明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被堵住嘴巴瘫在地上的刘嬷嬷和徐嬷嬷呆住。   她们知道真相,但她们手里没有证据。因为柳氏母女行事极其小心谨慎,与她们接触时从未给她们留下过任何物证。   这年头给人定罪,是要人证物证齐全的。只有人证没有物证,这事就没法板上钉钉。就算传出去,桑玉妍也可以说她们是受人恶意指使,串供起来栽赃她的——反正大家都拿不出证据,她自然也能找个合理的理由倒打一耙。   桑玉妍一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她当即往贺兰玦怀里一歪,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地哭出了声来:“捉贼还要拿脏呢,这么大的罪名,你们竟是单凭一张嘴就要往我头上扣吗?我……呜呜呜我平日里待你们不薄啊!”   刘嬷嬷和徐嬷嬷自然不认,纷纷哭着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谎。   “你!没有证据不代表她们说的是假的!”贺兰蓉也没想到都这样了桑玉妍还能狡辩,当即跳起来说,“要不然为什么她们不说别人光说你,还能说出这么多有模有样的细节来?”   “七妹这话问得好,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桑玉妍强忍着打死她的冲动抬起泪眼,伤心难当地问道,“可这话难道不该去问背后设计了一切,欲置我于死地的那人吗?”   “不是,你少在这装模作样——”   贺兰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再次面露心疼拥住了桑玉妍的贺兰玦打断了:“蓉儿,够了!”   “三哥?!”贺兰蓉不敢置信,“你不会真的信了她的鬼话吧?!”   “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相信她。而且此事疑点颇多,这几人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个针对我们广安伯府而来的阴谋。”贺兰玦说到这,没再理会熊妹妹,而是神色凝重地看向了自家母亲,“娘,我怀疑此事与近来总想找我们家麻烦的平阳侯府有关。”   平阳侯府与广安伯府是世仇,两家交恶已久,加上广安伯府前阵子刚出了两件事都和平阳侯府有关,贺兰玦会这般怀疑倒也正常。   但……   这儿子还是被她养得太单纯也保护得太好了。   陆氏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顺着这话,似有迟疑地说了句:“是有这个可能。”   得到母亲肯定的贺兰玦神色一松,桑玉妍也是暗暗舒出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仅凭自己这番话,是不可能彻底打消陆氏心中疑虑的,但只要先度过眼下的危机,她一定可以想出办法解决之后的问题!   而且最重要的还是贺兰玦的态度,只要贺兰玦一直相信她,她就不会输!   却不想就在这时,被她那几句反问打乱了节奏的金兰再次回神开了口:“不、不是的姑爷,刘嬷嬷和徐嬷嬷没有证据,我有!我有办法证明她不是真正的桑瑶!”   桑玉妍却并不慌张,而是心思急转的同时,抹去眼泪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你手里捏着的那几封我与夫君婆母早年通信的信件罢了。这事不用你说,我自己说!”   被她这一抢白,心机城府都远不如她的金兰顿时就呆了一下。   而桑玉妍已经趁此机会先下手为强:“母亲,夫君,她是想利用那几封我根本不记得内容了的信来证明我不是桑瑶。可是我之所以会忘记那几封信的内容,不是因为我不是桑瑶,而是因为四个月前,我意外摔伤磕到了脑袋,失去了从前的一些记忆。”   她说着就抬手拨开靠近发际线处的头发,露出了一道半新不旧的疤痕——这疤痕是她半年前出门游玩时不慎撞伤留下的,这会儿刚好可以拿来用。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该瞒着大家,可突然离家远嫁,我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这才想着假装从未受伤失忆,好借着与夫君与母亲共忆往昔的机会,快些与你们熟悉亲近起来。却不想这丫头竟暗中偷走了这些年我与夫君母亲往来时保存下来的一部分信件,欲以此来证明我不是桑瑶。”桑玉妍放下头发,脸上泪痕未散,脑子却是越说脑袋越清明,“先前收拾东西,发现有部分信件不见了时,我便有些想不明白偷信之人目的为何,如今才知道她是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   “不是的!不是的!你说谎!你根本没有失忆!你就是害怕了,你不敢跟我对质!”比起她,金兰就的状态就只能用“无能狂怒”四个字来形容了。   贺兰玦见此拧眉,脸色也沉了下来:“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金兰:“……”   金兰没有。   她偷偷藏起来的那几封信件,只能证明桑玉妍不是桑瑶,跟换嫁一事还有桑玉妍对她的承诺,都没有直接关系。   她原是想利用这些桑玉妍不知信件内容一事,逼她跟贺兰玦母子当面对质,好戳穿她的身份,可谁知桑玉妍这般狡猾,竟直接抢先一步以失忆为由,给她来了个釜底抽薪!   且不得不说,桑玉妍这一招使得极好。因为若是她先说出信件的事,桑玉妍再说自己失忆,就会变成狡辩。可桑玉妍自己先说出来,就变成她居心叵测,早有预谋了。   而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旦陆氏和贺兰玦信了这话,往后桑玉妍就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接不上他们的话而露馅了。   金兰想到这面色发青,简直要气死了。   其实并不确定她手里有没有其他证据的桑玉妍见此场景,心下顿时一定。紧接着她就摆出一副“清者自清,我不怕查”的架势看向了贺兰玦和陆氏:“夫君和母亲若是不信我的话,也可以将我院里其他人都叫来,挨个严刑拷问,看看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她这是又一次的先下手为强。   因为她很清楚,她院里那些人和刘嬷嬷徐嬷嬷一样,都是经不住陆氏严刑拷问的。而陆氏若主动提出要查问那些人,她根本没法拒绝,所以还不如趁此机会主动提出,用无所畏惧的态度将众人唬住。   如此,陆氏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好再说出口了——毕竟眼下根本没有实证可以证明她不是桑瑶,而按照陆氏对桑瑶的看重,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点脸都不给地直接对她身边其他人动粗的。   贺兰玦也一样。   果不其然,她刚说完这话,贺兰玦就低声安抚道:“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不信你。”   陆氏也在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头问金兰:“这些信件不算,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我……我……”又是绝望又是愤怒的金兰急中生智,眼前猛地一亮,“我有!夫人可以派人去将如意阁的掌柜林峤业请来!他是我家已故夫人的心腹,这些年一直在京城替大小姐打理嫁妆,是大小姐最信任的人!夫人可以将他请来,他肯定能认出这个女人不是我家大小姐!”   桑玉妍心头一跳,立即说道:“你特地说出这人,谁知他是不是也被你背后的人收买了!”   说完这话她又马上转头看向陆氏,深吸口气跪了下来,“母亲,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必然是要有个结果的,否则瑶儿不知该怎么再在府里待下去。瑶儿恳请您,马上派人去一趟淮扬将我爹请来。旁人都有可能被收买,只有我爹,那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总不会帮着外人来坑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我想请他前来,当众证明我的身份。”   见她面色坦然,显然是真的一点也不怕与桑明海面对面对质,贺兰玦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彻底松缓下来:“这个主意好,娘,我这就差人去请岳父。”   原本深信金兰的话,觉得桑玉妍就是个冒牌货的贺兰蓉见此,也是愕然一愣,怀疑起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这……难道今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针对他们广安伯府而来的阴谋?   可“桑瑶”一个刚嫁进来没多久的新妇,别人为什么要用这种一戳就破的阴谋来害她?莫非……莫非这事是暗恋她三哥的那些女人搞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他们夫妻俩的感情?   贺兰蓉不太高兴地鼓着脸,陷入了沉思。   而陆氏冷然的脸色也终于在一番思索后,逐渐缓和下来:“你说的有道理,这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桑玉妍听见这话,心头高悬的大石瞬间落地。   只要陆氏让人请来桑明海,桑明海当众承认她就是桑瑶,那么今晚这件事就将彻底被定义为一场“阴谋”!毕竟那可是桑瑶的亲爹,还有谁能比他的出面更有说服力呢?   而且如此一来,她就再也不必害怕别人拿她的身份做文章了。哪怕是真正的桑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她是“居心叵测的冒牌货”,不用担心别人再怀疑什么。   这么一想,桑玉妍都有些感谢桑瑶了——若不是她想办法从陆家逃出,早早地让桑明海知道了换嫁之事的真相,又逼着桑明海来问她讨要嫁妆,今晚她怕是真要栽在这里了。   “来人,把这个碧云放了,另外这几人都带下去仔细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见不得我儿好。”陆氏这话一出,满心不甘和怨愤,还想挣扎哭闹的金兰、刘嬷嬷和徐嬷嬷就被人堵住嘴拖下去了。   “你也回去休息。”陆氏又打发走女儿贺兰蓉,之后才看向桑玉妍,缓下了语气叹道,“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贺兰玦也轻拍她的后背温柔道:“我一定会把背后害你之人揪出来,还你一个公道。”   桑玉妍吸着鼻子点点头,冲两人露出一个坚强懂事的笑容:“我没事,只要母亲和夫君相信我就好。”   “嗯。”陆氏也笑了起来,语气温和道,“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好,那娘也早些休息,我和瑶儿就先告退了。”看着被这场飞来横祸闹得眼睛红肿,神色憔悴的妻子,贺兰玦很是心疼,说完就想带着桑玉妍回去好好安抚她一番。   可谁知就在这时,刚点完头准备起身进屋的陆氏,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对了,三日后我要去承恩公府参宴,瑶儿你随我一起去吧。你嫁进府里有一阵子了,也该随我出门去见见人了。”   桑玉妍闻言一愣,随即心中一阵狂喜。她终于要正式踏入她梦寐以求的权贵阶层了吗!   “是,那母亲,我可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该准备的我都会让人给你准备,你只管打扮得漂亮些就好。”陆氏随口似的说道,“她家老夫人喜欢看美人,说是赏心悦目。你就穿我之前让玦儿与你的嫁衣一并送去给你的那条暮云纱织金红石榴百花裙吧,那条裙子颜色鲜亮又不失庄重,最适合那样的场合了。”   桑瑶爱美,带来的嫁妆里漂亮裙子一大堆,桑玉妍并不记得那里头是不是有陆氏说的这条裙子。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打算回去找找,如果找不到,就说落在淮扬了,没带过来就是。   这么想着,她就忙恭声应是:“好,我知道了。”   却不想话音刚落,陆氏就霍然转身看过来,眼中寒光如刃,面上笑意全消。   而正亲昵地扶着她肩膀的贺兰玦也是身体猛然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她。   怎、怎么了?   桑玉妍满心的喜悦和期待,被屋里骤变的气氛冻得一下凝在了心头。她眼皮突地一跳,脑中猛然涌现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 第35章 终于认罪(京城剧情)   果然就在这时, 陆氏冷声开了口:“我根本没让玦儿给阿瑶送过什么裙子。当日玦儿命徐嬷嬷送去的,只有那套嫁衣和一些阿瑶喜欢的京中吃食。”   桑玉妍脑中轰隆一声巨响,脸色瞬间煞白。   陆氏!她竟是在故意挖坑给她跳!这说明……这说明她方才根本就没信过她!   意识到这一点, 桑玉妍顿时四肢一僵,整个人如置冰窖。   “你说四个月前你意外摔伤头部,忘记了许多过去的事,可送嫁衣这事距今不过三月。”陆氏声音不大却凌厉得像是能刺穿人心, “莫非你这伤不但会让你忘记过去的事,还会让你连失忆之后发生的事也一并忘记?”   桑玉妍……桑玉妍哑口无言。   陆氏手段太过老辣也太过出其不意, 饶是她心机再深反应再快, 此时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贺兰玦见她白着脸抖着唇,半天说不出解释的话,看向她时一直充满信任的眼神,终于也变成了难以置信。   “你……所以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根本……根本就不是桑瑶……”   “不,我、我是, 我是桑瑶!我方才、我方才只是因为今晚发生了太多事, 心里太乱了,一时没听清母亲说了什么!”巨大的惊恐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桑玉妍用力抓住贺兰玦的袖子, 眼泪因为恐惧涌了出来,“夫君你信我, 你信我, 我真的是桑瑶!”   贺兰玦脸色青白交加地盯着她,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完全说不出话。   他很想继续信她,可他不是傻子。   那嫁衣是他特地命徐嬷嬷亲自交到桑瑶手上的, 还有那些吃食,也是桑瑶以前吃过后十分喜欢,特地写信给他夸过的。这事发生在她失忆之后,如果她真是桑瑶,怎么会是刚才那样的反应?   “够了!此事我一定会彻查清楚!我亲定的儿媳是我闺中挚友的女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冒充的!”   陆氏心里其实早已有定论,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桑玉妍这般巧言善辩,加上她也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后招,这才故意顺着她折腾到现在。眼下见桑玉妍终于失去镇定露出马脚,她彻底没了耐心,起身就厉声吩咐紫荷,“把她给我押回青竹轩,真相水落石出前,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也不许她与任何人接触!”   “不!母亲,母亲!”桑玉妍慌忙之间,又哭着去扯陆氏的衣裙,“我真的就是桑瑶,您若不信,可以马上传信请我父亲前来,他总不会与我一起欺骗于你们——”   此时此刻,远在淮扬的桑明海就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   然而……   “不必劳烦岳父前来,明日……我亲自去一趟淮扬。”   贺兰玦哑着声音艰难吐出的一句话,骇得桑玉妍心下一颤,脱口而出:“不!你不能去!”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好半晌,贺兰玦才深吸口气闭上发红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爹可以来,我却不能去?”   因为淮扬城里认识她和桑瑶的人太多了,贺兰玦只要拿上她的画像随便找个人打探两句,就能确定她的身份。   众口悠悠,她也没法再说他们是被人收买的。   桑玉妍想到这,脸上血色尽失,人也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她终于意识到,事情的败露已成必然,不管她再怎么狡辩,都不可能改变了。   仅仅是因为贺兰蓉一场幼稚的报复,仅仅是因为陆氏一句看似寻常的试探,竟就叫她和她娘这么多年来的谋划毁于一旦!   桑玉妍不甘至极的同时,整个人几乎要就此崩溃。   但,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认输!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桑玉妍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疯狂转动大脑,好半晌,她终于认命似的抬起了头:“因为我父亲会为我遮掩,其他人不会。”   她惨白着脸苦笑一声,终是声音嘶哑地松口道,“是,金兰她们没有说谎,换嫁一事是真的,我确实不是桑瑶……母亲,夫君,对不起。”   见她承认,陆氏脸色并未好转,反而更难看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儿八经迎娶进门,连日来恩爱有加的美娇娘,竟真的只是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贺兰玦也被这个荒谬可笑的事实打击得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前发黑地跌坐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   ***   陆氏的心机手段远比桑玉妍想象中厉害,她心知事已至此,陆氏也好,贺兰玦也好,都不会再相信她的任何辩解,她也知道自己若再死鸭子嘴硬下去,只会耗光他们所有耐心,于是最终,她选择把所有黑锅都扣在桑明海头上。   “金兰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我娘带进桑家的女儿桑玉妍。但今日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桑明海的主意,并非我个人所愿……自古婚嫁之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曾拒绝过父亲代姐出嫁的提议,可父亲说大姐姐性子跳脱又不喜规矩束缚,怕她嫁来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会处不好与府里众人的关系,甚至是得罪贵人,给娘家带去灾祸。可他又不愿失去与伯府结亲的机会,所以就让性子更沉稳,也更擅长与人交际的我替大姐姐出嫁。”   “为此一年前他就让我模仿大姐姐的字迹,假装成大姐姐跟夫君通信,还特定将我与大姐姐出阁的日子定在了同一天。我原本是不愿意的,这是大姐姐的母亲给她定下的婚事,我无意也从没想过要抢,可父亲根本不许我拒绝,还说我若是不肯配合,就将我嫁给一个大我四十岁的老瘸子……”   想着只有把锅都扣在桑明海头上,让贺兰玦相信自己是被逼无奈才欺骗于他,她才有一线生机,桑玉妍没再做任何狡辩,很是干脆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付出这么多心血才成功嫁进广安伯府,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哪怕事到如今,她不可能再给贺兰玦做正妻,她也要留下来!否则她这么多年的筹谋,岂不都成了笑话?!   想到这她狠下心,把自己的母亲柳氏也拖了进来,“我娘也劝我,说我这么做是为家里分忧,还说我在桑家的身份本就尴尬,如今父亲有意抬举,我不能不识好歹。我虽心中不愿,可实在无法违抗父母之命,只能照做。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事情会败露,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   她边说边落泪,神色可怜又无助,将一个不能主宰自己命运,只能被迫听从父母之命去做违心之事的弱女子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   贺兰玦听得怔住,脸上的铁青之色不自觉消退了一些。   见多了后宅手段的陆氏却不吃这一套,她眼皮一掀,冷笑出声:“你说你都是被逼的,可我看你杀人灭口的事做的挺利落啊。”   贺兰玦脸色又是一僵。   “那不是我的意思!”知道自己绝不能给性格正直端方的贺兰玦留下心狠手辣的印象,桑玉妍忙白着脸急声解释,“那是碧云,是碧云自己的主意!她是我父亲派来盯着我的人,我根本指使不动她!还有金兰,她原是大姐姐的贴身丫鬟,父亲为了让人相信我就是大姐姐,才让我哄住金兰,把她一起带来。可金兰不知这是父亲的主意,一直以为是我和我娘谋划了此事,竟以此为把柄威胁于我,逼我给她开脸。我心中不愿,本想找借口打发了她,可碧云怕她出去乱说坏了大事,就自作主张地对她下了手……这事我一开始不知情,真的不知情!不信你们问碧云!”   一旁刚被松绑没一会儿的碧云:“……”   她实在没想到桑玉妍会把她推出来,但想想自己这条命本就是柳氏救回来的,如今还给她们母女也是应当,便还是忍着惊愕与难过,配合地装出了一副惊慌失措,欲盖弥彰的样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事跟老爷有什么关系!大小姐可是他亲生的女儿,你说他非要把大小姐这么好的亲事塞给你这个继室带来的拖油瓶,这话传出去谁信啊!”   见她配合自己,桑玉妍赶哭紧道:“亲生的又如何?大姐姐性子骄纵,素来喜欢顶撞父亲,与父亲对着干,尤其是我娘进门后,大姐姐一直视我与我娘为仇人,为此没少与父亲闹。就我们出阁前一阵,她还把弟弟宝康推下假山摔断了腿,父亲早就对她失望透顶了!夫君,母亲,这些事你们一查就知,我真的没再说谎了!”   碧云一副慌了手脚的样子:“你、你这个白眼狼,老爷对你这么好,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却这样回报他……”   陆氏见此面色黑沉得像是能滴下水来。   虽然这整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桑玉妍是不是真的是被迫的,尚有待商榷。但桑玉妍这番解释至少能证明一点:桑明海对换嫁这件事,确实是知情并且支持的。不然她不会也不敢一直让她派人去请桑明海来证明她的身份。   想到这,陆氏心中恼怒至极,这桑明海把她当什么人了,竟敢这般糊弄于她!   不过,她冷眼看向桑玉妍:“再如何桑明海也是阿瑶的亲生父亲,就算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觉得阿瑶性子跳脱不适合嫁到伯府,可又何至于毒哑她的嗓子,把她换嫁给一个猎户,如此狠毒地遭践她一生?”   这确实是一个疑点,桑玉妍急中生智解释道:“父亲只想用此事磨一磨大姐姐的性子,不是真的要把她嫁给那猎户。但我娘……”   她咬着牙狠下心,把柳氏供了出来,“我娘怕大姐姐因此恨上我们,事后再想法子闹到你们面前,就瞒着我与父亲给她灌了药。我也是前几日才从父亲的来信中得知此事的。还有我娘,父亲得知她对大姐姐做的事后大发雷霆,当下就将她送去庄子了。他还说他见到大姐姐时,大姐姐已决定留在陆家与陆湛过日子,只是让我把嫁妆还给她……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我屋里看父亲写给我的信,我还留着的!”   桑明海写给她的那封信,重点是敲打她,其次是替桑瑶讨要嫁妆,并没有透露出他是事后才得知真相这个关键信息,所以这会儿就算他真人在场,也是有嘴说不清。   而有这封信做物证,桑玉妍的话就更显得可信了几分。   陆氏让人去青竹轩拿来这封信看了一遍,彻底震怒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桑明海这贱人,竟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来人,马上派人把去淮扬把他给我带来!我倒要看看他生了几个胆子,竟敢这般将我广安伯府当猴耍!”她说完眼眸一转,杀气不减地指向桑玉妍,“还有他这便宜女儿,也给我一并送回桑家去!一颗劣质鱼目罢了,竟妄想冒充明珠入我伯府大门!”   “母亲——不!夫人,夫人!求求你不要将我送回去!”桑玉妍顿时凄声大哭起来,“我已经是夫君的人了,若这般被送回去,哪还有活路?!”   镇北王武将出身,向来杀伐果断。陆氏是他的长女,性情与他极像。先前她是被桑玉妍精心伪装出来的面具所骗,才会将她当成桑瑶百般宠爱,如今得知真相,心里厌恶都来不及,哪还会对她留情,当即就要让人把她拖下去。   桑玉妍见此猛然扯住贺兰玦的衣摆,声泪俱下地哭求道,“夫君!夫君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知道我也是间接害了大姐姐的凶手,可这一切真的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呀夫君!我……我是有错,可我一个生父早逝,不得不在继父家中讨生活的弱女子,如何能违抗得了继父之命?我也不想的啊……”   她的长相温婉秀美,正符合贺兰玦的审美,这般梨花带雨,满脸害怕的模样,更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又想到她是被父母之命所逼,不得已才做出这些事,贺兰玦忍不住就软了心。但想到真正的桑瑶如今还在陆家受苦,他的良心又不允许他说出替她求情的话。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场错误,就此各归各位才是正确的做法。否则对真正无辜的桑瑶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我……”贺兰玦忍着痛苦捏紧双拳,逼自己不再看她,“我会让人另给你安排一个无人知道你过去的去处,你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往后你……你好自为之。” 第36章 告辞回乡   桑玉妍的哭声骤然一停, 像是傻住了。许久,她才慢慢直起身,颤抖着抹去脸上的泪水:“不用了……”   她松开拽着贺兰玦衣摆的手, 含泪苦笑了一声,“其实我不想离开伯府,除了怕死,更多的还是舍不得你。”   “夫君,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夫君了。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桑玉妍说着说着, 眼泪又忍不住滚了出来。她一边抬手去擦, 一边眷恋不舍地望着贺兰玦,“早在嫁给你之前,早在第一次与你通信时,看到你回我的那句七言绝句,我便无法自控地对你心生仰慕了。”   “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那时我便想着, 能写出这样大气磅礴, 令人惊艳的诗句,你一定是个心胸极为宽阔,人品极为磊落的君子。后来我们在信里畅谈诗词, 交流书画,憧憬未来, 我便再也忍不住对你生出了贪念……我就想, 大姐姐的喜好跟你的喜好一点也不一样, 若是她嫁给你,你们一定没法像我们在一起这样,灵魂相契, 互为知己。所以也许,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特地安排的,让真正相知相爱的人可以在一起呢?”   “因着这些,我才没有第一时间与你说出真相,我才百般不愿承认金兰的话,因为我怕,我怕一旦承认,我就要彻底失去你……夫君,玦郎,我是那么地舍不得你呀!”   想起这些日子的恩爱与甜蜜,想到自己对她日益渐深的感情,贺兰玦心下一震,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之前有多满意她,这会儿就有多痛苦。   可错了就是错了,他没办法无视充满欺骗与虚假的真相,恍若无事地与她继续恩爱下去。   想到这,贺兰玦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不舍背过了身:“终究是我们有缘无分,你……早日放下吧。”   “我放不下也舍不得放下。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候。我宁愿带着它去死,也不愿从此以后孤苦一人,再见不到你……”桑玉妍说到这,突然冲贺兰玦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就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吧,夫君,永别了!”   说完这话,不等贺兰玦反应,她就重重撞向了一旁的红木桌角。   碰的一声巨响后,桑玉妍头破血流倒在了地上。贺兰玦被这一幕惊得面色骤变,猛然扑过去抱住了她:“瑶……不,玉妍!玉妍你怎么样?!”   “我欠大姐姐的,我用命还她……这样我是不是就……就干净了……”桑玉妍对自己下了狠手,这一下撞得实在不轻,她疼得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脑袋也阵阵晕眩发黑。她死死地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在昏过去之前把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夫君,对不起,叫你……叫你伤心了……其实事到如今,我也没想再赖着你,我只想……只想留在你的身边,哪怕做个下人,哪怕像府里养的小猫小狗一样无人在意,可只要能……只要能在想你的时候远远看你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热滚滚的鲜血从她头上蜿蜒而下,刺得贺兰玦再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我答应你,玉妍,我答应你,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不死,我就求母亲,我就求母亲让你留下来!”   听见这话,终于达到目的的桑玉妍心下一松,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大夫!快来人,快去叫大夫!”   看着抱着桑玉妍慌张无措地站起来,还为此洒下了男儿泪的贺兰玦,一旁围观了全程的陆氏:“……”   好想打儿子。   但,算了,这个桑玉妍手段确实厉害,不然不会连她也骗过了。   还是先留着她,给自家看起来清俊出尘,一副顶呱呱聪明相,实际上心肠软耳根也软,根本不明白人心到底能有多险恶的倒霉儿子当块磨刀石吧。   ***   桑玉妍伤得不轻。   被逼到绝境的她这次是彻底豁出去,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所以没对自己留情。   好在大夫来得及时,她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三少夫人这情况需要安心静养,切不可再受打扰。”给她看诊的大夫是府中的府医,说完就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多问地出去了。   身上血迹斑斑,看起来颇为狼狈,但却依然无损俊美优雅的贺兰玦这才用力吐出一口气。   “真这么喜欢她?”一直没走的陆氏终于开口。   贺兰玦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即面露愧疚地看向母亲:“对不起,娘,我知道我不该答应留下她,但……”   “但感情这种事,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陆氏没有骂他,而是叹了口气,缓下神色道,“娘明白。”   “这是你生命中第一个女人。不管她到底是谁,她都是你生平第一次认认真真付出了真心,并日夜恩爱了一个多月的人,你一时难以舍下她,这很正常。”   儿子也是这件事里的受害者,陆氏自然也是心疼他的。她说着越发厌恨桑明海与柳氏母女,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叹着气宽慰了几句,而后才又道,“你想留下她,这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并不是这件事里唯一的受害者,娘以为,我们应该先找回真正的阿瑶,征求过她和另外那位同样无辜的陆公子的意见再做决定,你觉得呢?”   “是,娘说的是,我明日就启程去淮扬,把真正的瑶妹妹找回来!”贺兰玦心里好受了些,“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真正的瑶妹妹,我一定会先想办法征得她的同意的!”   陆氏没说如果她是桑瑶她绝不可能同意,只问:“那阿瑶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贺兰玦一怔,因为心里太乱,没能马上回答。   陆氏见此便道:“不管怎么想的,都先去把阿瑶给我带回来吧。这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她,就是为着我与她母亲之间的情谊,我也不能对她的遭遇坐视不理。至于你们之间的婚事,你若是想退婚,为娘也能理解,但……”   “我不会退婚。这种情况下退婚,对瑶妹妹何其残忍?”贺兰玦听到这脑子一清,忙道,“哪怕她真的被迫与那陆湛做了夫妻,我也会按照两家的约定重新娶她为妻,不会叫母亲因此事失信于故友的。毕竟此事错不在她,这后果不该叫她承担。”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这还有个桑玉妍呢,你这是想叫阿瑶忍下仇恨与她做姐妹,往后一同伺候你?!”虽然心疼儿子被人骗身骗心,但他要真是这么个意思,陆氏就要忍不住打断他的腿了。   贺兰玦被突然变脸的母亲吓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道:“不是不是,娘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答应留下桑玉妍,只是不忍看她去死,不是想再跟她有什么。她的心愿也只是像府里养的小猫小狗一样,留在府中做个下人,偶尔能看我一眼就好。这,我会给她找个绝对不会打扰到我和瑶妹妹的偏院,我也绝不会再去见她的!”   一夜夫妻百夜恩,贺兰玦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桑玉妍去死,可如她所求的那样,让她在府里做个没有存在感,也不会打扰到主人生活的下人,贺兰玦觉得自己还是能替她向桑瑶求上一求的。   陆氏:“……”   陆氏:“???”   饶是精明睿智如她,都没想到自家儿子真正的想法竟是这样的。她顿时就呆住了,反应过来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桑玉妍要是知道自己要死要活舍了半条命,求来的却是这么个与她所求大相径庭的结果,怕是得吐血吧?   娘的好大儿,你可真是个天才啊!   ***   被天才儿子逗得心情好了不少的陆氏,踏着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色去补觉了——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折腾到现在天都快亮了。   临走前她让贺兰玦也去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再出发去淮扬。但刚遭遇命运毒打的贺兰玦心里难受,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就还是在一番挣扎后,直接顶着两个无损他俊美,只给他增添了一丝忧郁气质的黑眼圈,带着一干随从出发往淮扬去了。   他们出发没多久,远在千林谷的桑瑶和陆湛也带着林秀秀,告别凌霜和魏无咎踏上了回云水村的路。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桑瑶从徐徐往前驶去的马车里探出脑袋,用破铜锣似的声音对两人喊道,“还有阿霜,我会给你写信的,你收到信之后,别忘了给我回信!”   凌霜点头回了句:“知道了,一路平安。”   魏无咎也说了句“诸事顺利”,之后目光在桑瑶脸上一落,扬眉笑了起来:“若有缘再见,我定请姑娘喝这世上最好的茶。”   桑瑶随意点了下头,没把这话当真,只又冲他们摆摆手,笑着放下了马车帘子。   马儿得儿得儿地拉着马车离去,留下的两人安静地目送它消失在小道尽头,之后凌霜才转头看向魏无咎:“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魏无咎收回视线,冲她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是么,我记得你说过,你从不随便许诺。”想起昨日外出就诊时听到关于幽州的消息,凌霜清冷的眉眼间闪过了些许复杂,“昨日就想问你的,魏仲升那狗贼……是不是你杀的?”   “算是吧。”魏无咎云淡风轻道,“没来得及亲自动手,不过,杀他的人是我引来的。这应该也算是,做到了答应你的事?”   凌霜心情不太平静,她看着他沉默半晌,说了句:“多谢。”   魏无咎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谢什么,我杀他是为了我自己。替你报仇,不过是顺带的。”   凌霜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烟雾缭绕的温泉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魏仲升手里的祖父。   她祖父是前朝太医,因厌倦宫廷纷争又一心沉迷医术,多年前来到这里避世而居。   几个月前,幽州知府魏仲升得了失眠症,夜里总睡不好。听说她祖父的大名后便派人来请,但祖父听说过他的恶名,不愿为这样的恶人治病,就找借口拒绝了。   谁知魏仲升因此恼羞,竟派人将她祖父强行带走,百般逼迫,以致老人家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那时凌霜外出寻药去了,等她回来,祖父已死。   祖父是父母早逝的凌霜最亲的人,为给祖父报仇,她不顾一切地潜进了魏府想刺杀魏仲升。可魏仲升这人怕死得很,身边养了很多武功高强的高手,凌霜很快被人发现。   危险之际,是魏无咎救了她并掩护她逃出魏府。   凌霜那时一心想着报仇,并不愿就此放弃,是魏无咎以“我也要杀他,到时我替你一起报仇”为由劝住了她。   ——当然凌霜那时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话,毕竟魏仲升怎么说都是他的亲爹。可魏仲升身边高手太多,她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恢复理智后选择徐徐图之。   却不想魏无咎竟真的说到做到了。   凌霜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人——就,挺疯的。不过他疯不疯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在意的是自己终于大仇得报,地下的祖父也能安息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算我欠你。”她说完这话,又顺口问了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接下来的打算啊……   魏无咎望向已经陷入兵乱的冀州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眼中闪过柔和的血色:“先养好伤,然后,去看看这乱世烽火吧。”   无恶不作的魏仲升该死。   那些站在他背后给他权力和底气,纵容他恶行的人,更该死。 第37章 你脸很红   桑瑶不知道魏无咎的打算, 也不知晓凌霜的过往,离开千林谷后,他们的马车没有停留, 一路南下往淮扬而去。   因着冀、幽两州的动乱,回去的路上比来时不太平许多,好在有虽然受了伤,但仍有足够震慑力的陆湛在, 三人到底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冀州地界。   与冀、幽两州毗邻的几座城市还没被战火波及到,但因为那两州战况严峻, 城内气氛也已经紧张起来。为免节外生枝, 三人没有停留,除去必要的睡觉时间,其他时间都在赶路。   如此过了五六日,陆湛才终于放慢驾车的速度。   这天下午,他们到达一个名叫回春的小县城,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客栈不大但也不算小, 桑瑶从车窗里看了一眼, 还算满意,就起了身准备下马车。谁知刚走到车厢口,正要弯身下去, 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马车。   彼时林秀秀已经跳下马车, 正准备伸手扶她, 但她身量太矮, 手也不够长,面对这种突发情况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好在陆湛就在旁边,桑瑶还没回神, 就被他扶住细腰稳稳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面容被寒冷北风吹得越发冷肃刚硬,一双长目又黑又深的青年低头问道。   桑瑶心口一跳,飞快地摇了下头,侧身躲开了他的大手。   “没事,我、我就是这几天一直赶路有点累了。”   这几天他们确实一直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再一想眼前姑娘远比寻常人娇气的身体,陆湛拧眉收回大手,快速说了句:“那快进去休息。”   “嗯。”桑瑶没敢再看他,胡乱应了一声,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进客栈去了。   自从那天晚上做了那个和陆湛在云水村后山小湖泊里这样那样的绮梦后,她就不敢再直视陆湛了。日常与他相处也会尽量保持距离,更不会再像来时的路上一样,时不时就找他聊个天什么的。   如今有什么事,她都是尽量让林秀秀转达,避免与陆湛直接接触。   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嫌弃陆湛,而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对陆湛生出了一种不同于友情的情愫。   但人在陷入困境孤苦无依时,很容易对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产生依恋,桑瑶觉得自己对陆湛的情愫,应该就是这种“依恋”。   这种“依恋”算男女之情吗?   桑瑶不知道。她只知道,大仇未报,未来也不知何去何从的她,如今并不想思考这些。   所以,就先这么着吧,也许跟他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再多接触接触其他人,她对他的“依恋”就会淡了。   这么想着,桑瑶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不想就在这时,落后她几步的林秀秀突然追了上来:“小姐小姐,公子的伤好像又裂开了,我看到他抬手按了一下那个地方!”   桑瑶匆匆的步子倏然一顿,迈不出去了。   “小姐?”林秀秀觉得自家小姐这两天怪怪的,她挠挠头问道,“要不然今日我来给公子上药?”   想到陆湛在上药时会脱掉外裳,只穿一半的中衣,桑瑶眼皮一跳,想都没想就抬起头:“不用,我来!”   因为忙着赶路,路上又不太平,桑瑶还没雇到车夫,所以这几日还是陆湛赶的车。偏他伤在后肩,每每动作大些都会扯到伤口,所以这几日那本就还没愈合的伤口总是时不时就会再次裂开。桑瑶虽不想再与他多接触,但见他自己不好上药,便还是每天都会抽空帮他上个药。   听见她的话,林秀秀迟疑了一下:“可小姐不是累了吗?”   “……上个药而已,又花不了多少时间。”桑瑶略有些僵硬地转开了视线。   “好吧,那我去叫小二打水。”林秀秀虽然有心为她分忧,但见她坚持,也没再说什么。   桑瑶这才暗松口气,稳住心神转过身朝陆湛走去。   就……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朋友,他对她又有大恩,她总不能看见他伤口裂开了还坐视不理吧。   何况只是上个药而已,很快的,上完她就去休息,绝不跟他多说话!   如此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一番后,桑瑶终于敢抬头看向陆湛了:“你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快进屋吧,我帮你上药。”   方才还低着脑袋只想避开她的姑娘,转眼又主动与他说起了话,陆湛有点看不懂。   不过算了,她高兴就好。   ***   桑瑶帮陆湛上药去了。   上完药她给了林秀秀一些钱,让她去找客栈老板,请他帮忙给他们雇个靠谱的车夫,之后就回屋洗漱休息去了。   在这客栈里好好休整了一日后,他们才再次启程。   因陆湛后肩上的伤,桑瑶不许他再驾车,陆湛便也进了车厢坐着。   之后的一路,都是客栈老板帮忙雇来的车夫在外面赶车。车夫老胡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话不多但做事利落,桑瑶还挺满意的。   唯一让她有些不满……或者说尴尬的是,这马车车厢太小了。之前她和林秀秀两人乘坐时不觉得,个高腿长的陆湛一进来,车里的空间顿时就变得逼仄了起来。   虽说三人不至于紧挨着,彼此间也能自由活动,可,陆湛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尤其那双结实笔直的大长腿,就很显眼地横在桑瑶面前,桑瑶一个不小心,膝盖就会碰上他的大腿。   这让她总是忍不住心下乱跳,偏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努力绷着脸蛋装作无事发生。   除此之外,青年刀刻斧凿般利落的轮廓、线条完美的下颌线和喉结、冷峻坚毅的眉眼、高大挺拔,充满力量感的身躯,甚至是那带着茧子,骨节分明的宽厚大手,都在暗暗散发一种让桑瑶无法不去注意的神秘气息。   她的视线根本无法从他身上离开。哪怕她很努力地想要克制了,眼睛还是会时不时地“背叛”她。   “……”真是要死了,他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男,有什么好看的!桑瑶你清醒一点!   滚滚的车轮声中,无法控制自己眼睛的姑娘一边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一边在心里大声提醒自己。   不想就在这时,快速行驶的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心思恍惚的桑瑶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往前扑在了陆湛那双结实有力的大双腿上。   桑瑶:“……”   桑瑶:“!!!”   正在闭目养神的陆湛也被腿上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弄得一愣,他睁眼看向她,大手下意识扶住了她的胳膊:“没事吧?”   桑瑶飞快地撑起身体躲开他,心里像是揣了只脱缰的小野马,可着劲儿地撒欢,白玉般的脸颊也红无法自控地红了起来:“没事没事,就是吓我一跳!那个什么,老胡,你怎么赶车的!”   为掩饰尴尬,她转头朝车厢外喊了一句。   车夫老胡闻言忙连声道歉:“对不住东家,方才这路上有颗石头,车轮一不小心压着了。”   “往后小心些!”   “是是是,我一定小心。”   桑瑶这才又忍下尴尬,看向旁边一直在呼呼大睡的林秀秀,没话找话地轻咳道:“这丫头够能睡的,这都睡了多久了……”   陆湛看着这打从他进马车起,整个人就一直奇奇怪怪不知怎么了的姑娘,眉头轻拧了一下:“你脸很红,可是哪里不舒服?”   心下一跳的桑瑶:“没有!我就是那什么,有点热。”   她说着抬手往脸上扇了扇,努力稳住呼吸和心跳,冲他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可能是今儿穿多了,没事,一会儿就好。”   陆湛其实不大信,但她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问,便只“嗯”了一声:“若有不适,随时叫我。”   桑瑶听着他低沉醇厚,像是某种低弦乐器的声音,心跳越发失控的同时,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后悔。   她就不该叫他进马车的呜呜呜!   但天这么冷,他又受了伤,总不能还叫他与车夫老胡一起在外头挨冻……   算了算了,都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做才能减少他对自己的影响吧。   这么想着,桑瑶就赶紧别过脸闭上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嗯嗯,我也睡一会儿,没事别叫我哈。”   “好。”陆湛说完,见她身上盖着的披风有一头滑落在了地上,便下意识倾身上前将其扯起,重新盖在了她身上,“睡吧。”   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骤然靠近,桑瑶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了青年大半个逆着光的侧脸。   柔和的光晕软化了他冷肃的神色,把他不输于任何人的俊朗五官凸显了出来。   那个瞬间,桑瑶只觉得眼前一晕,紧接着心里的小野马就彻底跑疯了。   要死了要死了!她好想一口亲过去怎么办!   不行不行,桑瑶你给我冷静一点!你只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特殊经历才会对他生出这种类似喜欢的心情,换做别人救了你你也会这样的!   就比如外头的老胡——   想起车夫老胡那一脸的麻子和五短三粗的身材,桑瑶心头一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好吧,老胡不行。   她承认,不管老胡救她多少次,对她有多少恩情,她都不可能对他生出这样的心思。   所以她对陆湛除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和依恋,就,可能还有点馋他身子?   这个想法让桑瑶又是羞耻又是心虚,眼睛更不敢往陆湛那边瞟了。   问题是她之前也没觉得陆湛长得有多好看啊,最多就是比她以往见过的男人都要顺眼一点罢了……   咳,不管了不管了!先找地方买些话本子转移注意力吧,不然接下来这一路,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了。   这么想着,桑瑶就在之后的路途中买了许多故事话本和游记杂谈,将自己沉浸在了那些新鲜有趣的文字里。   如此,她心里的小野马才安分下来。   一个月后,马车终于回到云水村。   此时已是腊月廿九,明日就是除夕了。 第38章 打翻醋坛   “到了, 下车吧。”   马车在陆家小院门口停下,陆湛掀起帘子,对桑瑶和林秀秀说道。   他后肩上的伤几天前好得差不多了, 为让车夫老胡能赶回家过年,他提前给老胡结了钱,让他回家了。   也是因此,这几日又变成了他赶车。   “好。”这会儿还是上午, 刚睡醒的桑瑶揉揉眼睛,应了一声, 起身下了马车。   “这里就是公子的家啊?看着还挺大的……不过小姐, 咱们就这样住进公子家里,是不是不太好?”   说话的是紧随其后的林秀秀。相处了这一路,她已经知道知道桑瑶和家里断绝关系,往后不会再回家的事,也知道了桑瑶和陆湛只是朋友。但既然只是朋友,林秀秀担心桑瑶就这么住进陆湛家里, 对她名声不好, 所以这会儿说到一半,忍不住就小声问了一句。   “是不太好,所以我已经跟陆湛说了, 让他帮我在他家附近找个院子,我买下来, 到时候我们俩自己住, 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至于在这之前, 陆家位置偏僻,附近也没几户人家,我们尽量少出门, 别让人看见就是。”   桑瑶本就没打算一直住在陆湛家里,只是买院子这事不是一两天就能搞定的,所以免不得还得在他家借住几日。   至于为什么选择在云水村买院子,而不是回去淮扬城找亲朋好友……   一自然是因为桑明海。   淮扬是桑明海的地盘,她若回去淮扬,不管是投靠亲朋好友还是自己另外买院子住,桑明海都会知道,她根本没认命嫁给陆湛的事也会被发现,到时免不得又会生出许多麻烦。   二也是因为她现在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真要和林秀秀两个人单独出去住,不安全。还是住在陆家附近更放心,这样真要遇到什么事也能求助一下陆湛。   林秀秀听了这话放心了,挠挠头纳闷道:“小姐什么时候跟公子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一路上,大半时间都睡得跟小猪似的,当然不知道……”   “大哥?”   桑瑶正说着,头上戴着两朵蜻蜓珠花的陆满就一脸惊喜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她先是看见陆湛,欢呼着扑了过来,“太好了,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湛两个多月没见熊妹妹,心里也有些记挂。他眉眼微缓,下意识伸出右手想揉揉她的脑袋,谁知小姑娘跑到一半,忽然猛地一顿瞪大了眼睛,而后惊喜地大叫一声改了方向,一脑袋扎进了旁边的桑瑶怀里:“瑶姐姐!你怎么也回来啦?!”   陆湛:“……”   陆湛沉默地收回了自己揉空的右手。   桑瑶被这一幕逗笑,一把接住陆满,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蛋:“你猜。”   陆满高兴得脸都红了:“我猜姐姐是舍不得我才回来的嘻嘻嘻!欸,不对,姐姐你怎么能说话了,你嗓子好啦?!”   “是啊,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凌霜给的药桑瑶吃完了,如今她的嗓子已经彻底恢复成往日清灵。   “太意外太惊喜啦!哎呀,哎呀,我真的太高兴了!”陆满双眼亮晶晶地拉着桑瑶的手激动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她身后的林秀秀,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安静下来,“瑶姐姐,这个姐姐是谁呀?”   “她叫林秀秀,你叫她秀秀姐就行。”   林秀秀已经听桑瑶说过陆家的情况,闻言忙摆摆手说:“公子和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阿满小姐叫我秀秀就行。”   陆满见她紧跟在桑瑶身后,手里还拿着桑瑶的包袱,心里不太高兴。但她面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乖乖软软地冲她叫了一声:“秀秀姐姐。”   林秀秀顿时就被她萌到了:“欸!”   陆满见她笑起来傻傻的,看着并不精明的样子,心下危机感少了些——这人要是想跟她争宠,肯定争不赢。不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她还是决定一会儿就去套套她的话。   正这么想着,陆湛突然问道:“你二哥呢?”   “二哥去湖边抓鱼了,说是要给我们做鱼汤喝。”陆满这才回神想起自家大哥,跑到他身边撒娇道,“但是我不想喝,我想吃大哥做的红烧鱼,二哥做的饭不好吃。”   其实陆澄做的饭味道虽然算不上很好,但也不至于难吃,只是陆满吃惯了陆湛做的饭,对比下来两者差距有点大,所以就格外嫌弃了几分。   陆湛看着熊妹妹依然瘦瘦巴巴,没有几两肉的小脸,抬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一会儿给你做。”   “嗯嗯!”   几人说着往院子里走去,却不想刚进院门,一个身穿朱彤色衣裙,腰间围着条粗布围裙,手里拿着个锅铲的姑娘就一脸喜色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陆大哥你回来了!”   桑瑶一下愣住了。   陆湛也有点意外:“燕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映红姐姐是来给我和二哥送东西的!”忘了家里还有个人的陆满连忙说道。   “对。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我哥怕陆大哥你不在家,阿澄和阿满两人过年没气氛,就准备了些春联窗花,花生果子,炮仗烟花之类的东西让我帮忙送过来——本来他是要自己来的,但他临时有点事,所以就把这事儿交给我了。我来的时候阿澄正准备做午饭,阿满说她二哥做的饭不好吃,我就顺手帮着炒两个菜。”   这姑娘是燕留青的胞妹,名叫燕映红。她长得不算非常漂亮,但五官英气,举止大方,笑起来很是爽朗。   她头发利落地束成马尾,只用一根银簪固定,说话也带着一股子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利落劲儿,但看着陆湛的眼神却有些羞涩,脸也微微发红,透出了些许女儿家的娇态,“原本我是想请他们俩去我家过年的,但阿澄不肯,说你随时可能会回来。没想到真被他说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跟陆湛说话的语气十分熟稔,显然相识已久,桑瑶惊讶之余心口一堵,下意识抬目朝陆湛看去:“这位是?”   “她是燕留青的妹妹。”陆湛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惊讶恢复成平时的冷肃。他回答完桑瑶的话后,再次看向燕映红,“燕姑娘有心了,但来者是客,下厨这事,还是我来吧。”   燕映红这才注意到陆湛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姑娘。她笑意微顿,眼神探究地朝为首的桑瑶看去。   这一看就被桑瑶过于明艳的容貌惊到了。她心下危机感骤升,忙也跟着说了句:“没关系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陆大哥,你也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呀。”   陆湛一顿,看了桑瑶一眼:“这是我……远房表姨,姓白。”   他这么说,自然是考虑到桑瑶要在他家暂住几日,之后还要在他们村里定居,怕影响到她的名声——这次的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之前桑瑶是来他家养病的,天天窝在房间不见人,且没几天就养好病走了,自然无需考虑这个问题。   可眼下她已经被燕映红碰上,这事儿就躲不开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表妹而是表姨,那当然是因为这年头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很容易叫人误会,说成长辈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却不想桑瑶听了这话,差点整个人裂开。   表姨是什么鬼?谁是你表姨啊??!!   她瞪圆眼睛微张着嘴,一脸的“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不要我拒绝”。陆湛看得有点想笑,不动声色地偏过身体挡住了燕映红的视线,免得被她发现不对,又偏头给了同样懵住了的妹妹和林秀秀一个眼神,示意她们不要说话。   “原来是……表姨?”燕映红也被这万万没想到的答案给听呆了。她起初有点不信,但想想陆湛没必要拿这种事骗人,就松了口气笑道,“表姨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好看,我还以为是陆大哥的朋友呢。”   桑瑶:“……”   桑瑶被她一口一个表姨叫得简直要气死了。   偏她知道陆湛是为她考虑,又不能反驳。她一时憋屈极了,好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表姨舟车劳顿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了,你们年轻人玩儿吧。”   说罢绕过燕映红就往自己之前住的房间走去。   燕映红见此有点茫然:“表姨这是怎么了?”   十七岁的姑娘端着长辈的架势气鼓鼓走掉的样子,让陆湛忍不住用力压了一下唇角:“可能是累着了。”   第一次发现自家大哥还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本事的陆满:“……”   林秀秀也被他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看得差点呛到,她低下头干咳一声,赶紧跑进屋去找桑瑶了。   ***   桑瑶气呼呼地进了屋,一屁股坐在窗边小榻上。   之前她没走几天,陆湛就从陆满那里发现了她留下的银票,快马加鞭追了上去,所以这屋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处理,一切都还是她离开之前的样子,只是落了点灰。   “小姐你生气了?”紧跟着跑进来的林秀秀问道。   “我不该生气吗?那家伙居然跟别人说我是他表姨!”桑瑶压着声音拍了一下榻上的小炕桌,“表姨诶,我有那么老吗?!”   林秀秀也小声道:“小姐当然不老,但是辈分跟年纪没关系啊。以前住我们家对门的林奶奶,还有个表姑姑今年才七岁呢。”   桑瑶:“……那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么说。”   “可是公子这么说,也是为了小姐好呀。”林秀秀虽然年纪不大,但她爹怕俩闺女吃亏,平日里对她们姐妹俩很注重这方面的教育。因此这会儿不用陆湛多说,她就看明白了他的用意,“公子家里没有长辈,小姐若以朋友或表妹的名义住进去,怕是会惹来非议,表姨就不怕了。”   桑瑶当然也知道这些。但她就是不爽,很不爽,因为陆湛是在燕映红面前说的。   他说她是他的表姨,是不是也有不想让燕映红误会的意思?   他是不是喜欢燕映红?   桑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咕噜咕噜地直冒酸气。   偏这种心情又不好为外人所知,她只能一脸郁闷地摆摆手示意林秀秀先出去:“你出去玩吧,我有点累,想自己待会儿。”   知道桑瑶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林秀秀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出去了。   桑瑶这才放任自己往小榻上一扑,认命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她好像真的喜欢上陆湛了。   不只是感激和依恋,而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亲近他、独占他,不愿他和别的姑娘扯上半点关系的那种喜欢。 第39章 非分之想   因为心情有点乱, 午饭桑瑶都是让林秀秀帮忙端进屋里来吃的。   期间陆澄来跟她打招呼,她开门见了他一面,没出房门。陆满来找她玩, 也被她以“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为由,打发走了。   她这会儿心情不太好,没心思叙旧,那个燕映红又明显喜欢陆湛, 她实在不想出去听她继续喊自己“表姨”。   至于陆湛……   她也得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屋里还没来得及仔细打扫, 但林秀秀已经动作麻利地简单收拾了一遍, 把床上的被褥也换成了新的。桑瑶在干净整洁的被褥里打了个滚儿,怏怏不乐地睡了过去。   ——奔波一路又吃饱喝足,她确实也有些困了。   等她醒来,已是傍晚,燕映红已经走了,原本有些阴沉, 像是要下雨的天竟也放晴了。   晚霞如艳丽的彩墨在天空泼开, 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   陆湛正在院子里劈柴,桑瑶从窗户里望出去,看见了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思来想去半晌, 她决定先过去探探“敌情”——总得先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她才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嘛。   这么想着, 桑瑶就出了门, 走到陆湛身后的檐下站定, 故意咳嗽了一声。   陆湛闻声,偏头看来:“醒了?”   “嗯。”桑瑶忍着莫名的紧张,故意转着头四下看了看, “秀秀阿满她们呢?”   “跟阿澄上山玩去了。”陆湛边说边继续砍柴。他动作利落随意,身上的肌肉不停张弛,哪怕是隔着厚厚的冬衣都让人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感。   桑瑶心头的小野马又开始脱缰乱跳。她飞快地移开不经意落在他腰腹间的视线,将目光钉在了他脚下的柴堆上:“那,那位燕姑娘呢?”   “回家了。”陆湛又拿起一个木墩放好,手里的斧头利落地劈下。   “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你没再留她吃个晚饭什么的呀?”桑瑶转着杏眸,若无其事地试探道。   “没。”   “为什么啊?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关系应该很好吧,这么长时间没见……”   本以为她只是随口闲聊的陆湛手中斧头微微一顿,抬目看了她一眼:“我跟她不熟。”   不熟?看起来可不像呢。桑瑶心下哼哼,继续嘟囔:“但我看人家姑娘对你挺亲近的,一口一个陆大哥,眼睛也一直在你身上打转……”   这话不自觉就带了点酸气,陆湛听得一怔,眉头拧了起来:“别胡说,传出去会影响人家姑娘的名声。”   桑瑶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但听见这话,还是一下就不痛快了:“这儿又没别人,你做什么反应这么大。莫不是心里喜欢人家,所以才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湛莫名之余有点无奈,顿了片刻,到底是停下手里的动作,重新看向这气鼓鼓的,不知在闹什么脾气的姑娘,认真说道:“燕姑娘于我而言,只是好友的妹妹,我对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这些话,往后不要再说了,对她不好,对你也不好。”   他的眼神不闪不避,表情也很严肃,桑瑶见他不像是在说假话,心情又阴转晴了。   “真的啊?”她忍不住往前两步,凑到他面前问,“那你有没有别的喜欢的姑娘呀?”   她一脸八卦似的好奇,乌黑水润的眼眸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陆湛被她这样注视着,蓦然一怔的同时,呼吸有一瞬凝滞,握着斧头的大手也不着痕迹地紧了一下。   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快速移开视线道:“没有。”   桑瑶先是高兴后是失望。   他没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可这也说明了她是单相思。   ……哼,她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大美人天天跟他待在一块儿他都不动心,真是白长了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   向来都是被别人恋慕,这还是头一回喜欢恋慕别人的姑娘心里暗暗哼唧,过了会儿才又继续佯作无事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陆湛动作滞了片刻,转身去拿地上的木墩:“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当然是好奇。”桑瑶又开始紧张,脸蛋也有些发烫,她赶紧解释说,“我们是朋友嘛,我就,关心一下朋友的终身大事啊。毕竟你都二十了,年纪也不小了……再说虽然你跟别人说我是你表姨,可我长得这么好看,万一你喜欢的姑娘看见了,误会了不想嫁给你了怎么办?所以这个,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莫名被嫌老的陆湛:“……多谢关心,但我没有喜欢的姑娘,近两年也不会再考虑成家一事,所以你安心住下便是。”   他语气依然冷肃淡然,听不出情绪起伏,但桑瑶不知怎么,莫名就有种“他不高兴了”的直觉。   她飞快地用余光瞅了瞅他,本想追问为什么,这会儿也不敢再多问了,只能讪笑一声表示:“好吧,那、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了,再说吧。”   陆湛听着她干巴巴的笑声,垂下长睫遮去眼中的波澜,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   ***   接下来桑瑶没再故意往陆湛身边凑。   虽然她已经确定自己喜欢陆湛,也不打算再逃避,但陆湛明显对她无意,这种情况下,从没主动追求过人的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接找机会表白,跟他说我看上你了,我们假戏真做在一起?   桑瑶想是想过,但有点不敢。   一是姑娘家的矜持让她张不开那个嘴,二是她怕自己真这么做了却被他拒绝了,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尤其如今她无家无归,身边只有他这么一个可信可靠的朋友,若是因为一场表白坏了两人的关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当然她有钱有脑子,离了他也不是不能活,可会多出许多麻烦不是么。   桑瑶不喜欢麻烦,也不想被拒绝。   所以,还是先得想想办法,让他也喜欢上她才行。   这么想着,桑瑶连日来满是纠结与茫然的心就再次安定了下来。   不就是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吗!这有什么的!凭她这聪明的小脑瓜和漂亮的小脸蛋!早晚给他拿下!   至于寻找舅舅一家,以及未来还不知何去何从的问题,与喜欢陆湛这件事其实并不冲突。之前是她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所以想多了。   如今既已决定要把这人拿下,桑瑶也不会再犹犹豫豫,裹足不前。   只是……怎么做才能让他也喜欢上她呢?   已经琢磨了整整一晚,却还是没琢磨出具体章程的桑瑶望着头顶上东升的旭日陷入了沉思。   “瑶姐姐,可以吃早饭啦!”   陆满的声音让刚刚起床洗漱完,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的桑瑶回了神。   她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堂屋,堂屋里林秀秀已经摆好碗筷——这几日的早饭都是她抢着做的。   许是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地方,心里有些不安,怕自己讨人嫌,也可能是一心想做个不会被主家嫌弃的好丫鬟,到了陆家后这小丫头总是抢着干活,什么洗衣做饭,刷碗扫地,喂猪喂鸡,恨不得全包圆了。   桑瑶看得好笑又有点心疼,拎着她的耳朵命令了她一番,又让陆湛分工明确地给了她几个任务,她才终于消停下来。   这做早饭就是她的任务之一,林秀秀干的很快乐,每天早早就起来准备。她手也巧,做的早饭味道虽比不上陆湛,但胜在花样多,又是这边吃不到的北方口味,因此很受陆澄和陆满欢迎。   陆满也不再敌视她——昨日山上摘果子时,她已经通过试探得知林秀秀的来历和遭遇。不过接受归接受,跟她抢瑶姐姐还是不行的。   陆满这么想着,赶紧往桑瑶碗里夹了个葱香花卷,笑容甜甜软软地说:“瑶姐姐吃!吃完我们一起剪窗花贴春联吧,今天可是除夕呢!”   陆满不说桑瑶都忘记这事了,因为过年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象征着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除夕夜,在她这里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母亲去世后,每年的除夕夜她都是一个人过的,当然年夜饭也会象征性地吃一下,但吃完她就会回自己院子,因为不想留下来看桑明海和柳氏母子四人其乐融融的场景。   那种“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只是个破坏气氛的外人”的感觉,总会让她如鲠在喉。   回到院子后,她会一个人发呆或者睡觉,因为丫鬟们也都得了假与家人守岁去了。大大的院子,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新一年的太阳升起,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但那样的热闹对桑瑶来说也没甚意思,因为她无心也参与不进去。   每年这个时候的她,都像是一个游离在世外的旁观者,看着身边的人欢乐喜庆,自己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   今年虽有些不一样,但桑瑶也没什么兴致,便只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我还有点困,吃完饭想继续躺一会儿,你们先弄,弄完我起来看。”   陆满闻言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勉强,乖乖点头说:“好。”   桑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转而问道:“你大哥二哥呢?怎么不见人?”   “留青哥哥和映红姐姐来了,大哥二哥和他们一起去后山打猎了。留青哥哥说他前段时间一直憋在家里,好久没活动筋骨了了,正好今天天好,就上山活动活动,顺便打点野味,晚上剁馅包饺子吃。”陆满又给自己夹了个花卷,一边吃一边腮帮子鼓鼓地说。   桑瑶吃东西前习惯先喝两口汤或是粥,冷不丁听见燕映红的名字,正在喝小米粥的她顿时就一口粥喷了出来。   燕映红,那姑娘不是昨儿刚走么,怎么这一大早的又来了!   “小姐怎么了?可是粥太烫了?!”   正在吃煎饼的林秀秀吓了一跳,陆满也急忙拿出自己的手帕递过来。   “没事没事,不小心呛到了。”桑瑶表面淡定,其实危机感已经快从心里溢出来。她摆摆手接过陆满递来的帕子擦了下嘴,状若无事道,“就是打猎这么好玩的事,怎么没叫我一起?”   “大哥说你还在睡觉,让我们别吵你。而且上次上山姐姐不是差点受伤了嘛,大哥也怕万一再有什么事会吓到你。”后面这话是陆满自己补的,对于自家大哥和桑瑶的事,她还没死心,所以就暗搓搓加了一句。   却不想桑瑶听了这话,心里没觉得感动反而一下就不得劲了:“上次是意外,我才没那么娇弱呢。往常在家里,我也时常与朋友一起外出打猎游玩的。再说那位燕姑娘也是女孩子……”   “映红姐姐不一样,她从小就跟着她爹爹习武,身手很好的。”陆满哪知道桑瑶在吃燕映红的醋呢,实事求是地说完后,又刻意补了一句,“大哥自然不会担心她。”   桑瑶却更郁闷了,这么听起来这个燕映红和陆湛好般配啊。   不行,她也得做点什么才行!   突然想起有句话叫“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桑瑶暗暗琢磨:要不她从现在开始学学厨艺?   但陆湛自己就会做饭,而且他们这么多人加起来手艺都没他好。   ……算了吧,划掉。   那不然就,直接色.诱?   这个倒是可以,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信心的。   可一想到这两个多月以来,她与陆湛天天.朝夕相处,也没见他对她动过什么色心,甚至当初在后山小湖里,她都那样缠着他亲近他了,他还能把持住,桑瑶又整个人萎了下来。   她怕不是喜欢上了一个六根清净的大和尚哦! 第40章 我好看吗   陆湛一行人快到中午才下山回来。   桑瑶远远就看见一身暗红色衣裙的燕映红背着一把长弓, 手提两只野兔走在陆湛身边,一张脸笑得跟花开似的。   虽然陆湛一直在跟另一侧的燕留青说话,没怎么看她, 但桑瑶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出门迎了上去:“你们回来啦。”   为首的燕留青一看见她,步子就惊愕地顿住了:“白——”   桑瑶正想冲他眨眼,燕映红已经快言快语地介绍道:“哥, 这位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陆大哥的远房表姨!”   桑瑶顿时笑容一僵, 燕留青则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原、原来这位就是表姨吗哈哈哈!咳, 这也太年轻了……”燕留青心思玲珑,很快就猜到了陆湛这么介绍桑瑶的原因。他憋着笑给了陆湛一个“你们村里人可真会玩”的眼神,之后就看似正经实则促狭地地冲桑瑶行了个礼,“晚辈燕留青给表姨见礼了,表姨过年好。”   桑瑶:“……”   桑瑶想跳起来打他。   “行了,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好在这时陆湛开了口。   桑瑶这才忍下冲动, 暗暗给了燕留青一个“再乱叫你就完蛋了”的眼神。   燕留青差点又笑出声, 忍了忍才看向陆湛,故作不满地啧啧道:“这都中午了,你居然都不留我吃个午饭, 这兄弟是没法做了!”   “大哥,刚才阿澄留你吃饭了, 是你自己说家里还有事要先走的!”燕映红见不得心上人被兄长欺负, 立马就出言反驳道。   “你懂什么, 阿澄是阿澄,他是他。再说留不留是他的事,吃不吃是我的事, 这叫礼数。”燕留青看着胳膊肘一心向外拐的妹妹,懒懒坏笑的同时,心下也暗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桑瑶为什么没留在幽州,又跟着陆湛回来了,但他能看得出来两人关系不一般,尤其陆湛,他俩认识多年,他可从没见他对哪位姑娘这样上心过。他家倒霉妹妹这场单相思啊,怕是注定要无疾而终了。   “什么礼数啊,我看你这就是故意找茬欺负人。”燕映红说完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跟陆湛说道,“陆大哥你们别理他,我们家里确实还有点事,今日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们玩。”   今天是除夕,他们家里确实有不少事要忙活。本来按照往年的习惯,兄妹俩都是年后才会来拜年的,但今年情况特殊,燕留青关心陆湛义父之事的进展,昨日听妹妹说陆湛已经回来,就提前跑来了。   燕映红巴不得天天跟心上人朝夕相处,见哥哥跑来,自然也赶紧跟上了。   这会儿告完辞后,她又笑容爽朗地跟大家说了声“新年快乐”,之后就摆摆手拉着燕留青走了。   想着自己答应过桑瑶,再见面时一定会加倍还上当初她为了救老曹,拿出来买马车的那二百五十两,燕留青也笑眯眯地冲桑瑶摆手:“回见啊表姨!”   桑瑶:“……”   谢谢哦并不想回见。   ***   燕家兄妹走了,没人叫她表姨了,桑瑶默默郁闷了一会儿,心情开始好转。   她飞快地瞥了陆湛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些不好意思来。但想着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拿下,她就还是忍着莫名升起的赧意,故作无事地走过去问道:“阿满说你们特地上山打这些东西回来,是为了包饺子?”   “嗯。”陆湛一边把手里提着的猎物堆放在院子里,一边看这脸蛋不知为何有点发粉的姑娘,“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   桑瑶跟在他身边,努力用自己觉得最美的角度对着他:“你会做什么馅儿的?”   “我大哥会的可多了!”一旁背着个背篓,背篓里装满野菜山珍的陆澄凑过来抢答,“白菜猪肉,韭菜兔肉,菌菇河虾,桑小姐你想吃什么馅儿我大哥都能做!”   “这么厉害!”桑瑶用崇拜的目光望着陆湛,“那你教我包好不好?我还没亲手包过饺子呢。”   找机会单独相处,培养感情,这么做肯定不会有错!至于其他的,慢慢来,万事开头难嘛,先迈出第一步最重要!   陆湛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看起来有点怪的。他有点不解她是怎么了,但还是点了一下头:“嗯,晚上一起包。”   桑瑶笑容一滞:“?不是现在就包吗?”   看着这葫芦里卖的不知什么药的姑娘,陆湛挑了一下眉:“晚上守岁吃,现在包太早。”   “这样啊,”桑瑶轻咳一声,用笑容掩饰尴尬,“那你现在要干什么呀?”   正好这时陆满拿着张剪好的窗花从堂屋里跑了出来,陆湛顺口道:“先把春联窗花贴上吧。”   “还有之前映红姐送来的灯笼也得挂上!对了映红姐还送了些烟花爆竹来,说是让我们放着玩。我看过了,里头有好几种都是咱们这没有的!”陆澄说到这高兴地嘿笑道,“桑小姐你在家放过烟花不?等晚上我们——”   “别叫我桑小姐了,你跟阿满一样,叫我姐姐吧。”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打断的陆澄:“啊?哦,好的。”   被怎么听怎么亲昵的“映红姐”刺激到的桑瑶微笑着盯着他:“现在就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陆澄看着这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得皮笑肉不笑的姑娘,茫然照做:“……桑、桑瑶姐?”   “乖。”桑瑶心头那口莫名腾起的气儿顺了,她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道,“走,贴窗花去!”   ***   虽然不知道之前兴趣缺缺的桑瑶,为什么突然又愿意跟他们一起贴窗花了,但陆满还是很高兴,拉着她蹦蹦跳跳地忙活了起来。   陆澄在旁边刷浆糊,林秀秀也从屋里跑出来帮忙。   他们贴窗花,陆湛就去贴春联了。桑瑶见此眼睛一亮,马上放下手里的窗花跟了过去:“我来帮你!”   “好。”陆湛没有拒绝,把手里的春联摊开,涂上浆糊。   春联是他自己写的,桑瑶原以为他一个住在山里的猎户,就算识得一些字,也不会写得多好看,不想成他写的字竟如银钩铁画,苍劲有力,十分的潇洒好看。她很是惊讶,瞪圆眼睛问:“你这字是练过吗?”   “嗯,小时候被义父逼着练过几年。”陆湛应了一声,开始在门上比划春联的位置,“这样如何?”   桑瑶跑远几步看了看:“往左一点,再左一点。”   “这样?”   “太多啦,往右边回来一点。”   “现在?”   “可以了,贴吧!”桑瑶说完跑上前,看陆湛把春联认真贴在院门上,末了又后退几步,仔细看了看贴好的春联,“哎呀,中间的横批有点歪了!”   陆湛跟着后退几步看了看:“一点点而已,无妨。”   “早知道刚才就再多看看了……”桑瑶不甚满意地嘀咕道,“这可是我第一次自己贴春联呢。”   她原本是为了跟陆湛培养感情才主动说要帮忙,但干着干着竟也干出了点兴趣来。   可能是因为没有讨厌的人在这里,这事儿对她来说也挺新奇的,她感觉还不赖。   和陆湛一起贴完春联后,她又跑去陆满那边贴了几个窗花,还自己学着剪了几个。之后她还跟大家一起挂了红灯笼,给家里做了大扫除,甚至去厨房给掌勺的陆湛打了下手。   因为家里人不多,陆湛没准备太多菜,但鸡鸭鱼肉,该有的都有,另还有两坛他自己酿的果子酒。   桑瑶特别喜欢喝这个果子酒,没忍住喝了一碗又一碗——是的,碗,从前她在家喝酒都是用上好的白玉杯,但在陆家大家都用碗喝,她也就跟着用碗了。   别说,用碗喝比用杯喝过瘾多了。   热热闹闹地吃过年夜饭,喝多了果子酒有点微醺,但不至于醉倒的桑瑶眨眨眼,拿出下午提前备好的压岁包,一人分了一个。   只有陆湛没有。   桑瑶想着燕映红那声讨厌的“表姨”,看着陆湛红唇微噘,哼哼唧唧地说:“你没有,我们是平辈,你比我还大呢,要给也是你给我才对。”   陆湛失笑,顿了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封递给这脸蛋红红,神态娇憨,像是不自觉在撒娇的姑娘:“嗯,新年快乐。”   桑瑶一愣,杏眸因为惊喜,一下亮了起来:“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还真准备了啊?”   “你也说了你比我小。”陆湛看了一旁的弟弟妹妹和林秀秀一眼,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总不能别的小朋友都有,就你没有。”   桑瑶一呆,疯狂心动。   啊啊啊这话说的,要不是旁边还有人在,她都想扑上去亲他一口了!   ***   吃完年夜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大家开始包饺子。   陆湛准备了两种淮扬这边流行的馅儿,林秀秀准备了两种幽州那边流行的馅儿,大家搬来长凳坐在堂屋,一边包饺子一边聊天。   当然,陆湛只负责听和擀皮,主要是三个小的在聊,一直凑在他身边学包饺子的桑瑶也会时不时插几句。   饺子好包煮好后,大家都吃了一些,之后陆澄就带着俩小姑娘跑到院子里去玩烟花爆竹了。   “哇这个好好玩!大哥瑶姐姐,你们也过来一起玩呀!”   说话的是陆满,她今日穿了件喜庆的红色百福夹袄,袖口和领口还滚着雪白的兔毛,看起来暖和又可爱。   这会儿她两只手各抓着一根可以拿在手里挥着玩的烟花棒,平日里总是过于苍白的小脸因为欢喜而发红,乌溜溜的小鹿眼也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看着呲呲闪烁的火光中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正在收拾桌子的陆湛眉眼微柔,偏头问桑瑶:“玩过这个吗?要不要去试试?”   桑瑶没玩过也不太想玩,因为这是燕映红送的——是的她就是这么小心眼。但陆满和林秀秀没给她机会,陆湛刚说完那话,两小丫头就冲进堂屋,一人挽住了桑瑶一只手。   “瑶姐姐去外面玩嘛!”   “小姐一起玩一起玩,这个好好玩哈哈哈!”   只想跟陆湛“二人世界”,一点也不想跟小屁孩一起玩情敌送的烟花的桑瑶:“……”   算了算了,看在今天过节的份上。   她心里嘀嘀咕咕,不太情愿地跟着俩小丫头出去了,然后……   “再给我一根再给我一根!哈哈哈你们三个别跑!”   看着这出门前还一脸勉强,结果转眼就抓着烟花棒跟三个小的闹做了一团,眉开眼笑停不下来的姑娘,从屋里望去的陆湛没忍住,摇头轻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刚这么想着,外头的桑瑶突然一声惊叫,陆湛笑意一凝,放下手里的抹布快步走了出去:“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是袖子不小心被烫了个洞。”因为玩得太高兴,不慎被燎了袖子的桑瑶摆摆手说,“你们继续玩,我先回屋换件衣裳,这衣裳袖子太大了。”   “好,那瑶姐姐你快点!”三个小的见她没事,又继续疯去了。   陆湛也松开眉头道:“去吧。”   “嗯嗯。”桑瑶跑回自己住的西厢房,换了身海棠色的云纹织锦袄裙。这套袄裙的袖口比较小,不容易被燎到。   换好衣裳后,她想了想,又重新对着镜子描了眉,擦了胭脂和口脂,之后才出了房门。   这时陆湛正站在堂屋门口的石阶上看陆澄他们玩耍。堂屋里暖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背上,在石阶下的空地上投出一片高大温暖,坚实如山,叫人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安的影子。   桑瑶看见那影子先是一怔,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残留的酒劲的作用,她心里那些压抑了数日的心动,忽然就在一刻全部化为了冲动与勇气。   什么等他也喜欢上她再表白,她现在就要说!   她要让他知道,她心里喜欢他,她想和他共度余生!   这么想着,桑瑶就再也忍不住提起裙子跑到陆湛跟前,脸蛋红红,眼眸弯弯地仰起了头:“这套衣裙是之前路过锦州时买的,我一直没穿过,陆湛陆湛,你快看我,好不好看?” 第41章 万千心动   雪肤红裙的姑娘, 色如盛放海棠,声如珠玉娇脆,一双漂亮的杏眸里波光潋滟, 像是盛满了银河星光。黑沉的夜色中,她如同一团热烈明亮的火焰,一下撞进了猝不及防的陆湛眼中。   那个瞬间,陆湛有种被人重重捶了一下胸腔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就是熟悉的心跳失控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 急促得像是夏日急雨滂沱而下,惊起了地上无数水花。   陆湛怔然而立, 脑中不知怎么, 突然就想起了初见桑瑶时的情景。   那是两年前的上元夜,他去淮扬城办点事,顺便带弟弟妹妹去街上赏灯游玩。   一年一度的上元节,火树银花,人潮如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提着灯结伴出游的人们, 街上也到处都是猜灯谜卖灯笼的商铺摊子。淮扬城中最大的酒楼四方楼为庆贺节日, 特地在门口搭建了一个高台举办猜灯谜大赛,邀请全城百姓参加。   猜中灯谜自然有奖品,其中最好的奖品, 是一盏镀金镶玉,价值不菲的“灯王”。这盏灯王据说是宫廷巧匠所制, 用料无一不上等, 造型也极为精致美丽, 灯柄以金银镀之,灯罩上还镶嵌着琉璃和宝石。   陆澄好热闹,陆满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灯王有多漂亮, 陆湛便护着他们挤进了围观的人潮。   他们挤到前排的时候,正有一位衣着富贵的年轻公子在台上挑战。陆湛听身边人说,他是淮阳知府王家的二公子。   这王家二公子是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常行离经叛道之事。为得到这盏灯王,他竟花钱请了许多城中有名的才子在台下帮他解谜。众人齐心协力,倒真让他赢得了那盏灯王——当然这是不合规矩的,不过酒楼掌柜见他势在必得,也不敢真扫了他的兴。   王二公子得了灯王很高兴,意气风发地提着灯王从台上一跃而下,跑到了人群中一位穿着海棠色衣裙的姑娘面前,笑容殷勤地把那盏灯王送到了她面前:“我说要为你赢得这盏灯王,就一定会做到。喏,灯王送美人,桑小姐收好!”   姑娘顿时收获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陆湛也下意识看去,这一看他就不期然地怔了一下。   因为姑娘生的很是美貌,是那种哪怕周围人潮似海,你也能一眼就落在她身上的美貌。且这种美貌并不温婉柔和,反而张扬如朝阳烈日,明媚如三月春花,叫人看上一眼便再难忘却。   加上她一身红裙立于万千灯火中的画面实在太灼人眼球,便是陆湛无心,那秾丽如画的场景也还是在他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不是桑家那位大小姐桑瑶吗?我记得她早就定亲了,怎么又和王家这二公子扯上关系了?”   “是啊,我记得她未婚夫还是个伯府公子呢……”   身边有人低声议论,陆湛听说她的身份后有一瞬意外,因为他的未婚妻桑玉妍,如今也是桑家的小姐。   且那日他原是打算去桑府给柳氏请个安,再见一见已经多年未见的桑玉妍,问问她对两人婚事的看法的。可谁知到了桑府,下人却说夫人和二小姐出远门了,近几日都不会回家。   陆湛只能先打道回府,不想桑玉妍没见到,反而意外见到了桑家真正的大小姐。   不过即便知道了桑瑶的身份,陆湛也没打算上前打扰,毕竟桑玉妍并非真正的桑家血脉,桑瑶也不认识他。   而这个时候,人群中的桑瑶也开口了:“多谢二公子好意,但你我不熟,我如何能收你这么重的礼物。不过这盏灯我确实很喜欢,所以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拿钱跟你买吧。”   说罢也不等那王二公子拒绝,就让身边的丫鬟拿出五百两递了过去。   “啊?不用了,这是我送你的,哪能收钱……”那王二公子傻眼,桑瑶却不等他拒绝就让丫鬟把银票往他怀里一塞,接过灯走了。   “原来是王二公子一厢情愿啊!也是,桑家这位大小姐长得这般出众,家里又是淮扬首富,会惹来其他人恋慕也很正常。”   “是啊是啊,听说成家大公子和杜家五公子也恋慕她呢……”   众人议论纷纷,陆湛听了几句,收回视线准备带弟弟妹妹回家。   不想这时意外突发,人群中一个正跟小伙伴你追我赶的小男孩,一个不慎撞上桑瑶,害得她手里提着的刚花了五百两买来的“灯王”,一下砸在了地上摔坏了。   这可整整五百两!   男孩吓得呆在了那,一旁他的母亲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后,也是瞬间煞白了脸。   她只是个普通妇人,平时靠给人纳鞋底为生,家中还有重病的丈夫和年迈的婆婆要养,五百两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笔都不敢想的巨款。   可这灯确实是她儿子弄坏的,众目睽睽之下妇人无法抵赖,只能拉着儿子噗通跪地,朝桑瑶哭求起来。   “听说桑家这位大小姐性子骄纵,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母子俩怕是要倒霉了……”   人群中有人同情地叹息道。那一身红裙的姑娘果然也气恼地拉下了脸:“既知道自己家境贫困赔不起东西,就该看好你儿子别让他在外乱跑!如今闯了祸倒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那妇人哭哭啼啼,不敢辩驳,只一个劲儿哭诉家境贫寒,还不起这钱。倒是她年纪小小的儿子回过神后,忙把母亲护在身后,忍着害怕冲桑瑶磕头:“灯是我打破的,求您不要责怪我娘!我、我会努力赚钱赔您钱的……”   “得了吧,就你这小矮个,什么时候才能赚到五百两。”姑娘毫不在意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而后上下打量男孩几眼,满脸不快地冲他伸出手,“把你身上最宝贝的东西给我。”   男孩一愣,犹豫半晌,从脖子上摘下了一个用红绳串着的,看起来旧兮兮且毫不值钱的木雕长命锁。   这是他出生时,他爹亲手为他雕的。   “就拿这个抵!”姑娘接过那长命锁扔给丫鬟,转身就要走。   男孩惊愕呆住:“可是小姐,这个一点也不值钱!而且这、这是我爹送给我的——”   桑瑶回头看他,明媚的脸上神色不耐:“舍不得?舍不得就对了,好好记住这教训,往后出门在外眼睛睁大些,别再冒冒失失净知道给家里惹祸!”   男孩还想说什么,他娘已经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感激连连地冲桑瑶磕头:“多谢姑娘宽宏!多谢姑娘宽宏!”   一个破木雕就抵了五百两银子,天下哪还有这样的好事呢!这位桑大小姐看着态度不善,心地却比谁都善良啊!   妇人拉着儿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桑瑶也一脸晦气地带着丫鬟离开了。   陆湛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期然地生出了些许笑意。   姑娘气势汹汹问男孩要东西,和一脸郁闷收下那木雕长命锁的样子,怪有意思的。   不过萍水相逢而已,陆湛收回视线后,也没再去想这事。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再见到桑瑶,还是在他新房的床上。   那日拜完堂进了洞房,掀开红盖头看见的却是她的脸,饶是性子沉静如陆湛都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事情有异。   后来桑瑶醒来、被秋露下药,他不得不抱她去后山小湖里帮她去除药性……那个晚上,是陆湛活了这么多年,经历过的最煎熬的一个晚上。因为被下药后意识不清,使劲往他身上纠缠的姑娘,真的太挑战他的自制力了。   没人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下了体内疯狂翻涌的冲动与血气。也没人知道后来与她相处的日子里,他有多少次梦回后山小湖,又是怎么梦着她醒来的……   他也只是个寻常的凡夫俗子,面对这样明媚可爱,美好至极的姑娘,如何能不动心?   只是他天生内敛,不善表现,也不能表现出来罢了。   陆湛想着这些,心跳依然紊乱,面上却只移开视线,声音平静,没有任何异样地回答道:“好看。”   “你回答得好敷衍。”桑瑶却不满意。她杏眸微闪,故意跳上他所在的台阶,往他跟前凑了凑,“不行,你再仔细看看然后重新回答。”   馥雅的香气袭来,陆湛呼吸微凝,偏头往旁边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很好看,很漂亮。”   本以为这么说她就会满意退开,谁知她不但没退开,反而脸蛋微红地抿了一下上扬的唇,得寸进尺地踮起脚尖贴近了他的脸:“那,你喜不喜……”欢这么好看的我呀?   话还没说完,突然“咻”的一声巨响,有五彩斑斓,绚丽如梦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桑瑶看着大胆从容,其实紧张得不行,被这一吓,顿时就一脚踩空往后仰去。   陆湛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圈住她的腰,将她扯了回来:“小心!”   他说完就要收回自己的大手,谁知怀里的姑娘却在一瞬怔愣后,顺势往他怀里一靠,扬起了绯红的脸蛋。   陆湛被她这明显不同寻常的动作看得面露错愕,身体也不期然地僵在了那。   “我……我有话跟你说,”桑瑶红着脸,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你把头低下来。”   陆湛:“……”   陆湛隐隐意识到什么,又觉得不可能。他面色依然冷肃,下颌却不着痕迹地紧绷了起来,心里也生出了一种如置梦中的失真感。   桑瑶见他半天不动,忍不住娇嗔催促:“快点呀!”   陆湛知道自己该马上放开她往后退,可那头一直被他藏于心底,从未见过光的名为贪和欲的兽,却在这一刻猝然苏醒,疯狂叫嚣了起来。   半晌,他终是像受到蛊惑一般,僵硬地,无法自控地低下了头。   桑瑶被青年过于幽深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翻腾的目光看得有点心悸,也有点本能地想要退缩。但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到底是深吸口气凑到他耳边,害羞又勇敢地开了口:“我想跟你说,我好像、好像喜欢上……”   砰砰砰!   关键时刻,院子外突然有人重重拍门:“有人在吗?”   朦胧暧昧的气氛瞬间破灭,陆湛神智一清,猛然收回扶在桑瑶腰间的大手,后退一步朝院门看了过去。   话才说到一半的桑瑶:“……”   哪里来的讨厌鬼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回神后脸色发黑,暗暗把门外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这时,离院门最近的陆澄已经跑过去问:“这么晚了,谁啊?”   “请问陆湛陆公子在家吗?”   是个陌生的声音,陆澄没听过,他回头冲陆湛喊:“大哥,找你的!”   陆湛闭了一下眼睛,用力压下心头那只险些破笼而出的兽,而后走上前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群风尘仆仆的人。为首的是个穿着一件月牙白锦缎圆领袍,腰系羊脂玉佩的青年。青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哪怕一身烟尘也不失优雅贵气。   陆湛曾在大婚那日见过他。那时他是桑家大小姐即将拜堂成亲的未婚夫婿,他也知道他的身份:广安伯府三公子,贺兰玦。   京城距离云水村不过半月路程,按理贺兰玦该比桑瑶几人早到多日,但贺兰玦因为命运的玩弄心情郁卒,又连日奔波过于疲累,一不小心就在半路病倒了,因此竟比桑瑶几人还晚到了一日。   这会儿看见陆湛,他礼貌一笑,客气地打了个招呼:“陆兄,又见面了。”   陆湛却有种突然一脚踩空,猛然从梦中惊醒的感觉。   贺兰玦……   他难得地怔在了那,他怎么会来? 第42章 婚事作罢   很快陆湛就知道贺兰玦为什么会来了, 因为他一进院门就朝堂屋门口的桑瑶看了过去。   “你是……桑瑶妹妹?”   桑瑶很多年没见过贺兰玦,早就认不出来了。她也从来没想过贺兰玦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被打断了表白,心情本就不快的她惊愕之余皱了眉, 毫不客气道:“你是谁?乱喊什么呢!”   怕陆湛听了会误会,桑瑶说完这话又跑到他身边补了一句,“我不认识他。”   陆湛这才回神看向她。   桑瑶被他晦涩不明,似有无数情绪翻腾的目光看得有些莫名, 正想问怎么了,旁边贺兰玦已经连忙作揖道:“是我失礼, 忘了先自己介绍。瑶妹妹, 我是贺兰玦。”   贺兰……什么?贺兰玦?!   这下桑瑶也呆住了。   她吃惊地瞪大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终于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点前未婚夫的痕迹:“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变瘦这么多!”   小时候的贺兰玦是个小胖子,桑瑶第一次见他时,他白白胖胖跟个发面馒头似的,看着可喜庆了。没想到长大成人后不仅瘦了, 气质也变了。难怪这些年在京中帮她打理产业的林峤业等人给她的来信中, 都说贺兰玦是个玉树兰芝,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广安伯府送来的画像也一张比一张好看。   贺兰玦看见桑瑶后也很惊讶。   一自然是因为她长成了远比他印象中美貌的样子;二是不管金兰还是桑玉妍,都承认了柳氏为了让桑瑶无力逃出陆家, 给她灌药毒哑她的事,可这会儿看她说话, 好像并无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玦心下不解, 也怕自己又认错人, 便在回过神后有些迟疑地说道:“长大了便抽条了,倒是瑶妹妹还和小时候一样瘦。不过,他们都说你的嗓子坏了, 可我看你说话,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话一出,桑瑶就知道他是发现换嫁之事的真相了。她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我嗓子是坏过,刚治好没几天,具体的进屋说吧。”   原来是治好了。贺兰玦这才点头说好。   桑瑶便看向陆湛:“一起进去吧?”   陆湛沉默片刻,“嗯”了一声,拦住满脸好奇想跟过来的弟弟妹妹和林秀秀,打发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带着桑瑶和贺兰玦走进堂屋,关上了大门。   堂屋里的桌盘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他走到八仙桌旁找了个没用过的空碗,给贺兰玦倒了一碗果酒:“家中没有茶叶,只备了些果酒,见笑。”   “无妨无妨,这么冷的天,有酒更好。”   贺兰玦的性格看起来和他的外表一样温文尔雅,便是心情正急切着,他也不曾对身份和他天壤之别的陆湛露出轻蔑不耐之色,反而言行谦和,一举一动都充满簪缨世家蕴养出来的优雅风度。   加上他长得好,看起来就更加风姿出众,令人神往了。   陆湛看着这样的他,没有再说话。   直到贺兰玦礼貌地抿了一口果酒,而后放下酒碗,犹豫地看向桑瑶:“不知瑶妹妹你和陆公子,你们……”   陆湛才又开口:“几年前在下曾意外见过大小姐一面,成亲当日我便认出了她,此后未免旁人误会,我们一直以隔辈的表亲相称。”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我跟她清清白白,并未阴差阳错成为夫妻,也从未有过什么不该有的关系。   贺兰玦意外又没那么意外,因为两人看起来确实没有新婚夫妻之间该有的亲昵。再一想桑瑶并没有因为换嫁之事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他心下陡然一松,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   “但为何岳……桑伯父那边,却说瑶妹妹已经认命嫁给你?”   “因为我不想再跟他回桑家,就请陆湛帮忙演了一场戏。”桑瑶的注意力都被陆湛刚才那句话吸引过去了,她随口回答完贺兰玦后,目光闪闪发亮地盯住了陆湛,“你刚才说你以前见过我?在哪里?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几年前在街上,意外见过你与友人出游。”陆湛却没有多说,很快偏头转了话题,“不知贺兰公子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况?”   桑瑶顿觉失望,但想到他只在大街上见了她一面就记住了她,心情又飞扬了起来。   贺兰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见陆湛这话,他面露尴尬,语气也有些踌躇:“对不起,瑶妹妹,我不知花轿里坐的不是你,那些人又有意隐瞒……”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他和桑玉妍是做了真夫妻的。   桑瑶没觉得意外,桑玉妍处心积虑这么久才成功嫁给贺兰玦,想也知道不可能放过他。   一想到过去这几个月,桑玉妍一直在用她的名字跟贺兰玦亲亲我我,桑瑶就觉得恶心极了。不过她忍住了没表现出来,因为贺兰玦也是柳氏母女阴谋下的受害者,而且他还被桑玉妍成功骗身没准还骗心了。   到底是自幼相识,往来数年,还曾决定要共度余生的人,桑瑶对贺兰玦感觉不坏,这会儿也很同情他。   但再多就没有了。   她对他所有的喜欢和憧憬都是建立在曾经的婚约之上,如今这婚约被桑玉妍那根搅屎棍搅得一团糟,她即便知道这件事怪不得贺兰玦,也没法再对他生出什么想法。   听了贺兰玦这话,她回神摇摇头表示:“这事这不怪你。”   造成这一切的是处心积虑设下阴谋的柳氏母女,贺兰玦一个同样被坑了的倒霉蛋,并不欠她什么。   “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真相的?”桑瑶对这事很好奇,因为她完全没想到桑玉妍会暴露得这么快。   贺兰玦想起那个颠覆了他美好的新婚生活,给了他迎头一击的晚上,清俊如玉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说来也是阴差阳错……”   他叹着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桑瑶怎么也没想到桑玉妍是这样暴露的。她听完之后,心里只有超级爽快的两个字:报应!   金兰为了前程背叛她,以为能飞上枝头成为贺兰玦的妾室,却不想险些被桑玉妍灭口。桑玉妍为了守住秘密和独占贺兰玦想杀金兰,却好巧不巧地被跟她不合的贺兰蓉给撞上了。   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但不得不说,桑玉妍反应够快的,都落入那样的境地了,竟还能想到把所有的锅都往桑明海头上甩,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得不听从父命去做违心之事的小可怜。   看贺兰玦的表情和言辞,显然也是信了她的,桑瑶呵呵冷笑两声,都想给她鼓掌了。   “贺兰公子怕是被人蒙蔽了,在下可以作证,桑老爷对换嫁之事,事先并不知情。”陆湛也没想到桑玉妍这么诡计多端,他拧眉看着贺兰玦,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真相从头到尾概述了一遍。   贺兰玦这才知道,桑瑶不是一直呆在陆家,期间还去过幽州,也是因此才遇到贵人治好嗓子。而他们口中的桑玉妍也完全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无辜,桑明海那边更是和桑玉妍说的大有出入。   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混乱了。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眼前这两人的表情和语气,看起来都不像是在说谎。但桑明海写给桑玉妍的那封信,和脑海中桑玉妍温婉柔弱,痴情可怜的形象又让他忍不住觉得,也许是作为受害者的他们是太过憎恨桑玉妍母女,又受到桑明海的刻意误导,才会那么说她……   这么想着,贺兰玦就在纠结半晌后,暂时压下了原本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明日我就去一趟桑府,把桑伯……桑老爷连同那个柳氏一起带去京城,让他们几人当面对质。瑶妹妹,你也随我回京吧,你放心,我母亲说了,她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另外我与母亲也商议过,若是你愿意,我们之间的婚事仍可以继续,我会另挑吉日,重新娶你进门。”   替桑玉妍求情的事,还是等他们回到京城,把事情彻底弄清楚之后再说吧。   贺兰玦的想法无人知道,听完他的话后,陆湛面色不变,下颌却猛然绷了一下。   桑瑶也是一愣,不过随即她就想都没想地拒绝了:“不用了,我们的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别说她现在另有喜欢的人了,就是没有,她也不会再嫁给一个跟桑玉妍有过夫妻之实,且明显对她生出过情愫的男人——她膈应。   不过这话不能照实说,毕竟贺兰玦也不是自愿喜欢上桑玉妍的。而且他这样身份的人,在她流离在外,名声有损的情况下,还愿意遵守旧约娶她为妻,这也是桑瑶没想到的。   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贺兰玦有些惊讶:“这,瑶妹妹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求。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具体要怎么处理,怕还是得先问过长辈们的意见。另外家母十分挂念你,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好一直住在这里麻烦陆兄,所以,不如就先随我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这话说的没有没问题,但桑瑶应不出口,因为她舍不得陆湛。   “我……”她迟疑片刻,下意识看向陆湛,“你觉得呢?”   陆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面上却只在沉默半晌后,低声说道:“这是小姐的私事,小姐该自己做决定。”   桑瑶见他面色平静如常,像是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她,不由失望地怔住了。   他这样的反应,是根本不喜欢她的意思?   想着先前在堂屋门口被打断的事,桑瑶咬了咬唇,还是对贺兰玦说了句:“我想想吧,明早再给你答复。”   京城肯定是要去的,毕竟她嫁妆中的产业都还在那边,她本也打算找个时间去看看。另外贺兰玦的母亲陆氏对她多有疼爱和维护,如今既已真相大白,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拜会一下她,把换嫁之事和她跟贺兰玦的亲事解决明白。还有舅舅的事,威远镖局的力量毕竟有限,若能得到广安伯府的相助,她也能更快更有希望地找到舅舅。   但桑瑶不想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与陆湛分开,该说的话,她要在走之前跟他说明白。   贺兰玦虽不知她在迟疑什么,但还是很有风度地点了头:“也好,今日天色已晚,也不适合马上启程。就是不知陆兄这边是什么想法?你亦是这件事里的受害者……”   陆湛回神沉默片刻,道:“不必考虑我,我与柳氏母女之间的恩怨已经两清。”   桑明海把属于桑玉妍的那部分嫁妆当做赔偿给了他,他既已受了,便不会再穷追不舍。   这件事如今与他已没什么干系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陪在桑瑶身边,和她一起去处理剩下的事。   贺兰玦闻言点头表示明白,末了才又客气地问:“那不知陆兄家里可还有多余的房间,能让我和我的随从们歇个脚?”   陆湛垂目:“贺兰公子若不介意可以睡我的房间,其他人却只能在柴房将就一晚了。”   贺兰玦不好意思:“那陆兄你……?”   “家中还有个弟弟,我去他房间睡。”   “如此,有劳了。”贺兰玦礼貌地说完,又看向桑瑶,“那瑶妹妹,我便先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安置。”   桑瑶回神点完头,目光忍不住朝陆湛看去。   陆湛身形停滞片刻,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视线,带着贺兰玦出去了。   “贺兰公子,这边请。”   贺兰玦此前心里装着别的事,一直没认真打量过陆湛这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这会儿陆湛在他前面给他带路,他才突然发现他比自己还高半个头,且肩膀宽阔,双腿修长,看起来非常英挺伟岸。   这让贺兰玦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自家外祖父,镇北王陆靖——陆湛的身形和他有些相似。其实不止是身形,仔细看去,两人的脸部轮廓也有些相似,都是刀刻斧凿般深邃,天然就带些肃杀之气。   不过,应该是错觉吧,虽然恰巧也姓陆,可这个陆湛只是个乡野猎户,怎么可能和他远在京城的外祖父有关系。 第43章 配不上她   并未多想的贺兰玦带着随从们去休息了。   堂屋里只留下桑瑶和安排好贺兰玦一行人后, 再次从门外走进的陆湛。   “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屋里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两人对视片刻后,面色一贯冷肃, 看不出太多情绪的陆湛率先移开视线,“不早了,回屋休息吧。”   桑瑶本想直接跑到他面前,把之前在院子里没说完的话说完, 再问问他对自己是什么感觉。可不知是眼下气氛不对,还是他刚才过于冷静的态度和已经彻底散去的酒意让她没了勇气, 她默默尝试了好几次, 还是没能说出口。   “……”   没办法,桑瑶只能走到他身边,换种方式问他:“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我该不该去京城?”   姑娘仰着头,脸蛋没有之前在堂屋门口那么红,但依然粉粉的, 像是三月的桃花。   看着她漂亮杏眸里闪烁着说不出口的期盼, 陆湛呼吸微窒,心里那头名为贪和欲的兽,再次蠢蠢欲动地想要苏醒。   但最终, 他还是克制地压下了它。   “该去。”他沉默片刻,回答了她。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桑瑶眼中的期盼一滞, 嘴角忍不住抿起:“为什么?”   “伯府势大, 有他们帮忙,你能更快找到你舅舅一家。贺兰公子和他母亲也很看重你,有他们相护, 不会再有人肆意欺辱你。”   陆湛垂着眼睑,黑眸被长睫挡住,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桑瑶听着他平稳低沉,没有波澜,也听不出任何留恋与不舍的声音,心下顿时一阵拔凉。   但到底不愿就这么死心,她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带了点气恼和委屈地逼问道:“你才见了贺兰玦一面就对他这么放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不怕他刚才的客气和友善都是伪装的?万一他是想将我骗去京城欺负呢?而且他明显喜欢上了桑玉妍,你就不怕他被桑玉妍蛊惑,到时帮着她继续害我?”   陆湛被她问得好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不自觉握紧的右手藏到身后:“他不会。”   如果贺兰玦真是那种会被桑玉妍迷得是非不分的人,他根本不会亲自来这一趟,更不会主动跟桑瑶提起他和桑瑶的婚事,还郑重表示他会如约娶她。   事实上贺兰玦在说这件事的时候,陆湛一直在看他。他想看看他面上有没有勉强,眼中有没有嫌弃或迟疑。   可,没有。   那青年如玉般俊美的脸上,只有诚恳。   他是真心同情怜惜桑瑶的遭遇,真心庆幸她没有因为柳氏母女的阴谋受到什么无法逆转的伤害,也是真心想遵守约定重新娶她为妻的。   还有贺兰玦的母亲,那位广安伯夫人,虽然贺兰玦没有过分强调她对桑瑶的看重,可只看她在这件事上的行事作风,就足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桑瑶又是什么态度了。   那是个手段雷霆,头脑清醒,眼底容不得腌臜,心胸也十分宽阔的女子。有她护着,桑瑶此去京城,处境不会太糟。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桑瑶的态度——像她这样聪慧的姑娘,又刚经历过歹毒的算计与伤害,若贺兰玦母子真有什么问题,她绝不会轻易跟贺兰玦走。可陆湛看得出来,她是想去京城,也并不排斥贺兰玦的。   想到这,陆湛没再看桑瑶,而是又低声补了句:“别多想了,早些回屋休息吧。”   桑瑶:“……”   桑瑶简直要被他的平静气死。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胸口飞快起伏道:“你就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你就不怕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不是直接表白,可这话里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陆湛呼吸一顿,目光落在她葱玉似的柔荑上,语气里终于无法自控地带上了些许干涩:“……你本就属于那里。”   若不是柳氏母女的阴谋,她早已嫁入那繁华京都,成为广安伯府里富贵双全,夫君婆母都真心宠爱的少夫人。而不是在这小小的云水村,跟他这样的普通人打交道。   情绪激动的桑瑶却没有听出那点干涩,她心下又是失望又是难受,鼻子也忍不住有点发酸——原以为他对她那么好,多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可如今看来,却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让素来骄傲的桑瑶觉得沮丧又难堪。   不想没出息地在他面前哭出来,也不想再听见更多自己不想听的话,姑娘终是憋着眼泪扔下一句气话:“行!那明早我就跟贺兰玦走,走了再不回来!”   然后提着裙子大步跑了。   陆湛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拔腿追上去的冲动。   “大哥!”门外不起眼的阴影处突然跳出来一个矮小的身体,“你怎么这么跟瑶姐姐说话啊!她要是真的走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是陆满。   小丫头竟一直没去睡觉,还躲在门外把所有的事情都偷听了过去。   陆湛:“……”   陆湛回神看她,目光晦暗又空茫,像是装满了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装。   陆满从没见过自家大哥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再也说不出着急指责的话了。   “大哥……”她迈着小短腿走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喜欢瑶姐姐,我不想让她走。”   陆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好一会儿他才低头看向妹妹,声音艰涩道:“她不属于这里,你若真喜欢她,就该放她离开。”   陆满理解不了这话。在她的认知里,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想尽办法留下对方才是。   她抿起嘴角,纯真无辜的小脸上浮现一抹执拗:“可是她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大哥,我一定会想法子留下瑶姐姐的。就算你不喜欢她,不愿意娶她做媳妇,那还有二哥呢。二哥今年十五岁,也就比瑶姐姐小两岁,没准他努力努力就能让瑶姐姐喜欢上他了,到时候瑶姐姐肯定就愿意留下来给我做二嫂了!”   陆湛:“……”   陆湛听得额角直跳,他垂目盯住这叫人头疼的熊妹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不许再去打扰她。你若真这么舍不得她,就随她去京城,别再回陆家了!”   这是大哥第一次跟她说这么重的话,陆满顿时就被吓住了。她小脸微白,呆滞半晌后一把抱住了陆湛的大腿:“我不要,我听话!大哥别不要我!”   因为害怕,小姑娘说完这话,乌溜溜的小鹿眼里涌上了泪花。   她是陆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那年大越最南边的几座城市闹大.饥.荒,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无数灾民北上求生,云水村附近也时常能见到路过的灾民。   那些灾民都是长途跋涉而来,长期的饥饿与苦难将原本康健的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病痛缠身,因此常有人半路倒下,客死异乡。   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分食尸体的惨烈现象。   那日陆湛有事去平安镇找燕留青,回来的路上看见距离云水村不远的山道上,倒着七八具灾民的尸体——他们都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被同乡们当做累赘丢下的。   那时年仅五岁的陆满就在其中。   跟她一起的还有她的母亲。这一路上她母亲为了保护她不被饿急眼的同乡们吃掉,受尽了屈辱与折磨。终于在那日,她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了。   陆湛遇到她们母女时,她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为了让女儿活下去,她割破自己的手腕,强行逼女儿喝下了自己的血。   也是因此,同样病痛缠身,虚弱不堪的陆满才能在陆湛出现时,恢复一点意识。   陆湛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骨瘦如柴,双颊凹陷,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大的小女孩,满脸鲜血地从母亲的尸体上挣扎起来,哀求地看着他说“哥哥,你救救我娘吧,我可以把自己给你吃”的样子。   这会儿见她满脸仓皇,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陆湛瞬间就后悔了。他闭上眼,强压下心中翻涌失控的情绪,弯身把她抱了起来:“大哥吓唬你的,既然把你带回家,认你做了妹妹,大哥就永远不会丢下你。”   陆满含泪望着他,神色惴惴:“真的吗?”   “真的。”陆湛把她放到一旁的长凳上,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大哥希望,你不要再用从前的生存习惯去对待今后的生活,那对你自己不好。”   虽然被陆湛捡到时陆满才五岁,但在外逃难那段时间,她见过了太多人性之恶,也看尽了这世间的黑暗。也是因此,她才会小小年纪就拥有远比同龄人成熟深沉的心思,对待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才会有着近乎偏执的态度。   这都是那段糟糕透顶的经历留给她的后遗症。   陆湛明知她有长歪的趋势,却一直狠不下心去纠正她的性子,也是因为这个。直到这会儿,他自己也难得地有些失控,这才顺势把早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陆满虽然还听不太懂陆湛这话,但她能感觉到大哥话里厚重真切的关爱之意,于是放下心来,忍下哭意乖乖点了头:“我知道了,我、我以后都听大哥的话。”   陆湛揉了揉她的头。   又想着小姑娘从未像喜欢桑瑶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至于你瑶姐姐,大哥知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她才想要留下她,可真喜欢一个人就该盼着她好,而不是只顾自己心意地将她困住。她和大哥……是大哥配不上她。”   正在擦眼泪的陆满先是一愣,之后就急了:“胡说!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怎么会配不上瑶姐姐!”   陆湛不想多说,但看着妹妹执拗的双眼,还是耐着性子,叹息般解释了一句:“且不说大哥只是个普通猎户,给不了她从前那样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说大哥还有寻找义父的责任在身,她嫁给我便不会幸福。”   给不了她富贵双全的生活,也给不了她全心全意的陪伴。这样的他,别说是开口留她,就是对她吐露心中情意,陆湛都觉得自己不配。   她这样美好的姑娘,合该做一朵生长于繁华之地,无需为任何事忧愁不快的富贵花。   想起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的义父陆行,陆满一愣,说不出话了。   这些年为了寻找义父,大哥确实经常要出远门,他们家也因此,总是存不下什么钱……最重要的是,这事儿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她张了张嘴,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有些不甘:“可……可我瞧瑶姐姐也是喜欢大哥的,之前在院子里放烟花的时候,我看见她主动往你怀里靠了,而且刚才她还问你有没有舍不得她。或许……或许她并不介意这些呢……”   想起那姑娘满眼期盼,脸蛋红红望着自己的模样,陆湛心里那头兽又开始挣扎咆哮,但他终是抿紧嘴唇,没有理会。   “就算她对我有几分喜欢,这喜欢也是情势所逼,我不能趁人之危。”   他跟那姑娘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只是命运弄人,一次又一次令她落入险境,她才不得不一路与他为伴,继而在他一次次的出手相助中对他生出感激与依恋。   这种在困境之中被迫产生的喜欢,真的是男女之情吗?   陆湛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没办法故作糊涂,在她还无法真正认清自己心意的时候,趁人之危地接受她的心意,阻断她做其他更好选择的机会。   他做不出那样卑劣的事。   她也不该被人这样对待。   “可是……”   陆满还想再说什么,陆湛已经直起身:“好了,回屋睡觉吧,你若实在想她,往后有机会,大哥带你去京城找她玩。”   这时夜色已经很深,屋里的烛火也快燃尽了。比之前昏暗了些的光笼罩在青年身上,模糊了他原本过于冷硬的轮廓。   这样的他看起来比往日柔和了不少,但同时也隐隐透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脆弱。   陆满看得一怔,随即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件常被自己忽略的事:对她来说如兄如父,沉稳如山,无坚不摧的兄长,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啊。   他也会难过,也会冲动,也会喜欢一个人,也会……自卑。   陆满突然难过极了。她捏紧双拳,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能乖乖点头。心里那些想要用手段强留下桑瑶的想法,也随之散了个干净。   既然大哥都已经想清楚了,那她听话就是。 第44章 有缘再见   桑瑶不知道兄妹俩之间的事, 她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回屋后先是扑到床上闷哭了一场,又把枕头当成陆湛忿忿咬了几口, 心里那点委屈和难过就散出来了。   加上决定表白之前,她也想过有可能会被拒绝,所以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桑瑶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不就是他还不喜欢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她办完事从京城回来, 天天打扮得跟朵花似的在他面前转悠,看他还能不能继续做他六根清净的笨和尚!   这么一想, 贺兰玦倒是来得及时, 不然要是正式表白却被拒了,那才尴尬呢。   想到这,桑瑶的心情又好了起来,而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可能是心里有事,第二天她很早就醒了。若是平常她肯定会继续赖床,但想着早去可以早回, 她还是揉揉困倦的眼睛, 挣扎着爬了起来。   起床洗漱完又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桑瑶打着哈欠走出了房间。   一身月白色锦袍,怎么看怎么风度翩然的贺兰玦已经带着随从们在院子里等着。看见桑瑶, 贺兰玦上前两步问:“瑶妹妹,你想好了吗?”   桑瑶先是用眼睛四下瞄了瞄, 见没瞄见陆湛, 才缓下故意绷起的脸色说:“想好了, 我跟你去京城,一会儿吃完早饭,我们就出发吧。”   “好。”贺兰玦心下一松, 冲她笑了起来,“我娘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桑瑶很感谢陆氏这些年对她的疼爱,和得知真相后对她的维护,闻言也眉眼舒展,回了他一个真心的笑容:“我也很期待见到琼姨。”   “小姐你起啦?可以吃早饭了!”这时林秀秀从堂屋里探出脑袋叫了一声。   “好。”   桑瑶应了一声,邀请贺兰玦和他的随从们一起过去。但贺兰玦的随从们都十分自觉地拿出了干粮,恭敬婉拒了。   广安伯府这样的人家,自然是十分讲究尊卑有别的。桑瑶见此也没勉强,带着贺兰玦进了堂屋,跟林秀秀说了自己一会儿就要出发去京城的事。   正想去叫陆湛等人过来吃饭的林秀秀听见这话,顿时傻眼了:“怎么这么突然啊!那小姐,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她一副生怕被丢下的样子。桑瑶看得心软,面上却只傲娇地给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你当然要一起去,你不去谁伺候我?”   小丫头性子耿直认死理,说了要给她做丫鬟就一心认准了这事。桑瑶一说不用她伺候了,她就觉得桑瑶是嫌弃她不想要她了,因此桑瑶只能一边随她去,一边多给她些月钱,就当是雇她了。   好在她干活利索,学东西也快,刚跟着桑瑶时连梳头都梳不好,如今已经能把桑瑶伺候得舒舒服服了,桑瑶对此还是很满意的。   “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林秀秀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小姐,我们去了京城之后还回来吗?”   “当然……”恰逢陆湛进屋,桑瑶赶紧把到口的“回”改成了“不回。”   昨晚刚放过狠话,这会儿哪能马上改口,那也太没面子了。   而且她这么说,没准还能刺激刺激他——她不信他真的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明明他之前对她那么好。哼哼,要是能通过这一次的分离让这大木头意识到他也是喜欢她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桑瑶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矜傲地斜了陆湛一眼,拿起筷子吃起了早饭:“行了别问那么多了,你先坐下吃饭,吃完饭去收拾东西。”   林秀秀其实还想问陆湛是不是一起去,闻言只能把话咽回去,点头看向贺兰玦:“这……要不我还是等会再吃吧。”   她不认识贺兰玦,也不知道他和桑瑶是什么关系,只是看贺兰玦长得跟神仙似的,又通身尊贵气派,便下意识不敢与他同桌吃饭。   但桑瑶却说:“让你吃你就吃,我们这没那么多规矩,贺兰三哥也不会介意的。”   她打小便叫贺兰玦“三哥”,因为贺兰玦在家里行三,又比她大两岁。   贺兰玦确实不介意,他性子好,没那么多权贵子弟的臭毛病。但听见这话,他心情还是有点说不出来的复杂。   因为这样直来直去的桑瑶,才是他印象中的桑瑶。而这样的她,和一直在假装她的桑玉妍是大不一样的。   坦白说,贺兰玦并不讨厌桑瑶这样长相明艳,性格率直,像是一团明亮火焰的姑娘。但若说心动却好像没有,更多的是对家人和妹妹的感觉。   这些年他一直拿桑瑶当未来妻子看待,一心一意等着她嫁过来。为此,他连已故祖母赐下的,给他通人事用的通房都没收用,平时也从不多看别的女子。如果没有换嫁之事,他应该会按部就班地把桑瑶娶回家,和她相敬如宾地过一生。   可偏偏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让桑玉妍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当然,他与桑玉妍相识不到三月,在一起不到两月,若说他已经真正爱上她那肯定不至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在她的刻意迎合下,发现了自己的审美竟是遗传了自家老爹这个事儿。   这就很尴尬。   但尴尬归尴尬,贺兰玦并没有逃避责任的念头。   虽然如今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之后的相处中,对桑瑶生出真正的男女之情,但他会尽力试一试。   至于桑瑶想退婚一事,他其实没太在意,因为他知道他娘应该是不会同意的——换嫁之事的真相一旦对外公布,桑瑶的名声无可避免会受到损害,她的出身不算高,又与亲生父亲闹翻了,这种情况下,按照之前的约定继续嫁给他,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他娘那么看重桑瑶,肯定会想法子打消她的顾虑,让她改变主意的。   所以,贺兰玦这时候还是拿桑瑶当正儿八经的未婚妻看待的。   也是因此,看见照顾了桑瑶那么久,对她有大恩的陆湛进来,他回过神,态度比昨晚刚见面时还要客气:“叨扰陆兄了。”   陆湛:“……”   陆湛目光扫过桑瑶,却见她一双漂亮的杏眸正对着贺兰玦,并不看自己。他沉默了一下,垂目回了句:“粗茶淡饭,贺兰公子不嫌弃就好。”   桑瑶其实一直在用余光偷看他。想到这一走,两人得至少一两个月见不着面,她心里就不争气地生出了许多不舍来。   “我们一会儿就走了,”为了能正眼看他又不丢面子,她故意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才转头看向陆湛,“阿满和阿澄呢?他们还没起吗?”   她语气淡淡的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眼睛却偷偷黏在了陆湛身上。   哎呀越看他越觉得好看了。贺兰玦这般出了名的美男子居然都没有他吸引她的目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不不,是他本来长得就不差,贺兰玦俊归俊,可太过文弱,少了些男子气概,还是她看上的人更能给人安全感!   陆湛不知桑瑶在偷偷得意,闻言微顿片刻,终是忍不住抬起头,将目光落在眼前这张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脸上:“阿澄已经起了,这会儿正在洗漱,阿满还没起……”   向来言简意赅的他难得想说几个字,谁知刚说到一半,倒霉弟弟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桑瑶姐,你真的要走啊?”   陆湛:“……”   “啊,是啊。你知道啦?”桑瑶回神看向陆澄。   少年显然刚起床,刘海还有些支棱着,他抓抓脑袋说:“刚才在门口碰见秀秀了,她跟我说的……不过你这也太突然了,还有这个人,他靠谱吗?我听我大哥说,他是你原来的未婚夫,就是桑玉妍那不要脸的女人抢走的那个?”   最后那句话他是凑到桑瑶身边,看着贺兰玦小声说的。   桑瑶听出他的关心,也小声回他:“嗯。他叫贺兰玦,人还不错。你放心,他要真欺负我,我就跑回来找你们。”   陆澄这才挠着头憨笑起来:“那行,那祝你一路顺风!”   他没问她会不会回来,因为怎么看,与桑瑶自幼相识又曾是她未婚夫的贺兰玦对桑瑶来说,都比相识不过三月的陆湛跟桑瑶更亲近。   因此他下意识就觉得,桑瑶这是苦尽甘来,要“回家”了。而既然是“回家”,她自然没必要再回来。   不只是他,陆满也是这么想的。   也是因此,小姑娘才会生出不择手段把桑瑶留下的念头。   不过昨晚跟自家大哥谈过后,陆满已经打消了心里的各种想法。桑瑶吃完早饭去跟房间跟她道别时,她也没说别的,只抓着桑瑶的袖子眼巴巴地问:“瑶姐姐,我以后还能去京城找你玩吗?”   “当然能。”桑瑶被小姑娘满是不舍的大眼睛看得心中发软,抬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说,“等你来了,我带你去闻名天下的珍味阁吃饭,他们家的糕点果子可好吃了。”   陆满这才露出乖乖软软的笑容点头:“好,那我现在就开始存路费,等存够了就去京城找姐姐玩。”   桑瑶看出她的认真,心下感动又有些想笑。她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句:“其实去不了也没关系,没准过段时间,我就带回来给你吃了。”   陆满一愣,顿觉惊喜的同时又有些不确定。瑶姐姐这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桑瑶见此冲她挤挤眼睛,又贴到她耳边补了一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别让其他姑娘靠近你大哥。”   意识到这话里的含义,陆满乌溜溜的小鹿眼一下瞪圆了。   “好!”她一扫先前的低落,高兴得险些整个人从床上蹦起来。   桑瑶怕她坏了自己的计划,连忙弯身捂住她的小嘴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大哥。然后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你就写信告诉我,地址就写京城的如意阁,那是我的产业。”   陆满弯着眼睛不停点头,还主动伸出了小手要跟桑瑶拉勾。   桑瑶这才放下心来,嘿笑着跟她拉了个勾。   有眼前这个她拉过勾的“小细作”在,那个燕映红,休想趁她不在这段时间把陆湛拿下哼哼。   ***   跟陆满说完悄悄话后,桑瑶就带着收拾好东西的林秀秀坐上贺兰玦带来的马车,告辞离开了陆家。   上马车的时候,一直在陆湛面前故作冷淡的桑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抬头看向了出门送她的陆湛:“我走了。”   “……嗯。”陆湛沉默片刻,说了句,“珍重。”   桑瑶:“……”   桑瑶很想再跟他说说话,但又怕再说下自己又要被他的不解风情气到,于是还是强忍下不舍,腮帮子鼓鼓地扭头上了马车。   “那我们这便启程了,诸位,有缘再会。”   贺兰玦来时坐马车,走时马车让给了桑瑶和林秀秀,他只能骑马。客气地与陆家三兄妹道了别后,他就带着桑瑶、林秀秀和一干随从走了。   陆湛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清,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感觉家里一下就空了。”完全没发现自家大哥异样的陆澄收回视线感叹了一句,而后才想起正事,“对了,今天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得放炮仗啊,大哥,阿满,咱们一起……”   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大哥突然转过身,大步朝院中停着的马车走去。   “大哥!”一旁的陆满见此眼睛一亮,赶紧跟了上去,“你这是要去追瑶姐姐吗?”   这马车是桑瑶买的,但因为刚刚长途跋涉回来,马儿还需要休息,桑瑶便把它留下了。陆湛看着正在吃草料的马儿沉默了一下,取下马车套杆,翻身上了马背:“不是,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好好看家,别乱跑。” 第45章 回到桑府   “哦。”陆满失望噘嘴, 但想到自己与桑瑶之间的“小秘密”,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那你早点回来!”   “嗯。”陆湛说完策马出了自家院子, 朝平安镇飞驰而去。   平安镇上,威远镖局里,燕留青还没起。   昨晚除夕,他跟家人及镖局里的兄弟们喝酒玩闹到天快亮才散, 这会儿睡得正香。   结果美梦刚做到一半,就被陆湛从床上拎了起来。   “……???”燕留青睁开困得直往下坠的眼皮, 一脸懵地看着这一大早就跑来他家扰他清梦, 关键还一点不像是来拜年的大兄弟,“你怎么来了?”   “给我找几个人。”陆湛扔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要马上能动身的。”   “什么?这大年初一还是大清早的,你让我给你找几个能马上动身的人?”燕留青昨晚喝多了,这会儿脑子还晕着呢。听了陆湛的话他感觉更晕了,好一会儿才捂着一抽一抽的额角爬起来, “不是, 你这也太突然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想找几个兄弟, 替我送个人去京城。”理智知道贺兰玦母子可靠,但事关那姑娘的安危, 陆湛终究是不敢全然放心。   “送人去京城?”燕留青揉着额角, 意外又纳闷, “谁啊?”   “桑瑶。”   “桑……你家那位表姨小姐啊!”燕留青反应过来,很是惊讶,“可她不是刚跟你从幽州回来吗?怎么突然又要去京城了?而且还走得这么着急……我这本来还打算明后天找个时间去你家一趟, 把之前那买马车的钱还她呢。”   “有机会再说吧。”陆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广安伯府那位三公子来找她了,他们已经启程。”   “什么?广安……你是说她前头那未婚夫?”燕留青愣了愣,彻底清醒了,“这速度挺快啊,看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既然这么放心不下人家姑娘,你干嘛不自己去送?”   他没问陆湛为什么不想办法把桑瑶留下来,因为不用问他也知道陆湛是怎么想的。   桑瑶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像是一朵本该绽放在高高枝杈上,却不小心被风雨吹落在地上的娇花。她不属于大地,大地也不敢留她,因为娇花停留在大地上,会枯萎。   “我打算再北上一次。”   听见陆湛的回答,燕留青皱眉:“北上?你这不刚回来吗?又要干什么去?”   “找我义父。”陆湛捡起一旁燕留青的衣裳扔给他,“从之前得到的消息看来,他应该是离开冀州之后往南边走了,我打算沿途再仔细找一找。”   往常他每次出门都会隔几个月,但这次,他一天也不想多等了。从未有过的迫切像绳子一样勒紧了他的心,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去排解,可收效甚微。   所以陆湛最终还是决定,明天就出发。   “可这大过年的,你这也……”燕留青下意识想劝,可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最终只能抓抓乱糟糟的头发,一边穿衣裳一边认命道,“行行行,想去就去,你家里那俩小的我还替你看着行吧?”   他这可怜的小伙伴显然是还没来得及尝到爱情的甜,就先尝到了爱情的苦。他这做兄弟的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也只有忍着头疼起床帮他找人,再继续给他家那俩小的当奶妈子了。   ***   威远镖局不小,燕留青的父母也都是侠义心肠的厚道人,收留了不少无家无累,孤家寡人的镖师住在家里。   老曹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孤儿,年幼时混迹街头,长大些在码头上扛包,后来意外认识了燕留青的父亲,就开始跟着他跑镖了。   燕留青把他和另外三个同样吃住在府里的镖师从床上挖起来,把暗中护送桑瑶去京城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暗中护送,远远跟着,确保人姑娘平安无事就行,别打扰到人家,也别让人家发现你们。当然真要遇到什么意外,肯定是以她的安全为重。完了等她到达京城后,你们再暗地里保护她一阵,等她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再回来。期间要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搞不定了,就传信给陈达他们,过些天他们正好有一趟镖要押去京城。”   燕留青把大概的情况和要求跟他们讲了讲,之后就把陆湛给他的钱袋扔进了老曹怀里。   老曹那日身受重伤,差点就没命了,要不是陆湛和桑瑶及时拦下那辆马车,燕留青等人又用最快的速度送他去找了大夫,他这会儿早已不在人世。因此得知托镖的人是陆湛,自己要护送的人是桑瑶后,他怎么都不肯收钱。   最后还是燕留青说了句“这一路上你不吃喝,他们仨也得吃喝”,他才肯收下。   “那这事就拜托几位了。”   “陆兄弟你放心,咱哥几个这就出发,保证把桑小姐平平安安护送到京城!”   老曹是个利落人,说完这话连早饭都没吃就背上自己的大砍刀,带着另外三人骑上大马往淮扬城的方向追去了。   陆湛站在镖局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回头地对燕留青道了声谢。   “跟我还说这个。”燕留青挑起眉毛啧了一声,抬手勾住他的肩膀,“怎么样,要不要我陪你喝上几杯解解心中愁闷?”   陆湛闻着他那身还未散尽的酒味,并不领情得推开了他:“不用,我回家了。你身上太臭,回去洗澡吧。”   燕留青:“……刚过完河就拆桥啊你这是,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走了。”陆湛看了他一眼,非常没良心地骑上马走了。   燕留青看着他虽然清醒冷静,但还是隐隐透着几分沉郁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实在难受就喝几口,睡一觉,别憋着!”   陆湛身形一顿,背着他摆了一下手。   ***   桑瑶不知道向来理智清醒,不怎么爱喝酒的陆湛,回家之后终究还是默默喝了几坛子酒,放任自己醉了一场。更不知道他雇了人暗中保护自己,且第二日就再次告别弟弟妹妹,动身往北边去了。   离开陆家后,她和贺兰玦一行人就径直往淮扬城去找桑明海了——把桑明海和柳氏带回京城,这是陆氏的命令,也是贺兰玦这次南下的另一个任务。   桑瑶对此没有异议。   柳氏母女的换嫁计划对广安伯府来说是冒犯,更是羞辱,如今人家得知真相后要问罪桑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怕她和贺兰玦同为受害者,也没有资格为桑明海和柳氏求情。   当然她也从没想过要为这两人求情——柳氏就不说了,不上去多踩几脚就已经是她心地善良了。至于桑明海,早在他选择利益舍弃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她敬爱孺慕,想要依赖的父亲了。   因为多年的养育之恩,她没办法恨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落井下石,可也只能是这样了。   覆水难收,她没办法忘记自己曾有多么绝望,也没办法替那个若不是万幸遇到了陆湛,这会儿已经身处地狱的自己说出原谅的话。   各人造业各人担,不管广安伯府最终要怎么处置他们俩,桑瑶都不会多言。   带着这样的心情,这天傍晚,桑瑶再次踏进了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的桑府大门。   对换嫁一事毫不知情的管家看见她和贺兰玦,又惊又喜,连忙跑进去禀报:“老爷,老爷!大小姐和大姑爷回来拜年啦!”   正心情颇好地与前来拜年走访的亲朋好友一起喝酒吃宴的桑明海听见这话,却是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大小姐和大姑爷?   他说的是桑瑶和贺兰玦?   不可能,他们俩一个在陆家,一个在京城,怎么会同时突然出现在这里?   酒过三巡后有些醉了的桑明海下意识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严伯,我并没有嫁给贺兰三哥,他不是你家大姑爷,你还是喊他贺兰公子吧。”   “啊?”   管家严伯听懵了,堂上众多宾客也听懵了。只有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桑宝康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后,不高兴地皱起了胖脸:“娘,你不是说桑瑶已经嫁人了,以后不会再回我们家了吗?可这才多久啊,她怎么又回来了?”   这话里的嫌弃厌恶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在场宾客顿时纷纷回过神,神色各异地朝桑明海身边坐着的柳氏看去。   ——是的,柳氏从乡下庄子里回来了。   因为桑宝康见不着母亲后,一直在家哭闹,还把自己折腾得病了好几场。桑明海虽然一开始气恨柳氏擅作主张,可到底是对她有感情的,时间一长,气就渐渐消了,加上又正好赶上过年,府里人情往来繁多,很多场面也不能没个女主人来处理,他便还是在桑宝康的哭求,以及柳氏留在府里的心腹们的劝说求情下,派人把柳氏接了回来。   柳氏是昨天到的。   到家后她伏低做小地伺候了桑明海一整晚,两人便算是和好了。桑明海还把桑瑶已经认命嫁给陆湛,只是要求桑玉妍归还她部分嫁妆,桑玉妍也已经识趣照做的事告诉了柳氏。   不过那些嫁妆,他还没来得及送去给桑瑶,因为他想等年后找个时间亲自送去,顺便借此机会和桑瑶缓和一下父女关系。   柳氏听罢虽很心疼那些嫁妆,一颗心却是彻底放下了。   她知道,桑明海这是彻底接受换嫁之事了。有了他的支持,桑玉妍的腰杆子就可以挺直,不用再怕别人会戳穿她的身份了。   不过,以她对桑瑶那丫头的了解,她未必会真的就此认命。为防万一,还是得在风头过去之后,找个机会把她和那陆家人彻底除去才好。   ——这是柳氏刚才还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在想的事情,却不想想曹操曹操到,她这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下手比较合适,外头就传来了管家严伯高兴的通报声,紧接着桑瑶的声音就惊雷般从外头传了进来。   那个瞬间,饶是心思深沉如柳氏都吓了一跳,险些把手边的酒杯打翻。   桑瑶,那丫头不是应该在陆家吗,怎么竟突然回来了?还有,她不是哑了吗?!   正惊疑着,桑宝康又开口说了那么一通话。柳氏被众人异样的眼神看得脑袋一嗡,顾不得多想其他,甚至没注意到管家说的是大小姐和大姑爷一起回来的,沉下脸就拍了桑宝康一下:“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你大姐姐,你怎么能直呼其名!还有,这里永远都是你大姐姐的家,她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叫人伤心的话来!”   桑宝康冷不丁挨了母亲一下,正要吃进嘴里的肉被拍掉了,气得就要大喊。好在柳氏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用糕点塞住了他的嘴,他才没闹起来。   柳氏这才心下微松。然而不等她想法子给儿子找补,维护住自己温柔和善的好继母形象,一身海棠色衣裙,容貌比往日更加明媚夺目的桑瑶就面色冷然地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和一位锦袍玉冠,风姿翩然的贵公子。贵公子长得剑眉星目,十分俊美,另有数十位衣着统一,训练有素的带刀随从紧随其后。   那样的威严气派,一看就非寻常人家能有。   柳氏定睛看去,脸色霎时大变。   这!这不是她费尽心思才为女儿谋划来的金龟婿贺兰玦吗?!他怎么会和桑瑶在一起?!   难道说他已经知道——   “这就是你说的,你已经把她送去庄子,以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桑瑶没有看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后面露惊骇,瞬间心下大乱的柳氏,只径自走到整个人僵住的桑明海面前,一字一句冷笑道,“桑老爷,您可真是个言而有信的好父亲啊!” 第46章 众矢之的   桑瑶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桑明海伤到, 可进门看见柳氏的那个瞬间,她才知道自己还是天真了。   好在被伤过一次后,她已经能抵抗这种极致的愤怒和失望带来的痛感了。桑瑶深吸口气, 压下心中那团横冲直撞,几欲炸开的怒火,不等桑明海有所反应就转过身,面冷如霜地看向了贺兰玦:“贺兰三哥, 动手吧。”   她是一句话也不想再跟桑明海多说了。   贺兰玦也没想到桑明海这么快就把柳氏接回来了——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把柳氏送去庄子,只是对外做做样子?   不管真相如何, 向来好脾气的他也被眼前这始作俑者一家三口阖家团圆, 他和桑瑶两个受害者却是一个伤心伤情,一个无家可归的场景气到了。   “来人,把桑明海和柳氏带走!”气怒之下,他连桑老爷也不想叫了,直接叫了桑明海的名字。   “不是,瑶儿, 贤婿, 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终于回过神的桑明海猛然起身努力挤出笑容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 咱们可以私下好好说,何必——”   “我跟桑老爷早就断绝父女关系, 不是一家人了。”桑瑶不想看他表演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打断道, “至于贺兰三哥,他跟你就更没关系了,毕竟他被人欺瞒着娶回家的, 只是柳氏带进门的拖油瓶,跟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看见贺兰玦和桑瑶一同出现的那个瞬间,桑明海就知道换嫁之事已经败露。他惊惧之余飞快地转起了脑子想找到解决办法。可事发突然,他毫无准备,一时间根本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应对措施,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桑瑶身上,希望她能看在多年的父女之情上,不要当众把事情闹开,最好能再安抚一下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贺兰玦。   可谁知这丫头竟这么绝情!   桑明海脸色一黑,又急又气,忍不住就道:“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逆女!”   见他对桑瑶毫无愧疚之心还出言呵斥,贺兰玦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出身尊贵的世家子,性格再温和,也不可能真是个毫无气性的泥人。再一想那个颠覆了自己美好的新婚生活,给了他沉重一击的晚上,贺兰玦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厉声质问道,“与我自幼定亲,本该在三个月前嫁进我广安伯府的,是桑家大小姐桑瑶。可你们夫妇俩因着自己的私心,竟仗着我与瑶妹妹已有多年未见过面,让府里的二小姐桑玉妍假扮成瑶妹妹,李代桃僵坐上了我广安伯府的花轿,还弄坏瑶妹妹的嗓子把她换嫁进陆家,试图遭践她一生!你们这么做,可还有半点为人父母的慈心,可还有半点将我广安伯府放在眼里?!”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都被这过于荒唐的内幕惊傻眼了。   一直很相信女儿的能力,根本没想过她会暴露得这么快,因此还抱着一丝希望的柳氏听见这话,更是如遭雷击地白了脸。   桑明海也是脑袋一嗡,老脸倏然涨红。   他这人平生最好面子和名声。要不是这样,从前也不会由着桑瑶各种乱花钱,以此展示自己对原配之女的宠爱和纵容,也不会把桑玉妍这个柳氏带进门的继女视为己出,百般疼爱了。   外人眼里的他乐善好施,重情重义,心胸宽阔,是淮扬城里人人敬仰的桑大善人。可桑瑶和贺兰玦先后说的这些话,却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再一想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淮扬城里传开,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桑家这桩姐妹换嫁的大丑事,还有他因此惹怒广安伯府,被原女婿上门问罪一事,桑明海就更是比直接被人杀了还难受。   他想否认,想说自己根本不知情,可桑瑶远比他想象中决绝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他根本否认不了——要不是被他这做父亲的伤透了心,桑瑶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宁愿与他断绝父女关系,拼着从此没有娘家做依靠,只能孤苦无依漂泊在外的心,也不愿再叫他一声“爹”?   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   可要是就这么承认自己早就知道真相,还为了利益选择了纵容柳氏母女,甚至一手促成换嫁之事,毁了亲生女儿的婚事和前途……   他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桑明海面色僵硬,进退两难,没了平日里叱咤商场的果决。   而这个时候,在场的宾客中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回过了神:“瑶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兰公子说这、这都是真的吗?!”   桑瑶抬眼看去,发现说话的是她一位族婶。   这位族婶和她已故的娘亲性格相投,关系很好,待桑瑶也十分疼爱。   桑瑶看见她,脸上的冷意稍退:“是真的。”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在众人面前狼狈哭诉,但桑瑶也从没想过要默默吞下这些委屈。她把这三个月以来自己所有的经历全说了出来——只除了自己对陆湛动心,以及秋露给她下药,她和陆湛险些因此做了真夫妻这样的细节。   “……如果我遇到的人,不是恰好识字,又恰好见过我,因此在成亲那日掀起盖头后,马上就认出了我的陆湛。如果陆湛不是个人品正直,心善磊落的君子,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   不等众人回神,桑瑶就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有口不能言,有脚不能跑,我会在那个偏僻遥远的小山村里,被柳氏派来的人强逼着跟一个我完全不认识,也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的男人过日子,日复一日,生不如死。当然也可能,我已经受不了这样的屈辱自尽而亡了。”   围观众人听到这,皆是心头一震,感觉到了桑瑶彼时的绝望。   “丧良心的王八蛋!竟然这么残忍地对待我家小姐!你们!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吗?!”桑瑶身后只知道桑瑶和家里闹掰了,不知道闹掰原因竟是这样的林秀秀气得浑身发抖,再忍不住哭骂了出来。   贺兰玦也听得满心不忍,面色越发黑沉。   其他人也差不多。尤其在场的女眷们,更能理解桑瑶的愤恨和绝望——嫁人对女子来说可是一辈子的事,柳氏的所作所为,简直比直接杀了桑瑶还残忍得多!   那位族婶倒抽着凉气回过神,之后就霍然起身对桑明海怒目而视:“亲生女儿遭到这样歹毒残忍的算计,你作为父亲,得知真相后竟选择让女儿忍下委屈,还帮着算计你女儿的贱人达成所愿?!桑明海你还是人吗?虎毒都不食子啊!”   她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老爷子也眉头紧皱地说:“是啊,这事儿明海你做的太糊涂了。那桑玉妍虽然也姓桑,可终究不是你的种,你怎么能为个外人这样委屈自己的亲闺女呢!还有你这媳妇,这心肠也太歹毒了,亏我往日里还一直觉得她是个好的!”   “二堂叔说的是,明海老弟,你这,再宠女人也得有个限度啊!”   “事情已经闹成这样,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明海,你还是赶紧该解释解释,该赔罪赔罪吧!”   “对对对,那个,贺兰公子,这件事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情啊……”   桑家在本地是个大家族,桑明海这支是旁系,嫡系另有其人。不过因着桑明海生意做得大有本事,前些年又一跃成了淮扬首富,族人们这些年都以他马首是瞻。   可桑明海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没有权势的商人,且这些年他生意能做的这么顺利,也离不开广安伯府的支持,如今他纵容柳氏母女对广安伯府做出这样无异于羞辱的大事,在场的族人害怕被他牵连,影响到整个桑氏一族的利益,这会儿忍不住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他们大部分人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另外还有好些个孩子正在准备科考,往后想走仕途。广安伯府可是百年勋贵,上一任广安伯还曾官拜右相,在文官中地位斐然,门下门生无数。这一任的广安伯贺兰泰虽没有他父亲那么厉害,可也在礼部担任侍郎一职。   他们还想等桑瑶嫁进广安伯府后,借着亲戚这层关系靠一靠这棵大树好乘个凉呢,却不想这好好的亲事竟搞成了这样。   桑明海今日大肆宴请这些亲戚朋友,主要是想高调嘚瑟一番——因着柳氏之前的努力,他终于成功和那位娘家十分厉害的通判夫人搭上话,并借着她的关系,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商业版图。   这是他谋划了许久的事,如今终于事成,心里实在高兴,这才会按捺不住地在大年初一设下宴席。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桑明海额角青筋直跳的同时,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发展。   那么为今之计,就只能想法子尽量减少损失了。   这么想着,他心下终于有了决断。   “你这毒妇!你竟敢骗我?!”   被突然转身的桑明海重重一巴掌甩在脸上,疼得整张脸都麻了一下的柳氏:“……??!!”   柳氏本来正掐着掌心,拼命想着替自己和女儿脱罪的办法,这下却是整个人都傻住了。   桑明海看着她震惊茫然的眼神,心下有一瞬犹豫,但想到这所有的一切本就是因她而起,那点犹豫又变成了恼恨。   要不是这蠢妇为了她那女儿,胆大包天地闹出了劳什子换嫁的事,他又何至于落到眼下这般狼狈的境地!   想到这,桑明海毅然背过身,深吸口气对贺兰玦忙不迭地解释道:“贤侄,我也是被这毒妇骗了啊!瑶儿从陆家脱困回来时,我本也是第一时间就打算派人去追伯府的迎亲队伍,将真相告知与你的!可这毒妇却跟我说,你与玉妍那丫头私下通信已久,彼此早已情投意合,互许终生,只是碍于这门亲事是你母亲定下的,不便明着违逆。”   “我因此以为,这换嫁之事是你也知情并且同意的,这才选择了将错就错,把事情瞒下去。你想想,瑶儿是我嫡亲的女儿,要不是怕她勉强嫁过去也不会幸福,要不是怕坏了贤侄你的计划,我怎么会选择冒这样的险?让桑玉妍代替瑶儿嫁去伯府,这事对我来说可没有半点好处啊!”   这话很有些道理,众人纷纷将或惊怒或厌恶或怨恨的眼神投向柳氏。   顿时成为众矢之的的柳氏:“……” 第47章 柳氏认罪   柳氏怎么也没想到, 桑明海会二话不说地把所有罪责都甩在她头上。   是,换嫁这个主意,最开始确实是她想出来的。她也确实选择了先斩后奏瞒着他, 直到东窗事发才不得不承认。   可她从没跟他说过贺兰玦早就知情这样的话!   虽然她确实有拿贺兰玦来逼他妥协的心思,可她只说她家玉妍阴差阳错收到了贺兰玦写给桑瑶的来信,被他信中展现出来的才华所迷,这才忍不住借着桑瑶的名字与他通起了信件, 使贺兰玦对这样的“桑瑶”大为欣赏。   他问她贺兰玦是不是早就知道玉妍的真实身份,她也马上就否认了。因为她知道这个谎不能撒, 否则万一哪日他说漏嘴叫贺兰玦知道, 换嫁的事就瞒不住了。而且贺兰玦要是知道她竟敢这般污蔑他,肯定饶不了她。   所以他!桑明海!他得知真相后做出的所有选择,全都是他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算计!   是,这里头确实有她的刻意引导,可她只是引导,从未真正逼迫过他, 他若真的心疼桑瑶, 铁了心要护着她,她说的那些话根本起不了作用!   如今为了脱罪,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了出来, 还对贺兰玦编造了这样一通有可能会置她于死地的说辞……   柳氏一时间如置冰窖,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桑明海是个利益至上的人, 可她一直以为他是深爱自己的。不然他怎么会放着那么多年轻鲜嫩的小姑娘不娶, 却把已经嫁过人还带着个女儿的她娶回家做了继室呢?不然他怎么会对不是他亲生的玉妍也视如己出, 百般疼爱呢?还有她这样算计他的亲生女儿桑瑶,他也只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消了气,让她回了家……   这桩桩件件都让她觉得他虽看重利益, 可更看重她,也是因此她才有胆子做出换嫁那么疯狂的事情来。   她相信就算东窗事发,他也会护着她的,可现实却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桑明海,他竟然在她和他自己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舍弃她!   柳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被辜负的伤心和被背叛的愤怒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她。她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脸回过神,抖着唇哭叫一声后,失控地朝桑明海扑了过去:“我从来没说过那些话!桑明海,你这个混蛋!遇到事情不想着保护我,竟还把事情全推在我头上!你还是不是男人!”   桑明海没想到在人前向来温柔端庄,最在意形象的她会在受到刺激后突然撒泼,一个不慎被她挠了个正着,脸上瞬间多了两条血痕。   他吃痛大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将她甩出去,就在这时,一旁被吓到的桑宝康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爹!娘!你们别打架!”   桑明海这才猛然一顿,理智稍稍回笼。他深吸口气,借着把柳氏推出去的动作,飞快地用只有他和柳氏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别忘了桑玉妍还在广安伯府,你要是想救她就赶紧认罪!否则不只是她,我们所有人连同你儿子都得完蛋!”   柳氏浑身一震,泪眼骤然瞪大。   “你是没明着说,可你一直在暗示我!若不是如此,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糊涂的选择!”桑明海见此,一边扬声说话一边把她推坐在地,同时忍下心中怒意给了她一个“别怕,你认罪之后我不会不管你”的安抚眼神。   柳氏与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一看就明白了他眼中的含义。可她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压根就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他,从始至终,他最爱的人就只有他自己。   如果广安伯府的人非要弄死她才愿意了结这件事,他会想方设法保住她吗?   不会的。   一时间柳氏痛苦又悲哀,她终于体会到了桑瑶当日被桑明海舍弃时的心情。   不过如今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桑明海有句话说的对,她还有一双儿女要保护。且事已至此,她就算死咬着不认罪也没有用了。那么,与其为了心里这口气继续跟桑明海撕扯,把他对自己的情分全耗光了再认罪,还不如现在就认下所有事情,把他和桑玉妍洗干净摘出来。   如此,桑家能保住,她家康儿往后的生活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玉妍被送回桑家后也还能有条活路。   这总比大家一起完蛋好。   想到这,柳氏终究是深吸口气忍下怨愤和不甘,流着泪瘫软在了地上:“是……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眼馋广安伯府的亲事,又心疼自己的女儿只能嫁个身份低贱的猎户,这才一时糊涂,生了妄念……”   “老爷确实是在桑瑶从陆家回来之后才知道真相的,因为我怕他不同意我这么做,之前一直瞒着他。得知真相后,老爷也确实第一时间就想派人去追伯府的迎亲队伍,可被我拦住了。我骗他说贺兰公子早就背着桑瑶与玉妍生情,又碍于他母亲的意思不敢明着与桑瑶退婚,这才暗中与我达成协议,帮着我促成了换嫁一事。”   “老爷是怕坏了贺兰公子的事,贺兰公子会不高兴才答应把这事瞒下来的。但他气我自作主张,对我大发雷霆,还将我送去了乡下庄子软禁——是的,我出府这几个月根本不是去养病了,是老爷在惩罚我。而我之所以能回来,是因为康儿思念母亲接连生病,老爷心疼儿子,才不得不接我回来过个年。”   把桑明海撇干净后,柳氏又看向贺兰玦哭求道,“还有玉妍,她也是无辜的。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我的计划,说这么做对不起她大姐姐。是我一心想叫她出头做人上人,一直逼她按我说的做,还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她,她才不得不答应的……贺兰公子,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们要打要杀,冲着我来便是,不要迁怒于她……”   桑明海闻言心下一松,在场的宾客们听了这话也基本都信了。   因为柳氏说的确实大部分都是事实,逻辑方面没有问题,也都有事实作为依据。除了桑明海说的那几句谎,她唯一没有据实交代的,就只有桑玉妍相关的内容。   但桑明海也好在场宾客也好,对这部分的真相并不关心,因为这部分的真相只能决定桑玉妍的下场,影响不了大局。而且她们母女俩私下发生的事,大家也没法让柳氏拿出证据来。   于是都只听了一下就过了,没有太在意。   然而他们不在意,贺兰玦在意,桑瑶也在意。   听了柳氏这话,桑瑶先开口了:“你说桑玉妍是被你逼的,她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我,不想嫁给贺兰玦?那她怎么跟贺兰三哥说,她早就喜欢上贺兰三哥了,而且是因为太喜欢他,才会一时糊涂生出取代我的心思?”   包括柳氏和桑明海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怔,就连正想开口的贺兰玦也愣了一下——因为桑玉妍并没有这么承认过。   但想着桑瑶这么说肯定有她的理由,他便没有开口。而且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再相信桑玉妍了。   她说换嫁之事是桑明海的主意,逼她的人是桑明海。可如今不只是桑瑶和陆湛,连她亲娘柳氏都已经承认桑明海是事发之后才知道真相的。且柳氏说的事情都有迹可循,看得出来并不是在替桑明海顶罪……   贺兰玦想着这些,有种一颗真心被人践踏成泥的感觉。他强忍着愤怒和伤心看向桑瑶,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桑瑶不知他在想什么,说完那话后故意停了一会儿,才又居高临下地看着猛然怔住的柳氏,态度笃定而冷然地讥笑了一声:“而且她还承认了,毒哑我的嗓子把我嫁给陆湛这事儿,也是她的主意呢。”   这话当然桑瑶是故意诈柳氏的,但柳氏不知道。   想到广安伯府那样的人家一定有许多刑讯逼供的手段,柳氏顿时心中骇然,方寸大乱:“不可能!这件事是我的主意,跟她没关系,她绝不可能承认!你们!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你只否认我这句话,却没有否认我上句话,所以她早就对贺兰三哥早有企图是真的。”桑瑶却没有回答,而是出其不意地说道,“所以她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无辜,这整件事是你们母女俩合谋的。”   顿时脑袋一嗡,哑然僵住的柳氏:“……”   贺兰玦见此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他俊美的脸变得铁青,双手手背上的青筋也爆了起来。   “不、不是的,贺兰公子,我刚才只是……”   柳氏反应过来后连忙要狡辩,但贺兰玦哪还会再听,当即咬牙打断了她:“够了!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他的随从立即上前把柳氏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堵住了嘴。   “娘!你们放开我娘!”正哇哇大哭的桑宝康见此扑过来就要厮打贺兰玦的随从。桑明海见此,赶紧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贤婿放心,这毒妇竟敢做出这么荒唐可恶的事,便是你不说,我也定会亲自押着她去京城,给亲家公亲家母一个交代!”   桑明海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紧张了。柳氏已经认罪,也把他撇干净了,如今他只是个“被歹毒的妻子蒙骗,一时糊涂做错选择,但总体却是情有可原”的可怜人,又第一时间把罪魁祸首交了出去,广安伯夫妇便是再恼怒,也不会对他做的太过。   不过该道的歉还是要道,该赔的罪还是要赔的。所以他不等贺兰玦发话,就赔着笑脸主动道,“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不好赶路,明早,明早咱们再启程,你看怎么样?”   贺兰玦不是傻子,虽然柳氏把桑明海说得十分无辜,可只看桑明海对待桑瑶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人并不是他曾经敬重过的那个“桑大善人”了。   因此听了这话,他难看的脸色并未好转,只是冷然道:“我听瑶妹妹的。”   桑明海一听,赶紧看向桑瑶:“那瑶儿你看……”   “那就住一晚再走吧。”   桑瑶这话一出,桑明海还以为她是原谅他了,当即面露惊喜,可谁知就在这时,桑瑶突然又冷不丁地扔了一道惊雷给他,“对了,有件事情忘记告诉桑老爷了。其实桑玉妍什么没招,我刚才是诈柳氏的。不过她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你头上。她说换嫁之事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主意,是你觉得我性格不适合伯府,又舍不得这门亲事,才想出让她代嫁的主意,她和她亲爱的娘亲都是被你给逼的。”   桑明海:“……”   桑明海:“???” 第48章 夫妻反目   万万没想到的桑明海笑容僵住了。   地上已经放弃挣扎的柳氏听完桑瑶的话, 则是一愣之后猛然抬起头,眼中迸射出了仇恨愤怒的光芒。   “怎么,以为我这么说是故意挑拨他们俩的关系?”桑瑶看见她的表情后嗤笑一声, 末了把桑玉妍甩锅给桑明海的那些话大概重复了一遍,之后就转头看向了贺兰玦,“贺兰三哥,把桑玉妍当做证据主动交给你的那封信, 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虽然不明白柳氏都已经认罪了,她还提这事做什么, 但贺兰玦闻言, 还是回神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   桑瑶把那封信递给了桑明海:“桑老爷自己写的信,应该不会认不出来吧?”   桑明海接过一看,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这确实是他写给桑玉妍的那封信。可他写这封信的初衷是为了替桑瑶要回嫁妆,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是在给她下命令!   但这话没法解释,因为他确实在信里顺便敲打了一下她, 看起来就像是在指使她做事似的。   一时间桑明海有口难辩, 气得脑袋都开始发晕了。   “白眼狼……这个白眼狼!”因为太过愤怒,他说着忍不住将手里的信件用力砸在了柳氏身前,“看看你生的好女儿!这些年我待她视如己出, 吃穿用度无一不比着瑶儿的来,可她竟然这样回报我!”   柳氏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好, 再低头一看面前那封信的内容, 顿时瞳孔紧缩, 手脚发僵。   她下意识就想说这封信可能是他们从玉妍那强行搜出来的,这会儿拿出来就是为了离间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想到事到如今, 贺兰玦也好桑瑶也好,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又哑住了——当然,她嘴巴被堵了,就算想说也说不了。   再一想自家女儿的性格,确实有可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做出甩锅给桑明海的事,柳氏就更是一阵寒气从脚底板直钻到了头上。   如果玉妍真的把所有罪名都推给了桑明海,那她刚才说的一切,岂不都是在打她的脸?!   还有贺兰玦,他竟然一直把这封信随身携带,这说明在她开口之前,他心里还是相信或者说想要相信玉妍的……   他对玉妍还有情!   意识到这一点,柳氏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早知这事,她怎么也不会坦白认罪啊!   都怪桑瑶这个贱丫头,竟故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放在最后才说!   想到这,柳氏恨得眼睛都要充血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法子保住她家玉妍,不然就桑明海眼下气得想杀人的模样,玉妍就算能平安回到桑家,日子也绝不可能好过。   那么,就只能翻供了。   想着桑明海自私无情的嘴脸,柳氏眼神变换片刻,终是狠下心,呜呜挣扎了起来,一副有话说的样子。   桑明海见此眼皮一跳,但不等他反应,猜到柳氏想做什么的桑瑶已经上前一步,扯掉了她嘴里塞着的帕子:“看你的样子是还有话说?那就说吧。”   柳氏嘴巴得了自由,立马就看向贺兰玦大喊道:“玉妍说的没错,贺兰公子,这一切的事情其实都是我家老爷的主意,我方才是不知道玉妍已经招了,老爷又暗中用康儿威胁我,才会违背本心认下一切啊!”   桑明海:“……”   桑明海猛然瞪大眼的同时,差点整个人炸开:“你这个贱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柳氏被他愤怒得像是要吃人的目光看得心虚瑟缩了一下,但马上又坚定了起来。   是他先对不住她的!   而且他再怎么说都是桑瑶的亲爹,广安伯府的人就是再生气,看眼下贺兰玦对桑瑶的态度,想来也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可她的玉妍不一样,她只有她这个娘了。要是连她也不管她,她就真的没活路了!   相反,如果她能照着玉妍的说辞说服贺兰玦,没准玉妍还能留在伯府博个前程,如此她们母女俩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再者,若能把罪名都推到桑明海头上,她便也只是个不得不听从夫命行事的从犯了,广安伯府的人即便要问责,想来也不会对她做得太过。   至于以后,她还有儿子呢。桑明海再如何恨她,只要有儿子在,他就总还得顾忌一二。   柳氏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行,当即就对着贺兰玦声泪俱下地哭道:“贺兰公子您想想,我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妇道人家,如何有本事能瞒着一家之主做成换嫁这么大的事?这里头牵扯着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容易露馅的地方,若没有我家老爷的首肯和同意,我又如何敢这么做?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家老爷指使的,我是为了两个孩子不得不从啊!我家玉妍也是,她虽然早就喜欢你,可确实也是被逼无奈才会答应换嫁啊!”   这话听着也有些道理,一时众人都面露迟疑。   贺兰玦也在一愣之后,拧起了眉头。   只有亲身经历过一切,也最清楚柳氏母女为人的桑瑶抬眼看向桑明海,无不嘲讽地笑出了声:“没想到你百般宠爱的女人和视如己出的好女儿会这样对你吧?桑老爷,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报应啊?”   桑明海:“……”   桑明海几乎要气疯的同时,心里也涌出了真真切切的后悔。   若是早知今日,他一定不会选择纵容柳氏母女,如此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有口难辩,名声尽毁的下场了!   只是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再如何后悔,这会儿都已经晚了。   ***   因为柳氏的反咬一口,昨晚还恩爱有加的夫妻俩霎时反目,掐做了一团。   但两人掐归掐,却谁都拿不出证据来,只是各执一词,企图用言语说服众人。不过因为柳氏那边有桑玉妍提供的那封信作为证据,这事儿看起来就还是桑明海落了下风。   桑明海本来对柳氏还有情意和不舍,这下是彻底只剩下恨了。他情绪失控,扑上去重重给了柳氏几巴掌,柳氏也因此发了疯,把桑明海以前做过的某些缺德事给爆了出来。   桑明海这才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强忍下怒意,下令送客。   宾客们听了一肚子惊天大八卦,早就坐不住了,闻言也赶紧告辞了。   桑瑶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嘲讽极了。   而贺兰玦在看完这场闹剧后,并没有如柳氏所愿,重新捡起对桑玉妍的信任。   因为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无法再拔出,而且比起柳氏后来的翻供,她之前被桑瑶诈出来时的反应更加真实。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冷静,他对桑玉妍的感情也不像之前新婚燕尔天天在一起时那么热烈了。而被感情压过的理智一旦开始恢复,许多之前不曾注意的疑点就会自己冒出来。   他心里桑玉妍柔弱无害的形象,终究是崩塌成灰,再也不复之前了。   桑瑶对此并不知情,堂上的宾客们尽数离去后,她也懒得再留,转身叫来管家严伯,吩咐他安排贺兰玦一行人的住处,之后就带着林秀秀回了自己的院子。   ***   桑瑶的院子名唤芳菲苑。阔别不过三个多月,这院子却像是已经荒废许久。   虽然日常也有人打扫,可府里仆从知道主母与大小姐不合,大小姐又已嫁入京城,等闲不会回来,自然就不够尽心了。   桑瑶站在院门口看着院里枯败的花草和萧瑟的景致,心里没有终于回家的欢喜和安心,只有难过和空茫。   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是真的没有家了。   “小姐……”   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林秀秀心疼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半晌,带着鼻音叫了她一声。   桑瑶回神看她,勉强冲她牵了一下嘴角:“走吧,今晚我们就睡在这里。”   今晚过后,她应该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能好好与过去的一切道个别,也算是一件好事。   桑瑶这么想着,就带着林秀秀踏进了院子,不过才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推门冲了进来。   “姑娘!”   桑瑶回头看见她们先是一怔,随即就缓下了眉眼:“你们来了。”   “姑娘,我、我都听说了……”   率先开口的是一个身量高挑些,穿着件浅粉色衣裙,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不过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忍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桑瑶,“那毒妇、那毒妇竟然敢这般对你!”   桑瑶没有推开她,只是在沉默半晌后笑了起来:“红玉姐姐,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胖了这么多啊。”   说完又看向另一个身量矮些,穿这件青绿色褙子,做丫鬟打扮的少女,“倒是银珠看起来瘦了不少,可是腿还没好?”   这两人就是桑瑶身边除了金兰之外,剩下的那两个大丫鬟。   其中的红玉已经嫁人,前阵子刚生了孩子。桑瑶在她嫁人时就已撕了她的身契,还了她自由身。不过她嫁的是府里一个管事的儿子,所以如今还住在府里。   另一个银珠,就是在桑瑶出嫁前,被柳氏设计摔断了腿,以至没法陪桑瑶出嫁的那个丫鬟。   和今年已经十九岁,是家生子出身的红玉不同,她比桑瑶要小一岁,是桑瑶的母亲在她五岁时,从外头救回来的孤女。   她并没有卖身给桑府,桑瑶心里也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不过银珠性格古板老实,一心拿她当主子侍奉,从不越矩。   她本来是想养好腿伤后,再去京城找桑瑶,继续伺候她的。可不成想自己的腿刚好,还没来得及出发,她家姑娘就自己回来了。   再一想宴席上发生的,已经在府里飞速传开的那些事,银珠眼睛通红的同时,带着几分英气的脸上也不加掩饰地浮现了杀意:“腿已经好了,姑娘,我能不能去砍那个贱人几刀?”   红玉温柔周到,爱说爱笑。她却是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做事的。为了更好地伺候和保护桑瑶,她还求着桑瑶给她寻了个武学师父,跟着对方练了七八年,如今身手很是不错。   也是因此,柳氏才从没想过要选择拉拢她——她知道谁都有可能背叛桑瑶,只有银珠不会。   这会儿听了银珠的话,桑瑶心下动容又有些想笑。她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来,之后就抬手捏住了她的脸蛋:“不能,她那样的人,不值得你弄脏自己的手。”   银珠顿时就面露失望地抿住了嘴巴。   被她这么一打岔,红玉的情绪倒是渐渐稳定了许多,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着看了看林秀秀:“姑娘,这小孩儿是谁啊?还有你这几个月,一定吃了许多苦,你看你脸都瘦了……”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非寻常主仆能比。虽然刚经历了金兰的背叛,但桑瑶也没有因此对她们生出什么隔阂来。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们也不曾给过柳氏任何可乘之机,这就是对她最大的忠心了。   闻言桑瑶先是给两人介绍了一下林秀秀,之后就拉着她们在床边坐下,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细细跟她们说了一遍。   红玉听得心疼直哭,边哭边大骂柳氏母女恶毒,桑明海狠心。   银珠则是红着眼睛阴沉着脸,不停地想要拔刀。   桑瑶本来也有点想哭的,被她们这么一闹,倒是哭不出来了。   她把事情说完,又把自己明早就要跟贺兰玦去京城,之后就不会再回来的打算说了出来。   红玉当即表示自己要跟她一起去京城。还说她本就与丈夫商议过,日后要投奔桑瑶,继续伺候桑瑶的。   银珠就更别说了,抓住桑瑶的袖子就怎么都不肯松开了。   桑瑶看得好笑,想了想,拒绝了红玉。她此去京城并不是要定居在那边,且红玉的孩子也还小,不好奔波折腾。   至于银珠,倒是可以先带上。   红玉听罢当即泪眼汪汪指责她偏心。桑瑶只能安抚道:“我去京城是办事,办完就回来了。你在这里等我,等日后我安定下来了,再派人来接你们一家到我身边。”   红玉不信:“姑娘都不打算回桑府了,如何还会回来?咱们这又没有其他你可以投靠的人!”   桑瑶:“……”   桑瑶想起陆湛,心情好了不少,她斜了红玉一眼,矜持地轻了一声咳:“怎么没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人,我还可以嫁人啊。”   红玉:“……?”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第49章 到达京城   这天晚上, 久别重逢的主仆三人加上一个林秀秀,挤在桑瑶的房间里聊到很晚才各自去休息。   期间终于冷静下来的桑明海来了一趟,但桑瑶没见他, 只态度漠然地让他马上把桑玉妍送回来的那部分嫁妆还给她。   桑明海:“……”   桑明海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被愤怒和憋屈填满,但想到贺兰玦还在府里,他终究还是咬牙忍下了满心郁气,让人照做了。   桑瑶拿回那部分嫁妆后清点了一下, 确定没错后,贴身收了起来。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 桑瑶起床后在院子里安静地独处了一会儿, 又收拾出一些之前出嫁时没顾得上带上的,承载着自己儿时记忆的东西,让银珠装进了箱子。   之后她就最后看了自己的院子一眼,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吃过早饭后,一行人启程进京。   桑瑶自然是和林秀秀、银珠乘坐一辆马车。贺兰玦自己乘坐一辆。至于桑明海和柳氏,两人是被贺兰玦的随从们押送上同一辆车的, 因为反目成仇的两人不想跟对方同乘。   事实上因为柳氏的反咬一口, 桑明海都不想进京了。但这事躲是躲不开的,他也不想真把广安伯夫妇,尤其是贺兰玦的母亲陆氏得罪死了。   要知道那位不仅是广安伯的正妻, 还是威名赫赫,权势滔天的镇北王长女。   而镇北王, 那可是大越唯一的异姓王, 手握重兵, 战功赫赫,便是当今天子都得礼让几分。他们桑家再是有钱,也没法跟这样地位的人斗, 所以他只能做好承受对方怒火的准备。   想到这,他就更恨柳氏母女了,此后一路上没少与柳氏互掐。   两人多年的夫妻感情也因此彻底破灭了个干净。   倒是对桑瑶,桑明海是一天比一天后悔,一路上几次想跟桑瑶低头道歉,缓和关系。   但桑瑶没有理会。   她知道他的后悔是真的,可更多的还是存了眼看广安伯府越来越近,想让她在陆氏面前,帮他说说好话求求情的心思。   对此桑明海一开始还会生气会恼怒,后来被桑瑶无视多了,倒也能放下身为父亲的架子,跟她示弱说软话了。   桑瑶看着这样的他,心里没有高兴,只有悲哀。   你看这个男人,他不是放不下架子,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相反他比谁都看得清形势,比谁都能屈能伸,这也是他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的原因。   可是他眼里只有利益,没有真心。哪怕是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对着自己真心爱恋过的妻子,他也能说舍弃就舍弃。   “瑶儿,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亲生父亲,过去那么多年也没有亏待过你,你真就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认我这个爹了吗?……孩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爹已经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你就原谅爹一次,好不好?”   这天他们终于到了广安伯府,下马车后,桑明海又一次跑到她面前说起了软话。   这些天一直对他冷眼相待的桑瑶终于在沉默半晌后,正眼看向了他:“你知道那天我在陆湛的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毒哑了嗓子,又被秋露威胁恐吓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她已经很久没用这样平和的语气跟他说话了,桑明海冷不丁地愣了一下。   今日天色很好,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的京城处处银装素裹,景色怡人。   但这样的天往往比下雪天更冷。桑瑶吸了一下被风吹红的鼻子,没有等他开口,而是自己回答道:“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爹爹,你什么时候来救我啊?”   桑明海顿时怔住。   林秀秀和银珠就跟在桑瑶身后,闻言俱是面露心疼,随即忍不住用刀刮般的眼神剜向桑明海。   贺兰玦等其他人离得远,倒是没听见。   桑瑶也没在意他们,而是继续说道:“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后花园里玩的时候,不小心跌进了一个假山洞里。丫鬟们没有发现,我自己又爬不出来,吓得在里面大哭。在我最害怕的时候,是你找到我,把我抱出来的。”   广安伯府的府邸气派显赫,门口两只大石狮威严而立,朱红大门上匾额高挂。桑瑶仰头看着匾额上苍劲有力的“广安伯府”四个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爹爹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他疼我爱我,会关心我,还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从天而降保护我。哪怕后来他又娶了新的夫人,还有了心爱的儿子,我也始终相信,他是爱我的。”   “可是现实给了我无情一击。在我被人残害失去一切,想尽办法逃出绝境,回到淮扬找到我心目中英雄一般的爹爹,想跟他哭诉委屈,想让他给我做主时,他却选择了与害我陷入绝境的凶手合作,舍弃了我……”   贺兰玦的随从上前叩门,那气派高大的朱红大门很快被人打开,桑瑶看了从里头走出来的人片刻,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桑明海,“爹,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爹,我不是不想原谅你,而是我实在是,怕了。”   眼睛有些发酸,但桑瑶忍住了,只是低声道,“我怕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舍弃我,我怕再来一次,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能再遇见好人了。所以,你就当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吧。看在生养之恩上,我不会恨你,可……我们之间也只能是这样了。”   桑明海看着这样的桑瑶,终于意识到桑瑶不是在跟他赌气,不是在跟他闹性子,而是真的对他失望到极点,不愿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他是真的失去了这个女儿……   这个发现让桑明海心下没由来地一阵恐慌。他神色一急,还想说什么,贺兰玦已经走过来:“瑶妹妹,走吧,我爹娘应该已经在正堂里等我们了。”   桑瑶没再看桑明海,点点头后转过了身。   而桑明海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不知怎么就再也摆不出身为父亲的架子了。   他面色恍惚地跟在贺兰玦一行人身后进了广安伯府,面色憔悴灰败,形容狼狈不堪的柳氏也被押了进去。   ***   广安伯府很大,但并不像桑府那样奢华,而是处处精巧雅致,透露出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和清贵气质。   外院待客的正堂里,提前收到贺兰玦消息的广安伯贺兰泰和陆氏已经在那里等着。   桑瑶示意林秀秀和银珠在门外等着,之后就跟着贺兰玦迈进了正堂大门。   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年约三十多岁,面容秀美大气,通身优雅气度,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华贵得叫人不敢直视的美妇人。   美妇人自然就是陆氏。陆氏身边的位置上,坐着个长相与贺兰玦有三四分相似,气质同样斯文,但留着一撮美须,看起来更加成熟的中年男子。   这便是广安伯贺兰泰了。   贺兰玦先进门后先向父母行礼,桑瑶见此跟着照做,桑明海和柳氏也是一样。   “你们总算是到了。”说话的是贺兰泰,他脸色不豫,显然心情不好。   至于陆氏,她完全没搭理桑明海和柳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桑瑶一进屋,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等桑瑶走进了,看清桑瑶的容貌后,陆氏先是一怔,紧接着原本神色冷然的脸上就浮现了明显的欢喜和心疼:“好孩子,快走近些给琼姨瞧瞧!”   桑瑶很感谢这些年她对自己的照拂与关爱,也很感谢她得知真相后对自己的维护。闻言她马上往前几步走到陆氏面前,恭敬地喊了一声:“琼姨。”   “好,好,多年不见,你长得越发像你母亲了。”陆氏仔细打量着她说道,“也是我眼拙,竟没发现那冒牌货长得与你娘一点也不像,生生被她蒙骗了这许多日子,也连累你受了这许多苦。”   桑瑶忙道:“这怎么能怪琼姨?这般精心设下的计谋,自然不会轻易叫人察觉。琼姨能这么快就查明真相,还让贺兰三哥亲自前来寻我,阿瑶已是万分感激了。”   虽然彼此通信多年,但因为不常见面,桑瑶在信里对陆氏,向来是尊敬客气有余却亲近不足的。加上这些年徐嬷嬷有意无意的误导,陆氏印象中的她就一直是个虽也有些活泼,但总体还是偏斯文乖巧,和桑玉妍差不多类型的姑娘——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开始会被桑玉妍蒙蔽的原因。   却不想真正的桑瑶竟长成了这样一幅明艳大方,与她母亲极为相似的模样。陆氏又是惊喜又是欣慰,再一看桑瑶说话客气又不失率直,半点不做作的模样,心里就更觉得喜欢了。   这般投她的缘,果然是她亲选的儿媳妇!   只可惜这好好的亲事,竟被几个恶心的贱人给毁了。陆氏一想到这,心里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怒火就因为遗憾翻倍地燃了起来。   她拍拍桑瑶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末了才冷下脸,眼神锐利地朝桑明海和柳氏看去。   “事情的真相如何,玦儿已提前写信告知于我。你们桑家有胆子做出这样将我广安伯府的脸皮撕下来往地上踩的事,想来是对我广安伯府不满已久——”   “不不不!伯爷和夫人误会了,桑某绝无此心!”被陆氏这话听得心下一颤,桑明海顾不得其他,立马跪地解释道,“这一切都是柳氏这毒妇和她那女儿桑玉妍擅作主张,欺上瞒下,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啊!”   他说着把之前对贺兰玦说过的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之后就红着眼睛,满脸羞愧和自责地落下了老泪,“我知道我对不起瑶儿,也对不起亲家你们的信任,可那时我是真的以为这里头也有贤侄的意思,这才会一时糊涂,选择将错就错。当然,纵是受了毒妇欺瞒,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明白,我也认错,只要亲家你们能消气,我愿意拿出三万两银子弥补你们所受的损失!”   破财消灾,这是桑明海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因为他知道广安伯府看似花团锦簇,其实早就不像老广安伯在时那么地位显赫,不可动摇了。   贺兰泰此人才能一般,没有他爹那么厉害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人看着清贵出尘,一副视金钱为粪土的雅士模样,其实花钱很是大手大脚,常常为了一幅画,一把扇子就一掷千金。   加上他后院还养了一大堆女人,生了一大堆庶子庶女,这日常开销也很大。   要不是陆氏精明能干,善于掌家,身后又有镇北王府做依靠,广安伯府怕是早就不负昔日荣华。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贺兰泰当年才会答应陆氏要给儿子娶桑家女的要求——要不然,一个满身铜臭的商户女如何能进得了他家大门?给他儿子做个妾都是顶天了!   桑明海十分清楚贺兰泰的想法,对广安伯府的情况也早有了解,因此这一路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忍着肉痛,咬牙做出了这个决定。   三万两对有钱如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好在还不至于动了他的根基。而且要是能用这三万两换来和广安伯府的冰释前嫌,这钱花得也不算冤枉,毕竟钱没了还可以再赚,这关系断了却是无法轻易修复的。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广安伯府内里再落魄,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得罪得起的,他承受不起来自他们的报复。   这么想着,桑明海就眼含期盼地朝贺兰泰看了过去。   贺兰泰听见这话,原本眉头紧皱,满是不悦的脸色果然好转了一些。   但不等他开口,一旁的柳氏已经一下扑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不是的,伯爷,夫人!这件事都是我家老爷的主意,他才是主谋,我和玉妍是不得不从啊!” 第50章 柳氏下场   柳氏的说辞也是之前那一套。   她和桑明海已经彻底反目成仇, 没有回头路了,这会儿只能死死咬住他,以此博取一线生机。   桑明海自然不认, 两人再次互掐起来。   桑瑶这一路上早都看累了,这会儿是连眼神也懒得给他们一个。同样看累了的贺兰玦也是一脸木然。   倒是第一次看见这一幕的贺兰泰和陆氏一个面露错愕,一个面色嘲讽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各自发话。   “好了, 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你们当我广安伯府是买菜的大街吗!”贺兰泰回神后很是不快。他是文雅人,最见不得这样难看粗鲁的画面了。   陆氏倒没有生气, 声音也不大, 但说的话却比贺兰泰说的吓人多了:“不必多费口舌,不管谁是主谋谁是从犯,你们俩在我这都不无辜。尤其柳氏,不管你是不是被夫命所逼,阿瑶的嗓子都是你让人毒哑的吧?想把阿瑶嫁给那个猎户,让她在乡下村子里被糟践一生的, 也是你吧?”   这一路上光顾着跟桑明海互咬, 只想把主要罪责推在他头上,忘了还有这茬的柳氏顿时一惊,悚然而僵。   “你不必想着否认, 这是你女儿亲口承认的。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这一件事, 我就不可能容你。”   陆氏早就从贺兰玦的来信中窥得真相, 这会儿压根没耐心看柳氏表演, 更不可能听她狡辩——她让贺兰玦把桑明海和柳氏带来京城,纯粹就是为了问罪,可不是想给他们机会。   因此说完这话后, 她也完全没管柳氏是什么反应,直接眼睛一抬,看向了桑明海,“事到如今,桑老爷应该不介意休个妻吧?”   若是之前桑明海还会犹豫,但他对柳氏的情分早在这一路上被耗光,这会儿对她只剩下怨憎了,哪还会舍不得?当即就沉着脸点了头。   柳氏被陆氏强硬又利落的作风惊得冷汗直冒,但被桑明海休弃这个下场是她早就预想过,也有了心理准备的。因此听见这话,她虽有些难受,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个结果比她想象中好很多了。   毕竟就她和桑明海现在的关系,有没有被休差别也不大了。直接被休弃还更好些,因为没了夫妻名分,桑明海便是想报复她也得多些顾忌了。   然而刚这么想着,陆氏就朝她看了过来:“很好,休书我已经让人替你们写好,桑老爷签名就行。另外,我这里还有一封婚书,是给柳夫人的。”   婚、婚书?   柳氏愕然,不解其意。一直没说话的桑瑶也愣了一下。   “我见柳夫人中年被休,无处可去,又因为一时伤心病坏了嗓子,实在是有些可怜,便亲自做主给你保了个媒。”   陆氏说着让人拿来早就准备好的休书和婚书,笑意不达眼底地扯了一下嘴角,“对方是个猎户,今年五十一岁,前头有过三个妻子,只是命都不太好,嫁过去没两年就过世了。他家境还算殷实,就是住得有些偏远,在一处深山里。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来柳夫人也不会在意这个。他对柳夫人满意得很,这会儿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柳夫人若是愿意,就签了这婚书跟他回家去吧。如此,好歹能留下一条小命,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柳氏:“……”   柳氏被这番话骇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过陆氏或许不会轻饶她,可她没想到陆氏会这么狠。她这是要把她对桑瑶所做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全还在她身上啊!   “不要,不要这么对我娘!夫人!夫人我求求您!求求您饶了我娘吧!她已经知道错了,她真的已经知道错了!”突然从门外冲进来的,是被陆氏派人叫来的桑玉妍。   柳氏看见久别的女儿,也是心神一震回过神,浑身颤抖地哭求了起来。   但陆氏只是让人堵了她的嘴,然后转头问桑瑶:“阿瑶觉得琼姨这媒做的如何?”   同样没想到陆氏会这么做的桑瑶回神。   她知道自己应该摇头。   因为虽遭到了柳氏的坑害,但她终究是幸运地遇到陆湛逃过了一劫,嗓子也恢复了健康。陆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做法,很可能会被人攻讦,说她太过恶毒。毕竟这世上总是不缺那种自以为善良,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绑架别人,要求受害者以德报怨的人。   而这些非议不是陆氏该承受的,因为这件事原本与她无关。   可,怎么办啊,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全心全意地保护过了……   桑瑶不想拒绝。   她也不想因此放过柳氏。   所以最终,她还是无视了听见陆氏的话后转而扑过来求她的桑玉妍,选择了顺从本心:“阿瑶以为,琼姨这媒做得极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今日这恶果,是柳氏该受的。   陆氏可太喜欢桑瑶这不矫情不拖拉的性子了。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心软或其他原因,拂了她的好意来着。   “阿瑶都说好,那这门亲事必然就是极好的。来人,喂柳夫人喝药,送柳夫人出嫁。”陆氏心情大好地说完,让人拉开与柳氏紧紧抱在一起的桑玉妍,强按着柳氏在那张婚书上按了手印。   随即,一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就端着陆氏早就让人备好的哑药走进来,捏着柳氏的下巴给她灌了药。   呜呜呜呜——!   柳氏疯狂挣扎,眼泪鼻涕齐齐涌出,可却只是徒劳。喉咙里像火烧一样灼痛了起来,她狼狈至极地倒在地上,整个人被从未有过的绝望填满。   众人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桑瑶是痛快,贺兰玦是沉默,陆氏是淡然。   至于贺兰泰,他是无所谓,因为柳氏对他说只是个陌生人。不过陆氏强势的手段还是让向来喜欢柔弱女子的他有些不适。   但心里再是不喜,明面上他对陆氏还是很尊重——或者说不敢不尊重的,因此贺兰泰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倒不曾说什么。   与柳氏夫妻一场,也曾真心相爱过的桑明海看见柳氏的惨状,心下倒是恨意一凝,生出了些挣扎。不过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就算开口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可能惹来陆氏更深的厌恶。   剩下就是旁边被人按住的桑玉妍了。她倒是一直在哭叫着替母亲求情,但根本没人理会她。她唯一的希望贺兰玦也在她哭着扑向自己时,飞快地侧身躲开了。   贺兰玦对桑玉妍虽还有些许残留的爱意与怜惜,但更多却是怀疑和审视了。而且柳氏纯粹是自作自受,他也不可能为她求情。   “娘!娘!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对我娘呜呜呜……”桑玉妍最终哭倒在了地上。   她那日狠心撞去了自己半条命,这会儿还没彻底康复,脸色还很苍白,头上也还包着纱布。加上这阵子心里焦虑发愁,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这般伏地痛哭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的柔弱可怜。   但贺兰玦始终没再开口。   而这时,柳氏已经捂着喉咙痛苦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桑玉妍看着母亲狼狈可怜的模样,想起一个多月前,陆氏也是这样,命紫荷给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她强灌下了一整碗的滑胎药,心下悲痛之余不由恨极。   她与贺兰玦做了一个多月的夫妻,本想着或许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可以借此机会挽回他的心,可谁知陆氏这般心狠,竟在贺兰玦走后直接给她来了个釜底抽薪,生生掐断了她最后的希望!   陆氏……还有她那该死的女儿贺兰蓉!若有朝一日翻了身,她绝不会放过她们!!!   桑玉妍这么想着,终是死心不再哭求,只是默默流着泪。而柳氏也像只死狗一样被人拖出去,交到了那个早就候在府外的猎户手里。   “这就是你的新媳妇了,好好照顾她,别让她死了。”   “是,是,小的知道该怎么办!”一脸横肉,面目恶煞,看着就不像好人的猎户哈腰点头应下后,高兴地拿着陆氏命人给他的赏钱,扛着已经受不住打击昏过去的柳氏走了。   与此同时,正堂里,处理好柳氏的陆氏也转头看向桑明海,再次开了口:“至于桑老爷,你毕竟是阿瑶的父亲,看在阿瑶的面子上,我们广安伯府可以不过多追究。不过区区三万两未免不够诚意,这样吧,十万两,今日这事便算是了了。”   饶是桑明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陆氏的狮子大开口震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三万两已经是他能出的极限了,十万两,她可真敢开口!   贺兰泰听了这话,倒是一惊之后神色大好。陆氏性子虽不讨喜,可在管家挣钱这方面的能力却是没得说的。   “你若是觉得多也可以拒绝,只是如此一来,今日这仇便算是彻底结下了。我家是无所谓,可你家……”陆氏看着桑明海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得罪我广安伯府和镇北王府的后果,你受得住吗?”   贺兰泰眉眼舒展,唱了句白脸:“夫人说的是气话,桑兄倒也不必全然放在心上,只是你我两家到底相识一场,还险些做了亲家,依我看,还是能保持和气最好,如此也不至于辜负了这场缘分。”   ???不想辜负这场缘分,你倒是让你媳妇嘴巴别张那么大啊!   桑明海心下破口大骂却是无计可施,只能苦着脸求饶道:“伯爷,夫人,桑某不是不愿意,是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啊!我……五万两!我最多只能拿出五万两!你们看行不行?”   十万两,陆氏这分明是逼着他变卖产业来凑钱。要真这么做了,他必然会失去奋斗多年才得来的淮扬首富的地位,还有在桑氏一族里说一不二的资格。这等于是毁了他前半生所有的努力……实在是太狠了啊!   桑明海无法接受。   但陆氏要割的就是他的心头肉,自然不会轻易松口。   “瑶儿,瑶儿你替爹求求情,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亲爹啊!再说咱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这,我这真的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没办法,桑明海只能转而去求桑瑶。   但桑瑶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桑明海见此又是心慌又是急,苦苦哀求了起来,“瑶儿,你可以恨爹可以不再认爹,可过去那么多年,我也曾宠你爱你,把你视为掌上明珠啊,你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啊!” 第51章 玉妍下场   看着佝偻着身体, 满脸张皇与可怜,不复平日精明从容的桑明海,桑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痛快吗?有的。   难受吗?难受的。   但更多的还是茫然和悲哀。   这个男人, 是母亲过世后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她自幼便依赖他,信任他,亲近他,哪怕他一再让她失望, 在换嫁之事发生之前,她也从没想过要与他断绝关系。   她以为不管怎么样, 他们都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是彼此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   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咽不下又吐不出的棉花,桑瑶怔怔地看着桑明海,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但再如何难受,她都没有开口替他求情。   先前在广安伯府门口,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而且他对不起的不只有她,这事给广安伯府和贺兰玦也带去了极大的难堪, 她不可能, 也没那个脸让陆氏为了她放弃追究他的责任。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柳氏是,他也是。   “够了!阿瑶被害的时候你为了自身利益舍弃她, 任由她被人欺辱,如今倒想起她是你亲生女儿了!”不愿叫桑瑶为难, 不等桑明海多说, 陆氏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我告诉你,便是阿瑶替你求情,今日这事也无可回转, 你要么在一个月内凑齐十万两送到我手里来,要么就做好与我广安伯府和镇北王府为敌的准备!”   桑明海闻言瞳孔一震,全身血液都凉了个透。   该死的陆氏,她怎么就这么狠!   但终究是形势比人强,面对陆氏的绝对压迫,他再是恨得心中滴血,最后也只能咬着牙,艰难万分地做出选择:“别!十万两……就十万两!”   说是选择,其实他根本没得选择——一个广安伯府就能碾压他,更别说还有个镇北王府了。除非他想死,否则怎么也不能选后者。   “很好。”陆氏闻言扭头吩咐紫荷,“马上让人准备马车,送桑老爷回淮扬。”   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刚刚到达京城,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要被原路送回去的桑明海:“……”   这他娘的!汝是人否??!!   心里刚怒骂了这么一句,陆氏就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桑老爷应该没意见吧?”   桑明海顿时一个激灵。   他这会儿是真的怕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了,又想着事已至此,早点回去也好,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找气受,他便还是忍下心中恨怒,彻底认了命:“没……一切都照夫人的吩咐就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十万两虽然会让他前半生的心血付之一炬,但好歹还给他留了小部分产业,只要他好好努力,将来没准还能东山再起。可真要惹急了陆氏,被冠上广安伯府和镇北王府死敌的名头,他就彻底完蛋了。   到时别说是生意场上的敌人,就是桑氏一族内部的人都能吃了他。   说来说去都怪柳氏母女,要不是这俩贱人非说他是主谋,陆氏也不会这般生气,他也用不着出这么多血!   想到这,桑明海满腔的怒意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他霍然扭头看向一旁的桑玉妍,眼神阴鸷地冷笑道:“这冒充瑶儿欺骗了贵府的逆女也让我带回去处置吧,夫人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被他可怕的眼神看得浑身寒毛直竖的桑玉妍:“……??!!”   她反应过来后连忙哭道:“我不要!夫人!夫君——不,公子!公子你救救我!我背叛了父亲还坏了他的好事,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刚才进门前,她隐约听见了柳氏和桑明海互相攀咬的话,知道了柳氏帮着她甩锅给桑明海的事。但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桑明海和柳氏已经反目成仇。不过她了解她娘,知道她得知自己甩锅给桑明海的做法后不会不管她,所以心里并无意外,也没太大把这事放在心里。   在她看来,她和柳氏两个人对桑明海一个,她手里还有那封信作为证据,怎么看都是桑明海比较吃亏。而贺兰玦本就相信她,如此一来,肯定会更对她深信不疑,自然也就会更心疼她。   可方才柳氏被处置时,贺兰玦始终不曾开口的态度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再加上桑明海的眼神太过吓人,她终究是生出了些真切的害怕来。   “公子!去淮扬之前你答应过我,会求得大姐姐的同意,让我留在府里的!求求你,别让父亲带我走!”   桑玉妍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然而贺兰玦只是眼神复杂挣扎地看着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开口维护她,更没有面露心疼地上前抱住她。   她心里顿时涌上了巨大的恐慌,声音也开始发颤:“公子你说话……你说话啊!”   见她神色苍白,身形消瘦,眼睛哭得红肿,脸上也全是泪痕,贺兰玦心里自然还是有不忍和怜惜的,可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经彻底不想再把她留在府里了。   因为这些日子在路上,理智重新压过情感的他,把桑玉妍嫁进伯府后所有的事都仔细翻出来想了一遍。   结果越想发现的破绽就越多——比如桑玉妍嫁进伯府后,很享受在伯府做少奶奶的日子,在真相被揭露之前,也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从不见犹豫挣扎。可一个人若真是被逼着做违心的事,怎么会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还有她身边那个碧云,桑玉妍说她是桑明海派来监视她的,可碧云平日里对她十分恭敬,某日雨天路滑,她不慎从台阶上滑倒,也是碧云第一时间扑上去垫在她身下保护了她——一个负责监视她的丫鬟,怎么会对她这样忠心?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贺兰玦只是心软不是傻子,想明白这些后,哪里还会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个温柔善良,体贴可爱的女子,都是桑玉妍刻意假装出来的?   想到这,他只觉得满心苦涩,也不愿再看桑玉妍那张会让他觉得心软的脸。   “是,”贺兰玦背过身,狠下心肠道,“我改变主意了。”   之前答应留她下来,是因为相信她的纯良无害,被逼无奈,可如今他已没法再相信她,自然不能再把还不知会做些什么的她留下。   桑玉妍:“……”   桑玉妍被他的断然拒绝听傻了,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桑瑶也挺惊讶的,因为贺兰玦一直没跟她说过,他有意把桑玉妍留在府里这事儿。不过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以她对桑玉妍的了解,桑瑶稍稍一想也就猜到了大概。   然后她就更同情贺兰玦了。   这哥哥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竟然遇到了桑玉妍这么个大祸害。   “一夜夫妻百夜恩,纵我有做错的地方,也罪不至死啊!公子,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若真叫我跟父亲回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贺兰玦的反应太出乎桑玉妍的预料,她反应过来后又惊又怕,彻底慌了,使劲挣开按着自己的妇仆就拼命往贺兰玦所在的方向爬去,“且君子不信不立,公子既答应了我,又如何能出尔反尔……”   贺兰玦确实是个极为重诺的人,生平从未失信于人,加上桑明海那模样也确实恨不得吃了桑玉妍,他看得嘴唇紧抿,原本坚定的心里终究还是生出了些为难来。   留肯定是不能再留的,可真看着桑玉妍被桑明海带走,他又有些做不到。毕竟他发现桑玉妍骗了他,对她心生失望是一回事,桑玉妍的所作所为确实罪不至死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他确实答应过她……虽然那时他是被她蒙蔽了,可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便是别人不会苛责,他自己也没法当做没发生过。   “既然你这么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突然开口的,是陆氏。   贺兰玦顿时一愣,桑玉妍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泪眼:“夫人……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贺兰玦紧跟着回神:“可是娘,这么做……”   “君子当言而有信,你既答应了她,便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该做到。”方才对着柳氏和桑明海,言语眼神无一不锋利的陆氏,这会儿却收起了利芒,语气缓和了下来,“且这丫头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人了,就这么送回桑家也不太妥当,不如就留在府里做个烧火丫头吧。”   “烧、烧火丫头?”正要高兴的桑玉妍顿时就懵了。   “怎么,不满意?”陆氏神色懒懒地看着她,脸上似有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可你先前不是跟玦儿说,只要能留在府里,便是叫你做只无人在意的小猫小狗都行么。做个烧火丫头,一日三餐至少是不缺的,比只能自己想法子填饱肚子的小猫小狗处境可好多了。”   桑玉妍:“……”   桑玉妍有口难言,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   “当然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这便跟你父亲回去吧。”陆氏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话。   桑玉妍回神对上桑明海积压了无数恨怒,阴沉得望不见底的眼睛,顿时一个激灵直起了身体:“不不,我愿意,我愿意的!”   便是留在这里做个烧火丫鬟,也远比跟桑明海回去好!   真要跟桑明海回去,她的下场肯定会很惨。留在伯府她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再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把贺兰玦的心勾回来……当然她知道很难,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线希望!   “很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陆氏一发话,马上就有妇仆把桑玉妍带走了。   贺兰玦见此没有阻止,虽然他还是不太想留下桑玉妍,但母亲都已经发话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桑玉妍不知贺兰玦在想什么,被带下去之前双目含泪,恋恋不舍地望向了他。   但贺兰玦却只快速背过身,一眼都没有再看她。   桑玉妍:“……”   不能急,不能急,来日方长,她一定还有机会的!   看出她在想什么,陆氏面上不显,心下重重冷笑了一声。   她以为留在府里会比跟桑明海回去舒服?   做梦!   一个胆敢假冒她儿媳妇,对她儿子骗身骗心,伤他至深的小贱人,她怎么可能轻易地让她去死?   怎么也得好好出出心头恶气,再借着这个机会叫儿子彻底看清这类女子的真面目才行! 第52章 拒绝婚事   桑玉妍被留在了广安伯府里, 桑明海没了可以出气的人,脸色越发黑沉。但陆氏的决定他不敢置喙也置喙不了,最终只能憋着一肚子火, 跟个犯人似的被陆氏派去“护送”他回淮扬的侍卫离开了。   因恼恨桑瑶不帮他求情,离开之前他一眼都没再看桑瑶,也没再对她说一句关心的话。   桑瑶见此垂下眼睛,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她知道, 今日过后,她就彻底没有父亲了。   难过吗?   当然是难过的。   可更多的伤心和绝望她都已经经历过, 这会儿这点难过, 便也不算什么了。   倒是陆氏很心疼她,桑明海一走就缓下神色拍了拍她的手:“这样自私自利,没有慈心的父亲,不要也罢,往后琼姨疼你。”   桑瑶心下一暖,点头冲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至于那个桑玉妍, 我留下她也并不是对她心软了, 而是还有别的用处。”怕她觉得委屈,陆氏又主动解释道,“不过你放心, 我绝不会叫她出现在你的面前,叫你看了心里不痛快的。”   她没有具体解释, 但桑瑶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 马上就明白陆氏留下桑玉妍的用意了。   看贺兰玦的表情, 显然还没有完全放下桑玉妍。桑玉妍跟桑明海回去后,若只受点小苦便罢了,可若真就这么死了, 以贺兰玦的性情,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有说到做到,没准还会因此惦记她一辈子——毕竟他们是断在感情正浓烈的时候,而感情这东西,从来都不是理智能衡量的。   如此还不如留桑玉妍在府里,折腾她出出心头恶气的同时,顺便给她一丝希望,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桑玉妍这样的人,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可能放弃,而陆氏要的也就是她的不安分。因为她越不安分,贺兰玦就越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也只有彻底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他才能真正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   这是陆氏的一片慈母心,桑瑶反应过来后,很快就点点头说道:“我明白的,我没有意见,琼姨不必顾虑我。”   她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陆氏见她这般聪颖,心里更觉喜欢。又想到该算的帐都算清楚了,如今只剩下桑瑶和贺兰玦的婚约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她便又笑了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已请人看过日子,下个月十九就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阿瑶,你若是愿意,我这就让人安排下去,重新为你和玦儿举办婚礼。你放心,稍后我便会让人把换嫁之事的真相昭告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柳氏母女做的恶事,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虽然早就从贺兰玦口中知道她的态度,但亲耳听见这番话,桑瑶还是在一怔之后深觉动容。   她回神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冲陆氏行了个大礼,之后才抬起头,神色歉意地婉拒道:“多谢琼姨不嫌弃阿瑶,还这般替阿瑶着想,但我和贺兰三哥的婚事,这一路上我仔细想过了,还是就此作罢吧。姻缘一事讲究缘分,或许是我与贺兰三哥缘分不够,才叫这好端端的婚事生出了这么多的风波来。且我孤身流离在外数月,终究声名有损,就算琼姨与贺兰三哥不介意,我也不愿因我之故给你们带来困扰。”   桑瑶想退婚的事,贺兰玦在信里跟陆氏提过一嘴。因此听见这话,陆氏并没有觉得惊讶,只是温声安抚道:“不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你三哥哥也好,我也好,待你的心都是始终如初的。且有句话不是叫好事多磨吗?一点波折而已,迈过去就好了。”   桑瑶没法说自己膈应桑玉妍的曾经存在,只能越发歉意地表示:“对不起,琼姨,辜负您的好意了,但这件事,阿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见桑瑶说得客气却坚定,显然并不是假意推脱,陆氏没觉得不悦,反而高看了她一眼。   若桑瑶欢欢喜喜,一口答应她的提议,她固然不会因此对她生出什么不好的感觉,可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她心疼怜惜之余,又生出些与“故人之女”这个身份无关的欣赏来。   这是个并不贪慕荣华富贵,心思清正且有自己想法的好姑娘。   看她的神态与言行,她显然很清楚自己若是拒了眼前的婚事,往后不可能再嫁进更好的人家,也很清楚自己的拒绝很可能会让她感到不快。但她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做出了自己想做的选择。   陆氏喜欢这样坦诚直接的人。   她挑眉看了她片刻,忽而笑道:“可是你越这么说,我就越喜欢你,越想让你做我儿媳妇了怎么办?”   见她语气轻松,并无不快,桑瑶松了口气:“那我也只能在晚些吃饭的时候,多自罚几杯,求琼姨谅解了。”   桑瑶这话一出,陆氏顿时哈哈笑了起来。她弯身扶起她,点了点她的鼻尖:“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可不许耍赖。”   任谁一片好意被人断然拒绝,都会觉得不高兴。尤其陆氏出身尊贵又久居高位,平日里定是大多数时间都说一不二的。桑瑶想过自己在外人眼里多少有些不识好歹的拒绝,可能会让陆氏不快,甚至做好了被她不喜甚至是厌恶的准备。   也是因此,她没有贸然说出自己心有所属一事——她怕万一陆氏或贺兰玦心中不快,会去找陆湛的麻烦。   如今看来,却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氏远比她想象中气量更大,心胸更广。   一旁的贺兰玦也是,桑瑶并未从他脸上看见被人拒绝的不爽。见她态度坚定,他只是有些惊讶也有些迟疑地说道:“瑶妹妹你真的想好了吗?名声之事你不必担心,我真的不在意……”   桑瑶就觉得,这家伙做不成夫婿,做个朋友或兄长还是可以的。   跟他相比,他爹贺兰泰就讨厌多了。虽然陆氏说完那话后,他也抚着自己的美须,笑着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桑丫头不愿意,那就此解除婚约,各自另寻良缘也好”,可他的笑容里明显带着对桑瑶的看不上。   这也不奇怪,从前他就看不上桑瑶,觉得她出身太低配不上自家儿子。如今桑明海身价大缩水,他自然更看不上桑瑶了。   儿子能跟桑瑶退婚,另娶出身高门,才貌兼备的个贵女,他当然高兴。   但贺兰泰也只高兴了一下下,因为下一刻陆氏就笑容不变但眼神冷淡地扫了过来:“伯爷一会儿不是要出门吗?眼下这里没伯爷的事了,伯爷可以忙去了。”   虽然她语气还算客气,但明显就是在赶他走,贺兰泰:“……”   笑是笑不出来了,气又没法气,贺兰泰笑容僵硬片刻,到底是轻咳一声,起身走了:“也好,我确实还有点事要忙,那我就先走了,剩下的事夫人处理吧。”   讨厌的人都走了,陆氏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对桑瑶道:“我已命人给你收拾出一个院子,往后你就安心在府里住下,别再回淮扬了。”   桑瑶一怔,连忙说道:“可是琼姨,既然要退婚,我再住在府里怕是不合适,而且我……”   “没什么不合适的,做不成儿媳妇,你还可以做我女儿。”陆氏摆手道,“眼下距离下个月十九,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若是哪日改变主意,又愿意给我做儿媳妇了,只管告诉我。当然,如果到时候还是觉得自己跟玦儿不合适,那也没关系,我认你做义女,再另给你挑个佳婿就是。”   桑瑶没想到她竟为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全。她喉咙一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报这样一片她亲爹都不曾给过她的真心。   倒是陆氏见她眼睛微红,菱唇微张,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母亲是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她临去前把你交托给我,这是她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她。我也答应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疼你护你,视你为己出。所以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我这是在履行我对你娘的承诺呢。且今日这事,说来也是我和玦儿的过失,若不是我们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去淮扬看过你,连你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被人趁机钻了空子……”   母亲去世后,桑瑶从未被人这样温柔地疼爱过。她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用力眨掉眼中的热意,比之前多些亲近地摇头道:“才不是琼姨和三哥哥的过失。琼姨是家中主母,要打理府中中馈,操心一大家子的人,哪能轻易离京。还有三哥哥,我知道早些年他一直在灵州的白云书院读书,近几年又做了太子伴读,这两处都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地方,我明白的。且这事真要说过失,也是我的过失。这些年琼姨几次邀请我来京中小住,还曾想将我接到您身边教养,可我却总是找借口推拒……”   说到这桑瑶声音小了下来,脸上也浮现一抹夹杂着愧意的苦笑,“那时幼稚得很,总怕自己离家久了,父亲的心会彻底被柳氏母子三人占去。如今才知道,他心里只有自己,不管是我还是柳氏母子三人,都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陆氏本就没怪她,听见这话更觉心疼:“既然咱们都有错,那就让这事儿过去吧,往后不提了。”   她何德何能,能在失去母亲后遇到这样一个温柔慈爱的长辈……桑瑶眨了眨眼睛,眼泪再也无法自控地掉了下来。   “好……”她一边抹泪一边努力扬起笑容,“不提了,往后我便是琼姨的女儿,琼姨若不嫌弃,我孝敬您到老。”   陆氏也笑了:“这么快就决定好了?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她显然是还没对她和贺兰玦的婚事死心,桑瑶想着远在云水村的陆湛,终是在平复好心情后,放下心中那些顾忌,屈身对陆氏坦白道:“琼姨,其实我这次来京城,并没有打算久待。”   这话叫陆氏有些意外:“你还打算回桑家?”   贺兰玦也是眉头一蹙,不太赞同地看了过来。   “不,不是桑家。”桑瑶看了贺兰玦一眼,顿了片刻,不好意思开口,“是我有心仪的人了,我打算处理好这边的事就回去找他。”   虽然就算没有陆湛,她也不会再嫁给贺兰玦,可陆湛的存在确实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这让桑瑶面对处处为她考虑的陆氏时,免不得就有些抱歉。   而这还真是陆氏没想到的。她微微一愣,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问:“是你在落难时结识的人?”   “是。”桑瑶有点难为情,但她更不想瞒着陆氏,叫她白白期盼等待——那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真心疼爱。   “可瑶妹妹你不是说,这段时间你一直跟陆……”同样没想到的贺兰玦说到这,一下反应了过来,“莫非你心仪的人就是陆兄?”   桑瑶双颊微热,越发不好意思了,但她还是坦率地承认了:“嗯。不过我如今还是一厢情愿,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打算这次回去之后再与他表明。”   “啊,”贺兰玦一脸恍悟,“难怪我看你们之间并无亲近之感,你要走时,陆兄也不曾留你。”   顿觉扎心的桑瑶:“……”   你礼貌吗哥哥?   陆氏被她一下噎住了似的的表情逗笑,又见自家儿子也一副与那人挺熟的模样,便在思索片刻后开口问道:“可否跟琼姨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第53章 心仪的他(男主上线)   见陆氏态度平和, 没有不快,桑瑶放下心,点头回答了她的话:“他是个性格沉稳, 不太爱说话,但心肠极好,也十分有原则的人。成亲那日认出我的身份,发现婚事有变后, 他没有马上表现出来,而是耐心等着我从昏迷中醒来, 问清楚真相后才有所行动。之后他护送我回桑府找我爹, 可我爹被柳氏说动,决定将错就错,又怕我冲动之下会想法子坏了他的好事,就想把我带走看管起来。那时也是陆湛想法子护住我,带着我离开。后来我决定去幽州找我舅舅,也是他一直帮我……”   她把相识以来, 陆湛的所作所为全部概述了一遍。   陆氏起初只是静静听着, 等桑瑶说到他们在幽州,陆湛默默请小乞丐替林秀秀的姐姐收尸一事时,她终于忍不住面露赞赏, 说了句:“沉稳正直,侠义仁厚, 莫怪你会对他动心。”   之前只听说了桑瑶的大概经历, 并不知道这些细节的贺兰玦也是肃然起敬, 无不敬佩道:“陆兄品德出众,是真正的君子。”   桑瑶听着他们的夸奖,心里与有荣焉。她忍不住抿唇偷笑起来, 脸蛋微红的同时,漂亮的杏眸里闪出了细碎的光芒。   这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才会有的反应。陆氏看在眼中,心里已经明白,这到嘴的儿媳妇十有八九是要飞了。但想到陆湛人品再好也是个乡野猎户,她又回了神:“但是阿瑶,他毕竟出身寻常,家中条件有限……”   “我不在意这个,”桑瑶下意识道,“反正我嫁妆丰厚,能养得起家。”   陆氏:“……”   陆氏想笑又觉得她天真。她想了想,耐心与她分析道:“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吗?这世上但凡有骨气的男子,哪个能心甘情愿叫妻子养着?且你会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是你落入困境这段时间唯一能依靠的人,你感激他,信任他,所以对他心生情愫。可这样的情愫也有可能只是一种特定环境下产生的错觉,未必就是真的喜欢……”   她说的这些话对已经陷入感情里的人来说,并不太动听。但桑瑶一点也没觉得不高兴,因为这样的话,是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说的。   她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为此还偷偷疏远了他好久呢,后来也是再三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才下定决心要与他表白心意的。至于将来谁赚钱养家这个事……现在说好像还太早了,但我相信只要彼此有心,我们一定可以达成一致的。”   说到这,她抓住陆氏的袖子轻轻晃了一下,露出了对真正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甜笑,“琼姨,我就是觉得我既然喜欢他了,那就该全力以赴地试试。若试都不试就放弃,那也太窝囊了。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免得将来后悔。”   这话说的太对陆氏胃口了。   且这姑娘的头脑明显比她想象中清醒成熟,陆氏想了想,终是欣赏又无奈地说道:“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已经想得这般明白,那琼姨也只能祝福你了。只是你难得来一趟京城,琼姨还是希望你能多留些日子。正好再有两个月便是我的生辰,届时府里会举办宴会……这样,你陪我过完生辰再走可好?到时我会借着宴会之便,正式收你为义女,如此旁人就不敢再随意欺压于你了。”   “当然,这里头也有我的私心。你和玦儿并未正经相处过,我便想着,也许相处过后,你会发现我这儿子也不错呢?”陆氏说到这笑了起来,“且京中除了玦儿,也还有许多其他优秀的男儿,你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再多看一看,多想一想。毕竟事关你的终身幸福,琼姨还是希望你能多给自己一些机会。”   两个月对原本只打算在京城待半个月的桑瑶来说,实在是有点长。但陆氏这样宽和坦诚,又这样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最终便还是答应了。   “放心,若两个月后你还是初心不改,一心想嫁给那个陆湛为妻,琼姨亲自替你支招,帮你拿下他。”   陆氏这话让桑瑶一愣,而后就忍不住笑开了:“好,等我拿下他,我第一时间带他来给您请安!”   ***   桑瑶就这么在广安伯府里住了下来。   与此同时,陆湛也来到了一个名唤三水的小镇上。   大年初二那天告别弟弟妹妹离开家后,他就带着义父陆行的画像一路北上往幽州的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探起了他的下落。   陆行刚失踪那年,他曾带着陆澄和陆满一起,用过这种费时费力效果却不好的笨办法。后来见始终没什么进展,陆满又总是生病,他才放弃这法子带着他们回了家。   之后他就把家中的余钱全拿出来请人帮忙查探消息了。   人多力量大,又有威远镖局的众位兄弟帮忙,陆湛终于能时不时地收到一些关于陆行的线索。这些线索有些是有用的,有些是没用的,为辨别真假,也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丝找到义父的可能,他每次都会东奔西跑地去求证,就像之前去冀州一样。   但这次,陆湛手上并没有新的线索。   他只知道他义父还活着,可他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他一点方向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重新拾起最初的笨办法,在义父有可能出现的范围里,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探。   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他终于来到了三水镇。   三水镇是个大镇,它地理位置很好,南通北达,交通便利,往来客商众多,距离京城也只有三四天的车程。   陆湛在镇上停留数日,问遍了镇上所有消息灵通之人,也寻遍了所有客栈酒楼,但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不过这天早上,他正准备离开三水镇,去往下一个地方的时候,却是意外从两个来自京城的小商贩口中听见了桑瑶的名字。   “那个柳氏和她那拖油瓶女儿可真够大胆的,连广安伯府这样的人家都敢算计,还是用骗婚这么张狂的法子!真是想荣华富贵想疯了!”   “谁说不是呢,刚听我那在广安伯府做厨娘的婶娘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呢。却不想到真的有人会这样胆大又恶毒。幸好老天有眼,让那位桑大小姐落难时遇到了贵人,这才能回来戳破她们的阴谋,为自己讨回公道……”   “是啊,还有广安伯府那位三公子,高高兴兴娶个媳妇,结果却摊上这种事,想必也是郁闷得很。好在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他和桑大小姐也终于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两人不过是在路边茶棚里歇脚时随口唠了几句。他们说着将桌上的茶水喝完,就要收拾东西继续赶路,却不想刚叫来小二要付茶水钱,就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两位兄弟的茶水钱,我来付。”   两个小商贩俱是一愣,下意识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穿着青灰色短打,身材高大结实,眉目冷峻刚硬的青年。   青年戴着斗笠,腰间挂着水囊,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像是画卷一样的东西。对上他们的视线后,他先是拿出一块碎银递给前来收钱的小二,而后便走上前在他们旁边的空椅上坐下,冲他们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不知可否跟两位兄弟打听个消息?”   原来是打听消息的,两个小商贩回神后,不约而同点头表示可以。   青年,也就是陆湛,先是打开手里的画卷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画上的人,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才收起画卷,沉默片刻问:“方才我听这位小兄弟提起广安伯府,不知他家是出了什么事?”   见两人面露惊讶,他垂目补了一句,“广安伯府的三公子与我有旧,我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所以,可否请诸位与我仔细说说这事?”   “原来是这样,当然可以了,事情是这样的……”两个小商贩回神后,也没藏着掖着,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广安伯府三公子惨遭心机女骗婚,桑家大小姐被继母继姐残害,两人好端端的婚事被人弄得一团糟的消息,这几日已经传遍整个京城,成为京中第一大八卦了。   不过桑瑶决定和贺兰玦退婚,陆氏要收她为义女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因为桑瑶答应了陆氏,要在这两个月内再好好看一看,想一想。   也是因此,外头的人这会儿还都以为他们会另寻吉时,再续前缘。   两个小商贩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说到最后,言辞间也满是对“有情人历经艰难后终于能重新在一起”的欣慰。   陆湛没有从他们嘴里听见桑瑶半点不好,眉眼有一瞬松缓。   看来广安伯府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看重她……   这样就好。   又想到或许再过不久,就能听见她和贺兰玦顺利成亲的好消息,陆湛身形微顿,心下有一瞬失神。   直到那两个小商贩说完八卦后,起身跟他道别,他才回神冲他们说了句“多谢”,而后也跟着起身出了茶棚,牵马离开了。   出了镇子,踏上官道,前方有两条岔路。   一条是通往京城方向的,一条是通往幽州方向的。   陆湛站在分岔路口,望着京城方向接连起伏的山峦静静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翻上马背朝另一个方向而去了。 第54章 突然出事   桑瑶不知道陆湛曾离她这么近。   既然已经答应陆氏要等她过完生辰再走, 接下来这段时间她就调整了心态,不再那么迫切地想要回云水村了。当然她心里还是很想陆湛,不过两个月而已, 桑瑶还是能坚持的。   因着陆氏的看重,她在广安伯府里过得很不错。府里的人,除了一直看不上她的贺兰泰之外,对她都很客气。当然贺兰泰对她也就是不怎么热情, 明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剩下的,诸如广安伯世子夫妇, 也就是陆氏的长子长媳等人自不必提, 就连贺兰泰的一众妾室对她也十分友好。这是因为陆氏手腕厉害但从不苛待妾室,大家相处得还不错。   桑瑶出手也大方,该送礼的送礼,该打赏的打赏,加上行事进退有度,待人率直真诚, 很快就跟大家熟悉热络了起来。   就是最难搞的七小姐贺兰蓉也挑不出她什么错来。   当然, 经历了整日戴着个面具装模作样的桑玉妍,又得知桑瑶的遭遇后,贺兰蓉早就不排斥她了, 反而很同情她。等见到桑瑶跟她一相处,她就更是对她生不出什么讨厌的心思了。   长得漂亮, 性格大方, 待人也和善爽朗, 多好的姐姐啊!那什么狗屁桑玉妍,简直连她一汗毛的精髓都没有学到!   贺兰蓉想着就更讨厌桑玉妍了,私下没少吩咐人磋磨她。   每天被人压着在偏院厨房里劈柴生火, 一天到晚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哪怕是累病了也还要被人用鞭子抽着继续干,因此没几日就憔悴得不成人样了的桑玉妍:“……”   这日子没法过了!!!   桑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已经彻底不在意桑玉妍了。至于贺兰蓉,她很感激她在揭露真相一事里起到的作用,也挺喜欢她虽有些娇纵任性,但并不会真正让人觉得厌烦的性格。   虽然贺兰蓉一开始针对桑玉妍,是把桑玉妍当做了她。不过偏见这种东西,本就是用来打破的,桑瑶并不在意这个。   两人相处得不错,很快就成了朋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桑瑶到达广安伯府的当天晚上,就把金兰、碧云和刘嬷嬷三人给处理了。   金兰和碧云为一己私欲背叛她,她当然不会对她们留情,直接请陆氏帮忙把两人发卖了。倒是刘嬷嬷,桑瑶想着她是为了孙女,终究还是留了情,没让人把她发卖,只把她赶出府去便算了。   至于刘嬷嬷那无辜的孙女,柳氏母女已经倒了,绑架她的人自然会放了她。   如此,这件事便彻底了了。   第二天,桑瑶派银珠出府,去把林峤业请了过来。   林峤业是桑瑶母家白家的家生子,也是桑瑶母亲的奶兄,从小看着桑瑶长大,多年来一直对桑瑶,或者说,只对桑瑶忠心耿耿,因为桑明海都使唤不动他。   为了女儿将来嫁去京城后不会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桑瑶的母亲在给桑瑶定下广安伯府的亲事后,第一时间就把能干又忠心的林峤业派去了京城,负责打理她给桑瑶准备的作为嫁妆的产业。   这些年林峤业一直守在京城。他为人忠厚有手段,商业头脑也极好,桑瑶那些产业在他的打理下,早已扩张数倍不止。尤其是其中的如意阁,如今已成了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   见到林峤业后,桑瑶先是跟他叙了一会儿旧,而后请他帮忙给广安伯府众人准备了见面礼,之后才跟他说了自己已经跟贺兰玦退婚,往后不会留在京城发展,所以要把京中的产业逐步转回淮扬的事。   林峤业是个五官平凡,长相清瘦,天生一双笑眼,看起来非常和善的中年人。他穿着一件青黑色的竹纹细布直裰,气质不像生意人,反倒像个研究学问的儒生。   听完桑瑶的话,他没有太大反应,只在思索片刻后,笑着点头道:“姑娘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无论她有什么任性无理的要求,他都会笑眯眯说好。   比起桑明海,他更像是一个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宠着她的父亲。桑瑶知道这是因为他心里喜欢着她的娘亲,因为娘亲,他一直不曾娶妻,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也是因此,虽然已经有一阵子没见,也刚经历过金兰和刘嬷嬷的背叛,但桑瑶对他的信任还是始终如初。   林峤业和银珠一样,都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背叛她的人。对着他,桑瑶可以放下一切防备和警惕。   闻言她点点头,把转移产业的事交给他负责,而后便拿起他送来的账本看了起来——林峤业每隔半年都会回一趟桑府,把京城这边的账目带回去给桑瑶看。桑瑶看账的能力也是跟他学的,除此之外,他还会跟桑瑶说很多商场的事。   所以桑瑶习惯了每次见到他,就一边看账本一边跟他聊天。   看完所有该看的账目后,桑瑶还抽时间去巡视了一下名下所有的产业,然后根据这些产业的现状,与林峤业商讨着定下了初步的转移计划。   等忙完这一切,二月已经过了一半。   这一个多月以来,桑瑶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忙碌。因为除了生意上的事,贺兰蓉还经常拉着她出去玩。   贺兰蓉喜欢热闹,朋友也多,时常要出门参加茶花会、马球会等京中贵女们流行的聚会。桑瑶想着长长见识也好,就跟着去了。   因为换嫁之事的真相已经传开,她每次去都会被人围观议论。但桑瑶并不在意,因为做错了事需要羞愧的人不是她。而且她这人吧,向来不太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所以爱说说去呗,她又不会少块肉。   再说她是受害者,一般人对她都是同情居多,偶尔有瞧不上她的身份,质疑她是不是已经在外失了清白的,也会被护短的贺兰蓉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那些人见此也不会再明着找她麻烦,毕竟谁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她背后的陆氏。   所以桑瑶这小日子,总得来说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这天下午,桑瑶与贺兰蓉外出游玩回来,路过京中最大的戏楼玉梨园。贺兰蓉心血来潮,拉着桑瑶进了玉梨园,说是要请她听戏。   桑瑶见她兴致勃勃的,不好扫她的兴,便点了头。   两人相携而进,要了个位于二楼的雅间坐下,点了些果子吃食。   一楼戏台上,戏子们正咿咿呀呀地唱着《西厢记》,桑瑶临窗而坐听了一会儿,脑子里就来来回回都是陆湛的脸了。   贺兰蓉倒是一边吃果子,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与此同时,玉梨园街对面一家路边小面摊里。   “这广安伯府的人对桑小姐都挺好的,尤其是刚才那位七小姐,没少在人前护着她。还有那位广安伯夫人,听说早早就找人重算了吉日要重新迎桑小姐过门。想来再过不久,桑小姐就要变成广安伯府的三少夫人了……曹哥,那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年。他正捧着一碗面,边吃边问身边年纪比他大些的汉子。   汉子,也就是老曹,也在吃面。闻言他想了想,一口把碗里剩下的面汤喝完,抹着嘴巴点点头:“过了今天,明天就回吧。”   自桑瑶离开云水村后,老曹一直带着三个兄弟远远跟在她身后。桑瑶住进广安伯府后,他们也在附近落了脚,每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关注着她的动向。   不过桑瑶这一路走来都十分顺利,没有遇到需要他们几个出手相助的情况。   老曹挺高兴的。   他感激桑瑶,自然希望她能过得好。如今见她与广安伯府众人相处融洽,这一个多月以来也没有遇到被人欺负或是吃亏的情况,彻底放心的同时,也自觉能回去向陆湛交差了。   “行,出来快两个月了,总算能回去了!”听见这话,青年很高兴,其他两人也笑呵呵点头。   四人都以为今天也会和之前的一个多月一样,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却不想就在半个时辰后,桑瑶那边出事了。   ***   事情还要从贺兰蓉说起。   玉梨园有一道甜点名唤雪梨酪,非常可口好吃,就是有些寒凉。贺兰蓉在外玩了大半天本就有些饿了,加上听戏听得入了迷,一时没忍住就多吃了两碗。   结果就坏事了,她拉肚子了。   玉梨园自然有供客人方便的茅房,但茅房位于楼下后花园,贺兰蓉带着贴身丫鬟匆匆跑去,许久都没有回来。   桑瑶见此有些担心,便也起身出了雅间,准备去楼下看看她怎么样了。   她今日出门带了银珠,银珠见此快步跟上。   不想两人刚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旁边一个声音嘈杂的大雅间里就出来了一个被侍从搀扶着,像是喝醉了的年轻男子。   男子穿着件霜色锦袍,打扮富贵,脸长得也不难看,但是眼神浑浊,眼袋乌黑,人也有些虚胖,看起来就有种“酒囊饭袋”既视感。   他明显喝了不少酒,整张脸都是红的,嘴里也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什么新来的角儿声音好听得跟黄鹂似的,净他娘的扯淡!还有这黄老三,这找来陪坐的都是些什么庸脂俗粉……没劲,太没劲了……”   桑瑶被迎面扑来的酒气熏得柳眉微蹙,随即就停下了脚步,想让这主主仆两人先行下楼。可谁知就在这时,那男子东倒西歪的身体突然一个不慎撞在了楼梯旁的柱子上。   疼痛让他神智一清,骂骂咧咧地抬起了头,然后他醉醺醺的视线就不经意瞥见了几步之外的桑瑶。   “美人……”男子浑浊的眼睛一亮,随即一把挥开扶着他的侍从,踉跄着冲到桑瑶面前哈哈笑了起来,“这个美人好看!来来,快给爷亲一个,爷疼你!”   他说着就伸出咸猪手朝桑瑶抓去,但还没碰到桑瑶,就被脸色一黑的银珠抬脚踹了出去。   男子没设防,被踹得连退几步撞在了楼梯栏杆上,痛得大叫了一声。   他身后的侍从见此脸色大变,忙跑上前扶住他,对银珠怒目而视:“放肆!你可知你打的是谁?!”   “我管他是谁!再敢对我家姑娘无礼,我削了他的爪子!”银珠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对她家姑娘不敬的人,这会儿忍不住就怒瞪了回去。   倒是桑瑶怕给陆氏添麻烦,回神后忍着不快说了句:“算了,走吧。”   “打伤了爷还想走?做梦!”可她愿意算了,对方却不愿意。只见那因为接连的疼痛,酒劲散了大半的男子龇牙咧嘴地回过神后,指着桑瑶就怒气冲天道,“把这俩竟敢当众行刺本世子的女刺客给我带走,本世子倒要看看,是谁派她们来的!” 第55章 滚下楼梯   桑瑶听这人自称世子, 没有太过意外——京城不比淮扬,这里是天子脚下,街边一个匾额砸下来都可能砸到三个五贵人, 她出来听个戏遇到个世子爷不是什么稀奇事。   就是不知他是哪家世子,行事竟这般嚣张无礼。   刚这么想着,他那侍从已经领命朝她和银珠抓来。   桑瑶虽然不想给陆氏添麻烦,可真遇到危险也不会傻到硬扛, 当即就要抬出广安伯府和陆氏的名头,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意外发生了——她家银珠竟在跟那侍卫打斗的时候, 一个不慎把那什么世子踹下了楼梯。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人砰砰砰砰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世子!”侍从见此面色突变,顾不得其他地追了下去。   桑瑶也是心下一惊,忙拉着银珠下了楼。   那什么世子正倒在地上哀嚎,看那鼻青脸肿,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 显然摔得不轻。不过他能叫能嚎, 也没有流血呕吐什么的,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桑瑶松了口气,正想说什么, 楼上哗啦啦地跑下来五六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都衣着富贵, 满身酒气的年轻人:“这是怎么回事?世子, 哎呦世子你没事吧?!”   “把这俩女刺客给本世子……给本世子拿下!”那什么世子被侍从扶起来后, 彻底怒了,指着桑瑶和银珠就气急败坏道。   “是是是,来人, 还不照世子说的做?!” 这几人都是平日里和他一起玩并以是他马首是瞻的人,闻言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就招呼随行的侍从小厮朝桑瑶和银珠扑去。   他们人多势众,真要打起来一定是她们吃亏,桑瑶沉下脸,拉住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应战的银珠,高声说道:“我乃广安伯府中人,诸位若敢伤我,便是在与广安伯府为敌!”   “广安伯府?”   众人皆是一愣,但随即那几个年轻人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女刺客胆子不小,竟敢攀扯广安伯府!做换做平时,哥几个倒真有可能被你忽悠过去,可今日你却是不太走运……”   “就是,你可知你们打伤的人是谁?”   这话叫桑瑶不期然一愣,下意识朝那什么世子看去。   对方对上她的眼睛,满是怒意的脸上浮现嘲讽之色:“本世子怎么不知道,我大姐家里有你这么号人?”   大姐?   桑瑶顿时面露愕然。   “说谎竟说到广安伯夫人嫡亲的弟弟面前来了,小娘子,哦不,这位女刺客,我劝你还是快快投降,别做无谓挣扎了!”   “就是,老实交代是谁派你们来行刺世子的,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几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说完,就再次吩咐身边人,“赶紧把她们给我拿下,别耽误了世子的事儿!”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几人都是城中有名的纨绔,见此场景很快就猜到了七八分。他们当然也知道桑瑶和银珠不是刺客,可京城里叫得上名的世家贵女他们基本都认识,桑瑶一个生面孔,虽然穿着也算富贵,却显然不是什么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自然不会为了她,扫了他们口中的世子,陆成安的兴。   银珠见情况不好,立马绷紧小脸对桑瑶道:“姑娘你先走!”   桑瑶知道陆氏有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弟,对方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但她从未见过对方,也完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为人清正磊落的陆氏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品德低下,嚣张恶劣的弟弟?   她一时费解极了,但这会儿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桑瑶回过神,正想说自己是和贺兰蓉一起来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住手!”   她转头一看,竟是贺兰玦来了。   “三哥哥!”桑瑶意外之余立马拉着银珠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贺兰玦是被友人拉来听戏的。玉梨园昨日来了个有名的新角儿,据说唱起戏来声音婉转,曲调悠扬,很是动听。他那友人生平最爱听戏,一得空就拉着贺兰玦等三五好友前来捧场了。   只是刚进二楼雅间坐下,就看见了桑瑶被人欺负的场景,贺兰玦便赶紧与友人们说了一声,匆匆下来了。   这会儿简单与桑瑶解释了一句后,贺兰玦低声关心道:“怎么回事?”   “三公子,这人调戏我家姑娘!”银珠立马指着陆成安告状道,“调戏不成就污蔑我们是刺客,要将我们抓走拷问!”   大堂里来往客人不少,被几人之间的冲突引过来的围观群众也不少。贺兰玦方才只看见有人要抓桑瑶和银珠,没看清发号施令的具体是谁。这会儿一看才发现,银珠指着的竟是自己的亲舅舅陆成安。   贺兰玦:“……”   贺兰玦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这倒霉舅舅定是见桑瑶生得美貌又是个生面孔,便想恃强凌弱干缺德事了。   他拧起眉头,心中很是反感不快,但碍于彼此的辈分和亲缘关系,还是将桑瑶和银珠往身后一护,走上前冲陆成安行了个晚辈礼:“见过舅舅。”   陆成安看见他先是愕然,随即就反应过来桑瑶没骗他,她是真的跟广安伯府有关系。想起从小就比父母对他还严厉,性格强势且打人贼疼的陆氏,他愤怒嚣张的气焰不自觉消了一些。   “咳,是大外甥啊,没想到会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看见你,真是叫人意外……”阴阳怪气地假笑一声后,陆成安揉着摔疼的,这会儿还没完全缓过劲儿的腰道,“怎么,你认识这俩女刺客啊?”   两人虽是嫡亲的甥舅,但陆成安只比贺兰玦大了两岁,因为他是镇北王夫妇的老来子,镇北王妃年近四十才生下了他。   他和贺兰玦算是自幼一起长大,不过两人关系并不太好。因为陆成安从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整日惹是生非,到处闯祸,长到这么大,文物不成武不就的,什么正经事都干不好。   贺兰玦却自幼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性格温雅知礼,为人端方清正,于读书一事上也十分聪慧有天赋,不到十岁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子,几年前更是得了皇后的赏识,一跃成为了太子的伴读。   也是因此,从小就生长在贺兰玦阴影下的陆成安非常讨厌贺兰玦。哪怕贺兰玦是他的亲外甥,他对他也生不出太多亲情。   贺兰玦对他倒还算恭敬,主要他性子好又重规矩,做不出顶撞长辈的事。   这会儿听了陆成安的话,贺兰玦面色温润如常,只语气有些冷淡地说:“舅舅怕是误会了,瑶妹我妹是我未婚妻,她绝不可能是什么女刺客。”   虽然他和桑瑶已经退婚,但外头的人还不知道。而桑家姐妹换嫁一事,是京中这段时间最大的八卦,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因此贺兰这么一说,大家就马上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位就是传闻中的桑大小姐啊,哎哟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   “哈哈是啊是啊,误会,都是误会!世子方才是喝醉了才会把桑大小姐认成旧识的,谁知却吓到了桑大小姐和她的丫鬟……”   “对对对,我们哥几个是看世子被人打下楼梯,以为世子真是遇到了刺客才会帮着世子抓人的!这,三公子,我们可不是故意对你未婚妻无礼的,莫怪莫怪啊!”   “是是是,还有桑大小姐,真是对不住啊!”   陆成安的狐朋狗友们尬笑着打起了圆场。   他们虽然是陆成安的朋友,但向来不敢得罪贺兰玦,因为贺兰玦有个十分厉害的,连陆成安都害怕的娘。而且前几天陆氏还当众说过自己十分中意桑瑶,若是叫她知道他们竟帮着陆成安冒犯了桑瑶,还想把她当成刺客抓起来,怕是转头就得叫他们家里的长辈收拾他们。   再者,贺兰玦如今是太子伴读,与太子关系极好,他们也多少有些顾忌。   所以还是赶紧低头道歉,免得事后遭殃吧,毕竟这事儿原也不是他们惹出来的。   然而他们识趣地对着贺兰玦道歉讨饶的样子,却是深深扎了陆成安的眼。   这群没用的东西!贺兰玦什么都没说话呢就先怂了,简直丢他的脸!   陆成安心口发堵,脸色越发难看,偏这时贺兰玦又看似客气,实则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地说了句:“既是误会,那我们就先走了,舅舅自便吧。”   “站住!”陆成安额角一跳,指着自己摔肿的脸就阴沉道,“这丫头把我弄成这样,一句道歉都没有就想走,你们就是这么做晚辈的?!”   银珠听见这话忍不了了:“你这分明是自己摔的,与我家姑娘有什么关系!”   “一个贱婢竟也敢在主子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真是反了天了!”见银珠一个小丫鬟竟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陆成安恼怒至极,铁青着脸就道,“来人,给我掌嘴!”   顾忌陆氏的心情也因为贺兰玦在,桑瑶原本没打算开口,但陆成安明显是要拿银珠撒气,她便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晚辈该有晚辈的礼数,可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她冷着脸从贺兰玦身后走出来,“世子先是借酒装疯欲轻薄良家妇女,失败后又恃强凌弱往我头上硬扣罪名,想将我带走。如此种种,即便如你的朋友所说真是误会,也该有声道歉,再不济也得有句解释吧?可世子非但一点表示都没有,还反要用长辈的身份逼我们低头认错,如此霸道不讲理,哪有半点长辈该有的样子?!”   她拉过银珠护在身后,语气越发不客气,“俗话说先撩者贱,世子会受伤纯属活该,我绝不可能与你道歉!你也别想用长辈的身份压我,我与三哥哥尚未成婚,你便是想与我摆舅舅的谱,也得等我过门之后再说。这事与三哥哥也没什么关系,他这做晚辈的已经很给你这长辈面子了。世子若还有不忿,尽可去广安伯府与琼姨告状,她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长辈。若她也觉得今日这事是我的错,要我向世子道歉,那我一定照做!”   虽然不知道陆氏和陆成安关系如何,可她相信以陆氏的人品,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护着陆成安。   而陆成安已经彻底气炸了。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身份低微,连给爷提鞋都不配的商户女罢了,竟也敢这样跟我说话!”盛怒之下,陆成安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还有贺兰玦,你是多缺女人啊,才会连这么个上不得台面,还曾流落乡野,被不知道多少野男人搞过的破鞋都要!” 第56章 心里有她   “舅舅慎言!”陆成安这话实在太过难听, 桑瑶还没做出反应,一直守着礼仪伦常,态度还算客气的贺兰玦已经霍然怒道, “对一个被恶人所害,不得不陷于困境的姑娘家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岂是君子所为?!且瑶妹妹虽不幸落难,可她运气好遇到了贵人相助, 不曾损失半点清白,这是我亲眼所见, 舅舅如何能这般污蔑于她?!”   贺兰玦性格宽厚温吞, 很少与人起争执,便是真的被惹生气了,也做不出跟人打架争吵的事,一般都是拂袖走人,一副不与尔等一般见识的模样。   陆成安最讨厌的就是他那副假清高的模样,这会儿见他竟不顾形象地当众发了火, 便以为自己是踩中了他的痛脚。他顿觉痛快, 嘴巴也越发收不住了:“什么亲眼所见,你又没有一直跟在她身边!大外甥我告诉你,这女的一看就不安分不简单, 你就是没见过几个女人才看不出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满面寒霜的桑瑶用力泼了一脑袋酒:“世子方才怕是去过茅厕, 嘴巴才会这么臭, 既如此, 民女替你洗洗。”   这酒是围观的一个跑堂端着的,桑瑶正好离他不远,就借来用了一下。   贺兰玦也是真的被陆成安气到了, 见此跟着冷声说了句:“我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不劳舅舅操心。舅舅还是先管好自己,别再整日惹是生非,胡作非为,做有辱门风,给外祖父外祖母脸上摸黑之事吧!”   这话听着不算过分,可却是精准地踩中了陆成安的死穴。因为他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有父母之风,不配做镇北王府的世子!   陆成安顿时怒目充血,面色扭曲,胸膛剧烈起伏,险些背过气去。他张了张嘴,心里压抑多年的旧恨加上新仇,一股脑儿全爆发了:“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老子是你舅舅,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我说话!别以为老头子他们整日夸你,你就能骑到老子头上来!我告诉你——”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他身边的狐朋狗友连忙上前拉住他:“世子世子息怒!咱们是做长辈的,哪能跟这些不懂事的晚辈一般见识呢?多有失身份啊!走走走,眼下时候尚早,咱们去百花楼听曲儿去!你不是最喜欢他们那的花魁江美人了吗,咱们去她那儿散散心!”   “对对对,去找江美人,让她给咱们弹琴唱曲儿听!”   “放开我!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的东西不可——”   “下次下次,下次再教训,今天多好的日子啊,别被这点小事扫了兴……”   一行人软硬皆施,终是成功把疯狂挣扎的陆成安弄走了。   围观群众见此议论纷纷,贺兰玦示意贴身小厮上前驱散众人,末了才缓下脸色看向桑瑶,满脸歉意地说道:“对不住,瑶妹妹,叫你受惊了,你没有受伤吧?”   桑瑶从未被人当面这样侮辱过,心里也是气得厉害。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怒意摇摇头道:“三哥哥来得很及时,我没事,就是有些生气……”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他真是你舅舅?”   贺兰玦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事实上他有时候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舅舅。他苦笑一声,点点头,越发歉意地叹道:“今日之事回府后我会禀告母亲,不会叫你白白受这委屈。”   桑瑶其实还想问你这舅舅是亲生的吗,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对着她的大门外突然冲进来四个汉子。   无意中瞥见为首之人的长相,桑瑶一愣,面露惊愕,随即就顾不上多问地冲老曹迎了过去:“老曹?!”   老曹几人是听一个刚从玉梨园出去的客人说这边闹起来了,还隐约听见了桑瑶的名字,才急匆匆跑来的,这会儿见桑瑶安然无恙,并未受伤,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桑小姐你没事吧?”   他乡遇故人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桑瑶心情好转不少,脸色也跟着缓了下来:“我没事,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正好路过门口,听人说的。”   “瑶妹妹,这几位是?”老曹正说着,贺兰玦走了过来。   桑瑶便给他介绍道:“三哥哥,这几位是威远镖局的镖师,也是我的朋友。我先前落难时他们帮过我,老曹还救过我。”   她说完又给老曹几人介绍贺兰玦,“这位是广安伯府的三公子,贺兰玦。”   “几位壮士有礼,多谢你们当日保护了瑶妹妹。”   “不敢不敢,那都是我们该做的,三公子客气了!”   等他们互相打了招呼后,桑瑶才又问老曹:“你们怎么来京城了?是来送镖的吗?”   她问得突然,老曹没忍住卡了一下:“啊……我们是,那个对,来送镖的。”   桑瑶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见此下意识上了心:“只有你们四个人吗?燕少当家他们没来?”   “没有没有,只是趟小镖,用不着那么多人。”老曹回神说着,眼神下意识地有些躲闪。他是个性格耿直,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太擅长说谎。   桑瑶觉得他怪怪的,再一看剩下三人的表情也都有点说不上来的不自然,不由开玩笑道:“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你没说实话呢?”   老曹没想到她这么敏锐,当即就有点绷不住脸色了。但想到出发之前陆湛叮嘱过他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出现在桑瑶面前,更不要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他就还是硬着头皮干笑了一声:“这,桑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啊,又不是不能说的事,我骗你干啥……”   “倒也是。不过,你为什么会叫我桑小姐?”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桑瑶反应过来,面露孤疑,“当初我在你们面前,用的可是白遥这个名字。”   老曹:“……!”   他咋把这个给忘了!   “而且当初我还穿了男装,还在脸上做了不少修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桑瑶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柳眉也蹙了起来,“可你们刚才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一旁贺兰玦闻言,温润如玉的脸上也是浮现一抹怀疑。   老曹:“……”   老曹干巴巴地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这时他右手边的年轻汉子憋不住开口了:“还是我来说吧,桑小姐,其实,是陆湛陆哥雇我们哥几个来保护你的。”   老曹一听这话,顿时就心下一急,一把扯过了他:“你这小子,你咋能出卖陆兄弟呢!”   “那桑小姐都已经发现了,咱不说也不行啊!而且曹哥你不懂,我这也是为了陆哥好!”   那年轻人说完飞快地凑到老曹耳边,压低声音道,“陆哥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雇咱们护送桑小姐进京,又让我们暗中保护她,直到她彻底在京城安稳下来?那肯定是心里喜欢她但是又不能说啊!咱们这么做,也算是帮陆哥把他说不出口的心意给表达出来了。虽然就算桑小姐知道了陆哥的心意也不会嫁给他,可怎么着都会感激一下陆哥,这对陆哥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啊!”   完全没想到这些东西的老曹懵了懵:“那、那你也不能当着人贺兰三公子的面说啊!万一叫他生出误会,害了桑小姐怎么办?”   年轻汉子显然没想到这一茬,闻言他愣了一下,也有点慌了:“也是啊,那可咋办,我都已经说了!”   老曹:“……”   老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又不能收回来!   就在他努力转动脑袋想着找补的话时,被年轻汉子那句话听愣了的桑瑶回神了:“真是陆湛让你们来保护我的?”   老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冷不丁地对上了眼前姑娘亮得像是要把人刺瞎的双眼。   他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桑瑶又飞快地转头看向了贺兰玦:“三哥哥,他刚才说是陆湛让他们来保护我的,我没有听错对吧?!”   她看起来有些不敢相信也有点晕乎,贺兰玦反应过来,失笑点头:“对,你没听错,我也听见了。”   桑瑶听罢险些原地蹦起来,她努力忍了忍,才忍下满心惊喜道:“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快跟我说说!陆湛,他为什么要让你们来保护我啊?还有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跟了我多久了?”   大堂里人来人往,其实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但桑瑶心中太过急切想知道答案,实在顾不上另找说话的地方。   老曹见她满脸光彩,旁边的贺兰玦也没有任何误会不快的意思,有些闹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倒是他旁边的年轻汉子见此隐约明白了什么。   “桑小姐,是这样的。大年初一那日,你和三公子等人前脚刚走,后脚陆哥就跑来镖局找我们少当家了。那会儿天色还早,我们哥几个都还在睡觉呢,少当家突然跑进来把我们叫醒,说是有趟生意,要我们马上动身去一趟京城……”   他飞快地把那日发生的事和陆湛的交代都说了一遍。   桑瑶起初有些不敢置信,毕竟她离开之前陆湛的反应是那样冷静淡然,根本不像是会牵挂担心她的样子。可想到年轻汉子根本没必要骗她,她心下就还是在重重一跳后,瞬间百花齐放,万蝶齐飞了。   这个人心里分明也是有她的吧?   不然为什么要花这个钱费这个心思?   啊啊啊啊啊她要高兴死啦!!! 第57章 义父下落(男主上线)   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 桑瑶心里什么不快都没了。她拼命地压着疯狂往上扬的嘴角,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没那么想仰天大笑了。   “咳, 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们了。这样吧,一会儿我请你们吃饭……”   “不了不了,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们也该回去了。且咱们这男女有别, 也不方便哈。”面对桑瑶的好意,老曹几人连连拒绝, 只说任务已完成, 他们也该回去向陆湛交差了。   桑瑶多说几句,几人就直接扔下一句“江湖再见”跑了。   知道他们是怕别人看见会说她的闲话,桑瑶好笑又窝心:“银珠你追上去,让他们先别走,就说我有些东西想请他们帮我捎去陆家。”   “可是姑娘这边……”因为刚才的事,银珠有些不放心。   桑瑶指指贺兰玦:“没事, 三哥哥在呢。”   银珠想想也是, 就拔腿追了上去。   “看来陆兄对你并不是全然无意。”看着几人的背影,贺兰玦回神冲桑瑶笑了起来,“恭喜你。”   桑瑶被这话听得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一颗心也像是泡在了糖水里,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变得甜滋滋的。   还有不到一个月她就可以回云水村了, 到时候她要拿这件事好好糗糗陆湛, 看他还能不能故作淡然!   见她杏眸弯弯, 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贺兰玦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陆兄是个好人,我祝你们幸福。”   桑瑶美滋滋点头:“多谢三哥哥, 也祝你能快些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好姑娘。”   两人正说着,贺兰玦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今日不是和小七一起出的门吗?她人呢?”   想起贺兰蓉,桑瑶脸上的笑终于收住了一些:“她肚子不舒服,去方便了,我就是下楼来找她的。”   不过她刚说完这话没一会儿,终于解决完生理问题的贺兰蓉就在丫鬟的搀扶下,脚步匆匆地回来了:“瑶姐姐,你没事吧?我刚才听人说你——三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说来话长。”贺兰玦这会儿已经没有听戏的兴致了,又见贺兰蓉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不太舒服,他也眉头微皱,敛了笑容,“路上慢慢说吧,我与你们一道回去。不过我得先上楼跟朋友道个别,你们在这里稍等我片刻。”   “三哥哥快去吧。”   桑瑶点头目送贺兰玦上楼,而后先是问贺兰蓉还没有不舒服,贺兰蓉说自己已经没事之后,她才把刚才的事简单跟她概括了一遍。   贺兰蓉听完气坏了:“那家伙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混账舅舅!”   她压着声音好一通骂,末了才又对桑瑶道歉,“对不起瑶姐姐,他就是那么个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告诉我娘,让我娘好好收拾他。”   桑瑶这会儿满脑子粉红花花,哪还顾得上生气,闻言点点头:“没事,反正只是亲戚,处不来的话,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可只要一想起他那张脸,我就生气……”贺兰玦端方守礼,做不出背后议论长辈的事,贺兰蓉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说着撇撇嘴,满脸嫌弃地与桑瑶小声嘀咕道,“你都不知道他做过多少败坏镇北王府清誉的事!”   她说着就把陆成安的黑历史全跟桑瑶抖落了出来。   桑瑶这才知道满门忠烈,家风清正的镇北王府,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嚣张跋扈,胡作非为的纨绔世子来。   原来这陆成安是镇北王夫妇的老来子。当年年近四十的王妃为了生下他,难产大出血伤了身体,这些年一直在卧床休养。而镇北王则是一直忙于公事,不常回家,所以陆成安是被他的祖母,也就是镇北王的母亲,镇北王府老夫人杨氏带大的。   因为镇北王独宠王妃,王妃之前又连生了三个女儿的缘故,杨氏对这唯一的孙子极为上心也极为宠溺。每每陆成安犯了错,镇北王夫妇要教训他,杨氏就会哭喊着护在陆成安身前。   若只是她一个人,影响还不会这么大,偏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镇北王的亲妹妹,陆成安的亲姑姑陆英,丧夫后也一直住在娘家,且对陆成安这个侄子也是疼若心肝。   母女俩可着劲地宠着陆成安,这才把陆成安宠出了这一身的坏毛病。   对此,镇北王夫妇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做。事实上发现这儿子有长歪的迹象时,他们两口子第一时间就出手干预了。虽说镇北王忙碌,王妃精力不足,可两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十分上心的。陆成安上头包括陆氏在内的三位姐姐,也花了很多心思想掰回这弟弟的性子,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陆成安都没有变好。   夫妻俩和三个女儿都是性格磊落,行事堂正之人,只有陆成安,好像从骨子里就是歪的。   年少时他还只是闯闯小祸,长大后就开始跟狐朋狗友一起胡作非为了。什么当街纵马,喝酒打人,强抢民女,流连秦楼楚馆……反正该做不该做的事他基本都做过。也就是父母和姐姐们一直想方设法地压着他,他才没有真正闯出什么无法收拾的大祸来。   可即便是这样,一家人平日里也没少为他擦屁股,镇北王府百年的清誉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总之就是,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摊上这么个舅舅!还有我外祖父外祖母,一把年纪了还要整日替这不孝子操心,真是想想都可怜!”   听完贺兰蓉的话,桑瑶终于明白“好竹出歹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不过陆成安再可恶,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因此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听听就过了。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不远的将来,和镇北王府扯上这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关系。   ***   桑瑶跟着贺兰玦兄妹回广安伯府了。   等他们回到家,太阳已经西下,天色也暗了下来。这而这个时候,桑瑶心心念念的陆湛,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处破庙里躲雨。   那日离开三水镇后,他就一路往冀州的方向去了,不过他走到位于冀州东南方的青州就没再往前了,因为青州以北,包括冀州和幽州在内的大部分州城都已经被起义军占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原本只是一群山匪的起义军就已经壮大成一股足以危及大越江山的庞大势力,可见如今的朝廷有多无能,当今的天子又有多不得人心。   不过虽然败仗连连,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也并未就此放弃抵抗。如今两军正在距离青州城只有不到三十里的夹林关对战。而皇帝也终于在朝臣们的劝谏下,把丽妃那个只会吃饭拉屎玩女人的废物弟弟换下来了。   如今奉旨在夹林关领兵对抗起义军的,是战神镇北王麾下的一员猛将罗大山。   “听说朝中原本是想请镇北王亲自前来坐镇的,可皇帝不答应,说镇北王年纪大了,怕他在战场上有个什么意外。”   “拉倒吧,那狗皇帝能有这好心?谁不知道他忌惮镇北王,忌惮得就差直接往人家脑袋上扣通敌叛国的帽子了!他不让镇北王出征,分明就是怕他再立战功,威名更响。也不想想人家镇北王要真有那样的心思,早就拉他下来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可不是么,镇北王府满门铁骨,世代忠良,所言所行天下人有目共睹。连这样的忠臣良将都信不过,反而一再打压,难怪有人要反。”   “就是苦了咱们这些人,这一打仗就没了家……”   因着打仗的缘故,陆湛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流民。这些流民本就受苛政之苦,如今因为战争家破人亡,还不得不背井离乡,对当今皇帝和朝廷都很是怨恨。当然他们也怨恨挑起战事的起义军,骂完皇帝和朝廷又骂起了他们。   陆湛坐在破庙门口的屋檐下,听着破庙里头传出的骂声,脸上没什么波澜。   皇帝也好,镇北王也好,起义军也好,天下大势也好,离眼下的他都太遥远了,他能做的,只有静静听着。   又想到自己已经在青州停留数日,却始终一无所获,陆湛不由沉默地望向了破庙外被细细密密的雨幕裹挟得越发昏暗的夜色。   原路折返,再寻一遍吧,若还是什么线索都寻不到……   “哎哟这位施主,麻烦往旁边让让,给贫僧也腾个地儿,这雨太大了!”   突如而来的声音打断了陆湛的思绪,他回神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须眉皆白,年约六十的老和尚从外面跑了进来。   老和尚穿着一件破旧的袈裟,左手拿着个化缘用的铜钵,右手杵着根灰扑扑的木制法杖,看起来有些落魄。但他动作很敏捷,说话也中气十足,看得出来身体很好。   陆湛见他大半个身体都被雨打湿了,便起身往旁边挪了两步,把自己刚点燃没一会儿的火堆让给了他——这破庙不大,里头被流民们占去了,只剩下门口这边还有一小片只能遮雨但挡不了风的空地。   因天色已晚,陆湛打算将就一下在这里过夜,因此花了点力气生了个火堆用来暖身。那些流民见他身强体壮又没有跟他们抢地盘的意思,倒也没有上前打扰。   “多谢施主。”老和尚见此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放下东西往火堆旁一坐,自来熟地与他搭起了话,“虽说已近三月,可这天儿还是冷啊,尤其这一下雨,真真是冻透人心……对了,施主这是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啊?”   陆湛没有跟陌生人聊天的习惯,闻言随口回了句“随意走走,并无目的”,就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早前在青州买的烧饼咬了一口。   结果这老和尚就水也不擦了,火也不烤了,一双小而聚光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他的手。   陆湛:“……”   陆湛沉默片刻,掰了一半的饼递给他,谁知老和尚却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身边的包袱说:“不要饼,要肉干,贫僧闻到香味了。”   “……?”便是性子沉静如陆湛,也被这话听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大师不是出家人?”   “是啊,但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老和尚理直气壮地舔舔嘴唇,一脸馋相。   陆湛:“……”   陆湛无语片刻,到底还是把包袱里的肉干全拿出来给了他。   这肉干也是他在青州买的,但他这会儿不是特别饿,就没拿出来,没想到这老和尚鼻子这么灵,隔着包袱都能闻到肉味。   “多谢多谢,施主真是个好人。”老和尚得了肉干,高兴极了,但紧接着一双眼睛就又贼兮兮地往陆湛腰间的水囊看了过去,“要是能再来点酒就更好了!”   陆湛:“……”   陆湛又把自己的水囊接下来扔给了他——水囊里装着可以暖身的烈酒,有时候赶路太冷了,他会拿出来喝上几口。   老和尚“哎哟”一声接过,乐得满脸褶子跟花开似的,而后就赶紧一口酒一口肉地吃喝了起来。   陆湛见时候已经不早,便打算和衣歇下。不过出于连日来的习惯,歇下之前,他还是从怀里拿出义父陆行的画像给老和尚看了一眼:“不知大师可有见过此人?”   失望过太多次,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会儿也就是惯例一问。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正美滋滋地喝着酒吃着肉干的老和尚看见画像后,竟是动作一顿,“咦”了一声:“这是陆行陆施主?” 第58章 打至流产   陆湛猝不及防一怔,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他才倏然直起身体:“大师认识我义父?!”   “认识认识,”老和尚也觉得惊奇, 放下水囊接过那画像仔细看了看,“他竟是你义父?”   “是,义父失踪好几年了,我和家人一直在找他。”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陆湛稳了稳心神,才又语速极快地问道, “不知大师是什么时候, 又是在何处遇见我义父的?”   “大概是三四个月前吧,在京城附近……”大概是吃人嘴软,老和尚很爽快地把自己和陆行认识的经过告诉了陆湛。   原来这老和尚是个游方和尚,日常就是云游四方,随处化缘。   三四个月前的某天傍晚,他在一个距离京城约莫十来天脚程的小镇上赶路时, 被一阵极香的烤肉味吸引进路边小林子里, 因此结识了陆行。   陆行那时正在烤野鸡吃,他手艺极好,烤出来的鸡肉外焦里嫩, 香气诱人,馋得老和尚没忍住跟了他好几天。   也是因此他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不过两人终究只是萍水相逢, 老和尚并不知道陆行的来历, 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家不回。他只知道他和他一样, 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游历在外,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另外,他看起来很正常, 并不像是失忆或是糊涂了的样子。   “陆施主烤得鸡可真好吃啊,跟他分开后,贫僧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了。”老和尚一脸怀念地砸吧了一下嘴,“他脾气也好,虽然不太爱说话,总跟个闷葫芦似的不吭声,可不管贫僧怎么吵他,他都不会不耐烦……”   陆行确实不爱说话,陆湛沉闷的性格就是像了他。也是因此,在活泼好动的陆澄和小话痨陆满来到陆家之前,父子俩常常一天到晚都说不了几句话,他们更习惯直接用行动来交流。   想到虽然老和尚知道得也不多,但这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离义父这么近,陆湛又呼吸微凝地问了句:“那大师可知道,你们分开后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个贫僧知道,他往京城去了。”老和尚回神说,“贫僧本想邀请他一同云游,也好彼此做个伴,可他说他有事要去一趟京城。”   京城?   陆湛不期然地怔住了。   “对了,他与贫僧在一起时十分警惕,贫僧怀疑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正在躲什么人。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贫僧就不知了。”老和尚说完这话,就又拿起手里的肉干啃了一口。   虽然他的话里有许多的不确定性,说的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条极为难得的线索。   再加上他说义父去的地方是京城……   脑子里浮现一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芙蓉面,陆湛原本还算平静的心里,瞬间像被人砸了一小把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霍然起了身,大步往破庙外头走去:“多谢大师,有缘再会!”   “欸欸?这还下着雨呢,又是大黑天的,施主你去哪儿啊?!”   老和尚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陆湛身上很快被寒冷的雨水打湿,可他的胸腔里却像是揣了一团燃烧的火焰,烫得他忍不住就抬高声音回了一句:“京城!”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从此再也不去见她。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远远高估了自己。   不管义父在不在京城……他都想去京城,再看她一眼。   ***   陆湛一路飞驰,披星戴月地往京城去了。   桑瑶对此毫不知情,但因为老曹几人的出现,她还是做了一整晚的美梦。   跟她相反,镇北王府里的陆成安,这天晚上过得却十分糟糕。   事情还得从他被狐朋狗友们拉着离开玉梨园之后说起。   那时怕把事情闹大,他的狐朋狗友们软硬皆施地架着他离开玉梨园,去了百花楼。   百花楼是京中最有名的青楼,里头有位刚来不久的花魁,名叫江如月。这江如月是陆成安的新相好,陆成安挺喜欢她的,平日里没少为她花钱。江如月对着他的时候,也总是一副“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身份地位和钱袋”的深情模样。   可谁知今日陆成安到达百花楼后,却意外撞上了江如月跟别人你侬我侬的情形。   对方是个落魄书生,江如月不仅没要他的钱,还一边说着大意就是“你才是我真心所爱,其他人都是冤大头”这样的情话,一边偷偷倒贴给他。   陆成安当时就气得两眼发黑,差点把百花楼给砸了。还有那书生,要不是他的狐朋狗友们死死拉着他,他已经把人给打死了。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离开玉梨园之后,陆成安的心情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差了。   又因为没有兴致再去别的地方,最终,他带着满腔未曾发泄的怒火回了家。   那时天色已黑,府里众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他妻子阮氏屋里还亮着灯,陆成安就进去了。   ——是的,陆成安已经娶妻了。   他的妻子阮氏是镇北王麾下一位将军的女儿,两人从小定的娃娃亲,后来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陆成安嫌弃阮氏出身不够高,长得也不够好看,一直不怎么喜欢她,平日里也只有每个月月初才会勉强去她房里过一次夜。   其他时候,他要么去老夫人杨氏做主赐下的两个妾室屋里,要么就是在外头鬼混。   这晚他回来的时候,阮氏正准备歇下。见他满身狼狈,鼻青脸肿地进来,已经坐在床上的阮氏先是一愣,而后就起身迎了上去:“世子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和日常不想回家,把妻子当空气的陆成安不一样,出身只是寻常,父亲也早在多年前就已战死沙场,如今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幼弟的阮氏是想努力把日子过好的。因此这会儿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就规劝了陆成安几句,让他不要总是在外头胡闹,要注意身体,还顺口说了句“不要总是惹父王母妃生气”。   却不想这话一下把陆成安点燃了。   他怒而跳起,指着阮氏就近乎咆哮地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这镇北王府的世子?!”   阮氏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懵了懵才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父王母妃年纪都不小了,咱们做晚辈的也该懂事些,叫他们少操些——”   话还没说完,怒红了眼的陆成安就一个重重的巴掌甩了过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贱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告诉你,要不是老头子非逼着我娶你,就你这样的,给老子做个通房丫头老子都嫌磕碜!还有老头子和我那好母妃,他俩压根没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又为什么要替他们着想?明明就我这身份,尚公主都使得,可他们却非逼着我娶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平日里还总是对我非打即骂……”   阮氏没设防,被他打得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她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脸,惊愕之余也怒了:“陆成安!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   泥人都有三分气性,更别说阮氏出身将门,并非唯诺怯弱之人。见陆成安说着还要往自己打来,她惊怒之余下意识反击地踹了他一脚,却不想这一脚正好踹在了陆成安之前摔肿了,这会儿还疼着的膝盖上。   “贱人!!!”   疼痛和愤怒让陆成安彻底发了疯,他双目赤红地扑上前,一把抓住阮氏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就往地上撞去。   阮氏虽会一点拳脚功夫,可陆成安爆发出的力气极大,速度又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世子不要——夫人!”伴随着一旁丫鬟的尖叫声,阮氏的额头重重撞在了地上。   “夫人!来人啊!快救救夫人!!!”丫鬟尖叫着扑过来阻止,却被终于找到发泄出口的陆成安一脚踹开了。   之后陆成安就对着阮氏一顿拳打脚踢,最终生生地将阮氏打至流产。   ——是的,阮氏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因为月份还小,她自己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孩子没了。   阮氏崩溃痛哭,当场晕厥了过去。   这事惊动了已经歇下的镇北王夫妇。两人没想到陆成安对着自己的发妻都能下这样的狠手,俱是震怒不已。尤其镇北王,气得当场就提起棍子把这逆子打了个半死。   镇北王妃没有拦着,陆成安虽是她唯一的儿子,可这么多年来,她对他越来越失望,到今日是彻底死心了。   最终是匆匆而来的老夫人杨氏和陆英以命相拦,陆成安才保住了半条命。   但他并没有因此后悔,只越发觉得镇北王夫妇对他不公不慈,心中也越发愤恨了。   他明明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可他们却从来都不会护着他,只会嫌弃他这里做的不好,那里做得不对,然后用一双盛满失望的眼睛看着他。   是,他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可为人父母,难道不该像他的祖母和姑姑一样,无条件支持他包容他吗?   他们却只会为了外人苛责他!   今日的阮氏,以前的贺兰玦……尤其是贺兰玦,从小到大他们没少因为他骂他罚他!   还有他那个未婚妻,今日这一切全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她害他摔下楼梯,又和贺兰玦联合起来气他,他怎么会失去理智对阮氏动手……   都怪她!   是她和贺兰玦把他害成这样的!   漆黑幽暗的房间里,被镇北王打得去了半条命,浑身上下都剧痛不已,因此根本无法入睡的陆成安死死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心里的恨意像潮水一样,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越涨越高。   再一想贺兰玦护着桑瑶对他出言不逊的样子,陆成安心里那些几欲爆炸的恨意突然就有了一个出口,他霍然抬起头,眼睛里迸射出了恶毒的光芒。   他要弄死那个桑瑶,好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虽然他更想弄死贺兰玦,但贺兰玦要是出了事,广安伯府也好,老头子和他母妃也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很有可能会查到他身上来。   可那个桑瑶不一样,她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商户女,如今也还没正式嫁入广安伯府,就算是被人弄死了,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就算他那好大姐和贺兰玦要查,他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们查不到他身上。而且……   这么做能让贺兰玦痛苦。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陆成安动心了。 第59章 落入险境   桑瑶不知道镇北王府里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自己被陆成安盯上了。   一夜好梦后,她精神饱满地起了床,让人去采买了许多京城里特有的吃食和小玩意儿, 亲自装箱送去了老曹几人昨晚落脚的客栈,让他们帮忙捎去陆家。   “桑小姐你放心,人在货在,这些东西, 哥几个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到陆家!”   老曹几人爽快应下后,就冲桑瑶摆手道别, 启程回乡了。   桑瑶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些京城的特产, 还奉上了十两银子当做酬谢,但他们死活不肯收。双方拉扯了好一会儿,最终老曹几人勉强收下了桑瑶给他们准备的特产,桑瑶也把那十两银子收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我们真该走了,江湖再见, 桑小姐!”   “好, 祝你们一路顺风,平安到家!”   双方道过别后,桑瑶心情甚好地带着银珠和林秀秀回了广安伯府。不过刚走到府外, 还没来得及进伯府大门,她就碰上了面色紧绷, 眉头紧锁, 显然是心情很不好的陆氏。   陆氏那时刚从镇北王府回来——今天一大早她就得了信匆匆赶去王府了, 那时桑瑶还没起床。   “琼姨?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看着从马车里下来的陆氏,桑瑶一愣, 忙迎上前关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陆氏看见她,难看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我没事,就是气到了。你这是刚送完你那几位朋友回来?”   ——昨晚一回府,贺兰玦和贺兰蓉兄妹俩就把玉梨园里发生的事告诉陆氏了,陆氏也是因此知道了老曹几人的存在。   “嗯嗯,他们已经走了。”桑瑶说着上前扶住陆氏的胳膊,一边搀着她往府里走,一边问,“谁惹您生气了,您告诉我,我替您骂他。”   换做别人,陆氏肯定不会回答,毕竟事关家丑。但桑瑶昨日刚与陆成安起过冲突,她也答应会好好教训陆成安,让他给她道歉,因此这会儿便还是在一顿之后,恨声叹了口气:“还不是我那混账弟弟!那畜生,昨晚回府后竟对自己的媳妇动了手,还把柔娘腹中已经两个月的孩儿生生给打没了!”   “什么?!”桑瑶一惊,脸色微变,“难、难道是因为昨日在玉梨园的事——”   “不管因为什么他都不该对柔娘动粗!何况玉梨园之事本就是他起的头,他会受伤纯属活该,又凭什么迁怒到自己的妻子身上?!”见桑瑶像是被吓到了,陆氏忍下怒意拍拍她的手,“这是他自己做的孽,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   桑瑶也知道这事怪不到她头上,可想到阮氏失去的那个孩子,她的心情还是避不可免地变沉重了:“那世子夫人如今怎么样了?还有王妃,我听蓉妹妹说,她老人家身体不太好……”   “柔娘失了孩子伤心欲绝,如今正卧床休养。好在大夫来得及时,没让她伤到根基,不然……是我们陆家对不住她。”对于阮氏这个弟妹,陆氏很是心疼愧疚,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沉沉叹了口气,担忧又疲惫地说道,“至于我母妃,得知消息的当下她就气晕了,如今也躺在床上起不来,大夫说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面对这种事情,饶是口齿伶俐如桑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扶着陆氏穿过庭院,踏上通往后院的廊桥,努力劝慰道:“王妃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还有世子夫人,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身上的伤能好,心里的伤却难治。”想起父母疲惫苍老,失望到极致的模样,还有阮氏心如死灰的脸,陆氏心头越发堵得厉害,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罢了,不说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屋躺一会儿。”   “我送您回去……”   桑瑶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个丫鬟,低声向陆氏禀告道:“夫人您回来了!是这样的,那桑玉妍又作妖了,她拿了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玉簪,试图贿赂看管她的嬷嬷。嬷嬷已经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收下玉簪,只是不知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陆氏这会儿哪有功夫搭理桑玉妍,闻言眉头一拧就冷声道:“随她去,让人暗中盯紧她就是。”   不过却也因此想起了已经许久没想起的换嫁之事。   再一想临回来时,母亲镇北王妃无意中说的那句“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想不明白,我与你父王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坏种来”,陆氏猛然怔住的同时,心中不知怎么就浮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为了嫁进广安伯府,得到荣华富贵,柳氏不惜设下毒计,残害桑瑶,把桑玉妍换嫁了过来。这是一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可她们母女俩却做成功了。那么,半点没遗传到她父王母妃的性情和人品,从小就只会惹是生非的陆成安,会不会也是个被人恶意调换了的假货?   这个念头像一道是惊雷,瞬间在陆氏心中炸开了。   又想到她母妃当年生陆成安时,她姑姑陆英也恰巧在两天前生下了一个没几日就夭折了的遗腹子,还有这些年陆英把陆成安当成眼珠子疼爱的样子,陆氏就更是脑袋一嗡,瞳孔剧烈地缩了两下。   难道——!   ***   陆氏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心中既已生出怀疑,那必然是要彻查清楚的。   从心惊中回过神后,她立马就拍拍桑瑶的手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匆匆回院子,叫来了几个心腹,命他们去查当年陆成安出生时的详情,还有她姑姑那个夭折的孩子相关的事情。   桑瑶对此一无所知,她原本极好的心情被无辜的阮氏被打流产之事影响到,此后好几天都没有出门——虽然她并不认识阮氏,可这件事终究与她有关,她没法像纯粹的旁观者一样,听听就过去了。   一直到这日,贺兰蓉非要拉着她出城去踏青赏桃花,桑瑶才收拾好心情,带着许久没出门了的林秀秀一起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至于这阵子总跟着她出门,贴身保护她的银珠,则是被她放了一日的假——她们此行要出城,陆氏为保护她和贺兰蓉的安全,安排了十多个护卫跟着她们。另外除了这些护卫,贺兰蓉还邀请了好几位交好的贵女一起出游,她们也都带了侍卫,所以桑瑶没太担心安全方面的问题。   然而老天爷有时候就喜欢出其不意,这日他们刚出城门没多久,竟就被一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劫匪给拦了路。   “从我出生起,万桃山山脚下那片桃林就已经存在了,听我娘说,它至少有四五十岁了。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去那边赏赏花踏踏青,可舒服了……”彼时贺兰蓉正兴致高昂地与桑瑶介绍着此行的目的地,却不想话还没说完,车厢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她们身下一直稳稳行驶着的马车就猛然停了下来。   贺兰蓉没设防,险些撞到脑袋,好在桑瑶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吓死我了!”贺兰蓉被人扰了兴致,十分不快,捂着脑袋掀起帘子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就传来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哟,好大一群肥羊啊!兄弟们,看来咱们今儿是要发了啊!”   竟是遇上了劫匪?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贺兰蓉也愣住了。   桑瑶飞快往外一看,看见了十来个骑着马扛着刀的汉子。这些汉子打扮得与普通百姓无异,但个个身强体壮,一脸的来者不善。   桑瑶眼皮一跳,心中又惊又疑。   京城郊外,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劫匪出没?   “大胆!你们可知这车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没来得多想,负责保护他们的伯府侍卫已经厉声开口,“识相的就快快离去,否则这后果你们可承担不起!”   “哟,看来是一群咱们惹不起的高官显贵啊!”   “是啊是啊,我好怕啊!”   “哈哈哈哈给老子上!大越都快被幽州那群反贼给灭了,还怕什么高官显贵!大不了咱们干完这一票就去幽州投靠反贼去!”   这些劫匪却并不畏惧,期间有别府贵女自报家门妄图吓唬住他们,可谁知这些劫匪听见她的声音后,却更加张狂兴奋了。   “原来这些车里坐的是女人啊!正好,老子这辈子还没尝过千金小姐,贵族女眷的滋味呢!来人,把车里的女人们统统给我抓回去!至于男人,全杀了!”   “保护小姐!你们几个,马上护送小姐回京!”   那群劫匪十分悍勇,不过桑瑶这边的侍卫们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很快就兵刃交接,打做了一团,贵女们乘坐的马车也纷纷掉头往回跑去。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劫匪!”贺兰蓉长这么大从没遇到过这样危险的事情,一时脸都白了,她身边的丫鬟也是满脸惊恐。   见过大世面的桑瑶和林秀秀就冷静很多。桑瑶稳住心神后,飞快地安慰贺兰蓉:“别怕,这些人虽来看着凶恶,可我们这边人多,不见得会输。另外这里离城门不是特别远,他们应该也不敢穷追不舍,所以只要顺利跑过这一段路,我们就安全了。”   林秀秀也在回过神后,飞快地撩起马车帘子往后方看了一眼:“小姐,他们好像被拦住了,没有追上来!”   贺兰蓉这才捂着心口,用力舒出一口气:“没追上来就好……”   “不好!前方还有埋伏!”   车夫的一声惊叫,吓得话还没说完的贺兰蓉先是一愣,而后又一口气提了上来:“什么?!”   桑瑶也是脸色微变。   “两位小姐坐好,咱们改道从那边的小路走!”车夫说着就调转马车方向,冲进了官道旁边的树林里。   树林里地势凹凸不平,马车一边疾驰一边剧烈颠簸。桑瑶四人被颠得东倒西歪,头都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姑娘,好像、好像没人追过来了……”   林秀秀的话让桑瑶下意识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她就发现了一件事:马车行驶的速度并没有变慢,反而越发地快了。   还有,广安伯府的护卫们都不见了,如今和她们在一起的,只有外头赶车的车夫。   一股不好的预感猛然袭上心头,桑瑶眼皮一跳,飞快地上前掀起了马车帘子。   “停车!那些劫匪没再追上来了,可以停车了!”   本该立即照做的车夫却是恍若未闻,像是聋了一般。   桑瑶脑袋一嗡,一颗心顿时轰的一下坠到了谷底。   这个车夫有问题!   果然刚这么想着,前方不远处就出现了三个穿着打扮和刚才那群劫匪一模一样的人。 第60章 跳下断崖   情况变得比刚才还要糟糕, 好在桑瑶自经历过幽州一行后,就有了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她忍着惊惧深吸口气,拔出匕首就用力刺向了那车夫的后颈:“我让你停车!”   车夫显然没料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会随身携带匕首, 一个不慎被刺了个正着,痛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   桑瑶趁此机会一脚将他踹下疾驰的马车,同时扑上去用发颤的双手抓住缰绳, 想要将马车调转方向。   但她从没赶过马车,根本不知该如何操作, 尤其是这会儿马车正急速前行, 她连在颠簸中稳住身体都难,更别说做其他的事了。   “小姐(瑶姐姐/桑小姐)?!”   车里三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桑瑶不敢回头,只能忍着心慌大喊:“车夫跟那些劫匪是一伙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们有没有谁会驾马车?!”   没有。   林秀秀遇上桑瑶之前,马车都没见过几回。贺兰蓉一个千金小姐更不可能会这种粗活。她的贴身丫鬟也是打小在内院伺候,从没学过这方面技能的。   桑瑶见没人回答就知道答案了, 再一看前方那三个劫匪已经发现不对, 骑马朝这边冲来,她顿时冷汗都要下来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 她们四个人都得完蛋!   又想到京城脚下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猖獗的劫匪,这些人分明就是冲着她或者贺兰蓉来的, 桑瑶便深吸口气, 心中有了决断。   “秀秀, 你们两个照顾好蓉妹妹!”   陆氏对她有大恩,她绝不能让她的女儿出事。桑瑶说完心一狠,扑上前就把手中染血的匕首用力扎在了马屁股上, 同时借着马儿吃痛嘶鸣时猛然一顿的机会,纵身跃下了马车。   “小姐(瑶姐姐/桑小姐)——!!!”   车里的三人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但马儿已经比刚才更快地冲出去,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桑瑶重重滚落在地。   桑瑶摔得头晕眼花,身上一阵生疼,好在落地之处是一片新长出来的草地,她虽然疼却没伤到什么要害。喘着气缓了片刻后,她咬牙爬起来,冲那三个骑着马的劫匪高声喊了一句:“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有本事就来追我啊!”   说罢转身就钻进了身后的灌木丛。   那三个骑着马的劫匪闻言,果然齐齐朝她追了过来,没再去管贺兰蓉几人乘坐的马车。   桑瑶心下微松,拼尽全力往林子深处跑去。   “快!快抓住她!”   林子里地势不平,有许多灌木丛,桑瑶借着树丛的遮掩成功跑了好长一段路,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骑着马,最终,身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桑瑶的双腿也越来越沉重,在爬上一片地势颇高的斜坡后,她终于体力不支地摔倒在了地上。   “小娘皮,还挺能跑!”劫匪们见此翻身下马围了过来。   桑瑶狼狈地趴在地上,不住喘息的同时抬起头:“你们……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抓……抓我?”   劫匪们打量着她的脸,像是在确认她的身份,而后才彼此对视一眼,不再掩饰道:“为什么抓你,自然是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所以他们真的是冲着她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桑瑶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忍着惊惧深吸口气,努力保持冷静:“我不是京城中人,来京城不足两月,从未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三位大哥,你们……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姑娘长得美,便是一身狼狈都无法掩盖住她灼灼如花的姿容。三个劫匪俱是看得目露.淫.色,为首的麻子脸更是直接咽着口水蹲了下来:“广安伯府三公子贺兰玦的未婚妻,桑家大小姐桑瑶,是你没错吧?”   桑瑶脸色不受控制一变,心里最后那丝侥幸也没了:“我……”   “别想着否认,哥几个手里可都有你的画像。”麻子脸哼笑一声,伸手就朝桑瑶的脸摸来,“不过小美人你也别怕,虽说上头下了命令要哥几个弄死你,可你若是乖乖把我们伺候好了,我们哥几个一高兴,没准就把你放了呢?”   桑瑶被他猥琐的样子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她飞快地躲开他的脏手道:“所以你们是拿钱办事,替人.消灾的?那人给你们多少钱,我给你们十倍!你们应该知道我爹是淮扬首富,只要你们肯放了我,别说十倍,二十倍都好商量!”   麻子脸一愣,另外那两人也是对视一眼,脸上浮现贪婪之色。   “马哥,要不咱们……”   “不行!”麻子忍着心动挣扎道,“行有行规,要是坏了规矩,往后谁还敢找咱们做事?而且要是被老大知道我们私自行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还是赶紧速战速决,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如此回去还能讨一波赏!”   三人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喽喽,纵然心动也不敢答应。那两人因此十分惋惜:“小美人,不是哥哥们不想帮你,实在是哥哥们也无能为力啊。”   桑瑶心下一阵冰凉,她死死地掐着掌心道:“那……那你们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好不好?我已落入你们手中,你们随时都可以完成任务,回去交差,便是告诉我那人的身份也没什么要紧。可我,我不想做个糊涂鬼……”   就算是死,她也得知道是谁害的她!   “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嘿嘿,你得先乖乖把哥哥们伺候好了!”麻子脸说着就扯着腰带迫不及待地朝桑瑶扑了过来。   桑瑶脸色一变,抬起腿就用尽全力踹在了他那张让人恶心的脸上。   麻子脸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往后连退了两步,随即就捂着鼻血直流的鼻子勃然大怒道:“你!你个贱人!你竟然敢伤我!”   其他两人见此也沉下脸,飞快地朝桑瑶抓来:“别挣扎了,你跑不掉的!”   桑瑶方才跟他们虚与委蛇,只是想从他们嘴里套话,顺便给自己争取点恢复体力的时间,不是真的认了命。她深吸口气往地上一滚,躲过那两人的手,拼命往前方跑去。   那里有一处类似断崖的地方——桑瑶知道自己大概率跑不了,所以方才发现这个斜坡的侧面地势很高很陡之后,就故意往这边跑了过来。   她不知道这断崖下面是什么,自己就这么跳下去会不会死。   可她没有选择。   与其受尽侮辱再死去,她宁可自我了断!   身后三人已经追赶上来,桑瑶死死忍下心中的恐惧绝望和不甘,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从那断崖处跳了下去。   劫匪们晚了一步,没把桑瑶抓回来,一时又急又气。   “他娘的赶紧下去看看人死了没!”   “可这地方好高,下面还全是树丛……”   “那也得找!不确定人已经死了,怎么回去交差?!”   “行行行,那赶紧下吧!”   三人说着就赶紧想法子下坡去找桑瑶了。   ***   与此同时,贺兰蓉三人乘坐的马车也终于冲出了那片林子。   也是她们运气好,马车速度虽快,却一直没翻,加上拉车的马儿被广安伯府养了多年,识得回伯府的路,所以误打误撞地冲出林子后,竟没一会儿就把她们带回到了官道上。   不过虽然回到了官道上,同行的其他人,包括伯府的侍卫们却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还在刚才那个地方和劫匪们打斗,还是回京求援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不能丢下瑶姐姐,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啊!”被方才那一幕吓坏了的贺兰蓉慌乱大哭。平日里再骄纵再大胆,她也只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且所谓关心则乱,她这会儿是彻底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秀秀更别说了,要不是贺兰蓉的丫鬟死死拉着她,她刚才都已经跟着跳车去找桑瑶了。   “回去搬救兵!马上回去搬救兵!姑娘别怕,一定还来得及的!我们一定能把桑小姐救回来的!”   “对,对!搬救兵!把瑶姐姐救回来!瑶姐姐一定会没事的!”丫鬟的话让方寸大乱的贺兰蓉猛然回过了神。   一旁林秀秀听了这话,也是擦着眼泪猛扑到车厢门口去拉缰绳,试图让马儿跑得再快一点。却不想就在这时,因为疼痛而狂躁的马儿一个不慎撞在了路边的大树上。   疾驰的马车轰的一声停了下来,林秀秀不受控制,重重摔出了马车,贺兰蓉主仆俩也因为惯性摔做了一团。   “不……你不能停!你不能停!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救她,她还在等我们啊!”林秀秀见此顾不上磕出血的脑袋,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抱住了受伤的马儿,贺兰蓉也被这雪上加霜的情况看得心下一片绝望。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秀秀?!”   贺兰蓉下意识转过头,看见一个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刚毅冷肃的青年飞快地翻身下马,朝她们跑了过来。   这个这个身形这张脸……恍惚间以为是自家外祖父来了的贺兰蓉心下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林秀秀也猛然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泪眼:“公子?!”   “发生什么事了?你家小姐呢?!”   来人正是连日来一直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终于在这日行至京城郊外的陆湛。   林秀秀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听见这话才反应过来,大哭出声道:“小姐……小姐出事了呜呜呜!”   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狼狈不堪的现场,陆湛心下猛地一沉。他没有问怎么回事,只语气极快地问:“她现在在哪?!”   “在那边的林子里,有人在追她——”   林秀秀的话还没说完,陆湛已经闪电般飞身上马,朝着她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61章 还要亲亲   这林子很大, 好在贺兰蓉她们的马车车轮留下了不少辙痕。陆湛用最快的速度沿着辙痕找去,终于找到了桑瑶出事的地方。   三个劫匪的马还停在那里,他们下坡时也留下了一些痕迹, 陆湛看得眉眼黑沉,指节不自觉泛白。   他翻身下马,没有像那三人一样找路走下去,而是蓄力而起, 跃身从那断崖处攀飞而下。   与此同时,崖底下那三个劫匪也终于找到了躺在一处茂盛的灌木丛里, 浑身是伤, 昏迷不醒的桑瑶。   “马哥,还有气!”   “杀了吧,摔成这样也没法爽了。”   “可上头要求的是先.奸.后.杀……”   “看这一身血的,你还能提得起兴致?赶紧把人弄死回去交差得了!”   “……行吧,真他娘的扫兴。”   几人说完这话,其中个子最矮的那人拔出刀就往桑瑶身上扎去。却不想刀刃刚要碰到桑瑶, 一阵凌厉的杀气就如狂风暴雨般自后方袭来。   那人完全没来得及反应, 就被人一刀捅穿心脏,重重踹飞了出去。   “谁?!”   其余两人脸色大变,骇然转身。   陆湛看着地上狼狈不堪, 生死不知的桑瑶,一颗向来冷静从容, 很少会生出波澜的心顿时如烈火浇油。   他放在心尖上护着, 半点亵渎念头都不敢有的姑娘, 竟被人这样对待。   手里的刀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陆湛铁青着脸飞身上前,用从未有过的狠厉手段杀了剩下的两人。   ***   桑瑶是被疼醒的。   全身都很疼, 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右腿大腿处,更是断了一般。   昏沉的意识被难以忍受,且越发剧烈的钝痛唤醒,她颤抖着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一片凹凸不平,长着野草的石壁。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这是怎么了?   脑袋也是一抽一抽地疼,桑瑶咬着牙缓了好半晌,才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所以她现在是……还在那个断崖下面?   太好了,她没有死……   劫后余生的欣喜一下涌上心头,桑瑶努力忍下疼痛想要撑坐起来,却不想刚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人按住了。   “别动。”   突然响起的低哑男声吓了桑瑶一大跳,想起那三个恶心至极的劫匪,她浑身汗毛瞬间炸开,也完全顾不得扭头去看对方就奋力挣扎了起来:“不要!不要碰我——”   “桑瑶!”看着这显然是被吓坏了的姑娘,刚把她抱紧附近一处山洞,正准备帮她处理身上伤口的陆湛心下一窒,第一次不再克制自己地伸出手将她抱进了怀里,“不怕,不怕,是我,陆湛!”   陆湛?   这两个字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一下把她心里那些惊恐绝望全压了下去。桑瑶脑袋嗡嗡,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果然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真的是他……真的是陆湛!   她不是在做梦吧?!   “没事了,外头那三人我都已经处理了,你现在是安全的。”怀里姑娘脸色苍白,双目含泪,身体恍若惊弓之鸟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的样子,看得陆湛心里像被人狠狠挠了一把,火烧火燎的疼。他呼吸微顿地忍了片刻,才又放缓声音重复道,“没事了,别怕。”   桑瑶起初有些怀疑自己是太过绝望产生了幻觉,可身上那些难以忍受的疼痛却告诉她:是真的,陆湛是真的,她没死也是真的!   桑瑶呆呆仰着头,半晌终于“哇”的一声,泪如雨下地抱住了他的腰:“陆湛陆湛,你怎么才来!我刚才吓死了,真的吓死了!我以为我死定了,呜呜呜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胸口像是被人塞了一大团棉花,吸不上气也吐不出气,陆湛闭上眼,面容冷厉沉郁,宽厚的大掌却是一下一下,小心至极地轻抚着她的背后。   桑瑶感受到他无声的怜惜,眼泪彻底收不住了。她紧紧埋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里,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发泄了出来。   陆湛听着她虽然嘶哑但还算响亮的哭声,眉眼微微松缓。   这断崖整体呈陡坡形状,所以她是一路滚下来的,这让她脸上身上都有多处擦伤,尤其右边大腿,因为滚下来的时候撞在了坡底一块锋利的大石头,被划出了一道很大的口子,且初步判断是有骨裂的情况。   幸好这断崖没有特别高,下面也全是茂盛的草丛,所以除了右腿上的伤之外,她身上没有其他更严重的外伤。   但没有外伤不代表没有内伤,陆湛方才一直担忧她会不会伤到内里,这会儿听她哭声正常,呼吸也没有太大问题,才放下心来。   “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好不好?你的腿伤得不轻,得马上上药。”   桑瑶又哭了好一会儿,四下散乱的神智才开始回笼:“好……不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她抽抽搭搭地靠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含泪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他,像是怕自己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陆湛看得心口发疼,努力放缓了声音道:“京城有我义父的消息。至于你,刚才在官道上碰见了秀秀,她说你出事了,我就找来了。”   “原来是这样……”桑瑶有点失望,她还以为他是想她了才来京城的呢。   “嗯,你先躺好,我帮你上药。”见她情绪平复了些,陆湛小心避开她的伤处,扶着她躺了下来。末了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轻声道,“我会尽量轻一点,你若实在疼得厉害,就叫出来。”   桑瑶有些害怕,但心知自己没有选择,便还是咬着唇点了点头。   陆湛把自己的外袍撕成一绺一绺的布条,方便给她包扎伤口,然后才目光往下一落,小心地拉起了她原本精致华丽,这会儿却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变得又脏又破的裙摆。   裙摆下面是同样被血染红了的白色亵裤。陆湛一怔,陡然意识到她的伤在大腿上,他若要替她上药,就避不可免地要撕开这亵裤……   桑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蛋一下就染上了些许绯色。   “你……你别……”   因为害羞和慌乱,她下意识就腰间发力想要起身,但被陆湛一把按住了:“别动,伤势会加重。”   温热的大掌隔着薄薄的亵裤贴在她左边的大腿上,桑瑶心口一颤,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   陆湛原本光顾着担心,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对着桑瑶绯红的脸,和被泪水洗过后越发水润的眼眸,不由也跟着尴尬了起来。   他耳朵不受控制地发红,向来沉稳的呼吸也不着痕迹地乱了几瞬。   “放心,我不会乱看的,你……别怕。”他声音微哑地说完这话,飞快地垂下眼睛,小心翼翼撕开了贴在伤口上的亵裤。   雪白如玉的肌肤伴随着红肿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陆湛只觉得眼睛一刺,心下什么绮思都没了。   他绷紧下颌,用生平最小心也最快速的动作处理好桑瑶右腿上的伤口,而后去山洞外砍了几截枯枝过来,把它们弄成类似木板的形状,固定住桑瑶的大腿,最后用布条将它们仔细包扎了起来。   虽然他已经尽力照顾她的感受,但桑瑶还是在这个过程中疼得冷汗直冒,忍不住抽泣起来:“陆湛,我疼……我好疼……”   陆湛听得神色越绷越紧:“我知道,马上就好了……”   没有办法让她免于痛苦,面色冷肃的青年心下焦灼,只能低下头笨拙地哄道,“不哭了,我……我帮你吹吹好不好?”   他不哄还好,一哄桑瑶就眼泪就掉得更大颗了——大抵人都是这样,没人哄的时候可以很坚强,一旦感受到关心和在意,就会忍不住矫情起来。   “不好不好……”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忍不住哑声道,“要抱抱才能好!”   陆湛一怔,身体微僵,但见姑娘满脸泪痕,可怜巴巴,终究还是无法压抑心疼地俯身照做了:“好,抱,你别哭了……乖。”   青年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原本只是下意识说出那话的桑瑶顿时一愣,随即忍不住抬起红肿的泪眼,得寸进尺地要求道:“那……那还要亲亲。”   陆湛:“……”   陆湛神色错愕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人用力搅乱,翻起了无数波涛。他喉咙飞快地动了几下,好半晌才抿紧嘴角移开视线道:“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虽然眼下这场景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可刚经历过生死的桑瑶是一刻也不想再等待了。她忍着疼痛和眼泪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陆湛,“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陆湛呼吸一顿,下意识就想否认,可桑瑶根本没给他机会,喘着气就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要雇老曹他们暗地里保护我?如果不喜欢我,你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担心我?别说你只把我当朋友,我不信你对你每个朋友都这样。”   被她一顿抢白和逼问的陆湛:“……”   “除夕夜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但被贺兰三哥他们的到来打断了……”   大概是老曹几人的出现和陆湛方才那些无法掩饰心疼的反应给了她信心和勇气,桑瑶没再觉得忐忑不安,也不再害怕被他拒绝。她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吸吸鼻子,不容他逃避地问道,“今日这里没有旁人,我也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愿不愿与我成亲?” 第62章 他失控了   陆湛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 他沉默半晌,终是舍不得再让她难过地轻叹了口气:“你值得更好的人。”   分开这么长时间,桑瑶也大概想明白陆湛为什么明明喜欢她却不肯表现出来了。闻言她没觉得意外, 只是咬咬唇,羞赧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人了。”   她的感情浓烈而直白,像一团横冲直撞的火焰, 烧得陆湛原本坚定的理智一下就变得摇摇欲坠。   “……你会后悔。”他收紧握在她腰间的大手,试图用残酷的现实把她吓走, “我寡言木讷, 并非有趣之人,且身无长物,又有寻找义父的责任在身,无法给你很好的生活,也无法给你所有的陪伴……”   “我不怕。”姑娘神色苍白,身体虚弱, 眼神却坚定极了, “我不在意你家境如何,也……也不在意你没法天天陪着我,只要你不负我, 我愿意与你一起去面对这世上所有的困难。”   陆湛呼吸凝滞,几乎要就此败在她明亮坚定, 如同烈日的眼眸之下:“你……也许你只是太过感激我, 才会……”   “才不是!离开陆家之后我每天都很想你, 也一眼都不想去看别的男子,若只是感激,又怎会如此?”桑瑶不太高兴地打断他, 想到他或许还顾虑她和贺兰玦的婚事,又补了句,“还有,我已经与贺兰三哥说明白,也跟他退婚了。琼姨,也就是贺兰三哥的母亲答应收我为义女,所以……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再也无法克制心中情潮的青年用力扣住后脑勺吻住了唇,桑瑶猛然瞪大眼,心跳瞬间失序。   陆湛彻底不再压抑地吻着她,方才一直很温柔克制的大手,也像是失控了一般,带着让人心惊的掠夺之意在她身上放肆了起来。   一下就懵了的桑瑶:“……”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静沉稳得跟个木头人一样的陆湛吗???   不知过了多久,陆湛终于停止动作。他微微松开她,声音沙哑地问道:“便是我会这样对你,你也不怕吗?”   青年呼吸急促,幽深的眼眸里情绪翻腾,带着点被人逼到极致的狠意,还有某种滚烫的,像是会把人整个吞进去,让人不自觉就心慌意乱想要逃开的东西。   桑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地觉得心悸。但这种心悸并不是纯粹的害怕,仿佛还带着些难以启齿的羞意……   她红着脸急急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心下又羞又慌。   “你……你怎么能……”她下意识想推开他,可想到他纵然变得陌生凶狠,却也半点不曾弄疼她的举动,双手又停住了。   “你、你别以为这么做就能吓到我!”她咬着被他亲红的唇回过神,色厉内荏道,“反正我嫁定你了,你怎么吓唬我都没用的!”   “……不是吓唬。”陆湛目光紧紧盯着她,哑声坦白道,“很早之前,我就想这么对你了,夜里做梦,还有很多更过分的事……”   意识到他话中的含义,桑瑶呆了呆,小脸一下红了个透:“你、你臭不要脸!”   “是,”陆湛没有否认,“所以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若是害怕……”   “我才不怕!”桑瑶又羞又恼地仰起头,不服输地说道,“夫妻敦.伦乃是人之常事,有、有什么可害怕的!你别以为我是三岁幼童,连这点事都不懂!再说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你会把持不住也很正常……”   到底是羞涩的,她说到这脸颊无法自控地发烫,但心里却开始得意发甜。   原来他只是装得好,心里其实早就肖想过她不知多少遍了……   这人可真闷骚,哼哼。   陆湛不知她心中所想,但也能看出个大概。他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最终只能任由心里那只名为谷欠望的猛兽彻底脱笼而出。   “……三个月。”   他闭上眼睛,认命地从不停滚动的喉咙间滚出了一句,“以三月为期,我们先相处看看。若三个月后你还是不改心意……”   青年睁开眼,眼中那些翻滚的,似乎能把人整个吞噬的暗涌终是缓缓褪去,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温柔,“我们就成亲。”   ***   桑瑶毕竟还受着伤且伤得不轻,强撑着精神听陆湛说出那句“我们就成亲”后,她就重新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你还没……还没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桑瑶眼睛发亮,喜极而笑,只觉得身上的疼痛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陆湛看着她的笑容,向来冷肃的眉眼也前所未有地柔软了下来。不过他性子内敛惯了,说不出这般直白的话,便只低低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桑瑶却不满意,“太敷衍了,不行,要认真回答。”   陆湛:“……”   陆湛耳朵微红,不太自在,重新把她放倒在地上道:“你身上还有许多伤口……先上药吧。”   “所以你根本不喜欢我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怎么会连一句喜欢都不肯说呜呜呜……”   桑瑶嘴巴一瘪开始假哭,陆湛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忍着不自在认命投降道:“……喜欢,在下心悦小姐已久,多谢小姐垂怜。”   桑瑶心里一下噗噗噗地开满了花,她忍不住嘿笑两声,而后转着眼睛得寸进尺地问道:“已久是多久?”   陆湛:“……”   陆湛没办法,只能拿手去捂这调皮姑娘的嘴巴:“不许再说话,好好休息,你还伤着呢。”   桑瑶确实也没力气了。事实上要不是因为心中太过欢喜兴奋,她可能早就再次昏睡过去了。   “好吧,暂时放过你。”她狡黠地亲了一下他的手心,终于安分下来。   陆湛却被她弄得整个人都燥了一下。   他快速收回掌心发烫的大手,无奈地看着这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会吓到她的念头,也根本不知道男人有多危险的姑娘,一边继续给她上药,一边问起正事:“知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   她身上还有很多刮蹭出来的小伤口,就连脸颊上也有,好在并不严重,好好休养的话应该不会留疤。   “不知道……”想起那几个逼得她险些丧命的劫匪,桑瑶目露厌恨,喘了口气说道,“我只知道是有人花钱买凶,至于那人是谁,我问了,但没问出来。”   花钱买凶,那说明外头几人不是害她之人的家奴或手下,而是江湖杀手之类的人。   陆湛眉眼微沉,又问:“你心里可有怀疑之人?”   自然是有的。   她来京城时间不长,从未得罪过什么人,唯一就是前些天曾与镇北王府世子陆成安发生过冲突。那人性情暴戾,连自己的妻子都能下得去狠手,桑瑶怀疑是他怀恨在心,弄出了今日之事。   当然除了他,还有个与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桑玉妍也有嫌疑。不过桑玉妍如今自身难保,应该没有多余的力气,也没有这个能力做这样的事。   所以,桑瑶还是更倾向于陆成安。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并不一定就是事实,加上那陆成安毕竟是镇北王府的世子,又是陆氏的亲弟弟,桑瑶心中多少有些顾忌,这会儿便犹豫了一下:“有是有,但对方身份显贵,你得答应我不能冲动行事……”   仇肯定是要报的,但她不愿陆湛为了她去冒险。毕竟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那陆成安身边却有无数侍从。   她宁愿暂时忍下恨怒,慢慢去查找真相,也不愿叫他有任何损伤。   看出她的未尽之意,陆湛心下微烫,再次软下眉眼:“好。”   桑瑶这才把陆成安的身份告诉他。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琼姨的亲弟弟,所以这件事我打算让林叔帮我去查……唔,林叔是我娘留给我的心腹,这些年一直在京城帮我打理嫁妆……”桑瑶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眼皮也开始打架。   陆湛见此没再多问,只放低声音道:“累了就睡会,处理好伤口我就带你回城去找大夫。”   桑瑶不想睡,但失血过多,体力耗尽的她确实是撑不住了。她昏昏沉沉地点了一下头,双手撒娇似的抓着陆湛的衣襟:“你要一直陪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好,”青年的声音低沉厚重,很让人安心,“睡吧。”   桑瑶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陆湛快速替她处理好身上其他伤口,末了就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右腿上的伤,把她打横抱起来,离开了这临时寻来的山洞。   然后,他绕到陡坡侧面找了个没那么陡的地方,小心地带着桑瑶上了坡,徒步往官道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去找自己的马,因为桑瑶的腿这会儿经不起颠簸。   不过还没走到官道,贺兰玦就带着数十位侍从赶到了——原来是那几位顺利脱困的贵女去广安伯府报了信。   贺兰玦那时正好在家,得知消息后大惊,而后立即和自家大哥一起带上人马寻了过来。   两人在半道上遇上贺兰蓉三人,因贺兰蓉明显受到了惊吓,情绪很不稳定,他大哥,也就是广安伯世子贺兰琛,就先护送她们三人回府了。贺兰玦则带着其他人,按照林秀秀的指示继续来这边寻找桑瑶和陆湛。   这会儿见到陆湛和他怀里的桑瑶,满脸担忧的贺兰玦先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后就连忙翻身下马跑了过来:“陆兄!瑶妹妹怎么样?她没事吧?!” 第63章 长得太像   “从陡坡上滚了下来, 伤得不轻,得马上看大夫。”看见他,陆湛也是眉眼一松, 快速说道。   贺兰玦听得心惊,赶紧看了看桑瑶:“快,快上马车,府里已有大夫在等着了!”   广安伯世子贺兰琛是个行事极为周到之人, 特地让人备了马车跟来。陆湛也没耽搁,立即抱着桑瑶上了马车。   想着他们俩孤男寡女同处一车不太合适, 贺兰玦也跟了进来:“陆兄找到瑶妹妹的时候, 可有见到小七她们说的那几个劫匪?他们……”   “被我杀了。”陆湛仔细护着桑瑶坐好,末了才面色沉冷道,“那几人不是劫匪,我赶到的时候他们正要对桑小姐下杀手,且言辞间透露出是有人指使。”   “什么?”贺兰玦先是震惊,而后才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 那些人根本不是随意拦路的劫匪,而是专门冲瑶妹妹来的?!”   陆湛冷声嗯道:“那三人的尸体还在坡底,贺兰公子可派人去他们身上找找线索。据桑小姐所言, 他们应该是来自某个拿钱办事,类似杀手组织一样的地方。”   换做平时陆湛肯定会留个活口, 但当时他实在太过愤怒, 没顾得上那么多。此时想来, 心中免不得有几分后悔,可回想起那几人说的“先.奸后.杀”四个字,那点后悔便又变成了遏制不住的杀意。   至于买凶之人有可能是陆成安一事, 陆湛想着桑瑶的顾忌,没有马上提起——事实如何,查了就知道了。   贺兰玦不知他在想什么,闻言神色一肃,立即吩咐随行的侍从照办,末了才又对陆湛道:“此事我一定会让人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叫瑶妹妹白白受伤。只是不知陆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湛此时无心说别的,闻言只回过神,言简意赅地回道:“我来京城办事。”   贺兰玦见此也没再多问:“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   他后怕又庆幸地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   一行人快中求稳地回到广安伯府,叫来了大夫给桑瑶看诊。   陆氏那时正在安抚受惊的女儿,得知消息后当即起身,匆匆赶去了桑瑶暂住的院子。   守在桑瑶房间门口的贺兰玦看见她,上前叫了声“娘”,但还没开口,就被陆氏打断了:“阿瑶情况怎么样?”   “瑶妹妹从陡坡上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大夫正在里面给她检查……”贺兰玦说完桑瑶的情况,又把那几个劫匪的情况低声告诉了陆氏。   陆氏听完也是既惊且怒,她沉着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加派了人手去查探真相,末了才抬目朝贺兰玦身后的陆湛看去:“你就是——”   话刚说到一半,就对上了一张酷似自家父王的脸,陆氏愕然一怔,终于明白女儿贺兰蓉回来时,为什么会特地跟她提起这个陆湛了。   实在是太像了。   脸、身材、气势都像。尤其是那张脸,贺兰蓉年纪小,感觉可能还没那么强烈,可对陆氏来说,眼前这张脸,分明就是她父王年轻时的翻版!   再一想自己心里那个关于陆成安的怀疑,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向来很稳得住的陆氏也忍不住心神震荡地瞪大了眼。   若她猜测之事是真的,那眼前这个年轻人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她真正的弟弟?!   这个念头让陆氏一下就握紧了双手。她下意识往陆湛走了一步,目光紧紧打量着他,越打量越觉得亲切:“你就是陆湛?”   她的目光太过异常,不只是被她盯着的陆湛,就是一旁的贺兰玦都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娘,怎么了?”   陆湛也微微拧眉,避开她过于灼热的目光冲她行了一礼:“是,陆湛见过夫人。”   陆氏长得像母亲镇北王妃,与父亲镇北王只有一两分相似,因此陆湛看见她时,虽隐约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并未多想。   陆氏这才回神稳住心神。   她让人去查的事情还没有结果,加上这事事关重大,她不可能仅凭一点猜测就草率行事,因此纵然心里波涛翻涌,她也没有表现出来。   正好这时大夫从屋里出来了,陆氏的心思也回到了桑瑶身上。她神色恢复平静地陆湛微微一笑,说了句:“没什么,就是觉得陆公子果然如阿瑶所说,是个一表人才,英武不凡的青年才俊。”   莫名被夸的陆湛:“……夫人谬赞。”   贺兰玦也觉得母亲怪怪的,但这时大夫已经走过来跟陆氏汇报起桑瑶的情况,他便也跟着回了神,没再去想这事。   桑瑶还在昏睡,她受伤不轻又失血过多,这会儿身体很是虚弱。不过陆湛及时赶到,又第一时间给她的伤口做了正确处理,因此情况不算太糟。   大夫帮她做了全身检查,又重新包扎了伤口,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大碍,只需卧床休息一阵,再好好调养,便可恢复如初。   听完大夫的话,几人悬着的心纷纷落了地。   陆氏进屋看了看桑瑶,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桑瑶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才起身吩咐银珠和林秀秀仔细照看好桑瑶,又对同样跟进了房间的陆湛道:“陆公子对阿瑶有大恩,阿瑶和玦儿也都与我说过你是他们的朋友,所以公子不妨就在府里住下,等阿瑶伤好了再走?”   虽然她的态度略有怪异,但陆湛此时满心都是桑瑶,并无心思多想。他点了一下头,冲陆氏客气行礼:“那就打扰了,多谢夫人。”   见他虽然面色冷肃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一双黑沉幽深的长目却一直望着床上的姑娘,言语间也不见半点迟疑,陆氏就知道他对桑瑶也是有意的。   只是,若他真是她弟弟,那桑瑶往后岂不是要变成她弟媳妇?   ……她原本是打算收桑瑶为义女的。   陆氏想到这,眼皮不自觉一抽,心情也变得复杂难言。   不过她毕竟还没正式收桑瑶为义女,所以……问题不大,先抓紧时间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再说吧。   这么想着,陆氏就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一旁的贺兰玦也放下心,亲自去盯着追查那些劫匪身份的事儿了。   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了陆湛、银珠和受了伤但不肯休息,非要留在这里等桑瑶醒来的林秀秀。   “你也快去休息吧,姑娘若是醒了,我立刻就去叫你。”   银珠想劝林秀秀但没劝动。陆湛见小丫头额上包着纱布,一张白白的小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就跟着说了句:“去吧,不然她醒来看到你这样,会心疼。”   他在林秀秀心里威望甚高,林秀秀听罢迟疑片刻,终于乖乖点了头:“那银珠姐姐,有什么事你一定要马上叫我。”   银珠点头,目送她出门,而后才看向陆湛:“陆公子,你也去休息吧,姑娘这里有我守着就够了。”   她是第一次见陆湛,但桑瑶并未瞒着她自己喜欢陆湛的事,所以她早就知道陆湛的存在了。   对此银珠虽然不说,但心里是不太满意的,因为她一直觉得只有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她家姑娘,可陆湛却只是个一穷二白的乡野猎户。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桑瑶看上的人,且他又多次救了桑瑶,银珠心里还是感激大过不满的,所以说话很客气。   “我答应过她,要一直陪着她。”陆湛这话说得有点不太自在,他顿了片刻,抿唇冲银珠点了一下头,“我在门外等着,她若醒了,麻烦姑娘叫我一声。”   他一个男子,不好在未出阁的姑娘家屋里多待,但在门外守着还是没问题的。   银珠见他克制守礼,对他印象好了不少,她点点头说:“好。”   ***   陆湛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最后一丝晚霞也被夜幕吞噬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没什么声响的屋里终于传出了银珠欢喜的声音:“姑娘你醒了!”   “嗯……”桑瑶睡了大半天,精神恢复了一些,她睁眼看了看四周,嗓子有些干哑地问,“陆湛呢?”   “陆公子一直在门口守着呢。”   银珠话音刚落,桑瑶就看见陆湛快步走了进来,她提起的心一落,暗暗舒出了一口气——看来之前那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   想起他们的三月之期和陆湛那句“在下心悦小姐已久”,桑瑶心里一甜,眼睛弯了起来:“你怎么不进来等呀?”   “进来等于你名声有碍。”陆湛走至床边,正要坐下,银珠倒了杯茶水过来。   “我又不在意那些。”桑瑶说完冲银珠嘿嘿一笑,“不要你喂,要他喂。”   银珠:“……”   陆湛:“……”   桑瑶也知道自己这般行事不太矜持,可刚刚经历过生死,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她不想再考虑那么多,只想随心所欲。   再说谁规定这感情之事必须要男子主动呢?她喜欢他,想亲近他,主动些又何妨?   反正他总会习惯的。   这么想着,她就眨眨眼睛,冲陆湛撒娇般说道:“快点,我口好渴。”   陆湛私下对着她都说不出太直接的话,更别说在外人面前与她做亲近的事了。但看着床上姑娘亮晶晶的杏眸和软软娇嗔的模样,他终究是舍不得也狠不下心拒绝。   所以最终,他还是看似冷肃从容,实则耳根隐隐发烫地接过银珠手中的茶杯,亲自喂她喝起了水。   屋里已经点起油灯,桑瑶看着他在昏黄光晕下越发显得冷峻好看的眉眼,有种自己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喝蜜的感觉。   她脸蛋微红,忍不住傻笑,心里满满涨涨的,说不出的满足。   “好了,”喝完水,陆湛又问桑瑶,“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伤口还疼。”桑瑶委屈哼唧,“你再给我吹吹。”   银珠和林秀秀早已给她擦洗了身体,换了衣裳,这会儿她穿着一身鹅黄色寝衣,头发如墨披散,加上身上多处包着纱布,脸也没什么血色,瞧着就有种瓷娃娃般的脆弱,不像平日里那般生机勃勃,明媚鲜活。   再一想自己刚寻到她时,她浑身是血,生死不知倒在草丛里的样子,陆湛呼吸一凝,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抓紧,忽然就生出了无数的后怕来。   “……好。”他双手无法自控地握紧,但面上没表现出来,耐心地哄了她一会儿,又喂她吃了一碗银珠端来的米粥后,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看你。”   桑瑶想让他留下来陪自己,但也知道这于礼不合,于是只能忍下不舍点头:“那你晚上住哪儿?”   “伯夫人许我在府里住下,一直等你伤好。”   桑瑶顿时就高兴了:“那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陪我,等下个月琼姨过完生辰,我的腿也好些了,我们就启程回云水村!”   然后三个月一到,他们就可以成亲了嘿嘿嘿嘿。   “好。”陆湛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你义父的事,等明天我就跟琼姨或三哥哥说,让他们也帮着找找。要是能在回云水村之前找到义父,那就太好了。”   “嗯。”事关义父,陆湛没有拒绝。   两人又说了几句,陆湛就出了门。   不过他没有往陆氏安排给他的客院而去,而是冷下眉眼去找了贺兰玦。   彼时贺兰玦刚看完手底下的人送来的消息,听说陆湛来了,忙让人把他请了进来。   陆湛迈着长腿进门,没说什么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知贺兰公子的手下可有从那三人的尸体上查到什么线索?” 第64章 幕后黑手   贺兰玦一听他来了, 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闻言他也没瞒着,一边请陆湛坐下,一边答道:“我派去的人已仔细查探过那三具尸体, 他们在尸体上发现了一些线索,而后顺藤摸瓜,查到了那三人的来历。这三人是来自城中一个名为白虎帮的江湖帮派。这白虎帮表面上是做赌场的生意,背地里却什么都干。上至偷鸡摸狗, 下至杀人放火,只要钱给到位, 他们什么脏活儿都接。想害瑶妹妹之人, 应该就是花钱与他们做了交易。”   贺兰玦此前从不知道京城里竟有这样一股黑暗势力存在,这会儿说着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京城乃是天子脚下,这些人竟敢四处行罪恶之事,甚至连青天白日地假扮成劫匪杀人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简直是目无法纪, 张狂至极!”   陆湛却一点都不意外。这世上向来都是有白就有黑, 无论哪朝哪代哪个地方,都会有这样的人。当今皇帝昏庸无道,朝中奸佞横行, 京城又是充满欲望和诱惑的权力中心,会滋生出这样一股势力, 实在太正常不过。   闻言他神色冷然道:“可知他们老大是谁, 去哪里能找到他?”   “他们老大名叫王彪, 我已经让人抬着那三人的尸体去找他。”贺兰玦只是性子纯厚,不是天真无知。他心知这什么白虎帮行事这般嚣张,背后必定有强大的后台, 是以虽然很想马上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却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派手下以广安伯府的名义前去交涉,希望对方能告诉他们是谁要害桑瑶。   然而刚说完这话,他派去负责此事的侍卫就脚步匆匆,满脸怒意地回来了:“三公子,那个王彪不肯认那三人的尸体,也不肯配合咱们的问话,只说我们找错人了,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说我们若继续无理取闹,欺压良民,他就要去大理寺报官求官爷给他做主!”   贺兰玦没想到对方这般强横,闻言面色一怒:“岂有此理!”   “他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问话的是陆湛。侍卫知道他是桑瑶的救命恩人,忙回答道:“在百花楼三楼最东边的房间里!”   陆湛点头看向贺兰玦:“此事我来解决。”   他说完转身要走,贺兰玦一愣,连忙喊住他:“等等,陆兄你打算怎么解决?你一个人——”   “我自有办法。”陆湛说完,想起桑瑶提起陆成安时颇有顾忌的样子,又脚步微顿地偏过头说了句,“贺兰公子若不放心,也可以一起来。”   贺兰玦确实不放心他一个人去,闻言立马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   ***   两人踏着夜色离开广安伯府,去了京中最大的青楼百花楼。   “哎哟,孙爷您来了!好一阵子没见着您了!”   “楚公子快请进,娇娇早就在等您了!”   “这位客官,来来,快里边儿请……”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百花楼里笙歌四起,灯影重重,处处纸醉金迷。   三楼最东边的房间里,白虎帮的老大王彪正搂着老相好翠红在榻上忙活。   翠红是楼里嘴巴最甜的姑娘,这种时候都不忘娇声恭维身上的男人:“听说方才那几个是广安伯府的人,爷您可真是威风,连广安伯府的人都不怕!”   “广安伯府又如何?这死无对证的,他们能拿我怎么样?”王彪一边忙活一边哼道,“搅合了老子的生意,还杀了老子三个兄弟,我他娘的没找他们麻烦就已经很好了,竟还敢跑来找事儿!”   “也是,即便知道了您的身份,他们手上也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您跟这事儿有关,只要您不承认,他们……哎呀爷您慢些!”   “这会儿又要我慢些了?刚才是谁一直让我快些再快些的?”   “讨厌……”   两人说着就丢开刚才的话题调笑起来,却不想正关键的时候,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材高大,面色冷厉的青年逆着光走了进来。   王彪惊得瞬间没了状态,翠红也尖叫一声躲进了被子。   “你他娘的谁啊?找死呢?!”   王彪回神后大怒,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门口的青年就把门一关,闪电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前。同时,他的脖子上也多了一把冷光森森的短刀。   浑身光.溜的王彪顿时寒毛直竖地僵在了那。   能当上白虎帮的老大,他除了脑子灵活,身手也是很不错的,不然镇不住底下的人。可眼前这青年的武艺明显远在他之上,他甚至都没看清楚他的动作。   这让王彪心中大骇,忍不住就怂了下来:“……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呢。”   陆湛垂目看着他,眼神冷冽漠然:“是谁雇你们去杀桑家大小姐桑瑶的?”   对于王彪这种在江湖上打滚已久的老无赖,贺兰玦那一套太温和了,直接动刀来硬的才有效。   没想到他也是为了桑瑶来的,王彪眼神一闪,忍着怒意道:“什么桑小姐,我真的不认识,你们怎么就非缠着我不放呢?就算是广安伯府也不能这样欺负老百姓——”   话还没说完,陆湛就重重一刀扎在了他右大腿上。   没想到他会说动手就动手的王彪剧烈一痛,惨叫出声。一旁的翠红也被骤然喷射而出的鲜血吓得尖叫起来:“来人啊,杀——”   陆湛刀背一扫拍晕了她。   惊恨交加的王彪趁此机会暴起反击。他这样的人仇家多,所以不管走到哪,做什么事,都会带着武器和保命的东西。这会儿他忍痛滚到床尾,抄起自己藏在衣裳里的暗器射向陆湛,就欲趁机逃跑。   然而……   “啊——!”   又是一声惨叫,王彪捂着险些被捅穿的左腿,被陆湛重重踩在了地上。   “我再问你一次,”青年冷肃刚正的脸上神色平静,黑沉的眼底却隐有戾气闪过。他抬手将染血的刀刃对准王彪光着的两腿之间,声音沉冷道,“是谁雇你们去杀桑小姐的?”   王彪:“……”   王彪又痛又恨,面色扭曲地咬牙道:“你!你可知我是谁的人?!”   他显然是想抬出背后的靠山吓唬陆湛,但陆湛只是面无表情地提醒他:“不管你是谁的人,你都只有一条命。”   就算他背后的主子得知消息后,会追杀他替他报仇又如何?对他来说,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王彪:“……”   王彪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心下陡然生出了一股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   他已经看明白,自己若还不肯老实交代,眼前的青年真的他会毫不留情地让他变太监,甚至是要了他的命。   不能出卖买凶之人身份的行业规矩有命根子和性命重要吗?   那显然是没有的。   所以最终,王彪还是识时务地忍下心中恨怒,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是镇北王府那位守寡在家的姑奶奶陆英。”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陆湛眼神一凝。   王彪见他似是不信,一脸晦气地破罐子破摔道:“真的是她!她身边有个大丫鬟叫晚秋,跟我是同乡,这事儿就是晚秋那娘们亲自来跟我说的。我听她那意思,是那位桑小姐得罪了他们家世子,还害他们家世子受伤了,那位姑奶奶心疼侄儿,才想着找人给他出出气。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也只是个收钱干活的……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能放开我了吧?”   确定他没有说谎后,陆湛收起短刀冷声道:“别再碰那位桑小姐,否则,我要你的命。”   他显然有这个能力说到做到,王彪心里憋屈之余也有些后悔接了这么个让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破单子。   但谁能想到那位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桑小姐背后,竟站着这么个煞神呢?   陆湛没管他怎么想,说完那话就离开这屋去了隔壁。   贺兰玦就在隔壁,他什么都听见了。   陆湛进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傻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桑瑶痛下杀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姑姥姥陆英。而且她让人杀她的理由,仅仅是为了给他舅舅陆成安出气。   可当日之事分明就是陆成安先起的头,他会摔下楼梯也纯属活该!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这样一点小矛盾,就狠心到想要一个人的性命?!   贺兰玦不敢置信,也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竟然有这样性情残暴,三观扭曲的亲人。   “我……我这就回府告诉我娘,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声音艰涩地说道。   “先回去再说吧。”隔壁王彪的手下已经闻讯赶来——他是带着一群兄弟一起出来出来找乐子的。那些人就分散在三楼其他房间。陆湛虽打了王彪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们人多,真要打起来又得浪费许多时间。   陆湛没时间跟他们纠缠,说完这话抓起贺兰玦,从一旁的窗户里翻了出去。   两人快速甩开身后的追兵,踏着夜色回了广安伯府。而后陆湛才停下脚步,看向贺兰玦道:“我和阿瑶已决定成亲,作为她未来的夫君,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贺兰玦先是被这消息惊到,而后才彻底回过神,语气复杂涩然道:“……你想怎么做?”   陆湛没有马上回答,只道:“我会先问过阿瑶。”   贺兰玦就明白了。   他这是出于对他和他娘的尊重,提前知会他们一声,但也只是知会,他不会为了他们放弃替桑瑶讨回公道。   又想到他明明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王彪,却还要叫上他一起去,怕也是早就猜到此事与他舅舅有关,贺兰玦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道:“瑶妹妹没有看错人,你值得她喜欢。这事也……本就该如此。”   错的人是陆成安和陆英,纵然他们是他的亲人,他也没法昧着良心要求桑瑶和陆湛忍下一切,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丫鬟匆匆而来:“三公子,陆公子,你们终于回来了!是这样的,夫人有事寻陆公子,这会儿正在客院等着,还请陆公子速速过去一趟!”   这大晚上的,陆氏找他做什么?   陆湛顿觉意外,贺兰玦也很惊讶:“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   丫鬟说不知,贺兰玦回神皱眉,对陆湛说道:“我与你一起过去。”   陆湛没有意见,两人一起朝客院走去。 第65章 姐弟相认   客院最西边的厢房里, 陆氏正背对大门立在屋子中间的圆桌前。她的贴身丫鬟紫荷守在门外,屋里没有旁人。   “娘,我们回来了。”   贺兰玦率先迎上前, 陆湛也跟着上前见礼:“见过夫人。”   两人一起出门的事,陆氏早就从下人口中得知。闻言她身形一顿,慢慢转过了身。   “不必多礼。”目光在陆湛脸上停住,陆氏深吸口气, 忍着心中翻滚的情绪问道,“你们出去这么久才回来, 可是查到了什么?”   贺兰玦被她问得整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脸色也再次变得难看。他动了动唇,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管怎么说,陆成安都是他娘的亲弟弟,陆英也是他娘的亲姑姑,他不想叫他娘伤心为难。   但他也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 所以最终, 他还是心头发闷,语气艰难地把自己听到的真相说了出来:“我和陆兄去找了白虎帮的老大,从他口中得知花钱雇那些人去杀瑶妹妹的……是姑姥姥。”   他本以为他娘会跟他一样不敢置信, 谁知陆氏听完这话后,只是眼神一变, 沉下脸, 用一种虽然愤怒但并没有太意外的语气道:“她这么做, 是为了陆成安吧?”   贺兰玦顿时愣住:“娘,您……早就猜到了?”   陆氏确实早有猜测。   不过此前她猜的是陆成安,因为桑瑶进京这么久只得罪过他。   虽然那只是一件小事, 对常人来说根本不至于闹到买凶杀人的地步,可她比贺兰玦更了解自己这弟弟的性子,也深知他对贺兰玦的心结,所以心里多少有几分准备。   她倒没想到真正出手的人是陆英。   换做以前,她也会和儿子一样觉得不敢置信,毕竟她这姑姑虽对陆成安多有溺爱,可平日里行事还算正常,在人前也向来是温柔和善的。   可如今,她心里却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震怒。   这会儿陆氏没有马上回答儿子的话,而是闭上眼用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而后偏头对守在门口的紫荷道:“去院子里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   “是!”紫荷立即领命照做。   贺兰玦见母亲神色不对,眼皮不知怎么跳了跳。陆湛也是眉头微拧,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他就对上了陆氏虽然染上了些许岁月痕迹,但依然美丽且睿智清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似乎涌动着许多东西,陆湛被它们注视着,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掀起了几许无法言说的波澜。   陆氏看着他,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激荡复杂。好一会儿,她才带着两人坐下,缓慢开口道:“我确实早有猜测这事与陆成安有关,但我也没想到是姑姑让人下的手……”   贺兰玦又是一愣:“那您听见我说是姑姥姥让人干的,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陆氏握紧身下的太师椅扶手:“因为我刚得到一个消息,陆成安,他根本不是父王母妃的血脉,而是我那好姑姑陆英的儿子!”   这话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贺兰玦顿时被炸得眼睛大瞪,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什么?!”   就连陆湛这个外人,也被这惊天大秘密惊得愕然了一瞬。   “你外祖母生下你舅舅之前,王府里曾有过一个婴孩。那婴孩是陆英的遗腹子,陆英怀孕六个月时,她丈夫获罪而死,你外祖父便派人将她从夫家接回了王府。她腹中那孩子比你舅舅早两天出生,但你舅舅出生第二天,那孩子就突发疾病夭折了。陆英痛失爱子,此后将满腔母爱都转移到了陆成安身上,对他极其重视宠爱。”   “这也算是人之常事,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怀疑过陆成安的身世。可陆成安,他实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父王母妃皆是性情刚正,品行端正之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完全不像他们的儿子来?他竟还对自己的妻子动手,将她生生打至流产!这般暴戾残忍,哪有半点我陆家人的风骨!正好这之前刚出了换嫁之事,我便心生怀疑,这陆成安,会不会也是个被人恶意调换了的假货……”   陆氏把大概情况说了一遍,而后终于忍不住面露恨怒,“我命人暗地里打探多日,终于在刚刚得到确切消息。陆成安,他确实不是你舅舅,他是陆英那个传说中已经早夭的儿子。陆英,她竟买通母妃的贴身丫鬟,偷换了你舅舅和她自己的儿子!”   贺兰玦听得整个人都懵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脑子嗡嗡地回过神,惊怒交加道:“姑姥姥她!她怎么能这么做?!外祖父可是她嫡亲的亲兄长——”   “嫡亲的兄长又如何?”陆氏面色森冷道,“她夫君早逝,夫家无人,便是回了娘家也不过是个客居的姑奶奶,儿子也只能在镇北王府做个什么都家产都得不了的表少爷。可你舅舅却是你外祖父外祖母膝下唯一的男丁,是王府未来的主人……两者地位,天壤之别,她会心生贪念也不奇怪。我只恨没有早些发现这事,叫父王母妃白白为那混账东西操心了那么多年。”   想起平日里没少因陆成安伤心伤身的外祖父外祖母,贺兰玦也很愤怒。但这会儿他更在意另外一件事:“那我真正的舅舅怎么样了?他可……可还在人世?”   “大概是多少还惦记着兄妹之情,陆英没让人对你舅舅下杀手,而是命人将他悄悄扔在京郊一处河岸边,另寻了具婴儿的尸体充做自己的儿子下葬。”   陆氏说到这深吸口气,目光朝陆湛看去,“负责处理那个孩子的丫鬟已不在人世,我不知道那孩子后来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还活着。”   她的眼神太有指向性,再一想她大晚上着急前来寻陆湛,且一直等在这里的异常举动,贺兰玦顿时愕然张嘴,下巴都要惊掉了:“娘!您的意思是陆、陆兄就是——”   陆湛也难得地懵住了。   “你没发现他与你外祖父生的很像么?”陆氏眼里却泛起了水光,她想笑又忍不住心疼难过,片刻从手边的红木案桌上拿起一副画卷,递给了陆湛,“这是我父王年轻时的画像,你打开看看。”   陆湛:“……”   绕是陆湛性子再沉稳,这会儿也心神纷乱地怔在了那。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找到亲生父母的一天。年幼时倒是好奇过也暗中猜测过,但义父对他很好,他对自己的生活也很满意,渐渐就不再去想了。   如今他只觉得突然。   很突然。   当然也很震惊。   声名显赫,铁骨铮铮,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被誉为大越战神的镇北王陆靖,那是一个距离他无比遥远的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他扯上关系。   可陆氏也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且事关王府血脉和她的亲弟弟,她不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随意向外人泄露。   那么……   陆湛面容微绷,双手无意识紧了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接过那副画卷打开。   这是一张出自西洋画家之手,看起来十分逼真的画像。画像上的年轻将军骑着骏马,手握银枪,面容刚毅冷硬,看起来极有气势。   他有一张与陆湛足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且身材体型,眼神气势,都让陆湛感到无比熟悉。   恍惚中,他有种自己是在照镜子的错觉。   贺兰玦探头一看,也傻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家外祖父年轻时长得跟陆湛这么像。但想起自己初见陆湛时也曾感觉到熟悉,除夕夜那晚在陆家时,他也曾因为陆湛莫名想起自家外祖父,便终是渐渐从震惊和不敢置信中回过了神。   “所以陆兄你……你就是我亲舅舅?!”贺兰玦心情震荡之余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往后我岂不是要叫瑶妹妹舅母?!”   一下被“舅母”两个字震回神的陆湛:“……”   陆氏也被儿子一言难尽,似有崩溃的表情看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感觉她懂。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这俩孩子能过得幸福就行。这么想着,她就轻轻抬手拭去眼中的湿意,目光温柔慈爱地看向了陆湛:“阿湛,我能叫你阿湛吗?若无意外,我便是你的长姐……”   陆湛有种做梦似的不真实感,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听见这话,他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夫人,虽然在下的长相与王爷有几分相像,但就此断定我就是您亲弟弟,怕是过于草率,毕竟这世上也常有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相似的人……所以,不知您手上,可还有其他能证明我身份的证据?”   换做寻常人,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竟是镇北王府世子,怕是早就高兴疯了。可眼前的青年却是面色严肃,语气镇静,并无多少兴奋,反而在震惊过后,比先前更加沉稳谨慎了几分。   陆氏看得欢喜又欣慰,这才是她陆家儿郎该有的模样啊!   再一想自己初见他时心中油然生出的亲近感,她就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了。   “我来找你,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证据。”陆氏说着顿了一下,摇头叹道,“实不相瞒,当年参与了换子之事的人,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这件事的真相,是我从我母妃身边那个被陆英收买的丫鬟留下的一封秘密遗书中得知。所以如今我虽知道了真相,手上却并无除了那封信之外的实证。但我听阿瑶说过,你是自幼被你义父捡到,抚养长大的,所以我想着,也许你义父会知道些什么……这也是我大晚上的着急来见你的原因。” 第66章 柳暗花明   事发突然, 陆氏还没来得及差人去查陆湛的出身和来历,只知他是个乡下猎户,险些和桑玉妍成了亲。又听桑瑶提过一句, 他是自幼被义父养大,家中还有一双弟妹。   陆湛听完他说的话,终于彻底回了神。他顿了片刻,拧眉答道:“义父失踪多年了, 我一直在找他。在这之前,我从没听他说起过与我身世有关的事。”   他义父是个比他还闷的闷葫芦, 唯一跟他说过的关于他身世的话, 就是“你是我从河边捡来的”。至于是哪里的河边,当时是什么情况,他一概不曾提过。   陆氏听罢一怔,心中难掩失望。她想赶紧把陆湛的身份确定下来,带他去镇北王府揭露真相。但就如陆湛所说,这世上不是没有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相似的人, 仅凭他的长相是无法彻底说服众人的。   至于她手里那封秘密遗书, 陆英也完全可以说是她请人伪造的,毕竟写遗书的人已经死了,如今不管怎么说, 都是死无对证。   她蹙眉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贺兰玦也在消化完心中的震惊后,有些迟疑地开了口:“这么大的事, 没有证据肯定是不行的……”   他自然是相信自家母亲的, 可外人却未必会信。他姑姥姥, 也就是陆英那边也不可能乖乖承认。   “为今之计,只能先想法子找到你义父了。”陆氏思索片刻后,看向陆湛说道, “你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失踪的,我马上就派人去找。”   陆湛也正有此意。   他虽对找到亲生父母一事没有执念,可也不会明知真相就在眼前还无动于衷。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就算双方不曾见面没有感情,他也该把欠他母亲的生恩还上。   想到这,他低头从怀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义父画像放到了陆氏面前:“这是我义父的画像,他名叫陆行,当年是……”   话还没说完,拿起那画像看了一眼的陆氏就整个人一怔,神色愕然至极地说了句:“怎么会是他?!”   陆湛也很惊愕:“您认识我义父?”   “是……”陆氏惊讶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与他是旧识。”   这真是大大出乎了陆湛的意料。又想到自家义父此前曾来过京城,没准这会儿也还在这里,他眼神微变,一惯沉稳的语气也忍不住变得急促:“那夫人近来可曾见过我义父?我得到消息,他三个月前来了京城……”   “见过,不仅见过,如今他人就在我位于城南的一处别院里。”   陆湛:“……?!”   贺兰玦也在呆滞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喃喃:“陆兄找了他义父这么久,结果人竟然就在我们身边?这、这也太巧了!”   从没想过事情会这样顺利的陆氏心情也不平静。   因为陆湛方才的话,她本已经做好了长时间寻人的准备,甚至想到了最坏的,比如陆湛的义父已经不在人世之类的结果,却不想一眨眼,突然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她回神笑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许是老天爷不忍我们一家人继续骨肉分离,这才特地将他义父送到了我身边来。不过眼下天色已晚,也快到宵禁时间了,明早吧,明早一起床,我就带你去见他。”   最后那句话,自然是对陆湛说的。   陆湛的心情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一波三折过。他回神看着陆氏,心里忽然也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也是这一刻,他才终于对自己有可能是镇北王之子这件事有了点真实的感觉。   再一想眼前雍容华贵的妇人极有可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姐姐,陆湛面上不显,心里却陡然不自在了起来。他没有跟女性长辈相处的经验——虽然陆氏从辈分上来说与他是同辈,但年龄上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他很难不把她当长辈看待。   他顿时就有些不知该怎么跟她相处了,这会儿只能默然点头,语气越发客气地转移话题问道:“不知我义父情况如何,夫人……可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有人在追杀他,他应该是怕连累你们兄妹,才不敢回去见你们。”陆氏显然知道什么又心有顾忌,她压着声音,没有多说,只眸子微深地看着陆湛,意有所指道,“具体的,明日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陆湛听见这答案并没有太意外,找了他义父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消息,他多少也猜到了义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得不刻意躲着自己。闻言他沉默了一下,点头,而后又问了句:“义父如今身体可好?”   这个问题可以先回答,陆氏点头道:“我是三个月前意外捡到他的,那时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我便就近将他带去了那处别院。如今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   见她说到这,突然顿住不说了,一旁自觉经过今晚后,就没什么事能再震惊道自己了的贺兰玦忍不住接话:“只是什么?”   只是他怕连累她,总想着逃走,于是她不得不将他锁在了房间里,不许他出门。陆氏想到这暗咳一声,咽下了险些顺口说出的话:“没什么,总之他目前状况挺好的,你不必担心。”   陆湛这才心下一松,默然点头。   ***   这天晚上陆湛一夜未眠,对他的身世一所无知的桑瑶倒是睡得很不错。   “小姐你醒了?我来伺候你洗漱!”   一睁眼就看见了林秀秀包着纱布的脑袋,桑瑶残留的睡意一散,柳眉蹙了起来:“伤得重不重?过来我瞧瞧。”   她已经听银珠说了林秀秀受伤的经过,所以没问她是怎么伤的。   “不重不重,就是破了点皮,我脑袋结实着呢,摔不坏的!”林秀秀听话地凑过脑袋憨笑。   桑瑶见她确实精神不错,脸色也没有很差,才放下心来:“让银珠伺候吧,你回屋歇几日再来。”   林秀秀一愣,忙说:“可是小姐,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桑瑶挑起眼尾斜她:“不听话?”   林秀秀怂了:“……听。”   “那就快去。”   桑瑶正说着,银珠进来了,闻言也是推推林秀秀:“别惹姑娘生气,快去吧,若是忙不过来我再叫你。”   林秀秀这才听话地走了。   桑瑶伤了腿,短时间内不能下地,银珠端来装着温水的铜盆和一干洗漱用品放在床边的案几上,小心地扶起桑瑶半靠在床上:“陆公子先前来看过姑娘,见姑娘还在睡觉,便让我跟姑娘说,他有事要出门一趟,晚些时候再来陪姑娘说话。”   正看着门口的方向想陆湛怎么还不来的桑瑶一愣,顿觉失望:“他有说他去办什么事了吗?”   银珠点头:“说是与他义父有关的事,具体的要等他回来再与你细说。”   听这意思是有他义父的消息了?   桑瑶眼睛一亮,心里的失望顿时就变成了惊喜。她是知道寻找义父这件事对陆湛来说有多重要的,要真是有了他义父的消息,那可就太好了!   这么想着她也没再多问,调整姿势坐好之后说道:“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她说起陆湛时眼眸晶亮,神色飞扬,语气也比往日更加亲昵,显然是与他有了实质性的进展。银珠看在眼中,忍不住就生出了一种自家精心种出来的大白菜被猪给拱了的郁闷。   “姑娘,你真的想好了要与陆公子在一起吗?”其实这话银珠昨晚就想问,但昨晚桑瑶精神还不大好,她就忍住了。   桑瑶正在刷牙漱口,闻言她吐出漱口水,接过银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嘿嘿笑了起来:“当然,我们已经彼此表明心意了。等下个月琼姨生辰一过,我们就启程回云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后成亲。嘻嘻,你姑娘我呀,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啦。”   虽然已经猜到了一些,但银珠还是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桑瑶,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可是陆公子的家世出身……其实我看三公子也挺好的,伯夫人对姑娘也好,姑娘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考虑。”知道她是关心自己,桑瑶没有生气,只放下擦嘴的帕子,另拿起净脸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与她解释,“一个原因是我和贺兰三哥性格迥异,并不是一类人,就算真的成了亲也很难生活到一起去。另一个原因是,我无法接受他曾经和桑玉妍在一起过。虽然这件事怪不得他,但我还是会觉得膈应。这就好比一块看起来香甜可口的桂花糕,你正准备吃呢,突然冒出一只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老鼠,抢在你前面咬了那桂花糕一口,还顺势在上面打了个滚……”   素有洁癖的银珠顿时小脸一绿:“呕!”   快别说了,她懂了!   桑瑶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之后才又说道:“这当然不是桂花糕的错,只是桑玉妍对我来说就是那只老鼠,我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不过对别的姑娘来说,桑玉妍可能只是一只很小的蚂蚁或者一阵轻风,就算贺兰三哥被她糟蹋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希望他也能快些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吧。”   银珠听到这说不出话了。好半晌她才又道:“那就算不是三公子,姑娘也可以再看看别人啊,京城里那么多有才有貌出身又好的男子……”   “他们再好也不是陆湛啊,”桑瑶理直气壮又不掩甜蜜地说,“没办法,你家姑娘我就喜欢陆湛那样的,所以别撺掇我移情别恋了,你成功不了的。”   银珠:“……”   “而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陆湛长得好,人品好,对我也很好,若是因为那些身外之物错过这么好的人,那才是吃了大亏呢。”   看着这一脸“我这么聪明的人才不会做那么笨的事”的姑娘,银珠彻底败下了阵来。   ……算了,只要能让她家姑娘开心,这陆公子,家世差些就差些吧,至少他确实是个品德出众的人,对她家姑娘也很上心。   “瑶姐姐,你醒了吗?”   两人正说着,贺兰蓉来了。   她昨日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来看望桑瑶。不过一晚上过去后,她已经彻底缓过神了,所以一起床就赶紧跑来找桑瑶了。   桑瑶闻言笑眯眯地应了声:“醒了,你进来吧。”   “快让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我娘说你伤得不轻……”   贺兰蓉从门外跑进来,桑瑶把擦好的帕子递给银珠,与她说起了话。   与此同时,陆氏位于城南的别院里,陆湛也终于见到了自己寻找多年的义父陆行。 第67章 见到义父   陆行是个身材高高瘦瘦, 长相极其俊秀,甚至于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男人。   他有一双斯文细长的凤眼,鼻子高挺, 皮肤极白,脸型很显年轻。加上没有留须,眼神清澈,一点也看不出年纪, 当然他今年不到四十,本来也算不上很老。   不过虽然容貌过人, 可他身上有一种十分低调独特的气质, 会让人不自觉就忽略他的存在。就像高山上的幽兰,生得美,却无法被人轻易窥见。   陆湛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常穿的玄色衣裳坐在窗前小榻上认真地纳着鞋底——是的,纳鞋底,并且他的手艺看起来非常娴熟。   陆湛:“……”   陆湛倒没觉得意外, 因为他义父向来心灵手巧, 什么都会,比村里许多妇人都要贤惠。只是,他纳的鞋底上为什么还绣了艳丽的芍药花?   陆湛看到的东西, 陆氏自然也看到了。她嘴角一抽,率先抬步迈进了房门:“不是让你好好休息, 别做这种费神的事吗, 怎么又开始了?”   听见她的声音, 正在专心纳鞋底的陆行没有马上抬头,而是声音清冷简洁但不失温和地说了句:“稍等,马上就好。”   陆氏:“……别稍等了, 你赶紧抬头看看谁来了。”   陆行这才有些意外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看过来。   这一看他就愣住了:“阿湛?”   寻了一千多个日夜,终于寻到了活生生的人,陆湛喉咙发胀,好半晌才霍然上前冲他跪下,哑声叫了声:“义父。”   “快起来!”陆行从惊愕中回过神,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扶起他,难得失去冷静地连问了两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你怎么会认识郡主?”   他口中的郡主指的就是陆氏。陆氏是镇北王长女,身上是有郡主封号的。但镇北王府行事低调,她也从不在外面强调自己郡主的身份,所以嫁人之后,众人便习惯性地称呼她为广安伯夫人了。   陆湛心潮汹涌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此事说来话长,倒是义父,当年为什么失踪,这些年又为什么不回家?”   三年多未见,这孩子个子更高,面容也更加成熟坚毅了。陆行看得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不知从何说起地张了张嘴:“我……有苦衷。”   陆湛看着他没有动。   陆行见他嘴角紧抿,面容紧绷,就知道他是生气了——这孩子从小就这样,生气了不像别的孩子一样会大哭大闹,而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他想法子把他哄好。   不过长大之后,他就很少这样了。   陆行有些怀念也很是愧疚,像小时候一样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歉意地说道:“有人追杀义父,义父怕连累你们。”   猝不及防被摸了个正着的陆湛:“……”   “对方是谁?为什么要追杀你?便是怕连累我们,暗中留个消息与我们说一声也不行么?”陆湛忍着被陆氏看到的不自在面无表情道,“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屋里只有陆氏和陆湛——原本满心好奇的贺兰玦也起了个大早想跟来,但他刚要出门就遇上太子传召,只能先去东宫办差了。所以这会儿陆行也没再隐瞒实情,迟疑片刻后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但追杀我的人,是当今皇上。”   “……什么?”   这个答案太出乎陆湛意料,他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事说来话长……”陆行想说,但他寡言惯了,不太擅长表达,刚起个头就顿住了。   一旁的陆氏见此接过了他的话:“还是我来说吧。”   她显然与陆行相识已久,且对陆行知之甚深。陆湛眉眼微动片刻,终是在她的示意下,跟着她和陆行在小榻上坐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别院里都是陆氏的心腹,三人所在的门外也有侍卫把手,陆氏还安排了暗卫在周围守着,所以这会儿说话并不怕被人听去。   从她的口中,陆湛终于知道了陆行从前的身份和他失踪多年的原因。   ***   原来,陆行曾是当今皇上的心腹暗卫。   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自幼被皇帝手下的暗卫首领银峰收养,编号三七。   ——是的,编号,皇帝手下的暗卫都是没有姓名,只有编号的。   陆行是陆氏给他起的名字。   至于陆氏为什么会给他起名,两人又是什么关系,就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了。   二十三年前,陆行十七岁,陆氏十六岁,当今皇上也才二十六岁。那时他还没继承皇位,只是先帝众多儿子中不太起眼的燕王。   燕王的母妃只是个小官之女,家族并不显赫,但身为皇子,他并不甘心居于人下,很早就想方设法地培养了一批死忠于自己的暗卫。   三七就是其中之一。   那年燕王的原配王妃得病过世,空出了王妃之位,镇北王长女陆氏又正好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他心里就动起了心思,想娶陆氏为继妃,以此把向来只忠于国家,从不掺和夺嫡之事的镇北王府拉上自己的贼船。   但陆氏早早就与当时的广安伯世子贺兰泰定了亲。且就算陆氏没有定亲,镇北王也绝对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毕竟他不仅是皇子,还比陆氏大了足足十岁,怎么看都不是镇北王会属意的女婿。   所以这事儿不能做的太明显。若是太明显了,容易适得其反,还有可能直接得罪镇北王。   想要娶到陆氏,只能先暗中摸透她的性格喜好,再对症下药地引诱她喜欢上他,如此才能有成功的机会。   于是,燕王派出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根骨绝佳,身手极好,尤其一身轻功称得上出神入化的三七,让他一天到晚地跟着陆氏,暗中观察她的脾气喜好,再上报给自己,以此来创造与陆氏见面、讨陆氏欢心的机会。   三七领命照做。   但陆氏实在太难追了,燕王想尽办法地追了她一年多的时间,她都不曾对他动心。加上朝中局势越来越紧迫,燕王终于没了耐心,趁陆氏出城祈福之际对陆氏设下阴谋,想直接把生米做成熟饭,以此来逼迫陆氏。   陆氏不慎中计,可她宁死不屈。走投无路之际,她毅然跳了河。   最终是一直暗中跟着她,还没收到撤离命令的三七现身救了她。   那日下着大雨,两人被湍急的河流冲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河滩,共度了一晚。   起初陆氏并不知道三七的身份,但她太过聪慧敏锐,很快就从三七异于常人的反应中猜到了他的来历,并想办法从他嘴里诈出了实话。   三七见瞒不过她,只能承认,但承认之后,从小就被燕王洗脑要忠诚的他就准备回燕王府禀明一切,以死谢罪。   陆氏:“……”   陆氏见不得他傻成这样,又感激他救了自己,就设法弄晕了他,并在第二日被家人找到时,让人把他也带回了王府。   三七醒来后想跑,陆氏见说不动他,直接把他软禁在了自家密室里。   这一软禁就是大半年,期间她没事就跑过去帮他清洗三观,给他灌输正常的思想。三七终于渐渐从一件没有自我思想的杀人武器变回成正常人。   而这个时候,失踪许久的他已经上了燕王的背叛者名单,燕王派了很多人四处搜捕他,因为他知道很多燕王的秘密。   为了摆脱燕王,陆氏设计帮三七诈死,而后给他起名为陆行,希望他往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去行自己的道。   但陆行没有选择去行自己的道,而是留在陆氏身边做了一道暗中保护她的影子。直到后来,陆氏按照早已定下的婚约嫁给贺兰泰成了广安伯夫人,陆行不好再时时跟着她,这才选择悄悄离开京城。   他离开京城那天,在京郊一处河岸边捡到了一个刚出生没几日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陆湛。   他带着陆湛一路往南,最终在山清水秀的云水村定居下来。   一晃十七年过去,陆湛从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变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还在外头捡回来两个孩子。   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安宁,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陆行在上山打猎时突然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名叫银峰,正是当年养大他的那个暗卫首领,早就已登基多年的皇帝派他来淮扬办事。   两人意外撞上,银峰一下认出了陆行的身份,当即便要杀了他清理门户。陆行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陆湛兄妹三人,只能选择将他反杀。   “……他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心腹,不明不白死在淮扬,皇帝一定会派人去追查,也一定不会轻易让这事过去。且当日与他一同去淮扬的,还有他好几位手下,所以你义父只能立即带着他的尸体远离云水村,以免祸及你们。事后他不敢回去找你们,不敢给你们送信,也是怕一个不慎牵连你们,毕竟皇帝手下那群暗卫不是吃素的。”   陆氏说到这了陆行一眼,语气变得没好气,“后面的事让他自己跟你说吧,他为什么会受伤,又为什么会被我捡到。”   本来一直在默默点头的陆行:“……”   陆湛一看他似有心虚的表情,眉头就拧了起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该不会是去刺杀皇帝了吧?”   没想到他一下就猜到了,陆氏嘴角一抽,心说这儿子没白当。   不过想到陆湛十有八九就是她弟弟,而陆行只比她大一岁,却是她弟弟的义父,她就更想揉额了。   这辈分可真乱。   当然陆行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陆湛面色难看地盯着自己,他忍不住轻咳一声,越发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我就是不想再东奔西跑了……而且皇帝昏庸,不是好人,杀了他也能为民除害。”   为了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追兵们,这几年他一直在外四处游历。这期间他看见了太多人间疾苦,知道了皇帝有多昏庸无能。再加上他也厌倦了头上悬着一把刀,有家不能回的日子,所以才想着豁出命去拼上一拼。   若是赢了,他可以从此放下心来,回家去找三个孩子。若是输了,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他已经留好书信,他死后会有人送去云水村给陆湛,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当然这话现在是不能说了,陆行张了张嘴,心下有点发愁——阿湛看起来好生气,这回怕是轻易哄不好了,这可怎么办? 第68章 确认身份   陆湛确实心中气怒, 不想说话,因为若不是幸运地遇上了陆氏,他义父这会儿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然多了个义字, 可陆行在他心里与亲生父亲无异,所以哪怕已经知道他有苦衷,陆湛还是垂目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心中情绪,再次开口问道:“那现在呢?情况怎么样了?”   他语气冷硬, 面无表情,显然还气得很, 陆行想哄又嘴笨不知该怎么哄, 只能求助地看向陆氏。   陆氏:“……”   陆氏没想到这父子俩竟是这样相处的,新奇之余险些笑出来。她轻咳了一声,帮着解释道:“宫里的人还在四处搜捕当日的刺客,但我已经暗中差人打听过,那日你义父并未在那些人面前露脸,也没留下什么证据, 所以这件事对他影响不大。麻烦的还是当年那件事, 皇帝已经知道银峰是死在你义父手里,也知道你义父没死,你义父如今还在他的通缉名单上, 所以就算刺杀一事过去,他也还不能跟你回家。”   陆行身手再好也只是一个人, 皇帝却有手下无数。且那些人和他一样都是燕王暗卫出身, 对他的手段十分了解, 所以这三年多的时间来,陆行曾数次险些被抓。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份避不可免地暴露了, 皇帝也知道了他当年是诈死,自然更不可能放过他。   也是因此,陆行才想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连累陆氏。   但他那时重伤在身,陆氏怕他一出去就横尸街头,不得不强行把他留下。她让人把他锁在屋里,不让他出去,也是怕他伤好之后会偷偷跑掉。   陆湛听完陆氏的话,明白了。   总而言之就是,想让他义父彻底摆脱过去的一切,重新拥有光明正大生活在阳光下的权力,就必须要先除掉皇帝。   可堂堂一国之君,又岂是那么好除的,更别说他的安危还关系着家国天下,黎民万千。   另外,他若真是镇北王之子,这事就更复杂了,毕竟弑君等同谋逆。   想到这,陆湛面色越发紧绷,眉眼也沉了下来。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义父先待在我这里避一避风头,等刺杀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再另做打算。”陆氏见此安抚道,“你放心,这院子四周我派了暗卫盯守,院中还设有密室和密道,安全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某人自己不偷跑出去,不继续主动往人家跟前凑,就绝对不会有事。”   最后那句话,她是眼睛斜向陆行说的。   陆行:“……”   陆行默默低下了头:“不会了。”   他当日会选择去行刺,是因为他那阵子刚从战火四起,民不聊生的冀州回来,路上看见了太多人间惨状,心里积压了太多无法排解的负面情绪。加上实在是厌倦了在外漂泊,有家不能回的生活,这才会想着豁出一切试上一试。   可如今,故友重逢,父子相见,他心中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得到了排解,也重新有了近在眼前的牵挂,自然不会再去做以卵击石的傻事。   当然他还是不想留在这里,免得一着不慎东窗事发,连累陆氏。但这事陆行只敢想想,不敢说,不然陆氏又要生气骂他。   且现在又多了个陆湛……   陆行心里犹豫,终是不忍苦苦找了自己三年多的儿子继续为自己担忧,暂时打消了找机会离开的念头,对陆湛说道:“郡主这里很好,我会留下,不会再走。你若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千万不可去行冲动之事,知道吗?”   陆湛是他一手养大的,他不用多问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因此最后这话说的十分郑重。   陆湛面色沉冷,没有说话。   陆氏这里再好,也无法改变他义父如今是个见不得光的通缉犯,只能被迫躲藏在这里的事实。   但他也确实做不出不顾一切地去弄死皇帝,好让义父重获自由的事来。   陆氏也做不出。   皇帝再昏庸也是这大越的君主,他们镇北王府世代忠君爱国,是绝不可能做出弑君谋逆,引起天下动荡之事的——虽然从个人情绪上来讲,她也恨不得他早日驾崩。   “好了,先不说这事了。今日我带阿湛前来,是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想问问你。”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闷的话题,陆氏看向陆行,问起了另一件正事,“你当年捡到阿湛时,可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陆行有点意外,不明白陆氏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陆氏看出他的疑惑,红唇一张,往他头上砸了一道惊雷:“我刚刚查到一件事:阿湛很可能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陆行:“……”   陆行:“??!!”   ***   陆行瞠目呆坐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神说起当年捡到陆湛时的具体情况。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城门才刚开不久,只是想离开京城,但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不知该何去何从的陆行牵着马出了城门,随意地沿着官道而行。结果在一处临近官道的河岸边,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上前一看,见那孩子明显是被人遗弃了,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便只能先把他带上。因为那时已是深秋,早晚天气很冷,他怕这孩子遇不到第二个人就先受凉夭折了。   起初陆行只想给这孩子找户愿意收养他的好人家,毕竟他一个未婚男青年,压根不懂得怎么养孩子。可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加上相处多日有了感情,他终是心生不舍地将他留在了身边,给他取名为陆湛。   湛乃清澈之意。   这孩子是他从河边捡到的,他希望他能长成一个心思清澈明净之人。   “所以你手里也没有什么能证明阿湛身份的证据?”   陆氏听到这,失望地蹙了眉,但也没有太过意外,毕竟如果她是陆英,她也不可能在孩子身上留下任何可能会给自己埋下隐患的线索。   “当时阿湛被人放在竹篮里,身上只包着一条普通棉被,确实看不出身份和来历……不过那竹篮里还放着一罐羊乳。”时隔多年,陆行的记忆已经模糊,他隆起眉头,努力回想着当年的细节,“还有当年捡到阿湛的地方,我记得好像是有一块大石头……”   “那石头可是月牙状的?!”   见陆氏一怔后神色变得激动,陆行忙点头:“是,是月牙状的,我想起来了,因着形状特别,我当时还多看了两眼。”   陆氏深吸口气,心头的失望尽数变成了欢喜:“那个背叛我母妃的丫鬟在留下的遗书里提到过这些细节。她说她丢弃孩子的地方,是京城郊外一处不知名的河滩,她把装着孩子的竹篮放在了一块月牙状的大石头旁,还在篮子里放了一罐煮熟了的羊乳……”   听见这话,因为心情过于纷乱沉郁,一直没说话的陆湛心头一跳,抬起了头。   “所以阿湛……你就是我的弟弟。”陆氏眼睛一红,看着他深吸口气笑了起来,“虽然没找到可以拿出手的证据,但眼下至少能确定,你就是我的亲弟弟没错了!”   陆湛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下心里掀起的层层波浪,有些僵硬也有些无措地看向了陆行。   “还愣着干什么?快叫长姐啊。”彻底回神的陆行看着他笑了。儿子能找到真正的亲人,他当然为他感到高兴。   陆湛这才握拳稳住心神,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唇,上前冲陆氏行了个大礼:“长姐。”   “好!好!快起来!”陆氏一把扶住他的胳膊,高兴得哽咽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   “……嗯。”   姐弟俩各自平复了一下心情,而后陆氏才缓下笑脸叹了口气:“我真想马上带你回王府,告诉父王母妃真相,可眼下我们手中尚无有力证据,即便是回去了,怕也会陷入来回扯皮中,还可能给你带来危险。所以我是想着,我再派人去找找证据,等找到有力的证据了再带你回去认亲……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做事惯来不爱拖泥带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一击即中才是她的作风。所以这会儿虽然已经确定了陆湛的身份,也完全可以带他回去和陆英对质了,但陆氏还是想等事情十拿九稳了再行动。毕竟陆英母子在王府经营数年,她又已外嫁多年,对府中的情况不如他们熟悉。   另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是,她母妃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若是不能利落地解决这事,怕是会影响她的身体,陆氏没法不顾虑这一点。   陆湛和陆氏性格相近,想法也相近,对此并无异议。对他来说,早些认亲晚些认亲没有太大差别,他不会急于这一时。   姐弟俩达成了一致,陆氏确定陆湛没有不高兴后,放了心:“当然,若是迟迟寻不到证据,阿姐也不会叫你一直回不了家,咱们以一个月为期,若是一个月后此事仍没有进展,阿姐就带你回去找陆英母子对质。”   感受到她的小心和关怀,陆湛缓下眉眼点头:“好。”   一旁陆行看着他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看看陆氏说了句:“要不让我去查吧?你知道我擅长……”   不等他说完,陆氏就转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微笑:“你敢离开这院子半步,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陆湛也眼神淡淡地看了倒霉义父一眼。   陆行:“……” 第69章 父子谈心   “行了, 这事交给我,你们就不要操心了,安心等着我的消息便是。”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 陆氏没再多待,很快起身走了。留下久别重逢的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心怀愧疚的陆行先轻咳一声,开了口:“阿澄和阿满怎么样了?”   陆湛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这会儿心情复杂得很,不太想说话。   陆行:“……”   陆行再次干巴巴开口:“你是怎么认识郡主的?”   陆湛还是没有吭声。   陆行就很愁。没办法, 他只能放弃用聊天的方式缓和气氛:“来打一场吧。这么长时间没见了, 叫义父看看你可有长——”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青年已经像只猎豹一样,猛然蓄力而起朝他袭来。   陆行下意识侧身躲开,而后就心下一松,露出了笑容:“好小子,再来!”   陆湛没跟他客气, 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   这一打就打了大半个时辰, 最终,身上的伤还没彻底好完全的陆行输了。   陆湛额头带汗地喘着气,收回已经挥至陆行眼前的拳头, 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都伤哪儿了,我看看。”   同样出了一身汗的陆行脸色有些苍白, 但漂亮的丹凤眼里却全是笑意, 人也放松了下来:“行。”   父子俩进了屋, 陆湛给不省心的义父检查过身上的伤,确定已无大碍后,才彻底放下心来。他走到之前的小榻旁坐下, 拿起那只已经快纳完的鞋底看了一眼:“做给长姐的?”   跟着走过来坐下的陆行一把抢回鞋底,神色严肃道:“不要乱说。”   陆湛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扯:“我什么都没说,是您自己心虚了。”   陆行:“……”   陆行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她成了亲,有夫君的。”   虽然都不怎么爱说话,但父子俩感情极好。因为陆行寡言归寡言,心思却极为细腻,对陆湛也极为关心,是那种典型的“做的比说的多”,对孩子也十分宠溺的长辈。   陆湛受他影响,也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所以两人之间自有一套旁人不懂的沟通方式。   这会儿对着陆湛,陆行没有隐瞒自己多年的心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瞒不过。   陆湛看着他顿了片刻,又问:“您当年离开京城远走,也是因为她?”   这么多年来,陆行身边从未出现过女人,村里倒是有不少人想给他说亲,但都被他拒绝了。年幼时陆湛曾问过他为什么不给他找个义母,那时陆行的回答是没兴趣,却原来是心里有人了。   “……嗯,她成亲了,我不方便再一直跟着她。”陆行没有多说,只抬起头认真叮嘱道,“她不知道我的心思,你也别说,免得给她添麻烦。”   他做的这些东西,都是以报恩的名义送给陆氏的。陆氏收留他,也只是和以前一样拿他当朋友罢了。   陆湛沉默了一下,点头,而后突然道:“我快成亲了。”   仍处在暗恋心酸中的陆行:“……???”   陆湛嘴角微扬,心中的郁气彻底散出来了:“不过不是跟您给我定的那个姑娘。”   陆行:“……”   陆行默然无言地这气性越发大了的倒霉儿子,好半晌才忍下继续跟他打上一场的冲动开口:“怎么回事?”   ***   陆湛言简意赅地把换嫁之事的来龙去脉跟陆行说了一遍。   陆行听得脸上什么笑意都没了。他面色冰冷,眼眸黑沉,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当年一时冲动,给陆湛和桑玉妍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这门亲事当年是桑玉妍的父亲先提出来的。陆行之所以会答应,一是因为桑玉妍的父亲知恩图报,仁厚善良,是位品性极好的君子,他觉得他教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差。当年的桑玉妍也确实长得比村里其他小姑娘都好看,嘴巴也很甜,看起来很讨喜。   二则是他听村里人说过,给孩子定门娃娃亲,让小俩口从小一起长大,有助于他们培养感情,往后成了亲生活会更加顺遂。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手父亲,最开始那几年,陆行磕磕巴巴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陆湛养活,期间热心的村民们给了他不少帮助。所以听说这么做对儿子有好处,又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他就没有多想地答应了。   却不想世事无常,当年那个天真可爱,教养良好的小姑娘竟在她爹去世后,被她娘养成了一个黑心肝的蛇蝎,还差点误了他家阿湛一辈子。   幸好阿湛因祸得福,遇到了如今那位名叫桑瑶的姑娘,不然……陆行没再想下去,只语气森然地问陆湛:“那个柳氏,如今人呢?”   柳氏母女的事对陆湛来说已经彻底过去,这会儿跟陆行说起,也不过是想让他了解一下情况。闻言他简单地把柳氏母女的下场概述了一下,而后道:“长姐已经替我和阿瑶报了仇,您不必再对为此费心。”   陆行这才脸色好转了些:“幸好郡主英明。”   “嗯。”   说完这事,父子俩又聊了聊远在云水村的陆澄陆满和些许家常,而后陆湛就先告辞了——桑瑶还在伯府里等他,他得先回去跟她说一声。   至于陆行这边,陆氏临走前把这院子的钥匙给了他,他随时可以再来。   “您好好在这里养伤,若再突然失踪,我就去找皇帝要人。”出门前陆湛对陆行说道。   陆行:“……知道了。”   陆湛这才转身离开。   陆行看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好笑又无奈的同时,漂泊多年的心慢慢落到了实处。   虽然前路还有困难,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就很好了。   ***   陆湛回来的时候,贺兰蓉已经走了,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不能下床活动的桑瑶正百般无聊地靠在床上,玩着方才贺兰蓉送给她打发时间的九连环。   这九连环是羊脂玉制成的,手感很好看着也漂亮,但是桑瑶玩了好一会儿,已经有些腻了。   “银珠,把我之前看到一半的那本话本《锦荷记》拿来。”银珠在外间收拾东西,桑瑶放下手里的九连环懒懒喊了一声。   “好!”   银珠应了一声,很快有脚步声进来,桑瑶正在调整坐姿,闻之没有抬头,只又随口说了句:“再给我倒杯水来,方才吃多了甜糕,嘴里腻得很。”   “好。”   不同于少女清灵的低沉嗓音响起,桑瑶一愣,惊喜抬头:“你回来啦!”   “嗯。”陆湛端着茶水走到床边坐下,眉眼柔和地递到了她面前,“喝吧。”   桑瑶没有接,嘻嘻一笑,就着他的手低头喝了两口,然后娇娇地冲他伸出了双手:“要抱抱。”   陆湛:“……”   陆湛还是有些不适应她的主动和热情,但他是喜欢的。这种被她热烈地需要着、喜欢着的感觉,就像是在寒冷冬日里晒到了暖阳,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沉溺。   他目光往外间瞥了一眼,确定银珠不会进来后,放下杯子倾身上前,任由她纤长柔软的双臂勾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去了好久,银珠跟我说,你是有了你义父的消息才匆匆离开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收获?”   桑瑶其实不是喜欢撒娇的人,她在人前向来是有些矜傲,不容易接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陆湛面前就总是忍不住想跟他腻歪。   可能是因为他性子太沉闷,脸上也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冷肃表情,她就不由自主地想撩撩他,看看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破功。   陆湛没有破功,但看着姑娘近在眼前的饱满红唇,想着那日在山洞里两人唇舌交缠的情形,他的呼吸还是避不可免地乱了几瞬。他顿了片刻,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口中回答道:“嗯,我见到义父了。”   “什么?真的吗?”桑瑶本以为他只是有了点线索,没想到竟是直接找到了人。她顿时眼睛一亮,惊喜地问道,“你在哪里找到你义父的?他现在人呢?还有还有,他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家呀?”   真相太过复杂,陆湛有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犹豫片刻,轻轻把她的双臂从自己脖子上拿了下来:“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坐好,我慢慢跟你说。”   桑瑶见此一愣,心下咯噔了一声。   找到义父不是应该高兴吗?他怎么一脸严肃,情绪不高的样子?   难道是他义父那边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个猜测顿时叫她心中一紧,没了玩闹的心思,桑瑶忙点头:“我坐好了,你说吧。”   陆湛这才开口:“我不仅找到了义父,还知道了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什么?”桑瑶惊讶极了,“那,他们是什么人,当初为什么不要你?”   “我出生时被人偷换了。”这事太过离奇,便是已经与陆氏相认,陆湛心里还是存着几分不真实,他停了一会儿才又道,“我的亲生父母,是镇北王和镇北王妃。”   桑瑶:“……”   桑瑶愣了半晌,颇为稀奇地眨了眨眼睛:“你竟然学会开玩笑了?”   陆湛:“……”   陆湛看着这瞪着眼睛,一脸“你少逗我,我才没那么容易被骗到”的姑娘,心中复杂褪去,变成了不自觉涌起的笑意。他轻咳一声,说:“不是玩笑,是真的。”   末了就言简意赅地把昨晚到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都跟她概括了一遍。   桑瑶:“……”   桑瑶听完只有一个反应:我是谁我在哪这是什么地方?   就整个人都傻了。   毕竟谁能想到刚才还在被银珠嫌弃家世的陆湛,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镇北王的独子呢?   镇北王诶!   那可是满朝文武,甚至皇帝都要忌惮礼让三分的大越唯一的异姓王!陆湛居然是他的儿子!还有现在那个坏蛋陆成安,居然是个冒名顶替了他的假货!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桑瑶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原地呆滞好半晌后,突然抬手掐了自己一下,疼得一个激灵。   ……竟然真的是真的!   桑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看看陆湛又看看自己的手,半晌突然拉起一旁的被子蒙住了脑袋:“不行不行,这事太大了,你让我再缓一缓。”   陆湛被她可爱的反应看得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桑瑶听着他醇厚好听的笑声,默默消化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深吸口气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神色严肃地问道:“那我们的婚事还作数吗?你若是回到镇北王府做了世子,是不是就不能再与我在一起了?” 第70章 想到办法   面对桑瑶的问题, 陆湛笑意微敛,没有半点犹豫地回道:“当然不是。”   “可我出身商户,身份不高, 还曾跟贺兰三哥定过亲。你是镇北王之子,那就是琼姨的亲弟弟,贺兰三哥的亲舅舅,我们这样……你家里人不会觉得奇怪, 不会不同意吗?”   坦白说,桑瑶有点被这事吓到了。   因为“镇北王府”四个字在大越百姓心目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它不仅仅是地位和权力的象征, 更被镇北王府世世代代抛出的忠骨、洒出的热血, 赋予了一种近乎信仰的意义。   人们尊崇它,敬仰它,视它为国之脊梁。   桑瑶也不例外。她是从小听着镇北王的英勇事迹长大的。   之前三十多年,大越一直饱受北方强敌——北狄的侵扰之苦,若非有镇北王一直镇守北疆,死守着边境防线, 又耗费了数年的时间, 想方设法地挑起北狄内乱,最后趁乱一举灭之,大越早就扛不住北狄的铁骑, 国破山河亡了。   所以,她这会儿的心情不是对高门显贵的畏惧, 而是一种类似突然从凡尘飞上天, 触碰到了天上仙人的慌乱和自惭形秽。   当然, 也有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生出的忐忑和不安。   “他们同不同意,都不会影响我们在一起。”看出她的不安,陆湛倾身上前, 把她仍半蒙在脸上的被子拉了下来,“何况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从礼法上来说,你已是我的妻子,便是他们不同意,也改变不了什么。”   桑瑶一愣,想起了那场阴差阳错的婚礼:“你是想……”   “直接对外宣告你我已是夫妻,到时再‘补办婚礼’。”桑瑶担心的事陆湛也早已想到,因此心中早就想好了对策,“如此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机会后悔了。”   青年神色沉稳,看着她的眼神专注中隐含温柔。桑瑶被他这么看着,心里所有的不安都渐渐被抚平了。   “我才不会后悔。”她反应过来嘟囔道,“好不容易才把你追到手,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后悔。你也休想认回亲生爹娘后就撇下我,你若敢撇下我,我就……我就到处跟人哭诉,说你始乱终弃,是个没良心的陈世美,看别的姑娘还敢不敢嫁给你!”   陆湛被她色厉内荏的样子逗得忍不住扬了一下嘴角:“好。”   “那你会不会后悔?”桑瑶嘟囔完又有点纠结地问,“毕竟你若是还没成亲,回到镇北王府后,你爹娘肯定会给你娶个才貌出众的高门贵女做妻子,而我却只是……”   “不会。”陆湛打断她,“我已得了世上最好的姑娘,旁人再好,我也不会喜欢。”   见他不曾有半点的动摇和迟疑,桑瑶这才心下一甜,重新高兴起来:“好吧,算你有眼光。”   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重新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小声补了一句,“我不是怀疑你,我就是……就是有点怕你爹娘和家人会不喜欢我。”   她向来是骄傲张扬的,即便是被柳氏母女害得落入绝境,也从未这样不自信过。可有爱就会生惧,她在意陆湛,自然没法不在意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姑娘面颊微红地勾着他的脖子眼波流转,软软撒娇的模样,让陆湛忍不住喉结一动,顿了一下:“……你这么好,没人会不喜欢。”   “也是,我长得漂亮又有钱,性格还这么和善好相处,谁会不喜欢我呢?”得到心上人充分肯定的桑瑶下巴一扬,心情彻底好转了,“就算他们真的觉得我不够好,配不上你,我也早晚会让他们改观的!”   她眼神恢复灿亮,神色恢复鲜活的模样,让陆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低头吻了上去:“不必想太多,你尽情做自己就好,其他的,有我。”   短短几个字,简洁却有力,桑瑶听得心跳骤然失控,脸也红了起来。   这个人,真的很好很好啊。   她忍不住低低地“唔”了一声,而后害羞又大胆地仰起头,笨拙地回吻起他来。   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一下,结果被她这举动弄得身体里瞬间腾起火来的陆湛:“……”   他飞快地别开头,气息凌乱地按住了她:“好了。”   感觉正好的桑瑶茫然睁眼,不甚满意:“还要。”   “……不行。”陆湛耳朵微红地看着她,声音低哑道,“我会忍不住。”   桑瑶:“……”   桑瑶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心口突地一跳。再一看青年眼底翻涌着的,似能把人整个吞噬进去的暗涌,她有点发懵的同时,终是脸红红地轻咳一声,怂了:“你、你怎么这么没有定力啊,一个亲亲而已,怎么就……”   她显然对男人的本性一无所知。   陆湛好笑又无奈,闭眼平复了一下身体里翻腾的气血后,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好了,你安心养伤,不要胡思乱想,认亲之事还得再等上一阵子,等有具体消息了,我再告诉你。”   桑瑶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比往日红润,看起来性感极了的薄唇,有点遗憾地点了一下头:“不过,都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了,为什么不能马上认亲,还要再等上一阵子啊?你们又不是要上堂断案,非得铁证如山才能判刑。你那个坏姑姑做了这么丧天良的坏事,心里肯定虚得很。只要我们想个法子诈一诈她,从她嘴里诈出实话,让该听的人都听到,这事不就成了吗?”   正准备起身的陆湛一下顿住。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没……”陆湛回神看着她,心中拨云见月似的,瞬间清明了起来,“你说的很对,是我想岔了。”   “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桑瑶得意洋洋地扬了扬柳眉,“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陆湛失笑点头:“是,多谢小姐指点。”   “客气客气!”桑瑶笑眯眯说完,又道,“对了,我还没恭喜你顺利找到了义父,还得知了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呢。虽然这两件事背后都还有麻烦没解决,但不管怎么说都是难得的好消息,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终于找到了失踪多年的义父,还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陆湛高兴吗?   当然是高兴的。只是他想事情想得深远,情绪也内敛惯了,所以没怎么表现出来。直到这会儿,大概是被桑瑶感染了,他也终于眉眼舒展地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嗯,你想怎么庆祝?”   “当然是吃大餐,喝好酒——”   “不行。”陆湛好笑地看着这眉飞色舞的姑娘,“你忘了你还在养伤?”   顿时笑声一哑的桑瑶:“……”   哀怨,哼。   她的表情鲜活灵动,陆湛有种怎么都看不够的感觉。他嘴角不自觉上扬地望着她,惯来冷肃的眉眼像是被三月的春水浸润过,彻底柔和了下来。   陆氏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她在闹,他在笑,岁月正静好”的画面。   她脚步一顿,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忍不住就浮出了笑意来。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正在冲陆湛哼哼唧唧表示不满的桑瑶转头看见她,一下就不好意思了。她忙收起作怪的表情端正坐好,脸蛋微红道:“没有没有,琼姨,我们已经说完了!”   陆湛也有点不自在。尤其是对上陆氏笑中带着促狭的眼神后,他更是忍不住耳根一热,站了起来:“夫人。”   ——陆氏带了丫鬟进来,他便没叫长姐。   “站起来做什么?坐吧。”陆氏是来看桑瑶的。昨晚她在的时候桑瑶还在昏睡,今早她又带陆湛去找陆行了,还没来看过桑瑶。这会儿她说着就挥退身后的丫鬟,拉着陆湛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你们俩的事我都听玦儿说了,放心,我这里没有问题,父王母妃那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这话,桑瑶一怔,迟疑道:“可是您……不会觉得别扭吗?毕竟我先前和三哥哥定过亲,是您的晚辈。”   “从辈分上来说是有点乱,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陆家人向来不拘泥于世俗。”   陆氏的态度像是一颗定心丸,叫桑瑶的心彻底安宁了下来。她点点头,感激又欢喜地说道:“多谢琼姨。”   “还叫琼姨?”陆氏打趣道,“往后咱们可就是同一辈的人了。”   桑瑶脸一红,嘿嘿笑了一声。   陆湛见此也是眉眼微松,把自己和桑瑶的打算告诉了陆氏。   “对外宣称早已成为夫妻,认亲之后再补办婚礼,这主意不错,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陆氏听完点了点头,“虽然我曾对外说过你和阿瑶之间并无超越朋友的关系。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你们是在后来的相处中日久生情,这才决定将错就错在一起的就是。”   桑瑶孤身流落在外数月,名声避不可免地受到了损害。就算有陆氏和贺兰玦的全力维护,也还是有人拿这事攻讦她,说她配不上贺兰玦——比如那日的陆成安。   但她将错就错嫁给陆湛,就没人能拿这事说什么了,毕竟她孤身流落在外那段时间就是跟陆湛在一起。   而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恶人的算计阴差阳错相识相知,最后于患难中生出感情,结为夫妇,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只会成为一段上好的佳话。   世人也只会骂始作俑者心肠恶毒,却不会再有人拿桑瑶的清白说事。   陆氏想到这,心里对于桑瑶不能给自己做儿媳的最后一点惋惜也没了。   她笑着看向桑瑶道:“虽然做不成婆媳也做不成母女了,但咱们总归还是一家人,往后阿湛若是欺负你,你尽管与阿姐说,阿姐替你讨公道。”   她一口一个阿姐,显然已经适应良好,倒是桑瑶还有些不习惯。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好。” 第71章 认亲机会   陆氏又关心了一下桑瑶的伤势, 之后又跟两人说起认亲的事:“方才回府后,我仔细想了想,其实我们不必死盯着证据不放, 只要想法子逼一逼陆英,让她当众承认换子之事就行了。”   她先前是关心则乱才没转过弯来,回府后理清心中的纷乱,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是,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桑瑶闻言连忙点头,“就是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该从哪里入手?”   虽与陆氏交好, 双方这些年也一直保持着通信,但陆氏嫁离王府多年,平日里与她聊的多是夫家广安伯府的事,很少提起娘家,所以桑瑶对镇北王府的了解十分有限。   她只知道镇北王府从前不叫镇北王府,而叫镇国公府。镇国公府是开国勋贵, 第一任镇国公原是个普通的铁匠, 因在前朝覆灭中立下军功无数,才得了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   此后几十年,镇国公府的儿郎们一直带兵驻守边疆, 抵御外敌。他们用血肉之躯保家卫国,多年来牺牲无数, 最终在陆湛的祖父那一辈, 镇国公府被破格加封成了镇北王府。   但那时镇北王府的成年男丁已全部战死, 只剩下满门妇孺和年仅十五岁的陆靖。   众人都以为陆家后继无人,要就此没落了,谁知两年后, 年仅十七岁的陆靖突然在战场上一战惊人。   他勇猛善战,用兵如神,没几年就扭转了大越多年来在战场上的弱势。此后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更是一步一步重创了大越最强大的敌人北狄,最后还彻底把已经威胁大越上百年时间的北狄打得灭了国。   至此,镇北王府的威望达到了顶峰。但这之后镇北王就卸甲归家,没再上过战场了,听说是因为多年征战给他留下了不少旧伤,身体不允许了。   这些都是世人皆知的事,除了这些,桑瑶只知道镇北王府的老太妃,也就是陆湛的祖母尚且在世,还有之前的世子陆成安是个有辱门楣的废物点心,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她都不清楚的事,此前与镇北王府没有任何交集的陆湛就更不清楚了,所以这会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陆氏。   陆氏闻言,先跟他们介绍了一下镇北王府的大概情况。   桑瑶这才知道镇北王府人口简单,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复杂,因为镇北王不曾纳妾,他的后院只有镇北王妃一个人。   夫妻俩是青梅竹马,多年来一直恩爱有加,所以陆湛姐弟四人全是镇北王妃所出——是的,陆湛一共有三个姐姐。   陆氏是他的长姐,嫁给广安伯贺兰泰为妻。他还有个二姐,嫁给了宗室里一位公主的嫡长子,但红颜薄命,十年前就已经仙逝。他三姐则一直没有嫁人,据说是命中犯煞,不适合成家,所以十六岁便出家做了道姑,这些年一直在城外的长明观里修行。   陆湛听到这一怔,桑瑶也很惊讶:“谁给算的命啊,这,能信吗?”   陆氏没有多说,只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与你们细说。”   这里头显然是有事,桑瑶和陆湛对视一眼,点头没再多问。   陆氏便继续说王府里其他人的情况:“我们姐妹三人都已离家,如今王府里除了父王母妃,就只有祖母,陆英一家和陆成安那个小家了……”   镇北王府的老太妃姓杨,是已故老王爷的原配嫡妻。她一共为老王爷生下了三子一女,陆靖是她的长子,陆英是她最小的女儿。   她和老王爷是皇家赐婚,感情一般,老王爷膝下也有几位庶子庶女,不过早年都战死的战死,出嫁的出嫁了。所以如今还跟她一起住在王府里的,就只有二十多年前孀居归家,而后一直不曾离开的陆英。   陆英与陆靖差了十几岁,今年也才四十出头,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她在对方骑马游街时对他一见倾心,不顾一切非要下嫁,结果没几年就因为丈夫犯事被杀守了寡。   那时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老太妃心疼女儿,不愿她和未来的外孙/外孙女继续留在夫家吃苦,便想法子让女儿和夫家断绝关系,把她接回了王府。   此后陆成安出生,陆英也没有再嫁,而是招了个丈夫入赘。   她丈夫名叫刘昂,是个家世不显的小官之子,如今在礼部任职。两人成婚十多年,看着倒是恩爱,但不知是不是遭了报应,一直未曾生育儿女。   “虽是孀居在家,但她毕竟是父王嫡亲的妹妹,长得也不差,所以当年归家之后,依然有许多不错的人上门向她提亲,可她却全都拒绝了。此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嫁给那些人,非要放低标准地招赘上门,如今才知道她是早已把王府视为她的囊中之物,所以不肯离开。”   陆氏说到这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父王母妃一直怜她疼她,待她如我一般,却不想到头来,竟是养出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   桑瑶听到这心里有数了,陆湛这个坏姑姑应该是个演技很好,心机很深的人。   这样的人通常都不太好对付。她柳眉微蹙,陷入了沉思:“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从她口中逼出实话呢?”   “想撬开她的嘴不难,找点事情弄乱她的心神,再攻其不备就是。”桑瑶虽然聪明,却没有太多跟人交手的经验,陆氏就不一样了。她当家做主这么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这会儿说着很快就有了主意,“正好她那宝贝儿子不是刚被父王狠揍了一顿么,她心里应该很不好受,这样,我……”   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有丫鬟匆匆而来:“夫人!不好了,王府那边出事了!”   陆氏声音一顿,拧眉朝传话的丫鬟看去:“怎么回事?”   “世子妃的母亲阮夫人在王府门口公然怒骂世子性情残暴,不配为人,还说要带世子妃和离归家!”   这话显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陆氏一愣,脸色微变:“具体怎么回事?”   丫鬟语速极快地答道:“具体怎么回事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阮夫人是和新城郡主闹了矛盾才会这般行事……聂姑姑派来的人说,阮夫人只愿意见王爷王妃,老太妃派人请她进门再说,她都不肯理会。可王爷一早就被陛下传召进宫了,至今还未归家。王妃又正卧床休息,她不敢前去打扰,因此只能先请夫人过去一趟,帮着劝劝阮夫人。”   她口中的新城郡主指的就是陆英,她是老王爷的女儿,身上也是有郡主封号的。至于聂姑姑,则是是镇北王妃的心腹。   陆氏听完这话没有马上跟她离开,而是心神急转地看向了陆湛:“阮家与王府的关系向来不错,阮夫人也是个性子极好的人,她会不顾两家关系地做出这样的事,可见是真的气极了。但柔娘流产一事,早已有人报去阮家,阮夫人也在得知消息后立马赶到了王府照顾女儿。那时她虽也心疼不已地发作了一场,可并没有失去理智……也不知咱们那好姑姑做了什么事,竟把她气成了这样。”   陆湛眉眼一动,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管做了什么,这都是我们的机会。”   “没错,柔娘小产一事本就陆成安的错,是王府理亏,她竟还惹怒阮夫人,气得她不顾一切与王府撕破脸。父王知道了一定会大怒,也会更厌恶陆成安。她这会儿应该是心慌又后悔,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却是刚好。”说话间陆氏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她冷笑一声,起身就道,“走,阿姐这就带你回王府认亲去!”   陆湛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但他并非优柔之人,稍一思索便点了头。   桑瑶也一下就紧张激动了起来:“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她当然也想跟着去,但她腿还伤着,实在有心无力,只能远远给他们加油了。   ***   陆氏带着陆湛快步往镇北王府去了。   与此同时,镇北王府,镇北王府老太妃杨氏所住的永福苑里。   “太妃,奴婢嘴皮子都快说破了,那阮夫人还是不肯随我进门,只说要在府外等着王爷从宫里回来,当面求王爷准世子妃与世子和离归家……外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奴婢虽马上就让人驱赶了,可阮夫人的话还是传开了,如今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   说话的说个身穿天青色褙子的丫鬟,她叫玉莲,是老太妃杨氏身边的大丫鬟。   老太妃杨氏已经七十多岁,头大也全白了,但身子骨还算健朗。这会儿她正脸色不快地靠在软榻上揉额,听了玉莲的话,她面色一黑,忍不住直起身怒道:“这阮陈氏,她是失心疯了不成?!好好的家事非要闹到外头去给别人看笑话,还一副要与咱们家撕破脸的样子。也不想想这事若真的闹大了,影响的可不止成安,他们一家也得不了好!尤其是她家柔娘,和离对女子来说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她竟连这也不顾了!”   “母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说话的是个年岁与陆氏差不多,但五官比陆氏逊色许多,气质上也不像陆氏那般优雅华贵,仪态天成,而是整体偏温婉柔和的贵妇人。   她就是陆氏的姑姑,镇北王最小的妹妹陆英。   陆英只比陆氏大两岁,今年也才四十出头,加上保养得宜又会打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   这会儿她虽然说着劝慰杨氏的话,但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世子妃阮柔的母亲陈氏会突然不顾一切地做出这近乎玉石俱焚的事,确实是因为她。 第72章 揭穿身世   事情是这样的:   得知阮柔小产的消息后, 陈氏第一时间就从家里赶来,陪在了女儿身边。看见女儿痛苦憔悴的样子,陈氏十分心疼, 加上陆成安这些年行事越发荒唐,她心疼不满之余,忍不住就问了阮柔一句,要不要与陆成安和离归家。   谁知这话却一个不慎, 被正好进门的陆英给听到了。   陆英向来看不上阮柔。   阮家家世寻常,阮柔的才貌长相也并不十分出众, 她心里一直觉得她配不上陆成安。   可镇北王夫妇很喜欢阮柔, 她这做姑姑的再不喜欢也没法阻止阮柔进门,只能把不满藏在心里。   听闻陆成安对阮柔动手,致使她小产,陆英没太心疼,反而因为镇北王差点把陆成安打死一事对阮柔生出了几分怨怼。   在她看来,陆成安不可能无缘无故对阮柔动手, 一定是阮柔做了什么惹陆成安生气的事, 陆成安才会失控。所以听见陈氏那句话后,她心中极其不快,忍不住就走进去说了句:“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劝两个孩子和离, 阮夫人这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陈氏是个性格温软怯弱的人,在人前向来不敢大声, 可当时却是一愣之后, 一反常态地站起身怒道:“小事?我家柔娘被陆成安那混账东西生生打至小产, 险些就此失去做母亲的资格,郡主竟管这叫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直接把人打得一尸两命吗?!”   镇北王妃被陆成安气得下不来床,陆英原本是代替她来招待陈氏的。可她看不上阮家人, 本就不太想来,陈氏还当着她的面骂她的心头肉陆成安是混账东西,这让她忍不住就心下一怒,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几句大意是“不过就是没了个孩子,哪有这么严重”,以及“真离了我家成安,你女儿一个残花败柳怕是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之类的话。   她在人前的形象向来温柔和善,说话也并不直接,是绵里藏针,叫人难受又不好发作的风格。陈氏这人又向来软弱可欺,所以陆英从没想过她会因为自己那几句话原地炸开,还做出跑到王府大门口当众声讨陆成安的事。   想起自家大哥刚硬正直的脾气,和在这件事上严厉到不近人情的态度,陆英恼怒之余免不得有几分后悔。可事实已经发生,她纵是后悔也没有用,这会儿只能忍着烦躁,在心里飞快地想着解决的办法。   “不然奴婢先派几个人把阮夫人带回府里?”这时玉莲给杨氏出主意道,“她只是个柔弱妇人,只要咱们派几个粗使婆子将她……”   “不行,不可用强!”不等她说完,杨氏就眉头紧皱地摆摆手道,“这阮陈氏是个外柔内刚之人,会做出如此行为,显然是气极了。你让人跟她动粗,万一她一个激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这事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且这事本来就是成安理亏,再让人众目睽睽下对她动粗,咱们王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太妃说的是,是奴婢考虑不周!”玉莲连忙屈身道。   “只是这般由着她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杨氏正头疼着,陆英开口了:“母妃别急,这事是我惹出来的,我去解决就是。”   因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年纪又最小,杨氏自幼便极其宠爱陆英。这会儿听见这话,她先是一愣,而后连忙问道:“你打算怎么解决?”   陆英收拾了一下心情,站起身道:“我去给她道歉。”   她自然是不愿在人前向陈氏低头的,可这事不能闹大,否则她大哥回来后不会轻饶她这个挑起事端的人,也会对成安这个始作俑者越发失望不喜。   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得先把陈氏带回府里。   杨氏想了想,叹了口气:“也好,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亲自出面,也能叫外头的人知道咱们王府并没有苛待她们母女。”   陆英点头,带着丫鬟往王府大门去了。   ***   “镇北王世子陆成安残暴不仁,无故将怀孕数月的发妻生生打至小产,我阮家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叫世子给那可怜的孩子偿命,只求王爷看在两家曾经的情谊和我那可怜的女儿嫁进王府三年,没有任何错处的份上,准其与世子和离归家!”   刚出王府大门就听见陈氏已经喊至沙哑,却依然不曾停歇的声音,陆英眼皮一跳,一股火气直往上蹿。她掐着掌心忍了忍,才忍下心中恼怒,挤出难过的表情,快步往陈氏走去:“你我两家乃是姻亲,夫人何至于此?”   陈氏冷着脸没有搭理她。   陆英叹了口气,面露恳切,声音响亮道:“明知夫人正伤心着,还一时冲动与夫人发生口角,这是我的过错,我来给夫人道歉。只是和离一事还请夫人不要再提了,我大哥大嫂向来视你家柔娘为亲生女儿,得知成安酒醉失态,惊得柔娘不慎小产后,我大哥当即重罚成安,打得他去了半条命,并第一时间就派人上门与夫人说明情况,跟夫人表达了歉意。”   “如今成安那孩子还皮开肉绽地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我实在是瞧了心疼,才会在听见夫人劝柔娘与成安和离时,忍不住反驳了你几句……咱们都是做长辈的人,因为心疼自家孩子闹了些不愉快,这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何必闹成这样呢?还请夫人先随我进府,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陈氏已经闹了好一会儿,王府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原本大家都在同情陈氏摊上了个人渣女婿,可陆英这番看似道歉,实则避重就轻,倒打一耙的说辞,却让众人怔愣之后纷纷皱了眉。   “听郡主这意思是,世子妃会小产是个意外,王爷王妃也第一时间就派人去阮家说明情况,表达过歉意了,是这阮夫人不依不饶,非要逼世子妃与世子和离,才会让心疼世子的郡主忍不住跟她发生口角?”   “这就是她的不对了,世子虽有不对,可事出意外又已得了严惩,她再心疼女儿也不能撺掇世子妃跟世子和离啊,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郡主心疼侄子反驳她几句,她还跑到王府门口来大闹,气性也太大了。”   “是啊是啊,还逼得郡主亲自出面跟她道歉……”   世人不知事情全貌,很容易被言语误导。陆英这话又说的十分高明,加上虽然陆成安名声不好,但她对外的形象一直不错,所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方才还偏向陈氏的舆论就翻转了。   陈氏听得满身气血直往头上涌,终是忍不住怒声开口:“柔娘的小产根本不是意外,她身边的丫鬟说了,是陆成安吃醉酒后无故发怒,生生将她打至流产的!还有你!柔娘刚失去孩子,正是痛苦难当的时候,你竟还当着她的面出言讽刺侮辱!当着我的面就敢这样,谁知你们背地里又是如何磋磨她的?!”   “我不知那丫鬟为何要跟夫人说这样的话,或许她只是一心护主,但不管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柔娘会小产都确实是我家成安的错,若不然我王兄也不会气得险些将他打死,我也不会看着那孩子被打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的后背,心疼得失了理智。至于我说孩子没了可以再要那样的话,本意也只是想宽慰柔娘,并非有意刺她伤心之处,夫人实在是误会了啊!”   陆英没有明着辩解,只一脸无奈地摇着头,一副“你非要扭曲事实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陈氏被她恶心得够呛也气得够呛,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撕下她虚伪的面皮。但理智又知道不善言辞的自己在她面前讨不了好,所以最终,她还是死死忍下心中恨怒,把精力放在了正事上。   “郡主巧舌如簧,我自知嘴笨不敌,不会再与你争论。但和离一事没得商量,我会在这里等到王爷回来为止。”陈氏说着擦去气出来的眼泪,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我,只要我的女儿能摆脱陆成安那个混账,从此不再受委屈,便是要我即刻去死我也愿意!”   陆英所谓的“道歉”只是做给围观群众看的——她知道陈氏正在气头上,就算自己真的道歉了她也不可能接受。所以她的真实意图是翻转舆论,减少这件事对王府和陆成安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逼陈氏失控做出过激行为。   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让人把陈氏“带”进府里“冷静一下”,不让她继续闹事。   可谁知陈氏都气成了这样还能忍得住。   陆英心下烦躁不耐但又没法发作,只能继续憋着气叹道:“夫人何必说这样的气话,你难道忘了自己除了女儿还有个儿子吗?你若是有什么好歹,那孩子——”   她说这话,本是想拿陈氏年仅十岁的小儿子威胁她,可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阮夫人,你想让柔娘和离归家之事,我替我父王母妃应下了!”   陆英一愣,霍然抬头,就见人群后方,一身绀蓝色衣裙,气度雍容,端庄华贵的陆氏从刻有广安伯府标识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陆琼?她怎么来了?   陆英反应过来,脸色不受控制地变得难看。   她自然不是舍不得阮柔这个侄媳妇,而是不能让阮柔和陆成安因小产之事和离。   陆成安的名声本就不怎么好,若再传出他会虐打妻子的消息,往后哪还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所以,和离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这么想着,她就沉下脸朝陆氏看了过去:“阿琼你怎么也来凑热闹,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哪能说和离就和离。何况成安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身为长姐,怎么能不帮着劝阮夫人三思,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虽为姑侄,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陆英向来不喜陆氏处处压她一头,所以关系并不十分亲近。   这会儿陆氏看着陆英,想着这些年陆湛孤身一人流落在外,还有她父王母妃被陆成安这个大冤种折腾得整日不得安生的样子,心里本就不多的那点亲近顿时全变成了恼恨。   她穿过人群走过来,扶住同样因她的突然出现愣了一下的陈氏,目光冷冽地盯住了陆英:“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阮夫人心疼女儿,不愿女儿继续跟伤害她的人在一起受委屈,这并没有什么错。就算陆成安是我亲弟弟,我也不会拦着她。更别说陆成安,他还根本就不是我我父王母妃的血脉。” 第73章 当堂对质   什、什么?!   陆氏这话来得太过突然, 不仅是毫无准备的陆英霎时如遭雷击地傻在了那,就是围观群众和正在气头上的陈氏也惊呆了。   原本嘈杂的大门口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陈氏先面色大变地反应过来想追问,可就在这时, 镇北王妃姜氏被人搀扶着出来了。   “母妃?”看见姜氏,陆氏面色一变,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您怎么出来了?”   镇北王妃姜氏是个慈眉善目, 看起来非常睿智和气的妇人。她今年年近六十,脸上已满是岁月的痕迹, 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端方。   陆氏就是像了她。   不过因为生陆湛时难产落下了病根, 姜氏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平时里需仔细将养着。   这次因为阮柔小产的事,她气怒太过,已经好几日没下床。方才实在是在屋里待闷了,才会让人扶着她出屋透透气。谁知刚出屋没走几步,就听见两个小丫鬟在议论陈氏的事。   姜氏察觉不对一问, 很快就问出了这事, 于是就让丫鬟扶着她出来了。   不过她出来得晚了一步,没听见陆氏刚才的话。所以这会儿她只拍拍陆氏的手,看向陈氏温声说了句:“我来请亲家母进府说话。方才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亲家母放心,我和王爷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氏没想到姜氏会亲自出来请她, 这让她愕然之余心情很是复杂。   她的夫君, 也就是阮柔的父亲是镇北王麾下的将领, 跟随镇北王在沙场上驰骋了一生,最后战死沙场。   镇北王夫妇怜悯他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不仅没有因为她丈夫的死取消两家婚事, 还一直对她和她儿子照顾有加。   陈氏因此一直都很敬仰也很感激他们。   可他们两口子再好,也架不住他们的儿子是个混账东西。阮柔嫁进王府三年多的时间里,没少被陆成安冷落欺辱。虽然她从来不说,可陈氏有眼睛也有耳朵,自己会看会听。   这次她被陆成安生生打至小产,陈氏心疼之余,难免也有些迁怒镇北王夫妇。毕竟子不教,父之过,陆成安的恶行很难说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之前她选择接受道歉,忍下这事,是因为他们处理及时,态度诚恳,陆成安也受到了严惩,她不好再不依不饶。   可陆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态度,却让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她,忍不住又心生怀疑,他们镇北王府的人,是不是都只是在做表面功夫给她和外头的人看?   陈氏不是那种卖女求荣的人,相反她很爱自己的女儿,所以想到这里,她就再也压不下心疼和愤怒,彻底爆发了。   她说要带女儿和离归家也不是说着玩的,而是真的打定了主意。之所以跑到王府大门口来闹,则是想叫世人都知道和离之事错不在她女儿,顺便出出心头恶气。   然而陆氏的到来和她刚才那句惊雷一般的话,却让她满心的怒意都被震惊给盖过了。加上姜氏都亲自拖着病体出来请她了,陈氏不能也没法再闹下去,这会儿便终是暂时忍下满腹惊疑,顺着台阶下来了:“妾身知道王妃近日身体欠佳,本不想惊扰王妃,所以才在这里静等王爷,不想王妃还是知道了。既如此,那就进府再说吧。”   有风吹来,姜氏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而后才点头道:“请。”   毕竟是家丑,陆氏本也没打算当众跟陆英对质,闻言眼神冷然地扫向她,说了句“姑姑也请吧”,就扶着母亲进府去了。   陆英:“……”   陆英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脏剧烈紧缩。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成功隐瞒了二十多年,并且一直以为能隐瞒一辈子的秘密会突然被人发现,还毫无征兆地爆出来。   这让本就被陈氏弄得心烦意乱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会儿根本不知该怎么反应,只能浑浑噩噩地在丫鬟的搀扶下跟上众人的脚步。   一行人去了王府前院待客的正堂。   她们前脚刚进屋坐下,后脚镇北王陆靖也回来了。   陆靖是陆氏派人叫回来的。陆氏跟皇后关系不错,方才是借皇后的路子给正在御书房面圣的老父亲递了话,才使得他急匆匆赶回来。   陆靖今年也快六十岁了,他的须发皆已斑白,面容也满是风霜,但身材依然高大强健,行走间脚步生风,满身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他有着一张与陆湛同样冷肃刚硬的脸,只是因上了年纪又留了胡须,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般与陆湛相像。   不过父子俩身形和气质还是会给人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云水村,贺兰玦会从陆湛身上看到自家外祖父身影的原因。   这会儿看见陆靖,大家都纷纷起身行礼。   陆靖摆手让众人免礼,末了大步走向姜氏,眉头微拧道:“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起来了?”   “躺久了身子也难受,便起来活动活动。”   正事在前,姜氏没有多说,示意陆靖在自己身边坐下后,忍着疲累看向了陈氏:“王爷也回来了,亲家母,有什么想说的,你尽可以说了。”   陈氏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惊疑和急切,一听这话立即就转头看向了陆氏:“我想先问问贺兰夫人,她刚才在外头说陆成安并不是王爷王妃的血脉,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   不仅姜氏愕然怔住,陆靖也被这话听得一愣,霍然朝长女看去。   宫里人多眼杂,陆氏让人给父亲传话时,只说家里出了大事,没说具体是什么。这会儿见该在的人都在了,她才起身走到父母身前行了一礼,沉声说出了当年的真相:“父王,母妃,陆成安确实不是你们的儿子,当年母妃生小弟时,有人收买了母妃的贴身丫鬟凝香,让她把刚出生的小弟和她自己的儿子偷换了!”   这话不亚于晴天霹雳,陈氏惊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陆英也瞬间白了脸。   毫无心理准备的姜氏则是脑袋一嗡,整个人懵在了那。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性格沉稳如山的陆靖也面色猝变地僵住了:“你……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   陆氏没给陆英反应的机会,言简意赅,语速极快地把自己是怎么怀疑上陆成安,又是怎么查到真相的说了一遍。   最后她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名叫凝香的丫鬟留下的遗书,目光冰冷地盯向了陆英:“这是凝香留下的遗书,上面清楚交代了当年的一切,也明确指出了当年收买指使她这么做的人,就是你们疼爱了多年也信任了多年的,我的亲姑姑,陆英!”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敢置信地落在了陆英身上。   而陆英,她已经手脚发软,满身冷汗,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我不是,我没有!”过了好过一会儿,她才从惊骇和恐惧中回过神,连声否认道,“大哥,大嫂,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阿琼为什么要这般污蔑我,这……这也太荒唐了!那是我的亲侄儿,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狠心的事情来?!”   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心慌得厉害,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绝对不能承认罪行,否则她和陆成安就完蛋了。   “把这遗书拿来……拿来给我看看。”这个时候,是姜氏率先回神开口。   陆氏见母亲本就带着病色的脸越发苍白,说话声音也有些发颤,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担心。   但她知道这是避不可免的,因为伤害已经造成,不管什么时候让她知道,她都得遭受这番痛苦。   想到这,她眼神越发冷厉地扫了陆英一眼,上前两步把那封遗书送到了姜氏手里。   姜氏低头一看,越看呼吸越急促:“这确实是……是凝香的字迹,她的字是我亲自教的,我不会认错……”   巨大的愤怒和痛苦席卷了她的心神,姜氏再也无法自控地站起身,重重把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眼泪涌了出来,“陆!英!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瓷器碎裂声尖锐刺耳,陆英骇得浑身一颤,但还是死死咬紧牙关,拼命否认:“我没有!我没有那么做!字迹可以仿写,遗书可以伪造,谁能证明这封遗书真的是凝香所写?!是有人陷害我……是有人刻意想陷害我!大哥,大嫂,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成安也是你们一手养大的,你们不能不信我和成安,却去相信这样一封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所谓遗书啊!”   陆靖这时也已经接过妻子手里的遗书看完。   他没有理会陆英的喊冤,而是铁青着脸扶住妻子,一边帮她顺气一边问长女:“除了这封遗书,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有。”眼看时机已经差不多,陆氏点头看向了门外,“我不仅有其他证据,我还把真正的小弟找回来了。”   “什么?!”   这话一出,正在用力喘息的姜氏顿时瞪大了泪眼。陆靖也面露惊愕,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往外面看去。   “阿湛,进来拜见父王母妃吧。”   陆氏来时带了一个丫鬟和三个侍卫,陆湛就和那三个侍卫站在一起,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陆氏身上,他又刻意低着头收敛了气息,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这会儿听见陆氏的话,一直候在门外的他微微一顿,呼吸微顿地稳了稳心神,抬目照做。   高大挺拔的青年迈着大长腿,步子稳健地走了进大堂。   他的轮廓深邃利落,如同刀削,五官冷硬肃然,俊朗非凡,和堂上的镇北王足有四五分相似。除此之外,他身上那股正直刚硬,百折不屈的气质,更是让人乍眼一看就会想起镇北王。   姜氏看得眼前阵阵发晕,眼泪彻底止不住了。陆靖也难得心神大震地愣在那。   因为外人的身份一直没有说话,只忍着心中纷乱静等结果的陈氏,也被陆湛的突然出现看得霍然变了脸色。   至于好不容易才从惊变中回过神,正疯狂转动脑袋想着脱困之法的陆英,则是再次如遭雷击地傻住了。   屋里再次变得死寂。   “陆湛拜见王爷,王妃。”   直到陆湛走至陆氏身边站定,屈身冲镇北王夫妇行了个大礼,陆英才再也无法自控地尖叫出声:“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人一定是背后想害我的人刻意找来的!大哥,大嫂,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这世上、这世上常有长得相似的人,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你们的孩子啊!你们想想成安,成安他长得也很像大哥啊!” 第74章 陆英认罪   “陆成安像的不是我父王, 而是你!”   陆氏厌恶地看着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肯认罪的陆英,声音冷得像是裹了千层寒冰, “你与我父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陆成安是你的儿子,五官有几分像我父王并不稀奇。可除了五官,他身上哪还有半点我们陆家人的影子?!多年来父王母妃为他费尽了心力, 可他仍是胡作非为,屡教不改, 且越发暴戾荒唐, 这样一个从骨子里就坏了的人,也配与我父王相提并论?”   “我陆家的儿郎,该是品行端肃,为人清正如阿湛这般的!且阿湛生得和父王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这又岂是你一句巧合就能糊弄过去的?更别说我与阿湛的义父是旧识,我早已从他口中确认过, 当年他就是凝香遗书上写的那个地方捡到阿湛的!”   “谁、谁知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陆英被陆氏打了个措手不及, 又没有间隙地步步紧逼,已经快扛不住了。但她毕竟是经过风浪,心机城府也足够深的人, 因此竟还是急中生智地找到了应对之词,“伪造遗书不是难事, 找个跟大哥长相相似的人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大哥, 背后算计这一切的人怕是针对我们王府而来啊!成安是你和大嫂唯一的儿子,毁了成安就可以毁了你们甚至是整个镇北王府……你想想有谁会这么做,又有谁有这个能力这么做, 你不能中计啊!”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因为皇帝近年来越发忌惮镇北王府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   忌惮镇北王府但又不能明着做什么,所以选择用这样的阴私手段从内部击垮镇北王府,这个可能性倒真不是没有,因为这几年越发昏庸的老皇帝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不管是陆靖还是姜氏都没有因此动摇。因为两人看见陆湛的第一眼,心里就都无法自控地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亲近和酸涩。   这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特殊感应,是任何狡辩都无法掩盖的血缘羁绊。   不过他们没信陆英的话,惊闻消息匆匆赶来的老太妃杨氏却是信了:“英儿说的对,此事摆明了是个针对咱们王府而来的阴谋,靖儿你不能轻信啊!”   杨氏惦记着陈氏的事,一直在自己的院里等消息,谁知等了半天没等到事情顺利解决的好消息,反而等来了另一道惊雷:有人说陆成安不是她的亲孙子,还带来了所谓的人证和物证!   这下杨氏哪还坐得住,当即就脸色大变地拄着拐杖往正堂来了。   陆英在王府里经营数年,暗中培植了不少心腹亲信,杨氏刚走到门外,就有人飞快地跟她禀报了正堂里的情况,所以她才会一进门就接上陆英的话。   陆英看见她也是心神一定,脑袋越发清醒了几分。她眼睛一红,扑进杨氏怀里就委屈地大哭了起来:“母妃,我真的是无辜的!我不知是谁误导了阿琼,让她认定了这荒唐的一切,可我没做过,真的没做过!”   “母妃信你,母妃信你!”杨氏心疼地搂住她,转头怒视陆氏,“为了一封不知真假的所谓遗书和一个长得有几分像你父王的人,就当众往你亲姑姑头上扣这般恶毒的罪名,你简直是糊涂!”   她满心都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进门时虽瞥见了陆湛,但并未细看。再加上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此事是有人陷害,语气就更加严厉了。   陆氏闻言没跟她计较。   她这祖母并非聪明睿智之人,年轻时就有耳根软,想得浅,做事只凭自己心意等诸多缺点,所以深知她性子的祖父从不许她插手府中儿孙的教养之事。   只有陆英,因刚出生没多久祖父就战死在了沙场上,才会被老太太亲自养大。   还有陆成安,他出生时大越与北狄打得正激烈,她父王常年驻守在边疆,实在顾不上府里。她母妃又因为难产伤了身子,无力亲自抚养孩子,加上老太太铁了心要把这唯一的宝贝金孙带在自己身边养,所以他十岁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老太太的。   也正是因为老太太毫无原则的溺爱和纵容,母子俩才会长歪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过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无用,所以陆氏并不想跟杨氏多费口舌。   然而她能忍住不跟杨氏一般见识,姜氏却无法忍受。闻言她眼神一冷就抹去眼泪,哑声开了口:“够了!这事不可能是什么阴谋!因为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孩子!”   陆靖也面色黑沉地说了句:“本王也不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   听了两人的话,杨氏还没反应,一旁的陈氏先受不住了:“所以那陆成安真的是个冒牌货……他根本不是王爷王妃的儿子,根本不是我家柔娘原本要嫁的人……”   虽然方才被陆英那看似有道理的狡辩听得迟疑了一瞬,可陈氏也是做母亲的人,她相信陆靖和姜氏不可能同时认错自己的孩子,所以这会儿她说着说着,就再也无法自控地爆发了,“所以我家柔娘原本不用吃这些苦的,她原本可以嫁一个和王爷一样顶天立地,英勇正直的好男儿,夫妻俩相敬如宾,和和美美地过一生……是你!是你这个毒妇偷换了真正的世子,也害了我可怜的柔娘一生!”   陈氏痛彻心扉的同时,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恨怒和悲愤。她疯了一般朝陆英扑过去,抓住她盘得高高的发髻就一把将她从杨氏怀里拽出,用力按倒在了地上。   “贱人!毒妇!!!”   向平日里柔弱胆小的女人此时竟不顾形象地压在陆英身上,一边咬牙哭喊一边扯着她撕打起来。   陆英被打懵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等她终于因为疼痛反应过来,她已经挨了陈氏好几个巴掌。   火辣的疼痛让她又惊又气,挣扎着就要反抗,可陈氏气恨之下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她根本挣脱不开,反而又挨了好几下,脸都被抓破了。   “来人!来人!你们都死了吗?!还不快把这疯妇给我拉开!”   最终还是老太妃杨氏先惊怒交加地反应过来,喊了人上前救女儿。   陈氏被人拉开,陆英这才逃出。而这个时候,她好不容易恢复大半的神智也因为疼痛和愤怒,再次变得一团模糊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大夫!没看郡主受伤了吗?!”   听着杨氏气得直哆嗦的声音,陆氏眼眸一闪朝陆湛看了过去。   一直没说话的陆湛见此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而后上前一步,出声道:“其实,在下有枚从小就随身携带的长命锁,义父说这是他当年捡到我时,在裹着我的襁褓里发现的。”   这话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愣。   陆湛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白玉制成的长命锁。   这长命锁不大,一看就是给孩子准备的东西。上面雕刻着象征着健康吉祥的如意纹,看起来非常精巧别致。   “这是我送给小弟的礼物,世上只此一枚。因希望他能一出生就感受到我这长姐的心意,我在小弟出生之前就把它交给了母妃,让母妃把它放在枕头旁,等着小弟的到来。”   陆氏紧跟着开口,“可母妃生完小弟后这长命锁就不见了。因母妃生小弟时难产大出血,情况很不好,我虽心中失落,却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那日房中人多情况又混乱,这才不慎遗失了。却不想竟是被凝香偷拿,放在了阿湛的襁褓里。”   这话自然是假的,这东西也是她随意找来诈陆英的。但众人不知道,除了被陆氏提及的姜氏。   姜氏因情绪过于激动,这会儿正靠在陆靖怀里不停喘气,闻言她先是一顿,而后立即就点了头:“是有这事,当时恢复精神后,我也让人找过一阵。”   这话一出,满脸怒气的杨氏先愣住了。   而陆英,换做平时她肯定会继续想办法狡辩。可这会儿她心绪凌乱,脑袋混乱不堪,根本无力再思考更多,因此惊惧交加的同时,忍不住就脱口而出说了句:“不可能!当年送走那孩子时,我亲自检查过他的襁褓,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凝香也从没——”   话还没说完,她就骇然僵住了。   可是已经晚了。   她已经亲口承认了一切。   陆靖额角青筋暴起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再也忍不住大步迈上前,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在了她脸上:“畜生!”   他的力道可不是陈氏能比的,陆英当即重重摔倒在地,脸蛋迅速红肿起来。   “不……不……大哥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狂风暴雨一样笼罩了陆英,她浑身发颤抖得厉害,却再说不出辩解的话,只能趴在地上害怕无措地哭喊,“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只是不甘心做个寄人篱下的姑奶奶,所以心生贪念盯上了我父王的王位,想叫自己的儿子做这王府的主人罢了。”   陆英无法反驳陆氏的话,最终只能面如死灰地瘫软在地。   一旁被杨氏带来的丫鬟死死抱住的陈氏见此崩溃哭骂起来:“你这个狠心的毒妇,你害了我家柔娘一生,害了我家柔娘一生啊!”   而原本坚信女儿是遭人陷害的杨氏也受不住真相的打击,脑袋发懵,脸皮直颤地看向了陆英:“所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成安……成安真的是你生的那个孩子?你真的……真的换了你大哥的儿子,还把他给扔了?”   “我……我……母妃,我不是…………”杨氏是她最后的希望,陆英深知自己应该否认,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她根本没办法再狡辩。   杨氏见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她,像是想说什么,可还没说出口,就一个仰头往后栽了去。 第75章 作恶下场   杨氏急火攻心, 出现了中风之兆,幸好府医来得及时,才将她险险救回。不过她毕竟已七十多高龄, 就算平日里看着还算康健,身体也已如风中残烛,禁不起任何打击。   这一下虽是救回来了,可因为陆英做下的孽, 她还是伤心难愈,一病不起, 没两年就过世了。   当然这是后话, 这会儿被府医救回来后,杨氏躺在正堂右侧耳房的软榻上老泪纵横,痛如剜心,但也终于从之前的打击中回过了神。   “做下这样的恶事,她……她罪不可赦,可是茹霏, 英儿……英儿毕竟是靖儿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母妃不敢求你原谅她,但至少……至少留她一命……”   茹霏是姜氏的闺名。老太太糊涂了一辈子,到这会儿倒是聪明了一次, 知道这事的关键在受伤最深的姜氏,而不是自己儿子。   “母妃!”陆靖却不愿妻子被为难, 沉下脸就要出声, 但被坐在一旁红木太师椅上的姜氏拦住了。   能得陆靖另眼相看并全心深爱多年, 姜氏自不是那种只会哭啼的软弱性子。事实上她年轻时经常随陆靖上战场,是实打实的巾帼英雄,方才是打击太大, 痛苦过甚,又猝不及防见到了一别二十多年的亲生儿子,才会一时情难自禁,泪流不停。   经过杨氏险些中风的事,她翻涌的心绪已经差不多平复下来,脑子也恢复了清明。因此这会儿拉住陆靖后,她就神色平静地开了口:“我可以留陆英一命,但她和陆成安得远远离开京城,不许再踏入京城半步,也不许从府里带走任何东西。”   如杨氏所说,陆英再怎么可恨,那也是陆靖血脉相连且有着多年感情的亲妹妹,她不可能真逼着他要了她的命——那不是对陆英的惩罚,而是对陆靖的。毕竟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会为此痛苦挣扎。   所以,她要陆英和她的儿子远离王府,失去费心谋划的一切。从此以后,她只能在煎熬和不甘中生不如死地活着。这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报复。   “你!”杨氏灰败的脸上浮现惊怒,她抬起急促地喘着气道,“此、此事是英儿一手为之,你恨英儿是应该的,可是成安……成安是无辜的啊!事发的时候他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孩,什么都不知道,且他终究在你膝下养了数年,你怎能……怎能这般狠心?!”   姜氏是上过战场,杀过敌军的人,且和陆靖一样都是刚正严明,眼底揉不得沙的性子。陆英因一己之私做出这样的事,杨氏知道姜氏不可能饶过她,所以她才会不顾身为长辈的脸面去求她——她是真怕姜氏会在恨怒之下失去理智,让人打杀了陆英。   可她没想到,姜氏虽忍下了对陆英的杀意,却把陆成安一并恨上了。   这让她无法接受,就算陆成安不是她的亲孙子,那也是她的亲外孙,她养了他这么多年,如何能舍得下他!   “他是不知情,可作为既得利者,他的存在就已是一种罪!”   姜氏身体不好,这般大起大落地折腾了一通,其实也早就撑不住了,但事情还没彻底解决,她不愿让自己倒下,所以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面色极冷地看着杨氏说道,“这些年我儿流落乡野,在外受苦,可他呢?他在京城里享受着本该属于我儿的一切!我没让他把东西全还回来,已是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若还将他留在府里,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我的亲生儿子?!”   看出她在强撑,陆靖没再给杨氏开口的机会,沉着脸一锤定音道:“母妃不必再多言,就算茹霏同意,本王也不可能留他在府里给本王的亲生儿子添堵。”   “你……你们这是要剜我老婆子的心啊!”   府里儿孙众多,可只有陆英和陆成安是杨氏亲手养大的,杨氏向来拿这母子俩当命根子,听见这话,她当即凄喊一声,捂着心口就要厥过去。   向来孝顺的陆靖见此却只面无表情道:“母妃保重身体,您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子也只能让罪魁祸首以命相赔了。”   罪魁祸首,那不就是英儿?他竟拿英儿的命威胁她?!   杨氏这下是真的眼前发黑受不住了,但因为陆靖的威胁,她愣是死死撑住了,因为她已经看出陆靖不是在说着玩。   “母妃好好休息,儿子稍后再去看您。”陆靖说完就让人送杨氏回永福苑。   杨氏无力再闹,泪流不止地被人抬走了。   陆靖让一旁的府医跟上去随侍在侧,末了才缓下威肃的脸色,有些担忧地看向身边的姜氏:“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姜氏深吸口气站起身,转身看向耳房外的正堂,“走吧,我要亲自为我儿扫清一切腌臜,干干净净地迎他回府。”   ***   陆靖扶着姜氏走出耳房,重新在正堂上坐了下来。   因耳房不大又涉及杨氏隐私,方才只有他们两口子跟着府医进去了,其他人都还在堂上等着。不过耳房紧靠正堂,杨氏情绪激动之下又没有收敛声音,所以她和陆靖姜氏的对话,大家也基本都听见了。   因为哭喊声太吵而被陆氏下令堵住了嘴的陆英自是绝望不已,陈氏和陆氏的心情则是复杂中带着痛快。   至于陆湛,他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对刚回到镇北王府,此前与眼前这些人从有过接触的他来说,就像是一场街上偶遇的闹剧,他目前还只能用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   “孩子,刚才琼儿说,你是叫,叫陆湛是吗?”率先开口的,是努力放缓了语气,显得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姜氏。   陆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这份小心,只能在沉默片刻后,点头回道:“是,清湛的湛。”   “好,好,清湛明亮,这个名字起得好!”姜氏看着他,眼眶再次发红,但她忍住了没再落泪,只柔声问道,“我与你父王这般处理此事,你可还满意?”   没想到她会过问自己的意见,陆湛一怔,摇头:“我没意见,但,我想见陆成安一面。”   姜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陆成安,但还是立马就让人去把陆成安带来了。   陆成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身上伤着下不了地,他是被侍卫们抬过来的。   一进门就看见平日里最宠爱自己的姑姑陆英浑身狼狈,脸蛋红肿地被两个丫鬟堵住了嘴巴按在地上,陆成安整个人都懵了一下,而后就勃然大怒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竟敢以下犯上冒犯姑姑,还不快放开她!”   没人说话,除了一下涌出泪来的陆英,所有人都只是用一种陆成安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陆成安:“……”   陆成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不对:“这……父王,母妃,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靖和姜氏看着陆成安,谁都没有说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把陆成安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了二十多年,怎么会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哪怕陆成安总是让他们失望,他们也一直在努力想把他掰回正途,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还有陆英,两人也是真心疼爱了她多年的。   可再多的感情也经不住残酷现实的打击,如今的他们是一眼也不想再看见这母子俩,更不想再想起那些错误的过去。   陆氏明白父母的心,闻言冷眼看向陆成安,替他们回答道:“不要再叫父王母妃,你不是父王母妃的血脉,陆英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说罢就把陆英做的好事告诉了他。   听完后的陆成安:“……!!!”   什么叫晴天霹雳,这就是了!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长姐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对吧?我、我怎么可能不是父王母妃的孩子……父王!母妃!你们说话啊!”   看着慌张失措,面露惊恐的陆成安,心情复杂的陆靖终于开口:“琼儿说的是真的。你今日就随你亲生母亲离开京城,往后不许再踏足京城半步。另外,你既不是本王的儿子,便没资格娶柔娘,来人,写封和离书,让他签字。”   陆成安:“……”   陆成安这才终于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天是真的塌了。   “我不要……我不要和离,我不要离开京城!父王,母妃,就算、就算我真的不是你们亲生的孩子,我也是无辜的啊!我根本就不知道姑姑——不,这个恶毒的女人做的事情,我那时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你们不能因为她就不要我啊!”   他不顾伤口还痛着,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就想去抱陆靖的大腿,但还没碰到陆靖,就被抬他过来的侍卫抓住,强行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   一直没说话的姜氏见此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末了才又看向陆湛:“阿湛,我可以叫你阿湛吗?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陆湛闻言点了一下头,抬步朝陆成安走去。   陆成安看着他那张与陆靖相似的脸,心里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愤恨嫉妒。   他所有的行事底气都来自于镇北王世子这个身份,可如今却有人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镇北王世子,自己只是个假货,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回来?原本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陆湛看出了陆成安对自己的恨意,但他没理会,只是走到陆成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而后扯过一旁的太师椅,重重砸在了他的右腿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陆成安凄厉地惨叫起来,堂上除了陆氏之外的其他人也都愣住了。被堵住嘴巴的陆英更是目眦欲裂地挣扎起来:“唔唔唔唔——”   “你为了他买凶残杀阿瑶,我只让他拿这条腿来还,已是留情。”陆湛偏头看向陆英,语气淡然,眼神却沉冷如刃,“往后别再踏入京城半步,否则,我要他的命。”   陆英愣住了。   阿瑶?阿瑶是谁?   见她想了好半晌也没想起来,陆氏觉得悲哀又可笑。她走到陆湛身边,讥讽说道:“几天前才发生的事,这就想不起来了?那我提醒你一下吧。桑瑶,那个你为了给陆成安出气,花钱请了白虎帮的人去糟践杀害的姑娘,她是阿湛已经成婚的妻子。”   什么?!   陆英瞳孔剧烈一缩,整个人都傻了。   倒是陆成安在震惊过后,哀嚎着大吼道:“不可能!那个姓桑的贱人明明是贺兰玦的未婚妻,怎么可能是他的妻子?!” 第76章 留做贵妾   “阿瑶确实就是之前与玦儿定亲的姑娘, 但因为换嫁一事,她阴差阳错地和阿湛走到了一起——阿湛就是那个桑玉妍原本要嫁的人,阿瑶被设计换嫁去了陆家, 与阿湛日久生情,两人刚于日前结为夫妻,我也是因着阿瑶才找回阿湛的。”   换嫁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在场众人无有不知, 所以陆氏这么一解释,大家就都明白了过来。   只是世间竟有如此巧事……这莫非就是天意?   陆成安不敢置信地哑住了。陆英也是后悔不已,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败在随口答应陆成安的一件“小事”上。   早知今日, 她说什么也不会依着陆成安啊!   “几天前阿瑶与蓉儿出城踏青,遇上了一群假扮成劫匪的杀手,逃跑间阿瑶不慎从山坡上滚下,受了重伤。所幸阿湛来得及时,才没让阿瑶遭受更多伤害。事后阿湛和玦儿通过当日那几个劫匪找到了白虎帮,从他们老大王彪口中得知, 花钱请他们去残杀阿瑶的人是陆英。而她这么做, 仅仅只是因为前些天在玉梨园,陆成安调戏阿瑶不成,反摔下了楼梯。”   陆氏又冷声解释了一下几人之间的恩怨, 而后才冲父母欠身道,“阿瑶虽险险逃过一劫, 可因为伤了右腿, 至今不能下床, 阿湛是太心疼她才会当着父王母妃的面动手,还请父王母妃勿怪。”   陆靖和姜氏怎么会怪陆湛?两人心疼都来不及。   尤其对妻子也是一心一意,护如珍宝的陆靖, 更能理解陆湛的愤怒。再一想陆英母子的所作所为,他惊怒厌恶之余心里最后一点不舍也没了,直接沉着眉眼厉声道:“为妻报仇是为人夫者该做的。这畜生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便是被当堂打死也是活该!来人,即刻把这两人送出京城,若他们再敢踏入京城半步,打断他们的腿!”   姜氏也闭上眼睛,彻底不愿再看那两人了:“派个人把今日之事告诉刘昂,让他今日就搬离王府。”   刘昂就是陆英的那个赘夫,他是陆英生下陆长安三年后才找的,对此事应该并不知情。不过不管他知不知情,姜氏都不想再看见他和其他任何跟陆英母子有关的人了。   他若要恨,就恨陆英去吧。   “不!不!父王,母妃,我不走——”   陆成安哭嚎挣扎着被人带下去了。   已经彻底绝望的陆英倒是没再哭闹,只是流着眼泪,死狗一般,任由侍卫将她带走了。   庄严富丽却又不失温情的家,对她疼爱有加的兄嫂,自幼便视她为心肝的母亲……一切的一切,终是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化成再也看不见的泡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年少时,她也是真心感谢兄嫂对自己的疼爱,将他们视为自己最亲近的家人的……   陆英心神恍惚,有些想不起来了。   最开始,好像是一念之差吧。   她丧夫回家,心情抑郁,只觉得事事都不如自己的意。可同样怀有身孕的大嫂却每天都心情很好,还有那段日子刚好回京办事的大哥全心呵护。   再一想两人月份差不多,大嫂肚子里的孩子却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或小郡主,她肚子里这个却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且就算出生了也只能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她心里便无法自控地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当初她没有一意孤行下嫁给出身寒门,家中糟心事多,人也靠不住的第一任丈夫,如果当初她也和她大嫂一样,嫁了个出身尊贵又疼爱她的丈夫,如果她的孩子也能一出生就拥有一切……那该多好啊。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再加上当年她不顾家人反对非要下嫁给第一任丈夫时,是姜氏不忍她日日以累洗面,帮着劝了长辈们几句,才使得长辈们同意了那门婚事,陆英心里就更是为自己找到借口般对姜氏生出了恨意——如果当年姜氏没有多管闲事地劝她父王母妃,如果当年她也能和其他人一样再多拦一拦她,她也许就不会沦落至此了……是姜氏,是姜氏害了她!   自此她的心开始扭曲,最终彻底被贪欲蚕食。   你要问陆英后不后悔,她当然是后悔的。但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后悔当初不该这么做更多,还是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留下了陆湛的性命,没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更多。   但无论如何,世上都没有后悔药,她只能咽下自己种的苦果,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余生。   事实上,陆英的后半生也确实过得极为凄惨——事后陆靖第一时间上表陈情,求皇帝褫夺了她的郡主封号,让她从高贵的郡主沦落成了庶人。她自此失去一切荣华,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还有她的丈夫刘昂,这人当初会顶着世人异样的眼光选择入赘,就是为了攀附权贵走捷径。得知陆英做的“好事”后,他生怕被镇北王夫妇迁怒,当即就追上陆英逼得她跟自己和离了。   陆英自是愤怒不甘,但她和陆成安被赶出京城时身无分文,连吃喝都成问题,刘昂抓住这一点加以利用,最后用一百两银子换来了和离书。   因为这一百两银子,狼狈不堪的母子俩终于在一个距离京城不远的小镇上找到了栖身之处。身受重伤又遭到灭顶打击,因此大病了一场的陆成安也险险保住了一条命。但他的腿却因为一路颠簸又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就这么废了。   变成瘸子之后,陆成安的性格越发阴沉暴戾,动不动就对陆英拳打脚踢,粗言辱骂,对她也再没了从前的孺慕和依赖——因为他恨陆英牵连了自己。   陆英终于尝到了多年疼宠和满腔真心被人狠狠践踏的滋味。   而刘昂给的那一百两也很快就被大手大脚的陆成安花完了,最后陆英不得不在陆成安和生活的逼迫下,放下所有的尊严去给人做洗衣洗碗的粗活。   陆英养尊处优半辈子,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心里每天都如烈火焚烧,痛苦不已。但她又没法抛下陆成安,最终只能和陆成安相互折磨着过下去。   至于老太妃杨氏,她当然有暗中派人给母子俩送过银子,但姜氏派了侍卫守在母子俩附近,杨氏派来的人根本到不了他们面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说回眼前,陆英和陆成安被带下去后,堂上就只剩下了陈氏一个外人。   对于陈氏,不管是陆靖两口子还是陆氏,心里都很是歉意。毕竟换子之事虽非他们所愿,可确实是镇北王府的责任,而阮柔也确实因为此事遭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阮夫人,”姜氏已经疲累得无力说话,最终是陆靖起身将那封和离书递过去,“柔娘与陆成安之事,是我镇北王府对不住柔娘。你若愿意,本王可以收柔娘做义女,等她身体大好后,再另给她挑一门好亲事。你放心,本王与王妃会视她如亲女,绝不会再叫她受任何委屈。当然,夫人若是有什么其他要求,也尽可以提。”   事情发展到现在,陈氏早已冷静下来。她起身接过那封和离书,没有马上开口,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道:“收做义女就不必了,王爷王妃若真心疼柔娘,就叫她留在府中,给新世子做个贵妾吧。”   什么?!   这话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在场众人皆是面露愕然。   “当年与小女定亲的人本就是新世子,只可惜天意弄人,叫他们俩阴差阳错各自有了姻缘。”陈氏看向陆湛,先前哭肿了还没消下去的眼睛再次红了红,但声音却很平静,并没有冲动之意,“如今世子已经娶妻,柔娘也没了清白身,我自然不敢奢望柔娘能继续做世子妃,只求世子能留她在身边做个贵妾,给她个容身之所,如此也不负两家当初的情谊。”   “抱歉。”她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因为这话眉头微拧的陆湛已经断然开口,“我心中只有内子,此生都不会纳妾。”   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陈氏先是一怔,而后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青年是个和陆成安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承袭了镇北王正直忠义的品行,也承袭了镇北王铁血柔情的一面。柔娘若是跟了他,就算他心里没有柔娘,以他的人品和责任心,也一定会善待她。   至于那个姓桑的姑娘,她相信能被他这样的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姑娘,不是那种心思恶毒会磋磨妾室的人——就算她想错了,那姑娘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也相信,对她家柔娘心有愧疚,人品也足够忠正的镇北王夫妇不会由着那姑娘乱来。   所以,与其被镇北王收为义女,顶着个只是听着好听,实际上并不能保证从此以后可以一帆风顺的名头出府另嫁,还不如留在王府里做个贵妾。至少在这里,她家柔娘再如何也不会过得比以前更差。不像嫁去别家,除了担心丈夫是否靠得住,她还得承受流言蜚语,重新操心婆媳姑嫂等关系。   至于给人做妾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陈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希望她年纪轻轻就受尽苦楚的女儿,能从此轻松顺遂,再不要遭受任何伤害。   且世上男子少有不纳妾的,便是另嫁旁人做正妻,对方难道就不会纳妾了吗?   到时她家柔娘还是得和别的女子分享丈夫。加上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妾室庶子等各种问题,即便是顶着个正妻的名头,日子也不见得能过得松快,还不如在王府里做个无人敢欺,生活清净的贵妾来得舒坦。   想到这,陈氏没再对陆湛说什么,而是起身冲陆靖和姜氏跪下,决然拜倒在了地上:“妾身无意为难世子,我家柔娘也绝不会与新世子妃相争,我只求王爷王妃能让她有个容身之处,叫她余生能过得安稳顺遂一些。若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王爷王妃都不肯答应,那妾身也只能带着我那可怜的女儿自我了断在王府里,免得她日后再受苦楚了。” 第77章 父母之心   “有话好好说, 你这是做什么!”率先开口的陆氏。她实在没想到陈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反应过来后当即就上前一步想将她扶起。   可陈氏却快速避开她的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对准了自己的喉咙:“王爷王妃给妾身一个答案吧。”   陆氏:“……”   陆氏尝试着跟她讲道理:“阮夫人, 阿湛已经说了,他并无纳妾的心思,你这般以命相逼,是在为难我父王母妃, 也是在为难阿湛。都是当娘的人,我能理解你疼爱柔娘的心, 可姻缘之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 你这般强求,即便是成功了,双方心里也落下了芥蒂,日后如何能和睦相处?且这事事关柔娘,你也总该先过问她的意思……”   陈氏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钻起牛角尖来才最叫人头疼。她没有理会陆氏, 只是执拗地看着陆靖和姜氏, 等着他们的表态。   陆氏:“……”   陆氏心生气恼但又怕刺激到她,只能停下劝解,用眼神示意丫鬟去请阮柔过来。   陆靖和姜氏见此也不好再沉默。   “阮夫人, 你有任何其他的要求,本王都可以答应, 唯独这件事, 很抱歉, 本王不能应允。阿湛自幼流落民间,本王与王妃没有养过他一日,没资格勉强他做任何事。”   陆靖率先开口。姜氏也撑起身体, 微喘着气道:“王爷说的是,且不说我们老两口没资格勉强阿湛,便是有,我也不会……不会为了陆英母子做下的孽,去逼迫我的儿子。柔娘那里,确实是我们镇北王府亏欠了她,身为这王府的主人,我与我家王爷不会逃避责任,可这事与阿湛无关,夫人若是……若是执意不愿接受王爷的提议,非要以命相胁求个公道,那我也只能做一次以强凌弱的恶人了。”   没想到她宁愿违背自己的原则,不要自己的名声,也不愿答应这事,陈氏愣住了。   陆湛也有些怔然。   他没想到陆靖和姜氏的态度会这般强硬坚决,他本以为他们多少会觉得为难……   这一刻,他终于脱离一直以来的旁观者感官,对眼前这两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件事有了真实的感觉。   说不出心里具体是什么滋味,但这种被人全力维护的感觉并不坏。所以陆湛回神后,很快就压下心头那股陌生的胀意开了口:“当年与阮姑娘定亲的是镇北王府的世子,阮夫人若实在不愿改变主意,非要阮姑娘以世子贵妾的身份留在府里,那我可以不做这个世子。”   陆靖和姜氏皆是脸色一变,陆氏更是忍不住沉了脸:“阮夫人,你当真还要强求下去吗?此事原是我们王府对不住你们阮家,我父王母妃也是真心实意想补偿柔娘,可这不代表你可以无理取闹!且补偿的方式那么多,你偏要这样为难人,你这么做哪里是在给柔娘讨公道,分明就是心怀怨气,故意想给我们一家添堵!”   最隐秘的心思就这样冷不丁地被人戳破,陈氏回神看着陆氏,面色青红变幻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恨声抬起了头:“是,我就是想叫你们不好过!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凭什么你家的孩子可以高高兴兴地带着美娇娘回王府做世子,我可怜的女儿却只能以残花败柳之身在世人的指指点点中黯然离开?!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对我家柔娘何其不公!我……呜呜,我不甘心,我心里疼啊……”   陈氏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其实她何尝不知陆氏说的那些道理,可陆英母子下场再惨,她女儿的人生也已经被毁了,这是再多补偿也无法补不回来的。一想到这,她心里就烈火烹油般难受得厉害。   理智上她也知道,对不起她家柔娘的是已经受到惩罚的陆英母子,镇北王夫妇愿意补偿她家柔娘已是善良仁厚。可是情感上,她无法不迁怒养出了陆英和陆成安这两个人渣的他们,所以她才会忍不住提出这样一个对女儿好,也能让他们跟自己一样难受的要求。   “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快把那簪子放下!”就在陈氏情绪正激动的时候,前世子妃阮柔被人抬来了。   阮柔今年二十岁,长得白净清秀。她容貌算不上很美,但很耐看,是那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长相。   因为刚小产没几日,身体还虚弱着,她这会儿身上裹得很严实。看见手握金簪对着自己脖子,哭得泪流满面的母亲,她脸色大变,忙撑起身体扑过去扶住她,从她手里抢过了那支尖利的金簪。   “柔娘,我苦命的柔娘啊……”陈氏看见她,顿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阮柔已经从陆氏派去的丫鬟口中得知所有真相,也知道了她娘对镇北王夫妇提出的要求。见此她眼睛一红,也是忍不住滚下了泪来。   但她是个性情坚毅的姑娘,只是失态了一小会儿便重新稳住心神,擦去眼泪看向了陆靖和姜氏。   “我娘只是心疼我太过,才会一时糊涂钻了牛角尖,还请父王母妃不要怪她。事情的经过我也都已经知道了,多谢父王母妃宽厚待我,我愿意做父王母妃的女儿,往后继续孝顺您二老。”   陈氏听了这话哭声一滞:“柔娘!”   “娘,造成今日这局面的人是陆英,有负于我的人是陆成安,与父王母妃没有任何关系。自我嫁进王府以来,父王母妃一直待我如亲生,您怎么能因为陆英和陆成安犯的错去为难他们?还有世子兄长,他也是陆英阴谋下的受害者,今日才刚刚回府,您纵有再多怨气也不该撒在他的身上啊!您这么做,看似是为了我好,可其实却是在陷我于不义,我日后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他们?!”   陈氏其实就是心里还堵着一口尚未完全发泄出来的气,对着众人哭闹了一通,又被女儿好生劝说了一番后,这口气就散了出来。   半刻钟后,终于彻底冷静下来的她肿着眼睛,神色羞惭地冲陆靖和姜氏行了个大礼:“方才是我失态了,还请王爷王妃莫怪。”   可怜天下父母心,事情既已解决,陆靖和姜氏自不会怪她。双方在缓和下来的气氛中客套了几句,而后阮柔就以“累了想休息”为由,带着陈氏回自己的院子平复心情去了。   堂上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一家四口。   “总算可以好好认亲了。”陆氏松缓下来,转头冲陆湛露出笑容,“还不快上前喊父王母妃。”   陆湛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在顿了片刻后,于陆靖和姜氏期盼的目光中,上前冲两人行了个郑重的叩拜礼:“孩儿陆湛,拜见父王母妃。”   “好,回来就好!”陆靖亲自上前扶起他,积威甚重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为父稍后就上表奏明一切,为你请封世子。”   “对,这事得赶紧去办,还有阿湛往后要住的院子也得马上让人收拾起来。”姜氏也是忍着激动和欢喜,叫来心腹聂姑姑一叠声地吩咐道,“去把落英苑收拾一下,那里地方够大,景色也好,正适合阿湛和他媳妇居住。先紧着打扫,布局摆设什么的,等他们小两口住进来了,再按照他们的喜好另行添置。”   “是!”聂姑姑赶紧照做。   陆氏见此笑道:“今日天色已晚,还是让阿湛先随我回去,等明日再带着阿瑶一起回来吧,如此大家都不会太匆忙。”   姜氏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女儿说的有道理,便还是点了头:“也好,人既已经回来,便也不急于这一时,那你们快回吧,别叫阿湛媳妇等久了。”   “那母妃也好好休息。阿湛好不容易回来了,您可得保重身体,长命百岁,把之前丢掉的二十多年加倍补偿给他才行。”陆氏很担心母亲的身体。   姜氏目光温柔地笑了起来:“好。”   姐弟俩便辞别父母回了广安伯府。   回府后陆湛先是问陆氏借了几个人去云水村接陆澄和陆满,又写了一封给燕留青的信让那几人带去,而后便踏着晚霞的余晖,快步往桑瑶暂住的院子去了。   桑瑶正歪在床上,一边吃樱桃一边看账本。   这樱桃是贺兰蓉下午送来的,至于账本,这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陆湛那边的她用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   “姑娘,陆公子回来了。”   银珠的声音让桑瑶一下抬了起头。   “你终于回来啦!”见陆湛大步从门外走进来,桑瑶眼睛发亮,赶紧吐出嘴里的樱桃核,放下手里的账本直起身,“怎么样,一切可都顺利?”   “嗯。”知道她心中急切,陆湛走到床边坐下,没有多说别的,快速把今日在镇北王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她说了一遍。   桑瑶听完很是为他感到高兴:“这么看来你爹娘,不对,是你父王母妃都是很好的人啊!恭喜恭喜!”   陆湛心情本就不错,看见她明亮的笑脸,眼中也忍不住露出了些笑意来,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的姑娘就又杏眸一转,不经意似的说了句:“不过那位阮姑娘确实很无辜也很可怜,也难怪她娘心里难受成那样。对了,她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呀?”   陆湛一顿,压了下嘴角:“挺好看的。”   “?!”   桑瑶顿时瞪圆眼睛,但下一刻青年就又说了句,“但在我心里,远不及你。”   桑瑶:“……”   桑瑶这才忍不住笑地戳着他的胸膛嗔他:“陆阿湛,你学坏了你!” 第78章 悔青肠子   笑闹了一会儿后, 陆湛跟桑瑶说起了明日回镇北王府的事。   桑瑶呆了呆,一下就紧张了起来:“我、我也一起去吗?那我需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陆湛摇头:“不用,只是既已对外宣称你我是夫妻, 不好不这么做。”   桑瑶被“夫妻”二字听得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后连忙冲他摆手:“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得赶紧洗漱睡觉了,如此明日才能有个好气色!”   就这么被赶出来了的陆湛:“……”   他失笑摇头, 转身往自己暂住的客房走去,结果走到半路, 迎面碰上了贺兰玦。   贺兰玦刚从陆氏那里出来, 看见陆湛,他步子一下就顿住了。   见他清俊如玉的俊脸上满是唏嘘和复杂,显然是已经知道所有的真相,陆湛微微一停后,抬步走了过去。   贺兰玦:“……”   贺兰玦于是也只能干咳一声,忍着别扭上前冲他行礼:“见过舅舅, 恭喜舅舅回家。”   这声恭喜自然是真心的, 就是这声“舅舅”叫得有点艰难,尤其是想到自己往后还得管桑瑶叫舅母,贺兰玦的心情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陆湛看着这大外甥, 心情也有些复杂。他沉默片刻,点头说了句“多谢”, 而后看了一眼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道:“一起喝一杯?”   贺兰玦觉得这主意不错, 毕竟是嫡亲的甥舅, 往后会时常见面,老这么别别扭扭的可不行。   不过他正要答应,不远处的长廊上突然跑来一个丫鬟, 不经意似的在他面前掉下了一条帕子,然后不等他开口就跟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贺兰玦:“……”   贺兰玦捡起那条帕子,在上面发现了一首用鲜血写的情诗。   素白色的帕子上,血色字迹触目惊心,诗的内容也是字字透着思慕,句句动人柔肠。但贺兰玦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微绷地收了起来。   换做往常陆湛肯定不会多问,但如今贺兰玦成了他亲外甥,他这做舅舅的怎么也得关心一二,于是便开了口:“是桑玉妍?”   “……嗯。”虽然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但这件事贺兰玦倒正好可以没有负担,没有顾忌地跟同是受害者的陆湛说一说。   他一边跟着陆湛往他暂住的客房走去,一边摇头叹了口气,“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明明当初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也说好了不再打扰彼此,不知她为何还要这样做。”   夜色笼罩大地,长廊上灯笼已经亮起,陆湛望着那几团暖光,语带提醒道:“自是后悔了当初的抉择,盼你对她仍有余情。”   听出他的提醒,贺兰玦沉默了一下,苦笑:“纵还有余情,我也不会再去见她了。”   见他脑子清醒,并没有被桑玉妍那些手段打动,陆湛眉眼微松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丈夫何患无妻?早些放下,才能重新开始。”   “我知道。”这段时间贺兰玦从没跟人聊起过桑玉妍,旁人知道他心伤未愈也不敢跟他提起。如今难得有个人可以听听他那些藏在心底的,未曾完全发泄出去的愁闷心情,贺兰玦便也没再憋着,松下心神地拉着陆湛聊了起来,“其实我早已知道,真正的她并不是我当初喜欢的那个样子,只是她装得太好,也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她连同那段虚假的记忆一起彻底忘掉……”   听出他只是想跟人倾诉,陆湛没有多言,只是带着他进了客房,请院里伺候的仆从们送了些酒来,陪他喝了起来。   贺兰玦一开始还能保持翩然君子的风度,但他酒量不太好,没喝多少就醉了。醉了之后他就大着舌头开始哭,一边哭还一边抽噎,看起来跟个只有八岁的小傻子似的。   陆湛:“……”   陆湛看着面前这小傻子,心里终于生出了点做人长辈的感觉。   “我真的好惨啊陆兄,老天爷对我太坏了……不,不对,不是陆兄,是舅舅……舅舅,你居然是我舅舅,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还有瑶妹妹,我以后见了她不能再叫瑶妹妹,要叫,叫舅母了……呜呜呜呜我好惨啊……”   陆湛:“……”   陆湛想笑,但又觉得自己若是笑出来好像不太厚道,于是轻咳一声,递了块帕子过去:“先擦擦鼻涕吧,快流下来了。”   就算醉了也还是很在意形象的贺兰玦:“……好的,谢谢。”   ***   因为这顿酒,甥舅俩之间的关系一下亲近了不少。尤其贺兰玦,借着这顿酒将积压在心底的愁闷全吐出来后,他终于能彻底地放下桑玉妍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镇北王府来了人,陆湛抱着桑瑶告别广安伯府众人,坐上了镇北王府派来的豪华大马车。   同一时间,镇北王陆靖在朝堂上当众向皇帝奏明此事,请求皇帝褫夺陆英母子的封号,重新册封陆湛为镇北王世子。   得知陆湛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猎户,皇帝惊奇之余倒也没为难陆靖,陆靖很快带着册封旨意出宫回府了。   而这件事也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所有人都被这话本子都写不出来的,堪称是一波十折的剧情给惊呆了。   原来之前那个陆成安,他根本就不是镇北王的儿子!他是镇北王的妹妹陆英的儿子,陆英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兄长的王位,偷换了自己的亲侄子,还把他给扔了!   幸好真世子福大命大,被一个乡野猎户捡回家,好生抚养长大了。不过这位真世子也不只是个寻常猎户,他竟就是桑家那位遭到继母和继妹坑害的大小姐桑瑶被迫换嫁的对象!   两人还因为那段阴差阳错的缘分生出感情,正式成了亲。从此以后,桑大小姐就是她从前的未婚夫,也就是广安伯府的三公子贺兰玦的亲舅母啦!   ……不得不说,惨还是那位三公子惨。兴高采烈娶回家的美娇娘是个恶毒心机女不说,本以为可以再续前缘的未婚妻也成了亲舅舅的媳妇。   不过京城好久没有这么劲爆离奇的八卦了,众人虽然同情贺兰玦,但还是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为此狂欢了好一阵子。   那段时间走到哪儿都能接受到旁人同情目光的贺兰玦:“……”   算了,还是少出门吧。   当然他虽然郁闷,但更多的是无奈,对于陆湛和桑瑶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件事,他还是很欣慰,同时也满心祝福的。   真正崩溃的人是桑玉妍。   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她正蹲在柴房里麻木地劈着柴火。一日不歇的繁重粗活折腾得她憔悴不堪,人也瘦了一大圈,但力气却大了不少,至少能劈得动柴火了。   也是因此,从奉命看守她的嬷嬷嘴里听说这个堪称晴天霹雳的大消息时,她脑袋一轰的同时险些一斧子砍在自己的脚上。   她不屑一顾,想尽办法摆脱的那个穷猎户陆湛!他竟然是镇北王府走失多年的世子爷?!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作死啊你,吓我一跳!”那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与人闲聊的嬷嬷被桑玉妍的突然出声惊到,先是回头骂了一声,而后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应了过来,“哟,差点忘了,你就是那个之前跟世子爷定过亲,却因为贪图咱们伯府的荣华,设下毒计把桑小姐换嫁给世子爷的人来着。怎么着,不相信我说的啊?不相信也没用,事实摆在眼前呢!”   嬷嬷说着满是鄙夷地嗤笑了一声,“你说你要是别生出那些恶毒心思,踏踏实实,安安分分地按照定好的亲事嫁过去,你这会儿可就是正儿八经,堂堂正正的镇北王府世子妃了。哪会像现在这般,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而沦落成现在这个模样!所以说人啊,真是不能做坏事,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做的一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呢!”   桑玉妍听着她的奚落,原本就是在强行硬撑的心态顿时被巨大的惊悔给冲垮了。   “不!我不信!陆湛他只是个穷猎户,怎么可能是镇北王府的世子?!还有桑瑶!世子妃的位置……那原是我的,原是我的!!!”   她发疯似的扔掉手里的斧头就往外冲去,却被那眼疾手快的嬷嬷一把扯住头发拽了回来:“原是你的,可早被你自己给扔了!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个烧火丫头,跟人家世子爷没有半点关系!老老实实给老娘把这捆柴劈完,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还有,你也别再想方设法地给三公子传信了,我坦白告诉你吧,你那些小动作夫人早都知道,之所以没有阻止,不过是因为三公子根本不为你所动,也从不曾对你心软!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还敢打我们三公子的主意,我呸!”   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贺兰玦或许只是没有收到她费尽心思送出去的信物,所以才一直没来看她的桑玉妍猛然瞪大泪眼,心神彻底被绝望和不甘席卷。   怎么会这样?贺兰玦怎么能这样无情?那她往后……往后该怎么办?   当然,桑玉妍再如何难受,也不会有人在意。   除了她,远在淮扬的桑明海得知此事后也是震惊懊悔不已。至于在那个猎户的磋磨下早已半死不活的柳氏,更是在听见这个消息后,一口气上不来,瞪着赤红的双眼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说回这天早上,桑瑶跟着陆湛在盛大的欢迎仪式中进入镇北王府后,先是见到了早已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盛装在堂上等着了的姜氏。   许是因为找回了亲生儿子,姜氏今早起来时精神比往常都要好。这会儿再一看虽然因为腿伤被陆湛抱在怀里,但长相明艳,眼神清澈,模样怎么看怎么讨喜的桑瑶,她脸上的笑容就更是停也停不下来了。   “这就是阿瑶吧?长得可真好看。快,快到母妃身边来坐下!” 第79章 入住王府   桑瑶是被人抬进王府的——知道她伤了腿走不了路, 姜氏贴心地命人准备了一顶步辇在王府大门口等着。不过步辇不方便进正堂,所以到达正堂门口后,陆湛就亲自上手抱她了。   这让桑瑶很不好意思, 心里也更紧张了。   不过紧张归紧张,她面上还是努力稳住了。在陆湛抱着她上前,带她一起向姜氏行礼时,侧过身体, 抬起双手,笑容大方地冲姜氏行了个半身礼:“阿瑶见过母妃, 请恕阿瑶失礼, 暂时不能向您行全礼。”   “无碍,无碍,咱们一家人不讲那些虚的!”姜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连声说,“快,快坐下!”   陆湛上前把桑瑶放在椅子上, 自己也坐了下来。   姜氏看看眼前这对怎么看怎么般配的璧人, 因为不省心的陆成安而沉闷压抑了数年的心一下就敞亮了起来。她先是关心了一下桑瑶的伤势,又替自己没有教好陆成安一事表达了歉意,而后才道:“咱们几个先说说话, 你们父王进宫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至于你们祖母, 她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 大夫说需要静养, 等过些天她身体好些了,你们再去给她请安。”   知道老太妃怕是正为陆英和陆成安的离开伤心难受着,桑瑶和陆湛皆是点了一下头, 没有多问。   姜氏又让丫鬟给他们沏茶,而后才露出笑容说:“你们之间的事我都已经听琼儿说了,这般阴差阳错的还能走到一起,真真是天定的缘分。阿瑶也放心,你既已经与阿湛结为夫妻,那往后便是我们镇北王府的世子妃,谁也不能再看轻你。还有你们要补办婚礼的事,我也已经命人准备起来了,具体的事宜咱们稍后再细说,现在,来,先看看母妃给你们准备的见面礼。”   听见这话,一旁脸蛋圆圆,长相颇有福气的聂姑姑立即笑眯眯地走上前,将手里捧着的黄花梨木锦盒送到了桑瑶手里。   她是姜氏最得用的心腹,一言一行皆代表了姜氏。   桑瑶连忙道谢,而后便在姜氏的示意下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放着两块极为罕见的紫玉制成的玉佩。玉佩是鱼的形状,一条鱼身上雕着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案,一条鱼身上雕着精致秀美的并蒂莲图案,两条鱼合在一起,正好能凑成一个圆。   “希望你们小两口能像这两条鱼儿一样,相互扶持,一生圆满。”对于这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儿子,姜氏没有别的期盼,只希望他能和自己所爱之人快快乐乐,白头到老。   “多谢母妃,这礼物我太喜欢了!”桑瑶是真的很喜欢这件祝福之意满满的礼物,说完立即就拿起鱼身是并蒂莲图案的那块玉佩佩戴在了腰间,并将另一块递给陆湛,示意他也戴上。   陆湛照做。   姜氏见此很是欢喜,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开口:“对了,我听琼儿说,阿瑶你还有个舅舅,你一直在寻他是吗?”   想起至今没有下落的舅舅一家,桑瑶笑意一敛,点了点头:“是,我舅舅名叫白景裕,原是幽州同知。舅舅家中有个女儿,因长得貌美,被先前的幽州知府魏仲升看上。但舅舅不愿表姐给人做妾,想法子拒绝了。谁知那魏仲升却因此怀恨在心,编造了罪名诬陷我舅舅下狱,想强逼他就范。舅舅不从,险些在牢里丧命,幸好被人救走,这才保住了性命,只是也因此成了通缉犯,从此失去了踪迹。”   姜氏显然已经从陆氏那里知道个中内情,闻言温声安抚道:“回头让你们父王多派些人手去找,相信一定能找到人的。至于你舅舅身上的罪名,你放心,既是被污蔑的,就一定能洗清。”   桑瑶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连忙感激道谢。   这个时候,陆靖回来了。   他是带着册封世子和世子妃的圣旨从宫里回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皇帝身边的传旨太监。   陆湛见此,先是扶着单脚起身的桑瑶一起向陆靖行礼:“见过父王。”   陆靖穿着一身深紫色朝服,看起来比昨日更加威严,但语气却很和善:“这就是阿瑶吧?不必多礼,快上前接旨吧。”   他身后那传旨太监也一边暗中打量陆湛,一边笑着说:“世子一个人接旨即可,世子妃受了伤,且快坐下歇着吧。”   他说的客气,可桑瑶哪敢当真,最终还是扶着椅子单脚站着听他宣读完圣旨,而后跟跪地谢恩的陆湛一起行了个躬身礼。   “恭喜世子和世子妃,事情既已办完,咱家就先回宫复命了。”传旨太监宣读完圣旨,收下姜氏命人送上的打赏就带着随行的人走了。   陆湛这才收起圣旨起身,重新扶着桑瑶坐下。   陆靖也坐下来,让人送上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   他送给桑瑶的是一把削铁如泥,便于藏身,看起来十分精致小巧,但杀伤力却极大的匕首,送给陆湛的是当世四大名弓之一的落日弓。   “这把匕首是乌金制成,轻巧好携带,可做防身之用。刀柄上还设有机关,机关里藏着三颗信号弹,若是不慎遇到危险,可释放信号弹,会有人赶去救你。”陆靖对桑瑶说完后,又看向陆湛,“至于这把落日弓,听你长姐说,你自幼随你义父习武打猎,身手很是不错。这把落日弓曾在为父年轻时跟着为父上过战场,杀敌无数,今为父将它转赠与你,希望我儿也能不管何时何地都一往无前,得偿所愿。”   陆行曾被陆氏关在镇北王府大半年,陆靖和姜氏都是知道他这么个人的。因此对于陆湛的身手,陆靖虽未亲眼见过,但也知道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当年的陆行对上他都不曾轻易落过下风。   “多谢父王。”   这两份礼物蕴含的心意比实际价值更重,桑瑶和陆湛皆是心下动容,郑重道谢。   “好了,现在先随聂姑姑去熟悉熟悉府中的环境,再看看你们院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吧,等晚上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再一起吃团圆饭。”   虽然很想再跟小两口说说话,但姜氏知道他们初来乍到,心里怕是都还拘谨着,便忍下不舍体贴地笑道。   桑瑶和陆湛自是没有异议,两人告别陆靖和姜氏,在聂姑姑的带领下往后院去了——当然,桑瑶还是坐的步辇。   “世子世子妃这边请。”聂姑姑边走边给两人介绍,“前方是王爷王妃居住的正院,王妃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所以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比较清静。东边那个门口栽了棵大松树的院子是老太妃的永福苑,老太妃是喜热闹之人,院中养了两只猫儿一只番邦进贡的狐狸犬……还有那边,那边是前头那位和阮姑娘住的云香阁,如今只阮姑娘还在那里住着,其他人都已被打发出府了。”   她口中的其他人自是陆成安的几位妾室,桑瑶听了点点头,并未多问。   “云香阁是府里最大的院落,阮姑娘本想搬出云香阁,将云香阁还给您二位住,但王妃觉得落英苑虽不如云香阁那么大,却离主院更近,环境也更清幽雅致,所以便先让奴婢将落英苑收拾出来了。一会儿世子世子妃先看看,若是觉得哪里不满意,咱们再做调整。”   聂姑姑说的客气,其实桑瑶知道,姜氏没安排他们去住云香阁,是怕他们心中膈应。事实上她也确实不想住陆成安住过的院子,所以闻言只感激道:“不必调整,这样就很好,母妃费心了。”   聂姑姑听了脸上笑意更深,一路慢声细语地说着,将他们送进了落英苑。   正值三月,落英苑里繁花似锦,香气清幽,景色确实极美。院中还建有亭台楼阁,长廊水榭,看起来十分雅致。   院里的丫鬟仆从们也都已经在院门口候着,见了桑瑶与陆湛,众人齐声行礼。   陆湛出言免了他们的礼,而后聂姑姑便大概给他和桑瑶介绍了一下这些人。   其中地位最高的两个年轻丫鬟,她们一人名叫香菱,一人名叫香映,之前都是在姜氏身边伺候的,如今被姜氏拨到了桑瑶身边。   另外还有个名叫常风的少年,是陆靖给陆湛挑的贴身长随。   其他的便是些粗使丫鬟婆子之类的了。   “往后就有劳诸位了,银珠,看赏。”桑瑶进了王府,银珠和林秀秀自然也跟来了。方才两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小心观察着一切。   这会儿听了桑瑶的话,银珠点头上前,将早已备好的银稞子分给了众人。   桑瑶出手大方,那银稞子拿在手中很有分量,众人面上不由都越发恭敬欢喜了几分。   唯独两个大丫鬟中的香菱面色并无变化。桑瑶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这时并未多想,毕竟对方是姜氏身边的人,平日里见惯了好东西,这会儿不觉得惊喜也是应当。   “那世子世子妃好好休息,奴婢就先回去向王妃复命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吩咐香菱香映。”办完这些事,聂姑姑就带着桑瑶额外给她准备的红封恭敬告退了。   桑瑶也让丫鬟仆从们都散去,而后才笑眼弯弯地冲陆湛伸出手:“快带我进屋看看。”   “好。”陆湛上前将她从步辇上抱下,迈着长腿进了主屋。   主屋很大,分外间和里间,布局和桑瑶从前的闺房相似,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每一处的摆设都十分用心,尤其里间的黄花梨木拔步床旁还放了一张红木轮椅,足见贴心周到。   桑瑶看着这一切,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你父王母妃是真的很高兴你能回家。若当年你没有被人偷换出府,一定会在他们的关爱下过得特别幸福……”   见她一脸感叹,陆湛眉眼柔和地“嗯”了一声,将她放在了那张挂着浅绯色纱幔,看起来又大又舒适的拔步床上:“颠簸了这一路,伤口可有发疼?”   桑瑶回神感受了一下:“还好。不过方才绷了一路,我确实有些累了。”   “那就先躺下休息一会儿。”陆湛伸手替她摘掉头上戴着的朱钗步摇,末了起身道,“我叫秀秀进来替你更衣。”   林秀秀和银珠正在外间收拾桑瑶带来的行李,眼下里屋只有他们两个人。   桑瑶原本还没多想,听了这话才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之前一直没想到的问题:她和陆湛是以夫妻名义住进王府的,那他们岂不是从今天开始就得同处一室,甚至……共睡一床?! 第80章 增进感情   见桑瑶突然脸蛋发红地愣在那不说话了, 陆湛顿了一下:“怎么了?”   桑瑶回神看他,心里有些紧张,但想到这事早晚得面对, 便还是忍着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府里的人都以为我们已经成亲,那我们晚上睡觉……怎么办呀?”   这个问题陆湛早已考虑到, 闻言很快答道:“我去睡书房。对外就说你伤了腿,我怕同床不慎压到你的伤处。”   压这个字太有灵性, 桑瑶脑子里一下就浮现了某些不该浮现的画面。这让她又是害羞又是心虚, 连忙避开他的视线说:“嗯嗯嗯,这个主意好,那你快出去吧,我要换衣裳了!”   看着姑娘原本白皙如玉,这会儿却绯红一片的耳垂,陆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瞬间泛起了阵阵痒意。他喉咙微动片刻, 忍不住倾身吻了她一下的耳朵:“好。”   青年灼热的呼吸扑来,带起一阵猝不及防的战栗,桑瑶下意识躲开的同时, 整只耳朵连同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   “你、你干嘛呀!”她抬起红红的脸蛋嗔他,眼中波光潋滟, 像是盛满了春.水。   陆湛看着这样的她,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嗓子微哑地笑了一声:“没,只是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桑瑶心头一跳,脸蛋更红了,但心里却像是含了蜜糖一般,甜得她直冒泡泡。   把再说下去自己会舍不得离开,陆湛起了身:“好了,不闹你了,你好好休息,我出门去义父那里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桑瑶点头目送他离开,而后就捧着发烫的脸蛋无声傻笑了起来。   ***   陆湛见到陆行时,陆行正在厨房里做午饭——先前被锁在屋里时,陆氏的人会给他送饭,如今他既然安下心来不打算跑了,陆氏便没再关着他,他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而陆行也是个很能自己打发时间的人,所以虽然关在院子里不能出,但并不觉得无聊。   陆湛到的时候他刚做好一碗鲜香微辣的油泼面,正准备端到堂屋去吃。   “义父。”   见一身青衫的陆湛从藏有密道的房间里走出,陆行没觉得意外,只看了看手里端着的油泼面问:“在关外学来的做法,吃吗?”   陆湛看了一眼:“吃。”   陆行把面碗递给他:“那你先吃,我再去做一碗。”   桑瑶是个对美食抱有很大热情的人,陆湛见这面卖相很不错,便接过陆行递来的面碗跟着他去了厨房,一边学一边把自己已经成功认亲和即将成亲的事告诉了他。   油泼面的做法很简单,没一会儿陆行就新做好了一碗。他听完陆湛的话后点点头,说了句:“这是好事。”   陆湛回了声:“嗯”。   然后两人就没话说了。   一直到吃完面又帮着洗了锅碗瓢盆,陆湛才又开口:“那我走了。”   “去吧,”陆行将他送至门口,眼神温和地叮嘱,“好好跟你家人相处。”   “嗯。”陆湛转身顿了片刻,偏头看他,“我明日再来。”   他虽没有多说,陆行却知道他是在表达“即便找到了亲生父母,您也还是我父亲”这个意思。他心里一暖,笑了起来:“隔几天来一次就行,我还要给郡主做鞋子裁衣裳呢,没那么多时间陪你。”   陆湛:“……”   陆湛看着这重色轻子的倒霉义父,无言地点了一下头,走了。   为避人耳目,他是从密道来的,这会儿自然也是从密道离开。   密道的出口是一座位于闹市中毫不起眼的小茶楼,陆湛从茶楼出来后径自回了王府。不过刚进王府大门,他就被人请去了陆靖位于前院的书房。   书房里,一身青褐色常服的陆靖正背对他立在长案旁,手中握着一杆杀气森然,显然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红缨枪在擦拭。   陆湛一顿,走上前行礼:“父王。”   “听人说你方才出府了。”陆靖闻言转过身,“是去见你义父陆行了?”   陆湛并不意外他会知道陆行的下落,闻言颔首道:“是。”   “你义父于咱们家有大恩,他的事父王会想法子解决。只是眼下还有另一件事,你得先有个准备。”陆靖示意陆湛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而后道,“先前在堂上忘了跟说,按照惯例,你和阿瑶得了陛下的册封,明日是要进宫谢恩的。”   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世家权贵们心里都有数,但陆湛显然是不了解的。闻言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我们可要做什么准备吗?”   “阿瑶就不必了,她腿还伤着,不宜进宫折腾,为父会替她告罪。”陆靖说道,“只是你却躲不开。”   想起先前在寻找陆行时,听那些流民说起的关于皇帝忌惮镇北王府的传言,陆湛眉眼微动,问道:“我该怎么做?”   陆靖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片刻后,答非所问道:“你心中可有什么抱负,或者说,想做的事?”   孩子找回来了自然是好事,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陆湛有勇有谋,身手也好,明显不是陆成安那种会让皇帝安心甚至是感到愉快的废物点心。   以皇帝对镇北王府越发强盛的忌惮之心看来,陆湛若是太过出色,一定会引来他的打压甚至是暗中谋害。毕竟一个陆靖已经足够他头疼,他是绝不可能允许镇北王府再出一个能力非凡的继承人的。   可对于这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亲儿子,陆靖不忍也不愿逼迫他收敛锋芒,放弃前途,一辈子装疯卖傻地做个像陆成安一样的混世纨绔。   那对他太过残忍了。   看着老父亲满是岁月风霜的脸上隐含的矛盾之色,陆湛顿了片刻,开口答道:“孩儿如今只想尽快与阿瑶补办婚事。其他的,我只是个长于乡野的猎户,虽粗略认得几个字,却不曾读过几日书,日常所擅长的,也只是山里刨食,养家糊口,实在无暇多想其他。”   他的眼神十分清明,语气也是刻意谦逊,显然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这样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   陆靖一方面骄傲自豪,一方面又觉得愧疚,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百般滋味。   “那就先紧着成亲的事吧。你母妃已经在让人挑选吉日了,挑好之后就会告诉你。”好半晌,他才压下满腹心绪道,“至于其他的,你刚回府,根基尚浅,先熟悉熟悉情况也好。等回头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了,再告诉父王,父王替你安排。”   他的意思显然是让他暂时收敛锋芒,暗中韬光养晦,等日后再寻机会大展身手。但陆湛其实已经做好一辈子做个闲散世子的准备了。毕竟他父王虽然没有明说,可谨慎矛盾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另外他本也没有进入官场争权夺利的心思。保护好自己所爱之人,和他们在一起平静度日,这才是他心之所愿。为此就算要藏拙装傻,他也可以接受。   不过陆靖显然不这么想。陆湛正要说话,他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似的补了句,“有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管你心中如何希望,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先做好,这样若哪日风雨当真来临,你才能临危不惧。”   陆湛一怔,若有所悟。   “世人只能看见为父位高权重,王府满门荣华,可无人知道越是身在高位者,便越是身不由己。”陆靖说到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些许疲惫之色,“不过你也无需有太大的压力,为父一定会竭尽所能力保你们几个孩子平安。”   陆湛心神一动,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见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陆靖也没再多说,起身将手里的红缨枪递了过去:“好,那现在可有兴趣陪父王过几招?”   陆湛回神,想着他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越战神身份,身体里的血液不自觉热了起来。他抬手接过那杆红缨枪,抬目应了一声:“好。”   ***   父子俩用男人特有的方式增进了一下感情,而后陆湛就回落英苑陪桑瑶熟悉环境了。   等到晚上的时候,姜氏派了人来请两人去前院赴宴。   因是家宴,参宴的人不多,除了陆靖和姜氏,就只有陆氏一家四口和陆湛那位出家做了道姑,刚刚从城外赶回来的三姐,陆珂了。   陆珂是陆家三姐妹中年纪最小的,今年也才三十出头,且未曾嫁人保养得又好,看起来便如二十多岁一样,十分年轻漂亮。   她性格也很活泼,虽然整体做素雅的女道打扮,但眉眼灵动,很爱说笑,身上仍满是娇俏的少女气。   对于陆湛的归家,她也是发自内心地欢喜,一见面就自来熟地跟桑瑶陆湛打了招呼,还十分大方地给了两人一匣子银票做见面礼。   “你这礼送得也太俗气了。”同样给两人另备了见面礼的陆氏好笑地摇头。   陆珂笑嘻嘻:“俗气怎么了?俗气的东西往往都实用。”   桑瑶也是个俗气的人,闻言顿觉这三姑姐能处。   “好了好了,我们的礼都送完了,该他们小两口给晚辈们送见面礼了。”这时陆珂又坏笑着看向了一旁的贺兰玦。   贺兰玦:“……”   就很尴尬也很无奈。   桑瑶也是尴尬又有点想笑,她轻咳一声,示意陆湛把备好的见面礼给了席上唯二的两个晚辈:贺兰玦和贺兰蓉。   ——陆氏的长子贺兰琛带着妻儿出门办事去了,不在家,所以今日只有他们兄妹俩跟着父母来赴宴。   贺兰蓉自是很高兴,拉着桑瑶不停感慨“没想到最后你会成为我舅母”。贺兰玦见此也是摸摸鼻子,认命地笑叹一声,起身冲两人行了个晚辈礼:“多谢舅舅、舅母。” 第81章 心思不纯   陆靖和姜氏含笑看着这一幕, 席上气氛极好。   唯一融入不进去的只有坐在陆氏身边的贺兰泰。   倒不是他不想融入,而是他素来有些害怕陆靖这个威严冷肃,浑身煞气的岳父。加上他平时偏宠妾室庶子, 在陆氏的娘家人面前多少有些没底气,就更不敢高谈阔论地刷存在感了。   当然他的心情如何,堂上众人并不在意。   姜氏让陆氏把他也叫上,不过是因为他还担着陆氏夫君的名头, 实际上对于这个能力平庸,人品也不怎么样的女婿, 他们老两口从一开始就没看上过。   只是两家的婚事是出于政治需求, 陆氏又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一心要担起王府长女的责任,所以老两口虽不满意这个女婿,却也只能看着陆氏嫁过去。   好在陆氏有脑子有手段,也从不曾把贺兰泰这个人放在心上,所以这些年过得还算可以。不过这几年贺兰泰行事越发没数, 陆氏已经有点不耐烦应付他了, 所以这会儿也没怎么管他。   至于贺兰玦和贺兰蓉兄妹俩,两人平日里与这个总是偏疼几位庶出的兄弟姐妹的父亲并不亲近,根本没意识到他被冷落了。   陆珂就更不想搭理这个有眼无珠的蠢姐夫了。   桑瑶和陆湛见此, 自然也不会多事。   所以总而言之,除了贺兰泰之外, 堂上所有人都很开心, 这晚的家宴举办得也十分成功。   其实原本陆靖和姜氏是打算广宴亲朋好友, 正式对外介绍一下陆湛和桑瑶的。但桑瑶腿伤不便,加上老太妃和阮柔,一个卧病在床, 一个刚小产不久,状态都还没恢复过来,所以这事就只能往后搁置了。   ***   这晚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陆湛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桑瑶去给父母请安,又陪两人吃过早饭,而后就随陆靖进宫谢恩去了。   桑瑶则留下来陪姜氏说话。   虽然两人还不甚相熟,但彼此都有心处好关系,加上都是性格爽利好说话的人,所以相处起来并不费劲。   没一会儿,难得回城一次,昨晚也宿在王府的陆珂也来了。   “阿瑶来得真早,你这还是个伤患呢,怎么不多睡会儿?”   看着边打哈欠边走进来,姿态随意率性却又不失优雅的陆珂,正在陪姜氏喝茶聊天的桑瑶笑了起来:“三姐早。”   “我方才也在跟她说呢,往后不用来这么早,也不用天天来给我请安,隔三差五来陪我说说话就行,我们家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姜氏也笑着放下茶盏对桑瑶说道,“往常柔娘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你不必有什么负担,安心养伤便是。”   “好吧,那我想母妃的时候我就来。”桑瑶笑眯眯说完,想了想,跟姜氏提出了自己想要个嬷嬷,教一教自己和身边的丫鬟规矩礼仪,免得出门见人时有所错漏,给王府丢脸的事。   在其位谋其事,既然已经成为镇北王府的世子妃,她自会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职责。   姜氏闻言目露欣赏,但却只是道:“此事不急,你先专心养好伤,等伤好之后再说。”   桑瑶一想也是,便点了头。   而那厢的皇宫里,皇帝虽然忌惮陆靖,也被陆湛和陆靖年轻时极为相似的容貌所惊,但陆湛刻意收敛锋芒,表现出了小老百姓见识短浅,胆小粗俗的一面,他便也没再纡尊降贵地多给关注了。   父子俩顺利出了宫,此事暂时告一段落。   第二天,桑瑶和陆湛的婚期终于定下来了——因大夫说桑瑶的腿伤还得养上大概两个月,所以两人的婚期最终定在六月初二。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距离六月初二,还有约莫两个半月的时间。   这其实有点匆忙,但桑瑶和陆湛都想早些成亲,王府里人手也够,所以问题不大。   确定婚期后,府里众人便开始为两人的大婚而忙碌了。桑瑶身为新娘子,也开始为大婚做准备。   期间她和陆湛一直以她的腿伤为借口分房睡。府中众人知道后没说什么闲话,桑瑶也因此没再去想这事,只一心等着成亲之日的到来。   可谁知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打乱了两人的计划,让他们提前进入了同房模式。   ***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因为晚饭吃得有点多,桑瑶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便起床让守夜的银珠用轮椅推着她在院子里消消食。   结果刚出门,就看见长廊尽头陆湛的书房灯还亮着。再一看天上月色正好,想着前些天一直春雨连绵,他们都没怎么出过门,桑瑶便心血来潮地起了赏月的兴致。   “走,推我去书房。”桑瑶杏眸一转,露出坏笑,“尽量小声些,不要被陆湛发现,我要去吓一吓他。”   银珠惯来是什么都纵着她的,闻言自然没有意见。甚至为了效果更好,她还直接把桑瑶打横抱了起来,免得轮椅滚动声音太大,会坏了桑瑶的吓人计划。   她是习武之人,力气比寻常姑娘家大,抱着桑瑶一点也不显费劲。   两人很快就悄声到了书房门口。   桑瑶弯起眼睛偷偷一笑,正要抬起双手去推门,屋里突然传出陆湛冷淡的声音:“出去。”   桑瑶先是一愣,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随即就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来得及推门呢。   那陆湛是在跟谁说话?   想着这么晚了,他的长随常风早该去睡了,桑瑶不免惊疑。   而这时,屋里响起了一个婉转娇柔,带些错愕和委屈的声音:“世子,可是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桑瑶:“……”   桑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银珠也是一下沉了脸,声音极低道:“姑娘,好像是香菱。”   桑瑶也认出屋里女子的声音了,确实就是姜氏送来的那两个大丫鬟之一的香菱。   只是这个香菱平日里在她面前,向来是不卑不亢,略显清冷的。她本以为她性格就是这样,却不想原来,人家只在她面前这样。   桑瑶想到这,眼神冷了下来。   而这时,屋里的陆湛也再次开口了:“你是来送夜宵的,夜宵既已送到,难道不该出去?”   青年声音不大,但语气冷淡肃然,让人下意识就不敢造次。   屋里的香菱闻言,忙柔声说道:“是这样的,这点心得趁热吃才好吃,奴婢是看世子在忙,想着您可能需要人伺候,所以才……”   “不必,出去。”   “可是……”   陆湛的态度越发漠然,香菱却还不肯离开,这里头藏着什么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   桑瑶心下又是膈应又是恼火,抬手就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看来我夫君这个世子是指使不动香菱姑娘了。”   “世、世子妃?!”   书房里临窗而放的黄花梨木长案旁,正穿着一身温柔的烟粉色衣裙,容貌虽不算很美,却也算得上秀丽,一身清雅气质尤为突出的香菱顿时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倒是早已察觉到门外有人的陆湛没怎么惊讶,快速起身走过来,从银珠手里接过了桑瑶:“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晚饭吃多了有些睡不着,又见外头月色正好,便想着邀世子一起赏月。可眼下瞧着,妾身来得好像不太是时候呢。”虽然知道此事怪不得陆湛,但满心不快的桑瑶还是忍不住扯着嘴角阴阳怪气了一下。   陆湛:“……”   陆湛就有点冤,但也因此反应了过来,香菱送来的夜宵并不是桑瑶为他准备的。这让他原本只是淡漠的眼神一下就冷了下来:“她说是奉你之命来送夜宵,我才会让她进门。”   “我没有。”桑瑶这才抬眼朝香菱看去,“我睡下之前只让你早些回屋休息,何时让你来给世子送夜宵了?”   香菱心中一慌。   她实在没想到桑瑶会突然出现,因为前些日子桑瑶每天都睡得很早,今晚她也是确定桑瑶上床睡下后才决定行动的。   本以为这么晚了,就算陆湛不上钩,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做的事。可谁知本已睡下的桑瑶竟又突然起来了!   “世子妃恕罪,奴婢只是见世子这么晚了还没睡,想着世子妃若是还没睡,也定会担心世子肚子饿,所以才自作主张地给世子送了些吃食过来。”到底是姜氏身边的大丫鬟,香菱虽有些心慌,但反应极快,说着就干脆利落地跪地认错道,“但自作主张终究是奴婢的错,还请世子妃责罚。”   “是么,”桑瑶却没有因为她认错态度良好就轻放过这事,而是毫不客气地顺着这话说了句,“你既知道错了,那就出去跪着吧。”   没想到她会不按理出牌的香菱顿时一僵,眼中闪过恼意。   果然是个出身低微,蛮横无知的商户女,这般不知进退,哪配做王府世子妃!   “怎么,我说的话你没听见?”见她迟迟不动,桑瑶声音变沉。   “自然不是,世子妃有令,奴婢不敢不从。”虽然依然看似恭敬地跪在地上,但香菱的声音却是恢复了平日里看似不卑不亢,其实就是没把桑瑶放在眼里的清冷,“只是王妃最喜欢奴婢的点香手艺,奴婢明早还得去正院教导王妃新提上来的小丫头。这若是在外跪久了伤了腿,怕是会误了王妃的事。”   这话明显就是在拿姜氏压她。桑瑶怒极反笑,正要说什么,陆湛已经眉眼冷厉地扫过去:“既然这般牵挂母妃那边的事,那明日起你就回正院伺候吧。我和阿瑶用不起你这般既爱自作主张,又不肯听话的丫鬟。”   本以为陆湛一个乡下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猎户,会很容易被自幼在姜氏身边长大,才貌气质都很不错的她吸引住,可谁知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正眼看过她,这会儿还一言不合就把她送回到姜氏那里去。   香菱一下傻了眼,而后忙目露哀求想要解释:“世子您误会奴婢了,奴婢不是——”   “银珠,带她出去跪着。”陆湛却没再给她废话的机会。   “是!”早就面黑如墨的银珠当即杀气腾腾地上前扯过香菱,强行将她扭送了出去。   “放开我!你、你可知我是王妃的人?!”   香菱惊怒想挣扎,却被银珠一脚踢在膝盖上,利落地堵住了嘴巴。   “那又如何?我家姑娘才是你现在的主子!且你犯错在先,便是王妃来了,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顿时不受控制跪倒在地,整个人又痛又气的香菱:“……”   两人出去后,屋里只剩下了桑瑶和陆湛。   昏黄的烛光中,桑瑶抿着唇,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第82章 好开心哦   “不高兴了?”抱着桑瑶走到自己平日里睡的贵妃榻旁, 将她放下后,陆湛缓下冷厉的眉眼安抚道,“明日我就禀告母妃, 让她把那俩丫鬟都收回去。”   桑瑶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却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越发堵得慌了。   因为眼前的事情让她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陆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会被未婚妻和未来岳母嫌弃, 恨不得立即退婚,退避三舍的穷猎户了。   如今的他是高高在上, 金尊玉贵的镇北王世子。便是不提他的长相人品, 单单只冲着他王府世子的身份,便会有许多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今晚的香菱是第一个,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件原本只有她知道的宝物,突然暴露在了所有人眼中。纵然宝物仍属于她,心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可她还是讨厌极了众人觊觎他的目光。   “不是想赏月吗?”见她还是耷拉着脑袋, 神色怏怏,陆湛低声哄道,“现在去可好?”   桑瑶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陆湛抱着她出了屋,准备往院子里走去, 她才突然抬起双臂缠住他的脖子道:“不去院子, 去寝屋。从今日起, 你不许再睡书房。”   “……什么?”陆湛愕然之余,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桑瑶却已经打定主意,她要守护她的宝物, 不给任何人靠近他的机会!   倒不是不相信陆湛,而是她太清楚后宅女子的花招手段有多叫人防不胜防。陆湛自幼在民风淳朴的乡下长大,万一哪日一个不慎中了别人的算计,她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所以,还是直接不给有心人下手的机会最好,反正他们已经是别人眼里的正经夫妻,就算提前同住一屋也没什么要紧。   这么想着,她就仰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陆湛,声音严肃道:“我说从今日起你别睡书房了,和我一起睡寝屋。反正寝屋的床够大,我们一人一床被子也完全睡得开。”   陆湛:“……”   ***   起初陆湛没有同意,因为他不想在婚前冒犯桑瑶。虽然桑瑶的意思是同床不同被,但对于尚未真正成亲的他们来说,这也是一种越矩行为,他不愿轻践了她。   但桑瑶吃了秤砣铁了心,搂着他的脖子又是撒娇又是闹,他实在拿她没办法,最后只能妥协。   桑瑶的心情这才重新好起来。   她叫来不远处的银珠,让她别再理会香菱,转而吩咐她去陆湛的书房,把陆湛的被子和枕头抱到主屋里来。   银珠听完先是惊愕,但看着桑瑶脸上的不容置疑之色,她还是眼神一言难尽地看了陆湛几眼,照做了。   被她看得不自在又没法说什么的陆湛:“……”   真不是他趁人之危提出的同房。   “走吧,回屋睡觉,这下看谁还敢半夜不睡觉地来打你的主意。”心气儿终于顺了的桑瑶靠在陆湛怀里,捏捏他的耳垂轻哼道。   陆湛被她捏得耳根隐隐发烫,他垂目看着她,想笑又有些无奈,但想到这么做能让她高兴,他便还是认了命。   青年抱着怀里的姑娘进了屋,把她放在了宽敞柔软的拔步床上。   没一会儿,银珠抱着陆湛的枕头和被子回来了:“姑娘,那今晚还用我在外间守夜吗?”   她表情有点纠结,显然是不太放心陆湛。桑瑶一想到她在不放心什么,便也脸蛋微热,不自在了起来。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摆摆手道:“不用了,你放下被子,回屋去睡吧。”   陆湛在的话,银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就不好再睡在外间了,不合适。   “好吧……那我走了?”   “嗯嗯,去吧!”   银珠心情复杂地放下陆湛的被子和枕头出去了。   她其实很想阻止两人,但想想外人眼里他们已经是成过亲的正经夫妻,就算提前睡在一起也不会影响桑瑶的名声,桑瑶又一副已经打定主意的样子,她便还是说服了自己不要扫姑娘的兴。   房门被关上,屋里只剩下陆湛和桑瑶。桑瑶这才轻咳一声问:“你习惯睡里面还是习惯睡外面?”   看着床上面颊微红的姑娘,和她身下柔软的满是她私人痕迹的大床,陆湛眸子微深,移开了视线:“我都可以,看你。”   “那、那你睡外面吧,这样比较方便你活动。”屋里的气氛看似寻常却又带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张力,桑瑶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忙撑起身体欲挪到床里边儿去,“你放心,我睡觉可老实了,肯定不会打扰到……”   话还没说完,床边站着的青年已经动作极快地倾身过来抱起她:“别乱动,小心扯到伤处。”   他今晚刚沐浴过,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这种清香里还夹杂着些干净衣物上带着的冷香,闻起来十分独特。   这种独特的气味裹挟他身上的阳刚之气,一下扑了桑瑶满脸。桑瑶呼吸一滞,心里原本只是有一跳没一跳的小野马顿时不受控制地狂奔了起来。   怎么办,他身上的气味好好闻,她好想扑过去抱住他在他怀里使劲打滚……   不行不行,眼下时机不对,她得忍住先,不然万一一个擦枪走火……咳咳。   陆湛不知道桑瑶在想什么,把她抱进大床最里面坐好后,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披着的外裳和披风上:“脱了衣裳再睡?”   桑瑶这才忍着心中的荡漾回过神,努力保持镇定和平静道:“嗯嗯,我自己来。”   方才为了省事,她将外裳和披风披在了身上,没有完全穿好,所以这会儿脱起来倒是不费劲。   而脱完外衣后,身上只剩下轻薄中衣的她就赶紧躺下来,扯过自己的被子盖好了。   “我好了,你也快点躺下睡吧。”   见她说着就将脑袋半藏进被子,眼睛也闭了起来,一副“你放心我不会乱看”的样子,不由有些想笑。他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呼吸,而后才退到床边吹灭屋里一直没灭的油灯,脱去衣裳和鞋袜,在床的外侧躺了下来。   “睡吧,晚安。”   “嗯嗯,晚安。”   两人各自盖着自己的被子,看似互不打扰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   睡不着。   不管是桑瑶还是陆湛,这会儿都是毫无困意。   因为身边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哪怕各自盖着被子,两人也都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   这让心里本就对对方充满渴望的他们忍不住就心浮气躁了起来。   自制力远不如陆湛的桑瑶率先忍不住了。她忍不住侧过身朝陆湛看去,小声地问道:“陆湛陆湛,你睡了吗?”   刚在脑子里默念完三字经,正准备继续默念百家姓的陆湛:“……还没,怎么了?”   黑暗中,他的嗓子低沉沙哑,听起来惑人得紧。   桑瑶心头颤了颤,努力忍住了滚到他怀里求抱抱的冲动。   “没,我就是想问问你,父王给你那些卷宗你看得怎么样了?”   “快看完了。”陆湛没有侧过身,依然平躺着身体,闭着眼睛答道。   为了尽早适应镇北王世子这个身份,陆湛从陆靖那里要来了很多跟镇北王府有关的包括人物关系,朝政时事在内的卷宗。   这半个月以来,他一半的时间用来陪伴家人,操心婚事,另一半时间就都在书房里恶补。   这也是为什么桑瑶并不意外他这么晚了还没睡,还有香菱会趁机接近他的原因。   “那上面的东西你都记住了吗?”虽然不能抱抱,但就这么看着他跟他说说话,桑瑶感觉也挺好的。她说着忍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漂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纵然没睁眼,也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的陆湛:“……差不多吧。”   “那你跟我说说好不好?”见他始终平躺着不看自己,桑瑶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被子。   陆湛:“……”   陆湛没心思说,他只想让她快点睡觉:“明日再说,现在很晚了,先睡觉。”   桑瑶一点也不想睡觉。他的存在让她心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上蹿下跳的。她又扯扯他的被子:“可是我睡不着,你给我讲讲嘛,或者你给我讲个故事也行。”   陆湛:“……”   陆湛没有说话。   桑瑶不死心,小手忍不住钻进他的被子,戳了戳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   话音刚刚落下,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了。   “想你。”   陆湛声音低哑醇厚,带着某种忍耐之意。桑瑶听得身子一麻,下意识反问:“想我什么?”   “……你说呢?”   身边一直没动的青年终于忍无可忍地侧身看了过来。有朦胧的月光照进窗户,桑瑶猝不及防,一下对上了他像是燃着两团暗火的眸子。   那两团暗火像是会吃人,桑瑶整个人都懵了一下,而后就脸色乍红地收回小手,飞快地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哈哈,那个,睡觉,睡觉。”   听着她怂软的干笑声,陆湛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开始后悔自己的妥协。   桑瑶也不敢再吭声。   主要她腿还没好……咳,不是,主要他们还没正式成亲呢。   这么想着,她就逼着自己转移了注意力,但心里还是乱七八糟的睡不着。   过了不知多久,身边的青年呼吸变得绵长。桑瑶仔细听了听,确定他应该是睡着了,这才暗暗舒出一口气,重新睁开眼往他看去。   “陆湛?陆湛?”   她先是小声叫了他几声,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才小心翼翼地挪着身体凑到他身边,打量起他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辉的俊脸来。   他的头发好黑好粗啊,男子的头发都是这样的吗?看起来一点也不柔软,也不知道摸起来手感怎么样。   还有他的眉毛,真浓真好看。唔,侧面看他的鼻子也更挺了,还有嘴巴,不厚不薄,形状也刚刚好,嘻嘻,喜欢……   桑瑶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陆湛,这一看就停不下来了,心里也甜滋滋的像是喝了蜜。   这个哪儿哪儿看着都很顺眼的男人,是她的呢。   嘿嘿嘿嘿嘿,好开心哦。   正偷乐着,目光突然被他喉间隆起的弧度吸引,从未认真观察过男子这个部位的桑瑶心头一动,忽然觉得有些口干。   这个地方看起来好好啃啊,想啃一口……就一口……   她像是受到蛊惑,神差鬼使地撑起身体在陆湛的喉结上偷偷轻咬了一下。   却不想刚偷袭成功,就被人掐住腰猛然压回在了她自己的被子里。她吓了一跳,心里又是心虚又是紧张,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青年凶猛的,带着点狠意的吻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桑瑶:“……”   桑瑶:“!!!” 第83章 痛并快乐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桑瑶呼吸开始困难,人也彻底瘫软成了一滩水,身上像是猛兽出笼般完全没了平日克制的青年, 才终于呼吸浓重地放开她。   桑瑶眼前阵阵发晕,胸口剧烈起伏地躺在那,好一会儿才脸蛋滚烫地回过神控诉他:“你……你竟然装睡!”   陆湛埋首在她的颈间,声音沙哑地低笑了一声:“不这样, 我怕自己忍不住。”   桑瑶一下就哑了。   她心下又羞又甜地说不出话,直到陆湛勉强平复好心情, 起身说了句“我去趟净房”, 她才红着脸点点头,躲在被子里把被他弄乱的中衣整理好。   过了好一会儿,陆湛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回来了。   桑瑶虽然没有跟过去,但也大概能猜到他都做了什么。再一想方才那个失控的吻,她就更是脸蛋滚烫不敢看他了。   “时、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嗯。”陆湛重新上床躺下, 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 声音依然沙哑地说,“只要小姐别再偷亲在下,在下保证好好睡觉, 不做别的。”   桑瑶:“……”   桑瑶又羞又窘,偏又没法反驳, 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钻他的被窝, 将自己挪进了他怀里躺好:“不给偷亲, 那就明抱吧。还有,什么叫偷亲,夫妻间的事那能叫偷亲吗, 那叫恩爱,叫情趣!”   陆湛被她的色厉内荏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好一会儿才附和:“小姐说的是。”   桑瑶这才满意地哼哼一声,将脑袋埋进他肌肉结实,宽阔好闻的怀抱里,使劲蹭了蹭。   噫呀,果然和想象中一样舒服!   陆湛:“……”   陆湛无奈又舍不得推开她,最后只能在煎熬中度过这一夜。   倒是桑瑶因为刚才闹了一场,心里的渴望又得到了满足,没一会儿就心情甚好地睡了过去。   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人起床腻歪了一会儿,又吃过早饭后,陆湛就去了正院一趟,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姜氏。   桑瑶本来打算跟陆湛一起去,但陆湛却让她别管,只说自己会处理好。   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想给别人非议她的机会,桑瑶心里甜蜜,便也没有坚持,只假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歪在窗边贵妃榻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看起前些天新得的游记。   ——是的,一早起来外头又下雨了,窗外烟雨蒙蒙,雨打海棠芭蕉,处处都是春意。   桑瑶心情好,倒也没觉得下雨烦闷。   过了不知多久,院外突然传来香菱不敢置信的哭叫声:“不!我不信!王妃怎么可能这么对我?!我不过是犯了一点小错,我、我已经知道错了,姑姑,我不想被发卖,求求您帮我向王妃求求情吧!王妃素来宽仁,只要您替我求求情,说说好话,她老人家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王妃说了,正是因为她平日里待你太过宽容,才会叫你生出不该生的野望来。所以此番,谁替你求情都没用。来人,带走,即刻发卖!还有你们,也都给我听好了,谁再敢背着主子对世子行狐媚之事,香菱就是你们的下场!”   竟是聂姑姑亲自带了人来处置香菱。   桑瑶一怔,连忙放下手中的游记,推开软榻旁的窗户往外看去。不过因为角度问题,她没有看到聂姑姑,只看到了被两个粗使婆子押着的,脸色煞白,满脸慌张的香菱。   “不!我没有!我没有狐媚世子,我不过是替王妃关心了一下世子的身体——”   香菱还想狡辩,但大家都是后宅里混的人,谁能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呢。聂姑姑当即冷声打断了她:“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也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来人,带走。”   香菱被堵了嘴巴带走了。   与她一起来的香映没受牵连——陆湛本打算把两人一起送回主院,免得桑瑶看着膈应。但桑瑶对香映印象还不错,加上犯错的人也不是她,所以公平起见,桑瑶还是决定留下她再观察观察。   而这会儿,香映虽面色不忍,但并未替香菱求情,因为她私下里已经劝过香菱很多次,让她脚踏实地走脚下的路,不要总想着攀高枝。可香菱向来自视甚高又被眼前的欲望迷了心,根本听不进劝。   至于院里其他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后心里作何感想,这里暂且不提。只说聂姑姑,她让人带走香菱之后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进了屋,说要求见桑瑶。   猜到她是有话要传达,桑瑶忙让林秀秀将请了她进来。   果然聂姑姑一进门就冲桑瑶福了个身,温声解释道:“王妃让奴婢来跟世子妃说一声,香菱这丫头不安分,惹了世子不喜,所以从今日起就不在您这边伺候了。不过,王妃并不知道这丫头的心思,若是知道,绝不会将她派来落英苑伺候世子妃,还请世子妃不要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还有,往后若再有其他人不安分,世子妃也无需顾虑,只管出手惩治了便是。王妃由衷地盼着您与世子夫妻恩爱,白首到老,绝不会像其他人家的长辈一样,做给世子后院塞人,破坏你们小两口感情的事。”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再清晰直接不过。桑瑶听得愕然动容的同时,心下也有些羞惭。   她确实暗自猜测过香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出自姜氏的授意,也怕万一香菱真是姜氏给陆湛安排的,自己跟陆湛一起去说这事会惹得姜氏不喜,所以陆湛一说他会处理,她就想也不想地撒手不管了。   可没想到是她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她婆婆根本没那样的心思。不仅如此,怕她多思多虑,她还特地派了聂姑姑来跟她说明此事,温柔地宽慰她。   呜呜呜,她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婆婆呀!   桑瑶从前对姜氏更多的是崇拜和敬畏,直到这会儿,才生出了真切的感激和亲近来。   她飞快地点点头,郑重感激地说道:“多谢姑姑,我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会亲自去拜谢母妃,多谢她这般真心实意地疼爱我。我和阿湛也一定会好好在一起,必不会叫她失望的。”   “那就太好了。”聂姑姑笑了起来,“不过亲自拜谢就不必了,外头下着雨,世子妃的腿又还没好,还是别折腾了。再说王妃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正打算闭门休养呢,等过些天她身子好些,天也晴了,世子妃再去给她请安吧。”   桑瑶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母妃的身子怎么了?我昨天早上去给她请安时,就觉得她脸色不太好,可问她她却只说是连日下雨,夜间没睡好。”   “确实是没睡好,但主要还是身子太虚了。”说到姜氏的身体,聂姑姑脸上的笑意就落了下来,她叹了口气,也是有些忧心道,“想必您也知道,王妃当年生世子时难产大出血,生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留下了不少病根。这些年王爷想尽了办法,但王妃的身体状况还是越发不好了,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场……”   她说到这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桑瑶见此心下一揪,原本不错的心情瞬间就不好了。   她先前只知姜氏身体不太好,却不知她情况这般严重。   又想到陆湛好不容易才找到亲娘,还没得亲娘几日疼爱,桑瑶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不过很快,她又松开了,因为她想到了凌霜。   “姑姑别担心,我有个朋友医术极好,当初我的嗓子被人毒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说不了话了,谁知却幸运地遇上了她,被她给治好了。我这就写信给她,请她前来替母妃看看身体,兴许会有转机呢!”   虽然姜氏这些年看过很多“神医”,但这是桑瑶的一片心意,聂姑姑自然不会拒绝:“这敢情好,就是有劳世子妃那位朋友了。”   正好这时陆湛回来了,桑瑶立即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让他帮忙拿纸笔来,她要给凌霜写信。   陆湛刚从姜氏那里回来,自然比桑瑶更清楚姜氏的身体状况不佳。事实上他也想到了凌霜,只是没想到桑瑶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闻言他眉眼柔和地“嗯”了一声,照做了。   当初分别时,桑瑶和凌霜互相交换了一定可以联系到彼此的联系方式,所以这会儿桑瑶并不担心信送不到她手里。   她唯一担心的是,身处战乱中的凌霜人是否平安。   不过想到凌霜医术高明,又笃定地表示过自己有自保的能力,桑瑶又没那么担心了。   她相信凌霜。   ***   写好信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出去后,桑瑶就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很快,又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早上,陆湛派去云水村接陆澄和陆满的人终于回来了。   彼时桑瑶和陆湛刚刚睡醒,正在床上腻歪——自那晚搬进寝屋后,陆湛就再没睡过书房了。桑瑶喜欢极了陆湛这个人形抱枕,不过半个月,便养成了必须要他抱着哄着才能睡着的习惯。   对此陆湛的感觉是:痛并快乐着。   相爱的年轻男女日日大被同眠,难免有擦枪走火的时候,但想到桑瑶的腿伤,每次陆湛都以强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倒是桑瑶这个没什么自制力的,好几次都忍不住缠着他要继续。   就比如这天早上,虽然还没正经体验过,但已经能感受到个中趣味,并且经过这半个月的适应,也不再像最开始那么羞涩的桑瑶就在一阵腻歪后,忍不住勾住了陆湛的脖子:“还要。”   陆湛:“……”   陆湛就很是哭笑不得。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两个字会造成什么后果?   桑瑶自觉已经很清楚,见身上的青年双目幽暗,气息凌乱地盯着自己不说话,不但没再害怕,反而主动抬起头亲亲他的嘴角,作死地撒娇道:“还要亲亲抱抱嘛,我喜欢!”   几乎要被逼疯的陆湛:“……”   就在他再也忍不住地想要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再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时,外头传来了林秀秀激动不已的拍门声:“小姐,世子,你们起了吗?阿澄公子和阿满小姐到啦!”   “什么?”沉迷男.色的桑瑶顿时脑子一清,惊喜不已地推开了陆湛,“不是说预计下午才能到么,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快快快,陆湛,我们出去接他们去!”   已经蓄势待发却被迫停住的陆湛:“……”   饶是脾气再好,这会儿的他也忍不住抬手掐住桑瑶的腰,眼神发狠地说了句:“你等着。”   对他的实际危险性还一无所知的桑瑶:“啊?”   等着啥? 第84章 受了杖刑   虽然不太明白陆湛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桑瑶这会儿无心纠结这个,很快就把这点疑惑丢在脑后了。   陆湛:“……”   除了无奈认命,还能怎么办呢?   他捏着眉心努力平复了一番, 而后便起床帮桑瑶洗漱更衣——两人自同睡一屋后,陆湛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些活儿,如今只有梳头化妆时,桑瑶才会喊其他人进来。   两人快速收拾好后, 陆湛把桑瑶抱上轮椅,推着她出了门。   林秀秀已经满脸欢喜地在门口等着, 见两人出来, 正要说什么,陆澄和陆满就在府中仆从的带领下进了院门。   桑瑶正对着那边,见此眼睛一亮,忙直起身体冲两人招手:“阿澄,阿满!”   听见她的声音,怕给自家兄长丢脸, 因此一直努力绷着脸控制着眼睛, 不敢四处乱看的兄妹俩皆是飞快地抬头往这边看来。   “大哥!瑶姐姐!秀秀姐!”陆满率先忍不住亮了眼睛,撒腿朝这边冲来。   她身边的陆澄反应过来后,也是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了:“大哥!桑瑶姐!秀秀!”   陆湛弯身接住炮弹似的妹妹,揉了揉她的脑袋, 又又直起身拍了弟弟肩膀一把, 冷肃的眉眼软化下来, 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累不累?”   “不累不累,”陆满高兴得圆溜溜的小鹿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就是想你们了!”   陆澄说不出这般肉麻的话, 只是挠头憨笑:“这一路上光顾着兴奋了,还真没怎么觉得累。”   桑瑶看见两人也是开心得很,挨个打量了一番说:“几个月没见,都长高了。”   兄妹俩虽都风尘仆仆,面色略显憔悴,但身体和精神状态看着都很不错。先前一直有些担心陆满的身体会受不住路途奔波的陆湛见此,也是心下一缓:“先进屋,坐下说。”   “对对,快进屋,我去给你们做好吃的,这一大早的,你们肯定还没吃早饭!”林秀秀兴冲冲地说完就往小厨房跑去了。   “走吧。”陆湛说完,一边推着桑瑶往堂屋走去,一边示意他们跟上。   陆澄和陆满发现桑瑶竟是坐在轮椅上后,都吓了一跳,而后就连连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从前去接他们的侍卫口中得知了陆湛的身世,还有桑瑶也在王府,并且已经成了他们嫂子的事,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桑瑶也没瞒着他们,进了堂屋后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大概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兄妹俩听完又是气愤又是后怕,捏着拳头好生怒骂了陆英母子一通。   之后就是叙旧时间。   陆澄把云水村那边的情况跟陆湛汇报了一下,又把燕留青给他的回信拿了出来。   陆湛写信给燕留青,主要是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世,还有他已经找到义父,他们不必再为此费心的事。另外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往后不会再回云水村,所以他还请燕留青帮着陆澄把该处理的事都处理了一下。   燕留青的回信就是告诉他自己都处理好了,然后着重表达了一下对于他身世的震惊。   看着信末那句“哥哥,苟富贵,毋相忘啊”,陆湛忍不住扬了一下嘴角,而后才跟弟弟妹妹说起陆行的事:“义父那边的情况有些特殊,明日大哥再带你们去见他。”   他没说陆行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兄妹俩也只知道个大概。陆澄想追问,陆满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了口:“但是既然已经找到义父,那我和二哥是不是就不能再跟大哥了?大哥往后是不是……也不能再做我们的大哥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变小,神色也变得忐忑失落。   完全没想到这茬的陆澄也是愕然一僵,愣愣地看向了陆湛。   是啊,他们的大哥已经找到亲生爹娘,做回王府世子了。他有了自己真正的亲人,也有了与他们天差地别的身份,那往后……   “一日为兄,终身为兄,怎么,见义父回来了,就不想要我这个兄长了?”   见熊弟弟熊妹妹皆是一愣之后赶紧摇头,陆湛有点想笑,他抬起手挨个揉了一把脑袋,这才道,“义父那边不方便,你们往后还是跟我一起住在王府。我早已禀告过父王母妃,他们都没有意见,还说过你们若是愿意,可以认他们做干爹干娘。”   兄妹俩顿觉受宠若惊:“可是我们的身份……这样,会有人说闲话吧?”   “有又如何?”说话的是桑瑶,“这世上永远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不理会就是了。若是有人敢当着你们的面说什么,你们只管怼回去,剩下的交给你们大哥处理。你们都是阿湛亲自捡回家,亲自养大的,不管阿湛变成谁,有了什么样的身份,你们都是他最亲的弟弟妹妹,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所以,安心住下便是。”   陆湛也点头“嗯”了一声。   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的陆澄这才挠挠脸,感动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那往后我一定好好孝顺干爹干娘,不叫他们白白收留我和阿满!”   陆满也是心下一松,重新展露笑脸:“我也是!”   他们都知道凭着自己的身份,这般留在王府多少有些厚颜,可是他们不想离开对他们来说如父如兄的大哥,他是他们最亲的人啊。   几人正说着,林秀秀送吃的过来了。   陆湛便道:“先吃早饭吧,吃完早饭后洗漱休息一下,晚些时候我再带你们去拜见父王母妃。”   桑瑶也笑眯眯点头:“对,你们的房间还有换洗的衣裳什么的,我都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会儿直接过去就行。”   陆澄陆满自是没有意见。   四人一边说话一边吃过早饭,而后兄妹俩就跟着自告奋勇的林秀秀去看自己的房间了。   陆湛这才看向吃得肚子饱饱的,正用帕子擦嘴巴的桑瑶:“你也回寝屋休息会儿?”   “不用,我不累……”   桑瑶话还没说完,香映突然面色凝重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世子,世子妃,不好了,王爷受伤了!”   桑瑶霍然一愣,陆湛也是一下拧了眉:“怎么回事?”   “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王爷是触怒陛下,受了杖刑……”   竟是宫里那老皇帝干的?   桑瑶眼皮一跳,心里骤然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皇帝忌惮陆靖之事世人皆知。但因为陆靖手里握着的那十几万兵马,往日里他再如何忌惮也不曾明面上表露出来,只是暗搓搓地搞些打压算计的事。   可如今他竟然当众对陆靖动了手……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他对陆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也说明他越来越昏庸,甚至已经开始失去理智了——若不然在这内乱当前,天下不安的情况下,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会引起前线将士们不满的事?   桑瑶想到这,心里的高兴一下全变成了忧虑。   陆湛的脸也早已沉下来,但他没有多说,只快速起身道:“我去看看父王。”   “我也去!不过我坐轮椅行的慢,你只管先去,我随后就来。”   陆湛惦记着父亲那边的情况,闻言点了一下头没有拒绝。桑瑶看着他大步离开的同时,也赶紧让一直候在旁边的银珠推着她跟上了。   ***   陆湛到的时候,陆靖刚被人抬到客房躺下。   ——之所以是客房而不是正房,是因为姜氏近日身体状况不太好,他不愿叫她担心。   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后背血肉模糊地趴在床上,陆湛眉眼一绷,快步走到了床边:“父王。”   “你来了。”陆靖抬头看见他,并不意外地示意了一下,“坐下说吧。”   陆湛却是摇头:“先让大夫看看您的伤。”   正好这时府医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了,陆湛侧身往旁边让了两步,一直到府医替陆靖处理好伤口上好药,他才重新上前:“父王伤势如何?”   府医还没开口,陆靖先说话了:“三十板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正常的三十板子对王爷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可今日这板子上藏了倒钩还撒了盐水,便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府医是个留着山羊胡,身材干干瘦瘦的老头,姓庞,大家都叫他庞大夫。他是陆靖的生死之交,跟随他多年了。听见这话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陆靖,随即就面色恼怒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竟连这样恶毒的阴招都使出来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骂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陆湛也是惊愕之余,眉眼沉郁地握紧了双拳:“什么理由?”   陆靖本不想叫儿子担心,这会儿见瞒不住便也没有再瞒。   “今早上朝时,有御史弹劾丽妃之父刘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并联合了数位大人一起进谏,欲求陛下查清真相,还枉死者清白。此举惹得陛下大怒,竟是当场就要将那些人全拖下去处死……”   陆靖武艺高强,老当益壮,这顿板子确实要不了他的命,可失血过多和非人的疼痛还是让他面色发白,透出了虚弱之色。这会儿他说着摇摇头,神色复杂,难掩怅然和疲惫地说道,“这几人俱是难得的忠正之士,为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便替他们求了个情,这顿板子就是违逆圣意,保下他们的代价。”   丽妃一党作恶多端,早已引得民怨沸腾,这事陆湛知道,也并不奇怪朝会上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只看他父王挨的这顿明显被人做了手脚的板子,就知道这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陆靖:“这只是那人故意寻的由头,他的真实目的,应该是阻止父王领兵出征吧?”   陆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心中很是欣慰。他点头叹了口气,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陆湛。 第85章 前因后果   原来这件事的起因, 是三天前北边传来消息,通往京城最重要的屏障夹林关被叛军攻下了。   此前说过,皇帝忌惮陆靖, 不愿他再上战场再立战功,便在一番权衡后选择了让陆靖麾下的猛将罗大山领兵出征。   这罗大山是个有本事的人,到达夹林关后没再让起义军南下半步。但他再厉害也架不住敌方不断收拢民心,我方却接连有人背叛倒戈。   十天前的一场恶斗中, 他被心腹亲卫暗算,在战场上身受重伤, 至今昏迷不醒。   主将出事, 群龙无首,军中士气大跌,起义军趁此机会夜袭攻城,终于在两天后成功攻破夹林关。   如今他们已整装待发朝京城打来,情势变得十分严峻,因此这些天每天都有人上表请奏, 希望皇帝能派陆靖出征平叛。   陆靖自己也上表自请过两次, 但皇帝都没有理会。   国难当前,所有人包括陆靖都以为皇帝便是心中不快也会以江山天下为先,因为眼下这种情况, 朝中已无任何人能代替陆靖。   可谁知陆靖耐着性子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一顿阴损毒辣, 愚蠢至极的板子。   “我知道他忌惮我, 但我从没想过他对我的忌惮竟已压过对江山的在意。”陆靖说到这, 无法再压抑心中的愤怒和失望。他深吸口气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如今他已派人去请卸甲多年的吕奎老将军出山, 希望老将军宝刀未老,能挡得住叛军南下的脚步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越立朝百年,纵然这些年一直在衰落,朝中也不至于一个可用之人都没了。但那些人要么能力不够,要么年纪太轻,别说跟在军中拥有绝对威望的陆靖相比,就是罗大山的高度都够不着。   唯有这位吕奎老将军各方面的能力都还不错,能和罗大山一较高下。但他比陆靖还大好几岁,今年已年近七十,皇帝派他前去领兵,不可谓不冒险。   陆湛听完父亲的话后,好半天没说话。   他知道皇帝昏庸,但没想到他竟已昏庸成这样——敌军都快打到眼前了,他竟还满脑子地想着压制那个唯一有可能反败为胜,击退敌军,帮他守住江山的人。   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糊涂至极的人,也配为人君?   又想起各地战火四起,百姓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的生活,陆湛本就冷肃的眉眼越发沉凝紧绷了。   他看着床上为守卫这个已经腐朽的王朝奉献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父亲,终是没忍住说了句:“父王可曾想过,让天下百姓们换种活法?”   庞大夫出去配药了,屋里只有父子两人,但陆靖听见这话,还是脸色微变地肃了脸色:“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陆家世代忠骨,绝不可能做以下犯上的谋逆之事!”   “可宫里那位心胸狭窄,昏聩无能,根本不值得父王效忠。”   陆湛沉着眉眼,难得多话地说道,“我长于民间,又为寻找义父在外奔波多年,亲眼目睹过太多惨事。这其中只有一成是不可避免的天灾,其余九成皆是苛政污吏造成的人祸。”   “若非皇帝一直亲小人远贤臣,放任奸妃及其党羽霍乱百姓,使得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北边的起义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占北境数州,还一举攻破了夹林关。”   “我虽不曾读过几日书,却也知道为君者当为天下忧,当以百姓先。今上非明君,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令民心尽散,如今全国各地皆是民怨沸腾,便是朝廷负隅顽抗,怕也撑不了多久。且他对父王忌惮极深,也根本不信父王的忠心,父王宽仁爱民又有这能力,为何非要自困于这泥潭之中?”   从前陆湛只是个普通百姓,纵然有心也改变不了家国命运,可如今他既有了这能力,便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这番话也是他早就想说的,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   而陆靖听完后并未生气,只是眼神复杂地摇头叹道:“为父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阿湛,所谓牵一发动全身,父王并非自己一个人,我身后还有十几万大军,若真的起事,成了好说,可万一不成,他们该怎么办?且如今天下局势已经很乱,父王若也加入其中,只怕是会拉长战乱的时间,这对天下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镇北王府的名声并不是属于父王一个人的,它是我们陆家祖辈上百人用鲜血和尸骨堆砌而成,为父不能,也做不到置它于不顾。”   陆湛自幼在民间长大,不曾在陆家生活过,自然就不曾接受过所有陆家人都接受过的关于忠君爱国的思想传承。所以他敬佩陆靖对大越和朝廷的耿耿忠心,却做不到和他一样。   因为对曾经也只是个普通百姓的他来说,想办法让天下百姓免受更多战乱之苦,远比忠君爱国更重要。   但陆靖说的话,陆湛也能够理解。毕竟他父王和镇北王府之所以能得天下百姓爱戴,就是因为陆家满门都是铁骨铮铮的忠正之士。若真能轻易被他说动,他父王就不是他父王了。   且他父王身处高位,心里会有各种顾虑也是正常。   想到这,陆湛沉默半晌,没再继续劝说,而是转而问了句:“那父王可有其他的应对之法?”   这么一大家子的人,总不能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地陪着皇帝和大越去死。   陆靖原本没打算跟陆湛说太多,毕竟他刚刚回来,对时局还不太了解,他不想给他太多压力。但陆湛的敏锐和聪慧远超他的想象,若是什么都不说,怕是反会让他忧心,所以陆靖沉默片刻后,还是微微颔首,低声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为父会扶四皇子登基。”   他虽忠心却也并非愚忠之人,很早之前就已经在筹谋急流勇退,保全家人的事。只是皇帝极其多疑,又一直派人紧盯着他这颗眼中钉,他无法明着行事,只能暗中布局,速度便有些慢。   不过眼下这事已经成了大半,只要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局势便可扭转。   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吕奎那边能不能撑过这两个月。不过对此他也已经有所安排——军中是他的地方,他虽不能亲自上前线领兵,但想办法降低战败风险还是能做到的。   陆湛闻言一顿,眉眼稍稍松缓下来:“四皇子为人如何?”   “那是个老实孩子,和他皇祖父有些像。”说到先帝,陆靖一顿,表情变得怀念,“虽不够英明果决,但他们爷孙俩都是宽仁温和,心系天下,可为守成之君的人。可惜不管是先帝也好,还是这孩子也好,都是生不逢时,没遇上好时候。”   先帝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可惜命不好,摊上了个急于变法,结果一个不慎搞了个天下大乱还命特长的爹。好不容易熬死这不靠谱的爹上了位,把他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好了,又摊上了个比他爹还昏庸无道的儿子,把国家折腾得都快亡了。   好在他人已经不在了,看不见今日这些事,不然怕是得活活气死。   陆靖想到这,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和先帝年纪相差不大,两人性情相投,交情极好。先帝少年时还舍命护过他,登基后也对他极其信任,甚至病逝前最后要见的人也是他。   所以他对皇室不仅有忠,还有情。这也是他从未想过谋逆的原因之一。   陆湛听完这些,点头没再说什么:“我明白了。”   陆靖这才回神看向他,放缓语气道:“无论如何,父王都一定会护你们周全。”   陆湛并不担心自己,他担心的是他的家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陆靖。闻言他沉默片刻,上前拿起床边案几上的热毛巾,替父亲擦去了额上疼出来的汗迹:“您也一定要保重。”   第一次感受到儿子虽不明显却真切厚重的关心,陆靖一愣,吐出口气笑了起来:“为父知道,放心吧。”   ***   这个话题就这样止住了,父子俩都没有再提。   而这时,桑瑶也到了——原本她早就到了,但半路碰见了聂姑姑,与她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进屋看过陆靖,确定他虽然伤得不轻但并无性命之忧后,桑瑶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忧虑。不过当着陆靖的面她不好多问,所以没有表现出来。   “好了,都回去歇着吧,为父无碍……”   不愿叫儿子儿媳太过担忧,陆靖很快就发了话,但这话才说到一半,面带病色的姜氏就被人搀扶着走进来了:“双腿都险些被打废了还说无碍,那什么才叫有碍?死在宫里吗?!”   她虽中气不足,可嘴角紧绷,满脸怒意,气势很强。   陆靖一看这样的她,原本威严肃然的脸色就保持不住了:“不是吩咐了他们不许告诉你的吗?你怎么还是知道了……”   并不知道陆靖想瞒着姜氏,因此不慎在聂姑姑面前说漏了嘴的桑瑶顿时心虚了一下。   但不等她说话,姜氏已经快步冲到床边:“我看看伤口!”   陆靖忙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点皮外伤,老庞已经给我上过药了,养上几日就好。”   姜氏没说话,低头见陆靖后背的衣裳都被血染透了,伤口虽已上了药包扎好,可还是在不停往外渗血,眼睛就红了起来。   陆靖见此连忙说:“就是看着吓人而已,你别激动,当心身体。”   结果话音刚落,就被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的姜氏一把揪住了耳朵:“你少糊弄我!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敢叫底下的人瞒着我,我看你就是作死!”   只见过姜氏温柔和蔼的一面,从不知道她在陆靖面前居然是这样的桑瑶呆住了。   陆湛也很是意外。   感受到儿子儿媳诧异的目光,顿觉父亲威严大失的陆靖:“……不是,你先放开我,阿湛和阿瑶还在这呢,你这样成何体统!”   姜氏只是冷笑:“我男人都快被疯狗咬死了我还要什么体统!”   这话太过大胆,陆靖眼皮一跳,向来严肃刚醒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窘迫无奈的神态:“……你先消消气。”   桑瑶见此不好再多呆,忙轻咳一声,以陆澄陆满已经到了,她和陆湛得先过去看看为由,拉着陆湛溜了溜了。   生气发怒的母妃不好惹,父王您自个儿保重吧。   看着儿子儿媳快步开溜的背影,陆靖:“……”   说好的亲情呢? 第86章 见到表姐   陆湛推着桑瑶回了落英苑。   桑瑶先是感慨了一下原来父王母妃私下是这样相处的, 而后才问起陆靖受伤的缘由。   陆湛怕她担心忧虑,没说太多,只说陆靖是为了帮人求情才遭了罪。   桑瑶听完自是气愤地骂了一通。   陆靖看着她鲜活明媚的脸, 想着镇北王府如今看似花团锦簇其实进退维谷的处境,心里有些沉凝。但他没表现出来,安抚两句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桑瑶不知此事还有内情,骂完后心里舒服不少, 便也没再追问。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此后一个多月,府里风平浪静, 没再发生什么事。   这期间陆靖一直在家养伤, 没再上过朝。陆澄和陆满也正式认了他和姜氏为干爹干娘。   陆靖很喜欢憨厚实诚又天生大力的陆澄,认下他后第二日就问他要不要去军中历练。   这可把从小就有个将军梦的陆澄高兴坏了,当即就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想去。   陆湛没有阻止。陆澄已经十六岁,也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他没有读书的天赋,武艺却很不错, 去军中正好。   至于陆满, 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姑娘家,自然不可能和陆澄一样去从军, 陆湛便请姜氏给她请了个老师,负责教导她女子八雅。   这女子八雅, 指的是京中贵女们都要学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陆满此前从未接触过, 对此还挺有兴趣的。不过她嫌一个人上课无趣, 拉了银珠和林秀秀一起。   陆湛没有意见。桑瑶对此也是乐见其成,三个小丫头在她心里都是亲妹妹一样的存在,她自然希望她们能一起变得优秀。   至于规矩礼仪方面, 有姜氏给桑瑶寻的那位老师一起教导,就不必陆湛费心了。   此后陆湛又找机会带陆澄陆满和桑瑶一起去了陆行那里一趟,再之后,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下旬。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桑瑶的腿伤终于彻底好了。这让她很是开心,这天下午见外头天气不错,就兴致勃勃地让人拿了风筝到院子里,准备好好感受一下久违的自由奔跑的感觉。   不过风筝刚放起来,就有小丫鬟跑过来禀告:“世子妃,外头来了位姓凌的姑娘,说是您的朋友!”   姓凌的姑娘?凌霜?!   桑瑶听见这话,哪还顾得上放风筝,当即就高兴不已地把手里的风筝线往身边的香映手里一塞,快步朝院外迎去:“是我朋友,快给我带路,我要亲自去迎她!”   小丫鬟连忙照做。   凌霜此时正在王府大门外等待通传,桑瑶想着两人已有许久未见,心里很是欢喜,脚下步子也走得飞快。   快到大门的时候,一个衣着素雅的姑娘从大门的方向走了过来,桑瑶没看仔细,以为是凌霜,下意识就露出笑容高喊了句:“阿霜!”   带路的小丫鬟闻言连忙提醒:“世子妃,那是阮姑娘,不是您的朋友凌姑娘。”   她口中的阮姑娘指的是阮柔,桑瑶定睛一看,果真是。   她有点尴尬,忙收了笑容走上前致歉:“不好意思阮姐姐,我一时激动,将你认成我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了。”   虽然认了陆靖和姜氏做义父义母,但阮柔在养好身体后,就以“思念母亲和弟弟”为由搬出王府,回了娘家。她这样的身份,继续住在王府确实有些尴尬,因此陆靖和姜氏也没拦着,只在其他地方多有看顾。   阮柔感念于心,养好身体后,隔几日就会来给姜氏请安。   桑瑶自然早就碰见过她,不过因为身份上的尴尬,她们没怎么说过话,每次见面都是客气疏离地打个招呼就别无他话了。   这会儿听了桑瑶的话,阮柔也只客气地表示无妨,没有多说什么。   桑瑶见此也只能道:“那我先失陪了,姐姐请便。”   阮柔点头,目送她离开,而后许久没有说话。   “姑娘……”她身后的丫鬟见此,忍不住心疼地唤了她一声。   英武不凡的夫君,世子妃的位置,开明慈爱的公婆,这一切本都该是她家姑娘的。   阮柔这才压下心中的复杂,回神冲她平静一笑:“走吧。”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她虽羡慕桑瑶,也有些无法自控的嫉妒和不平,却也知道这一切怪不得她。   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   阮柔带着丫鬟去给姜氏请安了。   桑瑶也终于见到了凌霜。   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凌霜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还给桑瑶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阿霜阿霜,你终于来了!”看见衣着朴素,风尘仆仆,却完全无法掩盖清丽姿容的凌霜,桑瑶高兴不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了过去。   面色清冷,气质拒人千里的凌霜看见她,也露出了一点清淡的笑意:“好久不见。”   “快进屋说话,奔波了这么一路,你肯定累了……”桑瑶说到这才发现,凌霜身后还站着个穿着一身灰蓝色衣裙,打扮得毫不起眼的姑娘。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是我的丫鬟。”   凌霜刚说完,那一直低着头的姑娘就抬起头冲桑瑶行了一礼:“见过世子妃。”   看清她长相后的桑瑶:“……!!!”   她一下就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后,顿时瞪大眼睛,又惊又喜,险些叫出声来。然而就在这时,凌霜意有所指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进屋再说吧。”   桑瑶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生生将已经涌至嘴边的那声“表姐”咽了回去。   ——是的,这灰蓝色衣裙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她失踪已久的舅舅唯一的女儿,白菀清。   表姐竟然和凌霜认识!她竟然主动来找她了!   桑瑶只觉得在自己是在做梦,一直到回了落英苑,进了堂屋坐下,又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她才终于大梦初醒般回过神:“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表姐你怎么会和阿霜在一起?还有这些日子你和舅舅他们都去哪儿了?我……我请了好多人帮忙打探你们的下落,可是一直没有打探到……”   说到这,累积数月的担心和忧虑齐齐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红了眼。   表姐妹俩关系不错,虽然离得远,但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通信。白菀清年还来桑家找桑瑶玩过一阵子,也是因此,桑瑶才能一眼就认出她。   白菀清长得温婉秀美,但眉间却有一股子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看着桑瑶发红的眼睛,她心里也一阵涩然。不过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乐天派性子,这会儿心里虽也是情绪万千,但也做不出和桑瑶抱头痛哭的事,所以这会儿只上前捏捏桑瑶的脸蛋笑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先让人上些好酒好菜,咱们边吃边说。这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路,我和你家阿霜都要饿死了。”   桑瑶本也不是爱哭的性子,被她这么一打岔,一时也哭不出来了,吸着鼻子点点头后,忙起身吩咐候在门外的银珠去准备酒菜,又让人送了温水来给她们擦脸洗手。   双方都借着这个机会平复了一下心情,而后白菀清才把他们一家人出事后去了哪里,她又为什么会和凌霜一起出现在这里缓缓跟桑瑶道来。   桑瑶这才知道,原来当日派人救走舅舅一家人的,竟是起义军首领冯大彪。   这冯大彪原是个山匪,带着一众兄弟盘踞在幽州郊外多年,是当地一霸。他家人都死于贪官之手,因此对朝廷极其痛恨,加上魏仲升来了幽州后,一再欺压百姓,造成冤案无数,他就忍无可忍地揭竿起义了。   正式起义之前他做了不少准备,桑瑶的舅舅就是其中一环——想要顺利攻占幽州,他需要一个熟知官衙内部构造和部署的人为他提供信息。桑瑶的舅舅是幽州同知,为人清正廉洁又遭到了魏仲升的迫害,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冯大彪派人劫狱救走了桑瑶的舅舅白景裕,并把他的家人也一并带走了。   家人都在他手里,又有救命之恩在前,白景裕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投靠他。   如今,他是冯大彪手下颇受重用的谋士之一。   桑瑶听到这,意外又没那么意外,只是心情复杂地想:难怪威远镖局的人怎么打探也打探不到舅舅一家的消息。   “至于我和凌大夫,我们会认识是因为魏无咎,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白菀清这话让桑瑶有些惊讶:“表姐也认识魏无咎?”   白菀清喝了一口茶水润喉,点头道:“魏仲升那狗贼看上我,要纳我为妾,我爹不从,他便派人将我强行抓回了魏府,欲霸王硬上弓。那时是魏无咎帮着我逃出来的。后来在冯大彪那里,我们又碰上了,所以就有了来往。这一来二去的,他就知道了我们跟你的关系。我们也因此知道了你来幽州找过我们,还有你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前不久凌大夫收到了你的来信,决定来京城一趟,魏无咎得知此事后将这消息告诉我,我就跟着凌大夫一起来了。”   桑瑶愕然:“你的意思是,魏无咎也投靠了冯大彪?”   “是,魏无咎也拜在了冯大彪麾下,他这人聪明又有手段,短短数月便成了冯大彪身边的第一谋臣,如今深得冯大彪信任。”   白菀清一说完这话,桑瑶就刷的一下转头看了凌霜:“那阿霜你——”   正安静吃菜的凌霜抬眼看她:“我只管救人,不管谁别的,不过我救过冯大彪,他一直想让我做他的军医。”   桑瑶:“……”   所以她苦苦寻找的亲人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如今都和起义军扯上了关系?   难怪表姐不愿暴露身份,凌霜也帮着打掩护。   她心情复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那表姐你这次来,也不只是来看我的吧?” 第87章 风雨将至   白菀清确实不只是来看望桑瑶的, 她还帮魏无咎带了封信给陆湛。   魏无咎如今替起义军做事,他给陆湛这个镇北王世子写信的用意,桑瑶不用想都猜得到。   她脸色微变, 下意识就想说陆湛不可能背叛镇北王府,可想到昏庸无道的皇帝和他对陆靖已称得上是毫不掩饰的忌惮,到口的话又凝住了。   如果这事对整个王府来说,都是一个机会呢?   想到这, 她心下微微一跳,将先前的话咽了回去:“他今日受邀围猎去了, 下午才能回来。”   “那这事就等他回来再说, 现在咱们先聊咱们的。”白菀清笑了起来,“来,跟姐姐说说,他对你好不好?”   桑瑶回神:“当然好啦,他若对我不好,我怎么会嫁给他?”   白菀清见她说这话时, 杏眸不自觉变亮, 便知道她所言不假。她放了心,也有些感慨:“家里出事时,我正打算去淮扬送你出嫁, 谁知世事无常,我没去成淮扬, 你也没嫁成贺兰玦, 反而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他舅舅……其实我这次来, 主要还是不放心你,想亲眼看看你过得如何。爹娘也说了,若是你过得不好, 就让我带你离开,往后咱们做亲姐妹。”   想到对自己多有疼爱的舅舅舅母,桑瑶心下动容,暂时也不愿去想那些复杂的事了:“舅舅舅母身体可还好?我听说舅舅当初在牢里吃了不少苦。”   “是吃了不少苦,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许久未见,姐妹俩自有许多话要说,加上虽然性情清冷,但也会时不时接一句的凌霜,原本略有沉凝的气氛顿时就重新变得轻快了起来。   ***   同一时间,陆湛的心情却跌入了谷底。   因为就在刚才,他身处的围场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四皇子坠马身亡了。   今日这围猎活动是皇室举办的,据说是每年都有的传统活动,京中所有的权宦子弟都会参加。   陆湛是镇北王世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其实自打他认祖归宗恢复身份后,来自各方的邀约就没断过。但他懒得在人前装蠢示弱,十之八九都推了,只有推拒不了的场合才会出现。   今日这围猎活动就是他推不掉,必须要来的。不过来了之后,他也只在今年负责主办此事的三皇子面前露了个面,就兀自找地方清静去了——镇北王府声名显赫,有太多人想要攀附,他实在无心与他们虚与委蛇。   众人见此都以为他是没见过世面,心中胆怯,笑话鄙夷之余倒也没觉得奇怪。也是因此,四皇子出事时陆湛并不在现场,等他惊闻此事赶来时,四皇子已经断气了。   好在今日贺兰玦贺兰琛兄弟俩也在,并且事发时就跟在几位皇子身后,陆湛很快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四皇子的死因。   表面上看,四皇子是突遇老虎惊了马,一个不慎跌下马背,被马踩断了脖子。实际上,贺兰玦说,那老虎当时是冲着三皇子去的,四皇子是运气不好被三皇子连累了。   贺兰琛也表示这明显是一场皇子间的博弈,有其他皇子想利用今日的围猎除掉最受皇帝宠爱的三皇子。却不想三皇子为了自救,随手扯过了当时就跟在他身后的四皇子做挡箭牌,这才导致四皇子坠马而亡。   本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针对他们王府而来的阴谋,不料事情真相竟是这样简单粗暴,却又让人难以接受的陆湛:“……”   他带着满心复杂回了王府。   王府里陆靖已经从暗卫口中得知此事——他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不过自那日出事后,他就一直以养伤为由告病不上朝,这些天也一直在家待着,基本没出过门。   听着儿子从门外走进的脚步声,陆靖收起怔然的目光,回头看向他:“回来了。”   陆湛脚步一顿,沉默了片刻道:“四皇子薨了。”   陆靖摆了一下手,表示自己都已经知道,而后才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为父怎么也没想到,那孩子会走得这样草率而突然……这或许就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吧。”   陆湛也是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偏离计划。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数日后便可成事了。   他心头发沉地问:“父王心里可还有其他人选?”   “三皇子刚愎多疑,五皇子暴戾嗜杀,七皇子鲁荒淫无度,剩下几位也是各有各的问题,没有一个可堪大任。若是扶持他们上了位,咱们王府或许能得一时安宁,可天下百姓必会遭殃,为父不能那么做。”   陆靖摇头说完,想到敌人都快要打到家门口来了,这些人却还只知道窝里斗,向来威严精神的脸上无法自控地露出了苍老和疲态,心里也生出了些“天要亡我大越”的悲怆和苍凉来,“为今之计,只能从宗室里另找合适人选。只是这样一来,我们的行动就要延后了。”   陆湛:“可这几日前线接连传来捷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月前皇帝派老将军吕奎领兵出征,吕奎宝刀未老,又有陆靖在军中的部下们全力配合,前线战况暂时得到了控制。   这对百姓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可对陆靖来说却很不利。因为皇帝忌惮陆靖却一直没有真的对他下杀手,根本原因就是他也很清楚,只有陆靖有能力阻挡起义军南下的步伐。如果吕奎也能做到陆靖能做到的事,他自然就不必再留着陆靖了。   所以如今的局势,他们迟行动一天,陆靖就多一分被动。   想到这,陆湛忍不住拧眉:“我记得四皇子膝下已有一子?”   陆靖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他摇头道:“那孩子今年才五岁,太小了。”   幼主继位对天下百姓来说并非好事,尤其眼下外敌当前,朝中更需要一个能让人信服的成年君主来稳定人心。   而他想要的也不只是自己脱困,更是天下安宁。   陆湛闻言沉默了一下,终是没再说什么。   “放心吧,宗室里年纪合适的宗亲就那么几个,为父方才已经第一时间安排下去,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看着儿子沉凝的脸,陆靖压下心中情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再有几日就是你和阿瑶成亲的大喜之日,别被这事影响了心情。”   陆湛:“……嗯。”   ***   陆湛收拾好心情,离开陆靖的书房回了落英苑。   此时已近傍晚,桑瑶刚带着凌霜去看过姜氏。两人前脚刚进门跟等在这里的白菀清说上话,后脚陆湛就回来了。   看见陆湛,桑瑶很高兴,忙跟他说了好消息:“阿霜说母妃的旧疾虽然严重,但并非没得治,只要好好吃药好好调理,至少能好转五成!”   陆湛一怔,沉冷的眉眼骤缓,上前冲凌霜行礼道谢。   “不必客气,我收诊金的。”   凌霜的态度是一贯的清冷。而她说完这话后,一旁的白菀清就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陆湛,笑叫了声:“妹夫。”   陆湛颇为意外。   屋里伺候的人早已被桑瑶打发出去,见此她忙跟陆湛解释道:“这是我表姐白菀清,跟阿霜一起来的。然后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当初救走我舅舅的人,竟是起义军首领冯大彪,也就是如今的幽州王……”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跟陆湛说了一遍,而后才迟疑地问,“表姐说魏无咎托她带了封信给你,你要看吗?”   陆湛一怔,抬目看向白菀清。   白菀清坦然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封用油蜡封口的密信递过去:“我只是个送信的,看不看妹夫自己决定。”   想着四皇子的意外身亡和镇北王府面临的困局,陆湛沉默片刻,抬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很短,上门只有短短一句话:令尊性命有忧,陆兄若想救他,明晚酉时一刻,城东丰和酒楼见。   陆湛顿时脸色一变,一旁的桑瑶看见这话也吓了一跳:“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父王性命有忧?还有他竟约你明晚见面,这意思是他也来京城了?”   最后那话桑瑶是看着白菀清和凌霜说的。谁知白菀清也是一脸惊讶:“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只让我送信,没跟我多说,我们这一路上也没见到他人。”   凌霜也颇为意外地摇了一下头表示不知魏无咎在搞什么鬼。   桑瑶相信她们不会也没必要骗自己,闻言看向陆湛,柳眉皱了起来:“那你要去吗? ”   “事关父王安危,自然要去。”见桑瑶面露担忧,陆湛回神,声音低沉地说道,“放心,他们是想求合作,不会伤我。”   白菀清也连忙点头:“对对,这个我可以保证。我听我爹说,王爷……就是幽州王,他是诚心想拉拢镇北王的。”   世人皆知陆靖是起义军南下最大的阻碍,冯大彪想攻入京城称帝,早晚得跟陆靖对上。而面对陆靖这样一个手握重兵又在将士百姓们心中有着绝对威信的人,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怀柔拉拢。   桑瑶自然也知道这里头的道理,闻言她心下稍安:“不过既然要见面,为什么不今日就见,非要等到明晚呢?总不能是他还没到京城吧?”   魏无咎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桑瑶直觉他这么安排里头还有事儿,但一时又想不透。   陆湛也是顿了一下:“到时候就知道了。”   桑瑶想了想,点头没再纠结。   两人包括白菀清和凌霜,都以为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能知道魏无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不想见到魏无咎之前,他们就在突然而至的暴风雨中明白了他的用意。 第88章 杀身之祸   事情的开始是第二天一早, 桑瑶刚起床吃完早饭,就有宫里来人,说是太后派了人来给她添妆。   亲朋好友们在大婚前给新娘添妆是时下流行的风俗, 寓意着大家对新娘的祝福,可谁也没想到太后会这么做,因为桑瑶此前从未见过太后。   原先她只是个寻常的商户女,没资格进宫, 后来随陆湛回镇北王府成了镇北王府世子妃,这资格是有了, 但因着腿上的伤, 她没和陆湛一起进宫谢恩,上个月宫里举办的百花宴她也不曾出席。   这种情况下,太后竟突然派了人来给她添妆,实在是有些怪异。   “世子妃不必感到惊讶,太后娘娘之所以这般抬举您,是因为知道了您是方老夫人的外孙女。”来送东西的是个天生一张笑脸, 看起来非常和善的宫女。她对着桑瑶念完太后的懿旨后, 主动笑着解释道,“太后娘娘与方老夫人是旧识,年轻时交情极好, 可惜后来方老夫人家中出了事,举家离开了京城, 双方便没再见过面了。听闻您是方老夫人的外孙女, 太后娘娘心中早有记挂。只是听闻您此前伤了腿, 不便外出,这才直到今日才派奴婢前来。”   得到太后的青眼和赏赐,这是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但桑瑶没觉得欢喜,只觉得莫名,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她外祖母跟太后有过交情,对她母家了解颇深的陆氏也从不曾跟她提过。   但她外祖母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太后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桑瑶这会儿没法判断,便也只能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行礼谢恩。   “不知世子妃的腿伤可好彻底了?若是好彻底了,不妨随奴婢进宫去向太后娘娘谢个恩,太后娘娘一直很想见您呢。”这时那宫女又笑着说道。   桑瑶人都站在这呢,自然没法说自己腿伤还没好。另外别说太后刚给了她添了妆,就是没有添妆这事,太后有召,她身为臣妇也不可能不去,所以这会儿只能恭敬应下。   因着四皇子的意外身亡,陆靖不好再继续告病,今日一早就上朝,为接下来的计划做部署去了。心里同样存着事的陆湛也很早就起了床,出府去打探消息了。所以这会儿府里能主事的人除了桑瑶,就只有姜氏——老太妃杨氏早就不管事了。且她因为陆英母子的事险些中风,此后身体就一直时好时坏,心里也怨怪上了儿子一家,平日里见都不愿见他们。   而姜氏得知此事后有些不放心,决定陪桑瑶一起进宫。她这阵子身体有所好转,倒是能撑上一撑。   那宫女没有意见,只笑着说:“太后娘娘见到王妃定会很高兴。”   婆媳俩回屋洗漱更衣,打扮得体后,坐着马车去了皇宫。   路上姜氏跟桑瑶说了说太后的为人和喜好,还有宫里的一些忌讳。桑瑶知道王府如今处境敏感,心里不敢大意,认真听完,一一记下后,还在心里来回默念了许多遍。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进了寿康宫后根本没见到太后,就和姜氏一起被迷昏了——寿康宫里点了迷香,婆媳俩进门没一会儿,就脑袋发晕失去了意识。   等桑瑶醒来的时候,她和姜氏已经不在之前的地方了,而是被人绑住手脚坐在太师椅上,嘴里还塞了布团。   太师椅被放置在一扇极大的紫檀木屏风后面,周围光线幽暗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东西。   桑瑶惊醒后猛然瞪大眼,心里被不敢置信填满。   她们是在寿康宫里出的事,这说明眼前这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可是为什么?太后这么做目的何在?!   正惊疑着,桑瑶突然发现前方的紫檀木屏风上雕刻着的图案,竟是数十条或盘卧在地或正在遨游的五爪飞龙。   龙是帝王的象征,只有皇帝能用。意识到这一点,桑瑶心头重重一跳,背后瞬间直冒寒气。   这里既是皇帝的地盘,那么太后今日所为十有八九是出于皇帝的授意。而皇帝把她和她婆婆骗进宫绑起来的原因,也只可能是为了威胁她公公。   可前方战事正吃紧,起义军随时会兵临城下,他这个时候想威胁她公公做什么?   桑瑶想不通。   这个时候,一旁的姜氏也醒了。桑瑶见她眉头紧拧,似有头疼的样子,一下就顾不得去猜测皇帝的用意了。她担忧地望着姜氏,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闷叫,用眼神表达关心。   好在姜氏很快就缓了过来。   意识到两人眼下的处境,又在桑瑶的示意下看见屏风上那几条飞龙后,姜氏也是脸色大变,面色惊疑交加。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才一直寂静无声的屏风外,突然响起了一个艰涩的,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强忍愤怒的声音:“陛下当真相信这妖道所说的话?”   是她公公陆靖!   桑瑶心头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姜氏的眼神也一下凝住了。   “镇北王,本座乃九重天上北岳仙尊座下弟子,这是陛下都亲口承认过的事。你一口一个妖道,不仅是对本座仙师的不敬,更是对陛下的质疑,你可还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接话的是个颇为倨傲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但也不是特别年轻。桑瑶听他自称本座,心里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皇帝近年来最为宠信的方士,国师张元子。   此前说过,皇帝近年来一直沉迷长生不老之道,为此在宫里养了许多道门方士在身边炼丹制药,这张元子就是其中最得宠的一位。   但这人不是个好东西,便是之前远在淮扬的桑瑶都听说过他给皇帝出主意,让皇帝用童男童女血炼丹延寿的恶事。偏皇帝对他深信不疑,没少纵容他作恶。   这会儿听见他的冷笑声,桑瑶心下陡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张元子就继续说了句,“何况本座这以心头肉入药治病之法,是经过数次验证的,王爷不肯相信本座的话,归根究底,怕只是不愿替陛下分忧吧?看来王爷对陛下的忠心也不过如此。”   被“心头肉入药”这五个字惊到的桑瑶:这狗东西想干什么?!   姜氏也面露惊怒,下意识挣扎起来。   她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屏风外的人,一直没说话的皇帝也终于开口了:“看来是王妃和世子妃醒了,来人,请她们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内侍走上前,把桑瑶和姜氏从那紫檀木屏风后面带了出来。   桑瑶这才发现她们是在皇帝的寝宫里——因为皇帝这会儿正披头散发地穿着件宽大的道袍靠在龙床上,手里还拿着个金盘和一根金管子,在吸盘子里装着的褐色粉末。   “夫人?!阿瑶?!你们——”   看见桑瑶和姜氏,原本跪在地上的陆靖脸色大变,猛然站了起来,可下一刻,他的脚步就硬生生顿住了。因为那两个内侍亮出长刀架在了桑瑶和姜氏的脖子上。   陆靖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饶是他一直对皇帝心怀防备,也没想到皇帝会迫不及待成这样。因为吕奎虽然打了几场胜仗,可也只是堪堪拦住了起义军南下的脚步,两军如今僵持不下,根本谈不上真正的胜利。   他一直以为皇帝再想杀他也会等到吕奎带兵夺回夹林关。毕竟只有夺回了夹林关,京城面临的危机才能勉强称得上是暂时解除了。   另一个,皇帝已经忍了他这么多年,正常来说,不至于这点时间都忍不了。   也是因此,方才早朝后,皇帝突然留下他说有要事相商,陆靖虽心中警惕,却也并未往这个方面想,可谁知一进门,皇帝就说:“朕近日身体多有不适,国师入梦问过仙尊后,得知朕是前阵子大病过后,精气有损,伤了根子。爱卿乃沙场战神,身有煞气,百邪不侵,仙尊说只需爱卿献上自己的心头肉给朕入药,朕的身体便可从此大好。不知爱卿可愿替朕分忧?”   陆靖彼时还觉得皇帝可能是在试探他,直到这会儿看见被五花大绑的姜氏和桑瑶,他才猛然惊觉皇帝是真的想今日就要了他的命。   这不是皇帝的正常反应,里头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陆靖一颗心直直地坠到了谷底:“……看来今日,臣是非献上自己的心头肉不可了。”   “爱卿若是愿意,那自然是最好,朕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你放心,今日王妃和世子妃进宫是来面见太后的,待此处事了,朕就会派人把她们安然无恙地送回王府。至于爱卿你,你对朕忠心,替朕分忧,朕铭感于心,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的家人。”   皇帝今年不过五十,可因为长期纵欲嗑药,看起来非常苍老。尤其是那双眼袋肿胀,浑浊阴鸷的眼睛,更是让人一看便会下意识想到腐朽二字。他语气淡然地说着这些,像是在跟陆靖商量,可每个字里都藏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知道他这番话话的潜藏之意是:今日你若不顺着朕的心意“自愿献心”,死的就会是你妻子、儿媳,乃至整个镇北王府,陆靖强忍愤怒陷入了沉默。   好半晌,他才在姜氏和桑瑶红着眼睛拼了命似的挣扎中垂目盖住眼底的冷厉,认命似的苦笑一声,重新跪倒在了地上:“臣可以照陛下说的做,但臣要知道……为什么。” 第89章 峰回路转   为助四皇子登基, 陆靖此前做了不少部署,这会儿其实并不是只有束手就擒一个选项。凭他以一敌百的身手,找机会上前制住皇帝, 逼他放他们一家人离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如此一来,双方就彻底撕破脸了,他也只能自立为王反了大越。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且这么做对身体不好的姜氏和不通武艺的桑瑶来说终究太过冒险,陆靖没办法不顾忌。   最重要的是, 他得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突然不顾一切急着想要他的命,否则即便暂时脱了困, 后面也还可能出现未知的危险。   所以这会儿, 陆靖不得不先选择顺从。   皇帝见此心里很满意。他扯了一下橘皮似的挂下来的嘴角,阴沉的眼中闪过狂热之色:“朕说了,朕是受到了仙尊的指示。昨夜仙尊亲自入朕的梦跟朕示意,爱卿乃天上神将转世,你的心头肉,能让朕身强体壮甚至是长生不老。”   本以为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逼他自杀, 才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他的心头肉入药, 完全没想到这真是他迫不及待要杀他的理由,陆湛顿觉荒谬至极。   不过皇帝对长生之事深信不疑,为此做过不知多少荒唐事, 加上本就对他心存杀意,这事倒也能说得通。   只是陆靖从来不信鬼神, 也不相信真的会有仙尊入皇帝的梦跟他说这些屁话, 所以这事十有八九是人为的。   有人想借皇帝的手杀他。   意识到这一点, 陆靖心里就明朗了。   这个时候会这般大费周章地算计皇帝对他下手的,最有可能是起义军那边的人。因为只有利用皇帝把他逼上绝路,他才有可能投靠他们。   想到这, 陆靖心中虽然恼怒,却也冷静了下来。   起义军的本意并不是真的逼皇帝杀了他,那么他们就必定会有后招。   果然刚这么想着,外头就有暗卫神色匆匆地拿着一封战报跑了进来:“陛下!前线刚传来的消息,吕将军旧疾复发,病逝了!”   “什么?!”已经想通其中关节的陆靖没觉得意外,一心只想杀了陆靖给自己炼药的皇帝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猛然直起了身体,“不,这不可能!朕昨日才收到捷报——”   “仗是打赢了,可吕将军年事已高,身上又有许多旧伤……”皇帝的脸色变得极为可怕,暗卫没敢再说下去,只飞快地跪倒在地,将手里的战报高高呈起。   皇帝敢放任自己在这个时候对陆靖痛下杀手,主要是因为这阵子吕奎的表现给了他希望,他相信吕奎有能力替他抵抗住起义军。   可就在他真的对陆靖下了手,且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吕奎死了,前线又没人能替他收拾那帮反贼了!   ……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在玩他!   皇帝惊怒交加,猛地将手里的金盘子往地上一砸就从龙床上站起来,冲上前抓过那封战报快速看了起来。   这一看,他顿时气血翻涌,恼恨至极。   因为战报上不仅写了吕奎病逝一事,还汇报了起义军趁吕奎病逝,我军群龙无首之际,再次举兵南下,将战线往南拉了十多里的情况。   不到两日就往南拉了十多里,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半个月,那群反贼就得打到京城来。   而朝中除了陆靖,目前已无人能阻挡叛军。   想到这,皇帝的面容变得挣扎而扭曲。   他当然是不想放过陆靖的,可长生不老的前提是,他得有命在。且若是失去这大好江山成了亡国之君,这长生不老要来还有何用?   皇帝只是昏聩不是傻,面对此情此景,他再不甘心,这会儿也只能强行忍下心中的杀意,挤出笑容对陆靖说道:“前线出了这般紧急的情况,朕也无心与爱卿开玩笑了。爱卿快起来吧,朕方才那些话都是与你说着玩的。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是朝廷砥柱,朕还要仰仗你替朕守卫江山,怎么可能真的要你的心头肉来入药。”   陆靖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沉默片刻后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盯住了皇帝:“既是玩笑话,就请陛下让人给臣的家人松绑吧。”   “……来人,松绑。”   皇帝话音刚落,架在桑瑶和姜氏脖子上的刀就挪开了,随即两人就被松了绑。   “故意扯本妃的头发,你好大的胆子!”重获自由后,姜氏起身给了替她松绑的那个内侍一个重重的耳光。   内侍顿时面露惊愕:“奴婢没有——”   “你的意思是本妃说谎?”姜氏向来和善可亲的脸,此时冷得像是能掉下冰渣子。她冷笑着理了理被绑架时弄乱的衣襟,紧接着说道,“陛下都说了方才这一切都是在与我家王爷开玩笑,你一个小小内侍,竟敢趁此机会以下犯上,冒犯本妃。如此大胆,分明就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内侍面色一变想辩解,可不等他开口,皇帝已经额角直跳地下令:“来人,把这放肆的东西拖下去杖刑三十,以平镇北王妃之怒。”   所有人都知道姜氏这是在借题发挥打皇帝的脸,毕竟这内侍是皇帝的人,所作所为全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皇帝自然也知道,可他这会儿急需陆靖替他出征,没法再不管不顾地跟他撕破脸,只能强忍怒意由着姜氏去。   却不想他刚说完这话,比姜氏晚一步回神的桑瑶也快步跑到姜氏身边扶住她说:“陛下,还有臣妇面前这人,他也扯臣妇的头发了。”   皇帝:“……”   皇帝没想到她一个小小商户女竟也敢有学有样地报复他,气得险些没绷住表情。可看着大步上前护住了婆媳俩,浑身气势冷厉如铁的陆靖,他到底是还是用力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一起拖下去,打!”   桑瑶见此,心头那口恶气终于散出一些。   她虽然不如陆靖知道的多,可经过方才这一系列事,也已经看明白眼下的情况了。   皇帝对她公公是存了必杀之心,即便因为这封突如其来的战报,他不得不暂时放过她公公,两人之间也已经是彻底撕破脸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她和姜氏再如何伏低做小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她们再如何恭敬也不可能让皇帝收起杀心。所以,还不如该出气就出气,反正目前他再气也没法直接杀了她们。   姜氏没想到桑瑶竟也有这样的胆识,一时倒是没那么气了。   陆靖也一样。   “对你家人不敬的东西朕都已经处置了,爱卿该满意了吧?若是满意了就办正事吧,前方战况紧急,朕命你即刻出征,击退反贼。”皇帝这会儿是一眼都不想再多看这家人,面色阴沉地说完就背过了身,“不过朕听说太后很喜欢你这儿媳,在你凯旋回京之前,你这儿媳和你家王妃就留在宫里陪伴太后吧。”   说是陪伴,其实就是留在宫里当人质。毕竟已经撕破脸,他若是陆靖,只怕前脚出了皇宫,后脚就得起兵造反。   幸好陆靖是个痴情种,对王妃姜氏一往情深,爱若性命。有姜氏在手,即便眼下不得不放虎归山,他也不怕陆靖敢反扑。   至于桑瑶,那就是附带的了。   姜氏身体不好,这些年一直在家静养,很少出门,他怕直接下令让她进宫会打草惊蛇,所以才从桑瑶身上下手——出身不显的儿媳妇第一次进宫,于情于理,姜氏这个婆婆都得陪着一起。   对于皇帝的要求,陆靖和姜氏都并未觉得意外。夫妻俩对视一眼后,姜氏面色淡然地开了口:“再有九日就是臣妇儿子儿媳补办婚礼的大喜之日,臣妇的儿媳得回家备嫁,不便留在宫里。陪伴太后的事,交给臣妇一人足矣。”   桑瑶顿时面色微变:“可是母妃,你的身体——”   姜氏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宫里这么多太医,陛下不会让我有事的。”   陆靖在外带兵这段时间,皇帝确实不可能让她出事,她要是出事了,陆靖必然会反。   桑瑶反应过来,提起的心稍稍落下,可想到这仗不知得打多久,姜氏也不知得在宫里做多久的人质,她又心里沉了沉。   “那九天后臣妇与世子的婚礼,母妃总可以来吧?她是世子的亲生母亲,若那样的场合都不出场,世人怕是会多有猜测,如此对陛下来说,也并非好事。”   这确实是个问题,皇帝闻言眼神阴了阴。   虽然他和陆靖已撕破脸皮,但外人还不知道,所以这人前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不然容易动摇军心。   “陛下,臣有一计。”   说话的是自姜氏和桑瑶露面后就一直没再开过口的张元子。他是个年约三十五六,眉眼细长,留着长须,穿着一身灰色道袍,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   皇帝显然很信任他,一听他开口就点了头:“你说。”   “陛下不如施恩给世子夫妇,破例准他们在宫中举办婚礼。”张元子微微一笑,眼睛闪烁着精光,“如此也能叫世人知道,陛下对镇北王府的看重和厚待。”   皇帝当即眯了眼:“这主意不错。”   既能帮他刷名声,又能防止陆靖趁此机会做手脚,派人救走姜氏。   “除此之外,陛下还可以在明日早朝时,当众授予镇北王世子一个御前带刀侍卫之类的官职,以此以示天恩,鼓舞士气。”   张元子这话一出,陆靖就眸光一闪,目光幽沉地盯住了他:“妖道胡言乱语什么!臣那儿子自幼长在乡野,不懂宫中规矩,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姜氏和桑瑶也俱是对他怒目而视。 第90章 何去何从   皇帝本来没太在意陆湛, 因为对陆靖来说,深爱多年的姜氏肯定比陆湛这个刚认回来才两个多月的儿子重要。另一个,陆湛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猎户, 他也不觉得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陆靖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张元子的提议很不错。   陆湛虽没什么本事,可也是一条勒住陆靖脖子的麻绳。这样的麻绳,他自然是抓得越多越能放心。   这么想着,皇帝就扯了一下嘴角:“爱卿不必妄自菲薄, 虎父无犬子,朕相信令郎不会让朕失望。”   陆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答应, 当即面色难看地说:“若陛下非要留臣子在身边, 那就请允许臣妻回府替他操持婚事,否则臣心系家事,无法安心离开。”   他越不乐意皇帝就越想逼他答应。   两人你来我往地拉锯了一番,最终还是陆靖败下了阵来。但皇帝也被逼以自己的性命立了誓,只要陆靖能在一年内彻底灭掉起义军,他就放姜氏和陆湛回家, 且在这之前不会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   另外, 陆靖还为陆湛争取来了禁军副统领这一重要职位。   禁军副统领地位不低,但陆湛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之人,皇帝并不觉得他能借此翻出什么风浪来, 所以最后还是给了。但也因为陆靖这一举动,他对向来只忠心于他的禁军生出了怀疑——陆靖为什么非要陆湛进禁军, 莫不是禁军里有他的人, 他想利用陆湛搞事?   这么想着, 皇帝就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清理一下禁军。   而两人谈好条件后,陆靖就出发往前线去了。   ——是的,为了防止陆靖暗做手脚, 皇帝连回家说一声的机会都没给他,还派了数十个心腹暗卫随行监视他。   对此姜氏和桑瑶俱是气怒却无奈,陆靖倒是已经平复下心情。   分别时,他抱了一下姜氏与她告别:“我会尽快解决掉叛军回来接你。”   姜氏眼眶发红但没有落泪,只深吸口气,拍拍他的后背道:“万事小心。”   皇帝正紧紧盯着他们,陆靖没有理会,松开姜氏后,又看向桑瑶,肃然叮嘱道:“你母妃不在府里这段时间,你若是遇到什么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情况,就与成伯商量,他知道该怎么做。还有,本王书房里有一杆玄铁银枪,那是本王打算送给阿湛的新婚礼物,眼下本王没法亲自交给阿湛了,你让他自己去取吧。”   成伯是王府管家,深得陆靖信任,桑瑶闻言,忍着鼻尖酸涩点头:“儿媳知道了。父王此去,多加保重。”   陆靖又用力抱了一下姜氏,而后就闭了一下眼,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皇帝见此心情终于舒坦了些。   但就如大家都知道,就算陆靖真的灭了起义军,皇帝不得不放了姜氏和陆湛,他也一定会另想办法取陆靖的心头肉一样,皇帝也很清楚陆靖不会乖乖任他宰割,所以陆靖走后,他马上又派出大量人手,把陆靖可能暗中联络的人全给盯住了。   如此一来,就算陆靖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当然,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桑瑶和姜氏已经离开他的御书房。   姜氏被人送去了寿康宫,桑瑶则是被人送出了宫。不过在这之前,桑瑶实在不放心姜氏一个人留在宫里,便对皇帝提出要求,让聂姑姑进宫伺候姜氏。   皇帝本不想答应,但桑瑶故意夸大了姜氏的病症,还道:“父王必会派人时刻关注母妃的动向,万一母妃在宫里出了什么事,陛下就要烦心了,所以,还请陛下三思。”   她身上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儿与陆家人如出一辙,皇帝看得心烦,又因为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还是在冷冷看她一眼后答应了。   如此,桑瑶才忍着担心跟姜氏道了别,独自回了王府。   ***   回到王府后,桑瑶立即派了人去寻还没回家的陆湛,同时叫来聂姑姑,把皇帝要对付陆靖,因此下旨让姜氏在宫里长住的事告诉了她。   聂姑姑听得脸色大变,而后连忙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保护照顾姜氏。   她是姜氏的心腹,桑瑶自然信得过她,吩咐她替姜氏收拾好日常用惯的东西,又从凌霜那要了许多姜氏要吃的药,还有其他姜氏可能用得上的防身药物,就派人把她连同那些东西一并送去了皇宫。   做好这一切,太阳已经快落山,桑瑶顶着漫天云霞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终于盼到了陆湛回来。   “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看见他,桑瑶憋了一天的惊惧和愤怒就忍不住化作了哭腔。   陆湛已经从她派去寻他的人口中得知陆靖紧急出征的事,但具体什么情况什么他还不知道。见此他心头一沉,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桑瑶在凌霜和白菀清面前绷得住,在聂姑姑面前也未曾失态,可对着陆湛却是鼻子一酸,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她没有马上开口,拉着他小跑回了两人的寝屋,才放任眼泪流下来:“狗皇帝绑架了我和母妃,想用我们的性命逼父王自尽,他还想要拿父王的心头肉入药,父王差点……差点就死了……”   陆湛面色骤变,眼中酝起风暴。   桑瑶心知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努力忍了忍,才忍下满腔哭意,把今日在宫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陆湛说了一遍。   陆湛听完后面色沉黑如铁,手背上的青筋也尽数暴了起来。   “……父王已奔赴前线,母妃被留在了宫里,你明日也会被赐予官职,此后要留在宫里上值。我、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该做些什么。”   桑瑶心中的哭意更多的来自于无措,而是不是害怕,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家人摆脱眼前的困境。   陆湛这才努力忍下心中翻滚不停如同惊涛的杀意,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你做的很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桑瑶抬起泪眼:“你打算怎么做?”   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若是什么不跟她说,她会更担心,陆湛没再瞒着他,拉着她走到床边坐下后,声音低沉地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正常情况下,皇帝不会在起义军还未退出夹林关时对父王动手,这么做对他来说太冒险了。若我猜的没错,那个张元子应该是起义军的人,他教唆皇帝在这时对父王下手,十有八九是为了逼父王反叛,再趁此机会拉拢父王。”   起义军想拉拢陆靖的事桑瑶早就知道,但她没想到他们会使出这样的法子。听到这她当即愕然一怔,随即就面露怒色:“这哪里是拉拢,分明是逼迫!”   虽然她知道,对方是太清楚就算他们以礼相待,好言相劝,陆靖也绝不可能背叛大越,转投他们阵营,才会这般算计,可桑瑶还是对起义军生出了难以抹去的恶感。   虽说兵者诡道也,可他们连试都没试就直接用上了阴招,实在是没怎么把镇北王府放在眼里。   陆湛闻言也是眼眸沉冷道:“他们是笃定了父王为天下安,不会自立为王。”   这话叫桑瑶沉默了一下:“那你是怎么想的?如今这种情况,父王若不自立,似乎也只能投靠起义军了。”   皇帝是绝不可能放过陆靖的,不管他能不能灭掉起义军。还有他们这些和陆靖血脉相连的人,他也不可能放过,如今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时留着他们罢了。   陆靖若是不想死,最好的选择就是自立反了大越,这样往后就无人再敢逼迫于他了。但如今皇帝和起义军双面夹击,堵了他的自立之路,他就是心里愿意了,这事做起来也很难。   直接投靠起义军和起义军合作,才是目前看起来最稳妥最有效的做法。但起义军的所作所为让桑瑶心里反感,并不太想陆湛这么做。   她皱着眉往其他思路上想了想,没想到好的。虽然这段时间除了起义军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势力也在起义军之后纷纷揭竿,占地为王了,但他们各自为战,并不统一,离京城又都比较远。这样一盘散沙,他们目前根本利用不起来。   陆湛也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在彻底理清心中思绪后,才把陆靖之前的计划告诉桑瑶。   桑瑶听完后迟疑道:“所以你是想继续父王先前的计划,从宗室里另挑合适的人选,扶持对方继位?可先不说这般匆忙选出来的人可不可靠,就说眼下父王离了京,母妃被软禁,你也即将入宫,我又对父王之前的部署一无所知,这事做起来就太难了。”   陆湛道:“是很难,但不是完全没办法。父王应该也是这个想法,否则他不会答应皇帝的要求,还逼着他授予我禁军副统领一职。至于选谁继任,我心中已有打算。”   桑瑶一愣:“你的意思是,禁军里有父王的人,他们能帮咱们办事?”   陆湛摇头,倾身附在她耳边,把自己猜测和打算的打算告诉了她。   桑瑶表情先是惊疑,而后就不停变幻了一阵,最终才变成惊喜:“这主意好!但这里头还有个问题,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   陆湛目光微深地看着她:“父王应该给我留了。”   桑瑶一愣:“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父王送了我一杆银枪吗?”窗外夕阳已经彻底落山,天边只剩下一点余晖,陆湛往外看了一眼,拉着桑瑶起了身,“走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91章 合作计划   陆湛带着桑瑶去了陆靖的书房。   陆靖的书房里确实有一杆银枪, 是他随身用了多年的,但这杆枪的枪头早在当年击杀北狄王时断裂,他不可能把这样一件只剩下象征意义, 没有实际作用的旧物以新婚贺礼的名义送给陆湛,所以陆湛一听就知道他父王是别有用意。   两人打发走附近伺候的仆从,踏着渐起的暮色进了书房,很快看见了那杆被陆靖悉心放置在兵器架上的红缨银枪。   桑瑶四下环顾了一圈, 确定屋里只有这一杆银枪后,低声对陆湛道:“父王说的应该就是它。”   “嗯。”天色已经暗下来, 屋里光线不明, 但陆湛没有燃灯,而是直接走上前拿起那杆银枪细细检查了起来。   桑瑶屏气看着,不敢打扰他,直到陆湛检查完后把那杆银枪放回在兵器架上,她才问:“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陆湛眉眼微沉地摇头:“没有。”   “怎么会没有,”桑瑶皱着柳眉小声嘀咕, “难不成我们猜错了?”   “不会, ”陆湛说着把视线从兵器架移开,看向了周围,“再找找吧, 父王留下来的线索未必在这枪上。”   陆湛这话让桑瑶茅塞顿开,她当即上前和陆湛一起在兵器架附近找了起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 小半个时辰后, 两人终于在兵器架后面挂着的那副持枪驾马的将军图后面, 找到了一个位置十分隐蔽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枚先帝私印和两封信,这是陆靖给家人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   陆湛打开那封信看过后,沉郁的脸色好转了不少。桑瑶接过看完, 紧皱的眉头也不自觉松了开:“太好了,有这两人相助,我们的计划就可以顺利进行了。”   陆湛点头关上暗格,复原一切,把那枚私印和那两封信仔细收好:“走吧,去找成伯。”   “好!”   两人离开陆靖的书房,去找管家成伯。   成伯原名秦成,小时候是陆靖的长随,长大后随陆靖上战场,做了陆靖的亲兵首领。五年前在战场受伤瘸了一条腿,才回王府做了管家。   他和陆靖从小一起长大,是陆靖心腹中的心腹。   桑瑶从宫里回来后,第一时间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成伯得知消息后,立即安排了他们安插在宫里的人照顾姜氏,并第一时间派出陆靖留在府中的暗卫前去接应陆靖。   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候陆湛传唤。也是因此,陆湛派人一叫,他立马就来了:“该安排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如今府里众人只知王妃是临时起意去别院休养身体了,无人多说什么。”   成伯今年也已年近六十,头发也已花白,但他体格健壮,性格爽朗,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看起来老当益壮。他显然是见惯了风浪的人,这会儿脸上并无慌张之态,只翘着花白的短须声音洪亮道,“另外王爷此前曾叮嘱过老奴,若他出了什么意外,就以世子马首是瞻。是以,世子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好。”时间紧迫,陆湛没有多说,直接请他进屋,交给了他一个任务:马上把府里的暗卫尽数派出去,往城中各个方向分散,以此混淆视听。   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成伯还是立即去安排了。   皇帝派来盯梢的人被那些暗卫引走了大半,陆湛见情况差不多了,就带着桑瑶出了门。   两人并未乔装打扮,而是穿着自己的衣裳,堂而皇之地坐上马车往广安伯府去了。   王府外仅剩的两个探子见此互相对视了一眼:“跟不跟?”   “不跟了吧,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猎户而已,这会儿估计是慌了手脚,带着媳妇找姐姐哭诉求助去了。可这事广安伯那个没用的根本帮不上忙,他们去了也是白去,翻不起什么风浪。咱们还是专心盯着秦成吧,他可是陆靖的心腹,没准会有什么大动作。”   “也是。”   陆湛和桑瑶就这样成功甩脱了皇帝的眼线,进了广安伯府。   而后,桑瑶去找陆氏安排下一步的计划,陆湛则趁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夜色,换上夜行衣,悄无身息地离开了广安伯府。   ***   陆湛先是去办了自己要办的事,而后才前去丰和酒楼赴魏无咎的约。   他到的时候,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魏无咎并没有离开。陆湛推门而进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倚在打开的窗户边,望着外头漆黑的天幕与天幕下的万家灯火小酌。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笑了起来:“数月未见,陆兄风采依旧。”   陆湛摘下脸上的黑色面罩走进来:“魏兄也不遑多让。”   魏无咎今日穿了件黑紫色的衣袍,他生得白皙俊秀,气质也偏文弱,即便穿着这样浓重的颜色,也不会让人觉得凌厉,反倒平添了几分贵气。闻言他晃着手里的白玉酒杯回到房中布满酒菜的圆桌旁,笑容和煦地冲陆湛做了个“请”的手势:“故友重逢,合该先畅饮一杯才是,陆兄,请坐。”   他面上一派温雅,可陆湛却知道,眼前这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否则他也不可能短短数月就一跃成为冯大彪的心腹军师。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谈不上故友二字。”陆湛没心思与他假客套,闻言抬起眼就开门见山道,“皇帝身边那个张元子是你们的人吧?”   “就知道这事瞒不过陆兄。”魏无咎坐下来,一边替他倒酒一边笑道,“世人都因陆兄长于乡野而轻视陆兄,我却早知陆兄并非池中物。”   陆湛站在桌边没有动:“你们让张元子故意撺掇皇帝对我父王下杀手,无非是想逼我父王走投无路,不得不为你们所用。但泥人尚有三分性子,你们这般算计,不怕我父王直接自立为王?”   “怕。”魏无咎嘴上说怕,动作却是不疾不徐,优雅闲适,“虽然镇北王是个心系天下百姓安危之人,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但毕竟事无绝对,所以我家主公才会派我来向陆兄解释一下,今日之事实乃情势所迫,我家主公对令尊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为表诚意,主公愿在攻下京城后,许令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尊荣,与令尊共治天下。”   这样的好话也就是听听,陆湛自然不会当真。魏无咎也只是传达一下冯大彪的原话,这会儿见陆湛不为所动,他又笑了一下,“当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陆兄不妨先与我们合作一次看看。”   陆湛这才眸光一闪,开口道:“你们想做什么?”   “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京师,改朝换代,安定天下。”魏无咎动作优雅地将手里已经倒满的白玉酒杯放到陆湛面前,慢条斯理地坦白道,“想必你也已经听说,前段时间南边又出了个洛南王的事。自我家主公揭竿而起后,全国各地都冒出了不少的起义者,其中不乏实力强大,雄踞一方之人。尤其是这个洛南王,他所立之地虽然不大,却极为富庶,我家主公不想给他壮大势力的机会,所以才想着借着令尊的势力,尽快攻占京城。如此一来,北方的战事能就此结束,百姓们不必再受苦,令尊令堂也不必再受人胁迫。至于事成之后令尊是否愿意投靠我家主公,咱们可以之后再谈,横竖令尊重兵在手,也不怕我家主公会出尔反尔。”   陆湛看着他没有说话。   魏无咎也不着急,又给自己倒了杯一杯酒,小酌了一口赞道:“这么好的酒,陆兄当真不品尝一口吗?”   陆湛沉默半晌,到底是在他对面坐下来,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   “如何?”   “是不错。”   魏无咎这才与他碰了一下杯,似玩笑又似真心地说:“陆兄与桑姑娘救过我的性命,我大恩未报,不会坑你也不会坑她,所以这事陆兄尽可以答应,这事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陆湛来找魏无咎,是想借起义军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计划,魏无咎方才那番话,倒是刚好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所以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杯子松了口:“说说你们的计划。”   魏无咎饮尽自己的杯中酒,细长的凤眸落在了陆湛棱角分明,冷峻刚毅的脸上:“听说再有九日,就是陆兄与桑姑娘补办婚礼的日子?”   想起张元子说服皇帝,让皇帝破例准许他和桑瑶在宫中举办的事,陆湛眉眼一动,抬目对上了他的视线:“你是想……”   “就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开始认真谈事。   一个时辰后,陆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丰和酒楼。   临走前,刚与他达成合作协议的魏无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桑姑娘,她过得好吗?”   刚起身准备走人的陆湛一顿,抬头看向他:“她过得很好。”   “那就好。”敏锐地感觉到了青年眼中的探究之意,魏无咎嘴角一勾,无不遗憾地笑了起来,“原本还想着,她若是在你身边过得不好,就带她走的,看来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陆湛:“……”   陆湛没想到他竟对桑瑶存了这样的心思,面色顿时无法自控地冷了下来:“知道自己没机会,就别再惦记这事了。”   没想到他性格沉稳冷静如他,会在这事上反应这么大,魏无咎颇觉有趣,故意挑眉说:“那可不行,毕竟来日方长,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陆湛:“……”   陆湛不想理他了,扔下一句“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就走了。   魏无咎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的同时心里也有几分真切的怅然。   他对桑瑶很有好感,也很喜欢与她相处,可惜佳人已名花有主,而他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罢了,人生总是要留些遗憾的。 第92章 心灰意冷   陆湛那边进展顺利, 桑瑶这边却碰上了点意外。不过这意外属于广安伯府的家丑,和他们的计划没什么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进入广安伯府见到陆氏, 把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并把该办的事都办完后,桑瑶就在陆氏的邀请下,和近来正在为贺兰蓉相看夫婿的她一起看起了京中适婚男子的画像。   她是和陆湛一起来的, 未免惹人怀疑,自然也要跟陆湛一起回去。陆氏这么做, 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以免她在等陆湛回来的过程中太过忧心。   当然,刚从桑瑶那听说今日之事时,陆氏自己也是好生惊怒忧虑了一番,不过她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得知陆湛心里已经有主意,且这主意也完全可行后, 就很快平复下心情, 和桑瑶一起把整个计划都梳理了一遍,并帮着把有可能会出纰漏的地方都想了备选方案。   桑瑶见此,原本有些焦灼不安的心情好了不少, 也终于有心思干别的了。   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又把陆氏让人送来的那叠画像挨个看了一遍, 陆湛还没回来。   眼看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 就算陆湛回来了, 他们也得等第二天早上才能回王府,陆氏便安排桑瑶先去附近的厢房休息。   可谁知桑瑶刚进厢房门,贺兰蓉突然提着裙子兴致勃勃地跑来了。   “瑶姐姐, 瑶姐姐,你快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好戏!”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只知道桑瑶来给陆氏请安的少女跑到桑瑶面前,双目炯亮神秘地说。   想起陆氏方才还在头疼这丫头咋呼跳脱的性子,桑瑶轻咳了一声:“你现在不能再叫我姐姐了。”   “哎呀我就是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嘛。”贺兰蓉说着就拉起了她,“舅母舅母,好了吧?走走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看什么好戏啊?”桑瑶有些纳闷,但还是跟着她出了门。左右她这会儿没事干,也还不想睡。   “去了你就知道了!”贺兰蓉拉着桑瑶就往屋外跑。   桑瑶:“……行吧。”   她说完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果然刚数到三,贺兰蓉自己先憋不住了:“哎呀算了,先跟你说吧,反正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就是那个桑玉妍,她先前不是哭着求着要留下来,然后我娘就打发她去做了烧火丫头么。结果呢她就一直不死心,这几个月以来,那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勾搭我三哥,想叫我三哥和她破镜重圆。可惜我三哥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一直没再搭理过她。前不久她终于死了心,不再打我三哥的主意了……”   能让她这么兴奋还跟自己有关的,桑瑶其实也有点猜到了。但她早就不在意桑玉妍这个人了,闻言心里没有太多波动,只是有点欣慰贺兰玦没再心软上她的当。   “然后呢?”见贺兰蓉说得眉飞色舞的,她不好扫她的兴,便捧场地问道。   “然后我以为她是认命了,这段时间就没再让人去‘关照’她,可谁知道几天前,我院里一个嬷嬷去后厨办事时,竟意外发现她脖子上有红印!”贺兰蓉说到这压低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又一副“虽然我还没嫁人但是我很懂”的样子说,“就是那种,那种红印,你知道吧?”   桑瑶:“……”   桑瑶很想说我不知道,但想也知道贺兰蓉不会信,便只能轻咳一声赶紧往下问:“可她一个烧火丫鬟,身边又有你娘派去的人看着,怎么会……”   “我也奇怪啊,我就派了人日夜监视她。这一监视才知道,她真的勾搭了个男人,两人天天夜里相会!”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伯府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已经睡了。贺兰蓉怕打草惊蛇,让贴身丫鬟把手里提着的灯笼灭了,而后才低声哼道,“那个时候我娘派去的人都已经睡了,她是趁她们睡着之后偷跑出来的。至那个男人是谁,天太黑了,我派去的人没看清楚,不过估计就是府里的长工之类的。这两人,一个在整日干活忙成狗的情况下,还有心思有能力勾搭男人,一个竟然有胆子跑到后院来私会丫鬟,都是祸害,再留在府里不仅恶心人,还容易生出事端,这也就是前几日我三哥有事出门了不在家,不然我早就带人抓他们个现行,把他们赶出府去了……”   贺兰蓉这话让桑瑶直觉有些不对,但贺兰蓉语速快,她又被她最后那话吸引了注意力,一时没来得及多想:“这事与你三哥又有什么关系?”   “倒是没什么直接的关系,”贺兰蓉边走边说,“但我三哥这个人太心软也太重感情了,我怕他还没完全放下那女人,所以就想着,最好是能让他亲眼看见那女人和别人偷情苟合的样子,这样他肯定就能彻底从过去走出来了。”   ??虽然但是,你这么坑你三哥真的好吗?   桑瑶顿时哭笑不得。   贺兰蓉又说:“刚才一收到消息我就让人去叫他了,他现在没准已经看见了,来来,咱们也走快些。”   在心里默默同情了一下贺兰玦的桑瑶:“……好。”   两人快步往桑玉妍跟人私会的小竹林走去,等她们赶到的时候,贺兰玦确实已经在那里,也完全如贺兰蓉期盼的那样看到了一切,甚至还让人把林子里那对发现有人来了后,拔腿就想跑的野鸳鸯给逮住了。   只是……   “父、父亲?!”看着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桑玉妍和她身边那个同样衣衫不整,甚至连腰带都还没系好的男人,贺兰蓉原本得意讥讽的目光一下变成了五雷轰顶般的不可置信。   同样万万没想到的还有桑瑶。   贺兰泰……   和桑玉妍半夜私会的人,居然是和贺兰玦和贺兰蓉的亲爹,贺兰泰!!!   桑瑶震惊得脑子都炸了一下。再一想贺兰泰竟连儿子曾经的女人都不放过,她顿时就觉得恶心坏了。   她一个外人都是这样的感觉,贺兰玦这个倒霉的当事人自然更不用多说。   向来温润如玉,笑容和善的他这会儿双拳紧握,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一句话,显然是怒极了。   倒是无法接受现实的贺兰蓉率先尖叫着跳起来:“你这个贱人,你要不要脸?!你竟然和我爹,你曾经的公公……你们!你们太让人恶心了!”   贺兰泰这会儿也是既尴尬又羞恼,有种脸皮被人生撕下来扔在地上的感觉。见贺兰蓉惊怒失态,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他下意识出言呵斥:“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   却不想这一下直接把暴脾气的贺兰蓉整个点燃了:“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不想让我说,你们就别做下这种肮脏事啊!”   情绪激动之余她连父亲也不想叫了,直接哭着对着贺兰泰开喷,“还有你就这么缺女人吗?竟连自己儿子从前的女人都不放过!除了我娘之外,你后院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那么多了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做这么恶心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娘和我三哥?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的脸面往哪放!我……我恨你,我恨你!你根本不配做我父亲,我再也不要叫你爹了!”   贺兰泰简直要被她气死,尤其桑瑶这个外人还在旁边看着,这让素来最好面子的他脸色涨得通红,忍不住就冲着贺兰蓉抬起了手:“你!你给我住口!你这个逆女——”   话还没说完,刚才一直全身僵硬站在那的贺兰玦终于动了。只见他一把推开贺兰泰的手就把妹妹护在了身后,而后红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也想问问父亲,您就真的这么缺女人吗?”   贺兰泰对着儿子还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桑玉妍不仅曾是他儿子的女人,还坑了他儿子一辈子。他青红交加的面皮颤了颤,神色讪讪地移开了视线,不敢与贺兰玦对视:“这……这只是个意外,为父那日喝多了酒,她又假装成范姨娘主动引诱于我,我这才会……咳,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若是介意,就,让人把她处置了就是。”   一旁费劲千辛万苦才成功勾搭上贺兰泰,正打算一步一步引诱他给自己名分的桑玉妍:“??!!”   那日得知陆湛的真实身份和贺兰玦的无情后,她悔恨交加,险些吐血,但最终还是凭着一颗不服输的心忍下痛苦和不甘,逼着自己振作了起来。   之后她就决定另找出路,毕竟这府里又不是只有贺兰玦一个男人,也不是只有陆氏一个能当家做主的人。   这么想着,她就把目光锁定在了自诩风流有才,向来怜香惜玉,因此最容易上钩的贺兰泰身上,然后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成功跟他有了一腿——在生存和前途面前,什么伦理什么道德,她都可以抛却。   再一想自己若是成了贺兰泰的妾室,往后该死的贺兰蓉就得称她为庶母,杀千刀的陆氏也得因她而忍受丈夫被人夺去的痛苦,桑玉妍就觉得痛快极了。   可她没想到自己才刚顺利跟贺兰泰搞到一起没几天,就被人给发现了。更没想到刚才还抱着她叫心肝儿的贺兰泰会提起裤子就不认人,还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这让桑玉妍无法接受。   她反应过来后,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声音凄厉哀婉地扑过去,抱住了贺兰泰的大腿:“伯爷!我知道我的存在叫伯爷为难了,我愿意为伯爷去死,只求……只求伯爷不要忘记我呜呜呜……”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贺兰玦,因为她很清楚,眼下能救她的只有贺兰泰。   贺兰泰也确实很吃她这一套,要不也不会上她的钩。可这会儿他的处境太尴尬了,所以虽然心有不舍,却也没有吭声。   贺兰玦见此,只觉得过去种种像是一场漆黑的迷雾,彻底散了个干净。   他不再觉得伤心,不再觉得难过,心里对桑玉妍只剩下了无尽的陌生和厌恶——眼前这个人和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子完全不一样,他终于能彻底将两人分开,把过去埋葬了。   至于贺兰泰,他对他的所有对父亲和敬重和孺慕,也在这个瞬间尽数变成了心灰意冷。   “……走吧。”他沉默半晌,什么都没再说地转头看向了正扑在桑瑶怀里大哭的贺兰蓉,“去找母亲,请她处理此事。”   贺兰蓉没有反应,已经回神的桑瑶倒是张了张嘴。可面对这种情况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贺兰玦,便也只能沉默地点点头,扶着贺兰蓉回去找陆氏了。 第93章 陆氏和离   陆氏那时已经睡下, 听说这消息后,冷静地爬起来,让人杖毙了桑玉妍——她和贺兰泰的奸情绝不能泄露出去, 否则贺兰玦往后就没法做人了。   孩子是她的底线,为了保全小儿子的脸面和名声,陆氏不介意手染鲜血。   事实上她会留下桑玉妍,并由着她自以为是地暗中折腾, 也只是为了锻炼贺兰玦。如今贺兰玦显然已彻底放下那段错误的过去,她便也没什么必要再留着她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 既然她已是伯爷的人, 伯爷也喜欢她喜欢到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顾,那便请伯爷在旁边看着,亲自送她一程吧。”   万万没想到她一张口就是要人性命,贺兰泰顿时脸色大变,又是骇然又是不敢置信道:“你!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再是生气, 打她一顿赶出府去便也罢了, 怎么能直接——”   啪!   话还没说完,贺兰泰就被陆氏一个脆响的巴掌扇得差点摔倒。   “这些年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后院那群女人,从不加以为难, 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因为她们还算聪明, 没有踩过我的底线, 我懒得跟她们一般见识。”   陆氏年轻时也是随陆靖习过武的, 这一巴掌又用了十成的力道,贺兰泰的脸顿时浮现清晰的红印。她冷笑一声看着那个红印,嫌恶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我不跟她们见识,你就把我当泥人了是吧?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丫鬟,你碰哪个我都无所谓,可你却非要踩着我儿子的脸面去碰她……贺兰泰,畜生都比你有廉耻心。”   羞愤痛怒交加之余,全身血液都冲上了脑袋的贺兰泰:“……毒妇,你这个毒妇!我、我都说了那只是个意外!”   他愤怒跳脚,却因为理亏无法给出有力的反驳,一时气得胸口如烈火焚烧,险些要吐出血来。   陆氏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那张年轻时还算顺眼,近些年却越发让她觉得恶心的老脸:“来人,行刑,还有,请伯爷近前观刑。”   她冷厉的话音刚刚落下,便有两个膀大腰圆,手脚麻利的妇仆上前把一早就被人五花大绑堵了嘴巴,这会儿叫不能叫,喊不能喊,只能惊恐挣扎的桑玉妍拖了出去。   另外还有两个妇仆来“请”贺兰泰。   被强行架住胳膊往外带去的贺兰泰顿时惊怒交加,奋力挣扎:“放肆!放肆!我不去!我不去!陆琼你是不是疯了?你快让她们放开我!”   他毕竟是个男人,那俩妇仆顾忌他的身份,也不敢真的对他用全力,因此贺兰泰最终还是成功挣脱了桎梏。   但就在形容狼狈的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了的时候,陆湛回来了。   得知发生什么事后,陆湛锐利冷冽得叫人望而生畏的目光落在了贺兰泰身上。   顿觉寒毛直竖,遍体生寒的贺兰泰:“……!”   他想后退,想辩解,可陆湛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面色冷然地抓住他,以他完全抗拒不了的力道将他扯到桑玉妍面前,押着他近距离地看完了桑玉妍被杖毙的整个过程。   因被堵了嘴,桑玉妍并未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可因为遭到了巨大的痛苦,她的表情极其狰狞扭曲,一双原本总是秋水盈盈,惹人怜惜的眸子也是充血突瞪,几乎要脱框而出。   救我……救我!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不救我?!   被迫与桑玉妍面对面,被她眼中的绝望怨毒之色吓得脑袋嗡嗡作响,还被她的汗水和泪水,以及受刑时飞溅出来的鲜血糊了一脸的贺兰泰:“……”   这一晚的经历让他终身难忘,且噩梦缠身数月,此后再也无法亲近女人。   而最糟糕的还不只是这个。   在桑玉妍终于痛苦咽气后,陆氏又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满头大汗瘫软在地的他说了句:“你我既已相看两厌,便也没必要再假装和睦,和离吧,这广安伯夫人的位置,我不坐了。”   贺兰泰近年来行事越发叫陆氏厌烦,两人之间本就不多的夫妻感情早已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尽。她早已不愿再忍受他,只是此前为了两家之间的关系和几个孩子,她即便有过和离的念头也从未说出口。可这会儿想着九天后即将发生的事,陆氏心里就再无顾忌了。   若届时事成,两家关系如何将变得不再重要。若届时事败,已经和离出府的她也不用担心会牵连三个孩子。   贺兰泰自是不肯同意,他为什么明明一点不喜欢陆氏还要处处敬着她,那自然是因为她背后的镇北王府。   可陆氏是打定主意就不可能回头的人,当即就让陆湛逼着贺兰泰写下了和离书。   贺兰泰面如死灰,狼狈至极,再没了平日里的风度翩然。   在旁边默不作声围观了全程的桑瑶见此,心里只有两个大字:活该。   贺兰蓉和贺兰玦兄妹俩虽然震惊于母亲的决定,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最后一句话都没说。   今晚的事彻底耗尽了他们对贺兰泰的孺慕之情,他们没办法再为他说任何的好话。   ***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而这时夜已经过去一半。   陆氏平复好心情后,先是让人处理现场,而后又安抚了贺兰玦和贺兰蓉几句,把他们打发回去休息,最后才叫陆湛进屋,关心了一下他今晚的收获。   陆湛大概地说了说。   得知他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后,陆氏就放下心,催促他和桑瑶去休息了。   桑瑶提了一晚上的心也终于能彻底落地。   两人离开陆氏的屋子,相携去了不远处的厢房睡下。   “和离挺好的,阿姐值得更好的人。”   因为这个让人恶心的意外,桑瑶有点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后,凑到陆湛身边,把脑袋拱进了他的怀里。   同样没什么困意的陆湛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侧身将她纳入怀中,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想起了自家暗恋陆氏多年的义父,这事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   “算了,不说这个了,一想起那两人凑在一起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桑瑶摇摇头将这件事甩开,把心思放回在了正事上,“明天你就要进宫去给那狗皇帝做什么侍卫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趁此机会为难你。”   “不会。”陆湛回神说道,“我在他眼里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人,他不会自降身份做为难我的事。且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他已经与父王撕破脸,他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军心士气,也得在明面上尽可能地厚待于我。”   桑瑶一想也是,心里就没那么担心了。   “但是我舍不得你……”她纤细的胳膊圈住他的腰,闷声嘟囔道,“我都习惯抱着你睡了。”   敏感的腰腹被她圈住,陆湛身体忍不住紧绷,大手快速握住了她胡乱放肆的小手:“今晚不行,克制一下,乖。”   只是下意识想挨着他,完全没有别的心思的桑瑶先是一懵,而后才脸蛋一红反应过来嗔道:“我才没想干什么!是你自己心思不纯洁想歪了!”   听着她娇娇的声音,陆湛沉郁的心情不自觉好转了一些。他顿了片刻,低头寻到她柔软的红唇亲了亲:“嗯,我不纯洁。”   桑瑶听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耳朵热热的有点受不住。她轻咳一声,忍不住扬起脑袋回吻他。   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的陆湛:“……”   温玉在怀,耳鬓厮磨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抗拒,他沉默片刻,到底是掐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不过到底不在自己家,心里也还存着事,两人并未胡闹得太过。   这一夜晚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两人跟陆氏道了别,就坐马车回王府了。   没多久,宫里果然来了封陆湛为御前侍卫和破例特许他和桑瑶在宫中成亲的圣旨,还要他即刻进宫面圣。   陆湛接旨后换了身衣裳,就和桑瑶告别了。   想到他这一去他们至少有八天不能见面,桑瑶心里很是不舍。   但传旨太监还在旁边看着,她不好说什么,只能说些让他好好当差,不要辜负陛下信任之类的场面话。   陆湛闻言握住她的手,带着茧子的粗粝指尖轻轻挠了挠她柔软白嫩的掌心:“过几日我们就又能见面了,你在家好好准备成亲事宜,我知道该怎么做。”   桑瑶这才忍下心中的不舍和担忧,点头目送他离开。 第94章 三拜天地   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就到了桑瑶和陆湛成亲的日子。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桑瑶就被银珠叫起来了:“姑娘, 该起床梳妆了。”   没有陆湛在身边,桑瑶这几日睡得都不是很好,尤其昨晚,想着今日要发生的事, 她就辗转反侧,毫无困意, 一直熬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结果好不容易睡着, 没一会儿又要起床了。桑瑶打着哈欠流着眼泪,感觉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好在她作为新娘子,只要坐在那任人摆布就行。   “姑娘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来,张嘴。”   “世子妃不要转头,会扯到头发, 对, 就这样。”   “该换嫁衣了,小姐起身吧。”   “这边的眉毛好像没画好,你们谁, 过来帮阿瑶重画……”   直到彻底梳妆完毕,桑瑶困得无法思考的脑袋才终于清醒了点。   而这个时候, 她的房间里已经满满的都是人了。   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的银珠和林秀秀自是不用提, 她的另一个心腹丫鬟红玉也在几天前从淮扬赶来了。   白菀清和凌霜也是一早就来了, 还有宫里派来的伺候她梳妆打扮,教导她宫廷礼仪的宫女等,林林总总的足有八九个人。   这其中包括陆氏和贺兰蓉。   她们属于男方亲眷, 按理该在镇北王府等着桑瑶嫁过去,但桑瑶今日是从自己名下的一座别院里出嫁的,身边只有白菀清一个正儿八经的娘家人。陆氏心疼她,就带着贺兰蓉以娘家人的身份来给她撑场面了。   横竖婚礼是在宫中举办,她这么做也不妨碍什么。   “你娘不在了,今日便由我替她送你出阁。”陆氏说着接过银珠捧来的发冠,眼神慈爱地戴在了桑瑶的头上,“往后你和阿湛要相亲相爱,互相扶持,琼姨和你娘一起,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因知道今日的婚礼上会发生什么,桑瑶此前并没有太多即将出阁,正经嫁给心上人的羞赧和喜悦,心里更多的是对于事情能否成功的紧张和万一失败了该怎么办的忐忑。   直到这会儿,望着陆氏充满祝福和珍爱的眼睛,她才猛然意识到:不管他们所谋之事是否能够成功,也不管前路会是什么,今日都是她正式出阁,嫁为人.妻的日子。她将告别往日一切,迈入新的人生旅程,和她所爱之人祸福与共,共度一生。   桑瑶心头大动,而后眼睛就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她郑重点头,起身冲陆氏行礼:“多谢琼姨,您也要多加保重。”   陆氏和贺兰泰和离后,先是给贺兰蓉定下了本就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的亲事,又把府里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而后就将此事昭告天下,带着自己的丫鬟仆从们回了镇北王府。   如今外头的人都不再叫她广安伯夫人,而是陆夫人了。   这事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陆氏并不在意外头那些议论猜测,丢开广安伯府那一大家子人回到王府后,日子过得很是轻快。   倒是贺兰泰大病了一场,又被三个嫡出的子女所厌,处境不大好。不过他畏惧陆氏的手段和她背后的镇北王府,也自知理亏,并不敢将那日的事情外传,对外也只敢说是彼此性格不合才会和离。   “不用担心我,我好得很。做了贺兰夫人那么多年,终于能做回我自己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陆氏刚说完这话,就有喜娘进来提醒她吉时已到,该出门了。她笑着接过兴致勃勃的贺兰蓉帮着取来的红盖头,轻轻盖在了桑瑶头上,“走吧,可以去见你的郎君了。”   一旁早已准备好了的白菀清也是背过身道:“来,阿兄背你出阁。”   新娘子出嫁要由娘家兄弟背出门,但桑瑶并无兄弟在场,白菀清便自告奋勇换了男装,要以表兄的身份送她出门。   白菀清是跟人学过拳脚功夫的,不然当初被魏仲升抓走时,也做不到打伤他跑掉,因此背桑瑶出门对她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桑瑶平复了一下心情,点头走上前,小心在白菀清背上趴好,被她背出了房门。   怕白菀清吃力,凌霜和银珠也一人一边地扶住了桑瑶。   锣鼓齐鸣,唢呐声声中,桑瑶的心随着白菀清的脚步一高一低,思绪万千。   一直到垂在袖子外的右手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握住,桑瑶才骤然回过神,飘忽的心也落了地。   “多谢表兄。”   青年低沉醇厚的声音自红盖头外传来,桑瑶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好好待她,不然即便你是镇北王世子,我也不会饶你。”   “表兄放心。”   得了陆湛的保证后,白菀清才满意把背上的桑瑶交到他怀里:“去吧。”   陆湛抱着桑瑶上了花轿,桑瑶趁此机会飞快地小声问道:“你这几日在宫里过的怎么样?还有母妃,她过得好不好?”   陆湛把她放进花轿,替她理了理衣襟:“都好,放心。”   桑瑶这才心下一定,点了点头。   “吉时到,新娘子起轿咯!”   喜娘的声音在外响起,花轿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往皇宫而去。   ***   接下来的事情桑瑶记不太清了,因为花轿要绕城一圈,她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的,到最后都快睡着了。   一直到进了宫,被陆湛抱下花轿,她才又勉强恢复清醒。   “走吧,母妃已经在里面等着我们了。”   两人的婚礼是在外宫举行,为表重视,皇帝皇后亲临现场,就连太后也出面了,另还有文武百官观礼。   这样的排场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圣眷浓极,但桑瑶却知道,风雨即将到来。   不过有陆湛稳稳地牵着她往前走,她心里倒也不再觉得忐忑。今日之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与自己心爱之人死同穴,她已经做好准备了。   两人被宫人领着进了大殿,一拜拜过天地,二拜拜过父母君上,三……   “夫妻对拜!”   桑瑶转过身,冲陆湛弯下腰的同时,无声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她都终于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啦。   “礼成,送入洞房!”   内侍独有的尖细嗓音响起后,陆湛重新扶住桑瑶,带着她去了一处临时被改造成婚房的偏殿。   桑瑶和陆湛将在这里度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然后于明早回镇北王府。   按规矩掀了盖头结了发,又喝过合卺酒后,陆湛就出去陪酒了——婚礼都有,喜宴自然也要有,参宴的是文武百官及他们家中的女眷,规模和平日里的宫宴差不多。   而桑瑶则是在他走后,把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之后她就算着时间脱下嫁衣换上了一身宫女服,和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银珠一起在秦成安排好的暗卫掩护下,悄悄离开了偏殿。   这个时候,喜宴上的皇帝也在随意抿了一口酒后起了身,准备结束这场演了一天的大戏了。却不想就在这时,他的心腹大太监福喜突然在扶他起身时,闪电般从袖子里亮出一把刀,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皇帝也好,他身边的其他人也好,根本来不及反应。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一声惨叫后,捂着鲜血喷涌的胸口往后踉跄着倒地。   “陛下——!”   “父皇!!!”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原本觥筹交错,气氛正好的堂上顿时轰的一声乱作了一团。   “皇帝无道,残害忠良,欺压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福喜显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做这事的,厉声喊完这话就惨笑一声挥刀自尽了。   陆湛想拦却因为离得太远没拦住,脸色微变。但想到他父王暗格那封信上写的内容,他的眉头又在复杂的心情中缓缓松开了。   死亡对有些人来说是结束,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解脱,这位福喜公公,大概就是后者。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名叫福喜的公公,在入宫前曾有过一个心爱的姑娘,那姑娘得知他为了救活重病的母亲入宫做了阉人,也不顾一切地跟着入宫做了宫女。   她是为和心爱的少年再续前缘而来,可谁知入宫之后却被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看上,强行糟蹋了。   姑娘被迫去了王府,可心里始终惦记着自己心上的少年。   皇帝登基后,她终于能和心上的少年再见,彼时她已经是皇帝的妃子,而她心爱的少年为了能在这阴云诡谲的后宫保护她,拼命往上爬成了皇帝的心腹大太监。   两人终于能彼此守望,哪怕因为世俗和身份不能在一起,他们也觉得幸福。   然而就在这时,姑娘死了。   当时刚好奉旨出宫办事去了的福喜一直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可陆靖却在很多年后一桩案子里意外得知,她是被皇帝下令残杀。   因为皇帝身边的某个道士算出她福寿绵长,说皇帝可以用残杀她的方式把她的福气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么荒唐的事,想也知道是后宫倾轧的阴谋手段,可皇帝信了。   姑娘惨死在深宫中,而福喜从那以后,也只能在对她的思念中痛苦地活着。   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有权有势有钱,也有自己的休息时间,因此早年就在宫外置办了府邸。那天晚上陆湛去找他时,他正好没在宫里伺候。   看过陆湛给他的那封信,得知了当年真相,并确认这一切都是事实之后,福喜痛苦之余很快就答应了跟陆湛合作。这几日也多亏了他,陆湛才能在宫里顺利部署。   而他方才下手也极狠,虽然太医很快就来了,但皇帝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眼看自己这父皇是撑不了多久了,三皇子当即以未来之主的架势跳了出来,要把在场所有人拿下,挨个审问福喜背后之人。   其他几位皇子见此哪里肯干,当即就争相冒头,闹了起来。   早在陆靖出事之前,陆湛就打算从几位皇子身上下手,去解决镇北王府面临的困境。陆靖出事后,他直接让秦成暗地里与这几位皇子挨个联系了一遍,对他们每个人都表达了相助之意。   也是因此,几位皇子早都有所准备,这会儿吵着吵着,也很快就动起了真格。   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势力,手上也都掌有一定的兵权。比如城防军统领是三皇子的岳父,七皇子在禁军里有人……加上他们各自都有数千府兵,这一打起来,不只是皇宫,整个京城都跟着乱了。   陆湛见此快速找到姜氏,和早已准备好的暗卫将她和桑瑶一行人护送出宫,而后就趁着混乱换上一身侍卫的衣裳,骑马往城门飞奔而去。 第95章 大结局上   “有人弑君逼宫, 犯上作乱,太后命我出京搬救兵,尔等速开城门!”   夜晚的城门是紧闭的, 任何人无召不得出城,但陆湛穿着宫中侍卫的衣服,手中又持有盖着先帝私印的太后凤袍碎布,加上皇城的方向确实隐有火光和兵刃交接声传来, 守城的将士便还是在犹豫了一会儿后,按照他的吩咐打开了城门。   然后早已埋伏在城外的起义军就在魏无咎的带领下攻了进来。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俘虏了的守城将士们:“……”   陆湛没看他们, 骑马行至魏无咎面前, 将手中的太后凤袍碎布扔进他怀里:“接下来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同样高坐在马背上的魏无咎笑了起来,冲他作揖:“多谢陆兄。”   陆湛看了他身后乌泱泱的人马一眼,说了句“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就策马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就是镇北王陆靖那个从小被偷换了的儿子?看着倒不像是在乡下地方长大的。不过他方才说的你答应他的事, 是指什么?”   说话的是先前一直谨慎地隐藏在大部队中, 这会儿确定计划无误后,才终于解开身上披着的黑披风,露出一身盔甲和真面目的冯大彪。   他此前人在战场, 但收到魏无咎的飞鸽传书后,就偷偷带着三千精兵, 用化整为零的方式躲过朝廷的眼线, 一路往南潜到了京城郊外。   “属下答应他攻入京城后不伤及无辜。”魏无咎说着策马往后退了一步, 把为首的位置让了出来。   冯大彪是个长着一脸络腮胡的大汉,年约四十,体格健壮, 一脸横肉的样子看起来满是匪气。他一边亮出兵器驾马上前,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这副软心肠也挺像陆靖的。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成为这千里江山的主人,没点狠手段怎么行?本王要是陆靖,早就反了这狗屁朝廷,带着自己手下的兵马自立称帝了。不过也多亏他们父子俩的妇人之仁,才能有本王的今日……”   说到这他笑了起来,而后振臂大喊道,“走,将士们,随本王攻入皇城,杀了狗皇帝,夺了这天下!”   “杀了狗皇帝!夺了这天下!”   三千人马不算多,可齐声呐喊的样子还是很能振奋人心的,加上最终的胜利已经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是热血沸腾,兴奋至极。   魏无咎也在笑,但他眼里没什么波澜,因为冯大彪也不过是他实现自己目的的跳板罢了。如今想做的事即将做完,他心里便没有太多兴趣了。   不过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肯定得亲眼看着那些人下地狱,所以虽然兴致不高,但他还是跟着冯大彪的三千精兵往皇宫去了。   皇宫里此时已是尸山血海,几位皇子互相厮杀杀红了眼,谁都不肯后退。   冯大彪带着三千精兵埋伏在皇宫外面,等里头杀得差不多了,才冲进去给了好不容易才惨胜而出的三皇子一个大惊喜。   历尽千辛才抢到胜利的果实,结果摸都还没摸两下就被一箭射穿了脖子的三皇子:“……”   “狗皇帝何在?来人,去把那老东西给本王带来!”   三千人不算多,但收拾起宫里这些已经经过一番惨烈厮杀的残兵并不费劲,所以很快冯大彪就顺利控制住了场面。而几个时辰前还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大越皇族,也在转眼间成了亡国奴。   为了震慑在场的官员,也为了斩草除根,冯大彪先是让人把还剩下一口气的老皇帝和还活着的所有皇子拖出来当众斩首,而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后宫女眷。   后宫里妃嫔宫女众多,还有好几位未曾出阁的公主,冯大彪是山匪出身,往常哪见得着这样美貌尊贵的女子,当即就哈哈大笑着冲上去,将其中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生得极其貌美的妃子抓起来扛在了肩上。   他身后的将士们见此,也是眼放绿光地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们伸出了兽爪。   冯大彪没有阻止。打了胜仗自然要犒赏将士,且这些女人都是皇室中人,就算被蹂.躏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魏无咎眼神在变冷。   “主公即将得到整个天下,届时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何必要委屈自己去碰这些早已被人碰过的女人。”   对于魏无咎的突然出声,正处在极致兴奋中的冯大彪完全没放在心上,大手一摆就说了句:“本王不在意这些!先生若是看上了哪个也可自便!你要是嫌皇帝的小老婆们脏,那不还有几个没出嫁的公主吗?尽可去挑一个!”   他刚说完这话,不远处就传来了一个极其惊恐的哭叫声:“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呜呜呜呜母妃救我——!”   竟是个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公主。   冯大彪的亲弟弟冯大勇正哈哈大笑着将她按在怀里轻薄。他已经三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极其壮实,小公主在他面前,就像只可怜的幼猫。   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已经五十多岁但风韵犹存的皇后也被人按倒在了地上。皇后不堪受辱,挣扎着推开那人,一头撞死在了台阶上。   刺目的鲜血染红白玉石阶,整个皇宫里到处都是凄厉绝望的惨叫声。   冯大彪对这些画面无动于衷,揉了肩上那惊慌大哭的妃子一把不悦道:“哭什么,好好伺候本王……不,朕,朕高兴了,你自然还可以做你的皇妃!”   魏无咎见此没再说话,只是原本还有些温度的眼睛却是彻底冷了下去。   他顿了片刻,抬步往冯大彪身边走去,但刚走出两步,殿外突然有冯大彪的手下连滚带爬,面色惊惶地冲进来:“主公!主公不好了!我们被人包围了!”   “……什么?”冯大彪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就脸色猝变地一把扔开那妃子,快步往殿外冲去。   殿内其他人见此也是连忙拿起武器跟了出去。   殿外火光冲天,染红了漆黑的夜。一群穿着玄金色铁甲的骑兵如同一柄利斧,狠狠从宫门外劈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眉眼冷肃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低调的青色圆领袍,手握长弓,背着箭囊,抬手就三箭齐发,将冯大彪身边连同冯大勇在内的三人一箭穿了心。   冯大彪骇然后退,惊怒交加:“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京城里的兵不是都已经被我们收拾干净了吗?!”   看着势如破竹,不可抵挡的陆湛,魏无咎在一瞬愕然后,颇有兴致地弯起了嘴角:“是陆家军中最为精锐的玄铁卫,看来我们是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螳螂啊。”   冯大彪不敢置信:“玄铁卫?玄铁卫不是早就不存在了吗?!”   众所周知,陆家军中曾有过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名为玄铁卫。这玄铁卫是历代陆家家主的亲兵,神出鬼没,极其悍勇,是握在陆家家主手中的一柄大杀器。   但陆靖手中的玄铁卫,早在数年前就消失在北疆战场了。   那是陆靖戎马生涯中打过的最艰难的一战,若非玄铁卫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拼死护住了陆靖,陆靖早已战死在那一战中。   此后陆靖再没组建新的玄铁卫,世人都知道组建这样一支精锐并非易事,自然也不曾想过他会把这事转到私下去做。   而这就是陆靖留给陆湛的另外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   “今有反贼弑君作乱,镇北王世子陆湛,奉我父王之命前来平乱护驾。若有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随着陆湛的一声令下,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皇宫里再次响起了厮杀声。   陆湛也骑着马闪电般朝冯大彪袭来。擒贼先擒王,冯大彪带来的人不算多,只要杀了他,那些人群龙无首,自会投降。   冯大彪见此没有选择上前迎敌,而是脸色青红交加地后退了一步就要跑——这个陆湛明显是设了个圈套给他钻,他若不跑,今晚只怕得交代在这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他突出重围回了前线与自己那几万大军汇合,往后自有机会将今日的场子找回来!   国师张元子被他收买,通过他,冯大彪早已知道皇宫的具体布局,也知道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偏殿里就有一条逃生用的密道。这会儿他转身就想往那个方向跑,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身后站着的魏无咎竟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长刀,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一直对他信任有加的冯大彪:“……!!!”   他双目突瞪,不敢置信,捂着自己鲜血喷涌的喉咙发出了最后的声音:“为……为什么……”   魏无咎慢条斯理地擦去喷到自己脸上的鲜血,目光越过冯大彪,望向晚他一步到达冯大彪面前的陆湛,冲他笑了起来:“我跟你说过,我答应过陆兄,攻占皇城后不会伤及无辜。可你不听我的话,那我为了守约,也只能杀掉你啦。”   “……”冯大彪愤恨不甘,死不瞑目地倒下了。   陆湛也没想到魏无咎会这么做,他眼神审视地盯了他片刻,收起了手中的利箭。   魏无咎扔掉手里染血的长刀,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条素白的帕子擦了擦手,笑着问陆湛:“我知陆兄不凡,却还是低估了陆兄和令尊的能耐。今日之事,我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只是不知接下来陆兄打算怎么做?” 第96章 大结局下   魏无咎一点没有被陆湛利用算计了的恼怒, 只是好奇陆湛会不会就此助他父亲陆靖称帝。   陆湛很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冯大彪死后,他带来的那三千精兵很快就在玄铁卫的攻击和先前那些残兵的反扑下溃败如山倒了,之后陆湛就在彻底稳住场面后, 抬目望向了大殿外长长的石阶。   那里,一身青黑色衣裳的陆行正抱着个小男孩朝他们走来。   小男孩名叫萧跃,正是四皇子那个今年才刚满五岁的儿子。   因年纪尚小,他对眼前的一切还没有具体概念, 只是懵懂又害怕地照着自己奶娘的吩咐去做——他的生母,也就是四皇子的原配妻子在他出生时就难产去世了, 后母对他面善心恶, 所以他最亲近的人除了父亲四皇子,就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奶娘。   四皇子意外身亡后,没了往后指望的王妃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对萧跃做了,所以几天前陆氏带着陆行以吊唁的名义上门时,很轻松就把他从魏王府中偷带了出来。   萧跃失踪后,魏王府里也没人发现, 因为陆氏说服了他的奶娘替他们打掩护。而这几日萧跃都在陆氏的别院和陆行住在一起, 所以这会儿才会是陆行护着他前来。   感觉到怀里小孩的害怕,陆行拍了拍他的后背:“莫怕,我会护着你。”   陆行长得好看, 待他也温和,虽然不怎么爱说话, 但萧跃与他同住了几天, 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因此这会儿虽然害怕, 但还是点了点头。   陆行抱着他来到了陆湛身边。   陆湛见此,淡然却锐利的目光望向了在场所有人:“皇室男丁被反贼杀尽,好在魏王还留下一丝血脉, 为安天下,我欲请小皇孙尽快登基,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魏王就是已故四皇子,萧跃是他唯一的儿子。   闻言所有人的心情都是:“……”   你捏住了皇家最后一丝血脉,手里还有那么多兵,我们能说不吗?   真没看出来,你个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家伙居然这么狡诈!一点也不像你爹那么忠厚老实!   ***   陆湛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事实上若非陆靖实在无意称帝,也放不下镇北王府积累数代的忠良之名,他这会儿已经替他爹把皇位弄到手了。   不过如今这情况和陆靖登基也差不多了,毕竟萧跃才五岁,他们父子俩完全可以掌控住他。   至于以后,他父王与四皇子关系不错,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一定会请人好好教导萧跃。若萧跃能担起重任,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若他担不起,那大不了再换个人做皇帝,反正他们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可以操作。   事情终于暂时告一段落,陆湛也终于能回家见桑瑶了。   这时天早已大亮,城中随处可见的血迹也已经被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干净。   陆湛翻身下马,踏着泥泞的水花推开王府大门,对上了一双秋水般明亮水润的杏眼。   杏眼的主人是个穿着鲜红嫁衣,头戴华丽凤冠,脸如春花明媚的姑娘。看见他,她先是暗暗舒出一口气,而后就眼睛一弯,笑容轻快狡黠地上前冲他行了一礼:“恭迎夫君回府。”   陆湛刚硬沉冷的眉眼,一下就如春风化雨软和了下来。   他没管周围还有仆从们看着,上前两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裙摆都脏了,我抱你回去。”   桑瑶的心情就像是天上挂着的雨后彩虹,瞬间五彩斑斓。她笑眯眯地抬起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声音软软甜甜,像是裹了蜜糖一般地低语道:“回去一起沐浴,我已经叫人准备好热水了。”   陆湛:“……”   陆湛垂目看着这显然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的姑娘,眼神猛然暗下来的同时,意味不明地扬了一下唇:“好。”   两人快步回了落英苑,然后桑瑶就为自己的不知死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她也终于知道了之前的陆湛对着她时有多么克制。   “……”   别问,问就是后悔。   早知道真枪上阵这么累人,她之前说什么也不会往死里撩他啊呜呜呜!   ***   拥有夫妻名义已久的两人终于正式合二为一,成了彼此最亲近的人。   而京城里发生的事情,也在接下来几日传遍了整个大越。   对此远在前线的陆靖心情很复杂。他虽然给陆湛留了保命符,可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用。   说服福喜刺杀皇帝,借着皇帝的重伤挑起皇子内斗,再利用冯大彪把诸位皇子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尽数扑杀,最后黄雀在后地以护驾的名义杀了冯大彪,把皇位送到一个奶娃娃手里,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一系列的计划……怎么说呢,不够光明正大,可对于天下大局来说,却是一剂再好不过的猛药。   大越沉疴已久,若不下这样一剂猛药,今日亡不了明日也得亡。所谓不破不立,幼主继位虽有风险,却也意味着全新的可能,而这个可能,能叫天下尽快安定下来。   想到这,陆靖最终还是释然了,而后他就开始骄傲,他这儿子比他更有魄力也更有能力,假以时日,他一定能超越他。   又想到自己当初若也能和陆湛一样少些顾虑多些果决,三个女儿或许都能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他心里便又生出了无法言说的怅然和后悔来。   ——当年的镇北王府曾有过一段处境十分艰难的时候,陆氏三姐妹为了王府荣辱,一个选择了嫁进广安伯府,做一个整日要面对许多糟心事的伯府主母。一个选择了嫁进宗室,却年纪轻轻就因为皇室阴谋病逝了。还有一个因政治原因无法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选择了出家做道姑,至今未曾成家。   虽然这是姐妹三人自己的选择,可陆靖身为父亲无法不心疼她们,也无法不自责。   好在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大女儿和小女儿都还有机会能改变自己的生活……   多年的心病得到抚慰后,陆靖在战场上比往日更加骁勇了。他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将冯大彪死后开始内斗,很快变成一盘散沙的起义军彻底击溃收编。之后他就班师回朝,坐镇朝廷,把征战沙场,安定天下的担子交给了陆湛。   陆湛是陆家血脉,骨子里就有着陆家人的能征善战,虽然此前他只是个乡下猎户,于打仗一事上没什么经验,可有陆靖隔空教导,又有陆靖麾下众多心腹相助,他很快就诠释了何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此后数年,陆湛领兵征战四方,统一大越,开拓疆土,和虽然魄力不足,略显优柔,性子却十分宽厚谦和,也善于任用贤能的康平帝萧跃一起,创造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   被世人认为后继无人的陆家就这样迎来了它百年来最为强大的继承者,而陆湛本人也在史书上留下了极为浓重的一笔。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政治功绩,关于陆湛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和妻子桑氏那段曲折离奇到在正史里都留下了痕迹的感情。   据说陆湛终其一生都只有桑氏一个妻子,两人生有两子一女,真正意义上地做到了恩爱到白首。   另还有野史记载:湛五十岁时生辰时,康平帝与之喝酒。帝醉后问曰:“卿有为君之能,当年宫变时,为何不顺势而为,拥兵自立?”   湛酣然回曰:“恐内子忧心。”   帝怔然不解:“有何可忧?”   湛笑曰:“为君者难免三宫六院,可臣曾许过她,此生不纳二色。”   ——她是他此生得到过的最美好的意外,为了她,功名利禄,权势江山,他皆可不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