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女主必须貌美如花吗?? 作者:芒鞋女   文案:   沈云巧五官平平其貌不扬,   曹氏最大的心愿就是卖了她给宝贝大孙子娶媳妇,   奈何十几年过去也没人站出来做那个冤大头,   直到有天,满腹学识的小秀才敲响了门...   ***   云巧没有照过镜子,但从小人们就嘲笑她长得丑,是做丫鬟的命,   她不想被卖去伺候人,   嫁不了隔壁村的瘸子,就嫁本村的麻子,   云妮说了,只要找个厉害的靠山,山鸡也能变凤凰,   后来云妮告诉她唐家小秀才是十里八村最有出息的时,她义无反顾就下手了。   只要看得远,管他踩着哪个男人的肩膀呢??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主角:沈云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主必须貌美如花吗   立意:智慧的女人最漂亮 第1章 001 彩礼哪儿来   小曹氏刷了锅碗,提着大半桶潲水走出灶房,见儿子沈云山还蹲在门口抹眼泪,把桶往地上一杵,吩咐他喂猪去。   沈家地少人多,全靠养四头猪贴补家用,婆婆把猪看得比人还贵重,但因饭桌上被儿子呛了两句,婆婆心情不好,搁下碗筷就摇着蒲扇出门了,几头猪趴在栅栏边嗷嗷大叫也没看一眼,回想儿子那些杀人诛心的话,小曹氏做娘的也觉得寒心,重声催促,“还不快点!”   正值盛夏,猪舍里臭味熏天,几只苍蝇嗡嗡嗡飞来飞去,四头猪更是凶猛,拱着鼻子,似要撞开栅栏冲出来。   沈云山受不住,麻溜地放下桶捏着鼻子跳开,委屈喊了句,“娘...”   他的嗓子哭哑了,“奶是不是不疼我了。”   他是大房长子,生来就受宠,其他兄妹日晒雨淋干活也吃不饱饭时,他扁着嘴喊句肚子饿曹氏就会给他煮鸡蛋吃,这种待遇,往后怕是没有了,心里不害怕是假的。   小曹氏不太想搭理他,从墙角的背篓里捧起一把猪草搁在地上的圆板上,抓起边上砍刀,慢慢剁起猪草来。   沈云山闷闷不乐地抱怨,“奶更疼云妮,云妮说想识字奶立刻送她去镇上书塾。”   而他想娶媳妇为沈家传宗接代,磨破嘴皮子他奶都舍不得掏钱,追根究底,就是不疼他这个大孙子了。   小曹氏抬头瞪他。   别的人不清楚曹氏为什么送云妮读书,她作为曹氏娘家侄女和长媳是清楚的,云妮那丫头皮肤白模样好,得了绿水村好几户人家的亲睐,婆婆的意思是送她认几个字好问人家要丰厚的彩礼,对方若不给,就送云妮去大户人家做小妾,冲着云妮识字也能多得几个钱。   这种话她私底下跟沈云山说过,然而沈云山这会急红了眼,压根想不起来了。   只道,“不说云妮,云巧也排在我前边去了,奶总说卖了云巧就给我娶媳妇,好些年过去,也没见她把云巧卖了。”   家里有没有钱他不清楚,但卖了云巧给他做彩礼娶媳妇是没问题的,晌午回家他就追着问什么时候卖云巧,李家那边催得急,不快些上门提亲,李悦儿就嫁给别人了。   曹氏不去打听人牙子,劈头盖脸地骂他猪油蒙了心,为了个外人卖自己堂妹。   明明曹氏自个说的,到头来全怪他头上。   他气不过,才和曹氏吵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曹氏撕破脸,要说后悔他是不后悔的,他和悦儿两情相悦,不管什么法子,能李悦儿娶回家就行。   可不卖云巧就没彩礼钱。   “奶为什么不卖了云巧,难不成指望她为咱家传宗接代不成?她可是个傻的呀...”   “瞎说什么!”小曹氏没个好气,“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是不是?”   那是不卖云巧吗?是压根卖不出去。   说来也怪,明明是双生子,云妮大眼睛翘鼻梁生得唇红齿白,而晚两刻钟的云巧黄皮肤小眼睛瘦得像个猴子,谁看了都啧啧叹气说丑。   曹氏抱去给人牙子看,人牙子直说曹氏砸他的招牌掉头就走,那些买童养媳的人家又嫌沈云巧瘦弱不好养活。   曹氏没办法才把云巧留下,想等她大些再卖了换钱,哪晓得云巧皮肤越来越黑,五官越来越丑,往人群堆里一站,周围都要黯淡几分,加上有些痴傻,更没人瞧得上。   不过那是前几年的事儿了,那会儿大家伙搬来长流村没几年,漫山荒芜,杂草丛生,田地又难耕种,村里卖儿卖女的都有,如今有田有地日子勉强过得去,谁家再大张旗鼓地卖闺女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叮嘱沈云山,“云巧是你堂妹,卖了她给你娶媳妇这种话传出去会被人笑话。”   “这种话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出去可不能乱说。”   四头猪饿狠了,称唤声一声比一声高,小曹氏加快动作,砍刀剁在木板上砰砰砰的响。   剁碎的猪草泡潲水里,再用木棍搅两下,待倒进猪槽,闹哄哄的猪舍突然安静不少。   沈云山仍捏着鼻子,满不在乎道,“我又没乱说,是奶自己说的。”   这句话他从小听到大。   小曹氏握着握着竹条守在栅栏外,时不时拍打哄抢占位的猪,听到这话有心呵斥他两句,冷不丁被一道女声抢了先。   “奶才不会卖我呢。”清脆的声音在安静中略微突兀。   小曹氏循声望去,就见沈云巧站在左边柴篷的过道上,手捧着一簇娇艳的黄色花儿,双目沉静地望着沈云山,不大的眼珠像死鱼身上抠下来的,了无生气。   丑,确实是丑。   难怪隔壁村的瘸子反悔娶了其他人,换成她也宁愿娶个家境穷点但模样好的姑娘也比整天看着沈云巧这张脸强。   小曹氏笑笑,“你大堂哥跟你开玩笑的。”   “谁跟她开玩笑。”沈云山正窝着火没处撒呢,此刻看到沈云巧,双目蹭的红了,瞪眼道,“奶说了,入冬后北村来人就把她卖到北村去。”   “奶不会卖我的。”沈云巧抚着花瓣,语气平静又笃定,仿佛自个多受宠似的。   见她这样,沈云山火大,尤其想到云妮读书害家里没钱,曹氏又不肯卖云巧,嘴上说着疼自己,心却向着三房姐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快喘不过气来。   他快步冲过去抢了沈云巧的花扔进猪圈,五官愤怒得变了形,“奶不卖你是不是挺得意,看我不弄死你。”   双手揪住她头上两根辫子就用力往上扯,手下发了狠。   小曹氏捂嘴惊呼,反应过来欲阻止,但看沈云巧乖乖揪着衣角不还手也不喊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亲事,儿子积了一肚子委屈和怒火,若不发泄出来,憋出毛病怎么办。   左右云巧是个傻子,待会随便糊弄两句就过去了...   就在这时,傻子突然抬脚重重踩住沈云山脚背,像碾石子似的碾了又碾,小曹氏倒吸口冷气,厉声吼道,“云巧,你干什么?”   云巧茫然地看向小曹氏,愣是没收脚,反而快速又碾了两下。   沈云山嗷嗷大叫,扬手就要扇她耳光。   沈云巧察觉到危险,推开他撒腿就朝外跑,“我去找奶,奶说了把我嫁给大牛哥的。”   “你敢。”沈云山抱着脚原地直跳。   小曹氏赶紧过去扶他。   再过半个月就十九岁的沈云山比小曹氏高出大半个头,因曹氏常给他开小灶,身量比小曹氏胖得多,此刻却抱着小曹氏痛哭流涕,悲若无骨。   小曹氏又气又心疼,拿开他的手,仔细检查他的脚,发现只是红肿没有破皮,忙丢下竹条追着沈云巧跑了出去。   她不怕云巧告状,曹氏出了名的重男轻女,云巧去告状只会招曹氏骂,她怕的是竹林人多,云巧不懂审时度势,脸红脖子粗的跟曹氏死倔。   如果曹氏丢了脸,这个账少不得算在云山头上,往常也就罢了,有她从中打圆场说好话,曹氏不会和云山计较,可曹氏才被云山闹得脸上挂不住,再让她不喜,云山的亲事真就黄了。   “大堂哥跟你开玩笑呢,肚子饿不饿,大伯母给你留了粥。”   “还有馍馍。”   小曹氏追上人,抬头替云巧抹了把额头的汗,放轻语气,“今个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堵着路,沈云巧越不过去,便低头盯着脚上的鞋,腮帮子鼓鼓的。   小曹氏细声细气跟她商量,“我们先回家吃饭啊。”   说是商量,却没给沈云巧反应的机会,掰过沈云巧身子推着她往回走。   日头正晒,沈云巧脸颊黑红黑红的,走两步就不反抗了,小曹氏握住她的手,继续找话和她聊,“你上午去哪儿了?”   这个小曹氏知道的,地里活多,扯猪草都是几个孩子在做,曹氏要求每个孩子每天一背篓猪草,其他孩子嫌天热便往背篓里垫稻草,出门随便扯几把猪草盖面上装着回家,而云巧背回来的都是压紧实了的猪草,每天至少两背篓。   因为这样,沈云巧的手满是划痕,摸着像半枯的树皮,膈手得慌,换成自己闺女,小曹氏定会心疼不已,而对云巧她心里没太大的感觉。   “你大堂哥跟你开玩笑的,往后不能动手知道吗?”   沈云巧似是听懂了这话,抬起头,目光漆黑地直视小曹氏的眼睛。。   小曹氏拨正她乱糟糟的发髻,语气有几分强硬,“记住了。”   沈云巧又低下头,仍不说话。   小曹氏讨了没趣,收回手,径直进了灶间。   锅里的半碗粥没了,半个馍馍只剩下指甲盖大小黏在碗口,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谁吃了的   她转过身,一脸惋惜的表情,“馍馍被老鼠叼走了。”   外头,沈云巧洗了手,又找帕子擦干,闻言,平静地盯着小曹氏,并没纠结,“粥呢?”   “粥也被老鼠吃了。”小曹氏脸不红心不跳,“喝水吧,喝水也能管饱。”   井水是凉的,喝了会肚子痛,沈云巧想提醒一句,可小曹氏动作太快了,捡起碗,往水缸一荡,半碗水就递到了她跟前。   碗口滴着水,顺着小曹氏的手慢慢滴落,丝丝凉凉的,沈云巧不渴也舔了下唇,想到大牛哥顶着日头在地里干活,便没拒绝,接过碗朝外走。   “你去哪儿?”   “我给大牛哥送水去。”   大牛哥身子结实,不怕肚子痛。   沈云巧捧着半碗水,如视珍宝,小心翼翼。   东屋窗户后舔嘴剔牙的沈云山翻了个白眼,想说傻子就是傻子,饿着肚子还惦记情郎口渴没水喝,冷笑地收回视线,准备回屋睡觉,转而想到什么,风风火火跑出屋去。   不提秦大牛他倒给忘了,年后秦大牛就扛着锄头去对面山头开荒,半年过去,也不知开了多少地。   他奶不卖云巧,不是想拿云巧换秦大牛的地吧。   若是那样,他和悦儿的亲事就有着落了!! 第2章 002 想嫁人了啊   “娘,奶不卖云巧嫁了也成,秦大牛的荒地必须得给咱,悦儿那边等着呢。”   他跟小曹氏在灶间说话没有刻意压着声儿,沈云巧听了几句,没觉得生气。荒地是大牛哥的,大牛哥乐意给的话,管大伯母自己种还是送人,不耽误她嫁人就行。   云妮常说人要想过得好就得找个厉害的丈夫,无论高矮美丑,待自己好最重要,大牛哥常常给她东西吃,嫁给他,以后肯定不会饿肚子。   说到饿肚子,云巧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清晨出门到现在,只吃了几个野果子,不顶饱。   恰巧旁边就是自家玉米地,沈云巧驾轻就熟地拨开玉米杆走进去,在靠坡的地方掰下个玉米棒子,撕开玉米叶就啃了起来。   比不得前些天鲜嫩甘甜,玉米老了,咬着有点硬了,但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连着吃了五个,肚里总算好受了,捡起地上的玉米芯,丢到上回藏的草丛堆里,这才端起碗继续往对面山头走。   绿水村四面多山,矮小的平坦的山头大多开出来种了庄稼,剩下地势陡峭树木葱郁的山林无人开荒,放眼望去,树荫茂盛的山头零星冒出几块边角庄稼地,长势并不喜人。   这会儿日头高晒,没几个人在地里忙活,因此,当春花突然从旁边地里蹿出来,云巧惊得打了个哆嗦,“春花?”   春花看看她,又看向对面山头,眉心的黑色胎记隐隐跳了跳,“又给秦大牛送水?”   只要烈日炎炎,云巧就会给开荒的秦大牛送水,细心备至,像个媳妇般称职,春花碰到过好几回了。   每回问云巧要水喝云巧都没答应,理由是水凉喝了会生病。   春花觉得云巧有私心了。   犹记得云巧喜欢隔壁村唐正都没这般殷勤热切,想到什么,她按住狂颤的心,紧张问,“秦大牛答应娶你了?”   惊吓中缓过劲来的沈云巧老实摇头。   春花莫名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就知道秦大牛看着老实本分,实则坏透了,明明嫌你丑不想娶,又假惺惺跟你套近乎,还不是觉得你傻好忽悠。”   “忽悠我什么?”   “忽悠你等他呗,他这把岁数还不娶媳妇,除了穷再者就是眼光高,你长得这副模样,他要娶你早娶了,拖着不娶,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个更好的。”   云巧想了想,“大牛哥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是,你看他往年可有起早贪黑的开荒?”   云巧想想,又摇头。   春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秦大牛今年为什么如此勤快,还不是你突然示好,他不想娶你,卯足了劲干活攒钱找个更好的。”   尽管人人都说云巧傻,春花知道她只是反应迟钝,并非什么都不懂。   见云巧不说话,春花瞅了眼周围,没人后,撩起鬓角的头发,露出大片黑色胎记来,语气轻松,“他既没有诚心娶你,你又何苦掏心掏肺对他好呢?”   云巧脑袋打了结,很想反驳春花不是那样的,然而到底什么样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怔神间,看春花夺自己的碗,急忙侧身躲开,“水是给大牛哥的。”   甭管大牛哥娶不娶她,这水不能让春花喝,春花是女孩,不能喝凉水。   心知她执拗,春花没有继续抢她的水,而是抓起地里的背篓,跟云巧一块去给秦大牛送水。   云巧纳闷,“你不是说大牛哥坏吗,怎么还跟我一起?你不干活吗?”   春花的娘脾气不好,经常打骂春花,如果逮到春花偷懒,铁定不会轻饶了春花的,想到春花娘龇牙咧嘴动手的场景,云巧心有余悸,“你的活还剩多少?”   “没剩多少了,背来的红薯藤栽完了,待会再去割些栽上就行,没事的,我娘说了以后不打我了。”   云巧为她高兴,“真的吗?”   “嗯。”春花双手累着背篓的绳子,顿道,“我娘说秋收后请媒婆来趟家里。”   媒婆说给人说媒的。云巧问她,“你要嫁人了?”   春花又嗯了声。   云巧羡慕不已,又问,“你要嫁给唐钝吗?”   唐钝是隔壁长流村的秀才,身量高挑,模样俊俏,春花说她经常做梦给他生儿育女,尽管云巧不太喜欢唐钝。   不止不喜欢,几乎能用避如蛇蝎来形容。   有年她跟春花去长流村的河边洗衣服,碰到唐正从书塾回来,寒冬腊月里,唐正穿着身青色长袍,五官清秀,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就一眼。   然后被长流村的姑娘认定对唐钝有不轨之心推到了河里,回家就发高烧了,吃了大半个月的药才恢复了精气神。   因为她生病,爹娘跟人借了不少钱,去年年底才还清,类似的事发生过好几回,云巧真的怕了,每次见到唐钝都是绕路走的。   不过唐家富裕,春花嫁过去的话,以后不用吃苦,是好事。   想问春花怎么长流村的姑娘手里把唐钝抢到手的,刚张开嘴,春花就告诉她,“不是唐公子。”   沈云巧被路边的红色野花吸引,没注意春花脸上的落寞,轻快道,“不是他也没关系,十里八村多的是汉子,重新找个便是。”   “你当容易?”   “挺容易的啊。”云巧摘了五六朵花,拨拨花瓣,用丝茅草捆好,笑盈盈递给春花,“好看,你要不要?”   这种花儿漫山遍野都是,春花哪儿瞧得上,况且阳光毒辣,花瓣焉哒哒的,比不得早晚的花儿鲜艳,春花摆手,“你自己留着吧。”   云巧欢喜地握在手里,爱不释手。   春花喊她,“云巧...”   “嗯?”云巧低头嗅花的味道,露出光洁的额头,春花垂眼,遮住心底艳羡,出声道,“这么漂亮的花插头上肯定好看,要不要我帮你?”   云巧眼睛一亮,“好啊。”   黄氏给她梳的双丫髻被沈云山扯乱了,像坨淤泥悬在脑袋上,春花重新替她盘好,挑了两朵开得最盛的花插到发髻里。   走路头上的花一颤一颤的动,云巧喜欢得不得了,投桃报李道,“你要不要弄,我帮你。”   春花脸上有大片胎记,许是怕吓着人,常年用秀发遮着的,她不爱盘发,随意用头巾裹起来包好,简单得很。   云巧比划两下,“沿着头巾能插好多花,肯定好看。”   春花僵硬地抬手挡住,“不用不用,我要干活,稍不留神就在哪儿刮没了。”   云巧略感遗憾,“待会我要多摘几朵,等云妮回来给她弄。”   春花笑笑,没有说话。   她印象里,云妮跟云巧感情并不好,姐妹两虽是双生子,但容貌天差地别,云妮从小就不太跟云巧玩,偏云巧没皮没脸爱往云妮跟前凑,哪怕得了冷脸照样能笑出朵花来。   云巧天生不懂察言观色。   春花也不准备提醒她,说起另外件事来,“早上出门我看到你大堂哥往李悦儿家去了。”   “嗯,他想娶李悦儿。” 云巧一踮一踮的走路,走两步就摸摸头上的花,像得了什么宝贝。   春花跟她说,“李悦儿娘是个钻钱眼里的,你大堂哥想娶她怕是要给彩礼。”   绿水村住的都是外来户,早年间西州打仗战败,西凉军四处烧杀掠夺,好些村子都没了人,后来朝廷派大军击退西凉,西州许多村落荒芜人烟。   村里的人都是那两年搬来的。   几乎都是其他州府的乞丐难民。   所以早些年村里卖儿卖女的人家特别多,春花上边两个姐姐都是卖给人牙子带走的,穷的缘故,娶媳妇嫁女不用准备彩礼嫁妆,两家合好八字,选个日子摆上两桌就成,但随着村里姑娘越来越少,娶不着媳妇的汉子多了后,剩下的姑娘变得值钱起来。   像李悦儿这种聪明伶俐又手脚勤快的更是讨人喜欢。   年初王家挑着两石粮食上门提亲都被拒了,沈家想娶,彩礼只能多不能少。   春花问云巧,“你家拿得出钱来?”   云巧不懂那些,便把听来的谈话跟春花说了。   沈云山的意思是用她换大牛哥的地,再把地送给李家当彩礼。   春花觉得沈云山白日做梦,就沈云巧瘦得跟竹竿似的能值两亩荒地?秦大牛又不是冤大头,她拍云巧的肩,问云巧怎么想。   “地是大牛哥的,看大牛哥怎么说吧。”   “那待会我帮你问问。”   “好啊。”   天热容易中暑,秦大牛没敢不要命地挖树根拔树藤,而是拖着箩筐捡地里的树根石子,他手臂粗壮,线条纹理分明,结实得很。   云巧开口就要喊人。   春花拉住她,“过会。”   说着,抬手顺了顺额头的刘海,整理好鬓角的秀发,待遮住脸上大半胎记后才碰云巧胳膊,“咱直接过去吧。”   刚挖过的地坑坑洼洼的,树根绊脚,云巧端着水走得慢。   春花先两步过去,娇着声喊,“大牛哥。”   秦大牛茫然地抬头,认清人,黝黑的脸唰的红了,“春花,是你啊。”   “我给你送水来。”   春花招手回头催云巧快些,云巧应声,稳稳当当走过去。   半碗水,秦大牛两口就喝没了,春花嗔云巧一眼,“怎么不换个大点的碗?”   云巧眨眨眼,一脸懵,“家里就这个碗。” 第3章 003 亲事被抢了   沈家都用这种碗盛饭盛菜。   回去路上,云巧满脑子都是碗的事,“春花,你家用的是大碗吗?能借我吗?”   沈家饭菜端上桌都是曹氏分的,大人一整碗,小孩半碗,如果用大碗,半碗能吃饱了吧。   春花又撩起汗湿的头发,斜眼睨云巧,不发一言钻进了自家红薯地。   云巧恍然,家里的事儿都是春花娘做主,她得找春花娘借。   最近家家户户忙着栽红薯,沈云巧也没闲着,清晨出门扯两背篓猪草,下午就去地里割红薯藤,这会儿沈家人没出来,她就坐在地上跟春花聊天,过会曹氏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了,她就往自家地里走。   割红薯藤不是什么力气活,大房的云惠她们也在,割多少栽多少,要不然晒焉了栽不活,且天气热,新栽的红薯藤要施肥。   这时,她们就能回家休息了。   云巧始终记着要跟春花娘借大碗,扫了猪舍,估摸着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她捧着新摘的花,欢欣鼓舞往春花家去了。   日落西山,烧红了对面大片山头。   这绿水村靠的这座山头因太阳落山,山上的树荫笼罩下来,光线昏昏暗暗的,起风时,身上还觉得凉。   所以无论地里多忙,太阳落山人们就收工了。   村道上的人碰到云巧,纷纷问她去哪儿?   “去春花家。”   “她家没人,春花跟她娘在地里呢。”   春花娘很懒,没怎么下过地,嫁给春花爹后,地里的活全是春花爹的,生了闺女又卖了使钱,钱用完了,春花也大了,地里不缺她帮倒忙。   这样的人会下地?   知道云巧迟钝,好心替她解惑,“她们在秦家地里跟大牛娘说话呢。”   翻来覆去就儿女那点事,谁看不出春花娘的心思?大牛开了两亩多荒地,入秋撒上麦种,明年日子就不那么苦了。春花娘想把春花嫁给大牛。   有妇人笑云巧,“说起来,春花娘得好生感谢你。”   云巧跟秦大牛走得近大家伙看在眼里,起初都以为沈家有意跟秦家结亲,一个穷且老,一个丑且傻,两人倒是登对。   当春花娘出现在秦家地里时,众人顿时想到了另外一层,云巧痴傻,哪儿懂什么儿女情长,故意接近秦大牛怕是春花指使的,春花让云巧做幌子,自己跟秦大牛好上了。   这种事见怪不怪,虽然明面上都嗤之以鼻,私底下却是认可的。   请媒婆得花钱,与其花那个钱,不如省下买点猪板油回家熬油,能吃大半年呢。   云巧脑子转不过弯,满脸茫色,妇人知她傻,也不说破,“往后你就知道了。”   云巧仍觉茫然,倒也礼貌地答了声哦。   想着春花娘回家要经过这儿,沈云巧就去边上石墩坐着等,远远的看到沈云山怒冲冲跑过来,云巧心生警惕,拔腿就往回跑。   “沈云巧,你给我站住。”   云巧才不听呢,沈云山会打人,她要藏起来,果断地跑回屋,反手把门从里边锁上,脱了鞋爬到床上,缩进最里边角落。   须臾,木门就咚咚咚地颤起来,伴着沈云山气急败坏的怒吼,“沈云巧,赶紧给我开门。”   “我不。”云巧攥着手里的花,似是害怕沈云山听不到,声音很大。   锁是云妮同窗送的,铁锁,没有钥匙打不开。   沈云山狠狠踹了两脚,快气疯了。   跟他娘合计后,好不容易哄得他奶眉开眼笑,答应过几天托人去李家提亲,他迫不及待去和悦儿说了这事。   悦儿又去问她娘,她娘嘴上没表态,却也瞧中了秦家荒地,提出去看看。   没到秦家地里,就看到春花娘跟大牛娘聊得热火朝天的情形,尤其看到他后,春花娘故意拔高了音,毫不避讳说起春花跟大牛的亲事来。   大牛娘乐得合不拢嘴,毫不犹豫就应了。   说明什么?   秦家压根没想过娶云巧。   悦儿娘在边上冷笑,牵起悦儿的手气冲冲走了,他想追,委实见不惯春花娘得意的嘴脸,冲到秦大牛跟前质问了两句。   秦大牛挥锄头挖地不吭声,他娘冷嘲热讽搭腔,骂他沈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家大牛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沈云巧,除非沈家用半亩山地做嫁妆。   沈云山长这么大,没见过哪家嫁女给嫁妆的,便是他小姑嫁去长流村,他奶也只给了个装衣服的箱子。   大牛娘大言不惭要半亩山地!   沈云巧再丑也没倒贴的份儿,想到自己丢尽脸面,沈云山愈发使劲踹门,“沈云巧,开门。”   “不开。”云巧找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想到发髻上插着花,又掀开被子,伸手摸向头顶,那儿空空如也,顿时,嘴翘得老高,埋怨道,“我的花都跑没了。”   沈云山恨不得拿刀砍死她,她的花算什么,他的亲事都没了啊。   他去院里抱了个石头砸门,屋里的人仍没动静。   沈云山泄了气,“你出来,我不打你。”   云巧不上当,“你骗人。”   “谁骗你谁是小狗。”沈云山举手对天发誓,声音清亮,振振有词。   云巧往床边靠了靠,“开门做什么?”   “跟我去地里。”   “我的活都做完了。”   “不是那件事,春花要嫁给大牛了,你不是想嫁给大牛吗,你赶紧去抢啊。”   屋里又没了声儿,沈云山烦躁地抓自己头发,心想自己说太多了,云巧那脑子铁定不够使,又耐着性子把话嚼碎说了一遍。   半晌,门后窸窸窣窣的,就没不见门开。   沈云山又砸门了,威胁道,“你不快点大牛就是春花的了。”   “你说大牛要娶春花?”   他已经说了两遍了!沈云山心头那股火又来了,再三往下压了压,从牙缝里挤出个气音来,“对。”   “那大牛就是春花丈夫。”   沈云山咬牙,“对!”   “春花是我朋友,我不能抢她丈夫。”   “......”   沈云山真想掰开云巧脑子瞧瞧里边装的什么,明明是春花抢她的亲事,怎么到沈云巧嘴里就反过来了?   深吸口气,沈云山平复自己的呼吸,“你不是想嫁给大牛吗?”   “可是大牛哥不想娶我。”   下午在地里春花就帮她问过了,大牛哥皱着眉,没点头也没摇头。   沉默就是拒绝。   云巧懂。   大牛哥不想娶她,她为什么还嫁过去呢?   头上的两朵花全没了,手里的花也被揉得不成样子,她数落,“都怪你,我的花都不好看了。”   砰砰砰,沈云山又砸门了。   煮晚饭的小曹氏听着动静跑来,见沈云山眼眶通红,随时要哭的样子,忙问,“怎么了?”   她一问,沈云山眼泪崩不住,夺眶而出,“还不是云巧,你问她做了什么?”   云巧给秦大牛送水回来就在地里割红薯藤,回家后扫完猪舍又冲洗了一遍,做了什么小曹氏还真不清楚。   门被砸得凹陷了块,小曹氏推开沈云山,轻轻拍门,“云巧,开门。”   “不开门,大堂哥要打我。”   “大伯母给你撑腰,他不敢动手。”   云巧迟疑了会。   屋外的人听到脚步声,以为沈云巧想通了,沈云山举起手里的石头,准备沈云巧开门他就砸过去。   结果,脚步声在门后戛然而止。   “云翔回来我就开门。”   沈云山哄的扔了石头,石头摔到门上,滚落到地上,差点砸到小曹氏的脚。   云翔是沈云巧弟弟,比沈云巧小两岁,典型的护犊子,他没少骂云巧,但其他人打云巧,他拼了命的报复回去,沈云山在他手底下吃过好几次亏,提起沈云翔,沈云山脸色更黑。   眼泪更是凶猛。   曹氏淘完米过来的,双手还滴着水,疼大孙子惯了,见沈云山哭就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哄,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沈云山哭哭啼啼将大牛和春花的亲事说了。   春花娘做事雷厉风行,他回来时,已经跟大牛娘定好摆酒的日子了。   两家连合八字挑日子都省去了。   听完,曹氏跟小曹氏脸色都有点难堪。   原本秦家跟刘家结亲没什么,偏云巧常把秦大牛挂在嘴边,时不时念叨要嫁给秦大牛,曹氏就上了心,想着沈云巧卖不出去又丢不掉,嫁给秦大牛也不错,秦大牛孔武有力,不收他彩礼,春耕秋收他来帮忙干活就行。   因此沈云山经常嚷嚷卖了沈云巧,她都没答应。   还觉得沈云山胳膊肘往外拐,媳妇没进门心就歪到阴沟里去了,为此颇为不快。   下午在地里时,大儿媳找到自己,偷偷说了很多。   秦大牛年纪大了,想娶媳妇不是易事,云巧是黄花大闺女,亲事成了,问秦家要两亩荒地天经地义。   她觉得有理,想着夜里跟老头子商量抽空去荒地瞅瞅,先灌两遍肥,来不及栽红薯就种些蔬菜,年底给云山娶媳妇摆酒请客吃。   儿媳的意思是把地给李家,她没附和,地给李家不是不行,前提是要等李悦儿为沈家生了儿子后。   她盘算过了,李悦儿进门,怀孕,生子,少说要等到明年年底,届时她们都种了两季粮食,不吃亏。   不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曹氏半信半疑,“他们两家怎么好上了?”   “谁知道?”沈云山从地里跑回来的,这会儿满头大汗,混着眼泪,一张脸像从水里冒出来的。   曹氏卷起自己衣袖替他擦两下,不得劲道,“别哭了,我出门问问。”   春花娘是个大嘴巴,短短功夫,春花跟大牛的亲事全村人尽皆知,曹氏站在自家院里问过路人就问出来了。   小曹氏灶膛里烧着柴,她回屋添了两根柴火,心急地走出来,“娘,怎么办啊?”   曹氏阴着脸,“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撕破脸跟刘家抢吧。”   说完,抄起门背后的棍子就往西屋去了。   沈云山守着门,云巧不敢出去,任曹氏吼破嗓子也不无动于衷。   反而在曹氏的骂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睁眼时,外边的天已经黑了,堂屋传来歇斯底里的咆哮。   “我二姐呢?”   听出是沈云翔的声音,沈云巧喜出望外,套上鞋,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堂屋里,沈云翔摔了肩头的箩筐,阴沉沉地瞪着桌上的人。   被箩筐砸到头的云惠故意气他,“谁知道那个傻子在哪儿?”   沈云翔瞪她,捡起扁担就要打人,曹氏气噎。   小曹氏忙指着西屋,“屋里,屋里,她在屋里睡觉呢。”   云惠撇嘴,“装什么装,还不是想卖了她给自己娶媳妇...”   闻言,沈云翔挥起扁担就打了下去,云惠头痛。   而曹氏最为重男轻女,不训打人的云翔,反过来骂云惠,云惠噤了声,捂着头哭了起来。   云巧听到哭声,轻轻喊了声,“翔哥儿,你回来了吗?”   沈云翔转身看到她人好好的,脸色并没好转,厉声问,“你去哪儿了?”   “我在屋里睡觉呢。”   沈云巧白天要干很多活,天黑就上床睡下了,沈云翔神色稍霁,“那你回屋继续睡。”   踏进门见堂屋燃了油灯,所有人围在桌边,独独不见沈云巧,以为曹氏又起什么幺蛾子,沈云翔这才发火的,如今看沈云巧没事,他也不追究了。   捡起地上的箩筐,只听沈云巧说,“我不睡,我没吃晚饭呢。”   她眼睛肿成了一条缝,边揉眼边问小曹氏,“大伯母,饭菜在锅里吗?”   小曹氏笑容有点僵,看向上首的曹氏。   每个人吃多少是定量的,云巧把自己关在屋里,曹氏就没留她的份儿,只留了沈云翔他们的。   曹氏想起来了,扬声道,“晚饭没你的。”   “为什么?”云巧说,“我干了活的。”   沈云翔把箩筐放到墙边位置,拉着她往外走,“我的那份给你。”   曹氏跳起来,“那怎么行?”   “云翔,你怕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成天恬不知耻地跟秦大牛献殷勤,到头来人家娶春花也不娶她!”   害她白高兴一场。   走到门口的云巧回眸,一脸无辜又理所应当的表情,“因为春花比我漂亮啊。”   曹氏气得拍桌。   沈老头抖着烟杆,叹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咱该做什么做什么,云巧...哎...”   丑啊。   “她的亲事怎么办?难不成咱一直养着她?”   沈老头看了眼屋里的几个孙女,又是叹气。   而端着碗扒饭回来的云巧不明白曹氏怒从何来,悠悠道,“再找啊,天底下男人多的是。”   “......” 第4章 004 再次被嫌弃   云巧又扒了口饭,速度有点快,嘴边残着稀饭的汤汁,顺手用筷子刮了刮。   曹氏推开凳子怒人,“谁让你吃云翔的饭的?”   一听这话,沈云巧仰起头,咕噜咕噜把稀饭往嘴里倒,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   不忘回曹氏的话,“翔哥儿给我的。”   两步过去把碗放桌上,抹嘴就溜了出去,曹氏要追出去打人,沈云翔在门口挡着不让,“我二姐干了活凭什么不给她饭吃?”   “她...”   规矩是曹氏自己定的,不成想被云翔堵了回来,又看云翔碗里就半碗稀饭,心窝疼得不行。   骂孙子她舍不得,这不有儿媳吗?   黄氏是她花半袋子粮食换的,年轻那阵,担心黄氏跟人跑了,没少操心,哪怕黄氏生了三个孩子,曹氏仍是防着她的,夜里睡觉,院门都会落锁。   此刻看黄氏唯唯诺诺缩在角落扒饭,刚才的事儿好像与她毫无关系,曹氏怒火攻心,“没看到云翔只吃了半碗饭啊,你做娘的分他半碗会饿死是不是?”   不等黄氏反应,自顾抢了黄氏的碗,跟云翔一换,“你吃这个。”   沈云翔碗里的稀饭已经见了底,抹嘴拒绝,“我饱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这晚曹氏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摇醒打呼噜的沈老头,“不能这么下去了。”   沈老头睡得正香,猛地被弄醒,有点不悦,翻个身继续睡。   曹氏又晃他。   沈老头无奈,强撑开眼皮问,“怎么了?”   “不能再把云巧留家里了。”   沈老头拽了拽被子,瞌睡不止,“可卖也卖不掉啊...丢进山她会自己找回来...先这样吧,咱家穷是穷了点,倒也不缺她一口粮食。”   曹氏揪他胳膊,“怎么就不缺了,云山还没娶媳妇呢。”   “那也要不了多少钱。”沈老头不明白曹氏愁什么,前些年家里是穷得揭不开锅,如今日子不是好起来了吗?田地是少了点,这不还有四头猪吗?   见跟他说不清,曹氏懒得费心神,翌日起床做饭,把小曹氏叫到灶房商量。   小曹氏在床上睡着,听到曹氏喊自己随意套了件粗布麻衣就出来了,清晨的天凉飕飕的,她裹紧衣衫,坐灶膛边烤火,问曹氏有什么吩咐。   “秦家那边指望不上了,李家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家里钱财都在曹氏手里,曹氏不点头,小曹氏也没办法,她不答反问,“娘怎么说?”   “悦儿那姑娘模样周正,性格也踏实,是个过日子的,就她那个娘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前头王家挑着粮食上门直接被轰出来,说是王家给的粮食是旧粮,不是诚心娶她闺女的,追根究底,就是嫌粮食少了。”   小曹氏也知道这事,王家上门那天,沈云山又哭又闹,扬言李悦儿嫁给别人他就出家做和尚去。   那天曹氏不在家,要不然听云山那么说,估计会被气得撞墙。   眼下曹氏既说起,她只能为儿子说话,“悦儿娘是眼高手低了些,但悦儿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记得悦儿四哥还没说亲吧。”   小曹氏呼吸一凝。   曹氏搅了搅锅里的粥,说,“跟李家结扁担亲怎么样?”   小曹氏首先想到闺女云惠,论年纪,云惠比云妮她们大几个月,长幼排下来,自是该云惠,可悦儿四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云惠嫁过去要操持的事儿太多,她不太乐意,却不敢直说,委婉道,“李家怕瞧不起云惠。”   “云惠?”曹氏懵了瞬,“我说的是云巧。”   “李崇是个病秧子,能活多少年没个准头,云惠是我看着长大的,哪儿舍得她嫁过去吃苦。”曹氏不知道儿媳心里百转千回想了多少,低低道,“云巧的性子咱都知道,打小没心没肺惯了,搁哪儿都能活。”   若是云巧,小曹氏再满意不过,就有一点担心,“云巧跑回来怎么办?”   以前发生过好几回,云巧身体瘦弱,但吃得多,几岁大的孩子饭量快赶上大人,曹氏把她带进山丢掉,没两天云巧又自己找回来,如此反复,曹氏先败下阵来,不得不要求所有人干活,干了活才有饭吃。   在山里云巧都能找回来,更别说是李家了。   李崇活着还好,等李崇死了,她们还要帮李家养个寡妇不成?   曹氏觉得棘手,但不是不可行,认真跟云巧说说,云巧不是记不住。   像干了活有饭吃的规矩云巧不就记得很清楚吗?   鸡打鸣云巧就起了,理好被褥,拨了拨窗台的花儿,端着盆去灶房打水洗脸,一进灶房就被曹氏拉到灶台后,手里塞了个热乎的,剥了皮的鸡蛋。   云巧下意识地缩手,曹氏握着不让,“奶专门给你煮的,快尝尝。”   从小到大,云巧哪儿有过这种待遇,把盆搁到灶台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过蛋,两口吞入腹中。   曹氏一脸嫌弃,面上却笑着,“好不好吃?”   云巧点头,开口满嘴鸡蛋味儿,“比生鸡蛋好吃。”   曹氏没问她哪儿来的生鸡蛋吃,揭开小锅的木锅盖,舀了半勺热水倒盆里,亲自拧帕子给云巧擦脸。   云巧有点噎着了,说话含糊不清,“我自己洗得干净。”   “还想吃鸡蛋吗?”   云巧站着不动,老实说想。   “你听奶的话,奶明个儿又给你煮鸡蛋。”   所谓反常即为妖,搁谁都会对曹氏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害怕,云巧是个例外,她仰起头,任由曹氏给她擦脸,眯眼笑道,“好啊。”   曹氏第一次给云巧洗脸,感觉她不是很丑,顶多眉毛乱了点,眼睛小了点,皮肤黑了点以及模样傻了点。   五官跟老三像极了,老三是她肚里出来的,再丑能丑到哪儿去?村里人就爱煽风点火胡说八道,白白坏了云巧名声。   其他人还睡着,照理曹氏该喊他们起床,今个儿曹氏却没催促,仔细给云巧洗了脸,回屋拿自己的梳子帮云巧梳头发,还将云惠的衣服给云巧穿上,满意后领着她出门了。   天色将明未明,曹氏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就挽着云巧的手,温声和她说李家的事。   云巧倒也实在,想着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无论曹氏说什么,她都不顶嘴,就看到花儿忍不住摘,其中两朵紫色细长的花瓣分外特别,她给曹氏。   曹氏笑眯眯摇头,“你玩吧。”   “奶帮我插头上。”   正常人哪会往自己头上戴花,曹氏表情有点僵,拍掉她手里的花,“咱不戴花啊。”   云巧不应,捡起地上的花,自己往发髻上插。   曹氏顿时冷了脸,知云巧听不进话,抢过手丢得远远的,“待会奶帮你弄,想戴多少都有。”   只要过了李家那关,别说两朵花,云巧满头戴花她都懒得管。   一听这话,云巧又乖巧了,进了李家院子还跟曹氏说她要摘很多花,红的黄的紫的白的粉的。   曹氏敷衍地说好。   可惜这趟并不顺利,听明来意,悦儿娘就笑曹氏老奸巨猾,找冤大头竟找到李崇头上,哪怕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李崇还有脑子,以李家的条件,不至于沦落娶个丑姑娘。   曹氏自觉丢了脸,拂袖就走。   走出院门惊觉云巧没跟上,回头找云巧。   呵,人正蹲篱笆边玩蚂蚁。   李家嫌云巧丑不假,估计最重要的还是云巧傻,她凶云巧,“你就不会安生点吗?”   如果云巧能像小时候安静,她敢拍着胸脯说没人看得出云巧是傻子,像她不也好多年才发现这点的吗?   在李家碰了壁,曹氏浑身不得劲,地里碰到人问她去李家干什么,她也三缄其口。   小曹氏猜到事情没成,识趣地站得背着红薯藤蹲远远的。   沈云山等不急,装模作样挖了几锄地就跑到曹氏跟前,一脸希冀问道,“奶,悦儿答应了没?”   曹氏忍不住摁他脑门,“奶为了你什么脸都丢尽了。”   “到底成没成?”   曹氏哼哼,“没成,人家嫌云巧丑。”   这个在沈云山意料之中,可关乎自己亲事,他急了,“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   曹氏也没辙,如老头子说的那样,卖呢卖不出去,丢呢云巧会找回来,大发慈悲嫁都没人要,愁死个人,叹气的功夫,沈云山又快哭了,丢下锄头就要去找李悦儿。   曹氏扶额,“奶再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难不成把云妮卖了?”   云妮值钱,值多少曹氏心里没数,只记得有次人给五两银子的高价,后来过路的人牙子告诉她,以云妮的姿色,五两银子少了,卖去江南,少说得值上百两。   上百两啊...   曹氏做梦都不敢想的数。   听沈云山说卖云妮,曹氏没有否认。   沈云山重新燃起希望,折回身,一脸狐疑,“奶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跟你说过多少回,咱家有田有地,不兴卖儿卖女那套了。”   “奶喜欢云妮,将来让云妮给你摔盆吧。”   “......”   曹氏这个岁数,最忌讳别人咒她死,哪怕沈云山说这话没有恶意,她也往心里去了,一巴掌拍到沈云山膀子上,“我供你吃供你喝,没见你把我挂嘴边,天天悦儿长悦儿短的,真要喜欢她,给她做上门夫婿去。”   祖孙两就在地里吵了起来。   四周都是玉米杆,外人看不清地里发生的事儿,沈云山气狠了,真要去找悦儿提入赘的事儿,曹氏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好说歹说把人留住了。   “成成成,奶再去李家问问,不就彩礼吗?咱家还有四头猪呢!”   这几年攒的钱全给云妮交束脩了,李家要彩礼,大不了用猪换! 第5章 005 镇上找唐钝   李家人挥着竹竿把猪赶出猪舍时,云巧正背着猪草进门,见着她,悦儿娘眼角笑出了褶子,边挥手边喊她让让。   云巧攥着沈云翔衣角,听话地站到边上,小声问,“翔哥儿,没过年就要杀猪了吗?”   沈云翔推她,“别说话。”   云巧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头猪是开春抱回来的猪崽,养到现在差不多有五六十斤了,悦儿娘乐不可支地跟几个儿子说话,交代他们要扯猪草,有空就喂猪,不要整天想着偷懒。   仿佛这头猪是她家的。   云巧想大声提醒,又记着云翔让她别说话,嘟了嘟嘴,背着猪草往猪舍去了。   堆猪草的凉席被拖得老远,上边还有几坨猪屎,苍蝇趴在上头,云巧不由自主扬手左右挥挥,拿扫帚准备把猪屎清理了。   刚握着扫帚,就被沈云翔用力踢开。   “又不是你的活你积极个什么劲儿?”   想想也是,沈云巧捡起扫帚放回原位,倒出背篓里的猪草,用力抖散推开晾着,倾身去看猪。   三头猪焉头焉脑的,像是病了,她担忧地看向沈云翔。   沈云翔兜着衣服扇风,语气冷漠,“你别管。”   “哦。”   又找话跟沈云翔说,“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去?”   沈云翔回自己屋,“你自己喝吧。”   沈云巧便去灶房拿碗,出来后,看沈老头坐在门槛上闷头擦自己的烟杆,曹氏靠着墙,心不在焉望着院门发呆。   她顺着曹氏视线瞅了眼,院门敞着,没人经过。   她曲腿蹲下身,摊开手掌在沈老头眼前晃了晃,沈老头眼珠动了动,嘴角露出个笑来,云巧回以一个笑,又伸到曹氏面前。   曹氏唰的一巴掌落在她手背上,“干什么?”   云巧吃疼,缩回手,“奶,你没傻啊,那望着门口发什么呆?春花说傻子才发呆的。”   “......”   精心喂养了几个月的猪平白无故送出去,曹氏心头仿佛掉了块肉,难受得紧,结果被云巧这个没心没肺的断了情绪,“我看你才傻呢。”   云巧嘿嘿笑着接话,“傻人有傻福。”   曹氏懒得跟她多说,余光睨向点头哈腰用力扇风的大孙子,“满意了?”   亲事落定,沈云山无比温顺,“还是奶疼我。”   “哎。”沈老头长吁短叹,“年底怎么办哪。”   曹氏心情更差了。无精打采地走下台阶,朝猪舍嘟嘟嘟唤了两声。   沈云山摇着蒲扇,腆着笑脸亦步亦趋跟着,阿谀奉承,百般恭顺。   云巧觉得自己也该做个孝顺的孩子,进屋倒水喝了一碗,又端着大半碗去后院。   沈来安在削竹篾,衣服上落满了竹屑,沈云巧喊声爹,把碗递过去,像说秘密似的捂着嘴道,“爷奶是不是吵架了?”   她爷叹气,她奶横眉扫了他好几眼。   沈来安好笑,“他们吵什么?是你大堂哥,他的亲事定下了。”   “是李悦儿吗?”   “嗯。”沈来安腿脚有疾,常年待在家编些筲箕箩筐去外面换粮食,不太清楚李家的事儿,只提醒云巧,“你奶心里不痛快,这两天别往她跟前凑。”   云巧疑惑地啊了声,“奶为什么不痛快?她不满意李悦儿吗?”   就像春花,嫁给秦大牛心里并没多少欢喜,春花想嫁的是唐钝,可唐钝在镇上读书,旬假才回来,那时春花都嫁给大牛哥了。   她扯猪草碰到春花了,春花问她能不能陪她去镇上,想再看唐钝一眼。   说实话,云巧不想去,但怕春花不识路,走丢的话就回不来了,心里纠结得很,听到沈来安的话,有点动摇了。   沈来安搁下刀,拍了拍身上的灰才接过碗,说道,“咱家的猪没了。”   云巧满脸天真,“没了就没了啊,反正养到过年也会没了的。”   沈来安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说得倒也对。”   但终究是不同的,年底的猪拖到镇上能卖钱,杀了能跟邻里换粮食,给了李家,年底就会少许多进项,这些说了云巧也不懂,沈来安只叮嘱她,“离你奶远点。”   远点?   镇上远不远?   大半碗水沈来安喝了两口,剩下的云巧喝得干干净净,把碗拿回灶房放好就去屋里跟沈云翔商量,让他明天帮自己扯半天猪草,还说了缘由。   沈云翔翘着二郎腿躺床上睡觉,语气仍不太好,“她找得到唐钝吗?”   “不是在书塾吗?镇上问个人就找到了啊。”   沈云翔问她,“那人是坏人怎么办?”   云巧缩脖子,“要不然不去了?外头坏人多,把我和春花抓走了怎么办,我得跟春花说说。”   她藏不住事儿,风风火火就出门了。先去春花家,春花娘说春花不在,她又跑去地里,几个地跑遍了也没找着人,心想春花莫不是偷偷去了镇上?   来不及回屋报个信,沿着弯曲的小路就跑出了村。   而那头,曹氏神色恹恹,中午就随便煮了小半锅玉米糊糊,盛好分出去后,见剩了个碗没人拿也没多问。   吃完饭去竹林乘凉,春花娘说看到云巧出村了她才恍惚想起云巧没有回家吃午饭。   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儿,曹氏没当回事。   直到下地干活没看到沈云巧人,曹氏就来气了。   她憋着火,没有当场发作。   不干活就没饭吃,非饿云巧几天不可。   她打定主意要收拾云巧,借口都想好了,收工回家,特意折了根带刺儿的荆条。   院里清风雅静的,西屋没人,茅厕没人,云巧不见了。   沈来安整天在后院,根本没注意女儿走了,眼瞅着天快黑了,跛着腿要去村里问,曹氏骂他,“人没了就没了,问什么问,咱养她十几年,够仁义了,她要走就让她走!”   曹氏恨不得沈云巧走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回来,哪儿会让家里人去找,“所有人都不准去找,黄氏呢?”   沈云翔站在自己屋的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娘给我补衣服呢。”   曹氏不太信他的话,走过去瞅了眼,见黄氏安分守己的坐在窗边做针线活,丢下荆条,给院门落上门闩。   千盼万盼的人突然没了,沈老头觉得不太真实,不好当着儿孙的面多说,洗漱回卧房睡觉才反复跟曹氏确认,“云巧真是自己走掉的?”   “春花娘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不会看走眼了吧?”   “什么看走眼,往后不准再提这事,咱家只当没云巧这个人。”   昨晚曹氏没睡好,这会儿睡意来了,便不想开口说话,无论怎样,没了云巧这个包袱是好事,能省诸多粮食不说,日后没人骂她沈家好田里长出歪脖子树来,她的耳根子总算能清净了。   山里的夜晚寒凉如水,走到半路,云巧就冷得打喷嚏,绿水村离最近的镇子要半天的脚程,天上的月亮时明时暗,她不怕黑,找了根树枝杵着,连夜赶路。   到镇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城门亮着灯笼,微弱的烛光中,依稀看到几个穿着铁甲手握长刀的官兵。   镇子在边境,城门日夜有人守着。   云巧知道进不去,便找了块遮风的地方坐着等。   手里没有花,只能揉着破碎的衣角打发时间。   等城门一开,她第一个跑了进去,寒碜的打扮让士兵以为哪儿来的难民,多看了好几眼,见她跑回来,官兵皱眉,面上带出几分戒备。   云巧仰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片刻,伸手摸他的铁甲。   “你不是坏人吧?”   官兵眉头拧得更紧,见她发髻乱蓬蓬的散开,一张脸跟花猫似的,脖子一扬,报出自家将军的名号。   听着威风凛凛的,云巧笑了起来,“你能不能带我去长鸣书塾找唐钝啊。”   “你来找唐秀才的?”   整个镇子就唐钝有秀才功名,稀罕得很,以前教唐钝读书的先生想多教几个秀才出来,便让唐钝带着其他学生读书,故而唐钝没有去其他地方求学而住在书塾的。   官兵没问云巧跟唐钝什么关系,他当值走不开,给云巧指了路,让云巧自己去。   书塾养了鸡,唐钝读书以来,每天鸡打鸣就要起床读书,读两刻钟的书,去院里跑一刻钟,然后去后院吃早饭,吃完早饭去学舍听先生授课。   哪怕他考上秀才也保持着这个习惯。   当守门的吴伯敲门说有人找他时,他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走出去一看,竟是绿水村的沈云巧。   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头上沾了无数草屑,衣服破了口子,露出大片麦色胳膊,胳膊被什么东西划破,流的血已经干了。   她像个没事人,漆黑的眸子在他出现的那刻盛满了光彩。   “唐钝。”破天荒的,云巧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唐钝垂眼,轻轻嗯了声,转身跟吴伯介绍了几句沈云巧的家世,问能不能让吴婶给她找件衣服,吴伯说行,他拉过沈云巧就往偏院去。   云巧心里高兴,顺从地进了门,穿过半圆形的拱门时,骤然回过神,伸着脖子四处看,没有看到春花,不由得问,“唐钝,春花呢?”   天蒙蒙亮,唐钝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吴伯给的灯笼,听到这话,停下脚步看她,“你来找春花的?”   “对啊,春花说了来镇上找你,你没看到她吗?”云巧有点慌了,“她不会被坏人拐跑卖了吧?”   唐钝大概记得她身边时常跟着个姑娘,那姑娘常年用头发遮着脸,怯弱得很。   唐钝问,“她找我干什么?”   长流村虽是在绿水村隔壁,两村离得并不近,沿着山头要走小两刻钟,他记忆里并没跟春花打过交道,春花找他干什么?   “她喜欢你啊。”云巧自然地说出春花的心事,“她想嫁给你。”   唐钝后悔问这话了。   沈云巧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没个衡量的度。   他岔开话题,“我带你换身衣服,吃了饭送你去找你姐。”   “我不找云妮,我找春花。”   “春花不在我这。”   “她说了会来的。”   唐钝头疼。 第6章 006 让唐钝盘发   沈云巧字正腔圆,“我要在这儿等她。”   书塾里的其他人还没起,各屋都黑着,沈云巧东瞅瞅西瞅瞅,找了块看着比较亮堂的地儿站好,背朝唐钝,静静地望着东边泛白的天。   唐钝的目光落到她身后半面墙宽的紫薇花,晨风吹得花朵摇曳生姿,时不时垂下几簇娇艳的花瓣落在她发梢。   她倒是会挑地,太阳升起,最先照亮的就是这片紫红色的花海,“是不是冷着了?”   “不冷。”   “那你看什么?”   “夜路难走,春花没准在山里歇了一宿,天亮就会找来的。”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饿不饿,我带你去吃早饭。”   也不提带她去找云妮的事,“吃了早饭春花就来了。”   云巧昨晚就没吃东西,来书塾的岔口遇到家包子铺,老板面色不善地撵她走,她只吸到两口肉香,听到有早饭吃,眼珠转了转,指着不远处亮着光的地方,“是那儿吗?”   “嗯。”   “吃了早饭我还站这。”云巧跺脚,几下在地上多出几个鞋印,补充道,“不去找云妮。”   唐钝失笑,想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傻子,绿水村的村民约莫看走了眼,他答应,“好。”   云妮在这条街背后的书塾,等下托吴伯捎口信过去就行。   灶房冒着青烟,吴婶轻轻洗着买来的鸡蛋,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转身,见是唐钝,“今个儿怎么比往天早...”   说完,就看到了唐钝身后的沈云巧。   先生为人慈善,常有乞丐来书塾行乞,但凡遇到,先生都会让她做点吃食招待他们,吴婶见过的乞丐比书塾学生还多,她惊讶的是这年头竟有小姑娘流落街头没被人拐子拐跑的。   唐钝看出吴婶心底的想法,解释道,“她是隔壁村的,来镇上找人。”   多的没说。   吴婶不是爱刨根究底的人,小姑娘衣服打满补丁,但针脚工整,不是粗糙滥补的,即使破了,细微处也看得出缝补之人用了心的,真若是乞丐,谁会给她衣服。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她擦手走过去。   沈云巧斜眼皱眉看她眼,揪着唐钝衣服不松手,声音怯怯的,“唐钝,我们出去,我不吃早饭了。”   唐钝安抚地拉过她,“吴婶是好人,让她给你找身衣服换上。”   毕竟是个姑娘,大半个胳膊漏外面不太妥。   “换了衣服给你吃鸡蛋。”   “我不吃鸡蛋。”沈云巧反手拽着唐钝往外走,“我们去外面。”   她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高出一个头的唐钝硬是被她拽了出去,走出去几步远才想起跟吴婶赔礼。   吴婶摆摆手,“没事,小姑娘戒心重是好事,不容易上当受骗。”   这年头人拐子猖狂,上个月西街有户人家的孩子还被拐跑了,小姑娘看着年龄不大,人拐子遇到了不会放过,多个心眼总是没错的,鸡蛋下锅,她回屋找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衫。   沈云巧似乎很怕她,直往唐钝身后钻。   吴婶没办法,把衣服给唐钝就回灶房忙活了。   唐钝给她套上衣服,解释,“吴婶不是坏人。”   沈云巧低头拽了拽过于宽松的衣袖,回到留了鞋印的位置站好,继续仰头望天。   “......”   ***   东边天际渐渐泛白,各屋的学子起了,打水经过院里,见多出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唐钝像个老妈子似的给人姑娘盘发,众人直以为见到鬼了。   也不着急去灶房打热水洗漱,纷纷躲在廊柱后偷看。   “唐钝,还没好吗?”沈云巧双手撑着膝盖,脆声脆气地问。   唐钝眉头紧皱,左手揪着一大撮头发,右手捏着花枝,很是后悔自己没事找事。   半刻钟前,他看沈云巧望着东边望眼欲穿,逢吴婶拿了鸡蛋来,他剥开给她吃,明明馋得咽口水了沈云巧仍嘴硬地摇头,说待会回家她奶会给她煮鸡蛋吃,又说她奶会摘很多好看的花插她发髻上,说到花时,她特意指着手边的紫薇花,强调跟这个花差不多漂亮。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站在这不止为了晒太阳取暖,更多是为了看花,顺手就折了两只给她。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沈云巧拍拍自己发髻就要他把花插到她发髻里。   特意提醒要用头绳绑紧,不然走路会掉。   唐钝长这么大,没遇到哪个姑娘提这种要求便拒绝了,其他人得他拒绝就耷着脸认了,沈云巧不是,她问他是不是不会,两只手比划来比划去,眉飞色舞地教他该怎么做。   一个掉河里都不呼救的人教自己做事,唐钝怀疑自己在做梦,想回屋洗把冷水脸清醒清醒,走一步沈云巧就形影不离跟着,理由是替春花守着他。   说实话,唐钝真没觉得沈云巧傻,相反,他觉得沈云巧非常聪明。   否则,自己怎么就着了道给她插花呢?   没听到唐钝回答,沈云巧重重吸口,“唐钝,还要多久啊?”   她屈膝蹲着的,双腿有点麻了。   “你头发太多,不好弄,要不等春花来了让她帮你?”   “那你继续弄,春花来了你还没弄好再让她弄。”双手握成拳,纹丝不动继续蹲着。   不远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忍不住好奇,“那姑娘是谁啊,竟让唐钝束手无策。”   他们跟唐钝也算同窗,有的比唐钝还早入书塾,都没见过面前的姑娘。唐钝身形挺拔模样俊俏,每回旬假回家,书塾门口堵着好多姑娘给他送吃的。   唐钝没搭理过任何人。给姑娘盘发更是闻所未闻。   “是唐钝妹妹吗?”   “唐钝哪儿来的妹妹?”   在场的人都知道唐钝身世,唐钝是爷奶带大的,没有兄弟姐妹,看这姑娘直呼唐钝名讳,也不像唐钝族里的亲戚。   “路边捡来的乞丐?”   “你何时见唐钝施舍过乞丐?”   又被否定,说话的人有点恼了,“那你说她是谁?总不会唐钝的童养媳吧。”   “你傻啊。”   “你傻啊。”   “你傻啊。”   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发出鄙夷声。   唐钝家有田有地,称得上村里富户,便是养个童养媳也不会养得如此寒碜。   “那她到底是谁啊...”   “我哪儿知道。”   吴伯擦着汗绕过转角,听到这番话充耳不闻,直直走到唐钝跟前回话。   刚刚唐钝让他去后街找沈云妮,他以为让沈云妮过来接人,没等唐钝说完话就风风火火跑了,后街书塾的守门婆子跟他是本家,称不上多熟,却也是认识彼此,他说找沈云妮,她就帮忙把沈云妮喊了出来。   他听过沈云妮这个人,如果说唐钝招姑娘喜欢,引得众多姑娘为他争风吃醋不顾脸面当街对骂,那沈云妮程度更甚,喜欢她的郎君暗中较劲斗得头破血流。   见到人,吴伯觉得不怪那些人为之神魂颠倒,连他都觉得惊艳。   沈云妮似乎认识他,见到他后礼貌地唤他吴伯。   吴伯跟她说,“你妹妹在书塾里,唐钝让我来知会你一声,你要不跟先生请个假先把她送回家吧。”   “她去书塾干什么?”   “找唐钝。”   闻言,沈云妮弯着唇笑了,“既是找唐钝的关我什么事?”   说完,漫不经心地进了门,吴伯喊了好几声,沈云妮头也不回,冷漠得很。   一路他心里都不得劲,问唐钝,“对了,刚刚我走得急,你还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唐钝垂着眼睑,目光幽深。   吴伯琢磨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办砸了,心里过意不去,看云巧双腿打颤,回屋搬了根凳子让她坐,担忧出声,“云巧姑娘怎么办?”   听到自己名字,并腿坐直的云巧仰起黑黝黝的小脸,“我跟着唐钝哪儿也不去。”   “我抽空送她回去吧,劳烦吴伯跑了一趟,给你添麻烦了。”   “哎,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和吴伯说话的间隙,唐钝好像想到了办法,把花枝给沈云巧拿着,先捏紧她头发,用头绳把头发绑好,再拿花枝往里插。   一用力,沈云巧就呲声歪头,委屈兮兮喊,“疼。”   吴伯摇头好笑。觉得这姑娘跟她姐无论性情还是长相,大不相同。   他没吃早饭就出去的,眼下办完事,去灶房找自家媳妇要吃的了,中途被几个少年就神秘兮兮搂住了胳膊。   “吴伯,那姑娘谁啊?”   吴伯觉得不是大事,就把沈云巧的身份说了。   他没提沈云妮,耐不住读书人聪明,看他擦额头的汗追问他刚刚去了哪儿,三五几句就从他嘴里套到了话。   “你们一个个狡猾的,竟跟我老头子耍心眼了。”吴伯有心逗他们,故意装出惊恐的神色看向他们身后,“先生...”   任何时候管用的招数今天没人理会,几个人置若罔闻一窝蜂的冲出去,掐着声儿细细柔柔地喊,“云巧妹子...是你啊...”   “......”   忘记了,书塾里大半学生都想娶沈云妮。   唐钝挣扎苦恼许久没有做到的事儿,同窗几下就搞定了。   当看到满头盖满紫薇花的沈云巧笑得眼睛没了时,唐钝疾风扫了眼同窗。   后者无动于衷,反而围着沈云巧拍马屁。   “云巧妹子,你这样打扮活泼又有朝气,比东边太阳还艳丽。”   “跟花仙子似的。”另一个人不甘示弱。   “花仙子算什么,李太白有诗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唐钝:“......” 第7章 007 关系又不好   几个人互不退让,像着了魔似的,争先恐后噼里啪啦搜刮肚里的诗词。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便如此了吧。”   “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便是云巧妹子了。”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这话一出,遭来其他几人殴打,“李新,你这话就过分了啊!”   李新抱头,“哪儿过分了?云巧妹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又听到自个儿名字,沈云巧茫然地歪头,眼露询问。   她站在暖黄的朝霞里,垫脚够最高的两簇花枝,脸颊背着光,身形消瘦得比树根粗不了多少。   怎么就清水出芙蓉了?简直睁眼说瞎话!   李新脑袋又挨了几下也彻底恼了,嘴硬道,“云巧妹子就是好看。”   几人又要动手,沈云巧松开花枝,蹭蹭跑到唐钝跟前,望着打作一团的人问,“唐钝,你的同窗是瞎子吗?”   噗,唐钝差点没忍住,侧目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又不好看,他为什么那么说?”云巧满脸真诚,见唐钝不答,又去看被人围着的李新,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夺了唐钝手里的花跑进人堆,把花塞到他怀里。   在沈云巧跟唐钝说话时几人就停了动作,猛地看李新收到了花,都有点懵,谁知听沈云巧说,“瞎没关系的,我还丑呢。”   在场的人哄然大笑,倒不是笑沈云巧有自知之明,而是笑李新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哈哈哈”   李新的脸红得快赶上东边云霞,扔掉花,面红耳赤跑了。   众人笑得更欢,先生在房里用了早饭准备去前院学舍,听到动静过来,以为几人顽劣欺负李新,挥着戒尺每人打了两下,罚他们抄两遍《论语》,几人瞬间哀嚎不已,灰溜溜捡起地上的水盆走了,走路也不安生,你推我我推你,走出老远还不忘回头和沈云巧说句话。   “云巧妹子,等我们晌午下学带你找云妮姑娘啊。”   “我不找云妮。”沈云巧温温朝远处回了句,看唐钝跟人说话,自顾捡起地上的花,抖了抖灰尘,跑过去问能不能再摘几朵花,春花来了给她戴。   想着院里紫薇花多,春花戴能戴多少,唐钝就点头答应了,认真听先生说话。   “再等两天就是旬假,你送她回去在家多歇两天,旬假后再回来。”   唐钝是先生教过最满意的学生,在他面前,先生从来都是笑着的,说话也不端架子,“县学又来信跟我要人了,骂我携恩图报耽误你前程,你好好想想,真想考科举,还是得去县学。”   边境时有战乱,比不得江南太平,文人墨客尤为少,唐钝是个好苗子,先生不想他在自己这白白蹉跎下去。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县学不同,据说再过半月会来一个饱读诗书的山长,你要是去了,对你学问大有进益。”先生说道,“你要不放心家里,请几个长工照顾你爷奶。”   外人都说唐钝留在书塾不走是他的缘故,其实不然,唐钝爷奶身体不好,他担心走远了遇事赶不回来,坚持不肯离开镇子,先生说了无数回,也不多说什么,只劝,“你再好好想想。”   “好。”   唐钝知先生为他好,但清溪县离家远,几年以内他不会去的,目送先生离去,回头找沈云巧,只看她站在木凳上掰着枝桠,紫薇花散得满地都是。   清早还是花海紫薇花丛,这会儿已是疾风骤雨洗涤过的残肢碎花,他摁了摁眉心,“沈云巧...”   沈云巧沉迷折花并没应声,嘴里嘟哝着,“给春花的花摘好了,要摘些给娘,给爹,给翔哥儿,奶给我吃鸡蛋,还要给奶。”   “......”   唐钝眼睁睁看着漂亮的紫薇花海被她祸祸了干净,估计要送的人都摘到了花,沈云巧才收了手。   唐钝正欲松口气,就看沈云巧转过身,掐着花枝问,“唐钝,你要吗?”   “我不要,你下来吧。”   “哦。”沈云巧跳下地,撩起外面灰色棉布衣衫,捏着里面那件粗布麻衣擦手上的露水,然后拍衣服理好,又问唐钝,“唐钝,有丝茅草吗?”   院里如何会有杂草,唐钝问她拿来做什么。   沈云巧指着满地的花,“捆花啊。”   唐钝后悔没有把云巧送到云妮那儿去,白白糟蹋了这么多花,如今花折下来,只能任她拿回家去,便道,“我跟吴婶借个背篓给你装。”   “借绳子。” 沈云巧蹲身整理花枝,几只一推,几只一推,井井有条的。   唐钝应下,刚抬脚,身后的人就贴了上来,他耐心解释,“我给你借绳子。”   “那我也要跟着。”   两人去了后头,绳子是捆柴火用过的有点长,考虑到沈云巧堆花的大小,唐钝特意拿刀将其割成一截一截的,沈云巧欣喜不已,捆好花打好结,给唐钝介绍哪捧花是谁的哪捧花是谁的。   唐钝不认识她嘴里的人,只道,“那咱们回家吧。”   他没什么要收拾的,先生那边打过招呼,随时能走。   沈云巧看了天后却摇头,“不行,要等春花。”   “春花不会来的。”乡下人再不在意名声,刚定亲的姑娘出去找汉子也是要被诟病的,唐钝觉得沈云巧被骗了。   “她会来的。”沈云巧言之凿凿。   唐钝拿她没辙,便回屋拿了本书坐在亭子里看。   沈云巧则坐在院子里,日头升高,怀里的花渐渐焉了,她就挪凳子到凉亭坐着。   唐钝抬眉看她脸颊黑得泛红,“热了吧。”   “热。”   “这儿有扇子。”唐钝垂眼看石桌上的蒲扇,示意她拿去用。   沈云巧紧了紧怀里的花,“我没手啊。”   花枝太多,她腾不出手摇扇子。   “......”   唐钝不管她了,她也老实,坐着不乱动,也不吵闹,翻来覆去闻花瓣的味道,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婶站在墙后说吃午饭了,问给他们送进屋还是拿到这边来,静坐了一上午的沈云巧唰的站起身,走到太阳下抬头,“晌午了吗?”   唐钝心想,可不就午时了吗?   “唐钝,我得回村了。”沈云巧鼻头淌着细密的汗,把花搁石桌上,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唐钝眉心跳了跳,“你干什么?”   “要把衣服还给人家。”脱下的衣服被她挂在凉亭的围栏上,提了提松松垮垮的袖子,抱起花往外头走,唐钝放下手边的书伸手拉她,“不等春花了?”   “春花不会来了。”   唐钝不知道沈云巧哪儿得来的结论,这会儿是最晒的时候,站太阳底下什么都不做就会中暑,何况是赶路,他跟她商量,“吃了午饭休息会再走。”   “我不饿。”   沈云巧早上吃了两个鸡蛋两碗面,期间又吃了几块糕点,现在一点都不饿。   她挣开唐钝的手兀自往外走,唐钝留不住人,只能跟着,吴婶眼疾手快,回灶房拿了几个馍馍给唐钝,跟唐钝感慨,“这姑娘认死理。”   “气人也厉害。”   吴婶笑了,“是你脾气好。”   其他人摊上这种事,早把亲戚喊来了,哪儿会管小姑娘死活。   两句话的功夫,沈云巧已经穿过拱门没了人影,唐钝担心她跑出书塾迷路,仓促地道了声谢就追了出去,饶他每天都有跑步,追沈云巧也累得不行,在后面喊她稍微等等,人回头看是他,跑得更快。   仿佛又回到过去。   长流村在绿水村背后,他回家得经过绿水村,每次碰到沈云巧,她就像碰到豺狼虎豹似的,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鬼追,都说有些人的眼睛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好几次他想追过去问她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但,沈云巧溜得太快,从来没给过他机会。   镇子跟绿水村隔着好几座大山,大汗淋漓追了两座山头后,唐钝有点体力不支,想停下歇歇,突然看到沈云巧垂着脑袋往茂密的树丛里钻。山里树木葱郁,稍不留神就迷路走不出来了,唐钝拧眉,“沈云巧,你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沈云巧被树丛剪碎的身影。   唐钝顾不得累了,急忙抬脚追上。   这儿人迹罕至,茂盛的杂草里只有沈云巧走过的痕迹,唐钝急声提醒,“沈云巧,你走错路了。”   半人高得草晃了晃但瞧不见沈云巧人影,唐钝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沈云巧始终和他隔着段距离,只够他看到模糊的细碎的身影。   树遮着光,路不好走,唐钝脸颊不知在哪儿被划破了,有点疼,又有点痒,衣服也破了口子,但越往里走,越是凉快。   唐钝隐隐猜到了什么。   待头顶笼罩的阴影散去,炙热的光重新罩上头顶,他竟有点不适应,抬头挡了挡头上刺目得光,回头眺望,苍绿的山林突然变得远了起来。   午正出发,未时就到了绿水村村前,三个时辰的路整整缩短了一大半。   “沈云巧...”这一路唐钝喊了很多遍,嗓子近乎哑了。   沈云巧还是没有回头,瘦弱的身形在村道上奔驰穿梭着,紫红色的脑袋像夜里跳跃的光,熠熠生辉,花散在路边也不知,他弯腰捡起,翻阅山岭的花已经有些惨不忍睹,搁阳光下看着有些凄凉,他看了许久,喃喃道,“不好看啊。”   沈云巧一进村就有人看到了,隔着山头喊她,“云巧,你回来了啊,赶紧回家,你家出事了啊。”   “婶子,春花呢?”   “春花在大牛家地里呢。”   秦家娶春花的彩礼是半亩荒地,虽说是荒地也是能种庄稼的,春花娘就让春花栽上红薯,能收多少算多少,春花昨天就在地里干活了,远远的看到紫红色的脑袋往地里跑来,边跑边挥着手里的花。   春花站起身,“云巧,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花啊。”沈云巧挑了捧最大的花递过去,弯腰给她看自己脑袋,笑容灿烂,“好看不?” 第8章 008 唐钝很邪门   花瓣七零八碎的蜷缩枯萎,不如路边野花好看,春花晃了晃沾泥的双手,“我干活呢,你昨个儿去哪儿了?”   “找唐钝了呀。”沈云巧走到放红薯藤的背篓,把花枝插进竹篾缝隙,满意的拨了拨花瓣,“我找不到你,以为你去镇上了。”   说到这,她做出惊恐害怕的表情,“外面坏人很多,你不识路,会走丢的。”   春花撇嘴想笑她,难道你又识路?   等等,春花抓住她胳膊,“你去镇上找唐公子了?”   “嗯。”沈云巧脸上恐惧更甚,仓皇地看了眼远处坡路,“唐钝就在那。”   春花顺着她视线眺望,满目青山绿树,以及庄稼地里冒出的人头,什么都没有,春花觉得沈云巧又在胡说八道,失望地收回目光,跟沈云巧说,“你家来了人,说你家边上两亩山地是他们的,你快回去瞅瞅吧。”   田地的事儿沈云巧哪儿懂,跟着春花蹲下身,嘀咕道,“等唐钝走了我再过去。”   给红薯藤填土的春花歪头看她,“唐公子回来了?”   差点把刚埋的红薯藤拔了出来。   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沈云巧却一脸凝重,“他在后面追我呢,害我的花儿都掉路上了。”   拨了拨怀里的花,嘴角翘得老高,还想跟春花抱怨,可春花蹭的站起,“春花,你怎么了?”   “我渴了,想回家喝口水。”春花拍掉手上多余的泥,往前拨自己的头发,接着往后扯腰侧打补丁的衣衫,神色焦灼,沈云巧起身,担忧道,“春花,你很渴吗?”   人饿惨了会吃小孩,渴惨了会怎么样沈云巧没见过,但春花该是很渴,说话嗓子都变了。   “云巧,咱回家喝水。”   “哦。”沈云巧说了一句就被春花挽住手往山下走,说是走,跟狂奔没什么两样,地里的背篓都没来得及拿,沈云巧问,“春花,你很渴吗?”   路上石子多,好几次差点被绊倒都没放慢脚步。   春花眼睛望着远处,“很渴。”   “那咱们快点。”   沈云巧冲到前边,让春花抓着她衣服,嗖得往山下冲,到山脚核桃树下得岔口,她想起什么,直直刹住脚步,“春花,唐钝没走远呢,咱不能过去。”   大拇指和食指反过来揪着她衣角往回扯。   春花喘着粗气,拂了拂头发,目不转睛望着阳光下泛白的小路,急切催促,“咱得快些走。”   沈云后缩,“唐钝在呢。”   “长流村的姑娘在地里干活,不会往咱这边来的。”春花打小跟沈云巧交好,自然清楚沈云巧害怕唐钝的原因,再三强调,“长流村的姑娘不会看到的。”   沈云巧心有余悸,退到核桃树后,整个人缩成一团,春花等不及了,唐钝常年在书塾,经过村里的时候并不多,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再见她就是秦家媳妇了,没法偷偷跟着他去竹林坐上半天,看他读书写文章背诗词,也没法给他院里放鸡蛋了,如果不在嫁人前鼓足勇气告诉唐钝,这辈子她都没机会开口了。   太阳很晒,却不及她心里滚烫,拍开沈云巧的手,小碎步跑了。   沈云巧探出头看时,小路上已经没有春花的人影了,她不由得脸色大骇,往外走两步,又满脸苍白地退了回去,走两步,又退回去。   秦大牛皱着眉头从山上下来,看沈云巧咬自己的指甲盖踱来踱去,问她,“云巧,你在树下站着干什么,春花呢?”   沈云巧懊恼,“春花不听我的话。”   两人在地里说话秦大牛就在旁边,隐约听到她们聊唐钝了,两人前脚走,他娘后脚就让他跟着瞧瞧怎么回事,半亩地换的媳妇不能心里藏着其他人,所以他才丢了活下山来。   隐约听到春花娇滴滴的声儿,欲往前看个究竟。   “大牛哥,你别去,唐钝在那边。”沈云巧小声说,“长流村的姑娘可厉害了,连你也会打的。”   秦大牛不明所以,沈云巧没有多说,把他拉到树后,紧张地望着外面。   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怀里抱着花前边看不出什么,两边胳膊全露出外边,秦大牛手臂贴着她胳膊,能感受到她汗湿滑腻的肌肤,秦大牛呼吸顿时就重了。   “云巧?”   云巧探头望着外面,嗯了声,轻柔带着沙哑的声儿,秦大牛不自觉绷紧手臂,眼神幽幽落在她小脸上。   沈云巧生了张长脸,眼皮微肿,眼睛窄长,明明普通长相,入眼就是觉得丑,好在脸上无痣无斑,也无胎记,秦大牛心念微动,手落在了她肩头,低喊,“云巧...”   “嗯?”沈云巧偏头,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肩,眨眨眼,扭胳膊躲开,“不好,云妮说这样不好。”   秦大牛缩回手,喉咙急剧滚了两下,“你想嫁给我吗?”   他开荒以来,云巧频频来地里看他,给他送水送野果,明显是喜欢他的意思,他看在眼里,却没从问过,害怕自己自取其辱,此刻心里痒痒的,不问难受。   沈云巧沉默了会儿,点头,“以前想。”   “现在呢?”   沈云巧摇头。   秦大牛懂了,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舒服,“是不是因为春花?”   “嗯,你是春花丈夫。”沈云巧严肃道,“不能抢朋友丈夫。”   这时,小路那头传来啜泣声,沈云巧脸色大变,“春...春花挨打了?”疾步冲出去,到玉米地旁,好像看到什么,脸上血色全无,转身就往玉米地钻。   玉米杆剧烈颤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唐钝抬眼看时,只扫到个模糊的背影,借着一晃而过的紫红色,认出是沈云巧,跟拂袖抹泪的春花说,“云巧性子良善,你提了句去镇上,她就记着,找不到你人连夜去镇上等,往后她走哪儿和她说声吧。”   村里的人说沈云巧没和家里打声招呼就跑出去了,害得她爹天不亮就出门找人,跛着腿爬到最高的山头喊云巧的名儿,闺女养这么大,再丑也有感情了。   问他哪儿碰到云巧的,知道云巧出村是去找春花的就叹气,叹沈云巧傻,春花跟秦大牛定亲后就在荒地待着,云巧去春花家地里肯定找不到人了。   春花哭得厉害,唐钝不好过多安慰,往枝叶晃动的玉米地瞅了眼,不发一言走了。   沈云巧扒着玉米杆,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探头探脑走了出去,见唐钝拐过玉米地不见人才松了口气,过去拉春花的手,帮她擦眼泪,“春花不哭啊,唐钝坏,我们不理他。”   “你是不是跟唐钝说什么了?”春花带着哭腔,“唐钝看着我都没笑。”   “啊?”沈云巧歪头想了想,“他也没跟我笑,还凶我呢,追着我要打我。”   “......”   “幸好我跑得快,要不我就被他打死了。”   “......”春花被她带偏,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他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呢。”沈云巧望了眼无人的坡路,理直气壮,“他就是很邪门的呀。”   隔着两块玉米地的唐钝:“......”   忍了大半天没发作,这会儿真憋不住了,忍不住大声回,“沈云巧,我听着呢。”   语声刚落,就听到沈云巧压抑着声无比急切,“春花,咱快跑。”   唐钝:“......”   刚刚被春花挣脱走开,这次沈云巧拉春花的手用了全力,花也不要了,满心是逃命,她的屋有铁锁,从里锁上打不开,直直跑进院里,冲进西屋,咚的,把门关得震天响。   院里抄着家伙如临大敌的沈家众人:“......”   最前排抱着扁担的沈来安先回过神,顾不得眼前局势,深一脚浅一脚往西屋走,“云巧,云巧,你回来了吗?”   “啊。”沈云巧的声音隔着土墙传来,“爹,我屋的锁怎么没了啊。”   沈云巧关上门落锁才发现找不着锁了,急得满头大汗,“爹,咱家进贼了啊,我的门被砸坏了。”   不止锁没了,钉门上的门环也没了,门破了洞。   沈来安瞅了眼曹氏,心虚道,“你奶给你收起来了。”   沈云巧还在翻箱倒柜的找,听到这话,跟春花说,“春花,你坐着,我给你倒水啊。”   她记得春花说口渴来着。   春花这会满脸是汗,后背衣衫都是湿的,正扶着墙边木桌大口大口喘气,“云巧,你进院没发现不对劲?”   院里站着好些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她瞅了眼心脏就噗通噗通直跳,那些人是打过仗的,真动手,沈家没人打得过,在门外她就死死挣扎不想进,但云巧劲儿太大,硬是被拽了进来。   沈云巧出门倒水,闻言,茫然地偏头。   春花叹气,“罢了,你先找身衣服换上吧。”   “哦。”沈云巧的衣服是家里人穿过没法穿的,上边全是补丁,总共也就两件,没什么挑的。   日头爬到木窗前,春花掩上门窗,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屋子。   靠墙左右摆了两张床,床边各有个装衣服的箱子,其中落锁的箱子上摆着一排巴掌大的竹篮,篮子上插满了晒干的花,春花知道那是沈云妮的,沈云妮长得好看又爱打扮,无论摆弄什么都井井有条。   人不在家,凉席也干干净净的。   她走过去,刚要坐下,换衣服的沈云巧制止她,“那是云妮的床,她不喜欢别人坐,你坐我的啊。”   春花瞅了眼对面铺满花草的床,笑着站去门口,“我看看而已。”   “哦。”   “云巧...”沈来安已经走到了门前,没有开门进屋,而是隔着门说,“家里来了人,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出来啊。”   沈云巧动作顿住,抖了个激灵,“唐钝来了吗?爹,你找奶把锁要回来,锁了门唐钝就进不来了。”   女儿回家,沈来安激动得落泪,听到这话,又觉得心酸,自从那年冬天掉河里病了场,女儿就怕唐钝得紧,连他娘都比唐钝好了...   沈来安哽声,“不是唐钝,是其他人,你不出来他们伤不到你的。”   “好。”沈云巧乖巧回道。   沈来安还想说点什么,院里好像又来了人,他擦把眼泪,大步离开。 第9章 009 春花嫁人了   日影已爬到西屋半墙高,曹氏站了两个多时辰头晕脑胀的,强掐着大腿不让自己晕过去。   待颤巍巍杵着拐杖而来的村长问发生何事,她哭诉,“村长,当年咱搬来这就说得好好的,谁开垦的地就归谁,咱家来得晚,好田好地被人占了咱不吵不闹,借了农具就往草深的地方走,其他人家种出庄稼了,咱还手忙脚乱的挖树根扯杂草...”   想到刚来绿水村食不果腹的日子,曹氏泣不成声,“来安的腿怎么跛的,不就雨天跟他哥搬树根滑到坡里摔的吗?那会太穷了,拿不出钱请大夫,以为灌两口米饭养养就会好,哪晓得落下腿疾了。”   见沈来安出来,曹氏上前撩他裤脚,露出干瘪变形的小腿,“村长你给看看。”   村长瞅了眼就不忍别开了脸。那两年田地满是杂草没法种庄稼,老人孩子都在地里除草,风雨无歇,很多人积劳成疾落下了身病痛,还有累死在地里的。   他抬起浑浊的眼,看向为首的中年汉子,满腹心酸道,“夏雷啊,你离家太久。”      世道变了啊。   边关战败,官府进村抓人服徭役,年轻人怕死,都往外跑,留下老弱病残守村,后来仗打完,出去的人也没回来,留下成片田地成为荒地,朝廷就领着很多外地人进村,鼓励他们开垦。   谁开垦的地算谁的。   人们夜以继日埋头苦干才有现在的日子,怎会因三言两语就把地拱手让人?   被叫夏雷的中年汉子放下铁锹,垂眼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子,面露悲戚。   他身后的壮硕汉子愤懑反驳,“雷叔是打仗又不是逃命去了,他冲锋陷阵守护西州,如今解甲归田,房屋田地都被人占为己有,你们还是人吗?”   他虎着眼,“上个月被敌军偷袭,他没了胳膊,要不是拿不动刀,死在战场也不会回来。”   曹氏早注意中年汉子少了只手臂,心里并无多少同情,更在意自家的地,倒是村长,不经意扫到轻飘飘垂着的袖子,心里不是滋味,他是绿水村土生土长的人,那年看西凉军进村,他带着剩下的村民去了长流村,战事结束,那边人少地多忙不过来,就跟长流村村长合计,把村子迁了过去,后来官府陆陆续续领着人来绿水村安家,觉得他了解地形,有种地经验,还让他做了村长。   他已经六十五,并不怎么管事了,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办,看说话的青年男子长相粗犷,感慨了声, “夏雷,这是大宝吧。”   当年夏家举家搬走的,夏雷的两个儿子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十几年过去,人完全变了模样,他认不出来了。   提到妻儿,夏雷大感悲恸,再无刚刚凶神恶煞之势,“不是,他们没了。” 村长愣住,握着自己拐杖往地上杵了杵,哀叹,“多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   一时,院里的人陷入了沉默。   还是夏雷先出声,“叔,我今个儿来想拿回点地,也不奢望全部拿回来,有两亩地不饿肚子就成。”   他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脸颊横肉颤动,睫毛微湿,“大宝他们娘三埋在西州城外的荒山,我得把坟给迁回来,不能让他们做孤魂野鬼。”   经历过生死的村长听到这话红了眼眶,“是该迁回来。”   “叔要是觉得为难,我去西州衙门敲鼓,请官老爷为我做主。”   村长心下思量,当年夏雷真要进了军营,就是于西州有功的将士,官府自不会寒他的心,别说两亩,其余几亩也会给,此番进村是希望有商有量把事情办了。   他劝沈家人,“把家伙放下,什么话去屋里说。”   曹氏挡着不让,捶胸顿足嚎哭,“村长你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西屋窗户后,沈云巧趴着偷听许久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到时被曹氏振聋发聩的哭声吓着了,问春花外边是不是在打架。   春花双手摁着窗户,用她听得懂的话讲给她听。   沈云巧想想,“我家的山地是他家的吗?”   “他说是。”   “那还给他啊。” 沈云巧的声儿不大,但清脆有力,“打仗很苦的,不能让他没有饭吃,他还要养孩子呢。”   春花捂她的嘴,“他孩子死了。”   “死了也要养啊,棺材,香蜡,纸钱,要花很多钱的。”  “.....”   村长听到这话往西边瞅去,窗户关着,看不到说话的人,但事实如此,夏雷好不容易在战场捡回条命,哪儿能让他没地安度晚年,迁坟要花钱,建屋子要花钱,两亩地说多也不多。   一活络,心里就有了成算,“咱进屋慢慢说吧。”   曹氏气急败坏地跺脚,村长眼神一眯,威严十足道,“不在屋里说想去衙门是不是?”   所谓民不与官斗,听到衙门,曹氏立即焉了。   见状,村长脸色缓和道,“夏雷家好几亩地,真要种两亩,肯定不会只种你家的。”   唤同来的晚辈去村里喊人。   村里人没料到还有自家的事儿,反应跟曹氏差不多,喊上家里人抄起家伙就要动手,村长训斥一顿,威胁说不行就去衙门,让官府主持公道这才把人唬住了。   乌泱泱的人挤在沈家堂屋里,沈云巧扒开窗户看了两眼,那些人很是激动,说着说着话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声音尖锐,你一声我一声的。   太阳西沉,黄沉沉的光褪白,众人才板着脸出来,沈云巧问,“他们要回家了吗?”   春花下巴抵在沈云巧脑袋上,看到人,立即阖上窗,声音很轻,“事儿说完当然得回家了,我也要回去了。”   她走到门后,准备等那些人先走再出去,而沈云巧还趴在窗户边偷看,头上紫红色的花儿萎得乱糟糟的,跟鸡窝没什么两样,脏兮兮的脸满是无知跟好奇。   春花张了张嘴,“云巧,你要不要我去家睡觉?”   刚把窗户扒开条缝的沈云巧歪头,一脸高兴,“好啊。”   “待会咱们用跑的,看谁跑得快。”   沈云巧欢呼,“好。”   估摸着那些人出了门,春花就拉开门,沈云巧咯咯笑两声,嗖的声先跑出去,碰到叼根草背背篓的沈云翔进院,她兴奋地挥手,“翔哥儿,我去春花家睡觉。”   堂屋里,缓过劲儿来抄棍子出来的曹氏听到这话,沙着嗓子骂,“沈云巧,给我站住,看我今个儿不打死你胳膊肘往外拐的。”   话声未落,沈云巧已经没影了,曹氏心里那个气啊,挥起棍子要追,沈云翔侧身横在院门口,“打我二姐干什么,她的活我不是做了吗?”   他扯了两背篓猪草,还割了半下午红薯藤,手上满是藤浆,摊开手掌给曹氏瞧,“你们没下地,晚饭是不是都没得吃,就我跟二姐有啊。”   地里的人有几个汉子抢他家的地,在院里跟曹氏她们打起来了,催他回来帮忙,他又打不过回来干什么,故而安心做自己的活儿,等其他人收工跟着收工。   沈云翔又说,“割的红薯藤还在地里,要不要背回来,我背篓装了猪草,装不了其他。”   丢下这话,自顾往猪舍去了。   曹氏两眼直发黑,身形一颤,咚的栽到了地上。   猪没了,地也丢了啊。   沈云巧是到春花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中年汉子要的两亩地是她家在种,村长就让曹氏量两亩地出来给夏雷,其他耕了夏雷地的匀出来还给曹氏。   两亩地,沈家出了半亩,村里其他四户人家一亩半。   沈云巧追着赶鸡回笼的春花问,“我奶打我干什么?”   “村长夸你心思通透有容人之量,训你奶不如你。”   沈云巧竖起食指,恍然大悟地说,“我奶嫉妒我。”   春花:“……”   嫉妒不嫉妒春花不知道,记恨是跑不了的,村长提了好多次云巧那番话,守卫边关的将士是功臣,不能让他们没地种没饭吃,小姑娘都懂的道理大人没道理不懂,以曹氏的心眼,铁定会将其怪到沈云巧头上的。   “云巧,快去前边帮我堵着…”鸡缩着翅膀往院门蹿,这会儿院门开着,鸡跑出去又得费番功夫撵回来,沈云巧张开手,咯咯咯地学鸡叫。   鸡受到惊吓,扑着翅膀飞开。   飞两步,又跃跃欲试往回跳,似乎还想出门,沈云巧伸手关门,被一只手握住了,诧异地转身看,“大牛哥,你怎么来了?”   “你们回来没拿背篓。”   秦大牛另外一只手拎着背篓,里边有镰刀,有花,还有两块肉,以及几个野果,沈云巧想起这茬,拍自己脑门,“忘记了。”   春花娘在灶间忙活,听到秦大牛的声儿,笑嘻嘻迎出来,往背篓一瞅,脸上笑意更甚。   春花低头站在鸡笼旁顺自己头发,脸颊绯红,秦大牛看她眼,又看驼背心无旁骛追着鸡跑的沈云巧,没有拒绝。   农家的晚饭简单,除了农忙能沾点油腥,平时多是稀饭粗粮馍馍以及泡的酸菜,今天春花娘煮了肉,香喷喷的,沈云巧直流口水,但她规矩在门口蹲着,并不进屋,秦大牛邀请他上桌,她笑着甩头。   春花娘摆好筷子,笑着解释,“她待会回家吃饭的。”   沈云巧附和,“我奶说了给我煮鸡蛋吃。”   曹氏昨天清早的话她都还记着的。   春花娘轻哼了哼,“是啊,云巧家的家争气,天天下蛋,不像我家两只老母鸡,半月前不下蛋了。”   春花坐在高凳上不搭腔,春花爹也是个木讷寡言的,闻言也不吭声,沈云巧转着眼珠看她们,不懂春花娘为什么那么说,前几天她还看到春花爹吃生鸡蛋,还给了她一个呢,春花也在。   “沈云巧……”这时,院外有人喊,沈云巧站起身,望着夜幕下由远及近的少年,她拍着手跑了出去,“翔哥儿,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我在春花家睡。”   沈云翔皱眉拔她脑袋上的花,“今晚不行,春花明天就嫁人了,要忙的事儿多……”   沈云巧眉头拧得紧紧的,“春花明天成亲吗?” 第10章 010 山里的秘密   吃酒要随礼的,正月里姑爹大侄子成亲,她奶舀了四碗米,装了六个鸡蛋送过去,姑姑说村里朋友送礼。   春花是她朋友,沈云巧问,“要给春花米吗?”   沈云翔鼓起眼,敲她脑袋,沈云巧意识到什么,惊慌地捂住了嘴。   堂屋里春花娘给秦大牛夹了两块肉放碗里,笑着同沈云巧开玩笑,“云巧要给春花添嫁妆啊?”   沈云巧露出两只眼,东瞄西瞟,不敢看春花娘。   沈云翔嚷嚷,“看你脑袋乱成什么样子了,花枝跟头发缠太紧,没法取,回家找剪刀给剪了。”   不耐烦地抽回手,转身就走。   沈云巧缩着脖子亦步亦趋跟在他屁股后。   春花娘看秦大牛怔怔望着外头院里不动筷,以为他担心沈云巧,说道,“云翔凶是凶了点,待云巧还是不错的,云巧生病,他奶不给钱请大夫,他就赊账,慢慢攒钱还。”   秦大牛也是村里人,自然知道这些事,拿起筷子,慢慢刨饭,春花娘不住给他夹菜,让他以后常来。   秦大牛说好。   春花脸红红的,双唇贴着碗,偷瞄秦大牛。   这人明天起就是她丈夫了,两人要过一辈子...   那头沈云巧追着沈云翔进了山。穿过低矮的灌木,她就走到了沈云翔前面,时不时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借着穿透树木的月光往更高位置走,“翔哥儿,咱给春花舀米吗?”   “不舀米。”   沈云巧小声嘟哝,“春花是我朋友。”   “朋友也不行。”沈云翔和她说,“你给春花米,春花娘就会知道咱有米,转身告诉奶,奶就会打咱们。”   云妮也是这么说的,沈云巧摸自己脑袋,扁嘴附和,“奶打人很痛,脑袋还会流血。”   “那你想给春花米吗?”   沈云巧使劲摇头,“不给。”   沈云翔拍掉她发梢的露珠,“这就对了。”   两人在山里七拐八绕走了很久的路,月亮不见了,四周黑漆漆的,沈云翔捡了几片树叶,掏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一片树叶燃完,又点燃另外一片。   手里剩两片树叶时,沈云巧指着前边几米远雀跃惊呼,“翔哥儿,到了。”   说完,撒腿跑过去,弯腰钻进了一丛茂密的藤蔓,不多时探出个脑袋跟沈云翔说,“翔哥儿,东西都在呢。”   “搬出来我瞧瞧。”   沈云巧又钻了进去,先抱出两块石头,然后拖出两个背篓来。   背篓上盖着编好的稻草,她拿掉。   沈云巧搬东西的时候,沈云翔燃了堆火,拉过背篓,拨里边的东西。   半袋子碾碎的玉米,半袋子小麦,半袋子米,米里混着个布袋,沈云翔解开布袋,数了数里边的铜板,沈云巧蹲在身侧,“没有少吧?”   “嗯。”沈云翔手伸进胸前衣襟,掏出两个铜板。   沈云巧喜滋滋的,“又挣了两文钱吗?”   “嗯。”   “翔哥儿你真厉害。”   没有外人,沈云翔不吝啬夸她,“你也厉害,要不是你帮着干活,我没时间出去挣钱。”   “我也厉害。”沈云巧鼓掌。   沈云翔笑了笑,系好钱袋子,重新塞到米堆最下边,跟云巧说,“把背篓藏进去吧。”   灭了火,继续借着树叶照明下山。   夜已经很深了,院门没落闩,轻轻一推就开了,曹氏黑着脸坐在堂屋的高凳上,冷喝,“还知道回来啊!”   重男轻女是印在曹氏脑门上的,屋里其他人都知这话是骂沈云巧,偏沈云翔是个护犊子,呛道,“奶要是不喜欢,我给别人做孙子去。”   曹氏气得拍桌。   沈老头吸口自己的老烟,“云翔干了一天活也累着了,你就少说两句,直接说正事吧。”   少了一头猪,没了半亩地,老天爷是不给沈家活路啊,沈老头缓缓吐出口烟雾,看着头发乱糟糟的孙女,“云巧先进来。”   “哎。”沈云巧越过沈云翔,乖巧地走到沈老头跟前,“奶给我煮鸡蛋了?”   沈老头噎住,不明所以看向自己老伴。   曹氏踢开凳子就要揍人,沈老头忙按住她,“什么事好好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鸡蛋,要不是她胳膊肘往外拐,咱家怎会丢了那半亩地。”白天村长拿云巧的话堵得自己哑口无言,曹氏早想打人了,赔钱货溜得快没被她逮到就是了。   现在人就在面前,曹氏哪儿控制得住,“老大,把我的棍子拿来。”   沈来财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骤然听到曹氏唤自己,蹭地站起,茫然四顾,没反应过来。   曹氏咬着后槽牙又说了遍。   小曹氏给他挤眼色,转身劝,“娘,咱还是先说正事吧,夏雷真搬回村,好多人家会盯上这块肥肉,晚了就被人抢了。”   这种话沈云巧是听不懂的,知道曹氏没有煮鸡蛋,失望地走到黄氏身边,让黄氏把头上的花枝拿掉,腾出脑袋戴新鲜的花儿。   黄氏素来沉默寡言,揉揉沈云巧脑袋,轻轻拨她的头发,倒是沈来安有很多话想跟闺女说,时机不对,只能问,“谁给你弄的?”   “不认识。”   沈云巧侧脸枕在黄氏大腿上,“爹有馍馍吗?”   “肚子饿了?”   沈云巧不忘告状,“奶说了给我吃鸡蛋的。”   “......”   眼看曹氏又要发作,沈来安及时岔开话,“云巧,奶给你说了门亲事。”   沈云巧闭着眼,“嫁人吗?”   “就是白天来咱家的那位。”   沈云巧感受黄氏的手在自己脑袋动来动去,力道很轻,她舒服地闭上眼,“哪位啊,白天家里来了好多人。”   沈来安沉默,曹氏厉声道,“少胳膊的那位。”   感觉黄氏手抖了下,弄得她头发疼了,像哄孩子似的顺了顺黄氏小腿,回曹氏的话,“好啊。”   接着换半边脸枕着黄氏大腿,跟黄氏喊困,见状,沈来安眼圈泛红,“睡吧,待会爹背你回屋。”   沈云巧的终生大事就这么敲定了,曹氏跟沈老头说,“夏雷跟村长有交情,你先找村长说说,云巧丑是丑,但还是黄花大闺女,咱家不要彩礼,他善待云巧就够了。”   傍晚送走人,她是想打死云巧泄愤的。   还是儿媳提醒自己,养一年猪还知道等年底卖了换钱,她养沈云巧十几年,打死岂不赔本?   卖不出去就嫁。   夏雷年纪跟沈来财差不多大,在边境待了十几年,肯定落下许多病痛没几年好活了,沈云巧嫁给他就是他媳妇,那他死后钱财田地都是沈云巧的。   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她手里来。   曹氏交代沈来财,“你找时间跟夏雷攀攀交情,他搬回村住得起屋,问清楚日子,你跟老二他们都去帮忙。”   沈来财应下。   沈云山问,“我也去吗?”   “起屋子累人,你去什么去,你爹他们去就行了。”曹氏倾身熄灯,“好了,事儿说完了就回屋睡吧,明个儿还得干活呢。”   屋里暗下,黄氏什么都看不到了,跟沈来安说,“先背她回屋,其他的明天再弄。”   “好。”   沈来安背着沈云巧回屋,轻轻放她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才踏出房门,沈云翔靠着门框,眼神阴恻恻的,“奶真要把巧姐儿嫁给那个半老头子?”   沈来安瞅了眼床榻,带着浓浓鼻音嗯了声,“嫁了好,嫁了有人护着,比跟着我和你娘强。”   留在家里,曹氏迟早会把她们卖了的。   “他都半只脚踏进棺材了。”沈云翔语气很重,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冷的。   沈来安掩上门,小声说,“他没了,家产就是云巧的。”   “巧姐儿守得住?”沈云翔冷哼。   沈来安按着他肩膀,声音更小了,“不是有你吗,真到那天,你爷奶怕也老得走不动了......”   “娘这么跟你说的?”不怪沈云翔问,沈来安整天在家编背篓筲箕,逆来顺受惯了,他疼云巧,也只想得到省口粮不让云巧饿死,长远考虑却是没有,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沈来安说,“你大伯母说的。”   沈云翔嗤了声,“她倒是善解人意。”   “云巧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   “回屋睡了。”沈云翔似乎不太感兴趣,转身回了自己屋,说是自己屋,屋里还住着大房跟二房的其他人。   沈家靠着养猪日子才好过起来的,家里人多,屋不够住,沈云翔记事起就跟堂兄弟们挤着睡的,他也习惯了,脱了鞋倒头就睡。   农家人天不亮就得起床干活了,院里传来动静时,沈云巧在被窝拱了拱,睁开眼,就看黄氏坐在床边,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她咧嘴,“娘。”   “躺过来,把头上的花枝取了。”   她招招手,沈云巧就歪着脑袋挪过去。黄氏攥着她头发,另只手慢慢理花枝,动作轻柔,说话的声音也是,她问沈云巧,“昨天去哪儿了?”   “早上吗?”   黄氏点头。   “去镇上了。”沈云巧不懂说谎,自然没有隐瞒,给黄氏说她碰到了人,吃了鸡蛋,吃了面条,还穿了很舒服的衣服,还摘了很多好看的花,抱回村要给黄氏的。   可惜落在路上了。   都怪唐钝。 第11章 011 亲事给别人   那么好看的花儿黄氏都没看到,沈云巧没吃早饭就跑了出去,摘了满满一大捧姹紫嫣红的花儿回来。   红的花儿给黄氏,紫的花给沈来安,粉的花儿给沈云翔,因为曹氏没给她煮鸡蛋,没有曹氏的份上。   她坐在门槛边整理花枝,嘴里哼哼哧哧地唠叨个没完,旁边捏着袖子擦烟杆的沈老头有些担心,夏雷真瞧得上云巧?瞧不上怎么办?   想跟曹氏说说,但家里人都起了,正在屋檐下洗漱,人口嘴杂,不是商量这事的时候。   他琢磨再等等。   结果就等到日晒三竿。   其他四户还给夏雷的地还没栽种红薯藤,家里人扛着锄头挖地去了,曹氏喂完猪,给沈云山开小灶煮面。   等沈云山抹嘴走出家门,沈老头急忙凑到曹氏跟前说正事。   刚开口,就见沈来财骂骂咧咧地进门。咽回到嘴的话,他问,“老大,骂谁呢?”   沈来财没料到沈老头在家,顿了下,讷讷解释,“娘不是让我跟夏雷套套近乎吗,恰巧在地里碰到他掰玉米,我笑着问他起屋子的事,他甩脸色就算了,说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沈来财觉得夏雷不识好歹,顾及夏雷回村安顿没有粮食,村长要求地里的玉米收成给夏雷收,两亩地的红薯藤他们也栽上,灌了肥,自家吃了大亏,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夏雷真看他不顺眼也不该给他难堪。   地里那么多人,当众提起跟云巧的婚事,冷言冷语地拒绝他,沈来财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跟沈老头说,“爹你也别去长流村找村长了,夏雷压根就瞧不上云巧。”   沈老头颤了颤,担心的事儿到底还是发生了。   曹氏眉头紧皱,“怎么回事?”   沈来财丢了脸,满肚子怨气,说道,“还能怎么回事?云巧滑坡里扯猪草,夏雷路过以为撞见野猪了。”   曹氏:“......”   她虽没见过野猪,但那玩意浑身黑溜溜的,尖嘴猴腮,云巧再丑,没理由让人如此作贱,她作势往外走,气呼呼道,“我找他说理去,云巧有鼻子有眼的,怎么就是野猪了?”   村里人说云巧丑,从没形容她是野猪,夏雷摆明了坏云巧名声。   曹氏握紧拳头,腮帮子紧紧的,沈来财拉她,“他就是个泼皮无赖,娘你千万不要去,小心他讹上咱。”   “他敢...”   “云巧吓得他掉坡里了。”   曹氏:“.....”   沈来财已经在地里跟夏雷理掰过了,那人手里见过血,说话杀气腾腾的,沈来财又气又害怕,只和曹氏说,“往后咱商量事情还是避着云巧,她嘴上没个把门,什么话都往外说。”   夏雷为什么知道沈家打算,还不是沈云巧没脑子,吓着人不退怯,舔着笑问夏雷是不是要做他丈夫。   夏雷懵了。   沈云巧给他解惑,“我奶说的,要给我找个缺胳膊的丈夫,你不就是吗?”   试问,谁听了这话受得了?   这些是地里干活的人跟沈来财说的,沈来财如果知道有这事,打死他都不会厚脸皮奉承夏雷。   脸都丢尽了。   听完前因后果,曹氏想杀沈云巧的心就有了,那就是个扫把星,专坏自家好事的,她怒不可遏地走出去,要把云巧叫回家狠狠收拾顿。   寻了许久也没寻到人,倒是自己累得大汗不止,她怒气更甚,在村道上就震耳欲聋地喊沈云巧名字。   旁边地里的人告诉她,“婶,你家云巧往山里去了,没半个时辰估计下不来哦。”   曹氏心里犹如火烧,不骂人浑身难受,便扯着嗓门歇斯底里地乱骂一通,骂云巧,又骂黄氏,沈家祖宗也骂。   地里人甩甩头,感慨,“造孽哦。”   曹氏耍无赖的骂沈云巧几乎都是听不到的,她要扯猪草,两背篓,活儿并不轻松,今个儿运气好,碰到处猪草鲜嫩的阴沟,很快就把背篓装满了。   她却没急着下山,而是弯着腰,沿着湿哒哒的树林找菌子,黄色如伞盖的菌子,小小的,捡来卖钱的。   山里的粮食和铜板都是用菌子换的,每年夏天,她都要在山里忙很久。   沈云翔也在,他挎着个篮子,篮子已经快装满了,沈云巧注意力又不集中了,戳戳这朵,戳戳那朵,山里有种浅绿色的菌子,手触碰后颜色会变暗,沈云巧喜欢得不得了。   连续玩了十几朵,她忍不住问,“翔哥儿,这个菌子真的不能吃吗?”   这么多,如果能吃的话就能换很多粮食。   沈云翔弯腰拨着地上的树叶,头也不抬,“咱只捡咱认识的,不认识的吃了会死人。”   山里菌子种类繁多,除了黄色的菌子,还有红色的,娇滴滴的,像花骨朵似的,沈云翔也不让沈云巧捡,沈云巧用棍子戳了戳,“可是真的很好看...”   沈云翔蹙蹙眉,抬头迎上沈云巧亮晶晶的眼,摇头,“不行。”   几天前起,沈云巧就喜欢往头上戴花,本来就长得黑,被花衬得更是丑,清晨还摘了几朵鸡屎味道的花要黄氏给她戴上,黄氏好说歹说,换了其他臭味轻点的。   沈云翔整个早上出门到现在,鼻子都是臭的。   “巧姐儿...”   语声未落,沈云巧已经捡了两朵红菌在头上比划,沈云翔脸色渐沉,“不行。”   “好看。”   “不好看。”沈云翔严肃地反驳。   沈云巧努努嘴,背过身不搭理人。   山里湿气重,两人裤脚这会儿都湿漉漉的,沈云翔没管她,继续往前找菌子,故意惊声呼了句,“呀,这是什么?”   埋着脑袋的沈云巧立即转过身,小跑过来,“什么呀?”   沈云翔戳戳蓬松的树叶,“里边好像有东西。”   “是菌子!”沈云巧欢喜地扒开树叶,指着刚冒出头的菌子,“我说对了吧。”   “你真聪明。”   沈云巧笑得愈发开心,双手捏着根部,轻轻往上一提,嘿嘿道,“我很有经验的。”   把菌子搁篮子里,飞快地去其他树下,专挑耸高的树叶跟沈云翔炫耀,沈云翔配合地夸两句,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将红菌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只要不是下雨,姐弟两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曹氏将钱财捏得紧,他们不偷偷藏点钱,早死了,不是病死也是饿死的。   两人捡了一篮子菌子,又摘了几个绿色的酸溜溜的野果吃完才下山。   沈云巧上山带了两个背篓,沈云翔要去卖菌子,让她先回家。   姐弟两在岔口分手,沈云翔交代她,“下山碰到夏雷避着走。”   沈云巧又露出困惑的目光,她记着曹氏的话,“我不嫁给他了吗?”   “嫁给他有什么好?”沈云翔歪嘴。   “他有钱。”沈云巧拍拍自己腰间,“他有个袋子,里边有银子,好几个。”   她拉夏雷的时候摸到了,硬邦邦的,膈得手疼,云妮说了那就是银子。   “他太老了。”   “他不老,比爷年轻呢。”   沈云翔:“......”鸡同鸭讲没法说,沈云翔板着脸,“反正离他远点。”   “翔哥儿,是不是我太丑,配不上他啊。”   “......”沈云翔绷着脸,“你自己知道就好!”   “我就知道是这个原因。”沈云巧笑眯眯的,“我很聪明的。”   她配不上夏雷,云惠堂姐配得上啊,她爷说今年少了很多进项,云惠堂姐嫁给有钱人就行啊...可惜云妮不在,如果云妮在的话,夏雷肯定更喜欢她。   肥水不流外人田,云惠堂姐也好。   于是,她下山后没有回家,而是去早上遇到夏雷的地方等他。   还真给她等到了。   夏雷抱着几根竹子,在玉米地的荒地旁摆来摆去。   她冲过去,“夏雷...”   “......”   夏雷已经很久没听到小姑娘直呼他名字了,一时有些恍惚,看清人后,眉头拧成了疙瘩,顺着嘴角几撮胡须问,“怎么又是你。”   他的年纪比小姑娘爹还大好几岁,他纠正,“要叫我伯伯。”   “伯伯不能做丈夫。”沈云巧说。   荒地上满是碎石,都是村里开荒从地里捡出来丢到这的。   沈云巧站在路边,并不往里走,“你要开荒吗?开荒不好,石子太多,要捡很久很久的。”   沈家想过开这儿的地,捡了几天碎石后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村里开荒的人也不往这儿来的。   夏雷把竖着的摆子往里挪了挪,“不开荒,起屋子。”   “这儿以后是你的家吗?”沈云巧指了指左边地上的竹子,又指了指右边地上的竹子,“真好,这样云惠堂姐就有自己的屋睡了。”   沈家小辈都是挤着睡的,沈云山带着男孩睡一间屋,沈云惠带着女孩睡一间屋,因沈云惠跟云妮合不来,曹氏就让两人分开睡,她跟着云妮,云惠带其他堂妹们。   云惠经常抱怨堂妹不爱干净,弄得屋里臭烘烘的,要自己睡一间屋。   成了亲,她就能自己睡了。   “云惠是谁?”   沈云巧:“云惠堂姐是你媳妇啊。”   夏雷:“......”   他这个岁数,哪儿有姑娘肯跟着他,昨晚几个出生入死的朋友劝他安家后找个伴儿,哪怕是个寡妇也比自己过强,如果能有孩子就更好,将来死了有人替自己张罗后事。   成亲哪儿是想象的容易。   村长说了,他这种情况得去外头花钱买,这些年的军饷攒着给妻儿迁坟用的,哪儿敢乱花,况且跟十几岁的小姑娘说不明白,夏雷墩身,用剩下的左手去捡碎石,跟沈云巧说,“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你不想娶媳妇吗?”   夏雷苦笑,抬起自己半截空袖,深邃的眼角落满了褶皱。   沈云巧看他佝偻着背低头不理人,跟着蹲下,“我云惠堂姐很好看的,一点都不吓人。”   她记得夏雷掉坡里说她长得吓人来着。   沈云巧指着自己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我云惠堂姐长得跟我不一样。”   “......” 第12章 012 怎么处理呢   夏雷往树荫下挪了两步,“我不娶云惠。”   “为什么?”   “没钱?”   “你有。”沈云巧虚空地戳他腰间黑色棉布的钱袋,夏雷丢掉碎石,嗓音沉了两分,“这钱有其他用处。”   “你还有地,大牛哥娶春花给了半亩地,你也给半亩...”   夏雷不认识她嘴里的大牛哥,想来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他情况没法比,“我还得捡碎石,你赶紧回家吧。”   明明是艳阳天,突然淅淅沥沥飘起了雨,沈云巧躲去树下,“云惠堂姐嫁给你的话,大伯他们就会来帮忙干活。”沈云巧记着她奶的话,“他们还会帮你建屋子。”   夏雷仍没当回事,地上碎石太多了,捡到傍晚也没觉得少,村长让他暂时歇在他家,夏雷拖着身体过去时,已是月上柳梢了,村长年事已高,不过问地里的事,家里是他大儿顾明瑞当家。   顾明瑞比他大几岁,已是几个孩子的爷爷,看到夏雷回来,嘱托媳妇去灶房端饭菜,问,“地看好了?”   出门前夏雷就说找地起屋子,顾明瑞因此才这么问。   “看好了。”夏雷低头抖着头发的雨水,“就在山地旁边。”   顾明瑞知道那块地,“怕是不好整理。”   “没法子,村里都是外来户,看我打过仗,都不乐意我在他们附近起屋子。”夏雷愁苦着脸,眼角皱纹瞧着更深了。   顾明瑞竖起两道眉,“谁敢瞧不起你我找他去...”   “罢了,我孤家寡人,有间屋睡觉,有点地不饿死就成。”   离村十几年,亲戚好友不在了,邻里也不是以前那些人,夏雷没法奢望更多,说到奢望,不知怎么想起沈云巧的话来,就跟顾明瑞打听绿水村的沈家。   而沈家也在聊夏雷。   夏雷看不上沈云巧,沈家的计划就落空了,沈老头整天唉声叹气的,曹氏心烦意乱,这不,全家上桌端起碗,曹氏又开始骂人了,“你个贱蹄子,什么话都往外说,连个鳏夫都不肯娶你,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沈云巧抬起黑瘦黑瘦的小脸,“鳏夫是谁?”   曹氏反手握住筷子就摔她脸上,沈云巧避身躲开,还在问谁是鳏夫。   沈云翔道,“夏雷。”   沈云巧捡起筷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放回曹氏手边,温温解释,“夏雷不娶我是我太丑了,他想娶云惠姐。”   话声一落,屋里安静如针落,随之,沈云惠尖声大哭,“我不嫁。”   学曹氏丢筷子打沈云巧。   沈云巧跑开,小脸满是不解,“为什么不嫁,夏雷要建新屋子了,你嫁过去就能睡大床...”   沈云惠气急败坏扑过去扯她头发,沈云巧捂着脑袋躲到沈云翔身后。   沈云翔冷眼一扫,沈云惠就不敢动了。   沈云巧又说,“夏雷有钱,还有地,他说了,云惠堂姐真嫁过去,他给咱一亩地。”   “......”   “什么时候的事儿?”沈老头心思微动。   沈云巧没别的本事,就记性好,当即就把夏雷说了哪些话一字一字说给沈老头听,沈老头特别问了好几遍夏雷说那些话时的表情,小曹氏觉得势头不对,“爹,云巧哪儿会看人脸色,夏雷估计开玩笑呢。”   沈云巧不乐意了,觉得小曹氏在质疑自己,反驳道,“婚姻是大事,夏雷才没开玩笑呢。”   “没开玩笑怎么就扯云惠身上了,他又没见过云惠!”   “我跟他说的啊。”沈云巧挺着胸脯,颇为得意,“我问他是不是嫌我丑,他说是,我就跟他说云惠堂姐好看,还说半亩地就行,夏雷自个说别说半亩,一亩他都乐意。”   “......”   眼看云惠又要扑上前逮人,小曹氏搂过她,轻轻拍她手背,跟沈老头说,“云惠多大点,我还想养两年呢。”   曹氏握着筷子没说话。   其他人俱没说话,沈云巧不是很明白,小声问沈云翔,“云惠堂姐不嫁吗?我跟夏雷说了好久的好话,还帮他捡石子了呢。”   “......”   沈云巧晌午没回家,下午天不好,雨断断续续的,全家人没下地,也没去找她。   没想到她在山地那边帮夏雷干活。   曹氏又要骂她,见老头子微微皱着眉思考事情,想听听他怎么说,忍着没出声,沈老头摸出腰间别着的烟杆,低低问,“云巧,你说夏雷有钱,你看到了?”   老百姓服徭役没有工钱,参军却是能领军饷的,夏雷在边关十几年,多少攒了点银钱吧,而且听夏雷身边年轻汉子说上头将军仁慈,特准年老或受伤的士兵回乡养老,没钱怎么养老?   夏雷身上肯定有钱。   沈云巧点头,“有啊,好多银子,我摸到了。”   沈老头目光骤亮,曹氏脸上亦有了神采。   小曹氏心头不安,“娘...”   “别说话,夏雷真要有钱,云惠嫁过去是过好日子的。”小曹氏面露喜色,“老大,明天你再去问问。”   沈来财不想去,但曹氏又说,“他真要娶云惠就是你女婿,你端点架子没人敢笑你。”   两家亲事仿佛是铁板铮铮的事实,沈云惠摔了桌上的碗,蹲地上大哭,曹氏骂她,“谁教你摔碗的,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使性子,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沈云惠哭得更凶。   小曹氏也低头抹泪,沈老头不喜,“不吃饭就回屋待着去,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云巧懂事。”   得知嫁给夏雷,云巧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云巧既能嫁,云惠怎么就不能?   沈老头是这个想法,曹氏也是,倒不是她不疼云惠,而是过两月云山成亲,摆酒席要花钱,家里损失半亩地,不找补点回来,之后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云惠要嫁人,云妮那边曹氏也不给钱让她读了。   知小曹氏心里难受,洗碗时,她把小曹氏叫到跟前说话,“你是不是怨我心狠,为了点好处就把云惠卖了?”   小曹氏眼眶红红的,声音哽咽,“我知道娘是为云惠好。”   侄女什么性子曹氏心里有数,怕是跟自己离了心了,搓两下筷子,叹道,“那年发大水好几个村子遭了殃,蝗虫泛滥,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多少人哪,要不是你乐意跟着我,老大这会只怕还没娶上媳妇...”   沈家原是南边人,遇到天灾,全村人逃难,路上死了很多人,老大几个身体又不好,咳嗽不止,她怕儿子无后,四处求人牵线给儿子说门亲事,小曹氏主动站出来说嫁给老大,兄嫂是不太乐意的。   后来兄嫂在黔州安顿好,想留侄女在身边。   侄女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继续跟着她们来了西州。   她的好,曹氏记在心里。   所以几个孙子,她最疼云山,几个孙女,她最疼云惠。   那些事过去很多年了,小曹氏不明白婆婆用意。   “云惠是你肚里出来的,我害谁也不会害她,夏雷身体不好,有几年好活?等他没了,我让秋娥给她在长流村说门亲。”   沈秋娥嫁的是长流村唐家人,不缺钱不缺粮,日子和和美美的,小曹氏跟她委婉提过好几次想给云惠挑个长流村的,沈秋娥让她别操心,家里事儿有曹氏做主呢。   曹氏真要愿意跟沈秋娥开这个口,沈秋娥保准办妥。   她迟疑,“几年后,云惠就是寡妇了。”   “咱村可有寡妇过日子的?”   还真没有,谁家汉子死了,过不久就会再找个,只见过打光棍的汉子,没见过寡妇。   “人家瞧不上云惠怎么办?”   曹氏把筷子放筲箕沥水,笑道,“云惠又不是云巧...”   见小曹氏脸色有所缓和,曹氏又道,“云惠还在屋里哭,你好好劝劝她,嫁人还是为了过好日子,别看对方高矮美丑,有钱比什么都重要,秋娥我也是这么教她的,真要由着她挑三拣四,也嫁不到那样的人家。”   秋娥相公是家里老幺,个子不高,生了满嘴龅牙,门当户对的姑娘嫌她丑,家境差的唐家父母瞧不上,亲事拖到二十二岁,家里人慌了,这才挑中了秋娥。   那会的秋娥瘦是瘦了点,但身量高挑,五官清秀。   唐家人也说了,不图秋娥性子多好,生个模样周正的儿子就行。   当时秋娥不乐意,曹氏私下劝了许久。   否则哪有现在好日子过。   有秋娥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例子在,小曹氏不那么难受了,她就气不过,“娘还要留云巧?”   夏雷都瞧不上的姑娘,村里人只怕更瞧不上,曹氏面上闪过几分阴狠,“不留了。”   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见状,小曹氏没有多问,她闺女找了个鳏夫,沈云巧凭什么没事?   曹氏不想再养沈云巧,却也没更好的法子,总不能蒙住眼睛捆着丢山里喂狼吧?可是想卖了她换钱怕也不能了。   养头猪年底能看到进项,养个人...   曹氏不甘心哪。   夜里跟沈老头发牢骚,沈老头道,“再养养吧,指不定哪天就有个冤大头呢。”   嘴上这般说,沈老头心里是不抱希望的。 第13章 013 去秀才家避雨   翌日鸡刚打鸣沈来财就被曹氏催着起床去长流村。   夜里下了场雨,村道泥泞不好走,他找了根木棍杵着,门口碰到挽裤脚的沈云巧,他瞅了眼乌沉沉的天儿,“待会估计会下雨,你别出门了。”   沈云巧躲躲脚,确认裤脚不会往下滑,又脱了草鞋,直起腰,盯着沈来财手里的木棍,眼睛一眨也不眨。   沈来财把木棍给她,沈云巧高兴地接过,问沈来财,“大伯也去摘花的吗?”   “......”沈来财忍着抽搐的嘴角,解释,“大伯不摘花,去长流村办点事。”   “找夏雷谈云惠姐的亲事吗?”   沈来财没立即回答,昨晚饭桌上沈老头并明确表态,饭后单独叫他进屋聊的这事,沈云巧怎么会知道?首先想到是沈来安跟黄氏,脸沉了沉,“谁跟你说的?”   “我看出来的啊。”沈云巧提起手边背篓,扬着自己两道乌黑浓密的眉道,“奶把我嫁给夏雷让你去说,嫁云惠堂姐肯定也让你去说啊。”   话听着没错,沈来财就是不开心,这门亲事私心里他是不乐意的,夏雷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当云惠爹还差不多,做丈夫委实老了点,再者,云惠自个儿也不喜欢,在屋里寻死觅活的。   他做爹的看了也难受。   “大伯,待会要下雨,你穿件蓑衣吧。”   沈来财噎住,怀疑这个侄女故意戳他心窝子,拉着脸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淋雨生病没钱给你请大夫。”   这话黄氏也常说,沈云巧觉得大伯关心自己,真诚道,“雨大我会找地方躲的,大伯不要觉得我傻,我很聪明的。”   让他爹跟他娘都没辙的人能不聪明吗?沈来财不由得重新打量起沈云巧来。   天光黯淡,沈云巧顶着一头张牙舞爪的头发,埋头认真打绳子的结,左右两边结打好,捏紧绳子拉了拉,调整左右两边的高度。   试问,谁敢说她傻。   “云巧...”沈来财心思活络开,“跟大伯去个地方怎么样?”   沈云巧抬头看他,“去哪儿?”   “有花儿的地方。”沈来财柔声诱惑,“有很多很多花,还有很多很多猪草...”   沈云巧目光炯炯,“在村里吗?”   “隔壁村。”   “有这样的地方?”沈云巧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想,沈来财回眸望了眼身后,推着沈云巧走出去,“去了你就知道了。”   绿水村夹在崇山峻岭里,附近有好几个村落,长流村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最为富裕,其他几个村条件跟长流村差不多,沈云巧边走边问,“是西山村吗?”   “不是。”   “是北岭村吗?”   “不是。”   沈云巧纳闷,“那是哪儿?”   “去了就知道。”   翻过山头,看到长流村袅袅炊烟时,沈云巧指着视野里广袤的田野,“是长流村?”   沈来财道,“对,你看到远处田野的花没,哇,好多,好漂亮啊。”   听到花儿,沈云巧高兴地踮起脚,顺着沈来财手指的方向望去,“哪儿哪儿...没有啊,我怎么没看到,真的很多吗?”   “非常多,走走走,咱走快点。”   “有猪草吗?”   “有。”   沈云巧欢呼雀跃,等不及沈来财催促,自个往前边走,走几步就拿手指着对面田野,问沈来财是那儿吗。   沈来财不假思索地说是。   云惠闹得凶,宁愿出家做姑子都不愿嫁给夏雷,他舍不得闺女,还想再试试。   在他的哄骗下,沈云巧蹦蹦跳跳进了村,还要往田野走,沈来财叫住她,“云巧,那些花是大伯朋友种的,你跟大伯去他家打声招呼,否则会被当成小偷抓起来的。”   云巧甩头,“我不是小偷。”   “跟大伯走。”   担心沈云巧跑掉,他抓着沈云巧袖子。   长流村住着几十户人家,以防又起战事,起屋子时各家都往村长家周围靠,远远看着跟圆盘似的。   顾家在村子西边,进村后沿着屋前屋后的小路走一会儿就到了。   唐钝没想到,出门倒个洗脸水会遇到沈云巧,她背个背篓,杵个木棍,东张西望的到处瞄。   “墩儿,看什么呢。”唐钝奶奶看他站在院墙边动也不动,说道,“飘雨了,快回屋,不要着凉了。”   “好。”唐钝端着盆转身,入耳传来沈云巧清脆的声音,“大伯,咱走其他道,唐钝家在那儿呢。”   沈云巧站在离唐钝家不远的位置,死活不乐意往前。   沈来财看了眼斜对面屋檐下的人回了屋,“大伯陪着你呢。”   进村是蒙蒙细雨,这会儿噼里啪啦雨势变大了,不走快些,两人都得淋湿,沈来财使劲拽着她,沈云巧抗拒得厉害,“我不走那边。”   “唐钝不在家。”   云巧用力往回拽,“我刚刚看到他了。”   唐钝奶奶端着煮好的鸡蛋去从灶房出来,见外边两人起了争执。   雨越来越大,她好心道,“下雨了,赶紧来躲躲吧。”   她眼神不好,加上又下着雨,看不清两人长相。   刚刚还是豆大的雨滴,转眼就哗哗哗的倾盆大雨,沈来财衣服湿了大半,不顾沈云巧反抗,全力把沈云巧拖进了唐家院子。   沈云巧双手环胸,缩成一团靠墙蹲着。   雨声哗哗,如帘子般倾泻而下,唐钝奶奶进屋跟唐钝说,“外头来了两个躲雨的,你瞧瞧是谁啊。”   唐钝坐在堂屋里,打沈云巧进门他就瞅见了。   拿起碗里的鸡蛋在桌上敲了敲,漠然道,“咱吃饭,不用管她们。”   经过前天的事儿,他觉得沈云巧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对她再好都没用。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她们淋湿了没,你回屋找两张帕子让他们擦擦头发啊。”唐钝奶奶背驼得厉害,村里老人都是如此,年轻时干了太多重活,上点年纪就驼背。   唐钝爷爷也是如此。   这两天老人有点着凉,在屋里没有出来,听到老婆子的话,叮嘱唐钝,“听你奶的,给瞧瞧去,庄户人家活多,生病少说得耽误两三天,不划算。”   唐家小院不大,但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靠院墙的那侧还种着膝盖高的竹子,跟普通村户不一样,从沈云巧嘴里得知这是唐秀才家,沈来财便没什么奇怪的了。   秀才家有钱,种些花花草草不足为奇。   他盯着屋檐滴的水,数落沈云巧,“咱路上不耽搁,早到村长家了。”   沈云巧见到花儿就迈不开腿,兴致勃勃要去摘,沈来财催了好几回,要不是他拦着,没准两人还在村外淋雨呢。   雨势瓢泼,沈云巧缩着脖子,不说话,也不吭声。   跟平日生龙活虎的样子大相径庭。   沈来财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这是唐钝家。”   “......”   沈来财不清楚两人恩怨,恼她,“那你规矩些,别闹了笑话。”   沈云巧翻来覆去就那句话,沈来财火大,他算明白为什么他娘提起沈云巧不是抄家伙就是破口大骂了,这性子太气人了。   唐钝去屋里找了两张干净的帕子,出来看沈云巧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又气又觉得她可怜。   按下心头情绪,走过去,“沈家伯伯擦擦吧。”   沈来财躬着身,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躲回雨,雨小些就走,秀才爷快忙你的去吧。”   “擦擦吧,不要着凉了。”眼角瞥到沈云巧直直往后缩,地上溅起的雨花啪啪啪落到她光溜溜的小腿上,她感受不到似的。   唐钝悬在半空僵了僵,脸色有点不好,沈来财心下惴惴,双手接过,“谢谢秀才老爷。”   唐钝:“......”   他后退两步,低低问,“你们是去耀哥儿家吗?”   唐耀,沈秋娥相公的名字。   沈来财躬身,“不,不是,去顾村长家。”   唐钝注意着沈云巧动静,他往后退两步,她就往里挪了两步,腿也往里收了收,约莫是冷着了。   他心头冷笑。   顺势多嘴问了句,“有什么事吗?”   沈来财结巴,“没..没事。”   唐钝看他,目光无波无澜,就是让沈来财心虚,背弯得愈发厉害,支支吾吾道,“有,有点事。”   唐钝没有再问。   唐钝奶奶站在门框问,“唐钝,谁啊。”   “耀哥儿岳家人。”   唐钝奶奶并没什么印象,又问,“你问他们吃早饭了没,没吃的话我给他们煮点吃的。”   唐家早饭简单,每人一个鸡蛋,一碗粥,没有多的。   唐钝看向沈来财,后者哈腰点头,“吃过了吃过了。”   语声一落,肚子咕咕咕地响了两声。   沈来财尴尬不已。   唐钝回头说,“奶,你歇着,我给他们煮面就行。”   唐钝跟着爷奶长大,农活不会,生火煮饭没问题,他走进灶间,沈来财就递了张帕子给沈云巧,沈云巧小心翼翼看了看,赶紧拿过擦自己脑袋。   她没有技巧,就在脑袋上乱擦,然后擦自己小腿。   小腿上泥多,灰色的帕子瞬间脏了。   晃个神的沈来财火大,低吼道,“怎么把秀才爷的帕子弄脏了,你能不能懂点事啊。”   “唐钝让擦的,不擦会着凉。” 第14章 014 一盆猪油   “你给人家洗干净!”   这个沈云巧会,打湿水,翻来覆去的搓几下就行,正好屋檐雨水多,她走到台阶边,就着雨水搓起帕子来。   清亮的雨水淌过帕子后变了色,沈云巧这块搓两下,那块搓两下,看着差不多了,贴心地拧干水,平整地挂竹竿上,挂上后,还学黄氏晾衣服轻轻拍了拍。   见沈来财抓着帕子站在边上纹丝不动,善解人意道,“大伯,给我洗啊,我洗得很干净的。”   沈来财:“......”他又没用帕子擦腿上的泥!   然而不等他反驳,沈云巧已经把帕子抢过去。   沈来财跳脚,“我的帕子干净着呢。”   “脏。”沈云巧戳着帕子,肃色道,“你看...”   沈来财低头,灰色的帕子上沾着两根头发,白色的!   “我洗得很快的。”沈云巧喃喃自语,快速让帕子沾上雨水,左搓搓右搓搓,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地使劲搓,搓,再搓。   沈来财觉得沈云巧故意给他添堵的,帕子干净,她这般反复搓洗倒像告诉人家他脑袋多脏似的...   他想骂人!   而沈云巧拧干帕子,聚精会神翻找帕子上的头发,确认帕子没沾头发后,偏头向沈来财邀功,“大伯,我洗得又快又干净吧。”   雨水如注,淹没了沈云巧洋洋自得的声音。   唐钝端着两碗面出来,两张帕子已经整齐地挂在竹竿上了,他请两人进屋,沈来财俯首帖耳地凑上前,双手局促地攥着衣角,“秀才老爷您太客气了,咱躲个雨,哪儿用得着好吃好喝招待咱...”   嘴上说着客套话,双手速度却快得很,也就唐钝眨个眼的功夫,左手的碗就没了。   两指间夹的筷子就被沈来财一并抽走了两支。   唐钝;“......”   “秀才老爷您日理万机劳心劳力煮的面我哪儿敢不给面子,您放心,哪怕是毒药我也会吃完的。”沈来财笑嘻嘻奉承几句,挨近碗口,哧溜哧溜喝起面汤来。   唐钝:“......”   本来就是给他们做的,沈来财这般给面子倒是省去他诸多口舌,他唤靠墙坐着的沈云巧,“沈云巧,这是你的。”   刚出锅的面还冒着热气,鸡蛋是油煎过的,香得诱人,沈云巧馋得直舔唇,但看唐钝的眼神仍为戒备,忍着不挪脚。   唐钝给乐了,在书塾那会跟只苍蝇似的怎么拍都拍不走,回村就避自己如蛇蝎了,他敲敲碗,故意诱惑她,“面里放了肉沫的...”   语声刚落,隔着半条过道的沈云巧像一阵风似的蹿了过来,唐钝想借此机会问清楚沈云巧躲自己的原因。   可沈云巧眼里只要面,人到跟前,抬手抢过碗筷就蹭的跑开,动作跟兔子似的灵活,翻转的背篓被她当作凳子,坐好后,她刻意背过身去,明显不想搭理人。   唐钝后悔没有把面倒了,沈云巧简直跟白眼狼没什么分别嘛。掉头想走,又按耐不住心底好奇,还是走了过去。   沈云巧看是他,直接转身面朝墙壁,一副连个眼神都不想给的表情。   唐钝有点来气,“沈云巧,你吃我的面,跟我说句话怎么了?”   沈云巧充耳不闻,两口吃完鸡蛋,开始搅面条找肉沫,细小得不起眼的肉沫,被她硬是找出来拨到最上边,一颗两颗三颗...   唐钝眼珠一转,回灶间抱了大半盆猪油出来。   肉沫是他奶熬猪油添进去的,在碗底最下边,他舀了半勺出来,挑眉道,“沈云巧,你要是跟我说话,我给你肉吃。”   沈云巧斜眼看他,唐钝抬起手里的肉,略微得意。沈云巧抿紧唇,目光在他脸以及勺子反复跳跃,表情纠结。   唐钝道,“你先转过来。”   沈云巧直勾勾望着唐钝手里的勺子,咽口水问道,“都给我吗?”   “都给你。”一勺猪油对唐家来说不算什么,沈云巧告诉他原因就成。   沈云巧踮着脚,慢慢转过身,眼神定在他脸上,“你先给我。”   “给...”唐钝伸出右手,勺没碰到沈云巧的碗呢,怀里突然一空,低头一看,装猪油的褐色陶瓷盆没了。   再看沈云巧,她抱着盆,两道眉皱着,“说什么?”   唐钝:“......”   陶瓷盆放在她膝盖上,她不着急吃面了,催问,“说什么?”   唐钝紧了紧捏勺子的手,想让沈云巧把盆还给他,可回想自己那番话貌似有歧义,他想给一勺而沈云巧以为他说的一盆,依着她认死理的性子,他要开口,估计得吵起来。   深吸口气,唐钝尽量不看她膝盖上的盆,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躲着我?”   “你邪门啊。”   “......”   “沈云巧!”唐钝咬紧腮帮,从后槽牙挤出三个字来。   许是脸上不满太过明显,沈云巧补充道,“我碰到你就会生病,有次路上遇到你我滑坡里了,腿痛了好久,有次在河边你经过害我掉河里发烧了,还有在竹林...”   她的记性是真好,细数碰到唐钝后的倒霉事清晰如昨日。   越是清晰,嘴角就翘得越高,末了反问唐钝,“你说你邪不邪门。”   其中好几件唐钝都没印象,唯独记得她掉河里那事,那天他从镇上回来,远远的看到几个姑娘在河边洗衣服,琢磨着要不要改道,正犹豫呢,突然听到咚的声。   有人高呼丑姑娘落水了。   丑姑娘是村里姑娘背地给沈云巧的绰号。   他焦灼地跑过去要救人。   哪晓得河里的沈云巧不扑腾不挣扎也不喊救命,冒出个脑袋,傻愣愣地望着河边惊慌失措的人。   她弟来了,劈头盖脸给她一顿骂,她不还嘴不哭闹,跟个哑巴似的,直到她弟问她怎么不说话,她才颤着声回了句冷。   唐钝从没见过沈云巧这样的人,那次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   只是她掉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问。   挑着肉沫吃的沈云巧没有抬眼,“因为我看你了啊。”   唐钝仍不太懂,“你为什么看我?”   “你好看啊。”沈云巧道,“没看过比你更好看的了。”   唐钝:“......”   “你好看,我丑,我看了你就会遭报应。”   “......”唐钝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歪理......”   “翔哥儿说的啊,这就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后果...”   唐钝:“......”   “还要说什么?”碗里的肉沫已经吃没了,沈云巧耐心说道,“不说我要吃面了。”   唐钝语塞,一时找不到说的。   沈云巧惦着脚尖转身,再次背朝着唐钝,呼呼呼地吃起碗里的面来。   唐钝扶额“周围又没外人,你躲着我干什么?”   内里的事情沈云巧虽然没说明白,唐钝大概清楚怎么回事,他打小不怎么出门,但常有姑娘为他争风吃醋掐架,沈云巧应该是受了牵连。   思及此,他想起一件事来,“你吃药欠的钱还清了吗?”   他记得那次沈云巧生病了,家里人不拿钱请大夫,她弟来村里跟耀哥儿借钱,耀哥儿问堂伯娘后,堂伯娘没答应,她弟便给大夫磕头求赊账,他自己慢慢还。   之所以知道这事还是村里人骂堂伯娘心狠见死不救。   沈云巧吃着面,含糊不清会道,“还清了。”   怎么还清的唐钝却是没问,耀哥儿常说他岳母典型的重男轻女,宝贝孙子而将孙女当牲畜使唤,沈云巧生在那种人家日子可想而知,虽掉河不是他推的却也跟他脱不了关系,躲着自己估计害怕再发生那种事。   短短几瞬,对沈云巧那点气就没了,注意到手里挂着满满一大勺肉沫的猪油,倾身挨了过去。   沈云巧专心吸着面条呢,恍惚看到侧边伸来只手,下意识合拢双腿,锁紧手臂,紧紧护着膝盖上的盆。   唐钝叹气,“这勺子也给你。”   “哦。”沈云巧张开双手,唐钝把勺子搁盆里,想了想,说道,“往后不用躲着我。”   “不行。”约莫记着唐钝提的要求,沈云巧诚恳得多,“生病要花钱,爹娘没钱。”   云妮和翔哥儿有,那是留着救命用的。   虽然猜到是这个,沈云巧说出来后,唐钝还是不太好受,温声道,“你不躲我,下次我有好吃的给你吃。”   沈云巧拧起眉,一脸纠结。   唐钝奶在屋里看两人挨得近,脸上笑开了花,跟床上的老爷子道,“咱墩儿懂事了啊。”   爹娘不在,唐钝性子有些闷,从小不爱跟人说话,这几年多少媒人上门说和,想给唐钝说门亲事,全给唐钝拒了,喜欢唐钝的姑娘不胜枚举,却没看到唐钝跟谁说过话。   便是村里知根知底的姑娘,唐钝也是退避三舍。   屋檐下的姑娘她看不清长相,能让唐钝主动靠过去说话,想来是不错的。   老爷子往窗外瞅了眼,花白稀疏的眉紧紧皱起,无奈道,“咱拖墩儿后腿了。”   “别这样说,墩儿听到又不高兴了。”唐钝奶安慰老爷子,“咱了解墩儿的性子,再是家境优渥的城里姑娘,墩儿瞧不上就不会娶。”   老爷子心里难受,知道孙子不娶是他和老婆子的缘故,他们年迈体弱,孙子担心他不在家,媳妇苛待他两。   不去县学也是害怕他们突然离世他赶不回来。   诸多话,孙子不说话他做爷爷的心里都明白。   风刮过纸糊的窗户,老爷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唐钝奶给他顺背,宽慰道,“墩儿的事让他自己拿主意,咱好好养身体多陪他几年就行了。”   她们夫妻养了四个儿子,危险来临时,个个贪生怕死卷铺盖逃了,要不是有唐钝这个念想,两人或许早没了。   唐钝奶道,“喝点温水,老头子,你瞧瞧那姑娘什么模样?”   老爷子又是一阵叹气。   老两口说着话,外头沈来财端着碗去灶间洗了出来,沈云巧已经走了,撑着跟唐钝借的伞,背着大半盆猪油,生龙活虎地往村外走,他想追,迫于没有遮雨的工具,只能在走廊踱步着急。   倒是想找唐钝借把伞。   可唐钝进了北边屋就没出来。   屋里人又断断续续的咳嗽,他不好意思进门,唯有在外边等。   雨没有转小的迹象,沈来财抄着手走来走去,当看到唐钝出现在门口的刹那,喜不自胜地走过去借伞。   一改刚刚的和气,唐钝看了他一眼,沉声说没有。   没有?   怎么可能!   明明借了一把给沈云巧来着。   唐钝家三个人,不可能只备了一把伞吧。   只能是唐钝不想借!   沈来财不知自己哪儿惹得这位秀才老爷不快了,莫不是把沈云巧拿走猪油的事儿怪到他头上吧?   那会他顾着吃面,压根不清楚两人发生何事,唐钝莫不是想让他赔猪油?   他哪儿赔得起,偷偷打量唐钝表情,见他目光幽深,不甚友善,心直直往下沉,顾不得这会儿什么天,仓促告辞后冲进大雨里。   唐钝奶拿着蓑衣出来不见沈来财人,问唐钝。   唐钝轻嗤,“说找村长有急事,先走了。”   自个儿唯利是图把闺女嫁给一个老头子就罢了,骗沈云巧这个侄女算什么本事?摘花?无非想让沈云巧替嫁罢了。   他抱过蓑衣往屋里走,跟他奶道,“我看耀哥儿岳家不是什么好人,奶以后少跟他们往来。”   唐钝奶云里雾里。   她不是在家就是在地里忙活,哪儿有空跟耀哥儿秦家打交道。   她眼神不好,也认不出谁是耀哥儿岳家啊?   尽管这样,她嘴上还是说好。 第15章 015 吃猪油自由   暴雨的天黑沉沉的,视野朦胧又模糊,时不时两道闪电划破天际,震耳欲聋。   沈云巧没敢往山里走,沿路扯了边扯猪草边往回走,衣服裤子被雨水淋湿,她浑然不顾,背篓装满才走到西屋后,用力敲打着土舂的墙。   刚搬来绿水村那会,沈家只起了三间屋,男人一屋,女人一屋,另一屋做灶间用,后来慢慢的往两边扩,西边四间屋,除去三间卧房,有间屋,专门给沈来安编箩筐筲箕待的,屋后开了道门,门外是个小院。   小院里堆满了竹子竹篾。   沈云巧站在墙后,使劲锤墙。   可惜沈来安这会不在,打沈云巧出门他就魂不守舍的,下雨后表情更为凝重,前两年村里有人在暴雨天进山被雷劈死了,他怕沈云巧忘了往山里钻,在堂屋望眼欲穿地等沈云巧呢。   这种天出不了门,曹氏带着儿媳编草鞋,沈老头坐在门槛上抽烟。   烟雾袅袅,呛得人想咳嗽。   小曹氏昨晚跟闺女说了一宿的好话,这会儿眼圈泛黑,满脸疲惫,一根草绳搓半个时辰也没搓好。   沈老头看她眼,吸口烟,看着雾霭沉沉的天道,“也不知道老大跟夏雷说清楚了没?”   曹氏展开手指量鞋底长短,回道,“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夏雷要是个聪明的,今个儿就上门提亲,你看春花跟大牛,前后不到四天就成亲了...”   小曹氏在边上听得鼻酸。   婆婆多不喜欢云惠,竟拿春花跟云惠比,谁不知道春花脸上有片胎记没人要啊,她的云惠皮肤心嫩五官周正,比不过云妮,却也比村里很多姑娘好看。   只是村里穷人多,没人拿得出公婆满意的彩礼而已。   “娘,我回屋瞧瞧云惠。”搁下草绳,小曹氏脸色苍白走了出去。   沈老头不满她的态度,拿走烟杆,跟曹氏发牢骚,“老大媳妇这是跟谁甩脸色呢,云惠又哭又闹,还不是她做娘的没教好,你看云惠哪次干活不偷懒?扯个猪草跟要她命似的,要不是云巧勤快,咱家的猪估计都给饿死了...”   沈老头骨子里也不喜欢女孩,但抹不开脸学泼妇骂人,只能交给曹氏去管,可这次云惠太不懂事了,出家做姑子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沈老头觉得自己没办法睁只眼闭只眼,强势道,“无论夏雷那边成不成,都得把云惠嫁了。”   曹氏给儿媳妇说再编长点,听到这话,抬头瞪沈老头,“是不是吸两口烟就把你吸能耐了,家里的事要你安排我做了?”   早上她跟老大媳妇说好了,夏雷那边不答应,就多留云惠两年,替云惠找个好点的人家。   沈老头这话不是打她的脸吗?   曹氏也怒了,拍拍灰站起身,气冲冲回了屋。   沈老头身体一哆嗦,掐灭烟,赶紧追回屋解释,接着就是曹氏骂人的声音。   爹娘吵架,沈来安听着尴尬就回屋,隐约听到踹墙的声音,走到后门口问,“谁啊...”   “爹。”沈云巧嗓子有点哑了,但格外精神,“梯子,搭梯子拉我。”   听到闺女的声音,沈来安顾不得问她怎么不走前院,拖过凉席顶在头上,搭起木梯翻到墙头,看沈云巧撑着伞,浑身湿淋淋的,惊得不轻,“把手给我。”   雨小了些,凉席已经湿了,沈来安全力把沈云巧拉上墙头,父女两先后踩着梯子回了屋。   沈来安去隔壁喊黄氏,让她替沈云巧找身干爽的衣衫。   回过神,就看沈云巧欢天喜地地捧着个淌水的陶瓷盆递到自己面前。   “爹,你吃。”   盖子揭开,露出大半盆猪油,勺子里的肉沫也清清楚楚。   沈云巧咧嘴笑开了花,“也喊翔哥儿吃。”   沈来安震惊,“你哪儿来的?”   “唐钝给我的。”   沈来安迟迟不动勺,沈云巧直接把勺子递到他嘴边,“爹你吃啊。”   沈来安:“......”   “这是猪油,不能这样吃。”沈来安按住她的手,低低说道。   沈云巧摇头反驳,“这是肉!”   说话间,黄氏抱着身衣衫进屋,猛地看到大半盆猪油,赶紧关上门,小声问沈云巧哪儿来的。   沈云巧还是那句,“唐钝给的。”   唐钝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红人,家境好已让人羡慕,尤其还有学识,据说好些姑娘想嫁给他都给唐钝拒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沈云巧有牵扯,沈来安不信,问黄氏,“不会是云巧偷的吧?”   黄氏低着眉,“我问问。”   拿走盆,让沈来安回避,边给沈云巧换衣服边问她唐钝为什么给她猪油。   “唐钝让我跟她说话给我的。”   黄氏沉吟,“说什么了?”   沈云巧就把唐钝问的那些复述了一遍。   黄氏给她穿好衣服,探她额头,沈云巧乖乖道,“娘,没发烧,我小心着呢。”   换下的衣服滴着水,黄氏拧了把,水哗哗落在地上,淋湿了一大片,问沈云巧,“小心怎么还淋湿了?”   “风太大了。”   风吹得雨四面八方的来,雨伞不管用,沈云巧抬起手背摸额头,“我吃了肉,不生病的。”   刚刚在外边等不急,她吃了好几勺。   黄氏摸摸她脑袋,眼里满是温柔,“巧姐儿真懂事。”   云巧高兴地扬起眉,又去抱盆,“娘,你也吃。”   “娘不吃。”   沈来安把沈云翔也叫了过来,比起沈来安的忐忑,沈云翔淡定得多,“既是唐钝给的巧姐儿的收着便是,爷奶问起咱就实话实说...”   老两口管家,不说实话不行,沈云翔问沈云巧,“你在哪儿碰到唐钝的?”   “他家啊。”沈云巧说,“他还给我煮面了...大伯爷吃了...大伯弄脏了唐钝的帕子。”   淋成落汤鸡的沈来财进门就打了个喷嚏,捏捏鼻子,忍不住朝西屋看了眼。   曹氏跟沈老头吵完架坐回堂屋,猛地看沈来财这副狼狈样,焦急跑出来,“老大,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小曹氏在窗户后探头瞅了眼,也跑了出来。   沈来财刮掉鞋上的泥,抹了把脸上的雨,仍觉得睁不开眼,沙声道,“别提了,夏雷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咱家还是别和他打交道得好。”   把闺女嫁给那种人沈来财已经很不爽了,哪晓得夏雷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反悔了。   那时他急着回来报信,走出长流村了,夏雷在身后喊他,说想来想去一亩山地不划算,沈家如果同意就半亩...荒地...   沈来财气得不行。   接过小曹氏递来的帕子胡乱在脑袋上擦,“那就是个混不吝的,知道他怎么说吗,让咱继续养云惠,等他开出半亩荒地就上门提亲...”   曹氏拧眉,“他怎么是那种人啊。”   沈来财摆手。   往屋里看一眼,问,“云巧呢。”   曹氏撇嘴,“没回来呢。”   “不可能啊,她跟唐秀才借了伞,扯猪草也扯完回来了。”说起沈云巧,沈来财又是一肚子火,叽里咕噜就跟曹氏说了唐钝家发生的事儿。   曹氏惊得捂嘴,“半盆猪油?她拿了秀才家半盆猪油?”   这年头,村里没几户人家长年累月囤猪油的,多是逢年过节买肉时,想方设法捞点猪油备着,顶多小半碗,农忙给家里汉子吃,而女人孩子是吃不到猪油的,沈家也是这样的规矩。   曹氏看沈来财描述盆的大小,慌张地喊人,“黄氏,黄氏...”   黄氏低着头,小碎步走了出来。   “你赶紧出去把赔钱货找回来...”   语毕,就看到她嘴里的赔钱货抱着个筲箕大的盆,津津有味捞里边的猪油吃。   曹氏心口阵阵发颤。   沈云翔沉得住气,不疾不徐说道,“猪油是唐秀才给巧姐儿的,他觉得巧姐儿朴实勤劳是个好姑娘。”   放你娘的屁!   沈来财矢口就想反驳,沈云翔看穿他的心思,硬声道,“唐秀才要不是觉得巧姐儿好怎么会借伞给她,我看大伯就没有借到伞啊。”   沈云巧撑开借来的油纸伞,脸带挑衅。   沈来财:“......”   “借把伞了不起是不是,唐秀才为何不借给我,还不是云巧偷他的猪油。”   这话沈云巧听懂了,大伯骂她是小偷,往嘴里塞口肉沫,挺起胸膛道,“我才不是小偷,猪油是唐钝给我的,他说了,以后还给我东西吃。”   “......”   沈来财怒吼,“不可能。”   沈云巧寸步不让,“唐钝就是这么说的。”   “......”   曹氏没太明白到底发生何事,但看沈云巧又朝猪油下手,急忙跑过去,“给我住嘴!”   多精贵的猪油,哪儿能由着沈云巧敞开肚子吃。   曹氏面色铁青地上手抢沈云巧怀里的盆,沈云巧灵活地避开,嘟哝,“这是唐钝给我的。”   “什么你的,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当家。”   曹氏再次扑过去,沈云翔上前挡住曹氏去路,幽幽道,“唐秀才给巧姐儿的,奶你要是拿了,唐秀才问起怕不好交代,小姑婆婆恐怕也更瞧不起咱了。”   沈秋娥婆家跟唐钝家是同族亲戚,又住在一个村。   真要知道这事,在沈秋娥面前阴阳怪气的话遭罪的还是沈秋娥。   曹氏收回手。   眼看沈云巧又舀起半勺,眉头皱得死紧,“我不拿也不能由着她这么糟蹋啊。”   沈云巧眨眨眼。   都吃进肚里怎么还是糟蹋?   她疑惑地问沈云翔,沈云翔绷着脸不答,曹氏没辙,回眸看沈老头,沈老头跟沈云巧说好话,“云巧,猪油给爷爷好不好?”   “不好。”沈云巧气鼓鼓背过身,“翔哥儿还没吃呢...爹也没吃...娘也没吃...云妮也没吃...”   得,傻子知道护着家人呢。 第16章 016 傻但不好骗   曹氏气得心肝疼,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沈云巧鼻子骂。   沈云巧无动于衷,继续喜滋滋地大快朵颐,嘴角沾满了白腻的油珠,抬起手背胡乱得抹,满手全是油。   “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剜我的心哪...”曹氏直接坐地上哭天抢地。   沈云巧偷偷转身,满脸稀奇,沈老头呵斥她,“还不赶紧把盆给你奶?”   这种话对沈云巧没用,她握着勺子在盆里搅了搅,边吃边偷偷观察地上的曹氏,沈老头急得跺脚,怒吼,“老三,你也不管管?”   沈来安茫然地啊了声,不知所措。   还是小曹氏反应过来,快速跑到沈云巧跟前,和颜悦色夸她的好,答应给她两个馍馍。   沈云巧这才心甘情愿把盆交了出来。   猪油沾得满盆都是,犹如老鼠在里面洗过澡,惨不忍睹,小曹氏维持脸上笑意,抱着回了灶间,曹氏站起身,抄家伙就要揍沈云巧,沈云巧揉着肚子,不闪不躲,“奶为什么打我?”   说完,咚咚跑回屋,拖出一背篓猪草,“我干了活的。”   雨肆无忌惮地浇着山野,狂风大作,刮得曹氏半边脸快歪了,睚眦欲裂地怒视着沈云巧。   沈云巧拧眉思索,倏地,恍然大悟,“奶是不是嫌我没把猪草背进猪舍?”   曹氏:“......”   “翔哥儿,你手里有伞,你帮我啊。”   沈云翔勾起半边唇角,“好。”   曹氏的棍子终究没落到沈云巧身上,而是其他几个没有干活的孙女身上,“吃我的穿我的,干点活就怕苦怕累,养头猪能换钱,养你们有啥用?”   “哇...”   二房的沈云月五岁,被曹氏揍得嚎啕大哭,不住地喊娘,张氏在堂屋编草鞋,忙丢下鞋跑进屋。   沈来安摇头叹气。   心知老婆子拿云巧没辙,故意在几个孙女身上撒气呢。   唤沈来财,“老大,你回屋换身衣服,再跟我说说夏雷的事儿。”   沈来财点头。   他跑出唐家就去了村长家,夏雷跟村长坐在屋檐下聊天,冷不丁看到他,村长以为沈家舍不得那半亩地,冷冰冰地问他有什么事。   顾家人都在屋里坐着,他没敢直接开口,只说经过来躲雨的。   逢夏雷说起当年离村妻儿病死他无路可走才进了军营,说到军营的经历,饶是沈来财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村长亦是感慨,安慰他回村好好过日子...   直觉时机到了,他就提起云惠来。   村长毕竟是村长,领会到他意图,就挑明来问。   他看夏雷,夏雷就说一亩地的话没问题。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照理就成了,村长留他吃午饭,他急着告诉沈老头这事就没久留,左右衣服打湿了,村长给蓑衣他都没拿,狼狈的冒着大雨走路。   差不多快到村口吧,夏雷喊住他,说他反悔了。   一亩地太多,半亩荒地倒是不错。   回想夏雷穿着蓑衣站在村道上盛气凌人的阵仗,沈来财火冒三丈,“爹,你说他是不是遛着咱玩,婚姻岂是儿戏,答应的是他,反悔的是他,把咱家姑娘当什么了?”   嫁云巧他嫌丑瞧不上,云惠又嫌贵。   沈老头坐在高凳上,重新点燃自己的烟卷,猛吸两口,没有作声。   沈来财道,“要不是下着雨,我非扑过去揍他不可。”   “他不像出尔反尔的人哪。”沈老头幽幽吐出一口烟雾,沉吟道,“是不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那日夏雷在自家院里说话行事看着干脆利落,他那个岁数,能讨个小姑娘做媳妇是祖坟冒烟,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拒绝,沈老头出声,“他怎么提到半亩荒地了?”   “大牛娶春花不就给了半亩荒地嘛。”说起这个,沈来财胸口像被人用大石捶了一下钝痛不已,“他瞧不起云巧咱理解他,竟拿春花作贱云惠,真当自己是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沈老头道,“没成就没成吧,出去谁也别说,否则丢脸的还是咱。”   这事大家伙心里有数,沈来财说,“爹你不提醒我们也不会往外说的。”   把闺女嫁给一个老头子已算丢脸了,结果人家瞧不上,想想沈来财就脸颊滚烫,忍不住摸自己额头,唤灶间忙活的曹氏,“娘,我好像着凉了,给我煮完姜汤啊。”   曹氏打了人,心情并没转好,脸仍是黑的,正在灶间跟小曹氏说悄悄话,闻言,大声回道,“你等等啊。”   这时,西屋方向响起洪亮的大嗓门,“奶,我也不舒服,我也要喝姜汤。”   曹氏怒了,“别人喝什么你就要,别人要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蹲屋檐下守着黄氏洗衣服的沈云巧抬起头,面不改色地喊,“大伯又不死,大伯死了我也不死的,我比大伯年轻呢。”   云妮说了,上了年纪的人先死。   大伯比她大很多岁呢。   语毕,问黄氏,“娘,我说得对不对。”   黄氏不搭话,屋檐雨水多,不多时就装了大半盆水,黄氏揉碎几块皂角泡水里反复搅拌,轻声教云巧,“大伯是长辈,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   黄氏摇摇头。   水里起了泡泡,黄氏抓过搓掉多余泥的衣服,沈云巧跃跃欲试地撩起衣袖,“娘,我会洗衣服,我来洗。”   “衣服太脏了,你力气小,洗不干净。”   “我洗得干净,大伯弄脏的帕子就是我洗干净的。”   在唐家的事她仔仔细细跟黄氏说了,黄氏有些想笑,沾了几根头发的帕子哪儿能和沾泥的衣服比,翻起衣服最脏的地方给沈云巧看,“帕子有这个脏吗?”   沈云巧努起嘴,满脸不高兴了。   黄氏好笑,“娘没事做,洗衣服能打发时间呢。”   “我也没事做。”   “你进屋跟你爹说说话吧,你出门不打声招呼,他担心着呢。”   平日沈云巧出门都会跟沈来安道别,今早前一刻还看她在院门口,后一刻就没了人,沈来安念叨了好多次。   沈云巧把手伸进盆,看黄氏没阻拦,抓里边白色的泡泡玩,嘟哝道,“还不是大伯,他说带我去长流村摘花,可唐钝说长流村没有花,大伯骗我!”   闻言,黄氏动作顿住,“大伯让你跟他出门的?”   白色的泡泡占据大片木盆,沈云巧欢喜地捞起往手臂上抹,回道,“对啊。”   黄氏瞅了眼堂屋,没有再说什么。   衣服脏,盆里的水也脏了,黄氏看她玩得不亦说乎,小声问,“肚肚痛不痛?”   沈云巧眨眼,低头瞅瞅自己肚子,“不痛,我吃的肉,不是猪油。”   大伯母说吃了猪油会闹肚子,她吃的是猪油里边的肉,肉全被她吃完了,肚子有点胀呢,她和黄氏说,“待会大伯母给我馍馍,我给娘吃。”   黄氏伸手,想摸她的头,发现手是湿的,又缩了回去。   “馍馍你留着,如果干活肚肚饿了就拿来吃。”   “我不饿。”   黄氏只当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没有过多解释。   灶间,曹氏被沈云巧两句话给气着了,捏着棍子踱来踱去,小曹氏把盆里的猪油舀出来装进自家罐子里,转身看她阴沉着脸,问道,“要不要把盆给秀才还回去?”   这是陶瓷盆,配着有陶瓷盖,不是她们这种人家用得起的。   曹氏没应声,盆用开水滚了一遍,看不见油腥子了,她瞅了眼窗外昏沉沉的天,“先搁着吧。”   小曹氏放进自家水缸边的碗柜里,想起自己哄云巧的话,小声和曹氏商量,“娘,中午要不要蒸馍馍?”   沈云巧看着傻,却不太好骗,光说好话没用,还得拿东西跟她换,馍馍是小曹氏能想到对云巧最有诱惑的食物了。   曹氏刚发了通火,眼里充斥着血丝,郁闷道,“不蒸馍馍你拿什么给她,那贱蹄子油盐不进,拿不到馍馍,出去逢人就说咱抢她东西!”   如孙儿所言,猪油是唐秀才给的,若知道她们哄骗云巧,跑到秋娥婆婆面前说点什么就不好了。   曹氏烦躁地丢掉木棍,“蒸馍馍,给她蒸馍馍,看我不噎死她!”   沈家馍馍用的粗面,锁在曹氏卧房的,除了曹氏,也就小曹氏拿得到,她进屋舀了两碗,出来看曹氏死死瞪着对面屋檐下的母女两,心里有番算计,“说来咱跟秀才家并无往来,他怎么会给云巧东西,又借伞又给猪油的...”   “我哪儿知道。”曹氏心里没个好气。   “要不要问问小妹,毕竟是妹夫族里的亲戚,云巧莽撞惯了,如果哪儿得罪人家,让小妹帮着说两句好话也好...”   想到沈云巧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曹氏重重吐出口浊气,“雨停了让云山去趟长流村请她小姑回来。”   “我跟云山说。”   馍馍用筲箕装上桌的,沈云巧规矩地捧着自己碗,眼冒精光,曹氏分馍馍时,她特别提醒,“大伯母说给我两个大馍馍。”   曹氏抓起两个就要往她身上砸。   小曹氏按住她的手,“话是我说的,娘你就给云巧的,不大了这顿我不吃。”   因为云惠的事,曹氏对她存着愧疚,缓声道,“不是蒸了有多的,每人都有!”   除了馍馍,还煮了锅野菜汤,用滚过猪油盆的开水煮的,撒上盐,吃起来非常香,沈云巧只得了半碗,连片叶子都没有的清汤,她也不闹,安安静静喝完汤,在众人津津有味的吸溜声中,淡定下桌,“没有猪油肉好吃。”   桌上的人:“......” 第17章 017 卖孩子历程   “可惜都被我吃完了。”沈云巧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抬脚往灶间走,“奶,我打水洗个澡啊,衣服是云妮的,弄脏了她会骂我的。”   沈云巧就两件换着穿,今天穿出门的衣服淋雨打湿了,前边那件穿去镇上划破了黄氏还没缝补好,只能穿云妮的。   云妮的衣服补丁少,颜色旧但看着非常干净。   沈云巧担心沾上污渍,裤脚挽到了膝盖处,衣袖卷起小半截。   曹氏被她气着了,厉声道,“不行。”   烧热水要用柴火,最近地里忙,哪儿抽得出空捡柴火,听着外边没了声儿,曹氏不放心,端着碗站去门口,只见沈云巧接雨水往脸上抹,沾了猪油的脸滑腻腻的,能清晰看到油珠子。   瞬间,碗里的野菜就不香了。她再次强调,“不准洗澡。”   沈云巧撅嘴,“哦。”   雨天什么也干不了,吃过饭,沈老头就跟沈来财他们坐在堂屋里望着昏暗的天发愁,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沈老头担心,“地里的玉米不知道怎么样了...”   玉米壳已经翻黄,再过几天就能掰玉米棒子了,这时候下雨不是好事。   沈来财还在回味野菜汤,漫不经心道,“应该没事。”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左右他们离河边远,涨水也涨不到这儿来,沈来财安慰沈老头,“咱们家人多,掰玉米要不了几天。”   这是真的,沈家地少,每年忙完自家地,沈来财和沈来福还会去长流村做短工挣粮食,比起沈家,长流村地多人少的人家更愁。   比如唐钝爷奶。   唐家光山地就九亩,水田五亩,两人身体不好,地里的活都是请的短工,长流村在绿水村隔壁,庄稼却熟得早些,老爷子想着等唐钝回家就找短工掰玉米棒子。   这个节骨眼上下雨,唐钝没法外出,等天晴唐钝就得去镇上。   唐钝伺候他吃药,刚盛出锅的舀烫得慌,他拿勺子轻轻搅着,说道,“雨停了我去趟四祖爷家,让他帮忙请短工,你和奶也别整天下地守着...”   “不守着不行,有的人手脚不干净,偷偷藏咱的粮往家里搬...”   “到时让四祖爷替我们看着就行。”   四祖爷是老爷子堂叔,因会些医术,周围几个村的人都找他看病,老爷子叹气,“他要晒草药,估计不得闲。”   “我和他说说。”   老爷子的病是年轻劳累所致,根治不了,只能调养,唐钝一口一口喂老爷子喝药,轻声道,“地儿的活你和奶就别操心了,四祖爷没空,还有村长爷呢。”   村长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唐家人,不会不管。   老爷子道,“总拿咱家的事儿麻烦人家不好。”   “实在不行还有我呢,书塾最近没什么事,我请几天假不碍事的,爷你好好养身体,其他事给我来安排吧。”   唐钝奶在边上帮腔,“是啊,墩儿大了,会看着办的。”   老爷子仍长吁短叹的。   庄稼就是村户的命,老爷子操劳惯了,唐钝深知他的性子,待傍晚雨停就拎着半袋子米出了门,本来是去四祖爷家的,经过一座小院被人叫住了,“墩哥儿,墩哥儿..”   唐钝小名墩儿,村里人都这么喊。   他停下脚步,只见一身棉布灰衫的唐耀神秘兮兮从院里出来。   唐耀长他二十来岁,约莫是家中小儿的缘故,这个岁数仍爱爬树掏鸟窝,下田摸泥鳅,还送了唐钝不少。   “耀哥儿...”唐耀嘿嘿笑了笑,拉着他站去角落,“清晨我大舅哥去你家了?”   唐钝对沈家人没什么印象,但沈云巧他认识,故而点头。   唐耀问,“你给云巧猪油了?”   唐钝沉默了下,再点头。   唐耀叹气,轻轻拍他的肩,“你心善。”   唐钝嘴角扯出抹笑,有苦难言,岔开话,“好好的怎么问起云巧了?”   “还不是云巧抱猪油回家把我岳母吓着了,得知你送的,赶紧让我大舅哥来找秋娥问个清楚。”   唐钝恍然,坦然道,“猪油是我给她的。”   “那就没事了。”唐耀说,“我就说云巧那丫头是个省心的,模样丑了点,性子却没得挑的,偏我大舅哥不信,死活要让秋娥回趟家。”   沈秋娥回娘家他肯定得跟着,唐耀不太想去。瞄到唐钝手里的篮子,他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四祖爷家。”   唐耀以为是去抓药的,又问,“你爷身体怎么样了?”   “比昨天好些。”   “那就好,成,我回屋跟我大舅哥说声,你忙你的吧。”   唐耀掉头回屋,唐钝脑子灵光一闪,忽然拉住他袖子,“耀哥儿,你说堂嫂娘家侄女性子如何?”   唐耀云里雾里,“云巧?”   “嗯。”   唐耀回过身,认真思索道,“挺勤快老实的,安排什么活她都做,给什么饭她都吃,有时我看不下去,私底下还跟你堂嫂发过牢骚呢...”   见唐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唐钝压低了声音,“我岳母管家,就爱欺负老实人,她家养四头猪,猪草全是云巧扯的,年底杀猪饭桌上云巧却分不到肉吃。”   “那些就算了,秋娥大嫂更是绝,经常把给云巧留的饭给她儿子吃,告诉云巧是老鼠吃了的,云巧不懂就信了,有时喝水填肚子,有时什么都吃不着。”唐耀道,“云巧要是生在唐家,不知道多少人宝贝呢。”   丑怎么了,唐家人不缺钱,再丑的姑娘都嫁得出去。   从云巧衣着打扮唐钝看得出她在家不讨喜,但没想到日子这般艰难,唐钝好奇,“她不闹吗?”   “我没见她闹过。”   不仅不闹,饿狠就进山摘野果,冬天积雪覆山,她就自己捡柴火煮雪水饱腹,唐耀觉得不怪他娘瞧不起沈家,沈家做的事儿的确不像话。   许是打开了话匣子,唐耀滔滔不绝,“她就太听话了,我岳母好多次想卖了她,卖之前煮个鸡蛋给她,教她怎么说话怎么行事,聪明的姑娘都知道反着来,她不是,我岳母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唐钝常经过绿水村,知道沈云巧貌丑无人牙子要的事儿,这件事却是头回听说,眉头拧成了川字。   唐耀发出声叹息,“长得丑于她而言反而成了一种保护,否则把她卖了还给人数钱呢,多可怜?”   曹氏常说日子不好过,女孩没用,能卖了换钱就卖。   云巧不足月就被她抱去人牙子那儿了,人牙子瞧不上,她继续养着,但凡人牙子的马车经过村口,曹氏势必会带云巧碰碰运气的。   后来有人瞧上云妮,曹氏见钱眼开给卖了。   云巧追了出去,两月后才把人追回来。   也是那次,素来不掺和人家家务事的唐耀娘含沙射影说了儿媳几句,又不是兵荒马乱食不果腹活不下去,谁家造孽卖孩子啊。   秋娥回娘家跟曹氏说了,之后曹氏再没卖过孩子。   嘴上是没少嚷嚷的。   说得多了,唐耀反应过来,“你问云巧干什么?”   唐钝面不改色,解释,“前两天在镇上遇到了,随口问问。”   算起来唐耀有些时日没去沈家了,沈云巧去镇上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是所有所思的问唐钝,“你年纪不小了,亲事怎么想的?”   虽说两人是堂兄弟,其实隔着好几层关系。   唐耀娘提过好多次,想把他侄女嫁给唐钝。   差点辈分也没关系,只要唐钝瞧得上,早年间打仗,寡妇侄媳妇嫁给叔叔的不是没有,村里还有嫂嫂嫁给小叔子的呢,村里人不是很在乎,比起外边居心叵测的人,同村知根知底的更好。   唐钝回,“不着急,耀哥儿你不也拖了好些年吗?”   “我情况跟你不同。”唐耀拍拍自己胸膛,理直气壮,“我长得丑,村里姑娘不喜欢,你长得好看,招招手,想进你家门的人数不胜数。”   “......”   这话听着倒是像沈云巧的口吻,唐钝忍俊不禁,“这事以后说吧,我先去趟四祖爷家。”   唐耀推他,“成,你快去吧,哪天我摸到泥鳅了直接送你家里去。”   他回屋,沈来财已经和沈秋娥说完话准备回了,唐耀清清喉咙,一本正经道,“大哥,我刚问过墩哥儿了,猪油是他给云巧的,你们甭想太多,墩哥儿善良,可怜云巧才给她的。”   唐耀眼里,唐钝给云巧猪油跟施舍路边乞丐没什么不同。   沈秋娥往院外看了看,没有看到唐钝人影,和沈来财说,“时候不早了,大哥先家去吧。”   她上头有婆婆,不敢贸然留饭,沈来财知道唐家人瞧不起自己,连连点头,招呼唐耀有空来家里玩,边说边往外边去了,沈秋娥收回目光,和唐耀说,“娘让我明天回去趟,我说下雨就回,不下雨就不回。”   不下雨得干活。   该掰玉米棒子了。   唐耀道,“成,待会我跟娘说。”   只要不耽误地里的活,唐耀娘不太管这种事,给装了半包红糖,半袋子粗粮。   儿媳回娘家,该有的体面不能丢。   许是运气好,翌日仍是雨天,沈秋娥到家时,曹氏正叉着腰站在堂屋门口骂。   “小小年纪,别的不学就学人偷奸耍滑,猪要掉两斤肉看我不打死你们。”   唐耀抖抖蓑衣上的水,心头不耐,“你娘怎么又骂人了?”   沈秋娥笑笑,“侄女们不听话,不骂不行。”   说话间,大声喊曹氏,“娘,我和相公回来了。”   沈家除了西屋后院的围墙是土墙,前院全是竹栅栏,曹氏抬头就看到院外头的女儿女婿了,顿时乐得眉开眼笑,“秋娥,耀哥儿,你们回来了啊,快进屋...”   天儿下着雨,她飞快的穿过泥泞的小院开门。   沈云巧伸着懒腰走出卧房,揉着眼睛喊,“小姑,姑爹。”   看到她,沈秋娥皱了下眉头,问曹氏,“娘给云巧做新衣服了?”   曹氏笑盈盈的,“哪儿来的新衣服,那是云妮的,路不好走,累着了吧,我让你大嫂烧热水,洗个脸泡个脚,什么话咱慢慢说啊。”   村户人家没有雨靴,雨天多是光脚。   沈秋娥和唐耀也是如此。   唐耀掏出怀里干爽的草鞋丢在檐廊上,和沈云巧说话,“你刚起?”   “没,我扯完一背篓猪草了。”沈云巧指着嚎声不断的猪舍,“我的背篓装满了的。”   她奶骂的是云惠她们。   唐耀不懂她的言外之意,蹙眉道,“这么大的雨去哪儿扯猪草啊,小心别着凉了。”   沈云巧拽拽身上衣服,脸上老不爽了。   她把云妮衣服弄脏了,只能穿云妮新衣服。   云妮回家铁定要骂人的。   她蹭的跑回屋喊黄氏,“娘,洗衣服。”   “好。” 第18章 018 耍心机   屋檐下的盆接满了雨水,滴答滴答往外溢。   唐耀嫌烧水麻烦,抬起脚,拂盆里的水洗小腿,沈云巧瞪圆了眼,“这是洗衣服的。”   脚上淤泥多,他两只□□替踩着脚背搓,不甚在意,“这么多水,姑父用不完的。”   沈云巧不乐意,呼哧呼哧跑回屋抱出脏衣服,呼地丢进盆里,溅起的水花喷了唐耀一脸,堂屋门口的曹氏见了,怒道,“小蹄子,冲谁发火呢,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话,曹氏就去抄家伙,沈秋娥解开蓑衣的手顿了顿,劝她,“我难得回来,娘你就别和她置气了,你不嫌晦气我嫌。”   “你不知道她多气人。”曹氏跟闺女抱怨,“当初就该把她卖了...”   话一出口,发现闺女沉了脸,忙拍自己嘴巴,讪讪笑道,“瞧我又胡说八道了,秋娥你了解娘,娘就随口说说,没有那个意思的。”   闺女婆家有头有脸,她要卖孙女就是给闺女脸上抹黑,曹氏拎得清轻重,唤小曹氏烧热水。   小曹氏拿着收尾的草鞋出来,笑道,“鞋马上编完了,编完我就去啊。”   曹氏瞄了眼她手里的鞋,没有骂她,而是催道,“你动作快点。”   沈秋娥小腿湿漉漉的,曹氏找了件沈老头衣服给她擦,沈秋娥把蓑衣挂在墙上的木钉上,侧身躲开,“这衣服爹要穿的,弄脏懒得洗,先这样吧,娘和我说说夏雷怎么回事?”   昨天沈来财说得不清不楚,沈秋娥怕婆婆听了去没敢细问,这会在娘家没有顾忌,忍不住想知道。   曹氏憋了许多话正愁没地说呢,牵闺女回屋,事无巨细说了这些天的事儿。   听完,沈秋娥直说曹氏糊涂,“夏雷都那个岁数了,娘把云惠嫁给他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咱家另有所图吗?幸好夏雷没同意,否则你不是让我在婆家没脸吗?”   曹氏皱眉,“不会吧,咱又不是卖孩子,夏雷年纪大是大了些,老夫少妻又不是多稀奇。”   沈秋娥道,“换成我几个妯娌娘家人,婆婆铁定不会多想,娘你...”   她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曹氏心虚,随即忍不住诉苦,“我也没办法,咱家人多,靠地里那点粮食哪儿养得起。”   “也不该卖侄女啊。”沈秋娥说,“村里人都羡慕我嫁得好,娘你卖侄女不是让她们戳我脊梁骨吗,人家说我嫁得好不帮衬娘家,眼睁睁看着侄女被卖,没准认为我过得好是娘你贴补我的缘故,你让我怎么抬头见人哪。”   “娘知道。”曹氏低头,“我不是没卖吗?”   “那也不该给云惠找个那样的人。”   曹氏脑袋垂得更低了,虚着眼,不敢看沈秋娥,沈秋娥握住她的手,“婆婆知道我要回来,给装了糖和粮,娘你别为了点蝇头小利让断了这门亲。”   唐耀娘是个爱面子的,谁去她跟前说嘲讽沈家卖女卖女,说不定以后不让她回娘家都有可能。   曹氏点头如捣蒜,“我知道。”   “云妮还在镇上?”   “嗯。”曹氏道,“家里少了头猪又丢了半亩地,我估摸着不让她读了,你说她真能嫁给镇上公子哥?”   当初送云妮读书是沈秋娥出的主意,唐耀嫂子娘家侄女会识字算账,嫁了个镇上的,云妮容貌更出众,读书肯定能有更大的造化,是以曹氏才掏钱的。   正月底进的书塾,到现在已有半年了。   沈秋娥想了想,沉吟道,“下个月我嫂子生辰,到时你带云妮给我嫂子瞧瞧,她说行准能行。”   曹氏脸上浮起喜色,目光不经意转到窗外,云巧坐在盆边,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唐耀跟她说话也充耳不闻,她霎时冷了脸,“云巧怎么办?”   云妮长得漂亮,不愁嫁,云巧不同。   说起她曹氏就火大,“去年我想把她嫁去北村,她一门心思想嫁给唐正,我盼她有点出息就没让人带走她,哪晓得唐正娶了别人,今年要嫁她,她又跟秦大牛走得近,我认了,哪晓得秦大牛瞧不起她。”   “有时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猜到我的心思,故意跟我耍心机的。”   曹氏最大的心愿就是卖了云巧,无奈没人瞧得上,去年冬天北村来了几个汉子,不挑长相能生养就成,她带云巧给他们看,几人说行,偏云巧说要嫁给唐正。   唐正是个瘸子,前头媳妇生病死了没有再娶,猛地从云巧嘴里听到那个名字,曹氏以为两人私下有什么,想着唐家条件好,家里有个事靠姻亲关系唐家不会坐视不理,就拒了北村那边。   没过年呢,唐正就娶了其他人。   因为这事曹氏打了沈云巧一顿,问唐正为什么不娶她。   沈云巧的回答是她丑,理直气壮的,差点没给曹氏气死,年后她偷偷溜到长流村瞧过,那姑娘...确实比沈云巧好看。   开春后她让沈来财带着沈云巧去北村找那几个汉子,无论如何要把沈云巧卖了。   然后沈云巧又跟秦大牛眉来眼去的。   这门亲事她心里不乐意,秦家穷,给不起彩礼,但闺女说秦大牛离得近,能帮家里干活,每年多种点粮食比只拿彩礼强得多,就在她盘算秦家的荒地呢,秦大牛转身跟春花成了亲。   曹氏一肚子火,“你说她真傻还是假傻?”   沈秋娥哪儿看得出来,不过她侄女跟普通人不同是真的,她道,“左右她吃不了多少,娘养她又能养几年?”   姑娘大了是要嫁人的,云巧已经十五岁,顶多还有三四年。   曹氏就是怄气。   小曹氏端着热水进屋,手里还拿着新编的草鞋,脸上笑盈盈的,看到她,曹氏想起自己之前的话,拍闺女的手,柔声道,“不聊云巧了,聊聊云惠吧,云山的亲事已经定下,如今轮到她,我想让你婆婆给她找个。”   小曹氏搁下盆,抬起沈秋娥的脚放进盆里,沈秋娥低头瞅了眼,没有挣扎。   说道,“我婆婆不太管这些事了,侄子的亲事她都没过问,还是我嫂子张罗的,要她管别人,怕是不行。”   “那怎么办?”曹氏摊手,“咱们村的情况你也知道,总不能让云惠嫁个本村的吧。”   水温不热不冷刚刚好,沈秋娥叹气,“改日我探探我婆婆的口风吧,成不成我说不准。”   小曹氏轻轻刮着沈秋娥腿上的泥,轻柔道,“婶子没空的话也无妨,小妹你要觉得哪家人合适也可以给云惠说说,云惠是你看着长大的,她性子温柔,不争不抢,再温顺不过了。”   突然,外头响起沈云巧的欢呼声,“姑父,这个糖好好吃,跟猪油肉差不多好吃的。”   沈秋娥蹙了蹙眉,唐耀爽朗的笑声传来,“你要喜欢多吃点。”   “......”   曹氏亦想到什么,嗖的冲了出去,西屋屋檐下,沈云巧慢慢咬着糖,黝黑的脸得像开败的花,灿烂得丑陋,曹氏手背青筋直跳,“赔钱货,你吃我的糖试试。”   看到她,沈云巧迅速把糖塞进嘴里,哽着喉咙使劲咽,小脸憋得通红。   唐耀懵了瞬,解释,“糖是我给云巧吃的,娘你骂就骂我好了。”   雨天路打滑不好走,糖和粗粮装篮子里绑在他腰间的,刚刚他脱蓑衣,发现沈云巧盯着他腰间看,就掰了块红糖给她。   没料到曹氏这么大的反应,登时不高兴了。   其他人都看出沈云巧过得不好,曹氏做奶的怎么这般无情冷漠。   曹氏骂谁也不敢骂女婿,放软语气道,“耀哥儿,她就是个饿死鬼投胎,给她吃什么都是浪费。”   “云巧说她没有吃过糖。”或许连见都没见过,唐耀心里不舒服,他也长得丑,从小没少被村里人耻笑,曹氏的态度让他极度不悦,反问,“我做姑父给她点糖吃怎么了?”   曹氏悻悻,狠狠瞪沈云巧一眼,哄声道,“耀哥儿你人好我是知道的,云巧她是个不知好的,你听到猪叫了吧,猪草没了,她也不去扯,整天好吃懒做,你要纵着她,她怕更无法无天了。”   沈秋娥穿着小曹氏新做的草鞋出来,面上微微不喜,“娘你说什么呢!”   唐耀是做姑父的,再纵容晚辈也轮不到沈家侄女头上,传出去不知道的以为唐耀对沈云巧有什么想法呢。   沈云巧毕竟不是小姑娘了。   曹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骂沈云巧,“还不赶紧扯猪草去。”   沈云巧努嘴,“我扯了。”   “再扯两背篓,扯不完不准给我回家。”   黄氏坐在边上,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在沈云巧要反驳的时候轻轻扯了扯她裤脚,沈云巧不情不愿哦了声。   回屋跟沈来安要了身衣服,背上背篓,撑着伞出门了。   唐耀怒气未消,“这么大的雨去哪儿扯猪草,娘你不是刁难人吗?”   曹氏看着他慈眉善目的,“没法子,人一两天不吃饭饿不死,猪饿死了怎么办?”   “......”   沈云巧的地位连猪都不如?   许是天公作美,雨淅淅沥沥小了,沈秋娥把红糖和粗粮交给曹氏,低声跟唐耀说,“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总得有人干活,云巧手脚麻利,很快就回来的。”   沈秋娥信心满满。   可曹氏煮好午饭也不见沈云巧人影。   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白晃晃的光,太阳欲露不露,西边仍萦绕着大片乌云,云巧把猪草丢进背篓,仰起脖子跟面前的人说话,“你说要给我吃的,你没给呢。”   她竖起四根手指头,“我都和你说四句话了。”   挥着伞拍打草的唐钝:“......” 第19章 019 每天两文钱   “唐钝你怎么来了?”   “唐钝我还你的伞。”   “唐钝你不说话是想听我说吗?”   “你说要给我吃的,你没给呢。”   四句话,没有一句是废话,唐钝后悔忍着一路泥泞奔过来了,他看久了书起身如厕,隐约看到田野边有个人影,好奇出来看看,还真是沈云巧。   见了他不闪不躲,眼神亮晶晶的。   原来等在这儿的。   掠过她细长的手指,唐钝想起什么,抬起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沈云巧,这是几?”   沈云巧缩回手,觑他半晌,撇着嘴角难掩嫌弃地说,“唐钝,我是丑又不是傻,一只手五根手指呢。”   唐钝比的是五。   “.......”   唐钝嘴角不自主地抽了抽,他蹲下身,“谁教你数数的?”   沈云巧斜眼瞧他,有一会儿没说话,专心致志地扯猪草。   唐钝心领神会,掐着最嫩的草尖丢进她背篓,多的雨滴被伞拍掉,不会弄湿衣袖。   良久,她低低道,“你没给我吃的呢!”   她的确不傻,始终记着他的话,唐钝看了眼烟雾萦绕的村落,慢慢道,“待会去我家,我给你煮面!”   唐钝没有扯过猪草,满手的草浆,黏哒哒的不太舒服,借着雨水擦了擦,眼角瞥到旁边绿藤茂盛的庄稼地,想起四祖爷家的猪吃的是红薯藤,让沈云巧不扯猪草了,回家拿了镰刀去地里割红薯藤。   几下就把背篓装满了。   他衣服前襟湿了大片,鞋上的泥厚得抬不起脚,走出庄稼地,边用镰刀刮鞋底的泥边说,“背回家你就能交差了。”   沈云巧瞄了眼面前绿幽幽的红薯藤,说,“这些全是你家的吗?”   “嗯。”唐钝道,“以后下雨你就来这割红薯藤吧。”   红薯藤生长得快,一茬接着一茬,往年四祖爷家没少割,他和沈云巧说,“我帮你割红薯藤,你还没回答我呢。”   谁教你数数的。   “云妮啊。”   云妮在书塾读书,识字算数都会学,唐钝问她,“会算账吗?”   沈云巧搓了搓手,眼神在地里来回飘,他鞋上的泥刮得差不多了,轻松地甩甩头,道,“没吃午饭吧,我给你煮面。”   双手拎着背篓往村里走。   沈云巧舔舔唇,抓着背篓往回拉,眉头拧成了疙瘩,唐钝猜她害怕村里姑娘看到惹上麻烦,松开背篓,“你在村口等我,我煮了面给你端出来。”   “好。”她放好背篓,规矩站在边上,唐钝瞅她眼,再次问,“会算账吗?”   “不会。”沈云巧回答得干脆利落。   唐钝略微遗憾,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书塾旬假短,沈云妮再费心教沈云巧也没多少时间。   他给沈云巧煮了两个鸡蛋,端着碗出门时,他奶在屋里笑得意味深长,直呼孙子开窍了。   唐钝并没解释,看着沈云巧吃完面,问,“好吃不?”   沈云巧想了想,“没有昨天的面香。”   昨天是放了猪油的,能不香吗?不想聊猪油的问题,他直接跳过,循循善诱的问,“扯猪草辛苦吗?”   碗里还有小半碗汤,沈云巧小口小口喝着。   他问话,沈云巧就看他一眼,认真说,“不辛苦。”   扯猪草有饭吃,不扯猪草没饭吃。   看她神色淡然,唐钝又问她,“想不想有个轻松的活?”   沈云巧露出疑惑之色。   唐钝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过几天我家请人掰玉米棒子,你帮我看着他们,我给你粮食。”   他去四祖爷家问过了,前几天四祖爷进山挖草药扭着腰要卧床休息些时日,村长爷倒是答应帮忙盯着,但他要忙自家地里的活,总有分神的时候,粮食是他爷的命根子,真要被人偷了,他爷怕要难受很长时间。   请沈云巧做监工就很好。   沈云巧心眼实诚,她说谁拿走了粮食必然那人拿走的。   唐钝道,“你带粮食回家,全家人都会高兴的。”   沈云巧打了个饱嗝,望着冒尖的背篓,“我要扯猪草。”   “他们收工,你就割地里的猪草回家,既不耽误你的活,还能挣粮。”   沈云巧茫然,“什么粮?”   “我给你粮。”唐钝指着地里的玉米杆,“给你玉米棒子。”   沈云巧摇头“我不要。”   她家地里有玉米棒子,不能要别人的,云翔说的。   唐钝觉得她没明白自己意思,左右要等天晴才开始掰玉米棒子,他说,“你回家问问,看你爷奶怎么说,要是同意的话,明早来找我。”   “我不。”沈云巧不假思索地拒绝。   唐钝立刻纠正自己措辞,“你明天去我家地里割红薯藤,我来找你!”   “我明天也能割红薯藤吗?”   “后天也能。”唐钝手指着前边田野,告诉沈云巧哪些是他家的,他爷奶是个勤快人,几亩地的红薯藤全栽完了,过段时间就能割了。   沈云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也不知道记住了没。   唐钝再次重复,“沈云巧,你帮我干活,我给你粮。”   “哦。”沈云巧望着斜对面的地,“待会我还能去割红薯藤吗?”   唐钝纳闷,“背篓不是装满了?”   “我奶说要两背篓。”   这种天扯猪草已是刁难人,竟还要扯两背篓,唐钝道,“割吧。”   借了自家背篓给沈云巧装猪草,帮着背到绿水村后山山脚,当看到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升起袅袅炊烟时,唐钝再次惊叹沈云巧认路的本事,绿水村到长流村的距离在她领路后缩短了一半。   那条路,没从听村里人说起过。   “沈云巧,你怎么找到路的?”   沈云巧回眸望了眼雾气缭绕的山岭,没有回答唐钝的问题,而是催他,“唐钝,背篓放在这,你回家吧。”   她每次扯两背篓猪草都是喊沈云翔帮他背的,她朝自家屋方向大喊沈云翔的名字,声音在山间回荡,唐钝质疑,“你弟弟听得到吗?”   沈云巧偏头看他,又看天,“你不回家吗?待会天黑了。”   “......”   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天乌沉沉的,唐钝确实不敢继续耗了,也不敢原路返回,山里树木参次不齐,他担心迷路,穿过坡路,沿着蜿蜒的小道往右边坡头走,走到半路,忍不住回头看。   沈云巧站在一株树下,身形瘦得清奇。   一遍一遍喊着她弟弟的名字。   他大声问,“沈云巧,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送回家也就几步路的事儿,唐钝觉得耽误不了多久。   沈云巧微微偏着头,声音格外洪亮,“我自己认识路啊。”   “......”   唐钝收回视线,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云翔来得晚,猛地看到两背篓红薯藤,惊诧,“你去哪儿偷的?”   “唐钝家的。”   沈云翔捞起几根红薯藤发现有刀割的痕迹,而沈云巧扯猪草是不带刀的,他没有起疑,“你去长流村了?”   沈云巧默了瞬,心虚道,“没有姑娘看到。”   “你怎么知道?”   “田野里没人影,我没进村,没去唐钝家。”沈云巧提起背篓往沈云翔背上靠,沈云翔背好,勒紧两侧肩膀的绳子,不耐地说,“以后离他远点。”   “他让我帮他干活,给我粮食。”   “那种鬼话你也信?”   沈云巧不解地看着沈云翔,沈云翔拍她脑门,“他骗你的。”   “他给我吃的了...我和他说话他煮面给我吃,还有鸡蛋,两个。”她竖起两根手指。   沈云翔皱了皱眉,“他发什么疯?”   给猪油就匪夷所思了竟还给沈云巧煮面,他抬起沈云巧脸蛋左右瞧了瞧,很快打消心里的念头,问道,“他让你干什么活?”   “看着干活的人。”   唐钝家田地多,每年都会请短工,沈来财还去干过几天,这点沈云翔是知道的,他说,“你答应他了?”   “没有。”   “嗯。”沈云翔踩着路边野草慢慢走,“给粮食也落不到咱手上,要给就给钱。”   “钱吗?”沈云巧惊喜地挑眉,捏着手指凑到嘴边吹了吹放到耳朵边,“会响的铜板吗?”   “嗯。”   沈云巧欢呼,“那我明天和他说。”   “你要他保密,不能告诉其他人。”   “好。”沈云巧拍手,“翔哥儿,我也能挣钱了吗?”   “挣不挣得到还不好说。”沈云翔掂了掂背篓,“今天怎么这么重?”   沈云巧在后边用力往上抬着,解释,“唐钝装的,他说衣服湿也湿了就多割些,他站里边踩了好几脚,压得可实了。”   沈云翔:“......”   唐耀和沈秋娥已经走了,曹氏站在猪舍外骂人,看到沈云巧进门,雄赳赳气昂昂扑过来扇沈云巧巴掌,沈云翔挡在前边,“奶,云惠堂姐她们扯猪草了吗?凭什么只打我二姐,她今天扯了三背篓猪草。”   沈云巧衣服全是湿的。   曹氏晃到背篓的红薯藤,跳得老高,“你去地里割红薯藤了?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蹄子。”   地里的红薯藤是她留着栽的。   本就没剩多少,沈云巧背两背篓,栽什么啊。   沈云翔拉着曹氏的手,厉声道,“她什么时候割过地里的红薯藤,这是别人送的,你要不信自个儿去地里看。”   地里的红薯藤只有沈云惠她们敢割,春夏秋冬,沈云巧从来老老实实扯猪草。   曹氏不信,当即喊沈来财去地里瞅瞅。   路难走,沈来财不太乐意出门,帮腔道,“娘,云翔说得对,她不敢往地里去的。”   别看沈云翔是个护短的,他待沈云巧比谁都严厉,有次沈云巧和春花挖竹笋忘了扯猪草,沈云翔阴着脸骂了她半个时辰,沈云巧胆儿小,不敢惹沈云翔的。   沈老头也说曹氏,“只要不是咱地里的,管她哪儿背回来的。”   即便是偷的也和他们没关系。   沈云巧这会儿满心是铜板,回屋换了身衣服就想溜出去找唐钝,沈云翔给她出主意,“你跟他要两文钱。”   每天两文钱。   半路被沈云巧追上的唐钝给气笑了,“沈云巧,你当我冤大头呢。”   天儿已经快黑了,几颗星星悬在天上微微闪烁,昏暗中,唐钝看到沈云巧竖起四根手指,“唐钝,我和你说四句话了,你给我吃什么啊?”   “......” 第20章 020 糊掉的面   又管他要吃的又管他要钱,他要是上套就是傻,冷冰冰地说,“没有。”   “没事儿。”沈云巧很是善解人意道,“明天补上也行,还是有鸡蛋的面吗?”   “......”   唐钝悔得肠子都青了,就该踏踏实实在屋里看书,出什么门?不出门啥事没有!   重重吐出口浊气,果断闷头走人。   身后有一阵没声儿,以为她识趣回家了,哪晓得刚走过弧形坡地,身后响起她清脆的声音,“唐钝...”   他烦躁地回眸,只见沈云巧高兴地挥着不知哪儿折来的树枝,他一头雾水,她走到跟前,把树枝塞到他手里,重重往地上杵了两下,满意收回手道,“有这个你就不会摔了。”   树枝约有手臂粗,细小的枝桠被掰断了,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凹凸不平的摩擦着掌心,不怎么舒服。   他形容不出心底的情绪,“给我的?”   “嗯。”沈云巧颇为自豪地说,“我以前走夜路就用这个当拐杖的。”   唐钝想问她什么时候走过夜路,话到嘴边像被什么卡住了,半晌,心里五味杂陈道,“罢了罢了,两文钱就两文钱吧。”   沈云巧听懂了,追问,“唐钝你要给我钱吗?”   “干了活才有。”   沈云巧信心满满地保证,“我很勤快的。”   唐钝深信不疑,她手心手背满是划痕,粗糙得不像小姑娘的手,这双手,任谁看了都会夸句勤劳的,他下意识去看她的手,却看到手背清晰的划痕,还在渗血。   白天还没有的,他紧了紧树枝,嗓音低沉,“你手受伤了。”   沈云巧低头,不在意地在衣服上擦擦,“不疼。”   “折树枝弄的?”   沈云巧显然没有注意到,脆生脆气道,“不知道啊。”   唐钝别开脸,“天晴你来长流村看着他们干活,谁手脚不干净你就告诉村长,收工给你工钱,我先回了。”   “好。”沈云巧挥挥手,喜滋滋地掰着手指头,嘴里嘀嘀咕咕的数数算钱,财迷样儿看得唐钝心中郁气荡然无存,温声提醒,“你慢点,别摔着了。”   “我才不会。”沈云巧挺直了腰板。   山里杂草丛生她都没跌跟头,这种路怎么会难倒她,唐钝觉得自己担心过头了。   夜幕低垂,田野静悄悄的,沈云巧眉开眼笑地哼着小曲踏进门,沈家众人已经吃过晚饭,各自洗漱回屋睡下了,她溜到沈云翔门边,嘿嘿笑着喊,“翔哥儿,翔哥儿...”   沈云翔语气不甚好,“喊什么?明天还得早起干活,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这是曹氏想骂的,刚剁完两背篓猪草,腰酸得难受,想到下午那会没有猪草,几头猪趴围栏边哀嚎就想扯着嗓门骂几句,又看沈云巧笑眯眯进门,脸灿烂得跟炸过的稀泥没什么两样,愈发不痛快。   如今被孙子抢了话,只能哼哼呼呼回屋。   沈老头已经睡下了,听她语气不好,问道,“谁惹你了?”   “还能有谁?”   她这么一反问沈老头就懂了,叹道,“你明知她是个傻的,何必跟她怄气?”   “我看她聪明着呢。”曹氏脱了外衫爬上床,“白天我和秋娥说过了,她投胎来咱家就是来讨债的。”   “你是她奶,她事事听你的,真要来讨债就该她做你奶了。”沈老头往里挪了挪,“秋娥不是说了吗,你真要不喜欢,忙过这阵让老大送她去北村。”   北村那边娶不着媳妇的汉子多,给的价格地道,但凡嫁去那边钱都不会少,只是,他忧心,“云巧走了谁扯猪草啊?”   “不是有云惠她们吗?”曹氏觉得家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能卖赶紧卖。   沈老头不太瞧得起那几个,“她们像干活的吗?哪天扯回来的猪草不是装的稻草?论勤快,还是得云巧。”   这也是他不坚持卖云巧的原因,家里开销大,多亏几头猪有点进项,卖了云巧,猪饿死了怎么办?   曹氏道,“那咱养着她?”   沈老头没作声,前头想着云巧吃得少养着就养着,女儿回来趟说起唐家田地收成他就稳不住了,吃得再少也是粮食啊,和曹氏商量,“要不等年底吧,云山媳妇进了门,多个人分担活计嫁了她不迟。”   说卖难听,说嫁就不难听了吧。   曹氏同意,“行,就年底吧。”   她大嗓门吆喝惯了,沈老头亦没压着声儿,去灶间找晚饭的沈云巧听得清清楚楚,换了其他人或许会哭哭啼啼黯然神伤,她不是,她贴着窗户,拿手戳个洞,一眨不眨盯着里边。   不经意翻身的曹氏陡然瞄到窗户外的人影,定睛细看,隐约看到黑色的眼珠,浑身一抖,惊声尖叫,“鬼啊。”   “奶,是我。”沈云巧又戳了两个洞,露出自己两只眼,柔声道,“云巧。”   曹氏:“......”   “小蹄子,竟在窗边装鬼吓我,看我不打死你。”曹氏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沈老头抬起头瞅了眼,拉住她,“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曹氏怒气难消,“她装鬼。”   “她用得着装吗?”   “......”是哦,沈云巧本来就丑,大白天都把夏雷吓得摔坡里,何况是晚上,曹氏指着窗户,怒吼,“她把窗户戳破了。”   “算了。”沈老头躺好,“睡觉吧。”   曹氏终究没有起床,下定决心要把沈云巧送去北村,无论谁上门求娶都别想。   沈云巧乖巧站在窗户边没动,直到沈老头轰隆隆的鼾声响起才往灶间去了。   锅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又去敲东屋窗户,“大伯母,我的晚饭呢?”   “老鼠吃了。”   “哦。”   沈来安站在西屋的门口,夜罩着他的脸,神色模糊难辨,待沈云巧走近,轻轻问,“饿不饿?”   “有点。”   “爹给你留了馍馍。”沈来安的手伸进怀里,忽看沈云巧往屋里跑,“我有馍馍,在我屋的柜子里。”   用猪油换的馍馍她没吃,搁柜子里的花下面的,光线昏暗,她拿起摸摸时,感觉有东西在手上爬来爬去,用力甩了甩,馍馍却是没扔。   沈来安看到她的动作,问,“是不是有蚂蚁?”   “嗯,她们偷吃我的馍馍。”   “吃爹手里的。”   “爹留着自己吃,我吃我的。”沈云巧拍了拍馍馍,感觉馍馍上没东西了才张嘴咬,冷掉的馍馍硬邦邦的,她跟沈来安说,“没有唐钝煮的面好吃。”   沈来安以为她指的昨天在唐家吃的面,心里酸涩,“秀才家的面岂是咱寻常百姓吃得起的?”   据沈来财说,唐家的面是用细面做的,爽口有弹性,村里没几户人家吃得起。   沈云巧嚼着馍馍问,“很贵吗?”   “嗯。”   沈云巧咧起嘴,“那我明天捎回家给爹吃。”   沈来安苦笑,不忍拂她的孝心,心情复杂地说好,守着她吃完馍馍,回屋拿黄氏的衣服让她换了,等她睡下,替她掖了掖被子才回屋。   夜已经深了,小院除了鼾声,静得针落可闻。   翌日,沈来安起床后沈云巧已经不在了,被子叠得四四方方的,床榻上没人,枯萎的花儿整齐摆在一侧,他问屋檐下洗脸的沈云翔,“巧姐儿呢?”   “出门扯猪草了。”   天不亮沈云巧就起了,摘回几朵花,见黄氏没起就缠着曹氏给她梳头发戴花,曹氏发了通火,最后还是小曹氏帮她梳的头发。   头发里插满了黄色屎臭味的花儿。   整个堂屋全是这个味道。   沈云翔提醒沈来安别去堂屋,沈来安忧心忡忡,“她没吃早饭吧?”   “饿不死。”   沈云翔脸上全无忧色,雨后的山林菌子多,趁着天阴着,他没吃早饭就走了,曹氏端着碗在他后边追,“翔哥儿,翔哥儿,跑啥呢,什么事吃了早饭来啊。”   他捡菌子换钱换粮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而且村里人不爱吃菌子,倒是西岭村有几户从巴蜀来的人家喜欢吃,其中一户人家专门收菌子去外边卖。   卖什么价格他不知道,反正他卖给他们四篮子一文钱。   天乌沉沉的,雨要下不下,沈老头惦记着栽红薯藤,吃过早饭就带着全家人走了,那几块地离得很远,走都要走上许久。   曹氏骂那些人家不做人。   沈家给夏雷的地全是栽了红薯藤的,而其他人家给的地除了玉米还没挖地,无端又要花好些天。   院里清净下来,就剩下削竹篾的沈来安,他编的背篓箩筐精致,挑去其他村能换不少粮食,背篓有镂空不镂空的,他琢磨着给沈云巧编个小点的。   昨天沈云翔背着猪草回家都嚷嚷肩膀疼,沈云巧可想而知。   把打磨光滑的竹篾搁到边上,刚起框架,泥墙外传来沈云巧喜悦的喊声,“爹,爹。”   “云巧?”沈来安轻车熟路的架起梯子,爬上墙,就看到他小闺女捧着半碗白花花的稀饭,笑得跟朵花似的,“唐钝煮的面,你吃啊,放了猪油的。”   沈来安心惊,顾不得问问题,忙提起梯子架到外墙,让沈云巧回屋说话。   面已经坨成了糊糊,沈云巧一个劲的催他吃。   沈来安尝了两口,有盐有味,确实不错,就口感不像沈来财形容的好。   “好吃吗?”   “好吃。”沈来安推开碗,“爹吃过早饭了,你自己吃吧。”   沈云巧眨眼,“爹不吃了?”   “不吃了。”   沈云巧仰起头直接往嘴里倒,沈来安怕她噎着,轻轻顺她后背,问她,“唐钝怎么给你煮面吃?”   “我和他说话了啊。”沈云巧吐字清晰,“我和他说话他就给我吃的,这碗面是昨天的,今天的还没给呢。”   秀才爷会缺人说话?沈来安不懂。 第21章 021 捡菌子卖钱   不过闺女不饿肚子是好事,他道,“那你多和秀才爷说说话。”   “嗯呢。”沈云巧乖巧应下,碗见了底,她舔干净碗口,打水把碗洗干净,和沈来安说晌午不回家了。   两背篓猪草已经背进猪舍,沈来安问她去哪儿,她望了眼郁郁葱葱的山岭,“还碗筷,找翔哥儿。”   “路滑溜溜的,你小心些。”   “嗯呢。”   进山后她循着脚印找沈云翔,雨后的地冒出许多五颜六色的菌子,一路戳戳捡捡,找到沈云翔时衣服兜满了橙黄色的伞盖菌,每朵都是刚冒头的新鲜菌。   沈云翔蹲在树下整理捡来的菌子,菌子沾了草,他慢慢摘掉,她蹲下帮忙,高兴说,“我给唐钝干活挣了钱你就不用进山捡菌子了。”   山太大了,好几回他都迷了路,要不是她进山找,他没准就回不来了。   沈云翔不屑,“你才挣多少钱啊?”   “很多了。”沈云巧嘟嘴,“每天两文钱呢。”   他在山里捡两天菌子都挣不到这个数,她目光坚定道,“你病了我给你找大夫,我有钱。”   “......”沈云翔没个好气,“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啊。”   她想了想,“我给你买馍馍。”   他就给她买过馍馍,软软的,甜甜的,好吃极了,见他低头不理自己,她比出两根手指头,哄道,“我给你买两个!”   “......”比他当时买的多一个,很好。沈云翔深深吸口气,用不容人置喙的口吻说,“不能乱花钱,唐钝给你钱你要给我。”   沈云巧望了眼西北方,快速地眨眼睛,低低道,“藏起来吗?”   “嗯。”   山里的钱和粮全是云妮和云翔偷偷攒的,逢年过节她跟着她们进山煮来吃就行,如今自己攒钱了她们能享福,她恨不得赶紧天晴,天晴唐钝就给她钱了。   她时时盯着天,可惜事与愿违,这场暴雨断断续续,似乎没有停的迹象。   有唐家几亩地的红薯藤,她轻松就完成了活,跟着沈云翔捡菌子,饿了就找唐钝说说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沈家却有些低迷,河里涨水,淹了几个稻田,其中恰好有沈家的,稻谷倒了大片,红薯藤又没栽完,眼看又得腾出手掰玉米棒子,忙不完的活。   沈老头整天沉着脸,曹氏也不骂人了,皱着个眉,频频去猪舍察看猪的情况,弄得沈云巧以为猪生病了,问曹氏要不要请个大夫。   雨已经下了五天了,曹氏焦灼不已,听到这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沈云巧听出猪没生病松了口气,说实话她挺喜欢扯猪草的,因为能看到很多姹紫嫣红的花,今天还摘了好几朵呢,她倒出背篓里的猪草,捧着花靠墙站好,认真聆听曹氏怒骂,看曹氏语速过快喘不过气了非常贴心安慰,“奶你慢点啊,我听着呢。”   “......”   曹氏忍她多时,怎么看怎么想打她,这会气急攻心,扬手就要扇她巴掌,手没落到沈云巧脸上先感到疼了,低头一看,她把带刺的花枝塞自己手里,刺扎进肉里了,曹氏勃然大怒,嗓音尖利了好几分,“小蹄子,你干什么呢?”   “奶帮我收着,明早给我戴。”   花还未完全绽放,粉红色的花瓣包裹着花蕊,娇嫩喜人,她低头嗅了嗅,“不臭的。”   前两天黄色的花儿被嫌弃,于是特意摘了不臭的花,凑到曹氏鼻口要她闻,浓郁的花香吸入,闷得人恶心想吐,重要的是,花枝上的刺儿戳她脸上了,曹氏提起嗓门,怒声咆哮,“沈云巧,你就是来找我讨债的是不是?”   丢掉花,揪着沈云巧衣领就要揍人,外头沈老头冷冽声响起,“有力气骂人,不如去田里扶稻谷!”   稻谷已经开始结穗了,倒水里不生秧也会发霉,沈来财他们忙活大半天还剩下几行呢,不赶着天黑扶直,夜里刮风又倒了,他喝口水又匆匆出门了。   天将黑未黑,曹氏往外探了眼,松开沈云巧衣领,切齿道,“给我等着,看忙完这阵我不收拾你。”   沈云巧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捡起地上的花,喊着大伯母去了东屋。   小曹氏这会在田里哪儿听得到她的声儿,她去西屋,黄氏也不在,她把花搁到黄氏屋,回屋数钱了,最近捡的菌子多,挣了六个铜板,倒出来几个铜板嘭的响,她倒出来又装进袋子倒出来,来来回回的玩。   沈云翔坐在门口,见状,忍不住笑她是穷鬼,几个铜板就乐得合不拢嘴了,她振振有词反驳,“我不穷,我很快也有铜板了。”   “你的铜板是我的。”   沈云巧重重点头,“也是我的,也是云妮的。”   提到云妮,沈云巧往旁边木床看了看,“云妮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有点想云妮了。   沈云翔撇撇嘴,“回来干什么?”   “捡菌子啊。”   “呵。”沈云翔冷笑,没有多说,沈云巧小心翼翼望着他,“翔哥儿,你不高兴吗?”   “你看我哪儿不高兴?”沈云翔懒洋洋睁开眼。   沈云巧皱起眉,两手按着嘴角往上扯,学他的表情,“你这样啊。”   云妮偶尔不高兴就这样的。   沈云翔看她,杂乱的眉像烧黑的灰聚在眉心,嘴角僵硬向上扬着,黝黑的脸像日光下投在墙上的影子,五官挤在了一起,丑得没法形容,他坚决不承认他做过这种嘴脸,“我没有那样。”   “你有。”她笃定,“我看到了。”   他张了张嘴,她立即抢声,“我记性很好,云妮也夸我的。”   “......”   “你真该感激你是我亲姐。”否则他真的忍不住想动手打人。   沈云巧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点头,“你也感激你是我亲弟,都感激。”   “......”   沈老头他们回来已经天黑了,衣服滴着水,这几天冒雨干活,已经没有干爽的衣服换了,只能把竹竿滴干水的衣服换上,让曹氏在走廊烧几根柴,围坐着取暖。   曹氏烧了半锅姜汤,边舀汤边问田里情况怎么样了。   沈老头双手挨着火,冰凉的手脚慢慢有了暖意,说道,“眼下看着还行,不知道晚上怎么样。”   扶直的稻谷要在边上插竹子,用草将稻谷拴在上边,不刮大风的话问题不大,他忧心的是其他,“往年咱们村玉米熟得晚,老大他们能去长流村做几天短工再回家收玉米,今年怕是不成了。”   这场雨让长流村的玉米在地里多留几日,雨过后,两个村几乎同时掰玉米棒子,恰好错过做短工时间,又得少笔进项。   曹氏端着汤出来也发愁,“没办法,老天爷不给活路啊。”   沈老头叹气,瞅了眼堂屋里的人,孙子孙女都在,唯独不见沈云山,他忍不住问。   曹氏把汤递给他,“李家的猪病了,他去李家了。”   定了亲后,沈云山跑李家更勤了,不到饭点见不着人,曹氏习以为常了,问沈老头找他干什么。   沈老头喝口汤,语气不悦,“还能干什么,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哪儿继续由着他耍清闲。”   沈家人口不少,大房沈来财和小曹氏育有两子两女,最大的沈云山十八岁,最小的云霞十岁,二房沈来福和张氏育有一子三女,儿子云金十六岁,三房沈来安和黄氏有一子两女,云妮云巧十五岁,云翔十三岁。   这么多人,能下地的却不多。   两老疼孙子,平时不怎么管孙子,由着他们疯跑玩闹不干活,而女孩要照顾几头猪也不用下地。   往年没什么,今年这样下去不行,他唤沈来财去把沈云山叫回来。   村里人有事全靠嗓子吼,沈来财端着汤碗站院门口吼两声远处就传来沈云山的回应,雨势转小,沈云山脑袋上盖着片芋头叶,神采奕奕的,进院就问曹氏晚上吃什么,说他肚子饿了。   沈老头看他衣服还算干爽,拍拍身边长凳,“过来坐。”   屋檐下烤火是极难得的事儿,他丢掉芋头叶,兴冲冲地坐下,问候沈老头,“爷累不累,吃晚饭了吗?”   沈老头摇头,把空碗给曹氏,掏出腰间烟杆,沈云山后知后觉发现他情绪不对,“家里出什么事了?”   李家这两日也不太安生,牵回去的猪早先还好好的,前天起就病恹恹的,喂它猪草也不吃,李家人急得不行,临时建的猪圈透风,担心猪冻着了,抱了不少柴火堆栅栏外烧。   猪还是不肯进食,悦儿问他有什么法子,他就按曹氏喂猪的房子把猪草剁碎了丢猪圈里,猪还是躺着不动。   沈老头脸色不好,他想当而然以为猪生病了。   “没什么事,我喊你回来是给你安排活的。”他的安排是自家地里的活给儿媳做,儿子带着孙子去长流村做短工,能挣多少粮是多少粮。   沈云山是大孙子,凡事要做表率,沈老头自然要当着他的面说。   话声一落,四周安静了好一阵。   角落处的沈云翔嗤了声,沈老头不喜,正欲发火,但听沈云山说,“爷,我哪儿有时间啊,悦儿家的猪不好,我要守着。”   沈老头呵斥,“李家的猪干你什么事?自己的活不做尽想着帮别人,她是给你钱还是给你粮了。”   见势头不对,曹氏赶紧舀碗汤给沈云山,提醒他别和沈老头置气,汤里添了红糖,沈云山惊喜的扬起眉,平心静气道,“爷,话不能那么说,悦儿是我媳妇...”   沈老头抖抖烟缸里的灰,“还不是呢。”   “年底就是了,李家我是岳家,我帮他们干点活没什么好抱怨的,姑父来咱家不也会干活吗?”   唐耀每年来沈家的时候不多,如若遇到农忙不由分说就往地里走,他奶没少夸。   沈老头气噎,斜睇了曹氏一眼,女婿啥时候干过活,就老婆子乱说!   曹氏面色悻悻,然她偏袒大孙子惯了,忍不住为沈云山说话,“云山说的不无道理,左右是亲家,帮就帮吧,老大他们去做短工不就行了?”   意思是沈云山不用去。   沈老头面露沉吟,这时,沈云翔伸着懒腰站起,“云山哥不去我也不去,我年龄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不得重活。”   他表了态,沈云阳和沈云金连忙附和。   沈老头气得挥烟杆打人,奈何离得远,根本够不着他们,冷喝道,“一个个的都不干活,吃啥啊?”   沈云翔冷笑,懒得多说,只道,“云山哥去我就去。”   沈云巧坐在他身后,轻轻扯他袖子想让他去,每天有两文钱呢。   沈云翔抽回袖子,回眸怒视她两眼,她顿时乖乖坐着不动了。   火噼里啪啦爆出几点火星子,沈老头抬起头,一锤定音,“云山也去。”   沈云山烂着脸要发火,沈老头睨他,“不去就不准吃饭,你不能给他开小灶!”   最后这话是冲曹氏说的,曹氏脸上挂不住,小声反驳,“我啥时候给他开小灶了?”   沈老头懒得戳穿她,和沈来财道,“天晴你们就去长流村。”   “好。”沈云巧雀跃地欢呼,跟沈云翔说,“翔哥儿,到时我们能一起呢。”   沈云翔:“......” 第22章 022 人比人爽死人   她是个容易满足的,觉得无论做什么能挣钱就很高兴了,她兴奋地晃沈云翔胳膊,“翔哥儿,你要是累的话我会帮你的。”   唐钝家的红薯藤长得好,用镰刀割很快就把背篓装满了。   她有很多时间帮沈云翔干活。   曹氏听得意动,云巧帮忙就不会累着孙子了,不仅要帮云翔,还要帮云山,正想发话,沈云翔已冷了脸,训沈云巧,“谁要你帮忙,你把自己顾好就行了,瞧你双脚都快肿成猪腿了!”   众人齐齐垂眸看向沈云巧双脚,比起她黑黝黝的脸,脚背颜色略白些,上面起了无数皱皱,明显水里泡久了的缘故。   沈老头他们几个也是如此,不算什么事儿,曹氏觉得沈云翔存心偏袒沈云巧,啐骂道,“哪个干活的脚不是这样,就她身子金贵是不是,让她给你们干活,不干活我打断她的腿。”   “有云巧我是不是不用去了?”沈云山殷切地问。   曹氏点头,沈云翔砰的踹门槛,“成,我们都不去,就让她一个人干吧。”   这怎么行?唐家人请短工不是见人就要的,体力好手脚勤快,云巧弱不禁风倒地里怎么办?   沈老头做主道,“云巧要扯两背篓猪草哪儿腾得出时间干活,一个个的别想打她主意,都给我好好干,若是谁偷懒丢了沈家脸面看我不收拾他!”   目光一一扫过几个孙子,警告意味甚重。   沈云巧还要说什么,冷不丁被沈云翔掐住胳膊软肉,疼得她眼泪花花的,发不出声来。   沈老头闷头走进屋,一家人落座,等着曹氏盛饭。   之后又下了两日的雨天儿才放晴了。   鸡打鸣时曹氏就吆喝着大家伙起床,草草吃过早饭,该下地掰玉米棒子的掰玉米棒子,该去长流村的去长流村。   晨光熹微,村道上满是泥泞的脚印,沈云巧背着个背篓,挽着沈云翔的手,东瞅瞅西看看,怀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将花枝打好结,慢慢梏成脑袋大的圆形。   这是沈来安教的。   花枝戴发髻里不好取,黄氏动作再轻也免不了扯掉几根头发,沈来安担心云巧秃头就想了个法子。   五颜六色的花编成圈戴头上,睡觉前轻松就摘掉了。   她梏好形,往脑袋上比了比,沈来财他们已经走出去老远,时不时回眸瞄他们,好像怕沈云翔跑掉似的。   沈云山心眼多,慢腾腾的落到了两人身后,小声怂恿沈云翔回家。   “翔哥儿,你说得对,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累狠了恐怕长不高,要不还是回去吧。”   “要不大堂哥你给我做个表率?”   “我哪儿敢啊,爷说了,谁不去就收拾谁,爷的烟杆落身上疼得狠呢。”   “那你叫我回家是希望我被爷打死吗?”   地打滑,每一步都得扣紧脚趾头,沈云山不敢马虎,解释说,“顶多打几下,不会真打死你的。”   沈云翔冷笑。   专心致志编花的沈云巧抬眼看他轻嘲的嘴角,回眸对沈云山说,“你怎么知道打不死啊,打死了怎么办?”   翔哥儿死了她就没有弟弟了,她嘟起嘴,“翔哥儿你不回去,让大堂哥回去啊,让爷打死他。”   沈云山:“......”   “小傻子你说谁呢?”沈云山气得扯她头发,沈云翔眼疾手快拂开他的手,呲牙道,“你打她试试。”   有人撑腰,沈云巧挺直了腰板,“对,你打我试试。”   山头拐弯的沈来财见三人原地不动,喊道,“干什么呢,还不走快点,小心去晚了人家不请人了。”   沈云山咧嘴,“傻子,你给我等着。”   沈云翔威胁,“蠢货,你也给我等着。”   “沈云翔,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语声未落,左脚突然吃疼,他下意识地抬脚却因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仰倒,屁股硬生生杵在地上,疼得他哎呦出声,眼里泪火交加,“傻子,你敢暗算我...”   “你打翔哥儿我就打你。”她踩住他脚踝,沈云翔受不住,嗷嗷大哭,她喜滋滋的跟沈云翔邀功,“翔哥儿,你保护我,我保护你。”   沈云山尖声大哭,隔着玉米杆,沈来财的位置只看得到三人脑袋,听到儿子哭却不见人,大问,“翔哥儿,你大堂哥哭啥呢?”   沈云山扯着嗓门就要告状,沈云翔弯腰捂住他的嘴,面不改色地回,“大堂哥不想去干活,嚷嚷着回家呢。”   “他敢!”自家儿子什么德行沈来财太了解了,怒吼道,“云山,你要回家,我打断你的腿。”   沈云山嘴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啜泣,沈云翔发狠摁住他口鼻,似要捂死他,如墨的瞳仁里映着他仓皇的脸,语气冷若冰刀,“早和你说过不要招惹我,往后再敢打巧姐儿,我把你打晕丢河里你信不信。”   沈云山满脸通红,脖子都变粗了,使劲摇头否认。   沈云翔徐徐张口,“那天在猪舍你没打她?我以前就警告过你,你打她一次我弄你一次...”   沈云山瞳孔急剧收缩,满是恐惧,就在他以为会这么死去时,身上的力道突然一松,他抓紧衣衫,大口大口喘气。   沈云翔慢条斯理的站起身,神色恢复如常,“记住我说的。”   沈来财唤小儿子沈云阳折身回来逮人,看沈云山躺在地上痛哭流涕,掀起眼皮翻白眼,“莫不是以为摔个跤就不用干活吧?大哥,你偷懒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啊。”   说完,和沈来财说沈云山佯装摔倒。   沈来财气得不轻,折了树枝要回来揍人,沈云翔笑着道,“大伯,我劝好大堂哥了,他说歇会儿就来。”   地里已经有人忙活了,沈云翔没有再耽搁,反手抓着沈云巧往前边走,沈云阳扶起自己大哥,恼怒道,“娘的话你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昨晚他娘交代他们认真去长流村卖力干活,给长流村的人留个好印象,方便给二姐说门亲,沈云山闹这出分明没当回事。   缓过气来的沈云山愤懑不平,“沈云翔他打我。”   “好好的他打你干什么?”沈云阳问,“你打巧姐儿了?”   沈云翔从小就不爱跟他们玩,性格怪得很,这些年沈云山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沈云阳问他,“你是不是打云巧了?”   “我啥时候打她了?”沈云翔别过头,眼神闪躲。   沈云阳扯草擦他衣服,怒道,“要不他打你干什么?”   “他就是个疯子。”   前头两人没走远,沈云巧回头,嘴里不示弱,“翔哥儿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你还是蠢货。”   蠢货是沈云翔刚刚骂过的,她记得非常清楚,沈云山是蠢货。   沈云山:“......”   沈云山被这话气得肺疼,恰巧又被沈云阳碰到了伤处,呲的吸口冷气,“你轻点。”   地还是湿的,衣服已经脏得没法看了,沈云阳觉得丢脸,“你还是回家换身干净的再来吧。”   可沈来财哪儿会答应,亲自揪着他领子去了长流村。   他们到的时候,长流村村口已经站着好些人了,除了唐家人,其他都是来做短工的,秦大牛和春花也在。   两人站在竹子边,秦大牛站在前边,表情严肃地望着村长,春花站在他身后,缩着个脖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沈云巧眼神好,一下就看到了自己朋友,摸摸脑袋上的花,笑眯眯走过去。   春花似乎没看到她,时不时探出半个头往人群里看。   沈云巧跟着看了眼,村长站在最中央,周围站着几个穿藏青色短衫长裤的汉子,还有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都是不认识的,她问,“春花,你在找唐钝吗?”   春花惊了跳,看了眼秦大牛,拉着沈云巧往后退了几步,盯着秦大牛背影,哑声道,“你别乱说。”   她的声音不同于之前,听起来沙沙的,脸颊有几块淤青,沈云巧担忧,“春花,你摔跤了吗?”   春花不自在的拂头发将脸颊遮住,“没有。”   “你来洗衣服的吗?”   长流村村口有条河,河边砌了石阶,洗衣服非常方便,不像绿水村的河,河边全是野草,稍不留神就会滑进河里,她去找春花的盆,春花蹙起眉,小声道,“我来做短工的。”   婆婆说娶她损失了半亩地,要她想办法找补回来,她力气小开不了荒,只能跟着大牛来做短工,她问沈云巧,“你怎么来了?”   “我来扯猪草啊。”沈云巧藏不住话,噼里啪啦说道,“唐钝家地里有红薯藤,他让我割回家喂猪。”   提到那个人,春花脸色变了变,搅着衣角,声音低了许多,“怎么没见到唐公子啊。”   “他去镇上了。”沈云巧道,“要等十天才回来。”   时刻注意唐钝的自然知道书塾放旬假他才能回,诧异云巧竟会记得如此清楚,心里不怎么舒服,又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村外蔬菜地旁,“他怎么让你割地里的红薯藤,你们见过了?”   “嗯。”沈云巧偷偷瞅了眼四周,确认没有姑娘才说,“那天我扯猪草碰到他,他帮我割红薯藤了。”   想了想补充道,“他还给我吃的了。”   春花抬起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你说的是唐公子?”   沈云巧点头,“嗯啊。”   唐钝煮的面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面了,她爹也是这么说的,她捂着嘴,凑到春花耳朵边,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等唐钝下次回来我们找他说话啊。”   说了话就有东西吃。   唐钝还欠她一次的东西没给呢。   春花抬手探了探她额头,一脸同情,“云巧,你是不是又病了?”   云巧表情愣愣的,“我不知道啊。”   那就是了。   春花摇摇头,忍不住摸向自己脸颊,出门前用鸡蛋敷过,已经没有之前显眼了,比起沈云巧,自己算幸运的了。   起码嫁出去了不是吗? 第23章 023 突然受宠   沈云巧向来不怎么生病,那次掉河里烧了好多天,脑袋昏昏沉沉特别难受,当即掉头去找沈云翔,拉过他的手往自己额头盖,问她是不是病了。   “哪儿那么容易生病的,割你的红薯藤去!”人前的沈云翔脾气不怎么好,粗声粗气的,正清点短工人数的长流村村长瞅他眼,突然问,“小伙子,你多少岁了?”   沈云翔张嘴欲答,边上的沈来财按住他,讪讪笑道,“十五了。”   沈云翔咽下到嘴的话,没有反驳,倒是摸了自己额头又摸他额头的沈云巧开了口,“翔哥儿十三岁。”   沈家男孩里最小的。   她记得他的话,跟村长说,“翔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太累长不高的。”   沈来财去捂她的嘴,可已经晚了,村长发话,“你就回家吧,你几个兄长可以留下。”   “好啊。”沈云翔再满意不过,面上却摆出一副惋惜样儿,“大伯你听到了,是人家不要我的。”   沈来财哑然,身后的沈云山暴跳如雷,早知道他也把年龄往小了说,沈来财看出他的想法,斥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长流村招短工的人家有十几户,有的人家只要挑担子的短工,有的人家妇人汉子都要,每年都是村长帮忙挑人,挑好人将一家人分散到各家,既能防止他们合伙偷东家粮食,跟不熟悉的人一块干活又能起到彼此监督的作用。   沈云山跟秦大牛分到的是唐钝家,秦大牛力气大,挑箩筐健步如飞,沈云山落后他两条道儿,慢慢的落后更多。   沈云巧忍不住催他,“大堂哥,你快点啊,偷懒小心拿不到粮哦。”   许是离镇上远的缘故,铜板派不上什么用场,干活领的都是粮食,唐钝爷奶好说话,掰玉米棒子给玉米,挖红薯给红薯,烂的他们自己留着,好的给短工,都说他家最厚道,大家伙抢着帮他家干活,沈云山的这份差是沈来财说好话得来的。   为的是给沈云山攒点好名声。   结果弄出这茬,旁边地里的沈来财又气又恨,气儿子不中用连秦大牛都比不过,恨沈云巧当着众人的面给沈云山难堪,可他要干活,抽不出身过去教训两人。   沈云巧又催了两声,沈云山恨不得把扁担砸她头上,肩膀火辣辣的,宛如火烧,走一步痛一步,耐不住沈云巧催得勤,一鼓作气将玉米挑回唐钝家前院,回地里就朝沈云巧咆哮,“催别人这么行,自己咋不勤快些呢?”   有人撑腰了不起竟敢对自己大呼小叫,他踹翻她脚边背篓,吩咐,“帮我干活去。”   “我才不呢。”翔哥儿说了,她要是帮沈云山他们干活,往后就不和自己说话,她扶好背篓,嘟囔,“你自己干。”   感觉他要打人,她拖着背篓往边上挪两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秦大牛又挑着空箩筐回来,看到他,沈云巧眼神骤亮,掰着手指头给沈云山数,“大牛哥挑五趟你才两趟,大堂哥,偷懒不行的。”   她要跟村长爷爷说,抓起背篓甩到后背,风风火火走人,秦大牛嘴唇翕张了下,“云巧...”   云巧歪头看他,他笑了笑,伸手碰碰她脑袋上的花,柔声道,“好看。”   “我自己编的,春花也有呢。”她给春花编的花更好看些,可惜春花要干活没法往戴,否则戳着脑袋会疼,想到春花脸上的淤青,她小声道,“雨天路不好走,你要扶着她,扶着她就不会摔着了。”   起先秦大牛没反应过来,想问春花哪儿摔着了,随即想到什么,眼神变了变。   沈云巧说,“春花是你媳妇,你要照顾好她。”   秦大牛勉为其难地扯扯嘴角,有些事难以启口,云巧性子单纯,他不想聊那些扫兴的,叮嘱青桃,“你背着猪草,走路慢点,别摔着了。”   “嗯。”   两个背篓,沈云巧来回跑了两趟,傍晚跟收工的沈来财他们一块回的家。   沈来财心情不好,折了根玉米杆,边走边打沈云山,任沈云山鬼哭狼嚎他也没手下留情,中途玉米杆打断了,唤沈云阳折根树枝,铁了心要收拾他。   一行人热闹得很。   沈云巧和春花走在最末的。   秦大牛走在她们前边,时不时回头提醒她们注意脚下,表情和善,目光温柔,沈云巧不禁羡慕春花,感慨道,“我知道姑娘为什么要嫁人了。”   春花有点心不在焉,“为什么?”   “相公好啊,会给自己吃的,帮自己干活。”   秦大牛挑着箩筐,而春花两手空空,多轻松啊,难怪云妮让自己找个汉子嫁了,原来嫁人这么多好处,她说,“春花,我也想嫁人了。”   闻言,春花和秦大牛齐齐看她,前者有几分自得,后者脸色微沉。   “等云妮回来我就问她嫁谁。”   云妮帮她选的唐正家里有田有地,后来选的秦大牛身体结实浑身有力,云妮眼光真好,她忍不住想回家问云妮什么时候回来,拔腿往前边跑,秦大牛想伸手抓她,却是慢了。   天儿快黑了,鸟雀归巢,村道上只余沈云山的哭声。   夫妻俩四目相对,春花脸色微红,“大牛...”   秦大牛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转身大步离去,春花小跑着跟上,努力找话题聊,说得最多的就是地里的趣事,秦大牛神色淡淡的,追了半晌也没追到云巧人,脸有点发沉,怔怔问春花,“你说云巧会嫁给谁?”   春花抬头看他,又看向羊肠小道,“她怕是不好嫁。”   他一愣,随即笑了,“是啊,她能嫁给谁呢?”   沈云巧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钻进屋抱着沈来安胳膊左摇右晃,追问云妮什么时候回来。   照理说书塾放旬假云妮就该回家,然而并没看到云妮人,沈来安猜测是下雨的原因,绿水村离镇上三个时辰的路,碰到雨天路上耽搁更久,女儿独自走这么沈来安也不放心,好在云妮自小聪慧,不像云巧...   他按住发晕的太阳穴,“再等几天吧,下次旬假她就回来了。”   “还有几天啊?”   “八天。”   云巧数了数,叹气,“还有好久啊。”   前院,曹氏护着大孙子不遭儿子毒手,梗在两人中间来回劝,“云山没做过体力活,刚开始可不得慢点吗?你做爹的怎么不为他说话去帮外人呢?”   沈来财高高举着树枝,脸颊的肉颤动不止,怒道,“娘,你不知道他多丢脸,挑担子慢点就算了,下午躲玉米地睡懒觉,被村长逮个正着,要不是看小妹面子,恐怕咱都被撵了。”   沈云山藏在曹氏身后,不服,“我累狠了喘口气而已,是他们借题发挥,明明我也干了活,凭什么不给我算工。”   没错,因为沈云山偷懒,今天没有粮。   曹氏不知道这茬,她在猪舍喂猪,孙子哭天哭地的跑回家求她救命儿子又拿着木棍在后头追,以致她根本没来及问,严肃地拉过沈云翔,“什么不算工?”   沈来财气得捂胸口,“还能有什么?他今天都白干了!”   顾不得回屋喝口水,怒气冲冲将地里的事儿说了。   一上午,秦大牛挑了九担子玉米,沈云山只挑了三担子,下午掰玉米棒子又偷懒,村长说不给算工。   别看唐家出手阔绰,规矩非常严苛的。   沈云山的情况,无论哪家都不会给粮食。   家里捉襟见肘,指望他们挣点粮食,结果出了这种事,曹氏狠狠拍他两下,“你是要气死我啊,去都去了,就不能踏踏实实干啊。”   “我怎么不踏实,我干了活,翔哥儿什么都没干。”   沈云翔晌午回家就跟曹氏解释人家嫌他年龄小,这是没办法的事,曹氏不好说什么,眼下听他拿小孙子出来比,又拍他两下,“他没干你就不干了?他没讨媳妇你也甭讨啊!”   “奶...”沈云山哭红了眼,扯开衣领衣衫,委屈道,“我肩膀都磨破皮了。”   “谁不是那么过来的。”说着沈来财就来气,又要打他,屋檐下抽完烟的沈老头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可能被沈云山伤了心,曹氏只给他舀了小半碗,沈云巧碗里的糊糊都比他的多,他要抢她的碗,曹氏直接摔了筷子,“嫌我老眼昏花没把碗摆好是不是?”   每个人吃多少都是曹氏说了算的,碗筷是摆好的。   云巧喜滋滋的端起碗,冲沈云山挑眉,“这是我的。”   沈云山抿起嘴角快哭了。 第24章 024 闷声干大事   沈老头呵他,“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大孙子给老婆子宠坏了,打小好吃懒做不干活,动不动就抹泪痛哭,简直还把自己当成个孩子,将来怎么撑得起沈家门户,扭头和曹氏说,“是该好生管教他了,明天他再偷懒,把他的碗给撤了。”   又和沈来财说,“你明天把他看紧了。”   全家每年都去绿水村做短工,村长看秋娥的份儿上从没为难过他们,哪能由着沈云山丢自家脸。   沈来财应是,沈云巧兴奋地举手,“爷,我看紧他。”   大堂哥在地里睡觉就是她跟村长爷爷说的,拿了钱就得办事,沈云山拉屎撒尿她都跟着的,看得可紧了。   沈老头不知道那些,想着前几天落雨,全靠她背回来的红薯藤才没饿着猪,点头道,“成,你好生看着他,他偷懒你回来和我说。”   “好吶。”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沈云巧成竹在胸地挺了挺胸膛。   看她这样,沈老头心情好了不少。   孙女丑是丑,能讨秀才老爷也算是个有福的,他之前忧心庄稼,有些事没来得及问,眼下问道,“云巧,秀才老爷为什么让你割地里的红薯藤啊?”   “他人好。”云巧含着糊糊,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这话是沈来安说的,沈来安说唐钝给她面吃是个良善之人,她同他说话要轻声细语,甭吓着人家了。   她懂的,吓到唐钝他就去找别人说话,她就吃不到东西了。   她和沈老头说,“我会好好和唐钝说话的。”   沈老头不知道两人暗地的事儿没有多想,秀才老爷高不可攀,自己在他面前也抬不起头,揭过这话,又问沈来财闺女家收成怎么样?   “小妹家地儿肥,每亩能收四石半,村长家玉米棒子最粗最长,约莫有五石...”   “五石?”沈老头摸手边的烟杆,稀疏的眉紧紧皱起,“怎么这么多啊?”   他清晨去地里晃悠圈发现能收三石粮就顶天了,跟绿水村那边也差太多了。   曹氏明白老头子的心思,啐骂道,“都是夏雷给害的,咱好好的山地换成遮阳的边角地,无故少了好多收成!”   她撕开玉米叶看过了,玉米棒子短小不饱满,比她家山地的差远了,和沈老头商量,“咱得找村长说说,换地归换地,他们不能欺负人哪,不求他们给些好地,也不能差成这样啊...”   “村长恐怕不会管了。”   事已至此唯有认命,只盼沈云山争气多挣点粮回来,再次警告沈云山老实点。   苦着脸的沈云山忙不迭拍胸脯保证。   然而第二天他在茅厕打盹又被村长逮个正着,他怀疑村长是不是在他身上留了两只眼,他都躲到茅厕怎么还会被发现,心知回家逃不掉一顿毒打,决定去李家躲两天。   刚进村,就看云巧就站在半山坡叉着腰朝地里喊,“爷,爷,大堂哥回来了。”   “......”   地里挖土的沈老头抬起头,明明隔得老远,他硬是吓得打了个冷战,拔腿就往玉米地钻。   沈云巧的话如魔音绕耳。   “爷,大堂哥跑到春花家地里去了...”   “他还在跑,跑到李家地了...”   “跑到夏雷家地了...跑到咱家地了...”   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的沈云山:“......”   他就奇了怪了,他是刨云巧祖坟了还是怎么,为何老跟自己作对呢?   玉米杆扎人,脸上手背被扎得火辣辣的疼,手背还划破了几道口子,他嗦两口血,速度慢下来,然后越来越慢,经过一处石墩,屈膝坐了下去。   “爷,大堂哥没跑了,在咱家地旁的树荫下坐着呢。”   沈云山想骂人,张嘴却发不出声来,给累的,怕沈来财揍他,他提前收了工,路上没敢休息,这会儿委实没力气了,准备休息片刻赶紧找悦儿去。   慢慢捶着自己酸疼的小腿,忽听边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望去,他爷拎着锄头,浑浊的眼仿佛利刃往自己身上戳,他双腿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哆嗦,颤巍巍道,“爷...”   “我打死你这个孽障!”沈老头举起锄头就挥了过去,他一咕噜爬起,踉跄道,“爷,我没偷懒,我下工回来的。”   他怕是不知道云巧晌午回家就跟沈老头说了他在长流村的行径,要不是地里忙,沈老头下午就要赶过去揍他的。   锄头落到石墩上,炸开许多石渣,沈云山不敢想象落到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皮开肉绽的情形,白着脸,使劲扯着嗓门解释,“爷,我真没偷懒,不信等我爹回来你问他。”   无论如何,先把沈老头忽悠过去再说。   他喊曹氏,“奶,你快来啊,爷要杀我啊。”   曹氏在地里栽红薯藤,不太想管这事,村里好些人家栽完红薯藤收玉米了,她们不抓紧干活人家晒玉米她们还没开始掰,但凡是个庄稼人就受不得动作比别人慢,故而并没理会他的叫唤。   她沉得住气,小曹氏慌了,“云山不像说谎的,娘,要不你去瞅瞅吧。”   曹氏顺着挖好的坑放红薯藤,头也不抬,“你爹知道轻重,真打他也不会往死里打的。”   棍棒底下出孝子,昨晚回屋老头子就和她说不能再惯着云山,得教他种地干活,老大像云山那么大的时候什么农活都会做了,田地是村户人家的命,教他一身本领比给他金银钱财管用多了。   老头子从来没说过那些话,既开了口,她自要顺着他。   况且她觉得云山越来越不像样了,为了个李悦儿和自己大吵大闹的,不把他性子拧过来,等她再上点年纪,他不得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从南边逃难来绿水村路上她看了太多人情冷暖,不希望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宽慰小曹氏,“你爹是为云山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沈云山围着石墩跟沈老头玩老鹰捉小鸡,喊破喉咙也没见曹氏露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往外掉,双手抓着锄头,沙哑着声儿跟沈老头求饶,“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老头满头大汗,因着生气,额头青筋隐隐直跳,脸色发黑。   “你跑啊,再给我跑,看我不打死你。”   说话间,他腾出只手去抓沈云山衣服,沈云山迅速跳开,顺势松手丢掉锄头,拔腿往村里跑,哭喊道,“我都认错了你还要我怎样啊...”   锄头落地,沈老头重心前倾了下差点摔倒,不由得怒骂,“跑,你给我跑,跑了别给我回来。”   翅膀没硬就敢和他唱反调,翅膀硬了那还了得,别到时把他和老婆子背到河边扔河里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我给李家做上门女婿去。”   沈老头作势又要追过去打,沈云巧抱着花探头探脑的走来,望着沈云山背影直甩头,“爷,大堂哥是窝囊废。”   做上门女婿的都是窝囊废,云妮说的。   翔哥儿以前想,现在都不想了。   沈老头平复着自己呼吸,“连你都不如,可不就是个窝囊废。”   云巧听着他在夸自己,嘿嘿笑了,“我就不窝囊。”   她要扯猪草,要陪唐钝说话,还要做监工,比家里任何人都厉害,她娘都夸她能干呢。   晚霞映天,像给沈云山披了件粉色外衫,渐渐隐入青黄相间的玉米地不见了,沈老头静静望了许久,问沈云巧,“翔哥儿呢?”   大孙子扶不起来,其他孙子得好好约束。   “山里呢。”   山里菌子多,沈云翔尤为爱吃,沈老头觉得他捡菌子去了,心里稍感欣慰,虽说不是农活,小孙子至少做了事不是吗?   大孙子就是给老婆子惯坏的,回到地里忍不住数落曹氏,越想越火大,晚饭也懒得吃,坐在门槛上不停的抽烟。   沈来财挨他坐着,脸色好不了多少,白天村长找他说话了,意思是云山偷奸耍滑继续做短工简直白占秀才家粮食,让云山明天不用去了。   他臊得慌,地里就想打人,好不容易憋到收工,云巧说云山已经回家了。路上特意折了根手臂粗的木棍,他爹又说云山给李家做上门女婿去了。   一肚子气没地撒,胀得难受。   父子两坐在门槛上,望着慢慢暗下的天儿叹气。   你一声我一声的。   曹氏洗了碗筷出来,“老头子,不去李家把云山喊回来?”   毕竟是大孙子,给人做上门女婿传出去多难听哪。   沈老头掐灭烟火,一字一字道,“喊什么喊,养只白眼狼不如不养。”   他拍着烟杆,交代沈来财,“你明个儿就去李家问问,真有心招他做上门女婿就把咱家的猪还回来。”   西屋,云巧坐在沈来安身边跟着学编花,听到沈老头的话,低低问,“爹,大堂哥不回来了吗?”   “你爷正在气头上,过两天就好了。”   云山是几个孩子里最受宠的,沈老头也就嘴上说说,哪儿真舍得他做上门女婿。   沈云巧一脸惋惜。   沈来安没看到,拨了拨她手里的花篮,“花儿要露在外边,要不然又不好看了...”   “哦。”   沈来安说做上门女婿是随口说的,入赘的男子没有地位,要冠女姓,生的孩子也随女姓,他丢不起那个脸,想着他奶最是疼他,定会来哄他回去。   哪晓得五六日过去曹氏那边都没动静。   他有点急了。   傍晚帮着把院里的玉米收到檐廊,见时候还早,和悦儿娘说想回家看看,悦儿娘如释重负,“回去吧回去吧,祖孙间哪儿有隔夜仇啊,好好和你爷说,他不会往心里去的。”   云山想入赘的事她听说了。她有儿子,哪儿用得着女婿养老?打心眼里不赞成云山来做上门女婿。   如今玉米棒子全收回来了,他继续留在家里不得她养他吗,她恨不得沈云山立刻走,面上不能太明显,温温道,“你是长孙,你爷奶指望你养老,不会和你较真,你稍微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年底悦儿就和你成亲了,你是做丈夫的,要有担当。”   沈云山听着很受用,边走边琢磨回家怎么和他奶说,半晌,擤擤鼻子,擤出哭腔道,“奶...”   没来得及撒娇呢,他爷冷冰冰的声音隔着半个院传来,“还回来干什么,给我滚!”   云巧说了,他在李家天亮就起床干活,跟着悦儿哥哥掰玉米棒子,砍玉米杆儿,没说半个累字,养条狗还会朝你晃尾巴,养他有什么用? 第25章 025 进贼这件事   院里晒着玉米棒子, 沈老头边捡进箩筐边问沈来财,“我让你去李家问你问了没?”   沈来财早起晚归在长流村干活,没碰到过李家人, 而且那种话他也问不出口, 见他爹怒气未消, 抓起箩筐边的扁担就走了出去。   看他狞着脸, 沈云山掉头想跑,又怕他爷真不要他, 眼里吓出泪花来, 迟疑半晌,双手抱头, 结结实实挨了两扁担。   沈老头冷哼, “你不是挺能跑的吗?怎么不跑了?”   “爷...”   “继续给我打!”   亲爹发了话,沈来财不敢停手,又揍了沈云山好几下,直到听他爹喊收玉米他才松了口气。   养个儿子不容易,打死了难受的还是自己。   云巧趴在窗户边看着院里情形,大伯前两下很用力,慢慢就不使劲了, 像给大堂哥捶衣服上的灰似的, 她缩回凳子上,捏了捏黄氏胳膊, 细细的, 有点硬, 她好奇, “娘, 掰玉米棒子很累吗?大伯打大堂哥都没劲呢。”   黄氏怔了怔, 摸摸她困惑的小脑袋,低声道,“你大伯故意收着力道的,毕竟是他儿子,不能往死里打,打死了没人给他养老。”   “什么是养老?”奶和爷说过好几次养老的话,她似懂非懂。   黄氏解释,“人老了,做不动体力活,吃的饭穿的衣都要靠子孙孝敬,生病要子孙照顾,这就是养老。”   “我懂了。”云巧竖起手指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我要孝敬娘和爹,翔哥儿要孝敬我和云妮。”   “......”黄氏哭笑不得,却也没纠正她,回到正题,“你大伯舍不得打你大堂哥,所以不能让他知道你在背后给你大堂哥穿小鞋,他会不高兴的。”   云巧抿起嘴角,学沈来财不高兴皱眉皱脸的样子,声音天真无邪,“大伯不高兴就会打我,他打我很用力的。”   说着,拨开鬓角的头发,露出半指长的疤,和黄氏告状,“大伯给打的。”   黄氏急忙拂她头发将其遮住,见她脸上并无怨恨,心情复杂道,“不好看,往后不露了啊。”   “哦。”她乖乖拍了拍鬓角,继续告状,“大伯还打翔哥儿了。”   黄氏有一会儿的怔忡,“什么时候?”   “以前啊。”她以为黄氏忘了,仰起黑黝黝的小脸,兴致勃勃说起沈云翔挨打的前因后果,“我在树上掏着几个鸟蛋,给翔哥儿补身子,大堂哥硬说我抢了他的,翔哥儿骂他说谎,大伯打翔哥儿...”   十来年的事儿了,难为她还记着,黄氏轻轻揉了下她鼻子,笑得温柔,“巧姐儿记性真好。”   得了称赞,云巧眉开眼笑,愉悦道,“我记性好着呢,云妮还有两天回家,唐钝要给我比手指多两个的铜板,爷要给我两个馍馍...”   说到馍馍,她咚咚跑到院里,挨沈老头蹲下,“爷,晚上吃什么啊。”   说好她告诉他大堂哥的事他就给自己大馍馍的,不能反悔。   猛地被孙女目不转睛盯着瞧的沈老头胸口发紧,差点没吓晕过去,往右边挪开半步,“得问你奶。”   云巧抬起头,脸带询问地望着曹氏。   曹氏正扶着沈云山给他擦眼泪,闻言,疾言厉色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   云巧说,“爷答应了的。”   “你找他要去!”   “爷,奶让我跟你要。”她摊开手,眼里满是真诚,“你什么时候给我馍馍啊。”   沈老头被问得一脸尴尬,止住哭声的沈云山轻轻扯曹氏袖子,“怎么又给她馍馍。”   “还不是你不争气。”   云山去李家后老大媳妇不放心,声泪俱下要她把人寻回来,她和老头子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找个人看看他在李家怎么样了,云巧反应迟钝不通世故,做这种事最合适不过,老头子跟云巧一说,云巧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条件是老头子要给她两个馍馍。   想想她就火大,自从在老大媳妇那尝到甜头,云巧可会讨价还价了,不给馍馍不办事,一个馍馍还不行,得两个,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恼火得很。   这几天她故意不蒸馍馍,就是不想如她的意,话是老头子应下的,她和没关系,别找她。   老婆子把事推给他,沈老头只能揽下,无辜看着云巧,“爷不会做啊。”   今年光景不好,粮食自然能省则省。   可惜云巧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道,“奶不是会吗?奶经常蒸馍馍啊,大伯母也会,爷让她们做啊。”   “她们不听爷的话。”   “不听话就打啊,爷你说的,谁不听话就打谁。”   “......”   “爷你打她们,她们就听你的话了。”云巧四处看了看,指着沈来财脚边的扁担,“用那个。”   “......”   沈老头被噎得无言以对,平时不怎么和孙女相处,不料云巧是个难缠的,隐隐明白老婆子每次被云巧气得火冒三丈的心情了,无奈唤曹氏,“晚上蒸馍馍吃。”   曹氏不乐意,张嘴就要骂人,沈老头捂嘴咳嗽,率先把她的话堵回去,“你不骄纵云山哪儿来的这事!”   “......”   没看到云巧双目炯炯盯着地上的扁担呢,不蒸馍馍,她估计上手捡扁担了。   到时更进退两难。   他给老婆子挤眼睛,央求她给点面子,话说出去就得认账,否则会被云巧瞧不起的。   其他人讲道理还讲得通,云巧就算了吧。   曹氏深吸口气,骂骂咧咧进了灶房。   得到两个大馍馍一个小馍馍的云巧乐得合不拢嘴,注意黄氏碗里野菜汤比以往少,她大方地拿出个大馍馍塞她手里,“野菜汤不管饱,娘你吃馍馍。”   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呢,分了半个馍馍给儿子的小曹氏斜眼轻笑,“三弟妹你是个有福的,瞧瞧云巧多孝顺啊。”   黄氏默不作声,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小曹氏觉得无趣,黄氏就是个闷葫芦,和她说话简直浪费口舌。   她看向云巧,笑容有几分嘲讽,“云巧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云巧沾沾自喜地点头,“云巧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像大堂哥,他不孝顺,他老是吃大伯母你的馍馍,他吃了大伯母你吃不饱,吃不饱干活就会没力气,所以咱家收玉米才比别人家晚了的。”   “......”小曹氏抵了抵后槽牙,后悔起了这个话头。   沈家还有两个地的玉米没收是沈老头的心病,好几家收完玉米砍完玉米杆了,沈老头急得不行,最晒那阵都泡地里舍不得回家,这话无异往他心窝插刀子,他也算个庄稼老把式,自认每年农活不落后于人,唯独今年是个例外,为此村里不少老头子打趣他是不是年纪大不中用了,要不玉米怎么还留地里的。   还是换地挖土栽红薯给耽误了,他认,然而余光瞄到狼吞虎咽的大孙子心里就不那么想了,自家的活不做,去李家倒是殷勤得很,骂他白眼狼完全没骂错,当即吩咐,“云山明天下地干活。”   “啊?”沈云山一惊,“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   沈老头看他极不情愿的模样怒火中烧,“帮别人干活挺勤快,回家就要死不活的,不下地也成,滚去李家做你的上门女婿,我和你奶辛苦大半辈子,不养你这种白眼狼。”   沈来财离儿子近,抓起筷子猛拍他脑袋,“你爷说的听到没?”   “哦。”沈云山揉着自己脑袋,一脸委屈,眼泪噙在眼眶要掉不掉,沈来财又想揍他,男儿就该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他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像水做的,将来能有多大的出息?   他和云巧说,“你帮大伯盯着你大堂哥,他偷懒你告诉我,我揍他。”   云巧眨眨眼,漆黑的眼珠在沈老头和曹氏身上打转,曹氏明白她想什么,碎骂道,“不给东西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我看家里最该挨打的就是你。”   “我干了活的。”沈云巧道,“我明天要去割红薯藤呢。”   “会顶嘴了啊,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曹氏早想收拾她了,推开凳子就要扑过去。   “好了。”沈老头拍桌,“我们都在地里,云山敢偷懒,我立刻打断他的腿。”   “爹你别留情。”沈来财咬下一口馍馍,只觉得硬邦邦的咯牙得慌,闷声道,“长流村那边的活明天就能做完,爹你打累了我替你。”   沈云山:“......”   沈老头看了眼桌边围着的人,家里人多,大人坐大桌,孩子坐小桌,云山的位置是老大两口子挤出来的,就这样桌凳还是不够,像云巧是常年站着吃饭的,以前没发觉,此刻背着月光,站着的她比坐着的黄氏高出许多了。   他目光逡巡一圈,落在云巧脸上,“明个儿起云巧也开始下地。”   赶着天好,趁早把玉米收回来搓粒晒干装仓,再来场暴雨,玉米就该发霉生秧了。   屋里静了瞬,小口小口嚼着馍馍的云巧听到自己名字抬头看了眼沈老头,脆声脆气道,“好啊。”   掰玉米她会啊。   砍玉米杆她也会啊,有些玉米杆嚼着甜甜的,解渴又解热,她很喜欢的。   沈来安看看闺女的小身板,有些担心,想说说情,大腿被旁边摁了两下,到底没有开口,倒是沈云翔大咧咧的问,“云惠堂姐呢?”   “都下地谁扯猪草啊。”   说话的是曹氏,她托秋娥给云惠说门亲事,身高美丑不论,只要是长流村的就行,如果云惠下地晒黑了,男方看不上她怎么办?曹氏面不改色道,“云巧下地,云惠和云霞她们扯猪草,听你爷的安排。”   沈云翔哂笑了声。   云巧看出他扬着嘴角,明明在笑,眼里却黑沉沉的,知道他不高兴了,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哄道,“翔哥儿不生气啊,爷是教我种地呢,等我学了爷的本事,我就能种许许多多的粮食,到时翔哥儿你就不会饿肚子了。”   “......”   明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过了云巧的嘴怎么就变了样儿呢,沈老头浑身不舒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没想过教云巧种地,他想教的是大孙子,但看大孙子埋头只顾着吃,眉心跳了跳,斥道,“什么安排不安排,云惠比云巧大,云巧下地她自然不能躲懒!”   “云霞云花小两岁负责扯猪草,云惠和云巧去地里。”   隔壁小桌的云惠趴桌上嘤嘤哭了起来,沈老头怒道,“遇事还没云巧看得远!”   这话不知朝谁说的,反正云巧挺喜欢下地,笑眯眯跟沈老头说,“爷,你要教我。”   “......”   想得美,沈老头郁闷,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爷,我会好好学的。”沈云巧兴致很高,啃完小馍馍,噔噔噔的跑到院里,仰起脑袋望了望,又噔噔噔地跑进屋,笑容灿烂道,“爷,今晚月亮又圆又亮,照着不热,咱待会就掰玉米棒子吧。”   “我不会偷懒睡觉的。”   “......”   哪有人大晚上出去干活的,沈老头不知该骂她蠢还是夸她勤快,“别说风就是雨的,再着急也要等天亮。”   “天亮太阳就出来了,会中暑的。”沈云巧指着外头,振振有词,“晚上干活就不会。”   沈老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瞅了眼,今晚没有起雾,月光照亮了鸡笼外的鸡槽,目能识物,让追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他有些动摇。   曹氏也是如此。   白天太阳火辣辣的,流汗跟流水似的,等不到晌午就得收工,否则会热死在地里,哪怕去竹林纳半个时辰的凉,下地仍热得不行,夜间凉爽,倒也适合干活。   她商量,“要不咱待会去地里,能掰多少玉米棒子是多少?”   正合沈老头心意,“听你的。”   “我不去。”喝完野菜汤的沈云山擦自己嘴,叫苦道,“我干了一天活了,会累死的。”   “你还有脸说。”听了他的话沈老头就来气,“去别人家跟头牛似的,自家的活就推三阻四,不去也得去。”   原本沈老头心里还有点犹豫,眼下半分犹豫都没了,一锤定音,“老大你们明个儿要去长流村,待会就不下地了,我和你娘她们去就行。”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沈云巧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最前,旁边是挑着箩筐的沈老头,两人精神头都不错,尤其是沈云巧,活蹦乱跳的,一大推问题问沈老头,每个坑撒多少粒麦种,每个坑灌多少肥,多少天除一次草,大有做老把式的苗头,沈老头敷衍的挑问题回答,警惕得很。   当沈云巧问完小麦问玉米时,沈老头指着左前方山坡,打断她的话,“咱先掰那块地的。”   云巧斗志昂扬,“好吶。”   那是块葫芦形的坡地,两头宽,中间窄,到地里后,沈云山占着中间两行,“爷,你说掰两行就回家睡觉的,那我掰这两行。”   “又给耍心眼是不是,滚最前边去。”   沈云山苦了脸,慢吞吞拖着箩筐往最前走,吼云巧,“傻子你跟着我。”   “我不。”云巧背过身,往沈老头身边靠了靠,“我要跟着爷。”   分箩筐的沈老头动作微顿,“你跟着你娘吧,让你娘教你。”   “我娘也会种地吗?”   “嗯。”   “好吧。”沈云巧恋恋不舍的拿过箩筐,和黄氏走到最后边几排、   沈老头无端松了口气,又抽出个箩筐给云惠,柔声道,“你掰中间的。”   云惠慢悠悠往地里走。   叠着的箩筐都分了出去,见大家伙钻进地里没偷懒,他这才往曹氏走去。   夜里露水多,玉米叶湿哒哒的不好撕,得费老大的力气,别以为两行少,掰完得花些功夫。   快的话得连叶一块掰回家,他问曹氏的意思,曹氏不赞成,“掰回家也要撕掉叶才能晒,多费事啊,撕了叶掰回家,天亮直接晒多好。”   要不然还得往后拖。   手痛是痛了些,但每年都这么过来的。   沈老头也是心疼她,老大他们帮不上忙,这些天她要忙地里又要顾家里,人瘦了许多,不过她的话也对,一次忙完的事儿就别忙两次,他唰的撕开玉米叶,拧下一个玉米棒子来。   月光皎洁,蛐蛐声充斥着整个山野,掩盖了他们掰玉米的窸窣声。   沈云山连续掰五个玉米棒子双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在悦儿家掰了四天,握筷子手都在抖,哪儿还有什么力气啊,他抖着玉米杆,不住问小曹氏,“娘,你还有多久啊,这么长的两行,我要掰到什么时候啊。”   “皮又痒了是不是?”沈老头气急败坏。   “爷,我双手要废了啊...”   “废了活该。”   地里安静了,几瞬,沈云山又耐不住地催促,“娘,你好了没啊。”   “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收拾你。”沈老头肃声道,“老大媳妇你不准帮他,让他自己掰,不掰完不准回家睡觉。”   “爷...”   “有这个力气叫苦怎么就没力气干活,我看你爹没把你打疼是不是?要不要我揍你几下试试?”   又安静没声了。   云巧挨黄氏站着,黄氏掰左边,她掰右边,箩筐放在两人中间两步远位置,方便丢玉米棒子,进了地她就安安静静没说过话,掰完半行,黄氏问她累不累。   云巧摇头,“我不累,我最喜欢干活了。”   沈云山大喊,“傻子,来帮我。”   “好啊。”云巧爽快应下,“我帮了你你就要去李家做上门女婿...”   这是什么道理,沈云山质问,“凭什么?”   “爷说了你不干活就滚去李家做上门女婿的。”   “......”   “我记性好,都给你记着呢。”   “......”   大孙子好不容易回家,别又被云巧激跑了,曹氏吼云巧,“就你记性好,就你能耐,谁都不如你是不是。”   云巧认真想了想,“当然不是了。”   云妮就比她厉害。   “你跟她计较作甚。”沈老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别的本事没有,气死人还是在行的。”   云巧听不进话,常常堵得你胸口发闷,他深有体会,曹氏拧下个玉米棒子,嘟哝道,“这种事她倒记得清楚,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不傻,我只是丑。”隔着高高的玉米杆,沈云巧洪亮的回答,曹氏气得不行,“听听,又来了...”   “让你别搭理她,等会生气难受的又是自己了吧。”   “我见不惯她德行。”   “哎...”沈老头叹气,“也不知她像谁。”   明明长相随来安,性子却一点也不像,黄氏也不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气人的闺女来,他把身后的箩筐拖到前边,劝道,“不说她了。”   晦气。   接下来好一阵地里都没人说话,沈云山也沉默了,沈老头怀疑他偷偷溜了,喊他,“云山,干啥呢?”   “没干啥啊,我掰完了。”   沈老头皱眉,“老大媳妇,你帮他了?”   “没有。”曹氏的声音在沈云山相反的方向传来,沈老头奇怪,“那谁帮云山掰的?”   沈云山不高兴,梗着脖子道,“我自己掰完的。”   信他的话有鬼了,沈老头拨开玉米杆过去看个究竟,只见沈云山坐在箩筐里,垂着头昏昏欲睡,他一巴掌拍过去,“这就掰完了?你当我傻啊。”   种了几十年地,两行地掰多少玉米棒子他还说有数的,就沈云山屁股底下的玉米棒子顶多一行多的量。   沈云山惺忪地睁开眼,脚尖指着地里,平静地说,“地里遭了贼,咱家玉米棒子被偷了,两行地没剩下多少。”   “什么?”沈老头跳脚,“你说什么?”   沈云山又重复了遍,把曹氏她们都给惊动了,婆媳两停下手里的活齐齐走了过来,沈云山下巴点了点里边,“玉米叶给咱留地里的。”   三人脸色大变,进去一看,果然看到地上有玉米叶,曹氏扯着嗓门就开始骂人,“杀千刀的,偷东西偷到我家地里来,是要饿死咱哪...”   曹氏如打了鸡血般兴奋,跑到最高山头朝着山脚的村落歇斯底里的骂,“哪个断子绝孙的黑心肠偷我家的玉米,我曹婆子跟你势不两立哦...”   “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走路摔断腿,睡觉鬼压床,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哦...”   沈老头数了数玉米杆,又去数箩筐里的玉米,统共少了二十九个玉米,要知道沈来财他们干活每天才得两个玉米棒子,也就说沈来财他们这几天白干了。   造孽啊。   饶是他一个大老爷们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这可怎么办哪。”   张氏和小曹氏站边上不敢吭声,沈云山倒是想得开,“爷,咱不知道谁偷了的,骂再凶都没用,要我说啊,先回家睡觉,天亮去村里问问有没有人瞧见人进咱家的地。”   沈云巧和黄氏也掰弯玉米棒子了,母女两合力把箩筐拖到外面,黄氏给她摘脸上的玉米须。   云巧学她,轻轻在她脸上抹,“娘,大堂哥为什么说贼偷了咱家玉米啊。”   她又不是贼,她就是饿了,吃点自家粮食而已,翔哥儿饿了也进地掰玉米吃啊,云巧说,“娘,我不是贼,是老鼠。”   黄氏目光温柔,“巧姐儿不是贼。”   “翔哥儿也不是。”   “嗯。”   山头的曹氏气得两眼发黑晕了过去,沈老头顾不得伤心了,背起曹氏往回走,边走边喊沈来财。   沈来财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他娘骂人,又听到他爹声嘶力竭的喊他名字,以为做梦了,直到沈来福重重捶门,说地里遭了贼,娘气得晕过去了,他嗖的坐起身,“怎么会这样?”   “大哥你先起床,我出去接爹。”   沈来安也醒了,他腿脚不便,出去得慢些,没到院里就被儿子拉住了胳膊。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爹你都别说话。”   沈来安心里莫名,“怎么了?”   “家里损失了粮,爷奶少不得要找人撒气,咱们这房的人不受待见,贸然开口,知会遭来谩骂的。”   他的脸隐在房梁投下的阴影里,沈来安看不清他的表情,轻轻应了声,“好。”   沈老头把曹氏放在椅子上,使劲掐她人中,曹氏她们要挑粮食,还没回来,就三个儿子在,沈老头把地里的情况说了,沈来财愁苦地来回踱步,“咱家又没得罪人,平白无故怎么就遭贼惦记上了?”   沈来福道,“是啊,村里好些年没出过贼了。”   这儿是西州边境,崇山峻岭,地势险峻,来这儿的都是诚心过日子的,朝廷不征收粮税,不征徭役,但凡不是个懒人,开点荒地出来就不会饿死。   家里真揭不开锅了问邻里借点粮也能熬过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曹氏悠悠转醒,见老头子老眼含泪,自己也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老头子,咱的命苦啊。”   在老家发大水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边逃难边乞讨,路上为了几个嗖馍馍跟人拼命,本以为来西州会好点,还是不好啊,“老头子,往后咱咋办啊。”   “娘...”沈来财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你还有我们呢,我们会好好孝顺你和爹的。”   曹氏像是魔怔了,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东屋里传来小孩的哭声,约莫是被这阵仗吓着了,沈来财安慰曹氏,“娘,会好起来的,那么苦的日子咱都挺过来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大...”曹氏泣不成声,“老大啊。”   随着曹氏晕倒,家里人仰马翻,小曹氏她们把玉米棒子挑回家,轰云惠她们回屋睡觉,她们坐堂屋里陪着曹氏。   月亮跳进了云层,只留下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院里的鸡笼成了墨蓝色的影,沈老头抹去眼角的泪,愁眉不展道,“也不知另外个地是什么情形。”   “要不我打火把去瞧瞧。”沈来财起身要往外走,沈老头叹气,“明天再去吧。”   曹氏痛哭了场后心情平静许多,“老头子,咱得把贼人揪出来才行,他能钻进咱家地偷玉米,也能下田偷咱稻谷。”   沈老头心往下沉了沉,“他敢?”   “咱都不知道对方身份,哪儿敢说他不敢?”曹氏手指甲抠着自己大腿不让自己再晕过去,嗓音沙得像过了层筛,“稻谷也被偷的话,咱家日子真就没法过了啊。”   “稻谷黄了我让老大他们日夜守着,谁来揍谁。”   沈来财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沈来福怒而捶桌,“到时在田边搭个草篷,我等着他。”   沈来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没有说话。   ......   回屋的沈云巧翻来覆去睡不着,玉米是她和翔哥儿吃了的,奶不问她就骂她是贼,不好。   她摸黑翻下床,准备纠正她奶的说辞,她不是贼,是老鼠,老鼠才偷吃东西。   恍惚间看到屋外有个人影,她轻轻喊,“翔哥儿,是你吗?”   “别说话。”沈云翔猫着腰,半边身子探出过道外,云巧不明所以地贴过去,“你看什么啊?”   “大伯他们要在田边搭草篷抓贼。”   云巧瞅了眼堂屋,小声问,“稻谷能生吃吗?”   “怕是不行。”   “咱饿了吃稻谷吗?”   “不吃。”   “那大伯他们搭草篷没用啊,我们都不去,他们逮不到人的。”   “他们就是事儿多。”沈云翔怕堂屋里的人听到他的话,拉着云巧回屋,“这事你别管,奶问什么你就说不知道。”   云巧抿唇,小声道,“娘不让我说谎。”   “咱跟娘不说谎,跟奶她们说谎,云妮的话你记得吧,这个家里,我们才是一家人,其他人是外人。”沈云翔循循善诱。   云巧点头,“记得啊,云妮说他们是坏人。”不是外人。   “你信云妮还是信奶?”   云巧不假思索,“当然是云妮了。”   云妮是她姐姐,做什么事都为她好,她都记得。   “那就按我说的做。”   “好。”云巧还有疑问,“翔哥儿,以后我们还做老鼠吗?”   “看情况吧,该做老鼠的时候还是得做。”人善被人欺,总不能委屈饿死自己吧。   “好呢。”云巧语气顿时明快起来,沈云翔推她胳膊,“睡觉吧。”   云巧乖乖爬上床,见他还站在门口,低低道,“翔哥儿,还有两天云妮就回来了,你想她了没?”   “没。”   “我想她了。”她有很多话要和云妮说。   “她估计也想你,你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   云巧听话地闭上眼睛,面朝着墙壁,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沈云翔提醒她盖被子,又在门口站了会儿,待屋里的人没声了,呼吸渐渐均匀,这才关上门,轻手轻脚的回自己屋。   沈云山睡得酣甜,沈云翔扯他被子都没弄醒他,倒是沈云阳醒了。   沈云阳问,“翔哥儿,我爹他们真能抓到贼吗?”   “谁知道呢。”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沈来财想抓他,下辈子吧。   “哎,还是我大哥好,爷奶疼他,舍得一头猪给他换个媳妇,我们恐怕没那么好命了。”   沈云翔笑他,“你想娶媳妇了?”   “谁想了?我感慨两句不行啊。”   “云金堂哥比你大三岁,他都不急你急什么啊?”   “谁急了谁急了...懒得和你说,睡了!”   左翻右翻就是睡不着,硬着头皮问,“翔哥儿,你睡了吗?”   “睡了。”沈云翔口吻淡淡的,“什么事明天说吧。”   这一晚,对沈家来说格外漫长,曹氏在堂屋坐了一宿,鸡打鸣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村里,挨家挨户问人有没有看到陌生人进她家地。   昨晚全村人都听到她的声音了,设身处地,辛苦种的粮食被贼偷了,搁谁都想将贼揪出来千刀万剐,可他们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   绿水村偏僻,平日有陌生人的话很容易引起大家伙注意,然而问了一圈,都说没有。   曹氏失落的回家,见沈老头和沈来财都在,忍不住落泪,“村里没人看到谁进了咱家的地。”   沈老头断言,“可能是熟人做的。”   老两口最先想到的是夏雷,夏雷回村没多久地里就遭了贼,不是他干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因为他回来那天带着人上门闹事,估计心怀不满,趁人不注意溜进地里偷他家的粮。   有人怀疑人选,曹氏气冲冲回灶间拎了把菜刀出来,要去长流村找夏雷讨个说法。   洗漱后准备出门的沈来财赶紧把人拉回来,“娘,咱无凭无据的,夏雷会承认吗?他现在住在村长家里,咱上门去闹,得罪的是村长。”   沈老头也反应过来,“老大说的不无道理,真要是他偷了咱的玉米放哪儿啊?总不能带回村长家吧,这不露馅了?”   “不是他还有谁?”曹氏眼里满是血丝,“咱家只和他起过争执...”   要说起争执的话,还有四家人,就是换地给他们的那四家,前两天曹氏去地里掰玉米,四分地的玉米竟只有两挑,曹氏忍无可忍,找他们理论,要求换好点的地,人家自是不答应,双方在地里差点打起来。   沈老头还劝架来着。   曹氏自个儿想起来了,“好啊,给咱边角地就算了,还背后玩阴的,看我不撕了她...”   “老大说得对,无凭无据,人家抵死不认你有什么法子,杀了她你也得偿命。”沈老头已经接受事实了,“偷了就偷了吧,我去另外个看过了,那个地好好的没有被偷。”   人或许就是这么容易满足,起先以为两个地都遭祸祸了,他感觉生不如死,去地里发现玉米好好的,低落的情绪高涨许多。   曹氏半信半疑,“你看仔细了?”   “你还不相信我?”沈老头道,“待会你自己去地里瞧瞧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曹氏差点喜极而泣,“总算给咱留了点啊。”   云巧蹲在屋檐下洗脸,不明白她奶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回屋问黄氏,黄氏拍拍身前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你奶哭是哭玉米被偷了,笑是没有全部被偷。”   黄氏解开她的发髻,先用手往下顺了顺,再拿梳子梳,“昨天是不是没洗头?”   “嗯。”云巧端坐在凳子上,“大伯母说没人挑水,不让我洗。”   “晌午娘带你去河边洗。”   那会儿河水是热的,不怕着凉,村里好些人都去河边洗头,云巧掉过河后,要人陪着才敢去,她问,“能洗澡吗?”   “你是姑娘家,不能在河里洗澡。”黄氏说,“让翔哥儿打些河水,咱挑回家洗。”   “好。”   院里的曹氏抽丝剥茧寻找可疑的人,从夏雷到李如东,差点把村里人怀疑了个遍,硬是没怀疑自家人,当真是一点都不聪明,幸好自己不像她。   午后去河边洗头,河里的沈云山冲她拂水,“傻子,反正你没人要,洗什么头啊。”   云巧觉得大堂哥挺像她奶的,难怪她奶最疼他,这就是云妮说的物以类聚,她不搭理他,只和黄氏说,“娘,大堂哥真傻。”   钻进河里闷气的沈云山冒出头,“你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傻子是听不懂话的,她才懒得多说呢。   “......”   河里的人哄然大笑,“云山,你堂妹懒得搭理你呢,哈哈哈。”   沈云山丢了面子,在水里翻个身,游到河对岸,“又丑又傻,谁不搭理谁啊。”   云巧翻了白眼,难得没有辩驳。   河里的人笑得更欢,“云山,你堂妹好像瞧不起你啊。”   “谁管她呢。”   她娘已经和他说了,爷答应给云巧馍馍是让云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竟不知,她穿小鞋的功夫这般了得,真是小瞧她了。   呵...   他对着河面吐出口浊气,朝云巧比了个拳头,让她等着。   云巧可看不懂他的手势,洗完头裹着头巾就和黄氏走了,她得去长流村呢。   云霞她们去唐钝家割红薯藤被村长训斥了,两人一上午只背回来半背篓猪草,他爷让她继续扯猪草,因此她得去长流村。   她是不太想去的。   唐钝家的玉米已经收完了,玉米杆砍好搭成小山丘似的杵在地里头,不用她做监工。   况且扯猪草能有什么出息?还是种地更有前途。   见沈老头在院里翻晒玉米,她问,“爷,我真的不下地吗?”   被问了一上午问题,耳朵没有清净过的沈老头斩钉截铁摇头,“对,你不下地,扯猪草去。”   “哎。”云巧长叹了声,解开头巾,散开头发,待头发干了后,找黄氏给她梳了个可爱的发髻,戴着沈来安新编的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   走出去又折回来,眼巴巴望着沈老头,,“爷,地里的活真的不缺人吗?”   “不...缺...”   再缺也不能让她下地,真把自己这身本事学去怎么办?   云巧一脸痛惜,走两步,又回头,“爷...”   “赶紧给我扯猪草去,下地你甭想了。”   “哦。”   云巧背影看上去落寞极了,不知为何,沈老头胸口憋出一团火来,“云山,云山...”   喊了两声没人应,他火气更甚,咆哮道,“云山...”   沈云山不明白洗个澡而已怎么就惹着他爷了,当着那么多人半点面子不给他留,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等他上岸就揪着自己打,他都快成亲的人,不是三岁孩子了。   跟她奶诉苦,她奶也不像以前护着他了,他娘待他严厉许多,告诫他万万不能被云巧比下去。   云巧什么玩意?敢和他比? 第26章 026 去镇上要钱   再去地里, 沈老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硬是咬紧牙关没喊半句累,也没嚷嚷口渴, 安安静静砍玉米杆, 砍完抱到坡边顺好, 脸蛋红扑扑的, 衣服后背汗湿了大片。   曹氏欣慰不已,“总算有点庄稼人的模样了。”   沈老头看他, 黑瘦的脸情绪不显, 人的性子哪儿那么容易掰过来,别是藏着什么事吧。   “云山...”   “诶。”沈云山兴致高昂的应道, 这会儿太阳落山了, 晚霞照着山野,宛如火烧,他抓着前襟抖了抖风,道,“爷,悦儿家的猪病了,我能否去看看啊。”   沈老头微微敛眉, “还没好?”   “没呢。”沈云山说, “悦儿娘怀疑它水土不服,让我帮忙看着点, 悦儿家没有养过猪, 猪草都是我教她们认的。”   他挠挠头, “爷, 我还是有本事的。”   沈老头不予置评, 但没拦他, 只嘱咐,“晚上回家吃饭。”   沈云山大喜,“好。”   爷奶拿云巧没辙他来想法子,悦儿有哥哥嫂子,嫂子娘家还有兄弟,总能找到路子把她卖了,钱少点不打紧,必须卖得足够远,远到云巧找不回来。   他拍拍衣服上的灰,面上佯装镇定,凌乱仓促的脚步却出卖了他的心情,转眼就跳出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跑得没了人影。   欢呼雀跃的笑声听得沈老头摇头,孙子离庄稼人差得远呢,见云惠直起腰望着远处村落,他道,“云惠你也回去吧。”   玉米全收回家,心里大石落地,他整个人轻松不少,语气平和多了。   云惠似乎不太领情,把镰刀放背篓里,背个空背篓心情阴郁的走了,也没和人打声招呼,曹氏知她心里存着怨,云巧想下地老头子不让,她不想干活,老头子揪着她不放。   不止她,云山也在心里埋怨老头子呢。   她忍不住和儿媳妇说,“你爹还是疼云惠的,她是个大姑娘了,什么活都得学着做,如果嫁了人再慢慢学就得看婆婆脸色了。”   “云巧想下地你爹都不同意,她要懂得惜福。”   小曹氏脸上堆笑,“娘说的是。”   有福气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没福气的云巧只能坐在阴凉的树荫下看别人干活,她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春花刚堆完玉米杆,背靠背挨她坐着,“看什么呢?”   “我大伯好勤快啊,没喝半口水,没去过茅厕,一直在地里呢。”云巧撑着下巴,“我哪天要是像他这么厉害就好了。”   春花瞅了眼地里跟村长说话的沈来财,道,“咱是女人,天生力气小,地里的活只能依仗他们。”   云巧抬起自己胳膊左看右看,又是一声叹息。   连续几日干体力火,她身体吃不消,乏力的靠在云巧肩头,云巧贴心地端直脊背,让她靠得舒服些,学她娘鼓励她时鼓励春花,“春花,不要怕吃哭,不要怕累,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现在累点,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春花也整天在地里没偷过懒,不像他大堂哥,拉个屎恨不得吃干净再出来,亲昵的摸摸她的脸,“春花,你真能干。”   春花轻轻嗯了声,虽说两人打小是朋友,可很多时候她看云巧是陌生的,好比此刻,不敢相信云巧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来,她问,“你早上怎么没来啊?”   “我爷让我下地呢。”说到这,又是声叹息,“后来他反悔了,哎,你说我爷想啥呢?”   “云惠堂姐都哭了我爷非让她干活,我想干活,我爷死活不让。”   “......”还有这种好事?春花狐疑,“你爷是不是认错人了啊?”   掰过云巧脸蛋,左看右看,没有半点云惠的影子,春花疑惑了,“你爷为什么让云惠干活不让你干活啊?”   “谁知道呢。”云巧耸肩,“不止云惠堂姐,我大堂哥也下地了,翔哥儿说我傻人有傻福,我看他们才是吧。”   “......”   春花只知道沈家地里遭了贼,但云巧爷奶素来最疼大房的人,怎么舍得他们下地干活,她心底生出个怀疑,“云巧,你家玉米被偷不会是你大堂哥他们干的吧?”   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其他理由。   “啊?”云巧侧目,细长的眼闪了闪,“不是他们吧。”   是她和翔哥儿吃了的啊。   “你大堂哥最爱使坏,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啊,昨晚听到你奶骂人,我娘就猜测是自家人干的。”   云巧睁大眼,“你娘太厉害了吧。”   她奶想了一宿都没想到呢。   见她露出熟悉的强烈的崇拜之色,春花知道她误会了,低低提醒,“我说的不是我亲娘,是我婆婆。”   云巧反应了瞬,“你婆婆也这么厉害?”   “......”   话题不知不觉就跑偏了,春花习以为常了,小声说,“我婆婆是挺厉害的,往后你见着她不要乱说话。”   她娘厉害归厉害,熟悉她的人能找到可趁之机,她婆婆不是,家里所有东西都盯得紧,水缸少半勺水都逃不过她眼睛,她和云巧道,“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唐公子。”   婆婆似乎发现了什么,常常借芝麻大点事骂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扬言她生不出儿子就要找她娘归还那半亩荒地,如果被她知道自己爱慕唐公子的事,她就完了。   “云巧你记性好,千万要记住。”   “好。”云巧郑重地应下。   这时,村口响起爽朗的笑,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去,平阔的村口,汉子们或挑着或背着粮食有说有笑的出来,一个个蜡黄黝黑的脸笑出了深邃的褶子,这副场面云巧合春花只在年底看到过。   每到过年,绿水村的男人们爱坐在那株大槐树下侃大山,笑声传得老远,眼前的情形和那时太相似了。   秦大牛走到岔口,往她们这边看了眼,然后跟旁边人说了什么,大步往这边走来。   小道上有人喊,“咱们这一回家就要秋收再来了,到时你们来不来啊?”   “来,怎么不来,我家孩子多,指望我多挣点粮食回去呢。”   “和你们干活痛快,到时咱再聊啊。”   “好呐,你路上慢点啊。”   来时害怕没被选上,心中忐忑不安,现在粮食落背篓里,心里只有满足,蜿蜒的小路上,大家伙挥手离别,约定秋收再见,云巧想想,她也要等秋收才能来做监工了。   突地,春花揪住她衣衫,声音轻细道,“云巧,我知道你爷为什么不让你干活了?他想你养白点,年底把你卖了。”   年底村里会来人牙子,北村打猎的汉子也攒够钱出来讨媳妇,沈老头定是打的这个主意。   云巧摸摸自己的脸,“我白得起来吗?我爹说我随他,天生黑脸。”   “......”   也是,云巧要卖得出去早卖了,何须养到现在。   “那你也为什么不让你干活呢?”春花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呢?”   “你们聊什么呢?”秦大牛背个背篓,双手勾着两侧肩膀的绳子,粗壮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声音粗但不凶,“云巧,春花和你说什么了?”   春花下意识地掐云巧手臂,“没..没什么...”   “我和云巧说话呢。”秦大牛语气不变,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春花往后缩了下。   云巧皱眉,“你吓到春花了。”   拍拍春花胳膊,斜眼睨着秦大牛,眼珠都快斜没了,秦大牛好笑,“你跟谁学的?”   云巧虚出眯眯眼,嘻嘻笑道,“我奶啊。”   “......”   地里,和村长说完话的沈来财吆喝沈来福他们家去,脸上笑容明媚,沈来福知道事儿成了,乐得不行,喊云巧,“巧姐儿,回家咯。”   “好。”云巧回了句,和春花说,“春花,你和我一起啊,我给你编花,我爹教我的,很好看的。”   春花小心翼翼瞥了眼秦大牛,见他没反对,拘禁地点了点头。   装猪草的背篓就在旁边,她伸手去抓,哪晓得沈来福动作更快,双手提起背篓就往沈云金背上按,“帮巧姐儿背。”   春花则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如果不是想卖了云巧换钱,沈家怎么会对云巧好?看云巧以为捡了轻松笑得一脸惊喜,心里愈发可怜她,“走吧,我们去摘花。”   不背背篓就能随意弯腰摘花,云巧兴奋地拉着春花往前跑,“我知道哪儿的花多,我带你去。”   莫名奇妙被塞了个背篓的沈云金郁闷不已,又不敢跟他爹叫板,只能回家跟他奶告云巧的状,曹氏忙着剁猪草,边听他诉苦边哄道,“她回来我就打她给你出气啊,你快去屋里坐着歇会,我给你煮猪油饭吃。”   最近大家伙干的是重活,累得不轻,老头子让她煮顿米饭改善伙食,玉米收回家还要搓粒,活多的是,别累倒一两个拖后腿了。   听到有猪油饭吃,沈云金眼睛亮晶晶的,“撒点盐。”   “好。”   盐也是金贵物件,不是所有人都有,老头子和儿孙碗里有,儿媳妇碗里只有猪油,孙女碗里猪油都没有,甚至云巧碗里只有小半碗饭,其他的是米汤。   沈来安要拨半碗饭给她,云巧躲得可快了,“我就吃米汤饭,好久没吃米汤饭了。”   低头嗦两口汤,满足得眯起了眼,惊叹,“好喝。”   “......”   明明最差的伙食,硬是被她吃出山珍美味的香来,沈来安砸吧了下嘴,“要不给爹尝尝?”   说实话,他也好久没吃米汤饭了。   云巧把碗口递过去,沈来安喝了小口米汤,点头,“确实好喝。”   他把半碗饭扒到黄氏碗里,问曹氏能不能给他舀半碗米汤。   “......”   还要不要人吃饭了?   曹氏给他盛了半碗米汤,再看自己碗里的饭竟觉得索然无味,骂云巧,“都是你这个讨债鬼害的。”   云巧云里雾里,连汤带饭的吃完,丢下碗筷打水洗了脸和脚就回屋了,一句没还嘴,曹氏竟有些不习惯,问老头子,“她怎么回事?”   沈老头哪儿知道?   “你甭什么事都怪她头上,老大也说了,不是云巧村长压根不会答应他们去秀才家做短工。”   秀才爷奶身体不好,几亩地的玉米掰回家没空搓粒,让短工继续做,沈来财他们没有分到秀才家,照理轮不到他们头上的,是村长看云巧讨喜,格外给了他们机会。   四个人,每人每天两个玉米棒子,干一天也是挣的。   “也不知村长怎么想的...”曹氏就是看云巧不顺眼。   村长管着全村几十户人,眼界和普通人不同,要不沈来福怎么会傻到使唤儿子帮云巧做事,他琢磨道,“村长的两个孙子和巧姐儿差不多大,你们说村长是不是...”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爹娘兄嫂的白眼齐齐射来,他顿了顿,气势不自主弱了下去,“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你大可以厚着脸皮去问问。”曹氏不屑道。   沈来福连连摆手,“我就在家里说说。”   出了门他可丢不起这个脸。   云巧已经睡下了,隐约听到屋外有脚步声,紧接着是叩门声,这个时候来找她的只会是沈云翔,她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地,“翔哥儿,要去山里吗?”   沈云翔声音很低,“不去,大伯他们去唐钝家做短工是你帮的忙?”   云巧拉开门,朝外瞅了瞅,没太明白他的话。   沈云翔进屋掩上门,用她听得懂的话问,“村长爷爷和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早上为什么没去,我告诉他我下地了,他说唐钝家要人搓玉米粒,让我明天去...我去唐钝家其他人不就知道了吗?我害怕,村长爷爷就说他会想办法,让我别操心。”   “翔哥儿,你说我去不去啊。”   “村长爷爷让你去你就去吧。”沈云翔问她这些是怕她不小心说漏嘴坏了大事,既是村长的主意,就不会扯出云巧来,他摸摸她的头,感慨,“我就说你傻人有傻福。”   云巧嘟起嘴,“我又不傻,大堂哥才傻...春花说偷咱家玉米的贼是大堂哥。”   沈云翔一怔,“她为什么那么说?”   云巧就把春花转述她婆婆的话说了,沈云翔道,“和咱没关系,咱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哦。”   粮食被偷不是小事,收玉米忙得热火朝天没心思讨论,搓玉米粒嘴儿就闲下来了,每年这个时候竹林人是最多的,腿间杵个箩筐,搬个凳子,边搓玉米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帮着‘捉’贼,最后,经过大家伙讨论得出个结论,沈家的玉米多半是自家人偷的。   不是没有小孩背着大人烤嫩玉米吃,大人见一次打一次,难保总有一两个不听话的。   曹氏上了心,傍晚回家就把孙子孙女叫到堂屋,板着脸挨个问话。   先问大孙子,“云山,你有没有掰咱家嫩玉米?”   沈云山刚从地里回来,汗流浃背的,听到这话,跳得老高,“奶,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问两句,不是你就不是,回屋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曹氏端肃着脸,“云惠,你呢?”   云惠红了眼,“不是大哥就是我吗?”   “问你说呢,是不是。”   云惠啜泣两声,喉咙哽咽,“不是。”   “云阳,你呢?”   “我倒是想。”见曹氏冷眼扫过来,不是同他开玩笑,赶紧一本正经摇头,“不是我。”   “云金,是不是你。”   沈云金灌了两口水,哭诉,“我的奶哟,咱家有几块地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偷啊。”   曹氏调转视线,“云花..”   沈云花牵着云月,云月看她奶眼珠瞪地圆溜溜的,扑姐姐怀里哇的声哭了起来。   曹氏不喜,“我长得很吓人是不是?吃我的穿我的,问点事就哭鼻子,瞧你能有什么出息啊。”曹氏拉过小孙女,啪啪在她屁股拍了两下。   云月哭得更大声了,曹氏烦躁地推开她,“滚。”   云花天天要照顾云月,哪怕有心也没时间,还剩下云翔和云妮,曹氏正欲开口,沈云翔摇着破洞的蒲扇,语气吊儿郎当的反问,“奶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小孙子脾气暴躁,性子还是乖巧的,至于云巧,给她十个胆儿也不敢。   孙子孙女没有嫌疑,儿子儿媳更不可能,曹氏不禁有点失望,吩咐他们,“出去帮着把玉米收了吧。”   云花抱着妹妹回屋,云惠揉着眼睛,肩膀抽抽搭搭的,云山他们也各自忙活了,唯有云巧,反手戳着自己胸口,不住地给曹氏挤眼色,曹氏斜睇她,“眼睛掉鸡屎了是不是!”   “不是。”云巧一派天真,“奶你还没问我呢。”   “......”   “奶,你还没问我呢。”云巧眨着眼,“奶你为什么不问我?”   “......”   “云花比我小你都问她了。”   深吸口气,曹氏一字一字问她,“是不是你干的?”   云巧满意地笑了,“不知道啊。”   “......”曹氏怎么觉得云巧故意找茬的呢,声音重了几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翔哥儿要她这么说的,云巧认真解释,“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   她哪天死了多半是给云巧气死的,她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辈云巧这个讨债鬼赖上啊,她决定必须把云巧嫁去北村,实在是一刻都受不了了。   把老头子喊回屋,立即商量这事。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沈老头不赞成现在嫁云巧,“云巧跟着老大他们在秀才家干活,你卖了她,村长问起咱该怎么说?不就拿话噎你吗,忍忍就过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傻。”   “我现在怀疑她故意装傻骗咱的。”   “你意思说她聪明?”   曹氏不吭声了,云巧十几岁的人,梳头都不会,衣服也穿得皱巴巴的,全身上下哪儿不是透着股傻气?   也是她被气昏了头生出这种错觉来。   “你看院里。”沈老头道,“云山他们懒洋洋的不想动,就她捡玉米棒子捡得欢。”   任何时候,但凡给云巧安排活,她就不会敷衍了事,这点比谁都强,估计村长也是发现她这点长处才高看老大他们的,细心宽慰曹氏道,“不是说好年底吗,忍忍吧。”   沈老头是这么劝曹氏的,然而事情搁他身上时,他发现宰相肚都没用,他的心情和曹氏差不多。   只想立刻马上卖了她!   起因是他早起坐门槛上抽烟,云巧出来后,托他给老大捎句话给村长,今个儿不去长流村了。   他问她,“不去长流村去哪儿扯猪草?”   “不扯猪草,我要去镇上。”   沈老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云妮在镇上读书,问灶间煮饭的曹氏,“云妮多久没回来了?”   “我哪儿记得住。”曹氏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哪儿会特地记云妮上次哪天回的家。   沈老头也记不住,和云巧说,“你去镇上干什么,放假她自会回来。”   “我要去,我想云妮了。”云巧心里数着天数的,云妮二十一天没回家了,云妮长得漂亮,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   云巧拂冷水洗了脸,随意拨了拨头发,戴上昨晚沈来安编的花,头也不回朝外走。   沈老头被烟呛了口,凶她,“你怎么就听不进去话呢,这儿离镇上几十里地,走丢了谁去找你啊?”   “我认识路的。”云巧指着远处群山乱挥一通,“那样走就到了。”   “你走了谁扯猪草?”沈老头严肃提醒,“不干活没饭吃的。”   “我今天不吃饭,我有大馍馍。”云巧摸出自己的馍馍,凑鼻尖嗅了嗅,语气笃笃“不会饿着的。”   唐钝在镇上,饿了就去找唐钝,唐钝会给她吃的。   嫌和沈老头说话耽误时间,边走边挥手,“爷,我走了啊。”   “......”沈老头给气得不行,“走了就别给我回来。”   得了个馍馍就敢不干活,饿着猪看曹氏不打死她。   沈云巧才不管他的威胁呢,去镇上的事和她爹说了的,她爹要她天黑前回家,她来得及的,脚步轻快的穿过竹林,拐弯,直直过了村口,走到进山的枸树下时,她没有立即往山里钻,而是掏出馍馍,小口小口啃了起来。   馍馍已经发酸了,好在没有长虫,还能吃,她望着村口的羊肠小道,眼看剩下半个馍馍,不敢继续吃了,塞回衣兜里...   沈云翔提着篮子来时,她正百无聊赖的拍着路边草的露水,附近的草被她祸害得七零八落的,他咳嗽声,递个篮子过去,“你起床怎么不叫我?”   “你没让我叫你啊。”云巧接过篮子,顺势把手里的树枝给他,“你只让我在枸树下等你。”   “......”   和云巧理掰这种事儿永远是占不到上风的,他转移话题,“走吧,咱还要捡菌子呢。”   西岭村的人收菌子卖到外边去了,可见有人舍得花钱买,云巧想去镇上找云妮,他正好可以捡两篮子菌子去镇上碰碰运气,说不定就卖出去了呢?   山里露水多,云巧走在前边,不停地敲敲打打,光线不明,黄色的伞盖菌不好辨认,倒是艳红的红菌尤为惹人注目,云巧见一朵踩一朵,哪怕隔得远,但凡在她视野里,她就不会放过。   沈云翔没有制止她,只要不是往头上戴,踩就踩吧。   姐弟两在山里东找找西找找,走出大山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两人衣服裤子上满是泥和草屑,又拎个篮子杵个树枝,很像逃难的。   官道上的人频频朝他们看,眼里显而易见的紧张,有个拉货的车夫叫住沈云翔,“小兄弟,你们哪儿来的,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啊?”   地处西州,人人谈西凉色变,听到打仗二字,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心提得老高。   沈云翔没有经历过战事,不懂他们心底的恐惧,礼貌解释,“没有打仗,我们进山捡了些菌子进城卖..”   菌子用草盖着的,他掀开,露出新鲜的菌子来,众人重重输了口气,“不是打仗就好,小伙子你也是,没事把自己捯饬成难民干啥啊。”   “......”沈云翔低头看自己衣着,衣衫旧了些,可不是破的,哪儿就像难民了?   云妮拿掉他衣服上的草,轻轻拍两下,“挺好看的啊。”   她一弯腰,脑袋上的花就往他脸上戳,沈云翔觉得自己是被她连累了,“巧姐儿,能不能把头上的花取了?”   “为什么呀?”   “不好看。”   “胡说,爹娘都说好看。”   “......”   趁云巧整理他的衣服,他快速拿走她脑袋上的花,然而瞬间又果断给她戴了回去。   “你没梳头?”他一拿走花,她的头发就像蜘蛛网铺开,乱得惨不忍睹。   “对啊,我走的时候娘没起床呢。”   “......”   进城已是片刻后了,露水沾湿的衣衫已经干了,皱是粥了些,勉强算干净,沈云翔没来过镇上,问云巧哪儿能摆摊卖菌子,云巧直勾勾地望着前边包子铺,好一会儿没说话。   沈云翔捂她的眼,“别看了,咱没钱。”   云巧拿掉他的手,“翔哥儿,你饿不饿?”   肉香扑鼻而来,不饿也饿了,他点头。   云巧笑逐颜开,“那我们去找唐钝吧。” 第27章 027 谁有福气啊   书塾正是用饭的时候, 吴伯探身瞅了眼炎热的街头,欲关门往后院去了,见云巧兴奋地朝自己挥手, 无奈的侧身让开了半边道儿。   能因朋友两句玩笑话便连夜来镇上找人, 纯良得有些傻了, 今个儿来此只怕又是因为朋友来找唐钝的。   果不其然, 云巧站在台阶上,隔着一道门槛道, “吴伯, 我找唐钝。”   太阳照得她脸蛋黑红黑红的,他招手示意她进门, “他在膳厅, 我带你去。”   云巧往里看了眼,摇头,“我就在这等他。”   吴伯注意她身后跟着个半大的孩子,眉眼和她不太像,但看手里的树枝篮子,明显和她结伴来的,他转身, “你等等啊。”   担心又发生学子围着云巧拍马屁的情形, 他没有大声嚷嚷,把唐钝叫出屋, 小声说云巧找他。   唐钝脸色不太好看。   他答应沈云巧每天两文工钱, 算日子地里的活该忙完了, 她迫不及待来找自己是为了要钱吗?   他像是会赖账的?   “吴伯你先吃饭, 我出去瞧瞧。”大力拽下腰间钱袋, 倒出里边所有铜板, 顶着吴伯震惊的目光,三步并两步走了出去。   没有风,天地像个蒸笼,热气腾腾的,唐钝走得快,到前门时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把数好的铜板递给云巧,沉沉道,“你数数。”   他知道云巧会数数且翻不过十,他数了十六个铜板,想看她怎么办。   她堂而皇之跑来书塾不就笃定他爱惜自己名声一定会给她钱吗?   他给。   就看她数不数得清楚。   他抖抖手,“你数数。”话里满是刁难之意。   可云巧不那么想,她来想和他说说话而已,他竟然给自己钱,看铜板的眼神都直了,“唐钝,给我的吗?”   唐钝没有说话。   云巧捏着衣服擦了擦手,小心翼翼的接过握在手里掂了掂,眼里亮晶晶的,“唐钝你数过了吗?”   他数过她就不数了?他眯了下眼,“没有,你自己数。”   云巧蹙眉,脸上尽是不认同,拖着绵绵音道,“你给钱之前要数清楚啊,否则给多了怎么办?给多了你就亏了。”   “......”   说着,陡然加重语气,“不过我不多拿你的钱的。”   云巧摊开掌心,拨着铜板一个一个数,故意数得非常大声,就差没多生出一张嘴说‘唐钝你听你听,我不会多拿你的钱’。   不知为何,唐钝有点想笑,扫到边上偷偷垫脚看她数钱的沈云翔,心又沉了下去。   云巧数得很慢,“一二三四五六七□□十..”   数了两遍。   唐钝挑眉,等着她往下数。   她抬头,高声说,“这是十个。”   揣入衣兜,继续数剩下的,“一二三四五六...”   呵,还挺聪明。   就在唐钝对她刮目相看时,她像遇着什么难题,六个铜板,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   唐钝:“......”   她做事总是超乎人的预料,唐钝眉间隐有不耐,“数清楚没?”   云巧眉头拧成了疙瘩,支吾道,“没呢。”   就六个铜板,她翻来覆去数什么呢,唐钝觑视着她,耐心告罄,“有什么数不清的,八天工钱,十六个铜板。”   “十六个是多少?”云巧茫然,见唐钝不答,回眸看沈云翔,后者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急声解释,“比十多六个。”   “那就多了呀。”云巧说,“比十多四个才对。”   她拿四个铜板,剩下的两个还给唐钝,一副‘我说了不多拿你的钱就不多拿’的表情。   唐钝快堆到嗓子眼的怒火消了大半,面上不动声色,“不是八天吗?”   “我前天上午没去。”云巧高兴地拨着手里的铜板玩,表情认真,“不干活就不能拿钱。”   “不能让你吃亏。”   她从容随意,却不知熄了唐钝多大的怒火。   得知她带着人来,唐钝下意识认定她没安好心,他有秀才功名,名声极为重要,她若口无遮拦的和人说他欠她钱,以后走在街上少不得受人人指指点点,所以他是真生气了。   可她说话行事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唐钝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错怪她了。   “云巧...”攥紧两个铜板,他缓缓提起口气道,“云巧,我不是说好回家就会给你工钱吗,你来镇上干什么?”   云巧眨了下眼,唐钝纳闷,“找我有其他事?”   云巧瞧着他,眼睛又快速眨了两下,嘿嘿笑了笑,“唐钝,我们说了许久的话了,你和翔哥儿说几句吧。”   唐钝:“.......”   他好像问了个对自己非常不利的问题。   云巧拉过沈云翔,“翔哥儿,你快和唐钝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不能做哑巴知道吗?”   唐钝要不明白云巧的意思前些日子就白煮那么多碗面了,握拳咳嗽道,“其实不必勉强。”   “不勉强。”云巧晃沈云翔手臂,催他和唐钝说话,沈云翔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微恼。   云巧有点无措,“翔哥儿,你不想和唐钝说话吗?”   沈云翔背过身,他丢不起这个人。   云巧轻轻戳他胳膊,“翔哥儿,你怎么了?”   沈云翔烦躁地瞪她,云巧沮丧地垂下手,想一想,看向唐钝说,“唐钝,你还欠我一次面呢。”   “......”   唐钝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最初说那句话想的是他经常在镇上,两人不常碰得到,说话就更屈指可数,哪儿想到她这般上心...   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唐钝,你把欠我的面给翔哥儿吃吧。”   沈云翔似乎没料到云巧会提这种要求,脸红了个透,抬脚要走。   云巧牵着他衣角,有点懵,又有点害怕,害怕沈云翔。   唐钝心头叹息,留人道,“吃了午饭走吧。”   “我不饿。”沈云翔绷着脸,耳根都是红的。   他以为云巧找唐钝是卖菌子给他,没想到还有这茬,眼神四处飘,就是不看唐钝。   唐钝觉得神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和云巧性子也差太多了,眼神落在盖着草的篮子里,随口问,“篮子里装的什么?”   “伞盖菌。”云巧清了清嗓子,声音中气十足,“唐钝,你买不买菌子啊,我和翔哥儿在山里捡的,新鲜着呢。”   “......”   “你看看啊。”   “.......”   这话成功引起沈云翔注意,沈云翔目光炯炯转向唐钝,眼里满是期待。   云巧已经掀开了最上边的草,草下盖了两层树叶,树叶底下才是菌子,含苞的菌子,大拇指大小,如她所说确实新鲜,他道,“我不买,我问问吴婶...你们随我进去吧,价钱你们和吴婶谈。”   眼下正是吃菌子的时节,吴婶买过好多回了,乍然瞧见满满两大篮,她惊喜不已,“哪儿来的,这种菌子要逢集才遇得到,平时铺子里卖的都不太新鲜。”   云巧骄傲道,“我和翔哥儿在山里捡的。”   她和沈云翔捡了很多篮的菌子了,哪座山头菌子多她都知道,她问吴婶,“吴婶,你买吗?”   她挽着沈云翔的手,站在离吴婶几步远的位置,好像还有点怕她。   吴婶并没将小姑娘的排斥放在心上,和善道,“买,你们卖多少钱啊?”   她们卖去西岭村四篮子一文钱,这儿只有两篮子,云巧困惑,“半文钱?”   “.......”   吴婶好笑,“哪儿来的半文钱啊。”   猜她们没卖过菌子,便照市面的价格给了她六文钱,云巧瞪大眼,往后退了两步,警惕道,“翔哥儿,她为什么给咱那么多钱啊。”   ‘吴婶’都不称呼了。   沈云翔拍拍她的手,“不怕啊,咱的菌子好。”   他上前接钱,云巧死死抓着他不让,唐钝端出煮好的面,见云巧脸色发白,浑身打着哆嗦,分明怕极的模样,说道,“吴婶,你把钱给我吧。”   钱过了他的手云巧就不害怕了,吴婶惊奇,忍不住问唐钝,“我当真长得很恐怖?”   “李新他们谁不说你平易近人慈眉善目,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胆小。”   “我哪儿会往心里去,看她小小年纪戒心如此重,心疼罢了。”吴婶叹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知小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   唐钝目光微微一顿,望了眼外头。   姐弟两坐在凉亭的石桌旁,双手垂在两侧,倾身大口大口朝面碗吹着气,沈云翔说了句什么,云巧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脸儿都红了,对面的沈云翔戳一下她的脸,她立即咳嗽起来,气鼓鼓瞪着沈云翔。   他笑了笑,道,“她福气还长着呢。”   她爹怕她吃不饱会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她,她娘每天给她梳头缝衣衫,爹娘对她如此耐心,兄弟姐妹又会差到哪儿去,至于厌弃她的爷奶,两老又有多少年好活呢?   吴婶不知沈家的腌臜事,她煮的饭炒的菜熬的汤端给她她坚决不吃,只吃唐钝煮的面,直言唐钝该给的,如今挺唐钝这般说,不免往那方面猜想,笑道,“若是那样,倒真是个有福的。”   就苦了唐钝了。   云巧和沈云翔吃得满头大汗,也不知是不是换大碗的缘故,面太多了,云巧感觉肚子快撑破了还有小半碗,和唐钝商量,“唐钝,这个碗能借我吗?”   剩下的面带回家晚上吃。   唐钝却想岔了,以为她借碗是为以后坑自己,果断道,“这碗用来盛汤的,借给你书塾就没有了。”   云巧下巴点了点沈云翔跟前的碗,“那儿不是还有一个吗?”   “一个不够用。”唐钝面不改色。   “但浪费粮食不好。”她给唐钝看碗里的面,“我的面没吃完呢。”   “待会再吃。”   “待会我就走了,我要找云妮。”云巧没有忘记正事,“翔哥儿,你吃完我们就去找云妮。”   还真是见了他就饿,吃饱就走人,把他当什么了?唐钝略微不悦,“你们找云妮干什么?” 第28章 028 有点不对劲   云巧垂眸盯着碗里的面, 面露纠结,似在纠结吃还是不吃,声音懒懒的又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 “想云妮了就去找她啊。”   唐钝呼吸滞住。   想云妮就去找她, 她来找他是不是...是不是...   短短一瞬, 他的脸像浸了秋风的柿子红了个透。   “唐钝...”她歪着脸, 眉头拧成了川字,看着他, “真的不能把这个碗借给我吗?”   “......”   唐钝滚烫如烙铁的脸犹如一瓢冷水泼下, 心跟着凉了一大半,他就纳了闷了, 明知她看自己是粮仓, 怎么还能会错意?他板正脸,没有商量的语气道,“不行,这碗吴婶傍晚装汤要用。”   云巧气馁地怂了肩,端起碗凑到唇边,小脸纠成了麻花,“好像真的吃不下了。”   撑破肚子会死人的。   “娘说浪费粮食会被土地爷爷惩罚的, 唐钝, 你还吃得下吗?”云巧把碗推到他面前,顺势把自己用过的筷子递给他, “我吹过的, 不烫了。”   面条有点坨了, 卖相并不好, 在她不舍又不得已的注视下, 唐钝哪儿有胃口, 后仰着身体道,“我吃了午饭的。”   “还能再吃点吗?这面很好吃的。”   ‘很’字上她拖长了音,试图说服他。   唐钝无动于衷的看她,她眨巴着眼,脸上堆出讨好又不招人厌的笑来,“真的好吃,你尝尝啊。”   筷子伸进碗里,夹起两根面条要喂他。   唐钝又红了脸,心咚咚跳了两下,语气有点急了,“我不吃。”   声音比平时大,惊得云巧手抖,她瞧着他,表情有几分落寞,眼皮也垂了下去,“哦。”   “......”   唐钝觉得自己小瞧了她,她看似不谙世事,却极为懂得拿捏人心,从见她到现在,他的心跌宕起伏没有平静过,最后,注视她半晌,妥协道,“这碗不能借,小碗可以借。”   语声一落,就看垂头丧气的人抬起头,笑容灿烂地望着他,兴奋地说,“好呢。”   唐钝起身去灶间跟吴婶借了个小碗,将她吃剩的面倒进碗里,叮嘱道,“夏天温度高,东西嗖得快,变味的话就不能吃了,肚子会痛。”   云巧认真听着,说,“唐钝,我知道的,我又不傻。”   “......”   好像每次在她面前,他就管不住多话,这不是什么好苗头,沉默地装好面,去吴婶种菜的踩地摘了片芋头叶把碗包裹住,放进她篮子里,想说点什么,到嘴边又忍住了。   “唐钝,你是不是想说篮子不能颠,碗会掉出来?”云巧双手称在石桌上,替他补充。   “......”他想说的还真是这个。   不由得重新打量她,村里人都说云巧长得丑,其实她鼻子挺漂亮的,眉毛有点乱但漆黑浓密,修一修就好了,至于眼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儿了。   他看得有点久,云巧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撩起衣服在脸上一抹,笑眯眯问,“还有吗?”   “......”唐钝撇过脸,不自在道,“不是要去找云妮吗?不快点的话回家天就黑了...”   说完感觉自己担心过头了,天黑得晚,她又有近道走,多耽误会儿于他而言不碍事的,把篮子给她,“山里蛇多,你小心点...”   “恩呢。”云巧小心翼翼接过篮子拎在手里,问他,“唐钝,你什么时候回村啊,唐奶奶很想你呢。”   “你见着我奶奶了?”   她不是不往村里去的吗?   云巧点头,“是啊,唐奶奶给我煮鸡蛋了呢...”   昨天她去唐家守着沈来财他们搓玉米粒,唐奶奶煮鸡蛋给她吃,还给她吃猪油饭了,是她见过的最好的老人,就是眼神不好,一个劲儿的夸她漂亮。   她问,“唐钝,唐奶奶的眼睛没法治了吗?”   唐钝身形微僵,“我奶和你说的?”   他奶眼神不好连他都瞒着的,他常年在外读书,每次回家老人家总报喜不报忧,要不是他不经意发现,他奶估计会一直瞒着,毕竟族里人他奶都没告诉的。   “唐奶奶没说,我自己发现的。”她道,“我不傻的。”   “......”   唐钝没有问她怎么发现的,而是和她解释他奶眼神不好的原因。   人上了年纪眼神就会变差,无药可医。   “怎么会呢?”云巧说,“我奶也年纪大,她眼神就非常好...”   “我娘说了好人才长命百岁的。”   唐钝:“......”   她是觉得她奶活太久了吗?   不过他奶的确是个好人,他心下斟酌,“再有两天我就回去了,到时让四祖爷给她瞧瞧吧。”   “四祖爷医术不好,我之前生病吃了好久的药都没好,唐钝你有钱给唐奶奶找个医术好的大夫啊...”   唐钝想想,应声,“好。”   “那我和翔哥儿就找云妮了,唐钝,明天我还去你家做监工,你要给我算工钱啊。”她挎着篮子,给沈云翔指出去的路,唐钝看着她侧脸,没有迟疑,“好。”   眼看两人穿过小院快过拱门,他追过去,“你找得到云妮的书塾吗?”   云巧回眸,手在空中左右来回划了下,“那样就到了。”   唐钝想想,“对。”   她识路的本事确实厉害。   两人拐过拱门不见了人影他才往旁边学舍走去,没走两步,就看一群眉眼鲜活的少年们脚底生风的跑来,“唐兄,听说云巧妹子来了,她人呢?”   唐钝嘴角微丑,不咸不淡道,“走了。”   众人脸上无路露出失落感,“她怎么不多待会,她不喜欢花吗,怎么没摘花呢?”   是啊,墙角的紫薇花开得正艳,她之前来摘了许多,这次怎么提都没提,是不喜欢了吗?但她脑袋上戴着花的,不可能不喜欢,为什么没提呢?   害怕自己不答应?   唐钝也好奇了。   “唐兄,县里来了人,先生请你过去趟...”少年们恍惚想起正事,先生放他们出来是找唐钝的,他们差点给忘了。   唐钝没有多想,西州文风不盛,县学频频来人邀他去县学读书,给免束脩,笔墨纸砚用县学的,他给伙食费就行,条件确实诱人,然而他没法去。   他爷身体不好,四祖爷说就这三五年的事儿,他要走了,赶不回来怎么办?   依着他最初打算,这几年想留村里陪老人家的,但他爷不让,要他专心读书考科举,如果有机会走出去,找到那几个不成器的,替他好好教训收拾他们。   身为人子,危难中抛弃爹娘是为不孝,丢弃孩子是为不仁,不顾族里亲戚是为不义,不卫国是为不忠。   他爷说,像他爹娘叔婶那种不忠不仁不义不孝的就不配活在世上。   这些年来,老两口常常这么说,唐钝却明白他们最挂念的是他们的安危,要不然不会在知道夏雷回来后明里暗里让他打听当年离村的人的情况。   奈何夏雷称过去太久,记不得逃难路上有哪些人了。   沉思间,人已经到了正厅,先生稳重的声音隔着木格门传来,“西州地势险峻,便是官道也并不宽阔,各村与各村间的小路连车马都无法同行,官府说修路,不知先修官道还是小路?”   唐钝心下微凝,官府修路只需出个告示,衙门派人通知村长,村长清点村里人数征人即可,犯不着来知会先生,既来找先生,怕是有其他意思。   收起脸上神色,不紧不慢走了进去。   来人共六人,为首的男子约五十岁出头,穿着身对襟直缀的藏青色长袍,身后并排站着五人,个个身形挺拔,身姿勃发,一看就知是军营出身,他走到先生跟前,拱手,“先生。”   鲁先生点了下头,给他介绍对面的人,“这是县衙来的顾大人,来跟你打听点事。”   唐钝作揖,“见过顾大人。”   “你就是福安镇唯一的秀才?”来人上下打量唐钝一眼,“本官看过你写的文章,立意高远见解独到,假以时日必能有番作为。”   “顾大人谬赞。”他站去先生背后,不露声色打量着对面的这位顾大人。   顾大人为县衙县丞,唐钝参加县试曾见过,相信去过县里的人都知道这位顾大人,打他来了西州后,衙门里的人被换了七七八八,明明是个佐官,架子比知县还大,每次他和知县同时出现,知县都得低声下气巴结他。   好在他为官品行端正,受百姓们爱戴,官场那点事丝毫不影响他的风评。   “听说你是长流村的?”   “是。”   “去过西岭村吗?”   西岭村在长流村西边,再过去就是西凉,村里人对西凉心怀恐惧,从不往那边去,娶亲也会特意避开西岭村的人,他如实回答,“没有。”   “前几日本官下村体察民情,发现西岭村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不仅西岭村,附近几个村山路都极为难走,打猎的村民告诉本官,来镇上卖一次猎物他们就得在山里住一宿...”   唐钝颔首,“是这么回事。”   受地势限制,没办法的事儿。 第29章 029 云妮   “说来惭愧, 本官来西州已有近十年,竟不知管辖内的百姓出行如此麻烦,难怪福安镇不如其他镇繁荣, 想来是山路崎岖百姓不便来此...”   “这路, 早该修了。”   唐钝没有官身, 不妄评这事, 倒是云巧听街上的人说官老爷下村体察民情差点走断腿疑惑不已,“翔哥儿, 官老爷的腿不好吗?”   怎么走路都能把腿走断?   爹不是不嫩出门了?   之前爹还去村里找她了。   “翔哥儿, 爹的腿会断吗?”   “爹的腿好好的。”翔哥儿捋顺她鬓角汗湿的头发,缓缓解释, “官老爷整天待在衙门里, 走远路自然会累着。”   “我就不累。”云巧抬起自己的腿拍了拍,得意地说,“我的腿很好,走不断。”   “嗯。”沈云翔看了眼头顶的日光,催道,“云妮在哪儿呢?”   阳光照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道路两旁的石墙凹凸斑驳, 随时要坍塌似的, 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云巧指着挂着竹灯笼的褐红色木门,“那儿进去就是了。”   那处石墙格外高耸, 与周围矮墙格格不入, 他问云巧, “你进去过?”   “没呢, 云妮不让我进去。”   阳光焦灼, 两人汗流浃背颇为狼狈, 到了门前,沈云翔低头整理衣衫,云巧走上台阶叩门,声音细细的,“云妮,我找云妮...”   女学不像书塾时时敞着门,女学里全是姑娘,担心坏人闯入坏了姑娘们名声,常年关门闭户的,守门的吴婆子白天没有外出走动过,门边的竹林里有间竹屋,她天天待在屋里。   这会儿正躺凉席上睡午觉,迷迷糊糊听到人喊云妮的名字,捡起落地上的蒲扇,不耐烦道,“没下学呢。”   云妮长得好看,经常有郎君来寻她,甚至有带着媒人来的,吴婆子见怪不怪,反正不开门就是了、   外头声音渐渐变大,是道清脆的女声,“云妮,我找云妮。”   “......”没听到她的话是不是?吴婆子粗声吼,“等下学...”   “下学天儿就黑了。”云巧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商量的语气,“你喊云妮出来啊。”   “......”吴婆子装聋听不见。   以往她不理会门外的人就走了,今个儿似乎格外有耐性,跟蝉鸣似的,叽里咕噜不停重复着,“云妮,我找云妮。”   “云妮,我找云妮。”   怎么有人这么讨人烦哪,吴婆子翻个身,拿蒲扇盖住耳朵,打定主意不搭理门外的人。   整理好衣衫发髻的沈云翔见门严丝密缝关着,教云巧,“你要告诉她我们是谁?”   云巧歪着脑袋,“我们是云妮家人哪。”   “里头的人不知道。”   “她知道,她见过我,还冲我笑呢。”   “......”吴婆子忍不住翻白眼,她啥时候朝云妮家人笑过?她又不是卖笑的,这姑娘怕不是个傻子吧。   沈云翔戳她脑门,“人家朝你笑是礼貌,去边上,我来。”   亏他听她声儿以为她认识守门的,结果压根不熟,沈云翔凑到门边,温声介绍,“叔,我是云妮弟弟,麻烦你帮忙喊云妮出来一下。”   吴婆子;“......”   见他鬼的叔,云妮弟妹都是傻的吧。   沈云翔清着嗓子,声音客气,“叔...”   见云巧扯自己袖子,不耐的皱眉,“等着。”   云巧张了张嘴,“人明明是女的,为什么要叫叔啊...”   “......”   找个地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   “你怎么不早点说。”   “你没问啊。”   “......”又是他的错,沈云翔吸口气,将心底怒火遏回去,“你来。”   “哦。”云巧猫着腰贴到门上,“云妮,我找云妮。”   吴婆子守了半辈子门,没碰到过更讨厌的人了,拿掉蒲扇,慢悠悠爬起身,黑脸道,“等着。”   “好吶。”   云巧听到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脚步慢慢远去,她嘻嘻笑了,“她找云妮去了吗?”   “应该是的。”   云巧激动地拍手,“待会就能看到云妮了吗,我好久没看到她了呢...”   没多久,门唰的从里拉开了,露出吴婆子不苟言笑的脸,瞪着两人的目光甚是锋利,沈云翔讪讪退后半步,云巧笑盈盈地扬起头,咧嘴笑得灿烂,只在乎一件事。   “云妮出来了吗?”   吴婆子掀眼皮望了眼身后,不发一言的站去边上。   云妮清丽聪明,弟妹却是傻的,她百无聊赖的抽着门闩打发时间,云巧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院里有座镂空雕花的石壁,隐约现出一道明丽的身,云巧惊喜地喊,“云妮?”   少女提着淡黄色绣花裙边款款而来,发髻上的蝴蝶簪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扇着翅膀,云巧屏住呼吸,生怕吓跑了它。   沈云翔抵她胳膊,“怎么,不认识了?”   云巧愣愣的摇头又点头,惊呼,“云妮变了呢。”   “......”沈云翔想拍她脑门,云妮就穿了件簇新艳丽的长裙,脸上擦了脂粉,哪儿变了,不还是云妮吗?   “妮姐儿...”沈云翔攥紧篮子,语气几分紧张。   云妮黑眸微动,视线扫过他,落到云巧张牙舞爪的头上,轻问,“哪儿变了?”   云巧抬起手,隔空指她的眉,指她的脸,指她的唇,“跟以前不一样。”   “嗯。”云妮看了看门边目不转睛盯着云巧看的吴婆子,侧身挡住她的目光,冷冷道,“我想跟我弟弟妹妹单独说几句。”   吴婆子撇了下嘴角,慢慢悠悠摇着蒲扇往里头去了。   “云妮,你真好看。”云巧一眨不眨看着她头上栩栩如生的蝴蝶,“是真的吗?”   “假的。”   云妮垂着眼,精致的脸蛋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春天盛开的桃花,云巧看呆了。   云妮弹她鼻子,蛾眉微蹙,“找我什么事?”   “想你了呀...你好久不回家,我都害怕你被坏人拐跑了。”   “又不是小孩子...”话戛然而止。   沈云翔看眼云妮,快速低下头去,盯着草鞋不敢说话...云妮,小时候被人拐跑过,最不喜欢别人提拐字了。   云巧专注望着面前的云妮,喜滋滋掏出怀里的铜板,“云妮我挣钱了,我给你买馍馍...”   她高兴地摊开手掌,拨了拨铜板,云妮峨眉微蹙,语气霎时严厉少许,“哪儿来的?”   “唐钝给的,我给他干活了。”   云妮淡淡扫向沈云翔,后者打了个冷战,连连点头,“是唐钝给的。”   “云妮,我是监工呢。”沈云巧给她解释,“监工不干活,守着别人干活...”   云妮抬起眉,目光落到她瘦削的脸蛋上,如黑曜石的眼眸映着她巴掌大的脸,清明而澄澈,“唐钝请你做的监工?”   “嗯啊。”   沈云翔担心她说不明白,急忙解释钱的来历,监工是唐钝提的,工钱是他给云巧出的主意,本以为唐钝不会答应,不成想他爽快应了,说实话,沈云翔心里没底。   “大姐,你和唐钝都在镇上,他不会...”   看上你了吧。   沈云翔心里存疑,偷偷看云妮表情,见她面色沉沉盯着自己,打了个突,悻悻道,“我...我就问问。”   不是看云妮的面子,唐钝为什么对云巧好?   “你们找过唐钝了?”云妮若有所思。   “对啊,他给我煮面了呢。”云巧举起篮子,给她看篮子里没有吃完的面,“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   “我吃过午饭了。”云妮问,“他为什么给你面吃?”   “我和他说话了。”这个云巧不让沈云翔解释,她自己说给云妮听。   沈云妮饶有兴致的挑眉,望了眼长街对面书塾位置,岔开话题,“爷奶怎么样了?”   “不太好呢,咱家给了李家一头猪,给了夏雷两亩地,爷天天抽着烟唉来唉去的,奶天天骂人。”   “夏雷是谁?”   “就缺了条胳膊的汉子啊。”云巧拿出篮子里的碗嗅了嗅,说道,“云妮你不在家发生老多事情呢,大牛哥娶了春花,奶嫌我没出息要把我嫁给夏雷,夏雷有两亩地,我嫁过去不会饿肚子,但夏雷嫌我丑不答应...”   面没有变味,云巧放回篮子,继续道,“夏雷眼光可高了,云惠堂姐他也瞧不上呢。”   “奶想把云惠嫁出去?”   “对啊。”云巧小心翼翼提着篮子,抬眼道,“可惜没成。”   云妮哂笑,语气更淡了,“夏雷长什么样?”   云巧唰唰唰在空中乱画一通,云妮斜眼,沈云翔赶紧开口,“他以前是绿水村人,后来进了军营,岁数跟大伯差不多大...”   “呵。”云妮冷哼,“她们还是这么会算计呢。”   “秦大牛娶刘春花又是怎么回事?”   “大牛哥给了春花娘半亩地,春花就嫁给他了啊。”   “他怎么不娶你?”   “我丑啊。”云巧理直气壮,“云妮你说我是天底下最丑的啊,大牛哥肯定娶春花啊。”   “......”那是她哭鼻子云妮故意逗她的,没想到她至今记着,云妮顺顺她鬓角的湿发,“奶打你了没?”   “大堂哥扯我头发了。”云巧摸被沈云山扯过的地方,嘟嘴道,“我踩他了,他凶我我也不怕,对了云妮,咱家地里遭贼了,春花婆婆说是大堂哥干的。”   云妮掀眼皮看向沈云翔,沈云翔讪讪道,“我和巧姐儿吃了地里几个玉米棒子。”   “奶不给你们饭吃?”   “给了的。”云巧认真道,“奶给我大馍馍了呢。”   和云巧说话有些费事,云妮直接问沈云翔近日家里发生的事儿,云巧急得团团转,反手指着自己,“云妮你问我啊...”   “等下再问你。”   “哦。”云巧乖乖站好,沈云翔说话,她在边上补充,片刻,云妮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巧姐儿觉得唐钝怎么样?”   “唐钝好啊。”   “巧姐儿想嫁给她吗?”   云巧眨眨眼,“唐钝吗?”   云妮点头。   “长流村的姑娘很恐怖的,她们会扯头发,还会扇耳光...”她顿了顿,“还把我推河里。”   “唐钝会保护你。”云妮循循善诱。   云巧迟疑了会儿,“唐钝打不赢她们的。”   大牛哥才打得赢。   云妮笑了,“唐钝很凶的。” 第30章 030 好处   唐钝打得赢那么多人吗?   云巧斜着眼珠, 戳了戳沈云翔胳膊,意味深长的和云妮说,“唐钝胳膊很细。”   云妮一顿。   想起唐正成亲后, 她哄云巧接近秦大牛的话, “秦大牛手臂粗壮结实, 村里没几个人打得过, 有他在你不会挨打。”   秦大牛常年劳作,论力气唐钝的确不如他。   云妮不否认这点, 但...她红唇微启, “他有钱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嗓音轻柔细腻,唇边浅笑道, “谁欺负你, 他花钱请人揍他们。”   云巧嘟了嘟嘴,没有说话。   云妮取下自己发髻上的蝴蝶簪,轻轻拨了拨两片薄如蝉翼的翅膀,云巧眼睛亮晶晶的,看痴了。   云妮淡淡一笑,“嫁给唐钝,他会给你买很多这种簪子。”   云巧斩钉截铁地附和, “唐钝有钱。”   他给她工钱了呢。   云妮商量, “那嫁给他怎么样?”   云巧又沉默了,低头抠着食指指尖边的倒欠刺不说话, 云妮摩挲着蝴蝶簪, 耐心等着。   半晌, 云巧开口, 声若蚊吟道, “他打我怎么办?”   云妮皱眉。   云巧垮着小脸, 脸上满是委屈,“我嫁给他的话,他会不会天天打我呀?”   “他打过你?”   “想打没打着。”云巧嘟起嘴,“我上次来镇上等春花没等着,我回家他追着我跑...害得我摘的花儿掉了好些...都没法送人了...”   “......”云妮不知道这茬,不由得细细问,“他为什么打你?”   “不知道啊。”云巧倾身,小心翼翼抚了抚云妮手里的簪子,说道,“他在后头边跑边嚷嚷,语气可凶了...”   说到这她略有些埋怨,又有些得意,“我不想管他的,但他给我饭吃,给我找绳子捆花...我就给他带路了。”   没有她,唐钝就在山里迷路了。   迷了路就再也回不了家。   云巧直起腰,铿锵有力地说,“云妮,我没白吃他的饭。”   云妮垂着眼眸,揣测唐钝追云巧的原因。   唐钝勤学刻苦,他的同窗聊到他俱是赞美之词,名声也极好,仰慕他的姑娘数不胜数,从没传出他跟谁私相授受的话,面上客气礼貌,待她们却有几分疏离。   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对村里的姑娘也是如此。   莫不是平时藏得深,在云巧面前原形毕露?   眼风扫过沈云翔,思忖道,“唐钝跟巧姐儿耍过心眼吗?”   沈云翔张了张口,谨慎道,“没有吧。”   担心自己判断错误,沈云翔小心说起这段时间云巧和唐钝的事儿,唐钝给云巧猪油,给她鸡蛋,给她面,还借镰刀给她割自家地里的红薯藤,种种迹象来看,唐钝都不是会欺负小姑娘的衣冠禽兽,他歪头质疑云巧,“你确定他追着要打你吗?”   “不是他还有谁?”不满他为唐钝说话,云巧嘴角翘得老高,“我记性很好的。”   清清喉咙,学唐钝气急败坏的语调,‘云巧你去哪儿,去哪儿啊’...末了反问沈云翔,“他生气了,追上我肯定会打我,奶她们就是这样的。”   “......”云妮落了口气,弯了弯唇角,“唐钝追着你跑是怕你走丢了。”   “......”云巧惊愕,“我识路的。”   她天天在山里扯猪草摘野果,怎么会迷路?唐钝是不是觉得她傻瞧不起她?   她嘴唇颤了颤,极小声嘀咕了句,“我不傻的。”   云妮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但从云巧模仿唐钝愤慨又无奈的表情依稀能想象唐钝绷着脸跳脚却无力的画面,忍着笑替唐钝说话道,“唐钝不知道你识路,山里树木茂盛,山路又难走,他追你是担心你有什么闪失。”   “是吗?”云巧歪着脑袋,回想那天的情形,唐钝在身后愤怒吼她山里有狼,他是担心自己吗?   见她低头又开始抠倒欠刺,云妮故作落寞地长叹,“唐钝是好心,结果被你当成了坏人,心里该多难受啊。”   “我...”云巧哑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那天在村道和春花他邪门,唐钝隔着玉米地大声嚷嚷‘沈云巧,我听着呢’,他那时应该很难过吧。   她瞧着云妮,脸上满是愧疚,讷讷道,“他会不会捂起被子哭啊。”   云妮没法想象眉目俊朗冷静自持的秀才倒床抱头嚎哭的情形,一时没有作声。   她的沉默,落在云巧眼里就是认可唐钝会哭,不由得有些慌张,“那怎么办呢?”   云妮心思微动,给她出主意,“你给他买个馍馍吧。”   “啊?”   “你不是有钱吗?待会去铺子给他买两个馍馍送去...”云妮笑着说,“你给他买吃的,好好哄哄他就不难过了。”   “怎么哄啊?”云巧脸上满是迷茫。   云妮把蝴蝶簪给她,揽过她胳膊,慢慢教她怎么说话。   边上的沈云翔难以置信。   云妮真敢想,不说云巧乐不乐意嫁给唐钝,关键是唐钝瞧不瞧得上云巧!   一个老鳏夫都没看上的人会入年轻秀才的眼?   云妮不会读书读傻了吧?   云妮交代好云巧怎么做,侧目将他脸上的情绪看得分明,微眯了下眼,“你最近没闯祸吧?”   依着他的脾性,沈云山打了云巧,他铁定要打回去的。   沈云翔挺起胸膛,嗓音洪亮无比,“没有。”   那就是有了,云妮目光锁着他,“不要太出格。”   沈云翔舒了口气,“我知道的。”   态度含着几分恭敬,问,“妮姐儿,巧姐儿的事儿要我怎么做?”   “有些话,还得你和那些人说。”   沈云翔反应过来她嘴里的‘那些人’是谁,神色微冷,“我会的。”   太阳像个火球慢慢滚向西面,燥热更甚。   商讨完事情的顾大人提出去街上走走,唐钝和先生自要作陪,一行人穿过半圆形的拱门,碰到吴伯摇着蒲扇走来。   见到贵人,吴伯忙收起蒲扇,躬身行礼,偷偷给了唐钝个眼神。   唐钝不动声色落后两步,问吴伯,“有什么事吗?”   “云巧姑娘来了。”吴伯还想说点什么,顾大人身后的黑衣衙役突然回眸,眸光凌厉,激得吴伯打了个突,把话咽了回去。   衙役眼风扫过吴伯,神色从容,似乎只是寻常一瞥,见唐钝看自己,语气寻常道,“唐公子平日很忙?”   唐钝走上前,与护卫并肩,颔首道,“还好。”   余光略过两人奇高的肩头,心里微微诧异,他身量高是众所周知的,旁边年轻衙役看着不显,身高不矮他半寸,身材魁梧,隐隐给人种压迫感。   唐钝没有多言。   衙役似乎随口一问,问完就站去了边上,欣赏着四周景致,看到院墙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的紫薇花,嘴角轻扯了下。   唐钝心下赧然,他不擅长和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况且这几个衙役身姿凛凛,步伐稳健,走路右手按着腰间佩剑,警惕性极高,他自不会过去巴结,只当没看到衙役眼里的愕然,走去先生身侧。   鲁先生敛着眉,认真听顾大人说话。   “再过几日衙门就会张贴告示,几位里长那儿本官还未知会,他们问到先生这,你实话说便是。”   鲁先生道,“好。”   他和几位里长交情不错,顾大人若要他瞒着,难免会生出隔阂,据实以告再好不过了。   顾大人眼尾看向唐钝,沉吟,“你也和村里通个气。”   修路需要人手,官府十几年没征过徭役,贸然贴出告示容易会引起轩然大波,这儿又是边境他不希望引得民心乱。   唐钝是读书人,知道民心动荡会引起什么,会意道,“学生知道怎么说。”   顾大人不看他了,而是和鲁先生感慨,“你这学生收得好,不去县学委实可惜了。”   唐钝得家务事没几个人知晓,牵扯到唐钝爹娘,鲁先生不会往外说,只满脸疼惜的瞧着唐钝,“他性子稳重,既决定了我做先生的便支持他。”   许是想到自家孩子,顾大人语气柔和许多,“是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强求不了。”   他叮嘱唐钝,“长流村的情况我也略微了解,村长是你族里长辈,你好好同他解释,你们村人多,要给其他村做好表率。”   他找唐钝也有这个目的。   唐钝心领神会,“是。”   修路势在必得。   顾大人来此是想请他引荐几个熟悉地形的人帮忙认路,修一条尽量宽敞平坦的路连通福安镇和底下几个村。   路通了,来回耽误不了多久农活,谁家有多的粮食果蔬自愿意拿到集市卖,集市兴起,就会引来商人,商人走南闯北,会带来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有了内外交融,福安镇自然会慢慢繁荣起来。   修路有利福安镇的繁荣,唐钝愿意出份力,只是他打小在书塾读书,不知道村里哪些人熟悉地形,还得回村问过村长才知。   说着话,不期然看到门框边伸长脖子踮着脚往里望的云巧。   她抬着脑袋,细长的眼在刺目的光下微微眯着,脸上的汗跟水流似的。   唐钝步伐微滞,眉头深深拧起。   注意到他的反常,一行人齐齐抬起头。   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喜出望外地挥着手,脸上笑得傻里傻气的。   鲁先生看眼唐钝,“隔壁村的那个小姑娘?”   唐钝脸色潮红,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大步上前问云巧,她头上焉哒哒的野花换成了萱草花,这种花女学最多,她定是见过云妮了,顶着身后众多道灼灼的目光,他拉起她的手朝外走。   云巧没挣扎,歪着脑袋,目光深又亮的望着他,“唐钝,你很看呢。”   皮肤白里透红,像成熟的桃子,比翔哥儿好看多了。   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被他打断了,唐钝低头看着她,语气无奈,“你是不是又饿了?”   “......”云巧低头看眼自己肚子,来前她把剩下的面吃完了,肚子撑得不行,回道,“我不饿啊,我撑着呢。”   “......”唐钝见她表情认真不似作假,“那你找我什么事啊?”   云巧眨眨眼,想起正事,举起篮子,轻轻拍了拍,一副神秘兮兮的语气,“你猜里边装的什么?”   唐钝看了眼篮子上盖的树叶,他哪儿猜得到? 第31章 031 人拐子   唐钝这会儿没心思猜, “你弟弟饿了?”   云巧转身看了眼远处树底下站着的沈云翔,懵懵道,“他没说啊。”   “......”唐钝眉头深深皱起, 语气微冷, “不会是云妮饿了吧?”   要不她来找自己干什么?   云巧更懵了, “云妮吃过午饭了啊。”   云巧目不转睛盯着他, 见他唇角下抿呼吸渐深,低低问, “唐钝, 你生气了吗?”   似是觉得稀奇,微微弯腰, 抬头仰视他的双眼。   唐钝低着头, 猛地看到她凑近的脸,以及漆黑的瞳仁里自己缩小的模样,惊吓地跳开,沉声道,“你干什么?”   天热,他的脸也热。   “唐钝,你生气了吗?”云巧无辜地眨眨眼, “我奶生气时跟你差不多呢。”   她双手叉腰, 竖起两道眉,面色紧绷, 深深吸口气, 胸口剧烈起伏时气鼓鼓道, “唐钝, 这样, 我奶生气就这样。”   “......”和她说个话特费神了。   唐钝回眸朝门口看了看, 先生们在门里没出来,不知是避讳还是等他,他下巴指了指前面,“喊你弟弟过来,我有话问他。”   “哦。”云巧转身就要扯着嗓门喊人,想到什么,又急急打住,回头瞧着唐钝,疑惑,“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吗?”   “.....”唐钝嘴角抽了下,“说不清楚。”   “为什么?”   “你不懂。”他催,“喊他过来。”   云巧不情愿地撅起嘴,抱怨,“我又不傻。”   “......”唐钝胸口升起股憋闷感,语气不甚好,“那你说说找我什么事?”   云巧咧嘴一笑,再次举起篮子拍了拍,轻问,“你猜里边是什么?”   “......”这话她已经问过了。   唐钝想掉头走人,垂眸间不经意扫到她托着篮子的手,细长的手指有几处血丝,像针扎过似的,他皱眉,“不是借了你镰刀,手怎么又受伤了?”   云巧顺着他目光看了看,不在意的在衣服上擦两下,固执地问道,“你没猜篮子里的是什么呢。”   “.....”   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唐钝身板僵直,敷衍道,“花儿?”   她最喜欢的。   云巧笑容放大,“不是。”   “......”唐钝提起口气,“那是什么?”   云巧笑着揭开篮子里的树叶,两个热气腾腾的馍馍挤装在褐色的陶瓷碗里,她捏着有缝隙的碗口,如视珍宝地递到他面前,“我给你买的。”   唐钝眼瞳缩了下,愣了一阵才道,“给我的?”   “对啊。”云巧眼神专注地凝望着他,激动又兴奋了,“我有钱了,给你买馍馍。”   “.....”是他的钱好吗?   “我买了四个馍馍。”云妮颇为自豪,“云妮一个,翔哥儿一个,你两个。”   唐钝目光幽深,直直与她对视了片刻,别开脸问道,“我为什么两个。”   “你不一样。”   “......”他哪儿不一样?   唐钝想问。   又觉得没必要。   “唐钝你拿着啊。”云巧抖抖手。   唐钝徒劳地吸口气,慢条斯理接过了碗。   云巧又说,“唐钝,这是秘密,你不能和我奶说啊,我奶会打我的。”   提到她奶,她脸上闪过丝恐惧。   唐钝没有追问她说的秘密指哪桩,和他说话?吃他的东西?拿他的工钱?还是给他馍馍。   云巧也没解释,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她肆无忌惮地仰头笑得欢。   唐钝跟着勾了下唇。   他一笑,云巧愈发高兴, “唐钝,我回家了啊,馍馍你留着夜里饿了吃。”   说话间,她扬起手,边挥边朝枝叶繁茂的槐树走,交叠的身影拉开,在阳光下越铺越远,唐钝紧了紧碗口,隐隐听到自己心咚的刺了下。   鲁先生和顾大人站在门里,听到轻快的脚步声远去,这才走出门来。   唐钝敛下心头情绪,言简意赅说了始末。   顾大人和鲁先生已过了儿女情长海誓山盟的年岁,并未多言。   倒是之前说话的黑衣衙役朝槐树下多看了两眼。   唐钝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过多解释。   云巧与常人略微不同,以他们的细致入微,必然听出来了,把碗给吴伯,托他放到自己屋,转身和顾大人道,“这边走...”   方向与云巧站的位置相反。   几人渐渐走远,云巧挽着沈云翔胳膊也准备回家了,欢呼雀跃,嘴没停过。   “翔哥儿,云妮说得对,唐钝很好看,眼睛好看,脸也好看,比你好看。”   沈云翔作势要松开她的手。   云巧紧紧梏着不让,“云妮让我挽着你的。”   沈云翔翻白眼,“你不热啊。”   “热。”云巧低头,脸颊在他胳膊蹭了蹭,汗全蹭到了他衣服上。   沈云翔:“......”   云妮真的不会把云巧教坏吗?   “翔哥儿,唐钝很好哄呢,我给他馍馍他就冲我笑了。”云巧点评,“好哄的人脾气都好,像我。”   “......”怎么没发现她脸皮如此厚。   “云妮说的。”云巧补充。   见了云妮,她整个人都不同了,沈云翔怕她得意忘了行,冷冷提醒,“回家不能说云妮的事。”   “我又不傻。”这回换云巧翻白眼了,“奶知道云妮有蝴蝶簪会抢。”   云妮给她她都没要,就怕她奶瞧见了,她道,“奶是坏人。”   姐弟两说着话,不知不觉转过拐角进了巷子,巷子狭窄逼仄,没有人,两侧高竖的泥墙挡着光,过巷的风带着丝丝清凉,沈云翔纳闷,“咱来时走这儿了吗?”   “没有啊。”云巧前后瞧瞧,“云妮说这儿近。”   沈云翔恍惚记得云妮是给他们指了条近路,他不识路,自然找不着。   巷子不长,地面坑坑洼洼的不太好走,沈云翔没有再推开她。   眼瞅着快过巷,右侧一闪摇摇欲坠的木头门开了,走出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擦身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左脸有疤的汉子推攘了沈云翔下。   沈云翔不察,步伐趔趄,差点摔倒,云巧扶稳他,不高兴瞪着撞人的汉子,微肿的眼皮快盖住了眼眸,汉子啧啧两声,“真丑。”   目光自上而下逡过沈云翔,眼睛一亮,“你这脸蛋倒是值几个钱。”   一听这话,云巧脸色煞白,两人堵着路,她反应极快,拉着沈云翔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喊救命。   嗓门大得地震了震。   巷子两侧的门关着,没有人出来。   两个壮汉笑着对视眼,心照不宣的抬脚追,眼瞅着快够着男孩的衣衫,小姑娘猛地转身,举起树枝毫不犹豫挥了过来,从左往右,又猛又急地拍到两人脸上,“翔哥儿,你快跑。”   脸吓成了青紫色。   握着树枝的手不受控制哆嗦着,紧紧咬着牙,倔强地挡在路中。   脸上挨了一棍的汉子勃然大怒,上前揪住她衣领,狠狠往她脸上抽耳光。   云巧不躲不闪,巴掌落下的刹那,她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张口就咬,汉子吃疼,下意识缩手抬脚踹她,云巧绷紧牙,硬是没松口。   “......”   血顺着她嘴角啪嗒啪嗒往下掉,另外个汉子回过神,忙上手抱住她往回拽,他拽一点,云巧力道就重一点,被咬的汉子疼得流出了眼泪,切齿威胁,“信不信我打你。”   云巧顶嘴,声音含糊,“我咬死你。”   “......”   沈云翔已经跑到了巷子口,颤着声大喊救命,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唏嘘的移开。   不紧不慢走到巷子口,远远围观,并不靠近,脸上堆着同情。   又冷漠。   明明阳光照着,沈云翔却冷得瑟瑟发抖,慌乱间,不知怎么喊出唐钝的名字来。   死命拽着云巧的汉子听到唐钝名字神色怔了怔,“你认识秀才爷。”   姓唐的人很多,叫唐钝的却只有一个,眉间浮起丝忧色,迟疑地收回了手。   被咬的汉子也忘记了挣扎,追问,“你是秀才爷什么人?”   说话没了刚刚的狠劲,“你松口,我不打你。”   “不...”云巧倔强道。   汉子:“我发誓。”   “我不。”   “......”   看热闹的人里有认识汉子的,莞尔打趣,“早和你说别打过路人的主意,又碰到硬茬了吧。”   血啪嗒啪嗒滴在地上,浸红了一小块,汉子疼得呲牙,“这姑娘下嘴特狠,你帮我说说话啊。”   那人无动于衷, “活该。”   沈云翔歇斯底里吼了几嗓子,看到书塾守门的老头子走过来,眼里落下泪来,紧紧攥着他的手,央求,“人拐子,有人拐子,快喊唐钝来。”   他嘴唇打着哆嗦,声音颤得几近发不出声儿来。   吴伯往里瞅了眼。   两个汉子见了他,心头一咯噔,先告状,“吴伯,救命啊,快救命,这姑娘要咬死我啊。”   沈云翔:“......”   吴伯皱眉,“你俩是不是又吓唬人了?活该。”   见沈云翔抖如筛糠吓破了胆儿,温温道,“别害怕,这两人做的事儿造孽归造孽,但不是人拐子。”   沈云翔听不到自己的声儿,“那是什么?”   “人牙子。”吴伯不冷不热道。   这两人住这儿有些年头了,邻里嫌他们做的事儿晦气,平日不往这边进出,加上他们爱恐吓孩子玩,孩子们也不来,久而久之来此的都是卖孩子的。   吴伯看了眼脸颊通红的云巧,“你们打她了?”   汉子解释,“她先咬人的。”   巴掌并没有落到她脸上,就踹了她几下,实在太疼了啊。   唐钝到的时候沈云巧已经被拉开了,沈云翔正撩起自己衣服给她擦嘴角的血,她戒备地瞪着倒水冲洗伤口的汉子,愤愤道,“翔哥儿,我给你报仇了,我也很能耐的。”   唐钝: “……”   确实能耐,会咬人呢。   唐钝咬紧下颌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既这么能耐,喊他救命作甚? 第32章 032 交心   沈云巧正跟沈云翔邀功, 没有注意到巷口仓促跑来又怒跑远的身影。   她下了狠劲,牙印嵌入手臂,硬生生咬掉对方半块肉, 饶是骂他活该的吴伯看了皮肉绽开的血腥场面都禁不住倒吸口凉气。   这不比狗咬得轻!   吴伯下意识看向自己手臂, 忍不住将卷起的袖子放下, 眼角瞥到抹熟悉的身影, 噔噔噔追过去,诧异, “你不进去瞧瞧吗?”   唐钝肃着脸, 语气还算隐忍,“瞧什么?”   吴伯睁大眼, “云巧姑娘挨了打。”   那两人没占着便宜, 云巧恐怕也没讨着好,毕竟两人跟她动手了,她细胳膊细腿的,哪儿禁得住,吴伯有些担忧,“也不知她伤着没?”   “......” 唐钝看他一眼,反问, “你看她像伤着的吗?”   “像。”   “......”唐钝吸口气, 额头青筋隐跳,“活该。”   “......”吴伯瞠目, 一脸匪夷所思望着唐钝, 难以相信素来彬彬有礼行事温和的他会说出幸灾乐祸的话来, 还是对一个小姑娘, 猜两人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 小年轻, 哪儿没有拌嘴的时候呢?   他端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小姑娘碰到这种事不定怎么害怕呢,你怄气也别怄太久,人还等着你哄呢。”   “......”   沈云巧和他无亲无故,谈何‘哄’字,吴伯他这是又喝酒了?   跳过这个话,他看向阳光铺洒的长街,语气极轻的问了句,“她受伤了?”   听着漫不经心,脸上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吴伯脸上忍不住笑意,心想到底还是在意的,否则怎么会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心思一转,添油加醋道,“怎么没受伤,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把她拉开,她靠墙弓着身子喊疼呢。”   “......”睁眼说瞎话倒也不必如此,唐钝面无表情收回视线,“你刚不是不知道吗?”   吴伯面不改色,“我这不是年纪大了没有想起来吗?”   “......”   吴伯问他,“真不回去瞧瞧?”   唐钝抿了抿唇,他是被沈云翔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惊来的,顾大人和先生还在前面等着,耽搁久了不太礼貌,摇头道,“不必了,她身上有钱。”   真受伤会找大夫看的。   语毕,吐出口浊气,神色恢复如常,大步往尽头走去。   吴伯幽幽吐出几个字,“口是心非的人哪。”   “......”唐钝怀疑吴伯误会了什么,他和沈云巧的交情缘于他随口的那句‘你跟我说话,我给你东西吃’,其他没有什么。   尚未解释,吴伯已摇着蒲扇,晃晃悠悠进了书塾的门。   唐钝有口难言,心情无端沉了下去。   尽头处,几个身形挺拔的衙役簇拥着顾大人走近。片刻前他们刚跨进福安镇卖石头的铺子,骤然听到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一行人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唐钝像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他们循着背影追过来,先听说有人拐子,后又听说人贩子被咬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唐钝面上不复紧张,不由得问他道,“出什么事了?”   “人贩子被人当成人拐子咬伤了。”唐钝微微颔首,其他的并不多说。   顾大人沉眉,“福安镇人拐子很猖獗吗?”   唐钝想了想,斟酌道,“比早些年好多了。”   顾大人若有所思,“修好路就该好好管管了。”   唐钝点了点头,没有半句越界的话,走去先生身侧,重新往石头铺走。   唐钝来过的事儿云巧是从围观人嘴里知道的,彼时两个汉子回家关上了门,她和沈云翔准备家去,人堆里不知谁嘀咕了句,“秀才爷是不是很忙,来了趟就走了。”   云巧看了眼说话的人,问沈云翔,“翔哥儿,唐钝来过吗?”她怎么没看到他?   沈云翔衣服满是血渍,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垮着脸道,“他不来咱能脱身?”   那两人想讹她们钱的,唐钝在巷子口站着,两人敢怒不敢言。   “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云巧翘起嘴角,不高兴道,“我都没见着他。”   沈云翔气恼,“就你满嘴血红的模样,他见了只会夜里睡不着。”   云巧不懂了,“为什么呀?”   “你说为什么?”   云巧努嘴,“我哪儿知道。”   沈云翔懒得和她废话,挽着她的手,严肃道,“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儿不准回头了,咱跑得掉就跑,跑不掉就算了。”   两个人卖掉起码有个伴儿,真要留下她,孤零零的多可怜,他强调,“不能让我自己跑。”   云巧理直气壮,“你是弟弟,我要保护你啊。”   “我不要你保护。”   “不行。”云巧摇头,“娘说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保护你,你保护我...还有云妮。”   沈云翔想到她挥着树枝堵着不让两人抓他的画面,心有余悸,“我不要任何人保护。”   见云巧蹙起眉,他抬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粗哑的声音沉而有力,“我会保护好你和云妮的,我是男子汉,有什么事,我站前边。”   这话云巧听懂了,她娘也是这么说的,男子顶天立地,遇事不能畏缩,她点点头,“成,以后碰到人拐子,我跑你留下。”   “......”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索性有惊无险。   他又道,“镇上也有坏人,往后你不能单独来了。”   尽管那些人信誓旦旦说那两人没起坏心,只是逗他们玩,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两人想什么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沈云翔再三叮嘱,“尤其不能再走那条巷子了,以后走有人的大街。”   云巧顺从地附和,“好...和云妮说,云妮也不走。”   沈云翔脸色慢慢恢复如常,后背衣衫湿得透透的,给吓的。   之前是云巧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如今换成了沈云翔,耳提面命警告她不准独自来镇上,更不准再走这条小巷,啰里啰嗦的出了城门,太阳已往西边山头去了。   山林起伏,像着了火。   两人走到山脚,朦朦听到身后有人喊,回眸一看,沈云巧顿时咧起了嘴角,欢呼,“唐钝,你也回家吗?”   唐钝拎着两个纸包,脸色阴沉走到两人跟前,“我同你们一道回去。”   云巧兴奋地点头,“好啊。”   说完问他,“书塾又放假了吗?”   唐钝淡淡嗯了声,沈云巧松开沈云翔的手,过去挨着他,“唐钝,读书辛苦吗?”   唐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却也料到不能顺她的意往下接,模凌两可道,“还行。”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云巧纳闷。云妮说唐钝是最有出息的,十里八村没人比得过,因为他会读书,书里有金子,唐钝这辈子都不会差钱,她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   她就担心一件事,辛苦的人老得快,活不了太久,像她奶总嚷嚷自己累没几年好活,她希望唐钝活久些。   遂问,“唐钝,你会长命百岁吗?”   唐钝太阳穴绷了下,“这谁清楚?”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没数吗?”   “......”心头的烦闷又快抑制不住往上涌,唐钝反问,“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我们是朋友,当然要了解清楚啊。”   嫁给短命鬼的话她就成了寡妇,寡妇会被欺负的,她坚持问,“唐钝,你会长命百岁吗?”   唐钝看她,克制道,“不知道。”   云巧面露难色,“那怎么办?不然问问云妮。”   “......”唐钝想掰开她脑子瞧瞧里边装的什么,生老病死是人无法控制的事儿,云妮是个算命的也不行,他望着枝繁叶茂的树,转移话题,“你们不是要回家吗?还不走?”   刚刚他们跟石头铺掌柜打听了下,掌柜不清楚福安镇底下几个村的情况,铺子里卖的石头是临镇运过来的,价格昂贵,寻常百姓家用不起,铺路的话,最好找个石场,征石匠,省时省力。   他突然就想起云巧来,云巧熟悉地形,找石场的话问她再合适不过,故而跟先生告假,火急火燎追了出来,幸好追上了,再晚一刻,两人进山他就只能私下再找她。   麻烦。   他跑着来的,额头满是汗。   云巧撩起自己衣角擦他的额头,唐钝皱眉退开,无意扫到她撩衣服露出大片肚脐,眸光微暗,训诫道,“干什么呢?”   云巧犹不自知,“给你擦汗啊。”   “......”唐钝背过身,僵硬道,“不用。”   云巧遗憾地垂下手,须臾又撩起,唐钝拍开她的手,拽着她衣服往下扯,有点来气了,“你是姑娘家,能不能端庄些?名声不要了吗?”   端庄于云巧而言是个陌生词汇完全不懂,名声她是知道的,反驳,“名声没用啊,活得好最重要。”   云妮说了,想嫁人脸皮就得厚,尤其在唐钝面前。   想到什么,她又弯腰仰头看唐钝漆黑的眼,“唐钝,你是不是害羞了呀。”   “......”短短几日功夫,竟对他动手动脚,唐钝瞪她,“你跟谁学的?”   云巧懵了,“学什么?”   唐钝盯着她看片刻,觉得自己管太多了,泄气地往山里走,“没什么。”   云巧跟上他,眼睛落在他侧脸上,一点也不看路,唐钝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了?”   难道真被吓着了?   云巧不太听得懂他的话,舔舔唇,细声细气地问,“唐钝,你今个儿怎么了?”   “......”简直鸡同鸭讲,唐钝拨开凌乱的树丛,“是往这边吗?”   整片只有这儿有人走过的痕迹,唐钝猜她们来镇上走的这条道。   云巧点点头,“对啊。”   唐钝兀自往前走,脸色冷漠,云巧抓着他衣角,亦步亦趋跟着他,“唐钝,你生气了吗?”   “没有。”有什么值得他生气的?   “哦。”云巧晃晃他胳膊,唐钝回眸,见她把树枝给自己,他回过头去,“你自己杵着吧。”   “我牵着你就好了呀。”   “......”唐钝拽回自己衣角,憋闷道,“牵你弟弟去。”   沈云翔走在最后的,离两人约四五步距离,云巧回眸瞅了眼,拒绝,“不要,我要牵着你。”   唐钝专心看着脚下的路,顺嘴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你好看。”   “......”这话不像她会说的,唐钝问她,“谁和你说的?”   “还用人说吗?我自己有眼睛,会看啊。”云巧说着话,往他胳膊捏了捏,略微遗憾道,“就是胳膊有点细。”   “......”   “不过没关系,你有钱。”   “......”   这一刻,唐钝确信有人在云巧耳朵边说了什么,且是关于他的。   “你这几天见什么人了?”唐钝探她的话。   云巧一只手牵着他衣服,一只手握着树枝往两边树丛拍,老实道,“人牙子啊,他们夸翔哥儿脸蛋值钱,拉他去卖呢,给我拦住了。”   云巧眉飞色舞道,“唐钝,我打架又厉害了呢。”   “......”唐钝冷呵,“你可真厉害。”   云巧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厉害,我没咬过人呢,要知道我咬人这么厉害,,大堂哥打我我就不踩他脚了,咬他多好啊。”   说着,敲了敲自己雪白的牙,“我牙口好,咬人都不疼的。”   “......”   “就是腮帮子有点酸。”云巧戳戳自己脸颊,仍觉得高兴,“唐钝,以后谁欺负你我帮你咬他。”   唐钝:“......”他又不是二郎神,不养哮天犬。   她的牙擦洗过了,但说话仍有淡淡的腥味,唐钝闻到了,心里不适,“你受伤了没?”   “没啊。”云巧拍拍胸,颇为得意,“我好好的哟。”   唐钝后悔问这话了,就云巧这没心没肺的性子,估计真伤着也感受不到,看她的手就知道了,“走吧。”   这下是真不想说话了。   但云巧是谁啊,她打开话匣子哪儿阖得上,拉着唐钝衣角,嘴里嘀嘀咕咕不停,“唐钝,你说他们会来绿水村吗?我奶想卖了我换钱,她和我爷商量好了,年底就把我卖去北村,你去过北村吗?春花说北村汉子很恐怖,宁肯卖去伺候人也别卖去北村...”   唐钝步伐微顿,回眸,“你奶要卖你去北村?”   树影斑驳,细碎的光照在她云淡风轻的脸上,她骤然咧嘴笑道,“是啊,我奶是这么说的。”   唐钝心头磕了下,“你不是干活了吗?”   村里人都说她是沈家最勤快的孩子,比几个男孩能吃苦得多,沈家养猪的功劳全是她的,凭什么卖掉她?   “对啊我干活了呀。”   “......”和她说话费劲,唐钝心气不顺,“那她为什么卖你?”   “想卖就卖呗。”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唐钝拍她脑门,无端火大,“你知道‘卖’是什么意思吗?”   云巧捂着头,嘟哝,“我当然知道啊,我又不傻。”   “我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都快被卖了还整天乐呵呵的,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看他又拉起脸,云巧问,“唐钝,你生气了吗?”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气我傻啊。”   “......”唐钝又给了她脑门一记,“我是气那个吗?”   “不是吗?”   唐钝哑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心口像被人攥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揉搓,挣扎却无力摆脱的愤怒感,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她,“你奶卖了你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呀,反正我又卖不出去。”说到这,她仰起头,细长的眼盛满了希望的光。   因为我要嫁给你呀。   云巧在心里说。   嫁人就不用被卖了。 第33章 033 唐钝家世   唐钝被她看得心跳漏了半拍, 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想问点什么,似乎又无从问起,转头望向树木葱郁难辨方向的山林, 催促, “再不快点回去就天黑了。”   云巧振振有词, “不会, 我识路的。”   “你们不会,我会。”   云巧这才想起长流村离得更远, 眉毛一扬, 信心满满道,“我带你走后山的近道。”   要的就是这话。   找石场的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支开沈云翔的法子只有等他回家, 而绿水村地里有人,会看到他和云巧站一块,后山就隐秘得多。   唐钝舒心地扯了下嘴角。   他一笑,云巧蓦地上前,脸不红心不跳的挽住了他的手,“唐钝,你没告诉我你去过北村没呢?”   “......”唐钝皱眉, 抬起另只手拍她, 解释,“男女授受不亲。”   “是你就没关系。”   “......”唐钝语塞, 探究地打量她两眼, 朝后面往树丛钻的沈云翔说, “你来扶着她。”   她应该伤着哪儿了, 否则哪儿会这般娇弱。   沈云翔弯着腰捡菌子, 头也不抬, 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那你帮我捡菌子。”   “......”唐钝看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眼神晦暗不明。   云巧还惦记她的问题,追问,“唐钝你...”   “没去过。”   北村尽是参天大树,人们盘树而居,且以打猎为生,条件艰苦,娶不着媳妇的汉子比比皆是,几兄弟娶一个媳妇不算什么,还有邻里凑钱娶一个的,不怪姑娘们害怕,一旦进了北村,这辈子就别指望再出来,云巧真要被卖进那种地方...   正想着,没注意脚下梗着的树桠,一脚踩下去,咔嚓声,树桠断了,他人也踉跄了下,差点栽到荆棘丛里,云巧眼疾手快扶起他,稳住身形后,他起了一身冷汗。   云巧温声叮嘱,“山路不平,你要看路啊。”   “嗯。”唐钝意味不明地应了声,心里不敢胡思乱想了。   很长时间里,他专心看着脚下,默不作声,云巧问了北村又问镇上的大户人家,双手不老实,一会儿摸摸他这儿,一会儿摸摸他那儿,一会儿拽着他往东,一会儿拽着他往西。   唐钝任由她折腾,却是没和她说过话。   日头爬到西山,慢慢沉下火红的脑袋,斑驳的树影染上了绯色,唐钝有些心不在焉,地势复杂,也不知道到了哪儿,沈云翔突然走上前,托住云巧手里的篮子,往里倒菌子。   “你家不缺鸡蛋,拿来炒菌子最好吃了。”   唐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想说不用,张口却成了,“谢谢。”   沈云翔怪异地看他一眼,提着剩下的半篮子菌子脚底抹油地跑了。   太阳落下山头,鸟雀归巢,山林正是热闹的时候,云巧指着前边,“到歪脖子树后往左走。”   唐钝抬头看,四五株歪脖子树,他哪儿知道她说的哪株,不知是不是脑子打结,他竟问了句,“往右走会怎么样?”   云巧一愣,笑道,“往右走就走远了啊。”   “......”唐钝微窘,敛目掩饰,“到绿水村了吗? ”   “对啊。”   晚霞的光顺着风飘忽不定的落在两人身上,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唐钝恍惚发现天儿不似晌午那阵灼人了。   云巧的衣服上站着许多灰黑色的针叶草,头上也有,这玩意最是难清理,他问,“在哪儿弄的?”   云巧说了一路的话,嗓子都哑了,胡乱地拍拍,见拍不掉,无甚在意的说,“在小灵山弄的。”   每座山头都有自己的名字,唐钝经常去镇上,倒是记得山头的名字,但身在山中,并不清楚自己何时经过的,他自己身上也有,不过比云巧身上少许多。   他恍然,难怪她一会儿要走自己左边,一会儿要走自己右边,约莫就是忙活这个去了。   看他衣服上还有,她伸出手,一个个的捡起丢掉。   唐钝低头。   她黑黝黝的手伸到他领口,像麦穗里捡麦子似的,心无旁骛,极为专注,任谁看了都不会说她傻。   云巧捡完领口的针叶草,轻轻抚平褶皱,真心夸赞,“唐钝,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像地主家的少爷。”   唐钝回过神,莞尔“你还知道地主家的少爷?”   “知道啊。”云巧收回手,重新挽着他手臂,侃侃而谈,“地主家有钱,衣服不打补丁的。”   唐钝的衣服没有补丁。   唐钝好笑,笑里却有几分失落,“我奶眼神不好,我的衣服是成衣铺买的,你娘给你做的衣服更好。”   云巧身上的灰色麻衣是曹氏穿烂不要的,原本要裁了粘鞋底,黄氏要了过来,缝缝补补,穿了两年了,云巧撩起衣服,显摆衣角拇指大的花儿,“我娘还给我绣花了呢。”   唐钝认真看了看,说道,“好看。”   “我娘针线活很厉害的。”云巧脸上满是骄傲。   唐钝笑了,“是啊,你娘针线活好,也疼你..不像我...”   云巧等着他往下说,却是没有了,不由得追问,“你怎么了?”   唐钝想说没什么,但看她表情真诚,抿了下唇,轻描淡写地说,“我娘不疼我。”   云巧小脸满是困惑,“为什么呀,她死了吗?”   只有死人才没办法关心人。   “......”唐钝动作微顿,“或许吧。”   “或许是死没死啊?”   唐钝思考了会儿,“我也不知道。”   村里像他不记得爹娘长相的孩子有好一些,大人们默契的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他们去哪儿了,还是去镇上读书,同窗告诉他的,边境战乱,爹娘叔婶他们怕死,卷铺盖逃难去了。   十岁的他不信爹娘会丢下他,怒冲冲回村跟他奶求证。   他奶什么没说,一个劲儿抱着他哭。   后来他再也没问过。   “他们是生是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唐钝苦笑,鼻尖隐隐泛红。   见他眼里泛起水润的光,云巧抬手捂住他的眼,“唐钝,你别哭啊,哭了会倒霉的。”   “......”唐钝哭笑不得,“哪儿来的歪理?”   “我娘说的,天上的神仙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吵到他们会倒大霉的。”云巧一只手捂他的眼,一只手挡他头顶,生怕天上神仙看到似的,唐钝放下她的手,“我没哭。”   他已经过了谈起父母就恨之入骨的年纪。   西凉军入境,烧杀掠夺残忍至极,他们害怕想逃命也是人之常情,而自己那时只有几个月大,带上他只会是个累赘。   他懂。   云巧定定注视他,见他眼里的泪雾隐去,哄道,“不哭就对了,我从来不哭的。”   唐钝一脸不信。   云巧看出来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其实我也哭过,但我哭的次数很少就是了。”   唐钝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我奶打我啊。”云巧说,“我不想哭的,实在忍不住。”   “打你你不会跑啊。”唐钝没个好气。   云巧摇头,“不能跑,跑了没有饭吃,会饿死的...”她乖乖站好,低头清理衣服上的草,语气释然,“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我能忍了,她怎么打我我都不哭的。”   唐钝皱眉,“她把你打死了呢?”   “不会。”云巧非常了解曹氏,“打死就白养这么多年了,她舍不得的。”   “......”得,心里门清呢。   唐钝问她,“那你难过吗?”   生在豺狼虎豹的沈家,动不动就挨打,明明最累最辛苦,没有得到过半分温暖,难过吗?   云巧抬眼,咧嘴灿烂一笑,“不难过啊,我高兴着呢。”   唐钝撇嘴,“你奶要卖你呢。”   “又卖不掉。”   “卖掉了呢?”   云巧没有半分犹豫,“卖掉我就自己跑回来啊,我识路很厉害的。”   “你...”电光火石间,唐钝如醍醐灌顶,“你识路就是为了能跑回来?”   云巧眨眼,学他语气,“不然呢?”   “......”可真有能耐啊。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天光渐渐黯淡,到长流村村口的竹林已是月亮高挂了。   繁星闪烁,朦朦照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形。   穿过竹林就是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云巧停下脚步,松开抓着唐钝衣角的手,喜滋滋道,“唐钝,你慢点啊。”   “嗯。”唐钝走了两步,回头看她。   月色下,她身形单薄得像细竹,夜风吹起她的衣服,碎发顺风飘扬,他张了张嘴,“你还不走吗?”   “等你走了我再走。”云巧挥手,手里的麻绳随之一晃,绳尾系着的纸包也跟着晃了晃。   她似乎觉得有趣,故意来回摇摆,模糊的眉眼顿时鲜活充满了朝气。   唐钝收回视线,“你快回家吧。”   “好。”   月上柳梢,云巧轻车熟路的推门,发现门落了门闩,扯着嗓门喊,“翔哥儿,翔哥儿...”   堂屋里搓玉米粒的曹氏瞪沈云翔,“不准给她开门。”   得了秀才爷亲睐又怎么样,甭想再忽悠她,年底无论如何要把云巧卖北村去,谁上门求娶都没用!   眼看沈来安身形动了动,曹氏眼风扫过去,“你也不准去。”   沈来安瞅了眼天色,担忧,“云巧一天没吃东西了。”   “饿死了正好。”   隔着院门的云巧听到这话,清着喉咙喊,“奶,我给你拿糖回来了,唐钝给的哟。”   云妮说了,要让她奶知道唐钝对自己的好,这样她就会给自己好脸瞧。   她挪到篱笆栅栏外,高高举起手里的纸包,“奶你看啊。”   “......”   竟真的是糖。   比巴掌还大的一包。   许是天热,边缘化掉了些,但够吃小半年了。   曹氏舔舔唇,忍不住上嘴咬了一口,甜味在唇间蔓延开,她惊喜地跟沈老头说,“还真是...”   沈老头搓了一天玉米粒,右手是肿的,曹氏给云巧开门,他就趁这个间隙点燃了烟,猛吸一口烟,吐出烟雾问云巧,“你哪儿来的?”   “唐钝给的。”   “......”来了,又来了。 第34章 034 两人关系   曹氏轻嗤, “学聪明了啊,知道弄包糖回来糊弄我了。”   坐矮凳上清洗菌子的沈云翔凉淡开口,“谁糊弄你了?这糖就是唐钝送的。”   “还帮着她呢。”曹氏气不打一处来, “甭以为我还会上当, 去年是唐正, 今年是秦大牛, 如今又蹦出个唐钝...”   似是觉得唐钝的名字拗口,她顿了顿, “秀才爷什么人?会搭理她?”   真当她好骗呢。   沈云翔轻轻捞着水里的菌子, 质问,“怎么就不会搭理她了?巧姐儿又不是恶贯满盈的坏人, 村里谁碰到她不寒暄两句?”   曹氏抓住他话里的破绽, “寒暄归寒暄,离咱想的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屋里的人都明白曹氏想的是什么。   沈云翔将捞起的菌子砸进盆里,溅起的水花落在地上,淋湿了一小片玉米。   沈老头斥他,“整天不着家,回来就吼这吼那的,以为你奶惯着你就无法无天是不是?”   明明说的是唐钝和云巧, 火却烧到沈云翔头上, 云巧过意不去,绕过竹席走到他身边, 轻轻顺他的背, 宽慰, “翔哥儿不生气啊。”   屋里沉寂。   确认是红糖的曹氏喜不自胜, 见纸沾了些许糖渍, 去灶间倒了碗水, 将有糖渍的纸蘸入水里,沈云山眉开眼笑凑过去,“奶,我渴了,给我喝。”   曹氏抖抖纸,确定纸上的糖渍化入水里,才把碗推给沈云山,板正着脸说,“喝了好好干活。”   “嗯。”   沈云山端起碗,仰头咕噜咕噜痛饮,云巧看他眼,低头和沈云翔说,“翔哥儿不馋啊,唐钝再给我糖我就给你。”   说话时,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自己的唇。   回来路上她舔了好几口,确实好吃。   可惜沈云翔没有吃到。   她想想,凑到沈云翔耳朵边,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明天我们去找唐钝啊。”   陪唐钝说说话就有糖了。   沈云翔嗯了声,“时候不早了,你快洗漱睡觉去吧。”   曹氏登时火冒三丈,“睡什么睡,这么多玉米棒子不搓出来留着生秧发霉呢。”   “我今天没吃饭。”   “她今天又没吃饭。”   姐弟两齐齐瞪眼,异口同声地反驳曹氏。   曹氏抓起玉米芯就往云巧身上砸,“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明天也不给你饭饿死你。”   云巧翻动两片唇,无声嘟哝了句,“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   况且唐钝在家呢。   顶着曹氏吃人的目光,云巧没有着急打水洗漱,而是帮着云翔洗了菌子,倒掉水,再给自己洗漱,洗漱完了就往西屋去了,脑袋上的花儿都没让黄氏帮忙取,镇定自若。   曹氏气得捶胸,待西屋响起吱呀的关门声,忍不住了,碎骂道,“瞧瞧,瞧瞧她成什么样子了,真觉得我拿她没辙是不是...”   沈老头缓缓吐出口烟雾,无奈道,“算了,随她去吧,只要不耽误明天的活就好。”   云巧是个犟脾气,认定的事儿改不了,真要打得她下不来床,谁扯猪草啊?今个儿云巧不在,云惠她们扯回来的猪草惨不忍睹,猪都没怎么吃呢。   曹氏也想起这茬来,但哪儿咽得下这口气,骂骂咧咧半晌才消了音。   堆成小山丘的玉米棒子,搓到亥时还剩下大半,沈老头发话,“今晚就到这吧,收拾收拾回屋睡了。”   地上铺成竹席,玉米粒堆在竹席上的,沈来财他们清走玉米芯,曹氏用竹耙轻轻将玉米粒推开晾着,小曹氏在边上没走,眼神略过桌上的红糖,轻轻道,“娘,你说云巧的糖哪儿来的啊?”   “我哪儿知道。”曹氏弯着腰,动作很慢,脸上满是倦怠,“反正不会是秀才爷给的。”   她怀疑黄氏偷偷攒了钱,云巧去镇上找云妮是幌子,买糖蒙蔽她才是真,想到这,她幽幽睨了眼抖衣服上玉米须的黄氏,眼神仿佛猝了毒。   小曹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瞬间猜到曹氏想什么。   她觉得不可能,黄氏不在地里就闷在屋里,哪儿有机会攒钱,她试图拉回曹氏思绪,“会不会是云妮给的?”   云妮可不是长得漂亮那么简单,城府深着呢,曹氏不过流露出嫁她的心思,她就拐弯抹角暗示大户人家喜欢读书识字的,弄得曹氏找沈秋娥商量,毫不犹豫花钱送她去了书塾。   这样的人,岂是会甘愿受人摆布的?   书塾放假也不见云妮回来,指不定忙什么呢。   “云妮哪儿来的钱。”曹氏说,“我看你三弟妹不是个安分的,铁定是她在背后给云巧支招。”   一时没控制力道,玉米粒被推出了竹席外,曹氏冷笑一声,“我才不会上她的当。”   婆媳两说话的时候,院里冲水洗脚的沈老头也在问沈来安,问黄氏是不是私下攒了钱。   沈来安震惊不已,“爹,她娘天天干活,哪儿有空攒钱啊,给云巧缝衣服的线还是翔哥儿弄来的呢。”   “那云巧的糖是谁给的?”   沈老头也不信唐钝会给云巧糖。红糖昂贵,少有人家里会攒红糖,家里有半包还是女婿送的,云巧竟拿回一包来。   由不得沈老头不惊讶。   “巧姐儿不会说谎,她说唐钝给的就肯定是唐钝给的。”唐钝和云巧的私下见面的事儿沈来安和黄氏是清楚的,想到唐钝身份尊贵,传出去只会给云巧惹麻烦,两人没有跟任何说起过,家里更是瞒得紧,沈来安说,“大哥明天不是要去唐家吗?爹要是信不过,让大哥明天问问唐钝不就清楚了?”   “会不会太过冒失了?”沈老头纠结。   如果不小心得罪唐钝,那得罪的就是整个唐家,即便有沈秋娥帮忙说话也不顶用,可如果不问,糖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沈老头感觉自己遇到了难题。   刚刚沈云山尝到甜头想再喝一碗红糖水他没答应,就是担心糖来路不正招来是非,毕竟云巧痴傻,这糖若是她偷来的,势必要还回去的。   沈老头反复揉搓着脚,低眉敛目道,“让你媳妇好好问问云巧。”   “好,”沈来安唤来黄氏,让她问问云巧,黄氏没拒绝,迅速回了西屋,曹氏蹲着身捡露地上的玉米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外面。   很快,黄氏就回来了,沈来安问,“巧姐儿怎么说?”   黄氏低头看着地面,声音不高不低,“翔哥儿给了秀才爷半篮子菌子,礼尚往来,秀才爷给了巧姐儿一包糖。”   沈老头沉吟,“为什么不给翔哥儿要给巧姐儿?”   “巧姐儿送秀才爷回村的。”   这事沈老头知道,毕竟沈云翔回家他就问了云巧的去处,沈云翔说她送唐钝回家了,他和曹氏想法差不多,觉得沈云翔胡说的,压根没往心里去。   竟是真的?   沈老头还有疑惑,“她们不是去镇上找云妮吗?怎么会碰到秀才爷?”   黄氏想也不想地说道,“云巧是去镇上找秀才爷的。”   “什么?”沈老头错愕不已。   不止他,曹氏丢了手里的玉米粒,急急跑出来,“云巧找秀才爷干什么?”   黄氏就将农忙前云巧去镇上找春花碰到唐钝的事情说了,“那天巧姐儿饿着肚子,书塾的厨娘给她吃了面,巧姐儿估计记着味道,今天又去了。”   这事没几个人知道,沈老头和曹氏面面相觑,“还有这事?她回来怎么不说?”   黄氏默了片刻,思忖道,“巧姐儿心思单纯,哪儿想得到吃了人家的东西要还礼,我们不问她哪儿会说,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呢。”   沈来安觑她一眼,没有作声。   无论怎么说,黄氏的初衷都是为了巧姐儿,他习惯黄氏跟爹娘隐瞒孩子们的事情,帮忙搭腔道,“爹,巧姐儿受了秀才爷恩惠,咱要不要还礼啊?”   这下换沈老头沉默了。   能和唐家最有出息的读书人攀上交情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儿,然而还礼不是小事,礼轻了秀才爷瞧不起,礼重了家里拿不出,难哪。   他摸向腰间别着的烟杆,恍惚想起自己刚刚抽过烟了,垂下手,问曹氏的意思,“你说呢?”   曹氏还沉浸在秀才爷送了她家红糖的喜悦中。   要知道,秋娥婆婆在秀才爷面前都低眉顺目没有说话的地儿,为了讨好秀才爷,秋娥婆婆没少往秀才爷家走,奈何秀才爷表面客气实则态度冷淡得很,待秋娥婆婆并不热络,这样高不可攀的人,竟纡尊降贵给自家送礼。   简直天大的荣幸。   “不着急。”曹氏精神了,喊屋里的小曹氏,“老大媳妇,舀两碗粗面,咱蒸馍馍去。”   撬开云巧的嘴还不简单?用馍馍啊。   云巧睡得正香着,隐约闻到淡淡的甜味,和她吃过的红糖味道一模一样,忍不住舔了舔唇,唇干干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心想唐钝说得不错,糖比肉还好吃。   幸好她聪明,他说不挽手给她糖她立即就答应了,要不然她都吃不着红糖了。   这时,耳朵边突然响起她奶温柔得能腻出蜜的声音,“云巧,云巧,肚子饿不饿,起床吃馍馍了。”   云巧翻了个身,没睁眼,“奶你是不是傻了,大堂哥是云山呢。”   奶可不会喊她吃馍馍,只能是喊大堂哥。   端着碗站在床边的曹氏:“......”   瞬间没了好脸,推攘她怒吼,“沈云巧,给我起来。”   “不要。”难为云巧还能条理清晰的反驳,“天黑我要睡觉觉。”   “......”   就这性子还想和秀才爷攀交情,怕不是白日做梦呢,曹氏觉得自己魔怔了,秀才爷给糖准是看沈云翔的面,和云巧没有半分关系,冷冷缩回手,和边上站着的沈老头道,“还礼的事儿让老大问问秋娥吧。”   云巧跟秀才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没什么指望的。 第35章 035 上门   曹氏拿着馍馍来又走的事儿于云巧而言就是场梦。   翌日起床, 见沈云翔立在门边,似醒非醒地说,“翔哥儿, 我梦到奶给你吃红糖馍馍了。”   “嗯。”沈云翔慵懒的应了声, 低着头, 手在门上比来比去。   云巧理好被子, 穿上鞋,狐疑的凑过去, 顺着他手的方向仔细瞅了瞅, “翔哥儿,你做什么呀?”   “量尺寸, 让爹给你做个门闩...”   云巧不解, “不是有锁吗?”   云妮拿回家的铁锁,锁上门谁都撞不开,可结实了。   她道,“锁被奶收着的,问奶要就行了。”   沈云翔瞟她一眼,一副懒得多说的表情,云巧心领神会, “奶不给吗?”   沈云翔没有说话。   拇指和中指卡好尺寸就往院里去了。   东边露出鱼肚白, 晨雾洒落,小院静悄悄的。   屋檐下的木盆水波轻晃, 映着云巧小小的脸, 不甚真切, 她蹲下身, 脸蛋埋进盆里, 张嘴喝了一大口, 然后仰起头,噜噜噜的在齿间晃。   几下后,低头哗地吐出。   沈云翔站在两根高凳前,凳子上放了张簸箕,簸箕里装着他昨晚洗过的菌子,晾了一宿,菌子沾着露水的湿润,他一朵一朵的往篮子里放。   沈云巧问他,“翔哥儿,你要漱口吗?”   水是黄氏放的,云巧起得早,打不开灶房的门,黄氏便提前打好水放在屋檐下,这样无论云巧起多早都不缺水漱口洗脸。   水有点凉,脸埋进去,整个人清醒无比。   云巧很喜欢。   沈云翔没有回头,“我等会。”   “好。”云巧搓搓手,拂出一捧水搓洗自己的脸...   她背着背篓出门时鸡笼里的公鸡抖擞着翅膀,高昂地扬起粗短的脖颈发出嘹亮的鸣叫。   上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曹氏起了。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暗的,沈老头听到院门的动静,纳闷,“云巧出去了?”   躬身穿鞋的曹氏顿了顿,眉梢含怒,“不是她还有谁?”   “她倒是机灵。”   为了从她嘴里套出话,老婆子特地蒸了两个碗大的红糖馍馍,哪晓得云巧不领情,睡得跟死猪似的,差点没把老婆子气晕。   老婆子起床看到人定是要骂她的。   岂料她会躲出去。   沈老头不禁怀疑,“云巧当真是傻的吗?”   “我管她傻不傻,反正年底就让老大把她送走。”曹氏走到窗边,推开窗,朝外喊道,“甭以为扯猪草就没事了,今天照样没有饭吃。”   云巧已经走到屋后,闻言,和沈云翔商量,“翔哥儿,我还扯猪草吗?”   “饭都没得吃,扯什么扯...”沈云翔扯着嗓门,声音比曹氏还洪亮几分。   云巧顿时挺起腰板大声吼,“不给饭吃不干活。”   有唐钝她就饿不着。   曹氏砰的关上窗,作势要追出去打人,沈老头及时出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和她较什么劲啊。”   看曹氏目眦欲裂怒不可遏,他劝道,“你要气出个好歹就真遂她的意办席面了。”   这话一出,曹氏脸色更为难看。   正月她生了场病,咳嗽不止,两副药下去也没好转,云巧没事就围着她转悠,寸步不离,哪儿也不去。   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有些动容的。   家里炖猪蹄汤,她特地给云巧舀了大半碗,云山不依,她还训诫了他,“我还没死呢,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   哪晓得端着碗喝汤的云巧平静地来了句,“奶,你什么时候死啊,春花说死了才能办席面...”   她给气的呀。   合着她嘘寒问暖是想知道自己啥时候落气呢。   沈老头穿好衣衫走到门口,也不知云巧听不听得到,卯足了劲吆喝,“云巧,两背篓猪草,爷给你饭吃啊。”   曹氏登时没了心情,喊小曹氏起床煮饭。   待东屋的人应了声,她和沈老头道,“也别等年底了,秋收后就给她送走。”   否则她真怕被云巧给气死了。   这话不是商量。   沈老头没有接话,但也没反驳,见沈来财拉开门出来,扬手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去秋娥家问问还礼的事儿。”   沈秋娥毕竟是唐家媳妇,多少了解秀才爷的性子,沈来财揉着眼睛,瞅了眼天儿,跺跺裤脚,迎着晨雾出了门。   沈来财还在路上,云巧已经到唐钝家门口了。   唐钝刚沿着小院跑完五圈,乍眼瞧见院门口站着的人,眉心微抽。   他穿着件灰白色的短衫,额头冒着细汗,身形挺拔,清俊不减,云巧看得眼睛快没了,“唐钝,我来了。”   她清脆细柔的声儿让他起了身鸡皮疙瘩,他打开院门,“你不怕外人看到了?”   云巧瑟缩了下,四下瞅瞅,捂嘴道,“你会护着我的吧?”   “......”凭什么?   唐钝转身,“难说。”   云巧歪头,两道眉微微蹙起,“你不是有钱吗?”   跟有钱有什么关系?唐钝摸不透她话里的逻辑,抬脚往灶间走,“镰刀在柴房,自己拿去。”   前些天他不在家,镰刀是他奶送去地里给她的,他可没这个耐心。   身上出了身汗,他准备烧水擦擦身子,刚往锅里添了一瓢水,眼底就冒出张黝黑的脸来。   她的脸约莫只有自己巴掌大,微微仰着,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   他手抖了下,微恼,“干什么?”   “唐钝,你要煮饭了吗?”云巧眨着眼,“我没和你说多少话呢。”   “......”脸皮是愈发厚了,唐钝沉眉,握着葫芦瓢没动。   忽地,手里一空,葫芦瓢被她夺了去,她转身,躬身舀了一大瓢水倒进锅里。   水声哗啦。   她道,“唐钝,先烧开水...我想吃红糖水。”   “......”   云巧往锅里添了四瓢水,唐钝怀疑她惦记自己的那包糖,想一次冲水喝完,本想克制心里憋闷,实在克制不住了,讽刺道,“这么多红糖水你肚子装得下吗?”   “装不下。”云巧老实回答,“煮面还要水的呀。”   “......”   唐钝非常想吃点后悔药。   唐钝奶这会儿已经起了,在屋里照顾唐钝爷吃药,熟知唐钝习惯的她笑得合不拢嘴,轻拍着老爷子后背道,“墩儿何时被人堵得没话说?我看这姑娘性子好,镇得住他。”   唐顿爷吹着碗里的药,叹气不止。   性子好有什么用,脑子不好使啊。   老婆子整天在家不串门,没听说过云巧也正常,他也不说破,“还得看墩儿的意思。”   “嗯。”唐钝奶道,“咱这把年纪陪不了他几年了,亲事得让他自己拿主意。”   村里男子十七八岁就开始谈婚论嫁,唐钝早过了,为此他们急得不行,甚至想瞒着他先把亲事定下来再说,无论如何得给唐家留个后,唐钝看出他们的想法,说道,“子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养大又有何用,爷奶要嫌冷清,不如从族里过继个孩子...”   尽管明面上没说,两人清楚唐钝心里还怨着抛弃他的爹娘。   是他们没教好儿子,委屈了孙子。   孙子的亲事,就由着他吧。   唐钝奶感慨,“也不知他会娶个什么样的,不知道咱还等不等得到那天。”   “胡说什么呢。”唐钝爷抿了口药,“咱尽量活久些才好。”   他还等着那群不孝子回来狠狠揍他们一顿呢。   云巧坐在灶台后,眼睛凑近了看灶膛里的火,好像新奇不已,让不想搭理她的唐钝不得不开口提醒,“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云巧赶紧捂自己的眼,手指张开条缝,说道,“你家的柴烧得真旺。”   “......”他怀疑云巧想拍自己马屁,敷衍地哦了声,并不太想聊。   云巧闲不住,见他不接话,又说,“你家的锅也好。”   沈家攒的钱全买农具了,煮饭的锅是陶瓷锅,锅底是平的,而唐钝家的是铁锅,锅底是圆的,云巧分辨不出材质,只道,“你家的锅大,肯定能煮很多饭。”   “......”   见干枯的树枝燃尽,她赶紧往里塞竹子,一根两根三根,灶膛塞得满满的。   唐钝嘴角抽了抽,“你以前烧过柴吗?”   “没有啊。”云巧看不清火势,脸又凑了过去,想起沈云翔烧树叶时会背着风吹气,她深吸口气,重重朝里吹。   霎时,浓烟滚滚涌来,呛得她下意识地闭起眼,睁开时,眼里噙了泪花,慌忙低头拭去,“怎么会这样。”   唐钝看不下去,且感觉锅里起泡的水没了动静,挥挥手,示意云巧让他来。   云巧挪开,靠墙蹲着看他。   他检出几根柴火,只留细的四五根,单手将其往上托,轻轻朝里吹气。   火先小了阵,接着就大了。   云巧惊呼,“唐钝,你可真厉害。”   唐钝眉梢不动。   昨天起,她夸自己的次数就尤其多,所谓反常即为妖,他隐隐觉得她在图谋什么。   这种时候,不搭话是最好的。   沈来财到长流村后径直奔着秋娥家去了,这几天家家户户忙着搓玉米粒,秋娥家也是如此,他没有进门,喊秋娥出来说的话,也没拐弯抹角,就说唐钝给了云巧糖,要不要还礼。   沈秋娥震惊得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她声音有些高,堂屋里的唐家人齐齐望了过来,她拉着沈来财站去角落,满脸不可思议,“唐钝怎么会给云巧糖?”   “爹娘也没想明白。”沈来财又把黄氏那番话转述给她听。   沈秋娥沉思了许久,神色慢慢舒缓,她自己都没发觉。   “墩哥儿素来知礼数,估计知道云巧是我娘家侄女,心生怜悯罢了,还礼的事儿你们就别操心了,我和我婆婆说说,问问她什么意思。” 第36章 036 唐钝家   沈来财担忧, “你婆婆会不会觉得咱家事多?”   唐耀娘瞧不起沈家,每次他来找沈秋娥,她就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盯着, 生怕沈秋娥偷偷贴补他什么。   那种感觉非常憋屈。   沈来财不想惊动她, 迟疑道, “要不还是算了, 这事说大也不大。”   “没事。”沈秋娥眼神微闪,“没有这事娘也要去趟墩哥儿家...还礼不过顺路的事儿...”   “大哥你吃早饭了没?”她拍拍他胳膊, 邀他进门, “我家蒸了玉米馍馍...”   沈来财浑身哆嗦,“吃过了吃过了, 我还要去唐钝家干活, 先走了啊。”   喝口水尚且会看成打秋风的穷鬼,真要吃个馍馍,唐耀娘恐怕得到处嚷嚷坏他名声了,沈来财万万不敢留下的,摆摆手,拔脚就跑。   唯恐慢了半步被沈秋娥拽进了门,如此沈秋娥倒是不好挽留了, 唐家没有分家, 家里的事皆由她婆婆做主,态度太明显, 婆婆那儿该不高兴了。   待沈来财消失在屋檐拐角, 她拍拍衣服上的灰, 回屋和婆婆说, “娘, 您不是正愁找不着机会去墩哥儿家吗?我大哥来说了件事儿。”   她低眉顺目道, “我侄子捡菌子碰到墩哥儿,给了墩哥儿半篮子菌子,墩哥儿把买的两包糖给了我侄子一包,我娘觉得太贵重,心下不安,问我要不要还墩哥儿礼。”   菌子山里遍地都是,不值钱,红糖就不同了,不怪曹氏拿不定主意,她也不知怎么办得好。   赵氏一脸惊愕,表情和沈秋娥听到这件事时差不多,沈秋娥嘴角含笑,“有这个由头,村里人就不会怀疑咱们了。”   刷了锅碗,唐钝略感疲惫的重新的生火烧水。   云巧没喝到糖水,嘴巴像蜜蜂似的嗡嗡嗡说个没完没了,倒不是埋怨他抠门,而是挖空心思找话题和自己聊,极力想表现得好些。   好像表现好了就有红糖水喝。   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几乎可以想象她割完红薯藤回来又是怎样番舌灿莲花滔滔不绝的情形。   想想唐钝就头疼。   太阳照着屋檐,慢慢往东墙爬,唐钝洗了澡出来短工们已经到了。   都是打过照面的熟面孔,春花和秦大牛抓着竹席往地上铺,李春水和他媳妇光脚踩在竹席上翻晒玉米粒,还有十来人坐在屋檐下,静静搓着玉米粒。   看到他,齐齐停下手里的活,眼神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往哪儿看。   状似没发现他们的不自在,他微微颔首,“灶间木盆装的是开水,诸位渴了可以喝。”   挑箩筐的沈来财最先反应过来,躬身小跑上前,“劳秀才爷费心了,我们糙惯了,喝井水就行。”   他穿着身粗布麻衫,衣角平整,没有缝补的痕迹,比云巧那身寒碜的衣服不知好多少。   他舔着笑看唐钝一眼,眼里满是谄媚,唐钝不露声色,拎着桶进了灶间,没有搭理他。   沈来财不觉面子上挂不住,秀才爷忙着读书,哪儿有空和自己闲聊,他能露个脸已算荣幸,不能奢求太多。   倒出萝筐里的玉米,抓起空箩筐进屋继续挑玉米粒出来晒。   和沈来福擦身而过时,他忍不住瞟向灶间,低声道,“秀才爷真的会给云巧糖吗?”   两人堵在门口位置,听了他的话,沈来福往灶间瞅了眼,唐钝坐在桶边,手里搓洗着衣衫,阳光穿透窗户,照着他前方小角天地,光影在他面前缓缓浮动,眉眼俊朗。   蓦地,沈来福脑里浮起另外个袅袅娜娜的身影来。   侧目看向沈来财,沈来财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无声做了个口型:云妮。   秀才爷定是瞧上云妮了。   兄弟两心花怒放。   看唐钝的眼神顿时像着火般炽热。   唐钝不经意抬眸和他们的视线撞上,两人笑没了眼,有几分云巧傻笑时的模样,他心头不舒服,微微皱起了眉头。   夏日衣衫单薄,洗起来并不费事。   搓洗几下过清水拧干晾着就行了,昨个儿在山里走得久了,裤脚沾了许多泥,洗的时间比之前长些。   好在针叶草被云巧摘去干净了,不用挨着挨着找。   想到她掐着手指专注摘针叶草的样子,心头微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估摸着云巧也该回来了,唐钝笑着抬头,“红糖水你就别惦记...”   见来人不是云巧,愣了愣,话戛然而止,须臾,礼貌道,“春花姑娘。”   “唐公子...”春花低着头,脸颊娇羞,“我有点渴了...”   唐钝端起盆往边上挪了几寸,看眼院里,笑意微收,“灶台上的碗是干净的。”   春花埋着脑袋上前,端着碗舀出半碗水,小口小口喝着水,眼神不敢瞧他,故作寻常的口吻道,“唐公子,云巧说你给她吃的了。”   “......”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唐钝心想:她真以为得道了?   他面不改色,装没听到。   春花心里打鼓,猜不准是不是云巧胡说的,偷偷瞥向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他脸上无波无澜,什么都没有,又说,“上次云巧没找到我跑去镇上找你了?   “那次回来云巧就常常提起你,要我多和你说说话。”   唐钝:“......”他像个话唠?不和人说话会死?   唐钝顿时拉长了脸。   见他唇角微抿,隐有不悦,春花忙找补,“她说话做事惯来只想着自己,不管其他人处境,唐公子仪表堂堂未娶妻而我已嫁作人妇,和你说话只会给你招来是非。”   她一副为唐钝着想的表情,“云巧痴傻,不懂里边的道理,我会说她的。”   唐钝停下动作,额头轻抬,“有用?”纯粹好奇。   “......”   唐钝拧干水拿着衣服出去了,春花心不在焉端着碗愣了许久。   虽然唐钝只说了两个字,但证实了云巧没有说谎,他帮她割红薯藤,给她煮面,给她煮鸡蛋。   凭什么?   那样优雅高贵的人,凭什么放低身段帮傻子。   这时,外头有汉子打趣秦大牛,“你这媳妇挺能喝的呀...”   他搓完四个玉米她还没出来。   秦大牛脸色有些不好看,唐家待人宽厚,要求是极严苛的,春花能来全是看他的面子,春花偷懒,丢脸的是他。   正欲扬声催促,春花已走了出来,经过说话的汉子身旁,她下意识拿手挡住了半边脸,秦大牛瞬间黑了脸。   她额头到耳根有片胎记,白天头发遮着不显,夜里月光照着,恐怖非常。   两人亲热他都不敢睁眼。   还是云巧的脸蛋干净明亮。   正想着,院门就被咚地推开了,云巧背着红薯藤,笑容明媚的走了进来,绿幽幽的藤蔓顺着篓沿,随着她走路晃晃悠悠的。   秦大牛忙不迭上前帮忙,沉甸甸的,他都得使些劲儿才接得住。   云巧歪着背篓躲他的手,浑不在意道,“我自己能行的。”   “这么重,小心把你腰闪着了。”秦大牛强势地夺过背篓,几步拎到角落,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云巧这会儿满头大汗,几撮碎发湿漉漉的贴着额头和脸颊,她拨也懒得拨了,握着镰刀径直进了唐钝的屋,“唐钝,你在做什么呀。”   这轻车熟路的...   任谁看了都觉得两人有交情。   沈来财和沈来福心知肚明,并不感觉意外,倒是秦大牛手臂青筋绷了下,回到自己位置,脸色有些阴沉。   春花则失魂落魄的,动作慢了许多。   秦大牛随口哼哼,“云巧何时跟秀才爷这么熟了?”   上次见着唐钝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今个儿突然这般熟稔,没有猫腻他可不信,看春花望着屋里入了神,他磨牙,“回家再收拾你。”   嫁了人不老实,成天惦记别的男人,真当他是瞎子呢。   闻言,春花浑身一颤,“我...云巧的事我也不知道。”   秦大牛心头冷笑,“云巧跟你最好,不是你她会亲近秀才爷?”   春花有口难言。   屋里,唐钝听到云巧的声儿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她是愈发不懂避嫌了,也不怕其他姑娘瞧见报复她。   谁给她的底气?   唐钝阖上书,揉着太阳穴,“看书,怎么了?”   “没怎么。”云巧打量眼屋里摆设,眼里亮晶晶的,“唐钝,你屋子可真好看啊!”   开始了,又开始了。   唐钝无奈长叹,“卧房不都这样吗?”   因他夜里要看书,卧房多了张书桌,多了张书架,其他并无什么不同。   “不一样。”云巧指着西面靠窗的木床,“你的床比我家床好看。”   “......”这也能夸?   唐钝委实没话说了。   云巧又指着半墙高的书架,“那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唐钝平淡开口,“书架。”   “放的是你的书吗?”   “嗯。”   “好看。”云巧说,“我回家让我爹给我打个花架,我就能放很多花儿了。”   唐钝顺势接话,“那你快回去吧。”   “不行。”云巧视线落回他脸上,弯唇一笑,“我要多和你说说话。”   “......”   云巧油盐不进的性子,春花说的话有用吗?唐钝心里存疑。   心知不喝红糖水她不会罢休,为了耳根清净,唐钝给她化了碗红糖水。   云巧端着碗不着急喝,坐在卧房的门槛上,一会儿看看秦大牛,一会儿看看沈来财,一会儿又看看春花,眼神在众人身上反复横跳,把唐钝好奇心勾了起来。   想忍着不问的,但她小动作多,又嘀嘀咕咕的,唐钝认输,“你看什么呢?”   云巧望着屋檐下的人,“我看他们有没有偷懒呀。”   “......”   忘了,他每天给她两文钱做监工来着,她不会...   唐钝嘴角直抽,“我在家,我自己会看。”   “你看书,我帮你看着。”说话时,云巧仰头瞅他,一副老气横秋的语调,“唐钝,你专心看书,其他事有我呢。”   “......”   两文钱,就这么没了。   唐钝再次后悔那天心血来潮逗了她,非常后悔。   云巧坐在门槛上没挪过地儿,中途起过一次身,给春花送红糖水,沈来财佯装开玩笑想喝两口,云巧躲着不给,嘟哝,“给春花的。”   春花听了秦大牛的话后整个人魂不守舍,抿了一口就推开了。   云巧怅然不已,和唐钝说,“春花定是以前没喝过红糖水。”   不知道红糖水多好喝。   她天天喝都不会腻的! 第37章 037 辈分关系   云巧轻轻呷口糖水, 双唇意犹未尽的贴着碗口,眸光却紧紧锁着干活的人。   看得出很尽职尽责。   唐钝不再说什么,重新翻开书, 无声诵读。   一碗水见底, 她自己去灶间兑了遍凉开水, 回来又开始和唐钝说话, 东拉西扯的找话聊,时不时还会问唐钝问题。   唐钝若不搭理她, 她便趴在桌边, 眼巴巴的望着他,“唐钝,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你不说话我就没有面吃’的表情看得唐钝没了脾气, 只能敷衍附和两句。   唐钝发现她真的挺能说的,十几个短工,她挨个挨个聊,嘴皮子没停过。   唐耀娘赵氏进院,瞧见的就是她像个主人家似的靠门框坐着,摇着扇子,嘴唇一张一翕的, 悠闲自得地和唐钝聊着天。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赵氏轻嗤了声, 满心不屑。   调转视线,脸上瞬间换上了笑来, “墩哥儿...”   唐钝的手压着书页, 许久没翻动过了, 听到有人喊, 他竟觉松了口气, 应声后走了出去。   再听云巧聊家长里短的事, 他耳朵就该起茧子了。   跨门槛时,坐着的云巧突然直起身抓住了他衣角。   唐钝低头,只见她鼓起眼,戒备望着来人,他莫名,“怎么了?”   云巧晃他衣角,“我姑她婆婆性格不好。”   唐钝轻轻拂开她的手,心里好笑,“她又不是来找你的。”   云巧咬唇,抠着指甲边的倒欠刺,慢吞吞道,“她会凶你的。”   唐钝轻挑了下眉,心想不枉费鸡蛋面,她竟会关心自己,不由得放柔了语气,“她不会。”   赵氏和她奶是同村人,两人同年嫁来长流村,却因差着辈分,要强的赵氏抹不开脸,不怎么往这边来。   今个儿约莫有什么事。   他请赵氏进屋,给她倒了碗水,客气道,“婶子喝水,我这就喊我奶。”   “不用,我坐会儿就走。”赵氏粗略地扫一眼屋内摆设,脊背挺得直直的,发现唐钝望着自己,缓和神情,拍拍身边位置,道,“墩哥儿,你快坐,婶子和你说几句话。”   唐钝稍作沉吟,没有进屋唤他奶,而是在赵氏对面位置坐了下来。   赵氏笑盈盈托起竹篮,慈眉善目道,“耀哥儿说你回来了,正好家里攒了几个鸡蛋,拿过来给你补补身子。”   唐钝看眼篮子,脸上情绪不显,“婶子客气了,我奶养了十来只母鸡的...”   唐家不缺鸡蛋,村里人都知道。   赵氏干笑,“久叔身子怎么样了?”   “还行。”唐钝双手搭在桌上,轻轻摩挲着桌面,注视她片刻,开门见山,“婶子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赵氏瞄向大敞的门,微微压低了声儿,“清早你小嫂子娘家大哥找她,说你给了他家一包红糖,不知该怎么还礼,念我们两家有情分,托我出面...”   唐钝愣了瞬,轻轻一笑,“是有这回事,我和他们结伴回村,沈家翔哥儿热情,给了我半篮子菌子,作为回礼,我给了他一包糖。”   只字不提云巧。   这和儿媳妇说的没有出入,赵氏松了口气,笑容愈发明显,“你最是懂礼数的,换了耀哥儿,大咧咧收着,哪儿会考虑其他啊。”   唐钝笑了笑,不接话。   赵氏自顾往下说,“耀哥儿大舅哥愁眉苦脸的,生怕给你落了个不好的印象,他也不想想,按辈分,翔哥儿得唤你一声叔呢。”   唐钝嘴角僵了瞬,顿道,“婶子扯远了,耀哥儿岳家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赵氏正襟危坐,“咱们唐家是同个祖宗出来的,耀哥儿与你平辈,他岳家侄子自然也是你侄子了。”   “......”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云巧就赖着他不放,真要有点关系,他是别想清净了,唐钝表情有些绷不住,“婶子说笑了......”   正欲撇清两家关系,突看门框边晃过个脑袋,乌黑浓密的秀发像芦苇似的晃来晃去,他怔住。   云巧枕着门框,茫然疑惑地望着他和赵氏。   唐钝头疼不已。   赵氏也看到云巧了,心思转得极快,说道,“云巧这孩子是跟着她大伯他们来的吧,说来造化弄人,明明双生子,她整天背个背篓满山转悠,她姐云妮却在书塾读书识字...”   说着,她随口问道,“墩哥儿,你在镇上碰到过她姐吗?”   唐钝佯装不懂她话里的试探,面无表情回答道,“没有。”   云妮在女学颇有名气,不仅仅是容貌出众,更是有笼络人心的好手段,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夸她心思通透面面俱到,不特意讨好你,也不特意疏远你,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是以很多人为她打得你死我活。   这样的人,唐钝不敢和她有什么牵扯。   赵氏一副惋惜的表情,“沈家就她读书识字,你常年在镇上,熟悉镇上的情况,还想托你照顾她一二呢。”   唐钝肃色,“男女有别,沈家姑娘还没定亲,婶子这般说怕是不妥。”   “是这个理。”赵氏恍然状,又道,“但你是长辈,照顾晚辈乃情理之中,村里人谁敢乱嚼舌根?”   “......”他是什么长辈?   “唐钝,你是我叔吗?”双手扒着门框的云巧似是头次知晓这事,略感吃惊,惊讶中还有难以掩饰的兴奋,重复问,“唐钝,你是我叔吗?”   唐钝:“......”他可没这么大的侄女。   “不是。”唐钝狠狠瞪了云巧一眼,警告,“不准乱说。”   云巧不解,“但她说你是云妮叔...我是云妮妹妹,为什么不是我叔。”   唐钝板着脸,“我也不是云妮的叔。”   他谁的叔也不是。   云巧陷入了沉思。分明不信他的话。   唐钝看向赵氏,表情严肃,“婶子,我给翔哥儿糖没有别的意思,你无须拐弯抹角来和我攀关系。”   有些事情必须解释清楚,唐钝道,“村里关系各家论各家的,照婶子的说法,怕是要乱套了。”   “就说卓哥媳妇,是我奶曾曾孙辈的,照婶子的意思,卓哥是不是该喊我声爷了?”   赵氏神色僵住,要知道,辈分是她这辈子最计较的事儿了,她和唐钝奶岁数差不多,年轻时彼此爱较劲攀比,每每她觉得自己要赢了,唐钝奶一声侄媳妇就能激得她火冒三丈。   卓哥喊唐钝一声爷,唐钝岂不和她平辈了?   那屋里的人岂不得...   赵氏下颌绷了下,搭膝盖上的手紧握成了拳,没有说话。   唐钝心知她咽不下这口气,又道,“婶子还有其他事吗?没事先坐会儿,吃了午饭再回去。”   赵氏费尽心思扯出沈家,无非想试探自己和云妮私下有没有交情,他知道赵氏心里打什么主意,别说他眼下没有成亲的念头,如果真有,也不会考虑唐家姑娘的。   他情绪张驰有度,衬得赵氏像个长舌妇,赵氏张了张嘴,盘算的那点事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说实话,沈秋娥告诉她唐钝给沈云翔糖她不信的,唐钝这人看着彬彬有礼,骨子里却是个清冷不好亲近的,耀哥儿整天巴结他也没从他这讨到多少好处,沈云翔比耀哥儿能耐?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沈云妮,那个姿容艳艳的小姑娘。   两人都在镇上,一来二去有了首尾没什么好稀奇。   因此才试探他一番。   哪晓得他说话滴水不漏,还把自己堵得差点下不来台。   赵氏吃了瘪,顾及外面有人,强颜欢笑道,“我出门你大嫂子已经淘米了,我先回了,改天再来啊。”   离开时,她纠结地看了眼桌上的篮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唐钝看在眼里,拎起篮子递过去,“婶子把鸡蛋带回去吧,正是农忙,耀哥儿他们累得不行,给他们补补身体也好,我想吃鸡蛋,去鸡笼捡就是了。”   唐钝奶虽年事已高,但是个闲不住的,后院围了块地,养了十来只鸡,十来只鸭。   唐家不缺鸡蛋鸭蛋也是真的。   事已至此,赵氏也不再僵着,接过篮子,邀唐钝去家里玩。   唐钝神色恢复如常,颔首送她出去,“改天有空就来。”   尽管没撕破脸,比起来时,赵氏情绪明显不对劲,沈来财他们自她进门就绷着神经,模糊听到几句云妮,两人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云巧眼巴巴扒着门框,沈来财若有所思的招手,“巧姐儿,她们说什么了?”   云巧转身看他眼,眼皮一掀,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丢下这话,追着唐钝跑进了灶间。   盆里的凉开水几乎没怎么动过,唐钝抱到边上放好,弯腰舀水缸的水,准备淘米煮饭了。   云巧挨着他,歪着脑袋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唐钝,你不高兴吗?”   唐钝往锅里倒水,语气还算温和,“没有啊。”   “哦。”云巧看他走向墙角的陶瓷罐,小碎步凑过去,跟着他蹲身,“唐钝,你是我叔吗?”   唐钝动作顿住,“你想得美。”   “嘿嘿。”云巧咧嘴,“做我叔不好吗?”   唐钝往瓢里舀米,不吭声,但看她的眼神满是警告。   云巧反手指着自己,“你看我丑不想认我吗?”   “......”这是什么歪理?   云巧纳闷,“唐钝,做我叔不好吗?”   “呵。”唐钝冷笑,“哪儿好了?”   “我好啊。”云巧拍拍胸脯,“唐钝,你是我叔的话我会很高兴,你不知道,我最喜欢有你这样的叔了。”   “......”他不高兴,他也不想。   云巧还在说,“你是我叔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   “......”唐钝眉头紧皱,厉声道,“你想都别想。”   云巧被他的严厉惊了瞬,“为什么呀?”   “我们两家没有任何关系。”   “可我姑的婆婆说了...”   “她乱说的。”唐钝斩钉截铁,捏着舀米的碗的手青筋直跳,云巧急忙轻顺着他的背,“好好好,她乱说的,唐钝你别怄气啊。”   叔就是叔,改不了的。   见唐钝奶拿着药碗从房里出来,云巧不逼他了,蹦蹦跳跳跑过去,挽着老人家胳膊,乐不可支问道,“奶奶,唐钝是我叔吗?”   晚辈要听长辈的话,唐钝说的不算,唐钝奶说的才算。   唐钝奶知道赵氏来了,不太想和赵氏说话就没有出来,此刻听云巧这么问自己,心里将赵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宽慰云巧,“她嘴碎乱说的,你不是墩儿侄女,不要乱想啊。”   唐钝是读书人,克己复礼,名声不容有半点损失,她拉着云巧的手,字字铿锵,“巧姐儿,你和墩儿好好的就行,其他事儿甭管。”   云巧沮丧地哦了声,一脸失望。   她就想唐钝给她做叔。 第38章 038 不作数了   两人说话没有刻意避讳, 檐廊坐着的人们听个正着。   两家龃龉他们不好多言,识趣地装聋作哑,沈来财有些如坐针毡, 给沈来福递了个眼神, 随即抖着衣服去了茅厕。   沈来福紧随其后。   云巧注意到两人动作, 扬声, “大伯,你们去哪儿?”   “茅厕。”   “两个人吗?”云巧目光转到沈来福身上, 颇有些意味深长。   “......”   太久没打她, 都快爬到他头上来了,沈来财怒斥, “管天管地竟管到我头上来了, 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人仍是往茅厕去了。   他们前脚走,云巧后脚就跑进灶间跟淘米的唐钝告状,“唐钝,我大伯他们躲茅厕偷懒!”   唐钝双手泡在葫芦瓢里搓着米,眉眼低垂,漆黑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颤了几颤。   云巧喜欢,忍不住抬头触摸。   惊得唐钝用力闭了下眼, 脑袋往边上歪去, 皱眉轻斥,“你干什么?”   “唐钝, 你睫毛好长啊。”云巧摸摸自己的, “我的就很短。”   “......”这个也要比?   唐钝倒出洗碗水, 继续舀水淘米, 面朝着那边碗柜, 留给她一个背影。   云巧挤过去, 歪着身看他,“唐钝,你还在不高兴吗?”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素来就不会察言观色,唐钝没指望他懂自己的想法,缓缓平复心底情绪,温温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跟我乱攀关系。”   云巧懂了,“我姑她婆婆吗?”   唐钝点头,补充,“还有你。”   “我怎么了?”   “我们两家不曾走动,喊我叔的话以后莫要再说,被人听去,不是什么好事。”   云巧眨眨眼,明显不懂。   唐钝心平气和教她,“你奶想卖了你...种种原因没有成功,可我们两家攀上关系,她就该打着我的名义到处造势卖你了。”   这也是唐钝丝毫不顾及赵氏脸面搬出卓哥媳妇辈分说事的原因,云巧不谙世事,顺着赵氏意思喊他叔,沈家那边就该起幺蛾子了。   丑女傻女没人要,可有秀才侄女的名头就不好说了。   人心险恶,人情淡薄。   怕她还不明白,唐钝把话嚼碎了说,“你之前看我两眼就被村里姑娘推下河还记得吗?”   云巧点头,随即又摇头,竖起食指,纠正,“不是两眼,一眼,唐钝,我就看了你一眼。”   “一眼就一眼。”唐钝想说的重点不是这个,因此并不纠结,强调,“她们因为我而讨厌你,你奶也会这样把你卖得远远的。”   他一字一字道,“不能喊我叔知道吗?”   “哦。”云巧失落的垂下脑袋,似是想到什么,咧嘴笑了下,唐钝蹙眉,“你笑什么?”   “唐钝,你要请我吃猪油饭吗?”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吃上面?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水快溢满的葫芦瓢,米装了大半。   家里就他和爷奶,煮这么多米哪儿吃得完?   云巧馋嘴地舔唇,双眼亮得发光,语出惊人,“唐钝,唐奶奶说你不是叔...要不,你给我做干爹吧。”   “......”   谁说她不谙世事的?不是挺会的吗?   唐钝黑脸,“你从哪儿学的?”   云巧目不转睛盯着他指缝间的长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大伯母啊,云惠堂姐开始说亲了,大伯母怕她嫁得不好,想认姑父做干爹,说是有了干爹不愁嫁不到好人家,唐钝,你也给我做干爹吧。”   “......”唐钝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胸口闷得紧,“她认干爹是想嫁个好人家,你认干爹图啥啊?”   “猪油饭啊。”云巧理直气壮,“还有鸡蛋,红糖....”   云巧笑容灿烂,“唐钝,你家好吃的真多。”   “......”得,永远只惦记那点吃的,迟早得被人给卖了!   唐钝倒米进锅,推她,“午时了,回你家吃饭去。”   “你不是煮了吗?”云巧乖乖坐去长凳,捡竹叶壳准备生火,唐钝一把拿过,重声道,“我自己来。”   云巧松开手,又去捡柴火,一根两根往灶膛里塞。   唐钝睨她,“说了我自己来。”   云巧缩回手,等灶膛的柴火燃起来,她偷偷觑他,见他坐着不动,低低道,“唐钝,你不去茅厕吗?”   “我大伯他们躲茅厕偷懒呢。”   “......”   沈家人没她气死当真是福大命大!   烟雾袅袅弥漫,裹挟着热气滚滚而来,唐钝挪凳子坐远了些,云巧跟着往后退,又问,“唐钝,你不去摘菜吗?”   曹氏一边生火一边摘菜,这样饭菜就能同时出锅了。   “不急。”唐钝觉得要和她理掰清楚,“云巧,今个儿我们说话,我给你鸡蛋面吃了是不是?”   云巧点头。   “给你红糖水喝了是不是?”   云巧再点头。   “我已经给了你吃的,再吃猪油饭是不是多了?”   云巧又点头。   眉头拧得紧紧的。   唐钝心头这口气总算顺了,神情缓和道,“你快回家吃饭吧。”   云巧扭扭身板,弯腰看灶膛里的火,理直气壮,“我今个儿吃明天的。”   “......”还赊账了?   唐钝尚未说话,云巧先拿话堵他,“你之前就这样做了,我也要。”   “......”唐钝沉吟,“不行。”   赵氏委婉试探他和云妮的关系,若被她发现自己和云巧走得近,势必会传得人尽皆知,对云巧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唐钝摩挲着衣角的线,轻呼吸道,“云巧,以前的话不做数了。”   云巧回眸,仰头看他,“什么话?”   唐钝默了片刻,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脸色发烫,“你同我说话我给你吃的...这话不作数了。”   云巧愣住,后脑勺贴着灶膛口。   柴火燃到末,突地响起滋滋滋声,唐钝脸一白,抓着她就往后扯。   云巧被他一扯,直直摔下长凳,坐到了柴火堆里。   灶膛口,竹篾须滋滋滋响着,快燃尽了,他尴尬地握着火钳将其往里推,又丢了一小捧晒干的竹篾进去。   云巧拍着衣服坐回长凳,眼睛像定在了他脸上。   唐钝专心烧火,并不看她。   良久,云巧问,“唐钝,你找着其他人说话了吗?”   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   唐钝心口紧了下,说,“没有。”   当时本就一时兴起,没考虑云巧的名声,现在想想实属不该,云巧毕竟是个姑娘,要清白名声的。   唐钝想说点什么,许是灶膛火旺的缘故,烧得喉咙有些难受,他起身倒了碗水喝,试图缓解喉咙的不适。   等他喝完水,云巧还坐在长凳上,脸蛋贴着灶膛往里看。   竹篾须一燃,她就喜滋滋的咧嘴。   笑得老高兴了。   唐钝喉咙愈发不舒服,扯着咳了咳。   云巧看他,“唐钝,慢点喝,呛着和难受的。”   “......”   关于这件事,云巧没有再多问半句,她就在长凳上坐着看火烧,他奶拿着鸡蛋来炒菌子,她跃跃欲试想生火,被他奶撵了出去。   她不高兴地撅撅嘴,一脸不乐意。   他奶是怕她热着,她倒出息,出去就坐到秦大牛和春花中间去了。   三人坐在玉米堆里,汗水直往下掉,也不嫌热。   唐钝端着饭碗走过檐廊,冷冷瞥她眼,径直进了堂屋。   短工们伙食是自己带的,这会儿都停了活儿,坐在角落里啃馍馍。   秦大牛摘了野果,果皮翠绿,约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剥了皮给云巧,云巧抵抵春花,“接着啊。”   春花缩脖子,“你吃吧。”   “大牛哥给你的。”云巧右手摇着扇子,替春花扇风,笑道,“他是你相公呢。”   秦大牛神色黯然,伸长手,把野果给春花,“给你的。”   春花受宠若惊。   秦大牛催,“拿着啊。”   “哦。”春花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却不吃。   秦大牛又剥了个递到云巧手边,这次云巧没推让,接过手就张嘴咬了口,酸溜溜的,快把牙酸没了,她小脸皱成一团,嘀咕,“都不甜。”   秦大牛好笑,“没到时候呢。”   这个野果要入秋了才甜。   云巧点头,“我知道。”   唐钝奶端着菜碗进屋,见唐钝独自坐在桌边,稀罕,“云巧呢?”   唐钝磕牙,闷道,“在外面。”   “快喊她吃饭啊。”唐钝奶搁下碗往外走,“她不是爱吃鸡蛋吗,我炒了四个。”   唐钝想拉她,手伸在半空,又落了回去。   罢了,最后顿午饭,他出尔反尔的补偿了。   菌子炒鸡蛋,云巧没吃过的,清早她来,他奶就嚷嚷着做这个菜了。   他布好碗筷,回到位置,微微坐直了腰。   表情随意望着门口。   院里晒满了玉米粒,玉米芯则靠角落堆着,这些人做事认真细腻,院里看着整洁不乱,便是檐廊也清理得整齐有序,看得人赏心悦目。   就在这时,他奶回来了。   稀疏的眉紧紧皱着。   身后不见其他人影。   唐钝看了眼旁边位置摆放的碗筷,米饭冒尖的碗还冒着热气,旁边搁了碗米汤...   “你和云巧吵架了?”   “......”唐钝握住筷子,夹鸡蛋,“云巧说的?”   “你觉得她会说?”唐钝奶拉开凳子坐下,“那姑娘性子倔,你凡事多让着她些。”   这话说的,唐钝把鸡蛋放她碗里,“我心里有数的,她跟你告状了?”   出尔反尔毕竟不是什么光鲜事,云巧告状无可厚非。   唐钝奶低头扒饭,慢慢道,“她告状就好了。”   喊她吃饭不肯来,说是不饿,野果酸得脸都快烂成泥了,哪儿有米饭好吃,她下巴点点旁边的碗,“她不肯来,你给她送出去吧。”   “......”   外面人那么多,看到了怕是不妥,唐钝道,“奶你先吃,不管她了。”   左右人饿了会来找他的。   然而直到傍晚云巧都没再来过他屋,午后他回屋睡了个午觉,之后坐在窗户后看书,云巧坐在屋檐下,双手撑着下巴,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看看那个人,眼神就是没落到他身上过。   他把灶间的水抱去堂屋,拿了针线给他奶缝衣服。   在堂屋坐到日落西山,她都没进来过。   也没听到她和春花说话,整个下午,她像哑了似的。   直到短工们将粮食收进屋,清扫干净院子告辞离去,他才听到她的声音。   却不是和他说话。   而是和春花说的。   “春花,待会我们去摘花...我让我爹做个花架,专门用来放花。”   他走出去时,她已经背着背篓和春花她们走到院门口了,娇小的身躯被背篓挡着,只留了个夕阳拉长的影儿给他。   呵! 第39章 039 脑袋被门缝夹了   脑门突了下, 他竟然大声唤了声,“云巧。”   她转过身,迟疑, “唐钝, 你喊我吗?”   “嗯。”唐钝抓起凳上她用过的竹扇, 不紧不慢走上前。   晚霞漫天, 浸得他脸颊微红,他问, “你明天还来吗?”   她愣了愣, 看向靠墙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子,点头, “要来啊, 活儿没做完呢。”   “哦。”他摇着扇子,沉吟,“晌午的鸡蛋炒菌子好吃,你明天捡些菌子来,我拿东西跟你换。”   云巧眼神一亮,灿烂笑道,“好啊。”   说完, 回过头去和春花说, “春花,你想吃菌子吗, 我给你拿些...我和翔哥儿捡菌子很厉害的...”   春花偷偷回眸望了眼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形, 脸红如血, “菌子你给唐公子, 我就不要了。”   云巧劝, “菌子很好吃的, 晌午你闻着味儿没有流口水吗?”   春花嗔她,“我又不是你,我流什么口水?”   云巧舔舔唇,“也是,我就流口水了,没办法,太香了,比我奶煮的肉还香,春花,我给你菌子,你回家拿来炒鸡蛋。”   春花意动,望向秦大牛。   秦大牛想了想,没有说话。   云巧又道,“我不问你要钱的...只问唐钝要...”   唐钝:“......”   他是脑袋被门缝夹了才追出来说这些!然而当着几人的面不好把话收回,绷紧牙,面色铁青地朝村长家去了。   春花抵云巧胳膊,提醒,“唐公子好像不高兴。”   走得比刚刚快很多。   云巧瞥了眼,漫不经心道,“他就是这样的啊。”   “......”   秦大牛注意到唐钝步伐趔趄了下,摆明听到云巧的话了,想到唐钝奶对云巧的态度,他心里不舒服,问道,“巧姐儿,你和秀才爷交情很好吗?”   云巧歪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秦大牛说,“只有关系好他奶才会喊你进屋吃饭。”   云巧想了想,老实道,“我不知道啊。”   云妮怎么教她就怎么做,但唐钝好像不喜欢,都不给她饭吃了,她呆呆问,“他和我交情好吗?”   这个秦大牛哪儿清楚?   “唐公子和云巧哪儿有什么交情?”春花不喜欢云巧和唐钝的名字绑在一起,太侮辱唐钝了,按下心头酸味,撇着嘴替云巧解释,“有年我和云巧在河边洗衣服,唐公子见着后想绕路,其他姑娘认定云巧冒犯了唐公子,将云巧推到河里...”   这事云巧记忆犹新,点头附和,“对,我回家就病了,差点死掉呢。”   春花恍惚一阵,弯唇轻笑,“是啊,从那以后云翔就警告她离唐公子远点...”   云巧不住地点头,还把当时云翔警告她的话只字不漏复述了遍。   已经到村长家门口的唐钝气噎。   百八年前的事儿记得清楚,吃他的喝他的倒是全忘了,什么白眼狼啊!   还有,他耳朵没聋,都听着呢。   她们是不是该收敛些。   经春花提醒,云巧心惊胆颤地瞄着周围,生怕稍不留神蹿出几个姑娘打她,眼神东张西望,满是不安。   秦大牛替她背着猪草,目光随着她望了望,“你看什么呢?”   “会不会有人打我?”   秦大牛好笑,“我在呢...她们不敢来。”   “哦。”云巧还是担心,脚边的花儿也不摘了,埋着头走得飞快,秦大牛亦步亦趋跟着,心思转得飞快,“你要是害怕,明个儿就不来了。”   他总觉得秀才爷待云巧过于宽容了些,不是什么好苗头。   男人对女人好,无非就为那点事。   想再试探云巧两句,前边和沈来福说话的沈来财突然转身,眉梢不悦睨着秦大牛,“云巧不来谁给秀才爷送菌子?”   他们这么多人,秀才爷独独和云巧提了这话,摆明了想和云巧处处...打听云妮的事儿...娶妻娶贤...秀才爷谨慎些是好的。   天知道看秀才爷和云巧聊天他多想插几句话啊,太怕云巧直肠子把人得罪了。   索性这天过得还算平静。   等不及回家和爹娘商量这事,他叮嘱沈来福,“你帮着云巧摘花,别让她磕着摔着了。”   云巧出点事,秀才爷那边谁去?   沈来福心里明白着呢,拍拍他胳膊,“我知道的。”   云巧得知有人帮自己摘花,脸上乐开了花,走出长流村地界就带着沈来福他们往山坡走,那儿有片荆棘丛,丛上开着花儿,花朵红似火,艳丽无比,但刺儿多扎人,她都不敢伸手摘,眼下有人帮忙就不同了。   她站在坡边,眉飞色舞指着坡下红似残阳的娇花,“二伯,那些花我全要。”   “......”   云巧怕不是变着法报复他们吧?   沈来福站着没动,云巧催他,“二伯,快点啊。”   秦大牛和春花先回家了,背篓给沈云金背着的,他刚搁下背篓,瞅了眼密密麻麻的荆棘,果断把背篓背了起来,“爹,你们下去,我背背篓呢。”   沈来福:“......”这就是他亲儿子!   云巧又催了几遍,看在秀才爷的份儿上,沈来福放下撩起的袖子,咬牙道,“这就给你摘!”   两刻钟后,沈来福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看着散落满地的花,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来,“够了吧?”   云巧蹲着捡花,刺儿已经拔掉了,花枝光滑不膈手,她慢慢捡起,点头,“今天就摘这么多,明天再来。”   脸颊几处破皮流血的沈来福:“......”   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大红色的花枝,比起田野那些花,这些明显好看得多,颜色艳丽但不俗气,香味不浓不淡刚刚好,一进门,云月她们就欣喜地围上来,抱着沈来福的腿喊爹爹,“爹爹,给我的吗?”   跃跃欲试要接那些花。   沈来福手上满是划痕,身上到处都隐隐作痛,见小女儿仰着头,眼巴巴望着自己。   抽了一朵开得最盛的给她。   云月高兴地凑到鼻尖嗅了嗅,看着他怀里的花,欢呼道,“我还要,我还要。”   “我的。”云巧鼓着眼,站去她身前,“花儿是我的。”   云巧朝西屋喊,“爹,爹,我摘了花,你出来帮我搬。”   沈来安手里捏着竹篾,猛地看几人怀里堆满了花,红通通的花瓣红得跟胭脂似的,震惊,“哪儿来的?”   “山坡摘的。”云巧下巴点点沈来福的手,“爹帮我搬回屋。”   沈云金他们怀里也有,沈来安跑了两趟,云月看那么多花儿没有自己的份儿,闹脾气哭闹不止,曹氏和沈来财说了会儿话,心情正好,见她哭顿时不悦,发火骂了起来。   小曹氏端着饭菜进屋,忍不住袒护云月,“云巧也是的,云月多大点,给她几朵花怎么了?”   云妮入了秀才爷的眼又怎么样,八字还没一撇呢,嚣张个什么劲儿。   曹氏不懂她话里的酸味,顺势骂起云巧来,“多大的人了还和几岁孩子抢东西,你丢不丢脸哪...别以为两背篓猪草就了不起,说了不给你饭吃就不给...”   和沈来安描述花架模样的云巧听到最后这话,忍不住反驳,“爷说给我饭吃的。”   要不然她才不干活呢。   “你爷说的找你爷去...”曹氏火气来了,抄起木棍就要去西屋打她,沈来财拦着,“娘想打她也等云妮的事儿定下再说...”   曹氏丢了木棍,去桌边盛饭,“她这些天是越发嚣张了。”   “不着急,我也想收拾她呢。”沈来财拉开凳子坐下,“你不知道她多气人,我和来福在茅厕商量点事儿,她跑到秀才爷面前说我们偷懒,要不是怕秀才爷看轻咱,我当场一耳光就扇过去了。”   云巧靠着墙比划来比划去,喜悦溢于言表,沈来安眼热,喉咙堵得厉害,“巧姐儿,听到你大伯的话了吗?”   明明是自己的孩子,他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媳妇说孩子们认他们做爹娘是喜欢他们,世上那么多好人家,偏偏跟着他们受苦,不是喜欢是什么?   是他做爹的没本事,总让她们受委屈。   他掖掖眼角,嗓子有些哑,“明天爹就给你做。”   云巧高兴地欢呼,脸上没有半点愁绪。   沈来安心里愈发难受,“巧姐儿,你大伯打你你就喊爹知道吗?”   他没办法忤逆他娘,但不会由着大哥打她闺女。   “好。”花儿放在木箱子上的,她欢喜地抱起一捧,“爹,这个能编花吗?”   花枝硬实,稍微用力就折断了,没法弯折,沈来安道,“爹试试。”   云巧更高兴了,欢天喜地去隔壁屋找黄氏,要黄氏待会陪她去山里捡菌子。   黄氏坐在木窗后,月光透进来,照着她清瘦的眉眼,她看着云巧,小声道,“天黑了,奶不让娘出门。”   “偷偷翻墙出去。”云巧搬来小凳子坐在她腿边,眼神亮晶晶的,“唐钝要买菌子,咱捡得越多卖的钱就越多...”   黄氏揉揉她脑袋上的几撮碎发,柔声道,“娘就不去了,待会让你大伯她们帮你。”   云巧皱眉,“他们会抢我的钱。”   黄氏笑了笑,抬眼看向月色朦胧的窗外,轻轻道,“娘教你怎么说...”   是夜,曹氏背个背篓,领着小曹氏她们几人进了山。   月光透亮,山里却黑漆漆的,过林的风呼呼响,小曹氏心里发毛,“娘,山里会不会有狼啊?”   秀才爷家就三人,吃菌子能吃多少?   她怀疑云巧故意折腾她们。   秀才爷是想吃菌子,没说多少啊,云巧张嘴就要她们进山捡菌子,不睡觉的吗?   饭桌上她就不太情愿,耐不过曹氏积极。   除了沈老头和沈来财他们,其他人全被叫进山捡菌子。   这么大个背篓,几时装得满?   夜里凉,湿气又重,进山不到片刻裤脚就湿了,云惠嘴里抱怨不止,期间还摔了一跤,走路一跛一跛的,小曹氏看不下去,和曹氏商量,“娘,不然让云惠她们回去,我和云山他们就够了。”   曹氏点着火把,虚着眼仔细盯着地上,略微不耐,“来都来了,捡完一背篓菌子再说吧。”   真要攀上秀才爷这座靠山,沈家就有好日子过了。   吃菌子还不简单?她天天来山里给他捡! 第40章 040 多少钱   翌日, 云巧到唐家的时候,院门口站着好些人。   她东瞅瞅西瞅瞅,勒紧背篓绳, 轻手轻脚站到侧边水沟, 停步不前。   门口, 头发花白的村长捋着胡须, “你泰山叔他们知道两处山石坡,早些年村里铺路的石头都是那儿凿回来的, 现在什么情形他们也不知, 你随他们去看看吧。”   唐钝道,“好。”   “山里地形复杂, 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就不去了。”村长杵着拐杖, 皱纹横生的脸隐有忧色,叮嘱,“不能往西岭村的西山去。”   翻过西岭村的西山就是西凉地界,会没命的,他道,“你泰山叔他们遇事容易冲动,你稳重些, 要多看着他们点。”   那年战败, 村里人有血性的汉子闹着要和西凉军同归于尽,他担心泰山他们到了西岭村脑子发热, 犯下大错来。   这不是小事, 唐钝郑重道, “我会的。”   村长叹气, “有你看着我自然是放心的, 你说的那事我已挨家挨户知会过了, 不会出乱子的。”   “劳村长爷费心了。”   村长按着磨得发亮的拐杖头,摇头,“村里最怕的就是服徭役,每次服徭役回来又黑又瘦爹娘妻儿不认,这次提前得了消息,但凡心疼自家男人的都会好吃好喝养他们几日,不至于像以前...说来都是你的功劳...”   上次服徭役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想起口渴肚饿头晕眼花的滋味就浑身难受,村长说,“我让你小冬叔去河里抓鱼去了,傍晚你来家里拿两条吃。”   唐钝是秀才,按律法能免两人徭役,他们家是没这个烦恼的。   唐钝说,“你们留着吃,我想吃的话自个儿去河边钓。”   村长反应过来,深邃的眼里露出些许自豪,“还是读书好,墩儿,咱们唐家就指望你出人头地了。”   修路不是个轻松活儿,眼下刚收完玉米,过不久又是秋收,怕是有得忙了,不要累死人才好。   唐钝谦虚一笑。村长侧身让路,慢慢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早去早回。”   “好。”   唐钝转身回屋拿了把镰刀,和唐泰山他们说着话,走了出来。   金灿灿的太阳冉冉升起,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明媚耀眼。   云巧贴墙站着,微仰起头,瞄他两眼又背过身,似乎刻意避讳着什么,唐钝和唐泰山说话,眼角瞥到抹娇艳的花影,定睛瞅了眼,径直走过。   云巧嘟起嘴,缓缓走过去,拉他衣角,“唐钝,你要出门吗?”   唐钝斜睨她一眼,目光坦然平静,“嗯。”   她咬了下唇,眼神哀怨地落在他脸上,不说话,却也不让他走。   唐泰山他们识趣,拍拍唐钝的肩,“你和小姑娘说说话,我们村口等你。”   唐钝颔了下首,看向她牵着自己衣角的手,颇为头疼。   幸亏想办法纠正她大咧咧挽自己手的毛病,否则落到泰山叔他们眼里的就不是这副情形了,他拂开她的手,轻问,“又没吃早饭?”   云巧点头,双手无所适从地勒着两侧肩膀的背篓绳,声音细细的,“你晌午会回来吗?”   “不好说。”修路要用大量的石头,找到山石坡,还得在山里转转,帮着寻条便捷平坦的路,唐钝望着慢慢走远的人,平静自己的语气,“和我说话没有饭吃。”   她不是挺硬气的吗?昨个儿一副懒得搭理他的表情,今个儿就忍不住了?   唐钝牵了牵唇,“我们昨天说好的。”   “嗯,我记着呢。”云巧偏头瞅了眼四周,重新拉起他衣角,站去泥水沟里。   这几天没下雨,水沟里没水,邻里养的鸡在水沟里啄来啄去,窸窸窣窣的。   他双手抄在身后,挑着眉,心想:不是为吃的你跟我说什么话?   唐钝懒得拆穿她那点心思,反正不接话她就没辙。   云巧又往周围张望了眼,确认没人后,踮起脚,扬起脖子,凑到他耳边说,“菌子会坏的,坏了就不能吃了。”   她挨得近,说话时热气铺在他耳根,激得他脸颊发麻,眼神跟着闪了下。   “能不能好好说话!”回过神的他冷声呵斥,退后半步,拉开和她的距离。   云巧被他凶得颤了下,懵懵的看着他。   唐钝莫名烦躁,只想快些打发她,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了句,“哪儿来的菌子?”   语声刚落,就见她托着背篓,侧弯着腰给他看后背的背篓,他低头一瞧,表情僵在脸上,“都是给我的?”   满满当当一背篓的菌子,她喂猪呢!   云巧直起腰,喜滋滋地咧嘴,“对啊,你不是喜欢吃菌子吗?多吃点!”   “......”她对他可真好。   唐钝无话。   “钱的话你看着给就行了,翔哥儿说了,你是读书人,不会让我吃亏的。”云巧弯着唇,嘴角快咧到眼角去了。   “......”他怎么就认为她是饿了来服软的呢?   她这人只记仇!   见他不说话,她又小声说道,“唐钝,你给我钱的事不能告诉别人,传到我奶的耳朵里她会打我的,还会抢我的钱。”   “......”明着夸他读书人坦荡磊落实则想多挣自己的钱,这招不可谓不厉害。   唐钝细细打量她,仍穿着那件灰色打满补丁的衣衫,寒碜得很,身形单薄瘦弱,像逃荒出来的难民,嘴一咧,巴掌大的脸瞬间看不到眼,要多傻有多傻。   委实不像有手段的。   她还在说,“她还会抢我的钱,我没了钱就不能给你买馍馍了...”提到馍馍,她眼睛亮了亮,脸上露出丝讨好的笑来,“唐钝,我下次又给你买馍馍啊。”   云妮说了,她要对唐钝好。   她又抓起他衣角,摩挲着上边的山水纹,问,“唐钝,你给我多少钱啊?”   “......”还真是拿他的钱给他买馍馍呢,唐钝被她的笑刺得心气不顺,“你说多少合适?”   “我说吗?”云巧眼睛更亮了。   唐钝心里一咯噔,忙道,“二十文怎么样?”   真让她随口说个价,他怕是会难受好一阵子,他不知道集市上菌子是什么几个,回想吴婶给她们钱时说的话,这一背篓菌子,约莫能值三十文。   但他不想随她的意!   “四十文吗?”云巧摊开手指看了看,又抬头看他,眼看她憋不住话想说,唐钝先发制人,“我只给二十文,再多没有了。”   她不发一言,缩回手,眉头纠结地拧着。   唐钝佯装没看到,“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转身抬脚。   “唐钝。”她叫住他,“二十文会不会太多了呀?你会不会吃亏呀?我不能让你吃亏的。”   “......”能耐。又让他莫名憋闷。他深吸口气,一个字都不想说。   唐泰山他们站在村口,讨论着服徭役的事儿,忧色难掩,见唐钝人来了,张嘴就问,“墩儿,衙门老爷可有说每家出多少人?”   “没有。”唐钝回了句。   唐泰山愁眉不展,正欲叹气,胳膊突然被人扯了遭,那人直盯着唐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唐泰山这才发现唐钝敛着眉,脸色不太对劲。   他们刚刚感慨了唐钝爹娘几句旧话,被唐钝听到了?   唐泰山心头讪讪。站着不动。   唐钝抬头看他,似是迷惑怎么不走了,问道,“泰山叔,我们往哪儿走?”   “小灵山。”唐泰山吐出口浊气,态度比往日热络,“先去小灵山。”   服徭役是大事,长流村的人得了消息后就紧锣密鼓的杀鸡杀鸭改善伙食,想趁着男人出门前好好养养。   赵氏也杀了只老母鸡。   清晨起床她就坐鸡笼边守着,家里养了四只母鸡,五月她生辰杀了只母鸡待客,今天再杀一只就剩下两只了。   鸡争气每天顶多两个鸡蛋,比唐钝家每天十来个鸡蛋差远了。   虽说以前也是这样的,可她去了趟唐钝家后,心里止不住冒酸,越酸越看跟前的沈秋娥不顺眼。   “和你大哥说了?”   刚刚沈秋娥出去了趟,定是去找沈来财说服徭役的事儿了。   沈秋娥点头。   赵氏:“你那傻侄女也在那边?”   鸡刚泡过滚沸的开水,正是好拔毛的时候,沈秋娥专心致志地拔鸡毛,没有抬头,“在呢,她和春花要好,春花在墩哥儿家做短工,她找春花的。”   赵氏不认识什么春花,心头哂笑,“云妮那丫头模样好,亲家母怎么想的?”   “我娘没说,模样再好不如嫁得好,我娘常说几个侄女的亲事让您老人家把把关呢。”   “我这把岁数,眼神不好咯。”赵氏嘴上推辞,面上却露出几分得意来,沈家什么光景她再清楚不过,地少人多,粮食不够吃,要不是那年卖云妮挣了份钱养四头猪,日子捉襟见肘不知成什么样,她道,“有些日子没看到云妮了,她又漂亮了吧?”   冒着热气的鸡毛烫手,沈秋娥连拔了几撮毛,忍不住缩手摸耳朵,斟酌道,“我回娘家没看到她。”   “她心气高,家境普通的不了她的眼,现在她识了字,恐怕非镇上老爷不会嫁了。”   沈秋娥笑,“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说了算...我娘还在呢。”   云妮过得好不好,全凭她娘的态度。   赵氏满意,“不如我给她说门亲?”   沈秋娥一愣,笑道,“那她就有福了。”   沈秋娥心里有些发愁,大哥说了,墩哥儿瞧上云妮了,她娘盼着跟唐家结亲,为了讨墩哥儿,夜里不睡觉,领着嫂嫂侄子侄女去山里找菌子。   满满一背篓...全是她娘的心意。   有墩哥儿在,她娘会看上其他人?难!   但婆婆开了口,她势必要回家说说的,拔完鸡毛,趁着赵氏生火烧软毛,她又去了唐钝家,和沈来财说她婆婆的意思。   她把沈来财叫出院说的话,沈云巧在门槛上坐着,见沈来财出去好一阵不回来,猫着腰走了出去。   大伯偷懒,得找村长爷说说! 第41章 041 她的好   从清晨到傍晚, 沈来财出去了四趟。   云巧有些着急,趁着他们着手收玉米准备下工,又去了村长家。   太阳已落下山头, 家家户户忙着收院里晾晒的玉米, 灰尘卷着晚霞漫天飞舞, 黄灿灿的。   村长家的院里站着两个灰头灰脸的汉子。   她早上在唐钝家门口见到过。   村长在骂人, “好好的怎么会摔下坡,墩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你久祖爷交差?”   宽脸汉子心虚, “小灵山碎石多, 墩叔脚下踩空,我们想拉他没来得及, 泰山爷去山下找了, 我们回来报个信就回去找。”   村长板着脸,“等着,多叫几个人跟你们一起。”   “诶!”   云巧站在院墙外,见他们匆匆忙跑出来,直奔村口而去,她扒着竹篱笆的围栏问,“村长爷, 唐钝出事了吗?”   村长急着去村里喊人, 无甚心情搭理她,“嗯, 你忙完就回家吧。”   墩哥儿心善, 对这个丫头颇为照顾, 便顺嘴提醒她, “小灵山危险, 你扯猪草别往那儿去。”   “唐钝掉小灵山了吗?”   “嗯。”村长脚步不停。   “那得多疼啊。”云巧顺顺自己两只胳膊, 呲牙打了个寒战,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回唐钝家。   沈来财他们卷好竹席顺墙放好和灶间的老人告辞,她高喊了声,“大伯...”   夕阳的余晖缀在她发间的花儿上,半张脸掩在花的阴影里。   她蹭的跑到最角落,抱起装满红薯藤的背篓,“你背猪草回家。”   沈来财被她喊懵了,回神时,背篓已立在自己跟前,登时火冒三丈,“敢使唤我干活了?”   云巧视若无睹,放下背篓就蹿进了唐钝屋,拿了个陶瓷壶出来,沈来财认出是秀才爷泡茶用的,心下大骇,“你干什么?”   “我装水。”云巧转眼就进了灶间。   灶间烟雾弥漫,唐钝奶在煮饭,沈来财不好追进去,拎起背篓甩到后背,和沈来福说,“咱们走,别管她!”   看她能蹦哒到几时。   唐钝奶拿过陶瓷壶,往里灌满了水,笑问,“墩儿回来了?”   “没,他在山里。”云巧打开靠墙的碗柜,里边有剩饭剩菜,她倒在大碗里,唐钝奶忍俊不禁,“是不是饿了?晌午让你吃饭你不肯...”   “我不饿。”云巧蹭的溜出屋,很快拿了片芋头叶回来,手里还有稻草搓的绳子。   她看着面含关切的老人,抱住她,轻轻道,“奶奶不担心啊,我找唐钝啊。”   “......”   唐钝奶云里雾里。   见她利索的裹好碗,用绳子绑紧,跟着壶一块放进竹篮,后知后觉想起唐钝进山找石头去了,纳闷,“墩儿不回家吃晚饭了?”   要不她怎么会送饭?   “嗯。”云巧掂掂竹篮,“我给他送去。”   他在山里会害怕,吃到最爱吃的菌子就不会怕了。   唐钝奶没有多想,只是担心剩饭剩菜吃了闹肚子,回屋拿了两块糕点给她装上,老脸欣慰,“墩儿像他爷,是个闷葫芦,惹你不高兴了你骂他便是,他不会怄气太久的。”   云巧说,“我不骂人的。”   唐钝奶笑了,“是啊,我家巧姐儿最体贴人了。”   云巧被夸得嘿嘿直笑,挥手,“奶,我走了啊。”   唐钝坐在细碎的山石间,无力望着晚霞褪尽。   坠崖时他后背擦着山石,连滑带摔落了下来,崴着脚,动也不能动。   刚坠崖那会口渴难耐,到了这会,饿得想吃草了。   晚风刮过山林,裹挟着丝丝凉意。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这处山崖并不高,坠崖后泰山叔焦急喊他他就应了声,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也没看到人来。   是迷了路?还是其他?   爹娘叔婶逃命,爷奶是被村里人诟病过的,害怕西凉军屠村,村里男人夜以继日的巡逻看守,为此还累死了人。   后来西凉军战败,重回太平。   他家田地是最多的。   村里很多人不服。   骂他爷奶坐享其成占大家伙便宜。   老爷子心里过意不去,散了些田地平息怨愤,其实和村里人仍是有些隔阂的。   记得他进学时老爷子送他到书塾门口,望着书塾历经战事摇摇欲坠的门,眼眶红了,“我没读过书,教不好孩子,护不住祖宗家业,只盼你出息些,进去吧。”   那时无知,不懂老爷子心情,没心没肺挥挥手就跳进了门。   杏黄色的月跳过纵横交错的树梢升高了些。   树影幢幢,思绪杂乱,他想起了云巧。无论爷奶待她多不好都要往家跑的姑娘。   那日在山里,他问她,“你奶对你那般不好,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仰着头,眼里的光像极了林间的月,一字一字道,“因为外面也有坏人哪,家人不在身边,一波一波的坏人欺负你呢。”   是啊,没了家族庇佑何其艰难。他不禁想,老爷子宁肯散那些田地也要留在村里未尝不是为了他好。   看在田地的份上,没人在他面前提过爹娘,更没人给他冷脸瞧,不像其他家被落下的孩子,出门就遭人冷嘲热讽抬不起头来。   性子唯唯诺诺的。   他不是。   又坐了会儿,他挪了挪脚,试图站起找些吃的填肚子,无论他们来不来找他,都不能饿死在这。   然而双手撑着碎石,双脚用力就疼得浑身发软,望向梗在眼前的大山,脑子里浮起云巧围着他清理针叶草的情形。   他咬紧牙,又试了一次。   还是不行,双脚使不上劲儿。   几次下来,额头直冒冷汗,给疼的。   就在他焦灼时,漆黑的灌木丛传来轻微的响动,伴着清脆的熟悉的喊声,“唐钝,唐钝...”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朦胧的月光下,一道瘦弱的身影闪了下,又被树影遮了去。   他坐回去,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衫,声音带了丝紧张,“云巧,是你吗?”   “是我。”她杵着根竹竿,蹭蹭蹭冲了出来,月亮温柔罩在她脸上,眉眼飞扬。   他愣了片刻,双手微微松开,她已到了跟前,惊喜地拍拍竹篮,“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星星落在她眼里,一闪一闪的。   心突地落回实处。   他看了眼竹篮里的茶壶和芋头叶,轻轻开口,“馍馍。”   “不是。”她笑容放大,“再猜。”   “猜不到了。”   她嘿嘿笑,“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   篮子里垫着稻草,缝隙处满满的,还用绳子交叉缠了两圈,防止茶壶和‘馍馍’掉出来。   她解开绳子,欣喜地拿出圆滚滚的芋头叶。   一股蛋香扑鼻而来。   他问,“你哪儿来的?”   “你家的。”说话间,她已经解开了绑芋头叶的绳子,摘掉芋头叶,露出碗里的东西来。   鸡蛋炒菌子,最面上是米饭。   没嗖。   她献宝似的捧起碗,“你吃。”   唐钝看看碗,又看看她,“没筷子。”   云巧一愣,拍头,“呀,我忘记了...”   她迟疑,“用手?”   晚风又起,散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他笑着说,“好。”   推碗,“你先吃吧。”   云巧摇头,“你吃。”   “你不饿?”沈家人待她不好,沈来财他们做短工带着馍馍,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他问,“你午饭吃的什么?”   “野果啊。”想到酸溜溜的果子就忍不住流口水,“大牛哥摘了好多,管饱。”   好像不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了,他微微皱眉,“他对你很好?”   “嗯。”云巧盯着他的唇瞅了瞅,搁下碗,低头拿茶壶,回道,“比唐正对我好。”   唐正?唐钝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我唐家侄子唐正?”   “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侄子,就瘸腿的那个。”   “......”和他有什么关系?唐钝奇怪。   云巧倒出水,用芋头叶装着,眼巴巴凑到他唇边,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看穿她心思,好笑,“我不渴,你喝吧。”   “我不喝。”   碗能搁地上,芋头叶里的水却是不能,她纠起两道眉,“怎么办?”   她明明想喝的,唐钝说,“你喝。”   “我不喝。”   “你不渴?”唐钝不懂她硬气个什么劲儿,好像每次和别人都能和颜悦色,到自己这就使性子了,捏了捏肿得老高得脚踝,疼得呲牙,“你跟我较什么劲?”   云巧不解,“我没较劲啊。”   她碰碰自己唇,说他,“你唇都干了,喝点水再说话啊,否则唇会裂开流血的。”   她刚刚仔细看过了,他的唇很干。   “......”唐钝不想说话了。   咕噜咕噜喝完水,撑着地就要站起走人,还未站直,整个人就跌了回去。   云巧眼疾手快拉住他,另一只手绕到他腰后,搂着他站了起来。   腰估计也伤着了,火辣辣的,他挣了挣,“松开。”   月光浸着他的脸,有些红。   云巧低头看他的脚,嘟哝,“你脚受伤了。”   她倒是有几分眼力了,他不再挣扎,却也不肯碰碗里的饭菜,扛不住饿,两块糕点吃得干干净净的。   云巧快速收拾好碗壶,屈膝蹲在他身前,唐钝,“你干什么?”   “背你回家啊。”   他吸口气,不自在道,“我能走。”   “你都站不稳。”云巧往后退了半步,双手反手梏着他双腿,往上提了起来。   身体腾空,他心口发紧,转瞬,胸膛就撞到了她后背上,手下意识攀住了她肩头。   他望向高耸入云的山,目光晦暗道,“你背着我爬不上去的。”   “我们走其他路。”   一侧是光秃秃的山石,一侧是树木茂盛的峻岭,她背着他,走在两山缝隙间。   他趴在她背上,能清晰听到两人的心跳。   噗通噗通的。   “累不累?”他过意不去。   “不累。”云巧专心注意着脚下,吐字很慢,“你没猪草重呢。”   “......”他为什么要和猪食比?   她步伐稳健,起初他有些害怕,慢慢就不怕了,整个人放松下来,眼皮就越来越沉。夜风渐大,从耳旁呼啸而过,他轻轻环住了她脖子,“云巧...”   “嗯。”   “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他想努力翻过山,躺在山头等她。   不曾想,她会找到山底来。   她待朋友,一片赤诚,当她问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衣衫不整却欣喜若狂问他春花呢他就知道她比世间很多人好。   可惜,她爷奶看不到! 第42章 042 醋坛子   狂风席卷, 碎石滚落,呜呜呜的风声响彻整个山林,如鬼哭, 如狼嚎。唐钝瞬间清醒, 双手圈紧了她。   云巧愣了下, “唐钝, 不害怕啊。”   说话时躬起身,托着他双腿往上掂了掂, 柔声轻哄, “是风呢。”   “......”唐钝松手,语气略显生硬, 反驳, “我没害怕。”   “哦。”她弯唇笑了笑,一副‘我懂但不说破’的表情,唐钝哑然,没了话。   她停下脚步,又将他往上掂了掂。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她背着有些吃力,走几步便会掂两下。   胸膛蹭过她皮骨清晰的后背, 不怎么舒服, 他说,“你怎么这么瘦?”   云巧得意, “我力气大啊。”   唐钝忍不住泼她冷水, “力气大有什么用, 打架还不是打不赢。”   要不怎么会被推进河里。   云巧以为他指的镇上那次, 嘟哝, “我赢了的, 他跟我求饶呢。”   他好像没看到她耍威风的时刻,她张口嘴,上牙碰下牙地咬了两声,得意道,“我牙口好,咬人很厉害的。”   “......”她已经炫耀过了,他戳她脑门,“别人咬人也厉害,往后碰到那种事撒腿就跑...”   就她这身板,哪儿禁得住咬?   云巧听进去了,点头道,“翔哥儿说了,以后我跑他留下。”   唐钝皱眉,“他留下也打不过,都跑。”   “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落石声渐渐远去,怒吼的风声也听不到了,沿着峭壁走了段路,接着又进了树木掩映的山。   月光被树影剪得稀碎,地面昏暗模糊,他担心说话分她的心,有一阵没说话。   瞌睡排山倒海的袭来,他有些撑不住了,下巴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磕在她脑袋上,花枝戳得他下巴疼,他皱皱眉,嘟嚷地歪过了头,恍惚好像听到她说了句,“唐钝,你睡吧,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夜路难走,在山里歇一宿再回家。他想说。然而太困了,不知道有没有说。她好像一直在走,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山,风声鸟鸣时有时无拂过他耳畔。   醒来时,他躺在自己床上,身上盖着条薄被。   阳光斜进窗户,一室暖色。   脑子昏昏沉沉的,仿佛还在她背上颠簸着,竟有些不适应。   云巧的声音从院里传来,“村长爷爷,唐钝的脚伤着了站不稳,还喊后背疼,你们快去瞧瞧啊。”   他什么时候喊疼了?   竟会编排他。   “云巧。”唐钝掀开被子,起身时,顿时皱起了眉,她没说假话,后背的确火辣辣的疼,且不止一处,明显伤着了。他顿了顿,反手竖起枕头,后背轻轻靠过去,双眼望向门口。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眨眼间,云巧就立在了门口。   脑袋上的花儿不见了,衣服皱巴巴的,又破了几道口子,她浑不在意,一眨不眨看着他,担心道,“唐钝,是不是太疼了睡不着啊?”   “......”   他想问几时回来的。   尚未开口,一群人乌泱泱的挤开她进了屋,“墩哥儿,你哪儿疼,我差人喊你四祖爷去了。”   村长站在最前,如树皮般褶皱的老脸上满是关切。   唐钝颔首,“村长爷别担心,我没事。”   “哪儿会没事。”村长愧疚道,“都怪我没叮嘱你泰山叔,小灵山有两处石坡,一处松散易碎,不能往边上站,容易掉下去...”   唐钝道,“是我自个儿马虎大意,不怪您。”   “哎。”村长叹气,“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到地下见唐家列祖列宗啊。”   唐家这辈就唐钝一个出息的,他还指望他接自己的衣钵呢。   唐钝安慰,“我好着呢,村长爷别担心。”   唐泰山他们也在,自唐钝坠山,他就往山下走了,哪晓得途中迷了路,自己差点没走回来,此时见唐钝好好的躺在床上,他跟着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啊,我们在山里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你,生怕你...”   他们奇怪吧哇哦找到小灵山脚下已经很晚了,没看到唐钝人,喊破喉咙也没人应,都说唐钝这次凶多吉少。   回村时天儿已经亮了,都不敢来这边知会久叔久婶...   他张了张嘴,余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唐钝看到他脸上的惶然,释怀,温声说,“给泰山叔添麻烦了。”   人是他带出去的,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哪儿担得起这种话,唐泰山忙摆手,“哪儿的话,你没事就好。”   他们一宿没睡,唐钝既回来,他们也准备回去了。唐钝奶煮了几个荷包蛋,请他们吃了再回,几人心虚,连连摆手,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   村长还有事,说几句话就走了。   屋里就剩下唐钝。云巧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面朝着院里,焉哒哒的,他看着她的背影,问,“是不是瞌睡了?”   云巧点头,抬起两只胳膊又垂下,“双手没劲儿了。”   他看着瘦,背着走久了一点也不轻松,她哀怨地揉自己小腿,“腿也酸。”   在山里走了一宿,能不酸吗?唐钝看向她脚上沾满泥草的鞋,柔声说,“隔壁屋有床,你去睡会吧。”   “不要。”云巧说,“待会我大伯他们来了,我要盯着他们干活呢,唐钝你不知道,我大伯偷懒了。”   说起沈来财的不是,她略微精神了些,回眸脸上表情生动,“我盯着他都不老实,我要不盯着他不得上天哪。”   ‘哪’字拖长了音,明显和家里长辈学的,唐钝好笑,“不是还有我吗?”   这时,唐钝奶端着荷包蛋来了,一走近,云巧就闻到了红糖香,她仰起头,嘴馋地嗅了嗅鼻子。   唐钝奶低头看她,“门槛坐着不舒服,进屋坐凳子,我给你煮了荷包蛋。”   “我吗?”云巧惊讶,回眸瞅了眼唐钝,脸又皱了起来,“我不吃的。”   “你昨天午饭就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啊?”唐钝奶问。   云巧慢慢站起身,揉揉自己的肚子,小声说,“饿也不能吃。”   香味弥漫,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唐钝奶忍俊不禁,像哄孩子似的哄道,“我搓了几个汤圆,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吃。”云巧斩钉截铁,唐钝奶笑意更甚,“你没吃呢。”   “汤圆就是好吃的呀,我吃过。”她站起身,朝远处望了眼,“唐奶奶,给唐钝吃吧,我摘野果子吃就行了。”   说着抬脚要走。   唐钝急了,话脱口而出,“你这人怎么是这性子啊。”   猝不及防的抱怨,将云巧和他奶都惊着了。   唐钝别开脸,脸有些烫,“让你吃就吃...”   “我不吃。”云巧倒是镇定,说话不紧不慢,解释,“和你说话没有吃的。”   “......”果真还是那事,唐钝气着了,“我给你的。”   “为什么给我?”云巧扭头,直视他。   唐钝一梗,找了个非常好的理由,“你背我回家,我感谢你的。”   云巧想了想,“我得问问翔哥儿。”   “......”   唐钝奶不懂两人之间的矛盾,听到这番话,打圆场说,“巧姐儿说得对,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你大伯待会就来了,要不你问问他,他同意你就吃...”   “大伯说了不算,得我爹娘云妮还有翔哥儿说了算。”   亲疏远近,她分得清清楚楚的。   唐钝心口像被刀捅了下,看了看碗里漂浮的汤圆,沉吟半晌,折中道,“你和我说说话吧,我给你吃的。”   云巧并没多少高兴,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像窗外的光,灼热得慌。   “唐钝,你说话怎么老变卦啊。”她翘起嘴,“那样不好。”   “......”有什么法子,谁让他碰到她了呢?他板正脸,肃然道,“以后不变卦了...你把碗里的荷包蛋和汤圆吃了吧。”   他隐隐明白她爹娘的意思,她是个姑娘,外人居心叵测容易拿吃食诱惑她,所以不让她吃别人东西,亦或者不希望人怜悯施舍她,她有手有脚,不可怜。   难怪自他说了那话以后,她就坚持不吃他的东西,不是耍性子闹别扭,是不想不劳而获。   唐钝看着她。她吃东西规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稳着碗,一只手握着勺,轻轻吹气,吹凉了才往嘴边送。   太阳落在她张牙舞爪的发丝上,乌黑莹润,风一吹,头发就柔若无骨的晃晃悠悠,有趣极了,他奶煮的汤圆小而精致,没有馅儿,一个汤圆一口汤,不甜不腻刚刚好,许是饿了一宿,他竟吃了两碗。   第二碗汤圆没吃完,四祖爷就来了,同进门的还有几个短工,安静的小院霎时热闹了番。   四祖爷拎了个小箱子,里边装着各种瓶瓶罐罐,他搬了张矮凳搁在床边,抬起唐钝的教搭在自己膝盖上...   唐钝正欲和他说话,眼角瞥到抹身影往窗边来,眉头皱了皱。   四祖爷正在按他的脚,见他眉头皱得紧,叹气,“先忍忍啊,我看看又没有伤到骨头。”   秦大牛往桌上放了几个野果,问云巧夜里怎么没回家。   与他何干?   说话时,秦大牛眯着眼,探究地打量着他的屋,唐钝心头哂笑,定定觑着他,视线无意对上,秦大牛迅速低下了头。   不像云巧形容的好,唐钝心想。   四祖爷按了左脚又去按右脚,右脚肿得更高,他蘸酒精搓了搓手,轻轻用力。   唐钝嘶了声。   四祖爷收回手,皱眉,“右脚崴得严重些,得养些日子,我给你搓搓,有点疼啊。”   唐钝望着隔着窗棂说话的云巧和秦大牛,随口附和了声,哪晓得脚踝又烫又痛,像放在火架子上烤似的,他差点一脚把四祖爷踹开。   收腿及时,却也剧烈挣脱开,脚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四祖爷掀开被子,重新抽出他的腿。   手继续蘸酒精,点燃,往他脚踝去。   云巧和秦大牛在他挣扎时就齐齐抬起头看着,秦大牛没吭声,云巧喉咙一哽,直接将汤圆咽了下去,惊恐地瞪大了眼。   见状,唐钝觉得自己反应是不是大了些,朝云巧笑了笑。   只看云巧抖着手,指着四祖爷手心燃烧的青蓝色火焰说,“唐钝,老大夫烧你的脚吃呢。”   “......”   四祖爷被这说法逗笑了,“你当他的脚是猪蹄呢。”   秦大牛长几岁,又是经常上山下地干活的,见识多些,和云巧解释,“大夫给他擦酒呢,擦了酒伤好得快。”   “云巧,这次的野果不酸,你尝尝啊...”   大拇指指头大的青色果子,味道甜滋滋的,春花吃了两串还想吃,他没同意,全给云巧留着的。   云巧懵懵的扭过头,似是不放心,又回头瞅了眼,茫然地问秦大牛,“擦了酒就会好吗?”   秦大牛笑了笑,“这是药酒,治疗跌打损伤最管用了。”   云巧又回眸望了眼,还是害怕,和秦大牛说,“我爷喝的酒就不是这样的。”   这酒黄黢黢的,不透亮,她爷喝的酒跟水差不多呢。   秦大牛解释,“这酒是治伤用的,肯定不一样。”   “哦。”   唐钝看着两人,云巧姿势倒还好,秦大牛越离越近,说话呼出的热气悉数喷在她脑袋上。   他吸口气,缓缓问,“秦大牛,人齐了吗?”   人齐就该干活了。 第43章 043 男女授受不亲   云巧素来听不懂话里隐藏的意思, 还当唐钝好奇,直起身探头朝院里看了眼,认真回他话, “差我大伯。”   “......”   秦大牛挑眉, 朝唐钝瞥了眼, 眼神沉静, 却带着丝挑衅,唐钝盯着他, 目光微沉。   秦大牛恍然不知, “巧姐儿,我干活去了啊, 我带了馍馍, 晌午我们分着吃。”   ‘我们’时他加重了音,难掩暧昧。   云巧坐回凳子,舀着碗里的汤圆,边往嘴里送边叮嘱他,“你勤快些,别学我大伯偷懒啊。”   “好。”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转身时, 突然扬起手, 宽厚的手擦着云巧脸颊而过,眼角褶子都笑了出来。   无耻。   唐钝脸色铁青。   四祖爷瞧见了, 以为太痛的缘故, 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 不给你揉揉, 十天半月你都别想下地了。”   唐钝抿着唇, 含糊嗯了声。   见他脸色难看,四祖爷减了两分力道,“你说你也是的,找石场是衙门的事儿,哪儿用得着你出面,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爷奶怎么办?”   清晨他出门采药,发现唐泰山几个鬼鬼祟祟进村就猜到有事发生,他年纪大了耳朵背,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还是松柏茫然无措跑来告诉他墩哥儿掉牙他才知道唐钝昨个儿去山里没回来,他劈头盖脸就把人骂了通,要他召集村里所有人进村找。   担心唐久身体撑不住,他回家配药,准备先熬着,以防万一。   没多久就来人说唐钝回来了,受了些伤,要他快过来瞧瞧。   幸好伤得不重,否则唐久和他媳妇哪儿撑得住啊。   他说,“你自小就稳重无须人操心,读了书怎么还回去了?”   他是唐久亲叔,这种话恐怕就他能说。   唐钝垂着眼,虚心说,“这次是我掉以轻心了,往后不会了,我爷知道了吗?”   “谁敢和他说啊?”   四祖爷揉着他的脚踝,“我那边熬了药,待会端过来给你爷服下。”   唐钝懂了,“还是四祖爷好。”   “好什么好。”四祖爷说,“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要走也是我先走,你爷想抢我的道儿,没门呢。”   他九十多了,牙齿掉没了,说话口齿不清晰,唐钝倒是听得分明,“您定能长命百岁的。”   族里商量好了,四祖爷百岁寿辰宴请周围几个的村子的人热闹热闹,给老人家积福,还有两年了。   这事四祖爷也知道,笑道,“能不能活到那天不好说。”   揉完脚,他问唐钝还有哪儿痛,唐钝瞟眼窗边的云巧,声音小了些,“后背...腰...”   四祖爷看着他翻动的唇,拍他小腿,“忘记我耳背了?大点声!”   “他说他后背和腰疼。”云巧喝完最后口汤,扯着嗓子替唐钝回。   声音尖细,震得四祖爷抖了下,“你这丫头...我是耳背又不是耳聋。”   唐钝歪唇笑了,问云巧,“你吃饱了没?”   云巧斜碗给他瞧滴水不剩的碗底,“饱了。”   唐钝碗里还剩下几颗汤圆,他吃不下了,把碗给云巧,“搁桌上,我晌午吃。”   云巧搁下他的碗,拿着自己空碗去灶间,唐钝奶生火烧热水,见她进门,笑盈盈地拍拍身边位置,云巧听话地坐过去,兴致勃勃望着灶膛里的火瞧。   唐钝奶轻轻顺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语气轻柔,“累不累?”   “累。”她吃饭手使不上力,走路双腿颤悠悠的,云巧说,“唐钝看着瘦,其实很有肉呢。”   这话是沈老头形容猪的,每年杀猪,把猪赶出猪圈,沈老头就愁云惨淡的,等猪肉割出来,他又眉开眼笑的,和沈来财说,“这猪看着瘦,没想到这么多肉呢。”   云巧往灶膛塞柴,看它们噼里啪啦燃得欢,自个也笑得欢,补充道,“我下次拎个背篓,把唐钝装背篓里,我手就不酸了。”   唐钝奶笑得合不拢嘴,“巧姐儿人真好啊。”   “嗯。”云巧说,“我娘也这样说呢。”   “你娘?”唐钝奶早想好好问问云巧家的情况了,奈何老爷子身边离不得人,她抽不开身出去串门,此刻听她主动说起,便道,“你娘很疼你吧?”   “对啊。”云巧手里捏着柴,准备随时往灶膛里送,“我娘很疼我们的,大伯母生气会骂堂哥堂姐,我娘从来不生气骂我们的。”   云巧记忆里,黄氏没有说过半句重话,比大伯母温柔很多。   这种人倒是没见过,小孩子总有顽劣的时候,大人哪有不骂人的呢,唐钝奶年轻时也没少斥骂几个孩子。   难怪云巧温柔,定是随了她娘。   唐钝奶又问她,“你娘哪儿的人哪?”   云巧摇头,“我娘没说。”   大伯母说她娘是买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她娘说大伯母说得不对,却也没提过娘家。   唐钝奶猜到些,没有继续问,而是问她多大了。   “十五了。”   唐钝奶蹙了下眉,“十五?”   是否太小了些,墩儿都二十四了,两人差了九岁。   “你爹娘给你张罗亲事了吗?”   云巧歪头看了她眼,眼里闪过疑惑,唐钝奶以为她年龄小不懂什么是亲事,便慢慢给她解释,“姑娘大了要嫁人的,做爹娘的盼着闺女好,自然要擦亮眼找个靠得住的人...”   “我爹娘没说呢。”云巧道,“我家我奶说了算,我大堂哥的亲事就是她定下的。”   晚辈亲事的确是长辈说了算,唐钝奶问她,“你奶给你张罗亲事了吗?”   “张罗好多年了。”云巧扭过头,继续盯着灶膛燃烧的火,“我刚生下来她就开始忙活了。”   唐钝奶倒是没见过这般热络心切的,纳闷,“定娃娃亲吗?”   “娃娃亲是什么?”   唐钝奶解释番,云巧沉默了会儿,“是童养媳吗?”   “不是。”   “哦。”云巧说,“我奶想卖我去做童养媳。”   这话直接得唐钝奶愣住,“你奶很凶?”   “非常凶。”云巧说,“她凶起来我爷都瑟瑟发抖呢。”   “......”这样的人家势必不会给云巧找个合心意的,唐钝奶不敢相信云巧生在这种家了,每次看她都笑眯眯的,说话做事落落大方,像是家里人宠大的,唐钝奶算明白她什么总穿着旧得发白的衣衫的,不仅仅是家里穷的缘故,更有可能不受待见。   “你奶...”有些话唐钝奶问不出口,舌头打结,顿道,“你奶想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云巧不假思索,“有钱的吧。”   唐钝奶轻嗤,“有钱哪儿好了?要我说啊,品性最重要,品性是个好的,跟着受苦也觉得甜,品性不好,腰缠万贯也觉得日子没劲。”   这话于云巧而言过于复杂了,“有钱还会没劲吗?”   她想过过那种日子呢。   唐钝奶心知她这个岁数听不懂那些,便略过这个话,问她家里还有哪些人,云巧提到沈来财少不得埋怨他干活偷懒。   刚跨进门的沈来财听到云巧说他坏话就想揍她,因为云妮的亲事,沈家和秋娥婆婆算是闹僵了,秋娥婆婆想替云妮说门亲,他娘的意思是人再好好不过秀才爷,要他给拒了,刚去找秋娥回话,她婆婆就在边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门关系怕是要断了。   云巧这个吃里扒外的,生怕唐家瞧上沈家是不是?   他偷懒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得和娘说说,不能再留云巧了。   否则能和秀才爷结亲也被她搅黄了。   唐钝奶烧水给唐钝洗澡用的,唐钝爱干净,早晚都要冲次澡,她烧好水进屋问。   只见唐钝焉头焉脑趴在床上,后背长长短短的擦痕,瞧着触目惊心,她身形颤了下,眼眶顿红。   四祖爷看她,“都是些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没啥好哭的。”   唐钝奶往窗边走了两步,泪光微闪,“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云巧背着他进门只说他睡着了,没提他受伤了呀。   四祖爷慢慢涂着药膏,说道,“山里路不好走,擦伤不是挺正常的吗?你莫大惊小怪惊动了久儿。”   唐久是唐钝爷的名字,打儿子儿媳离家后身体就不太好,加上常年劳作,伤病更是多,唐钝奶眨眨眼,把眼泪憋回去,声音仍是哽咽的,“你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呀?”   回想昨天云巧的那番话,再联系唐泰山几人的表情,她哪有不明白的?唐钝怕是进山迷了路。   “奶,我没事。”唐钝瞅着屋,催四祖爷动作快些,他急着穿衣服。   院里响起脚步声,四祖爷猜他怕云巧瞧见,用力摁了下他后背,“急什么?”   男女有别,云巧瞧见他这副样子终究不好,感觉四祖爷放慢了速度,他禁不住朝外喊,“云巧,不准进屋啊。”   提着半桶热水的云巧哦了声。   秦大牛说,“巧姐儿,你又不是秀才爷家的短工,坐着歇会吧。”   云巧双手酸疼,拎半桶水的确有些吃力,搁下桶,和屋里的唐钝说,“热水我放檐廊,你自己提啊。”   “......”   也要他下得了地才行。   他掀过衣服盖后背上,唤了声,“云巧,你进来吧。”   男女授受不亲,秦大牛已经娶了媳妇,总和云巧待着像什么样子? 第44章 044 教学生   树上蝉鸣聒噪, 似是盖住了他的话声,过了会儿门口没有丝毫响动,唐钝蹙着眉抬眸, 大着声喊了句, “云巧, 你进屋啊。”   “我得扯猪草呢。”望着沈来财丢过来的背篓, 云巧理直气壮地回,“不干活没饭吃呢。”   驾轻就熟的去柴房拿起镰刀, 和春花挥手, “我走了啊...”   秦大牛笑着掀了掀唇,“你慢点, 别割着手了。”   唐钝仰起脖子, 窗外瞧不见她人影,只听到她清脆爽朗的应‘好’。   她这人过于纯良,无论谁和她说话,都会礼貌的回话,哪怕那人包藏祸心居心不良...   光影朦胧的窗台,她娇小的身影缓缓而过,他撑起身, 伸长了脖子, “云巧,待会还来吗?”   院里的人愣了下, 转过身, 两只眼弯得像月牙, “来啊, 活没做完呢。”   “哦。”他塌手趴回去, 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待会我有话和你说。”   云巧笑得愈发灿烂,“好呢。”   “你倒是怜惜这孩子。”四祖爷扭头瞅了眼窗外,手继续在他后背抹药,唐钝没有反驳,说道,“她哪儿都好就是分不清善恶好坏,容易着别人的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得回报一二。”   四祖爷回味他话里的意思,错愕,“你想教她?”   唐钝点头。   四祖爷看看他,又看看空无人影的窗外,感慨,“她倒是有福了。”   村里一直想建书塾请唐钝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但无论谁开口唐钝都义正言辞拒绝了,理由是才疏学浅难以胜任,四祖爷觉得内里还有原因,唐钝这孩子看着彬彬有礼,骨子里最是恩怨分明,必是久儿散田地给族里的事儿被他知道了,和族里起了隔阂。   作为唐家辈分最高的长辈,他心里有愧。   抹完药膏,抓过药箱上的棉巾擦手,边擦手边说起另外一件事来,“昨天耀哥儿娘来找我打听你的亲事...你怎么想的?”   唐钝是说过亲的,那会他还不是秀才,村里有人和女方娘有龃龉,胡乱攀扯亲戚辈分关系,唐钝爷奶担心坏了孙子名声毁了亲事,后来唐钝考上秀才,城里小姐对其仰慕有加,媒人快把唐家门槛踩破了,唐钝没有应过一家,只说再等等。   就等到了现在。   四祖爷每次看到他都会劝,“村里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两三个了,你总拖着不是法子,耀哥儿娘隐晦问我你有没有病。”   怀疑唐钝不成亲是有什么隐疾。   真是吃饱了给闲的。   别说唐钝没病,有病也不碍着她什么呀。   “她来找过我了,我猜是想撮合我和竹姐儿...”   四祖爷皱眉,“竹姐儿是你侄女呢。”   “呵。”唐钝冷笑,“她什么人您又不是不了解。”   眼里就半亩地,为了地什么事做不出来啊,也是唐家日子过得去,没脸卖儿卖女,若像沈家的条件,怕是比云巧奶更刻薄呢。   “等一下我找她说说,要丢脸丢远些,别丢到我唐家来。”   “那种人不理会便是,真把话说开,反倒给她脸了。”   四祖爷愣了愣,惊讶,“你这孩子,挖苦人倒是有一套呢。”   唐钝面不改色,“跟我奶学的。”   边上,唐钝奶佯装拍他脑门,“我可没挖苦过她。”   赵氏处处和她攀比,她也是忍不住才会唤声侄媳妇,平时还是挺好说话的,唐钝奶看四祖爷擦手,出去将热水拎进屋给他洗手,又和唐钝说,“太阳晒,我去地里瞧瞧云巧,她背你累着了,直呼手脚没劲呢。”   叔说得对,亲事总拖着不是法子,云巧这孩子挺好的。   有唐钝奶帮忙,没几下背篓就装满了,她背着背篓刚进门,沈来财就粗声粗气催她回家,她把背篓往地上一杵,强有力地说,“唐钝有话和我说呢。”   “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沈来财丢了手里的玉米棒子,作势起身要揍她。   云巧撒腿就跑进了唐钝屋。   沈来财气得脸青,秦大牛拽他,“叔,你凶云巧作甚?秀才爷找她说话,她能拒绝不成?”   趴床上打瞌睡的唐钝拢起眉,心想秦大牛话也太多了些。   往常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由得问床边的云巧。   云巧坐在四祖爷坐过的位置,托脸想了想,“大牛哥是这样的啊。”   话少的是春花,她质疑唐钝,“你是不是记混了?”   “......”他往常没留意过,哪儿有‘记混’的说法?无意和她争辩这种事,他岔开话题,“热不热?”   云巧擦了把额头的汗给他瞧。   湿哒哒的掌心像水洗过似的,他指了指书桌抽屉,“那儿有扇子,扇扇风吧。”   “好。”   她起身时,姿势有些别扭,走路两条腿绷得直直的,怎么看怎么别扭,“你腿伤着了?”   云巧打开抽屉,拿出里边的扇子,回话道,“没受伤,走太久的路累酸了,过两天就好。”   边扇风边靠着书桌,不往床边来了。   唐钝嗅嗅自己的衣衫,“很臭?”   中药味儿太浓,他闻着也不太舒服。云巧摇头,指指矮凳子,“坐着起身时太难受了。”   唐钝没有勉强她,压低声儿问,“秦大牛他们在做什么?”   云巧朝檐廊瞥去,“搓玉米粒啊。”   都是勤快人,几亩地的玉米,最迟明天就搓完了,秦大牛手脚麻利,身边堆的玉米粒是最高的,反观沈来财就有点差强人意,她好奇,“我大伯是不是又偷懒了?”   要不怎么比秦大牛慢那么多?   “你小点声。”唐钝听她说话就揪心,“他听到你说他坏话会打你的。”   “他不敢了。”云巧振振有词,“我爹会保护我。”   唐钝哑然,半晌,看着她说,“你过来些。”   云巧往床边靠了靠,小眼睛扑闪扑闪的,“怎么了?”   她站在床边,低头俯视着他,唐钝枕在双臂上,低声说,“你爹天天在家,你大伯在外边打你你怎么办?”   “我跑啊。”   唐钝:“跑不赢呢?”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肃起脸,训诫道,“总而言之,说人坏话不好。”   “我的活儿就是这个啊。”云巧轻轻摇着扇子,满脸无辜,“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到头来竟成他的错了?唐钝抬眼瞪她,云巧无知,“你瞪我干什么,就是你让我说的呀...我都记着呢...”   “......”唐钝泄气,“我让你告诉我谁偷了懒,希望你偷偷的,你当着所有人面说出来是不是没对?”   人情世故是门学问,就云巧这直肠子,学起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云巧还在辩驳,“我没当着所有人说,就跟村长,跟唐奶奶,还有...”   “知道的人多了也不好。”唐钝打断他,“人多嘴杂,总会传到你大伯耳朵里,他打你怎么办?”   “我找我爹啊。”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唐钝掐掐眉心,不让自己气晕过去,兀自平复自己的情绪,良久,吸气道,“以后这种事偷偷和我说,别让其他人知晓。”   这次云巧没有顶嘴,乖乖点头,“好。”   唐钝满意地垂下手,又问,“秦大牛摘野果给你是怎么回事?”   约莫嫌低着头说话脖子酸,她退回书桌边,拉开太师椅坐下,平静无波地看着唐钝,没有吭声。   唐钝扭着脖子,“他为什么给你吃野果?”   “我饿呀。”云巧道。   有米饭不吃,偏去吃酸不拉叽的野果,明明和他泾渭分明,和秦大牛却...他端着严肃脸道,“他成亲了,你吃他的东西是不是不好?”   “他是我朋友啊?”   “他有媳妇的,和你做什么朋友?”唐钝心里嗤笑。   云巧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认真说,“春花是我朋友,他是春花相公,自然也是我朋友啊。”   唐钝吸口气,尽力克制自己渐渐烦躁的情绪,用她的逻辑说道,“朋友也不能占他便宜。他家尚且食不果腹,你吃了他东西,他怎么办?”   “我没占他便宜。”云巧停止扇风,小脸格外端正凝重,“我给春花摘了很多花呢。”   唐钝斜眼,“花没野果值钱。”   “那也是心意。”云巧拖着太师椅往床边挪,一字一字铿锵有力道,“我没有占大牛哥便宜,你别想糊弄我。”   “......”   “我娘说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其他人非那样说,不是嘴坏就是心坏。”云巧一眨不眨直视他的眼,仿佛在说‘我娘说的就是你’。   唐钝噎住。   唐钝挪开眼,眼神漆黑晦暗,“他终究成亲了,你和他绞着不好。”   “绞着是什么意思?”   唐钝一噎,纳闷她爹娘没有教过她男女有别吗?秦大牛明摆着心思不正,云巧心无芥蒂和他做朋友迟早得出事,他斟酌道,“绞着就是走太近了。”   “太近是多近?”   “......”唐钝觉得当年拒绝族里教书的提议是对的,他耐心不好,说两句话就想发火,真教书,孩子们怕是会吓出病来,他思忖片刻,说道,“他是不是挨你坐了?”   “对啊。”云巧说,“春花也挨着我啊。”   “位置不对。”唐钝终于找着说辞了,“春花和秦大牛是夫妻,他们应该坐得近些,你是春花朋友,挨着春花坐边上就行。”   结果她坐在中间,不知道以为她和秦大牛是两口子呢!   云巧还是迷糊,“大牛哥也是我朋友啊。”   “他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即使是朋友,你也该和他有些距离。”   刚把太师椅拖到床前的云巧忍不住低头自己贴着床沿的手,默默缩回去,拖着太师椅退回书桌边,“这么远吗?”   “......” 第45章 045 父慈没用   唐钝哑口无言。   再聊下去, 他恐怕会被气死。   他是正经读书人,未娶妻,秦大牛能和他相提并论?她瞧不起谁呢?   阳光铺洒, 细尘浮动, 屋里死一般沉寂。   云巧背过身, 看向檐廊, 自顾道,“这距离有些远呢, 说悄悄话会被人听到的。”   唐钝抵了下后槽牙, 没作声。   有些话同她讲道理没用,得和沈云翔说。   夏风浮躁, 一阵一阵的拂过脸庞, 云巧趴在桌上,扇子越摇越慢,某刻,像树叶般从手间坠落,呼吸渐渐均匀。   她一宿没睡,熬到这会儿估计熬不住了,四祖爷提个桶气喘吁吁进院都没惊醒她。   “你爷的药我拿来了, 另外给你开了两副活血化瘀的药。”四祖爷说着话进屋, 唐钝指指云巧,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祖爷退到桌边瞅了眼, “这丫头睡得熟, 惊不着她的。”   说话间, 他搁下几味药材, 将手里的木拐顺墙靠好, 叮嘱,“你这腿崴得不轻,尽量卧床修养几日,真闲不住了,记得杵拐。”   “好。”   四祖爷捡起地上的扇子,见云巧额头汗多,替她扇了两下,“桶里的鱼是你小冬叔在河边捞的,喝点鱼汤恢复得快些。”   唐钝双眼瞄着云巧动静,简短应了句,“记住了。”   猜他害怕吵着云巧,四祖爷没有久留,进屋给唐久把了脉,言简意赅聊了两句唐钝进山的事儿就离去了。   日影西斜,院里寂静,唐钝侧着脑袋,望着她熟睡的姿势,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了男子的笑声,声音粗犷,入耳不怎么舒服,他睁开眼,就见秦大牛趴在窗台边,黝黑粗糙的手捏着云巧鼻子,“醒了...”   云巧甩头挣脱开,闭着眼嘟嚷,“天没亮呢。”   “天快黑了。”秦大牛又捏她鼻子,语气亲昵,“该回家了。”   提到回家,云巧蹭的抬起了头。   日光隐去,晚霞浸得小院暖红,她揉了揉眼,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唐钝眯了下眼,唤她,“云巧,要不要留下吃了晚饭再回?”   晌午他奶煮了她心心念念的猪油饭,看她睡得熟不忍叫醒她,给她留着的。他说,“晚饭吃猪油饭。”   “猪油饭吗?”云巧惊喜地回眸,眼神亮晶晶的。   秦大牛眸光闪了下,戳她胳膊,“巧姐儿,你爹娘在家等着你,你昨夜没回去,他嚷着要来找你呢。”   她爹腿不好,走不了太远,听了秦大牛的话,云巧毫不犹豫拒了唐钝,“我要回家看我爹。”   唐钝脸色微冷,眼风扫过秦大牛,如兵刃尖锐。   秦大牛恍若不知,转身,“我给你背背篓啊。”   云巧双腿还酸着,起身时小脸皱了下,唐钝绷着脸,语气稍缓,“猪油饭给你留着明早吃。”   走到门口的云巧回眸,好奇,“不会馊吗?”   夏日饭菜嗖得快,清早回来,碗里的鸡蛋菌子米饭就嗖得发酸了,云巧看着他,认真道,“我不吃嗖饭的。”   又把他想成什么人了?唐钝闷闷解释,“不是嗖饭。”   “哦。”云巧扶着门框,“不是嗖饭我就吃。”   “......”和她说话委实需要极大的耐性和极好的脾气,唐钝认为自己差些道行,摆手道,“行,你走吧。”   真等云巧走了,他又浑身不得劲,秦大牛明摆着对云巧有企图,云巧没心没肺的,着了他的道怎么办?听着院门阖上的声音,他焦急喊了句,“云巧,你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小径上的云巧回头,朝刷了漆的院门回,“明天啊。”   她今天陪他说过话了,明天再来,说太多话她也会累的。   秦大牛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地上只有他的影儿,他配合她的脚步,不快不慢走着,脸上始终挂着浅笑。   云巧问他,“大牛哥笑什么?”   秦大牛笑而不答,倒是前边的沈来财不喜秦大牛示好的态度。   明明当初有意将云巧嫁给他,他自个不愿意,选了春花,眼下像条狗似的围着云巧转是什么意思?   他骂云巧,“自己的背篓不会背是不是?掉了根红薯藤看我怎么收拾你。”   傍晚收玉米那会,秀才爷的奶突然问他昨天的事儿,虽没扣他粮,到底隐晦警告他收敛些,明显是云巧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   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留不得。   “自己背着!”沈来财怒吼。   云巧老实接过背篓,瞅瞅沈来财,又瞅瞅沈来福,问,“二伯,我们还去摘花吗?”   沈来福太阳穴跳了跳,为了给她摘花,他脸和胳膊被荆棘划了几道口子,有根刺留到衣服上,夜里睡觉,刚躺下,刺儿就扎进肉里,疼得他眼泪不止,听云巧说摘花他就火大,“摘什么摘,赶紧回家...”   以后甭想他帮她干活!   云巧失望地哦了声。   秦大牛兴致勃勃,“天色还早,你想摘什么花?我和春花帮你。”   他默默回眸,朝春花递了个眼色。   春花急忙附和,“是啊,我和大牛帮你。”   云巧若有所思,“那儿全是荆棘,会受伤的,我们还是不去了,路边的花儿好看,我们摘路边的花就成。”   沈来福:“......”果然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想跳脚质问云巧,知道是荆棘还吩咐他往里边钻,到底安的什么心。   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云巧别的本事没有,气人的本事无人能及,他可不想气出个好歹,还得让他娘好好治治她。   晚霞褪尽,院里的鸡赶回鸡笼,曹氏去灶间检查锅里的玉米粥熟了没,刚揭开锅盖,两个儿子就怒冲冲地进屋,齐齐问她什么时候送云巧走。   沈来财一脸愤慨,“秀才家问我话了,给我臊得不知说什么好,我自认勤快踏实,做短工没有偷过懒,竟被云巧害得名声不保,娘,云巧留不得了。”   沈来福附和,“入秀才爷眼的是云妮,云妮没摆谱呢,她倒端着秀才姨妹架子要我给她摘花,以为她谁啊。”   沈来财接过话,“路上我就想揍她了,她倒溜得快,真以为我拿她没辙了?等忙完秀才爷家的活就把她卖掉...”   曹氏握着勺子搅了搅锅里,舀起半勺粥看了看,还差点火候,唤沈来财往灶膛塞一把柴,说道,“我和你爹商量好了,忙完这阵子就送她去北村。”   “她越来越不服管教了,竟敢夜里不回家,不知道的以为她偷汉子去了呢,她名声坏了不打紧,云妮是要被她连累的...”曹氏拿着勺子站在灶台边,沉着道,“秋娥婆婆那边我们已经得罪了,不能错过秀才爷这边...”   为了云妮名声也不能留云巧在家。   沈来财掏掏灶膛里快燃尽的柴火,往里吹气,待丢进去的柴火燃起来才抬头望着曹氏,“娘说得对,云妮长得好又识字,被人知道有个傻子妹妹终究名声有损。”   “是啊。”   她就指望云妮嫁个富裕人家多要些彩礼呢。   她问沈来财,“秀才爷家田地多少啊?”   “多着呢。”沈来财对唐家田地了如指掌,“早些年他爷奶送了二十四亩田地出去,家里留了十五亩...都是上好的田地。”   “十五亩啊?”曹氏缓缓笑开,“比咱家强太多了。”   “可不是吗?”沈来财道,“秀才爷是当年的廪生,衙门有补贴,粮食钱财不少呢。”   有秀才爷帮衬,这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没准哪天搬去长流村都有可能,想到长流村成片的青砖黑瓦,他咧嘴大笑,“娘送云妮读书是送对了。”   曹氏得意,“真以为娘钱多没地用是不?”   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云巧在西屋陪沈来安,没听到曹氏打算,滔滔不绝和沈来安说起昨晚山里的情形来,她碰到蛇了,灰溜溜的蛇,颜色跟树皮似的,嗖的从脚边滑过去,凉冰冰的。   沈来安揪心,“你没被咬吧?”   “没。”云巧抬起脚,“我听爹的话,抹了草汁的。”   夏日蛇虫多,有蛇虫避讳的草,她嚼碎了抹在脚上手臂上,蛇就不会咬她。   沈来安又问,“秀才爷呢?”   “没听他说。”云巧想想,“大夫是他亲戚,待他可好呢。”   言外之意死不了,沈来安哭笑不得,“秀才爷身子娇贵,你找着人,总该完好无损的带回家。”   闺女待朋友热心,他这个做爹的欣慰,只是,他道,“往后再遇到事差人跟爹说清楚,不然爹会担心。”   昨天沈来财回来就黑着个脸,明里暗里挤兑黄氏没有把云巧教好,他虽没反驳,心里却不高兴,黄氏把女儿教得够好了,不是他大言不惭,论品行,大房没有人比他儿子闺女懂事。   云巧点了点头,眼睛咕噜咕噜转,沈来安好笑,“花架给你做好了,你回屋瞧瞧吧。”   “我知道。”她雀跃地指着角落用剩的木头,“我很聪明的。”   “巧姐儿最聪明了。”   花架靠墙竖在木箱上的,半面墙高的架子,每格都放了个竹篮,每个竹篮都插满了花儿,红的黄的粉的,错落有致地堆满了花架,衬得墙整洁又明亮,她欢喜地跑过去,摸摸这朵,碰碰那朵,爱不释手。   沈来安在门口瞧着,不自主笑了起来。   “喜欢吗?”   云巧用力点头,“真好看,是爹你弄的吗?”   她只摘了红色的花儿来着。   “竹篮是我编的,花儿是你娘摘回来的。”沈来安道,“你娘喜欢得不得了,都想来你屋睡了。”   云巧咯咯笑出了声,“爹娘睡我的床,我睡云妮的床。”   沈来安笑她,“你这床小,我和你娘摔下床怎么办?”   “垫稻草...摔着不痛。”云巧一本正经想法子,沈来安大笑,“爹逗你呢,爹和娘有自己屋,不来这边睡。”   “我知道。”云巧扬眉,笑容爬上眉梢,“娘喜欢睡软的床,我的床硬。”   父女两其乐融融说着话,冷不丁响起声哂笑,沈来安转身看向来人。   沈云惠撇着嘴,面露鄙夷,“三叔再疼巧姐儿有什么用呢?奶可说了,过两天就送巧姐儿去北村...” 第46章 046 想什么来什么   这种话曹氏说过无数回, 云巧耳朵快起老茧了,和沈来安说,“爹别担心啊, 我找得路回来。”   沈来安看着云巧, 一脸心疼和难过, 北村人野蛮, 关着她不让出门怎么办?喂猪的猪草是云巧背回来的,沈老头让她下地她也欣然应允, 为什么就容不下她?他扶着无力的腿, 一跛一跛往外走,“我问问你奶去。”   他钻进灶间开门见山问曹氏, “娘, 云惠说你要送云巧去北村?”   曹氏正盛饭,眼皮都没抬一下,“要不是人家嫌她身子骨弱不好养活,她生下来我就把她送走了。”   养她十几年够仁至义尽了。   沈来安听得鼻尖泛酸,喉咙像堵了块石头,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云巧没短过家里猪草,体谅家里没粮食, 经常饿着肚子进山, 曹氏嘴上交代给她留饭,哪次不是进了云山的肚子?   每次他想给云巧抱不平, 黄氏都劝他算了, 左右闺女没饿死, 犯不着和家里撕破脸。   哪怕他娘将云巧捆了丢山里, 黄氏也拦着不让他多问, 说云巧聪慧能回来。   一次又一次。   他忍够了, 哽咽地质问曹氏,“娘,你老实说,当年接她娘回来,就是想她替咱家多生几个孩子换钱吧。”   曹氏怔住,脸沉了沉,“老三,你就是这么想娘的?”   沈来安眼眶酸涩难忍,却忍着没落泪,“娘不是这么想的吗?云妮和云巧刚落地,你就和大嫂盘算着卖什么价好...但凡你待她们姐妹有半分疼惜,这话就当我大不敬,天打雷劈我都愿意受着...可是娘,扪心自问,你真把她们当做我的孩子来疼过吗?”   有的话起了头就再难憋在心里,“云惠也是女孩,你那样对过她吗?”   曹氏停下动作,脸色更沉,“那哪能一样?”   小曹氏是她娘家侄女,云惠既是她孙女,也是她娘家侄孙女,云巧哪儿能和云惠比?   沈来安嗓子沙得破了音,“追根究底,还是她娘不讨你喜欢,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拿粮食换她?”   曹氏张了张嘴,目光落在汤多粥少的锅里,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生气,“还不是为了你?”   来财和来福都成亲有了孩子成天喜气洋洋的,就他无儿无女孤零零的,她心里不是滋味,论长相气度,他是三兄弟里最好的,结果跛腿讨不着媳妇了,她和老头子商量,娶不起村里姑娘就去外边找,不求家世背景,是个女人就成。   那会五月天,地里青黄不接的,为了黄氏,家里大半粮食都送了出去。   到头来竟落得他如此埋怨。   曹氏既委屈又气愤,恨恨咬牙道,“早知你这般不识好,就该让你打光棍的。”   “那多好,起码不用眼睁睁看我闺女被我娘卖掉。”   “你...”   沈来财和沈来福站在边上,极少看到寡言少语的沈来安顶撞人,两人悻悻对视眼,沈来财打圆场道,“三弟你怕是听错了,云巧是沈家人,娘自是疼她的,去年就有人相中了云巧,娘考虑她年龄有些小,留她一年半载再说,前些天云巧跟着爹下地的事儿传到北村,那边又来人打听云巧的亲事...”   沈来财脑子转得飞快,“云巧踏实能干,北村想娶她的人不少呢。”   沈来安眼中浮起泪雾,讽刺道,“大哥以为我不出门就不知道北村的情况了?”   沈来财一噎,瞟曹氏黑沉的脸,讪讪道,“再穷的地方也有几个富裕人,三弟你别胡思乱想,娘做任何事都是为这个家,你说娘偏心云惠,娘将云惠嫁给夏雷又怎么说?”   “那是你们自个别有所图,我对巧姐儿可没那么高的奢望,嫁个老实本分年龄相当的人就成了。”   这话无疑戳沈来财心窝,他提起胸膛,面色不愉,“三弟你说你怎么是个认死理的啊...”   云惠是他闺女,他做爹的难道不盼着她好?   夏雷年龄大是大些,有地有钱,哪儿差劲了?   沈来安没心思和他吵,目光幽深地看着曹氏,重重道,“巧姐儿是我的种,把她嫁给谁是我的事儿...”   “什么?”曹氏摔了手里的勺,扬手一耳光扇下去,“我还没死呢就想当家做主了?有了媳妇孩子就不要娘是不是?信不信我将她们母女全卖了?”   她是婆婆,捏着黄氏她们的户籍文书,想卖她们轻而易举,曹氏呲牙,“是不是黄氏要你来的?”   沈来安挨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嗡鸣了会儿,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坠,“有事就赖在她娘身上,要不是她娘,真当我乐意留在家里吗?”   说着,掉头就往外走,声音呜咽得厉害,“娘想卖就把我们通通卖掉吧。”   “你...”曹氏大步上前,揪着他衣服还欲再打她,沈来财及时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娘,三弟说的气话你甭放在心上,他最是孝顺,哪儿舍得离开你和爹呢?”   卖给人牙子往后就是奴籍,永远抬不起头做人,世道好碰到脾气好的主子就罢了,碰到性情暴虐的,挨饿挨打是常有的事儿,逃荒来绿水村的路上见得还少吗?   “自打他有了孩子就像变了个人,我和你爹没准哪天被他毒死都不知道。”   “三弟不是那样的人,娘你别和他置气了。”   沈来财给沈来福使眼色,沈来福顺着她的背安慰,“大哥说得对,娘你想开些,三弟整天待在家,饭食衣裳有你置办,他看不到家里的难处,待会我跟他说说就好。”   卖云巧是为了云妮,沈来安会体谅的。   沈来安回屋就后悔了,黄氏好不容易不用颠沛流离,他娘真怄气将她们卖了,吃苦受罪的还是她们。   他愧疚的和黄氏说了刚刚的事儿。   “我要不回去跟娘磕头赔罪?”   黄氏握着木梳,轻轻顺着云巧的头发,温柔地看沈来安一眼,道,“巧姐儿和我说了,闺女大了终究要嫁人的,就按娘说的办吧。”   “可...”沈来安擦干眼泪,嗓子还是哑的,“北村是什么地方,巧姐儿去了就出不来了。”   “不会。”黄氏说,“巧姐儿聪明,会想到办法的。”   云巧自信满满点头,“对,我很聪明的。”   关于送云巧去北村的事儿已经说开,曹氏更加肆无忌惮,当着众人就在饭桌上商量起来。   北村靠打猎为生,多是些勉强糊口的,她要沈来财挑个彩礼最多的人家。   沈来安食不下咽,丢下筷子就回了屋,黄氏稳稳坐在桌边,小口小口扒饭,眉眼一如既往的温顺,云巧倒是感兴趣得很,“奶,彩礼最多是多少啊。”   “你大伯有数。”曹氏冷漠道。   云巧又去问沈来财,沈来财哪儿说得出来,这会儿北村啥情形他也不知,得去了才知道。   云巧不问他了,吃过晚饭,洗漱好就回屋关上门窗,和沈云翔嘀咕,“翔哥儿,唐钝真的会借钱给我们吗?”   娘说北村狼多,去了会被狼吃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冒充北村的人,但要给她大伯钱。   她们山里藏了钱,但有些不够,得找唐钝借。   云巧捂着嘴,极小声地说,“唐钝给了我工钱就没钱了怎么办?”   “他是秀才,手头宽裕着呢。”沈云翔坐在床边,神色并没多少轻松,“云妮在就好了。”   她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云巧也想云妮了,“是啊,云妮脑子比我好使,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要不咱们去找云妮。”   “好啊。”   姐弟两说走就走,以防惊动院里其他人,两人翻墙出去的。   月色朦胧,雾气浮绕,山间静谧而安宁,和昨晚差不多,她甩甩酸疼的胳膊,突然拽住沈云翔衣角,“翔哥儿,我们去趟唐钝家吧?”   “去他家干什么?”   “他伤着腿了走不到书塾的,我背他去。”   沈云翔拍她脑袋,“你很闲是不是?”   云巧捂头,不服气的反驳,“云妮说了要对唐钝好的。”   “......”云妮还说让她嫁给唐钝呢,就这副憨样,唐钝瞧得上除非眼瞎,他揉揉她脑袋,“唐钝不会去的。”   “他想去呢?”   这还真不好说,不过去唐家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他顺她的意,“那先去唐家。”   云巧点点头,“我手没劲了,背他的话得用背篓...”   “绳子会不会断?”别把唐钝摔着了赖他们身上才是。   云巧笃定道,“不会,他没猪草重。”   “我看他比猪草重。”   “没有。”   就唐钝的体重姐弟两争执了一路,进长流村也没争出个高低。   夜里安静,偶尔响起鸡抖翅膀的窸窣声,姐弟两识趣的止了声,轻手轻脚溜到了唐家后院。   月色下,竹篱笆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斜着,杂草约有膝盖高了,左右两侧的窗户被风刮得摇摇欲坠,吱吱呀呀的响着。   沈云翔四下瞄了眼,难以置信,“这是唐钝家?”   唐钝是秀才,院子怎么这般落败凄凉,他质疑,“你是不是找错路了?”   “这是唐钝家啊。”云巧指着前院东厢房位置,“那就是唐钝屋。”   屋子亮着光,照得小片天空明晃少许,沈云翔不再迟疑,“咱绕过去吧。”   唐钝屋子的窗户是朝院里开的,屋后只能捶墙,沈云翔知她手软,主动代劳,手握成拳,使劲捶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唐钝警惕的声儿响起,“谁?”   云巧毕竟是姑娘,夜会男子不好,沈云翔出声,“我...沈云翔。”   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第47章 047 唐钝的心机   “走前院。”唐钝搁下书, 两手撑着木拐站起,“我给你开门。”   傍晚秦大牛背着背篓和云巧说说笑笑出门的情形委实碍眼,以致他晚饭都没什么胃口, 后悔没有追出去和云巧提个醒, 顺便让沈云翔过来一趟。   沈云巧不谙世事, 沈云翔不会什么不懂, 他的话,沈云巧总是听得进去的。   整晚都在想这件事, 书都看不进去, 哪想到沈云翔竟来了。   他打开门,夜风吹得油灯的光熄了瞬, 他顿住脚步, 心往下沉了沉。   深更半夜,沈云翔来找自己不会是云巧出什么事了吧?   他架起木拐,往前跳了大步,冠玉般的脸仿佛罩了层冰霜,冰寒浸骨。   院门打开,沈云翔被他阴翳黑沉的脸吓得退了半步,讪讪道, “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唐钝单脚踩着地, 余光已扫到门框边衣衫整洁发髻柔顺的云巧,“出什么事了?”   沈云翔往四周觑了眼, 拽着沈云巧进门, 顺势反手关上门, 低低道, “我们要去趟镇上, 巧姐儿盘算着你该去镇上了, 问你要不要和我们同路。”   唐钝虽面朝着他,眼光却是落在云巧身上的。   她换了身青灰色的衣衫,面容平静,不像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神色恢复如常道,“我腿伤着了,约莫要在家养些时日...你们去镇上的话,劳烦你们给鲁先生捎口信,书塾我暂时去不了了。”   沈云翔满意地舒了口气。   唐钝还算识趣,不是蹬鼻子上脸的,就他眼下的情况,同路只会给他们姐弟添麻烦的,他点点头,“成,我们就来问问,这就走了。”   说着准备开门。   “云翔。”唐钝唤他,“来都来了,进屋坐会再走吧。”   沈云翔愣了愣,看眼头顶的月,青涩的脸庞浮起丝迷惑,又不是聊得来的朋友,大晚上进屋坐什么坐?他们急着赶路呢。   唐钝道,“云巧背来的菌子我没给钱呢。”   沈云翔想想,“结工钱的时候一块吧。”   “那你帮我捎点东西吧。”唐钝转身先走,“我回屋拿钱。”   两只腋窝下都架着木拐,走路一垫一垫的,他好像不熟悉怎么使用,腋窝滑开,差点栽倒,沈云翔赶紧伸手扶住他,和云巧道,“搭把手,扶秀才爷回屋。”   月色清浅,在他转头和云巧说话的间隙,没注意唐钝上扬的唇角。   书桌上亮着油灯,笔墨纸砚铺开,他应该在写文章,沈云翔将其扶到桌边坐下,“没事我们先走了。”   “再帮个忙。”他指指床边枕头,“枕头下有个钱袋,拿八十文铜钱出来。”   沈云翔没动,沈云巧像小兔子似的跑了过去,手伸到枕头下,蹭的掏出钱袋,眼里映着油灯的光,“翔哥儿,数钱。”   铜钱是串好的,十个一串,数八串就行,唐钝没有明说,云巧解开钱袋,一个一个的数,沈云翔边盯着她的手默数,边问唐钝,“秀才爷想托我买什么?”   “买两斤肉,再买两根猪蹄。”   沈云翔明了,吃什么补什么,唐钝伤着腿,吃猪蹄恢复得快,他直言,“我不知道价格。”   “猪肉十四文一斤,猪蹄便宜些,十文钱一斤。”唐钝收捡桌上的笔墨纸砚,沉静道,“钱应该有剩的...剩下的钱买包薄荷糖吧。”   薄荷糖清凉解暑。   沈云翔点头。   “对了。”沈云翔低着头,状似漫不经心的口吻道,“秦大牛和你们关系很好吗?”   这头云巧已经数到三十五文,沈云翔不敢分心,随口答道,“还行吧,他经常给巧姐儿野果吃,巧姐儿有什么吃的也会给他送去,外人瞧着他们像是要成亲的,结果没成。”   “为什么没成?”   “春花便宜些。”沈云翔目不转睛望着云巧手里的铜板,说道,“我奶想要秦家的荒地,秦老娘舍不得,相中了春花。”   这是春花娘嘴里说出来的,春花娘讽刺他奶眼高手低,就云巧这模样也值秦家两亩多荒地?撒泡尿照照也不至于丢人现眼。春花娘嘴毒,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他奶漫天要价,摆明了不想云巧嫁人。   沈云翔又说,“秀才爷怎么问起这个了?”   读书人也好八卦吗?   唐钝噎了下,波澜不惊将书整齐叠好,拨了拨灯芯,说,“我不知春花是他媳妇,看他对云巧动手动脚的,以为他...”   沈云翔皱起眉头,戳云巧胳膊,“秦大牛摸你了?”   唐钝:“......”   云巧专注数着钱,没回,沈云翔不耐,又戳她,云巧嘟起嘴,“他没摸我啊。”   唐钝:“......”油灯映得他脸颊红杏杏的,解释道,“院里这么多人,秦大牛再心思不纯也不敢明目张胆打云巧主意,也是我不经意撞见了两回。”   沈云翔不看云巧了,而是看向唐钝,面色凝重,“撞见什么了?”   唐钝斟酌道,“他有意无意爱往云巧跟前凑,摘的野果不给他媳妇春花,全给云巧...”   白天秦大牛频频往窗边来,担心野果被太阳晒坏,挪了好几次位置,可惜云巧睡着了没瞧见,等她醒来,要将野果分着吃,秦大牛直说是给她的,不让春花和她抢。   简直令人作呕。   沈云翔沉下脸,问云巧,“有这事?”   “没有。”云巧已经数过四十九文,接着翻二十,轻松道,“大牛哥给春花吃了野果的,春花吃太多,撑着了呢。”   秀才爷会冤枉秦大牛不成?沈云翔沉声道,“秦大牛说的?”   “春花说的啊。”   唐钝挑眉,不着痕迹扫了眼沈云翔,琢磨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但看沈云翔脸黑如炭,又忍住了。   云巧没心没肺,沈云翔倒是个心思通透的。   沈云翔戳她脑门,“春花说你就信啊,没准秦大牛警告她不准说实话呢?”   这话得绕弯才想得明白,聚精会神数钱的云巧哪儿转得过弯,甚至连问为什么都不知怎么复述这句话,默不作声继续数钱,沈云翔摁住她的手,严厉道,“他有没有摸你?”   “没有。”   “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云巧已经数到三十八文了,猛地被沈云翔打断,嘴角翘得老高,却还是认真回,“什么话?”   “邀你钻去他家吃饭,或者去他的屋,或者带你去没人的地方摘花。”   云巧想想,点了点头。   沈云翔脸色煞白,便是唐钝都跟着变了脸。   “他对你做什么了?”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云巧挣了挣自己的手,还惦记数钱的事儿,镇定道,“我送他菌子了,他请我去他家吃鸡蛋炒菌子啊。”   照理昨个儿就要去的,但她进山找唐钝去了没回村,今个儿秦大牛提了两回,她急着回家看他爹,也没去,见沈云翔拉着脸,眼神蹿着火焰,不解道,“翔哥儿,你生气了吗?我给他菌子没收钱的,他请我吃鸡蛋炒菌子不是应该的吗?”   “你说的呀,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   以往秦大牛给他野果,她都有回礼的。   她离开唐家就回家了,没去过秦家,沈云翔落下口气,“没其他事了?”   “没有啊。”云巧像是猜到他为什么紧张生气了,凑近他的脸,弯唇笑道,“翔哥儿,你是不是怕他跟我睡觉啊?”   成了亲的男女才能睡一张床上的,要不会被沉塘浸猪笼,她娘说的她都记着了,学他戳自己胳膊时那样戳他胀鼓鼓的腮帮,“翔哥儿,我又不傻,娘教的我都记着了。”   “记得最好。”沈云翔没个好气拂开她的手,“往后离秦大牛远点。”   唐钝倒出半壶水,慢慢洗着墨渍干涸的笔,认同的点头。   “大牛哥是我朋友啊。”   “春花是你朋友,他算你哪门子朋友,你是姑娘,只能和姑娘做朋友。”   云巧纳闷,“唐钝也不行了?”   沈云翔歪头看眼桌边洗笔的人,眉头纠结得拧成了川字,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云巧是女孩,自该离男子远些,但云妮让云巧想方设法接近唐钝,他要摇头说不,岂不坏了云妮的事儿?   唐钝涮着笔,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脊背挺得直直的,仿佛林间翠竹。   沈云翔迟疑半晌,缓缓开口,“秀才爷是读书人,循规蹈矩,你和他做朋友自是可以的。”他强调,“往后离秦大牛远点。”   要不是唐正娶了别人,走投无路也不会看上秦大牛,秦大牛舍不得两亩多荒地,他还舍不得云巧呢。   沈云翔指指自己站的地方,又指指桌边,“那么远吗?”   正是白天唐钝说的。   沈云翔说,“闻不到他嘴里的味儿就行。”   唐钝:“......”这是什么距离?   云巧却是懂了,“好,我能数钱了吗?”   沈云翔嗯了声,“慢慢数。”   唐钝已经洗好笔,书桌清理出来,光线亮堂,照着沈云巧线条流畅的侧脸,她嘴里轻轻数着数,不多时就数完了,和唐钝说,“唐钝,没有八十文呢。”   唐钝全程听着的,西州口音独特,她数到四十九就接二十,照她的数法自然数不到八十,他没有纠正是不相信沈云翔数数也翻不过五十。   他没有说两人数错了,而是让他们重新数。   等云巧数到三十一文时,他插话道,“这儿就有三十一文,怎么数到最后会是三十文?”   云巧也奇怪,等她数到四十九文,唐钝打断,“四十九过了多少?”   “二十啊。”姐弟两异口同声。 第48章 048 两个弟弟   离开唐家已亥时过半了, 姐弟两仿佛听到什么噩耗般,步履踟蹰,神思恍惚。   夏夜繁星璀璨, 一闪一闪落在院里的老槐树上, 沈云翔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稀碎的树影, 喃喃道, “咱以前数数都没数对?”   云巧抿着嘴,有些不太能接受。可唐钝是秀才, 学识高见识广, 没道理欺骗她们,况且他说得很有道理, 四过了是五, 四十过了该五十才对,她嘟哝,“咱不傻啊。”   “到了镇上问问云妮。”沈云翔说,“会不会她教错了。”   “嗯。”   不过去镇上前,他们得去山里数数攒的钱,唐钝教他们重新数数,再不会弄错了, 四九过了五十, 不是二十。   不数不打紧,一数, 两人眉梢就乐了, 有这么多钱, 都不用问唐钝借了, 云巧说, “咱得和娘说, 以前咱数错了,咱的钱是够的。”   “好。”   数完钱姐弟两就奔着福安镇去了,后半夜山路漆黑难走,沈云翔燃着火把,照着云巧带路,高兴道,“回来我就去西岭村找王贵,我每年替他捡那么多菌子,没理由不帮我。”   王贵兄弟每年入夏就捯饬菌子卖,他经常和他们打交道,称不上老实,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这点忙应该没问题。   沈家人不往西岭村去,铁定不认识他们。   他说,“王贵如果答应,你就跟着他走,半路折回来就不能在村里露面知道吗?”   黄氏的意思是云巧在山里藏几天,过了风头再回家,就说男方买她冲喜的,哪晓得成亲两日给死了,婆家嫌她晦气,把她撵了。   那样云巧就是寡妇,由不得沈家人拿捏了。   云巧点头,“娘说过了...”   “走吧。”   到城门时辰尚早,约莫逢集的缘故,挑着担子的农夫比平日多,沈云翔出门前拎了两个篮子,这会儿装满了菌子,哪怕拿草盖着,瞒不过农夫的眼睛,有个额头尖下巴宽的农夫斜眼和她们说,“镇上的人嘴刁,新鲜菌子才卖得起价。”   沈云翔打量着他挺阔的肩,微微往后挪了半步,眼神警惕,“我们刚从山里捡的。”   “那就好。”   周围还站着几个提竹篮卖菌子的婆子,眼神在姐弟两身上来回瞄,沈云翔不自在,拉着云巧站去角落里。   东边渐明,火红的太阳跳出灰白色的云层,洒下金色光芒,晨雾消散了些,但远处的官道仍罩在雾色里,不甚清晰。城门口人头攒动的往前涌,蠢蠢欲动想挤最前边进城。   但铁门紧闭,丝毫没有开的迹象。   刚刚说话的农夫纳闷,“怎么还不开门?守城的官兵不会睡过头了吧?我还赶着卖柴呢。”   “是啊,照理说该开门了。”   都是急着回家干活的人,不知谁拍了下铁门,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拍门声,声音洪亮,惊得远处树上的鸟儿振翅高飞。   官兵不耐的声音隔着铁门传来,“时辰有变,往后城门晚两刻钟开,提前半个时辰关...”   “谁说的?”   “将军说的。”   报出将军名号,众人齐齐不作声了,挑担子的农夫搁下担子,扁担往上一架,坐上去和其他人侃起大山来,拎着鸡蛋的婆子双手环胸站在旁边,时不时插两句嘴,热络得很。   看了片刻,云巧小声和沈云翔说,“翔哥儿,没有年轻媳妇呢。”   都是些老头子老婆子或者中年男子,面色蜡黄,骨瘦嶙峋,没有年轻的。   沈云翔掀开树叶,清理菌子上的泥草,睨她,“不关咱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   “我就问问。”   两刻钟说短不短,云巧挽着沈云翔的手,一会儿看看这人,一会儿看看那人,听到什么新鲜事就忍不住眉飞色舞转述给沈云翔听,沈云翔敷衍点了个头她就像得了天大的夸奖,渐渐,有人注意到她们。   正如云巧所言,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姐弟两眉眼青涩,瞧着年龄就不大。   “你们哪个村的?”   沈云翔垂着头无甚表情,云巧像受了惊吓,挽着他的手力道收紧,扭头道,“不告诉你。”   “呵。”有个长脸老婆子失笑,“你这姑娘气性倒是大得很。”   云巧不看她,却也不搭理她。   老脸老婆子望着她寒碜的衣衫嗤鼻,“就你这副打扮,绝不可能是长流村的。”   长流村出了名的富庶,周围几个村都以娶长流村姑娘为容,她这么说摆明了瞧不起云巧出身,云巧一肚子诧异,捂着嘴小声问沈云翔,“她怎么这么厉害呀。”   沈云翔轻轻拍她握紧的手,“你管她呢。”   “我好奇。”云巧偷偷瞄老婆子两眼,“我猜她也不是长流村的。”   她声音压得低,奈何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话悉数落到站得近的人的耳朵里,那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告诉老婆子,“这姑娘说你也不是长流村的。”   老婆子:“......”   竟被个丫头片子讽刺了?她脸色有些不好,正欲反唇相讥,沉重威严的铁门突然缓缓拉开条缝,人们争先恐后往里涌。   官兵冷喝,“排成两队一个一个进,不听吩咐的不准进城。”   众人齐齐皱眉,什么时候兴这种规矩了?   民不与官斗,他们疑惑归疑惑,却不敢不从,饶是这样,排队时因为秩序起了不少争执,官兵厉喝了好几声,沈云翔识趣带着她站去最末,频频偷看那些身姿凛凛的官兵,云巧恍然,“翔哥儿,你是不是吓着了?”   官兵五官粗犷冷冽,坚如磐石的站在那,威严挺阔,有几分吓人,她解释,“官兵是好人,给我指路了呢。”   目光逡巡圈,没见着那人,遗憾道,“他不在。”   过了城门,有人禁不住回头瞧,跟旁边人耳语,“守城的官兵是不是换了,我瞧着都是陌生面孔呢?”   “我瞧着都差不多。”   云巧跟着他们扭头回看,“真的换了人呢。”   这批人站着像树桩纹丝不动,之前的人不这样的。   沈云翔还是那句话,“不关咱的事儿别管。”   “哦。”   城门离集市近,他们先去集市给唐钝买肉,许是看云巧脸生,赠了她几根骨头,要他以后常来光顾,云巧喜不自胜的接过骨头,边点头边和沈云翔说,“以后咱还来这买肉啊。”   沈云翔忍不住翻白眼,就他们家的条件,买肉也轮不到他们出面。   看她盯着骨头快流口水了,到底没有让她把骨头还回去,“以后再说吧,咱得找个位置摆摊,把菌子卖了。”   “去书塾啊。”云巧道,“书塾的人喜欢吃菌子。”   不等沈云翔表态,拽着他就往书塾方向走,边走边得意地说,“我找得到路,你跟着我啊。”   沈云翔倒是忘记这茬了,左右要去书塾传话,问问也好。   吴伯搬了根凳子坐在门后,百无聊赖望着来往的行人,有卖野果的老妇,有挑着柴吆喝的农夫,也有卖新鲜花生的农户,清晨的街道最是热闹,每到逢集,他都会在门口坐上半日,远远看到手挽着手走来的姐弟两,他扯着嗓门喊,“唐钝不在。”   云巧笑着回,“我们找鲁先生的。”   “......”吴伯顿住,后悔先开这个口,“你们找鲁先生有什么事吗?”   不经意瞄到沈云翔手腕挎着的篮子,心下明了,但佯装不知。   “唐钝让我给鲁先生捎两句话。”   “什么话?”   “不告诉你。”云巧站在石阶下,“吴伯,你喊鲁先生出来啊。”   吴伯迟疑,衙门里的大人又来了,几位里长也在,鲁先生这会儿没空,他道,“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告诉鲁先生就行了。”   云巧摇头,“不行,唐钝要我告诉鲁先生。”   “......”没见过比这姑娘更认死理的,几句话就让吴伯心累不已,他靠着椅背,吐气道,“那等会吧,鲁先生忙着呢。”   “那我们晚些来。”云巧转身和沈云翔说,“我们先去找云妮吧。”   沈云翔觑着吴伯,思考着开口,“秀才爷进山崴着脚了,这些天来不了书塾,托我给鲁先生捎口信,免得他老人家担心,鲁先生忙的话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和鲁先生说声就行。”   云巧震惊,“翔哥儿,你怎么和他说了?”   “和他说也一样,走吧。”沈云翔看向阳光普照的长街,“咱找云妮去。”   鲁先生忙不忙他不清楚,吴伯似乎不太喜欢他们姐弟,既是如此,何必留下看人脸色,他掐住云巧手臂,箭步流星的走了。   到了女学,也不让沈云巧上前敲门,而是自己敲门说话,“我是云妮弟弟,麻烦喊云妮出来趟。”   门里的声音不耐,“怎么又是云妮弟弟,天亮那会不是才来过吗?”   沈云翔纳闷,天亮那阵他们人在城外,哪儿溜得进来?他道,“我才是她弟弟。”   “知道了知道了。”   脚步声远去,云巧走上台阶,狐疑问,“翔哥儿,云妮有两个弟弟吗?”   沈云翔瞪他,“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云巧说,“守门婆婆是不是眼神不好认错了呀。”   沈云翔没有说话,不过微微点了下头。   云妮过了很久才出来,不知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眼圈周围泛着青色,脸色也较往日苍白许多,云巧担心,“云妮,你病了吗?”   “没有。”云妮扬起嘴角,笑意却不答眼底,“出什么事了吗?”   云巧藏着一肚子话,当即像点燃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往外爆,将这两天的事□□无巨细说给她听,云妮垂首听完,“唐钝知道吗?”   云巧清了清发干的喉咙,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问的何事。   云妮挑眉,说得明白些,“唐钝知道奶要把你卖去北村吗?”   “知道。”云巧道,“我和唐钝说过。”   “他什么反应?”   云巧学唐钝当时的表情,云妮怔了怔,苍白的脸总算露出丝喜悦的笑来,“待会你回村去找唐钝,告诉他奶后天要卖你。” 第49章 049 难过好难   阳光灼热。   云巧汗流浃背的赶回长流村已快晌午了, 几处人家的烟囱冒着青烟,像蒸腾的热气冲向云霄。   唐钝家的灶房烟雾升腾,饭香浓郁, 伴着浓浓的鱼香。   她喜滋滋的跑进院, 绕过满院晾晒的玉米直奔唐钝屋, 门开着, 屋里没人,她禁不住问檐廊清理玉米芯的春花, “春花, 唐钝呢?”   “在灶间。”春花蹲在小山丘似的玉米芯前,声音细细的, “你怎么这会才来, 你大伯骂人了呢。”   唐家的活儿已经做完了,沈来财去找沈秋娥了,人不在,春花指指角落的背篓,“你快割红薯藤去吧。”   “等会就去。”云巧看向灶房,唐钝坐在灶台后,烟雾遮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容貌有些模糊, 但看得到他清俊的眉眼,她喊, “唐钝, 肉我买回来了。”   唐钝抬起头, 白皙的脸浮起浅浅的笑, 和箩筐边挑拣菌子的他奶说, “我就说她赶得回来, 晌午煮肉就不做菌子了吧,坏了就坏了。”   云巧送来的菌子他奶装箩筐晾着的,昨个儿就坏了许多,今个儿更是。   老人家节俭惯了,舍不得扔,挑来挑去,试图挑出能吃的。   “这几朵能吃呢。”唐钝奶低头很是专注,“这么多,扔了多可惜啊。”   “吃坏肚子得不偿失,你要是喜欢,待会我让云巧明早再送些来。”念及云巧的性子,他捡柴塞进灶膛,“她能给你再送一背篓。”   “......”想到一背篓大朵小朵的菌子,唐钝奶有些害怕了,“可不敢再让她送这么多了。”   活到这把岁数,没见过谁送菌子按背篓算的,怕不是夜里不睡觉就进山了,她提醒唐钝,“云巧心眼实诚,你别老想使唤她干活,真想吃菌子了自个儿捡去。”   门口的云巧听到这话,惊喜的跨进门,“唐钝,你又想吃菌子了吗?”   祖孙两对视眼,忙不迭摇头,“不想。”   唐钝奶觉得唐钝这样欺负人家不好,他动动嘴云巧就得跑断腿,太折腾人了;而唐钝是心疼钱袋了,夏日菌子最是多,云巧天天往他家送一背篓菌子,他怕会成穷光蛋了。   因此两人毫不犹豫地否认。   云巧好奇,“吃腻了吗?”   “有点。”   语落,就看云巧失望的耷拉着眉,看着他奶的手嘟哝,“菌子不是很好吃吗?怎么这么快就腻了啊。”   唐钝不答,眼神落在她手里拎着的竹篮上,岔开话题,“肉新鲜吗?”   “新鲜。”云巧摘掉最上边焉哒哒的树叶,凑近嗅了嗅,不复刚刚的失落,笑道,“杀猪匠说清晨刚杀的,新鲜得很,但天气炎热,今天必须煮了,要不然会坏。”   见木锅盖噗噗噗的,她跳上前,一把摁住。   锅盖顿时歇了声。   唐钝恍惚想起他奶让他熄火来着,刚刚说话给忘了,柴火已经燃起来,没法往外夹了,问他奶,“要不要添点水进去?”   闻言,云巧捏着锅盖头,轻轻往上一提。   浓烟蹭的上涌,熏得她闪躲了下,也不知跟谁学的,往里吹口气,和他说,“不用,锅里的汤多着呢..”   鱼汤雪白,闻着没有半点腥味,她舔舔唇,殷切的看向唐钝,“待会我能喝吗?”   “能。”唐钝奶笑眯眯插话,“他四祖爷送了五条鱼来,今天煮了两条,明个儿再煮两条,这两天咱都吃鱼。”   原本以为她会乐得眉开眼笑,哪晓得她轻轻落下锅盖,望着院里没说话。   檐廊堆高的玉米棒子已经没了,春花和两个妇人捡着玉米芯,占满的檐廊正逐渐恢复宽敞,她收回目光,“明个儿春花她们就不来了吗?”   沈来财说忙完唐家的活就带她去北村,约莫就明天了。   明天她喝不了鱼汤了。   “是啊,玉米搓完了,傍晚给他们结算粮食就不用来了。”唐钝奶又挑了几朵菌子出来,用小筲箕装着递给唐钝。   她眼神不好,只能挑个大概,还得唐钝仔细检查,等唐钝拿过筲箕,她舀水洗手,慈眉善目道,“你大伯他们有四人,能得四份粮呢。”   “哦。”   云巧将篮子搁在箩筐上,坐去唐钝身侧,看他撕开菌根找虫子。   他的手指很长,白白细细的,匀称没有起茧,像筷子似的好看,她忍不住看自己粗糙得惨不忍睹的手,艳羡地说,“唐钝,你的手真好看...跟你人一样好看呢。”   唐钝斜眼看她,眼里带着询问,思及她不懂察言观色,出口问道,“好端端怎么夸起我来?”   怕他反悔不给鱼汤喝?   “没夸你,夸你的手和脸。”云巧说,“往后我可能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手和脸了。”   “......”唐钝额头突突跳了两下,不知跟谁学的,她拍马屁的功夫越来越好了,他竟不知怎么回。   下一刻,她又说,“唐钝,你说北村有跟你一样好看的汉子吗?”   唐钝眉峰微蹙,“我哪儿知道?怎么聊起北村了?”   难得的,云巧竟没回答他的话,甚至埋下头去,他正觉惊讶,就听她说,“唐钝,我往后不能来找你了?”   她鼻翼微动,声音有些沙哑。   他更为奇怪,想了想,问,“地里的红薯藤割完了?”   否则她怎么可能不来。   她摇摇头,手指摩挲着衣角的花儿,不说话。   唐钝不禁猜,“你嫌我的东西不好吃,不和我说话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理由。   她仍是摇头。   唐钝没见过她这般扭捏的时候,纳闷,“那是怎么回事?”   “我奶要卖我去北村了。”   唐钝皱眉,“你惹她不高兴了?”   “不是,是我大伯,我说他偷懒,他怀恨在心,跑到我奶面前煽风点火,原本我奶年底才卖我的,听了我大伯的话后,等不及了。”她塌着眉,声音有些哽咽,“我去镇上就是跟云妮告别的,北村黑森森的,进去就出不来了,我怕云妮来找我...”   这时歇声儿的锅盖又噗噗噗窜个不停,给这燥热的灶房更添了几分热气,快热到唐钝心里去了,他烦躁的丢下手里的菌子,揭开锅盖,“你奶要卖你,你爹娘就没说什么?”   “我爹拧不过我奶,我娘...她也是买来的呢。”   “她不是很疼你?”   “我家我奶做主呢。”云巧撅起小嘴道。   云妮说她难过唐钝就不好受,他是秀才,他不好受她奶就会遭殃,她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得难不难过,反正她很努力的想她藏的馍馍被老鼠叼走后满屋子找的情形了,像不像得唐钝说了算。   “哎。”装难过好难。   她忍不住想瞧瞧唐钝脸上的表情,又怕露了馅,想抬头又不敢,只能反反复复叹气。   “哎...”   唐钝:“......”以往说起这种事都一副任人处置随遇而安的神色,这会儿竟知道愁了,还真是稀罕。   有心奚落两句,到底于心不忍。   烟雾萦绕,她坐在凳子上,睫毛轻轻颤着,手指搅着衣角来回转,眉眼温顺极了,他张张嘴,想安慰她两句,在她此起彼伏的叹息声中,竟无从开口。   “唐钝。”她打破沉默,“你是好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是跟自己告别吗?灶膛余火未退,烧得他的唇微微发干,渴得紧,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也会长命百岁的。”   她抬起头,眼里顿时闪烁着喜悦的光,“嗯,我们都长命百岁。”   他是秀才,他说自己长命百岁铁定会长命百岁,她忘记云妮的交代,咧嘴笑了起来,“我百岁寿辰请你吃酒。”   唐钝被她脸上的笑恍了神,没作声,倒是灶台边切肉的唐钝奶看她笑得天真难受得不行,骂曹氏,“你奶太不是人了,你天天扯猪草帮家里干活,她不给你找个好人家就算了,竟把你卖到那种地方...老天爷迟早劈死她。”   “云巧,你别怕,你奶不就要钱吗,墩儿有。”她和唐钝说,“你娶云巧吧。”   唐钝像听到什么惊悚的事儿,陡然回神,拔高音量道,“奶,你说什么呢,婚姻岂可儿戏。”愣了愣,顿道,“我比她大好几岁,心里将她当妹妹看而已。”   压根没有想过娶她。   他怎么可能娶她?   他板正脸,凝重道,“奶,往后别说这种话了,会坏云巧名声的。”   说着,语气顿住。她就要去北村了,好名声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难怪她不在乎名声强行挽自己的手......   “云巧...”他握着筲箕,语气低沉,“你奶想要钱,我借给你先应付她怎么样?”   “没用。”她脸色平静,“应付她这次应付不了下次...有那个钱给她,不如给我做嫁妆呢。”   “......”能一样吗?他侧目瞪她,“给你再多嫁妆也没用,你去了北村,嫁妆就是你丈夫的。”   云巧从善如流,“也比给我奶强啊,嫁妆是我的,我想买什么买什么,北村穷是穷了些,据说能经常吃肉呢。”   “......”她倒是想得开,北村以打猎为生,猎物是要运出来换粮换钱的,落得到她嘴里吗?想到什么,他难以置信道,“你不会为了吃肉想嫁去北村吧?”   云巧眨眨眼。   她当然不想去了,她娘说北村汉子吃人,比她奶还凶,她去北村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使劲摇摇头。   他狐疑,“既然不想为什么不和你奶说?”   “我奶又不会听我的。”   “......”也是。唐钝拧眉,“但也不能任由她卖了你啊。”   云巧不说话了,唐钝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了,她奶如果在意她的想法,她就不会是这般境地,想想就火大,他也不知火从哪儿来的,烦躁的搁下筲箕,怒冲冲走了出去。   她在身后唤他,“唐钝,你是难受了吗?”   “去北村的又不是我,我难受什么?”   “哦。”云巧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跟云妮说的不一样呢,他都不难受! 第50章 050 秀才爷来了   唐钝奶见她垂头丧气的, 估计被唐钝冷冰冰的态度伤着了,心里不是滋味,云巧憨厚温柔善解人意, 他怎么就瞧不上她呢?   当即不切肉了, 快速将猪蹄过水剁成块, 朝外喊唐钝, “墩儿,生火, 将猪蹄给炖上。”   “不是炖了鱼汤吗?”   “云巧以后不来了, 我今个儿就要炖给她喝。”   院里没了声儿,她又催促了两遍, 云巧坐回凳上, 兴致勃勃道,“奶,我会生火,我来...”   “你歇着,让他做。”唐钝奶找了两块老姜洗净,眼尾瞄到门口的阴影,哼哼道, “不娶媳妇不生娃, 烧火煮饭洗衣都自己做,甭指望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到老, 你同意老天爷都不同意。”   “......”明明是云巧奶不疼惜她, 怎么数落到自己头上来?唐钝觉得自己遭了无妄之灾。   他扶着墙, 慢慢抬脚跨进门, 脚一落地, 脚踝就钻出股锥心的疼, 疼得他脸都白了。   云巧瞧他动作缓慢,蹭的走过去搀扶他,发现木拐被他落在角落里了,温声提醒道,“你的脚崴着了,走路得杵木拐才行,否则脚好不了...”她扶他坐好,往后一步走到墙位置,捞过木拐搁他旁边,“以后把木拐放在手边就不会忘了。”   许是刚刚经过院子晒着了,他的脸隐隐泛红,睨云巧一眼,沉默的捡起身后堆着的竹壳叶,不予理会。   打他进门他奶就站那儿幽幽注视着他,似是不相信素来心细的人会这般粗心大意。   瞥到靠凳子边的木拐,木拐顶端磨得晶晶亮,旧是旧了些,却挺顺眼的,眼瞅着他划开火折子,她突然改了主意,“算了,不炖猪蹄了,给云巧拿回家当嫁妆吧。”   云巧满脸喜色,嘴甜道,“谢谢奶。”   “......”唐钝又感觉胸口有团火烧了起来,掏掏灶膛,闷闷道,“猪蹄搁到明天都坏了。”   “坏就坏吧,只要不生虫就能吃,谁家没吃过坏掉的肉啊。”   “......”唐钝皱皱眉,试图劝阻,“这猪蹄是给你和爷补身子的。”   唐钝奶心情不错,笑道,“你四祖爷不是送了几条鱼吗?我和你爷喝鱼汤。”   “对,鱼汤很补的。”云巧乐呵的附和,唐钝没个好气,“你当然这么说了。”   云巧仍一副傻笑脸,“唐钝,你难受了吗?”   唐钝背过身,明显不想搭理她,唐钝奶愈发高兴,招招手,和云巧道,“云巧,我们去堂屋歇会儿。”   云巧看向菜板上的肉,“不煮肉了吗?”   “墩哥儿自己弄,咱们等吃饭就行。”   唐钝:“......”他双脚受伤正疼着呢,怀疑他奶存心不让他好过,明明是沈家的事儿,自己一个外人掺和进去像什么样子,况且他答应借钱给云巧应付这事,云巧自己不要的,他划燃火折子,瓮瓮道,“炒肉不难,奶你休息会儿,弄好了我叫你。”   “叫什么叫,直接端到堂屋来。”   “......”唐钝点头,“好。”   云巧担心他的脚,想留下帮忙,被唐钝奶紧紧拽了出去。   灶房顿时空了许多,他往灶膛塞满柴火,起身找铲子,刚站直,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踝蔓延开,疼得他额头冒冷汗,慢慢拿起木拐,两只腋窝架着,走到灶台后。   锅烧热,将肉悉数倒进锅里,欲回灶台后生火,突然身旁一阵疾风扫过,云巧风速的坐到了凳子上,眉眼轻扬,“唐钝,加柴了吗?”   他愣住,声音恍惚,“奶不是让你歇着吗?”   “她回屋看你爷了,唐钝,柴快烧完了,加柴吗?”她又认真问了一遍。   唐钝觉得嗓子被烟雾呛得有些不舒服,低沉道,“少加些。”   “我知道,多了燃不起来。”云巧好像很喜欢烧火的活儿,往灶膛塞了柴火就凑近观察,他铲铲锅里的肉,语声微厉,“别盯着火看,伤眼睛。”   “好。”听到这话,她立即乖乖坐直。   然而很快脑袋又垂下去,唐钝奶忍不住又提醒一句。   五花肉在锅里煎出油,撒上盐出锅就行,很快。   两斤多肉,几乎都进了她的肚子,唐钝倒是想多吃几块,他奶不让,说云巧明个儿要去北村受苦,多吃点肉补补身体,不知道的以为云巧是她亲孙女呢,唐钝懒得计较,甚至他奶要他洗碗刷锅他也闷不吭声照做。   只一点不爽。   云巧问他要钱了。   菌子的钱和工钱。   好像已经接受去北村的现实,满脑子都是嫁妆。   真够缺心眼的。   碗上沾的油不好洗,滑溜溜的,洗了两遍也没洗干净,他不耐的用架着木拐的那只手握紧碗,另只握着丝瓜瓤的手使劲搓,还是没用,泄气地问他奶,“奶,猪油洗不掉呢。”   “慢慢洗。”   “......”   唐钝奶冷漠的声音隔着大半个院子响起,惊得屋檐下说话的云巧跟春花默了瞬,春花等着傍晚收完玉米领粮,很是兴奋,邀云巧去她家吃晚饭。   云巧拒绝了。   春花诧异不止,“你不是说鸡蛋炒菌子好吃吗?我婆婆晚上会做这个...”   “翔哥儿要我回家找他。”云巧说,“见不着我人会骂我的。”   云妮不让她告诉春花去北村的事情,她只字不提,只道,“我得去地里割红薯藤呢。”   甭管明个儿怎么样,活得做,她和春花说,“我先走了啊。”   猪脚被她丢背篓里的,还有把镰刀,都是唐钝奶给她的嫁妆,春花瞥眼背篓,唐钝奶的话她听着了,虽然莫名奇妙,但这会在唐家不好多问,只道,“你今个儿没空就明天吧,我让我婆婆明天...”   “菌子放到明天就坏了,唐钝家的菌子就坏了很多,况且...我明天也没空呢。”惦记着沈云翔的吩咐,她背起背篓,挥手道,“春花,我先回了啊。”   “你不等我们一起回吗?”   “不了。”   唐钝刷了锅出来已经瞧不见云巧人影了,想着她割完红薯藤会回来,便拿了本《论语》在堂屋里翻,圣人古训,等云巧回来好好和她讲书里的道理,让她回家劝劝她奶。   哪晓得等到太阳落山,沈来财他们收完玉米,笑靥如花的站成排暗示活做完了,云巧都没露面。   看眼前舔着笑的沈来财,他略感恶心,还是问了句,“云巧呢?”   沈来财哈腰道,“约莫回家了吧。”   唐钝有心质问他撺掇曹氏骂云巧的事儿,顾及人多,给他留了两分面子,“舀粮的碗在那,自己...劳烦递给我一下。”   本来想让他们自己舀的,临时改了口。   乡下人都用碗舀东西,他挨个挨个给他们舀玉米粒,轮到沈来财时,他故意手抖了下,冒尖的玉米粒顿时退到碗口下,沈来财惊住,瞅瞅前头汉子的小背篓,再瞅瞅自己小背篓,没有作声。   秀才爷身上有酒味,估计喝醉了。   因为接着好几个人的粮食都没冒出碗口,只要不是秀才爷对自己有成见就行。   领完粮食,沈来财他们就准备回家了,但没人着急走,而是围着唐钝说好话,希望秋收唐钝继续请他们。   唐钝淡淡的,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   沈来财他们心头讪讪,告辞,“时候不早了,秀才爷,我们这就回了啊。”   “嗯。”   沈来财惦记唐钝给云巧的猪蹄,走出长流村,恨不得飞起来,话都不想多说,闷着头直往家走,沈来福他们也是如此。   结果到家问曹氏,曹氏说云巧压根没带什么猪蹄回来,还问他怎么回事。   沈来财急得不行,“秀才爷给巧姐儿的嫁妆啊,两只猪蹄,一把镰刀,我们在院里看着的,怎么会没拿回来。”   曹氏怒了,“这扫把星,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没嫁人就胳膊往外拐,嫁人还了得?她人呢?”   云巧在自己屋呢,沈云翔给她摘了很多花儿,她折断乱糟糟的枝桠,整齐地往竹篮放,猛地听到撞门声,她震得哆嗦了下。   “敢锁门了,信不信我把门砸了...”   是她奶的声音,云巧坐回床上,喊沈来安,“爹,奶要砸门...”   门闩是沈来安做的,照沈云翔说的尺寸,比院门的门闩还结实,曹氏压根砸不坏,沈来安还是跑了出来,红着眼道,“她明个儿就要去北村了,娘和她计较什么呢?”   “你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   沈来安道,“不就是唐家给她猪蹄和镰刀了吗?唐家指明是给她的嫁妆,娘你想抢吗?”   “我没死呢,哪儿轮得到她做主,即便是嫁妆也要过了我的手再说。”   过了你的手还有吗?沈来安很想质问一句,可看到曹氏愤怒得扭曲的脸,又忍住了,只道,“她不给你拿她也没法子,真惹急了,她跑了不回家,你半点好处都捞不到。”   卖去北村至少能拿到钱,云巧走了,一文钱就都没有。   曹氏怒火中烧,“好啊,我养你这么大,你为了她跟我闹是不是?”   “我和你闹了吗?”沈来安挤挤酸涩的眼眶,“我要是闹会答应你卖了她?”   追根究底还是他软弱无能,媳妇或许早看出他护不住她们,没在他面前诉过半句苦,也不曾在他面前为云巧叫屈,他抹去眼角的泪花,挺起瘦弱的胸膛道,“娘不是喜欢钱吗?把我也卖了吧,这个家我是真不想待了。”   这一刻,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感觉。   “巧姐儿去北村我也去,我不吃不喝也要守着她!”   丢下这话,他转身走人,“我这就收拾东西去,他娘她们也去,北村容不下我们,我们就进深山,饿死我也认了。”   “......”   曹氏气得双眼直发黑,小曹氏察觉她脸色不对,忙扶着她替她顺气,“三弟说的都是气话,待会让来财劝劝就好了,既是唐家给的嫁妆就让巧姐儿自己处置吧...”   语声刚落,就听外边有人敲门,“有人吗?”   这温润清冷的声儿太熟悉了,沈来财拽曹氏衣服,喜上眉梢道,“娘,秀才爷,秀才爷来了。” 第51章 051 跟我走   曹氏胸口剧烈欺负着, 闻言愣了愣,心情平静了些,“秀才爷来咱家干什么?”   “云妮..”沈来财无声吐了两个字, 急不可耐催她开门。   曹氏任由他扶着走到院里, 隔着两扇门的缝隙, 清晰看到唐钝俊朗的眉眼, 她慌忙摁住沈来财的手,声音微颤, “我要不要回屋换身衣服?”   她刚在灶房忙了通, 衣服沾了泥灰,太寒碜了。   沈来财轻轻拍了拍她衣服, 小声说, “先开门,别让秀才爷等久了。”   “好。”曹氏深吸口气,笑盈盈走上前,“是墩哥儿啊,快进屋坐...”   这是他未来孙女婿,自然不能称呼秀才爷,她拉开门, 嘴上像抹了蜜似的, “你来财叔常在我面前夸你学富五车机敏过人,几个孩子若有你半分聪明, 不愁后继无人了。”   她声音激动得颤抖着, 可见多紧张了。   小曹氏她们俱站在屋檐下, 讨好的笑着。   唐钝随意瞄了眼众人, 不动声色。   沈来财弯着腰, 无意瞄到唐钝腿边的木拐, 瞬时恍然,“娘,什么话等墩哥儿进屋再说吧,他脚伤着呢。”   曹氏脸上笑出了褶子,让沈来财扶唐钝进屋,唤小曹氏生火煮两个荷包蛋。   农家没有时时备着肉待客,杀鸡有点晚了,鸡蛋是现成的,煮起来快。   唐钝架着木拐,脸有些白,“不用麻烦了,我来是有几句话想和...”提到对曹氏的称呼,他顿了下,“想和婶子说。”   他和唐耀平辈,唤曹氏婶子没错。   曹氏听他这么喊自己,眉头蹙了下,但不敢计较,不断给小曹氏使眼色,示意她动作快点。   务必要留唐钝吃晚饭。   小曹氏小碎步往灶间去了,云惠捏着衣角,眉眼含羞地瞟唐钝两眼,红着脸追进了灶房,挤到小曹氏跟前道,“云妮真要嫁给他吗?”   为什么不能是她?   “娘,我也要去书塾识字...”   小曹氏低着眉,面色有些难看,当初送云妮识字是想把她嫁到镇上换聘礼,哪想到她有这般造化被唐钝瞧上...若知会这样,不折手段都会将云妮留在家里。   “娘...”   “等等看吧。”   云妮嫁给唐钝的话,三房的地位就会水涨船高,她的话恐怕没那么管用了,眸色沉沉道,“你去堂屋陪你奶。”   “我才不去。”   看到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竟是为云妮而来她就抓心挠肺的不舒服。   小曹氏还能看不出她的想法?瞅了瞅外头,见没人,低声道,“云妮再漂亮有什么用?她娘是买来的,比不得你大房长女的身份...”   唐钝是读书人,学名门望族长幼嫡庶那套也说不准,她捋捋云惠的发髻,“我瞧着他袖子湿漉漉的,约莫擦汗弄湿的,你回屋找把扇子给他...”   论模样闺女比云妮差了些,但娶妻娶贤...   她没有明说,云惠隐隐听出丝意味,脸唰地红了,扭捏道,“那我回屋了啊。”   “去吧。”   堂屋里,沈老头翻箱倒柜找了半包茶叶出来,曹氏坐在桌边,眉开眼笑地注视着唐钝,她发现唐钝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和云妮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清了清嗓子,掐着声儿问,“热不热?”   “不热。”唐钝漫不经心卷起被汗浸湿的袖子,“婶子要把云巧卖去北村?”   “她跟你告状了?”曹氏微微不喜,面上没表现出来,搬出沈来财的说辞,“她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可别听她瞎说。”   “婶子的意思是不送她去北村?”唐钝反问。   曹氏哑了瞬,尴尬地笑了笑,故左而言他道,“姑娘大了迟早要嫁人的,北村那边看上她了,跟我说了好几回,去年我念她年龄小舍不得,今年她十五了,再留就成老姑娘了...”   绝口不提卖这个字。   唐钝挑眉,“婶子觉得多大年龄算老姑娘?”   曹氏悻悻。   这时,云惠拿着蒲扇进门,脸颊潮红地走到桌边,声音娇得像含苞待放的花,“唐公子,我瞧你热着了,扇扇风吧。”   唐钝斜眼,视线落到她浅麦色的手背上,手背光滑整洁,没有丝毫划痕,和云巧那双粗糙的手截然不同,他脸沉了沉,“沈姑娘今年多大了?”   云惠脸如火烧,“十五了...”   “几月生的?”   “正月...”   唐钝收回视线,嘴角挂着鄙夷的笑,“倒是比云巧大好几个月,婶子嫌云巧老,沈姑娘岂不更老?所谓长幼有序,要嫁人是不是沈姑娘先嫁?”   曹氏脸臊得慌,硬着头皮解释,“是这么个理,无奈人家就瞧上云巧了。”   她算明白了,唐钝来不是聊他和云妮的亲事,而是给云巧撑腰了,不过他怕是不明白,云妮和云巧的感情向来不好,云妮知道他爱屋及乌护着云巧,怕不会高兴呢。   然而毕竟是家丑,她不好多说,只道,“云巧这丫头勤快,北村那边满意得不得了,我打听过了,那家条件不错,云巧嫁过去比在家强多了..”   唐钝冷笑,“婶子也觉得云巧在家过得不好?”   “......”   这话换了其他人说,曹氏非跳起来乱骂不可,但在唐钝面前,她没这个胆儿,赔着笑道,“家里地少人多,云巧跟着我们受了许多苦,眼下有好人家瞧上她,我哪儿有脸阻止她过好日子...”   唐钝摩挲着衣角,不留情面的戳穿她的谎话,“婶子既说云巧受了苦,就该好好待她才是,又骂又砸门的是为何?”   他在门口听着呢。她贪那两只猪蹄和那把镰刀,连着云巧爹一块骂,他再不出声,估计会砸门进去打人。   曹氏没料到他那会已经在了,脸色微变,想解释点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沈老头已经泡好茶水了,农家泡茶简单,将茶往碗里一丢,倒满水就行,他递到唐钝面前,替曹氏说话道,“你婶子就是有些急躁,心眼不坏,云巧痴傻愚钝,不知道礼节礼数,姑娘嫁人,嫁妆是娘家人准备的,北村那边以打猎为生,镰刀没用,她奶的想法是用粮食和她换镰刀...”   他倒是会找补,唐钝掀眼皮睨他眼,短短一眼,竟让沈老头如坐针毡。   唐钝别开脸,后背突然来了凉风,伴着扇子的呼呼声,他佯装不知,又问,“云巧是嫁去北村的,怎么不见北村来人接,而是要你们送?”   男女成亲是有礼仪的,婆家来人接,娘家出门送,没听过婆家不露面娘家恬不知耻送进门的。   他咄咄逼人道,“婶子怎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连云巧都不如!   “......”曹氏哪儿料到他如此敏锐,几句话就抓住她话里漏洞不放,一时回答不上来。   沈老头低头摩挲着烟杆,面色忐忑。   沉默间,唐钝再次发问,“婶子想将云巧卖了?”   曹氏连连甩头,瞪大眼,虚势道,“没有的事儿。”   “那云巧明天去北村是怎么回事?”唐钝眯起眼,眼里锋利如刃,直直锁着曹氏。   曹氏打了个冷战,脖子上仿佛架着把冰凉的刀似的,她不是在家,而是在衙门公堂,气势更弱了,吞吞吐吐道,“云巧大了,该嫁人了。”   唐钝敲着桌面,声音冷冽如霜,“嫁还是卖?”   曹氏缩了缩脖子,又没了声。   站在他身后的云惠目光痴迷地望着他背影,他坐在那,汗湿的后背衣衫勾勒出小片后背轮廓,像微雨后的乡间小路,湿滑而硬实,摇着扇子的手渐渐使不上劲儿,脸烫得厉害,心也噗通噗通狂跳不止。   屋里安静,她怕心跳被人听了去,不禁插话道,“卖和嫁有什么区别呢?她生得丑陋,除了北村汉子没人要她...”说到这,她哂笑了声,“唐公子你怕是不知道,夏雷都瞧不上她呢。”   唐钝平静接了句,“据我所知,夏雷也瞧不上沈姑娘你吧。”   沈云惠:“......”   沈云惠不敢相信他会为了云巧那个丑女给她难堪,顿时委屈得红了眼。   唐钝似乎不想放过她,又慢吞吞地说,“照沈姑娘的说法,你是否也该被‘卖’到北村啊...”   云巧眼睛是差了些,但五官称得上周正,哪儿有她说的丑?唐钝继续道,“夏雷瞧不上她是她年龄小,而瞧不上沈姑娘你...”   她故意顿了下,轻哼,“是嫌你不够贤惠,娘家人居心不良打他地的主意。”   “......”   任谁被心仪的男子贬低都会难过,沈云惠当即哭了出来,又觉失礼,捂着嘴跑了出去,唐钝还是那副冷峻脸,“我瞧沈家不是揭不开锅的人家,卖孙女是不是太缺德了?”   冷不丁被点名的曹氏:“......”   “没法子啊。”沈老头点燃了烟,重重吸一口烟道,“像云惠说的,周围没汉子瞧得上她,总不能让我们养她一辈子吧。”   唐钝恍然大悟,附和道,“你们自是不能养她一辈子的,倒是云翔能养她一辈子。”   “......”沈老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和曹氏老了,没几年好活,想养云巧一辈子恐怕也不能。虽说是这个理,听着怎么就不舒服呢?   秀才说话都这么杀人不见血吗?   沈老头没见过其他秀才怎么说话,面对眼前这个青年才俊,打起十二分精神道,“云翔还小,不懂事儿,做不了主。”   “那也该问问他。”唐钝端着脸,神情肃穆。   曹氏不敢瞧他,心里直发牢骚,云翔就是个护犊子,不管不顾会答应养云巧一辈子,而云巧又是个蹬鼻子上脸的,知道有靠山会愈发无法无天,哪怕唐钝娶云巧也是个孙女婿,管天管地管不到沈家家务事来,曹氏琢磨过来,反驳道,“问他管什么用?我这个老骨头还没死呢...”   意识自己语气强势,不想将场面闹得太僵,软着声笑道,“墩哥儿,你的心意我懂,这是婶子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她接着说,“你应该听说过我家的事儿,打云巧生下来我身体就不好,一直想将她送走,咱们村卖儿卖女的都有,我白白养她十几年够仁至义尽了。”   “除非有人娶她,否则我是一定要送她去北村的。”   “......”这么短时间去哪儿找人娶她?但看曹氏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唐钝也歇了心思,直言,“婶子就不怕午夜梦回睡不着?”   “我行得端坐得直,怕什么?”曹氏弱弱说道。   云巧去了北村,那些人定会好好留着她的命生孩子,她又没害人性命,谁会来找她?可她在唐钝面前挺不直脊背,只能陪着小心,“墩哥儿,我知你是菩萨心肠,听婶子的话,云巧就是个扫把星,谁挨着她谁倒霉...”   “我倒是不知。”他拿起桌边木拐,冷硬的脸庞浮起丝柔和,“要不是她,我可能死在山里也不知。”   明明是闪闪发光的金子,奈何她们眼瞎看不见。   曹氏有句话说对了,云巧跟着她们的确吃了很多苦,说太多都没用,他伸进衣襟,掏出个钱袋丢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婶子容不下云巧,就让她跟着我...”   钱袋砸在桌上发出嘭的声响,曹氏眼睛亮起了光,“你要买云巧?”   唐钝不喜欢‘买’的说法,眯起眼,扫向曹氏,似冰刀霜刃般阴寒。   曹氏讪讪闭了嘴,瞥到桌上钱袋,搓搓手要去,还没碰到,唐钝又捞了回去,不容置喙的语气道,“给云巧收拾包袱,让她和我走,身份文书一并给我。”   沈家每年都有卖猪,曹氏大致估得出钱袋里有多少文钱,别说买云巧,买云惠都够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推开凳子急匆匆跑回屋找身份文书去了,沈老头还残存着几分理智,“你买她做丫头还是做媳妇?”   “和你们有关系吗?”唐钝看都懒得懒他。   沈老头心虚地低头,见小曹氏端着荷包蛋进屋,吩咐她,“跟老三说声,让云巧收拾东西和...秀才爷走...”   语声未落,就见穿着整洁的云巧拎个篮子活蹦乱跳跑了进来,狭长的眼里盛满了光彩,直奔唐钝道,“唐钝,你来接我了吗?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晃了晃手里的篮子,篮子上挂着唐家给的猪蹄和镰刀,篮子里是她的衣衫,下边应该还有东西,瞧着分量不轻。   她欣喜道,“知道你来我就开始收拾了呢。”   唐钝:“......”   沈老头:“......”   她怎么知道唐钝来接她的?   不太对劲啊!   两人齐齐涌出这样的想法,沈老头心里直打鼓,视线不停往两人脸上瞄。   曹氏被钱迷了眼,翻出云巧的身份文书毫不犹豫给了唐钝,拿过钱袋后方虚情假意叮嘱云巧,“以后你就是唐家人了,要孝顺长辈知道吗?”   唐钝站去门口,注意到昏暗的西屋门槛上坐着个青衣汉子,他脑袋埋到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旁边妇人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说着什么,整个小院,会为云巧离家而哭的人只有她父母了,他缓缓上前两步,拱手作揖道,“我不会亏待云巧的,你们要是想她了,就来长流村看她。”   汉子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张了张嘴,唐钝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主动道,“我奶很喜欢她,会待她好的。”   汉子揉着眼睛,突然痛哭出声。   其他人俱在屋檐下缩头缩脑地打量着他,有好奇的,有忐忑的,有不忿的,也有眼冒精光的,唐钝一一扫过他们的脸。   待云巧出来,他漫不经心的目光霎时像雷电劈到最角落啃着馍馍的青年脸上,跟一脸谄媚的曹氏说,“过几天就要服徭役了,沈家男子多,能为整个福安镇做不少贡献,婶子得把他们身子骨养好了,别到时累出个好歹来。”   曹氏瞄到角落吃东西的云山,震惊,“服徭役,什么服徭役?”   她一脸惊恐,唐钝难得露出丝真心的笑来,温声道,“婶子不知道吗?衙门要修路,服徭役的告示很快就会张贴出来,年满十五岁的男子全部要服徭役,瞒报或躲藏者按律法收监处置!”   曹氏身形一颤,差点晕厥。   见云巧往猪舍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忙唤,“巧姐儿...”   云巧回眸,指着猪舍里的背篓,“奶,唐钝脚伤着,我拿个背篓背他啊。”   巧姐儿,不能让巧姐儿走,得让她留下,顶替一个人服徭役才行。   曹氏那点心思逃得过唐钝的眼,他杀人诛心地道,“云巧还真是离了沈家就过好日子呢,这徭役除了男子,成亲的女子也得参加,云巧沾着我的光倒是不用去了...”   这话远不过瘾,他叫云巧,“背篓给你奶留着吧,她扯猪草要用呢。”   没了云巧,那些事她自己担着吧。   曹氏:“......”   他要不是唐钝,曹氏扑过去撕他嘴的心都有了,偏偏他是唐钝,曹氏惹不起。   唐钝杵了杵木拐,似乎嫌这儿晦气,走得极快。   夜幕降临,愈发给他蒙了层阴暗冷峻,曹氏尚未回神,走出院门的他突然回过头来,微张的唇像舌吐着蛇信子:“荷包蛋婶子留给叔吃吧,毕竟修路是个体力活,他这把年纪不知撑不撑得住...”   院里鸦雀无声,沈老头狠狠吸口烟,脸与青色的烟雾融为一体,随风扭曲的抽搐着,他看出来了,这人就是给他们找不痛快的。   徭役亏人,他是拐着弯诅咒他呢。   云巧牵着唐钝衣角,听到他说话,忍不住跟着回头看沈老头,真诚问道,“唐钝,我爷撑不住死了家里是不是得办席面啊?”   “对。”   “......”   “那我就能喝到鸡汤了吗?”   农家人都有养鸡,红白喜事都会炖鸡汤喝,但味道寡淡得很,没多少鸡肉香,不过汤多得很,随意喝,她怕是只在那会尝得到鸡肉味吧,他眼里闪过抹心疼,扬声道,“想喝鸡汤还不简单,明个儿就让奶杀只鸡给你炖汤喝。”   “......”这豪气,沈老头觉得唐钝故意眼红他们的,他成功了。   “席面上的鸡汤更好喝。”云巧坚持。   “......”沈老头想咆哮,他没死呢!   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小曹氏喃喃自语般嘀咕了句,“巧姐儿以后就是秀才娘子了?”   “......”沈老头心头憋屈得慌,怒视小曹氏道,“管她什么娘子,傻子永远是傻子!”   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然而到底被气得不轻,扔掉烟杆,怒冲冲跑回卧房将门摔得震天响,曹氏被摔门声惊得哆嗦了下,突地坐地嚎哭,“亏了,亏了啊。”   走到半山坡的云巧听到熟悉的干嚎声,和唐钝说,“我奶又假哭了。”   唐钝没心情关心曹氏是否假哭,更在意云巧提前收拾衣物,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接你的?”   云巧低头,指指他的脚,理直气壮道,“你脚受了伤,忍着痛走那么远的路来我家不会就为和我奶讲道理吧?肯定来接我去你家的呀...”   “......”   这调调,说得自己运筹帷幄似的。   不知为何,他有种被算计的感觉,“我不来你怎么办?”   “我就跟我大伯去北村啊。”   唐钝拧眉,“北村是人待的地方吗?”   “北村很恐怖的。”云巧夸张地形容北村吃人的情形,完了说道,“翔哥儿不想我去北村,找了认识的人假装北村汉子买我呢。”   “......”所以没有他,她还是能脱身?那他火急火燎来绿水村干什么?他呵了声,“你弟弟倒是聪明。”   她与有荣焉的笑得欢,“我也聪明,你一来我就收拾东西,不让你多等。”   “......”   可真够聪明的呀。   毫无疑问,他就是被算计了吧。   但看她高兴的晃着篮子,喜悦溢于言表,他跟着扬起了唇角。 第52章 052 有鸡有鱼   沈家住在山脚, 走了段陡峭的坡路,还得过几块庄稼地,地埂蜿蜒狭窄, 木拐好几次差点杵到坡边滑进地里, 走到拐角的功夫, 他后背衣衫汗湿了大片。   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给热的。   云巧侧身走在一侧, 估计担心篮子摇晃会撞到他,她拎篮子的手藏到了背后, 另只手时不时捏衣角给他擦汗。   目光专注, 一如给他摘衣服上的针叶草那般。   他神情恍惚了下,“路窄, 你走前边吧。”   “你摔着怎么办?要不我背你吧。”说话间, 她站去前边,微微蹲身,“我走路很快的。”   篮子被她衔在嘴里,说话口齿不清,唐钝拍她后背,严厉道,“又不是鸟, 拿嘴衔东西干什么?”   这篮子比她预料的重多了, 刚咬着牙就酸疼得很,云巧不逞能, 急忙拿下篮子, 和他商量, “要不你提着, 我背你...”   “不累啊。”唐钝看了眼月色铺满的羊肠小道, 咬牙道, “时候不早了,咱赶紧走吧。”   “哦。”云巧乖巧地站去他身侧,小步小步往野草里迈脚,动作轻轻的,像惊着草里的蛐蛐,唐钝忍俊不禁,“还怕踩死蛐蛐不成?”   云巧歪头看他,嗓音细脆,“不怕啊,我怕踩着蛇了。”   凉意爬过脊背,唐钝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扯着她往路中靠了,人也走在了前边,严肃道,“你走后边。”   “蛇咬你怎么办?”   “我有木拐探草。”唐钝说。   这段路尤为狭窄,村里人为了多种点庄稼,有意无意往地埂挖两锄,再宽的路也禁不住人挖,他寻思着等修路时和衙门的人提两句,得把这种路扩宽些,否则雨天很容易摔跤,再者,万一哪天地埂塌了,两侧庄稼地的主人肯定会起争执,大打出手都有可能。   他往庄稼地瞅了眼,莫名浮起曹氏视财如命的嘴脸来,不禁问了句,“这谁家的地?”   云巧说,“我家的。”   “......”地埂也不放过,不愧是曹氏做的事儿,眉心拢了拢,说道,“和你弟弟说,打架的话跑远点。”   否则迟早被曹氏拖累。   云巧望着他清瘦汗湿的后背,轻轻撩起衣襟给他擦,“翔哥儿很惜命的,打架溜得贼快了。”   这是褒奖吗?   唐钝懒得揣摩她的心思,大抵走太多路的缘故,双脚沾地就疼得慌,速度也越来越慢,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唐钝,你是不是疼着了?”云巧回眸瞅了眼走的这段路,她快能扯半背篓猪草了,等了会儿不见唐钝答,果断拉住他,上前两步,强势反手抱住他双腿贴到自己后背上,一如那晚在山里她背他那般。   身子腾空,唐钝下意识抬起了木拐,没有丝毫挣扎,篮子挂在她身后,随着她走路,来回撞着他的腿,他说,“篮子给我,找个玉米杆堆把木拐藏起来。”   这样她轻松些。   “我知道藏哪儿。”云巧眉眼弯弯往前走了几米,停在一处斜坡前,歪着身说,“你把木拐放这儿就行。”   草丛遮映,黑漆漆的,白天是何光景倒是不清楚,他拍她肩,“你放我下来,得拿草将木拐盖起来才行。”   木拐是四祖爷的,村里谁家歪脚受伤都会借来用,在他这弄丢了不好,云巧掂掂他,自信道,“不用盖,这是夏雷的地盘,没人来的。”   他高出她许多,两句话功夫,她又将他往上掂,唐钝不再迟疑,松开手,木拐就落进了坡里,依稀能看到锃亮的木头,云巧说,“夏雷每天都会来这捡石子,到时我让他捡来给你就成。”   唐钝将另外只木拐也丢下去,反手拿她手里的篮子,纠正她,“什么夏雷,你要唤他声伯伯。”   “哦。”好像无端矮了辈分,她声音恹恹的,唐钝攀住她肩膀,柔声教她,“夏雷四十多,论年龄辈分,你的确矮了一辈。”   “可是。”云巧叹气,“他本来要娶云惠堂姐的,他娶了云惠堂姐就是我姐夫,我们辈分就一样的了。”   “......”   她倒可惜上了?怎么不想想沈来财原本打算把她嫁给夏雷的呢?   “那是我办坏事了?”   “你办什么坏事了?”云巧扭头想瞧他,唐钝掰正她脑袋,冷声道,“说了你也不懂。”   夏雷回来的消息传到他爷奶耳朵里,两老嘴上骂那群不孝子,却还是要他去问夏雷见没见过他们,那天清晨,沈来财离开后不久,他佯装询问爹娘叔婶的事儿试探夏雷对沈家的态度,得知夏雷愿意娶沈云惠,委婉的提了两嘴沈家的情况,夏雷在军营多年,最厌城府深的人,当即跑出去拒了沈来财。   没有他,沈云惠恐怕是夏雷媳妇了。   想想沈云惠那双手,当时不该多嘴的。   “你手好了吗?”冷不丁的,他问了句。   云巧茫然,“我的手好着呢。”   猜她没领会自己意思,唐钝顿感郁闷,别过脸,看起伏的山峦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路,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唐钝才重新拾了话题,“东边两间屋,你睡另一间...”   指指屋子位置,示意她放下他,先将衣物拿回屋,云巧哪儿听得懂,背着他大摇大摆进了堂屋,和桌边坐着的两位老人道,“奶,以后我就是唐家人了,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唐钝:“......”   未免太识趣了些。   他还没想好怎么和他爷奶说呢。   桌边打瞌睡的老爷子听到声儿抬头,重重叹息了句,“哎...”   唐钝:“......”   云巧没见过老爷子,但知他生病了,经常咳嗽,看他唉声叹气,脸上愁云惨淡的,蹲身放下唐钝,朝老爷子走了两步,目不转睛盯着老爷子看了又看,就在唐钝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时,她突然跑回自己身边,扬起笑脸道,“唐钝,你爷可真好看啊。”   “......”这马屁拍的。   唐钝毫不怀疑有人教的,他爷常年操劳,气色不好,加上年纪大了,皱纹多,哪儿就好看了?   不过只要不是问他爷什么时候死就行,他给面子的嗯了声。   唐钝奶乐不可支,推老伴儿胳膊,“我就说云巧伶俐,活到这把岁数,除了她谁夸过你啊。”   墩儿走后,老爷子就心事重重的,她问才知云巧脑子和常人有些不同,是个傻的,配不上墩儿,她倒觉得云巧聪慧得很,唐钝跌下小灵山山崖,她进山找人前还惦记唐钝会渴着饿着,会安慰她别担心,比秦泰山几个强多了。   云巧夸老爷子好看也应该不是夸脸,而是夸老爷子心好。   她笑眯眯站起身,“累了吧,快坐着,我端饭菜去!”   云巧拿脚推开凳子,扶唐钝坐下,转身找扇子,夜风大,唐钝汗湿的衣衫差不多快干了,倒是云巧后背汗濡濡的,她拿扇子扇风,唐钝怕她着凉,“你先回屋换身衣服...”   篮子被他搁在桌上的,猪蹄和镰刀也在,云巧只拿了篮子里的衣衫。   唐钝看到了篮子里的东西,一把木梳,几块碎布,几个玉米棒子。   难怪看着沉,估计是玉米棒子的缘故。   老爷子也瞧见了,待云巧走了才问唐钝,“这是沈家的陪嫁?”   太寒碜了。   唐钝揭开绑猪蹄和镰刀的绳子,声音温温润润的,“这是她爹娘偷偷给的。”   或许是她们能给云巧最好的陪嫁了,他拿起玉米棒子,掐着饱满的玉米粒道,“玉米棒子搁久了会坏,我替她收着,往后等她嫁人,我给她补上。”   老爷子错愕,“你不娶她?”   唐钝沉默。   他去沈家是不忍心那样勤劳善良的人落到被人当牲口卖的结局,打算好言好语和曹氏讲道理来着,可听到曹氏砸门怒骂云巧时,心里窜起股火苗,沈家不识宝,他留着,反正家里不缺养云巧的粮食,他养她,养到她嫁人。   也算报答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了。   老爷子问了,他实话道,“我辈分比她高,又比她大好几岁...”   “你奶说你喜欢她...”   “我待她像妹妹般...”   老爷子点头,想到什么,一脸落寞,那群不孝子也不知怎么样了,要是活着的话,墩儿有弟弟妹妹了吧。   唐钝看老爷子心思恍惚,猜他想到离家出走的儿子儿媳了,轻声说,“绿水村离得近,明个儿消息就会传开,云巧是个直肠子,她说什么就什么,您别和她计较。”   老爷子好笑,“我都一直脚迈进棺材的人,还能为难个小丫头不成?”   他懂墩儿的意思,人心复杂,云巧跟着他回家就是唐家人,他要是不认,外人只会轻视云巧,想方设法为难她,老婆子常念叨云巧的好,无论她是不是自己孙媳妇,他都会维护她的体面,说道,“改天你去镇上记得给她置办两套衣衫。”   “好。”   云巧换好衣服出来,饭菜已经端上桌了,油炒红薯尖儿,鸡蛋炒菌子,清蒸鱼,红烧鸡,还有香喷喷的猪油饭。   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猪油饭,她舔了舔唇,问唐钝奶,“都是我的吗?”   一大碗猪油饭,从小到大她没分到过这么多。   老唐氏笑着点头,“都是你的,要是不够,锅里还有。”   “哇。”云巧眼神一亮,“我能吃两碗吗?”   她的表情落在老唐氏眼里心疼不已,“只要肚子装得下,吃几碗都有。”   云巧眼睛亮晶晶的,扒了口饭,高兴道,“我吃一碗,剩下的留着明天吃。”   老唐氏更加心疼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才会这般省着吃,她夹起块鸡腿放她碗里,声音微哽道,“明天想吃煮就是了,咱家田地多,你想吃多少都有,照理说今个儿是你和墩儿成亲的日子,要请亲朋好友吃酒的...眼下省了那些...你就多吃点吧。”   唐钝默默拨着鱼刺,不接话。   老唐氏看他,又说,“云巧身子骨弱,有些事缓缓是好的。”   她指两人分屋睡的事儿,唐钝没有过多解释,面上风波不动,可细看的话,能看到月亮红的耳根。   老唐氏眼神不好,云巧又顾着碗里,没有过多注意他。   就在耳根热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冷不丁老唐氏又来了句,“云巧,你还小,等两年你十七了,奶给你办席面啊。”   村里娶媳妇是要请客吃酒的,席面越隆重表示婆家对媳妇越满意,云巧来得急,没办法大肆操办,好在她年龄不大,暂时当童养媳养着,同房时再请亲戚朋友吃酒。   唐钝有个同窗就养了个童养媳,圆房那天邀请他去吃酒了,想不到他奶也是这般打算的。   他把拨了鱼刺的肉夹到她碗里,睫毛轻颤,“奶,那些以后再说吧。”   云巧肯定不懂。   果然,津津有味啃着鸡腿的云巧嚼嚼嘴里的肉,欣喜若狂道,“好,到时我要喝很多碗鸡汤。”   “......”天大地大都大不过酒席上那碗寡淡的鸡汤,没出息! 第53章 053 发烧了   鸡肉不比鸡汤香?唐钝想问她。   他奶比他更快开口, “想喝鸡汤还不简单,明早就杀只鸡炖了。”   她捏捏云巧单薄的肩,和唐钝说, “你四祖爷来的话, 你问问他村里谁家的鸡多, 咱拿粮食和他们换, 换回来给云巧炖鸡汤喝。”   “......”   真要那么做了,村里就该起各种风言风语了, 毕竟没有哪家新媳妇进门就顿顿鸡汤伺候的, 除非肚里有了孩子。唐钝拢起眉看云巧,“奶, 她瞧着瘦, 其实结实着呢。”   能背着他从小灵山山脚走回来,弱不禁风的人可办不到。   老唐氏虚起眼,仔细打量着云巧,“明明瘦得很,哪儿结实了?”狐疑地看向唐钝,脸色变得严肃,“墩儿, 你不会舍不得粮食吧?”   “......”他是那种人吗?   老爷子听不下去了, 墩儿和云巧清清白白的,偏老婆子剃头挑担子一头热, 在家这样说没什么, 出去这样说会坏了墩儿的名声, 他道, “咱不是养了鸡吗?先紧着咱家的鸡吃, 吃完再让墩儿问...”   “也行。”她将碗里的鱼肉给云巧, “鱼也好吃,你尝尝。”   “好。”云巧一口塞进嘴里,嚼两下就咽进肚里,眼睛亮晶晶的,“好吃。”   老唐氏又给她夹鸡蛋炒菌子,云巧乖乖吃下,不住称赞味道好,老唐氏像受到鼓舞般,继续给她夹菜,仿佛看着云巧吃就能饱似的,等唐钝吃得差不多了,吩咐他给云巧拨鱼刺,几大碗肉菜,在她锲而不舍的投喂下,没多久就见了底。   老爷子饭前喝了碗汤药,肚子不饿,因此吃得并不多,眼瞅着碗一个一个干净,且云巧没有停筷的打算,心里不禁发愁:她这么能吃,不会把家里吃穷吧?   老唐氏亦有这个担忧,问起唐钝地里的收成来。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跟去年差不多,但多请了几天帮工,算下来比去年少。   老唐氏后悔,“早知这样就该我和你爷慢慢忙活的,省下点粮食给云巧换只鸡多好。”   “......”   唐钝有种感觉,接下来很长时间里,院里都会飘着鸡肉香。   ……   云巧搁下筷子时已经瞧不见落在树梢的月亮了,房梁挂着的灯笼灭了,院里黑漆漆的,老唐氏心满意足的收拾碗筷,云巧走到靠墙的木柜旁,拿起云纹图案的木盆,问唐钝,“你要洗漱了吗?”   唐钝出了身汗,想洗个澡,然而脚踝胀痛得厉害,坐着不舒服,只想回屋躺着,便道,“舀完水漱口就行。”   “好。”   云巧很快就端着碗温水来,手边还夹了根翠绿的柳条,唐钝惊讶她竟懂拿柳条漱口,没问谁教的,简单漱了漱口,就看云巧半蹲下身子要背他。   他主动攀上她后背,提醒,“明早记得托夏雷把木拐拿回来。”   “好。”云巧弓着背径直出了门,捏着丝瓜瓤回来擦桌子的老唐氏看得欣慰,“我就说墩儿出门接云巧去的你还不信,这么些年,你看墩儿跟谁亲近过啊?”   心仪他的姑娘不少,但他都是能避则避,就云巧近得了他的身,老唐氏感慨,“云巧心眼实诚,和她过日子不累,墩儿以后要走科举的,少不得跟人虚以委蛇,云巧陪着他,不至于孤单。”   老爷子陷入了沉思。   老唐氏又道,“你注意没,但凡墩儿跟云巧说话,她都会回应。”   哪怕只是个简单的‘好’字,她也说得耐心十足。   这点他也发现了。   云巧如果不是傻子该多好,他叹气,“云巧救了墩儿,墩儿待她有几分真心乃人之常情,只是出去后你别跟人乱说。”   老唐氏眼带询问,“乱说什么?”   刚刚当着云巧的面,唐钝没直接反驳她,唐老爷子觉得有些事还是得通个气,就把唐钝不娶云巧的话说了。   老唐氏好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其他不说,墩儿这点随你,爱口是心非,他不想娶云巧会杵个木拐去绿水村?会无端为难秦大牛和沈来财他们?会故意拿本书在堂屋翻来翻去?”   老爷子卧病在床,不知道这些事,老唐氏之前不懂唐钝的心思,没和他多聊过,此刻有些收不住了,“云巧拎着猪蹄和镰刀走了,他像丢了魂似的,书来来回回翻不知翻个什么劲儿,现在人接回来又说不想娶,等哪天云巧跟人跑了,有他哭的时候。”   老爷子迟疑,“墩儿不是那样的人。”   老唐氏揶揄地掀了掀眼皮,桌上的骨头抹到搓箕装好,她转身朝外走,望着亮着光的东屋道,“不信等着看吧。”   云巧的屋是傍晚唐钝出门后她才收拾出来的,以前觉得孙子稳重,现在看啊,还是个愣头青,自个心意都不明白。   云巧坐在凳子上洗脚,见老唐氏拿个搓箕站在堂屋门口,甜甜笑了笑,老唐氏回以一个笑,“洗脚水倒来灌墙角的竹子啊...”   “哦。”   唐钝屋的门窗关着,老唐氏喊他,“墩儿,云巧换了地可能会害怕,你夜里警醒些。”   一瞬,灯熄了,唐钝没应。   老唐氏猜他是不是又和云巧闹了别扭,平心而论,论心胸气度,墩儿赶云巧是差了些的,认识云巧这么久,从没看她甩过脸色,性子跟水似的温柔。   她又站了会儿,隐隐看到纸糊的窗户推开条缝,无声笑着进了灶间。   开个窗走了几步而已,唐钝两只脚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咬似的。   脑子浑浑噩噩的,灶间洗碗刷锅的动静没了,窗外黑暗寂静,他挪了挪腿,惊觉使不上劲,整个身子像沉甸甸的石头用绳子捆着架在火上烤,汗流密布,很快湿了身下的凉席。   嗓子干得发疼,浑身快虚脱了。   他知道自己发烧了,张嘴想喊人,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儿来。   突然,轻掩的窗户边传来云巧压低的声音,“唐钝,你睡了吗?”   他这会儿意识还在,且清晰听到她的话了,但脑子不听使唤,没法回应她。   “唐钝,我睡不着。”她嗓音细细的,“你家的床太软了,我害怕。”   床铺了稻草睡着才舒服,她不习惯?他迷糊想着,吃力地动了动唇,仍听不到自己的声儿,不过窗户窸窸窣窣地打开了,有脚步声靠近,他想喊她,握紧拳头,拼尽全力。   云巧刚走近,突然被他破音的‘云巧’两个字吓得颤抖了下,屋里黑,她瞧不见他的脸,摸到床边蹲下,伸手探他的褥子,“唐钝,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   床上一片安静。   她放柔声音道,“不怕啊,醒来就没事了。”   每次她做噩梦,黄氏就会轻拍她的褥子,她想学黄氏哄着他睡觉,哪晓得碰到片湿润,她稔了稔手指,湿漉漉的,诧异,“唐钝,你尿床了?”   唐钝屋子的格局和她住的那间一样,床边就是衣柜,她慢慢起身,试探地迈出脚,小心翼翼走到柜门边,喃喃自语道,“尿床换了就好,每个人小时候都会尿床的,你别怕啊,我给你拿衣服。”   她不会划火折子,点不燃油灯,只能摸黑做事。   衣服也是她在衣柜里随便拿的,她展开认真摸过,有袖子的,回到床边,她去捞唐钝,发现他前襟后背都是湿的,难怪爹总叮嘱她夜里少喝水,原来怕她尿床把衣服打湿呢。   她坐在床边,抬着左手,让唐钝躺在她臂弯里,解他衣衫时,手抬起又缩了回去,“唐钝,我是姑娘,不能给你换衣服呢。”   当即将他放回床上,出去喊老唐氏。   老唐氏睡得正熟,猛地听到云巧喊,以为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套上衣衫跑过去,只见云巧跪在窗户后的书桌上,愁苦着脸道,“奶,唐钝尿床了。”   “......”   门从里边落了门闩,老唐氏将油灯给云巧,让她开门。   走近一看,床上的唐钝脸蛋红通通的,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探他额头,老唐氏脸色大变,“墩儿发烧了呀。”   云巧脸白如纸,“得请大夫...”云巧搁下油灯朝外跑。   老唐氏看眼天色,唤她,“夜里不去折腾四祖爷了,我找酒给他擦身子,你去灶间烧水,等天亮再说。”   唐钝是她手把手带大的,小时候唐钝生病发烧老唐氏就这么做的,最初慌乱了瞬,现在回过神稳住了心神,反过来安慰云巧,“你别害怕。”   “嗯。”云巧朝外边走,“我烧水去。”   走之前,她借灯芯的火点燃了唐钝屋里的油灯,小心翼翼护着火苗走到灶间,再借火苗点燃竹壳叶,塞进灶膛里,动作熟练,像每天围着灶台忙活的媳妇。   退烧是个细致活,额头热敷的棉巾要勤换水,云巧给老唐氏打下手,东屋和灶间两头跑。   老唐氏让她回屋睡会她也不肯,不换水时,她就坐在矮凳上,直勾勾望着唐钝的脸,老唐氏心疼,“他没之前烧了,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我给他祈福呢,我发烧我娘就这么做的。”   她双手撑着膝盖,合十并在胸前,神色虔诚。   这招老唐氏也用过,唐钝幼时生病,她就跑到唐家祖坟前磕头,求列祖列宗保佑他没病没灾,不过那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随着唐钝长大成人,一年到头不怎么生病,她再没有半夜往唐家祖坟跑过,此时云巧脸上认真专注的表情,将她拉回了从前。   她动了动唇,道,“你娘将你教得很好。”   墩儿捡到宝了。   “巧姐儿,明天随我去个地方怎么样?”   墩儿看不清自己的心,她帮他,进过唐家祖坟,给唐家列祖列宗磕过头,她就是墩儿媳妇,唐家族里谁都不能欺负她去。   “好。”云巧眨着眼,挨近唐钝的脸仔细瞧了瞧,“奶,唐钝的脸没有之前红了。”   “都是巧姐儿你的功劳。”老唐氏不吝啬夸奖她。   云巧抿唇笑了笑,坐得愈发挺直,“唐钝会好的。”   东边泛出鱼肚白时唐钝的烧才退下,老唐氏回屋准备祭祀的供品,云巧惦记木拐,去找夏雷了,之后去四祖爷家,生拉硬拽把人拽到了唐钝床前,撩起唐钝袖子,要他给唐钝把脉。   四祖爷这会儿气喘吁吁,呼吸不稳,哪儿把得了脉,眼看云巧又要动手拽他,急忙解释,“等我喘口气再说啊。”   否则唐钝没死,他先累死了。   看不出这姑娘是个急性子。   缓过气来的四祖爷慢慢搭上唐钝的脉搏,脉象平稳,不像病的,掀开褥子,看到那双肿得像猪蹄似的脚,他惊呼,“墩哥儿下地走路了?”   云巧如实回,“嗯,他去我家了。”   “他这脚哪儿走得了那么远的路。”四祖爷来气,“和他说了尽量少走路,他以为我吓唬他呢,现在好了,没十天半个月别想下床了。”   “他会死吗?”云巧问。   四祖爷瞪她,“崴个脚怎么就死了?”   她咒谁呢!   云巧咀嚼了番他话里的意思,掉头疯跑出去,嘿嘿笑道,“奶,老大夫说唐钝不会死。”   “……”   “什么老大夫,你要喊四祖爷。”老唐氏煮了半只猪蹄,笑盈盈走出来,“问你四祖爷吃早饭了没,没吃就在咱家吃,吃完了咱们一起走。”   四祖爷德高望重,请他做见证再好不过了。   两人说话大着嗓门,四祖爷觉得明明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又好像没听到。   耳朵聋了,脑子也锈掉了吗?   就在他生出这种想法时,跑走的云巧折了回来,咧嘴笑着喊他,“四祖爷,待会在家里吃早饭啊。”   家里?谁的家里?   四祖爷惊悚的察觉到一个事实,她说墩哥儿烧了一宿,她怎么知道的?还有,墩哥儿好端端去她家干什么?   想到沈家对云巧的态度,墩哥儿去沈家的目的不言而喻。   “哎哟,我家白菜被猪拱了哟。”他趴在床边,捶胸顿足地说道。   云巧见他身子颤抖不止,像是气急了的样子,贴心安慰道,“猪吃了白菜长得快,年底能多卖钱,四祖爷,你想开些啊。”   四祖爷哀嚎声更大,“我的墩哥儿呀……”   我可怜的墩哥儿呀。 第54章 054 有人撑腰   生下来没几个月就被狠心的爹娘踹开, 爷奶担心他遭人嘲笑,散了田地堵众人的口,又费尽心思送他读书, 生怕他心底自卑唯唯诺诺的。   他也出息, 不骄不躁, 勤学苦读, 成了福安镇最负盛名的秀才。   为什么...就给自己挑了个这样的媳妇?   四祖爷掖了掖湿润的眼角,哽咽道, “墩儿奶呢?”   他得好生问问, 世上的姑娘又不是都死绝了,怎么就给墩哥儿挑了个这样的媳妇。   云巧跑到门口往外瞅了眼, 回, “在堂屋里。”   四祖爷握住唐钝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一脸疼惜,“喊她来一趟。”   老唐氏正在装香蜡纸钱,得知四祖爷喊她,搁下东西,急急忙走了进来, 脸上难掩焦急, “叔,墩儿没事吧?”   四祖爷眼皮都没掀一下, 抿着发干的唇, 口齿不清地反问, “你说有没有事?”   他转头, 怒视着边上眉眼低垂的云巧, 含沙射影道, “墩哥儿多好的人,被折腾什么样子了?”   老唐氏顺着他不善的目光看了眼云巧,猜四祖爷知道了,小步上前,抚着唐钝额头道,,“墩儿不小了,难得碰到个合心意的,咱做长辈的就依他吧。”   四祖爷怒气难消,“也该挑个好点的人家...”   想到唐钝之前的两门亲事,改了口,“也该挑个模样好点的...”   这姑娘面黄肌瘦的,站在那像扇门似的,身材平平无奇,五官更是难看,哪儿配得上一表人才的唐钝?   老唐氏掀开唐钝身上的褥子,道,“墩儿觉得好看不就行了?”   四祖爷瞪她,心道,唐钝又不是眼瞎,怎么会觉得这姑娘好看?她糊弄谁呢!   老唐氏道,“墩儿要是嫌她丑就不会借镰刀给她割地里的红薯藤,外人不了解墩儿的性子,叔你是清楚的,他表面随和好相处其实不怎么爱说话,这么些年,除了巧姐儿,我没看他主动亲近过哪个姑娘。”   便是早先和唐钝说亲的姑娘,他待人家也是有几分疏离的,后来退亲,他亦毫无留恋。   不像现在,听说云巧被卖就沉不住气,杵着木拐也要去绿水村找人。   她支开云巧,和四祖爷说了沈家的情况,以及唐钝的心思,四祖爷难以置信,抬手撑开唐钝眼皮,忧心忡忡,“墩哥儿不会有眼疾吧?”   “他眼睛亮着呢。”老唐氏好笑,“巧姐儿在地里忙活他在院里都能看到。”   “......”   事已至此,四祖爷还能说什么?   见他脸色好转,老唐氏顺势道,“巧姐儿既是唐家媳妇,我琢磨着带她去唐家祖坟上个香,顺便求祖宗保佑墩儿好起来,您福气厚泽,有您领路,祖宗或许会满意巧姐儿这个媳妇。”   新妇给祖宗烧香磕头都要请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教祭祀规矩礼仪,四祖爷辈分最高,每家的新妇进门都会邀请他。   唐钝是他看着长大的,这点事怎么可能不帮忙。   他问,“什么时候?”   “待会就去。”   因云巧不是三媒六聘娶回来的,老唐氏不欲惊动太多人,吃过早饭,就让云巧提着篮子,扶好四祖爷往后山走。   云巧伸手时,四祖爷哼了哼,“瞧着瘦,力气倒是不小。”   云巧来他家时,他正在屋里舂药材,进门就嚷嚷唐钝发烧,他问她原因症状,她一概说不出来,最后急了眼,死拽着他往外边拖,跟头牛似的,他这会儿手腕都还有点疼。   她这力气,要是跟墩哥儿动手,墩哥儿怕是要吃亏呢。   他搭上她的手,不由得警告她,“墩哥儿的手要写文章,你不能拽他手腕知道吗?”   云巧点头,“好。”   四祖爷又说,“墩哥儿在家要看书,你不要去打扰他。”   “好。”   “你爷身体不好,你要帮着你奶干活,别给他们添乱。”   “好。”   四祖爷想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有些想不起来,只添了句,“没事少回你娘家,更不能把家里的东西往娘家搬知道吗?”   她心智低,就怕娘家人贪得无厌撺掇她背粮食回去。墩哥儿在镇上,没法时时盯着她,唐久媳妇要操持家务也忙不过来,由着她接济娘家,唐家多少田地都不够的。   他边走边和她说家里的活,复杂的活不指望她做,就让她照顾好后院的那群鸡鸭。   云巧专注看着脚下,认真说好。   四祖爷心里那点气在她温顺的态度里消贻殆尽,人上了年纪就爱啰嗦,家里没几个人听得进去他的话,她倒沉得住气,半天都没露出丝毫不耐。   他软了心,柔声道,“你也是唐家人了,往后谁欺负你,你来找我,我给你出气。”   云巧咧嘴,本就狭窄的眼,一笑就没了,四祖爷无奈地扭过头。   丑啊。   下山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了,四祖爷在祖坟前绞尽脑汁说了云巧的诸多好话,这会儿口干舌燥,一面不舒服,一面又忍不住和老唐氏说,“墩哥儿的脚伤得太重了,你守着不能再让他乱走了,改明个儿我进山找几味活血化瘀的药给他敷敷...”   “四祖爷,我也去。”云巧兴奋地插话。   四祖爷瞄了眼她从坟头摘来的野花,嘴角抽搐,“你老实待在家。”   山里坟多,不想她乱去祸祸人家。   “我给你背背篓啊。”云巧想跟着他进山,他懂得多,认识花儿的名字不说,还懂它们的用处,就说她手里的金银花,原来能泡水喝呢,她拍拍自己的肩,跃跃欲试地说,“我最会背背篓了,我能背很多药材。”   干活她从来不偷懒,见她这般积极,老唐氏帮她说话,“巧姐儿识路,有她跟着,比山哥儿他们强多了,叔就带上她吧。”   四祖爷的几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最大的孙子也离世好几年了,其他晚辈都对行医不感兴趣,常常要四祖爷拿着荆条在后边赶他们才会慢腾腾进山摘草药。   眼看要去服徭役了,他们恐怕更不想往山里钻。   四祖爷这么大的年纪,没个人陪着进山太危险了。   再者,老唐氏心思转了转,道,“巧姐儿刚来咱们村,户籍那些还没办,村里人多嘴杂,少不得有人说三道四,她跟着你,我心里踏实。”   有四祖爷撑腰,村里人就不敢给云巧脸色瞧了,唐老爷子也难得开口,“叔,你就带上她吧。”   四祖爷犹豫,片刻,叮嘱云巧,“进山不能乱跑。”   云巧忙不迭点头。   “明早来山脚等我。”   “好吶。”云巧抑扬顿挫应了声,手里的花儿已经编好,喜滋滋盖在四祖爷稀疏的白发上,“四祖爷,送给你,晒干了泡水喝。”   “......”这把年纪顶着金银花圈到处走像什么样子,摘掉,训诫她道,“你是墩哥儿媳妇,能不能稳重些。”   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傻是不是?   “我不是唐钝媳妇呢。”云巧捡起他丢掉的花儿,轻轻拍了拍灰,“我是唐钝妹妹。”   “......”   四祖爷两颊的肉一颤,脸顿时拉得老长,老唐氏见势不对,打圆场道,“这话是墩儿说的,巧姐儿没说错...”   妹妹就妹妹,总比侄女好。   这时,羊肠小道跑来群追逐打闹的孩子,为首的圆脸男孩高举着手里的糖回头吆喝,冲过来时差点撞到四祖爷身上,幸亏云巧眼疾手快推开了他。   男孩被推倒在地后懵了瞬,反应过来就要骂人,但刚追着他的孩子们迅速蹲身找掉草里的糖,他慌了,捶地大哭,“糖,我的糖。”   四祖爷这会儿也后怕着,出来得急,没有杵拐,真要被撞着,怕是要摔跤的。   这时,有个穿藏青色衣衫的男孩背过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往嘴里塞东西,其他孩子见了,争先恐后的追,“小五,小五,给我舔一口。”   地上的圆脸男孩惊了,哭得愈发大声,指着云巧脸骂,“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赔我的糖。”   云巧平静的俯视他,“我没有糖。”   把花儿递过去,“给你这个。”   男孩奋力拍开,似乎不解气,起身用力跺了几脚,“谁要这个,你赔我的糖。”   这个糖是刚刚进村的老爷问他路后给他的,他都没舍得吃,都怪云巧,他扬手掐云巧胳膊,圆嘟嘟的脸因着愤怒扭曲得变了形,“我要回家和外祖告你状,让外祖把你卖了...”   云巧吃疼,鼻尖涩得泛红,忍不住又推了他一下,躲去四祖爷背后,扯四祖爷衣服,“四祖爷,他欺负我。”   “......”看着眼前不到他鼻子的孩子,四祖爷眉心跳了跳。   他是说了替她出气,但这还是个孩子呢,还是她亲姑的孩子。   四祖爷揉揉眉心,问坐地大哭的男孩,“瑞儿,地上脏,快起来。”   “呜呜呜。”唐瑞抹泪,粗声道,“这个扫把星推我,我屁股好痛,我要让外祖打她,不给她饭吃。”   四祖爷弯腰搀扶他,替他拍掉衣服上的灰,教他,“她不是扫把星,以后你要喊她婶子...”   唐瑞哭得鼻涕横流,哪儿听得进去那些,“她就是扫把星,我外祖说的。”   “她是你婶子了。”关系复杂,和他说不清,四祖爷拉起他的手,“你奶在家吗?我送你回去。”   得和赵氏说说,瑞儿九岁,该学礼仪了,今个儿哪怕不是墩哥儿媳妇,他也要喊云巧一声表姐,扫把星前扫把星后的成何体统,他回头和老唐氏说,“你们先回去...”   这时,小道又跑来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瞧见他,四祖爷脸色就不太好,“毛毛躁躁干什么?还当自己是几岁孩子呢。”   唐泰山心有讪讪。   知道四祖爷怨恨他没有照顾好唐钝,尴尬地摸着自己后脑勺,“衙门来了人,去墩哥儿家了,村长叔让我找久叔他们。”   四祖爷拢起眉,“为修路的事儿?”   “不清楚,乌泱泱的一群人,村长叔和他们在堂屋说话呢...”   刚打完仗那会,衙门的人经常进村盘问村里有没有陌生人,害怕仍有西凉的人,那阵子,无论白天夜晚,官兵进村,他们就得去村口候着等问话。   猛地看到那么多黑衣衙役,唐泰山心有余悸,问道,“要不要挨家挨户知会声,让他们到村口候着啊。”   “先看看什么事情再说吧。”四祖爷沉吟,“巧姐儿,你腿脚麻利,先回家烧水...”   别的事儿她做不好,烧水泡茶没问题。   云巧还在收拾被唐瑞踩烂的金银花,花瓣稀碎,藤也烂了好些,她摘起仅有的两朵没被□□的花,答声好,飞快地跑了。   四祖爷后知后觉瞄到地上的花瓣,惊声,“这花不能泡水啊。”   来的都是贵人,喝了水闹肚子丢脸的是唐家。   云巧按着脑袋上的花儿,像团火焰似的跳跃着,四祖爷不知道她听到没。   收回目光,跟唐泰山说,“云巧以后是墩哥儿媳妇了,你送唐瑞回去,和他奶说说,论唐家辈分,唐瑞要换云巧婶子,别张口闭口就骂人,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娘生没娘养呢。”   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村里肯定会议论纷纷,正好借唐瑞告诉大家伙他的态度。   唐泰山怔怔的,看着唐瑞哭花的脸,半晌才回过神,“墩哥儿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没听说?   四祖爷四两拔千斤道,“人还小,等两年再办酒席。”   唐泰山难以置信地转身望向青草茵茵的小道没影的云巧,心道,唐钝怕不是坠崖伤了脑子吧。   还是被云巧下降头了?   但看堂兄堂嫂的脸色,他没敢说心里话,只闷闷点了下头,似是觉得过于生硬,干巴巴说了句,“墩哥儿是读书人,眼光自然是独到的。”   四祖爷:“......”   他是骂唐钝呢还是骂读书人?   四祖爷懒得多想,又道,“你回去跟你家那口子说说,要让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别挂我不给她留面子。”   唐泰山绷直身子,“墩哥儿媳妇是晚辈,她这个做婶子的哪儿会跟人嚼舌根,四祖爷你就放心吧。”   四祖爷想说点什么,看唐瑞抓着自己的手,又咽了回去,把唐瑞交给唐泰山,“你心里有数就好,送瑞儿回去吧,我去墩哥儿家瞧瞧怎么回事。”   堂屋里,唐松柏和顾长寿坐在下首,顾大人和鲁先生坐在上首,气氛还算融洽,顾长寿是绿水村村长,对当年那场战事尤为激动,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秦松柏插不进去话,认真听他们聊天,冷不丁瞅到个花花绿绿的脑袋溜进去,往灶间窜去,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断眨眼。   顾长寿察觉他神色有异,不禁望向外边,“怎么了?”   神色还带着历经战事的悲痛。   “没什么。”秦松柏笑笑,顺理成章接过话,将话题引导唐钝身上,“墩哥儿有今天全靠先生教诲,您是咱唐家的贵人哪。”   鲁先生颔首,“唐村长客气了,唐钝勤学刻苦,天赋极高,要不是西州学风不好,约莫早就是秀才了。”   对于这个学生,鲁先生没少感慨。   唐钝要生在学风鼎盛的江南,许是举人功名了。   “鲁先生饱读诗书...”唐松柏欲拍两句马屁,然而又看到戴着花乱窜的人了。   他语气一顿,目光也凝住。   这下不止顾长寿,鲁先生和顾大人也齐齐望了出去,只见一个身板瘦削的小姑娘光着脚踩在玉米上,竹耙来回推。   鲁先生惊诧,“这姑娘不是....”   唐松柏不知鲁先生见过云巧,为唐钝博好名声道,“隔壁村的傻姑,唐钝怜她家境贫寒,时常照顾她...”   他猜云巧是唐钝请来的短工,专门晾晒玉米的,没有多想。   倒是云巧听他介绍自己是傻姑,定定地杵着竹耙,眯起眼道,“我才不是傻姑呢,我是云巧。”   堂屋里这么多人,当场被她落了面子,唐松柏略有不悦,但不至于为难她,思忖道,“墩哥儿叫你来的吗?”   瞧不出唐钝是个面冷心热的,见云巧不答,他兀自道,“墩哥儿出了名的热心肠。”   鲁先生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捞向桌上,发现不是自己屋,桌上没有茶杯,一时有些尴尬。   唐松柏也有点口干,唤云巧,“家里有水吗?”   “烧着呢。”灶膛还烧着柴,云巧推赶几下竹耙就回了灶间,灶台上放着她摘回来的金银花,她舀水,将金银花丢水里洗。   突然,门口阴影笼罩,一个高大的黑衣衙役堵在了门口。   云巧记得他。   在书塾时,他盯着她看了好几眼。   见他还穿着上次见面的那身黑色衣服,她问,“你渴了吗?”   “你是云巧?”   “对啊。”云巧捞起水里的金银花,揭开锅盖瞅了眼,水还没冒泡,她纠结要不要把金银花丢进去。   黑衣衙役说,“水开后再放。”   “哦。”云巧果断盖上盖子,放下金银花,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柴火起身往唐钝屋去。   黑衣衙役侧身让开路,深邃的目光扫向她稚嫩的五官,有些怔忡,“唐公子怎么了?唤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发烧了。”云巧抚着衣角褶皱,多说了句,“四祖爷说他脚伤引起的发烧,退烧就没事了。”   说完,歪头瞄他,见他敛着眉,眼神黑幽幽地落在自己脸上,她问,“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活灵活现学他的表情。   黑衣衙役目光眺向院里细竹,“云妮是你姐姐?”   阳光刺眼,他又高出许多,以致她仰头看他时不自主闭起了眼,不问反答道,“你没问她?”   黑衣衙役挑眉,这回答倒是有趣,他稔着腰间长刀,慢条斯理道,“守门婆子说你是傻子。”   “我聪明着呢。”云巧又学他挑眉,“普通人看不出来罢了。”   “......”   这性子,倒是跟她姐完全不同。   说话间,两人到了门口,黑衣衙役没进去,而云巧径直抬脚进屋,拿起桌上的茶壶,翻过倒置的茶杯,动作流畅的往茶杯里倒水,完了递给给他,“喝吧。”   黑衣衙役直直看她半晌,眸色沉沉,“不用。”   “你不是渴了吗?”云巧说,“喝啊,没毒的。”   “......”黑衣衙役拿过粗糙的茶杯,慢慢转悠着,并不喝。   云巧笑了,“我说你这人挺聪明的啊...知道外人的水不能喝。”   “......”黑衣衙役又看她。   她头发乌黑浓密,乱蓬蓬散着,额头被金银花遮了大半,眉眼瞧着无甚精神,不像云妮,眼皮一掀,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就一汪春水,软得人一塌糊涂。   这姑娘,委实普通了些。   他抿口水,故作不经意的问她,“云妮对你好吗?”   云巧嘿嘿笑,“不告诉你。”   说着,走到床边,抬手摸唐钝额头,摸完又摸自己的,然后开始摇唐钝胳膊,“唐钝,太阳晒屁股了,快醒醒啊,白天睡太多晚上会睡不着的。”   唐钝好像回到了赶考坐牛车颠簸的日子,身子摇摇晃晃的不听使唤,脑子也轰隆隆的,像是车轱辘声。   隐隐约约又像什么人在说话。   一睁眼,对上云巧骤然放大的脸,他惊恐地捂住了胸,惊呼,“云巧,你干什么呢?”   昨晚趁他不省人事摸他,现在又...   “唐钝,你醒了啊。”云巧坐回去,手指他的唇,“我看你唇干不干。”   信你的鬼话!   唐钝往后缩,眉头紧锁,“你离我远点。”   云巧恍然,拉着凳子快速退到书桌边,“这么远行了吧?”   “......”   门口的黑衣衙役弯了下唇,在唐钝开口前,及时打断他,“唐公子...”   唐钝注意到门口的黑衣衙役,怔住。   黑衣衙役颔首,“在下李善,鲁先生和大人听说你进山出了事,放心不下来瞧瞧。”   他看向唐钝敷满膏药的腿,“唐公子忧国忧民,担得起重任。”   “哪儿的话。”唐钝道,“是我冒进了。”   找石场是衙门的事儿,照理说他只用把泰山叔他们引荐给顾大人就行,他进山是有自己的目的。   黑衣衙役隐隐猜到些,没有说透。   晃晃手里的茶杯,转身走了。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一道清脆的声儿,细细柔柔的,跟云妮有些像了。   “唐钝,我瞧着他不是好人。”   “......”   唐钝警告地瞪她。   “真的。”云巧有自己的见地,分析道,“她跟我打听云妮呢,肯定瞧上云妮想卖了她。”   李善步伐顿了顿。   仰头灌下杯里的水,嘴角扯出讽刺的弧度。   唐钝不清楚云妮的事儿,听着脚步声没了,呵斥,“别乱说。”   人又不是聋子,铁定听到她那番话了,唐钝脸沉如水,“什么时候能改改背后说坏话的毛病。”   “坏话肯定要背后说啊,当着面说会挨骂的。”云巧撇嘴,“我又不傻。”   “......” 第55章 055 按时回家   唐钝不想和她多说, 双手抬着腿往床边挪,疼痛比昨晚缓解了些,他撑着床慢慢坐起。   云巧瞧着, “唐钝, 你要如厕吗?”   四祖爷说唐钝不能下地, 但人有三急, 云巧道,“唐钝, 你等着, 我给你拿桶。”   很快就拎了个深的木桶回来。   唐钝脸色更沉了,“云巧, 你...”   “四祖爷交代了, 你不能出这间屋,要不脚好不了。”云巧关上窗户,站去门口,贴心的带上门,“我不会偷看的。”   担心唐钝不信,她故意咚咚咚的迈着步子往灶间去了。   唐钝脸上阴云密布。   刚站起就跌坐回去,门窗关着, 愈发透不过气来, 扬声喊,“云巧, 把门给我打开。”   “好呢。”云巧又往灶膛丢几根柴火, 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打开门, 看桶里边干干净净的, 一脸疑惑。   唐钝吐出口浊气, “扶我去堂屋见客。”   “四祖爷说你不能下地。”云巧眼珠一转, “我喊他们过来。”   不等唐钝开口,她像风似的溜了出去,扯着嗓门道,“鲁先生,唐钝想见你们,他下不来床。”   鲁先生知唐钝醒了,眉梢难掩喜色,“我瞧瞧他去。”   唐松柏和顾长寿也站起,顾大人率先走出去,问檐廊上的云巧,“他伤得严重吗?”   见他和自己说话,云巧点头。   四祖爷和老唐氏她们回来时,众人都去了唐钝屋。   唐钝坐在床榻上,脸上已恢复了镇定。   云巧端着烧开的水进门,挨个给他们盛水。   刚出锅的水冒着热气,碗烫得烧手,唐松柏道,“水凉再端出来吧。”   农家用水都用碗,云巧也用碗装的水,她数着人,每个人一碗,整整齐齐摆满了书桌。   阳光照着书桌,碗里的水波光粼粼的,云巧故意敲桌面,碗轻晃,水荡来荡去的,里边的金银花像鱼儿似的游,她忍不住嘿嘿笑,鲁先生觉得有趣,问她,“小姑娘笑什么?”   “好玩。”云巧握紧拳又锤了捶桌面。   屋里众人:“......”   “金银花泡水喝了对身体好,你们多喝些啊。”   鲁先生忍俊不禁,“四五朵花泡了半锅水,喝再多也没什么用呢。”   “有用的。”云巧不重不轻捶着桌面,“有胜于无啊。”   “先生要是喜欢的话,我待会多摘些回来,你拿回家,想泡多少泡多少。”她最喜欢摘花了,提到摘花就手痒痒,和鲁先生道,“先生,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摘去...”   她知道哪儿的金银花最多。   鲁先生逗她的,见她当了真,当即要收回话,哪晓得她蹭的窜了出去,驾轻就熟的抄起角落背篓就跑出了门。   唐钝看到她比她肩宽的背篓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完了,一背篓金银花来了!   四祖爷脸色比唐钝好不了多少,金银花喜阳,唐家祖坟那边就几株,还是长在坟头的,她这次去恐怕...   四祖爷慌张站起,往外跨了大步,“云巧...”   “诶..”云巧探进个脑袋,嘿嘿笑了笑,又去角落拎了个背篓架在腋窝下。   唐钝额头隐隐作痛,恨不得晕过去得了。   “先生,我很快就回来的,你要等我啊。”   四祖爷是大夫,认识各种花草,先生博学,肯定认识山里的菌子,她多捡些菌子给先生认,能吃的让翔哥儿多捡些去换钱。   她高兴地穿梭在小道上,村里人想不注意她都难。   尤其是得了唐泰山叮嘱的赵氏,看云巧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云巧斜眼瞄她,不惧地说道,“你要是打我,四祖爷会打你的哟...”   赵氏呸了句,“不要脸的贱蹄子,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迷惑我墩哥儿...”   要不唐钝怎么会娶这么个丑八怪?   一句话的功夫,云巧已经跑到隔壁院前了,她侧眸望着院里干活的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四祖爷说了,谁要是欺负我,他就收拾谁。”   院里众人:“......”   托云巧动作快的福,不消片刻,整个长流村的人都知道云巧嫁给了唐钝。   姑娘们黯然神伤痛哭流涕,妇人们四处串门打听原因,问来问去问到唐泰山媳妇头上。   “泰山是最先知道的,他没说墩哥儿为什么娶那个丑女吗?”   很多人习惯称呼云巧丑女,毕竟她是以丑出名的。   唐泰山媳妇哪儿敢添油加醋乱说,直言自己不清楚。   众人不信,“你就和我们说说吧,我们保证谁也不说。”   “我真不知道。”   “话是从泰山嘴里传出去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四祖爷和他说的。”她也好奇得很,墩哥儿自幼就白净可爱,大些后,身量愈发挺拔,眉眼愈发俊朗,多少姑娘看他都忍不住红脸啊,这般俊俏的人,怎么会娶绿水村没人要的丑女,她怀疑,“那姑娘不是会什么邪术吧?”   难说。   “不知什么邪术这般厉害。”有人问,“有的话,我替我家姐儿弄一个...”   唐钝家不是来了很多衙门的人吗,随便挑个做女婿也行啊。   她们眼里,唐钝无论如何瞧不上云巧的,早有首尾更不可能。   “那姑娘有点邪门啊。”嘴角长痣的妇人道,“生来就丑,死活卖不出去,怎么就入了墩哥儿的眼?”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注意从她们旁边走过的黑衣人。   云巧站在灌木丛里,专注地摘着金银花,没注意何时走到跟前的人,直到边上的花藤晃动,她才发现有人。   见是李善,露出几分警惕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在山下看到你了。”李善指着山脚太阳照亮的地方,云巧望了眼,没有起疑,“你也来摘金银花的吗?”   “嗯。”   云巧让出个背篓给他,然后拿着另外个背篓往边上站去些。   李善没有可以跟过去,而是隔着灌木丛问,“你怕我?”   “嗯。”云巧没有看他,“你不是什么好人。”   “......”李善掀眼皮,“这种话还是背后说得好。”   “我背着你的呀。”   “......”   两人无话。   金银花长在藤蔓上,只摘花的话容易牵动藤蔓使不上劲儿,李善必须腾手固着藤蔓,云巧不同,她两手并用,花摘下来,藤蔓几乎没怎么晃。   他多看两眼,问她,“你经常干活?”   这双手,一看就糙得很,但很巧。   “对啊。”说话时,云巧带着背篓,又往前走了几步,可她站过的地方还有很多金银花没摘。   她戒心重还真是重,和云妮如出一辙。   李善主动往后退了几步,东一朵西一朵的摘着花。   阳光炙热,没多久他就汗流浃背的,而云巧还维持那个姿势,两手并用的摘着花,且背篓装了不少。   他提醒,“够了。”   过犹不及,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都会伤身。   云巧道,“背篓没装满呢。”   李善瞅了眼能装下他的背篓,有些没法想象一背篓金银花的情形,他默了一会儿,道,“我是云妮的朋友。”   云巧回眸看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哦。”   “她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哦。”云巧提着背篓又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距离更远了,李善粗略估算了下距离,约有十来米远了,他稔着手里的花儿,突然笑了,“我骗你的,我不是云妮的朋友。”   “哦。”云巧仍摘着花,脸上表情不知。   李善蹙了蹙眉,“云妮这人,仗着有几分姿色爱取巧走捷径...”   惊觉自己说多了,李善适时改口,“你是个脚踏实地的姑娘。”   “哦。”   自打聊云妮,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哦’字,李善再看不出她的态度这些年就白活了。   都说农家女没见过世面,最容易糊弄,他碰到的这两个倒是难应付得很。   西州这地方,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   知道从她嘴里撬不出话,他把背篓还回去,转身时,阳光一刺,他骤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儿的金银花最多?”   离长流村最近的山头,也就这儿才长了成片的金银花,她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长流村人!”他眯起眼,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阴翳。   “不告诉你。”云巧回眸,瞅向他腰间,“除非你给我钱。”   李善拢眉,目光落到她灵巧跳动的手上,手背上布满了刮痕,长的,短的,深的,浅的。   他看过云妮的手,白皙光滑,称得上纤纤细手,和这双手截然不同。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按向腰间钱袋,“你不受宠,天天进山干活,所以知道哪个地方有哪些花。”   姐妹两感情肯定不怎么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晃晃悠悠走人,云巧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确认脚步声远去,擦擦脸上的汗,拎着背篓回到刚刚站过的位置,继续摘自己的花。   鲁先生是来探望唐钝的,顾大人来是为修路之事,以前这些事吩咐给里长,里长吩咐村长,清点人数开工就行,他这次却是让衙役对照户籍,挨家挨户清点人数,防止人作弊。   随着衙役出现,人们没心思讨论唐钝和云巧了,纷纷紧张地围着衙役说家里情况。   四祖爷回家喊儿媳妇来帮老唐氏烧火煮饭,老唐氏杀了只鸡,半只鸡烧豇豆,半只鸡炖了汤,另外蒸了两蒸屉馍馍。   眼瞅着开饭了还不见云巧回来,愁得不行,进屋问唐钝。   就怕云巧掉河里去了。   “背篓装满她就会回来的,你给她留点饭菜就行。”   老唐氏道,“她饿肚子了怎么办?再说,昨晚守了你一宿,她没睡觉呢。”   提到昨晚,唐钝脸红了瞬。   鲁先生过意不去,“我不该逗她的。”   “和先生无关,她在家就是这样的,一忙什么都忘了。”唐钝望眼金亮亮的小院,后悔没有交代她晌午要回家吃午饭...   “这姑娘倒是实诚...”想到她出去时欢快的背影,忍不住问唐钝,“她怎么在你家?”   唐村长的说法他是不信的。   他和唐钝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自认比唐村长更了解唐钝。   唐钝拧着眉,斟酌道,“她奶要卖她去北村,我买了她。”   鲁先生若有所思,“顾大人他们也在,把她的户籍办了吧,小姑娘不谙世事,经不住恶言碎语的。”   唐钝点头,再次抬头看向窗外。   鲁先生知他担心云巧了,日头正晒,容易中暑,他道,“我问问那些衙役可有瞧见她往哪儿去了...”   李善跑到山头找人,已经没有云巧的影儿了,成片的花儿七零八落的,像受疾风骤雨摧残过似的。   他四处找了圈也没找到人。   回唐家,老唐氏说云巧没回来。   得知他专程跑了趟,老唐氏热切地招呼他用饭,“我给她留了饭菜,她回来就能吃的,你们事多,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碍事。”   云巧进村已日落西山了,她背个背篓,胸前抱个背篓,单薄的身子夹在两个背篓间,瞧着可怜得很。   衙役们明个儿还要去其他村清点人数,因此准备在村里歇一宿。   不知谁先看到云巧了,忙过去帮忙。   云巧挣了下,没挣开,叮嘱,“这是给先生的金银花。”   一背篓。 第56章 056 脾气暴躁   两个衙役抬着, 侧着身往唐家院里走,其他衙役接她后背的背篓,她勒紧绳子, 抗拒得很。   衙役们瞧她汗流浃背, 不知被晒的还是被绳子勒的, 肩膀两侧破了皮, 有心帮她,解释道, “我们帮你背回院里, 不拿你的。”   云巧抬头看向院门大敞的小院,老唐氏弯腰赶着玉米, 鲁先生拿着扫帚从边上往中间扫, 边上还有两个衙役在帮忙。   就在她慢慢松手时,不经意瞄到个藏青色竹纹的钱袋,再次将背篓绳勒紧,语气笃笃,“我能背。”   衙役们尚未回神,她缩着脖子,闷头大步走了, 走前往边上瞅了眼, 嘴里嘀咕了两句什么。   含糊得很。   李善拽下钱袋,慢声传达她的话, “她说你们是黄鼠狼。”   衙役们:“......”   村里人都说她痴傻愚钝, 懂黄鼠狼的意思吗?然而迎上李善低沉得发冷的嗓音, 识趣地闭嘴不言, 李善拿起钱袋瞧了瞧, 随即扬手, 离他最近的衙役忙把腰间钱袋递上。   布料款式花纹一模一样,她怎么凭钱袋认出他来的。   将钱袋还回去,“我瞧她比她姐精明多了,你们小心点,别露出马脚。”   “是。”   “先生。”跨进院里,云巧欣喜地脱掉草鞋,踩着竹席走到先生跟前,“金银花我给你摘回来了。”   鲁先生早看到她了,唐家位置好,但凡人进村,穿过竹林就瞧得见,他挥着扫帚,看她汗像雨滴似的在竹席上晕开,脚印亦湿漉漉的,心里过意不去,“我看到了,待会就泡水喝。”   指着檐廊长凳上的扇子,“你坐着扇会儿风。”   难怪唐钝心神不宁的,两背篓,装满才回家,得亏她运气好,如果背篓没装满,她岂不夜里不回家了?   他又道,“唐钝在屋里,你和他说说话。”   云巧搁下背篓,见那边空着手的进门,表情顿了顿,毫不犹豫将背篓拎进了唐钝屋,包括装金银花的背篓。   衙役们汗颜,小声问李善,“爷,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李善淡淡斜眸,眸里无波无澜,平静且深沉,说话的衙役霎时止了声,悻悻道,“我帮先生扫玉米。”   都是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扫帚挥得重,扬起无数灰尘,老唐氏呛了两口,屋里的唐钝也咳了两下。   云巧掩住口鼻,神秘兮兮道,“唐钝,李善是骗子呢。”   窗户开着,李善就在院里,唐钝呵斥,“怎么又背后说人坏话?”   “是真的。”云巧振振有词,“他满嘴谎言,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唐钝瞄向窗外,见李善望进来,从容地颔了颔首,没个好气瞪云巧,“你坐过来些。”   云巧坐在书桌旁,纹丝不动,“你不是要我离你远点吗?”   “......”唐钝吸口气升,压制住心底不耐,“太远了,说话费嗓子。”   “哦”云巧拖着太师椅慢慢挪,“这样呢?”   唐钝拍着床沿,“坐到床边来。”   云巧说话大咧咧的,不顾他人想法和感受,由她在窗户边说李善坏话,估计能说一宿。   “李善是衙役,多少算个小官,自古民不与官斗,得罪他没有你好果子吃。”他故意吓唬她道。   云巧摇着扇子,附和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离他远远的。”   “更不能说他坏话。”唐钝强调。   云巧撅起嘴,“不是坏话。”   唐钝猜她不懂什么是背后说人坏话,给她举例,“还记得你跟春花说我邪门不?我性子好,不和你计较,换了其他人,动手打你怎么办?”   “我跑啊。”   “......”这个是关键吗?唐钝黑了脸。   云巧偷偷观察他脸色,不顶嘴了,耷着眉应承道,“我以后不说他就是了。”   反正李善就是骗子。   她突然这般温顺,唐钝竟有些不习惯,注意到她脑袋上的花儿跟出门时不同,缓声问,“晌午怎么不回家吃午饭?”   害他奶担心许久。   “我找翔哥儿捡菌子去了。”云巧垂着眼,轻轻揉着衣角,小脸焉哒哒的。   唐钝别开脸,看向屋中间装满菌子的背篓,猜他刚刚语气重了些,把人吓到了,语气再缓,“以后要回来吃午饭。”   “好。”云巧抬头,把馍馍递到他嘴边,唐钝摇头,“奶给你留的,你吃吧。”   云巧缩回手,脑袋又埋得低低的,小口小口咬着馍馍,唐钝拿过她手里的扇子替她扇风。   她安安静静的,小嘴翘得老高,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   约莫生气了。   唐钝掏手帕给她擦脸,主动找话,“你头上的花儿好看,翔哥儿帮你摘的?”   这种花长在荆棘里,很难摘。   “嗯。”   “他是不是很担心你?”   “嗯。”   “怎么不让他来家里玩?”   “嗯。”   “......”唐钝泄了气,低低道,“李衙役骗你什么了?”   语落,就看无精打采的人瞬间神采奕奕,眉眼鲜活起来。   “我摘花呢,他跑到我跟前说云妮是她朋友,后来又说不是,还说在山脚看到我才上山的,那个位置明明就看不到山上的情况。”怕唐钝不信,她嘴皮动得极快,口齿条理也非常清晰,“中间隔着座小山包,山包树挡着,山上能看到山脚,山脚看不到山上。”   唐钝难以置信盯着她翕翕张张的红唇,“云巧...”   你不傻吧?   云巧看他,正襟危坐道,“我没说谎。”   “嗯。”唐钝知她没有说假话,倒是李善,他转眸,多看了两眼。   李善颔首和鲁先生说着什么,侧脸硬朗,哪怕笑着也难掩周身冷冽气势,怎么看都像行伍出身,云巧说话嗓门大,他明显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唐钝不由得压低声,“他说认识云妮?”   “不知道。”云巧按着他的手擦脖子的汗,“他是骗子,不能信他的话。”   “云妮和你提过他吗?”   上次在书塾,李善听到云巧的名字就有些反常,随口问了他两个问题。   现在想想,有些说不通。   “云妮没说过他。”云巧觉得帕子软软的,擦着皮肤很舒服,不由得倾身,撩起后背领子,要他擦汗湿的后背。   唐钝收回目光就看到大片麦色的肌肤,瞳孔微颤,迅速抽回了手,慌乱地瞄眼窗外,急声道,“你是姑娘,能不能矜持些?”   昨晚就趁机占他便宜,今个儿又...   “不是你给我擦汗的吗?”云巧直起腰,“后背黏哒哒的...”   大热天背个背篓走那么远的路,衣服不湿才怪呢,他攥紧手帕,“回屋把衣服换了...”   “我没衣服换了。”   “.....”   她就两套衣服,昨晚换下没洗呢,唐钝想起这茬了,老唐氏忙着杀鸡炖汤煮午饭,没来得及洗衣服,他道,“喊奶给你找身她的衣服穿。”   “哦。”   有衙役帮忙,玉米很快搬回屋里,老唐氏给她找了身颜色最新的衣服,琢磨道,“我那还有两匹布,待会托人请村里人给你做身衣服,等墩儿脚好了,你随他去镇上买两套衣服。”   “太多了。”云巧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我的衣服够穿。”   黄氏每天都会给她洗衣服,偶尔衣服划破口子来不及缝补,她就穿云妮的,云妮会骂人,但不会真生气。   “两套哪儿够。”老唐氏道,“除了夏衫,冬衫也要备两套...”   老唐氏瞧不起沈家做派,哪怕卖孩子,也该给孩子准备好四季衣物,难不成北村不过冬的吗?   衣服是唐钝领了衙门补贴后买的,黛青色的上衣配灰色腰带,云巧嫌腰带碍事,放回了衣柜。   老唐氏佝着背,身量和她差不多,可身形胖些,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但她满意得很,因为风一吹,鼓起衣服凉快得很,她在屋檐下吹了会儿风,忍不住跑到唐钝面前炫耀,“唐钝,奶的衣服真凉快。”   “......”唐钝看着门口的人,沉沉闭上眼,不想说话。   就她这副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样子,出门准会被当做酒鬼,他指指隔壁,示意她回屋歇着,别出来见人。   云巧欢天喜地的,抓起衣角荡了荡,“唐钝,明个儿我给你兜野果回来。”   这么大的衣摆,能兜不少野果呢。   唐钝头疼不已,“腰带呢?”   “在衣柜。”   “拿来系上。”   “不要,这样凉快。”   “这样不好看。”   “但是凉快。”她坚持。   不等唐钝再开口,拎起装菌子的背篓就走,黛青色的裙子拂过门槛,头也不回。   唐钝:“......”   竟学会给他甩脸色了?   半个时辰后,老唐氏端着饭菜进屋,明显感觉唐钝情绪不对劲,猜他又和云巧闹别扭了,边架小桌子边劝他,“巧姐儿性子直,说话没个忌讳,你要多包容她。”   唐钝唔了声,“她人呢?”   “跟鲁先生聊天呢。”老唐氏把两盘菌子搁到小桌上,“鲁先生喜欢她得很,教她怎么认菌子呢。”   这时,堂屋响起阵笑声。   老唐氏弯了下唇,“鲁先生说清炒菌香,巧姐儿反口就让送他菌子,给鲁先生吓得都不敢说话了,怕她又弄一背篓回来,他金银花没地放呢。”   “她倒是不嫌累。”唐钝拿起筷子,半是讽刺半是气恼地说了句。   老唐氏:“还不是为了你,先生教你学问,巧姐儿向着你,自然敬重他,你看她待顾大人是不是这样的?”   “......”   “巧姐儿心思敞亮着呢,就说刚刚夏雷拿木拐来,她不由分说装了小半筲箕菌子给人家。”老唐氏道,“人情往来,她通透着呢。”   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老唐氏口中通透的人扒着饭来了,进门就道,“奶,你快上桌吃饭,我来守着唐钝。”   “和鲁先生聊完了?”   “没。”云巧推开太师椅坐下,“先生说唐钝学问更高。”   “......”所以她是嫌鲁先生了?唐钝冷了脸色。   云巧夹起朵菌子放嘴里,眼神在他身上乱瞄,唐钝皱起眉,不耐,“怎么了?”   “木拐找回来了,唐钝,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一天都没撒尿拉屎了...”   “......”   唐钝掀起眼皮,“出去!”   云巧看他半晌,不过还是听话的站去了屋外了,背着他,眼神落在夜幕笼罩的远山田野,幽幽来了句,“唐钝,你脾气怎么比翔哥儿还差呢。”   “......”唐钝抵了抵后槽牙,“给你气的。”   姑娘家没羞没臊的,不嫌丢人!   “我又不气人,我性格很好的。”云巧扒了口饭,“我爹娘从小就这么说。”   唐钝沉默。   好是好,气人也是真气人。   和她相处越久,他就越发暴躁,没准哪天被她气死都不好说。   她靠门框站着,风吹得衣服往后颤动,好一会儿她都没吭声,也没转过头来。   他瞧不见她的脸,故意清了清嗓子,“是不是想你爹娘了?”   她爹该是极疼她的,不惜陪她去北村,他说,“要是想他们了,明个儿回去看看他。”   语声未落,就看她突地抬起手,指着外边,“唐钝,村里进人了。”   她刚刚是在看这个?   唐钝心累。   “谁?”   “不知道。”她快速扒饭,然后跑到堂屋,唐钝听到她说,“顾大人,你瞧瞧是不是来贼了呀,快抓他。”   和鲁先生碰杯的顾大人茫然望着外边,月色明亮,哪个贼会傻到这个时辰来,但看云巧紧张,还是吩咐衙役出去瞅瞅,云巧丢下碗跟着,“我也去。”   老唐氏担心,“小心贼伤着你。”   “我躲衙役身后。”   沈来财进村就奔着唐钝家去,眼瞅着快到了,突然被人绊腿跌了个跟头,张口就要骂人,但被对方威风凛凛的服饰激得打了个哆,“我...”   这群人是从绿水村来的这边,沈来财知他们身份。   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云巧探出半个脑袋,拍衙役胳膊,“他好像是我大伯。”   什么好像,沈来财怒道,“云巧,你胆儿肥了啊。”   甭以为有秀才爷撑腰就天不怕地不怕,沈来财拍着衣服爬起,揪过她衣领,“云妮呢,你是不是把云妮藏起来了。”   云巧随秀才爷离开后,曹氏左思右想不得劲,论长相,云巧比云妮差远了,秀才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瞧上她?于是让他去镇上找云妮问问,结果他到女学,守门婆子告诉他云妮收拾包袱回家了。   他又火急火燎跑回家,曹氏说云妮压根没回来。   定是云巧把人藏起来的。 第57章 057 出事了   云妮不见了?   云巧怔怔地歪过头, 忽然用力挣开他的手,拔腿就往回跑。   她光着脚,像只灵活的兔子在村道穿梭, 头上的花儿在奔跑间掉到水沟里, 乱蓬蓬的头发四处飞着。   沈来财抬手抓了空, 又骂了句脏话, 后知后觉注意衙役还在,铁青的脸隐隐泛白, 支支吾吾解释, “她姐不见了,我问她见没见过。”   衙役五官粗犷, 瞧着凶神恶煞的, 沈来财猜不准他和唐家的关系,没敢追过去,恨恨望了眼跑进院里的背影,迎上衙役漆黑的眼眸,舔着笑说,“她好像不知道这回事,许是迷了路, 我去其他地方找找...”   衙役目光沉静, 像座山似的站在那不发一言。   沈来财沉默了一阵,心虚地走了。   云巧气喘吁吁跑进屋, 目光在屋里逡巡一圈, 直直站去了李善边上。   李善同衙役们坐在四方桌边, 余光瞥到她, 微微眯起眼。   刚刚她嫌顾大人挑的衙役身材不够魁梧, 眼巴巴盯着坐姿最魁梧的衙役, 弄得人不好意思,搁下筷子同她走了。   这会儿又瞄上他了?   他不露声色,端起碗慢悠悠喝汤,佯装不懂她的意思。   隔壁桌的顾大人好以整暇,“怎么,平安没把那人抓住?”   他笑着道,“李善,你出去瞧瞧怎么回事。”   李善挑起眉,淡淡扫他眼,顾大人笑意更甚,“小姑娘眼力好,知道除了平安就你拳脚功夫最好。”   平安是刚才出去的衙役。   李善掀起眼皮,嘴唇翕动,顾大人抿了口酒,催促,“赶紧的。”   这时,平安进了门,顾大人往他身后瞅了眼,笑眯眯打趣,“平安,丢脸了啊,竟连个‘贼’都抓不住,小姑娘都要李善出面了。”   平安疑惑地看了眼云巧,又看了眼李善,没接话。   云巧固执站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李善,老唐氏上前红她,“咱把贼赶跑就行,衙役们吃饭呢,你回位置坐着啊。”   云巧不作声,眼珠像落在李善身上般。   李善慢条斯理喝完汤,掏出张深色手帕擦嘴,完了站起身,“贼往哪儿去了?”   云巧敛目,抬脚往外边走。   李善推开凳子,平静地跟上。   鸟雀归巢,鸡鸭回笼,村里静悄悄的,她踩着水沟,绕去了唐家后院。   荒芜凄凉的后院被拾掇得干净整洁,歪歪斜斜的竹篱笆也扶正了,门窗修缮过,放眼望去,多了丝烟火气,她抠着崭新的竹篱笆,低低问,“你是不是把云妮藏起来了?”   “......”李善低头瞧她,眼里带着讽刺,“‘贼’和你说的?”   那人还真是会钻空子!   呵。   云巧扬起脸,小脸绷得紧紧的,“是不是你干的。”   嗓音激动得有些哑了。   鸡爪似的手指紧紧攥着竹篱笆,小脸发白,明显害怕又愤怒。   李善思忖片刻,“她有手有脚,我藏她作甚?”   约莫趁着她不在,费尽心思讨好某些人去了,望着亮着光的前院,他冷笑道,“你姐手段厉害着呢,小姑娘,可别被她骗了。”   “云妮不是你藏起来的?”她坚持。   李善道,“不是。”   不过他猜得到云妮在哪儿。   云巧认真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分辨他有没有说谎,李善不躲不闪任由她看,甚至笑着眨了下眼,“看出什么来了?”   “不告诉你。”   她收回目光,蹭蹭往前院跑了。   李善哼哼,难以相信云妮妹妹会是这个性子,见她站过的地方竹篱笆歪了,扶正后往下摁了摁,确认牢固后方才回了前院。   唐钝家院里有井,用过晚饭,他冲了个凉水澡回后院准备睡了。   同屋有四个衙役,进门就和他说,“唐婆婆问你云巧哪儿去了?”   屋里没住过人,有股刺鼻的灰尘味儿,这些日子糙惯了,他也不在意,闻言,解衣衫的手顿了顿,“她不是先回来了吗?”   “没有啊。”长脸衙役说,“她和你出门就没回来。”   李善拧眉,盯住说话的人,眼神渐渐锐利,长脸衙役不自主低了下头,声音小了下去,“我也没留意。”   其他衙役纷纷点头。   云巧其貌不扬,扎人堆里太不起眼了,要不是唐婆婆问起,他们都不知道院里少了人。   李善重新系好衣衫,去前院找老唐氏。   老唐氏在屋里给唐钝敷药,面上一片愁绪,“大晚上的,你说巧姐儿会跑哪儿去啊。”   唐钝:“别管她。”   “被拐跑了怎么办?”   “她不会轻易跟人走的。”   在书塾时,吴婶带她进屋换衣服,她死活不同意,甚至刻意避讳钻屋子,唐钝宽慰老唐氏,“她应该忙什么事去了,你夜里别锁门,她会回来的。”   说话间,看到门口踟蹰的李善,笑了下。   笑里却没几分善意。   云巧离开前最后见的人是他。   云巧的确不会主动跟人走,但难保不是有人别有用心拿云妮扯谎骗她。   “李衙役。”他脸上云淡风轻,“云巧好像对你成见很深,她说你白天跟踪她进山了。”   李善容色镇定,不紧不慢进屋,道,“来的是她大伯,怀疑她把她姐藏起来了,她怀疑是我做的,叫我出去就是问我这个。”   没有解释为什么跟踪云巧,唐钝沉目,“她为什么怀疑你?”   “你也说她对我成见很深。”李善轻描淡写。   拿他说的话搪塞他,好话术,唐钝的手在袖子下轻轻稔着,缓缓开口,“顾大人为官清明,受百姓爱戴,你跟着他做事,哪儿会是穷凶极恶的人...”   这话看似称赞顾大人,实则拐着弯损他,李善不至于这点耳力都没有,看向他黑黢黢的脚踝,倏地问了句,“你对她家的情况了解多少?”   唐钝皱眉。   没有立即回答。   沈家翻来覆去就那点事,整个村的人都知道,李善难道知道不为人知的?   “李衙役此话何意?”   “外人都说她痴傻愚钝...”   老唐氏插话,“谁说巧姐儿傻了,她聪明着呢。”   注意老唐氏面色不愉,约莫不满他的话,李善改了说辞,“我看她确实聪明,否则不会进唐家的门。”   人牙子都瞧不上的人,竟嫁给福安镇最有前途的秀才公,谁敢说她不聪明?就是不知她是真聪明,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唐钝听出些意思,没有当回事,故作疑惑道,“李衙役因为这个对她感兴趣?”   李善淡笑,“不全是。”   “因为云妮?”   李善笑容收了几分,表情严肃,“不是。”   这话有待商榷,唐钝不是刨根究底的人。他没和云妮打过交道,多是听同窗和村里人说的,云巧偶尔也会提起云妮,次数并不多,他不知道李善跟云妮结仇还是结怨,沉吟道,“云巧长相普通,打小就不受宠,但她待家人朋友赤诚,要是有得罪你的地方,还望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他和云妮的恩怨,不要把云巧牵扯进去。   李善是聪明人,“我见过她姐两回,并无交情。”   老唐氏就纳闷,“那巧姐儿去哪儿了啊?”   “她这么大的人,不会走丢的。”唐钝道。   药膏涂在伤处,冰冰凉凉的,灌下半碗汤药,脑子愈发清醒,鲁先生和顾大人睡的云巧的屋,他怕云巧摸黑溜上床惊着他们,一直没敢睡。   他默默念着手里的经书,时不时往窗外瞥去。   雾色渐起,月亮朦朦胧胧的,隔壁呼吸均匀。   后半夜,院门才响起吱呀的晃动,他抬头望向窗外,低低喊了声,“云巧,你回来了吗?”   “对呀。”   他听到落门闩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只见她猫着腰,手在鸟窝似的脑袋上摸来摸去,脸上沾着泥土草屑,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   云巧四下望了望,轻手轻脚进门,掩上门,高兴道,“我找云妮去了。”   还真是!   他猜她就是出去找云妮了,他正欲问找着没,不经意扫到她光溜溜的脚丫子,目光顿住,“你光脚出去的?”   音量高了几分。   云巧翘起脚尖,曲着膝盖走到床边的太师椅坐好,“忘记穿鞋了。”   “你能再傻点吗?”   晚上山里黑漆漆的,碎石又多,穿着鞋尚且不舒服,她竟光着脚进山,崴着脚怎么办?被蛇虫叮到怎么办?   唐钝气红了脸。   云巧轻轻蹭着地,小声反驳,“我不傻。”   “鞋都能忘记穿不是傻是什么?”   云巧反应极快,反驳,“记性不好。”   “......”   唐钝发觉今晚的经书白读了,跟她说话就做不到心平气和,心里火气蹭蹭翻涌,烧得慌。   云巧偷偷抬眉瞄他一眼,双□□叉盘在椅子底下,“唐钝,你是不是想骂我啊?”   云妮也骂她了。   唐钝安静地注视着她,半晌,道,“你说呢?”   油灯的光轻柔照着她的脸,嗓音沙沙的,像没睡醒的,低头抠着指甲边的倒刺儿,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他没骂人,指着墙边小床,“你的屋给先生他们睡了,今晚你就在小床上将就睡一宿。”   这小床是后院搬过来的,男女有别,他奶将床摆他屋他就不乐意,偏他奶仗着他用不了力,态度强势得很,“巧姐儿换了地儿肯定睡不着,你陪陪她怎么了,你昨晚发烧不也是她守了你一宿吗?”   他奶道理一套一套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他有什么办法?   云巧进屋就看到角落的小床了,尺寸和她以前睡的床差不多,不过这床矮得多,颜色陈旧。   躺在小床上,手轻松就能碰到地,她有点害怕,“唐钝,我会不会摔到地上啊。”   屋里已经熄了灯,黑漆漆的,他看不到她的情况,调整了下睡姿,道,“滚下床也不会疼。”   “哦。”   黑暗里,她抬起屁股,撞了下床,唐钝睁开眼,“你干什么?”   “这床硬,睡着舒服。”   唐钝撇嘴,“你就这出息了。”   “这床是你睡过的吗?”   “嗯。”   “爷给你打的吗?”   “嗯。”   “爷真疼你。”   “嗯。”   “我爹也疼我,我的床也是他打的,他还给我弄了个花架,和你的书架差不多...”云巧滔滔不绝说着,“可惜我没搬过来...”   “不过云妮说了,花架是我的,我想要便回去拿。”   夜里寂静,她叽叽喳喳像只鸟似的,唐钝想问她难道不瞌睡吗?但他只问了句,“你找着云妮了?”   以她的脚程来看,云妮势必在离小灵山更近的地方,云妮不回家藏山里做什么?   “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唐钝,这事我和你说,你别告诉其他人啊,云妮找到差事,今后不回家了。”   唐钝存疑,“什么差事?”   “云妮没说,反正能挣到钱就是了。”云巧换了个姿势,语气有几分骄傲,“云妮很厉害的。”   再厉害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纵然读过书识过字,到底没见过人心险恶,想到云妮如花似玉的脸,他隐隐不安,“云妮不回家住哪儿?”   “住山里啊。”   云巧枕着柔软的褥子,声音越来越小,“我奶她们找到云妮会卖了她的,唐钝,你...”   后边没声了。   唐钝转过头,朝角落望了望。   她的呼吸很浅,偶尔会响起咂嘴的声音。   这一晚,她睡得很香。   夜里他起身掀她褥子她都没睁眼,他检查了番她的脚,脚底板好几处磨破了皮,还划伤了。   亏她洗脚来回反复使劲搓,不疼的吗?   翌日,天微微亮云巧就醒了。   屋里萦绕着浓浓的草药味儿,她嗅嗅褥子,感觉味道是从褥子散发出来的。   唐钝还睡着,她怕吵着他,蹑手蹑脚套上草鞋,走路黏哒哒的不怎么舒服,鞋子里好像有泥土,她拉开门,靠墙抬起脚,脱鞋抖里边的泥。   没有。   翻起脚底,脚底沾着黑黢黢的药膏。   和唐钝脚上的一模一样。   她昨晚跑到唐钝床上蹭他的药膏了?   唐钝知道后肯定会生气的,她迅速掩上门,跑到灶间打水洗脚。   担心唐钝看出猫腻,还把手和脸仔仔细细洗了遍。   老唐氏穿好衣衫出门,就见云巧像只狗儿似的围过来,扯着衣服给她闻,“奶,你闻闻臭不臭...”   老唐氏捏鼻子,故意说,“臭死了。”   “那我洗个澡。”   “......”   大清早的洗什么澡?不会两人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虽说老唐氏乐见其成,可墩儿双腿伤着,怎么...   饶是老唐氏这把岁数也经不住红了老脸,见云巧朝井边走,哎哟拍大腿,急忙过去抓她,“你累了一宿,不难受啊,回屋歇着。”   “我打水...”   “我来我来...你赶紧回屋歇着。”她推着云巧往东屋走,到了门口,见唐钝慢悠悠睁开眼,拍云巧的肩,“你去床上躺着。”   云巧看眼天色,“我要去山脚等四祖爷。”   “你这样了还进什么山,躺着,我给你煮荷包蛋去。”   语毕,嗔了眼坐起的唐钝,“都说急不得,巧姐儿这么小,怎么承得住...”   唐钝莫名。   尚未问,老唐氏已扶着云巧躺下,替她好掖褥子,语重心长道,“今个儿你就待床上,别下地啊。”   “哦。”云巧老老实实抓着褥子,“我病了吗?”   “差不多吧。”老唐氏又睨了眼唐钝,指责甚重。   唐钝:“......” 第58章 058 翅膀硬了   在她别有深意埋怨的注视下, 唐钝不由自主想到昨晚。   他没有照顾过人,给云巧涂药膏的动作有些笨拙,可能碰疼她了, 虽然睡着了, 但无意识缩了好几次腿, 甚至踢了他两下。   鬼使神差的, 他轻轻朝她敷着药的地方吹了吹气。   老唐氏瞧见了?   唐钝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然而老唐氏没有要听的意思, 风风火火就走了。   不多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回来, 汤里躺着四个荷包蛋,她拿勺子戳得小小的, 吹凉了喂到云巧嘴边, “墩儿不懂事,咱巧姐儿吃鸡蛋,吃了鸡蛋就没事了啊。”   “......”   汤里添了红糖,云巧乖乖张嘴,吃口蛋喝口汤,脸上甜滋滋的,“奶, 好吃。”   “好吃待会奶再给你煮。”   云巧弯唇, 不贪心地说,“明天又煮。”   “好, 待会奶杀鸡给你炖鸡汤喝。”老唐氏眼角眉梢满是笑, “想不想吃鸭子, 要不再杀只鸭...”   唐钝:“......”   打老唐氏进门, 唐钝就坐起身翻开经书默读, 和云巧相处脾气易燥, 普通修身养性的书不顶用,得这种清心寡欲积善行德的书才派得上用场。   昨晚他就是静心读完经书才想起给她上药的。   可听了老唐氏的话,又有些沉不住了。   前天杀了只鸡,昨天杀了只鸡和鸭,今天再杀只鸡,明天杀不杀?   这么下去,家里的鸡活不过半个月。   全村的鸡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他打断云巧的回答,说,“奶,云巧身子骨弱,慢慢补吧,天天鸡呀鸭的,补太过对她身体没好处。”   这话四祖爷也说过,老唐氏觉得有道理,可话从唐钝嘴里说出来,她就不乐意了,“好意思说,巧姐儿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云巧不穿鞋是她傻,和他没半点关系,唐钝想辩解,但注意老唐氏投来的像刀子似的眼神,识趣地没有反驳。   清晨的光洒满小院,衙役们洗漱后就在院里打拳,帮着晒粮食,热闹了好一阵。   云巧闲不住,盯着他们看了会,然后双手照着他们的手势比划,两只纤细的胳膊晃来晃去,软绵绵的,唐钝笑她,“你学拳是为了打棉花吗?”   云巧盘着腿坐着,态度认真,“不打棉花,打坏人。”   “你这力气还想打坏人?”   刚刚几个衙役有互相切磋功夫,动作流畅,力道不轻不重,比云巧这套甩胳膊强多了,他道,“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你大伯他们?”   “应付他们什么?”   你大伯没找着云妮,势必还会来问你,到时你怎么回答?   “不知道啊。”云巧抬着胳膊,来回推攘,不以为然道,“我现在是唐家人了,大伯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得,腰板硬了。   唐钝说,“他是你大伯,随便找个借口打你呢?”   云巧眼皮都没掀一下,“他不敢。四祖爷说了,谁欺负我就找他,他会给我撑腰。”   说到这,她得意地扬起唇,“昨天四祖爷帮我教训唐瑞了呢。”   唐瑞是耀哥儿的小儿子,嘴甜,会哄人,这两年赵氏最疼的就是他了,村里谁和唐瑞玩闹不小心伤着他,赵氏骂到人家里去,因为这种事,好些孩子不和唐瑞玩,他好奇,“你怎么碰到唐瑞了?”   云巧把当时的事儿说了遍。   唐钝皱眉,“唐瑞骄纵惯了,这事怕要算到你头上。”   “我不怕。”胳膊抬久了有些酸,她垂手甩了甩,道,“昨个儿我碰到她奶了,她没跟我算账...她怕四祖爷。”   她语气笃定,“村里人都怕四祖爷,往后没人敢欺负我。”   说着,眼神狐疑的在他身上打转,“你没有四祖爷厉害呢。”   四祖爷动动嘴就把那些人震慑住了。   村里最有出息的是四祖爷。   “......”唐钝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会被她嫌弃,她是嫌他没有像四祖爷护着她吗?   老唐氏端着粥进屋,隐隐察觉气氛不对,唐钝面无情绪地翻动着书页,云巧目光紧锁着他,神色复杂,把碗搁到小桌上放到他跟前,恼道,“你呀你,闹性子也该挑个时候,巧姐儿都这样了。”   唐钝:“......”他又做什么了?   这话云巧倒是听懂了,忙躺好,抓过褥子搭在胸口位置,喃喃道,“我病着,要睡觉觉。”   “......”   “巧姐儿不生气啊,我帮你打他。”老唐氏抬手就拍唐钝胳膊,震得唐钝刚拿起的勺落回碗里。   唐钝:“......”又是什么无妄之灾?   夏日阳光灼热,衙役们吃过早饭就走了,鲁先生和顾大人想去山里转转,跟着唐泰山他们也出了门,院里安静下来,唐钝想起跟云巧说会话时,她已经睡着了。   云巧这觉睡到午时。   温度升高,褥子就被她踢到了边上,似乎还嫌热,又将其随手扔开。   唐钝杵着木拐给她捡了两回褥子,之后就懒得管了。   老唐氏熬好鸡汤,进屋瞧她的情况,见褥子在地上,朝唐钝唉声叹气地摇头,“巧姐儿跟着你受委屈了呀。”   “......”   她捡起褥子,叠好搁在床尾,这时,院里来了人,束手束脚的婆媳两,两人手挽着手,眼神四处瞄,透过窗户看到老唐氏在屋里,脸上挤满了笑,“老姐姐,你在家呢?”   老唐氏虚起眼,脑子搜寻许久也没认出人。   唐钝认出来了,淡淡道,“云巧奶和大伯娘。”   老唐氏脸色顿时不好,“她们来干什么?”   云巧多招人疼的姑娘,整天被她们当牲畜使唤,连顿饱饭都给,还骗她是老鼠吃了,想想云巧遭的罪,她恨不得拿扫帚把人撵出去。   唐钝看她想冲出去揍人,轻轻提了两个字,“云妮。”   云妮长得好,她们指望从云妮身上捞到钱,想方设法也要将云妮找出来,而言语间云巧跟云妮是最亲近的,她们势必不会放过她。   “哼...”老唐氏冷笑,“云妮不见了和巧姐儿有什么关系?我看她们就是想讹咱们。”   老唐氏板着脸,丝毫不给两人留情面,“来这儿干什么?巧姐儿和你们没关系了...”   曹氏舔着笑,“我来找巧姐儿问点事。”   “她不舒服,睡着呢。”老唐氏坐在矮床上,抚着云巧清瘦的脸蛋道,“巧姐儿是我家的人,轮不到你呼来喝去的,滚!”   曹氏:“......”   老唐氏连个眼神都懒得甩给她们,“不滚的话,我就叫人了。”   村里人半数都姓唐,得罪老唐氏,往后沈家别想来做短工了,曹氏快速衡量了番利弊,探头瞅了眼睡着的云巧,悻悻道,“我没有恶意...”   “滚!”老唐氏咬牙切齿。   这声约莫惊着云巧了,她打了个哆嗦,立即睁开了眼。   看是老唐氏,咧嘴笑了笑,“奶。”   眼里是溢得出水的温柔,老唐氏霎时眼眶就红了。   曹氏何时瞧见云巧露出过这副模样,心头不悦,碍于在唐家地盘,不好发作,不仅如此,她还得笑意迎人,“巧姐儿醒了啊...”   云巧睡眼惺忪,猛地辨出曹氏的声音,惊恐的睁大了眼,“你怎么在这?”   奶都懒得喊了。   曹氏握紧拳,额头青筋直跳。   不该拿唐钝的钱,就云巧这吃里扒外的性子,该卖她去北村受苦的,曹氏后悔得不行,可眼下云巧有唐家做靠山,已经不是她能拿捏得了,而且看老唐氏待自己的态度,继续待下去讨不了好,想了想,她说,“你爹想你了,要我回去一趟。”   云巧盯着她,摇了下头,“你骗人。”   “......”这妮子,不好骗了呀,曹氏缓了缓气,和颜悦色道,“奶骗你作甚,你离家后你爹大哭了场,这两日不吃不喝,锯木头要给你做花架呢。”   事是真的,但她故意夸大了说,“你回去瞧瞧就知道了。”   云巧还是摇头,“你骗我的,爹想我会来长流村看我。”   “他走不了远路。”   “翔哥儿可以背他。”云巧直视她,死鱼般无神的目光黑沉沉的,跟以往不同了,不容曹氏瞧出哪点不同,但听云巧说,“你想骗我到没人的地方打我,我待会就告诉四祖爷。”   “......”短短两日还会威胁人了?   要不是屋里有人,曹氏劈头盖脸就骂回去了,忍了又忍,好脾气道,“你爹念叨你呢。”   老唐氏眨去眼中酸涩,铁了心要给她们难堪,扯着嗓门喊,“老头子,去院外喊人...”   曹氏慌了神,她不知道云巧在老唐氏跟前说了什么以致她这般厌恶自己,忙道,“我捎口信就回了。”   也不和云巧多言,只让她有空了回家探望她爹。   完了摆摆手,拉着小曹氏小跑着出了院子。   老唐氏朝两人背影碎了口痰,“黑心肝,不要脸。”   话故意说给婆媳听的,曹氏脸色铁青,但看周围住着的唐家人探头探脑,不得不强颜欢笑,穿过竹林就笑不出来了。   小曹氏观察她脸色,柔声宽慰,“巧姐儿傻里傻气的,没人教她道理,以为进了唐家门就是唐家媳妇,不懂娘家人最好,等唐家发现她是傻子,不给她好脸,她自然就知道咱们的好了。”   “我看她是翅膀硬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曹氏气道,“老唐氏也是个糊涂的,一个傻子竟当成宝护着。”   这话小曹氏不敢接,她盼着云惠嫁进长流村给她长脸呢,如果传到唐家人耳朵里,哪家愿意娶云惠。   她把话题引到别处,“云巧估计不知道云妮哪儿去了,云妮自幼就有主意,藏得住事,云巧心思浅,赶她差远了。”   她们此番来长流村就是打听云妮的去处,一个多时辰前,衙门的人进村挨家挨户查人口,有衙役问起云妮了,对方态度模棱两可,也不知是云妮朋友还是敌人。   得找云妮问个清楚。   如果是朋友,徭役的事儿就能行诸多方便,别的不提,安排些轻松的活就成,如果是敌人……   这次服徭役,沈家日子怕就不好过了。   李善去过沈家这事云巧毫不知情,曹氏她们前脚走,后脚老唐氏就端着一碗鸡汤要她喝。   “她们不疼你,奶疼你,你想吃什么奶都给你煮,明个儿奶继续给你炖鸡汤…”   唐钝:“……”   清晨云巧吃鸡蛋他喝的是粥,这会儿云巧喝鸡汤,他半碗水都没捞着。   老唐氏是不是太偏心了?唐钝不至于和云巧计较,就是有点心疼鸡,“奶,过去的就过去吧,她们往后不敢来了。”   “来一次我撵一次。”老唐氏磨牙,“还有墩儿你也是,明知巧姐儿在她们手里受了苦,刚才怎么不吱声,你读了那么多书,随便骂两句也行啊。”   “……”   “巧姐儿是你媳妇,你不护着她谁护着她?”   “我不是他媳妇,我是他妹妹。”   唐钝说了将她当妹妹看的。   老唐氏瞪唐钝,这话云巧不是第一次说了,定是唐钝和老头子说话被她听去了,她摸摸她头,“妹妹就妹妹吧,墩儿不开窍,有他哭的时候。” 第59章 059 见风使舵的   想到唐钝抱着云巧痛哭流涕诉说衷肠, 她自个忍不住先笑了。   唐钝的脸黑成了锅底。   老唐氏咳了咳,憋住笑意,后知后觉注意他手里捏的是经书, 和气问道, “要不要给你盛碗鸡汤。”   顾大人他们进山找石场去了, 出门前说晚些时候回来, 不必留饭,衙役们要走完福安镇的所有村, 也不回来吃午饭, 因此她留了半只鸡起来。   养了半年的鸡没几斤重,煮熟了就更少, 小半锅水, 炖半个多时辰没剩下几碗汤。   给唐钝她有点舍不得。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极浅的扯了下唇。   老唐氏目光微闪,“你的脚不疼了吧?”   鸡汤是凉过的,云巧几口就喝完了,把空碗给老唐氏,边抹嘴边看着唐钝的脚,脆声道, “唐钝要吃猪蹄才好得快。”   吃什么补什么。   唐钝脸又黑了几分。   老唐氏恍然大悟, 拿着碗,高兴地去灶间盛了碗鸡肉, 夹出黑不溜秋的鸡脚给唐钝, “墩儿, 吃这个吧。”   唐钝:“......”   鸡脚的指甲没剪, 尖尖的, 细细的, 看着就无甚食欲。而且鸡脚没肉,啃起来还不雅,唐钝排斥,“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老唐氏有理有据,“你腿不好,就得吃这个。”   “对,吃这个好得快。”   “......”   这只鸡脚他都不知自己啃完的。   老唐氏收拾骨头时,笑容满面,“晚间的鸡脚我也给你留着。”   “......”   唐钝想说不用,鸡脚无味,吃着不如粥香,可心知老唐氏的性子,没有多说,晃过云巧吃饱餍足的小脸时眼里精光一闪,道,“云巧脚也伤着了。”   “她吃鸡腿。”   “......”   老唐氏拿着碗筷走了,唐钝拿起经书翻了翻,不满地瞪着云巧。   云巧这会儿吃饱了,躺床上盯着房梁的蜘蛛网发呆,没留意他脸上的不忿,兀自道,“唐钝,你奶真好。”   云妮说得对,跟着唐钝就不会饿肚子,回味无穷的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鸡汤,义正言辞道,“唐钝,我会孝顺你爷奶的,他们给我饭,我给他们干活。”   曹氏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不干活没有饭吃。   唐钝爷奶给饭又给肉,还不让她干活,太好了。   蜘蛛网是新结的,上头有只小蜘蛛爬来爬去,爬到房梁绕到里侧不见了。   云巧这会儿没瞌睡,翻起身想找点活做,见老唐氏坐在井边,屋檐的阴影温柔罩在她身上,她搓着衣衫,双手沾满了皂角的泡泡,她穿鞋,“我帮奶洗衣服。”   不知是不是听到这话了,老唐氏抬头,朝她笑了笑,“你就在床上躺着。”   “回床上躺着。”   “我好了。”云巧提着裙摆跳两下,“浑身舒服着呢。”   “那也不能到处走动,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老唐氏把衣服丢进旁边装清水的盆里,佯装不高兴。   云巧立即退回床边,脱了鞋躺回去,转瞬又坐起,眼巴巴望着小院里随风抖动树叶的槐树,像被关押许久没出过房门的人。   唐钝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阖着眼昏昏欲睡,但她翻来覆去的,闹得他耳根不清净,天儿又燥热,丁点动静就惹得心烦,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休息两日,等你脚好些再说。”   “我脚没事。”   破皮是常有的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休息两天,我有事儿安排你做。”   云巧顿时规矩了,眨着眼问,“什么事?”   “给地除草施肥。”   夏日草深,稍不留神杂草就盖过庄稼了,再者,红薯藤栽进地就灌了一遍肥,最近太阳晒,得盯着再施遍肥,菜地也要人整理。平时都是老唐氏忙这些,衙役们不知什么时候走,老唐氏要给他们煮饭,恐怕顾不过来。   云巧能做多少做多少,剩下他请村里人帮忙。   “这个活我会。”云巧跟着沈老头下地后就喜欢种地超过扯猪草,奈何沈老头不带她,眼下有机会,她振奋不已,“地里的活都给我。”   “你又不是牛。”唐钝枕着手臂,看她一脸雀跃,嘴角微微扬起,“累死了怎么办?”   “才不会。”云巧雄赳赳挺起胸膛,“种地又不累人,我爷奶想累都没地给他们累呢。”   这话是沈老头自己说的,收玉米那两天,沈老头在地里忙到最晚,村里人笑他累死了怎么办?沈老头就说,“我巴不得有个几亩地让我累死算了。”   可见种地是多么自豪的事儿。   唐钝轻笑,“你爷奶听你这么说非打你不可。”   “他们不敢,我是唐家人,和他们没关系了。”   “你倒是拎得清。”   “我聪明吧。”   唐钝望着她。   她平躺在床上,头发散在枕头上,五官柔和,说话时,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笑里还有几分骄傲,认识她以来,没见她情绪低落过,谈及聪明,她更是积极,仿佛骨子里认定她是个聪明人。   这份自信,唐钝望尘莫及。   院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老唐氏倒水,叮嘱声传来,“巧姐儿,你睡会儿午觉,睡醒了我给你煮红糖水。”   “哦。”   云巧听话地闭上了眼。   眼珠却不安分,动来动去的,睫毛打着颤,他看不下去,“睡不着就不睡了。”   白天睡太多,夜里睡不着又得折腾他了。   “奶要我睡的。”她撅起嘴,字正腔圆地反驳,“要听话。”   老唐氏晾好衣衫进屋见两人都面朝里侧睡着,捡起床前摇落的扇子,笑着回了屋,殊不知她前脚走,后脚云巧就醒了,轻手轻脚溜出门,将角落的背篓和镰刀齐齐带走了。   他们待她好,她要好好干活报答她们。   唐钝给她指过哪些地是他家的,她看眼日影方向,准备先去东边地里除草。   村里人爱在村口竹林乘凉,打衙役进村说明情况后,没几家心里不慌,云巧踏进竹林,就听到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一瞧见她,她们顿时不说话了。   云巧奇怪地打量说话的几个人。   她们毫不避讳地鼓起眼瞪她。   眼里没有半分欢喜。   唐钝自幼就长得俊,礼仪礼数也好,好多人垂涎他做女婿,顾及彼此是邻里乡亲,没有脸开口,想着老唐氏急了总会露点口风出来,不料悄无声息定了云巧。   哪怕疼唐钝的长辈,看云巧披头散发的样子都皱起了眉头,嫌弃不已。   就这模样,给唐钝做丫鬟都不配,怎么就做媳妇了?   唐钝不会真被她下了降头吧?   比起她们审时的目光,云巧坦然得多,抬头挺胸走过去,不卑不亢道,“四祖爷给我撑腰,你们不敢打我。”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警告。   赵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狐假虎威做给谁看呢?”   唐钝以后走科举是要出去见世面的,她跟着不是给唐钝丢脸吗?哪家秀才娘子会是其貌不扬连头都不会梳的傻子?老唐氏老眼昏花了吧。   “呵。”有个倒三角眼的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氏,“话说四堂爷说的,你要不满找四堂爷,凶墩哥儿媳妇干什么?”   这话一出,竹林里更是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赵氏气急败坏的呼吸声。   她厚着脸皮找唐钝,有意撮合他和竹姐儿,没挑明就被唐钝挡了回去,害她因为他瞧上了云妮,绞尽脑汁想搅黄那门好事,不惜威胁沈家断绝关系。   最后竟被云巧捡了便宜。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蹦哒得再欢也是逗人乐的,老唐氏估计在背后笑疯了吧。   倒三角眼的婆子火上浇油,“竹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吗?”   赵氏剜她一眼。   她笑着移开脸,“你说墩哥儿也是,绿水村都是些难民,能养出什么好姑娘,村里知根知底的多好。”   这话无疑给赵氏难堪,她跟四祖爷打听唐钝的亲事好多人都知道。   四祖爷猜到她的心思势必会问唐钝,唐钝连个反应都不给,却突然把云巧接回家,摆明了告诉大家伙,他瞧不上竹姐儿,宁愿跟云巧过日子也不想娶竹姐儿。   不愧老唐氏养出来的,杀人不见血啊。   昨天起,竹姐儿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也不见,说是没脸见人。   四祖爷借唐泰山的嘴警告她那些话,不就怕她怀恨在心为难云巧吗?   真真是好算计。   杀人诛心,那婆子铁了心不让赵氏好过,又故作惊奇地问了句,“莫不是墩哥儿眼里竹姐儿连个傻子都不如?”   “......”   赵氏眼里快迸出火来,婆子慢悠悠站起身,捶着腰肢道,“哎呦,墩哥儿媳妇都知道顶着太阳干活,我也没脸坐咯,地里的草得扯咯。”   她撑着笑,不慌不忙往地里去了。   赵氏气红了眼,气唐钝算计竹姐儿的名声,气这婆子落井下石,没头没尾来了句,“谁知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婆子顿住,像听到什么惊悚的秘密。   其他人俱是吸了口冷气。   唐钝是秀才,是唐家的脸面,她们背后败坏他名声,村长不会放过她们的,当即没心思待下去了,各自搬着板凳往回撤。   赵氏更是心虚,灰头灰脸溜得比谁都快。   向来她压着别人,难得有她害怕的时候。   同龄的婆子道,“结亲不成也不必结仇,小心她说你坏话。”   倒三角婆子不在乎,“哼,我是想竹姐儿做我孙媳妇,她不答应直接拒绝便是,话里话外嫌宝哥儿个子矮配不上竹姐儿,墩哥儿确实高,可人家也瞧不上她呀。”   她们两家的龃龉,外人不好掺和,干笑着将话题引到别处。   不知怎么,又回到了云巧身上。   往地里去的几个婆子忍不住眺向唐家地里。   骄阳下,云巧蹲在地里,背篓挡着,愈发衬得她身材单薄娇小。   “背篓搁路边又没人要,她背着不嫌热啊。”   “要是嫌热就会梳个头了。”   “哎。”   追根究底,还是傻。   傻云巧捋出红薯藤,从外由里,慢慢扯草,草根深的用镰刀割,头发散着不舒服,她用红薯藤绑成两个鞭子,除完地里的草才给解开。   这会儿地里人已经很多了。   她认得隔壁地里四祖爷的孙媳妇,托她帮忙看着背篓,往山那边去了。   服徭役的事儿传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黄氏握着粪瓢给庄稼施肥,云巧突然窜到面前,“娘,给我洗头。”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给黄氏看。   黄氏往四周瞅了眼,小曹氏和张氏在地里,专心致志干着活,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没有立即应声。   云巧又说,“娘,我热。”   “你爹在家,找他帮你洗。”   “我回家奶会打我。”她蹲在地里,声音轻轻的,“她来找我了,被唐钝奶骂了。”   黄氏点了下头。   曹氏回来就骂她了,想来去唐钝家没讨着好,她提着粪桶往前两步走,故意和她隔开距离,余光瞄到抬起头的小曹氏,拿小曹氏听到的声音说,“娘要干活,要不你帮我?”   “好啊。”   地旁边就有沈老头他们挑来的粪,云巧学黄氏动作,每窝豆苗半瓢粪,她又快又利索,跟黄氏说,“唐钝要我干活呢。”   “什么活?”   “就地里的呀。”云巧说,“除草施肥。”   黄氏垂着眼,神色不明,“他家田地多,你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呀。”她道,“我来之前就扯完一个地的草了呢。”   两日没见,她有很多话要跟黄氏说,边施肥边道,“唐钝奶很疼我,天天给我炖鸡汤喝,我出门干活她都不让,要我休息呢。”   她穿着老唐氏的衣衫,颜色簇新,地里的人没认出她来,听到这话才想起她是秀才爷家的人了。   不愁吃穿。   天天喝鸡汤,唐家果然有钱。   有那眼红见不得人好的碎嘴,“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能吃到鸡肉才算有本事。”   云巧抬眼看说话的人,不由得压低声问黄氏,“吃鸡肉要什么本事?”   “她逗你玩的。”   “哦。”云巧收回目光,笑眯眯道,“鸡肉没有鸡汤好吃。”   鸡汤里丢了生姜红枣,鸡肉味道有点淡,没有猪油饭好吃,她告诉黄氏,“唐钝奶说了,你和爹来,她炖鸡汤给你们喝。”   “好。”黄氏应了声,“你看到云妮了?”   云巧声音更小了,“她在山里,过得很好呢。”   “嗯。”   她帮着黄氏很快就把几桶粪用完了,黄氏指着河边要带她去,小曹氏跟着走了两步,皮笑肉不笑的说,“三弟妹,娘让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呢。”   “巧姐儿帮我干了活,我帮她洗个头而已。”   云巧拍着胸脯,“对啊,我是外人了,帮你们干了活,你们要报答我。”   小曹氏:“......”   云巧蹲在河边,黄氏拂水淋湿她的头发,周围芦苇遮着,没人往这边来,黄氏问她,“她们待你好吗?”   “好着呢。”她双手撑着膝盖,姿势规规矩矩的,“她给我吃鸡腿了。”   在沈家,鸡腿只有两个人吃得到。   沈云山和沈老头。   在唐家,鸡腿是她的。   “她还给我煮荷包蛋,撒了红糖的,四个呢。”   黄氏掏出怀里的皂角,先在手里抹上泡泡,再轻轻抠她脑袋,细声道,“她们是好人,你要听她们的话。”   “我记着呢。”   黄氏力道不轻不重,抠着头皮很舒服,云巧说,“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娘有空了就去。”   地里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紧接着又要服徭役,黄氏根本抽不开身,云巧不懂那些,喜滋滋道,“爹和翔哥儿也来。”   “好。”   “唐钝家的锅煮的饭香,娘多吃些。”   “好。”   “还给娘煮鸡蛋。”   “好。”   河面水光粼粼,映着黄氏温柔的脸,“头发脏了就回家找你爹,他天天在的。”   “嗯。”   云巧头发有点多,黄氏给她洗了两遍,洗完后抬起自己衣服给她擦干多余的水,“娘得干活了。”   “我帮你。”   “不用,你去长流村吧,往后想娘了回来便是。”   云巧拍着头上的水,欲走山里的近道,黄氏拉着她腰带,重新给她整理,“山里草屑多,你刚洗了头,不进山了。”   “哦。”云巧扬起笑脸,待黄氏将腰带理好,不好意思拽拽,“这个不舒服。”   “习惯就好了。”黄氏拍拍她的肩,“去吧。”   “好呢。”   云巧挥挥手,风驰电掣的顺着小路跑了,地里的人见黄氏孤零零回来,笑她,“云巧现在是秀才娘子了,你做亲娘的等着享福吧,云巧是不是偷偷给你钱了?”   “婶子开玩笑呢,她连钱都没见过呢。”   沈老头和沈来财他们负责挑粪,来时发现路边的桶都是空的。   小曹氏带着沈云山他们在其他地里,这儿就小曹氏三妯娌,都不是利索的人,动作怎么会如此快。   一问得知云巧来过。   沈老头脸色青黑。   又听其他人这样说,训黄氏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她的事儿有唐家操劳,你管什么闲事。”   黄氏垂目,“是。”   照理说有秀才爷这个孙女婿,沈老头脸上有光才是,事实并没有。   唐钝瞧不起他们,唐家人给曹氏甩脸色,纵然他们想攀关系也没辙,加上云妮无缘无故失踪,怎么看都是云巧干的。   他讨厌云巧还来不及,怎么会高兴。   云巧到长流村时头发已经干了,她怕后背汗水浸湿,手抬着的。   顾不得地里的背篓,先回家找老唐氏帮她梳头。   老唐氏这会儿去村里找人买鸡了,院里没人,唐老爷子问她有什么事?   云巧拿着梳子,往屋里探了眼,“爷,你会梳头吗?”   “......”唐老爷子差点没给口水呛死。   沉默间,云巧已走进屋,把梳子递了过来。   “......”唐老爷子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其他,脸色胀红,“要不问问墩儿?”   他这辈子没给小姑娘梳过头。   “爷不会吗?”她爹就会。   顶着她天真的目光,唐老爷子真诚地摇头,“不会。”   “好吧。”她垮了肩,慢慢往外边走,“就让唐钝梳吧。”   语气说不出的嫌弃。   唐老爷子:“......”   唐钝正在看鲁先生给他的文章,是顾大人早年间在其他地方为官时写的,既有风俗人情,又有为人处事之道,唐钝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里塞进个硬邦邦的东西,有齿,低头一看,是把梳子。   而给她梳子的人背身蹲在床边,“唐钝,爷让你帮我梳头。”   “......”   她后背衣衫汗濡濡的,脖子里淌着水,唐钝问她,“你哪儿去了?”   “除草了啊。”云巧回答,“找我娘给我洗头了。”   头发残着皂角味道,一靠近就闻到了,他把梳子还回去,“你自己梳。”   “我不会。”   唐钝:“我也不会。”   “你会...只是梳得慢而已。”   在书塾他就帮她梳过头,她提醒他;唐钝把梳子挂在她头上,“不一样。”   “一样,你就那样梳。”   老唐氏解下的头绳放在书架上的,她给唐钝,“你轻点就行。”   唐钝哪儿会梳女孩的头,盘发就更不懂,强调,“我只会梳男子的发髻。”   “行。”云巧没那么多讲究,“不热就行。”   唐钝一只手握住她的头发往上撩,一只手慢慢顺她发髻,最后弄成圆髻绑在头顶。   绑好后,他把梳子还出去。   木齿上挂着几根头发,云巧惊呼,“你把我头发梳掉了,你赔我。”   唐钝:“......”   当日在书塾,李新他们几个给她盘花弄掉的头发更多也不见她要赔。   柿子捡软的捏呢。   “人到年纪头发就会掉,跟我没关系。”   “我没上年纪呢。”云巧捡起木齿上的头发,心痛不已,唐钝没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情绪,“头发就这么重要?”   比她奶卖她都重要?   “你不懂。”   “......”   她抽出书架上没写过的纸,仔细将几根头发包起来,唐钝看不下去,“你干什么?”   “藏着啊,以后成亲的时候给我相公。”   “......”她还懂这个?唐钝眯起眼,“谁教你的?”   “我大伯母啊,她和我大伯就是这么做的。”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们是结发夫妻呢。”   “......”唐钝嘴角抽搐,“你大伯母没读过书吧?”   云巧把纸揣进兜里,准备回屋找地藏起来,闻言顿住,“是啊,我们家就云妮读过书。”   多么理直气壮!   唐钝想好好跟她解释‘结发夫妻’的意思,抬头时,人已经没影了。   云巧藏好东西就往地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唐钝手拙的缘故,头皮绷得不怎么舒服,去地里,好多人往她身上瞄,她摸摸发髻,发现没散就不管了。   太阳往西山去了,大山影子落下,东边地里干活已经不热了。   山里就这点不好。   太阳底下晒得头晕,没太阳就凉飕飕的。   唐泰山他们领着鲁先生和顾大人回来,远远就看到两块地格格不入,一排排红薯藤朝同个方向倒着,修剪过的藤长短差不多。   这讲究。   谁家庄稼地这么弄?   见路边蹲着个英气的少年,心里更是纳闷,墩哥儿又找短工了?   “先生。”少年抬起头,咧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   唐泰山隐隐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直到少年说,“先生渴不渴,我给你泡金银花水喝。”   唐泰山拍脑袋,这不墩哥儿媳妇吗?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跟个少年郎似的。   唐泰山问,“这地你捯饬的?”   云巧正往背篓里装杂草,乐不可支道,“对啊,这样好看。”   她爹教的,无论什么都要整齐排好。   唐泰山嘴角抽了抽,庄稼长得好就行,谁管它好不好看,他有点害怕唐家几亩地的水稻了,红薯藤割了会再长,水稻割了可结不出麦穗,他说,“你在家照顾墩哥儿就好,地里的事儿甭管了。”   照她这么祸祸,久叔家的粮食不保。   “唐钝让我管地里的事儿的。”   “你不懂。”   “我爷教过我的。”   唐泰山不信,但懒得和她多说,得跟唐钝说才行。   两块地令人赏心悦目,鲁先生觉得有趣,书塾放假,他偶尔会去农家做客,友人们打理菜地便是这般整齐舒服。   他问云巧,“你怎么想到的?”   “还用想吗?”云巧背起背篓,抓着路边的草借力起身,鲁先生忙过去搭把手,“你懂这个?”   “我懂很多的。”云巧佝着背,拉长了音,夹杂着丝哀怨。   鲁先生发觉自己刚刚那话不妥,虽然村里人瞧不起她,但接触下来就会发现她不傻,想法有些出奇罢了,他顺着她的话,“你还懂什么?”   云巧走在前边,指着不远处施肥的汉子道,“太阳晒,施肥要选清晨或傍晚,要不然庄稼会坏。”   是这个理。   她看向汉子手里的粪瓢,“粪要兑水。”   鲁先生挑眉,“还有呢?”   云巧就将平时看村里人怎么种地的说给鲁先生听,顾大人虽是父母官,但不会种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撒种,生苗,栽秧,收割,口齿清晰得很。   他问唐泰山,“是这样吗?”   唐泰山是庄稼老把式了,种了几十年地,和云巧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是这样的。”他回顾大人的话,完了问云巧,“地里有草你除了就是,割红薯藤干什么?”   “回家喂鸡啊。”   “......”   好吧,确实懂得多。   衙役们比他们先回来几步,忙了一天,进门就找水喝,嫌开水不过瘾,打了井水起来喝,李善也在。   瞧见他,云巧脑袋扭向别处,顾大人注意到她的反常,顺着她视线瞄了眼李善,“你害怕他?”   “不害怕。”云巧闷着头,闷着头往后院去了。   衙役们没认出云巧,纳闷哪儿来的小郎君,直到灶房的老唐氏端着红糖水跑出来,众人观其态度才认出走过的是云巧。   毕竟没见老唐氏对其他人这么好过。   老唐氏在弄堂拦着云巧,边喂她喝水,边发牢骚,“地里的活是忙不完的,你累病了怎么办?”   云巧咕噜咕噜喝完水,舔唇道,“不累,扯草很轻松的。”   “活哪有轻松的。”她凑到云巧耳朵边,“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   老唐氏松了口气,又问,“渴不渴?”   “不渴。”   “成,你搁下背篓歇歇,待会就开饭了。”   “好。”   后院被衙役们拾掇出来了,最里边靠篱笆的位置堆满了草,云巧昨晚看到了,因此把背篓背到这儿来。   刚放下背篓,身后就响起阵脚步声。   “你昨晚找云妮去了?”   云巧歪头,见是李善,提着绳子倒出里边的草,李善往前走两步,目光锁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找着她了?”   “不告诉你。”   后院架了几根竹竿,竹竿上晾着衣服,李善站在衣服后,目光黑而沉。   “唐钝都和我说了。”   云巧最面上的红薯藤抱回背篓,准备拿去喂鸡,眼皮都没掀一下。   李善又道,“唐钝让我别告诉其他人,那些人会找云妮麻烦。”   云巧继续忙活,没有半分停顿。   “云妮在山里吧?”他望了眼晚霞映红的山峦,“她做错了事儿,不敢回来。”   云巧挑出红薯藤,将剩下的草摊开,然后走到鸡笼边,将红薯藤丢进去,面上无波无澜,李善皱了下眉头,“你是她妹妹,不怕她饿死在山里吗?”   之前他以为她们姐妹感情不好,云妮漂亮,又爱慕虚荣,只乐意结交有身份地位的,云巧无知懵懂,只会拖她后腿,云妮必然不喜这个妹妹,昨晚云巧不见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猜错了,云妮真要嫌云巧丢脸,有的是手段要她绕道走,可云巧好像不怕她,还对她十分亲昵。   云妮喜欢这个妹妹。   他心思转了转,道,“山里豺狼虎豹多,云妮被叼走了怎么办?”   云巧喂了鸡,拎着空背篓绕过竹竿,镇定地朝前院走,李善目不转睛注视她,试图从她言行举止里看出点什么来。   哪晓得她踏进弄堂,撒腿就跑,背篓晃都没晃一下,眨眼就拐弯没了人。   紧接着,院里响起她洪亮的嗓门,“唐钝,李善又骗我了。”   李善:“......”   云巧脚底生风跑进东屋,拽住唐钝手臂,身子微微哆嗦着,“唐钝,李善又骗我,他说你跟他说云妮在山里...”   唐钝看眼笔尖蘸出的墨渍,满脸无奈。   云巧嘴里叽里咕噜说了长串的话,几乎将李善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李善;“......”   难怪他说话她不吭声,是在偷偷记吧,好心机。   屋檐下,拂水洗脸的顾大人和鲁先生被云巧这番话震得发愣。   冰凉的井水顺着手滑进衣衫,顾大人回过神,哈哈大笑,“李善,你小子不行啊。”   看家本事被小姑娘识破,哪儿有脸混啊。   其他衙役们也惊呆了,不敢相信李善用这种手段讹十几岁的小姑娘。   “爷,你也太不厚道了。”   衙役们纷纷露出谴责的目光。   “......”   东屋,唐钝将笔放进装水的笔筒涮了涮,推凳子示意云巧坐。   她很激动,激动得声音比平时尖利许多。   唐钝把笔挂在架子上沥水,温声道,“那些事你姐会应付,你就别插手了。”   云巧指着外边,“他是骗子。”   “你不搭理他就是了。”   “他骗云妮怎么办?”   唐钝看着她,道,“云妮不是比你聪明吗?”   云巧点头。昨晚她和云妮说李善的事儿了,云妮让她心情好就同他说两句话,心情不好别搭理他,她担心的是李善牛高马大的,打云妮怎么办。   唐钝找帕子擦桌上的墨渍,低低道,“他拿云妮没辙的。”   李善回来就试探他知不知道云妮的去处,他没表态,倒是激了李善两句,故意夸云妮。   李善一脸不屑。   说了句话。   他猜云妮应该做了什么事,惹到李善身边人了。   和云巧没关系。   他低头凑过去,小声道,“这两天别进山找云妮,小心他跟踪你。”   李善对云妮的态度不像是朋友。   “好。”云妮交代过了,有事会来长流村找她,她待在唐家等她就行,她说,“你离李善远点,小心他骗你。”   唐钝猜她是不是不记得昨晚那些话了,要不怎么笃定李善是骗她的。   他看她警惕地盯着外边,心跳得很快,安抚道,“他是衙役,有顾大人压着,不敢乱来的。”   云巧心有余悸,老唐氏喊她吃晚饭,她不敢进堂屋,隔着门槛,要老唐氏把她的碗递给她,老唐氏瞅了眼背朝着她的李善,心里有那么点不高兴,顾大人扫了眼隔壁桌。   “李善,瞧给小姑娘吓的,给人赔不是!”   顶着众多道指责的目光,李善端起手里装汤的碗,和云巧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一说完,人连饭碗都不要了,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掉头就跑。   李善:“......”   顾大人和边上的唐钝道,“李善这小子以前有些不着调,现在好多了,他没有恶意。”   唐钝颔首,“我知道。”   顾大人继续说石场的事,“山里的几处石坡我和鲁先生瞧过了,要么太过险要,要么都是些碎石,修路的事还得和孙山长商量商量。”   孙山长是刚来县学的山长,他曾和他聊过福安镇的情况。   孙山长的意思是因地制宜,不是非石板不可。   江南富庶,过往商人络绎不绝,石板路宽敞平坦,方便行事,西州地势险要,又是边境,道路通畅容易惹出坏事。   就提当年西州将领逃跑,如果不是西州地势险要,将西凉军挡在鹿门关,西凉军长驱而入,不知会攻下多少城池,他和孙山长几十年的交情,自知他说的合理合理。   修路的事儿还是再议。   倒是唐钝,顾大人说,“我和孙山长提过你,县学人才凋零,孙山长决定放宽县学入学条件,以你的天资,去县学比待在福安镇强。”   孙山长惜才,为了跟其他县抢人,掏钱补贴家境贫寒的人。   唐钝家境不错,又有真才实学,去了县学,每个月领补贴就有不少。   唐钝颔首,“福安镇挺好的。”   鲁先生叹气。   家中老人年迈,唐钝这份孝心多么难能可贵。   顾大人看到老唐氏就猜到原因了,不勉强他,知道,“孙山长学识渊博,最喜研究道路水桥,得知福安镇修路,会来盯着动工,你若遇到什么疑惑,尽管请教他便是。”   唐钝颔首道谢。   “衙门还有事,我明天就回了,李善他们会留下来熟悉地形,还得在唐家住些时日,吃喝住行按客栈的价格算。”   见唐钝有话说,他打断,“我们是官你们是民,白吃白住会落人话柄,再者,你奶年纪大了,顿顿煮饭哪儿忙得过来,我跟李善说了,让他找两个厨娘专门负责洗衣做饭...”   唐钝没有再坚持,“听大人安排。”   “唐钝,要招厨娘吗?”云巧趴着门框,黑溜溜的眼珠落在顾大人脸上,“我会生火。”   “......”顾大人好笑,“洗衣煮饭很累的,你照顾好唐钝就行了。”   云巧想了想,慢慢缩回去,脑袋又不见了,顾大人出声警告李善,“往后别逗她了,小心她往里你饭里投毒...”   语声未落,就看云巧幽幽斜着脑袋望进来,直勾勾盯着李善,“唐钝,投毒是什么意思?”   “......”   顾大人觉得他教坏孩子了,找补道,“我乱说的,李善再欺负你,我替你收拾他。”   “你打得赢他吗?”云巧看向他嘴角的两撮胡须,脸带狐疑。   顾大人噎了下,看向胳膊桌身材最壮硕的黑衣人,“我喊平安收拾他。”   他指平安给云巧看。   云巧满意地笑了,“好。”   李善:“......”   有了顾大人这句话,云巧没那么怕李善了,但不怎么搭理他,倒是爱跟平安聊天。   平安在院里打拳,她就在边上跟着学,平安出门,她就背个背篓在后边追着。   哪怕不同路,她也屁颠屁颠的。   连续两日,唐钝觉得丢脸。   这天,她又追着平安屁股后跑,唐钝故意喊她,“云巧,你进屋一趟。”   云巧走到门口了。   李善还没招到厨娘,她去地里扯一会儿草就要回家帮忙煮饭,问,“什么事呀?”   “你来了就知道了。”   云巧看眼越走越远的平安,急了,“我要扯草呢。”   “......”见风使舵的!唐钝杵着木拐走到窗户边,“你来我给你糖吃。”   上次他让她买的薄荷糖没拆。   “我今天吃过糖了。”云巧追着远去的人跑出去,“你自己吃吧。”   “......” 第60章 060 败家子   唐钝提起口气, 闷声道,“你头发乱了。”   这两天都是他给她梳的头,发髻盘得紧, 戴着花儿不戳头不勾头发, 她满意得不得了。   闻言, 细瘦的小手碰了碰柔顺的发髻, 回说,“不乱。”   两句话的功夫, 最前边的平安已经进了竹林, 肩宽阔颈,身子凛凛, 眼瞅着越走越远, 她鼓起劲儿,像离弦的箭嗖的声冲了过去,尖着声儿喊,“平安,你等等我啊。”   “......”   她像只兔子,奔跑时卷起阵风,跟在平安身后的衙役急忙侧身站到边上, 云巧没刹住脚, 直直撞到平安后背上。   平安不察,往前趔趄了半步。   皱着眉回眸, 见是云巧, 颇有些头疼。   自从顾大人暗示他打得赢李善后, 这姑娘想方设法接近自己找话题聊, 叽叽喳喳小嘴没阖上过, 这两天他去小虎山探地形, 她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小虎山的花儿,绘声绘色,好像自己非常熟悉似的。   他想试探两句,担心她藏不住话告诉唐钝,唐钝怀疑他们就不好了。   因此他对她能躲则躲。   云巧揉了揉发疼的额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顿时笑开了花,“平安,你们今个儿准备去哪座山啊?”   找路很辛苦的,她想帮忙,唐钝不让,他们是衙役,领衙门月俸,她帮他们,衙门就不给他们发钱了,她不想帮倒忙,见平安沉着不答,她自顾接话,“还是小虎山吗?”   周围崇山峻岭,有些山没有名字,进去容易迷路。   她担心他们。   平安指着西岭村方向,惜字如金,“二虎山。”   “二虎山呀。”云巧软绵绵的拖着长音,边思考边道,“那儿的树高大笔直,树叶底下藏着很多菌子呢。”   好像自己经常去似的。   平安移开视线,淡淡唔了声,“你不是要扯猪草吗?”   走到太阳底下,他阔步朝稻田间走。   云巧亦步亦趋跟着他,“田里也有杂草,我扯田里的草。”   见平安步伐微顿,她小心翼翼抬起手,戳他胳膊。   胳膊粗壮,硬实,像堵墙似的。   她笑容更为灿烂,“平安,你胳膊真粗。”   “......”平安胳膊绷起,重重叹了口气。   这句话她说过好多遍了,但凡趁他不注意,她就戳他胳膊,心花怒放,乐得不行,换成其他人做这种事,他可能揣测人家姑娘是不是仰慕他而不好意思。   但云巧碰他,他心里像结冰的湖面,砸块石头也荡不出半点涟漪。   不能再平静了。   所以唐钝用不着阴恻恻盯着他。   他也很无奈。   想到东屋窗户后阴沉晦暗的目光,他加快脚步。   云巧紧追不舍。   “......”注意河边站着几个姑娘,探究地往这边张望,他皱紧了眉,“田里蚂蝗多,你注意点,我们先走了。”   回眸提醒另外几个衙役跟上,自己撩起长袍卷入腰间束带,狂奔而去。   黑色翩翩,矫健的身姿像匹骏马,哒哒哒的驰骋在狭窄的田埂上,云巧愣了瞬,眺目欢呼,“平安,你跑得好快。”   “......”   其他衙役看向田埂间奔跑的平安,无不露出同情的目光。   平安胸脯横阔,浓眉虎眼,面相是所有衙役里最凶狠的,平时碰到棘手的人和事儿,沉着脸往人堆一站,吓得周围人瑟瑟发抖,这样威风凛凛的人硬是被云巧磨得没了血性。   可怜哪。   个子最矮的衙役于心不忍,替他说话道,“云巧姑娘,平安是个闷性子,不爱说话,你想摘花捡菌子,跟我说便是了。”   她喋喋不休描述山里的花和菌子,不就希望他们弄些回来吗?   拐弯抹角,他听着都觉得累。   又道,“我们要在山里走很久的路,回来差不多筋疲力尽了...”   没心情和她绕弯。   后边的话他没说,想来她懂。   不过似乎高估了云巧。因为她看着跑到树荫下喘气的平安,小脸带着疑惑,“走路很累吗?”   走路最轻松了。   矮个子衙役看到她脸上的神色,登时无言:“.....”   旁边衙役拍他,“和她说不清楚的,咱快点走吧。”   说话的人脸上露出不耐,抬脚往前跑了,云巧幽幽瞥他眼,跟隔着四五块稻田的平安喊话,“平安,你进山注意安全,天黑前要回来。”   回答她的是几个姑娘的谩骂。   “不要脸,勾引了唐钝还想勾引衙役...”   衙役们进村后,姑娘们在家避了半天,得知衙役们会在村里住下,心思就活络开了,有事没事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口晃悠,估着他们出村的时辰,早早在河边候着。   就盼同他们说说话,攀点交情。   但他们面容冷峻,脚底像抹了油似的,走得极快。   她们压根找不着机会。   两日下来,就看到云巧厚着脸皮跟他们说笑的情形,姑娘们嫉妒不已。   嫁给唐钝不满足,还想进城做少奶奶不成?   一时之间,看云巧的眼像尖利的刀,恨不得刺她心窝两下。   云巧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直视回去,嘴里念道,“四祖爷说了,你们打我他就打你们。”   姑娘们:“......”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人群里有姑娘跟唐竹交好,被她恬不知耻的态度气得不行,当即不洗衣服了,擦着手,往唐竹家去。   家家户户都想赶在衙役前将田地的活给做了,天不亮就起床收拾下地去了,唐竹心情不好,闷在屋里哪儿也没去,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喊她,恹恹应了句。   “竹姐儿,你赶紧去瞧瞧那丑女的德行,我快被气疯了。”   唐竹听到声音推开门,见是隔壁堂叔家的唐菊,耷着脸问,“怎么了?”   “衙役不是住在墩叔家吗?她背着墩叔勾引人家。”唐菊怕她没听明白,张嘴,“钝叔媳妇勾引衙役。”   钝叔身形颀长,五官精致,衙役们容貌粗犷,但毕竟是城里人,唐菊道,“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太不是人了。”   一路小跑着来的,热着了,她揪衣服扇风,愤懑道,“墩叔怎么娶她这种人。”   “谁知道呢。”唐竹回到床边,嗓音沙沙的,一脸灰败,唐菊上前拉她的手,“咱得找久祖爷说说。”   唐竹最不想见的就是唐钝他们,缩回,“我不去。”   “你比她好看得多,又是墩叔看着长大的,没理由比不过难民村的丑女...”唐菊很是气愤,“她姐嫁过来我就认了,凭什么是她?”   云妮长得好看是出了名的,尤其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水色潋滟,像春日里的花儿,同为姑娘,唐菊自愧不如,云妮嫁给唐钝就罢了,偏偏是云巧。   她磨牙,“我咽不下这口气。”   唐竹又何尝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撮合她和唐钝,她奶跟小婶子闹得不愉快,威胁小婶子要休了她。   就为了不让云妮进唐钝家的门。   哪晓得唐钝看上的是云巧。   前两天,小叔嘲笑她奶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为难小婶,全然不在乎他们的感受,既然没什么情分不如分家算了。因为闹分家,家里乌烟瘴气的,她奶整天骂小叔没良心。   小婶嘴上不说心里该是埋怨她的。   她道,“谁让钝叔喜欢呢?”   咽不下这口气也没办法。   唐菊道,“咱去找久祖爷,她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跟衙役眉来眼去,分明没把钝叔当回事,就该休了她。”   唐菊嘴皮翻得极快,“墩叔是读书人,注重名声,不会容她留在唐家的。”   唐竹垂着眼,没有接话。   唐菊使劲拉她,语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撵走她,你就有机会了。”   唐竹迟疑,“我奶跟久祖奶不对付。”   “长辈的事儿不碍着我们晚辈。”唐菊看她意动但又犹豫不决,果断拉着她走出门,“待会你站着不说话,我来说。”   屋里。   唐钝看着面前两个姑娘,眉毛轻挑,“你说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刚刚说得眉飞色舞,此刻在唐钝平静的注视下,唐菊局促的攥紧了衣角,不知热的还是怎么,脸蛋红扑扑的,声音也没了先前的气势,柔柔道,“好多人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唐菊咬着唇,神色羞赧,“她缠着衙役。”   说完抬头看了眼唐钝,脸更红了,目光闪烁不定的落向地面,轻轻顺了顺鬓角并不乱的发髻。   唐竹的脸比她更红,牵着她衣角,低低重复她的话,“她冲衙役笑。”   “你也瞧见了?”唐钝眼睛轻飘飘的扫过她。   唐竹心虚的垂下头,结巴起来,“我没瞧见...”   唐菊深呼吸,鼓足勇气抬头,气鼓鼓道,“竹姐儿在屋里,是我和她说的,但河边洗衣服的人都看到了,她不守妇道,配不上钝叔你。”   唐钝掀眼皮看她,沉默不语。   唐菊猜不着他的心思,讪讪不说话。   唐钝摩挲着手里的笔,有些走神了,倒不是不满云巧的行径,而是思考怎么解释。他和云巧的事儿没有往外说,便是四祖爷也不知道实情。   这时,突然响起老唐氏严肃的声音,“巧姐儿怎么配不上他了?巧姐儿能上山能下地,不嫌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不错了。”   老唐氏麻溜的跨进门,浑浊的眼微微皱起,难掩不悦。   打她们进门老唐氏就注意着屋里动静,以前经常有姑娘鬼鬼祟祟来院里偷看唐钝,要么说些鼓励的话,要么送些小玩意,敢进唐钝屋的没几个,这两姑娘羞羞答答的,摆明了喜欢唐钝。   她怕闹出什么事,偷偷跟过来,贴着墙偷听。   没想到她们张口就说云巧水性杨花,她拉着脸,质问,“巧姐儿跟衙役说几句话怎么就不守妇道了?小小年纪就乱嚼舌根,谁教的?”   两人背朝她,她认不出是哪家的,怒道,“你娘是谁,待会我找她去。”   唐竹身形僵住。   唐菊亦有些怕了,然而心里不服气,直直看着桌边执笔写字的唐钝,“我没有乱说,钝叔不信可以去河边问。”   “问什么问,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故意败坏巧姐儿名声。”老唐氏刚去后院鸡笼捡鸡蛋出来,手里捏着鸡蛋呢,两步过去就赶人,“巧姐儿好不好我心里有数,你们给我走。”   年轻时她有的是精力跟她们磨嘴皮子。   现在懒得费功夫,甩脸色道,“真为你们钝叔好就待巧姐儿好点,其他事儿就甭操心了。”   饶是唐菊猜到唐钝可能不信,没想到老唐氏这样袒护云巧,心里委屈,眼泪像掉线的珠子往外冒。   老唐氏无动于衷,不过语气好了点,“你们也是大姑娘了,往后别随便进男子屋,小心传出去坏了你们名声。”   唐钝回过神,两姑娘肩膀抽抽搭搭的走出去了,老唐氏回屋放鸡蛋,脸色怒冲冲的,他道,“奶,她们也是好心提醒...”   “提醒什么,我看她们是嫉妒巧姐儿嫁给你,想撵走她自己进来。”   “......”   “巧姐儿为什么跟衙役走得近?还不是你没用。”   “......”   老唐氏站在堂屋门口,侧眸望着东屋的窗户,为云巧叫屈,“巧姐儿跟我说了,平安功夫好,打得过李善,她多跟平安套近乎,李善害怕挨打就不敢招惹她。”   唐钝:“......”   云巧还是个八面玲珑的?   小瞧她了。   老唐氏一直脚跨进了门,忍不住又转头说,“你要是出息些,制得住李善,云巧何至于舍近求远?”   “......”   云巧见缝插针接近平安是嫌他没用?   呵。   天光艳艳,云巧背着草回来时,太阳的光刚爬到东屋的窗户,看唐钝坐在桌边写字,原本要进院的她轻手轻脚放下背篓,猫着腰,慢慢退回门边。   唐钝抬头就看她像做贼似的,眉心拧成了疙瘩,“你去哪儿?”   她做事认真,但凡拎个背篓出门,回来背篓必定是满的。   稻田积着水,草是湿的,背篓在地上晕出滩水渍,她竟不倒出摊开晒,唐钝按下心头疑惑,道,“背篓不是装满了吗?怎么还出门?”   云巧道,“四祖爷采草药,我帮他。”   唐钝惊觉不对劲,“你要进山?”   “嗯。”云巧说,“山里才要更多些。”   她在山里看到过四祖爷采的草药,比田野茂盛。   “你不帮奶煮饭了?”唐钝了解她的性子,进山回来就得傍晚去了,衙役们分两拨进的山,平安带的衙役走得远,不回来吃午饭,李善他们是要回来的,他看向刺目的天际,道,“你走了奶忙不过来。”   云巧抬手挡着眼望向东边的太阳,“我很快就回来的。”   “唐钝,你读书,不用管我啊。”她摆摆手,像滑溜溜的鱼溜了出去。   唐钝看向大敞的院门口,已经没了她人。   她好像愈发不服管教了。   远处西边挂着两朵乌沉沉的云,像夜幕下的山,壮阔神秘,云巧出门还好好的,到田野里时,风突然又急又猛。   她扶稳四祖爷,“四祖爷,我们去山里采草药啊。”   四祖爷睨她,“待会有暴雨,去什么山里?”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困在山里出不来就麻烦了。   他严厉警告云巧,“你不准去啊。”   “哦。”云巧后背衣服湿润润的,她眺目望向逼近的乌云,“四祖爷,我扶你回去。”   “我能走。”四祖爷拂开她的手,“你照顾好你自己不给墩哥儿添乱就行了。”   “我没添乱。”云巧看到路边有几朵花儿,高兴地连着藤蔓摘下,和四祖爷说,“唐钝写字我都没打扰他呢。”   “嗯。”   云巧摘了花回去,门口的背篓不见了,镰刀挂在柴房的墙壁上,老唐氏端着盆往地上洒水,这样风就不会扬起灰尘了。   玉米晒了几个太阳装进粮仓里了,就剩下木架的两个簸箕。   一个簸箕晒着菌子,一个簸箕晒着金银花。   鲁先生走的那天捎了小半篮子金银花,其他的晒着收好,冬天也能喝,她就着老唐氏盆里的水洗了手,端着簸箕掂了掂里边的花。   晒干的花颜色不好看,花瓣萎缩着,焉哒哒的,比不上新鲜的花儿,她端起簸箕往堂屋走,不经意转眸,发现唐钝直直望着她,呲牙笑了笑,“你想喝吗?”   唐钝目光上移,她脑袋上的花儿随风东摇西晃,惹眼得很,“不想。我的纸掉地上了,你帮我捡一下。”   “我把簸箕收进屋就来。”   又是一阵大风,吹得脑袋上的花儿颤了颤,讲两个簸箕收进堂屋,回屋换身干爽的衣衫才给他捡纸。   他脚踝没有前两日肿了,不过仍敷着药膏,她嗅了嗅味道,猜四祖爷是不是给他采的草药,捡起纸,抚平放在桌上,“唐钝,待会有雨。”   屋里闷热。   唐钝把扇子给她,下巴点了下旁边的凳子,她迟疑的坐下,摇着扇子,给自己扇风,也给他扇风。   唐钝握着笔,边练字边问她,“你跑出去跟平安说什么了?”   “问他去哪儿。”   “还有呢?”   “夸他了。”   云巧趴在桌边,仔细看他运笔,沉默半晌才说,“平安胳膊粗,跑得也快,难怪李善怕他。”   平安比秦大牛还厉害呢。   唐钝顿了顿笔,说,“他是衙役,事情多,你没事别去打扰他。”   “我没有打扰他,就和他说说话而已。”桌上放着他刚写了字的纸,墨渍还没有干透,她伸出手,蘸了点墨渍,在空白位置划了两下,说道,“他去二虎山了,那儿很多菌子...”   唐钝道,“他是去忙的。”   得知平安要去小虎山,她就跃跃欲试要去,他借说老唐氏煮饭累把她留下,哪晓得知道他们进山找路,兴致更是高昂,扬言要去帮忙,他又费了些心思说服她打消了念头。   估计还想跟着凑热闹,他蘸墨道,“你是姑娘,跟着他们不好。”   “哪儿不好?”云巧偷偷瞄他,趁他缩回手写字,食指伸进砚台里。   唐钝余光不动,温温提醒,“小心弄衣服上洗不掉。”   云巧立即挽起袖子。   唐钝继续道,“在家里,你和他说话没什么,出去再缠着他,其他人会乱说。”   他沉吟,“刚才就有人来跟我告状了。”   云巧瞧他。   唐钝道,“她们说你故意接近平安是想害他。”   “我没有。”云巧直起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们乱说。”   “李善接近你,你觉得他是骗子,你接近平安,平安会觉得你是什么?”有些天没练字,唐钝看着纸上的字,不太满意,抽开刚写的字给她,低低问,“平安是不是见着你就跑?”   云巧沉默,随后小声嘟嚷,“在家他就不跑。”   唐钝微微一笑,“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想跑也跑不远啊,像你躲着李善,院里瞧见他不也没跑吗?”   云巧不说话了。   蘸着字上残留的墨渍,腮帮子鼓鼓的,“我不是坏人。”   “但你吓着平安了。”   “他功夫好,才不害怕我呢。”   “要不他怎么见着你就跑?”   云巧歪着脑袋,想不通,“我不是坏人。”   “平安不知道,你离得越近,他越是害怕...”   “他不害怕。”云巧打断他,“平安功夫很好。”   “他不害怕还见着你就跑,可见他不想跟你说话。”唐钝重新提笔,温和道,“你越是找话说,他越是想躲。”   云巧撅起嘴,“我想和他做朋友。”   “任何事都要循序渐进,你太着急,他误以为你是坏人。”唐钝声音轻轻的,“你少和他说话,等他发现你是好人,自然会和你说话的。”   云巧纠结,“他不呢?”   “那就是他傻,你看像傻的吗?”   云巧想了想,小声说,“不知道呢。”   “......”唐钝嘴角微抽,接着说道,“日久见人心,以后他会和做朋友的。”   云巧竖着食指,在纸上来回划,没有再反驳他。   唐钝停笔抬头,“以后不要老跟平安说话,老追着平安跑,知道吗?”   村里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举止稍有不妥就会遭来骂声。   唐钝自认这番话是为她好。   虽然话里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和她说话,不投机取巧不行。   云巧不情不愿哦了声。   唐钝放软声,“要不要写字,我教你。”   “不。”云巧抬手在衣服上擦掉墨渍,溜下凳子,“我收衣服去。”   乌云蔽日,狂风席卷。   刚刚还是艳阳天,眨眼就昏沉沉的。   她走到后院,摸了摸竹竿上晾晒的衣衫,昨晚洗的已经晒干了,她抱进衙役们住的屋,往床上一抛,回前院找老唐氏,“奶,要下雨了。”   “你怕吗?”老唐氏推开窗户透气,“要是怕的话就搬去墩儿屋睡,小床我没撤呢。”   鲁先生和顾大人走后,云巧就回自己屋睡了,床上垫的稻草被她抱开,只剩木板和铺的凉席,老唐氏坐着就觉得屁股疼,更别说躺了。   知她睡习惯了,老唐氏没少骂曹氏蛇蝎心肠,云巧过得不好都是曹氏害的。   曹氏要是再来,她非扇她大嘴巴子不可。   以为云巧怕下雨,她催道,“你去墩儿屋待着啊,我泡些豆子,磨豆腐吃。”   这雨不到片刻就落了下来,刚开始豆大的雨珠往地上砸,迅速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的。   风吹得窗户吱呀吱呀响。   院门咯吱咯吱颤着。   一下就凉了下来。   云巧却没闲着,从这间屋钻到那间屋,脑袋仰着,嘴里嘀嘀咕咕的,等她进唐钝屋,唐钝不由得问她,“你看什么呢?”   “漏不漏雨。”云巧望着屋顶,不放过一个角落。   唐钝好笑,“屋顶去年才换过,不漏雨。”   地里麦秆稻草多,隔两年就会请人换屋顶,打唐钝有记忆起,家里就没漏过雨。   雨啪啪拍打着屋顶。   云巧不放心,每间屋子都检查了一遍,一圈下来,的确没找着漏雨的地方,哪怕后院衙役们住的屋都没漏雨,她忍不住问唐钝,“唐钝,你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云妮说唐钝有钱,没说有多少。   “好奇这个干什么?”   “我家养猪,年底能卖钱,我们住的屋都漏雨。”   卖了猪有钱,曹氏不修缮屋顶,要么舍不得,要么钱有其他用处。   他更相信是后者。   几岁以前,他没出过村子,不过经常听村里人说绿水村的事儿,绿水村的村民都是其他地方逃难来的,日子拮据,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他去镇上读书,老爷子都会接送他。   怕他被绿水村的人拐去卖了。   后来大些后,他自己徒步回家,也不怎么和绿水村的人打招呼,寒暄问候就更少。   貌似也就主动跟云巧说过话。   但她那时还小,肯定不记得了。   想想她家的情况,他道,“你们家田地少,攒不了多少麦秆稻草,用粮食换的话你奶恐怕也舍不得。”   所以屋子漏雨。   云巧这会儿不热了,不仅不热,风吹着还有点冷,伸手关窗户,道,“我大堂哥的屋子就不漏雨,我爹娘的屋子漏雨。”   每次下雨,黄氏就往屋里放许多木盆接水。   接来的水留着洗头。   说到洗头,她算算日子,“唐钝,你会洗头吗?”   她该洗头了。   唐钝哪儿会这个。   他伤了脚,头都是老唐氏给他洗的。   不过是趁云巧不在家的时候,她没看到。   他看眼花草盖着的头发,抬手摸两下,道,“不脏。”   “也该洗了。”云巧慢慢拿掉头上的花儿,“奶,你会洗头吗?”   老唐氏对她有求必应,洗头根本不算事,回道,“等我拿皂角。”   “好。”   她学黄氏,去屋里端个木盆放在屋檐下,等水装满了就搬到檐廊放好,再找根矮凳坐好,等老唐氏出来。   时间有点久。   她也不催,静静望着雨幕下的田野。   老唐氏提着热水出来,见她面前的盆装满了水,又骂曹氏缺德,看云巧的眼里满是慈爱,“冷水洗头不好,用热水洗。”   倒掉半盆水,将热水倒进去。   先拿梳子顺好她的头发,然后蹲在旁边,她舀水将她的头发打湿,“咱家柴火多,往后洗头洗澡都用热水,墩儿是男孩,洗冷水没什么,你是女孩,洗冷水会伤身子的。”   这话黄氏也和她说过。   黄氏也说家里穷没办法,有冷水总比没冷水强。   云巧闭着眼说,“好。”   天昏沉得厉害,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云巧洗完头就坐在门槛上擦头发,老唐氏倒掉水进屋看唐钝,同他商量,“这么大的雨,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中午吃面怎么样?”   “好。”   “你要不要吃鸡蛋?”   云巧来了后,鸡蛋都是云巧的,鸡汤鸡肉也是,唐钝识趣,“给云巧吧。”   老唐氏去村里买了五只鸡,算上之前家里养的,每天能捡七八个鸡蛋,然而不太够,云巧早饭要吃四个荷包蛋,晚饭要吃炒鸡蛋,算下来家里应该没攒下多少鸡蛋。   果然,下句老唐氏就道,“天晴了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鸡蛋卖,多给巧姐儿买些回来。”   云巧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可老唐氏顿顿肉和鸡蛋伺候着,早晚会把她嘴养叼。   唐钝不欲提醒她,而是唤云巧进屋,准备和她说说家里的情况。   昨个儿老唐氏杀了只鸡,今天没来得及,但那只鸡活不过明天。   由着老唐氏安排伙食,迟早会穷得揭不开锅。   他没来得及开口呢,就被云巧拿话堵了回来,她擦着头发,一副恍然又不赞同的口吻说,“唐钝,你是不是又无聊了。”   这两天他经常喊她进屋,定是无聊想找她说话。云巧看着自己刚刚坐过的门槛,“我在那儿也听得到的。”   “......”   她的头发散在肩头,滴着水,她拿棉巾接着,视线落到樟木的书架上,“唐钝,你不读书的吗?”   “......”   “你无聊了就读书啊。”   “这儿有这么多书呢...唐钝,你不能老想着跟我说话,要多读书。”她走到书架旁,抚摸着厚厚的书籍,很是为他发愁的样子。   刚才四祖爷问她有没有打扰他读书,问他读了多少书,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经常拿着本黄色纸皮的书看,看了好几天都没换其他的,明明鲁先生说考科举要学富五车,唐钝一本书就看这么久,五车书得看到什么时候?   她挑了本最后的书,翻开书页放到他面前,“唐钝,你看这本啊。”   四祖爷警告她不能打扰唐钝读书,她不听话的话四祖爷就不给她撑腰了。   想想,她抬脚走人,走到门口不忘叮嘱他,“唐钝,多读书。”   “......”   行。   有事就唐钝,没事就多读书!   云巧再进屋是端着面给他吃。   她翻开的书被他阖上了,他不看书,也不练字,手转着笔,望着窗外不吭声,她放下面碗,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她不得不撑着桌子,绕到前边观察他的表情。   他睫毛颤了下,看她一眼,又移开。   云巧问,“唐钝,你心情又不好了吗?”   “没有。”   他脸扭向别处。   云巧顺着他目光看了眼,竹篾编的篓子,里边装着好几个纸团,她走近了细看,注视着他的脸道,“你丢错东西了?”   “没有。”   云巧回到桌边,“你就是心情不好啊。”   “没有。”   云巧不说话了,回到灶间,和摊鸡蛋的老唐氏说,“奶,唐钝心情不好。”   她纠起眉,扯着脸往下拉,学唐钝的表情,“他这样。”   “别管他。”   巧姐儿来了后唐钝就阴晴不定的,捉摸不透,她和云巧说,“往后他这样你就离他远点,等他好了再搭理他。”   “哦。”   锅里抹了猪油,鸡蛋搅碎了倒进去,滋溜溜地响。   老唐氏铲两下,熟了后铲进碗里,“这碗是你的,端着去堂屋吃吧”   云巧嗅了嗅,笑眯眯端着碗走了。   出门就碰到东屋投来的视线,她顿时想到什么,问老唐氏,“唐钝是不是想吃鸡蛋了?”   她端着碗,稳稳往东屋走,唐钝看到她就背过身。   云巧笑着把碗里的鸡蛋夹给他,“给你。”   唐钝拿手挡,但还是慢了,鸡蛋落到他碗里,她呼呼喝着面汤说,“吃了鸡蛋开开心心的啊。”   “......”   雨声哗哗,老唐氏没听到云巧的话,也不知她把鸡蛋给了唐钝,光线昏暗,她眼神愈发不好,就在灶间用的饭,还熬了大半锅姜汤。   李善他们回来时雨仍大着,几个人像落汤鸡似的,进门就直奔后院,云巧没瞧见平安人影,忍不住拉衙役问。   衙役抖着裤脚的水,说话嗓子都是哑的,“他们走得远,得更晚些。”   山里没有遮雨的地儿,路又打滑,平安他们肯定会耽误很久。   几人不停地打喷嚏,雨水顺着裤脚湿了一地。   老唐氏端姜汤去后院给他们。   云巧要帮忙。   老唐氏拦着不让,“你是姑娘,避讳些。”   村里有些人爱嚼舌根,云巧清清白白的都能被她们说得那般不堪,真要出什么事,岂不戳着云巧脊梁骨骂?她道,“你回屋睡会,待会磨豆子我叫你。”   云巧恹恹地哦了声,经过唐钝屋前,想进去和他聊天,又忍住了。   小脑袋垂着,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唐钝没理她。   天儿越来越暗了,云巧睡不着,窗边没有桌椅,只能捂着褥子望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晃了下。   几个人匆匆忙闪进来。   她看到了平安,平安背着个人。   她欢喜地跑出去,“平安,你回来了啊。”   唐钝:“......”   平安抬起头,看到她愣了瞬,云巧不高兴的后退到门前,隔着雾蒙蒙的雨看他。   老唐氏抱着干爽的棉巾出来,挨个递给他们,“先擦擦身上的雨,我给你们端姜汤去。”   老唐氏也瞧见平安后背上的人了,见他穿着身普通的衣衫,猜是哪家孩子进山受伤被他们救了,没有多想。   而平安后背上的人这时抬起头,头发湿哒哒的贴着脸,盖住了眼睛,他歪过头,瞅了眼周遭,目光定在云巧身上,像抓住最后根救命稻草,歇斯底里地喊,“傻子。”   云巧打了个哆嗦。   急忙跑到堂屋门口,等平安走近,拨开他背上人的头发,“大堂哥。”   平安问她,“他是你大堂哥?”   “对啊。”云巧凑近又看了几眼,“他就是沈云山啊。”   沈云山这会儿脑子晕乎乎的,嗓子干得难受,感觉像要死了。   迷迷糊糊间,有人灌他水喝,水火辣辣的,烧得喉咙更加难受了。   想到自己在山里迷了路,又遇到暴雨,害怕得嚎啕大哭。   老唐氏担忧,“他是不是烧糊涂了,要不要请四祖爷过来瞧瞧?”   云巧站在矮床边,眉毛拧得死紧。   唐钝脸上淡淡的,“这会儿雨大,四祖爷怕是来不,家里有没有退烧的药,熬了先给他吃上。”   “有。”老唐氏转身就要回屋拿药材,“还有酒,待会给他擦擦。”   没走两步,衣服就被云巧从后边拉住了。   云巧偏着脑袋,看着沈云山雨水淌过的脸,幽怨地说,“药要钱买的,我大堂哥没钱。”   老唐氏没想过那么多,人是衙役背回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况且还是云巧的堂哥,便道,“要不了几个钱。”   云巧抓着衣角不放,“我大堂哥还不起。”   老唐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用还。”   “必须还。”云巧认真道。   唐钝打量着她,脑子里顿时浮起件事儿。   她掉到河里,沈家不肯拿钱医治,沈云翔在赵氏那碰壁后,跪在四祖爷院里,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把药钱还上,求四祖爷救救她。   他没觉得四祖爷做得不妥。   草药是四祖爷辛苦采来的,不可能白白赠人,况且沈家不是自己村的,如果开了先河,以后谁家有个伤风病痛就在四祖爷家院里叫苦,四祖爷救还是不救?   她这时强调钱,应该是记着那事。   他问,“你不想救他?”   云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定定望着矮床上狼狈的人,坚持,“得收钱。”   唐钝道,“他没钱。”   “得问我奶。”   他又道,“你奶不在。”   “我去问她。”   眼瞅着她松手朝外跑,唐钝心惊,大声喊她,“这么大的雨,你淋雨生病怎么办?”   “我穿蓑衣。”   唐家有雨伞,有蓑衣,就在粮仓旁边的墙上挂着的,她轻车熟路的往粮仓去,唐钝揉揉眉心,“这会儿很晚了,你摔着怎么办,先回来,我们商量商量。”   人自然是要救的。   云巧什么心思他看不明白,但她想收钱,他帮她。   他推凳子给她坐,缓和语气道,“先给他退烧,等明个儿雨停了你回沈家传个信,要是想医治,就把他送四祖爷院里,沈家要是不管,咱就把他丢出去。”   沈云山是长子,从小就欺负她。   曹氏卖她也是为了给沈云山娶媳妇。   唐钝不会为了这种人跟云巧闹别扭,他道,“你磨豆子,我盯着他。”   云巧盯着他的眼睛,“不能给他吃药。”   “好。”   沈云山淋了雨又发烧,明显病了,不吃药怎么行。   等云巧提着豆子去后院,他杵着木拐,悄悄让老唐氏熬些药给他喝下。   他烧得意识不清,嘴里又呜呜哀嚎,老唐氏灌药却规矩得很。   一碗汤药,几口就没了。   唐钝轻哼,“还是个怕死的。”   老唐氏感慨,“人哪儿有不怕死的,这么大的雨,得亏碰到衙役他们,否则死在山里都不知。”   说这话时,老唐氏是怜惜的。   唐钝道,“他奶最疼的就是他,他要有个好歹,家里怕是要变天。”   见老唐氏给他擦嘴角的药渍,他出手制止,“咱给他汤药已算仁至义尽,其他就不管了。”   老唐氏不解。   唐钝就把沈云山打云巧的事儿说了。   老唐氏的手还悬在半空,登时握成拳砸在他胸口,“瞧着人模狗样的,尽不做些人事,巧姐儿多好的姑娘,瞧被她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外人总说巧姐儿傻,我看是被她们害的。”   说完,没个好气地埋怨唐钝,“你怎么不早说?”   这碗汤药喂狗都比给沈云山强。   “眼下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先退烧再说。”唐钝伸手,掐了下沈云山胳膊,软绵绵的,明显没干过活,嫌弃的缩回手,道,“奶要是不解气,趁机多揍他几下。”   老唐氏很想这么做,又怕他在自家出了事儿,没有下狠手,就是心疼云巧,“巧姐儿生在他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平安他们喝完鸡汤,出来问沈云山的情况,老唐氏不冷不热地说,“死不了。”   察觉她态度有异,平安他们就不多问了。   云巧的性子,从小肯定没少受欺负,老唐氏喜欢云巧,对沈家人深恶痛绝也是人之常情。   沈云山浑浑噩噩的,耳边充斥着山林的风声雨声,雨水糊脸,他看不清人。   好像看到云巧了,又好像不是。   他可能快死了。   这两天他都躲在山里的,没办法,回去会被曹氏打死。   悦儿家的猪生病死了,悦儿娘怀疑曹氏故意挑只病猪打发她,话里话外都想毁掉悦儿和他的亲事,他脑子一热,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趁曹氏她们外出干活,和悦儿娘跑回猪舍,把猪圈里的猪换成了死猪。   他想着几头猪长得差不多,曹氏忍不住。   哪晓得曹氏眼尖,一下认出死猪不是他们家的。   纸包不住火,知晓他从中作怪,曹氏抓起镰刀就往他腿上砍,他怕极了,灰溜溜地躲去悦儿家。   不成想曹氏发了狠,抄家伙追到悦儿家,要悦儿娘还猪。   几句话不和,双方在院里大打出手,悦儿娘脑袋挨了一棍,倒地上就要告官,还要毁亲,曹氏当场就应下,但要悦儿娘还沈家的聘礼。   心知两头讨不到好,只能灰溜溜进山里躲两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曹氏和消气,暴雨来了,他下山不小心滚到了坡里。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只有等死。   天不亮沈云巧就回沈家报信了。   下过雨的路面湿滑,她杵了根竹竿,在门口站了许久。   天空灰蒙,院里清风雅静的,要不是烟囱冒着烟,她以为院里没人。   “奶,奶。”她敲着门,大喊,“大堂哥病了,在唐钝家呢,医治要钱,奶你给钱吗?”   曹氏拍着衣服的灰从灶间出来,脸色灰白,眼下一片青黑,见是她,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骂沈云山,“死了更好,吃里扒外的东西,生下来我就该一闷棍打死他,免得他到处害人。”   曹氏最是疼沈云山的。   云巧掏掏耳朵,“奶你说什么?”   曹氏翻个白眼,转身进了灶间。   沈来安听到闺女的声音出来开门,正欲告诉她家里的事儿,尚未开口,就看她晃着自己胳膊问,“爹,奶是不是老糊涂了,她要打死大堂哥了。”   “嘘。”沈来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奶心情不好,别惹她。”   “奶怎么了?”   沈来安觑眼大房,房门和窗户掩着,沈来财和小曹氏迟迟没有出来,他简短道,“你大堂哥偷家里的猪。”   云巧脸上没有丝毫惊讶,脆声道,“他还偷地里的玉米了。”   “......”   还有这茬? 第61章 061 给我滚   东屋房门后, 小曹氏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全无,忙把拉开条缝的门紧紧阖上。   跟悦儿家闹掰后, 曹氏找不着人撒气, 从早到晚在院里指桑骂槐。   她处处陪着小心, 绝口不提云山半个字。   可毕竟是她儿子, 哪有不担心的呢?听说他病了,她就想问问, 冷不丁听到云巧说他偷玉米, 暗道要坏事。   果然,曹氏沙哑的嗓音震耳欲聋响彻整个小院, “你说什么?地里的玉米是云山偷的?”   曹氏掐着云巧胳膊, 额头青筋直跳,脸颊的肉剧烈颤了颤。   看得出愤怒至极。   云巧挣脱她的手躲去沈来安身后,警惕地盯着她道,“有些是老鼠吃的,有些是大堂哥偷的。”   “我养了只白眼狼啊。”曹氏绷紧牙,三步并两步走进猪舍,抄起镰刀就往外走, 边走边喊, “老大,跟我去长流村, 看我不砍断他的腿。”   “娘...”沈来财舔着唇出来, 凶狠地瞪云巧, “云山不是那样的人, 准是云巧乱说的。”   云巧缩脖子, “不是我说的。”   曹氏这会儿怒火中烧, 哪儿有心思终究云巧有没有说谎,声嘶力竭地吼道,“留着他也是祸害,看我不废了他!”   她挥起镰刀,嗓音比刀尖还有锐几分,“老二,你也去。”   沈来福慢吞吞整理着衣衫走出门,觑着沈来财神色小声提醒,“娘,没吃早饭呢。”   沈老头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着烟,烟雾熏得他表情难辨,沈来财拖着鞋进去,惴惴不安试探他的态度,“爹,云山是好吃懒做了些,但这种事绝不是他做的,定是李悦儿怂恿了他。”   沈老头猛吸着烟,没有接话。   沈来财猜不透他的心思,颤巍巍道,“待会我和娘去长流村把人接回来,好好收拾他一顿,看他往后还敢不敢乱听别人的话。”   沈老头敛目望着他,良久没有言语。   孙子闯了这么大的祸,砍断腿解决不了事儿,只能打。   吐出口烟雾,他道,“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了,云巧比他小几岁,任劳任怨帮家里干活,他吃好睡好还不知足,竟帮着外人坑咱们...”   一听这话,沈来财就知有回旋的余地,松了口气,脸上却狞笑着,“待会爹别动手,我来,看我不打得他皮开肉绽...”   话是说给曹氏听的,不可谓不大。   屋檐下的云巧歪头问沈来安,“大伯说的是大堂哥吗?”   沈来安低着头给她洗草鞋上的泥,低声道,“撂狠话而已,你别当真。”   “哦。”云巧蹲着身,帮他拂水。   她雨天出门是不穿鞋的,但老唐氏怕她光脚摔着,叮嘱她别脱鞋。   鞋上沾了许多泥。   沈来安先拿竹篾挂掉多的泥,再用水搓,云巧帮忙,他就往边上挪了两寸,问她,“在唐家过得开心吗?”   黄氏说唐家人疼她,顿顿给她煮米饭吃,他不太信,得听她自己说。   “开心啊。”云巧想到什么,洗洗手,手伸进衣兜,掏出个圆溜溜的鸡蛋来,“唐钝奶对我可好了,那,这是爹你的。”   沈来安看了眼,心里放心了些,“她们给你的,你给我作甚。”   “唐钝奶给你煮的。”她拿起鸡蛋在地上敲碎,“我给爹剥壳。”   “你吃。”   “我吃过了。”她几下就剥好,递到沈来安嘴边,“娘和翔哥儿也有。”   小曹氏瞧见这幕,眼神暗了暗,干笑道,“三弟真有福气。”   能享女儿的福。   云巧看是她,弯唇笑了笑,“大堂哥高烧不退,唐钝给他喂了药,四文钱,大伯母你要给我啊。”   “......”   “唐钝说了,你要是不给,他就亲自过来问你要,他腿脚不好,路上崴着或摔着,都算你的。”   “......”   读书人不都是彬彬有礼菩萨心肠吗?唐钝怎么是个钻钱眼里的?小曹氏狐疑,反驳,“我又没有让他喂云山药...”   云巧扭过头看沈来安吃鸡蛋,没有再看她,“唐钝说了,你要是不认账,就把大堂哥丢出去,不让四祖爷医治他。”   “......”   沈来安洗完鞋,她穿着进屋找黄氏。   光线昏暗的屋里,黄氏像往常般坐在窗户边做针线活,她跟沈云翔到处跑,衣服经常破口子,全是黄氏缝的。   “娘。”云巧高兴的把剥了壳的鸡蛋给她,“给你吃。”   黄氏张嘴,她喜滋滋递过去,“翔哥儿呢?”   “他出去了。”   “山里吗?”   “嗯。”   云巧不多问了,搬根凳子坐在黄氏旁边,认真看她穿针走线,“娘,唐钝奶要用你给我的碎布做布鞋。”   黄氏抬眸瞄了眼窗外,抬手掩上了窗,“给你做吗?”   云巧点头,“她说秋冬穿草鞋不暖和。”   清晨她出门,老唐氏在门口和唐钝商量托村里人给她做双鞋,说是秋冬穿,但最近事多村里没几个人得空,为此老唐氏唉声叹气的,她想帮忙,“娘,布鞋怎么做的呀?唐钝奶眼神不好,穿不了针呢。”   黄氏捏着针的手顿了顿,云巧看她,“娘不会吗?”   “忘得差不多了。”黄氏抿了下唇,低垂的眼浮起丝水雾,“那些碎布是给你缝衣服用的,做鞋有些不够...巧姐儿...”   “嗯?”   黄氏停下针线,轻轻抚她柔顺的发髻,“你是个有福的。”   云巧拿脸蛋蹭她的手,嘿嘿笑,“娘也有福。”   “他们心肠好,你要多帮他们干活,做鞋的话...你把布料拿来,娘给你做...”   “好。”   母女两在屋里说贴己话,沈来安没往里凑,而是找曹氏要钱,沈云山是家里长孙,曹氏嘴上嚷着砍断他的腿,等沈云山哭两声心就软了,所以他根本没把曹氏的气话往心里去。   但沈云山吃了唐钝家的药,得给钱。   曹氏本来就窝着火想杀人,沈老头好言好语劝了通,正好受些,沈来安就来问自己要钱,火蹭地又来了,“你也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   “巧姐儿是唐家人了,唐钝行动不便交代她来收钱,咱要是不给,巧姐儿怎么交差?”   他偷偷问过云巧了,那些话是唐钝教她说的。   要钱是唐钝的意思。   沈来安上首抽烟的沈老头,“难不成要唐钝来你们才给?”   那样就太丢脸了。   沈老头默了半晌,吩咐曹氏,“待会给巧姐儿拿四文钱。”   “凭什么?”曹氏跳脚。   沈老头睨她,目光沉得像天边的云,曹氏顿时不吭声了,回屋拿了四文钱,当着众人的面砸到沈云巧身上,“给我滚。”   “滚就滚。”云巧雀跃地捡起地上的铜板,跟沈来安道别,“爹,我走了啊。”   沈来安不舍地跟出去两步,望着黑沉沉的天道,“你慢点。”   “好。” 第62章 062 舆图   云巧握着四个铜板, 脸上笑出了朵花儿,斜着眼跟端起饭碗的曹氏道,“奶, 大堂哥发着烧, 你们来长流村记得多带些钱, 没钱的话四祖爷不给看病的。”   “......”   曹氏举起手里的碗就想给她砸过去。   沈老头及时按住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会气人,跟她计较干什么?”   “什么事沾着她就晦气!”   沈老头起床就开始抽烟, 许是烟抽多了的缘故, 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云巧的背影。   她身形瘦削, 但走路脊背挺得笔直, 像迎风而立的翠竹,坚韧,倔强。   像变了个人。   沈老头一眨不眨盯着。   直到她走出门,沈老头才忍着发涩的喉咙,自言自语说道,“巧姐儿没有背背篓呢。”   难怪陌生。   以前她进出都会背个大她许多的背篓,放眼望去, 只看得到她小小的脑袋。   沈来安埋着头回屋吃早饭, 闻言,动容感慨道, “是啊, 唐家富裕, 巧姐儿不用起早贪黑的干活了。”   “......”曹氏拍桌, “这顿饭还吃不吃了?”   一个个往她心窝戳针是不是?   沈老头拿起筷子, 拨两下又放了回去, “猪怎么样了?”   不知是不是被云巧养叼了嘴,云巧走后,猪就不怎么进食,起先怀疑猪草有问题,可最细嫩的猪草仍不管用。   曹氏道,“跟她一个样...”   可劲不要她好过。   沈老头皱眉,“要不割些红薯藤试试,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地里哪儿来的红薯藤?”   每年粮食都不够吃,埋种时紧着其他地栽红薯藤的量埋的,今年红薯藤不够,跟其他人家要了些,栽藤没几天,哪儿割得出红薯藤喂猪?   “那怎么办?”   曹氏戳着碗里的玉米糊糊,沉吟,“老三媳妇跟我去趟长流村。”   她们家没有,唐钝家有,唐钝不买她的账,黄氏的面子要给吧。   黄氏低着眉,温顺应道,“好。”   小曹氏不放心沈云山,“娘,我也去。”   “都去长流村不干活了是不是?”曹氏这两日看小曹氏格外不顺眼,孙子成那样都是儿媳妇害的,她道,“没事就给我进山砍柴!”   小曹氏面上难堪,怯怯点了下头。   天乌沉沉的,云巧没到村口,雨又来了,她撑开伞,沿着小路跑了起来。   衙役们没进山,不知从哪儿挑了泥回来,蹲在弄堂玩泥巴,你一言我一语,激动得很。   云巧伸着脖子瞄了眼,收起伞,掂着铜板进了唐钝屋,“唐钝,我奶给我钱了。”   一进门,目光滞住。   “唐钝,我大堂哥呢?”   “送到你姑家去了。”唐钝坐在桌边,手里握着笔,眼神不时落在旁边的书,和他笔下的纸上,徐徐道,“咱同他非亲非故的,没道理任由他住着。”   她前脚后,他后脚就托李善他们把人抬到沈秋娥那儿去了。   沈云山睡他屋里,他瞧着碍眼。   “你奶没为难你吧?”   “拿钱砸我算吗?”   “......”唐钝嘴角抽搐,吐出个字,“算。”   “那她为难我了。”她戳戳铜板砸过的眼角,“青了吗?”   唐钝抬头看了两眼,“没有。”   “那没事。”她拿衣服擦两下铜板,轻轻搁在桌上,“我奶今个儿心情不好,要砍我大堂哥的腿呢。”   唐钝低头继续。   她接着说,“悦儿家的猪死了,大堂哥偷家里的猪给她,气得我奶差点死了,她没死,就抄家伙把悦儿娘打了顿,悦儿娘不让悦儿嫁给大堂哥了。”   这些是黄氏和她说的。   大堂哥烂泥扶不上墙,黄氏要她以后甭管沈云山死活。   她和唐钝说,“唐钝,以后咱不救我大堂哥了,有钱也不救。”   唐钝顿住,“好。”   她心思浅,恩怨分明,但凡沈云山善待过她,她就不会是这个态度,像秦大牛,明明居心不良,就因藏得深,云巧对他没有半分戒备,想到这,他随口问她,“你回村找春花了吗?”   “没。”她坐在桌边,又偷偷蘸墨在桌上划,“我拿了钱就回来了,你是不是想春花了呀?”   “......”   “春花成亲了,不能给你做媳妇了,你这样不好。”她扁着嘴,一脸不爽。   唐钝拿鼻头敲她脑袋,“你想什么呢,好端端我想她干什么?”   “那你问春花。”   唐钝语塞,心道不是怕她去秦家了吗?   秦大牛不安好心,她又没防备,出了事怎么办?   这时,弄堂响起阵吵闹,“你这不对,两壁间约有十来米的距离,你这没弄好。”   “这儿也不对,山上有条瀑布往下流,也得标识...”   “还有这...”平安的嗓门很粗,“你们没看过福安镇的舆图吗?”   “唐钝...”云巧撑着桌面望着弄堂里发脾气的平安,“平安怎么了?”   “你别管。”唐钝道,“衙门的事是机密,知道太多会惹来麻烦。”   云巧点点头,忍不住好奇,目不转睛盯着平安。   平安双手搓着泥团,边上放着张黄色的纸,他指着纸上某处吼身边两个衙役,云巧赶紧坐好,眼睛眨了又眨,“平安好凶。”   “嗯。”唐钝把铜板推到她手边,“钱你拿着。”   “这是你的钱。”云巧道,“你自己拿着。”   “我给你的。”   “给我钱吗?”云巧收回弄堂的视线,目光锁着他,眉头微微拧起,她娘不让她收别人的钱,说给钱的都是坏人。   她挨近唐钝,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道,“唐钝,你变坏了。”   给她钱肯定图谋她什么。   “......”唐钝冷眼扫她,“给你钱还不乐意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我钱?”   唐钝愣住,为什么给她钱?这钱是她去沈家要来的,自该由她拿着。   他问,“你不想要?”   云巧使劲摇着脑袋,“我有钱。”   她的钱给沈云翔藏在山里的,除了她们谁都找不到,她拿起钱,塞到他衣兜里,轻轻拍了拍,“你藏好了,小心被人偷了。”   弄堂里,挨了骂的衙役灰头灰脸蹲在边上,默默搓泥团。   余光瞥到趴着墙角张望的云巧,勉为其难扯出个笑来。   “你们惹平安生气了?”   平安拿着福安镇的舆图去后院找李善了,这会儿不在,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说话。   云巧蹲着走到桶边,指着地上凸起的泥问,“你们做什么呢?”   高低起伏的泥,瞧着坑坑洼洼的,夜里摸黑很容易磕着脚摔倒。   就在衙役纠结怎么回答时,她突然伸出双手,把堆得最高的泥捧了起来。   衙役们脸色大变。   她犹不自知,泥丢进桶里,继续朝其他位置动手。   衙役们下意识大喊,“别动!”   还是晚了,她动作太过迅速,眨眼间,泥堆的山川像被洪水冲垮,残垣断壁,惨不忍睹。   衙役垮着脸,“完了完了,又得挨骂了。”   语声刚落,平安高大的身形罩了下来。   几人面面相觑,哆嗦道,“她干的。”   云巧扬起小脸,讨好的笑了笑,“不能在家里玩泥巴。”   平安望了眼垂头丧气的衙役,眼里压抑着复杂的情绪,沉声道,“舆图有问题,得重新绘制。”   舆图是衙门给的,他没有认真校对,是李善发现舆图和实际地形有出入。   不知是绘舆图的人敷衍了事,还是故意留了手。   若是后者,那他目的是什么?   “把泥收了。”平安吩咐。   云巧搬过桶,挡着不让他们动手,“我来。”   泥是湿的,粘着地不好清理,她拿手指慢慢抠,好奇道,“舆图是什么呀?”   其他衙役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云巧指了指平安手里笔画弯曲的图纸,“是那个吗?”   平安不自主把手藏去了背后,否认,“不是。”   说完惊觉自己反应太过刻意,她心智不高,即使给她,她也看不懂,卷起图纸,吩咐眼观鼻鼻观心的衙役,“帮云巧姑娘...”   “我自己能行。”剩下少数泥不好弄,她拿脚用力碾,嘴里念道,“地不平整奶会摔跤的。”   她怕衙役们粗枝大叶,故而坚持要自己弄,衙役们挑着桶出去,碰到檐廊裁布的老唐氏,赧然笑了笑。   他们走到哪儿都会用泥堆砌周遭地形,没想过会不会给人带来不便,还是云巧心细提了出来。   弄堂恢复原样云巧就凑到老唐氏跟前。   老唐氏握着剪刀,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云巧问,“给我做鞋用的吗?”   “嗯。”老唐氏边剪边拿手量尺寸,道,“这是墩儿以前穿过的旧衣服,送给别人我觉得可惜,一直留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唐钝穿过的衣衫鞋袜有些送给了族里亲戚,有些老唐氏收来锁进柜子里了,本想着其他几个不孝子拖家带口回来或许能穿,眼下她懒得考虑那么多了。   “衣服料子软,给你做两双鞋,再做两双鞋袜,走路舒服得多。”   旁边篮子里堆着好几件衣服,都是没有补丁的,云巧说,“我穿草鞋也舒服。”   “穿草鞋会长冻疮。”老唐慈声道,“你奶不给你的,奶通通给你补上。”   “奶真好。”云巧嘻嘻笑着,拿起裁剪好的碎布,想起黄氏的话来,“奶,布料给我娘,她会做鞋子。”   “你娘会这个?”老唐氏知道她娘是沈家买来的媳妇,曹氏害怕她跑了,不让她出去串门,更不让她出村。   对于她的来历,村里人众说纷纭,没想到竟会做鞋。   鞋子要量尺寸裁布,稍微有些许偏差就废了,农家凑点布不容易,没几个做娘的舍得拿布手把手教闺女这个。   “我娘会啊。”云巧露出骄傲之色,“我娘针线活很厉害的。”   老唐氏略微沉吟,“那我裁好布,你拿过去给你娘。”   刚裁了两件衣衫,十几年没有踏出过绿水村的黄氏就站在了院门口。   云巧喜出望外,丢下手里把玩的碎布跑出去,甜甜喊,“娘,你来看我的吗?”   黄氏身后还站着几个人,云巧好像没有瞧见他们,拉过黄氏就往她睡的屋走,曹氏脸上绷不住,牵强扯着嘴角道,“巧姐儿,你大堂哥呢?”   “他去姑家了。”   曹氏拿竹竿刮着脚上的泥,讪讪望着目光不善的老唐氏,没进屋,“他怎么去你姑家了?”   因为唐钝,两家撕破了脸,沈云山去那边有好脸色看吗?   “他想去就去啊。”   云巧已经领着黄氏到了门前,指着旁边开着的窗户道,“那是唐钝的屋,贴了窗花,屋里有书架,有书桌,娘让爹也给我弄。”   “好。” 第63章 063 撑腰   曹氏惦记唐家几亩地的红薯藤, 硬着头皮往里走,满脸堆笑道,“你爹在家没什么事, 缺什么家具摆设和他说...”   语声未落, 就看东屋的门迅速阖上, 云巧清脆的嗓音响起, “娘,不让奶进屋啊, 她看着好的就往自己屋搬...我的锁就是给她拿走的...”   曹氏:“......”   老唐氏本就讨厌曹氏, 此刻更为厌恶,冷哼, “你孙子不在这, 你往哪儿走啊?”   曹氏愣了愣,局促又尴尬地笑着。   小曹氏小步上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娘,咱去小妹家吧。”   唐家这样的人家,她们得罪不起。   曹氏回过神,装出副慈善和蔼的模样跟屋里的黄氏说, “老三媳妇, 你难得来瞧巧姐儿,多和她说说话, 等会我们走的时候来叫你...”   黄氏透过窗户望了眼退到院门边的人, 怯怯地点了点头。   尽管老唐氏板着脸, 不欢迎她们, 曹氏仍厚着脸套近乎, “老姐姐, 得空来家里坐啊。”   “不要脸。”老唐氏撇嘴骂了句,收起篮子回了屋。   云巧偷偷贴着窗户偷看,等曹氏她们没了人,转身兴致勃勃给黄氏介绍自己住的屋,屋顶房梁,竹席枕头,新奇不已的样子。   黄氏粗略扫了眼屋子,走到床边,粗糙的手慢慢抚着竹席纹路。   云巧凑过去抓她的手,“娘,不扎人,躺着舒服得很。”   这床竹席是前两天四祖爷送来的,老唐氏洗干净后检查没有竹篾须,不扎人,云巧拍拍床边位置,“娘,你坐啊。”   “好。”黄氏缩回手,拍拍屁股,缓缓坐了上去。   云巧紧紧挨着她,“娘,这屋不漏雨,比咱家好。”   “嗯。”黄氏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她手背上的刮痕,“平时你都做些什么?”   “去地里除草,回来帮唐钝奶煮饭,扫地...跟唐钝说话。”说着,声儿小了许多,“四祖爷让唐钝好好读书,他不听,经常喊我进屋陪他说话...”   话里满是抱怨。   黄氏笑了,“你刚来这边,他怕你不习惯,关心你而已。”   “四祖爷不让我打扰他...”   “他是聪明人,做事有自己的思量,四祖爷不会怪你的,往后你想找个人说话,找他便是。”   云巧嘟嘴,“他脾气不好,经常拉着脸不理人。”   唐钝:“......”   他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可他就在隔壁,云巧以为他聋子不成?   偏这时,老唐氏端着碗经过,斜眼嗔他,“要你对巧姐儿好点你不信,巧姐儿和她娘告状了吧。”   唐钝:“......”   真要对她不好,就不会一瘸一拐去沈家救她了,唐钝看了眼自己黑黢黢的脚踝,心里五味杂陈。   老唐氏站在门口,叩了叩门,“巧姐儿,我化了碗红糖水,给你娘喝啊。”   门拉开,黄氏低眉顺目的站在门里。   老唐氏认真瞧了眼。   个子不高不矮,清瘦的身形,眉眼温婉,瞧着就是很好相处的,想到她的遭遇,老唐氏不免露出疼惜,“我锅里烧着水,待会吃两个荷包蛋再走。”   黄氏颔首,“婶子客气了,我和巧姐儿说几句话就回了。”   躬身接过碗,饱含歉意道,“巧姐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都是自家人,不说那些见外话。”老唐氏说,“你把她教得很好,论品行,村里没几个姑娘比她好。”   黄氏苦笑了下,转瞬又掩饰了去。   老唐氏急着回灶房看灶膛的柴火,“你们聊着...”   说着转身走。   黄氏扬手,喊住她,“婶子别煮荷包蛋了,我吃得少,这碗红糖水恐都喝不完。”   老唐氏震惊地回眸。   这碗是平日盛饭的碗,云巧敞开肚子能吃冒尖的两碗米饭,她竟喝碗水就撑着了?   黄氏没有多解释。   老唐氏不好多问,张嘴,“那留下吃午饭。”   杀鸡还来得及。   “婶子的心意我收着,等以后吧,我待一会儿就走...”   “娘。”云巧舍不得她,撒娇道,“娘多坐一会。”   “娘还有事。”   黄氏把红糖水给她喝,云巧摇着头,恹恹地牵着她衣角,黄氏小口喝着水,道,“你大堂哥不好,娘得看看他去。”   “娘看他干什么?”云巧不满,小嘴翘得老高。   “你奶最是疼他,他生病了,娘不在,回头会挨骂。”黄氏嘴角噙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云巧越发不满,“奶不讲道理。”   黄氏没有反驳,曹氏留她在唐家是希望唐家看她的面子让沈家割地里的红薯藤喂猪,她不开这个口,自然得早点走。   勉强喝完半碗水就喝不下了,云巧接过,咕噜咕噜喝,抹嘴道,“爹和翔哥儿在就好了。”   “会有机会的。”黄氏扬起眉,眼角的细纹深邃了些,“以后咱一家人住一起。”   “嗯,还有云妮。”云巧说,“我和云妮要住很大屋子,她住左边,我住右边,中间摆个花架,我睁开眼,能看到花,也能看到云妮。”   唐钝不知她们聊了哪些话题,自始至终没听到黄氏半句声,就云巧兴奋,絮絮叨叨的。   住大屋子?   莫不是嫌她住的屋寒碜了?   唐钝继续往下听,尽是些白日做梦的话,不得不承认,她娘性情确实好,换成他,早打断她了。   估摸着差不多了,黄氏起身离去,云巧扁着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服,眉头皱得死紧。   老唐氏看得眼热,于心不忍道,“你没去过耀哥儿家吧,云巧识路,她带你过去。”   一听这话,云巧顿时眉开眼笑,“对,我找得到姑家,我给你带路。”   似是害怕黄氏不同意,手在半空比划,信心满满。   黄氏瞅了眼隔壁大敞的窗户,叮嘱,“待会到来那边你少说话,往后你们是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脸不好。”   “好。”她捂住嘴,眼里满是笑。   仿佛只要跟着出门就是天大的欢喜。   黄氏摸了摸她头顶的发髻,眼里淌过复杂的情绪。   她们到沈秋娥家时,堂屋里坐满了人,个个绷着脸,情绪低沉。   云巧觑着他们脸色,不敢往屋里去,而是问屋檐下玩闹的唐瑞,“唐瑞,他们怎么了?”   唐瑞认出是她,跳得老高,“你...你有脸来我家,给我等着!”   进屋就找曹氏告状,要她们收拾云巧。   赵氏刚含沙射影骂了曹氏,现在见唐瑞进屋就扑曹氏怀里,脸快拉到地上去了,“瑞儿,过来。”   唐瑞晃曹氏手臂,“外祖,你替我教训教训她。”   “瑞儿!”赵氏声音沉了几分,“瞎说什么?”   四堂爷警告过她,胆敢找云巧麻烦,不会放过自己,唐瑞这番童言无忌的话落到四堂爷耳朵里没准以为她授意的。   她瞥眼门口的人,厉声道,“那是你婶子。”   唐瑞埋在曹氏怀里,愤懑道,“她不是,她是傻子。”   曹氏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哄道,“瑞儿说得对,她就是傻子,待会外祖替你收拾她啊。”   有唐钝撑腰就无法无天,竟敢推她外孙,曹氏瞪向门口,“还不进来给瑞儿赔不是。”   云巧脸色一白,往后退了两步。   唐耀皱眉,“瑞儿是晚辈,她一个长辈给晚辈赔什么不是?传到外边,还以为咱故意欺负人,不说四祖爷怎么想,墩哥儿知道不会善罢甘休。”   曹氏不以为然,“她是瑞儿表姐...”   唐耀:“村里人不那么想。”   嫁给唐钝,她就是唐钝媳妇,得论唐家辈分,众所周知,唐钝辈分高,她跟着水涨船高。   唐耀朝云巧招手。   云巧推黄氏走在前边,自己慢慢顺着门框走进去,眼神逡巡圈,“大堂哥呢?”   沈云山在唐瑞屋里,沈来财去请四祖爷了,估计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来。   唐耀说,“睡着呢,衙役怎么发现他的?”   清晨两个衙役抬着人过来,气势汹汹,他没敢多问,他娘不想收留沈云山,奈何衙役长相凶得很,威胁他们人死了算他们的,赵氏害怕坐牢,寸步不离守着的。   曹氏一来,她就憋不住火气,质问曹氏怎么回事。   曹氏三缄其口。   他只能问沈云巧。   沈云巧贴着门站好,道,“衙役以为是头野猪,走近了发现是大堂哥。”   “......”   骂谁野猪呢?   曹氏狠狠剜她一眼。   云巧反驳,“衙役就是这么说的啊。”   那会儿大雨瓢泼,雨水挡着视线,沈云山又蜷缩着身子藏在草丛里,几人都以为是野猪,为此兴奋了阵呢。   不料会是个人。   不是他们,沈云山死在山里没人知道。   饶是如此,沈云山能不能活也不好说,他烧糊涂了,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来时曹氏嚷嚷要砍断他的腿,见着人后,恨不得替沈云山躺在那。   四祖爷把脉后开了两副药。   四祖爷前脚出门,曹氏后脚就把草药给黄氏,要她熬了给沈云山喝。   这儿是沈秋娥家,熬药得找沈秋娥,黄氏拿着草药,手足无措。   小曹氏和沈来财蹲在床边,火烧眉毛地催她,“云山都成这样了,你墨迹什么呢?”   黄氏为难的看向赵氏,后者冷漠地别开脸,甚至递个了警告的眼神给旁边的沈秋娥,沈秋娥心领神会,笑着道,“我家锅装着饭,你去墩哥儿家熬药吧。”   黄氏站着不动。   沈秋娥目光移向云巧,云巧眨眨眼,拍着胸脯道,“对,去唐钝家,这样我就能问奶要钱了。”   “......”   借点柴火就想收她钱?门都没有!曹氏夺过药,掐黄氏胳膊,“你说养你十几年有什么用?吃里扒外的东西!”   黄氏知她指桑骂槐,睫毛轻颤,脑袋垂得低低的。   云巧看她掐黄氏,上前用力推她。   曹氏被她推得撞到床沿,恼羞成怒,抬起手就要扇她耳光,云巧飞快蹿出去,“四祖爷,她打我。”   “......”   恶人先告状,这赔钱货是越来越拿捏不住。   赵氏听到云巧告状,心思一转,急声表态,“你要打人我管不着,但墩哥儿媳妇是我唐家人,你在我唐家地界对她动手就是跟我唐家人作对,曹氏,我劝你小心点。”   “......”   曹氏表情微懵,赵氏疯了不成,她不是最疼唐瑞吗?什么时候竟护着欺负唐瑞的傻子了?   注意到沈秋娥不住朝自己挤眼睛,曹氏稍作沉吟,巴掌没有落下来。   这时,溜出去的云巧跑进屋,抢了草药,牵过黄氏的手往外走,“四祖爷回家了,娘去唐钝家,平安在,谁打你,我让平安打她。”   顿时,赵氏脸黑如墨。   “......”   短短几日竟学会扮猪吃老虎了,不愧是老唐氏教出来的。   惊觉曹氏眼神耐人寻味,她脸上火辣辣的,掉头就走,沈秋娥悠悠上前,将唐家对云巧的态度说了。   曹氏难以置信,“他们老眼昏花了不成?云巧哪儿好?”   “小点声...”沈秋娥蹙眉,“这话传到四祖爷耳朵里,挨骂的还是我们....”   说话间,她往门口瞅了瞅,确定没人才道,“四祖爷打过招呼,谁给巧姐儿脸色瞧就是不把他当回事...”   曹氏回想起刚刚,老大夫给云山把脉,云巧在边上问东问西的,他虽有不耐烦,但并未苛责。   而赵氏问他喝不喝水,他严肃瞪了赵氏好几眼。   沈秋娥又道,“娘,巧姐儿今时不同往日,你别动不动就打她,墩哥儿爷奶追究起来,讨不着好的还是你们,没看我婆婆都不敢和她说重话?”   赵氏的态度太明显,曹氏想忽视都难。   沈秋眼里浮起几分深意,“云妮不见了,有些事只能指望云巧,我看她和三嫂感情好,你们要什么,让三嫂出面跟她说不就行了?”   曹氏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母女两手挽着手,动作亲昵。   她不再隐瞒带黄氏来的目的,“我跟你三嫂说了,唐家没有养猪,地里的红薯藤给咱...”   这事没成。   黄氏端着药回来就和曹氏坦白,巧姐儿问唐钝了,唐钝不答应。   小曹氏接过碗喂儿子吃药,心里酸溜溜的,云巧最丑最傻,竟成了人人捧着的宝,而黄氏这个买来的媳妇都能跟秀才爷说上话....   她眼里升起丝妒火,阴阳怪气道,“巧姐儿没进唐家就能随便割地里的红薯藤,进了唐家,关系怎么还生疏了?”   她顿了顿,“三弟妹不会是拉不下脸开这个口,撒谎糊弄娘吧?”   “我没有。”黄氏低头盯着脚背上的泥,怯弱又委屈,“大嫂不信的话去唐家问。”   小曹氏哪儿敢?   唐钝瞧着斯文,说话夹枪带棒的,他奶态度更差,她不触这个霉头。   曹氏狐疑看着黄氏,岔开话题,“巧姐儿呢?怎么没来?”   “唐家不喜欢她来这边。”黄氏抬了抬手腕上挎的篮子,“她说熬药不问娘要钱,但要我给她做双鞋。”   篮子里是裁好的布料,还有针线,她进门曹氏就瞧见了,撇嘴道,“她倒是好算计,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第64章 064 厨娘   黄氏脑袋垂得更低了。   沈云山喝了药没什么起色, 眼瞅着午时过半,唐家院里清风雅静的,没人煮饭, 也没人端碗水来, 曹氏让沈来财他们抬着沈云山回家算了。   沈来财搬动沈云山时, 小曹氏按住他的手, 跟曹氏说道,“娘, 咱走到半路雨大了怎么办?咱淋了雨不打紧, 云山病着呢...”   曹氏不着急走也是这个缘故。   云山是她手把手拉扯大的,哪儿舍得不管他死活。   然而她不想待在这儿, 赵氏颐指气使, 态度倨傲,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叫花子,她心里不爽,沉吟道,“要不问秋娥借件蓑衣给他穿上?”   上次因为赵氏强硬要给云妮说门亲她没答应两家就撕破脸了,哪怕这次默契不提云妮,心里是有根刺儿的。   借蓑衣没问题, 再多却是不行了。   小曹氏看着黄氏, 眼里闪过一抹精光,“咱找巧姐儿吧, 等雨停了咱就走。”   她们毕竟是云巧的娘家人, 唐家是读书人, 能把她们撵了不行?难得过来趟, 她得弄清楚唐钝瞧上云巧哪点了...   她不能让黄氏压她一头。   曹氏纠结。   老唐氏比赵氏更难相处, 她们过去更得看人脸色。   还是回家好。   可半路下大雨怎么办?   不等她开口, 沈来财就哽咽出声,“娘,云山这副样子,再淋场雨没了怎么办呀?”   曹氏不再犹豫,“成,就去巧姐儿家。”   她让黄氏先去唐钝家报个信。   委婉提醒那边多煮点午饭。   哪晓得她们收拾好,走到半路,黄氏脸色煞白的跑来,“娘,怎么办,秀才爷把门关了...”   雨已经有点大了,沈来财背着沈云山,小曹氏替两人撑着伞,声音急切,“怎么会这样?”   读书人不是最在乎名声吗?唐钝见死不救这样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黄氏脸上缀着雨滴,有些睁不开眼,不知冷的还是其他,声音打着颤,“秀才爷说他的腿就是去咱家伤重的,跟咱家八字不合...”   小曹氏怔怔道,“咱躲个雨而已。”   “门关了。”   “......”   曹氏哪儿受得了这个气,磨牙,“咱回秋娥那。”   什么秀才爷,今后求她她都不会去!   雨势渐渐密集,风卷着雨,肆无忌惮刮过几人肩头,曹氏骂骂咧咧的,没注意拐角处立着个人。   她撑着油纸伞,手里还拿了把滴水的伞。   等曹氏她们背过身,她慢慢抬起伞,露出巴掌大的脸,漆黑的眼眸微微弯起,笑容灿烂,等曹氏她们站在竹篱笆的院门前,她才晃悠悠走了。   风雨交加,水沟淌着水,汩汩流着。   有汉子穿着蓑衣挑掏自家水沟的碎石落叶,看她手里拿着把收起的伞,问她,“怎么没把伞给你娘啊?”   云巧记得他是唐钝族里的堂叔,昨天老唐氏给他家送过豆腐,她想了想,回,“我娘用不着。”   怎么会用不着?这么大的雨,几步路就得淋成落汤鸡,更别说绿水村那样远的地方,想到她的性子,他不好指责,叹息道,“雨大了,快回去吧。”   “好。”她走两步,突然又顿住看他,他弯着腰,双手泡得起了皱皱,旁边桶里堆着许多树叶淤泥,她提醒,“叔,水沟掏干净了,鸡找不着地儿啄食了。”   汉子心下摇头,解释,“淤泥不掏了,积水冲垮了墙怎么办?”   土墙最怕的就是水了。   云巧恍然,回家就找唐钝,问要不要掏水沟。   老唐氏守着老爷子喝药,迟疑,“咱家水沟堵了?”   “不知道啊,隔壁叔掏水沟掏出好多淤泥...”   老唐氏反应了会才想起她嘴里的叔指的谁,说道,“他家地形矮,水沟窄,每年要掏好几回,咱家倒是不用。”   “哦。”   “你娘回去了吗?”   “去我姑家了。”她站在门外,甩着伞上的雨水,隐约瞧见东屋窗户后的唐钝朝她招手,她定睛望去,见屋里还坐着个人,惊住,“奶,李善在唐钝屋。”   老唐氏瞅了眼,“估计商量什么事吧。”   云巧眨眼,“唐钝,你喊我吗?”   屋里的人点了点头。   云巧放下伞,跟老唐氏发牢骚,“奶,唐钝总找我说话,都不看书...”   老唐氏好笑。   唐钝自幼寡言少语,进书塾后,性子愈发沉闷,同龄孩子漫山遍野追逐跑闹,他静静在屋里读书,偶尔邻里来串门和他闲聊,几句就摆出不耐烦的表情。   一问,说是打扰他读书了。   他读书有没有天赋她不知,但他极为勤奋。   起得比下地干活的人早,睡得比做短工的人迟,科举前两个月,屋里夜夜灯火通明。   这样沉迷读书的人,竟有被嫌弃的时候。   老唐氏不得不为孙子找借口,“夏日燥热,他又伤了腿,心情不好,你陪他说说话,宽宽他的心。”   “好。”   云巧去灶间端了两碗金银花泡的水,无惧李善打量的目光,将碗搁到桌上,“唐钝,喝这个...”   许是敷药养了两天,他的气色比以前好很多。   唐钝看了眼碗里飘着的花儿,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你娘会煮饭吗?”   李善找厨娘的事儿还没有着落,刚才黄氏过来,云巧摇尾乞怜的模样让他动容,于是跟李善讨了个人情。   “不知道啊。”云巧搬凳子坐去他身侧,隔开李善的视线,道,“我娘没煮过饭。”   “你问问她。”李善他们是衙门里的人,黄氏来做厨娘,既能挣到钱,还能省去徭役,比做苦力活轻松多了,他问云巧,“你娘回家了吗?”   “没。”   “你现在去问问...她会煮饭的话就来家里煮饭...”当着云巧的面,有些事情不好说得太直白,唐钝又问,“你爹会洗衣服吗?”   “会啊,我爹什么都会,还会做花架呢。”她仰起小脸,得意道,“我爹手最巧了。”   唐钝看向李善,温和道,“她爹腿脚不好,常年在家编筲箕箩筐贴补家用,是个勤快人。”   李善摩挲着陶瓷碗的纹路,稍作沉吟,笑了笑,“唐公子慧眼如炬,你推荐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就他们吧。”   有些事瞒得了村里人,瞒不过唐钝的眼。   他们明面是衙役,负责打探地形,筹划路线,实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而替他们做事的人,口风必须紧。   沈家这对夫妻出身卑微,深居简出,没什么朋友,符合他的条件,他道,“云巧姑娘问问你娘,她同意的话,天晴就来...”   云巧偷偷拽唐钝衣角,小声问,“我娘给他们煮饭吗?”   “嗯”   “有工钱吗?”   唐钝看向李善,后者莞尔,“有。”   “我这就问我娘。”她蹭的站起,小脸笑出了朵花儿,死气沉沉的眉眼瞬间鲜活起来,李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犹豫道,“你姐,还没回来?”   眼下他抽不开身,村里没云妮的消息,要么她跑了,要么回到那边继续钻营...   关于云妮的事儿,云巧绝口不提,像没听到这话,直直抓起墙角的伞跑了出去。   唐钝:“她和云妮是亲姐妹,境遇天差地别,云妮的事儿你问她没用。”   李善挑眉,“是吗?”   唐钝越极力撇清她们姐妹感情好的事实,他越觉得云妮会回来找她。   守株待兔,未尝不是个办法。   唐钝神色不变,“你不是试过了吗?”   除非云巧主动说,否则没人撬得开她的嘴,这几次接触下来李善都套到她的话就看得出来。   唐钝说,“她品性纯良,若知道云妮消息,早被你诈出来了。”   “......”李善目光意味深长,“唐公子怜香惜玉了?”   “李衙役对小姑娘耍心机不会良心不安吗?”   “......”李善目光渐凝,“或许我是为她好,窝藏钦犯是重罪...”   唐钝蹙了蹙眉,按下心头震惊,从容道,“她自己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哪儿有能耐藏别人?”   云妮犯事了?   李善端起碗,抿了小口水,视线若有似无落到他脸上,“就怕她给谁灌了迷魂汤,那人背后帮她...”   “......”   唐钝极淡的笑了下,“那李衙役得查清楚了,福安镇说大不大,几日过去,连个犯人都抓不住,像话吗?”   四目相对,目光平静又深邃。   良久,李善又抿了口水喝,“唐公子倒是护短。”   “李衙役倒是明察秋毫。”   “......”   云巧回来时屋里已经没有李善的影儿了,唐钝在桌边练字,眉头紧锁,像遇到什么烦心事似的。   她跺跺鞋上的水滴,凑过去,“唐钝,我娘答应了。”   “嗯。”   “我爹来干活也有工钱吗?”   “嗯。”   “唐钝,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   “难怪你总嗯嗯嗯的,我不想搭理人也这样,我娘教我的。”   “......”所以那天他问她两个问题,她就敷衍应个嗯字?唐钝横她一眼,不说话了。   云巧笑,“唐钝,我奶不高兴我娘来,说我娘煮的饭猪都不吃,她想来。” 第65章 065 手上   沈家有适婚的姑娘, 搭上衙役对曹氏来说有利可图,她肯定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   以云巧直来直去的性子,恐怕不会给曹氏面子。   唐钝掀起眼皮, 如墨黑的目光锁住她的脸, 沉静道, “她动手打你了?”   云巧摸摸脸颊, 摇头,“没有, 她给我说好话来着...”   不等唐钝继续问, 她烂着脸,眼角堆起褶子来, “我奶这样同我说话呢。”   曹氏降低身段讨好云巧, 可见她多在意厨娘这份差事,他扬眉,“她说什么了?”   “巧姐儿啊,你娘煮猪食都差点火候,煮饭哪儿行?让奶去啊,奶煮了几十年的饭,拿手菜就有好几样, 奶要是去了, 见天给你弄好吃的...”   云巧谄媚笑了笑,然后低着头, 做出副俯首帖耳的姿态。   将曹氏阿谀奉承的嘴脸学得惟妙惟肖, 唐钝几乎能想象表情映在曹氏脸上的模样, 无声笑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她了...我想吃什么你奶会给我煮, 不吃她煮的。”她挺起胸脯, 语气透着几分沾沾自喜,“你又想骗我了,以前她骗我跟她进山就是这么说话的。”   她说的进山是曹氏丢弃她的那几回。   唐钝猜到了,眸光刹那间暗下,“她经常同你这么说话?”   “偶尔。”云巧说,“但这次最假。”   不等唐钝继续问,她兀自往下说,“我又不傻,她的拿手菜是蒸馍馍,可馍馍没有肉好吃,也没鸡蛋好吃。”   要知道,肉和鸡蛋是她来唐家吃得最多的。   曹氏抠门,不可能每天给她煮这个,她敲了敲心窝,“唐钝,我心里明白,你奶最好。”   老唐氏疼她,她想吃什么,顿顿给她弄,要不是集市离得远,恐怕天天赶集买肉,比起不给饭吃的曹氏,老唐氏待她比亲孙女还好。   唐钝搁下笔,见她手又伸向砚台,抽出张纸给她,“奶疼你,以后有什么事你要护着她。”   他经常在镇上,家里就老唐氏老两口在家,出了事没个人照应,有云巧守着两老,他心里也踏实些。   “我会。”云巧拿起纸,“给我的吗?”   “嗯。”他擦桌面上的墨渍给她瞧,“以后不要弄在桌上,擦不掉。”   云巧是看他提笔闲不住手乱画的,此时得了纸,咯咯咯笑着往纸上抹墨,起初唐钝没注意,直至发现她突然安静,忍不住侧目一瞧。   这一瞧,脸色微变。   回过神来,人已经站起,阖上了窗户。   她似乎没注意他的动静,全神贯注挥着手指,低垂的眼里光芒微闪,墨渍渐淡,在她伸进砚台蘸墨时,唐钝按住她的手,手上青筋跳了跳,“你谁跟学的?”   “平安啊。”她尖着手指,拿指甲贴着纸,在匀称的线条间轻轻杵上个点,“平安手里就拿着这个...”   唐钝蹙眉,忙捂住她的嘴,“你小点声。”   “怎么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舆图,平安拿的是福安镇的舆图,其中标识出来的是营地所在,此图流到外面,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抓过纸,仔细看了又看。   “不知道呀。”云巧仰起头,反问,“这是什么?”   舆图只有衙门有,唐钝没有见过,但云巧这幅图跟他了解的地形相去甚远,他不经意扫过平安手里的舆图,山川清晰,一看就知道画的哪儿,但云巧这幅,乍眼瞧着像,细看跟鬼画符没什么区别。   他随意指着其中一座凸出的线,“这是哪儿?”   “不知道啊。”   “你怎么画的?”   “平安手里的图就这样...”   唐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一模一样吗?”   “不知道。”   “......”   看她表情不像乱说,唐钝不禁怀疑自己想多了,她没读过书,什么是舆图都不知,估计随意画的,不过他仍把纸收了起来,“以后不准画这些。”   李善他们不是普通衙役,边境舆图,能拿到的多是将士...   一旦被他们发现云巧偷偷绘制舆图,会惹来麻烦。   见他神色肃穆,她点头如捣蒜,可看见卷起的纸,轻轻往怀里扯,觑着他表情,小心翼翼问,“唐钝,这是什么呀?”   “什么都不是。”他捏住纸,几下撕成碎片,揉成团塞她手里,“待会拿去烧了。”   “哦。”云巧茫然地拿过碎纸,唇角抿了抿,目光扫过他颀长的腿,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惊呼,“唐钝,你脚不疼吗?”   他站着呢。   “......”   疼,怎么不疼。   刚刚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只觉得脚踝被人钉了根钉子,钝痛无比,他也是关心则乱,她看过平安的舆图,假如过目不忘的绘下来,今后别想清静了,看到画就只想关上窗户,忘记他脚受伤了。   “这事不能和其他人说。”   云巧沉默了会儿,唐钝指她手里的纸,“图的事儿不能告诉其他人。”   许是他此刻表情过于严肃,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可转身就忘到脑后了,偷偷展开画纸,沿着撕扯过的痕迹慢慢拼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唐钝担心什么。   等她问云妮就知道了。   云妮是读书人,肯定看得懂。   她算着进山找云妮的日子,而沈家也惦记找云妮的心思,琢磨再去镇上打听云妮的踪迹。   黄氏和沈来安得了活计后,曹氏迫不及待想把云妮找回家,以云妮的姿色,嫁给衙役绰绰有余,如果运气好入了官家老爷的眼,她们就飞黄腾达了。   还有什么比跟官老爷沾亲带故更扬眉吐气的呢?   本来这事想交给沈来财去办的,但沈来安跛着腿,走不到长流村,沈来财得背他去,打听云妮下落的事就交给了小曹氏。   小曹氏是她娘家侄女,也就交给她,曹氏才放心。   天晴这日正好逢集,天不亮,沈家就忙活开了。   小曹氏提着半篮子鸡蛋,佯装去集市卖鸡蛋,沈来财和沈来福抬沈来安去唐家做事。   震摄于衙役威严,沈来财在门口就把沈来安放下,商量好接他回家的时辰后,脚底抹油的跑了。   衙役们已经出门了,云巧知道他们要来,吃过早饭就在屋檐下等着,老远就看到沈来财了,不过她没着急,等沈来财走了后,才欢欣鼓舞的去挽沈来安的手,“爹,你坐会儿,我给你拿鸡蛋去。”   她吃得多,鸡蛋供不上,老唐氏又去村里买了几十个鸡蛋。   清晨煮了两个,温在锅里的,指明是给沈来安和黄氏的。   院里静悄悄的,几扇门掩着,不见老唐氏人影,沈来安略微局促,拉住她,“爹吃了早饭来的。”   唐家对闺女好是闺女的福气,他做爹的不能给她丢脸。   他开门见山,“衙役们的衣服呢?”   来之前曹氏就和他说过自己的差事:洗衣服。   旁边就有口井,他问,“能用井水洗衣服吗?”   云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敞开的井,衙役们打水洗漱忘记盖上了,她跑过去,搬石板盖好,“衙役们洗衣服都用井水洗的,爹不用去河边。”   拍拍手,欲去灶间。   沈来安急急喊住,“巧姐儿,爹肚子不饿,不吃鸡蛋,爹先洗衣服啊。”   沈来安有自知之明,这门差事落到他和黄氏头上多半是唐钝厚着脸皮跟衙役开的口,他自然得表现好些,四下张望,找衙役们换下的衣衫,分散云巧注意道,“爹给你编了床新的竹席,你娘说你不缺这个,爹就拿竹篾给你编了个花架,改天给你拿过来。”   云巧大喜,“花架高吗?”   唐钝的书架很高。   “不高,比你屋里的窄些,得空了爹再编几个小花篮,布置出来比你屋的好看。”   “我要摘五颜六色的花儿。”   “爹帮你。”说着,他又问,“衙役们的衣衫呢?”   云巧愣了瞬,抬脚跑进灶间,捏着两个鸡蛋,笑眯眯出来。   沈来安正欲拒绝。   老唐氏从屋里走了出来。   跟曹氏形容的尖酸刻薄不同,面前的老妇人面容和善,看着就是个平易近人的。   她虚着眼,和蔼道,“你们难得来,没什么招待的,先吃鸡蛋填填肚子,晌午再弄好吃的。”   她手里拿着药碗,语气再好不过,“往后咱们是亲家了,好好处,别让村里人笑话。”   意思是让沈来安接受她的心意。   沈来安看向黄氏,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衣服,神色慌张。   老唐氏移开视线,和黄氏道,“地里种着菜,待会让巧姐儿陪你去地里转转,他爷病着,灶房的事儿就劳烦你了。”   黄氏颔首,不卑不亢,“能得这门差事是我和她爹的荣幸,婶子不嫌我厨艺差就好...”   比起他们的拘谨,云巧熟稔得多,抵着沈来安后背进了堂屋,给他们剥鸡蛋,完了找木盆盛米糠,沈来安吃着鸡蛋,眼神无处安放,见她要走,急声问,“你去哪儿呀?”   “喂鸡。”她拍拍手里的盆,“我和鸡食。”   四祖爷给唐钝看脚时,抽空教了她和鸡食,米糠,剁碎的红薯藤,添水搅拌搅拌倒进鸡槽。   昨个儿就是她喂的鸡。   老唐氏好像又回了屋,沈来安咽下鸡蛋,跟着她去了后院,穿过弄堂,他就瞧见衙役们的衣服了。   堆在箩筐里的。   云巧也看到了,“爹,那些衣服就是了,洗干净晾在衣杆上,下雨的手提前收进屋就好。”   “好。”   太阳高照,院子里半明半暗,她快速和好鸡食,走到鸡笼边,咯咯咯唤几声,等鸡围过来,才把鸡食倒进木头凿的鸡槽。   “巧姐儿愈发能耐了。”沈来安夸道。   云巧倍受鼓舞,“我还会生火,还会除草...”   这是她在沈家没有做过的。   瞅着鸡槽差不多空了,她又往里边灌上水,完了背着背篓,跟黄氏往唐家菜地走。   跟绿水村七零八落的屋舍不同,长流村屋舍密集,各家各户屋前屋后都住着人,唐家是大姓,离得更近,她边走边给黄氏介绍周围住的人家。   都是唐钝族里的亲戚。   黄氏扫了眼两侧土坯墙,“你都认识了?”   “唐钝奶带着我给他们送过豆腐。”   那天唐钝奶煮了两锅豆腐,大半锅是送人的,便是她姑家都送了。   老唐氏给她说了原因,她告诉黄氏,“吃人的嘴软,他们拿了唐钝奶好处就不会乱嚼舌根,唐钝说了,谁背后说我坏话,就上门把豆腐要回来。”   先前掏水沟的中年汉子这会儿在屋后的檐下堆柴,雨天出不了门,故而大多在家挽柴,砍来的柴火挽成一把,拿竹篾拴好,烧柴的时候丢进灶膛轻松又省事。   看到她,他笑着打招呼,“去地里除草啊?”   “带我娘去菜地摘菜...”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边面黄肌瘦的妇人,五官和云巧不怎么像,他不好多盯着人看,背身继续堆柴去了。   一路走到村口,碰到好些人,无论是不是出于善意,主动和云巧打招呼。   黄氏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脸上没露出半分情绪,到了菜地,竹架遮挡,她才问,“她们有没有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   “有,深绿色衣服的妇人。”云巧道,“她骂我给唐钝下降头...娘,什么是降头啊?”   “......”黄氏思忖道,“不好的东西。”   云巧辩解,“我没有。”   “嗯,她们乱说的。”   夏天果蔬疯长,几日没来,竹架上挂满了长长的豇豆,像柳条似的,云巧撸起袖子,“我跟四祖爷说了,他得空会教训她们的,娘,我帮你摘菜...”   “你不去地里了?”   “摘了菜就去。”   衙役们不挑食,煮什么吃什么,鲁先生来的那天,老唐氏做了桌丰盛的饭菜,之后每顿就炒两个菜,她和黄氏说,“娘,咱炒豇豆,再炒鸡蛋菌子,娘想吃菌子吗?待会我进山捡。”   “衙役们吃什么娘就吃什么...”   “他们喜欢吃菌子。”   黄氏把掐下的豇豆放进篮子,细声道,“你去地里干活,煮饭的事儿娘会安排。”   “哦。”   云巧喜欢摘菜,因此找了块最近的地,待背篓装满,就兴冲冲小跑回来,藤上缀着零星的豇豆,黄氏不见了,她问旁边地里的人。   那人说,“你娘回家煮饭了。”   她高高兴兴跑回院,丢下背篓就冲灶房找黄氏,“娘,我给你生火。”   “背篓装满了?”   云巧重重点头,“满了。”   “再扯两背篓回来。”   “两背篓吗?”云巧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我扯了一背篓了。”   黄氏坐着掰豇豆,没有抬头,“嗯,再扯两背篓。”   沈来安蹲在井边搓洗衣服,望着太阳投下的影,附和道,“时辰还早,你再去地里干会儿活,地里其他人收工你就收工。”   沈来安懂黄氏的苦心,云巧模样不出挑,容易被人轻视,她勤快点,别人提起她,印象最深的就不是她的脸,而是她淳朴的品行。   从小黄氏就这么教她的。   艳阳高照,沈来安泼出去的水不多时就干了,地里可想而知有多热,唐钝望着发白的小院,担心她受不住,“婶子,你忙不过来,她给你打下手啊。”   “我应付得来。”黄氏抬起头,笑着拍掉她裤脚上的草鞋,“去吧。”   “好。”云巧拎起空背篓,蹦蹦跳跳地走了。   没往东屋瞅一眼。   唐钝觉得好心为了驴肝肺,心里憋闷,重新翻开经书看。   云巧这次背篓装的满当当的,进门就指着外边,“娘,地里的人收工了。”   黄氏已经蒸好米饭,正在拌菜。   她挑了嫩豇豆煮好捞起,撒了酱油和醋凉拌的,还有个是鸡蛋炒红薯藤,而老唐氏杀的鸡等晚上吃。   云巧汗流浃背往灶台后走,黄氏抬眉看她,“堂屋的桌上有水,你喝点。”   “哦。”   这几日老唐氏煮十几个人的饭菜,累得不轻,今个儿没事后,在屋里歇了半晌,逮了只鸡杀了。   云巧进院她就听到动静了,心道黄氏是不是太严厉了。   地里的都是些庄稼老把式,黄氏要巧姐儿跟他们拼着干活,中暑了怎么办?   午后,眼看云巧丢下筷子就找背篓,顾不得碗里的饭菜,跑出去把人拉回,“这么热的天地理没人,你睡会午觉啊,”   “我扯草呢。”   还有一背篓没有扯。   老唐氏蹙眉,望向窗外,“太阳落山再出去。”   “地里的活不能拖。”   “听奶的话。”老唐氏把她按到床边坐下,“是不是怕你娘生气,没事,奶和她说。”   “我娘不生气的。”云巧道,“我娘脾气很好。”   “那你傍晚出门。”老唐氏怕她偷偷跑出去,搬凳子在床边守着,“你闭上眼睛睡觉,睡着了奶再走。”   唐家不是沈家,她也不是曹氏,舍不得她风吹日晒的干活。   云巧慢慢阖上眼,随即眼睛睁开条缝,老唐氏好笑,“躺着。”   衙役们回来又走了,院里静悄悄的,依稀能听到黄氏刷锅碗的声响,过了会儿,灶房也安静了。   云巧歪头,再次睁开眼,偷偷张望,老唐氏没辙,搬出黄氏来,“你爹和娘也要睡午觉的。”   “我娘不睡午觉的。”   从小到大,没见黄氏午休过。   老唐氏诧异,转瞬正经道,“我和她说去。”   西屋那边有三间屋,打通建了粮仓,后院衙役们住着,腾不出屋给他们休息,老唐氏就把矮床搬到粮仓里,给他们午休的地儿。   她推门出去。   只见沈来安沈来安两腿夹着圆形的竹篮框,双手灵活围竹篾,她看眼东屋,“休息会儿吧。”   “婶子不用管我们。”   黄氏熬了浆糊,正在桌边黏鞋底。   老唐氏不禁道,“你们不休息,巧姐儿也睡不着。”   黄氏抹着浆糊,声音软软的,“我和她爹习惯了,巧姐儿知道的。”   说着,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缓和,说起另外件事儿来,“我和她爹没教巧姐儿做农活,她可能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婶子不放心去地里看着她些。”   在菜地,听到人议论云巧。   云巧没有正儿八经种过地,把地捯饬得整齐是因为那样看着舒服,那些人瞧不起她,张口闭口骂她傻。   但地里的草除得干干净净,老唐氏去地里就知道云巧是用了心,跟那些人说的不同。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老唐氏清楚地里的情况,杂乱红薯藤被云巧捋得整整齐齐的,鲁先生回来就夸了,老唐氏道,“巧姐儿做事细致,走过的地连指甲盖长的草都没有,可见巧姐儿是个讲究人。”   墩儿也说了,富裕人家种花就是像巧姐儿那样做的。   枝叶藤蔓,修剪得井然有序。   听老唐氏这么说,黄氏心里有了数,“巧姐儿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   床上,云巧睡不着,翻来覆去又热得难受,左等右等不见老唐氏回来,溜下地,偷偷窜进堂屋。   “娘,唐钝奶呢?”   “回屋了。”   云巧忙去桌边坐好,看黄氏黏鞋底。   约莫黏了五六层布,黄氏装进箩筐,拿到外边晒着,回来找出两块碎布,量她两只脚的尺寸。   云巧乖乖坐着不动,“娘,唐钝奶让我傍晚出门。”   “听她的罢,只是往后娘做事你在边上看着,别帮忙。”   “娘会累。”   “娘累着会和你说的。”这儿是唐家,云巧帮她干活终究不好,哪怕老唐氏打心眼里疼云巧也不行,她说,“娘忙不过来还有你爹呢。”   “爹也累。”   沈来安接话,“爹不累。”   衙役们的衣服是黑色的,灰尘多,并不脏,搓几下就干净了,轻松得很。   云巧不插手是好的。   这些活是他和黄氏的,云巧帮忙容易落人口舌,老唐氏此番不计较,起争执的时候难免忍不住翻旧账,黄氏希望云巧挺直腰板的活在唐家。   他道,“爹会帮你娘的,你顾地里的活就行。”   云巧素来就听他们的话,接下来几日,她虽然缠着黄氏和沈来安,却没动手帮过忙,地里的草除得差不多了,她发现村里人变了风向。   家家户户都挑着粪桶给庄稼施肥。   她也丢了背篓,挑两个粪桶,晃晃悠悠往地里走。   她个子不高,两个粪桶架在扁担两侧,随时要掉地上似的。   背佝得像上了年纪的老妇,步履蹒跚。   村里又起阵议论,恰巧四祖爷没事,出门转悠时听到了,骂了顿碎嘴的人,转身就上门训唐钝。   唐家十几亩田地,丢给云巧哪儿忙得过来,况且云巧身体没有长开,挑着粪桶路都不会走,闪着腰怎么办?   尽管他看不上云巧,可生米煮成熟饭,云巧又是花钱买来的,人没了,还得再花钱。   临走时,四祖爷质问他是不是想当败家子。   唐钝莫名奇妙,奈何四祖爷来得快走得急,以致他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   云巧踩着晚霞最后抹余晖回来的。   身边跟着平安几个。   她歪着脑袋,嘴里叽叽喳喳的,平安则揉着太阳穴,头疼不已。   西岭村那边的地形探清楚了,明天就开始动工,先挖树开路,平坦的地儿铺木板,陡峭的填碎石。   事情多得很。   哪儿有心思听她絮絮叨叨,何况东屋唐钝投来的目光太过灼热,他有些招架不住,无辜地叹口气,打断滔滔不绝的云巧,“唐公子好像找你有事。”   云巧瞟向唐钝,笃定地说,“他没有。”   “......”   她挑着桶,浑身臭烘烘的,丢下扁担跑到井边打水,唐钝原本没什么话,看她嫌弃皱眉的表情倒是真有话了,“你去哪儿了?”   “施肥了呀,他们都施肥,我也施肥。”   “......”   其他人家急着施肥是因为马上要去服衙役,她整天在家,急什么?   难怪四祖爷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十几亩田地,她挑粪要挑到哪天?   见她拂水就让脸上洗,他吸口气,平静道,“明天别去了。”   “不行,我今天施了半块地,剩下半块地没施肥,半途而废不好,我娘说了,明天翔哥儿来帮我...”   洗两把脸,她又掀起衣服嗅味道,转身往后院走,“我去后院看看鸡。”   相处些时日,唐钝有些懂她话里的意思了,沈云翔要来,她看看鸡有没有下蛋。   施肥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她难得吃了几天饱饭,任由她干活,早晚得累出病来,唐钝知她听黄氏的话,委婉跟黄氏聊了两句。   黄氏和沈来安回去后,云巧就找他了。   “唐钝,我娘说庄稼不施肥了...”   “除了草就好。”   “哦。”   服徭役的告示出来了,大清早,村里人就成群结队往西岭村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偌大的村子像陷入了沉睡,诡秘的安静。   孩子们的玩闹声也听不见了。   沈云翔背着花架,进村后直起鸡皮疙瘩,跟来接她的云巧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对啊,唐钝奶说渗得慌。”   唐钝奶年轻时服过徭役,征的都是男子,妇人们留在家,进出能看到人影,不像这次,留下的都是老人孩童,担心人拐子钻空子,孩子锁在院里不让到处跑,静得连声儿都没了。   她出门老唐氏心惊胆战的,怕她被人拐子掳了。   她扶着花架,小声问,“翔哥儿,你见着云妮了吗?”   “没有,她估计忙什么事去了。”   “唐钝说云妮犯事了,李善他们看到她就会抓她坐牢。”   “她能犯什么事?”   “不知道啊,李善胡说的,他可爱骗人了。”   沈云翔来过唐家,不过那是晚上,静谧而祥和,大白天也这样,多少有些毛骨悚然,“村里剩下多少人?”   “不知道,唐钝没说。”   整个长流村,唐钝是最年轻力壮的,好几家大人们都服衙役的人家托他帮忙照看家里的孩子。   五六岁的孩子,脸蛋白净圆润,十分讨人喜欢。   唐钝没答应。   想起唐钝拒绝那些人时清冷疏离的眉眼,她给沈云翔提个醒,“唐钝很威武,好多人都怕他,你别得罪他啊。”   “好端端的我得罪他干什么?”他掂掂花架,目光四下打量。   无论哪家,屋前屋后干干净净的,路边光溜溜的,没有杂草,其中还有好些是石子路,看着比长流村富裕得多,他感慨,“你得好好感激唐钝,没有他,你得服徭役。”   沈云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曹氏怕他吃不消,让云惠顶替他去了。   云巧如果在家,服徭役的就是云巧。   “我知道。”云巧道,“唐钝说了,我跟着他,以后不用服徭役。”   “你偷着乐吧,云惠出门时哭哭啼啼不停骂你呢。”   “我没听到。”她摸耳朵,“耳朵不烫。”   “估计唐钝震着她的。”   服徭役不能回家,吃住都在山里,衙役们害怕出事,也不回来了,黄氏跟村里借了两口锅,跟着衙役们进了山。   家里就唐钝是老唐氏他们。   沈云翔先去她屋里,顺着墙将花架摆正,再放上沈来安编的小花篮。   暗沉的墙顿时亮丽起来。   沈云翔拍拍手,“娘让我帮你干活,什么活啊?”   遇到个重男轻女的奶,他这么大没有下过地,然而他没有偷懒,扯猪草,捡菌子,摘野果,能换粮食的活做了不少。   “不着急,我给你拿荷包蛋吃。”   给黄氏和沈来安的是煮鸡蛋,而他的是荷包蛋,红糖煮的。   沈云翔看了眼热腾腾的碗,嫌弃,“大热天吃这个不是更热吗?我喝水。”   他大汗淋漓,恨不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没食欲吃其他,推走碗,“你吃吧。”   “我吃过了。”早先云巧每天清晨四个荷包蛋,黄氏来了后,两天吃一个,黄氏怕她补太过,补出毛病来,她劝,“给你的。”   “我不吃,我喝冷水。”   “这是荷包蛋...”   “不吃。”沈云翔隐约不耐。   “翔哥儿,你不是说能吃肉不吃蛋,能吃蛋不吃米饭的吗?”   “......”   这话是他骂她的,年底杀猪,曹氏煮杀猪饭,沈云山他们大口大口夹肉,就她扒着碗里的米饭吃得香,等她抬头夹菜,碗里连肉渣都不剩了。   现在她竟拿来骂他,他抹把脸上的汗,“给我舀水去。”   他一拉长脸,云巧就不作声了。   唐钝听到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想起她的那句话来。   ‘唐钝,你脾气比翔哥儿还差。’   她到底怎么说得出口?   然而没机会问她,沈云翔喝了水,姐弟两就风风火火出门了。   广阔的田野里,就姐弟两在田间忙活着,稻田的草差不多膝盖高了,草须滑溜溜的,拔着极为费劲。   半天下来,沈云翔手心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装草回家时,感觉双手不能轻松握紧张开,他嘀咕,“待会得问唐钝要工钱才是。”   “娘说他们管饭就行。”   他来是黄氏的意思,黄氏怕唐家人以为云巧没有娘家人,暗地耍心眼,让他帮云巧干活,表明他们对云巧的态度,他们要真像表现出的喜欢云巧,看在眼里也高兴。   他却高兴不起来。   唐家几亩地的田,他和云巧的手还要不要了?   他素来不会藏情绪,到了唐家也是如此。   老唐氏瞧他垮着脸,不搭理人,饭桌上不停给他夹菜,他闷着头,吃完就回去了。   老唐氏回屋问云巧,“是不是累着了,累的话明天不去了。”   云巧喝着汤,“不累。”   她先前就去田里除过草了,手心比沈云翔更恐怖,她不爱诉苦,是以没人留意她的手。   晚间,老唐氏洗漱完回屋睡觉,刚躺下,就听灶间响起彭的声。   她急忙套上鞋跑过去。   沈云巧捏着手腕,茫然无措地站在灶台边,脚边是木桶,以及洒了一地的水。   “巧姐儿...”走近后,她晃油灯下那双腥红的手,忙拉到跟前,“你这孩子,手成这样子怎么也不说?”   “我...我提不动桶。”她惊恐地瞪着眼,“我..我手使不上劲。”   她娘说了,只要有劲儿,走到哪儿都不会饿死。   她的手没劲了,会饿死的。   她转着手腕,声音颤抖着,“奶,我的手怎么了?”   老唐氏轻轻吹了吹,瞧见掌纹边的几道勒痕,“该是扯草伤着了,我给你擦点药。”   唐钝还没睡,从行动缓慢,来得晚几步,隔着几步距离,他就看到她像火烧掉层皮似的手,那几道勒痕尤为醒目,就像浮在眉头的皱纹,他问,“怎么成这样了?”   之前他就教过她,除草得带镰刀,贴着地一割就好。   她就不能把他的话放心里?   他面色愠怒,极力隐忍着。   老唐氏解释,“稻田的草长得高,根须又深,估计伤着手了。”   难怪沈云翔沉着脸,估计以为她们笑里藏刀虐待云巧,她叹气,“你这孩子...”   这么深的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云巧好像听不到他们的话,神情麻木,捡起地上的桶,重新舀水。   老唐氏拉她,“我帮你。”   “我自己来...我能行的。”   她很有力气的。   她往桶里舀了大半桶水,搁下瓜瓢,单手提着桶往上用力,脸色胀得通红。   老唐氏按住,“我帮你。”   “我自己能行。”   她还是那句话。   唐钝知她倔脾气又来了,一肚子火跟着往上烧,“奶,你别管她,她自个不爱惜自个的身体,咱操那些心作甚...”   丢下这话,木拐狠狠往地上戳了两下。   转身一跳,出了灶房。   老唐氏道,“墩儿说的气话,你甭听他的,你去茅厕等着,奶给你提水。”   “奶,我自己来。”   她感觉手使不上劲,双手紧紧握着。   地上淌着水,她每步走得很慢。   老唐氏看她脖子都红了,不住摇头叹气。   出门见唐钝站在阴影里,抿抿唇,道,“你手伤成那样,你怄什么气...”   “谁怄气了?”   茅厕没了动静,老唐氏不放心,不敢回屋,等云巧出来,忙拉着她进屋,唐钝擦脚踝的药,她厚厚抹在她手上。   云巧呲牙笑着,“奶,我没事,我拎得动。”   唐钝冷眼扫着她,“我看你这手早晚会废掉。”   云巧收了笑,鼓起眼,“才不会。”   “不信你等着。”   云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抹上药膏,怒腾腾走人,经过窗户,转身瞪唐钝,“我的手没事。”   唐钝看她眼,没有反驳。   因为看到她眼眶红扑扑的,水光摇曳。   她说过哭会倒霉,她不哭的。   既害怕手出事就该好生护着,她满不在乎,手早晚会落下病根,她才十几岁,往后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办? 第66章 066 死人用的钱   翌日又是个晴天。   起床后, 云巧就抱着盆去了后院,过了会儿抱着捆柴去了灶间。   再出来时,手里捏了把扫帚。   唐钝低头瞅了眼屋子, 唤她, “云巧, 我这屋也扫了。”   她身形僵住, 挥着扫帚往西屋位置去了。   唐钝探出头,不疾不徐地说, “檐廊也该扫了。”   她顿了顿, 迈着小碎步站去西屋檐廊,扫了两遍, 硬是没往这边来。   直至出门, 都没搭理过唐钝,唐钝表情瞧不出异样,在她出门时,不高不低提醒她,“晌午记得回来吃午饭。”   她仍是没应。   挎个篮子,拎着镰刀,背影匆匆忙忙的。   唐钝问老唐氏, “她去哪儿?”   “山里捡菌子。”   老唐氏害怕她不爱惜自己的手又去田里除草, 煮饭时故意在她面前提了句想吃菌子,她满心欢喜的嚷嚷去山里捡。   老唐氏道, “往后碰到事儿少凶她, 你看她头发都不让你梳了。”   唐钝拉开抽屉, 拿出里边的木梳, 沉默无言。   这些天都是他给梳的头, 梳子丢他这儿的, 每天洗漱完她就会来找他,今个儿沉得住气,别说找他梳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气性不是一般大。   他道,“我没有凶她。”   担心罢了。   她似乎不懂。   云巧心里,唐钝诅咒她的手废掉,见面就跟沈云翔告状,把自己的手给他看。   出门前老唐氏给她敷了药,黑黢黢的,掩住了触目惊心的勒痕。   沈云翔道,“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唐钝吓唬你的。”   “他脾气不好。”云巧努了努嘴,腮帮子气鼓鼓的。   沈云翔不容置喙,他和唐钝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云妮对其称赞有加,不像暴躁的人。   思忖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脾气不好你多忍让,别和他起争执。”   “好。”   “不是要进山捡菌子吗?先随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河边的芦苇荡,前几天下雨,河里涨了水,芦苇被淹了些,沈云翔让她站在河边小路上,他挽起裤脚,拨开芦苇走了过去。   这片芦苇荡散着许多大石,芦苇拨开,她立刻看到高石上的竹篮。   沈云翔举着篮子,小心翼翼抓着芦苇出来。   她弯着腰,伸长手接竹篮。   篮子里盖着树叶,她掀起。   底下是米,两碗左右的样子,她问,“菌子换的吗?”   沈云翔抖抖脚上的水,边穿鞋边道,“家里拿出来的。”   沈老头他们都服徭役去了,沈云花管事,她没有主见,沈云山想吃米饭,她就煮了两顿白米饭,照这种吃法,曹氏留的米粮撑不了几天,他可不想饿肚子。   于是趁沈云花洗衣服的间隙,溜进灶间,舀了两碗米。   “奶知道会打你的。”米里掺了米糠,摸着膈手,云巧把抓起的米放回去,灵机一动,“跟奶说老鼠吃了的。”   “嗯。”他重新把叶子盖回去,“我知道怎么说,咱进山把米藏了。”   云巧兴奋地眺向高耸入云的山,笑容灿烂,“能见到云妮吗?”   沈云翔摇头,“不知道。”   周围没人,姐弟两没有沿着坡路进山,而是顺着河边走到几处残破的小屋后,顺着腐朽的枯枝进了山。   树影斑驳,草鞋在落叶上踩出清晰的声响。   偶尔惊出几只鸟雀驻足张望。   光线微明,沈云翔轻松找到了熟悉的灌木丛,目光略过柴火烧尽的灰,眉头拧了下。   “云妮...”云巧拨开葱葱郁郁的藤蔓,脑袋钻进去,随即失望的钻出来,“云妮不在。”   “她应该有事忙。”他走到灰烬边,拿树枝戳了戳,云巧不解,他道,“这堆灰太显眼了。”   虽说村里没有猎户,但如果谁进山迷路凭借这堆灰找到他们藏的东西就亏大了。   不行,得找树叶盖着。   他看了眼四周,“巧姐儿,你把米放好,我找些树叶来...”   “好。”   云巧放下篮子,搓着手钻了进去。   石头起了青苔,葱葱绿绿的,地上的草被人踩平了,她搬开挡着路的石头,跪着走了进去。   除去稻草覆盖的背篓,边上铺了床竹席,竹席上的石青色的褥子叠得整整齐齐的。   她轻轻挪出背篓,推着钻了出去。   背篓比往日沉了,碾碎的玉米,小麦不见了,剩下两大袋子米,她伸手抓了抓,诧异,“翔哥儿,这米没有掺米糠。”   不是她们存的那些。   沈云翔抱着树叶回来,看了眼袋子里的米,脸上浮起丝忧色。   “云妮哪儿弄来的?”   米成色好,摸着细腻滑手,云巧两只手伸进去抓着玩,道,“读书人都是有出息的。”   唐钝读书,家里田地多,不缺吃穿。   云妮也读书,以后会跟唐钝一样有钱的。   沈云翔没有她心宽,想起唐家的几个衙役,眉头拧成了川字,“衙役说云妮犯事了?”   不是偷盗罪吧?   “李善是骗子,不能信他的话。”她捧起米,慢慢张开手指,看它们从指尖滑落,乐此不疲。   沈云翔迅速将灰盖住,蹲过来道,“你回去让唐钝问衙役云妮犯什么事了。”   “云妮没犯事...”   “衙役不会空穴来风污蔑她,她真要犯了事,咱得替她兜着...”   至少不能让云妮被抓住。   云巧不说话了。   沈云翔推她,“听到没?”   “唐钝凶巴巴的...”云巧撅起嘴,一脸不乐意。   沈云翔道,“为了云妮,得问清楚。”   “哦。”   沈云翔把篮子里的米倒进去,想到米里藏的钱,他伸手捞了捞。   装钱的布袋软软的,几十个铜板明显没有了。   不过布袋里有东西。   他打开。   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云巧脑袋凑过去,“翔哥儿,这是什么啊?”   他们会数数,但不会识字。   沈云翔也没见过,翻面左看右看,如实道,“不知道。”   云巧扒拉布袋,见没有铜板,脑子灵光一闪,“会不会是钱啊?”   “你见过活人用这种钱?”沈云翔翻白眼。   死人才用纸钱,他们还活着呢。   云巧拿起他手里的纸,突然指着其中两个字,“这两个字我在唐钝写的纸上见过。”   唐钝每天都会练字,有时是大字,有时是小字,写得不好,他就揉成团丢掉,老唐氏会捡来做起火柴烧。   她生火时看到了。   沈云翔认真看两眼,“读什么?”   “唐钝没说。”   “你回去问他。”   “好。”   急着找唐钝问个明白,他们没有在山里待太久,捡菌子时摘了些野果放在石屋口。   另外摘了半篮子拎回唐家。   唐钝正在堂屋和老爷子说话。   年后老爷子身体就不好,顾及家里的情况,他想卖田地。   “鲁先生和顾大人夸你天资聪颖,是读书的料子,我和你奶商量着你去县学,巧姐儿陪着我们...留个三四亩田地种,其他都卖了...”   这个打算唐老爷子老早就有了,那会唐钝没成亲,他怕人家瞧不起唐家,只私底下和老唐氏说过。   昨天云巧干活伤着手,他又想起这茬来。   “鲁先生说外面好,你出去涨涨见识,对你科举有帮助...”唐老爷子道,“家里有云巧,你别担心。”   有她在更担心。唐钝想说。   “她傻是傻了些,从不偷奸耍滑,对我和你奶也好...”许是看久了的缘故,唐老爷子觉得云巧挺顺眼的,“你还年轻,拘在书塾大材小用了。”   主要是唐钝有抱负。   因为他这把老骨头困在福安镇,他心里不忍。   唐钝想了想,“我去县学也用不着卖田地。”   那些田地,大部分是留给那群不孝子的。   当年他们抛下他跑掉,他嘴上怨恨,却也惦记得很,所以累出身伤病来。   那年他生病,四祖爷劝他招短工。   他说,“招短工得花多少粮食啊,我自己忙得过来。”   四祖爷问他,“你是不是还记挂大郎他们?”   他哽咽说了句,“我累些没什么,他们回来有口饭吃就好。”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儿子不孝,两老也想念得紧。   唐钝不想提过往的事儿,看到老爷子花白的头发,忍不住,“卖了田地,他们回来怎么办?”   “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不会回来了。”   “回来了呢?”   老爷子沉默,良久,道,“你要是可怜他们,就施舍些粮食,要是不想认他们,就算了。”   不能因为虚无缥缈的人,累坏了巧姐儿。   这下换唐钝沉默了。   云巧就在这时跑进了门,“唐钝,我给你摘了野果。”   一改清晨的冷漠,殷勤地拿起野果擦了擦,递到唐钝手边,“你尝尝,甜着呢。”   说话间,又给唐老爷子和老唐氏递果子。   拇指大的小果,红润润的,很是喜人。   老唐氏吃过,“你哪儿刨的?”   “山里。”她搬开凳子坐下,炫耀篮子里的野果,红的,紫的,黄的,绿的,好几样。   老唐氏看向她的手,“手没伤着吧?”   “没有,翔哥儿帮我摘的。”   “他人呢?”老唐氏看向屋外,“怎么没来?”   “他没干活,不好意思来打秋风。”   老唐氏失笑,“这孩子,什么打秋风,我乐意给他吃的...”   经云巧打岔,唐老爷子没有再说卖田地的事儿,而是问云巧田里的稻谷怎么样了。   云巧哪儿回答得上来。   愣许久没反应过来。   老唐氏嗔唐老爷子,“待会我去田间瞧瞧不就行了?”   唐老爷子叹气。   云巧就不是种地的料。   三四亩田地恐怕也忙不过来。 第67章 067 都喜欢   唐老爷子心里发愁, 三四亩田地不算多,再多卖的话,以后有了孩子没粮食养活怎么办?   他唉声叹气的时候, 云巧又擦干净了几个野果子摆在唐钝面前, 眼神晶亮道, “唐钝, 吃这个呀,这个好吃...”   语调软绵绵的, 像哄孩子似的。   唐钝捡起一颗塞嘴里。   她顿时笑没了眼。   看到这幕, 唐老爷子更愁了,她心智还是个孩子, 有了孩子, 她懂得怎么照顾孩子吗?   唐老爷子嘴里还含着野果,刚刚觉得清爽甜香,这会儿却有些食不知味,和老唐氏说,“待会我随你去田间瞧瞧,再去村里转转...”   昨个儿好些人托他们帮忙照看孩子,唐钝喜欢清静, 给拒了。   那些人走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 他估摸着得空去看看,以防真出了什么事, 他瞅眼日头, “咱去了回来煮饭。”   这话合老唐氏的意。   唐钝敷脚的药膏给云巧敷完手没剩下多少了, 她得去趟四祖爷家拿药。   外敷的药从山里采回来后得经过晒研磨煮过滤等几道工序, 四祖爷如果没存着多的, 得趁早去山里采。   她点头, “我拿碗给叔装点野果。”   又问云巧去不去。   “我不去。”她拍拍桌边的木拐,“我守着唐钝。”   触及她讨好的眼神,唐钝脑子里闪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表情淡淡的,吃完面前的野果,拿起木拐,准备回屋。   他答应老爷子脚好就去县学读书,趁着还有些时日,得好好温习功课了。   手还没碰到木拐,胳膊就被她抬起,架在了她肩膀上。   “唐钝,我扶你。”   唐钝低头瞧她,“不热啊?”   她从外边回来,身上的热气还没消散,鬓角的头发湿哒哒的贴着脸,衣服亦湿润润的,不怎么舒服。   她另外只手绕过他身后搂着他的腰,实话道,“热啊,但夏天都是这么热的啊...”   唐钝怀疑沈云翔和她说了什么,否则以她的性子,不会主动搭理他的。   昨晚他的话是重了些,但没想弄哭她。   哪怕过了半日,她的眼角仍是肿的。   他没有推开她,而是拍拍她的肩膀,“背我回去吧。”   “哦。”   她乖乖站去前边,半蹲着身。   她乱糟糟的头发扫着他的脸蛋,有点痒,他拿手盖住她乱飞的头发,“待会给你梳头。”   她点了点头。   他让她把屋子和檐廊扫了。   她说好。   侧脸柔和,异常的温顺。   回屋后,她轻轻放下他,两步走到桌边,拉开抽屉,拿出颜色暗沉的木梳。   等梳好头,唐钝把梳子还给她,问,“翔哥儿手是不是伤着了?”   “嗯。”   “你们背后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云巧摸了摸顺滑的发髻,拿走矮凳,诚实道,“翔哥儿没说。”   “你说了?”   云巧梗着脖子,“也不全是坏话,我也说你好话了的。”   “哦?”唐钝感兴趣的扬起眉,“你说我什么了?”   “有钱。”   “......”这算什么好话?唐钝噎住,“坏话呢?”   云巧偷偷瞄他,不作声了。   学聪明了啊。   云巧背过身,把梳子放回抽屉,突然晃了晃笔架上的笔,“唐钝,你不练字吗?”   “......”   “唐钝,练字。”   云巧取下笔,直愣愣塞到他手里,然后转身找他练字用的纸,平整的铺在桌上,甚至贴心的拉开太师椅候着。   唐钝以为她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复述和沈云翔说的话,趁机教她,“背后说人坏话本就不磊落,你还是个小姑娘,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云巧点着头,待他落座,赶紧搬来凳子坐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纸看。   唐钝提了提笔,发现没有蘸墨,放下笔道,“我不练字。”   顾大人说孙山长来了后,放宽了学子入县学的条件,但县学始终是县学,入学的两篇文章少不了。   他收起纸,拿过翻了几页的书,“我看书。”   “啊?”云巧懵了,“不练字吗?我等着你教我认字呢。”   “......”唐钝翻到之前看的地方,问她,“云翔让你跟着我认字?”   “对啊。”她竖起食指,在桌面上胡乱画几下,“我都不认识这些字。”   唐钝瞟着她的手,没细看她画了什么,思忖道,“等我闲了教你。”   “你什么时候得闲?”   “过些天吧。”   他问过李善,孙山长会在山里待几日,他寻思着写了文章后给他过过眼,孙山长满腹经纶饱读诗书,有了他的点评和指点,他对自己学识也有个数。   随着他的话落。   云巧小脸辣得老长,亮晶晶的双眼跟着黯淡了下去,“过些天是几天啊?”   唐钝想了想,“书架最底下的那本蓝色封皮的书拿来。”   云巧焉哒哒的拿来他要的书。   他指着封皮上面的字,“认识吗?”   云巧摇头。   唐钝慢慢念出口,“三字经...”   “哦。”   唐钝见她耷着眉,无精打采的,好笑,“不是想学吗?跟着我念...三字经...”   云巧脑袋贴过去,盯着三个字瞧了瞧,失望,“不是这三个字。”   见唐钝看着她,她再次在桌上画几下,嘟哝,“我想学这个。”   “哪个?”   她又拿抬起手,在桌上画了好几下,速度比刚才慢许多,“唐钝,我想学这两个字,你写过的....”   她没写过字,笔画没有章法,唐钝想了下才明白她写的什么,脸不自然的红了。   云巧以为他没想起来,反反复复在桌上写了好几回。   唐钝怕她手磨破皮,轻轻咳了声,“你哪儿学来的?”   “你写过的啊...”   唐钝哑然。   也是他脑子进水了,有天练字,不知怎么写出她的名字来,后觉得不妥给扔了,怕是老唐氏捡去给她瞧见了。   他定了定神,推开书,就笔蘸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云巧目不转睛瞧着,在他停笔的刹那,她高兴起来,“就是这两个字。”   唐钝:“你的名字...云巧。”   那天四祖爷送竹席来,他在屋里练字,许是走了神,写出这两个字来。   云巧。   云兴霞蔚,巧不若拙。   他看到她的名字想到的词。   “我的名字吗?”云妮藏起来的纸上为什么有她的名字?她问,“唐钝,李善说云妮犯什么事了?”   “......”唐钝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冷不丁听他问起云妮,心里疑惑渐起,离他写下这两个字好些天了,她要是好奇,早该问才是,“你从云妮那儿看到的?”   云巧急忙摇头,眼珠看向鼻梁,挤出了斗鸡眼。   “......”唐钝哭笑不得,“哪儿学的?”   “我爹教的。”   “......”唐钝不和她插科打诨,“你去找云妮了?”   云巧眼神恢复正常,回道,“云妮不在。”   唐钝若有所思,“是不是她知道你会去找她,特意给你留了信。”   转而想想不太可能。   云妮教她们数数并没教她们识字,该知道自己即使写了信云巧也看不懂才是,他道,“云妮留的东西是什么?”   “纸。”   “我瞧瞧...”   “在山里。”   唐钝没问哪座山,她们姐弟费尽心思瞒着曹氏藏点钱是为以后救命用的,他问太多传到沈云翔耳朵里不好,不过他纳闷云妮为什么明知云巧不识字还给她留信。   走投无路还是有事要云巧去做?   他道,“待会你去山里把信拿回来我瞧瞧。”   “云妮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她什么处境她知道,不会怨你的。”唐钝回想李善提起云妮时嘲讽的表情,心里有个推测,又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李善点到即止没有透露更多,他亦不好贬低云妮,故而没问。   “我不去。”   夏天水渍干得快,几句话的功夫,行云流水的‘云巧’两个字已经没了。   她忙蘸茶杯里的水,重新写自己的名字。   旁人写名字从前往后写,她是反着来的,先写巧,再写云。   唐钝看她歪歪斜斜的字,道,“云妮许是有事要你帮忙。”   “她没说。”她道,“云妮说了有事会找我的。”   没来找,说明没事。   唐钝没有多劝。她素来最听家里人的话,旁人嘴磨破皮说她都听不进去,爹娘兄弟无关紧要的话也当圣旨领着,收走茶杯,“还学认字吗?”   “不学了。”   果然。   进门到现在,所有巴结讨好全是为了这两个字,唐钝不知说什么得好。   “不学的话把书放回去,别打扰我看书。”   “哦。”   她迅速收拾好书,嗖的窜了出去。   唐钝瞧在眼里,突然叫住她,“云巧,你昨晚是不是哭了?”   云巧顿住,眼睛圆溜溜瞪他,“没有。”   “我听到了。”唐钝心情大好的挑挑眉,拉过推远的书,低头看了起来。   但听她轻柔的嗓音响起,“我没哭,是眼睛不争气...”   唐钝莞尔。   唐老爷子和老唐氏回来是半个时辰后了,他们先去田间转了圈,两人担心没怎么施肥,谷粒干瘪没有收成,拿着自己结的谷穗跟附近其他田的比较了番,发现差不多心才落回实处。   之后又去了趟地里。   唐老爷子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几个地打理得好不说,地埂的草除得光秃秃的,十分亮堂。   任谁看了都会夸两句地的主人勤快讲究。   唐老爷子年轻时还有这份讲究,后来顾着庄稼,极少管地埂边的草。   猛地看到这样的地埂,恍惚了好一阵。   进门后他没有回屋休息,而是把云巧叫去唐钝屋,告诉她准备卖田地的事儿,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田地,给她留下来。   老唐氏喜欢菜地旁边的五分地。   离河边近,灌水方便。   那五分地是不卖的。   其他还有几块地离河的距离差不多,她自己挑。   唐老爷子不催她,细心等着。   半晌,她眼珠转了转,嘿嘿笑道,“都喜欢。” 第68章 068 进山找村长   唐老爷子无奈, 道,“罢了,留两块离村近的地吧。”   眼下田地种着粮食, 他琢磨着先把消息放出去, 想买的话等秋收以后。   他让云巧去西岭村找村长, 请村长帮忙知会其他人。   唐钝说, “村长爷恐怕不会相信她说的...”   唐老爷子迟疑,“你四祖爷要进山采草药, 要不麻烦他走一趟?”   唐钝尚未说话, 边上的云巧兴奋地跳起,“我也去, 我给四祖爷背背篓。”   四祖爷年事已高, 翻山越岭身子哪儿吃得消,唐钝说,“我和云巧去吧。”   “你脚伤着呢。”云巧斜着眼珠,语气夹杂着一丝嫌弃,“你走到西岭村不会天黑了吧?”   “......”   “四祖爷走得快些。”   似是打定了主意,下一刻她就冲了出去,“我找四祖爷去。”   四祖爷这会儿头疼着呢, 邻里亲戚都把孩子丢给他, 乌泱泱的十几个孩子,昨天多少有些拘谨, 安安静静的, 今个儿就玩疯了, 你追我赶, 这间屋蹿到那间屋, 门关得震天响。   整个上午他耳朵嗡嗡嗡的直鸣, 心情躁得想摔东西。   因此云巧要陪他采草药,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出门时交代曾孙女闩门,顺势叮嘱,“别让他们往我药房去。”   药房里存着些晒干的草药,搅混了不好分辨。   “好,祖爷回来吃晚饭吗?”   说着,院里响起杀猪般的嚎叫,四祖爷直皱眉,“晚饭我去墩哥儿家吃。”   走出去老远仍能听到院里的闹声。   四祖爷吐出口浊气,“幸好墩哥儿没答应照看这些孩子,太能闹腾了,吃饭都没个消停的时候。”   问云巧吃午饭了没。   “没有,我吃了野果,肚子不饿。”   日头毒辣,路边的花草焉哒哒卷着叶儿,经过树荫下,云巧被路边野花吸引,兴致勃勃摘了很多。   白色的小花儿,花蕊淡黄色,覆着好些蚂蚁,四祖爷道,“这话最招蚂蚁蚊虫,赶紧丢了。”   说话间,几只蚂蚁顺着花枝爬到了云巧手上。   她忙把花儿扔掉,“四祖爷,咱采草药去。”   四祖爷行医几十年,认识的草药就常用的那些,进山后,他先去了他经常采草药的地儿,教她怎么采草药。   有些花叶用药,有些茎叶用药,有些则要挖根。   他慢慢给她解释。   她听得认真,做事也细致,采来的药会摘去上面粘着的枯草,蚊虫拍得干干净净。   没有抱怨过半句。   许是难得碰到这么踏实的小姑娘,他的话多了起来,不止教她认草药,还教她怎么碾药,怎么制药膏,泡药酒...   山里光线稍暗,等他说得口干舌燥想摘几个野果解渴时,惊觉四周不对劲。   不是他熟悉的地儿。   “这是哪儿?”   他采草药的山在长流村后山背面的山头,全是些参天古树,跟这儿茂盛的叶丛截然不同。   云巧蹲在草丛里,戳着镰刀撬灰褐色的草根,慢条斯理道,“小虎山旁边的山头啊。”   四祖爷脑子转不过弯。   小虎山在西边,而他是往北边山头去的。   再观察周围地形,他心头涌起不好的感觉,“咱不会迷路了吧。”   他明明记得在北山附近采了草药,他看她清理草药,细心告诉她哪些草药是治哪些病的,然后就看到地上冒出许多草药...   一路采着草药走,压根没注意走到哪儿了。   他四下张望,想找个斜坡瞧瞧在哪儿。   他这把老骨头死了不打紧,云巧出了事,唐久两口子哪儿受得了。   “没迷路啊。”挖出草根的云巧拍拍根上的泥土,指着右边说,“朝那边走就是小虎山,村长爷在那...”   “什么村长爷?”   “唐钝爷要我们找村长爷说卖田地的事儿啊。”   四祖爷:“......”   这事唐久和他说了,他觉得可行,唐久身体不好,没办法下地干活,唐钝往后要去县学读书,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好说,卖些田地,给唐钝在城里置办个宅子,哪怕唐钝以后不考科举,在城里找个活也有住的地方。   她一说,他就懂唐久的意思,想让松柏跟大家伙说声,趁着离秋收有些时候,仔细商量商量。   “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靠着树慢慢坐下,“难怪我腿酸得厉害,竟是都了这么远的路。”   要知道云巧目的是小虎山,他宁肯捂着耳朵待在家。   他这会儿不仅腿软,口渴得厉害。   西岭村他是去不了了。   云巧把草根放进背篓,过来扶他,他摆摆手,“走不动咯。”   “我背你啊。”她指着边上快装满草药的背篓,“你背背篓,我背你。”   四祖爷哪儿好意思?   他故意逗她呢。   也是他没问清楚,见她背个背篓跑来,就问她是不是想进山采草药,唐久媳妇找他拿药就说她扯草伤着手了,于是打发她进山捡菌子,是以想当而然以为采草药是唐久媳妇的意思。   没有多想就应下了。   结果她有其他目的。   小虎山...四五十年没去过咯,他问,“咱离小虎山还有多远?”   “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小虎山了。”她看向草丛里细叶稀疏的草,“四祖爷你歇会儿,我多挖几根...”   四祖爷说了太多话,嗓子有点哑了,“能不能摘几个野果给我解渴。”   他看出来了,她熟悉山里的地形,要不是被草药分了心,他早察觉方向不对了。   “哦。”云巧握着镰刀,瘦削的身子钻进草丛,眨眼没了人影。   这时,一阵风起,树叶哗哗响。   四祖爷心里不得劲,喊她,“云巧,你别走远了啊。”   再有两年就是他的百岁寿辰,他不想死在深山老林里。   窸窸窣窣的草丛后传来她清亮的嗓音,“好。”   片刻功夫,她真兜着几个拳头大的野果回来,这果子酸,但汁水多,四祖爷问她哪儿摘的,她指了个方向,把果子剥了皮给他,自己继续去挖草根。   四祖爷:“你不吃吗?”   “不吃。”   四祖爷瞧着她。   进山后她摘了两种颜色的花儿编好戴在脑袋上,路上枝桠多,刮去了大半,此刻瞧着有点可怜。   他道,“你要是喜欢花,就在后院种,省得漫山遍野跑。”   “后院喂着鸡鸭,臭!”   老唐氏天天清扫后院,然而还是臭烘烘的,云巧说,“花也会变臭的。”   “花是香的就不会臭。”四祖爷记得山里有种红艳艳的花儿,香味宜人,让云巧种那个。   云巧蹙眉,“刺儿扎人。”   “唐钝给你种啊,他是读书人,知道怎么种花。”   云巧抬起头,眼里亮着耀眼的光,“我还要种黄色的花,紫色的花,白色的花儿...”   “都行。”   打那群不孝子走了后,唐久和他媳妇就不怎么拾掇后院,偌大的院子荒废了可惜,给她种花多好,四祖爷道,“有多的地儿给我种点草药...”   “臭吗?”   “不臭。”   “好。”   四祖爷笑了,尤其当她蹲身背他时,他笑里难掩满意,“我还能走,待会走不动你再背我。”   “好。”   要找村长并不难,服徭役的人多,远远就听到说话声儿了。   云巧走在前边,拿镰刀拨开挡路的枝桠藤蔓,以防划伤四祖爷。   四祖爷看在眼里,并不吭声。   等见着唐松柏,说完正事才感慨了两句,“墩哥儿媳妇看着粗枝大叶,心思细着呢,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唐松柏还有些懵,“好好的,堂哥怎么想卖田地?”   “家里病的病,傻的傻,庄稼谁管?”   “将来大郎他们回来怎么办?”   唐大郎是唐钝的爹,村里人都这么唤的。   提到他,四祖爷就冷了脸,“丢下墩哥儿走的那天他们就不是唐家人了,是死是活跟墩哥儿没关系。”   唐钝有今天,是唐久和他媳妇的功劳。   甭想以孝压墩哥儿。   唐松柏颔首,“成,待会我就问问,叔,我能买吗?”   四祖爷道,“只要拿得出钱,谁买都行。”   唐松柏心里有了数,想问问价,四祖爷摆出副不耐烦的脸色,“好了,你先忙,我坐会再说,一路走来,我腿都快断了。”   好些年都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了。   要知道是来小虎山,哪怕山里有金子他都不来。   四祖爷找地休息的时候,云巧绕过坑坑洼洼的地,走到了新搭的草屋后。   黄氏蹲在土灶的铁锅边,铁锅冒着烟,她做着针线活。   云巧喊声娘,高兴的走了过去。   黄氏转身,见是她,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唐钝爷要我带着四祖爷来找村长。”她放下背篓,挨着她蹲下,见柴火快燃尽了,忙捡起边上的枯枝丢进去。   完了拍拍手,拿出个野果剥皮,“娘,爹呢?”   “去溪水边洗衣服了。”黄氏低头就看到了她手上的勒痕,问她哪儿弄的。   云巧说扯草伤着的。   黄氏道,“唐家有镰刀,你扯草就带着。”   “好。”   她的手脏兮兮的,剥出来的橘子也不好看,还没剥好,就被一边突如其来伸来的手抢了去。   云巧傻了眼。   曹氏囫囵吞枣咽下橘子,满嘴酸得流口水她也懒得擦了,呲着牙,去翻云巧的背篓。 第69章 069 误会   她也是饿狠了, 进山前村里讨论带多少口粮,她想着黄氏给衙役们煮饭,趁机藏点饭菜就够她们填饱肚子了, 因此只烙了十几张饼装装样子。   哪晓得黄氏胆小如鼠, 不敢偷拿衙役们的饭菜。   害得她两天没进过食了。   这会儿头晕眼花的。   她如狼似虎的捡起背篓里的野果, 咬破皮就用力吸里边的汁水, 五官皱得都有些扭曲了。   回过神的云巧扑过去动手抢,嘴里不忘喊, “村长, 村长,我奶偷懒哦...”   村长头发花白步履蹒跚, 此番进山是为了监督人们干活, 她夺回野果,拔腿狂奔,尖利的声儿静得鸟雀齐飞。   不远处伐木挖土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   四周霎时安静。   云巧踩着凌乱堆放的树枝,一鼓作气跑到了四祖爷面前告状,说曹氏抢她的野果。   “她想吃你就给她,野果又不值钱...”   唐钝是秀才,哪能因为几个野果和人撕破脸, 四祖爷劝她, “那果子酸得很,不好吃。”   尽管嘴上这样说, 看到曹氏, 还是忍不住沉了脸, “云巧是我唐家媳妇, 由不得你欺负她, 今个儿当着大家伙的面我不给你难堪, 再有下次,甭怪我仗势欺人...”   他目光如炬盯着曹氏,“论打架,我唐家没怕过谁。”   曹氏面红耳赤,狠狠瞪云巧一眼,小跑回到自己位置,默默挑拣泥土里的树根。   云巧像只斗胜的公鸡,得意地昂起头,又去后边给黄氏剥橘子吃了,还剥了两个放干净的碗里留给沈来安。   背篓里还剩下十几个,黄氏要她拿两个给村长,再给四祖爷家的人拿些。   云巧挑了四个出来,其他都分给了唐家人。   因着四祖爷给她撑腰,唐家人给足她面子,亲昵的问她唐钝脚怎么样了,唐钝爷的身体有没有好点,孩子们有没有听话,众星拱月的围着她聊家常。   绿水村的人无不感慨,“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最不受待见的丑姑娘进了唐家,这辈子衣食无忧,那读了书的云妮岂不过得更好?   边上砍树枝的几个妇人嘀咕起来。   “云妮还没消息?”   “沈家又去了趟镇上找人,好像没找到,会不会跟人跑了啊?”   “能跑哪儿去?”   西州是边境,出行得有身份文书,云妮还是个小姑娘,恐怕连身份文书都没见过,况且,她打小就恪守礼仪,村里哪家男孩多和她说几句话她就会刻意避开。   不像拎不清的人。   春花娘踢开断掉的树枝,瞥到云巧拿着野果往春花那儿走,眉梢带喜,“问问不就行了?”   修路的人分成好几拨。   力气大的汉子砍树挑土,年轻妇人挖土砍树枝,上了年纪的则做些轻松活。   捡树根是最轻松的。   春花娘挤到曹氏身边,神秘兮兮问,“婶子,你家云妮有消息了吗?”   曹氏丢了脸,此刻心情正不好,没个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别以为她没看到,云巧拿了个野果给春花,春花娘故意戳她心窝子呢。   “我好奇问问而已。云巧善良憨厚,得唐家老祖宗护着,算是在长流村站稳脚跟了,云妮模样好又会算账识字,性子比云巧更讨喜...”她假模假样捡起深埋的树根,望着泥路上大步走来的魁梧身形,惋惜道,“听说李衙役没成亲呢。”   李衙役是衙役们的头儿,修路的活儿就是他分工安排的。   如果能和他攀上交情,服衙役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黄氏和沈来安不就靠唐钝的关系躲过了吗?   洗衣煮饭,黄氏一个人就忙得过来的事儿,硬分给沈来安,摆明了云巧吹枕边风得来的。   倏地,她灵机一动。几步走到抱树枝的年轻妇人堆里,笑眯眯拉过云巧的手,“好些天不见,婶子都快认不出你来了,你现在日子好了,别忘了春花啊。”   “不会。”云巧郑重其事,“我记性好,不会忘了春花的。”   春花娘猜她没懂自己的意思,她有路子走后门,就该帮衬春花才是,哪儿能只顾着自己爹娘,正欲细说。   却见她猛地抽回手,严肃的小脸堆出灿烂的笑,跑向她身后。   “平安,你回来了啊,我给你摘了野果。”   树影斑驳,周围人鸦雀无声,她像只兔子似的蹦到衙役们面前,掏出衣兜里的野果。   平安按了按太阳穴,“我不吃。”   “很好吃的。”云巧低头剥皮,“我奶抢我的吃呢。”   “......”   平安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好刻意跑开,之前就有人议论她恬不知耻勾引自己,如果他甩脸色说重话,那些人恐怕更会添油加醋骂她,唐公子恐怕更不喜。   他深吸口气,无惧人们探究打量的目光,泰然自若的接过橘子,随口问她怎么来山里了。   云巧告诉他唐钝家卖田地的事儿。   平安顿住,偷偷瞄边上的李善,语气有几分凝重,“他怎么想卖田地了?”   莫不是唐钝猜到了什么?   “想卖就卖啊。”云巧看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唯独遗憾,“唐钝爷问我喜欢哪块地他就留哪块,我说都喜欢,他又不全留给我....”   “是老爷子想卖?”   “嗯。”   “唐公子呢?”   “也想卖。”   平安蹙了蹙眉,想问什么,瞥到李善投来的目光,没有再问。   分神的间隙,橘子的酸味在嘴里蔓延开,皱起眉,张嘴就欲吐出来,但看云巧望着自己,硬是咽了下去,苦不堪言地把橘子递给身边其他衙役。   衙役们齐齐甩头,跳出两步远,“云巧姑娘给你的,你吃吧。”   平安:“......”   “善哥儿...”他无助地看向没有闪躲的李善,楚楚可怜。   李善波澜不惊道,“我们回来路上摘了好几个吃,他这会儿不饿...也不渴...”   话是对云巧说的。   云巧斜眼问他,“你们哪儿摘的?”   “山脚。”李善从善如流。   云巧撇嘴,“就知道你说谎。”   李善:“......”   的确是胡邹的,不过山脚树木众多,她怎么认定他说的假话?脑子里闪过什么,快得他抓不住。   见平安表情痛苦,吃橘子吃出生不如死的感觉,心下叹气。   平安是个榆木疙瘩,落到云巧手里,完全没辙。   他道,“吃不下就兜着,等想吃的时候拿出来...”   平安如醍醐灌顶,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之后再吃。”   “我给你放碗里。”云巧转过身,跑回去找黄氏拿碗。   平安松了口气,趁她看不见,赶紧把手里的几瓣丢向远处,跟李善诉苦,“这野果太酸了。”   春花娘望了眼丢草丛里的野果,小声问春花,“云巧给了你几个野果?”   “一个。”   “她给了这个衙役两个。”   春花垂眸,没有说话,她懂她娘的意思,云巧傻是傻,但心里有杆秤,曹氏经常打骂她,她有什么从不会分给她们,自己和她交好,她有好吃的好玩的心甘情愿给自己。   她得了一个野果,而衙役得了两个。   且众多衙役里,只有一个衙役有。   春花娘望着不怒自威的衙役,若有所思,“云巧不会吃着锅里看着碗里吧...”   春花想也不想的回,“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倒是向着她。”   春花唇角动了动,哑声道,“碰到唐公子那样好的人,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唐公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嫁给他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儿,云巧不惜福太不是人了。   “她若不知足呢?”春花娘轻飘飘反问了句。   那边,云巧端着碗回来,问平安分好的橘子哪儿去了。   平安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吃了。   云巧没有起疑,碗里还装着一个,她给他,提醒他饿了就吃。   平安点了点头。   春花娘看在眼里,喃喃道,“以前怎么就没看到出来呢?”   云巧笼络男人如此有一套。   这个衙役长相是最凶狠的,也不喜欢她的野果,硬是没在她面前表现半分,若说两人没什么,傻子都不信。   瞅着衙役们检查新挖的路,她顺势溜过去,拽住落后两步的云巧,往旁边茅厕走。   夏天臭味重,云巧捏着鼻子,抗拒得很。   春花娘回眸望向身后,轻声细语道,“云巧,婶子和你说几句悄悄话。”   云巧小脸皱成了一团,“什么话呀?”   “好话。”   春花娘拽着她绕过茅厕,又往没人的树丛走了几米,确定没人后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平安啊?”   云巧懵懵懂懂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春花娘觉得自己说中了,计上心来,“婶子教你怎么做...”   两人走出树丛已经片刻后的事情了,山里黑得快,四祖爷担心晚了看不清路,喊云巧回家去。   春花娘笑着拍了拍她的衣服,“婶子说的记住了?”   云巧点头,仍有些迷糊。   春花娘说的事儿黄氏和云妮没有提过,她得问她们才行。   但衙役们回来了,黄氏忙着炒菜,没空和她闲聊,四祖爷又催着回去,她更找不着机会。   兜着满肚子疑问回去找唐钝。   “唐钝,你说我嫁给平安怎么样?”   以前云妮想让她嫁给唐钝,可唐钝认她做妹妹,那她得嫁给其他人。 第70章 070 烈女怕缠郎   这会儿月色皎洁, 云巧趴在窗棂上,眼睛扑闪扑闪的,像天上的星星。   “平安是衙役, 领衙门俸禄, 嫁给他的话我就有钱了。”她回忆春花娘的话, “他是官吏, 嫁给他我就是官家太太...”   什么是官家太太她不懂,但春花娘说了, 她进城过好日子, 爹娘能沾光,不用起早贪黑的干活, 更不用服徭役, 天天坐在屋里,一日三餐都有人服侍。   跟生病的唐老爷子差不多。   尽管她觉得那样的日子不好,但她奶好像很喜欢。   她奶喜欢的必定是好事,爹娘肯定也喜欢。   唐钝眉心跳了跳,瞪着她,没有说话。   见他目光深黑,捏着笔的手青筋直跳, 她无辜地看向别处, 喃喃道,“你是读书人, 懂得多我才问你的,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唐钝;“......”   前些天她刻意接近平安就罢了, 进趟山竟生出别的心思来, 他板起脸训斥, “你是个姑娘家, 整天把嫁人挂在嘴边害不害臊啊?”   村里哪家小姑娘像她这般没皮没脸?   在家里爹娘没教就算了,跟着他再不知进退,丢脸的是他。   云巧被他怒斥声惊得颤了下,音量稍微拔高,“不害臊啊,我本来就是要嫁人的。”   “......”唐钝拍笔,墨渍在纸上溅开,盛怒道,“你不害臊我害臊。”   云巧梗着脖子回,“嫁人的是我,你害什么臊?”   “......”   唐钝眸色又沉了几分,眼瞅着怒火翻腾压不住。   她突然仰起小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读书人脸皮薄,你早说啊...”   “......”   丢下这话,她转过身,跑到冒着烟的灶间找老唐氏,“奶,你给我热晚饭吗?”   “......”   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   唐钝差点没气得吐血。   她是他花钱买回来的,即使嫁人也该嫁个家世清白的,那群衙役身份不明,好与不好谁说得准?   她倒好,钻钱眼出不来了。   他觉得得趁这个机会好好教教她,以后他经常不在家,不要别人给她两个铜板就把家给卖了。   家里没有晚辈,他没有教过谁为人处事的道理。   因此心里细细琢磨了番。   语气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   没等他琢磨明白,院里闪过道人影,院门吱呀晃动,有个人跑了出去。   他蹭的站起,“云巧...”   她的声音隔着院墙传来,“我找云妮。”   “......”   人心险恶,云妮自身难保,她这时候凑上去不是给云妮利用她的机会?云妮想摆脱目前的处境,肯定赞成她嫁给平安他慌忙地探出头,粗声道,“你回来。”   语落,院外没有任何回应。   他抓起木拐架在腋窝下,大步往前跳,动作太急,差点摔着。   稳住身形后,他又喊了两声。   院里静悄悄的。   他走到院门边,小路上已经没有她的人影了。   一颗心直往下沉。   老唐氏提着油灯出来,见他出神的望着门前小路,不禁笑他,“你要是放心不下早干什么去了...”   “......”唐钝转过身,神色有几分阴沉。   她最是听家里人的话,如果云妮说句好,她恐怕日日死缠烂打追着平安跑了。   上房的灯灭了,院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唐钝坐回桌前,看着纸上的墨渍,烦躁的推开,顺势将窗户推开了些。   凉风灌入,桌上的油灯熄了,溶溶月色落下。   他敛着眉,眼底一片阴翳之色。   夜色渐深。   院里响起窸窣的响动,光线昏暗,辨不清院门口模糊的人影。   他嗓音低沉,“回来了?”   人影顿住,模糊中,一道视线望了过来,“唐钝,你还没睡吗?”   “你见着云妮了?”   “对啊。”   “她怎么说?”   “我嫁给平安的事儿吗?”   “嗯。”   说话间,单薄的身形晃到了窗户边,他看不清她的脸色,但知道她咧着嘴在笑,因为她说,“云妮说好。”   他心口窒了下。   莫名奇妙的。   他按下心头不适,思忖道,“衙役没什么钱的...”   “比在村里种地强。”出去一趟,她好像学到了很多,“他领的钱够家里吃穿用度就行了,小富即安,钱多反而是坏事...”   不愧读过书的,小富即安的道理都懂。   他抵了抵后槽牙,又道,“他家里人性格不好打你怎么办?”   “分家啊。”她倾着身子,往里伸脖子,语气夹杂着几分憧憬,“城里人开明通达,合不来的话就分家。”   夜色隐去了唐钝脸上的神色,他克制心中怒火道,“云妮说的?”   “对,云妮说嫁给他好。”   “她利用你呢。”唐钝抿着唇,声音沉得有几分刻薄,“她犯了事不敢露面,哄你去讨衙役欢心,你成功了,她顺利脱身,你讨了嫌受罪的是你,平安若是好,她怎么自己不嫁?”   他的话有点长,她反应了很长时间,答道,“云妮没有哄我,是我自己想嫁给平安。”   怕吵着老唐氏她们,她声音细细的,带着夜风的清爽,“云妮说你长得比平安好看,劝我嫁给你来着,但我觉得平安也好看。”   “......”唐钝反问,“他哪儿好看了?”   眉眼粗犷,凶神恶煞的。   “他哪儿都好看,唐钝,不和你说了,我回屋睡觉,明早我得进山找平安。”   “......”   明明憋了一肚子话,没说到正题就被她岔开了,唐钝火气更甚。   关窗户睡觉,不小心绊倒了木拐,彭的声,愈发让人烦躁,他喊,“云巧,我木拐找不到了。”   “桌边放着的啊。”   “太黑,看不见。”   静了一会儿,屋外闪过微弱的光,她高高举着若隐若灭的油灯,眼神瞧着桌脚,“不是在那儿吗?”   他下颌绷紧,“我够不着。”   “哦。”她绕过窗户从门口进来,直直走到桌边,捡起木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他。   晕黄的光落在她青涩的眉间,温柔和宁静,他看了两眼,心情顿时平静。   一平静,就不自主浮出刚刚那些话。   恍惚想起一句话,他呼吸一滞,目光锁住她,“云妮劝你嫁给我?”   也是刚刚气昏了头,把这话给略了,他问,“云妮觉得我比平安好?”   “对啊,云妮说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比唐正和秦大牛厉害多了。”   她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拿着木拐,约莫看他站着没动,把木拐靠桌边放好,抬手扶着他往床边走。   唐钝倚着她,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平安不是普通衙役,她傻里傻气的,嫁给他,将来不知要遭多少罪,云妮恐怕也是知道这点才让她嫁给自己。   他沉着道,“那你怎么还想嫁给平安?”   “平安有钱,会功夫,长得好看。”   喜好分明。   他沉吟,“我也有钱,我比他更好看...”   “你不会功夫。”她敏锐地抓住关键,“平安打架很厉害。”   唐钝冷笑,“他打别人厉害,打你也会很厉害。”   “我嫁给他就是他媳妇,他不会打我的。”   桌子离床就几步的距离,她徐徐放下他,“唐钝...”   “嗯?”   “我嫁人你会给我嫁妆的吧。”   “......”她觉得他是舍不得那点嫁妆才说这些有的没的?他指着门口,咬牙切齿道,“滚。”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全是她追在屁股后讨嫁妆的的情形,她好像生了双火眼金睛,无论躲到哪儿,她都能找到他,摊手就问,“唐钝,我的嫁妆呢?”   像个讨债鬼。   他拿了她两个玉米棒子,还她便是。   他翻箱倒柜的找玉米棒子呢,耳边响起她清亮的嗓音,“我找平安去了...”   他惶然的张开嘴,未吐出半个字,倏地睁眼醒了过来。   结网的房梁爬着只蜘蛛。   天已经亮了。   云巧的声音愈发清晰,“奶,晌午不给我留饭啊,我傍晚回来。”   伴着吱呀的院门声响,他听到了跑远的脚步。   急切,又雀跃。   他心气不顺的故意闹出动静。   走远的人没惊动,倒是檐廊的老唐氏见他起了,端着洗脸水进屋,“巧姐儿去山里了。”   他神色淡淡的拧帕子洗脸,“他找平安去了。”   老唐氏没有多想,“山里露水重,打湿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干,我劝她晚点出门她一点都没听进去。”   唐钝擦着脸,状似没听到这话,自顾说道,“她想嫁给平安。”   老唐氏愣住,“你又凶她了?”   “没有。”   “那她为什么想改嫁?”   “......”   唐钝沉默的间隙,老唐氏心里已经猜了许多,最有可能就是唐钝说了什么重话,云巧心灰意冷找别人去了,她没有像之前劝唐钝改改脾气,而是问他,“你不后悔?”   昨晚睡得晚,加上噩梦缠身,他眼圈周围泛着青色。   将帕子放进木盆,面不改色道,“后悔什么?”   还嘴硬呢!老唐氏脸上情绪不显,“不后悔就好,其实嫁给平安挺好的,小伙子年龄和巧姐儿相近,又聊得来。”   “......”唐钝搓帕子,不疾不徐道,“他比我还大吧。”   “谁说的。”老唐氏瞪眼,“他看着老,岁数还小呢。”   唐钝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他。”   “......”唐钝沉默了良久,就在老唐氏担心帕子会被搓坏时,他突然松手离去,“我懂奶的意思了。”   “你懂就好,巧姐儿是个直肠子,你拿应付外人那套应付她没用,什么话好好说,她听得进去的。”   要不是他话说得难听,巧姐儿也不会转身找别人,她温声道,“恶语伤人六月寒,你是读书人,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唐钝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见他这样,老唐氏软了语气,“巧姐儿耳根软,很好哄的。”   老唐氏忙其他的去了,他回到桌边,接着写昨天没有写完的文章。   纸脏了没法用,他将前边的内容誊抄到新纸。   写着写着,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而此时的云巧背着半背篓艾草,笑盈盈堵住衙役们的去路,挨个给他们分野果。   衙役们叫苦不迭。   直往后挪。   “云巧姑娘,我们吃了早饭的,肚子不饿。”   “这果子很甜的。”她张嘴,率先咬了口,笃定地说,“很甜。”   衙役们齐齐看向平安。   平安缓缓张嘴,咬下姆指印大小的皮,表情仍是痛苦的,“是很甜,我留着待会吃。”   其他衙役纷纷收起野果,异口同声,“对对对,待会吃。”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李善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好以整暇的望着她。   她不羞不涩的看向平安,“我找平安的。”   衙役们识趣地避到视野里最远的树下,八卦的盯着两人,“爷,你说她找平安什么事啊?”   “谁知道...”李善漫不经心道。   “不会真像村民说的那样,她看上平安了吧?”   “她不是傻的吗?哪儿看出平安身份比唐公子高?”   李善挑眉,“谁知道...”   树荫下,平安望着不远处的同僚,眉心微蹙,“什么事?”   “平安,你成亲了吗?”   “......”   云巧仰起头,树的阴影罩下,她的脸愈发黑了,她又问,“平安,你成亲了吗?”   平安语塞。   从小就跟着李善在营地操练,方圆几里连只母猪都没有,去哪儿成亲?他瞟向交头接耳的几人,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怎么问这个?”   “我好奇,”   平安想快些打发她,如实道,“没有。”   “嘿嘿,我就知道你没有成亲。”   “......”   她是在笑话自己吗?平安脸颊的肉跳了跳,突然看向远处下说笑的人,“他们也还没成亲呢。”   “他们没有你好。”   冷不丁听她夸赞自己,平安有些脸红,不过他皮肤黑,不显,“还有事吗?”   “我割了艾草,你晚上烧水泡泡脚,走路就不脚痛了。”   平安站在高处,垂眼就看到她背篓里的草了,道了句谢,抬脚走人。   她还站在那,手里捏着咬了两口的野果。   他突然停下,对她说道,“云巧姑娘,人言可畏,你...”   云巧歪着脑袋,认真等他往下说。   他不知怎么说了,挠挠头,只道,“唐公子知道会不高兴的。”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人言可畏,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后边的话于她来说有些伤人,平安没有直说。   哪晓得因为这句话,她追了上来,“平安,人言可畏什么意思啊?我没读过书,不懂...”   “......”   平安觉得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果然,他耐心解释后,她就冒出新的问题,追着他不停的问。   他揉着眉心,提醒,“你不回村吗?”   “我和唐钝奶说了傍晚回去,平安,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说话比打架更可怕呢。”   都是人言可畏惹出来的事儿。   平安闭上眼,吸气,“问唐公子吧,他读的书多。”   “他脾气不好。”   平安疲惫,只想甩开她走人,步子能迈多大迈多大,也没留意手上的舆图,看前边有人走过的痕迹,直直钻了进去。   “平安,你走错了。”云巧踩在脸大的菌子上,指着右边参天树木,“走这边...”   几步外的李善眼神一眯,直勾勾盯住自信勃勃的云巧。   终于,他想起昨天忘记的是什么了。 第71章 071 认舆图   小虎山形似虎而得名, 山势雄峻,山脉奇特,西岭村的居民都不敢贸然进山, 她竟带着年事已高的白发翁从长流村翻山越岭找来。   还有唐钝坠崖, 是她救了唐钝。   李善展开手里泛旧的舆图, 沉吟道, “是走错了,福安镇在东边, 山峦叠翠, 道路绕南走二虎山是最近的。”   云巧点头如捣蒜。   李善问她,“你知道二虎山吗?”   云巧指着绿水成荫的右侧山峦, “翻过这座山头不就是吗?”   “你想不想去?”   云巧斜着眼珠偷偷看了眼平安, 然后捏着衣角,低头看脚下稀烂的菌子。   李善循循善诱,“平安读过书的,没有问题难得倒他,你要是跟着,问什么他答什么...”   “真的?”云巧兴奋地抬起头,眼里熠熠生辉, “你的学问比唐钝还高吗?”   “我就是个粗人。”平安讷讷看向李善, 后者若有所思,他头皮发麻的点了点头。   他没读过圣贤书, 学问肯定不如唐钝, 但李善话已出口, 他不好落他面子, 问她, “你想问什么?”   她勒着背篓绳, 慢悠悠往他跟前靠了靠,极小声地说,“云妮犯什么事儿了呀?”   平安顿住,扭头看李善,待李善眨眼,他才回,“她偷了东西。”   “什么东西?”   李善和其他衙役走在后边,离他们隔着几步,平安如芒在背。   云妮做的事儿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怀疑她是因为东西有使用过的痕迹,除了云妮,没有其他人接触得到,至于是什么,肯定不能和云巧说,他随口胡邹,“钱。”   “云妮有钱。”云巧奇怪地看看他,又回眸看李善,眉头拧成了川字,“平安,你是不是跟着李善学坏了?”   她们藏了好几十文钱,云妮不会拿别人的钱。   她不高兴的撅嘴,“说谎不好。”   “......”平安脸热,“我的话没说完,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   “什么?”   “玉。”   云巧懵了,“什么是玉?”   “贵人挂腰间的配饰。”他下意识摸向自己腰间,恍惚想起出门从简,没有任何配饰,只能给她解释,“很值钱的玉佩。”   “不是云妮偷的。”值钱的东西都藏在石屋的,她翻过,没有他形容的玉,只有几张纸,她道,“是不是有人污蔑云妮?”   “......”   如果不是云妮就是自己人做的,平安不相信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兄弟里出了叛徒,斩钉截铁道,“就是云妮做的。”   “才不是。”云巧激动得抬高了音,一脸愤慨之色,“你乱说我就不搭理你了。”   “......”   两人就这么陷入了僵持。   她双手勒着背篓绳,闷头朝前边走,李善看了眼舆图,余光扫过她走的方向,打圆场道,“平安和你开玩笑呢,有人怀疑云妮偷了东西,他做衙役的也是想问清楚,好还云妮清白。”   云巧停下脚步,背着他们,“云妮没有偷东西。”   “我知道。”   “你说她犯事。”   这姑娘看着傻,却不好糊弄,李善道,“有人来衙门告状,我们在查...”   云巧转身,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微微一笑,“查清楚了,和云妮没关系。”   云巧视线下移,瞄着他手里的舆图道,“你都没回衙门。”   怎么查清楚的?   李善愣了愣,脸上笑意更甚,“顾大人写信说的。”   这话搁前两天说,云巧铁定不信,但她从唐钝那知道什么是信,也知道读书人通过写信传话,因此没有起疑,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李善给平安使眼色。   平安硬着头皮跟上,佯装好奇道,“云巧姑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这座山和二虎山相接,走到山顶,沿着二虎山山腰南绕就行,她领着他们往山下走,地势虽平坦,可绕二虎山山脚去福安镇会更远。   “你们不是找路吗?去福安镇就这样走啊...”   平安沉默片刻,又道,“是不是太远了?”   “不远啊。”她专心踩着地上的菌子,手在空中上下左右比划,“那样就到了啊。”   平安还在思考她比划的是什么,李善突然开口,“小灵山碎石多,易堵路,走小灵山是不是太麻烦了?”   虽是绕南行,但避开了小灵山。   就怕暴雨天道路堵塞男行。   “不会啊,走崖边啊...”不满意李善问自己问题,她拽着平安大步走,拉开和其他人的距离,“平安,你去哪儿啊?”   “小灵山。”   “我带你抄近道呀。”   这儿都是些笔直高大的树,没有丛生的杂草藤蔓,她像只兔子似的又蹦又跳,走过的地方尽是烂成泥的菌子。   平安亦步亦趋跟着她。   给她讲人言可畏的道理。   西州受战事影响,男女之事稍显开放,在其他地方,女子不守妇道是要浸猪笼或沉塘的,唐钝参加科举,有朝一日会离开西州,她跟着他,言行不妥会惹来麻烦。   他给她讲其中的厉害。   教她男女有别,要和男子保持距离。   她似懂非懂的,“我们太近了吗?”   平安点头,她蹭蹭跑出几米,“这样行了吗?”   周围就她和他们,传不出什么闲言碎语,他说,“咱去办正事的,人前你注意些就行了。”   云巧看向后边十几道目光,恍然大悟,过去拉起他的手,奋力往前跑,“咱不让他们看到就好了。”   意识到她指的什么,平安心累。   她看着瘦弱,跑起来速度却不慢,平安配合她的步伐,道,“他们不会乱说的,不用避讳。”   “不好。”   她似乎认定那群人碍眼,哼哼哧哧的不肯停下。   跑过幽静的树林,突然到了石洞前,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拽了进去。   石洞黑暗,偶尔露出稀碎的微光,越往里走越是凉快,她手摸着石壁,速度慢了许多,他问她这是哪儿。   她说中间的山头。   有些山头没有名字,她不知道。   平安想看看舆图,然而四下漆黑,根本没办法比照舆图。   他记着脚程,约莫一刻钟的样子,前边突然亮起发白的光,她垂下手,笑了,“咱走快些...”   穿过石洞,面前现出狭窄的平地,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花儿,花儿的尽头连着一片巨崖,她欢喜的指着那座山,“那儿就是小灵山了。”   奇峰屹立,怪石嶙峋,放眼望去,不见一株树。   他诧异,“那是小灵山?”   他见过的小灵山并不是这样的,碎石铺地,并不陡峭,且多树木杂草。   “嗯。”她放下背篓摘地上的花儿,“这是小灵山的西南角,村里人不往这儿来。”   “你怎么找到的?”   难怪李善好言好语哄她跟着,怕早就看出她熟悉周围地形了,他往前走两步,仰头往自己身后的山峰,急忙展开舆图。   舆图上却有这座山,山脉挺拔,山间云雾萦绕,他们围着山脚走了大半天才走完,且因周围是绝壁,不同路,并没走到此处来,难怪李善好言好语哄骗她跟着,只怕早看出她熟悉山里地形。   云巧挑开得正艳的花儿摘,回道,“走着走着就找到了啊。”   她说,“你不是要来小灵山办事吗?我摘了花儿就带你去。”   他来小灵山不过想试探她,目的达成,他还有其他事,“这儿能去福安镇吗?”   “能啊。”她指着最外边,“那儿有路。”   平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树木倾斜,树影斑驳,看不到她说的路。   不过他仍走了过去。   一条栈道贴着绝壁弯弯曲曲地通向前边,而侧边是更深的悬崖。   这儿还不是崖底。   按住心底震撼,他问云巧,“顺着这条路能去福安镇?”   这条栈道有些年头了,路中缝隙冒出半人高的枝桠来,马车难过,却不阻碍人行,舆图上并没关于栈道的记载,衙门日志也没提起此事,是村民们自己建的吗?   他往前走两步,随即打消了这种想法。   如果真是村民们建的,平时该有人经过才是。   但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   而且这周围没有村落...   云巧摘了花儿跑过来,望着苍凉清幽的路说,“对啊,走完这条路,再翻一座山头就是福安镇了。”   平安指着舆图上平缓的曲线问,“这座山吗?”   云巧垂眸,“这是山吗?”   平安想起她没见过舆图,解释,“这是福安镇外南边的山...”   云巧指着最中央位置,“这是福安镇吗?”   “嗯。”他有些急切,“这条路通的是这座山吗?”   云巧好像对他手里的舆图很感兴趣,“这是哪儿?”   除去福安镇,还有好些地方标了出来。   平安道,“西岭村。”   西岭村西边就是朝廷驻军所在,她指的是营地位置,平安自不敢说真话。   她哦了声,又指着其中一处,“这是长流村吗?”   “对。”   “绿水村呢?”   平安指给她瞧,这份舆图是衙门拿来的,有些地方没对,他们修正过,因此看上去乱糟糟的。   早年间的绿水村顺河而建,村民多而繁荣,村子移迁到长流村后,新建的村落依山而建,舆图上并不清晰。   云巧弯腰,凑近细看了看,“不像啊?”   “以后就像了,云巧姑娘,这条路通往的是这座山吗?”   他回到正题。   云巧摇头,“不是。”她的手落在北边的山上,“是这儿呢。”   平安皱起眉,怀疑她弄错了,“我们现在在哪儿?”   云巧盯着舆图看了很长时间,指着舆图西南角,“这儿。”   对的。   他们的确在这儿。   他顺着舆图上的位置往福安镇连,问她,“我们怎么跑到北边去了?”   “不知道啊,路是这样的。”她垂着睫毛,煞有介事道,“你说的这座山要走很久,走北边的话有近道。”   “什么近道?”   “近道就是近道啊。”   平安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我们去找李善,把他们也带上。”   “不好。”云巧努了努嘴,“有他们的话,我就不能离你这么近了。”   “......”   他说的人前不包括李善他们,他解释。   云巧懵了,“他们不是人吗?”   “......”   云巧说不上也不肯回去找人,平安怕惹恼她坏了后边的事儿,找石子在地上留了记号,只盼李善他们跟得紧,能寻着记号找来。   他们往福安镇去的时候,李善他们在山洞徘徊片刻掉头回去了。   他们循着踩烂的菌子找来的。   到石洞门前没了踪迹。   往里走了片刻,担心出事,不敢继续往里走了。 第72章 072 回来   回到小虎山, 衙役们就四处散开,帮村民们干活去了。   这条路直通西岭村的西山,道路笔直, 缓坡铺木板, 陡峭地段铺石子, 沈来安会木工, 忙完手里的活便过来锯木头。   还没走近,就听衙役问村里人打听云巧小时候的事儿。   他心下不安, 拖着腿挪过去, 忐忑不安的问,“云巧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衙役见是他, 拿出准备好的说辞, “刚我们下山碰到她了,她拽着平安要去摘什么花,我们没追上,担心她在山里迷路,特地回来问问有没有哪座山头是她经常去的...”   不是惹事了就好,沈来安松了口气,替云巧解释道, “她经常进山扯猪草, 常去的地方我也不知,不过她摘了花儿应该就会回来的。”   “那就好。”衙役态度诚恳, “唐公子待她甚好, 她有个闪失, 我们也不好交差。”   闻言, 沈来安善意的笑了笑, 信心满满, “她不会走丢的。”   旁边做木工的汉子附和,“是啊,她别的本事没有,找路没人比得过她,无论她奶把她丢多远,她总能找回来...”   这么一说,在场的人就想到早年间的事儿,七嘴八舌的附和,“对对对,有年人牙子带走了云妮,她光着脚追出去,没过多少天,姐妹两手挽手回来了。”   沈家养猪的钱就是卖云妮得来的,村里羡慕的人不少。   衙役摸着下巴,佯装好奇,“人牙子赶着车,她追得上?”   众人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她们回来了,那段时间她奶担心人牙子上门找她还钱,整天躲着不见人呢。”   云巧长相不起眼,村里人不怎么留意她,倒是卖了孙女拿着钱四处显摆的曹氏更受关注。   衙役若有所思,西州物价低,小丫头不值钱,人牙子们爱往这边来,不回来找曹氏还钱恐怕车里还有其他孩子,来回折腾太麻烦。   他思忖片刻接着问,“云巧姑娘没说在哪儿追着人的?”   大家伙看向沈来安。   沈来安无所适从的紧了紧手里的刨刀,努力回想,无果,道,“她没出过福安镇,哪儿晓得那是哪儿。”   众人笑道,“也对,毕竟那会她才几岁大。”   衙役想的却是不同,几岁就能大着胆子跑出村,除了不怕死,再就是识路了。   犹记得唐钝跌下山崖是她把人背回来的,衙役不禁打听详细的细节。   云巧救唐钝村里人尽皆知,要不唐钝怎么会收留她?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呢。   衙役一开口,大家伙争先恐后抢着说,从云巧到长流村扯猪草,沈来财到唐家做短工,事无巨细。   但没有一句是衙役想听的,不由得打断他们,“云巧姑娘怎么找到唐公子的?”   “她常年在山里转悠,找到唐公子不是很正常吗?”有汉子说,“她奶重男轻女,克扣她的伙食,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山里的野果野菜。”   沈来安心里不是滋味,人人都知他闺女过得不好,他这个做爹的却无能为力,云巧摘野果吃就罢了,野菜...她怎么咽得下。   大家伙说得起劲,没有注意沈来安渐渐黯淡的眼眸。   而关于云巧的身世和经历,衙役刚到长流村就听了不少,尽管知道云巧过得不好,但每次见村民们眉飞色舞描述她挨饿受冻任劳任怨的情形,免不了心疼她。   其他衙役心情和他差不多,问到的事儿也是那些,唯独李善问到的多些。   春花和云巧自幼走得近,和李善说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云巧在家里吃不饱不碍事,她每天扯完猪草就摘野果囤着,夏秋两季的野果多,她在山里挖了个坑,埋着许多野果,冬日白雪皑皑满山萧索,她有野果,没饿过肚子。   春花告诉李善,除了野果,云巧还囤了野鸡兔子,因为她闻到云巧身上有肉香。   云巧心思浅,什么话都会和春花说,除了那些事,还说想嫁人了,言语间没有半分矜持,李善没有怀疑春花的假话,相反,趁机委婉的询问云妮和云巧的关系。   春花言之凿凿的说姐妹感情不好。   云妮长得漂亮,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从小到大不和云巧玩;而云巧喜欢云妮,但不敢往云妮跟前凑...   和李善猜想的有些出入,他暂时不予评价。   晌午时,村民们停工休息,他去后边用饭,告诉黄氏云巧把平安带走的事。   据春花所说,云巧喜好分明,想嫁给谁,费尽心思往人跟前凑。   李善故意说得暧昧是想试探黄氏。   都说云巧痴傻,他瞧着不尽然。   铁锅边,盛饭的黄氏仓皇的垂眸,讪讪道,“是不是耽误你们的事儿了?”   “半天不碍事,就怕她有其他心思...”李善道。   黄氏蹙了蹙眉,手握紧了勺子,低眉道,“她心智如同孩童,还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倒觉得她聪明,知道夫荣妻贵的道理。”   他们的身份除了顾大人和孙山长无人知晓,云巧一眼就从众多人里挑了个看似凶神恶煞实则最心软的平安,普通人没她这个眼力。   黄氏脸色苍白,消瘦的身形往后颤了颤,咬唇道,“是我教她的。”   “我是沈家买来的,前头有个丈夫,他好赌成性,输了钱还不上就把我卖了,好点的人家嫌我嫁过人看不上,辗转来了福安镇...”黄氏说,“她因为容貌,自幼不受待见,我常和她爹念叨她嫁不出去怎么办,她该是听到了,想方设法想把自己嫁了。”   李善看着她,眼里无波无澜。   黄氏的话真假掺半,他自然分辨得出来,春花说云巧最盼望的就是嫁人,之前想嫁长流村的瘸子,后来想嫁给秦大牛,便是解甲归田断了胳膊的夏雷她也喜欢得很。   真要那么想嫁人,早做些没羞没臊的事儿出来了。   云巧爱追着平安跑,却没做什么特别轻浮的事儿。   至少没往平安怀里钻过。   要么知道厉害,要么不开窍。   而云巧要是厉害,断不会过得那般凄惨,而要是不开窍却想着嫁人,十之八九有人授意的。   他没有说破,话锋一转,道,“唐公子前途似锦,她安分守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可她三心二意,下场如何就不好说了。”   李善查过唐钝以前的事儿,表面温和如玉,实则阴险狡诈得很。   读书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唐钝通通都会。   黄氏瑟缩着身子,眉眼低垂,怯声道,“我会教她的。”   说着,六神无主的把饭碗递给李善,眼神心虚地躲开,表情很是惶,仿佛李善再说两句,她立刻要跪下磕头似的。   李善好以整暇的挑了挑眉,就黄氏这些年的遭遇,再软弱可欺的性子恐怕也硬起来了,会咬人的狗不叫,黄氏越安静坦荡,心思越是深沉。   不过那些和他无关,他看重的是云巧的本领。   他边扒着饭,边和黄氏说话,“她是唐钝的人,以后是出去见大世面的,礼数礼节也该好生教了。”   无论云巧是不是傻子,都不能让人看轻了她才是。她现在住在唐家,老唐氏教她是最好的,但老唐氏过于偏爱她,恐怕不会当回事。   而唐钝,尽管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是将云巧当成傻子看待的,云巧言行出格,他不心平气和讲道理,只会生闷气,以致他忽略了一点:云巧很受教的。   无论什么事,教了她,她就会好好做。   李善难得多话,“有些事以前不教她可能是为了她好,但今时不同往日,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生出事端...”   黄氏给其他衙役盛饭,脸上情绪不明。   李善端着碗走开了,他说这些话算是在她面前卖个好,毕竟有用得着云巧的地方,平安的话虽管用,不过会引起诸多猜测,他不想利用平安。   黄氏心思恍惚的给衙役们盛好饭菜,见沈来安迟迟不回,擦着手去前边找人。   她面黄肌瘦,身形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衙役们心里同情云巧,对黄氏这个亲娘也有些唏嘘,不由得凑到李善跟前问,“爷,你和她说什么了,我瞧着她心不在焉像丢了魂似的。”   “随口聊了几句。”   “不会是云妮吧?她就是个小老百姓,你吓她做什么?”   李善轻飘飘扫过他,“你爷我是那样的人?”   长脸衙役悻悻,岔开话题,“她们姐妹两挺不容易的,我要是她们,早跟家里断绝关系,自立门户去了...”   李善皱眉,“你要同情她们,娶了她们得了。”   长脸衙役悻悻,“人家怕是瞧不起我。”   况且和那位抢人,不是找死吗?   李善扒着碗里凉拌的野菜,道,“云妮暂时不管了,先把眼下的事儿做好再说。”   傍晚,晚霞映得山林通红,满山绯色间,三个人影踏着斑驳的树影徐徐而来,村民们站在高处,不经意瞥到她们,忙去找李善,“云巧回来了。”   树木掩映间,除了云巧和平安,还有一袭青色长袍的儒雅男子。   衙役眼尖,认出是县学的孙山长,立刻去禀,“孙山长也来了。”   孙山长博学多才,擅栈道水利,算日子两日前就该来了,衙门的人说县学有事,孙山长一时半会来不了,李善便当机立断直接动工。   眼下看到人,缓缓迎过去,拱手作揖道,“擅长来了。”   “速度挺快的呀。” 孙山长忘着几十米长的泥路,问,“没遇到什么问题吧?”   “刚开始呢。”李善认真道,“按你信里交代的办的,砍树挖土挑土分工来做的...”   “没乱套吧。”孙山长弯腰捡起地上挖起的泥,在指尖忍了忍,“我没来过西州,不了解西州山川地质,就这儿的泥来看,修路不成问题。”   “你在这方面的建树无人能及,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孙山长丢掉指尖的泥,望向旁边剥树皮刨木头的汉子道,“长远来看,铺木板和石子前,还是得先把地面压实了。”   西州衙门穷,拿不出钱,否则混些煮熟的米浆固路会更好,孙山长说,“树根要捡干净,我来的路上就经过路中大树挡路的...”   李善应下。   他们说话时,云巧拉着平安衣角往边上站去,低声说,“平安,艾草给你,我回家了啊。”   平安皱眉,“你不找你爹娘吗?”   他憋着很多话要和李善商量,想让云巧多留一会儿,“要不你把艾草背到你娘那儿去?”   洗衣煮饭烧水都是黄氏夫妻俩在做,艾草得给黄氏。   “我答应唐钝奶傍晚回去的。”她拿出背篓里的艾草,补充道,“你要是想我的话,我明天又来。”   平安:“......”   他焦急地看向李善,李善瞥他一眼,风波不动,“怎么就山长一个人来了?”   “衙门派了人带路,镇上碰到他们,我就让人回去了。”   平安连连点头,他不仅去了福安镇,还去了福安镇临镇,不知早年间何人修的路,直通北边镇子,这次修路,顺着那条北上,能省很多功夫。   见李善不搭理自己,平安记得来回搓着手。   终于,李善结束了和孙山长的话题,和云巧道,“山里住宿不好,待会让孙山长去唐家住一宿怎么样?”   云巧抱着艾草,如实道,“得问唐钝。”   “那待会让孙山长和你一起回去问问。”   云巧点头,“好。”   孙山长失笑,“你糊弄人家小姑娘作甚,我要是跟着她走了,唐家还能赶我出来不成?出门在外,有块遮风挡雨的地儿休息就好。”   “山里人多,您住着不便,唐钝学识好,你能劝他去县学,不枉费你走这一遭了。”   孙山长看过唐钝的文章,行文流畅,言之有物,是个好苗子,留在福安镇教书可惜了,况且县学清理了批学生,学风正是低迷的时候,唐钝要是去了,没准能激起其他人的斗志来。   孙山长边往上走边道,“行,待会我去看看他。” 第73章 073 人参   说话间, 他走到堆木头的地方。   山路日晒雨淋,易朽的木材不适合铺路,他挑了两样耐腐的杉木和樟木, “这两种木材铺路最好建亭子最好。”   其他容易发霉生虫, 不适合铺路。   这些木材就地挖来用的, 既是不成, 李善吩咐人抬走,以免混淆了。   孙山长边走, 边问附近有没有水源, 给李善指凉亭建的位置,告诉他哪儿铺木板, 哪儿填石子, 神情从容,像经验老道的修路人。   有些云巧听得懂,有些听不懂,索性她不感兴趣,抱着艾草找黄氏去了。   天色将晚,黄氏正将掐来的野菜尖儿过水,听到脚步声转身, 看她戴着花儿, 欢呼雀跃,不识半点愁滋味, 心里五味杂陈。   收回视线, 边捞锅里的野菜边问她, “你去哪儿了?”   “平安想去福安镇, 我就带他去了。”云巧先去黄氏睡的地方放艾草, 出来后剥野果给黄氏吃。   黄氏张嘴含下, 问她,“不是你拽着他跟你走的?”   李善说的不一样。   云巧担心身上的灰飞到锅里,离锅两步远,回道,“我识路,带他去的。”   提到平安,云巧想起昨天没来得及问的话,“娘,我嫁给平安好吗?”   黄氏握着木勺的手顿住,慌张四顾,哑声道,“怎么说起这事了?”   云巧又往黄氏嘴边递野果,直言,“嫁给唐钝不愁吃穿,但帮不了你们,嫁给平安做官家太太好。”   黄氏拧眉,迅速捞出锅里剩下的野菜,放边上沥水,拉着云巧就往草篷走,语气有几分不稳,“谁告诉你嫁给平安就是官家太太?”   云巧说是春花娘告诉她的。   黄氏放下门边的草帘,压低声儿道,“春花娘骗你的,她说什么你都不能信。”   “哦。”云巧低头看野果,没注意黄氏阴沉的目光,“不能嫁给平安吗?”   黄氏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轻声反问,“巧姐儿为什么想嫁给他?”   “他长得高大,会功夫,有钱。”   “也是春虎娘说的?”   “我说的。”   黄氏沉默了,见她头上的花儿缠住了头发,顺手替她拨了拨,温和道,“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他哪儿瞧得起咱们这种人家。”   “什么是门当户对?”   “条件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家。”   云巧偏头想了想,“唐钝比咱有钱。”   那云妮让她嫁给唐钝是错了?   黄氏理她皱巴巴的衣服,垂下眼眸,沉思道,“以前娘想着你还小,名声差点没关系,留在娘身边就好,仔细想想,娘的确没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   云巧迷糊了,“娘教我了呀,起床收拾被褥,饭前洗手,睡前漱口,隔两天洗头。”   她掰着手指头,慢慢数给黄氏听。   黄氏摇头,“那些还不够,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该学更多的事儿。”   洗头,梳头,洗衣服,都该学了。   “我还是小姑娘....”云巧碰到的人都这么说她,黄氏为什么说她是大姑娘?   黄氏理好她衣服的褶皱,自顾往下说,“唐钝爷奶待你好,你整天追着其他男子跑,他们名声会受累,往后你离那些男子远些。”   云巧眼神一亮,“我知道,人言可畏嘛。”   黄氏顿了顿,“是这个理。”   云巧道,“我以后离他们远些就是了...”   黄氏:“离唐钝也要远点...”   黄氏知道老唐氏疼云巧,但老唐氏年事已高,再护着云巧又能护几年?唐钝虽花钱买走了云巧,但人心易变,他高兴时想买云巧就买了,不高兴想卖了她也容易。   李善给她提了醒,唐钝是读书人,迟早要离开西州,他眼下怜爱云巧将她留在身边,将来碰到更好的,哪儿有云巧的容身之处。   男子无情起来连发妻都能卖,何况心血来潮买回来的小姑娘呢?   黄氏后悔当初给她支了这个招,亡羊补牢地说,“以后不提嫁人的事儿了,娘会替你安排好的。”   “好。”   这时,外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黄氏听出来人,拍云巧的肩,“你奶来了,娘出去瞧瞧。”   曹氏进山带的伙食不够,仗着沈来安心软,中午要去沈来安大半饭菜,这会儿估计又来要吃的了。   黄氏识趣,主动把云巧摘的野果给她。   曹氏脸上笑开了花,得寸进尺道,“饭菜给我留些。”   她就说嘛,儿子儿媳替衙役做差,怎么可能捞不着丁点好处。   黄氏恭敬道,“每顿煮多少米是衙役交代过的,他们的口粮没办法省,娘要是饿着了,就吃我的那份,我饿着没关系的。”   曹氏愈发满意,“成。”   她兜着野果,很快找到沈来财他们的位置,将野果分出去,又将黄氏的话说给他们听,得意道,“晚些时候老大和我去找她拿饭菜...”   午间的饭菜给了孙子们,晚饭分得给儿子们吃。   沈来财喜不自禁,注意边上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偷听,碰了碰曹氏胳膊,示意她别说了,事情传到衙役们耳朵里会以为黄氏克扣粮食给沈家,别说差事保不住,没准还会坐牢。   他们得了好处,沾沾自喜,而云巧没了野果,嘴角翘得老高,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   黄氏安慰她,“她想吃给她便是,左右这种日子没有多久了。”   “她欺负人。”   “没事的,娘饿了会摘野果吃的,娘去周围逛过了,知道哪儿有野果。”   想到往些年,云巧就是靠山里的果子活了下来,黄氏鼻尖酸一阵酸涩,“天儿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记得娘和你说的那些话。”   正好有衙役来喊云巧,云巧指着艾草,要黄氏烧水泡脚,然后拎起背篓和衙役走了。   孙山长还在和李善说话,她站去树荫下,平安看到她,抵抵李善的胳膊,两人齐肩走了过来,云巧站远些,嘟哝道,“男女授受不亲。”   李善已经知道去福安镇有近道,不止福安镇,还有北阳镇,西州城来此必须途径的地方。   有这条近道,他们修路的工程减少大半。   李善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位置,指着远处陡峭的山峦说,“孙山长舟车劳顿,翻山越岭的话恐吃不消,待会你们走哪条路回去?”   云巧戒备的看他两眼,小手指了个方向。   李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从长流村来此,循的是舆图上前人走过的老路,路途远不说,坑坑洼洼的,委实难行。   李善沉吟,“我找唐钝说点事,和你们一道回...”   她名义上是唐家的人,要她帮忙做事,得先告知唐钝。   晚霞隐去,山林光线愈发暗了。   平安高举着火把走在最后,身侧的李善不知从哪儿找了截烧过的树枝,在舆图上涂涂抹抹,时不时问云巧他们走到哪儿了。   一叶障目,何况是深山。   云巧白天认过舆图,说得出山头名的就说山头名,说不出名字的就给她指舆图站的位置。   她走得不快,到唐家小院,灰白的天儿还能清晰辨人。   老唐氏已经煮好了晚饭,见李善他们也在,饭菜有些不够,重新生火准备煮面。   云巧进屋帮她。   灶台上燃着油灯,云巧脸蛋红红的,挨近灶膛,眼睛就落柴火挪不开了,老唐氏难得没提醒她,她这辈子第一次招待孙山长这样贵气儒雅的人,心下惶然,留意不到其他。   时不时回眸往瞟向东屋,问云巧,“要不要送些泡些茶过去?”   家里是备着茶叶的。   唐钝年轻,喝不惯茶的苦味,老爷子好苦茶,常年都有。   云巧专心致志望着灶膛噼里啪啦燃烧的柴,头也不抬,“泡金银花。”   金银花是药材,对身体好,老唐氏想了想,烧开水后,不着急丢面条,而是泡了半盆金银花,“山长是个讲究人,你去唐钝屋里拿几个茶杯来装。”   用碗的话过于粗犷了些。   云巧道,“好。”   她没有进屋,而是从窗户边倾身拿桌上的茶杯,唐钝似乎很激动,拿着文章的手轻轻颤抖着,眼神映着油灯的光,亮闪闪的。   她拿了杯子就退回了灶间,和老唐氏形容唐钝的反常。   老唐氏挑着锅里的面,心情已经稍微平静了些,道,“读书人看重学识,山长饱读诗书,墩儿仰慕他实属正常。”   云巧看她,“仰慕是什么?”   老唐氏道,“渴望成为他那样的人。”   云巧舀出盆里的金银花放进茶杯,回,“我也有仰慕的人。”   老唐氏笑了笑,“每个人心里都有仰慕的人。”   老唐氏欲问她仰慕的人是谁,她端着茶杯跨过门槛往东屋去了。   老唐氏又笑了笑。   唐钝身形笔直的坐在椅子上,孙山长坐在旁边,专心致志看着桌上铺展的文章,李善和平安凑热闹的低着头。   她放下茶杯欲走。   李善突然抬起头来,打破屋里沉默,“对了唐公子,我来是想问你借个人。”   唐钝留意到他的目光,眉头拧了下,心里隐有预感。   李善开门见山,“论识路,村里没人比得过云巧姑娘,小虎山的道路已有雏形,其他山头还得她帮忙。”   唐钝摩挲着桌面,“得问她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云巧和李善他们有所牵扯,在李善开口前,抢话问云巧,“李善想让你帮他找路。”   这话有些技巧。   云巧不喜欢李善,这种忙她肯定不会帮的。   果然,云巧拒绝,“我很忙的。”   李善搬出平安,“你的活我找人做,你不用做其他,带着平安多走走今天的路就行。”   如果是以前,云巧迫不及待就应了,眼下镇定得很,“我的活我自己做,我是大姑娘了,不能老追着男子跑,我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短短时日,她竟有如此觉悟,唐钝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平安则有些后悔。   道理是他教她的,要知有这事,打死他也要把话烂在嘴里,不禁焦灼地看向李善。   李善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我付你工钱。”   听到钱,云巧眼冒精光,立即就要答好。   话到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纠结道,“我得问问。”   李善扬手,指着唐钝,“你问。”   唐钝是跟着云巧走过近道的,心知李善发现那条路了,事已至此,不帮忙是不行的,正欲劝云巧应下此事,岂料她摇头,“不问唐钝,得问我娘。”   唐钝表情僵了瞬,转瞬就恢复自然,“是该问她。”   李善和平安吃过午饭就打着火把走了,孙山长则在唐钝屋里聊学问,云巧隔墙听了片刻,扛不住瞌睡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起床后她没有直奔唐钝屋,而是问老唐氏要了把梳子,坐在屋檐下梳头。   老唐氏震惊不已,“你还气呢。”   云巧头发打了结,扯得头皮发疼,呲着牙道,“不生气啊。”   “我教训过墩儿了,往后他不敢再凶你了。”老唐氏夺过她手里的梳子,哄道,“乖,让唐钝给你梳头啊。”   “我自己梳。”   “你都不会。”她取下梳子刮下的头发道,“再梳下去,你头发都没了。”   云巧把头发收好,愣神道,“怎么会这样?”   唐钝梳头也会掉头发,没这么多。   老唐氏解释,“你不会,还是让墩儿来。”   云巧没说话。   回到屋,扒了扒头发,用头绳将头发捆好,决定去小虎山找黄氏。   唐钝在屋里听到她们的话了,唤云巧,“我给你梳。”   “不行,我要自己梳。”   唐钝习惯她想一出是一出的,顺着她的话说,“我教你。”   云巧不进屋了,而是搬根矮凳,要唐钝在檐廊替教她梳头。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偶尔会掉几根,但碎发多,唐钝捏住她的头发,防止扯到她的头皮,道,“得这么使劲...”   “这样不疼。”   “嗯。”唐钝替人梳头已经很熟练了,但她经常往山里钻,打结的地方很多,因此他梳得有些慢。   晨风凉爽,拂过他骨节分明的指尖,几根秀发轻轻飘动着。   他垂着眼睑,随口问她,“你和平安去了什么地方?”   “镇上啊,碰到孙山长了呢。”   “平安惹你生气了?”   “没有。”   她坐得直,半点不闹腾,给她梳头完全不费事。   唐钝继续问,“昨天李善让你带平安认路,怎么没答应,你不是想嫁给他吗?”   “我娘说那样不好,婚姻讲究门当户对。”   唐钝诧异了瞬,“你娘还说什么了?”   “我是大姑娘,要学会自己梳头洗头,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要离男子远点,人言可畏。”   唐钝猜黄氏是不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没有问云巧,而是点头,“你娘说得对。”   云巧继续往下说,“以后我们说话也要隔着距离,你是读书人,名声珍贵,我娘说有的读书人为了正名悬梁自尽了呢。”   唐钝梳顺头发,抓着盘圆髻,道,“是有这种人。”   “幸好我不是读书人。”   唐钝笑了,“读书人哪点不好?”   云巧说,“容易想不开。”   唐钝怔住,没有回答。   老唐氏在屋檐下瞧着,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来,她就说云巧很好哄,几句话就眉开眼笑的了,她道,“梳了头就吃早饭了。”   孙山长千里迢迢而来,老唐氏天不亮就起床杀鸡炖着了,因此早饭比往常晚,得知孙山长要去小虎山,老唐氏没吃完的鸡肉和鸡汤装好给云巧背着,提醒她们晌午吃。   孙山长年龄和顾大人差不多,保养得好的缘故,瞧着更年轻些,他给老唐氏行礼,“给婶子添麻烦了。”   老唐氏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哪儿的话,我和他爷目不识丁,读书上帮不了他什么,还得山长您多费心。”   孙山长再次作揖,“身为先生,自当尽力。”   唐钝进了县学就是他学生,指导他文章功课是理所应当的。   云巧背着昨天背的背篓,出门后没直接奔后山,而是领着孙山长绕去了四祖爷家,问四祖爷要不要草药,要的话她去采。   孙山长走得慢些,边走边打量着村子,阡陌纵横的村道,错落有致的茅草屋,屋前屋后整齐干净的水沟,青山绿水,清幽雅致,这座村子仿若世外桃源。   他不禁感慨了句。   和四祖爷说完话的云巧转身找他,听到他的话,好奇问,“桃花源是什么?”   孙山长道,“五柳先生文章里提到的地方,和长流村很像。”   “哪儿像了?”   他言简意赅,“民风淳朴,百姓怡然自得...”   这话于云巧来说有些深奥,她敲敲脑袋,“是好话吗?”   孙山长笑了,“也就这种地方养得出你这种性子的。”   云巧咧嘴,“你夸我吗?”   孙山长不说了。   云巧指着山脚位置,“我们朝那边走,帮四祖爷采点草药。”   “走吧。”   山里荒草丛生,她挥着镰刀,小心将枝桠砍断,孙山长道,“你是不是之前来过?”   草丛有人走过的痕迹,有些枝桠是断的。   “对啊,和四祖爷采草药。”   “你是唐钝买来的童养媳?”   “不是,我是他妹妹。”   孙山长随好友去过很多地方,路上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像云巧这么有趣讨人喜欢的还是第一次见,“你想读书吗?唐钝要去县学读书,你可以跟他去县学住...”   县学收的都是男孩,她可以跟偏院的妇人住。   “不想。”云巧想也不想地说道,“我要在村里种地。”   “种地有什么好?”孙山长看着脚下,手里握着她昨天折来的树枝,“唐钝学问扎实,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不可能一直留在村里。”   云巧没有回答他后面的问题,只道,“种地好啊,种地不饿肚子,我爷想种地都没地给他种呢。”   “你要种一辈子地?”   “对啊。”   孙山长好笑,“难怪平安给你看舆图。”   世间复杂,像她这样纯粹的人极少见了。   说着,云巧停了下来,手勒着草茎,拨了许多叶子下来,孙山长见识广,立即认出这种草是避蛇虫的。   她双手搓叶子,搓出汁水来后弯腰涂他的脚,发现他的鞋子厚,反手就往自己脚上抹。   脚趾缝隙也没放过。   孙山长忍俊不禁,“平安在的话,怕是要数落你了。”   昨天也是这样的,她晒热了,拂了溪水就往脖子抹,吓得平安避之不及,半路上唠叨了许久。   她徐徐背过身,“你别和他说啊。”   “嗯。”孙山长道,“平安他们看着凶,性子不坏,教你那些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娘也那样说的。”   抹了汁水,她找了块地面浸水的地儿洗手,孙山长道,“山里哪儿有水你都知道?”   “对啊。”   “能画出来了吗?”   他的好友里,不乏有痴迷绘制舆图的,常说各地山川河流的舆图太过粗糙,好友曾循着舆图进山找瀑布,半月未见瀑布踪迹,为此愤愤不平了好几个月,发誓要绘制出世上最精细的舆图,如今人在江南,颇有名气,云巧有机会去江南的话,好友看到她没准会高兴。   云巧摇头。   孙山长道,“你可以读书,读了书就能画出来。”   “不要。”   孙山长纳闷,“读书明理,你姐不就去书塾读书识字了吗?”   “她读书是为了挣钱。”   孙山长了解她的家世,也猜得到沈家送云妮读书的目的,没有继续往下聊。   他劝她读书没有其他目的,文风鼎盛,人口繁华的州府,家境好点的姑娘都懂诗词歌赋,唐家待她好,她若提出读书,唐家不会省笔墨纸砚的钱。   这可能和他教书有关,无论走到哪儿,都忍不住劝人读书。   云巧采了些草药,又去挖草根,顺道还摘了几种野果,摘花时见孙山长好像喜欢,连根挖出送给他。   镇上书塾种了许多花儿,孙山长来县学不久,估计没来得及种。   之后再碰到稀奇古怪的花儿,她一并挖出。   于是,到小虎山时,她背篓沉甸甸的,两手也没闲着,孙山长也是,手里的树枝没了,左手提着带土的兰花,右手提着带刺儿的荆棘花。   衙役瞧见了,忙过去帮忙。   孙山长侧身躲开,“帮她背背篓吧。”   西州适宜,花草长得极为好,甚至还挖到了人参。   孙山长没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衙役接过云巧的背篓,探头望了眼,惊呼,“人参?”   不止一株,好几株。   孙山长感慨,“可不是吗。”   十几年的人参虽不值钱,但在西州这种地方可不便宜,要不是他眼神好,白白错过这种好东西了。   可惜他问云巧山里还有没有这种东西,她说不知道。   约莫不经常见着,是以她没有留意。   他问衙役,“李善呢?”   “去西山查看进度了。”   西山那边的路是西岭村负责的,李善清晨就过去了,孙山长疲惫的人们住的草篷走,“那我过去瞧瞧。”   衙役放下背篓,道,“爷让云巧姑娘也过去。”   西山的情况比这边复杂。   负责西山修路的是西岭村和北村的居民,昨天几个村民藏着躲清闲,被发现后俱不认错,李善夜里回来,直接和他们动了手。   今个儿怕是有大收获了。   云巧记着这事得问黄氏,转身朝土灶跑,土灶边没人,去问春花,春花说她娘摘野菜去了。 第74章 074 认钱   山里遍地是鲜嫩茂盛的野菜, 山脚尤为多,云巧不确定黄氏往哪儿去了,循着人迹, 边走边喊。   好一会, 西北角才传来黄氏的回应。   她高兴的跑过去。   黄氏蹲在翠绿的脚踝高的野菜丛里, 手指灵活的掐着野菜尖儿, 时不时扭头瞅两眼。   见云巧像只兔子似的蹦出来,柔声叮嘱, “小心摔着了。”   云巧乖巧的放慢脚步, “娘,李善要我帮他带路, 他给我工钱。”   李善清晨和黄氏提过, 活儿不累,钱给的也多,且他答应不会往外说,黄氏觉得这门差事不错,待云巧走近,她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小声道, “你伤了手没法下地, 找点事儿做是好事,领了工钱记得给唐钝奶...”   云巧帮着掐野菜, 纳闷, “不藏起来吗?”   “你睡唐家的床, 吃唐家的饭, 喝唐家的水, 挣的钱该给唐钝奶。”黄氏道, “你住在唐家,别惹他们生气...”   云巧会心一笑,“好。”   “李衙役去西山了,你去找他吧。”黄氏摘掉她头发上的草屑,动作温柔,“咱巧姐儿是个有福的。”   走遍附近山头,熟悉山里地形乃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没想到能靠这个挣到钱,黄氏欣慰不已,“李衙役和我说过大致的情况,你只管带他们抄近道就行。”   云巧应下。   装野菜的篮子里还装着两种菌子,云巧掂了掂,“会不会太少了?”   衙役们很能吃的。   黄氏低头一瞥,笑容收了几分,“不少了,忙你的去吧。”   “哦。”   云巧比孙山长走得晚,然而她到西山却没见着孙山长人影,李善站在西山山端,眺目望着对面那座山头。   那是西凉国的地界了。   云巧站在他身侧,短暂望了眼就往后退,“那儿危险。”   李善淡淡掀唇,“你去过?”   “去不了。”她指着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山壁,“没有路。”   她们去不了那座山,同样的,西凉的人也过不来。   西山半边山壁也被磨得寸草不生,就是学西凉手段,防止对方强行攻山。   李善揶揄她,“还有你找不出来的路?”   云巧低眉,手指绞着衣角,反驳,“爹娘不让我去那儿。”   沈云翔说营地在山脚某处,她进去就回不来了。   李善转身往山下走。   大树的阴影罩在他身上,沉默又晦暗,“我带你去你能找到路吗?”   “我不去,会死的。”   这时,西岭村的村长领着人来,李善适时止住了话题。   西岭村的村长是个年轻小伙子,高高瘦瘦的,眉眼有几分深邃,说话时笑眼弯弯,“李衙役,这几个是近二十年来咱们村,且在衙门没有户籍登记的...”   衙役们进村就打听村民情况,像是在找什么人。   当年战败,西岭村全村上下无人幸免,村民们都是其他村搬来的,有些是亲戚,有些是邻里,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出这些来。   这几个人约莫是从干活的地方来的,袖子高高挽起,手上还沾着泥灰。   几人局促不安的低着头,目光无处安放。   李善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扫过他们,一一问他们家里的情况。   首先是最左边的中年汉子,李善搜索了下脑海里的名字,“叶长户,搬来西岭村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汉子瑟缩了下,“北村。”   “怎么想到搬来西岭村?”   “北村过不下去了,听说外边打仗,想着趁乱弄点粮食...”汉子搓着手上的泥,嗓音低哑,“西岭村被屠了村,地里剩了些庄稼...”   李善睨着他,“怎么不去绿水村?”   “那会儿西凉军没退,我不敢乱跑,后来击退西凉军,衙门贴告示说绿水村安顿外来人,我是北村的。”   那阵子衙门天天盘查西凉奸细,他没办法,只能回北村,等他再出来,伏尸遍野的西岭村已经焕然一新,落败的小院住进了人,荒芜的田地种上了庄稼,他佯装是西岭村某户的侄子,强行霸占了两间空屋才在西岭村住了下来。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那两年好些人都那么干的。   时隔二十年,没想到会被翻出来。   李善问:“叶长户是本名吗?”   “是。”   要不是本名,也不会因为修路被人认出来。   李善又去问其他几个人,有两个是北村的,说法和叶长户差不多,有两个是老光棍,以前靠乞讨为生,得知衙门安顿无家可归的人,便去绿水村上户籍,得知进不去,只能来西岭村。   西岭村离西凉近,容易钻空子。   毕竟西岭村有人偷偷去西凉做买卖。   许是被李善威严震慑,两人不知怎么就说漏了嘴。   村长脸色变了变,没有吭声组织,李善似乎不在意,“大周和西凉息战十几年,有买卖往来实属正常,据我所知,西州城内好些西凉人开的茶楼铺子。”   老光棍摆手,“那不同,他们没有衙门批文,偷偷去的。”   李善佯装好奇,“还有这事?”   “对啊,要不村里的青砖黑瓦房怎么建起来的。”   哪个村都有富裕的,但建青砖黑瓦的不常见,便是田地辽阔的长流村也没几家建这种房子。   李善在心里过了一遍,大概知道是哪几户。   村长站在旁边有点着急,没有衙门批文和西凉往来一律视为细作,他爹生前就警告过他很多次。   李善脸上风平浪静,好像随口问起,“岭关有士兵把守,他们怎么偷偷去?你这老伯,莫不是大清早喝酒醉糊涂了?”   说着,他扬手,指着剩下的人,照刚刚的话重新问了遍。   李善没有为难他们,并且解释找他们来的原因,“上次查户籍清点人数发现不对劲,大人命我们问清楚,忙完这阵子将户籍给你们补上。”   户籍看着没用,真想用拿不出来就麻烦了。   几人颔首。   李善摆手,让他们回去接着干活。   村长没有久留。   待他们走得没影了,李善看向云巧,“刚刚说的话听得懂吗?”   云巧摇头,“老伯没喝酒。”   她没闻到酒味。   李善不答,带她绕修的路走了圈,问他是不是离小虎山最近的路。   云巧摇头,“不是最近的,是最平坦的。”   这条路是避开了爬山的陡峭地段,下坡多过上坡,走起来很轻松。   李善掩饰眼里的诧异,“最快的是哪条?”   “我带你去。”   密密麻麻的矮灌木丛,她穿着身灰衣,融入树枝间,晃眼分辨不出是个人,加上她皮肤也黑,正面撞到,约莫也容易被忽略了去。   李善亦步亦趋跟着她,“山里还有平安说的那种山洞吗?”   “有啊,不过那地危险。”   李善挑眉,见她手指了下远处,脸色微沉,“你去过?”   “嗯。”   “还有谁去过?”   “就我呀。”可能看在工钱的份上,她主动说道,“我雨天滑下去找到的,里边有粮食呢,我娘不让我拿。”   李善抿了抿唇,“为什么?”   “我娘说我拿了其他人就饿死了。”   李善心里有了底,能交出云妮那样城府的人,黄氏多少是有些见识的,想必猜到那些粮食的用处了,“你娘说得对。”   “嗯。”   树丛太多了,哪怕云巧拿着镰刀砍掉了挡路的枝桠,走到小虎山,衣衫还是划破了几道口子。   云巧记得他昨晚的话,“我去找平安了。”   重新走之前的路。   李善望着不远处忙碌的身形,难得好性子道,“要不要找你娘换身衣衫?”   她这副样子回去,唐钝怕不会高兴。   她低头拍掉衣服上的草屑和灰,“不用。”   他还要去西山,没有再多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她拍拍手,去前边找平安了。   这次没有进到城里,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回到唐家,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尽,院里传来老唐氏唤鸡的咯咯声,以及老爷子闷闷的咳嗽。   她推开门,兴奋的跑到后院,抓过老唐氏粗糙的手,摊开其手掌,将磨得光亮的银子放了上去,“奶,这是李善给的工钱,你拿着。”   老唐氏唤鸡吃食,猛地被塞了块碎银,好一会儿没反应来。   云巧笑得灿烂,“我娘说了,我挣的钱给奶。”   老唐氏怔怔的,欲问哪儿的,想起她已经说过了,忙握紧手,拉着她往屋里走,“这玩意可不能随便拿出来。”   财不外露,村里人瞧见了不好。   唐家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   云巧似懂非懂,老唐氏牵着她的手直接去了唐钝屋,“你瞧云巧给我什么了?”   唐钝是廪生,每个月享朝廷银钱补贴,自然是见过银子的,问云巧哪儿来的。   “李善给的。”   “怎么这么多?”这儿约有一两了,是不是太多了些。   云巧道,“他说我该拿这么多。”   唐钝皱眉,“你除了帮他们带路还做什么了?”   她指着唐钝桌上的纸,“他们的舆图,有些是错的,要我帮他们改。”她不知道李善给的多少钱,只道,“他们肯定嫌累,不想跟我走路,索性让我指出错的地方改。”   “......”   舆图不是小事,李善会信她?   唐钝存疑。   她又说,“但我不会,孙山长说教我呢,唐钝,舆图难学吗?”   唐钝眉头拧得死紧。   云巧见了,蹙起眉来,“很难吗?”   可是她已经答应了。   谁让平安说这是银子呢。   值一千多个铜板,她数不过来的数,想起这个,她突然道,“唐钝,你教我数数吧,我也想像平安,一眼就数出这是多少钱。”   唐钝拿过碎银,眉头没有舒展,而是道,“这是数出来的吗?”   云巧满脸困惑。   唐钝按下其他心思,替她解惑,“这钱不是数的,是看的,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云巧眨眨眼,眼睛凑上前,左看右看,“我怎么看不出来?”   “待会我教你。”   他说的待会自然是饭后。   老唐氏以为孙山长会来,煮了两碗米饭,云巧刚来唐家时吃得多,慢慢的饭量就小了,老唐氏猜是黄氏在云巧耳朵边说了什么,好几回哄她多吃点,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今晚老唐氏说饭多,让她敞开肚子吃。   她半碗米饭,一碗米汤下肚就嚷嚷饱了。   丢下筷子就溜进唐钝屋,学看钱的本事去了。   唐老爷子喝完药,拿手帕擦嘴,望着跑得没影的门口,愁道,“会不会打扰墩儿看书?”   老唐氏收拾碗筷,“墩儿有分寸,你看云巧不找他梳头他是不是比谁都急?墩儿像你,刀子嘴豆腐心。”   唐老爷子想起清晨唐钝教云巧梳头的情形,脸色软和下来,“说来也奇怪,村里村外那么多姑娘,墩儿就和她聊得来。”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   唐老爷子又叹气,“你说她要是聪明些该多好。”   他孙子勤奋好学,是秀才,娶妻怎么也该娶个知书达理的,结果偏偏是...   老唐氏端着碗筷朝外走,眼角眉梢满是愉悦,“聪明过头的也不好,云巧够好的了,今个儿挣回一块银子呢。”   “银子呢?”   “墩儿那呢。”   老唐氏年轻时也是攒过几十两银子的,哪怕现在条件差了些,手里也有几两银钱,云巧挣的钱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沈家那种情况,她贴补娘家爹娘兄弟也好,但云巧不藏私,进门就毫无保留把钱拿了出来。   心里很难不熨帖。   “我和墩儿说了,钱给云巧留着,给云翔成亲用。”   沈云翔成亲用不完,其余的给黄氏和沈来安养老。   唐老爷子道,“听你的。”   墩儿没有多的兄弟姐妹,云翔和云妮品行好,多来往也无妨。   这时的云巧正坐在桌边,震惊的望着桌上大小不等的银子,指着最大的问唐钝,“这是多少钱?”   “十两。”   “十两是多少?”   唐钝给她将文和两的关系,一两约一千文,一千文就是一千个铜板,十份一百个铜板的量。   她伸手碰了碰,又问稍微小点的,“这是多少?”   “五两。”   云巧掰着手指头,算五两银子是多少个铜板,唐钝直接告诉她,“五个一千文。”   “你怎么知道的?”   唐钝一噎,“书读多了自然就知道。”   云巧抬眉,认真道,“书里会教这个吗?”   “嗯。”   唐钝小时候也不认识银子,夫子课上会教,慢慢就知道了。 第75章 075 忽悠   数数认钱是云巧感兴趣的事儿, 学得很快,唐钝把堆放的银子和铜板顺序调换给她认。   她轻松就认了出来。   没有半点迟疑或者犹豫,小脸得意, “这个比梳头简单哪。”   她离得近, 风吹起几缕碎发拂过唐钝侧脸, 唐钝这才注意她头发像经过暴风雨洗涤的花草, 凌乱又狼狈,衣服也破了, 他问, “你白天去哪儿了?”   “山里啊。”她戳着最大的十两银子,眼里漾着月光, 眉眼柔和, 唐钝纳闷:村里人为什么总说云巧丑?   她皮肤黑了点,五官普通,但绝对称不上丑。   怔神间,但听云巧问,“唐钝,你是不是嫌我离你太近了。”   唐钝:“......”没有的事儿。   云巧自顾往下说,“人言可畏, 我知道的。”   说话间, 她站起身,往门口走, “我向你请教问题, 行得端坐得直的。”   “......”这话她都会了?唐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率先迈开脚步走了出去, 喃喃道, “我和平安也保持着距离的。”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平安, 唐钝仔细一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以为他问她去了哪儿是拐着弯打听她和平安的事儿。   他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我知道。”她看眼天色,“我洗漱睡觉去了啊。”   唐钝叫住她,“这银子你拿走。”   他下巴点了点桌边的银子,正是她拿回来的那个,云巧扭着半边身子回,“我给奶的。”   “她有钱,这钱你自己拿着。”   “奶不要吗?”她倒回来,想起黄氏的话,低低和他说。   唐钝不知黄氏教的,道,“你心里记着奶的好就行了,这钱你给云翔吧。”   沈云翔是个主意大的,有了这笔钱,或许能让黄氏过得好点。   云巧素来不是个扭捏矫情的,老唐氏不要,她就拿去山里藏起来,“唐钝,我哪天去镇上给你买馍馍。”   给老唐氏和老爷子也买。   “财不外露,小心遭小偷惦记,这钱你好生收着。”   “哦。”   “明早我教你梳头。”   “好。”   说是教,却没给云巧自己动手的机会,几下就给她盘好发髻,问她会不会崩太紧不舒服,云巧摇摇头,抱着盆去后院喂鸡了。   老唐氏在灶间笑唐钝,“你今个儿倒是耐心。”   唐钝收好梳子,心想,这些日子经书不是白看的。   云巧喂了鸡,就将挖来的人参晒簸箕里,让唐钝看着,别给贼偷了。   孙山长说人参贵重,能救人命。   唐钝好脾气点头,破天荒嘱咐,“你走慢些,夏天蛇虫多,小心被咬。”   “好。”   阳光艳艳,是个好天气。   孙山长他们不在,她便去了趟石屋,见门口的野果没人碰过,引来诸多蚊虫蚂蚁,她将其清理了,又去检查背篓里的粮食,至于那几封信她不那么感兴趣了,把银子藏好,偷偷摸摸回了小虎山。   西岭村的村民今早从地里挖出几具骸骨,李善和孙山长过去处理此事了。   沈来安怕她沾了晦气,不让她去。   早年间打仗,附近村民没少往山里逃命,山里有尸骨并不稀奇。   要不怎么先搬来绿水村的人分到的田地好,他们帮忙清理过被屠村的村子,据说那时候尸骨更多。   分不清谁是谁,全埋在山里的。   西岭村的消息传到这边,人们都在议论。   云巧不爱凑热闹,回黄氏住的屋,掏出李善给的舆图慢慢瞧。   孙山长说这份舆图是以山川河流为基准绘制的,粗看还行,按着舆图行走却行不通,她要画出行进路线图。   图被涂抹得脏兮兮的,辨不清哪儿是哪儿,只有她看得出来。   小虎山到福安镇的路,包括山洞位置都已经标注出来了。   只是尺寸有些不合适。   比如山脉拐角的弧度,山谷缝隙的宽度,瞧着没对,但怎么画,她不知道。   李善给了她纸笔也没用。   她正自己琢磨怎么画呢,草篷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很快,草帘子被人从外边撩起,她收起舆图望去,秦大牛兜着几个野果,咧嘴笑着,她喊了声,“大牛哥,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从山腰回来,给你拿野果子来。”   草篷是村民们临时搭建的,除了衙役和黄氏夫妻俩单独住,其他都是住的通间。   男人们一间,女人们一间。   省事得很。   秦大牛掀开衣角,露出衣服里黄杏杏的果子,“甜的。”   云巧瞅了眼,没上前,“我吃了饭来的,大牛哥你留着吃啊。”   村民们带的食物不多,像曹氏顿顿盯着她爹娘碗里的,云巧道,“还要干很久的活才能回家,你省着吃啊。”   秦大牛笑容更灿烂,走近了,慢慢蹲下,眼光绿幽幽的,“我那还藏着有,这是给你的。”   云巧还是那句话,“我吃过饭了。”   “再吃点。”   云巧摇头,“不行,顿顿吃太多会撑大肚子的。”   她刚到唐家,顿顿吃两碗米饭,还吃鸡肉喝鸡汤,她娘说那样不好,肚子撑大了,以后顿顿都要吃那么多,稍微吃少点就会难受。   “不会。”秦大牛的目光下移,落在她衣服遮挡的肚子上,舔唇道,“肚子大不是撑大的,是有孩子呢。”   春花肚子不争气,嫁给她这么久也没动静,云巧身形单薄,但底子好,嫁给他的如果是她,这会儿肚子该鼓起了吧。   想到挺着肚子的云巧,他心痒痒的,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屋里有张凳子,沈来安知道云巧会经常来,特意给她打的。凳子不高,云巧坐着,他站着,她的头刚好在他小腹位置。   秦大牛某处涌起股热流,嗓子跟着哑了,“云巧,唐钝有没有欺负你?”   云巧不喜欢他身上的汗味,起身去外边吹风,“没有。”   “你知道我说的那种欺负吗?”秦大牛嗓子似乎很干,他不住地咽口水。   云巧已经撩起了草帘,外边的光透进来,屋里明亮了许多,她指着外边,“大牛哥,我们出来说话啊。”   云翔不让她和秦大牛单独待在屋里。   黄氏摘野菜去了,沈来安洗完衙役们的衣服就去前边帮着做木工。   而砍树挖土的村民们沿着衙役们指的方向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人多,干活快,路已经到了远处。   这儿安安静静的。   秦大牛阔步上前。   云巧走到晾衣服的竹竿边,许是衣服滴水的缘故,野菜比周围长得好,她蹲身慢慢扯,边扯边问秦大牛,“大牛哥不砍树吗?”   “休息呢。”   衙役们做事通融,会瞅着时辰安排休息,虽只有片刻,村民们也感激不已。   云巧没有起疑。   秦大牛站在她身后,见她蹲着身,露出一截晒黑的脖颈,手伸了过去,咽口水道,“唐钝有没有碰过你这...”   云巧狐疑的转身,摸着他碰过的地方,不解道,“没有啊。”   唐钝没事摸她脖子干什么?   秦大牛扬唇,“我就知道。”   唐钝那种心高气傲的人,哪儿瞧得上云巧,买她必然奔着其他事情去的。他帮她扯地上的草,继续试探她的话,“唐钝是不是喜欢云妮啊?”   云妮皮肤白皙,眼睛水汪汪的,和唐钝那样俊朗的人倒是登对。   云巧老实道,“唐钝没说。”   “他定是不好意思,他家境好,又有学识,挑媳妇的眼光肯定高。”   云巧不置可否。   野草不多,没几下就扯完了。   她问秦大牛,“大牛哥不去砍树吗?”   “待会就去。”秦大牛扔掉扯来的草,歪头看她。   阳光金灿灿的落在她身上,头发丝都变得亮丽明媚起来。   秦大牛愣了神。   云巧觉得他怪怪的,抄起黄氏留在灶边的背篓,准备去捡柴火。   刚走两步,手腕便被人往后一带。   她身形不稳,跟着撞了过去。   硬实的胸膛像堵墙似的,疼得她鼻酸。   秦大牛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他沙沙的喊了声,“云巧,做我媳妇好不好。”   云巧蹙眉,忙推开他。   隔着两步,捏着自己发疼的手腕道,“你有媳妇了。”   “我休了她娶你好不好,你奶不是想要我家的荒地吗,我全给她。”   荒地没了可以再开,云巧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云巧眉头拧得死紧,毫不犹豫拒绝道,“不好。”   春花是他媳妇,怎么能休了她呢?   秦大牛伸手,还想抱她。   云巧退着跑开,秦大牛急急追上去,“云巧。”   村里人都说云巧最丑,其实春花才是最丑的,每天对着春花那张脸他就觉得反胃,可他认识云巧这么久,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他再次拽住云巧,不过没有使蛮力抱她,而是轻声哄道,“你比春花好,我想娶你。”   云巧挣脱他的手,“我很丑。”   “你不丑,你很好看。”   她常年干活,皮肤黑了些,但额头饱满光洁,鼻子小巧挺拔,嘴唇不薄不厚,比春花那张嘴长得漂亮多了。   他每晚和春花亲热都不太想看她的脸,不想碰她的唇。   换了是云巧,定然是不同的。   云巧固执强调,“我很丑的,人牙子都不肯买我。”   “是人牙子没眼光,云巧,给我做媳妇好不好?”   云巧仍是摇头,“春花是你媳妇,你不能抛弃她。”   “那你和春花都给我做媳妇,你们关系不是最好吗,你来我家,就能天天见到春花了。”   “我现在也能天天见到她啊。”云巧不明白秦大牛的心思,但她不会离开唐家的,老唐氏天天给她煮鸡蛋吃,秦家就养了两只鸡,还是公鸡,根本没有鸡蛋给她,她眨眨眼,望着秦大牛道,“大牛哥,你是不是想我陪你过苦日子啊。”   秦大牛旖旎的心思荡了荡:“......”   “我在唐家有鸡蛋米饭吃,日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你家啊。”   “......”   要不是了解云巧为人,秦大牛会以为她在奚落嘲笑自己,他道,“你嫁给我,我能让你快活。”   “快活?”云巧想想,“吃肉吗?”   “每晚都让你吃肉。”   云巧沉默了会儿,看秦大牛的眼神更为狐疑,“大牛哥,你是不是疯了?”   “......”   “肉很贵的,你有钱买吗?”   唐钝手里那么多钱都没天天买肉,秦大牛有钱吗?   他不会跟李善学会骗人了吧?   云巧自上而下扫他两眼,满眼不赞同,“大牛哥,你去长流村找四祖爷给你把把脉吧,我捡柴火去了。”   她摆摆手,往远处跑了。   秦大牛还欲追,背后草篷传来响动,他回眸,见是春花,心里松了口气,不过转瞬脸就沉了下去,“你来这干什么?”   春花垂着眼,双手按着鬓角的头发,怯懦道,“要不要我和她说?”   “她听你的话吗?”秦大牛嘲讽的笑了声,大步走人。   春花咬咬牙,小碎步跑过去,“我试试。”   丢下这话,她飞快的往云巧方向追。   山里枯枝树叶多,云巧挑最细的捡,见春花揉着眼睛跑来,没有问她为什么哭,而是问她为什么不干活,是不是没有衙役监督就懈怠了。   春花被她问懵了。   云巧催她,“快回去干活啊,被李善看到会打你的。”   衙役们打人很凶的,昨天傍晚,衙役逮到北村几个汉子躲起来偷懒,差点没把人打死,春花这身板,挨不住揍的。   云巧道,“春花,你别哭,好好干活。”   春花憋着一肚子话,就这么堵了回去。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拂动着,像水里轻晃的月,映在她眉梢脸颊。   春花慢慢走上前,委屈道,“巧姐儿,你变了。”   云巧挑眉,高兴地笑道,“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清晨饭桌上,唐钝就和老唐氏夸她聪明,受教。   春花看她一眼,低下头去,下意识撩头发,刚碰着头发,手又垂了下去,低声道,“巧姐儿,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好呀。”云巧低过头继续捡枯枝,“是不是帮你去李善面前说好话?”   “不是,你帮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进门后,秦家上下都盯着她的肚子,秦大牛骂她是只鸡也该下蛋了,她这么久没怀上,是不是生不出孩子。   她怕。   真是那样,秦家会休了她的。   她抓住云巧的手,泪眼婆娑道,“唐公子是有大前途的人,要娶也是娶大户人家的姑娘,你现在过得好,等唐公子妻子进门,肯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你得为自己谋条出路...”   这些话春花已经琢磨过很久了。   唐公子那样俊朗矜贵的人,买云巧是出于同情,其他心思必是没有的。   “巧姐儿,你模样丑,往后怎么办哪...”她循循善诱,“不如趁早生个儿子,有了儿子,走到哪儿都不怕被人欺负...你生两个,一个给我,一个你自己养,好不好?”   云巧眉心皱着,没有立即回答她。   孩子怎么能送人呢?   孩子会难受的。   “你不能自己生吗?”   “我生不出来。”春花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巧姐儿,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巧纠结,“孩子会哭的。”   “我们一起照顾她。”春花道,“我做大娘,你做二娘,他有两个娘疼他,多好?”   两个娘?   云巧不懂这些,“我得问问我娘。”   黄氏铁定不会同意,再者,这事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她生不出孩子了,春花强烈的摇头,“不能和你娘说。”   “和我爹说行吗?”   “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会害死我的。”   春花将事情说的严重,云巧没辙,“那怎么办呀?”   “生孩子很轻松的,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巧看自己的肚子,“可是我的肚子都不大。”   那些生孩子的妇人肚子胀鼓鼓的,像箩筐似的,她的肚子平得很。   春花以为她同意了,“我有办法。”   她让云巧明晚来山里找她,她有办法让她肚子鼓起来,云巧问什么办法她又不说了,她以前问过黄氏她怎么来的。   黄氏说女子成了亲就会有孩子。   她没成亲,怎么生孩子?   云巧百思不得其解,偏春花不让她告诉任何人。   捡完柴火,孙山长回来了,要她拿着舆图跟他走,她转瞬把这事抛诸脑后,直至回唐家又才想起。   晚饭后唐钝会借着月光在屋里看书,她心里存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到隔壁沙沙翻书的声音,灵机一动。   套上鞋子跑出去,“唐钝,你有没有生孩子的书啊。”   她让唐钝给她读书不就行了?   唐钝:“......”   云巧指着书架上的书,眨巴着眼,“唐钝,你有生孩子的书吧?”   “不害臊!”唐钝胀红了脸,“哪儿学的?”   云巧不说。   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事,定是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唐钝眯起眼,“你不说我明天去山里问你娘。”   “不要。”云巧惊慌的抬起头,“会害死春花的。”   “春花怎么了?”   她连忙摇头,唐钝道,“你不说我明天去山里找春花。”   “会害死春花的。”   春花哭得稀里哗啦的,像要死了似的,云巧不知道该怎么说,掉头想走。   唐钝哪儿会让这事白白揭过,“你先进屋。”   他搬出黄氏是诈她的。   她这几日才学会男女有别,其他事估计也似懂非懂的,山里人多,保不齐有些汉子居心叵测趁机忽悠她乱来。   唐钝拍拍旁边凳子,“小点声,我不告诉其他人。”   云巧没进屋,隔着窗棂,纠结地走来走去。   唐钝心直往下沉,面上却不显,柔声道,“你看云妮的事我就没和其他人,这事我也不和其他人说。”   云巧想了想,趴在窗棂上,他倾身,耳朵凑过去。   “春花让我帮她生孩子。”   “......”   秦大牛还真是贼心不死,唐钝捏紧手里的书,“你答应了?”   云巧摇头。   唐钝刚要落口气,哪晓得她下句就说,“我觉得孩子不想要两个娘。”   她的娘是黄氏,她不想唤其他人娘。   唐钝琢磨着这话,“春花怎么和你说的?”   云巧一五一十说了。   唐钝手背青筋直跳,牙齿磨得咯咯响,书页更是被揉成了一团。   云巧缓缓站直身子,没问他怎么了,因为任谁都看出他生气了,且气得不轻,她小声问,“春花真的会死吗?”   这时候了,还惦记春花生死。   唐钝抬手就给她脑袋敲了一记,“她不会死,要死的是你。”   秦大牛的心思昭然若揭,春花不护着从小到大的朋友,竟助纣为虐把云巧往火坑推,唐钝瞪她,“以后离春花远点。”   她把春花当朋友,春花可没把她放心上,以致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   云巧没应。   唐钝抬手,又要敲她脑袋,她急忙护住。   唐钝僵住,手轻轻落在她发梢,“你没答应春花是好的,生孩子真要那么容易,她怎么自己不生?”   “她生不出来。”   “她骗你,她就是怕痛,生孩子特别痛,你要是不信,你明天问你娘,她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差点痛死过去。”   云巧睁大眼,“会痛死吗?”   唐钝不假思索点头,“书里这么说的。”   云巧顿时不怀疑他了。   唐钝看向院里随风摇动的树叶,眼里闪过抹阴翳,“这事我不和其他人说,你明天去山里早点回来。”   “好。”云巧似乎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脑子乱糟糟的,不知从哪儿问起。   唐钝摸摸她的头,“明天春花如果问起,你什么都别答应。”   云巧点了点头。   “回屋睡吧。”   云巧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过头,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春花哭得很伤心,不像骗她的。   清晨,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似的。   老唐氏往她背篓放了把伞,唐钝拿了两张纸给她,说是给李善的信,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云巧不认识的,她揣进怀里。   唐钝送她出门。   云巧低头看他的脚,唐钝抬起木拐碰了碰脚踝,“好很多了,奶下午磨豆腐,你吃过午饭就回知道吗?”   昨晚让她傍晚早点回,现在变成午后回。   云巧道,“我得学画画呢。”   “山里光线不好,家里有油灯,可以让孙山长来家里。”   “好。”   云巧勒紧背篓绳往旁边村道去了,唐钝唤她,“记得我的话。”   “记住了,吃了午饭就回。”云巧挥着手往外边走。心想,昨天的秦大牛怪,今天的唐钝怪。 第76章 076 拆穿   春花也怪, 为什么要她帮忙生孩子呢?   李善又去了西山,云巧去西山找他,交给他信后, 就找孙山长学画画了。   弯弯曲曲的线, 粗细不均, 刚开始落笔乱糟糟的, 随着线堆积得多,渐渐显出山的形状来, 慢慢的, 小虎山跃然纸上。   她经常来小虎山,一看就看出来了, 她惊喜地喊, “山长,是小虎山!”   山长画一笔她画一笔,怎么画的全忘了,不禁问孙山长,“山长,你怎么画的?”   “这是小虎山的全貌,想象你站在山顶, 从山脚沿着高低弧度画曲线就成。”   云巧仰头望向雾色萦绕的树尖儿, 难以置信,“小虎山很高的。”   孙山长笑道, “再高的山都能画。”   孙山长原本打算教她画舆图, 但舆图严谨, 需仔细丈量距离, 他没有准绳, 教不了她。   只能先教她画山, 将附近的几座山画下来,等衙门送车和准绳来再画舆图。   云巧爱不释手拿起自己画的画,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是小虎山,就这儿有个弯儿没画出来...”   她提笔,想补上,然而笔墨加重,并无山弯的感觉。   孙山长道,“想想我怎么教的?”   山高处用凸线,山弯用凹线,云巧顿笔,没太明白。   孙山长拿过笔,指着她画黑线的位置,“弯大了吗?”   “嗯。”   孙山长随意勾了两笔,云巧高兴道,“是这样的,但不是凹凸线...”   “往左边凹的...”   云巧点头。   她画这幅画用了半上午光阴,满意得不行,“孙山长,我能拿回去给唐钝瞧瞧吗?”   唐钝没来过小虎山,有了这张图就不会迷路了。   “拿走吧。”   “好。”她抬起纸,轻轻吹干纸上的墨渍,“我回去了啊。”   “我和你一块。”   唐钝给李善的信他瞧过,内容隐晦,他却知道什么事,今个儿天儿不好,云巧又是个小姑娘,出事就麻烦了,而且西山的地质土壤他认真观察了,砍树挖土不会引起塌方,暂时没他什么事。   云巧慢慢卷起纸,热情道,“好啊,我们挖些花草回去。”   孙山长附庸风雅,她送的花草被他种在新修的路边,别有番意境。   若是沿路都种上花,到花开时节,必会风景宜人。   孙山长笑容爬上眼角,“行,挖些花种后院。”   唐家后院养着鸡鸭,味道有些难闻,孙山长挑了两样香味重的野花,云巧动手,几下就连根拔起,带着土装进背篓里。   两人回去时走的路与之前不同,孙山长发现了,趁机教她,“我们要画的舆图就是根据走路的距离来的,画清楚山川河流,再沿着道路行进,一里做个标记,一座山的距离多长,在舆图画出来就好。”   只是没有准绳,她不知道一里的距离。   他在山里也不知道。   果然,云巧下一刻就问,“一里是多远?”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哦。”   天灰沉沉的,雨始终没来,两人走的这条路花草多,荆棘藤蔓也多,孙山长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   不知是不是过于敏锐,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盯着他们,他扭头一瞧,满目葱郁,什么人影都没有。   孙山长皱了皱眉,没有多想。   两人走走停停,到唐家已经是下午了。   唐钝在院里翻晒人参,见云巧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进门,张了张嘴,瞥到她身后的孙山长,话锋一转,问两人吃了午饭没。   云巧回答说没吃。   唐钝杵着木拐往灶间走,“你们回堂屋休息,我给你们煮面去。”   唐老爷子和老唐氏去四祖爷家了。   四祖爷家来了许多孩子,担心四祖爷照顾不过来,帮忙去了。   孙山长看着他敷着药膏的脚,让他别忙活,回来的路上吃了许多野果,肚子不饿。   云巧这会儿也撑得很,比起吃饭,更想先把花儿种下。   她问唐钝的意思。   唐钝随她。   她拿了把锄头,径直往后院去了。   竹篱笆周围又长出许多翠绿的草,她先除草,然后挖坑,把花的根放进去,填上泥土就去前院打水浇水。   孙山长在唐钝屋里指点他写的文章,见云巧眉采飞扬的拎着水桶往后院走,低头笑了笑,“她就是人们说的大智若愚吧。”   唐钝露出几分疑惑。   孙山长说,“回来路上,我问他为什么送我花,你知她怎么回答的?”   唐钝沉吟,“她最喜欢花儿,摘了花儿爱送家人朋友,山长您远道而来,她想表达几分敬意吧...”   “我起初也这么想的,其实不是。”孙山长圈出文章措辞含糊的地方,悠悠道,“她去过镇上书塾,说书塾里种了许多花,以为教书先生爱种花,便送我花儿...”   这个理由有些让人想笑,唐钝勾唇,淡笑道,“她做事随意所欲惯了,还请山长别往心里去。”   “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小姑娘了,我怎么会和她计较...”孙山长说,“跟着你是她的造化,往后你去县学读书,一直留她在村里吗?”   唐钝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孙山长道,“她心地纯良,许多事儿不如其他人敏锐,很容易着别人的道。”   唐钝蓦地想起秦大牛。   云巧对亲近的人没有提防之心,确实容易上当受骗,然而云巧不在村里,还能跟着他去县学不行?   孙山长开门见山,“她擅长摸索地形,是绘制舆图的好手...”   唐钝敛目,“我爷奶年事已高,恐怕舍不得她做那些冒险的事儿。”   附近山里没有狼,云巧没碰到什么危险,其他地方就不好说了。   况且自古绘制舆图的人都是男子,常年奔走于山间难着家,云巧是女孩,哪儿受得了那份苦。   他拒绝得委婉,孙山长叹气,“不瞒你说,我有个朋友极为痴迷大周山川河流,云巧有天赋,若是能拜他为老师...”   “承蒙山长厚爱,她恐怕做不来。”   如果云巧是个男孩,唐钝不会替她拿主意,但她是女孩,唐钝道,“她熟悉周围几座山的地形纯属无奈,但凡有得选,谁乐意天天往山里跑呢?”   “也是。”   那边,给花草浇完水的云巧折身回来,拿着自己画的小虎山给唐钝瞧。   唐钝粗略扫了眼,顿时就明白孙山长的意思。   刚学画画的人运笔不稳,线容易歪歪扭扭,她的画线条不均,但极为流畅,不像第一次拿笔的。   唐钝戳着墨渍重的地方,“怎么黑漆漆的?”   “画错了。”云巧咧着嘴,笑容满面道,“唐钝,我把附近的山都画下来,你照着山路走,无论在哪儿都能回家。”   那是舆图,照李善的性子,不会给其他人。   唐钝没有拂她的好意,鼓励她,“那你好好跟着山长学。”   孙山长给唐钝看完文章,趁唐钝修改的时候,继续教她画作画。   她画得慢,收笔时外边的天儿已经快黑了。   老唐氏点着油灯在灶间弄晚饭,她后知后觉想起,“奶,不磨豆腐吗?”   唐钝要她回来推磨来着。   “想吃豆腐了?”   云巧想了想,诚实道,“想。”   “那我晚上泡点豆子,明天磨。”   唐家有台小石墨,不费力,放在后院的,村里有台大石磨,村里谁家要用都去那边,不怎么过来借。   这台石磨落了灰,经常是脏的。   云巧没事做就去后院洗石磨去了。   天色将黑,鸡鸭已经回笼,隔着栅栏啄槽里的米糠,她拿刷把刷了两下。   风吹得篱笆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响动中,她听到有人轻轻唤她,“云巧,云巧...”   云巧已经决定不帮春花生孩子了,晚上自不会去山里,白天想找机会告诉春花,但春花周围人多,她找不着机会开口。   此时见春花站在树荫下,脸色晦暗不明,她四下张望着走了过去。   “春花,我不帮你生孩子了。”   春花捏着衣角,目光透过她落到亮着光的前院,眼里闪过几丝迷恋,道,“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我害怕,我娘说生孩子很痛,她生我们差点死掉,我不想死。”   “你告诉你娘了?”春花的嗓子有几分尖利。   这会风大,云巧以为她冷着了,让她从前门进来。   春花站着没动,质问她,“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没告诉我娘,就问她生孩子的事而已,不会害死你的。”   云巧手里还攥着刷把,催她,“外边冷,你进来啊。”   春花不为所动,还是那句,“你答应我的,怎么能反悔?”   “我害怕,我不想睡棺材。”死人都是睡棺材里的,还要埋进土里,不见天日,云巧和她商量,“春花,我帮你其他忙好不好?”   “不好。”春花的声音带了哭腔,“我就想要个孩子。”   “你自己生好不好,我娘说了,女子成亲就会有孩子,老天爷送的,你和秦大牛成亲了,过不久也会有孩子的。”   白天她问了黄氏很多关于孩子的事儿,试着安慰春花,“春花,你别着急,老天爷会送孩子来的。”   “我急得很。”春花跺着脚,脸上又带了泪,没有跟云巧争执这个问题,而是朝云巧招手,“你随我去个地方。”   她已经和秦大牛说好了,夜里秦大牛等不到云巧,不会放过她的。   她扒着竹篱笆,用力晃了晃。   云巧不和她走,“你先进来。”   春花嗓子又尖了几分,表情濒临崩溃,“你随我去个地方。”   唐钝耳提面命不要她跟春花出去,她真和云巧走了,唐钝会生气的。   她娘交代了,不能惹唐钝生气,因此,云巧拒绝“我不去,我没吃饭呢。”   春花眼泪汪汪,声音弱了下去,“你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想啊。”云巧重重点头,“春花,你进来,我给你吃鸡蛋。”   老唐氏摊了鸡蛋饼,可香了,云巧挥挥刷把,“我洗完石磨就给你拿。”   当即不和春花聊了,认真刷洗石磨,洗干净用清水冲了遍,拎着桶就去灶间找老唐氏要鸡蛋饼。   特意挑了张最大的。   唐钝和孙山长坐在屋檐下谈论诗词歌赋,见她兜着饼往外边走,唐钝停住念了两句的诗词,问她,“你去哪儿?”   “春花来了,我给她拿饼。”   唐钝脸色顿时沉下,拿起木拐就追了出去,“我跟你去瞧瞧。”   花言巧语忽悠云巧就算了,还真想借云巧的肚子替她生孩子不成?   春花站在那棵树下,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她打了个哆嗦,隐约瞧见屋侧来了人,欣喜若狂。   随着云巧走近,春花脸色煞白,双手仓促地按住鬓角的头发,微微侧过身去,声若蚊吟道,“唐...唐公子...”   唐钝嗤了声,“天色已晚,想让云巧跟你去哪儿?”   春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倒是云巧爽快,“除了小虎山还能是哪儿。”   她把热乎的鸡蛋饼递过去,殷切道,“春花你尝尝,唐钝奶摊的鸡蛋饼可好吃了。”   春花不受她娘喜欢,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但她得了鸡蛋会分给她,云巧都记着,“鸡蛋是山长在山里捡的,你吃啊...”   春花感觉手心烫得难受,诺诺道,“我待会再吃。”   “你还没说要带云巧去哪儿呢...”   “我...”春花随意扯了个借口,“我晚上睡不着,想让云巧陪陪我。”   唐钝冷笑,“那么多人,你还怕有鬼不成?”   春花不说话了。   “你打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明白,云巧认你做朋友,事事想着你,你这么算计她,你是人吗?畜生也不过如此。”   唐钝素来不是温和有礼的性子,没去书塾前,经常跟村里的孩子打架,吵架也没怕过谁。   这么多年,其他人或许不记得了,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嘴毒心狠的人。   他瞧着春花,眼里冷若冰霜,“滚...”   春花身形颤了颤,不知是害怕,还是为他这番令人难堪的话。   她试着找补,“我...我没有恶意...巧姐儿是朋友,我怎么可能算计她?唐公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死鸭子嘴硬。”唐钝轻哼,“从小到大,你恐怕就云巧这一个朋友吧,为什么?要我说吗?”   云巧生下来是何模样他不知,但云巧绝没有村里人形容的丑,人牙子以买卖人口营生,重的利,云巧是双生子,可能体弱,人牙子怕买去养不活赔本,丑可能是随便找的说辞,但村里人提起云巧就说她丑。   她自己也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有人经常在耳边告诉她这个‘事实。’   久而久之,她自然就是丑的。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论丑,绿水村谁比得过春花,春花脸上有大片胎记,瞧着触目惊心,嘴和眼睛生得也不好看,总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   这样的人从小没受人奚落嘲笑,心底多少有些自卑,而云巧容貌丑陋,为人嫌弃,两人成为朋友无可厚非,可昨晚听云巧说了那番话。   唐钝觉得自己高看了春花。   那样自私怯弱的人,接近云巧无非认为云巧不如她,借云巧彰显她的好罢了。   只怕当初为了嫁给秦大牛也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吧。   看春花脸上血色褪尽,唐钝唤云巧,“鸡蛋饼给她咱就回去吧。”   云巧怔怔的,拉过春花的手,柔声安慰,“春花,你别害怕,唐钝脾气怪,但心眼不坏。”   认识唐钝以来,唐钝没有占过她便宜,也没短过她吃食,比曹氏好得多。   春花失魂落魄的,捂着嘴痛哭出声,云巧抱着她哄了许久,唐钝说的那些话她不是很明白,但看春花离开时哭得伤心,她忍不住问唐钝那些话什么意思,春花为什么哭。   唐钝低头望着脚下,岔开话题,“春花是不是经常说你丑。”   云巧道,“村里人都这么说的。”   “其实你不丑。”   云巧茫然,趁唐钝双手架着木拐,迅速探向他额头,“唐钝,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很丑。   唐钝瞪眼,没个好气,“我说你不丑就不丑。”   “我爹娘都说我丑呢。”她模仿沈来安的语气,“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丑的姑娘...哎,随你娘多好...”   唐钝:“......”   云巧怀疑唐钝眼睛生病了,吃过晚饭要去找四祖爷来瞧,唐钝嫌丢人,再者怕秦大牛偷偷溜进村,云巧出去不是自投罗网?   他找话题留住她,“你以前想嫁给秦大牛来着...”   云巧去镇上找春花就提过她想嫁给秦大牛的事儿。   他也问过。   云巧当时回答的是春花比她好看。   彼时没在意,现在想想,只怕还有其他事。   云巧等着他往下说,但他突然不说了,她去找孙山长,“山长,你说我丑不丑?”   唐钝:“......”   孙山长不知道发生何事,字正腔圆道,“立身于世,当以品行而论,容貌美丑乃是次要的。”   云巧听不懂,“丑还是不丑啊?”   孙山长噎住,仔细端详云巧两眼,唉声叹气的点了点头。   云巧立即去找唐钝,“还说你没病,我问过山长了,山长也说我丑呢。”   说她不丑的都是眼神不好的。   云巧想起唐钝那个同窗来,“唐钝,书塾夸我好看的李新你还记得吗?”   唐钝:“......”   “你们是不是得了同一种病啊?”   唐钝:“......”   云巧道,“病了就要看大夫,我明天找四祖爷。”   惦记着唐钝的病,云巧天不亮起床就往四祖爷家去了。   四祖爷还没起,隔着门问清楚原委,啼笑皆非,“那病没法治。”   “会死吗?”   “不会。”四祖爷套上衣衫推开门,“顶多肚子胀气而已。”   唐钝恐怕没少受云巧的气。 第77章 077 挨打   不会死就好。   云巧拿出背篓的草药和人参, 问四祖爷搁哪儿。   四祖爷是个村野大夫,医术不高,见其中几样草药没见过, 问云巧是什么。   云巧拿出人参, “这是人参, 保命用的, 这是土大黄,治咳血的...”其他都是四祖爷认识的药材了。   四祖爷问她人参哪儿来的。   他做大夫几十年, 自然听过人参, 但从来没见过,爱不释手的拿起。   “山里挖的。”云巧道, “山长认出来的, 山长是我见过最博学的人了。”   孙山长不仅懂花草,还懂怎么栽种,药材也懂,云巧说,“四祖爷,山里遍地是药材呢...”   孙山长读过医术,在山里找了许多种药材出来。   四祖爷略微激动, “都有哪些?”   云巧掰着手指, 轻松数了十几种出来,四祖爷记不住, “你等等, 我拿笔记下。”   云巧未给他机会,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就走了。   四祖爷急得跺脚, 歇了找纸笔的念头, 追出去问她要不要跟着他学医。   他瞧出来了, 她记性确实好,又不怕吃苦,学医好。   会医术的话就能看病救人,云巧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啊,等我忙完手里的事就跟着你学...”   四祖爷是个急性子,哪儿等得了,不由得问,“你忙什么呢?”   她掌心的伤结了疤,没有愈合前,老唐氏不会让她下地干活的。   云巧指着远处的山,“我跟孙山长学画画呢。”   唐钝说绘制舆图是秘密,尽量少往外说,黄氏也说别人知道她拿了李善的钱会找麻烦,她只字不提舆图的事儿。   而四祖爷从老唐氏嘴里听说孙山长的名号,不敢抢人,只道,“山长日理万机,你用功些...”   “好。”   天空飘着雨,地面湿漉漉的,云巧撑着伞,慢慢走着。   脚上的草鞋湿了,但脚干干净净的,自从来了唐家,她雨天都是穿着鞋的,也没怎么淋过雨了,沈来安说她胖了呢。   她捏捏自己的脸颊,感觉不出来。   到岔口时,旁边蹿出两个姑娘,凶巴巴挡住路,瞪她。   云巧抬起伞,没看清人,嘴已经张开了,“四祖爷,四祖爷呐...”   唐竹和唐菊吓得不轻,齐齐拽过她就往水沟钻。   云巧反手使劲回拽,不遂她们的意,嗓音愈发洪亮,“四祖爷,四祖爷...”   唐竹脸色微变,唐菊反应快,抬手捂她的嘴,恨恨道,“你再喊信不信我打你。”   云巧静了瞬,随即拍掉两人的手,歇斯底里喊,“四祖爷,有人打我...”   唐竹慌了神,甩开她就要跑,唐菊不甘心,还要将她往拐角拽。   但云巧劲儿大,她穿着厚重的蓑衣,根本使不上劲,没走两步,旁边就响起四祖爷威严的怒吼,“你们干什么?”   唐竹和唐菊是曾孙辈的,打心底惧怕唐家这位老祖宗,闻言,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双手不自觉的松开,支支吾吾道,“我...我们找她玩。”   上次在唐钝那儿受挫后,唐竹一直难受着。   唐菊劝她别灰心,钝叔猪油蒙了心无从下手,她就找云巧,想方设法威胁云巧离开唐家。   为此,她把家里的菜刀都拿来了。   哪晓得云巧反应太快,张嘴就把四祖爷引了来。   唐竹按着胸口冰凉的刀,话都不会说了。   唐菊硬着头皮坚持,“我们找云巧玩。”   云巧跑到四祖爷身边,告状,“不是,她们想打我。”   唐菊剜了云巧一眼,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好端端的我们打你干什么?”   “你们就是很凶的呀。”云巧面不改色的回。   和她们拉扯的时候,云巧肩膀淋湿了,草鞋也沾了水沟里的稀泥,“四祖爷,你教训她们。”   唐菊:“......”   这傻女什么时候成了人精?   四祖爷出来得急,没有撑伞,拐杖也没拿,皱纹横生的脸严肃又冷冽,“你们拉云巧干什么?”   唐菊咬死找云巧玩。   四祖爷道,“你们俩和云巧很熟吗找她玩?”   唐菊不说话了。   云巧连忙摇头,“不熟,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云巧认识她们,前些天她去地里除草,两人经常蹲河边说她的坏话,她知道圆脸姑娘是唐瑞堂姐,边上那位鼓起眼睛瞪她的姑娘是哪家的她不知道。   她往四祖爷背后躲,推四祖爷的肩膀,“四祖爷,你教训她们。”   四祖爷:“......”   四祖爷这把年纪,训斥两个晚辈没什么,但看云巧缩头缩尾的怂样,心里不愉,“你是长辈,怕她们干什么?”   墩哥儿仪表堂堂,姿态高贵,她这样不是给墩哥儿丢脸吗?   他用力拍她后背,“腰板挺直了。”   云巧后背吃疼,急忙端直脊背,脑袋抬得高高的,四祖爷这才训斥两人,“云巧是长辈,你们与她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竹面红耳赤,唐菊满脸不服,又不敢反驳四祖爷,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四祖爷敲打她,“你爹走的时候托我照看你们,顾及孩子太多,让你待在自己家,若因为这样你就肆意妄为,我待会就去小虎山把你爹喊回来...”   唐菊爹是个暴脾气,极为好面子,四祖爷把他喊回来,他肯定会打她。   唐菊急红了眼,“我们又没把她怎么着...”   四祖爷冷哼,“那是云巧机灵。”   唐菊:“......”   两人盯了云巧好些天才找了这个机会,不成想云巧先发制人,两人心里恨得不行,偏拿云巧没办法。   最后,不情不愿给云巧赔了个不是,灰头灰脸地走了。   四祖爷道,“往后遇到她们别害怕,搬出她们爹娘准能吓唬住她们。”   “哦。”   “雨大了,快回去吧。”   “好。”云巧挥挥手,撑着伞一阵风似的往唐家跑,四祖爷摇摇头,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淋着雨,叹道,“你这孩子...”   也不知撑伞送他回家。   云巧一鼓作气跑回屋檐下,唐钝刚起床,睡眼惺忪,云巧收了伞给他端水洗脸,告诉他唐竹和唐菊拦路打她被四祖爷训斥的事儿。   唐钝取帕子打湿水,不发一言。   云巧伸手在他眼皮前晃了晃,“四祖爷说你不会死。”   唐钝:“......”   他本来就没事,擦脸时,瞥到她湿漉漉的肩,“她们打着你了?”   “没。”她高兴地昂起头,“我很聪明的,看到她们我就喊四祖爷了。”   唐钝嘴角抽了抽,泼她冷水,“聪明没用对地方。”   唐竹和唐菊是晚辈,哪怕四周没人,她们哪儿敢打她,顶多说些难听的话膈应她还差不多,云巧喊来四祖爷撑腰,两人只怕愈发记恨她了。   云巧不懂那些,只觉得四祖爷给她撑了腰,心里欢喜得很。   去找老唐氏教她洗头,又和老唐氏说了一遍。   她的头发不长,但浓密又乌黑,老唐氏担心她弄湿衣服,不肯她动手,因此抹了皂角替她洗头,道,“她们嫉妒你过得好,往后不搭理她们就是了,我和老爷子还在,她们不敢动手的...”   云巧的头发洗得勤,不脏,洗起来不费事,老唐氏乐得给她洗头。   但耐不住想学,老唐氏便教她,“洗头前先把头发梳顺,抹了皂角后先轻轻抠头皮,再搓头发,然后洗掉皂角泡泡就行了。”   冲洗时老唐氏没动手,云巧握着瓜瓢,自己舀水往头上浇。   老唐氏怕她打湿衣服,握着她手腕,防止位置偏了。   雨势渐渐密集,晌午那阵变成了瓢泼大雨,傍晚才停下。   天光昏暗,静了几日的村子突然喧闹起来,云巧跑出去一看,离家几日的村民们像回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往远处走来。   好些人抬着木头,抱着树枝。   说是晒干了做柴火烧。   经过院门前,热络的和云巧打招呼,“巧姐儿,吃晚饭了没啊?”   “吃了。”   “吃的什么呀?”   “豆腐。”   “还是你有福气。”   他们在山里累死累活食不果腹,云巧沾唐钝的光在家里享福,豆腐...他舔了舔嘴唇,道,“待会我也泡些豆子,借你们的石磨用用啊...”   云巧看屋里的唐钝,唐钝心有灵犀的抬头,迎上她询问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云巧转过头去,“好呀。”   雨太大了没法动工,衙役们让他们回家休息两日,雨停泥路干了后再去。   忙了这些天,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回家放下柴火就接孩子回来,杀鸡的杀鸡,杀鸭的杀鸭,煮鸡蛋的煮鸡蛋,泡豆子的泡豆子。   这晚,来家里借石磨的有好几个。   老唐氏担心他们瞧不见,特意在院里留了盏灯笼。   纸糊的灯笼,唐钝自己做的,被风吹得东摇西晃,随时会熄灭似的。   百无聊赖,她们站在石磨边闲聊。   “秦大牛到底犯什么事了被打成那样子...”   “偷懒,和他搭伙的人发现他去茅厕半天不见人影跟衙役说了...”   “他不像偷奸耍滑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没瞧见他媳妇被他揍成什么样了...”   山里男女分开住的,秦大牛把春花叫出去拳打脚踢,好多人都听到动静了。   “他媳妇娘家都是些软蛋,闺女被打成那样子都不吱声...”   “秦家给了半亩荒地做彩礼,刘家哪儿敢得罪他...”   进山的几日,大家伙同吃同住,谁家发生什么事打听得一清二楚,秦大牛看着老实本分,打媳妇半点不留情。   幸亏衙役出现得及时,否则他媳妇恐怕就没命了。   云巧提着水桶来,只听到最后两句,问,“你们说大牛哥和春花吗?”   秦大牛娶春花给了半亩地的彩礼。   说话的妇人恍惚记得云巧给春花野果子来着,点头道,“除了他们还有谁,你在家不知道,昨晚秦大牛差点把春花打死。”   衙役也差点把秦大牛打死。   “春花人好,大牛哥为什么打她?”   “秦大牛的娘嫌春花生不出孩子。”   云巧拧起粗黑的眉,小脸不满,妇人不想辱她的耳朵,笑笑,“墩哥儿性子好,多等两年没关系的。”   要不绿水村的人怎么说云巧傻人有傻福呢?   老唐氏和善,唐钝沉溺于读书,不太在意子嗣,否则以唐钝的年纪,儿子都能漫山遍野跑了。   云巧啊,苦过来了。   今后的日子甜着呢。   云巧不懂这话的意思,问春花伤得重吗?   妇人道,“被人抬着下山的。”   秦大牛也是他兄弟抬回去的,夫妻俩同病相怜了。   云巧眉头拧成了疙瘩,“她会死吗?”   妇人哪儿知道?不过,她说,“秦大牛手劲大,他媳妇这次捡回条命,下次就难说了。”   云巧吓白了脸,转身就找唐钝要人参,要给春花送去。   唐钝不喜欢春花,见她风风火火的,脸色顿时不好,“活该,她死是她的事儿,你不准去。”   “我要去。”云巧道,“她死了我就见不到她了...”   云巧注视他片刻,转身往院外跑,“我找四祖爷买...”   唐钝:“......”   她还真会以德报怨,唐钝后悔给她银子了,本是想着沈云翔主意大,钱给他拿着或许有别的用处,不成想花到春花那种人身上去了。   唐钝心里憋得很,碍着家里有人,没有发作。   倒是挑着桶回去的妇人路过前院,见唐钝在自己屋看书,隔壁屋黑着,门窗大敞,不像有人的样子,问唐钝,“巧姐儿睡觉不关门吗?”   村里没进过贼,但云巧这般也太心大了。   唐钝神色恢复如常,镇定道,“她嫌被褥厚了。”   妇人没有多想,又道,“她和春花要好,你劝她别掺和人两口子的事儿,秦大牛看着老实,揍人可狠了,小心他怀恨在心,报复巧姐儿...”   秦大牛打春花好多人都听到了,没几个敢出去劝架。   云巧认亲不认理,很容易得罪秦大牛。   妇人是好心,“眼下秦大牛受了伤动弹不得,以后就不好说了...”   唐钝佯装不解,“秦大牛怎么了?”   “偷懒被衙役打了,北村那群偷懒的汉子被揍得没个人形,他怎么敢的呀...”   唐钝嘲讽地扯了下嘴角,“谁知道呢?”   妇人也不知道,左右衙役不会无缘无故动手,她道,“巧姐儿心眼实,别听春花两句抱怨就找秦大牛...”   唐钝不好说她已经去了,道了声谢,低头继续看书。   最后一个磨完豆子的妇人忙完已经差不多亥时了。   灯笼里的烛火快燃尽了,她过意不去,特意吹灭了蜡烛才挑着桶离开,“灯笼放堂屋里的,今个儿打扰你们了,明天来我嫂子家吃豆腐。”   唐钝瞅了眼漆黑的天,说家里有豆腐,不去了。   妇人急着回家,没有多聊,走到院门口时,回眸道,“墩哥儿,劳烦你闩个门啊。”   “......”唐钝吸了口气,拿起木拐,“好。”   妇人放心的走了。   唐钝放下木拐,坐了回去,心里暗忖,以云巧的脚程,便是去绿水村也该回来了,怎么不见人?   唐钝翻开书,接着往下看。   此时的云巧端着人参汤喂春花喝呢。   刘家买不起油灯,屋里暗黑,云巧舀了勺汤,缓缓递到她嘴边位置。   “我那样对你,你还管我做什么?”春花坐在床上,声音有气无力的。   云巧怕惊动隔壁屋睡觉的春花爹娘,轻声细语道,“我说了要对你好的呀。”   “我...”有些话春花羞于启齿,唐钝说得没错,她和云巧做朋友是觉得云巧丑,能衬托自己的美,事实的确如此,有了云巧,没人说她丑,便是秦大牛在她和云巧之间也选了她。   她明明应该过得比她好才是。   岂料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脸上有伤,嘴张不开,只能小口小口抿,人参汤有种苦味,春花吃不惯,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咽。   这是云巧连夜送来的。   世上,恐怕就云巧念着她的好了。   秦家嫌她麻烦,傍晚抬着秦大牛就走,不过问她死活,她娘嫌她晦气,路上骂骂咧咧没有停过。   云巧拿着人参来,她娘不由分说想拿过手藏起来。   云巧生火熬汤,她娘扯着嗓门破口大骂。   “巧姐儿...我娘打你了吗?”   云巧稳稳握着汤勺,道,“她没打我,我说雨停后给她捡柴火...”   春花怔住,“你不用管她。”   “我烧了她的柴,该还给她。”察觉勺里的汤没了,云巧又舀出一勺,“春花,秦大牛不好。”   丈夫打妻子是不对的,她爹从来不打她娘,云巧又道,“春花,改嫁...”   春花苦笑,“哪有你说的简单。”   女子改嫁不是容易的事儿,况且她脸上有胎记,谁肯娶她呀。   “改嫁很难吗?”云巧问。   她娘说了,丈夫不好趁早改嫁,否则日子越过越苦的,云妮也这么说的。   春花声音哑了许多,“其实大牛哥对我挺好的,是我肚子不争气,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   黑暗中,春花看不清云巧的脸。   云巧从小就单纯,不懂男女□□,不懂婆媳龃龉,每天背个背篓,高高兴兴的扯猪草,饿肚子也不哭不闹,自然不懂她的顾虑。   “巧姐儿,你说我要是你该多好。”不会有杂念,不会难过,还能天天见到喜欢的人,春花羡慕不已。   云巧道,“我不好,太丑了...重新投胎的话,做富裕人家的千金啊...”   这话春花从小就爱说。   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做富裕人家的千金。   云巧记得的。   春花不禁想起说那番话的心情,脸上笑容愈发苦涩。   那时,她心里装着唐公子,想象自己是千金小姐的话就能和他举案齐眉,夜夜做着那个美梦....   云巧喂她喝完汤,碗里的小片人参也喂她吃下,问她有没有好点。   春花浑身都痛,并无多少感觉,但嘴上道,“好多了。”   云巧欢喜起来,“山长没有骗我,人参真的能救命。”   她来的时候,春花躺在床上,鼻青脸肿,嘴唇发紫,春花娘直呼她快死了。   吃了人参就好起来了,云巧道,“我明天继续给你熬人参汤。”   “不用了。”春花侧身朝着里边,掀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我养两天就没事了,人参你留着...”   “你不吃了吗?”   “不吃了。”   “那我留着给你下次吃。”   春花:“......”   她宁愿这辈子都不吃人参得好,然而知云巧是好心,春花嗯了声,“好。”   云巧拿着碗出去,走到门口时,床上的春花叫她,“巧姐儿,秦大牛不是好人,以后离他远点。”   云巧点头如捣蒜“以后我不搭理他了,春花,你改嫁,不和他过日子。”   半晌不见春花答复,云巧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掩上门,回灶间洗了碗,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一出院子,旁边就伸出只手拽住了她。   云巧吓得啊了声。 第78章 078 奸细【一更】   “小点声, 随我走。”来人松开了手。   云巧喜出望外,“翔哥儿,你怎么来了?”   “娘说春花挨了打, 我猜你就会来, 走, 我送你回去。”沈云翔举起火把点亮, 照着去后山的路,“咱从山里走。”   他绷着脸, 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说完自顾往后山去了, 云巧夹着腿小跑跟上。   偏头看他,声音细细的, “翔哥儿, 我...拿了钱给春花买人参...”   沈云翔步子迈得极大,闻言,顿足看她,“秦大牛不是什么好人,你管得了她这次,管不了下次,没看她爹娘都不管她死活吗, 你管她干什么?下次不准拿钱给她买药了。”   “哦。”云巧摸向怀里, 人参她没煮完,留了大半, 够春花吃四五次呢。   “还不走快些!”沈云翔呵她。   云巧急忙跟上, 主动挽起他胳膊。   火光下, 他抿着唇, 脸色没有半分缓和, 云巧歪头道, “我没有惹事...”   沈云翔敷衍的点了下头。   “那你为什么这样?”云巧学他的表情,皱眉,拉脸,抿唇。   沈云翔瞪她,“你是嫌自己不够丑是不是?”   云巧赶紧咧嘴晃头笑,沈云翔撇嘴,甩她的手,云巧扒着不放,沈云翔无法,只能由她挽着手。   火把到半路就燃尽了,山里树叶湿润,点不燃,姐弟两摸黑回的唐家。   院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   东屋的门窗关着,唐钝好像还没睡,屋里的油灯还亮着。   云巧跨进门,和沈云翔道,“我到了,你快回家睡吧。”   沈云翔抬脚往里走,“太晚了,我明天再回去。”   “你睡后院的屋吗?”李善他们住的,孙山长现在住着,床大,能睡几个人,云巧道,“我问问唐钝。”   “别打扰他,我趴堂屋桌上眯一会,天亮就走。”   “哦。”云巧往灶间走,“你要洗漱吗?”   “不了。”   这时,东屋传来唐钝惺忪沙哑的声儿,“云巧,你弟弟来了?”   院门一推开唐钝就醒了,本想装睡不理人的,但听了姐弟两的对话,隐约觉得不对劲,沈云翔半夜送云巧回来就挺奇怪的,竟主动留宿...   他道,“云翔,我屋里有小床,你来我屋睡。”   “不用。”沈云翔僵声道。   唐钝想了想,“我和你说说云巧和秦家的事儿...”   云巧识人不清,沈云翔可是个厉害的。   “什么事?”沈云翔站在门口,语气不耐。   唐钝不着痕迹扫他两眼,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衣服也不如往常整洁,必是遇到什么事了,唐钝忍着不问,道,“春花骗云巧跟秦大牛生孩子。”   “什么?”沈云翔暴跳如雷,“她怎么敢?”   想到云巧拿钱买药给春花吃,沈云翔像吃了屎一样的表情,转身怒吼,“沈云巧,给我过来!”   唐钝慢悠悠坐起,竖起背后枕头,不疾不徐道,“要不是拦着,她昨晚就跟春花进山找秦大牛了。”   “沈云巧...”沈云翔捏紧拳,顾不得在唐家,怒气腾腾冲到灶间,劈头盖脸一顿骂,“我怎么和你说的,秦大牛是有妇之夫,不能单独和她待一块,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云巧端着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翔哥儿,你小点声,唐钝爷奶睡了。”   沈云翔怒得拧她耳朵,“给我出去!”   云巧忙把盆放到灶台上,亦步亦趋跟上,“我没有和他单独待屋里,他拿野果给我,我闻着他身上臭就出去了。”   她压着声儿,很怕吵醒老唐氏和唐老爷子,指着外边,“村里人都睡下了,我们去村口说吗?”   沈云翔:“......”   “来我屋里说吧。”唐钝翻着看了无数遍的经书,笑容和煦,“我屋里有油灯。”   沈云翔愣了愣,“给我进去。”   “哦。”云巧捏着衣角,像只鹌鹑似的靠着墙顺进屋,看着自己脚尖道,“我没有和他单独待屋里,他没脱我衣服...”   黄氏和云妮教过她,不能让男子脱她衣服,她记着的。   沈云翔气得五官变了形。   唐钝轻飘飘开口,“云翔,你口渴了吧,壶里有水,你倒来喝。”   沈云翔哪儿有心思喝水,拧云巧耳朵,“生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云巧张口欲答,唐钝轻轻咳了咳,“我来说吧,春花跟云巧诉苦生不出孩子,要云巧帮她生个孩子,还不让云巧告诉任何人,我察觉有异就多问了几句,得知春花心思后,叮嘱她离春花远点,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素来听你们的话,听不进去其他人的...”   许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唐钝脸色红润,精神极佳,往下说道,“昨晚春花来找她,我拦着不让她走,得知春花挨了打,拿着钱就找四祖爷买人参去了...我拦也拦不住...哎...”   云巧翘着脚尖,极小声地说,“春花是我朋友。”   “她都那么对你还是什么朋友?”听完前因后果,沈云翔后背直冒冷汗,不敢想象云巧跟春花走了会发生什么事,咬着后槽牙道,“往后再不许和春花往来,我和娘离得远,有什么事你问了唐钝再做。”   云巧看了眼唐钝,老大不情愿的哦了声。   唐钝为难,“你姐素来认死理,恐怕转身就忘了。”   云巧连忙摇头,“不会,我记性很好的。”   唐钝阖上书,“那就好。”   说着,看向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沈云翔,“你碰到麻烦了?”   沈云翔愣住,脸色微红,“没有。”   “你姐不是个省心的,我在家尚且看不住她,我要是读书去了,更没人管她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铁定是要受欺负的...”唐钝放柔了声儿,“有什么麻烦趁早解决了,免得留成大患,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和我说说...”   沈云翔不知唐钝哪儿看出来的,这两日确实心惊胆战,家都不敢回。   “翔哥儿,你遇到麻烦了吗?”低头自省的云巧听了唐钝的话,震惊地拉沈云翔的手,“你怎么不和我说呀。”   沈云翔皱眉,稍不留神就是砍头的事儿,他谁都不敢说。   “我没事...”他眉间愁色隐去,恢复了冷淡,“你顾好自己就行了,秦大牛和春花一丘之貉,我再说一遍,以后不准和往来。”   云巧连连点头,不依不饶的问,“你还没说你的事呢。”   “我有什么事?”沈云翔瞪圆眼。   云巧指着唐钝,“唐钝说的。”   “他整天在家,知道什么呀?你不是洗漱睡觉吗?还不快去。”   云巧嘟了嘟嘴,提着脚走,沈云翔也准备离开。   唐钝道,“你睡那张小床。”   沈云翔顿了顿,到底没有拒绝。   他和衣躺下,床有些小,硬邦邦的,翻来覆去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的姿势。   灯已经灭了,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安静的夜里,呼吸声都能听到。   唐钝没睡,沈云翔感受到了。   “巧姐儿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会累会痛会难过,巧姐儿不会,她生来就体弱,又遭我奶厌弃,同龄孩子两岁多满地跑,她则满地爬,说话也比较迟...”沈云翔声音带着疲惫,“我大伯娘那时就怀疑她是个傻子了...”   “四五岁时,其他孩子漫山遍野的疯跑,她则拖着背篓捡柴火...那时沈家没有养猪,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捡柴火,背篓装满背不动,拖着绳子走...”   “有时候进山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认路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村里人提到她被丢弃后自己找回家多是替曹氏苦恼,觉得事情棘手,没有想过几岁大的孩子在惊恐之余,拼了命的记着来时的路是什么心情,她的努力与艰辛,落旁人嘴里不过是茶饭后的谈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娘常说巧姐儿的性子待在家里刚刚好,她逆来顺受,不哭不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我以为我做弟弟的,能一直让她这样下去...”沈云翔及时止住了话题,“唐钝,麻烦你好好照顾她,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唐钝掀开被子坐起,语气极为冷静,“下辈子的事儿下辈子再说,先说眼前的事情吧,你别像你姐瞒着谁都不说,差点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   唐钝打断他,“那些话糊弄你姐就算了。”   沈云翔:“......”   别以为糊弄云巧轻松,难着呢。   沈云翔三缄其口,唐钝道,“行,你不说我让你姐明天回去问你娘,你们姐弟都是她教出来的,她最了解你们。”   “别...”沈云翔慌了,“别告诉我娘。”   “那你是要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沈云翔:“唐钝,你说话挺气人的。”   “跟你姐学的。”   沈云翔气噎。   唐钝对沈云翔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只知他少年老成,颇有城府,沈云巧靠近自己就是他教的,唐钝揣测道,“这时节你不是捡菌子卖吗?出事了?”   沈云翔胸口一震,“你怎么知道?”   唐钝心里有了数。   云巧被卖到北村时,沈云翔找认识的人准备装北村人买走云巧,那人名字他不记得了,隐约是西岭村的。   李善来时轻描淡写提了两句。   里边怕是有沈云翔认识的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躲躲藏藏不是什么好办法。”   沈云翔毕竟不是云巧背后支招的人,立即败下阵来,哭丧道,“我有什么办法,都说西岭村的人和西凉国做买卖是奸细,我卖菌子给他们,恐怕...”   “所以你不敢回家?” 第79章 079 赊账买地   沈云翔脸上火辣辣的, ‘你不敢回家,却跑到我家来’,唐钝是这个意思吧。   他羞愤万分, 掀开被子下地, “我这就走,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唐钝怔了怔, 知他会错了意,没有辩解, 低低道, “你卖菌子是为了还债,衙役不会冤枉你的, 明早你回去, 衙役若是上门,你如实说便是了。”   沈云翔表面轻松,心里早慌了神,聊起此事,哆嗦不已,“他们不信我怎么办?”   他每次去王家卖菌子都会碰到西岭村的人,那些人跑到衙役面前说他和王贵是一伙的, 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云翔的声音颤抖得带了丝哽咽, 唐钝点亮床头的油灯,看着沈云翔道, “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 别扯谎...”   他的目光深而沉, 像静卧的深山, 将沈云翔的急躁不安隐没了去, 他的声音很稳, 不像他快要哭出来了。   沈云翔抓着被褥,眼里充满了血丝,重重道,“我不会说谎的。”   灯熄灭了,屋里重回黑暗,隔壁屋传来梦呓声,唐钝静默了会儿,道,“睡吧。”   这句话像下了蛊,沈云翔脑袋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天快亮时,大雨倾盆而至,寒风冷冽,格外好眠。   云巧起床后就站在窗户后偷看小床上酣睡的沈云翔,脸上笑开了花儿,端洗脸水进屋时,替沈云翔掖了掖被子,似乎有些好奇,“唐钝,翔哥儿为什么还不醒啊?”   屋檐滴着雨,哗哗哗的响。   唐钝拧帕子洗脸,背身对着云巧,道,“时辰还早呢。”   “哦。”她声儿细细的,等唐钝洗了脸,端着盆去外边倒水,见唐钝打开抽屉拿梳子,她脆声道,“今天我自己梳头。”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手越过左边的梳子,拿起抽屉里右边颜色更暗沉光滑的木梳,面无表情道,“小心丢脸。”   “不会。”   云巧信心满满,然而梳头时仍扯掉了几根头发,沈云翔焦急回家,见她动作慢条斯理的,夺过梳子,“我来。”   他动作迅速得多,往下刮几下,然后将头发分成左右两股,编草绳的手法编成麻花,绑上头绳,拍她的脑袋道,“好了。”   云巧左右瞧瞧自己的辫子,嘟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见碎发乱飞,他轻轻顺了顺,“好看。”   云巧登时笑没了眼。   沈云翔把梳子还给她,“我回家了啊。”   “下着雨呢。”   “不碍事。”   像唐钝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和王贵打交道时并不清楚王贵底细,卖菌子是为了还债,没有作奸犯科,衙役没理由为难他,可他不着家,落得个畏罪潜逃的名声就不好了。   想着,他脱了脚上的草鞋拎在手里,撑着伞,头也不回的离去。   云巧追着檐廊走了两步。   屋檐的雨滴成帘,她没有让雨淋湿衣服,清着嗓子朝沈云翔背影喊,“翔哥儿,你还来吗?”   雨声太大,淹没了沈云翔的声音。   云巧肩膀垮了下去。   唐钝抬起头,温声道,“他说会来看你的。”   云巧嘴角咧开,笑容在暗色的雨幕前甜滋滋的,满头碎发凌乱飞得盖住了眼睛。   唐钝皱了皱眉,“进屋,我给你梳头。”   沈云翔这头梳的,出门就会被认作傻子。云巧捏住两边辫子,“翔哥儿说好看。”   “我替你梳个更好看的。”   “好。”   片刻后,云巧摸着脑袋上的圆髻,狐疑,“这跟昨天的一样啊。”   “不一样。”唐钝脸不红心不跳的说,“昨天的位置稍微偏些。”   云巧又摸了摸,发髻昨天在哪个位置她没留意,不过好看就行了,放下梳子,她出去找孙山长学画画了。   雨天出行不便,但灰色的田野间,仍有许多忙碌的人影。   唐家亦来了人。   他们问唐钝卖地的事儿。   长流村田地广阔,耐不住家里人多,因此手里有几个钱的都想买,山地坡地贫瘠,价格便宜些,但唐钝家的田地肥沃,村里人抢着要,便是没钱的也想赊账买。   尤其是老唐家的人。   买田地的有外姓人,老唐家的眼红,便想攀交情,先赊账,以后慢慢还债。   赵氏跳得最高,“墩哥儿,你是读书人,要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偏袒外人啊。”   众多人里,几个外姓人尴尬不已。   顾明瑞摸了摸鼻子,道,“都是同村的,何来偏袒之说,墩哥儿既是卖地,自然该讲究先来后到的原则,再不济也是有钱的最先。”   赵氏进门就哽着声哭诉这些年的不容易。   谁家又容易了?   顾明瑞是顾村长家的老大,五十岁出头,说话时眼角皱纹深邃如沟壑。   唐钝点了点头,“顾叔说的是,不是我不讲人情,若应了婶子的要求同意赊账,所有人都赊账买我家的地怎么办?过不久我要去县学,卖田地是想挪些钱买笔墨纸砚,没有钱怕是难办。”   这儿的人,走得最远的地方不过北阳镇,不清楚县里情况。   “你家还没钱啊?”赵氏嘟哝,“你是秀才,不是有银钱和粮食补贴吗?”   这事还是四祖爷说出来的,唐钝考上秀才的那两年,四祖爷天天把唐钝挂嘴边,半句不离唐钝出息,劝村里家境好的都送孩子读书,考个功名回来。   好几家都把孩子往镇上书塾送,读出个名堂的却是没有。   赵氏打量着堂屋摆件,质疑,“你不会故意在我们面前哭穷吧,你家这样不像没钱的。”   这话纯属眼红嫉妒了。   顾明瑞听不下去,道,“墩哥儿有没有钱是墩哥儿的事儿,想买田地就得拿出钱来...”   赵氏这些年够省吃俭用的,奈何全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加起来太大,加上年初孙子成亲宴客花了些钱,手里剩得不多,见顾明瑞给自己难堪,嘴角刻薄地勾了起来,“我没钱怎么了,要不是你们绿水村的人迁到咱们村霸占咱们村的田地,我何至于为几两银子抠抠嗦嗦的,你当我想赊账呢,你有种把咱们村的田地吐出来啊...”   绿水村迁来长流村时全村没有田地,有些是村里赠的,有些是他们勤快自己开垦出来的。   顾明瑞被赵氏说得面红耳赤,“田地的事情是两村商量好的,你这么说就没劲了啊。”   那时战事吃紧,附近好几个村被西凉军屠了,他们搬来长流村,既是为了活命,也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   村里赠的田地多是举家搬走不要的,和赵氏,和唐家没有任何关系。   赵氏似乎找到攻击顾明瑞的借口,枯黄暗沉的脸顿时有了光采,站起指着顾明瑞道,“你们绿水村占我们村便宜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有我们,你们还困在狭小的山坳里呢,你别不承认,我还是那句话,有种你们把田地吐出来,回你们的绿水村去。”   顾明瑞气得拍桌,“你这妇人,非要拿迁村的事儿说事是不是,要不要说说墩哥儿家的田地怎么没了的?”   赵氏愣住,看眼唐钝,默默坐了回去。   顾明瑞冷笑,“我们从山坳出来的怎么了,没觊觎过谁家的田地,你说的那些是村长和我爹商量后决定的,你要是不服,当年就该站出来反对,你当年不说,现在想让我们把田地吐出来,过河拆桥呢...”   屋里还有两个绿水村出来的,不住点头。   然他没有做村长的爹,不敢和赵氏较劲,暗暗给唐钝使眼色,希望他制止赵氏。   唐钝坐在最中,端着茶杯,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赵氏下不来台,烦躁的敲着桌面,“云巧,我渴了,端碗水来。”   一副不能再趾高气扬的语气。   云巧本来和孙山长在堂屋画画,赵氏她们来了后,两人挪到唐钝屋去了,听到赵氏的声音,云巧咚咚跑出来,趴在门框偷看。   唐钝呵她,“没事了?”   云巧甩头,唐钝摆手,“回屋去。”   云巧转身走了,只字不提水的事。   赵氏脸色铁青,张嘴就要骂人。   来者是客,便是论唐家辈分,云巧也该唤她声婶子,连口水都不给她,像什么样子。   见她要发作,唐钝慢吞吞出声,“井就在院里,婶子想喝水自己挑便是,我这腿伤着,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我喊云巧...”   “她大手大脚的,摔了碗怎么办?”   赵氏心里不痛快,好在把那岔揭过了,她脸色缓和道,“墩哥儿,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婶子有了钱保证还你。”   赵氏没有低声下气过,奈何唐钝脸上无动于衷,“既是卖,自然拿了钱才算,银货两讫,婶子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他语气淡淡的,说完就问顾明瑞想买哪块地。   顾家攒了些钱,但不多,问唐钝能否买五分地。   唐钝说行。   无论几分地,有钱就行。   这话刺得赵氏脸热,屋里还坐着几个妇人,见赵氏吃瘪,心知赊账是不可能了,便让唐钝先把地留着,她们回去想想法子。   唐钝和颜悦色的说好。   给赵氏气得呀。   回家就拿沈秋娥撒气了,云巧是她娘家侄女,沈秋娥如果好好拉拢她,自己何至于那般难堪。   唐耀去了趟地里回来,恰巧听到赵氏这番话,觉得赵氏简直无理取闹,掉头就去了村长家,得知村刚出门,他又去了四祖爷家。   孩子们各自回家,四祖爷耳根清净,怡然自得碾着草药,见唐耀气色难看,关心的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唐耀倏得跪下,四祖爷大惊,“咋了?”   昨晚云巧找他要人参都没这样。 第80章 080 成功引起重视   云巧停笔时,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屋檐滴答滴答的。   她拿起自己的画,满意望着烟雾下虚无缥缈的山, 和孙山长说, “这幅画不好看。”   “这是远景, 你刚学画画, 差了些意境。”孙山长道,“画多了就好。”   唐钝还在堂屋和人说话, 云巧想把画拿给他看, 又怕他凶自己,想了想, 翻开桌上的书, 夹到书页里,这样唐钝翻书就会看到。   阖上书,她问孙山长还画画吗?   孙山长在修改唐钝书里的注释,这些注释是鲁先生做的,有些地方不准确,唐钝勤学,翻来覆去看这些书, 以致文章措辞有瑕疵。   他看向堂屋方向。   里边响起说笑声, 听得出气氛很是和睦。   他道,“下午再画吧, 你先忙你的。”   来者是客, 这些人若是要留饭, 云巧得帮着老唐氏打下手。   云巧却是没走, 而是拿着笔, 在装水的杯子里涮了涮, 动作有模有样的,孙山长嘴角浮起丝笑意,“唐钝教的?”   “我自己学的。”   孙山长好笑。   杯里的水很快变黑,云巧没有像唐钝直接将其倒掉,而是找了个脸大的碗装着。   孙山长好奇,“水留着干什么?”   “下次用啊。”她伸出食指拨了拨,“黑的。”   意思是和墨一个颜色。   孙山长顿笔看了两眼,耐心给他解释,“颜色太淡了,没法用。”   云巧又装了杯清水洗笔,杯里的水颜色淡得多,云巧没有倒碗里,而是问孙山长,“县里的笔墨纸砚很贵吗?”   唐钝有很多钱,好像还是不够的样子。   赵氏嗓门大,那些话孙山长也听到了,亲戚间撕破脸难堪,但唐钝真要给她开了先河,这番卖田地别想拿到钱了,唐钝提笔墨纸砚是希望赵氏体谅他的难处。   没有哭穷的意思。   孙山长道,“笔墨纸砚有便宜有贵的,像你手里的笔,便宜的几十文,贵的几两几十两。”   和唐钝学了数钱的云巧睁大眼:“几十两吗?”   那是多少钱。   唐钝的那点钱差远了。   “唐钝会穷吗?”   孙山长笑,“他不像会穷的。”   唐钝没有大多数读书人身上的迂腐,做事进退有度,这样的人入仕为官,必是个左右逢源的,孙山长看人没有看走过眼,目光落在云巧专注的小脸上,又问,“你真的不想读书吗?”   云巧斩钉截铁的摇头,“笔墨纸砚太贵了。”   “县学的笔墨纸砚不要钱。”先前的山长什么规矩孙山长略有耳闻,他既成了县学山长,规矩自然按他说的来。   西州偏僻贫苦,说起读书,百姓们脑子里最先浮起的便是烧钱。   他想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   百姓们看到读书的好,他们才乐意送孩子读书。   孙山长说,“你好好读书,能挣到很多钱。”   云巧歪头笑了笑,“不读书也能挣钱。”   孙山长看向她身上的衣衫,衣衫满是补丁,污渍也多,这种衣服在江南等地,叫花子都不穿。   他循循善诱,“读书的话能穿新衣服。”   云巧还是不感兴趣。   洗好笔,挂在笔架上沥水,拿着装墨水的碗回了自己屋,再出来,手里攥着个东西,孙山长没有看清楚。   云巧朝着上房喊,“奶,我去趟四祖爷家啊。”   “早点回来吃午饭。”   “好。”   天边乌云散去,白灿灿的云层后太阳跃跃欲试,远处的两座山间,五颜六色的云桥架了起来。   她欢快的推开四祖爷家的门。   烟囱冒着青烟,两个汉子握着扫帚清扫檐廊,她喊了人,径直往四祖爷放药的屋走。   未到门边,就看到屋里跪着个人。   那人仰着头,抱着四祖爷的脚痛哭流涕。   云巧停下脚步,不确定的出声,“四祖爷,你打我姑父了吗?”   要不他为什么哭?   四祖爷正安慰唐耀,没注意门口来了人,听到云巧熟悉的声儿,身形僵了僵,扁着嘴,囫囵不清的训斥地上的唐耀,“瞧你丢脸丢成什么样了,不怕云巧笑话啊。”   唐耀破罐子破摔道,“我和他平辈,不怕她笑话。”   四祖爷敲他脑袋,“你不怕我怕,赶紧起来。”   尽管不嫌丢脸,但在云巧面前,唐耀多少有些不自在,擦干眼泪,默默站去了边上。   四祖爷这才看向云巧。   一看,就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眉心突突跳了两下。   云巧也是个不省心的,大晚上嚷着买人参救春花的命。   他虽舍不得,但人参是她给的,四祖爷不收她的钱,没想到她丢下银子就跑,四祖爷没来得及找她呢,见她把东西拿回来,想必春花没事。   佯装不高兴道,“这东西是你的,你拿来干什么?”   “换钱。”云巧摊开手掌,另只手卡着人参比划了下尺寸,“四祖爷,人参没吃完,你能不能还些钱给我呀。”   四祖爷笑了。   这把岁数,没见过拿没吃完的东西回来退钱的。   云巧举起人参,切口对着四祖爷,“我拿刀切的,剩下的还能吃。”   孙山长教她的,人参切片熬汤。   她切了一小片。   四祖爷板起脸,“昨晚给钱给的爽快,现在后悔了?”   云巧点头。   她后悔了。   翔哥儿不让她和春花做朋友,人参用不着了,钱更好。   四祖爷哭笑不得,“厚脸皮。”   云巧也不恼,“四祖爷,能还我些钱吗。”   四祖爷本就没想要她的钱,拿过人参,问春花怎么样了,她昨晚火急火燎的,四祖爷好些话没问。   “吃了人身汤好多了。”   怎么个好法云巧是不知道的。   四祖爷猜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春花是给他相公打伤的,云巧像个娘家人连夜跑过去,她相公恐怕不会给好脸,四祖爷转身给她拿钱,柔声道,“人家夫妻俩的事儿你少掺和,小心弄得里外不是人...”   “好。”云巧爽快应下。   四祖爷只当她想拿回钱,事事点头说好。   银子给她,四祖爷道,“家里做豆腐吃,待会拿些回去。”   “唐钝奶也做豆腐了,没吃完呢。”云巧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怎么没有少?”   四祖爷嗔她,“你当我是老鼠呢,什么都啃。”   况且他牙口不好,想啃也啃不动。   云巧看着他手里的人参,“我买了人参呀。”   “人参本就是你的。”月光瞥到边上揉膝盖的唐耀,四祖爷赶云巧回家,“我和你姑父有话说,你先回去。”   云巧后知后觉想起满脸是泪的唐耀,朝唐耀投去一眼,替他说好话,“四祖爷,什么话好好说,别打我姑父啊,他给我吃过糖呢。”   云巧第一次吃糖就是唐耀给的,她记得非常清楚。   “你看我老胳膊老腿的有力气打他吗?”   “那他为什么哭?”   “你自己问他。”   唐耀脑子进水了,竟想分家。   赵氏还活着呢,分家会引起兄弟不睦的,况且谁家不希望多几个兄弟帮衬,唐耀上头几个哥哥,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竟想分出去单过,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云巧眼带询问的望着唐耀。   唐耀尴尬,避开她的视线,跟四祖爷诉苦,“我娘的性子你也清楚,不分家,我媳妇迟早栽她手里。”   沈秋娥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些年来,沈秋娥的位置比赵氏重多了。   唐耀道,“她在墩哥儿家受了气就拿我媳妇出气,我媳妇自来了我家,哪天不是兢兢业业伺候她...”   唐耀对赵氏寒心是前些日子为唐竹的亲事跟沈家撕破脸的事儿,曹氏小肚鸡肠,重男轻女,唐耀瞧不起她,赵氏不比曹氏好多少,更多的事儿唐耀没脸和四祖爷说。   “由着她折腾,咱家迟早把老唐家的人得罪完...”   四祖爷也不喜欢赵氏,奈何隔着辈,有些话说太重,反而容易落得个倚老卖老的名声。   四祖爷说,“分家不是小事,咱村里就人分家。”   “怎么没有。”唐耀说,“我小时候就看到过好几家。”   “那是以前了。”   打仗以前,爹娘开明的待孩子们各自成亲就早早提出分家,以免混着过日子生出嫌隙来,再者,兄弟妯娌不和睦的也会打分家的主意,自从那场战事后,无论看对方多不顺眼都不会提分家。   血浓于水,出事还得靠兄弟妯娌帮衬照应。   四祖爷和唐耀说其中的道理。   唐耀道,“现在和以前并无不同,四祖爷,你就帮帮我,我娘太惯瑞儿他们兄弟两了,你看秋娥娘家侄子被娇惯成什么样了,偷家里的粮食,偷家里的猪,你说瑞儿以后成了那样,我和秋娥怎么办?”   四祖爷头疼,“瑞儿不至于吧。”   “谁说得准。”   云巧看看揉眉心的四祖爷,又看看眼巴巴的唐耀,疑惑不已。   四祖爷见小脸满是茫然,皱眉,“拿了钱不回家干什么呢?”   “四祖爷,姑父为什么找你分家啊,不是该找他娘吗?”云巧道,“他不想和他娘过日子,该和他娘说啊。”   四祖爷诧异,诧异她竟然懂分家。   曹氏和沈老头身体康健,断不会冒出分家的念头,唐家家产都是墩哥儿的,不存在分家的说法。   她哪儿听来的?   四祖爷率先想到沈秋娥回娘家诉苦被云巧听到了。   刚刚他问唐耀是不是沈秋娥指使的,唐耀坚持称是他自己的主意。   若是唐耀想分家,四祖爷没准会替他周旋,如果是沈秋娥想分出去单过,他不得不怀疑沈秋娥的用意。   四祖爷是唐家祖宗,沈秋娥撺掇男人分家在他看来是故意闹事。   他问云巧,“你姑是不是跟你说过分家?”   唐耀急了,“分家是我的意思。”   “闭嘴,让云巧说。”   云巧不懂四祖爷为什么突然变得严肃,分家是她娘嘴里说的,有次她爹病了,大伯母嫌她爹是个累赘,冷言冷语说了好些风凉话,她娘就和她爹商量不如分家。   分出去,是死是活凭她们自己的造化。   后来她爹病好就没提过了。   她可能不会看人眼色,但知道不能提她娘,回道,“不是我姑说的。”   四祖爷盯着她不放,云巧目不转睛回望着他,缓慢地有力地重复,“真不是我姑说的,我姑不喜欢我,不爱和我说话。”   这是事实,姑侄在同村,几乎没同桌吃过饭。   四祖爷收回视线,对唐耀道,“分家不是小事,我答应你没用,你得问你娘,她不点头,要我们逼她不行。”   唐耀垂头丧气的走了。   云巧跟着他出门。   他在前,她在后。   云巧望着他落魄的背影,安慰,“姑父,你别难受了,你看天儿都下雨了。”   他难受和天下雨有什么关系?   唐耀抬头,刺眼的光照下,他不适应的闭了闭眼。   天儿哪儿下雨了?   “姑父,你不哭,下次我给你糖吃。”   唐耀:“......”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不是几岁大的孩子。   不管怎么样,因为她这两句安慰,唐耀心里好受许多,在晚辈面前哭多少有些丢脸,好在云巧不懂那些,看到也没事,“云巧,刚刚的事谁都不能说啊。”   分家说他心血来潮的想法,传到赵氏耳朵里,恐怕又得闹一阵子。   他烦。   见背后没人应,唐耀回眸。   云巧直勾勾望着他,小脸皱成了一团。   唐耀不解,“你怎么了?”   “上回春花也这么说。”云巧道,“然后我就被翔哥儿骂了。”   唐耀:“......”   “翔哥儿说了,什么事都要告诉唐钝,唐钝见识广,寻常事骗不到他。”   唐耀:“......”   云巧本来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唐耀最后那句话成功引起她重视。   唐钝送村长他们出门,看云巧乖巧贴着门框,眼睛眨巴眨巴的,他没有理。   村长他们一走,她立刻凑过来,将四祖爷家的事儿说了。   说完一脸无辜看着唐钝,一副‘这么重要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你不能凶我’的表情。   唐钝哭笑不得,“这是耀哥儿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我就是和你说。”   “我知道了。”   唐耀是非分明,老爷子分田地给族里时,唐耀已经记事了,恐怕不赞成赵氏的做法,以致母子两并不怎么亲近,唐钝不欲聊那些事,和云巧道,“你的画呢?” 第81章 081 轻浮   “我给你拿。”云巧一溜烟的跑回屋, 兴冲冲拿来自己的画,神秘兮兮地摊在唐钝面前,“你猜猜是哪座山。”   纸的最上端乌漆麻黑的, 好几处差点戳破, 他嘴角抽搐, 硬是没瞧出哪儿有山的样子。   云巧嘻嘻笑了, “是田野对面的山哪...”   “是吗?”   “对。”她扬起眉,兴致勃勃的指着破损的地方, “这是山, 周围都是乌云。”   唐钝拿开纸,恍然的附和, “别说, 还真像。”   “山长说差些意境。”她倒是不谦虚,“以后画多了就好了。”   唐钝舔舔唇,鼓励她,“好好和山长学。”   否则太丢山长的脸了。   云巧倍受鼓舞,“好呢。”   她素来容易满足,唐钝违心称赞两句她便笑没了眼,扶着唐钝进屋, 还把从四祖爷那儿要回来的银子给他。   “唐钝, 这钱你拿着买笔墨纸砚。”   她说过不会让他吃亏,这几日她画画的笔墨纸砚都是唐钝给的, 理应给他钱。   银子温温的, 唐钝拿在手里, 睫毛颤了颤, 放进了怀里。   她又道, “我以后会省着笔墨用的...”   孙山长听了, 和唐钝说,“洗笔的墨水她留着呢。”   唐钝歪头看她,她挺着胸膛,脸上有几分得意,唐钝心下无奈,“让山长见笑了。”   “她机灵,我笑她作甚...”   孙山长不是没有见过穷苦人家的孩子,那些人爱惜笔墨纸砚,蘸水在地上练字的比比皆是,他道,“她初学画画,是有些费笔墨,这样也好。”   有孙山长的认可,云巧嘴角没有直过。   整天乐呵呵的。   大雨过后,村里人歇息半日就进了山里,浩浩荡荡的队伍,云巧走在最前边,神采奕奕给他们介绍山里的草药,野果,菌子。   她们走过的地方,果树光秃秃的,树叶都被人捋了个干净。   跟云巧示好的人很多,“云巧,山里哪儿有野果,再带我们去啊...”   这果子酸甜可口,解暑又充饥,省着吃能吃好几天呢。   “不行,唐钝只让我带你们去小虎山。”云巧钻进矮灌木丛,挥镰刀割缠树的藤蔓,“你们别顾着野果,割些这个,治跌打损伤的...”   村里人:“......”   他们好好的,哪儿用得着这些。   笑哈哈道,“你割吧,割回家给墩哥儿用。”   “行,你们等我啊。”她动作快,藤蔓几下就被她割没了,转身时,余光瞥到树脚三片叶子的草,“山长,你快来,这儿有人参...”   村里人热血沸腾,“哪儿,哪儿,我瞧瞧...”   一窝蜂的钻进去,两下就把云巧挤到了最边上。   云巧用力往里挤,“我先看到的。”   唐松柏和孙山长走在最末的,他自是身份,不愿追着云巧摘野果采草药,猛地听说有人参,眼神亮了亮,没焦急往前边走,而是问孙山长,“山长认识人参?”   “在书里见过,上次进山,无意看到有株长得像就让云巧挖了出来...”   人太多了,云巧个子矮,又背个背篓,拼尽全力也没挤到最里边,甚至谁挖走了人参她都没瞧见,鼓着腮帮子不断重复,“是我先看到的。”   “我回去找四祖爷了啊。”   唐松柏冷喝了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他清着喉咙道,“人参是云巧发现的,给她。”   要不是云巧带路,他们沿着老路去小虎山要绕很远的路,唐松柏不希望路上闹出不愉快,传到四祖爷耳朵里,以为他们欺负小姑娘。   凑热闹的人太多,压根没瞧见谁拿走了人参。   云巧拨开人群钻进去,树脚多了个坑,泥往外翻着,人参不知所踪。   她撅起嘴,“我要告诉四祖爷...”   众人悻悻的摸鼻子,摇头,纷纷表明不是自己拿的。   气氛诡秘的尴尬。   最后,还是孙山长出来打圆场,“是不是人参还不好说,咱先去小虎山,衙役们等着呢。”   云巧想想,“是人参...”   “你见着了?”   云巧摇头,还想说什么,孙山长打断她,“人参多是群居,这儿若有人参,那附近铁定还有...”   语声未落,人们顺势散开,弯腰四处找去。   云巧反应过来时,四周已经像狂风扫过似的狼藉了。   她歪歪嘴,走到孙山长身侧,“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孙山长笑而不语。   唐松柏瞧出里边有蹊跷,捋着胡须叹道,“这群人哪,也不嫌丢脸。”   却没有制止的意味。   直到越走越偏的妇人说了句没有,人们才歇了心思,纷纷质疑刚刚的不是的人参。   云巧可能看走眼,孙山长不会乱说。   这是个小插曲,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唯独云巧闷闷不乐。   路已经从搭草篷的位置修了很远,夏风拂过,道路两侧树木簌簌作响,绿水村的人还没来,长流村的人拿着工具各司其职的忙去了。   衙役们站在路边的树墩上,挨个清点人数。   李善和孙山长说了会儿话,眼角瞄到云巧,随口问,“她怎么了?”   “看到的人参被别人挖去了。”   “谁?”   孙山长摇头。   人们进山修路,都背了背篓装换洗的衣物和吃食,人参往背篓一塞,哪儿知道谁挖了的。   李善促狭的弯起眉,“不把人参还回来,她恐怕有事无事就往人堆里钻了。”   长流村的人注意到了,明明专心致志做着事,冷不丁抬头或转眸就瞥到双哀怨的眼,耐着性子跟云巧解释,“人参不是我拿的。”   云巧又去盯其他人。   人们苦不堪言。   年纪大的觉得云巧侮辱了她们,年纪轻的嫌云巧丑,吓着人了。   绿水村的人晚来两刻钟,当黄氏和沈来安露面,就有人跑过去,指责云巧污蔑他们。   沈来安不清楚缘由,不停跟人赔不是,黄氏低着头不掺言。   她寡言少语惯了,没几个人指望她开口,倒是云巧见他们告状,不满地黄氏抱怨,“明明我先看到的,他们把我挤开了。”   “人参再值钱也是药,你没病没灾,留着人参用处不大,给需要的人是好事。”   人们刚开始还点头,称赞黄氏大度,慢慢琢磨过来不对劲。   黄氏是诅咒他们生病吗?   不过人参不是他们拿的,不惧诅咒,但少不得几个心胸狭隘的往心里去了。   比如赵氏。   她好言好语巴结唐钝,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回家小儿子又跟自己甩脸色,赵氏窝火得厉害,如今见黄氏明褒暗贬,火气翻腾得厉害,丢了手里的树根,双手叉腰质问黄氏,“你诅咒谁呢?”   黄氏怯怯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沈来安挡在黄氏面前,“婶子见笑了,她娘没别的意思。”   云巧性子倔,黄氏不劝着她,挨个翻背篓的事儿都做得出来。   赵氏认定黄氏翅膀硬了,故意给自己难堪。   换作以往,黄氏哪儿有资格在她面前露脸,哂笑道,“就你这德行,难怪教出没皮没脸的闺女来...”   黄氏拉着云巧的手,眉目低垂,不准备理会赵氏。   云巧是个护短的,当即道,“你才没皮没脸呢,姑父都不想和你过日子,你死缠着她不放。”   赵氏竖眉,“你说什么?”   “不告诉你。”云巧挽着黄氏的手,“娘,我帮你摘野菜。”   她和孙山长来山里是等衙门送准绳来,没有其他事。   赵氏拦着路,“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云巧嘟了嘟嘴,“你问姑父去。”   分家这事唐耀只和四祖爷提过,回家心情不好,没有和赵氏提过,云巧抬起头,脸上颇为怨怼,“我娘最好了,你不准说她坏话...”   “她好,谁不知道她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赵氏轻蔑一笑。   周围鸦雀无声。   云巧不懂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反驳道,“我娘就是最好的,不像你,到处讨人厌,唐钝不喜欢你,四祖爷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姑父不喜欢你...”   赵氏:“......”   唐耀砍树,离得远,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儿,直到有人喊他,说赵氏和云巧打起来了,他丢了砍刀就往回跑。   “我娘打云巧干什么?”   “婶子骂她娘。”   唐耀皱眉,赵氏瞧不起沈家人,逢年过节,两家几乎没什么往来,赵氏骂黄氏干什么?   云巧没有跟人动过手,赵氏拎起巴掌扇过来时,她拉着黄氏就跑,“我喊四祖爷去。”   赵氏扑了空,差点摔倒,沈来安伸手扶她,奈何自己是个跛脚,直直跌到了地方。   唐松柏听到动静跑来,脸红脖子粗的训斥赵氏,“几十岁的人了刁难个小姑娘,你不丢脸我老唐家嫌丢脸,回去捡你的树根!”   赵氏稳住身形站直,怒火中烧道,“小小年纪就挑拨耀哥儿和我的关系,我不教训教训她,真当我好欺负。”   撸起袖子,作势还要扑过去打云巧。   云巧转过身,突然指着她道,“村长爷,她偷我的人参。”   赵氏:“......”   唐松柏沉着脸,手里的拐杖往地上杵了杵,“丢不丢人啊你。”   唐耀赶到时,云巧和黄氏已经离开了,他大嫂她们围着赵氏,拍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   唐松柏问唐耀,“你又怎么回事?”   “我娘你也瞧见了,我想分家。”唐耀自认不偷不抢胸怀坦荡敞亮,但赵氏总是给她难堪,小时候唐钝和他走得近,赵氏哭天抢地将他爹的死怪在唐钝爹娘身上,要唐钝爷奶偿命,唐钝爷不由分说散了二十亩地,他家分了五亩。   因为这件事,他总觉得抬不起头。   后来他娶媳妇,赵氏嚷嚷穷,私底下找唐钝爷要钱,又拿他爹的死说事。   唐钝爷给了。   前不久,赵氏怀疑唐钝想娶云巧,天天指桑骂槐,得知进唐家的是云巧,没少乱嚼舌根。   现在又为了地去唐钝家闹。   唐耀真的受够了,“村长爷,我想分家,我娘不同意,还请族里帮我做主。”   云巧只说唐耀不喜欢赵氏,没提唐耀想分家,唐松柏脸有愠色,“你说什么?”   分家不是小事,村里好些年没有爹娘健在兄弟闹分家的,唐松柏斥了句,“胡闹。”   又去骂赵氏,“瞧你给闹的,继续闹!”   赵氏还处在儿子要分家的震惊中,久久没有回过神,衙役适时出声,“该干活的干活去...”   围观的人没料到会看出母子分家的戏码,意犹未尽的忙活手里的事儿,嘴却没闲着,“耀哥儿怎么想分家?”   “赵氏太尖酸刻薄了呗,她经常骂耀哥儿媳妇,耀哥儿估计忍她很久了。”   婆婆训儿媳天经地义,不过唐耀成亲晚,对沈秋娥的情分自然比其他夫妻多,受不了赵氏也正常。   “可咱们村没有分家的习俗啊。”   “看村长怎么说吧。”   又有人问,“云巧怎么知道的?”   “墩哥儿告诉她的吧...”   因为赵氏闹了这么出,干活的人有了谈资,眉飞色舞的议论着。   沈秋娥是绿水村出去的,绿水村的人也在讨论。   春花身上伤势重,衙役给她换了个轻松的活儿,她满脸淤青,瞧着有些恐怖,秦婆子因儿子挨了打,春花这个做媳妇的有人参不紧着儿子而是自己吃的很不高兴,瞅着间隙,溜到春花身边,“待会再问云巧要点人参。”   见是她,春花瑟缩了下,抿唇道,“她没有怎么办?”   “让她去山里挖啊,大牛伤成那样,落下病根怎么办?”   衙役们凶狠,逮着秦大牛一顿拳打脚踢,完全不给反抗的机会,要不是秦大牛机敏抱着头,没准被揍成傻子了。   秦婆子等不急,“你现在就去。”   春花四下瞄着,担心,“衙役发现少了人清点人数怎么办?”   “我看着呢,到时就说你肚子疼,如厕去了。”   春花咬咬牙,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后边走去。   然而找了一圈没也没找着人,她不敢离开太久,欲掉头回去时,云巧猫着腰,飞快从眼前跑了过去。   春花一惊,随即笑了,“云巧。”   云巧歪头,见是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往旁边草丛跑,好像在追什么东西。   春花好奇,压低声儿道,“你干什么呢?”   云巧没答,循着晃动的草丛,疾步往前冲,然而等她拨开草丛,里边空荡荡的,不见野兔的影儿。   春花倾身瞧了瞧,低低问,“追野鸡兔子吗?”   云巧回眸盯着她看了两眼,皱起杂乱的眉,往边上挪了挪。   拉开距离后,沿着来时的路跑开了。   春花不明所以,忍着泛疼的唇角,张嘴又喊了声,“云巧...”   “翔哥儿不要我和你说话,春花,我走了啊,否则被翔哥儿知道又会骂我的。”   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云巧笑着挥了挥手,“春花,你要好好的啊。”   春花垂在两侧的手攥紧了衣角。   隐隐明白沈云翔知道那件事了。   脸白了白,望着渐渐远去的人,流泪满面,“云巧,我就你一个朋友,你不要我了吗?”   远处的云巧停下脚步,脸上尽是犹豫。   春花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她没有半分不舍的说,“对啊,以后我们不能做朋友了,春花,你好好活着啊。”   春花愣在原地,回过神想找她,可哪儿有她的影子。   春花知道她多听沈云翔的话,沈云翔要她疏离自己,她势必不会再关心自己了。   秦婆子左等右等不见春花回来,满脸不耐,又不敢四处去找,心里急得不行,好在衙役多是盯着男人,不怎么留意女人。   又过了会儿,见春花拖着步子慢条斯理的回来,她急忙凑过去,“云巧怎么说?”   “她不会帮我了。”木然的丢下这句话,她往人堆里去了。   秦婆子怀疑她没有上心,欲问她怎么和云巧说的,恰巧有衙役来,她低着头赶紧回到自己位置去了。   云巧回去和黄氏说没追着野兔,不能吃肉。   黄氏道,“兔子跑得快,靠你哪儿追得上,你馋了?”   唐家伙食好,猪油鸡油云巧没少吃,她道,“不馋,就是想吃肉了。”   “待会我问问你爹,看他有没有法子。”   附近几个村没有猎户,不知道怎么猎兔子,不过衙役们闲谈时说起过,黄氏还有印象。   云巧惊奇,“爹会抓兔子吗?”   “试试才知道。”   云巧顿时欢喜起来,黄氏却有些忧愁,云翔告诉她春花骗云巧给秦大牛生孩子,要不是唐钝识破春花的诡计,云巧就是秦大牛的人了,想想黄氏就汗毛直竖,“巧姐儿,娘以前和你说的还记得吗?”   云巧茫然。   娘以前和她说了很多话。   黄氏的手搭在她肩头,“不准让男人脱你衣服...”   云巧转过头掐菜,轻快道,“记得呀,不能靠太近,不能脱衣服,不能抱,不能睡觉...”   “他们要是起坏心了怎么办?”   云巧从善如流,“我就跑。”   “跑不掉怎么办?”   “我喊救命呀。”   “周围没人怎么办?”   云巧懵了,思考了会儿,道,“娘你没教我呀。”   “是啊,娘想过有包藏祸心的人,没想过他们那般明目张胆,巧姐儿,你觉得秦大牛是好人吗?”   “不是,他是坏人,他打春花。”   黄氏提了提她肩膀的衣衫,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发现他坏的?”   “他打春花。”   “他打春花以前呢?”   云巧想了想,答不上来。   黄氏替他回答,“他还是坏,他如果是好人,就不会打春花。”   云巧忙不迭点头。   黄氏又问,“他以前有没有碰过你?”   她给云巧举例,“比如摸你的手,摸你的脸,或者其他地方。”   “她摸我脖子了。”云巧仔细回想,“有次在大树背后,他拿胳膊蹭我手臂了。”   黄氏脸色变了变,“你怎么没和娘说?”   “我说他了呀。”   黄氏蹙起细长的眉,“那时秦大牛就变坏了,以后再遇到那种人,你要早日分辨出来,离他们远点。”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嘛。”   黄氏顺了顺她的发髻,话锋一转,“唐钝给你梳的头?”   “对啊,我想自己梳头,他说我慢吞吞的浪费时间。”提到唐钝,云巧主动交代,“唐钝没有摸我,我摸他了。”   黄氏:“......”   云巧道,“我背他回村的那晚偷偷摸他腿和背了,明明没什么肉,背着不舒服。”   “唐钝没骂你?”   “嘻嘻,他睡着了。”   黄氏:“......”   “娘,你别告诉唐钝啊,他凶起来就会这样...”她皱起眉,学唐钝甩脸色的表情,啧啧摇头,“很恐怖的。”   “以后不准乱摸人了。”   “哦。”云巧想了想,“我扶他的手了,不过没有背着人,有唐钝奶和孙山长呢...”   “他腿脚不好,你照顾他是理所应当的。”黄氏想起什么,突然拿手摸着下巴,挑起眼尾,目光缓慢的扫过云巧的脸,落在她胸前,“唐钝有没有这样看过你?”   云巧摇头,“秦大牛这样过。”   黄氏:“......”   “以后离秦大牛远点,再有谁拿那种眼神看你,都要离得远远的。”   “眼神不好吗?”   “不好。”   云巧偷偷模仿了下黄氏刚刚的眼神和表情,不太明白,“哪儿不好?”   “太轻浮了。”   轻浮就是不好,云巧认真记下。   衙门的人没有来,云巧画了两幅画就回去了,孙山长要去检查有没有山塌的情况,留在了山里。   山里清幽,云巧背着草药,欢快的吃着野果,影影绰绰间,恍惚看到唐钝的身影,她揉揉眼,脆声脆气的喊,“唐钝...”   唐钝杵着木拐,背靠着参天大树,云巧惊喜的跑过去,“真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山长呢?”   “在山里,你脚好了吗?”   “再过几天就能丢了木拐走路了。”   他的脚抹着药膏,味儿重得很,云巧闻习惯了,不觉得难闻,炫耀的拍拍背篓,“我又采了很多草药,待会背去给四祖爷。”   唐钝瞧见了,草药上还洒着几颗野果,绿里带点黄,和她手里拿的一模一样。   “唐钝,你吃野果吗?”云巧歪着背篓,“自己拿啊。”   唐钝挑了个最小的,“见着秦大牛和春花了?” 第82章 082 买肉   山路陡峭, 唐钝剥野果就没法杵着木拐走路。   云巧站去旁边树下,边吃野果边等他道,“秦大牛伤得重, 下不来床呢, 春花来找我, 我和她说不做朋友了。”   唐钝手上沾了浆, 黏哒哒的,他稔了稔手指, 漫不经心道, “她找你干什么?”   春花性子自私,恐怕装柔弱博云巧同情去的。   “不知道。”云巧道, “我不敢和她说太多话。”   唐钝心领神会, “你搭理她了?”   云巧眨眼睛,声音小了许多,“说了几句话...不过我以后看到她会绕道走的。”   唐钝挑着眉笑,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云巧是铁了心疏离春花的,第二天,她吃了早饭去山里,春花拿着饼跑过来, 她撒腿就跑, 没有给春花开口的机会,接下来几天都这样, 村民们纳了闷了, 笑春花是不是饼里抹了毒, 要不云巧怎么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知晓内情的就几个人, 春花没脸往外说, 硬着头皮解释, “许是巧姐儿吃惯了大鱼大肉,瞧不起这粗粮饼了吧。”   “以前你与她最要好,如今人家过好日子,哪儿想得起你。”   赵氏阴阳怪气的讽刺了句。   村里人都议论云巧是个嫌贫爱富的。   看云巧的眼神也怪异起来。   云巧习惯了人们异样的眼神,倒没觉得哪儿不妥,况且她忙得很,衙门派人送了准绳,她天天背着绳子跑,跑一里,绳子没了,在地上做上记号,折回收了绳子,继续往前边跑。   有个专门负责监督记录的衙役,一天下来,他躺在床上像死了似的。   云巧却精神奕奕。   因为李善给她加钱了。   衙门测量距离用的是车,山里地势不平,树木茂盛,车辆难行,只能靠人行,李善给云巧添了二两。   要她量出去福安镇的距离,重新画一副舆图。   云巧跟着山长学画画简单,舆图却要求精准,一公里的弧度落在纸上是清晰具体的,不是粗糙的拐个弯就完事了。   单是测量山的弧度,云巧就学了五六天。   相较而言,直路距离是最轻松省事的。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黑才能回家,草鞋几天就磨破了,衣服也烂得厉害。   唐钝去县学前,特意带她去镇上置办了几套衣衫,夏衫秋衫冬衫都有。   顾及她要在山里跑些时日,唐钝挑的都是深灰墨蓝黛青三种颜色。   衣服买回家老唐氏就不乐意,埋怨唐钝,“怎么不挑些好看的花色,巧姐儿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道,“还不如我带巧姐儿去买呢。”   “她整天在山里,颜色耐脏的更好。”唐钝整理背篓里的肉和糖,过两天他就去县学了,再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想到老爷子身体不好,买了好些肉和糖,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背篓装得满满的。   老唐氏仍不满意,“但这颜色款式太老了。”   “过年再给她置办两身衣服吧。”唐钝拿出猪板油,唤门口试新鞋的云巧,“去灶房生火,我熬猪油。”   顾及云巧吃猪油的速度,这次他买了非常多。   吃到过年不成问题。   鞋子是新买的,黄氏做的鞋子好,但没有换洗的,唐钝给她买了两双。   鞋底厚,穿着不磨脚,像踩在被子上似的,舒服得很。   她甩甩自己的腿,兴高采烈往灶房走。   “你待会还要去山里,先歇息会儿,我去生火。”   “我去。”云巧跃跃欲试的踮着脚,眼角眉梢都露着喜悦。   老唐氏受其感染,眼角笑出了厚厚的褶子,“你不是想吃肉吗,我给你煮红烧肉。”   前两天沈来安在山里布的陷阱猎到两只兔子,她拎着回来,直咽口水,老唐氏现在都记得她的馋样儿。   云巧没有半点扭捏,“我给你奶烧火。”   两个铁锅,唐钝熬猪油,老唐氏煮红烧肉,香味在灶间蔓延开,云巧深深的吸着香味,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间美味,唐钝不禁笑她,“就这么香?”   “对啊,比包子还香。”   她和唐钝吃了早饭去的福安镇,路过包子铺,没忍住,狂吸了好几口。   唐钝便给她买了两个包子。   云巧没有独吃,和唐钝分着吃了一个,剩下的给老唐氏带回来了。   想起这茬,她把柴往灶膛一推,出去给老唐氏拿包子。   老唐氏又数落唐钝,“巧姐儿喜欢怎么不多买几个。”   唐钝面色坦然,“事事纵容她不好。”   “对,我娘说了,不能贪吃,把你们吃穷了不好。”云巧附和。   老唐氏顿了顿,“咱家多的是田地...”   转而想起自家就剩下四亩田地,咽回了剩下的话,和唐钝道,“去了县学好好读书,别连巧姐儿都瞧不起,会遭人笑话的。”   唐钝翻了翻锅里的猪板油,没有说话。   云巧坐回灶台后,边捡柴火边说,“山长说了,功课好每个月有银钱补贴,读书能挣钱。”   孙山长已经回县里了,来山里的这段日子,时不时劝大家伙送孩子读书,男孩读书考取功名,女孩读书明理,村里人都知道去县学读书不用花钱,不仅不花钱,像唐钝秀才功名的,读书还能挣钱。   村里好多人心动不已。   跟山长打听束脩的事儿。   福安镇只一间书塾,束脩不算多,笔墨纸砚稍微贵些,再者就是买书籍的钱。   不过孩子识字后可以自己抄书。   村里人仔细算了算,一年下来,少说得几百文。   拿得出几百文的人家多的是,但想到年年几百文,不如省着钱给孩子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便是买一亩地也是好的,因此又有些犹豫了。   孙山长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失望,更是劝了云巧好几回。   云巧一点都不想读书,每次都拒绝得彻底。   孙山长离开前还念叨了无数回。   唐钝问她,“你想读书吗?”   云巧仍是摇头,“不想。”   “云妮读过书,懂得多。”他记得她每次说起云妮全是赞美之词,“你不想像云妮那样厉害?”   “想啊。”云巧歪着身子看灶膛里的柴火,道,“我没她聪明呀。”   唐钝:“你不是常说自己聪明吗?”   “可云妮更聪明呀。”   唐钝:“......”   “又不是聪明才能读书。”唐钝纠正她的想法,“而是读书会让人聪明。”   云巧眼珠转了转,弯腰捡起柴火往灶膛里塞,“反正我不读书。”   老唐氏万事向着她,见她排斥,立刻帮她说话,“巧姐儿不读书就不读书,你逼她干什么,咱村里没读过书的姑娘多的是,没见她们缺胳膊断条腿啊。”   唐钝:“......”   这次买的肉多,老唐氏盛出半碗给四祖爷端去,留了半碗给云巧爹娘兄弟。   路已经修到福安镇外的山上,人们都在那儿落脚,其他山上的草篷都拆了。   已近入秋,树梢的叶子黄了许多,山林被秋意染得五颜六色的,绚烂至极。   云巧提着篮子,刚到长蛇山就被曹氏盯上了。   曹氏闻着味儿来的,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碗,“给你娘的?”   这些日子,全靠黄氏和沈来安贴补省下些粮食,曹氏舔着唇,“给我尝尝。”   云巧抱起篮子护在怀里,抬脚狂奔,“你再这样我喊李善了啊。”   李善不掺和沈家的家务事,但云巧已经不是沈家人,以李善和唐钝的交情,自然偏袒云巧。   曹氏恨地咬牙,“你给我等着。”   她拿云巧没辙,还拿捏不住黄氏?   曹氏不死心追在云巧身后,准备等云巧把肉交给黄氏就夺过来。   草篷离这不远,云巧直接往那儿去,没有回过头,曹氏沾沾自喜,满脑子都是大块的红烧肉。   云巧走到草篷外,顺着草篷往后边走,曹氏猜她没看到黄氏人,绕去屋后,仍是没人。   云巧脑子不灵光,围着草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曹氏冷笑:傻子就是傻子,张嘴喊两声就完事,她硬没反应过来。   她也不走了,找棵树坐下,等黄氏露面再说。   树下堆着厚厚的树叶,屁股刚坐下去,就看走远的云巧突然跑回来,指着她大喊,“李善,我奶偷懒。”   曹氏一个激灵,蹭的站起,拍着屁股就跑。   然而晚了,李善站在几步远外,目光沉沉的望着她。   曹氏双腿打了个哆嗦,头皮发麻道,“我,我渴了,过来找水喝。”   “才不是,她围着草篷走好几圈了。”   曹氏:“......”   她就说不对劲,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曹氏恶狠狠地瞪云巧,“你算计我。”   “对啊。”   云巧的直白和爽快让曹氏措手不及,李善道,“晚上补半个时辰,补完才能休息。”   自古民不与官斗,曹氏对衙役有种骨子里的惧怕,再无半句辩驳,灰溜溜的夹着屁股就走了。   云巧低头瞅了眼篮子里的肉,确认没有颠出来,笑盈盈往土灶边走。   李善走过去,顺着篮子看了眼,“谁教你的?”   这两日太阳不盛,山里凉飕飕的,风鼓起了她的衣服,像个怀着身子的妇人,她扬手按了按,回答道,“唐钝教的呀。”   一物降一物,长流村的人害怕四祖爷,她遇到事喊四祖爷就能吓退她们,曹氏害怕衙役,她喊李善就能治曹氏。   “李善,我奶经常偷懒,你要惩罚她。”   李善眉峰微皱,“这是唐钝的意思?”   “不是,是我的意思。”   李善眉头缓缓舒展,“我知道了。”   他已经为唐钝滥用职权殴打过秦大牛,不想再仗势欺负个头发半白的老妪。   “你不是找你娘吗?去吧。”   “哦。”云巧抬脚,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我又画完一座山的舆图,你要看吗?”   画舆图的纸是李善给的,差不多有桌子大,离画满还要许久。   李善沉吟,“不着急。”   舆图不是十天半月就能画好的,李善信云巧的能耐,跟着去的人也说云巧谨慎细微,没有丁点遗漏。   不会出问题。   他问云巧,“你在山里有遇到奇怪的事儿?”   云巧顿住,没反应过来,李善没有具体说什么响声,只道,“你要是看到什么陌生的人,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记得告诉我。”   西岭村的人偷运菌子去西凉的途径还没找到。   山里肯定有通往西凉的路。   可惜那几个人嘴硬得很,到死都没有开口。   云巧一头雾水。   守着黄氏吃肉时,她问黄氏,“李善是不是还想抓云妮啊。”   云妮没有住在山里,石屋里的粮食和银钱都拿走了,李善抓不到云妮的。   “他既说云妮没犯事就不会抓她了,李衙役明察秋毫,不像阳奉阴违的。”黄氏和衙役们接触下来,发现他们不是什么贪官恶吏,纪律严明,一身浩然正气。   云巧说,“唐钝也说他们不是坏人。”   “你办好他们交代的事儿就好。”黄氏嚼着肉,把碗推给她,“你也吃点。”   “我吃过了。”云巧道,“唐钝买了很多肉,这是你和爹的。”   肉炖得久,软糯黏牙,黄氏常年不沾荤,吃两块就嫌腻了,“剩下的给你爹留着吧。”   “还有翔哥儿的。”   自打西岭村的王家出事后,沈云翔就不爱往外边跑了,长流村也来得少,算算日子,云巧好些天没见到他了。   “娘,翔哥儿怎么了?”   “他没事。”   李善他们找沈云翔问过话,没有为难他,也没告诉其他人,绿水村和西岭村的人分开修的路,沈云翔卖菌子的事儿没有传到曹氏耳朵里,还算风平浪静。   黄氏问云巧,“唐钝什么时候去县学?”   “过两天吧,他在家收拾行李呢,我要不要送他去啊。”云巧怅然,“他迷路了怎么办?”   老唐氏说了,唐钝出息,她们就能过好日子,她不想唐钝出事。   “你要是想送他就去送...”黄氏捂着嘴,低声问,“他没摸你吧。”   云巧摇头。   最近黄氏隔三差五就问这个问题,云巧有些费解,“娘,你为什么老是问呀。”   黄氏脸红了瞬,“娘随口问问,记得娘的话,他摸你你要跑得远远的。”   “我知道。” 第83章 083 郑家媳妇   黄氏又说, “待会你沿着新修的道路回长流村,别往小路走。”   云巧歪着脑袋,神情茫然。   黄氏没有多说, “记着娘的话。”   “哦。”   半碗肉没有几块, 沈来安称自己不饿, 嘱咐云巧全给云翔拿去。   云巧怕曹氏惦记着几块肉找沈来安麻烦, 把碗放回篮子,拿树叶盖好, 脚底抹油似的往回跑。   这会儿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树影绰绰,道路两侧坐满了人。   衔着烟嘴吸烟的, 捆柴的, 编草鞋的,缝衣服的,七嘴八舌的说笑着。   云巧从他们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   好些人停下动作看她。   她穿着身裁剪得当的衣服,发髻利索的盘了个圆髻,身形瘦削挺拔,看背影像谁家的小公子。   有人没认不出她来。   孙山长回县里后云巧几乎没来找过黄氏, 是故有些日子没瞧见她了, 险些没认出来。   “唐家两老当真疼她,瞧她这套衣服, 镇上买的成衣吧?”   掩不住的羡慕。   “要不怎么说傻人有傻福呢, 唐钝带着她赶集就是买衣服去的吧...”   清晨那会, 唐钝背着空背篓, 回来背篓满满当当的, 没几个年轻媳妇不眼红嫉妒。   唐钝长得俊学问好, 待云巧没有私心,这点哪家相公比得上?   不约而同的,视线齐齐落在秦婆子身边专心捆柴的春花身上。   秦大牛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打春花,春花脸上的淤青没有消过,有小媳妇问春花,“她给她爹娘送肉怎么没给你啊?”   春花动作微顿,瞄了眼自己婆婆,颤巍巍的摇了摇头。   秦婆子不喜人们探究的目光,冷冰冰道,“她日子好了,嫌咱穷了...”   这话赵氏说了好多回。   年轻媳妇现在不信了。   半个月前,夏雷被蛇咬了,是云巧采草药给他止的血,夏雷给他钱她没要,还让衙役给夏雷半碗鸡汤补身体。   云巧若是个冷漠无情的,哪儿会管夏雷死活。   小媳妇是绿水村郑家的,进门不到两年就给郑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将相公拿捏得死死的,修路时她刚生完孩子坐月子,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前几天才来的。   极为聒噪的人,不好别的,就好八卦。   两天就因碎嘴出了名。   郑家媳妇盯着手足无措的春花,故作思忖地说,“她也不搭理大牛,你们是不是欺负她了呀?”   云巧和春花怎么闹掰的无人知晓,反正云巧看到春花就躲,对秦大牛更是没个好脸,惊奇的是,只要云巧来,当晚春花必定挨打,郑家媳妇秦大牛是不是...   秦大牛生得魁梧,春花身子弱,哪儿满足得了他。   云巧傻里傻气的,再好欺负不过了。   秦婆子看她似笑非笑,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啊...”   郑家媳妇笑容不减,“我就问问。”   秦婆子碎了口痰,“自个没羞没臊和汉子钻树林就算了,竟往我家大牛身上泼脏水,是不是你家那口子长得太丑下不去嘴,盯上秀才爷了啊。”   唐钝带着云巧经过时,就郑家媳妇看得最入迷,秦婆子这把岁数的人都替她臊得慌。   周围谁不知道郑家媳妇是个狐媚子啊,她没来时,人们专专心心修路,天亮动工,天黑收工,日子风平浪静的。   郑家媳妇来了后,时不时夜里溜出去找她汉子,办事也不走远点,动静大得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   不知带坏了多少人。   她夜里如厕都心惊胆战的,生怕撞到什么人。   秦婆子骂道,“也就你天天惦记着那档子事。”   赵家媳妇脸色通红,梗着脖子顶回去道,“甭以为你死了男人所有人就得跟你守活寡,我不惦记那档子事哪儿来的儿子,难不成你那几个儿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秦婆子被噎得说不出话,尤其看赵家媳妇轻轻抚摸自己肚子,仿佛里边又有儿子似的,秦婆子更是一肚子火,一掌拍到春花脑袋上,“没看到我被人欺负了呀。”   春花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秦婆子觉得晦气,揪着她耳朵往树林走,“你说你有啥出息,比不过云巧就算了,连赵家婆娘都比不过...”   春花呜呜啜泣着,不顶嘴,也不还手。   郑家媳妇觉得无趣,笑盈盈凑到旁边人堆里,温温声声地说,“我记得云巧常去地里给大牛送水来着,怎么突然就闹僵了?”   妇人们哪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过来问她,“你是不是找你家汉子时瞧见了什么?”   郑家媳妇脸热,她找她汉子几乎都是夜里,黑灯瞎火的,哪儿有什么人。   她顺顺自己头发,羞赧道,“我看云巧挺善良的姑娘,没有跟谁红过脸,据说春花被抬回娘家的那晚,云巧还给她送人参去了,隔天怎么就变了呢?”   她不提这件事,人们差点忘了,如梦初醒道,“我看春花娘不知好歹得罪云巧了,云巧拿人参救了春花的命,春花娘非但不感激,抱怨云巧烧了她半捆柴...”   “是有这回事,云巧烧了她半捆柴,还了一背篓回来...”   那时郑家媳妇还在坐月子,“怎么没听人说?”   “当时秋娥婆婆蹦哒得厉害,还把唐家那位祖宗招来了,自然没人关注还柴的事情。”   郑家媳妇不死心,“云巧以前经常往秦家荒地跑...”   有声音打断她,“春花怂恿的呗,就云巧的性子,哪儿懂那些!”   郑家媳妇暗暗蹙眉,心道她们是不是小瞧了云巧。   清晨她和唐钝去镇上,背篓是唐钝背着的,回来时,唐钝两手空空,她真要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会体贴唐钝抢着帮装满的背篓?   想到唐钝那张俊朗清肃的脸,郑家媳妇脸颊滚烫。   其他人见她这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打你来了后,风气越来越不好了。”   晚上树丛多了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   郑家媳妇脸色绯红,嗔道,“你们现在舒服了,个个都怪我,我要没来,你们就一直憋着?”   “......”   郑家媳妇说话没个忌讳,有人撞她胳膊,“没羞没臊的,还有小姑娘呢。”   人堆后边的云惠怔了怔,脸色血红的跑开。   郑家媳妇笑得欢,“过两年就不是了。”   沈家没有在唐钝身上捞到更多好处,扬言要替云惠找个踏实孝顺的,小曹氏眼光高,整天和长流村的人凑堆,时不时送两个野果,送小半碗米饭,借机询问对方家的情况。   云惠模样比不得云妮,但比云巧好看太多。   长流村还真有人家瞧上她了。   郑家媳妇望着跑远的背影,思考道,“你们说她有没有和...”   旁边人捂她的嘴,“小心她奶撕你的嘴。”   沈家特别重视云惠的亲事,前两天方家老婆子说看到云惠偷偷摸摸牵小伙子的手,传到曹氏耳朵里,跳过去呼呼呼扇对方巴掌,撕对方的嘴,不要命似的。   郑家媳妇还上前拉架了,自然记得那幕。   然而她并不在意那些,“这年头,只要过得好不就行了?”   “长流村底蕴深厚,注重名声德行,你别毁了人家的好事。”   长流村的人走到哪儿都高高在上的,除了家境好,再就是她们自诩知书达理,和不知礼数的难民不同。   云惠名声有损,长流村那边势必不会娶她的。   郑家媳妇不服,“我又没说什么...沈家也够偏心的,云巧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跳出来帮忙...我要是唐家,我也不承认这个亲家...”   唐钝的为人处事没几个人敢质疑。   那是唐家和长流村的脸面,稍不留神会引起众怒。   周围几个人瞪郑家媳妇。   郑家媳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笑着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她们谈笑的时候,云巧提着篮子回了沈家。   篱笆周围生出了杂草,屋檐下的台阶起了绿绿的青苔,仿佛没有人住似的。   云巧敲着门,细细地喊了两声翔哥儿。   “来了。”沈云翔拖着草鞋,懒洋洋的走出屋,他刚洗了头,头发湿漉漉的,边擦头边打开门。   肉已经凉了,粘成了一块。   沈云翔问,“唐钝奶煮的?”   “嗯,你尝尝...”篮子里放着一双筷子,她夹起喂他。   沈云翔张开嘴,顺势拉着她往外走了两步,“你去过石屋了没?”   他不懂什么舆图,但衙役交代的差事会暴露石屋的位置。   “去过了,东西被云妮搬走了。”   “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她又夹起一块肉,沈云翔往后缩,“你也吃。”   “我吃过了,这是你的。”   沈云翔张嘴含住,又问她,“妮姐儿找过你没?”   “没啊。”云巧斜起眼,“我五十天没见过云妮了。”   “这么久了?”   从唐家回来他就老实待在家,衙役找他问话后,他更是没出过门,转眼就一个多月了?   云巧道,“对啊,你都不来找我。”   “你成天在山里跑,早出晚归的,我去哪儿找你?”   “唐钝家啊,我每天晚上都回去的。”   沈云翔理亏,“行,过两天我去唐钝家找你...”   “过两天不行,我要送唐钝去县学。”   沈云翔:“......”   唐钝用得着人送?他迟疑,“唐钝找不着路?”   “我带他抄近道。”云巧昂首挺胸,自信满满。   沈云翔眯起眼,“你去过县里?”   他怎么不知道?   “没去过。”   “你找不着路还送他?走丢了怎么办?”沈云翔忍不住敲她脑袋,严肃警告,“不准去。”   云巧不服,“我认路很厉害的。”   山长和衙役夸她有天赋呢。   “那也不准去。”   涟水县离福安镇差不多五十公里,穿过北阳镇,沿着东北方向的官道往前走就到了。   唐钝白天去镇上租了辆牛车,用不着人送。   至于云巧说的近道,唐钝从来没有考虑过。   山路曲折蜿蜒,哪怕有近道,到县里恐怕也累得筋疲力尽了,哪儿有精神熟悉县学环境读书? 第84章 084 离家   担心云巧那天追着他出门, 唐钝刻意提醒她,“李善等着要舆图,你拿了钱就要专心办好他的事, 否则就是偷懒, 偷懒要扣钱的。”   云巧顿时歇了送他的心思, 默默扒碗里的饭, 像丢了魂似的。   老唐氏见不得云巧焉哒哒的的样子,边给她夹菜, 边嗔唐钝, “你这趟去县里不知何时能回来,巧姐儿想去就让她去, 车夫送你去县里得回来吧, 巧姐儿坐他的车顺道就回来了。”   一点不麻烦。   唐钝嚼着嘴里的菜,慢条斯理道,“巧姐儿应了李善会好好画舆图,偷懒不好。”   “对。”云巧附和,“李善给了我两天假,我就剩下一天了。”   她找不着去县里的路,一天肯定来不及, 而且舆图的事儿也不能耽误, 云巧心思飞快地转着,“等我找着路, 画完舆图再送唐钝去县里。”   老唐氏事事顺着她, 她改口不去县里, 老唐氏便不再多言。   唐钝出门的这天, 天蒙蒙亮就醒了,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 直往脖子里钻,他打了个哆嗦,见隔壁屋的窗户关着,里边响起窸窸窣窣叠被子的声儿,他道,“云巧,吃水煮蛋还是荷包蛋?”   屋里一阵静默,“猪油饭。”   唐钝丢了木拐能走路后,早饭都是他做的。   云巧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问她想吃什么,她也会大方的说。   昨晚的米饭剩下半碗,他生好火,舀了两勺油渣,混着米饭炒。   饭炒香后铲出放碗里,然后添两瓢水,准备烧水煮面。   云巧吃炒饭,唐钝他们吃的面,四个人围着桌子,比往常安静,老唐氏有些不习惯,问云巧,“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墩儿回来给你买。”   云巧满嘴含着香喷喷的米饭,愣愣的摇头。   老唐氏和唐钝说,“巧姐儿的鞋磨损得快,你回来给她买两双...”   唐钝夹着面往嘴里送,清俊的脸瞧着比平时柔和些,“好。”   “还得买些肉和糖...”老唐氏细细想着,扫过云巧发髻上的头绳,声音大了几分,“好看的绢花和头绳也要买些,瞧巧姐儿被你打扮成什么样子了...”   明明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穿上黛青色的衣衫,盘个圆髻,像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老唐氏别扭得很,又道,“县里流行的衣服款式多,挑件颜色鲜艳的...”   唐钝侧目,淡淡道,“她穿这身挺好看的呀。”   云巧皮肤偏黑,颜色太艳丽反而衬得她气色不好,这种深沉的颜色和她更搭。   “哪儿好看了?”老唐氏脸上不满。   云巧抬起左手,拍拍自己平坦的前襟,狐疑地问老唐氏,“哪儿不好看了?”   老唐氏顺着她的话说了句好看,偏头就瞪唐钝。   唐钝装没看见。   吃过早饭,唐钝收拾碗筷,云巧则和了鸡食去后院喂鸡,院里剩下五只鸡,是老唐氏磨破嘴皮子和村里人买来的,而鸭子已经没了。   偌大的两个笼子空了许多。   云巧把鸡食倒进鸡槽,五只鸡抖着翅膀扑了过来,尖尖的嘴在鸡槽里叮叮叮的琢着,完全没了以前的闹腾。   她回到前院,见唐钝擦着手从灶间出来,小碎步跑过去,“唐钝,我想买什么你就会给我买吗?”   唐钝把擦手的手帕挂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拢眉看她。   云巧指着后院,“能给我买几只鸡崽吗?小鸭子也行。”   唐钝没有答应她,“到时再看吧。”   云巧也不失望,“好,我们要走了吗?”   她没法送他去县里,去福安镇是没问题的,山里露气重,老唐氏不让她太早进山,送她去镇上回来刚刚好。   唐钝望了眼远山萦绕的烟雾,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吧。”   该叮嘱的话老唐氏和老爷子叮嘱过好几回,清晨风大,两人没敢送太远。   他换洗的衣物和书籍装背篓里的,装了大半背篓,云巧抢着背过去了。   去福安镇的路没有修到村口,而是沿着村后的山修了条宽敞的路,路上铺了厚厚的石子,走起来有些膈脚。   她走在前边,步子迈得不大,但速度极快,唐钝盯着她脚上的鞋,“每天在山里走,脚疼不疼?”   “你不是问过了吗?”   唐钝抵了下后槽牙,“我忘了。”   “不疼。”云巧挑着石子堆得高的位置踩,仿佛多踩几下就踩平了似的,道,“这活比扯猪草轻松,龙虎人好,会帮我挖草药,摘野果...”   龙虎是李善派给她的人,清晨来家里接她,晚上会送她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云巧挖的人参草药以及后院种的花草都有他的功劳,唐钝说,“龙虎还小,你别累着他了。”   “我问过,他不累。”云巧低着头,时不时踢起两颗石子。   唐钝皱眉,“好好走路。”   “哦。”   然而她规矩片刻就忍不住乱踢了,踢飞的石子窜入草丛,带起草丛晃了晃。   晨曦拨开云雾,暖暖洒在两人肩头,唐钝没有再训她,而是交代她秋收的事儿。   田地已经卖出去了,庄稼如今是别人的,他提醒云巧没认错田地和人闹起来。   “我记性好着呢。”   恰逢两人走到山腰,眺目就能望到黄灿灿的田野,她指着没卖的几块地,“那是咱的田地...”   唐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瞧,“别记错了。”   李善答应帮忙秋收,庄稼的事儿唐钝倒是不操心,就...唐钝道,“衙役们来家里的话,你记得要避讳些,省得村里人说三道四。”   自打她得罪赵氏,赵氏就等着逮她的错处。   捕风捉影便罢了,就怕云巧言行无状落人话柄,他道,“离春花和秦大牛远点。”   “好。”云巧嘴里应下,歪着脑袋,突然直勾勾盯着他。   唐钝怔住。   “唐钝,你是不是记性不好。”   “......”   “这话你都说过无数回了,换成翔哥儿,肯定捂耳朵不听了。”   “......”   她继续踢着石子往前走,声音柔柔的,“我脾气好吧。”   “......”   云巧素来就是爱自夸的,夸起自己更是不吝啬,“我人勤快,脾气好,村里没有比我更好的姑娘了。”   唐钝嘴角抽了抽。   心想这不是老唐氏的原话吗?   老唐氏担心他被县里繁华迷惑,抛弃云巧,这两天在他耳朵边说了许多云巧的话。   翻来覆去不过就是云巧是她认定的唐家媳妇,她活着一日,他就不能领其他女人进门。   唐钝试着解释他和云巧的关系。   老唐氏根本听不进去,不耐心就道,“反正巧姐儿是我孙媳妇,你要学那些攀龙附凤的,别怪我不认你。”   唐钝就纳了闷了,云巧到底哪儿好,老唐氏怎么就非认定她了? 第85章 085 出路   唐钝不由得细细端详她。   粗而黑的眉, 狭长而显无神的眼,尖瘦而轮廓分明的脸,称不上丑, 却也赞不出美。   若说性子, 倔起来跟头牛似的, 和她过日子, 早晚得被气死,看多少修身养性的书都遏不住偶尔蹿出的火苗。   她委实气人了些。   唐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然而就在笑容绽放的一瞬, 他表情突然僵住。   整个人如石头般动弹不得。   完了。   他竟觉得未来本该如此。   转过山腰是段木板路,云巧双手勒着背篓的绳子, 稳健的踏上光滑平整的木板, 察觉身后没了动静,回眸一瞧,嘴角登时翘得老高。   他紧紧皱着眉,脸白得像裹了层霜,漆黑的眼眸沉沉望着自己,一副见鬼的表情。   她撅嘴抱怨,“唐钝, 你为什么那么看我啊。”   她又不吓人。   唐钝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 神游般的越过她往前走,也些许失神, “你是不是没洗脸?”   云巧拍自己脸蛋, 扬声道, “洗了呀。”   她早晚都有洗脸漱口, 云巧仰起小脸凑到他跟前, 他像受了莫大的惊吓, 蹭的跳出两步远,脖子后仰,似乎极为不喜她的靠近。   云巧抿了抿唇,“唐钝,你怎么了?”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冷,云巧歪着脖子瞅他,但被他刻意避开了去。   云巧一头雾水,掐着衣角往脸上擦了擦,轻声问,“我的脸很脏吗?”   他看也不看的说道,“不脏。”   “......”云巧顿了顿,“唐钝,你心情不好吗?”   “嗯。”   云巧恍然,顿时不搭理他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点点星光,她踩着光亮,顺着路边慢慢走着。   她走右边,渐暖的日光摇曳生姿的拂过两人脸颊,安静而沉默。   经过长蛇山,惹来不少人侧目。   路差不多四五米宽,两人贴着路边,谁都不往中走,明显闹别扭了,为此还引起诸多猜测。   熟悉唐钝的人纷纷指责云巧性子不讨喜,唐钝待人温和,极少甩脸色,定是被云巧气狠了。   有那厚着脸皮的人问云巧怎么惹着唐钝了,云巧老实回答,“我没惹他啊,他心情不好。”   威风拂过,树叶轻晃,她忙去踩飘斜的光,兴致盎然。   大家伙不禁为唐钝发愁,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往后几十年唐钝怎么受得了。   人哪,还是不能凭着一时冲动娶媳妇,否则等冷静下来,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不大,许是四周安静的缘故,一字一字落入唐钝的耳朵里,他整个人一怔,随即走得飞快。   云巧追着他小跑,脸上满是疑惑。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福安镇,车夫已经等着了,唐钝赶考租过他的车,彼此也算熟人了。   见唐钝身后跟着个背背篓的姑娘,车夫认出是唐钝的包袱,眼疾手快的帮忙。   唐钝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以及装书的书篮,云巧半蹲着身子,待车夫将行李放到车上,盯着兀自失神的唐钝看了两眼,细声细气地说,“唐钝,我回去了啊。”   唐钝淡淡点了下头,转身和车夫说话去了。   云巧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出去有点远了,隐隐听到有人喊她,回头又没寻着认识的人,倒是官道上晃晃悠悠的牛车越驶越远。而牛车上的唐钝,身形笔直得像路边的树。   云巧一眼就认出他来。   回去的路上,她脊背挺得直直的,双手压着衣角,气势内敛而稳重。   长蛇山忙碌的人瞧见了,微微诧异,春花娘更是夸张的哎哟一声,挤到曹氏身侧,“婶子,是你家云巧吧,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曹氏和两个婆子抱着木桩舂地,无趣的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膈应谁呢。”   云巧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她老远就瞧见了,春花娘不可能认不出来,分明存心刺她的,曹氏看穿她的心思,反唇相讥,“她不服徭役,你又整天围着秦婆子,自然没留意她了。”   秦婆子骂春花克夫,春花娘怕秦家休妻,得空就低声下气哄秦婆子。   两家那点破事谁不知道啊。   春花娘尴尬的笑了笑,嗔道,“这不跟你开个玩笑吗?你说唐家好米好肉供着她,她怎么就没胖呢?”   还是那样丑。   曹氏哪儿听不出话里的言外之意,惯来瞧不起春花娘德行,讥讽道,“左右唐家人疼她,胖不胖有什么重要的?”   云巧生来就是村里最丑的,嫁的却是十里八村最俊的。   命好,其他人羡慕不来。   曹氏道,“你家春花比云巧嫁得早,也没见她多长几两肉啊。”   春花自认比云巧好看,可日子赶云巧差远了,曹氏哼了哼,嘲讽就差没写在脸上。   春花娘也不生气,厚脸皮道,“要知道云巧这般出息,我这个做婶子的该多多巴结她的。”   这话刺耳得很,曹氏抬起木桩,故意朝她脚上砸,春花娘惊恐地跳起,“婶子拿我撒气作甚...”   曹氏咬了咬后槽牙,“滚。”   春花娘撇撇嘴,“我与婶子说说闲话,婶子何须动怒?”   整个绿水村的人都知道唐钝不买曹氏的账,没有给沈家好脸,沈家想巴结已经晚了,春花娘揉着手腕,杀人诛心道,“我家春花要是有云巧的能耐,我这个亲娘不知享了多少福了啊。”   曹氏啐了口痰,心里恨得不行,恨春花娘嘴碎,还恨云巧不认娘家人。   长流村的韩家相中了云惠,有意替小儿子上门求娶,商量彩礼时,韩婆子突然明里暗里询问云惠和云巧的关系,小曹氏怕女儿错过好人家,张嘴就说两人打小同吃同住,和亲姐妹没什么两样。   韩婆子精明,顺势就让云巧帮忙照顾几天孩子。   韩婆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成亲已有五六年,膝下两个男孩,大的四岁,小的两岁。   韩家人出来服徭役,兄弟两跟着邻里大几岁的小姑娘。   邻里比不得亲戚,韩婆子希望云巧接他们去唐家住几天。   韩家摆明了想借云惠和云巧攀交情,趁机笼络唐钝,如果不帮韩家这个忙,云惠的亲事恐怕又要黄了。   眼瞅着云巧晃着空背篓往后边草篷走,曹氏想了想,和身边人说肚子不舒服,佯装如厕追了过去。   春花娘瞧在眼里,与周围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春花沦为村里的笑柄,她看谁都不痛快,恨不得村里的小姑娘都成没人要的。   这种心思恶毒,然而看不得沈家好的不在少数。   郑家媳妇瞄了眼目光追随曹氏的云惠,轻笑道,“要我说啊,生米煮成熟饭,她韩家还能不认账不行?”   “当谁都像你没皮没脸呢...”   郑家媳妇脸不红心不跳的说,“没皮没脸怎么了,嫁得好不就行了?”   云惠和韩家的事儿在绿水村传遍了。   起初好几家瞧上了云惠,不知怎么歇了心思,转而打听云妮,得知云妮几月没回过家,再不提和云惠的亲事。   想想也是,云妮是云巧亲姐,娶了她,跟唐钝就是连襟,比娶云惠这个堂姐强多了。   云惠这边无人问津,沈家自然不会错过韩家这块肥肉。   韩家在长流村不是大户,却也比沈家富裕,这不,曹氏追上云巧就直截了当要她帮韩家带几天孩子,态度趾高气扬的,云巧没有听完,扯着嗓门大喊,“龙虎,龙虎...”   龙虎是新来的小衙役,年龄比沈云翔还小,曹氏不惧他,凶云巧,“我与你说的话你听到了没?韩家在长流村最西边,门前种着两株桃树,你在门口喊韩大...”   云巧捂耳朵,往衙役们住的草篷跑。   曹氏气噎,扬手扇她耳光,但云巧速度快,她的手拍了空。   曹氏怒急,“赔钱货,给我站住...”   云巧提着裤子跑了起来,草篷周围的矮灌木被砍掉了,四周视野敞亮,云巧走几步就看到撩帘子出来的龙虎,指着曹氏道,“快,她要打我。”   云巧和衙役走得近是众所周知的事儿。   半个月前,秦大牛不死心的溜到山里找她,衙役知道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差点要了秦大牛的命。   衙役说了,谁敢找云巧麻烦,逮到一次打一次。   想到秦大牛奄奄一息的惨状,曹氏心有余悸。   龙虎背了个桶大的背篓,含笑的眼扫过曹氏,明明在笑,却无端令人脊背发麻。   曹氏舔着笑和龙虎解释,“我是她奶,找她说点事。”   龙虎嘴角勾着笑,“你和李衙役说吧。”   李善是衙役的头儿,揍秦大牛就是他的命令,曹氏哪儿敢招惹那号人物,讪讪摸了摸耳朵,一阵风的跑了。   草鞋在泥地跺得咚咚响,想来气得不轻。   龙虎没当回事,笑眯眯看着云巧,“我以为你会难受两日呢。”   唐钝离家,她该是万分不舍的,龙虎看她迷迷糊糊的,神色和往常无异,喟叹道,“看不出你倒挺会藏的。”   稍有喜色笑得像朵花儿,难过却丝毫不显。   典型的笑面虎。   云巧不太懂他的意思,懒得多想,“咱们快点走吧。”   两人昨天走完了半座山,剩下山的另外一侧。   找到位置,李善找树拴绳子,云巧拿出纸笔,找到纸上位置,然后给龙虎指位置,“咱们走这边...”   一条绳子代表着两里路,两人牵着绳子走,走到绳子尽头,再折回收绳子,收了绳子继续往前走。   活轻松,就是费时,一段路要走三遍。   云巧一只手托着纸,一手拿着笔,龙虎把盘成蛇的绳子挂在肩膀上,边走边松绳子。   他在前边开口,云巧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夏日草木疯涨,两人瘦削的身子掩在树丛间时隐时现,龙虎边走边盯着四周寻人参草药,走了许久也没瞧见认识的,不禁和云巧闲聊起来。   “你不是要送唐公子吗,怎么来山里了?”   李善给了她两天假,除去赶集那天就是今天。   云巧手里的笔没有蘸墨,轻轻擦着纸划过,道,“拿了钱就不能偷懒。”   龙虎说,“不算偷懒。”   “也不行,画完舆图我还有事做呢。”   “什么事?”   “认去县里的路啊,我不认路,唐钝都不让我送呢。”   龙虎不是西州人,来的时候走的是官道,好奇道,“去涟水县需要认什么路,沿着官道走到青色的城门前就到了...”   “太远了,要坐牛车呢,我找近道。”脚下草深,云巧仔细看着路,道,“有近道很快的。”   龙虎眺了眼远处,“你想翻山?”   “对啊,近道只有山里有。”   他忍不住泼云巧冷水,“涟水县离这隔着十几座山,山里地势复杂,你摔着伤着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   转而想到她之所以熟悉这座山的地形就是慢慢摸索出来的,正欲说点什么,一个小山包横在面前拦了路,他顿住,“走上还是走下?”   “上边。”   龙虎抬脚沿着小山包往上边走,回到之前的话题,劝她,“唐公子是廪生,不差车马费,你真找着近道,反而累了他。”   云巧一脸茫然,龙虎慢慢道,“唐公子出行多少会有些行李,坐车轻松省事,跟着你在山里转悠,只怕累得精疲力尽。”   云巧不假思索,“我替他背呀。”   龙虎道,“走路也是很累人的。”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刚来福安镇就被李善派来给云巧打下手,傍晚回到住处,双腿不听使唤的颤抖着,第二天起床,双腿像石磨辗过似的,又酸又疼。   唐公子是读书人,弱不禁风的,哪儿走得了远路。   “走路很累人吗?”云巧抬起自己的腿,除了那晚背唐钝回家,她手脚不适外,其他时候都好好的。   龙虎毫不犹豫点头,“非常累人,唐公子身娇体弱,走路会累死的。”   云巧思考了一会儿,“那我下次背个背篓,让他坐背篓里。”   龙虎;“......”   那是村里妇人背自己孩子用的办法,唐钝丢得起那个脸?   “你背篓装他了,他的行李怎么办?”   见她愣住,龙虎再接再厉劝她,“你好好待在家伺候他爷奶就行了,我看他不是薄情寡义的,将来发黄腾达了必不会忘了你。”   龙虎自认跟着李善见过人情冷暖,文官常挂在嘴边的幸事无非三件:升官发财死原配。   云巧是唐钝的糟糠妻,担心他见异思迁是人之常情。   龙虎觉得自己年龄虽然小,但见识广啊,他教云巧,“你若真想拴住唐公子的心,光对他好不行,还得生个儿子。”   “生儿子?”   “对啊,有了儿子,你就有傍身的筹码。”   云巧收起笔,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儿子不是成亲才有吗?”   “你和唐钝虽不是三媒六聘,但你进了他的门就是他的人,要我说啊,你也别矫情,趁着他身边没人,尽早生下长子才是要事。”思及她不懂高门规矩,龙虎便把自己见到的大户规矩告诉她。   世家最重出身门第,然而无论你出身多卑贱,但凡生下长子,正妻都得给你几分薄面。   他道,“唐公子非池中物,你要趁早...”   说着,他微微垫脚,捏住云巧下巴来回看了看,“你模样普通,他日唐公子娶了正妻,想必也不会为难你。”   正室,素来最厌恶貌美的姨娘,云巧生得丑,或许能成为她保命的关键。   云巧脑子转不过弯,仍是那句,“没成亲也能生孩子?”   “当然能了。”龙虎像个经验老道的长辈,反问云巧,“你娘没教你?”   云巧点头,“教了。”   “教了你照做就是啊。”   云巧回想黄氏的话,孩子是成亲后老天爷送的,摇头道,“怕是不行。”   “为何?”   “唐钝说我是他妹妹。”   哪有和妹妹成亲的呀。   龙虎不以为然,“妹妹怎么了,别以为女子口是心非,男子口是心非起来丝毫不逊女子,你想法子跟他生米煮成熟饭...”   想法子?生火吗?   云巧记下,“我问问我娘。”   “你娘不过乡野妇人,目光短浅,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照我说的做,保管你这辈子衣食无忧。”   云巧没有说话,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是不是李善教你骗我...”   她揉自己下巴,“你刚刚摸我了?”   龙虎:“......”   他手越过头顶,比划两人身高,“你是不是想多了。”   他才十一岁,娶妻少说得再等七八年,那时云巧都二十几岁了,他才看不上她呢。   云巧好像不懂,“我要告诉我娘你摸我了。”   龙虎差点被口水呛着,他是替她看命,哪儿就摸她了,他胡邹,“我不小心碰到的。”   “你胡说,你明明故意的。”   “......”   龙虎不想事情闹大,倒不是怕黄氏找麻烦,而是李善规矩严苛,事情捅到李善面前,自己少不得挨顿板子,他求饶,“刚刚是我唐突,下次不敢了,云巧姐,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云巧听到最后这话,目光愈发坚定,“不行,我要和我娘说。”   “.......”   不知不觉,绳子已经到了尽头,龙虎急忙岔开话题,“我先做记号,你快画图。”   云巧记性说好也好,但如果想办法转移她注意,她便会忘了。   接下来半天,龙虎努力找话和她说,来西州前,他随李善待在南境,南境风景如画,和西州的风俗截然不同,他给她讲南境的趣事。   太阳落山,他就往长流村走,“我送你回去。”   他打定主意,接下来不让云巧和黄氏碰面。   不碰面,她就记不起这茬。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忘了。 第86章 086 县里   接下来的日子, 龙虎绞尽脑汁搜刮肚子里的故事说与她听,说完那些故事,就说历史典故, 云巧没有读过书, 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还会和龙虎讨论典故里的人。   她也没去过长蛇山。   长蛇山的路没几天就修好了, 女人们回家收田里的稻谷,男人们留在山里收尾。   夯实过的路, 铺上木板或撒上石子就行了。   许是惦记田里的收成, 男人们浮躁许多,木板不如之前光滑平整, 石子更是铺得坑坑洼洼的, 李善没有为难人,叮嘱村长秋收后派人将路碾平。   静了数日的田野,重新热闹起来。   服徭役时满山青翠葱郁,回来已是树叶半黄,风一吹,树叶簌簌往下坠。   唐家近三亩的田,衙役四五天就忙完了, 顾及云巧早出晚归, 没空整理稻草,将稻草挑回家, 悉数堆在后院的鸡笼边。   晒粮食的天变得快, 常常这一刻艳阳高照, 下一刻就暴雨倾盆, 云巧在山里碰着好几回, 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老唐氏怕云巧生病, 无论天晴天阴,都会往她手里塞把伞。   待黄灿灿的田野荒芜萧瑟,半树的叶随着秋风飘去,云巧换上了料子稍厚的衣衫。   她和龙虎囤了许多野果,黄澄澄的,拳头大小的果子,饿了就吃两个,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直到秋末的白霜缀满枝头,云巧才把完整的舆图交到李善手上。   西州山多,天儿冷得快,清晨出门,地面结着薄薄的冰霜,山间树木晶莹剔透的。   李善拿过舆图,脸上没什么惊讶。   如孙山长所说,云巧确实有天赋,要不是发现几处不同寻常的地方耽误些时日摸索,舆图早就画完了。   作为答谢,李善又给了她五两银子。   前前后后,差不多给了云巧十两银子,老唐氏在边上瞧着,坐立不安,“李衙役,工钱你给过了,这个就拿回去吧。”   五两银子不是小数,李善看出老唐氏的忐忑,“云巧姑娘这几个月没有休息过,她应得的。”   不说云巧在山里发现的秘密,单是这份舆图,能助他很多。   李善收起舆图,难得悦色,“龙虎说你想去涟水县,正好我明日要回衙门,可以捎你一程。”   云巧惦着银子,欢喜地说,“我自己去。”   虽然她不像以前惧怕李善,但不想和他同行,而且她要从山里走,不走官道。   李善听龙虎说起过,当着老唐氏的面,没有问,而是说,“行,你如果发现什么有趣的,可以来找我。”   云巧知道李善住在西山脚下的营地,那儿除了他,还有许多穿盔甲的汉子,气势汹汹的,云巧不想去那儿,不过李善负责修路,她在山里找着近道,告诉他也无妨。   于是,她说好。   送走李善,老唐氏就嚷嚷着杀鸡吃。   老唐氏买的五只鸡如今只剩下两只,本是担心云巧身子骨弱,每天进山吃不消,下蛋给云巧补身体,如今用不着进山,两只鸡留着无甚用处了。   她去后院抓鸡,让云巧去灶间烧水烫鸡毛。   有些日子生火,云巧费了些功夫才划燃火折子,柴火放进灶膛,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她弯腰捡地上堆着的玉米芯,脑子顿时浮起龙虎的话来。   龙虎让她给唐钝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无论唐钝走到哪儿,都不会短了自己吃穿,即便他哪日入了狱,自己也不会受牵连。   这就是妾的好。   唐钝入仕为官,她身份水涨船高,唐钝落难,做妾的身份卑微,拿了身份文书,收拾包袱离府便是,运气好,去其他府,日子照样风生水起。   不给唐钝生孩子,这辈子可能就是生火扫地端茶倒水的命。   人往高处走,龙虎说这些道理她娘悟不透,没法教她。   只有像他那样志存高远的人才明白。   她将玉米芯扔进灶膛,拿火钳拱了拱,想说生火扫地挺好的呀。   老唐氏拎着咽气的鸡进屋,见她盯着灶膛入了神,不禁问,“是不是想墩儿了?”   唐钝离家时还是夏末,如今都冬初了。   云巧老实的点了点头,想到唐钝是秀才,学问眼界比龙虎高得多,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李善说县学后天放假,我接他回来。”   李善经常去涟水县,清楚唐钝的情况,唐钝底子扎实,加上孙山长教过些时日,功课突飞猛进,在县学也称得上好的。   老唐氏揭开锅盖看了眼锅里的水,温声提醒,“记得拿些人参去卖。”   云巧在山里的这些日子,挖了许许多多的草药,光人参就有好几十根,搁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处,老唐氏琢磨着卖了些,再买些鸡鸭养着过年吃。   “去哪儿卖?”云巧没做过买卖,不懂里边的门道。   老唐氏道,“县里不是有医馆吗?你去医馆问问,我问过你四祖爷了,医馆的人参论根卖的,一根几百文的都有。”   四祖爷虽是大夫,但不知道医馆是否收人参,只能问问。   老唐氏说,“让墩儿陪你去。”   “好。”   龙虎给云巧指过涟水县的位置,翻过东北方向的山,看到青色城墙,看到戍守城门的士兵进去就是了。   天不亮她就挑着两个箩筐出门了。   老唐氏给她煮了两个鸡蛋,还给她装了昨晚没吃完的鸡肉,提着灯笼送她到后山的石子路口,“墩儿要是忙,你就在县里陪陪他,不着急回家。”   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墩儿想考科举,自该以学业为重。   云巧见着他就行了。   老唐氏给她衣服里缝了铜板,她眼神不好,针线有些粗糙,铜板不贴身,随着云巧走路,铜板碰撞出响声来。   老唐氏担忧,“会不会遭人惦记上?”   云巧摁了摁胸口,“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   “你好好跟着车夫,别乱走啊。”   叮嘱完她就掉头回去了,没看到云巧迷茫的眼神,以致不知道云巧这一出门在山里转了四五天。   两日后不见她回来,以为她想在县里玩几天,暗暗替她高兴,丝毫没放在心上。   直到傍晚,她在院里收谷子,唐钝推开门喊云巧,她才发现出事了。   “巧姐儿不是去找你去了吗,还挑了两个箩筐,说一个箩筐装你的行李,一个装你。”   老唐氏想劝云巧呢,福安镇回来的路修好了,唐钝好手好脚,哪儿用得着她挑,顾及云巧一番好心,她没有多说,盼着唐钝明白云巧心意后,掏心掏肺对她好。   不料好好的人走丢了。   比起老唐氏的六神无主,唐钝镇定得多,“想必在山里迷路了,奶你别担心,我先回县里。”   老唐氏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认为自己害了云巧。   云巧没有出过远门,自己不该让她单独去涟水县,哪怕让云翔跟着也好啊。   她颤颤巍巍抓着唐钝,晃着脚步要去山里找云巧。   唐钝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这会儿面有疲惫,反手拉住老唐氏,安慰她,“她既说了去县里找我就不会食言,奶,你先收稻谷,我回县里瞧瞧,没准她到县里了。”   他在县学碰到李善,李善说云巧对他仍有戒心,不肯和他同行。   得知云巧要来县里,他直觉要出事,左等右等不见人,不放心才回来瞧瞧的。   车夫在路口等着,唐钝问家里没有吃的,进屋拿了几个野果,匆匆忙就走了。   车夫知道他没找不着人,很是贴心的沿路喊云巧的名字。   天色渐黑,车上的灯笼随风摇晃着,每当山林响起一阵动静,唐钝就和车夫停下,大声喊云巧。   唐钝这路恍恍惚惚的,心想云巧有个闪失,他该怎么和沈云翔交代,来县学前,沈云翔找过他,让他将云巧的身份文书收好了,他日有了钱,会带云巧走。   他答应了沈云翔的。   云巧这趟进山吃了不少苦,比起福安镇的几座山,这几座山太难走了,尤其好不容易走出山,眼前却是悬崖,害得她不得不下山找其他的路。   好在这儿没来过人,树上的野果多的是,肚子饿了就摘野果吃,有几颗树的野果圆又大,她摘了好一些,想着给唐钝带去。   七拐八绕的走出大山,站到威严沉重的城墙外时,她不太记得过去几天了,城墙上的天儿蓝蓝的,远处飘着几朵白云,喧闹声直往耳朵里钻。   拱门两侧,两排士兵挨个询问检查过路人的包袱,气势雄浑,身姿如树墩端直,她跃跃欲试的走过去,主动与最近的士兵说,“我福安镇绿水村的...”   想到自己是唐家人,又改了口,“我福安镇长流村的,进城卖人参。”   龙虎说士兵们戍守城门风吹日晒,脾气暴躁,尽量不和他们起争执,她掀开箩筐里的稻草,柔声道,“你看看...”   士兵自上而下略过她脏兮兮的眉眼,落到稻草掩盖的野果上,面无表情道,“哪儿来的人参?”   尽是橘子和柿子。   “在底下藏着的。”云巧捂着嘴,嗓音细细的,一双眼微微弯起,笑容和煦。   士兵绷着下颌,黝黑的面庞肃冷又威严。   人参是珍贵药材,哪儿会落到这个邋里邋遢的小姑娘手里,士兵严肃的弯腰检查。   云巧撅起嘴,不情愿的往后晃了晃。   拳头大小的果子缝隙间,隐约有淡色的根须,士兵拨开橘子,无甚表情的脸露出些许诧异来。   还真是人参,且不少。   “进去吧。”士兵没有刁难她。   云巧仰起小脸,笑得极为灿烂,士兵粗声粗气地询问后边的人,尚未开口,小姑娘又倒了回来,声音脆脆的,“城里好人多呀。”   士兵看了她眼,“别堵在这儿...”   福安镇离边境近,百姓们过日子战战兢兢的,没心思逛集市,福安镇所有的铺子加起来还比不上涟水县一条街。   小姑娘的箩筐擦着他小腿,他不耐地催她迅速离开。   语气不容置喙。   云巧懵懵的望着横在面前的三条街,不知往哪儿去。   青石板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她抖抖胸前的铜板,和士兵商量,“你能不能去县学帮我找唐钝。”   “......”   “我怀里兜着钱,别人会惦记。”   “......”   戍守城门十几年,没遇到过这档子事,士兵怔了瞬,指着最中间的道,“你不是卖人参吗?沿着这条路直行,药味最重的地儿就是医馆了。”   料定小姑娘不识字,士兵连医馆招牌都没说。   “我先找唐钝,他在县学读书,你帮我找他来啊。”   士兵认真瞟她,小姑娘面黄肌瘦的,语气熟稔,仿佛认识他许久似的,士兵淡淡指着右边的石板路,“县学在那边。”   意思是让她自己去。   云巧怯怯的缩着脖子,“他们抢我的人参和钱怎么办?”   “大庭广众之下,谁敢抢人财物?”   顾大人为官刚正,狠狠整顿了番城里治安,且派人四处宣扬律法,当街抢人财物者,罚二十大板,伤人者判半年徭役。   近几年,涟水县的河岸堤坝,道路桥梁,全是牢里犯人修的,据那些人说,服徭役简直生不如死,城里的混混地痞都改邪归正了,谁抢东西?   云巧望着街上乌泱泱的人,掷地有声地说,“坏人呀,世上坏人很多的。”   “......”   士兵怀疑她是傻子,没和她继续闲扯,云巧也不着急,放下箩筐,坐在扁担上,静静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每到天黑,城门就会关闭,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云巧卡在城门口,挑着箩筐溜到里侧。   初冬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士兵们常年锻炼察觉不到,坐了大半天的云巧则瑟瑟发抖,士兵已经换了一波。   沉重的铁门慢慢阖上,士兵们各自散去,云巧没了主心骨,跟在年龄看上去最小的士兵身后。   走了一段路,士兵浑身不自在的回头,“你跟着我作甚?”   “我害怕。”   “......”   小士兵不可能领她回家,无法,只能送她去县学。   县学对面的几间客栈外亮着灯笼,灯光幽黄,像朦胧的月镶在两人身上,不到宵禁的时候,街上仍有行人,白日书声琅琅的县学入夜就变得寂静,低调得像不存在似的。   小士兵指着朱红色的大门,“这儿就是县学了。”   新来的山长和顾大人是旧交,他怕被怪罪,丢下话,撒腿就跑。   屋檐下的两只灯笼摇曳生姿,云巧抬头望了望,毫不迟疑的拾上台阶,抓着门上的圆环,重重拍向门。   开门的是两个人,盯着云巧瞄了两眼,狐疑,“找唐学子的?”   唐钝打过招呼,如果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上门找他,务必知会一声。   两人瞧着面前的小姑娘,心想可不就如唐钝形容的那般?   云巧不认识唐学子,“我找唐钝。”   两人面面相觑,那不就是唐学子吗?男子探出头,往街上瞅了眼,见没其他人,侧身让云巧进门。   云巧的手搭在扁担上,纹丝不动的说,“我就在这儿等他。”   晚上不认识的人邀请她进屋千万不能进,否则会被灌毒药,云巧说,“唐钝在里边吗?”   “在,你等等啊。”   唐钝还在屋里写功课,回家一趟落下了一些功课,不写完,先生发现是要挨罚的,他垂着头,一只手压着纸,一只手握着笔,神色专注。   听到敲门声,他的笔顿了顿,见是门房,清冷的嘴角往下抿了抿。   “唐学子,有小姑娘找你。”   唐钝的心咚地跳了下,嘴上回,“我马上来。”   同屋还住着五个学子,听说是小姑娘,耳朵高高竖起,但看唐钝不慌不乱的整理纸笔,耐不住好奇,“你家小娘子来了?”   唐钝不爱聊家里的事儿,但几个同窗都知他有个童养媳,两人没圆房。   这事是李善嘴里说出来的,唐钝没有过多解释,轻点了下头。   “哇,我们去瞧瞧...”   唐钝将凳子推回桌下,敛眸道,“我与先生请了假,你们贸然随我出去怕是不妥。”   县学奖励优渥,秀才入学免束脩,笔墨纸砚亦不要钱,每月小考,得甲等能得五百文银钱,每三月的大考,甲等奖一两银钱,除了这些,还有米面奖励...   山长四处劝学,县学学子人数渐多,但规矩极严,夜里走出住的小院都是不许的。   几个学子哀嚎。   唐钝走到床边,手伸到枕头底下,拿了钱袋,这才走了。   离云巧来县里已经过去五天了,唐钝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   李善与他说这事时他心里就不得劲,李善是行伍出身,此番来西州的目的不明,可他明知涟水县离长流村上百里,竟不劝阻云巧,分明别有居心。   云巧没找来就算了,若找来,李善恐怕又要打她主意。   福安镇到涟水县虽有官道,但因衙门没钱,好些路段坏了没有修,李善若让云巧重新找条路怎么办?   在山里晃了五天,她的头发张牙舞爪乱飘着,头上的灯笼照着她像花猫似的脸,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穿过雕花影壁,真真切切看到人了,唐钝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他放慢脚步,先与门房道谢,之后才上前拿过她的扁担,挑着箩筐往街对面的客栈走。   云巧弯起唇角,亦步亦趋跟着她。   客栈外的两根圆木桩挂着排圆形的灯笼,灯笼上画着兔子,被光照得亮晶晶的,云巧歪着头看了好几眼。   突然拉唐钝的衣角。   唐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指着木桩上的灯笼,咧嘴笑笑,“唐钝,给我买灯笼好不好。”   来的时候老唐氏说了,想要什么让唐钝买。   唐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灯笼,没有说话。   云巧缩回手,轻轻道,“唐钝,你心情还是不好吗?”   几个月过去了,他心情怎么还这样?   唐钝沉默的迈过客栈门槛,问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还有房间吗?”   这会儿不是过节,县学亦没有考试,客栈生意不怎么坏,掌柜睁眼,脸上堆笑,“有的有的,随我来。”   掌柜躬身,领着他们往楼上走。   木质的楼梯于云巧而言新鲜不已,她踩上去,曲膝往下使劲,木质吱呀响了响,她愣住,赶紧抓唐钝衣角,“会不会掉下去呀...”   唐钝白皙的脸微微泛青,简短道,“不会。”   语落,她便双脚腾空,跳了下。   整个楼梯晃了下。   最上边的掌柜笑容有些僵了,看一眼云巧,又看唐钝,眼神意味深长。   男子挺拔俊俏儒雅,小姑娘寒碜没见过世面,两人十有八九是兄妹,且家里重男轻女。   于是,掌柜打开过道右边的房门后,又打开的左边的门。   一人一间房。   唐钝在掌柜善解人意的笑容下,沉吟开口,“我回县学睡。”   打上了楼梯,掌柜就拿一双半热情半鄙夷的眼神瞧他,唐钝心下不喜,故意提县学的。   “你是县学的学子?”掌柜收起别有深意的目光,笑容谄媚无比,“这就给你们掌灯。”   唐钝挑眉,没有多言。   屋里正中有张圆桌,桌上盖着细软的棉布,他伸出手指擦了下,没有灰尘。   木床靠着左边墙角的床,旁边是两扇纸糊格窗,纸的花纹同桌布的花纹一样,一进门,赏心悦目得很。   桌上的茶壶是空的,掌柜拎着茶壶,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脚步一远,唐钝立刻关上门,冷肃的脸沉着,压抑着怒色,“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山里啊。”云巧是个有问必答的,说起这几日的事滔滔不绝,“唐钝,你不知道山里地形多复杂,我明明瞧着有路,走到头却是悬崖,害我耽误了好几个时辰,否则我早就来了。”   她没住过客栈,看哪儿都欢喜,摸摸桌布,拍拍床,又去开窗户,脸上显而易见的愉悦,“唐钝,山里真的是近道,我走了四五个山洞呢。”   唐钝随手把箩筐顺着墙放好,闻言,眉头皱了下。   山里有山洞不是什么稀奇,山洞通路就有些诡异。   云巧在小灵山附近发现山洞后他问过四祖爷,早些年村里男子服徭役多是掏水沟修河岸,没有进山挖山洞,四祖爷九十多岁,他记忆里没有的事儿,要么挖山洞这事更久远,要么不是官府派人挖的。   但西州人少,官府不征百姓,去哪儿找的人手?   如果是前者,小灵山悬崖边的栈道又从何说起?栈道还能走人,可见没有几十年的历史...而两者都不可能的话,就只剩下一个:山洞和栈道是当年西凉军入境修的。   若是那样,当年四处避难至今杳无音信的人恐怕...   唐钝眉头紧皱,心口也闷得不舒服。   云巧趴在窗棂上,伸着脖子往街上瞧,自顾道,“山洞还有骨头呢。”   唐钝呼吸一滞,没有往下问,而是问她,“你不害怕?”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人才恐怖呢。”云巧说,“我不怕鬼的。”   是了,那晚,她背着自己,从黑暗中摸索着回到家,真要是个胆小如鼠的,没有那番勇气。   风吹得桌布高高掀起,唐钝掩上窗,侧目看她,“你和李善说了?”   “没有,得先告诉你。”   掌柜提着装水的茶壶回来,见门关着,掐着嗓子讨好地说,“茶来了。”   唐钝打开门,接过茶壶,彬彬有礼的说了声谢。   掌柜笑眯眯的颔首,见小姑娘脸脏兮兮的,心思活络起来,“客官可要用水?”   后厨备着有热水,再晚些就没了。   唐钝垂眸,“劳烦。”   他和掌柜说话的间隙,云巧又打开了窗户,指着夜幕下亮着白光的宅子问,“唐钝,那儿是县学吗?”   “嗯。”他抽出凳子,翻起倒放的茶杯倒水,“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我再看两眼就关窗户,唐钝,县里好热闹啊。”云巧看着街上搀扶而行的两个男子,“村里入夜就安静了,风声鸟鸣清晰入耳,这儿什么都听不到。”   只有细碎的说话声。   唐钝倒好水,再次提醒她关窗户,云巧感觉自己喉咙不适,不敢继续吹风。   回到桌边,拿起水抿了两口。   唐钝问她,“饿不饿?”   “不饿,我摘了许多野果。”   唐钝看到萝筐里的果子了,“这些天你就吃的野果?”   “还有鸡蛋和鸡肉,奶给我装的。”提到肉,她舔了舔唇,“唐钝,奶煮的鸡肉好吃。”   鸡肉烧的萝卜,香喷喷的,她馋得咽了咽口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明天给你买。”唐钝正襟危坐,“先来说你不打招呼跑山里...”   云巧撑着下巴,懒洋洋的歪着头,打了个哈欠。   桌上的烛火跳跃,唐钝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晌,缓缓说道,“待会洗个脸先睡觉,我明早来找你。”   “我还有事没和你说呢,龙虎让我给你生个儿子...他还摸我了...”她声音有些哑了,软弱无力的坐直,摸着自己下巴左右甩两下后,模仿龙虎撇嘴又笑的表情,“他就这样。”   唐钝:“......”   云巧很苦恼的样子,“唐钝,你说怎么办呀,他好像不是坏人呢。”   山里挖的人参龙虎都给她了,捡的野鸡蛋也全让她拿回家,还帮她爬树摘野果挖草药,衣服坏了好几件呢。   她问唐钝,“他会不会是翔哥儿那种性子啊。”   翔哥儿嘴上凶巴巴的,心地却很好,待她很好。   家里的猪生病没了,她奶哭天抢地,她爷又病了,翔哥儿表面满不在乎,但天天跟着她娘下地干活,都没空来找她了。   偶尔让夏雷给她捎点野鸡兔子或者野果。   云巧说,“龙虎是翔哥儿的性子啊,她摸我就没有坏心,我就用不着离他远远的。”   唐钝眯起眼,目光灼灼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以为,她这辈子都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知道呀。” 第87章 087 生孩子   云巧思忖良久, 一脸苦恼。   唐钝跳过这个话题,“他为什么让你给我生孩子...”   说到‘生孩子’时,他的脸有些红。   不过烛火微红, 四周都蒙上了淡淡的红色, 云巧倒是没注意他神色有异, 低低道, “他说为了我好。”   想起龙虎说的典故,有个小姑娘出身不好, 被爹娘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 那姑娘心气高,爬了主子的床, 生下那家长子, 母凭子贵,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那家男人犯了事被抄家,她卷铺盖去了别家,肚子争气,又生了个儿子,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绘声绘色说给唐钝听。   唐钝太阳穴突突直跳, “龙虎天天跟你聊这些?”   “也不全是, 还有其他的。”云巧说,“有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赎身给人做妾, 生了儿子后...”   唐钝扬手打断她, “他糊弄你呢。”   “他骗我的?”   唐钝语塞。   龙虎说的都是些后宅之事, 那些女子有心机有城府, 左右逢源没什么好稀奇, 云巧是直肠子, 如果进府做妾,恐怕会被算计得死无葬身之地。   她目光清明澄澈,等着他往下说,唐钝拿起茶杯,咳了咳,“他没有骗你,不过你做不到。”   云巧拽拽自己皱巴巴的衣角,低头打量自己,“我太丑了吗?”   太傻。   唐钝知她不喜人说她傻,喝口水,敷衍的唔了声。   “可龙虎说长得越丑,活得越久。”   “......”   唐钝又咳了一声,似乎被呛着了,脸红到了耳根,“那些故事他道听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真假。”   云巧忍不住回忆龙虎说那些故事抑扬顿挫的表情,和大堂哥发誓以后发愤图强好好孝顺曹氏时很是相像,没有怀疑唐钝的话,奇怪,“都是假的吗?”   大堂哥假话连篇,偶尔也有真话的时候,比如肚子饿了...   唐钝不答,“这几日是不是没睡觉?”   她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真休息好的话,眼圈周围不会泛黑。   云巧老实回,“睡了的,不过山里有野猪,我不敢睡太久。”   唐钝表情收了几分,“你碰到野猪了?”   “对啊,跟我家的猪差不多大,浑身黑溜溜的,追着我跑呢。”   “......”   山洞,尸骨,野猪,唐钝难以想象她经历了什么。   掌柜端着水来,他取了盆架上的帕子,打湿水拧干给她洗脸,“洗漱好就上床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云巧困极了,乖乖接过帕子洗脸,然后洗脚,衣服没脱,倒床呼吸就轻了下来。   唐钝原本安顿好她就要回县学的,看她盖着被子,睡颜安详,不敢离开。   她醒得早,醒来没有看到他的话估计会慌张,唐钝端着乌黢黢的水去楼下倒掉,顺便让掌柜再给他开间房。   客栈的床硬邦邦的,枕头也硬,唐钝睡着不舒服,早早就醒了。   清晨的街上最是热闹,摊贩的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他进屋看云巧,见她睡得香,没有叫醒她,去楼下买了几个肉包,然后整理箩筐。   柿子软塌塌的,有些撞坏了,橘子亦是。   最底下的人参沾了些汁水,他拿手帕轻轻擦干净又整齐的放回去。   云巧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鼻尖充斥着浓浓的饭香,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地板上,屋里暖暖的。   她伸了个懒腰,看唐钝坐在窗边,眉眼映着光,问,“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肚子饿不饿,我们出去吃饭。”   午时的风有些暖意,她慢吞吞掀开被子,“不是有包子吗?”   “冷了。”   “冷了也能吃。”   “吃了肚子会疼,你不是想吃肉吗,我带你吃好吃的肉。”   云巧迅速穿鞋下地,去盆架边洗漱。   唐钝注意到她前襟响,“你装什么了?”   云巧拍了拍,“钱啊。”   唐钝:“......”   谁把钱装那个位置?   他昨晚就听着动静了,不过有很多话想说忘记这茬了,“不是有钱袋吗?”   “怕被人抢。”   “也不该放那儿,拿出来。”   云巧停了停略微鼓起的胸膛,“不行,奶用针线缝了。”   “......”唐钝道,“缝那个位置要用的时候怎么办?”   走路撞到人不痛吗?   唐钝板起脸,“往后奶再给你缝钱,你就说不用。”   “哦。”她的手伸进衣服里,唐钝一噎,忙背过身,脸胀得通红,“你害不害臊啊。”   “你不是让我拿出来吗?”   唐钝听到撕拉一声,钱砰砰滚到了地上,颇为头疼,“好了没?”   “好了。”   老唐氏给云巧缝了四十个铜板,随着云巧一扯,全掉在了地上,两人推桌子挪凳子,最后在床底找到了第四十个铜板,唐钝收走钱,“我不是给了你银子吗?”   “我没用。”   她天天在山里,没去过镇上,有钱也用不出去,倒是老唐氏花了好些钱买肉,云巧要把钱给她,老唐氏让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云巧拿出唐钝给她的银子,“在这呢。”   “以后出门带银子。”   “好。”   云巧洗漱完已经午正了,衣服脏兮兮的,唐钝帕子打湿水擦掉多余的泥,剩下的得用水洗。   出门时,云巧要挑箩筐,唐钝拿起扁担抢了去,云巧说,“你会不会累着啊?”   龙虎讲了好多学子赶考病死路上的事儿,她捏了下唐钝胳膊,好像比以前粗了些,不过她说,“软的。”   “......”唐钝又想骂她,话到嘴边就成了,“你娘教你男子不能摸你,你就能摸男子了?”   “我娘没说。”   “......”   自从发生春花算计她的事情后,黄氏教了她很多男女有别的事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距离,云巧一根筋,黄氏让她离男子远点,她就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反倒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黄氏思考好些天,才教会她距离。   不过她仍是有些模糊的。   像她整天和龙虎在山里,龙虎脚滑,她会拉他的手,雨天,龙虎会挽着她的手。   黄氏说没事。   只要对方没有坏心,但怎么分辨坏心,云巧却是不懂的。   所以很模糊。   面对唐钝的质问,她思考半晌道,“我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也不能摸。”   “好。”她说,“唐钝,你胳膊好像粗了点。”   唐钝侧目瞅了眼,不甚在意,“嗯。”   “你的胳膊会像秦大牛那么粗吗?”   她好像特别在意胳膊的粗细,唐钝已经想不起秦大牛的模样,无非令人不舒服的,他说,“恐怕不能。”   他每天待在县学,没有种过地,胳膊练不出来。   “哦。”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唐钝睨她,“吃不吃饭了?”   她立即笑起来,“吃。”   豆豉回锅肉,黄豆烧猪蹄,红烧鱼,肉端上桌,她不停的咽口水,“唐钝,都是给我吃的吗?”   “嗯。”   唐钝食量小,动了几筷子就看着她吃。   哪怕几日没有沾过米,她仍慢条斯理的,唐钝记得她有过两次狼吞虎咽的时候,好笑的问她,“是不是不饿?”   “饿了。”她出门时吃了个肉包呢。   那会唐钝挑箩筐,没注意她偷嚼包子,给她夹菜道,“村里来县里很远吧。”   让她死了心,以后再到陌生的地方就不会乱走了。   “对啊,太远了。”云巧说,“幸好我聪明,不然就只能掉头回去了。”   不是迷路,而是沿路回家,唐钝说,“山里树多,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云巧不会说谎,尤其在家人朋友面前,她说,“龙虎给我指了方向,我沿着那个方向走,无论绕几座山,我都知道。”   唐钝不知道她的自信哪儿来的,想到虎视眈眈的李善,唐钝叮嘱她,“山里危险,以后走官道。”   云巧又想起龙虎的话来,“你不想走路吗?”   唐钝夹菜的手顿住,“你找近道是为了我?”   “对啊。”   “我来县里坐牛车...”   “我知道,龙虎说你弱不禁风,走路会累死,但我挑了箩筐,你坐在箩筐里,我挑你回家。”   这话老唐氏已经说过了,唐钝不知该说她心细体贴还是说她一根筋,涟水县不比福安镇,走路的话,至少得走两天,县学每月月末放假,只得两天半,他要跟着她走山里,时间全花在赶路上了。   唐钝道,“有些地方走路能到达的,找近道省时是好事,有些地方太远,再近的路都不如坐车好。”   他拿福安镇和涟水县举例。   福安镇到长流村都是些乡间小路,不通牛车,人们只能步行,这时候有近道会方便许多。   涟水县离得远,官道宽敞,牛车行驶畅通无阻,坐牛车是最好的选择。   云巧找不着话反驳,只问,“官道坏了怎么办?”   “官府会修。”   福安镇太过偏僻,里长住在镇上,不太管乡间小路,官道却是不同,官道损坏,官府会组织人修路。   许是福安镇离得太远,没有征过几个村的人。   云巧问,“那我就不去山里了?”   她有些遗憾,“我挖了些草药堆山里的呢。”   唐钝嘴角抽搐,“不要了。”   “哦。”   吃过午饭,唐钝就带着她去了县里最大的医馆,医馆有两个坐镇大夫,见唐钝眉目俊朗,云巧衣服虽皱,但头发梳得整,小脸黑了些,看着干干净净的,不像生病的。   云巧望着墙高的药材屉,吃惊得张大了嘴。   “唐钝,抽屉里的都是药吗?”   比四祖爷家的药材多太多了。   唐钝侧目,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神,跟柜台后抓药的中年男子道,“请问你们收药材吗?”   中年男子抬眉看他,又看看云巧,继续拨手里的算盘,“不收。”   医馆收药材是有渠道的,面前的两人来路不明,药材出了问题医馆找谁?   云巧转身欲走。   唐钝站着没动,“这是我家小妹,前些日子无意挖了些人参...”   云巧疑惑地看向唐钝,他望着中年男子,不卑不亢解释人参的来历。   中年男子停下动作,“人参?”   “是。”唐钝拿起箩筐里晒干的人参,中年男子惊讶地拿到鼻尖嗅了嗅,的确是人参。   医馆的人参是采药人去山里寻来的,有没有,全靠运气,他看唐钝腰侧的箩筐,按住心头错愕,“你们有多少?”   人参不像其他药材能种植,无论谁拿着人参来,医馆都是收的。   毕竟,其他药材能做假,人参却是不能。   唐钝掀开稻草,露出几十根人参,中年男子睁大眼,“这么多?”   唐钝约莫体会得到他的心情,孙山长在山里看到人参也惊讶了许久。   据孙山长所言,山里药材多,人们闲暇时进山采药卖也能挣些钱,然而村里人不爱往山里钻,顶多秋冬砍柴时往山里走几步,却也不敢走太深,担心迷路。   如今修了路,人们倒是用不着担心了,沿着新修的路就能回家。   唐钝道,“医馆收吗?”   “随我来后边。”   中年男子掀开右侧的棉帘,随即往楼上走去,云巧望着他,露出羡慕的眼神,“唐钝,我家就没有梯子。”   也没有两层楼。   唐钝点了点头。   因是医馆,药味重,唐钝不喜欢这个味道,眉头微微皱着。   不多时,中年男子领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了,“爹,人参是他们拿来的,太多了,咱家医馆要恐怕也要不完。”   几十根人参,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哪个采药人这般厉害。   人参难寻,医馆每年收四五根人参就不错了。   老人弯腰拿起人参瞧了瞧,“哪儿挖来的?”   云巧张嘴就要回答,唐钝及时拉了她一下,云巧虽不懂他的意思,却也没作声。   唐钝道,“山里。”   老人识趣的没有多问,“小伙子想卖多少钱?”   “还得听您先说。”   老人数了数,比了个手指,云巧歪头瞧唐钝,唐钝没有还价,直接应了下来。   这人参除了医馆恐怕没地儿收了,钱少些没什么,不引起注意就行。   走出医馆,云巧有些懵,“唐钝,是不是卖太多钱了。”   转而想想龙虎的话,又道,“我们怎么不讨价还价啊。”   龙虎说生孩子好比做买卖,怀孕那阵是最好讨价还价的时候,可唐钝就没还价。   “他要是不收,你要背回家吗?”   “不啊,奶让我卖了。”   村里人盯得紧,得空就来找老唐氏抱怨身体不舒服,话里话外希望老唐氏拿些药材救命,老唐氏不是个吝啬的,送了不少药材出去,耐不住有些人脸皮厚,开口就要人参。   老唐氏觉得家里人参多了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让云巧拿来卖了。   以免村里人总惦记。   唐钝道,“卖了不就行了?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   “你不读书了吗?”   唐钝无奈,昨晚出来时没让门房给他给先生请个假,回去怕是要受罚的,然而这会儿要他甩开她回县学,好像也不妥,唐钝瞄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先给你买身衣衫。”   “家里有。”   “你几天没洗澡了?”   云巧顿时不反驳了,除了没洗澡,她也几天没洗头了,她摸了摸头发,然后凑到鼻边,嘟哝,“不臭。”   “脏了。”   他给她梳头时,差点把掌柜给的梳子梳断,唐钝道,“先买衣服,再回客栈洗个头洗个澡。”   “好。”   云巧已经学会自己洗头洗澡了,不用任何人帮忙,就是这衣服繁琐,她费了好些功夫才理顺了。   唐钝怕老唐氏又嫌弃他买的衣服不好看,这次特意挑了件颜色灰白的衣服。   领口绣着花纹,袖子镶了圈银色的线。   云巧爱不释手。   便是腰间束带,她都摸了好几遍。   衣服穿上身,她喜滋滋的站到唐钝面前,不等唐钝评价,自己笑得合不拢嘴,“好看。”   领子有一处翻里边了,唐钝替她理了理,“穿着这身衣服要爱干净。”   衣服是新的,鞋子也是。   竹纹的鞋面,穿在她脚上秀气得很,唐钝说,“别踢路上的石子。”   “嗯,会脏。”   “你还想买什么?”   云巧说,“小鸡小鸭...”   她看眼唐钝,他微微扬着唇,眼里有笑意,她试探道,“唐钝,我给你生个孩子怎么样?”   “......”   她仔细想了想龙虎的话,给唐钝生孩子没什么不好。   翔哥儿曾说他们三姐弟聪明全是随爹娘的缘故,爹娘聪明,生的孩子也聪明,云巧觉得她和唐钝的孩子肯定很聪明。   唐钝表情僵住,“擦头发去。”   “哦。”   唐钝没有说生孩子不好,为什么又不生呢?   龙虎明明说不成亲也能生孩子的。   云巧想不明白。   她在县里待了两天,唐钝就租了辆车夫送她回去,千叮咛万嘱咐警告不准翻山来县里找他,还让她离李善远点。   李善知道云巧会往山里钻却没有阻拦,其心不正,唐钝不希望云巧和李善打交道。   云巧挑着箩筐,不住的点头。   唐钝说什么都是对的。   唐钝还要回县学,没有送她出城,结果云巧坐着牛车一出城就碰到了李善。   他没有骑马,拎个藏青色的包袱,好像等很久的样子,看到她,主动挥手,“云巧姑娘,搭我一程行不行。”   云巧护着两个箩筐,纠结,“不要。”   “平安在山里等着我呢。”   云巧指着城门,“你租牛车啊。”   “我没钱。”他拍了拍空荡荡的腰间,“要不你借我些钱?”   云巧捂着腰间的钱袋侧开身,支支吾吾道,“我没钱。”   李善也不多说,直接翻滚坐上牛车,云巧惊呼,“你...”   “你不是答应我在山里碰到什么事会告诉我吗?怎么几天就转了性。”李善猜到唐钝和她说了什么,唐钝那人心思沉,以后为官,定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李善道,“你告诉我的话,我给你钱。”   云巧翻白眼,“你不是没钱吗?”   “平安有。”   “那是平安的钱。”   “我的钱,给他保管的,你和我说说。”   她能在山里几天完好无损的走到涟水县,普通人可做不到,便是龙虎也没这个信心。   云巧眉心拧成了疙瘩,“唐钝不要我和你说。”   “我给你钱。”   “那你先给我。”   李善看了她两眼,眯起眼笑了。   若是被人听到钱就一股脑说了,她可不是个为钱就动心的,否则唐钝不会看上她,他挑起好看的眉,道,“唐钝是不是说给你钱就告诉我?”   她如果见钱眼开,势必有人教的。   云巧愣住,“你怎么知道?”   一诈就诈出来了,李善脸上笑意更甚,不像以前用唐钝撬她的嘴,而是顺着往下说,“唐钝是不是还说有些事给钱也不能说。”   云巧再次愣住。   李善心里跟明镜似的,“唐钝说哪些事能说?”   云巧张了张嘴,想起什么,努嘴,“你没给钱呢。”   李善给她两个碎银,云巧看直了眼,“你不是没钱吗?”   “忘记我藏了两个在怀里,和我说吧。”   云巧道,“我在山里碰到野猪了,野猪追着我跑...”   “哪座山?”   云巧放眼望去,抬手就要给李善指,及时忍住了,李善恍然,“唐钝不让说?”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李善又问,“还有呢?”   “山里野果多,我吃野果才没饿死的,我还挖了草药...”   “什么草药?”   云巧抿唇不说了,继续道,“唐钝就让我说这些。”   李善觉得唐钝那人当真心思缜密,几句话,什么都没问出来,李善望着路侧葱郁的山,问,“你在山里害不害怕?”   他告诉唐钝这件事心里是有所担心的,明知云巧的心思却不加以阻拦,云巧出了什么意外,也有他的缘故。   云巧靠着箩筐,像哑巴似的。   牛车颠簸,颠得她身子晃晃悠悠得,箩筐里有鸡鸭,味道重,她不嫌臭,李善却有些受不了,牛车拐弯时,他往车尾挪了挪,指着手边的山道,“这座山有没有人参?”   云巧闭上眼,硬是不说话。   李善想了很多办法,都能让她吐出字来。   牛车到福安镇就停下了,李善说了一路,有些口干舌燥,见着平安,吩咐他帮云巧挑箩筐。   云巧拒绝,“我自己来。”   受了别人的好处就得报答人家,唐钝要她离李善远点,离平安也远点。   她一改往日的热络,平安有些不习惯,李善拍拍他的肩,故作怅然,“定是唐钝背后说咱们坏话了,瞧她吓的。”   李善想让平安试探云巧的,见云巧这个态度便知不成了,看来哪天还得去趟县里找唐钝聊聊。   云巧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药味,朝上房喊了声,老唐氏欣喜若狂的跑出来,“巧姐儿,你可算回来了呀。”   老唐氏气色有些苍白,走路不太稳,云巧放下扁担,过去搀扶她,“奶,我见着唐钝了。”   老唐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嘴里没有半句责怪,倒是老爷子心情不好,自打唐钝回来知道云巧丢了,老唐氏就病了,老爷子数落云巧,“往后去哪儿和你奶说一声,唐钝回来找你,她以为你丢了。”   “我找唐钝了呀。”   老唐氏责怪老爷子,“巧姐儿回来不就好了,说那些作甚,我这病不就是个小风寒...”   云巧探了探老唐氏额头,“奶,你去床上躺着,我给你煮肉去。”   唐钝买了肉,还买了猪蹄,她说,“我煮饭去。”   这会儿天儿差不多快黑了,老唐氏后知后觉想起她可能没吃饭,要她回屋坐着休息,她煮面去。   云巧不让,“我来。”   她顶多就是生火,没有掌过勺,然而记着馆子里黄豆炖猪蹄的味道,她说,“我们吃肉。”   “好。”   老唐氏这两日胃口不好,晚上没有吃饭,便是老爷子也只吃了半碗冷饭,眼下云巧回来,老唐氏顿时来了精神,老爷子叹气,“你就护着她吧,不教她道理,以后还有愁的时候。”   云巧懂了最后两句,加上回来时唐钝嘱咐过她,她挽着老唐氏,“奶,我以后不瞎跑了,唐钝说了,涟水县太远,我以后去找他坐牛车去。”   老唐氏不住点头,“是得坐车。”   也是她没说明白,那天唐钝和云巧赶集租的牛车,她想当而然以为云巧知道怎么租牛车,况且车夫认识唐钝,到了县里给他钱也无事,事后老唐氏后悔不已,拍着云巧的手,“你没事就好,翔哥儿昨天来过,要你回家过去一趟。”   沈云翔拎了两只兔子来,看老唐氏病了,还是云巧惹的祸,骂了云巧一通,老唐氏道,“翔哥儿骂你的话你别生气。”   看得出来,沈云翔认定云巧会回来。   “我不生气的。”   两人其乐融融去灶间忙活,老爷子看向院里抖动的箩筐,无奈的挑到后院。   八只鸡,八只鸭,两斤左右的样子,老爷子心知两人一时半会顾不到这边,自顾舀了米糠,添水搅了搅,喂鸡鸭去了。   云巧想起鸡鸭已经是饭后了。   猪蹄没有坏,炖黄豆果然好吃。   便是老唐氏也吃了不少,老爷子咳嗽轻了许多,见老唐氏容光焕发,没有再训斥云巧,只让她明早再回沈家。   夜里回去,清晨老唐氏起床见不到人,恐怕又得吓着。   第二天,云巧拎着肉回的沈家。   田里的稻谷已经收完了,到处光秃秃的,半山腰起了两间新屋,房梁已经架上了,夏雷挑着水从河边回来,见到云巧,咧嘴笑了笑,“回去看你娘啊。”   这块地的石子多,衙役借铺路要石子为由,让大家伙帮着捡,服完徭役,他就请了人帮忙起屋子,这番挑水是灌旁边菜地的。   云巧点点头,“你有柴烧吗?”   “有,搬家那天,你弟给我挑了两捆柴来呢。”   夏雷自认没有帮过云巧什么,云巧待他倒是不错,他没什么本事,跟朋友学了几招打猎的本领,便教了沈云翔。   他说,“翔哥儿猎着几只兔子,喊你回家吃肉呢。”   沈家的猪死了后,沈老头和曹氏消沉了许多天,沈云山又是个不还债的,自从跟李家的亲事黄了后,整天无所事事,倒是沈云翔勤快许多,秋收天天在地里干活,沈云山偷懒他没有休息过半日。   村里夸奖他的人很多。   他能干,往后有唐钝帮衬,日子铁定红红火火的。   云巧抬起手里的肉,“我有肉的。”   唐钝买了很多肉,让老唐氏做成腊肉,想吃的时候煮来吃就是了。   云巧回到沈家的时候,沈家堂屋坐了不少人,唐耀和沈秋娥也在,云巧进门就往西屋走,要不是灶房的小曹氏瞄到她,恐怕都没人注意。   小曹氏和曹氏准备午饭,这些天家里愁云惨淡的,便是沈云翔逮到几只兔子也缓解不了低迷的气氛。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云惠的亲事成了。   彩礼有些少,不过来日方长。   今个儿是韩家上门的日子,曹氏再不舒服也要撑起精神张罗饭菜,听小曹氏说云巧回来了,她嗤鼻,“小蹄子已经是唐家人了,还回来干什么?”   想到韩家人在堂屋里,未免闹得难堪,没有再乱骂,小曹氏边剁兔肉边说,“巧姐儿毕竟是沈家人,以前咱督促她干活是为了她好,她本来就长得丑,再是个好吃懒做的,谁瞧得上她,唐家不就看上她勤快吗?”   这么说算是替曹氏说好话。   曹氏怎么对云巧的村里人尽皆知,有了这个台阶,往后谁都不敢笑曹氏苛待云巧。   曹氏脸色好了许多,“她回来干什么?”   “是云惠的好日子,她做妹妹的回来添喜不是挺正常的吗?”   小曹氏认真回想过了,她这个做大伯母的没有打过云巧,哪怕偶尔说谎骗她,她毕竟没有饿死。   她好好经营,还是能改善和云巧的关系的。   如今大儿子不争气,小儿子又不醒事,得靠云惠这个女儿帮衬,如果能和云巧拉近关系,借唐家亲近韩家,云惠日子好过不说,回来也容易。   小曹氏快速剁完肉放进盆里,边擦手边往外走,“我瞧瞧巧姐儿去。”   曹氏也不想跟云巧撕破脸,谁让唐家条件好呢。   唐钝一句话,抵过她一百句,秋娥婆婆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不也得看云巧脸色吗?   因此他她没有阻拦。   云巧回屋就跟沈来安炫耀自己的肉了,这是块五花肉,差不多半截手臂长,老唐氏特意叮嘱给他们拿过来的。   沈来安在屋里编筲箕,见状,忍俊不禁,“唐钝难得买几斤肉给他爷奶补身子,你拿回来干什么?”   传到外边,会说云巧贴补娘家。   沈来安让她拿回去。   云巧道,“唐钝奶给你和娘的。”   本来老唐氏想煮好拿过来的,老爷子不认同。   无论怎样,沈家是云巧娘家,纵使关系再不好,只要没分家,该给的面子就要给。   云巧不太懂什么面子,反正老唐氏说这个是给沈来安和黄氏的。   云巧道,“待会煮了你和娘吃。”   就在这时,小曹氏笑盈盈走了进来,“巧姐儿,肉给我吧,我拿去煮。”   云巧急忙将手伸到背后,满脸警惕,小曹氏道,“听你爹的话。”   沈来安点点头,“今个儿是你云惠堂姐的好日子,听爹的话啊。”   唐家虽然疼云巧,毕竟是婆家,往后云巧有什么事,得依赖娘家人帮忙,和大房闹僵不是好事。   云巧不情不愿把肉递过去,小曹氏脸上笑靥如花,“你娘在屋里给你缝衣服,你找她说说话吧,待会吃饭的时候我喊你。”   云巧在山里跑,衣服划破口子,全是黄氏缝的。   针线是李善买来的,除了缝补衣衫,她又给云巧做了两双鞋,便是沈云翔也得了一双。   黄氏的屋仍然有些黑,习惯唐家敞亮的屋子,乍然进屋,云巧有些不适应。   见着她,黄氏脸上没有半分惊奇,极为熟稔平常的语气道,“回来了啊。”   “娘,怎么不去外边,外边光线好。”   “娘喜欢屋里,翔哥儿说你去县里找唐钝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甩甩自己腿,“幸亏鞋子好,野猪都没跑过我。”   “遇到野猪了?”   “对啊,还挖了很多草药,但是唐钝不要我去山里背回来,我让翔哥儿帮我背去。”   沈云翔黑着脸站在门口,“你想得美,你说你也是的,唐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有车不坐,走什么路,瞧唐钝奶吓成什么样子了,她有个好歹,看唐钝怎么收拾你。”   “她是小风寒。”   “她这个年纪,风寒也是很要命的,你往后别乱跑了。”沈云翔抬起她脸蛋,“怎么还是那么瘦?”   唐家的鸡鸭都被她吃没了,长流村的人羡慕不已,结果云巧硬是没长肉。   云巧说,“瘦点跑得快,这不是娘说的吗?”   黄氏想想自己的原话,点头,“是娘说的。”   云巧食量大,她担心云巧敞开肚子把唐家吃穷,特意叮嘱她少吃些。   沈云翔收回手,“唐钝有没有凶你?”   前几天他在山里找着云妮了,云妮的意思是让云巧嫁给唐钝。   孙山长和李善他们不是普通人,云巧嫁给唐钝,不愁没有好日子过,而且唐钝雄心大志,迟早会离开西州,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云巧摇头,“唐钝对我很好的,他给我买衣服了。”   她拽拽身上的衣衫,“好看吗?” 第88章 088 韩家   料子摸着柔软舒服, 沈云翔转着她胳膊前后瞟了瞟,淡淡道,“唐钝给你买的?   这不是男衫吗?   云巧眼睛笑成了月牙, “是啊, 我自己挑的, 等两年我身量再高些, 这衣服给你。”   沈云翔:“......”   还真是想得长远哪。   但她整日盘个圆髻,打扮得像个男孩, 唐钝怎么瞧得上她?   他戳她脑袋, “布庄的衣服秀美精致,你怎么就不挑件好看裙子呢?”   像云妮, 何时何地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无论站哪儿,仿佛有道光照着,亮闪闪的。   多好。   “裙子透风,不暖和。”云巧掀起衣角,炫耀衣摆上的花瓣,“这是唐钝让绣娘缝的。”   深灰色的花瓣,姿态不同的沿着衣摆缀开, 像随风飘零沾到衣服上的, 云巧故意抖了抖衣服,“好不好看。”   沈云翔翻白眼, “丑得很。”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穿件花衣服像什么样子。   新衣服送他都不要。   沈云翔看不上, 沈家其他人喜欢得不得了。   小曹氏来了趟西屋, 耳朵好像落下忘记拿走了, 云巧刚进堂屋, 跟韩家说话的小曹氏立刻转过身来,笑眯眯看着云巧道,“咱巧姐儿是苦尽甘来了,这么好的衣服,说不穿就不穿。”   “墩哥儿手头宽裕,可不得由着云巧买吗?”方桌最里边,年逾六十的老妇人瞧着门口的云巧,嘴角浮起笑意来,“你从县里回来了?”   云巧就往以前常坐的位置走,没注意这话是问自己的。   小曹氏笑着接过话,“她和她堂姐感情最是要好,怕是特意赶回来的。”   云巧带了块肉回来的事儿小曹氏已经说过了,老妇人没有起疑,前些日子,她佯装借石磨去过唐家,和老唐氏聊了几回,老唐氏毫不掩饰对曹氏的厌恶,但对云惠没有半句闲话。   得知她家老二要娶云惠,还让她提前知会一声。   大有要随份子的意思。   韩婆子这才满意了沈家这门亲事。   只要唐家沾上亲,以后遇事也人照拂多好。   好比唐钝家这次卖田地,嘴上说先来后到,但最好的田地仍是被老唐家的人买走的,韩家在长流村没有同族亲戚,只能攀附亲家那边的亲戚。   老大娶媳妇那会,她掏空积蓄也想娶个唐家姑娘,奈何人家瞧不上,退而求其次挑了个外姓的。   到老二这,唐家姑娘更是没指望。   只能挑个和唐家沾亲带故的。   沈家是最好的了。   沈家堂屋两张桌子,大人们围着主桌,孩子们围着小桌,没有云巧的地儿了,她四处找小凳子准备坐角落里,突然听到人唤她。   “巧姐儿,坐婶子身边呀。”韩婆子推了推身下的凳子,慈眉善目道。   云巧抬头看她,那位置是曹氏和沈老头的,她要去了,铁定会挨打,而且她不认识这人,“我坐门槛。”   “门槛脏,这么好看的衣服弄脏了多可惜呀。”韩婆子拍拍凳子,特意往边上挪了挪。   云巧嗖的冲出屋,“我找凳子去。”   韩家上门提亲是大喜事,前两日小曹氏就将屋里屋外拾掇了番,桌椅板凳更是用刷子反复刷洗了好几遍,没洗的脏家具都藏了起来。   云巧没找着凳子,便去西屋拿了一根出来。   小曹氏脸色有些不好,“这孩子性子犟,你别放心上。”   “墩哥儿奶和我说了,她心地纯良,最怕给人添麻烦,约莫怕受了我好意要还吧。”韩婆子脸上没有半分被忤逆的不悦,相反,笑得格外温和,“难怪墩哥儿奶半句不离她的好,她啊,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性子。”   小曹氏笑着点头,心里却不以为意,人人都夸云巧好,然而要她们儿子娶云巧,立刻跑得远远的。   之所以对云巧赞不绝口,无非因为云巧背后的唐钝。   小曹氏道,“剥花生吃啊,我去灶房帮忙...”   农家没什么待客的零嘴,花生还是小曹氏拿粮食跟村里人换的,就换了小半篮子,全在桌上了。   唐家也种了花生,不过种花生的田地被卖了,四祖爷送了些来,云巧不怎么吃。   沈云翔大咧咧抓了两把,云巧说,“我不吃。”   花生没有桂花糕好吃,也没有肉好吃。   “......”沈云翔将花生往她手里一塞,大声道,“兜着,待会我吃的时候问你要。”   云巧乖乖把花生入衣兜,“好。”   韩婆子剥着花生,脸上笑出了深邃的褶皱,傻子最好糊弄,云惠进了门,定要好生哄着云巧帮衬她们才是。   沈秋娥坐在边上,注意到韩婆子眼里闪过的算计,沉默的别开了脸,问云巧,“县里好玩吗?”   云巧靠门坐着,视线比高凳上的沈秋娥矮很多,要仰起头。   “好玩。”云巧说,“县里什么都有。”   说完她便低下头去。   地上落了一地的花生壳,她拿脚踢开,不经意看到鞋尖沾了灰,弯腰拍了拍。   沈秋娥瞧她假模假样的,心里不屑。   真不知唐钝瞧上她哪点了,她比唐竹,当真差了十条街不止。   唐耀似乎对涟水县很感兴趣,问她有什么。   云巧说,“有两层楼的客栈,鸡鸭鱼肉的饭馆,密密麻麻的杂货铺,糕点铺,脂粉铺...”   唐耀想了想,“福安镇不也有吗?”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晚上特别热闹。”   唐钝带她转了大半个涟水县,县里有河,河两侧是石板堆砌的路,路边挂着密密麻麻的灯笼,晚上跟白天似的明亮,唐钝给她买了两盏莲花灯呢。   莲花形状的灯笼,能漂在水上的。   福安镇没有,只有包子铺。   唐耀又问她,“墩哥儿过得好吗?”   “好呀,就是功课多。”   她在县里没玩够呢,可唐钝急着回县学赶功课,要她先回家,下次再去县里玩,云巧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感觉离唐钝说的日子还要好久。   “他学业怎么样?”   “不知道。”云巧道,“他得了奖励呢。”   她进城的开销都是他考得好县学奖励的钱,下次去,唐钝又会攒许多钱了。   唐耀猜唐钝学业应该很好,之前孙山长就劝他们送孩子读书,读书知规矩知礼仪廉耻,男孩女孩都该读书。   唐耀看了眼小桌边的两个儿子。   他们玩猜花生的游戏,小脸兴奋紧张,红通通的,犹记得唐钝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去书塾跟着先生识字了。   沉吟间,但听沈秋娥柔声问,“得了什么奖励?”   “钱...”‘啊’字还没落下,脚就被人踢了下,她嘟嘴仰视对方,见沈云翔沉着脸,登时垂下了脸。   而沈秋娥又问,“多少钱呀?”   语气比刚刚更温柔。   云巧捏着衣角,不吭声了。   唐耀蹙眉,说沈秋娥,“墩哥儿多少钱她哪儿知道...”   上次云巧无意将他要分家的事说漏嘴唐钝就训斥了她,再被墩哥儿知道她在外边乱说,巧姐儿又得挨训。   唐耀安抚云巧,“甭搭理你姑姑,县学里先生们靠束脩养家,纵使拿些钱奖励功课好的,归根究底,那些钱还是墩哥儿出的。”   的确如此。   沈秋娥笑盈盈道,“我逗她呢,墩哥儿节俭,有几个钱恐怕都花在她身上了。”   云巧在唐家过得怎么样沈秋娥看在眼里,不说老唐氏养的鸡鸭,单是她身上的衣衫鞋袜就不便宜。   唐竹暗暗跟云巧较着劲,见云巧有件黛青色的衣服,缠着要买件一样的。   她大嫂心疼闺女,去镇上成衣铺一问,好说歹说哄着唐竹买几尺布自己做。   太贵了。   不划算。   唐耀没有再说什么,而云巧坐了会儿觉得无趣,兜着花生去回西屋找黄氏,自个儿准备回去了。   唐钝奶要她回家吃午饭。 第89章 089 媳妇   然而未到门口, 就被追出来的小曹氏拽住了衣角。   云巧挣了挣,“我要回去了。”   她和老唐氏形容县里饭馆的肉香味儿后,老唐氏便切了两块红糖做红烧肉, 出门时, 肉已经下锅炖着了, 她回去正好。   小曹氏刚抱了柴, 手是脏的,她抓过的衣角明显有一小片灰色的污渍。   云巧瘪了瘪嘴, 不高兴。   小曹氏视若无睹的拍了拍, “洗两下就干净了,你拿回来的肉已经煮上了, 吃过午饭再走吧。”   她不是傻子, 韩家为何看上云惠她心知肚明,不好好拉拢云巧,云惠的亲事恐怕有变数。   “唐钝奶在家等着我呢。”   来之前老唐氏就叮嘱过她不要留下吃午饭,家里有米有肉,犯不着看她奶阴阳怪气的嘴脸,云巧瞄了眼烟雾缭绕的灶房,嘟哝, “我走了。”   小曹氏又伸手抓她, “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多陪陪你娘啊, 秋收那阵她忙坏了, 白天顾地里的活, 晚上借着月光给你补衣服, 白头发都出来了呢。”   黄氏额前添了好几根白头发, 云巧刚刚给拔了, 她道,“我娘没有白头发了。”   “你怕是没瞧仔细...”小曹氏搂着她的肩,“不信你睁大眼睛好好看...”   西屋光线不好,云巧不疑有他,果真转身回去,小曹氏松了口气,跟着踏进西屋,和窗户边做针线活的黄氏说,“今个儿韩家人都在,三弟妹劝劝云巧,别让她闹了笑话。”   堂姐的喜日子,做堂妹来了又走,落韩家眼里怕会觉得姐妹有嫌隙。   以往便算了,今个儿是不能出岔子的。   黄氏低着头,神色一如既往的随和,“我说说她。”   小曹氏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有立刻走。   黄氏按住头上作乱的手,轻言细语道,“韩家是你大堂姐未来的婆家,头次登门,你和她们吃顿饭是给你大堂姐面子,你转身走人,人家会觉得你心气高,瞧不起人...”   是这个理。   小曹氏意外黄氏除了干活,还懂人情世故。   云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盯着黄氏额前的头发,纳闷,“没看到白头发呀...”   黄氏莞尔,“娘和你说话呢。”   “说什么?”云巧抬手,轻轻拨黄氏的头发,黄氏由着她,慢慢将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   云巧道,“我给面子了呀,刚刚去堂屋和她们说话了。”   还是黄氏要她去的。   云巧又说,“我来给你和爹送肉的...”   送完肉自然要走呀。   黄氏看了眼门口的小曹氏,低低道,“吃了午饭再回也不迟。”   “唐钝奶说奶刻薄,要我别吃她煮的东西。”云巧反复拨了几遍都没找到白头发,得意的跟小曹氏说,“我刚拔干净了的。”   小曹氏表情有些僵,眼瞅着她要走,挡在门口不让。   云巧是个油盐不进的,什么事只能顺着她说,小曹氏拿老鼠偷饭菜吃的谎言糊弄她好几年,再清楚不过,心思转了转,道,“今个儿你大堂姐掌勺,不是你奶煮饭...”   “我不吃,我要回去吃肉。”   “家里煮了肉的。”   “分到我碗里就没了,回去我想吃多少有多少。”   这不是云巧夸张,但凡她想吃,老唐氏都是由着她的,唐家没有分饭分菜的说法,想吃几碗直接盛,不像沈家,每个人吃多吃少都是曹氏说了算。   小曹氏脸沉了沉,还真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嘴就养叼了。   她说,“今个儿煮的肉多,有你吃的。”   “那我也不吃。”她现在就想吃红糖煮出来的肉,软烂滑腻,甜滋滋的,光是想着,她就咽口水了,说小曹氏,“你挡着我了。”   小曹氏有点恼了,她好言好语哄了这么久,云巧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黄氏和沈来安多逆来顺受的性子,生出的闺女怎么这副德行。   她抿起唇角,看向屋里默不作声补衣服的人,声音尖利了几分,“三弟妹,你跟她说说...”   黄氏抬起眉,温顺的眼透着无奈,“大嫂也听到我的话了,不管用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曹氏难以想象云巧会成这样,不得已,又把沈来安叫来,端着长嫂气势道,“她没回来就算了,回来转一圈就走,不知道的以为云惠怎么她了呢,三弟,你扪心自问,云惠哪儿对不起你们了,竟在她见婆家的日子这般待她...”   她字字锋利,沈来安垂着稀疏的眉,耐心解释,“要巧姐儿回去是唐钝奶的意思,韩家不会因此多想的,大嫂若不放心,待会我和韩家解释。”   沈来安向着云巧,自然为她打算。   云巧在唐家过得好是招唐钝爷奶喜欢,若因这事引得唐家不喜,不好过的还是云巧,他不会为了面子让云巧难做,说,“你让巧姐儿走吧,真闹起来,难堪的还是云惠。”   云巧重重点头。   小曹氏攥紧拳头,“好啊,现在云巧有了唐家撑腰,腰板直了,连你也不把我这个大嫂放眼里了是不是?”   “一码归一码,巧姐儿是唐家人,靠唐家脸色过活,咱也替她着想不是?”沈来安拉住云巧的手往外带,云巧胳膊撞着小曹氏,脖子往后缩了下,沈来安安慰她,“别怕,走你的便是。”   小曹氏脸色铁青,牙齿磨得咯咯响。   换作平常,恐怕早尖着声儿含沙射影的骂人了,沈来安说,“做爹娘的心情大致相同,设身处地,要是云惠站在巧姐儿的位置,大嫂会忤逆她婆家的意思强行留她吃饭吗?”   恐怕推着让云惠赶紧走吧。   雾蒙蒙的天空下,小路上的云巧突然转过身,朝沈来安挥手,咧着嘴喊,“爹,过些天我又来看你啊。”   沈来安笑着应了声好。   看小曹氏怒腾腾瞪着他,他叹息道,“大嫂莫觉得我自私,巧姐儿能进唐家的门是天大的福气,我都不敢想,那日唐钝没有敲门,巧姐儿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修路时,绿水村和北村的人没有碰到一块,但他从衙役嘴里听了些事。   北村的汉子如狼似虎,借着干活的间隙,玷污了西岭村的两个姑娘,李善将带头的汉子砍了手脚,其他犯事的汉子俱断了右手右脚,要他们这辈子都没法欺负人。   云巧如果去了北村,日子可想而知。   曹氏总嫌云巧丑,可没有想过,云巧丑是五官随他的缘故。   小路上的人挥着雨伞,蹦蹦跳跳的,背影极为轻快,沈来安看得笑了起来,“大嫂忙你的吧,我回屋编箩筐了。”   小曹氏气得嘴歪,说风凉话道,“唐钝爷奶再疼她有什么用,也得唐钝死心塌地才行。”   唐钝一时鬼迷心窍买了她,等他在城里碰到更好的,势必要冷落云巧的。   城里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唐钝又是读书人,这辈子枕边人不知会有多少,云巧越是黏人,越会讨人厌。   沈来安背身走出去两步远了,听到这话,温声道,“唐钝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以唐钝的家世,十里八村的姑娘随便他挑,他既选了云巧,定是看到了云巧的好。   小曹氏冷笑出声,“走着瞧吧。”   云巧可不知小曹氏等着看她笑话,沈云翔见过云妮,觉得福安镇没有比唐钝更好的,要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将唐钝占着,被其他人抢去损失就大了。   因此她回家就问老唐氏唐钝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她娘说了,想抓住唐钝的心,就要扮作他喜欢的性子。   老唐氏在后院整理稻草,被云巧问懵了,“墩儿不就喜欢你这样的?”   云巧摇头,“唐钝不喜欢我。”   “你去县里又被他训了?”   “没有。”云巧说,“唐钝心情不好了一会儿,但没跟我发火。”   相反,和颜悦色的,给她买了好多东西,云巧笑嘻嘻地说,“唐钝心情好的时候很好说话的。”   老唐氏:“那你怎么说他不喜欢你。”   “他不想娶我呀。”   老唐氏笑了,“他不想娶你大晚上敲你家的门干什么呀...”   老唐氏猜她是不是在沈家听了什么,想起韩家和沈家的亲事,隐隐猜到怎么回事。   韩家娶媳妇有大办的意思,云巧估计看别人成亲办酒席而她没有想歪了,慈善道,“奶不是说了吗,过两年给你办酒席。”   “那唐钝会娶我吗?”   “你现在就是他媳妇了呀。”   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沈云巧,原绿水村人,嫁于唐钝为妻,迁入长流村唐家。   她那会不在,恐怕不知道这茬。   “我是他媳妇了。”云巧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我怎么不知道...”   老唐氏被她夸张的反应逗笑了,“现在不就知道了?”   云巧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我怎么没有孩子。”   老唐氏笑得合不拢嘴,“你还小,急什么...”   没圆房,哪儿来的孩子?   “唐钝怎么不和我睡呀。”   夫妻要睡一张床的。   老唐氏没料到她问这话,老脸一红,浑浊的眼从头到脚打量一眼,仍是那句,“急什么...”   她身子还发育好,月事都没来呢。   不着急。 第90章 090 把脉   云巧困惑了。   她娘明明说她是大姑娘, 唐钝奶为何说她小呢?   问老唐氏。   老唐氏忍俊不禁,“以后你就懂了。”   “哦。”云巧不多问了,捡起地上的稻草, 学老唐氏撕开毛茸茸的壳, 抽出细细的稻杆放在边上。   她动作流畅, 速度也快。   相较而言, 老唐氏慢得多,“衙役的差事办完就不往山里跑了啊。”   山里湿气重, 她又常拿冷水洗头洗澡, 来月事是要吃苦头的,老唐氏说, “你娘教过你来月事怎么做吗?”   “教过呀。”   老唐氏嗯了声, 如果不是有曹氏那样的婆婆压着,有那样疼爱自己的爹娘,云巧会过得很好,她叹息一声,道,“待会找你四祖爷把把脉,要她开点调理身体的药。”   “我没病。”云巧摸摸自己额头, “我好着呢。”   “你太瘦了...”   云巧急声, “我吃肉,吃肉就会胖, 我不要吃药。”   药太苦了, 还花钱。   唐钝给她钱是要她馋了去镇上买肉吃的, 她不要拿来买药。   生怕老唐氏觉得自己身体不好, 晌午吃了满尖尖的两碗米饭。   红烧肉甜里带咸, 味道香浓独特, 她喜欢得不得了,吃了一块又一块。   吃相回到刚来唐家的那两日。   老唐氏笑得见牙不见眼,“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就该敞开肚子吃,前些日子饿坏了吧。”   今个儿的肉味道好,唐老爷子吃了好几块,见老唐氏不住给云巧夹菜,暗沉的脸浮起淡淡的红光,道,“天冷了,少吃山里的野果,多吃些暖和的。”   野果虽能饱腹,毕竟是凉的。   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云巧应下,挡住老唐氏得筷子,“奶,我饱了。”   老唐氏把肉落在她碗里,“那把这块肉吃了。”   饭后,云巧撑得打饱嗝,两大碗肉,她吃了大半碗,老唐氏和老爷子加起来也没她吃得多,她收拾碗筷,发现锅里没有剩半粒米饭,她有点慌,“我吃了两碗米饭?”   “没事。”老唐氏往锅里添水,“你往灶膛塞两把柴,等洗了碗,跟奶去四祖爷家。”   她理出来的稻草是拿来编草鞋用的,她手艺不好,得让侄媳妇帮忙。   提到四祖爷云巧就苦了脸,“必须得吃药吗?”   老唐氏将碗筷放进锅里泡着,和她商量,“四祖爷说不吃就不吃。”   秋收后四祖爷就没出过门,这几个月,云巧挖来的药材快把屋子堆满了,哪怕他整天盯着,一场秋雨后,仍有药材发了霉,四祖爷疼惜不已,每天在家蒸煮碾磨药材。   一进门,浓浓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云巧皱紧了眉。   她捏住鼻子,跟老唐氏撒娇,“奶,我没病。”   老唐氏往里走,“给你四祖爷瞧瞧...”   这会儿家里就四祖爷在,正在灶间煮药材,老唐氏喊了几声也没应。   见屋檐下的簸箕空着,她放下光滑纤细的稻草,和云巧进了灶间。   烟雾萦绕,云巧小嘴撅得老高,老唐氏佯装没看到,径直走到灶台旁,和背对着她的四祖爷道,“四祖爷,这丫头翻山越岭去县里找墩儿,吃了四五天的野果,你瞧瞧她有没有哪儿不好。”   四祖爷握着筷子夹药材看,闻言,回眸瞄了眼云巧,没牙的嘴扁了扁,“怎么又黑了?”   云巧皮肤偏黑,几日不见,又黑了几分。   老唐氏倒没发现这点,担忧,“会不会病了?”   “她这精气神哪儿像病的。”四祖爷松开筷子,药材落回锅里,他盖上锅盖,走近云巧看了看,“你最近吃什么了?”   “肉啊。”云巧舔了舔自己的唇,“甜的红烧肉。”   “......”四祖爷怀疑她故意来显摆的,没个好气的剜她一眼,看向老唐氏,“她哪儿像病的?”   成天活蹦乱跳地到处跑,体力跟个中年汉子似的。   她要是有病,村里半数人都有病。   “叔给她把把脉吧。”老唐氏走到灶台后,问,“还要烧火吗?”   “再烧几把柴。”   灶房没有桌凳,四祖爷领着云巧去了堂屋,找了块手臂粗细的木板搁在桌上,示意她将手放上去。   云巧抿唇,慢条斯理的伸出手,气势弱了许多,“我没有生病。”   四祖爷抬起手,搭在她脉象上,须臾便将手收了回去。   去灶间和老唐氏说,“还得多养些鸡。”   云巧的身子亏空严重,短短几个月是补不回来的,他叮嘱,“鸡蛋也得天天吃着。”   云巧站在门口,左手搭右手,自己给自己把脉,可许久也没把出什么来,问,“我病了吗?”   “等你生病就晚了。”四祖爷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水冲洗自己的手,揭开锅盖,捏了捏煮黑的根茎,“不烧柴了。”   老唐氏放下火钳,拍拍衣服站起,心高高悬着,“巧姐儿的身子没事吧。”   “养两年就回来了。”   这话云巧听懂了,辩驳,“我好着呢。”   “不好就没办法医治了。”   老唐氏身形颤了颤,积劳成疾,老爷子的病就是年轻时落下的,现在怎么养都养不出来了,老唐氏问四祖爷,“需要吃药吗?”   “是药三分毒,好吃好喝养着就行了。”   云巧松了口气,不吃药就行。   哪晓得老唐氏下句就说,“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担心粮食不够吃,顿顿没吃饱过。”   四祖爷皱眉,“那可不行。”   “可不嘛。”老唐氏说云巧,“四祖爷是大夫,他说不行就是不行,以后你每顿要吃饱。”   云巧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老唐氏道,“你娘要是问起,你就说奶逼着你吃的,她不会生气的。”   黄氏估计怕云巧吃太多惹了嫌,她也不想想,唐家就墩哥儿一个孩子,往后的家业都是墩哥儿和巧姐儿的,只要巧姐儿身体好,怎么样都行。   “我要问问我娘。”   “行...”老唐氏说,“你说四祖爷说的。”   云巧立刻去了绿水村。   韩家的人还没走,俱在堂屋坐着,一片其乐融融,云巧抱着伞,埋头奔进西屋,“娘,四祖爷说我身体虚,要我每顿吃两碗米饭。”   黄氏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怔怔忡忡的。   云巧放轻脚步,细声细气又说了一遍。   黄氏抬起头,细长的眉微微蹙着,“老大夫还说什么了?”   “多吃鸡和鸡肉。”   “那你以后多吃些。”   “肚子会不会撑大?”云巧略微苦恼,“肚子撑大了以后容易饿...” 第91章 091 断交   黄氏扬手, 轻轻按住她的小肚子揉了揉,心里五味杂陈。   老唐氏恐怕早察觉巧姐儿身子虚弱了,所以隔三岔五的杀鸡炖鸭, 她暗地劝巧姐儿少吃点, 无疑害了巧姐儿。   “娘, 肚肚不疼。”云巧挺起肚子, 重重捶了两下,以示肚子没事。   小时候她在山里吃了野果后闹肚子, 夜里睡不着, 黄氏抱着她,整夜给她揉肚子, 有次出门晚了, 被曹氏骂得狗血淋头,想起那些,云巧抱住黄氏,嗓音软绵绵的,“娘,奶骂你,我骂她。”   黄氏眼睛一酸, 蒙上了一层水雾, “娘的巧姐儿真的是大姑娘了。”   云巧咧嘴,“唐钝教我的, 有人骂我我就骂她, 骂不赢就跟四祖爷告状。”   黄氏眨去眼中水雾, 笑了笑, “唐钝还教你这些?”   她以为唐钝买她是心血来潮, 心底并无什么情意, 因此压根没想过让巧姐儿长久跟着他。   “对啊,这次去县里他教我的。”提起唐钝,云巧滔滔不绝,“唐钝读书可厉害了,几个月得的钱比我和翔哥儿捡几年菌子挣的都多,县学规矩严,他天天待在县学,钱都没地花呢。”   她在县里玩了两天,每顿都下馆子吃的饭,她担心银钱不够,唐钝让她敞开肚子吃。   “娘,让翔哥儿读书。”   黄氏笑容浸出几分苦涩,“等两年再说吧。”   这时,外边的说话声大了,有人喊云巧,“云巧,要回去了吗?和你韩家婶子一起。”   黄氏停下动作,翻起衣服找了找破口子的地儿,“这衣服晚上就补好,到时让翔哥儿给你送过去。”   “好。”   云巧出去时,小曹氏正拉着韩婆子的手,一脸不舍,云巧拿起腋窝下的伞,自顾往外走。   小曹氏余光瞥到她,朝韩婆子无奈笑道,“她性子就这样。”   “我知道的。”   村里人不乏有想讨好唐钝故意而故意接近云巧的,云巧没搭理过谁,便是村长孙媳妇跟云巧套近乎,云巧都没给面子。   索性有唐家祖宗撑腰,村长孙媳妇再不痛快也只能憋着。   两家的亲事定在腊月底,路上,韩家婆子让云巧那天来家里吃酒席。   云巧点了点头,路过半山腰,碰到从山里下来的夏雷,他肩膀扛着扁担,扁担两端挂着野鸡,共五只。   他毫不犹豫给了云巧两只。   韩婆子眼红,当下没说什么,转过山腰才和云巧说,“夏雷给了两只鸡,是不是我们两家一家一只啊。”   她和夏雷不熟,夏雷住在顾家时,两人偶尔碰到也没打过招呼。   但她笃定云巧不懂。   云巧将两只鸡绑在雨伞上挂在肩头,走路一甩一甩的,闻言,觑视韩婆子一眼,想了想,道,“夏雷没说呀。”   “有些话不说你也要懂。”韩婆子弯眉,“这是为人处事的道理。”   云巧顿足,“什么道理?”   “与人为善的道理。”   云巧歪头思考片刻,“我不懂。”   “......”韩婆子笑容微僵,转瞬笑得愈发和蔼,“婶子不是教你了吗?东西是夏雷给的,我们都有份才是,你给我一只鸡便是与人为善。”   “唐钝没教过啊。”   “......”   想不到这傻子竟不好糊弄,韩婆子再欲说点什么,只看云巧取了伞端的鸡紧紧抱在怀里,   韩婆子:“......”   见婆婆碰壁,韩婆子大儿媳妇吴氏主动往云巧身旁靠了靠,“婶子和你开玩笑的,你莫当真,我看夏雷不爱说话,跟你倒是处得来,你们私下常往来吗?”   夏雷是个老鳏夫,云巧又是个傻子。   两人指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韩婆子是过来人,太明白儿媳妇话里的意思了,挑挑眉,试探云巧,“夏雷是不是拉着你钻树林了?”   夏雷的屋子是新起的,之前住在顾家,必不敢太招摇,树林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修路那会,哪片树林没被人钻过呀。   她问得直白,吴氏脸红如血,她离云巧近,云巧看她脸红,立刻转身瞪韩婆子,一字一字训道,“不害臊!”   韩婆子:“......”   这傻子还懂这些?   韩婆子收起逗弄的心思,“婶子怕你吃亏,多问了两句而已。”   云巧藏不住话,回家跟老唐氏一说,老唐氏怕不会给自己好脸,韩婆子假意扇了扇自己嘴巴。   云巧撇着嘴角,嫌弃得很。   之后两人没说过话,韩婆子怕她记着这事,到村口时,“云巧,过不久你大堂姐就是婶子儿媳妇了,咱们两家是亲戚,凡事要互相照应,千万不能让外人看了我们笑话。”   这话云巧是不懂的,没点头也没摇头,重新将鸡挂在伞端,扛在肩后,一甩一甩的走了。   韩婆子气得跺脚,“瞧这德行,难怪人牙子瞧不上...”   吴氏扯她衣服,示意她小点声。   传到村里人耳朵里,跑到唐家煽风点火就不好了。   云巧扛着鸡,惹来不少人注目,问她谁送的。   云巧喜滋滋的说夏雷。   夏雷断了胳膊,又是鳏夫,自古寡妇鳏夫门前是非多,村里没几个媳妇往那边去,不禁问云巧,“他为什么送你鸡呀?”   夏雷时不时会给顾家送东西,那是顾家收留他住了几个月,和云巧有什么关系?   “他人好呀。”云巧回答。   村里人不信。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伙同其他汉子去沈家闹了,因为换地,曹氏没少跟人数落夏雷的不是,云巧和这种人交好,不是存心给曹氏添堵吗?   想想云巧在沈家过的日子,没人觉得她做得不对。   比起她和夏雷的交情,人们更在意她的肚子。   要知道,半个时辰前,老唐氏挨家挨户敲门买鸡,全村的鸡,半数都被老唐氏买了。   不止鸡,鸡蛋也买了半箩筐。   她们就纳了闷了,这么多鸡和鸡蛋,坐月子也吃不完,难不成云巧怀上了?   众人瞄着她肚子,“云巧,你找四祖爷给你把脉了?”   她和老唐氏去四祖爷家好多人瞧见了,云巧经常给四祖爷送草药,人们没多想,直到老唐氏大肆买鸡,人们回味过来不对劲。   “对啊。”   “四祖爷说什么了?”   “每顿要吃饱。”   “......”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云巧在唐家没有吃饱过?   怎么可能?   老唐氏养的鸡鸭估计都投了四五次胎了,怀疑云巧没听明白,人们直接指着她肚子,“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墩哥儿好几个月不在家,她这会儿怀上,铁定是别人的。   云巧低头看自己肚子,“没有啊。”   难不成老唐氏担心云巧太瘦弱怀不上孩子,想方设法给她补身子?   然而就云巧这气色,不像弱的。   老唐氏坐在箩筐边摇鸡蛋看有没有坏的,见云巧扛着两只鸡进门,只当是沈云翔抓到的,和云巧说,“这鸡送的是时候,晚上给你炖鸡汤喝。”   炖鸡汤时,她切了两片人参丢锅里,知云巧嫌炖的鸡肉味淡,汤炖得差不多了,捞出鸡肉,重新跑了趟油锅。   半只鸡,云巧吃得满嘴流油,汤里的人参苦味都没计较。   每天半只鸡,老唐氏不会花样,除了炖汤就是烧萝卜。   院里天天飘着肉香,馋得邻里苦不堪言,赶在挖红薯前,村里汉子织网去河下游捕了一次鱼。   四祖爷给云巧送了两只鲫鱼,村长家给云巧拿了两只草鱼。   礼尚往来,老唐氏捡了些鸡蛋让云巧给两家送去,云巧回来的路上,碰到韩婆子和吴氏,韩婆子挎个篮子,篮子里躺着四五条巴掌大的鱼,吴氏挑着两个空桶。   看到她,两人满脸堆笑。   吴氏说,“我们正要去你家借石磨呢...”   婆婆害怕云巧忘性大,没有和老唐氏提吃酒席的日子,今个儿特意去知会一声的。   吴氏又道,“你奶买鸡的那天我们没在家,之后想问又没找着机会,她还要买鸡的话,家里还有四只。”   云巧说,“不买了。”   鸡太多了,将她种在后院的花草都啄得光秃秃的了。   吴氏心里遗憾,面上没表现半分,“行,那些鸡留着你大堂姐进门吃。”   两人在路上等着,云巧走上前,和韩婆子肩并肩。   韩婆子笑盈盈望着她,云巧狐疑,“婶子怎么不说话。”   明明之前韩婆子话挺多的。   韩婆子,“我这嘴不招人喜欢,怕不小心得罪人。”   “以前怎么不怕?”   “......”   韩婆子觉得云巧故意来气她的,她说的客套话不懂吗?   韩婆子不和她一般见识,“你姐夫去河边捕了些鱼,想着你家没有,给你们送几只来。”   这次捕鱼,村里都是几家合伙,有些渔网捕得多,有些捕得少,韩家分了几只大的,不过想着腊月底要宴客,放水缸里养着的,舍不得吃,韩婆子拍拍篮子,“这鱼炖汤大补。”   云巧垂眸看了眼,“这是草鱼。”   四祖爷说鲫鱼炖汤才是大补。   不料她认识鱼,韩婆子面上有些挂不住,“鱼汤补人。”   云巧没再说什么。   说来也巧,三人进门,老唐氏恰巧杀鱼,云巧放下篮子,过去帮忙淋水,老唐氏双手不空,看吴氏挑着桶,歉意道,“劳烦你们自己动手了。”   吴氏驾轻就熟的往井边走,“我们来了好几回了,婶婆不用管我们。”   老唐氏提着鱼鳃,手里的草鱼差不多有半条手臂长了,云巧舀了两瓢水才冲掉刮过的鱼鳞,韩婆子将篮子换了只手,不自在道,“我们先忙了啊。”   她径直去了后院,直到离开,也没提送鱼的事儿。   云巧找稻草将石磨盖好,回前院跟老唐氏嘀咕,“奶,韩婶子不是给咱家送鱼吗,怎么没送?”   老唐氏不知道这茬,惊讶,“她和你说的?”   “对啊。”云巧说,“她是不是后悔了呀。”   老唐氏将切成片的老姜抹在鱼身上,沉吟,“约莫忘了吧。”   韩婆子的篮子她也就晃了一眼,没留意里边装了什么。   “她记性太差了。”云巧拍拍胸脯,“我记性就很好。”   “你怎么不提醒她?”   “她送咱们鱼,咱们就得给她鸡蛋...”   老唐氏听出来了,“你更喜欢吃鸡蛋?”   云巧摇头,“不是,我喜欢吃大鱼。”   老唐氏不问了,想说四祖爷送的鲫鱼也不大没见云巧嫌弃,可见韩婆子送的鱼有多小。   “想吃大鱼就多吃些,没了奶给你买。”   买只鸡跟人软磨硬泡老半天,买鱼就容易多了。   而且鱼的腥味重,稍不留神就弄得不好吃,而一顿鱼做得不好吃,很长时间都不想吃。   老唐氏买鱼没费什么功夫。   白送她的都有。   老唐氏不是爱占小便宜的,她说了买,便给了钱。   唐家往年田地多,粮食丰足,唐钝每次回家都会背粮食去镇上卖,手里没有缺过银钱,平时要什么,都拿粮食和村里人换的,现在卖了田地,不能像以前不拿粮食当回事。   鱼不如鸡值钱,花不了几个钱。   对于老唐氏的行径,村里见怪不怪。   哪怕她伸手摘星星,村里人都不会多想,凡是云巧喜欢的,老唐氏都会满足她。   转眼就到挖红薯的时候。   天儿已经很冷了,往地里站小半刻钟就冻得瑟瑟发抖。   沈云翔来帮着挖红薯,老唐氏搬了小板凳在地里捡,周围地里仍有外村来的短工,春花和秦大牛也在。   秦大牛服徭役偷懒,村里不想要他的,但他往年积极勤快,央求村长给他个机会,村长体谅他家的难处,和招短工的人家商量后,留下了他。   数月未见,他脸上的麻子好像又多了,黝黑的皮肤也掩不住密密麻麻的印子,整个人阴沉沉的,挥锄头时,胳膊的肉一跳一跳的,像要打人。   云巧挑红薯回家碰到他,埋着头走得飞快。   沈云翔见不得她没出息的样儿,要她在地里挖红薯,挑红薯的时候喊他。   云巧道,“你挑不动。”   “我少挑些。”   别人挑着满满的两箩筐红薯在小路上健步如飞,沈云翔则挑两个半箩筐的红薯,一趟后,跟云巧抱怨,“箩筐绳子太长了,找个背篓来。”   背篓贴后背,不费肩。   老唐氏过意不去,夜里跟老爷子商量找两个短工算了。   沈云翔还小,累出病得不偿失。   “你问问松柏...”   翌日,吃过早饭,老唐氏就让他们在家休息,她去村长家,请他出面找两个短工,云巧急了,“不是有我和翔哥儿吗?”   沈云翔嘴里含着鸡蛋饼,挖红薯不是一两天挖得完的,他就没有回家住,夜里歇在唐家的。   闻言,和老唐氏道,“唐奶奶莫觉得我和我姐不中用,我两会把红薯收回来的。”   老唐氏怕他误会,解释,“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累出病得不偿失。”   云巧摇头,“不累。”   沈云翔附和,“是不累。”   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哪儿能待在家享清福,他拉住老唐氏,“我和我姐速度可嫩慢点,挖红薯不成问题。”   秋收那会,他下田割水稻,挑稻谷,稻谷毛茸茸的扎皮肤,一天下来,浑身都是红的。   老唐氏说,“奶怕你们累着。”   其实她和老爷子早就商量要不要请短工,往年田地多,不请短工粮食收不回来,今年田地少,有她和云巧,慢慢挖,慢慢挑,顶多比别人多花几天功夫,不费事。   哪晓得沈云翔来了后,卯足劲的干活。   老唐氏担心他们累坏身体。   “更累的活我都做过呢。”沈云翔囫囵吞枣的咽下嘴里的饼,抹嘴往外走,“唐奶奶,比起收小麦玉米,收红薯是最轻松的了,咱慢慢来。”   云巧忙不迭点头,“奶,不请短工。”   请短工的话每天都要给他们粮食,家里就几亩地,给了他们,自己就会少吃些。   老唐氏说,“那待会咱们去地里后挖慢点,累了就停下休息。”   老爷子吹不得冷风,没办法下地,想着老唐氏去地里干了活还得回来煮饭,便将煮饭的活揽了过去。   于是,午饭是老爷子煮的。   云巧她们回家时,饭菜刚端上桌,老爷子佝着背,衣襟前有几坨污渍,他浑然不觉,“看你们过了竹林我就盛饭,时机刚刚好。”   四碗米饭,摆在四个方位的,云巧坐去自己平常坐的位置,嗅了嗅米饭的热香,“爷,碗里泡了米汤的吗?”   老爷子面不改色,“没有,煮的稀饭。”   “稀饭吗?”云巧拿筷子拨了拨,“爷好厉害,稀饭的饭和汤是分开的呢。”   老爷子笑道,“吃吧。”   每天半只鸡,老爷子烧的萝卜,云巧扒了两口米饭,夹萝卜吃。   嘎嘣一声脆响,桌上的人都听到了。   老唐氏皱眉,“萝卜没煮熟?”   “熟了的。”回答她的是云巧,“就是有点硬,不过我娘说萝卜能生吃,不碍事的。”   老唐氏:“......”   老唐氏握着筷子,望着最中间的两碗肉菜,表情一言难尽。   米夹生没有煮熟,萝卜也没熟,也就云巧给面子,吃得津津有味,老唐氏说,“晚上还是我回来煮饭吧。”   “爷煮的饭好吃。”   老唐氏:“......”   熟都没熟,她问云巧,“哪儿好吃了?”   云巧从善如流:“以前没吃过。”   老唐氏和唐老爷子:“......”   这话可不像什么好话,老爷子跃跃欲试,“味道呢?”   云巧茫然地抬起头,反问,“什么味道?”   “肉的味道...”   “我没吃肉。”   “萝卜呢?”   “萝卜没味道。”   唐老爷子:“......”   老唐氏笑出了声儿,唐老爷子脸红了红,不服气的夹了块萝卜,“怎么会没味道,我明明放了盐的。”   说话间,萝卜放嘴里,咔的声儿,嘴巴不动了。   老唐氏笑他,“难吃吧。”   噗,唐老爷子转身,吐出一颗牙来。   “......”   云巧夹起的萝卜没塞嘴里呢,忙放到桌上,“我不吃萝卜了。”   这是唐老爷子掉的第二颗牙,以极为丢脸的方式,那天后,唐老爷子再不提煮饭的事儿了,其实他年轻那会偶尔也会生火煮饭,不过没有这般难堪过。   他的牙掉了,带出了丝血,云巧丢下筷子就找四祖爷,直呼唐老爷子吐血。   四祖爷吓得脸色惨白,得知是掉牙,训了云巧一通。   沈云翔也没给云巧好脸,“掉牙而已,哪儿用得着大惊小怪。”   前不久沈老头也掉了颗牙,啃骨头给啃掉的。   云巧坚持,“唐钝爷吐血了。”   “掉牙本来就会流血,你当流血就是生病啊。”   云巧登时不反驳了。   有时候流血不是生病,黄氏教过的,她再大些,每个月都会流血。   唐老爷子被自己煮的萝卜磕掉了牙,云巧慌里慌张找四祖爷的事儿不到半个时辰就传开了,人们见到云巧就问老爷子的厨艺,是不是给她吃的生萝卜。   云巧替老爷子说话,“煮了的,只是有点硬。”   能吃的。   “你爷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   她记得唐老爷子以前常咳嗽,最近好像许久没咳嗽了,说话有些无力,但生病的人都是那样的。   云巧和不熟的人话少,跟沈云翔干活嘴儿没停过,她没有挖过红薯,昨天一锄头下去,红薯被劈成两半,挖半天,多数是烂的。   老唐氏教了她办法后,顺着枯藤挖下去,一串红薯完完整整的,每牵出一串,就跟沈云翔炫耀。   要沈云翔跟她学。   叽叽喳喳的,老唐氏脸上的笑没有消过。   赵氏扛着锄头换地时,经过地埂,虚情假意道,“还是你们家好,墩哥儿不在家地里也热热闹闹的,不像我家,十几口人在地里忙,硬是没点声音。”   老唐氏懒得揣测赵氏的心思,将抹干净泥的红薯丢进背篓,不冷不热道,“没办法,我家活少,聊着天也做得完。”   赵氏最见不得老唐氏摆出副不在乎的嘴脸。   谁不知道她儿子儿媳不孝跑了呀,在她面前装什么装。   “哎,大郎他们要是在,墩哥儿恐怕好几个弟弟妹妹了吧。”   “你又知道了?”老唐氏声音冷了下来,面上无所谓的表情,云巧看到赵氏,挥了挥锄头,“你是不是讨骂呀,我不怕你的。”   瞧这狐假虎威的阵仗,赵氏嗤鼻,慢悠悠的走了。   前几天耀哥儿捕鱼回来要往唐家送,她拦着不让,云巧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再巴结讨好都没用。   再者,分家的事她还没追究呢。   自从云巧人前说破耀哥儿的事儿,耀哥儿铁了心要分家,完全不把她这个做娘的当回事,不知道的以为墩哥儿是他亲兄弟了。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墩哥儿爹娘叔婶出去逃难,耀哥儿爹不会派去巡逻,不会整晚住在山里,不会染上风寒丢了性命。   是墩哥儿爹娘害的。   赵氏心里恨得牙痒痒,云巧挑衅的挺起胸膛,“甭以为仗着年龄大就倚老卖老,吵架我不怕的。”   唐钝教了她怎么骂人的。   “沈家还真是教出个厉害的。”做小姑的霸着她儿子,做侄女的当面给她难堪。   老唐氏道,“这孩子护短你也是清楚的,和她计较做什么?”   “......”   老唐氏年轻时就没把赵氏放在眼里,何况上了年纪,她和云巧说,“我和你赵婶子说说话,没事的。”   赵氏抬脚走人,但听老唐氏的声音从地里传来,“我家人少,不过孩子品行好,我与谁说两句话生怕我吃亏受了委屈,你们家十几口人,怎么不见人出来关心你?”   这话戳着赵氏心窝了。   耀哥儿想分家,大房也蠢蠢欲动按耐不住了。   大孙子成亲花的是公中的钱,大房素来精明,不想替其他几房养儿子,再者,竹姐儿到了婚嫁的年纪,出嫁能收彩礼。   大房嘴上不说,心里也盼着分家的。   因为云巧一句话,家里至今乌烟瘴气的。   赵氏刺了云巧一眼,“傻子。”   云巧瞪她,“你才是个傻子呢。”   赵氏:“......”   这丫头愈发伶牙俐齿的,真不知墩哥儿瞧上她什么了,竹姐儿哪点不比她好,她阴阳怪气道,“谁傻谁知道。”   “我知道,你是傻子。”   “......”   老唐氏好笑,“我说侄媳妇你是老了呀,连个孩子都说不过了。”   哪个人喜欢被说老,赵氏脸拉得老长,歪嘴道,“听说墩哥儿爷吐血了,能不能活到过年怕不好说...”   唐久的身体不好村里人尽皆知,他生病的那年,唐钝就请人在后山的祖坟建了两座坟,村里人都以为唐久活不过那年,没想到活到了现在,赵氏说,“墩哥儿离得远,你们可要早点准备好...”   老唐氏态度仍淡淡的,“到时得辛苦你守灵了。”   “......”   是了,赵氏是晚辈,唐久要是没了,晚辈夜里是要守灵的,村里的规矩是每家亲戚留一个人,想到自己辈分矮一头被老唐氏压了一辈子,怒火直冒。   老唐氏则不搭理她了,跟云巧商量晚上的饭菜。   唐钝买回来的肉她抹上盐做成了腊肉,应该能吃了。   水缸还有鱼。   云巧说,“鸡蛋...”   她怎么吃鸡蛋都吃不腻,煮的,煎的,她都喜欢。   “好。”   祖孙两旁若无人,赵氏一肚子气,唐耀挑红薯回家出来,赵氏没个好气,“人家都骑在你娘头上作威作福了你还厚着脸皮贴上去,你气死我得了。”   唐耀莫名奇妙,“娘要不想生气不如分家算了。”   赵氏咬牙,“想都比想。”   分了家,儿子更不会搭理她,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几个孩子陪在身边,真要分了家,老唐氏指不定背后怎么笑话自己呢。   唐耀料到是这个回答,麻木了,“我干活了。”   沈云翔背着红薯回去时,见唐耀唉声叹气的,道,“姑父为什么想分家?”   唐耀哪儿会和他说原因,敷衍道,“想自己过日子。”   “我也想,要不姑父下次见到我奶,跟她说说?”   唐耀:“.......”   以曹氏和沈老头的性子绝不会分家的,况且沈家田地少,分了家沈云翔吃什么,他不赞成,“你奶凶是凶了些,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我是男孩子,她指望我给她摔盆,我娘和我姐过得可不好。”   云巧自不必说,他娘更是苦,进门后俯首做低的讨好曹氏,怀着身孕没落下地里的活儿,别人生孩子会休息三五天,她生完孩子就干活了,回家孩子还差点被曹氏卖了。   他爹虽然疼他娘,到底太懦弱了,没办法跟曹氏叫板。   不分家,他们就像曹氏养的老虎,哪天猫来了,就把他们丢出去。   唐耀语塞,他身量高些,在后边替沈云翔抬着背后,安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娘苦是苦了些,好在你们姐弟争气,以后有她享福的时候。”   “以后是什么时候?”   唐耀回答不上来了。   沈云翔没有继续追问。   唐耀看他穿着不合脚的草鞋,肩膀瘦瘦小小的,背个背篓没有叫过苦,不禁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   赵氏偏心大房,但也疼他,他像沈云翔这么大的时候,漫山遍野玩呢。   怎么想到会成这副样子。   他不知道该说自己变了还是赵氏变了。   挖来的玉米堆到屋里的,沈云翔和云巧轮流背背篓,两人走得不快,两亩多地的红薯,忙了好几天。   最后一天就剩下半行,老唐氏没下地,沈云翔回家了。   他来长流村好几天,曹氏势必要发火的,曹氏不会骂沈来安,只会拿黄氏撒气,索性剩下的不多,片刻钟就完成了。   云巧挖完红薯,又在地里找了半天,找到两个落下的。   这是经验,每年收红薯,地里总会落下几个。   老唐氏眼神不好,云巧怕还有遗漏,就差没重新翻一遍。   等她背着红薯回去时,不知不觉已经是晌午了。   地里的人都准备收工回家。   云巧还没到村口,就被春花堵住了路,云巧左右瞄了瞄,没有吭声。   春花递了个鸡蛋给云巧。   云巧摇头,“你吃吧。”   “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搭理我了?”   她来长流村好几天了,每次碰到,云巧都像陌生人似的走开,甚至故意绕路走,春花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纵使算计了她,毕竟没有伤害她不是吗?   云巧点头,平静地说,“对呀,我答应了翔哥儿和唐钝的。”   “我们以前是最好的朋友呀。”春花拿袖子擦着眼泪,“我就你一个朋友...”   云巧不理她后,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村里几个媳妇会主动跟她聊天,多是问秦大牛,她不喜欢她们,总觉得她们眼神高高在上,瞧不起她。   “巧姐儿,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   “不好。”   云巧听到身后有人来,忙低头越过春花往前走,春花拽着她衣角,“巧姐儿,我们说说话吧。”   “不说话,我要回家了。”   老唐氏在家里等着她呢。   “我...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不好。”   云巧拿手拂开她的手,大步往前跑,春花不死心的跟上,云巧急了,“唐钝知道了会凶我的。”   “我们去偏僻的地方。”   云巧戒备更甚,“你是不是又想害我呀,我娘说了,秦大牛是你丈夫,我和他生孩子是会死的,我只能给我相公生孩子...”   “不是那件事。”   春花心里压抑太久了,除了云巧,有些话她不知道跟谁说。   见云巧继续往前走,她紧紧跟上去,声音小小的,“巧姐儿,以前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不好。”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看我给你拿鸡蛋来了。”   以前,趁着她娘不在家,她会偷偷捡鸡窝里的鸡蛋跟云巧藏起来吃,云巧单纯,不会问鸡蛋的来历,她喜欢和她分着吃。   云巧低头看一眼,“我不吃你的。”   春花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云巧擦擦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你找秦大牛去啊。”   “他不要我了...”春花哭得抑制不住,“他,他外边有人了。”   好几晚,秦大牛都偷偷溜出去,回来后,身上带着味道,她是女人,知道那种味道是什么。   “巧姐儿,我...”春花伸出鸡蛋,“我给你吃鸡蛋好不好。”   当初嫁给秦大牛的应该是云巧,她心里害怕,云巧嫁了人,人们的注意就会从云巧身上移到她身上,她比云巧大两岁,脸上有胎记,当年也是人牙子瞧不起的人,她不想被人议论,便偷偷去地里找秦大牛。   如愿嫁出去了,日子还不如娘家的时候。   春花悔得肠子都青了,看云巧仍是无动于衷,她有些崩溃,痛哭道,“巧姐儿,我是替你受罪的呀。”   云巧停下脚步,满脸疑惑,“受什么罪?”   “秦大牛打女人,你要是嫁给他,挨打的就是你,我代替你嫁给她,受罪的是我。”   云巧紧紧盯着春花,眼眸黑不见底。   春花没在她脸上看过这种表情,支支吾吾道,“你这么看我作甚?”   “春花,你撒谎。”   春花攥紧手里的鸡蛋,眼神闪了下,泪愈发凶猛,“我哪儿撒谎了?”   “我不会嫁给秦大牛的。”云巧转过身,跨进了竹林,“我娘说嫁人是权宜之计,她不会胡乱把我嫁给别人的。”   唐正也不是她娘看好的人,她娘说嫁人关乎着后半辈子,看走眼这辈子都会过得生不如死,如果不嫁人就能过得好,就找个地儿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算了。   云妮要她嫁给唐钝,她娘以前都不乐意,这次才同意的。   她娘说了,如果哪天唐钝喜欢上旁人,又或者打她,立刻偷偷收拾包袱走。   云巧没有看春花,也没继续聊这个,道,“我答应唐钝不和你做朋友了,我要听话。”   春花怔怔的,伸手拉她。   云巧步子大,春花的手什么都没拉到,眼看云巧越走越远,走到木门前,双手扒着门推开,歪着脑袋朝里看,她蹲下身,泣不成声。   明明她有朋友的,怎么就没了呢?   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忍不住去捂自己的脸。   后知后觉发现脸埋在膝盖里,旁人压根看不到,一时之间,哭得愈发难受。   她的脸长得恐怖,从小到大,只能用头发遮着,唯独在云巧面前,敢肆无忌惮撩起头发说话。   如今,这样的人没有了。   虽然云巧之前就说过不和她做朋友的话,她心里始终存着侥幸,觉得过些日子,云巧的气消了,她好好哄哄,还是能哄回来的。   不可能了。   秦大牛坐在村西的石墩上听人说话,这些是外村的,不知道服徭役的事儿,亦或者知道脸上没有透露半分,秦大牛稍微自在些。   有人喊他说春花在村口树林哭,他脸上不耐,“妇人就是麻烦,哭几声就没事了。”   “好像被秀才娘子欺负了。”   秦大牛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那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如果传开,唐家势必不会放过他,他甚至怀疑衙役揍他是唐钝指使的,故意不要他好过。   “不去瞧瞧?”   “秀才娘子和她从小的交情,约莫起了什么争执,过几天就好了。”   这儿有在唐钝家做过事的,知道云巧跟春花亲近,“还是你好,有你媳妇在秀才娘子面前说好话,不愁没活儿做。”   秦大牛摸了摸后脑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下午,云巧没有下地,而是帮着老唐氏将红薯埋到了后院的地窖,云巧来唐家这么长日子,不知道有地窖就,惊奇不已。   老唐氏说,“打仗那会挖的,村里家家户户都有。”   地窖里还有密道,西凉军真要进村了,起码有个地儿藏起来。   说是密道,其实是块藏人的地方,位置不大,角落堆着粮食,唐钝奶说,“这些年边境太平,但墩哥儿不放心,坚持要堆些粮食在这儿...”   “听唐钝的。”   老唐氏笑着揉她的脑袋,“唐钝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换了其他人,哪儿受得了唐钝的脾气。   云巧呲牙,脸上笑出了花儿来,“唐钝是个有福气的。”   “走吧,把红薯堆到地窖里。”   “好。” 第92章 092 陵墓   红薯是挑选过的, 个头大,没有破皮,吃到来年, 留种正合适。   至于破皮的红薯, 老唐氏洗净后剁碎煮熟, 混着米糠喂鸡。   不止红薯, 秋末割回来的红薯藤,老唐氏没做柴火烧, 而是晒干磨成粉做鸡食用。   沈家也养鸡, 入冬后,母鸡就不怎么下蛋, 云巧常听曹氏站在鸡笼边骂, 然而唐家的鸡不同,最懒的鸡两天也能下一个蛋,云巧嫌鸡啄花草,捡鸡蛋则眉开眼笑的。   “奶,咱家的鸡出息...”   老唐氏笑得合不拢嘴,“哪有夸鸡出息的。”   “我。”彼时云巧牵着衣角,细长的手指戳着衣兜里的鸡蛋, 一个一个数给老唐氏听, 数着数着,小脸皱了起来, “这鸡蛋上糊着鸡屎...”   这是常有的事儿, 老唐氏说, “煮的时候洗洗就没了, 你在家煮鸡食, 我找村长拿些麦种。”   撒麦种是年前最后的农活了, 速度快的麦种已经发芽了,云巧转身回屋,“待会我去地里找奶...”   “好。”   短工们帮着收完红薯没有回家,而是继续挖坑撒种,老唐氏到地里时,发现有几排锄头挖好的小坑,坑不深不浅,撒麦种正好合适,心里纳闷了阵。   云巧扛着锄头来了后,她问云巧,“你挖的?”   “不是呀。”云巧踢土将坑填平,“是不是谁来地里找红薯了?”   每年这时候她和沈云翔就会去地里找落下的红薯,运气好能找四五个呢。   老唐氏摇头,“找红薯哪儿会挖出如此均匀笔直的坑。”   一看就是庄家老把式做的。   “罢了,咱挖坑吧。”   老唐氏出门时带了绳子,让云巧牵着一头,她牵着另一头,固定在地的两侧,教云巧顺着绳子,隔一步挖一个坑,这样种出的小麦不疏不密,割小麦也轻松。   云巧说,“我爷种庄稼也这么种的。”   无论种什么,庄稼笔直整齐。   刚开始她挖的坑有点深,老唐氏提醒她两回就改了,她挖坑,老唐氏在后边撒种,撒完种,老唐氏填坑,她挑水浇灌,一天下来,几分地就忙完了。   村里人瞧了,忍不住跟自家人感慨,“墩哥儿媳妇傻是傻了些,做事挺利索的。”   庄稼人最怕碰到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媳妇,云巧说话没规没矩的,干活比好多人强。   “她要没丁点长处,墩哥儿看得上她?”   唐钝的心气多高村里人有目共睹,从小到大,多少姑娘偷偷往他家院里放东西,他没有正眼瞧过,前几年,城里有户人家的小姐瞧上唐钝,找媒人撮合,他眼睛眨也不眨就给拒了。   有的人还说他目光长远,想等考上举人去西州城娶官家小姐。   哪晓得他最后谁也没娶,娶了沈家的傻子。   虽说两人没有正是拜堂成亲,但骨子里认定她是唐钝媳妇,至于那些不认的,多是慕而不得的。   云巧和老唐氏花了五六天把麦种撒完。   村里人看老唐氏精神矍铄,邀着她进山捡柴火,唐家田地多,不缺柴火,然而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会在堂屋抱个小灶,烧木棍取暖。   老唐氏得闲时会跟村里人进山。   “行啊。”   大半年没有下地做过农活,这些天筋骨舒展开,老唐氏容光焕发,“我还没走过山后的石子路呢。”   山路连着几座山,人们不怕进山迷路,况且山里枯枝多,沿着石子路就能捡不少的柴火。   约好时辰,老唐氏就跟云巧回去了。   村口到院门的这段路泥路通通铺上了石子,走的人多,石子紧紧贴着地儿,雨天不是脏鞋,远远的,老唐氏看自家门口站着个瘦弱的姑娘,问云巧那是谁。   云巧挑着桶,身上热烘烘的,拽着衣领扇风,听了老唐氏的话,抬头看了眼,“是春花。”   “我记得她帮村长家干活来着...”老唐氏天天在地里,少不得听些八卦,春花性子懦弱,管不住秦大牛,修路那阵子,秦大牛跟绿水村其他妇人好上了,据说那妇人有了身子,眼下不知是谁的。   老唐氏从来不知,服个徭役,他们还能想到那岔,不止秦大牛,长流村好几个汉子也和有夫之妇好上了。   得亏云巧没去,那不是侮自己的眼吗?   “这人哪,无论到哪儿都得硬气些,往后墩儿要是乱来,你拎棍子揍他。”老唐氏同情春花,却也无能为力,唯有教云巧怎么收拾唐钝,“墩儿注重体面,他给你难堪,你当着众人揍他两回,保管他让着你。”   唐老爷子就是这样的。   年轻时,唐泰山几个常常约着老爷子喝酒,喝醉后就跟老爷子借钱,借了钱也不还,她性子急躁,没少和他吵架斗嘴,老爷子嘴上服软,心里不当回事。   她恼了,故意逮着他喝醉的时候撞门大骂。   老爷子觉得没脸,往后再没出去喝过酒。   “打架不好。”云巧说,“我娘不让我跟人打架的。”   老唐氏笑,“往后墩儿做错事你打他,奶给你撑腰。”   “我不敢。”云巧垂着眼眸,低低道,“唐钝会生气。”   唐钝心情不好不爱搭理人,生气的话会骂她,翔哥儿说别惹唐钝生气。   “有奶呢。”   云巧仍是摇头。   走近后,老唐氏侧目瞄了眼门边的春花,她身量矮矮的,脸瘦得颧骨有些凹陷,脚上的草鞋破损严重,脚趾都露了出来。   她推开门,叹气,“进屋坐吧。”   春花受宠若惊,忐忑地瞟云巧,无所适从道,“我,我和巧姐儿说几句话就走。”   云巧把木桶放进柴房,去灶间打水洗手,春花小碎步跟在她身后,嗓音沙沙的,“巧姐儿,你好像长高了许多。”   夏天时,她和云巧身量差不多。   此时,她站在云巧背后,明显感觉自己矮了。   锅里温着热水,云巧舀了半瓢,垂眼看自己的衣服。   这衣服是唐钝离家前买的,那会穿着合身,现在有些小了,后背绷得紧紧的,做事都不方便,她道,“对啊,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春花露出羡慕的表情。   云巧将温水倒进盆里,双手放进去,边搓洗边问春花,“你怎么又来找我?”   “我...”春花舔了舔唇,“我昨晚没回秦家,天不亮就来了,你家地里的坑看到了吗?”   云巧认真洗着手指的缝隙,点头,“你挖的吗?”   “对啊,你没种过地,我挖几排坑,你照着做就行。”   换了以往,云巧定会欣喜地夸她厉害,而此刻,云巧纠着眉,面露难色,“我们不是朋友了,你这么做不好。”   说完,她抬起手,甩了甩手上的水,一阵风跑了出去。   春花要追,可看到云巧进的是老唐氏的卧房,抬起的脚放了回去。   不多时,云巧就跑了回来,塞给春花两颗红枣糖,“往后你别帮我干活了,唐钝会不高兴的。”   春花捏着糖,嘴唇微微颤着,“你不问我昨晚在哪儿睡的吗?”   “山里呀,山里不是有床吗?”云巧端起水盆往外走,“春花,你不回家吗?”   都晌午了。   这时,上房传出咳嗽声,老唐氏喊云巧,“巧姐儿,给你爷端碗开水来。”   “哦。”云巧倒掉盆里的水,又去了灶间,春花站在檐廊上,脸色苍白,看眼手里的糖,哭着走了。   云巧端着开水进屋,见床上坐着的唐老爷子直勾勾瞪自己,她往碗里吹了吹气,解释,“不烫的。”   “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说?”   云巧懵懵的,“什么事?”   唐老爷子捶床,“你说什么事?”   “我不知道呀。”   唐老爷子;“......”   她是唐家花钱买来的媳妇,春花哄着她给秦大牛生孩子不是给唐钝脸上抹黑吗,春花恬不知耻,她竟像个没事人似的请人来家里,哪天出了事怎么办?   云巧走到床边,慢慢将碗递到唐老爷子嘴边,“爷,你喝。”   “......”   老唐氏拿过碗,劝老爷子,“巧姐儿生性纯良,哪儿懂那些,左右墩儿都没说什么,咱就别管了。”   唐老爷子怒目圆瞪,老唐氏佯装没看到,透过窗户,望着塌着肩抹泪离去的春花说道,“人心险恶,她那般利用你,你往后要离她远些才是。”   云巧歪头看去,春花已到院门口,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慢腾腾转过身来。   脸上挂满了泪。   云巧说,“奶说的春花吗?我没搭理她,是她缠着我不放。”   唐老爷子哼了哼,“肯定贼心不死。”   老唐氏:“......”   要不是刚才云巧进屋告诉老唐氏地里的坑是春花挖的,老唐氏想着她们感情不错,要她留春花吃午饭。   一向热情好客的云巧竟说不行。   她一问,才知有这茬。   春花已经走了,顺势关上了院门。   寒风瑟瑟的村道上,春花双手环着胸口,背影尤为落寞,老唐氏却没了同情。   这事给她提了醒,云巧不懂男女之事,少不得被人惦记上,她拉过云巧的手,“天冷了,往后你就在家里待着...”   “我跟奶捡柴去。”   “奶自己去。”老唐氏怕了,巧姐儿有个闪失,她这辈子恐怕死不瞑目,“巧姐儿,往后谁让你跟他走都不能答应知道吗?”   “知道,他们是坏人,会把我拐走卖了。”   老唐氏想想,补充,“不能和男子睡觉。”   “嗯。”云巧说,“我娘教过的,我懂。”   以前成了亲老天爷就会送孩子来,现在世道不同了,有些没成亲的人会睡在一起,成亲的则分开睡。   所以她没有孩子。   她都懂。   黄氏既教过了,老唐氏没有多提,不过自从这天后,她就时时留意着外边动静,哪家过路的汉子多往院里瞅两眼她就会紧张,生怕对方打云巧主意。   夜里也不敢睡太沉,云巧的屋离上房有点远,她怕云巧屋里进贼不知道。   因着这件事,她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唐老爷子都被她搅得没睡过好觉,商量道,“你实在担心,不如找人将院子围高些,里外种上荆棘...”   老唐氏犯愁,“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本来没什么,围墙砌高,明摆着告诉其他人家里防贼,没准更招贼惦记。   唐老爷子无奈,“总不能每天盯着她啊。”   云巧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地里的麦子发了芽儿,又该施肥了。   老唐氏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拘着云巧。   也就云巧天真信她的话,搁其他人身上,早察觉不对劲了。   老唐氏思索,“我想想吧。”   夜里,雪悄然而至,天地银装素裹,寒风肆虐的刮过山野,刮落了裹着白雪的最后几片残叶,往年最难熬的寒冬,今年却成了老唐氏最喜欢的季节。   每日起床,她就会去东屋找云巧,说,“巧姐儿,下雪了,就在家里待着啊。”   在沈家,云巧要扯猪草,没空闲的时候,如今除了帮着老唐氏煮鸡食,没其他活,便说,“好呀。”   天寒地冻的,村里串门的人少了许多,不过赶在农闲办喜事的人家有好几家。   要么娶亲,要么嫁女。   云巧跟着老唐氏去吃了几顿酒席,说是酒席,只有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围着桌子吃菜,云巧认生,走到哪儿都挨着老唐氏,寡言少语的,多是听那些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   从她们嘴里,云巧知道春花有了身孕。   前不久,春花被秦大牛休了没两天,叶家媳妇怀的孩子没了,叶家几兄弟夜里溜到秦家,将秦大牛揍了,秦大牛带着兄弟上门讨说法,人家不认。   两家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秦大牛不知怎么想的,想接春花继续过日子,春花娘咽不下那口气,狮子大开口,跟秦家要了十斤粮食。   她不是很懂,回去时,问老唐氏,“春花被秦大牛休了为什么还要和他过日子啊?”   秦大牛打春花来着。   她娘说了,谁要动手打她,偷偷收拾包袱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做外人的哪儿晓得?”老唐氏不关心春花,她在意的是泰山媳妇的话,泰山媳妇说沈家想将云巧嫁给半山腰的夏雷,墩儿捷足先登抢了先,夏雷对云巧念念不忘,见缝插针的殷勤,大有挖墩儿墙角的意思。   她问云巧怎么回事。   云巧说,“我奶说夏雷有地,要我给他做媳妇,夏雷嫌我丑。”   “......”这和泰山媳妇说的有出入,不过云巧不会撒谎,老唐氏信她,骂曹氏道,“见钱眼开的老妖婆,也不瞧瞧夏雷多大岁数了,你嫁过去不是守活寡吗?”   “活寡什么意思?”   老唐氏语顿,僵着老脸道,“不好的话,你别学奶啊。”   “哦。”提到夏雷,云巧又说,“夏雷瞧不起我,我奶想将云惠堂姐嫁给他呢。”   “......”老唐氏心里骂曹氏骂得起劲,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你云惠堂姐?韩家未过门的媳妇?”   “对啊。”   “......”   曹氏还真是钻钱眼里了。   云巧颇为惋惜,“结果夏雷还是没看上。”   老唐氏嘴角抽了抽,记得夏雷来家里送过木拐,瞧着挺憨厚老实的人,眼光竟如此挑剔?   沉吟时,但听云巧说,“夏雷嫌云惠堂姐太小了,没嫁过人...”   夏雷拒绝沈来财的理由是彩礼太高,但云巧问过夏雷,夏雷喜欢年龄大的寡妇,云惠堂姐是黄花大闺女,他不喜欢。   “......”老唐氏:“夏雷和你说的?”   “对啊。”   “为老不尊的,这种话都跟你说,往后离她远点。”   “夏雷人很好的,他教翔哥儿抓野兔,还送我野鸡呢。”云巧挽着老唐氏的手,亲昵的蹭了蹭,“奶,夏雷不是坏人。”   老唐氏猜到泰山媳妇为何不阴不阳了。   “奶是怕村里人乱说。”   “我不怕。”   老唐氏道,“上次两只野鸡是夏雷送的?”   她以为沈云翔给的便没多问。   “对啊,韩婶子要我送她一只我没答应。”   老唐氏不知道关韩婆子什么事,再有几天就是韩家娶亲的日子,她刚随了礼,问云巧,“她跟你开口了?”   云巧就把当日的事儿了,老唐氏又唠唠叨叨的,“看不出她竟是那种人,别听她的,她故意忽悠你呢。”   夏雷真要送韩婆子野鸡,断不会过云巧的手,当真欺负云巧傻,什么都不懂。   “我没给。”   “做得好。”   回家,老唐氏和老爷子说起这事,少不得说韩婆子的不好,骂泰山媳妇乱嚼舌根,幸好她反应快,毫不犹豫帮云巧说话,如果心存怀疑,恐怕会给云巧甩脸色让人看笑话了。   唐老爷子道,“人情往来是免不了的,你多带她出去跟人打交道是好事。”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之后两天,老唐氏带着云巧四处串门,有时候是四祖爷家,有时候是村长家。   唐竹定亲,男方上门这日,老唐氏也带着她去了。   亲事是唐竹娘定下的,男方是镇上的人,据说有间包子铺,家里五个儿子,唐竹定的是四儿子。   媒人素来只夸双方的好,说男方乡下多少田地,铺子挣多少钱,唐竹嫁过去是过好日子的。   不知是不是媒人太会说,院里站着的好多姑娘露出艳羡的目光。   云巧拿着赵氏递来的糖,目光灼灼的望着堂屋跟人谈笑风生的男子,问身边的唐菊,“他家真是卖包子的吗?身上怎么没有包子香?”   镇上的包子味道香浓,老远就能闻到。   老唐氏辈分高,被请到堂屋坐着的,小辈儿留在院里。   赵氏阔绰,进门的人都给了糖,再不喜欢云巧都没给她冷脸瞧。   唐菊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聪明些,钝叔怎么瞧上你了啊。”   云巧撕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开,她舒服的展开眉,“唐钝目光如炬啊。”   最近,无论她去哪家吃酒席,人们都是这么说唐钝的,云巧记在心里。   唐菊又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就是傻,谁说卖包子的身上就得有包子香?”   “我呀,四祖爷是大夫,身上有重要味儿,唐钝是读书人,身上有墨水味儿...”   唐菊脸红了红,“不害臊。”   云巧云里雾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唐钝身上的墨水味儿很重的。   “懒得和你说。”   唐菊背过身,朝外走,云巧看眼唐竹的屋,跟着走出去,“你不找唐竹说说话吗?”   “你管我。”   “你们不是很好嘛?”   “关你什么事?”   云巧看她往拐角走,停下脚步,“你为什么凶我呀。”   “谁让你嫁给钝叔的。”   钝叔那样丰神俊朗的人,要娶也该娶个貌美如花的,云巧哪儿配得上。   云巧抿了抿嘴里的糖,回道,“唐钝自己要娶的。”   她没有逼他。   唐菊转过身,眼神恶狠狠瞪她,“不要脸。”   云巧说,“你再骂我的话,我跟四祖爷告状了啊。”   唐菊鼓起眼,“你敢。”   老唐氏跟唐菊娘买了几只鸡,唐菊娘怀疑云巧有了唐钝的孩子,唐菊恨得吃不下饭,后来在地里碰到,唐菊脸红脖子粗的骂云巧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唐钝没在家,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别人的。   那会就她们两个人,唐菊自认云巧不敢往外说。   哪晓得傍晚回家,她娘就骂她,还拉着她去唐家给云巧赔不是。   想到那次,唐菊跺了跺脚。   本以为唐竹爱慕钝叔,会不折手段折磨云巧,没想到唐竹看着强势,骨子里软弱无比,拿云巧这种人完全没辙。   唐菊转过拐角,突然回头,朝云巧笑,“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云巧戒备的后退,“我不去。”   “我知道你在山里藏了野果,我们背回来。”   云巧仍是摇头,“我不和你走。”   藏野果的地方就她和龙虎知道,唐竹定是想抢她的野果,故意试探她的,她噔噔噔跑进堂屋,站去老唐氏身后。   老唐氏刚刚看她跟唐菊出去了,心里正担心着呢。   唐菊这姑娘看着和善,背地是个泼辣的,云巧落她手里恐讨不着好。   赵氏散了糖坐回桌边,跟对面婆子介绍云巧,“这是墩哥儿家的。”   唐钝在镇上颇有名气,开铺子的没有不知道他的。   婆子瞧云巧两眼,脸上掩饰不住嫌弃,“唐秀才仪表堂堂...”   怎么挑个这么丑的媳妇。   赵氏乐得不行,她看老唐氏不顺眼,两家许久没串过门,她特意赶在今天上门,必是想看自己的笑话,赵氏端着温和的表情道,“巧姐儿模样不出众,她姐却长了张好脸,你们在镇上开铺子,说不准见过她姐也不知。”   “哦?”婆子挑眉。   赵氏笑眯眯道,“她姐云妮,在镇上女学读书,几个月前失踪了。”   关于云妮失踪这件事,村里人认定她被人拐走卖到窑子去了。   尽管沈家人不承认,但云妮长了那么张脸,谁家养得起。   “云妮?”   婆子边上的男子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望着云巧的双眼露出炙热的光,“你是云妮的妹妹?”   说话间,放下杯子,激动的站了起来,“云妮回家了吗?”   云巧摇头。   男子如泼了盆冷水,整个人恍惚起来,“她明明回家的,怎么就下落不明了呢?”   云巧不会跟任何人说云妮的事儿,眨眨眼,眼睛看向别处,“不知道呀。”   屋里的人都是些人精,观男子反应,登时猜到他私下跟云妮有交情,且不浅,得知云妮失踪,露出这种神情的不在少数,然而无不是想娶云妮的。   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有人问他,“你认识云妮?”   他身边的婆子该是他娘,使劲踹了他一下,眼神冷了下来,“云妮容貌好,他好几个朋友有意娶她,奈何家里不同意,估计跟他倒苦水了。”   男子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娘的话。   云巧也没多想,云妮从小就招人喜欢,只要动动嘴,很多人抢着帮她干活。   老唐氏觉得这桩亲事内有蹊跷,坐了会儿就叫上云巧回去了。   云巧挽着她的手,走到门口时,男子突然追出来,“云巧妹子。”   云巧愣愣的回头,“啊?”   “你姐...”   赵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唐氏难得没落井下石,跟男子说道,“论辈分,你要唤她一声婶子。”   男子:“......”   老唐氏和云巧走了。   傍晚,赵氏就兴冲冲上门,骂老唐氏故意的,老唐氏隐隐猜到怎么回事,只叹造化弄人,她带云巧四处走走,本意是凑个热闹,哪晓得对方是云妮的熟人。   看表情,那男子明显中意云妮,唤云巧一声婶子恐怕喊不出口。   老唐氏心里有些愧疚,但在赵氏面前没有表露出来,只道,“我怎么故意了,松柏媳妇拉着我去的,我又没说三道四。”   倒是赵氏,常常在背后说墩儿的不好。   墩儿的亲事搅黄,就是赵氏攀扯亲戚辈分闹出来的。   赵氏在院里骂了许久。   天空飘着雪,呼出的气成了白茫茫的烟,云巧想着赵氏了给她糖,贴心的给她送了把伞。   赵氏气得嘴唇直哆嗦,甩开伞,质问云巧,“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我没有,淋雪会生病,你撑把伞就不怕了。”   “......”   本意是找老唐氏讨个说法,被云巧打乱了,赵氏回家,天不亮就穿蓑衣在唐家门口大骂。   夜里下了一宿的雪,没有停的迹象,云巧被赵氏的骂声惊醒,朝外喊了声,“婶子,天没亮呢,你吃了早饭来呀。”   “......”   冬天的天亮得晚,老唐氏起床后梳洗后,给赵氏开门,“你不怕人笑话我怕,要骂进屋坐着骂。”   “年纪越大脸皮越厚,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呢,我家竹姐儿哪儿招惹你了,你竟这样坏她的亲事,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你心亏不亏啊。”   老唐氏面色不改,“昨个儿有些愧疚,看你这样,我只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墩儿先前的亲事怎么样你心里门清,要不是你搅屎,墩儿孩子都好几个了。”   赵氏语塞,随即不服气道,“我哪儿搅黄墩哥儿的好事了?他们辈分差着两辈,喊墩哥儿一声爷爷怎么了?”   “你若这么想,我也没什么歉疚的了,要不是你讨好人家故意提巧姐儿亲姐,会有后边的事?只能说你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氏气得要动手,老唐氏板起脸,“你想干什么?”   赵氏一愣,脸色青白交接,“都是你这个老妖婆害的,我家要是分家,我天天来骂。”   唐竹的亲事是唐竹娘托了很多关系问到的,知道唐竹心里装着唐钝,唐竹娘费尽心思挑了个身形跟唐钝差不多的,家境也不错,没想到被赵氏弄成这副样子。   男方上门是定成亲的日子,闹成这样。   唐竹娘怨恨上赵氏了,嚷嚷着要分家。   以前想分家的是唐耀,如今大房也起了心思,赵氏想挽回无力回天了。   事情搁到台面上,村长劝了两回,大房执意分家,唐耀也不停的附和,没办法,年底时,赵氏几个儿子分家了。   赵氏跟着唐耀住。   她更想和大房过日子,又怕大儿媳妇记恨,不得已挑了唐耀,沈秋娥是绿水村的,性子软好拿捏,赵氏自认沈秋娥翻不出她手掌心。   村里人都知分家怎么回事,赵氏好面子,见人就说儿子大了,舍不得她操劳,想让她静心过几年好日子。   村里人懒得戳穿她,假仁假义说了几句唐耀几兄弟的好。   回家就训斥儿子儿媳。   唐耀几兄弟分家,请了唐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吃饭,老唐氏也被邀请了,不过老唐氏没去。   因为唐竹的亲事,她和赵氏形同水火,能避就尽量避着。   韩家娶媳妇老唐氏也没去,云巧作为云惠的堂妹,照理说要去吃酒席的,但她要去县里接唐钝回家,大清早就走了。   老唐氏送她去村口,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别走路,山上积雪深厚,掉坑里爬不出来会饿死的。   她给云巧租车的钱,云巧没要,说唐钝给了她钱,还给老唐氏看。   老唐氏没往她衣服里缝铜板了,云巧身量长高,肩膀粗了些,衣服紧巴巴的,缝铜板的话反而太显眼,“记得让墩儿再给你买两身衣衫。”   “好。”   路上堆着雪,石子掩在了雪下,走路不如平时顺畅,好在她不着急赶路。   她找到唐钝租牛车的车夫,请他送自己去县里。   刚谈好价格,旁边就插了道声音进来,“云巧姑娘去县里找唐钝的吗?”   有些时日没见,云巧差点没认出李善来。   他皮肤黑黝黝的,眼睛亮得渗人,像山洞里跑出来的野人,她嗯了声,将箩筐叠放在车板上,跳上去坐好。   车夫明显是认识李善的,颔首打招呼。   李善撑着车板,坐在云巧身侧,“正好我也要去。”   “你不是有马吗?”   “你看到了?”   云巧登时不说话了,翔哥儿说的,说李善在山里养了马。   李善没有刨根究底,指着道路两侧的山,“前些日子我和龙虎沿着山转了转,你怎么从长流村走到涟水县的?”   龙虎跟着云巧几个月,大致清楚云巧的性子,本想顺着云巧的痕迹找找路,结果半天就迷了路,不得已,只能沿路返回,龙虎在南境长大,颇有些识路的本事,然而到了西州,黔驴技穷似的。   云巧没有抬手,嘟哝道,“就那样走啊,又不难。”   “我给你钱。”   “我不要。”   唐钝不会答应的。   李善说,“你是不是害怕唐钝,你偷偷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   云巧望着车夫的后脑勺,装哑巴。   李善摸着下巴,又道,“你告诉我的话,我就和你说云妮的秘密。”   云巧眼珠转了转,“什么秘密?”   “你先告诉我怎么去涟水县。”   云巧眼珠不动了。   李善想了想,“云妮伪造了身份文书。”   不偏不倚,恰好是五份,估计想找机会离开西州,身份文书盖了印章,想去哪儿都能去,云妮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传出去是要杀头的,便是顾大人也会受牵连。   “哦。”云巧面无表情。   李善说,“我告诉你云妮的秘密,你也该和我说了吧。”   “我又没答应你。”云巧歪头,扯了扯头上的草帽,“你别想诳我。”   唐钝说了,只要没答应就能反悔,她没有反应李善。   李善噎住。   “唐钝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短短时日,竟这般不好糊弄了。   不过她好像一直就不是个好糊弄的,李善心思微动,“云妮的身份文书在我手里,你要是帮我忙,我把文书还给你。”   云妮自认做得隐秘,甚至还在涟水县租了间宅子藏那些东西,殊不知还是被他找了出来。   “我有自己的文书。”云巧说,“我的在唐钝手里。”   她跟唐钝离开沈家的那天夜里,曹氏把她的身份文书给唐钝了。   唐钝藏在自己屋里的。   李善说,“你的那份身份文书帮不了你离开西州。”   西州是边境,人口盘查严格,离开西州,除了身份文书,还要路引。   云妮不仅伪造了身份文书,路引户籍也一并办好了。   要不是反复查过沈家人的身份,他怀疑云妮是西凉国的奸细。   “不离开就不离开。”   云巧不会告诉李善山里的事儿。   李善又拿其他事诱哄,云巧无动于衷。   这日没下雪,但风大,云巧带着草帽也挡不住扑来的韩风,索性拿箩筐罩在脑袋上,一副不想多言的表情。   李善脸颊的肉跳了跳,“明明还是那个傻姑娘。”   怎么就不上他的套呢。   牛车要在路上行驶一天,上次天气凉爽,在山林过的夜,这次车夫将牛车赶去了山林旁边的空地。   空地后有间新起的茅草屋。   车夫卸下板车,见云巧愣愣的站在风里,解释,“衙门建的驿站,住宿不贵,咱在驿站睡一晚吧。”   云巧四处望了望,没有往里,而是指着树林,“我在那儿睡。”   “太冷了,夜里落雪的话,你会着凉的。”   “我穿着厚衣服呢。”   老唐氏给她装了一套换洗的衣服,拿来当棉被使正好合适,云巧抱起箩筐里的衣服,自言自语的说,“反正我就不进屋。”   车夫:“......”   李善去驿站大堂看了眼,左等右等不见云巧,问车夫,“她人呢?”   “树林里呢,估计身上没钱,我说借给她她也不进来。”   李善猜云巧约莫害怕了,她跟云妮一样,警惕心极强,且除了亲近的人谁都不相信,他让掌柜煮三碗面,出去找云巧。   天色暗下,到处是白茫茫的雪,李善在一株高大的树下看到了云巧。   她不知从哪儿找了些树枝将树下的雪推开,露出湿漉漉的泥土来,她没有直接坐上去,而是当了几块石头堆在上边,划开火折子,正往湿漉漉的叶子点火。   他道,“驿站是衙门修的,没有坏人。”   “我也不去。”   如果进去的话,关上门她就跑不掉了。   李善看了眼四周,“晚上有狼。”   “没有。”   李善想到她已经摸过周围几座山了,山里有没有狼骗不了她,他说,“你生病的话,唐钝会生气的。”   “我不会生病的。”   她在雪地过过夜的,不会冻生病。   “你肚子不饿吗?”   “我带了吃的。”云巧翻了翻箩筐,拿出食盒里边的鸡蛋饼,“唐钝奶给我做的。”   除了鸡蛋饼,还有五六个煮熟的鸡蛋。   老唐氏怕她不听劝坚持往山里去,备足了食物,李善看她咬两口饼,又从箩筐拿出半只鸡来,嘴角抽搐不止,“唐钝奶还真是疼你。”   明天就到涟水县,哪儿用得着备这么多食物。   “唐钝奶很好的。”   云巧从小到大,没碰到几个好人,老唐氏是最好的,想起她娘的话,和李善说,“以后我会好好孝顺她们的,你不是西州人,知道人死后住哪儿吗?”   “住棺材啊,还能住哪儿?”   “有没有比棺材更好的床?”   李善仔细回味她话里的意思,“你想说的是陵墓吧。”   老百姓不讲究陵墓,多是挖的土坟,乡绅员外讲究排面,会将自己的坟墓建得美观些,皇家世家就更为讲究,陵墓建在姹紫嫣红的庭院里,他道,“你想给唐钝爷奶建陵墓?”   可真有孝心。   没几个人希望晚辈主动张罗这种事吧。   “陵墓是什么?”云巧咬下一口鸡肉,“爷说他的坟建在后山,我看过了,乌黢黢的,一点都不敞亮,睡在那肯定不舒服。”   她喜欢明亮的屋子。 第93章 093 年货   云巧坐在石墩上, 目光坦诚得像树梢的雪,晶莹澄澈,李善不笑话她了, 死生于普通百姓而言是大事, 人们觉得死后有口棺材, 有个地就足矣, 哪儿会想更多。   他捡起她用过的枯枝,在旁边雪地滋滋滋的划着。   树旁燃着树叶, 烟雾滚滚, 驿站的人提着灯笼寻来时,云巧看清了雪地上的画。   冬日农闲, 村里好些人家翻新了屋顶, 四祖爷的孙子在后院另起了两间屋,上梁时云巧去了,从匠人那看到了类似的画。   正欲问。   李善抬起头来,戏谑轻佻的眼神里透着少有的肃然,“这便是诸侯陵墓了。”   云巧挨近瞧了瞧。   驿站的人识趣将灯笼照过去。   晕黄的光下,横竖笔直的屋栩栩如生。   她砸吧了下舌,“人死后能住这么大的屋吗?”   “请得起匠人, 住多大的屋都行。”   不过地下陵墓讲究工艺, 长流村这种小地方没几个人懂,地挖浅了, 容易坍塌, 他拿过灯笼, 朝驿站的人摆摆手, 自顾靠着树干蹲下, 喃喃道, “你帮我的话,我帮你给唐钝爷奶建陵墓。”   云巧伸出手,沿着雪地上横竖笔直的印迹临摹了遍,没有应李善。   李善道,“这是我家那边的坟墓,除了我,整个西州没人懂。”   “我知道。”刺骨的冰凉从指尖传来,云巧手指哆了哆,“我得问问唐钝。”   “唐钝不同意怎么办?”李善追问。   云巧皱眉,“我就不帮你。”   李善不太想跟唐钝打交道,哄云巧,“唐钝是男子,五大三粗的,你心思细腻,考虑事情更周全,咱背着他建好坟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不行。”春花的事云巧瞒着唐钝被沈云翔拧耳朵了,不能自作主张,她背过身,“我要和唐钝说。”   这姑娘性子多倔李善是见识过的,妥协道,“成。”   天儿彻底暗下,肆虐的风刮落了树梢的雪,啪嗒一声。   李善起身,准备回驿站里,劝她,“驿站里暖和,你去里边吧。”   驿站门前亮着两盏灯笼,瑟瑟寒风中,灯笼摇晃得厉害,云巧擦了手,找衣衫将自己裹住,“我不去。”   “你要是生病,唐钝肯定生气。”   “那我也不去。”   油盐不进,没有任何长进,李善把灯笼挂在树枝上,垂眸看了眼云巧,“你和你姐太不像了。”   云妮才不会委屈自己待在冰天雪地,纵使周围没有遮风挡雨的地儿,她也会绞尽脑汁为自己找个暖和的胸膛靠着,想到什么,他眼神微微一变,急速离去。   脚步声远去,云巧坐直身,望了眼树梢晃动的灯笼,伸手将其取下。   这时,驿站又来了人,抱着床被褥,还有诸多柴火。   都是给她的。   半夜,又飘起了雪花,鹅毛般的雪,铺天盖地而来,云巧撑开伞,将草帽盖在伞上,蜷缩着身子,紧紧抱着伞睡了过去。   夜里安静,她知道驿站的人添了柴火,柴堆燃烧了一宿。   火光照着,她盖着被褥,身子暖烘烘的。   天明时,她睁开眼,跟拨火苗的人说了声谢谢,拿了两个鸡蛋给他。   男子震惊不已,回到驿站,恰巧碰到李善,悻悻解释,“我不要,她硬要给。”   “她就是这种性子,你拿着便是。”   “是。”   得知云巧在雪地睡了一宿,车夫诧异不已,担心云巧路上有个好歹没法交差,赶着牛车行驶得飞快,阴寒的风拂面而过,整张脸都快被冻僵了。   地上覆着雪,拐弯时车轮滑出去差点没刹住,幸好李善出手,呵斥车夫,“急着投胎呀。”   车夫心头讪讪,回头瞄云巧。   只看他撑着伞,半个身子藏在伞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她没事吧?”   “你看像有事的吗?”   李善的脸冻得乌青。   车夫说不上来,之后速度慢了些。   赶在天黑前进了城,云巧跳下牛车,整理好箩筐,数铜板给车夫。   车夫错愕,“你有钱怎么不住驿站呀?”   驿站住宿便宜,一晚也就两文而已。   云巧没有回答,给了钱,挑着箩筐就往县学去了。   石板路湿漉漉的,零星的堆着雪,满街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两侧的铺子生意尤为兴隆,经过酒馆,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还伴着酒醉人的胡话。   这次等了些时候唐钝才出来。   他披着黑色的大氅,里边是件白色的长袍,皮肤白得映着灯笼的光,眼里像星星在晃动。   “唐钝。”云巧欢喜地迎上前,“这是县学的衣服吗?”   乡下人不爱穿白色,不耐脏,唐钝屋里没有白色的衣衫。   “嗯。”唐钝摘下手上的棉套,抓过她的手套在她身上。   棉套温热,云巧不适应的缩了下,“这也是县学的吗?”   “话怎么那么多?”   云巧咧嘴,“唐钝,县学真好...”   她问翔哥儿要不要来县学读书,翔哥儿骂她来着,云巧抬起手,晃了晃手上黑色的棉套,“暖和。”   “暖和就戴着。”唐钝挑起箩筐,见里边除了伞和草帽,还有衣服,“坐牛车来的?”   她衣服有些褶皱,但瞧着不狼狈,明显不是从山里来的。   云巧盯着棉套入了迷,从善如流道,“对啊,半路修了个驿站呢,李善说驿站是衙门的人,要我去里边睡,我才不去呢,里边都是男子,睡觉有了孩子怎么办?”   “......”唐钝身形僵直,回眸一看,幸好门房不在,训云巧,“谁教你那些的?”   不害臊。   “我娘啊。”   “......”唐钝磨牙,“以后不准说这些。”   “哦。”   还是县学对面的客栈,云巧换了间屋,那间屋的窗户后是条窄巷,巷子里青烟萦绕,热闹非常。   云巧眼尖,“唐钝,那儿有卖包子的。”   “你饿了?”唐钝翻到箩筐里的鸡蛋和鸡蛋饼了,依稀还有淡淡的鸡肉香。   云巧说,“不饿,奶给我煮了半只鸡的。”   果然,唐钝给她倒热水,“买的鸡吃完了?”   “还剩下几只。”   她说的是老唐氏买的鸡,而他买的估计连骨头都找不着了,唐钝猜到了,没有再问她,将杯子递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瞅了眼,“家里置办年货了吗?”   “什么年货?”   “......” 第94章 094 威胁   “窗花春联香肠腊肉...”   “买了的。”云巧接过褐色的杯子, 边吹气边说,“村长爷家杀猪,奶买了几百文钱的猪, 都做成香肠腊肉挂梁上的, 窗花和春联是小冬叔去镇上买的。”   往年唐钝得闲, 村里人裁剪好红纸, 唐钝挨家挨户帮忙写春联。   今年唐钝不在,村长让唐冬替大家伙跑的腿。   水不烫了, 云巧小心翼翼喝了两口, 肚里一阵暖和,舒服地弯起眉眼, 喝完一杯, 将杯子伸到唐钝面前。“还要。”   唐钝斜眼睨她,“自己倒。”   “哦。”   云巧倒水的间隙,唐钝关上窗户,屋里顿时安静许多,他看她弯腰时后背衣衫绷得紧紧的,明显不太合身。   在县学门口他就发现她长高了,瘦得尖锐的轮廓也圆润了, 不再是枯瘦如柴风吹就能倒的样子, 他拉开板凳坐下,问起家里的事儿来。   冬月里老爷子病了场, 好在稳住了, 老唐氏整日忙前忙后, 没什么不适, 就跟赵氏闹了场不痛快, 提到赵氏, 云巧立刻告状,“我姑她婆婆不讲理,人没瞧上她孙女,死活赖奶身上,分家也说是奶害的,天天来院门口骂...”   说着,她一脸厌烦不耐,“唐钝,你都不知道她嗓门多大,我做梦都给我吵醒了,公鸡打鸣我都没醒呢。”   “......”唐钝忽略她的形容,“她家分家了?”   “对啊,她大儿媳妇找四祖爷哭诉了一场。”云巧说,“四祖爷骂我姑她婆婆了,还让她别把孩子们的情分磨灭了,趁早分家算了。”   “耀哥儿娘做什么了?”   耀哥儿大嫂娘家是北阳镇附近的,家里兄弟在镇上做掌柜,人脉广,赵氏对这个大儿媳妇最为满意,没听说有什么龃龉。   云巧仰头,一杯水两口又没了,拎起壶倒水道,“她乱说话,搅黄了竹姐儿的亲事。”   “和奶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她不讲理。”   唐钝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料想云巧说不明白,没有多问,“她骂就随她骂吧,你让奶别理她,骂够了她自然会走。”   “我知道,我还给她送伞了呢。”   “......”   “我明明是好心,她不领情,连我也骂,奶生气骂了她,她哭哭啼啼的跑了。”   “......”   “骂人还是奶更厉害。”   “......”   云巧咕噜咕噜灌了好几杯水,打嗝道,“对了唐钝,我路上碰到李善了,他说云妮伪造身份文书,还说我帮他找路,他帮我建陵墓...你知道什么是陵墓吗?”   陵墓是皇室诸侯的坟,唐钝皱眉,“你建那玩意干什么?”   “给爷奶住啊,四祖爷偷偷和我说爷没多少时日了,我想给爷建个宽敞好看的地。”   “不用。”唐钝说,“爷的坟已经建好了。”   “我看过,那坟不好...”   唐钝沉浸在老爷子即将离世的悲痛里,没有深想她的话,道,“那是唐家祖坟。”   坟一模一样的。   云巧说,“给爷奶修个敞亮的,李善跟我说他家乡的坟比活人住的屋还好看,爷奶一住就要住几百上千年呢。”   她抬起手,手指在空中挥来挥去,唐钝看得眼花缭乱,“爷咳嗽得厉害吗?”   “白天不怎么咳嗽,夜里我不知道。”   云巧睡得沉,除了赵氏的骂声,很难将其吵醒。   唐钝想了想,道,“李善想修福安镇到涟水县的路?”   “对啊。”   “你答应他了?”   “没有。”云巧露出乖巧的笑,“你答应才行。”   唐钝没有表态,涟水县底下的好几镇今年都服徭役修新路,起初他以为衙门是为百姓出行考虑,来了县学,隐隐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西岭村乃边境,道路畅通,他日两国交战,西凉军战胜,沿着路直入西州,地势险要反倒会利于防守些,李善是武将,不可能不知道此事,既知道还要这么做,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打败仗。   若是那样,西州恐怕不久就要打仗了。   两军交战,粮草先行,京都来西州千里迢迢,西州离边境又隔着几百里,粮草兵马行驶缓慢会耽误军情,而有了近道就不同了。   他得问清楚。   “你再碰到他,要他来找我。”   “好。”   语声刚落,外边就有人敲门,“唐公子,有人找您。”   云巧跑过去开门,见门口立着的高大身影,回眸看唐钝,哑声说,“是李善。”   唐钝面无表情,“请他进来吧。”   圆桌旁,云巧挨着唐钝,认真盯着对面的李善,李善任由她打量,执起水壶,反客为主的替唐钝倒水,“云巧姑娘孝顺,替你爷奶百年后谋了个好居处,你不会拂了她一番好意吧。”   “她心是好心,却不知唐家祖坟历年来都是那么建的...”唐钝淡淡望着来人,道,“我爷奶也不是奢华享乐之人,死后有族人陪伴,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就够了。”   唐家祖上是乡绅,家业丰厚,哪怕后代子孙逐渐平庸,经历数次分家也没穷的时候。   四祖爷那辈,孩子们几乎没种过地做过农活,他爷小时候就勤快,成亲有了孩子更担心百年后子孙后代分家田地越来越少,事事亲力亲为,才会累出病来。   他爷若是奢华享乐的,不会落下一身病根。   李善料到他会拒绝,拿起桌上的空杯,不疾不徐道,“那云妮呢?”   云巧不懂利害,拿云妮威胁也无动于衷,唐钝是读书人,知晓大周律法,伪造身份文书是重罪,持假文书的人亦要判刑。   唐钝眯眼,语气阴冷,“她做的事与我何干?”   李善挑眉,“与唐公子自是无关,云巧姑娘恐怕要受牵连了。”   唐钝风波不动,“云巧已不是沈家人,亦没拿假文书坑蒙拐骗...”   云巧虽不知具体何事,但看唐钝脸色阴沉,不住的点头,“我没有害人,打架都不曾。”   李善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灯烛下,眉眼如画的唐钝,“云妮是她胞姐,你当真不管?”   这次,不待唐钝回答,云巧先一步抢声,“不管。”   李善:“......”   “你别想吓唬我。”云巧挽住唐钝的手,“唐钝,他又要骗咱了,咱别理他。”   云妮说了会没事,李善虚张声势呢。 第95章 095 算盘   唐钝做出请的手势, “李将军请回吧。”   李善自幼练武习兵法,人人夸他智勇双全,偏拿云巧这种油盐不进的没办法, 稍作沉吟, 他道, “云巧姑娘如果肯帮忙, 我愿付工钱。”   云巧两眼放光,不住朝唐钝眨眼睛。   唐钝面不改色, “晚了。”   “......”李善脸色微变。   唐钝继续道, “李将军若真有诚意,方才就不该威胁她, 这事我不会答应的。”   他不同意, 云巧自不会暗地帮李善,李善咳了咳,“这不逗她玩吗?”   唐钝侧目,问云巧,“好玩吗?”   云巧摇头,脸上满是嫌弃,唐钝移开视线, 和李善道, “她不喜欢。”   这次,没有再给李善说话的机会, 直接起身, 请李善出去, 云巧站在他身侧, 待李善神色不愉的转过拐角才小声道, “唐钝, 你怎么不问他给我多少工钱啊。”   李善出手阔绰,画舆图的几个月,给了她几两银子,比卖云妮挣的钱都多。   唐钝睨她,“多少钱也不准去。”   李善不会在西州待太久,云巧帮了他,难保日后不会被他拐去其他地方,唐钝严肃警告他,“无论李善跟你说什么都不能相信知道吗?”   “我知道。”   “你回屋睡吧,明个儿县学有课,午时我接你出去吃饭。”   “你不睡客栈吗?”   “不了。”   上次他陪她在县学玩了几日,功课没写完被先生罚了,这次再逃课,年前的奖励就拿不到了,唐钝说,“年底人多,你别到处跑。”   他翻过箩筐,没有任何药材,她用不着出去办事。   “好。”   街上灯火通明,唐钝刚走出客栈,就见角落站着的李善,他提了提身上的大氅。   李善上前,“唐公子,云巧姑娘心思单纯,不辨真假,你这个秀才是明白的,云妮犯的重罪...”   唐钝斜眼,云淡风轻道,“李将军想如何处置云妮?”   李善愣了愣,唐钝摩挲着衣襟前垂下的绳子,慢慢道,“如李将军所言,云妮犯了重罪,怎么不见你抓她呢?”   “你见过云妮?”   否则怎么知道云妮没有被抓。   唐钝脚步不停,“看李将军的表情,好像明知云妮有罪又拿她没辙呢。”   伪造身份文书需要官府印章,云妮既有本事拿到印章,必然有全身而退的办法,毕竟想为云妮赴滔倒火的人数不胜数,见李善驻足,唐钝勾了勾唇,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善吐出口浊气,重声道,“修路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你是读书人...”   “李将军想和我讲道理吗?”唐钝漫不经心道,“时辰不早了,他日有空再说吧。”   “......”   李善憋得攥紧了拳头。   巷子里,屁颠屁颠跑出个舔糖葫芦的黑脸小子,望着唐钝的背影道,“爷,事儿没成?”   “滚。”   龙虎咧着嘴笑得欢,“云巧姐和我说这位唐公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城府极深了,爷栽他手里没什么好丢脸的,孙山长也说了,这位唐公子他日入仕,肯定官运亨通...”   孙山长见多识广,看人极准。   “对了,云巧姐在客栈,我能找她玩吗?”   李善眯起眼,“你说呢?”   龙虎咽下一颗糖葫芦,面色讪讪,“其实不能怪我,我哪儿知道她外表傻乎乎的,心里住着个诸葛亮啊。”   他给云巧说故事不小心透露以前的生活,没想到云巧抽丝剥茧,分析出他是个小兵,还被她跟踪到了营地,发现李善操练士兵,想起那日,龙虎心有余悸,“幸好她嘴巴严实,没有告诉其他人...”   否则西州恐怕会起乱子。   心知自己做错了事,龙虎有意弥补,“要不我跟云巧姐说说?”   李善转着腰间钱袋,面上无波无澜,龙虎闭上嘴,退到边上不说话了。   李善回头进了客栈。   翌日,云巧睁开眼,楼下窄巷正是热闹的时候,摊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她推开窗看了会儿,听到过道上有声儿后,然后端起木架上的盆走了出去。   好几个下楼打热水的,云巧跟在他们身后,无意间,瞥到个熟悉的人影,她定睛瞧去,笑容在脸上绽放开,“龙虎...”   龙虎略作诧异的回眸,笑得露出两排白皙整齐的牙,“云巧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接唐钝回家过年。”   龙虎道,“他还用你接啊?”   能让李善吃瘪的人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对啊。”云巧三步并两步走到龙虎面前,笑容灿烂地扫过他头顶,得意道,“你怎么没长高啊。”   她比他高出好一些了。   龙虎:“......”   云巧垂眸,下巴指了指他手里的木盆,“你也打热水的吗?”   两人一起去后厨,吃过早饭,龙虎邀云巧上街逛逛,云巧没去,“唐钝要我在客栈等他。”   “我们早点回来。”   “也不行。”   龙虎怂恿他,“他保证不会发现的,街上来了拨玩杂耍的,可精彩了,咱们去瞧瞧啊。”   爷说云巧没主见,事事听唐钝的,得想法子改变她的观念,以后才能为他所用。   因此,龙虎不遗余力的劝她出门。   云巧心如磐石,不为任何迷惑,半日下来,龙虎口干舌燥,心累不已,“云巧姐,男子多是负心汉,你太用情,往后恐怕要后悔的,人生苦短,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云巧道,“你说好多回了。”   “你听进去了吗?”龙虎恨其不争,“你替爷办差能挣到钱,守在唐家有什么?”   “有唐钝和他爷奶啊。”   “人心易变,往后他们不要你了怎么办?趁早攒些钱...”   “他们不会不要我的。”   云巧拿了路上没吃完的鸡蛋,贴着桌子来回碾,鸡蛋壳碎得跟沙子似的,龙虎不忍直视,眼瞅着县学的门开了,忙找借口离开,回去跟李善复命,“爷,我说破喉咙也没用,要不让她姐劝劝她?”   李善冷冰冰一个眼神扫过去,龙虎噤若寒蝉。   片刻,小心翼翼开口,“要不让平安试试?他们说云巧姐很听平安的话。”   那是以前,现在恐怕不管用了。   李善道,“这事改日再说,之前让你们查的查清楚了?”   “查到的,按爷说的,我们的人进城后,确实有几拨人故意试探接近,要不要把他们抓了?”   来历不明的西岭村村名死后,李善就派人伪装成他们的样子,散播消息说搬来了县里,前些日子始终没动静,约莫年关将至,城里热闹,浑水摸鱼溜了进来。   李善道,“过年那天动手。”   “是。”   云巧不知李善也住在这间客栈,唐钝来了后,两人出去吃饭,碰到李善退房,她惊讶不已。   李善面上恢复了好脾气,邀她们去酒楼吃饭,唐钝不由分说的拒绝了。   走出客栈后,云巧看李善往无人的巷子去,问唐钝,“李善去哪儿呀。”   那片巷子里住的是人牙子,鱼龙混杂。   “不关咱的事儿。”   “哦。”   唐钝穿着县学的衣衫,身形笔直挺拔,气质绝佳,两个发黄的箩筐与他格格不入,沿街惹来不少人注目,云巧抵他胳膊,“他们看你呢。”   唐钝神色淡淡,“嗯。”   他带云巧去的是县学背后的饭馆子,价格递到,味道也好,许多学子都爱来这儿吃饭。   他们到时,里边坐满了人,其中两桌坐的是衣着艳丽的姑娘。   一进去,云巧就被她们头上的珠花吸引了注意。   海棠红衣衫的姑娘缓缓站起,以帕捂嘴,朝唐钝颔首,“唐公子,你怎么来了?”   唐钝是县学的住宿学子,没有先生批准,走不出县学大门的。   随着她的话落,其他人纷纷望了过来,最里桌的几个学子兴奋的扬手,“唐兄,坐这儿来。”   他们是唐钝同窗,住在对面巷子里,家人忙,时常约其他同窗下馆子,难得在这种场合碰到唐钝,上前拍着他的背往里走。   饭馆生意好,桌椅板凳摆放极为紧密,唐钝挑着箩筐不太方便,那人反应过来,错身走去后边,目光聚到云巧麦黄的脸上,彬彬有礼道,“这是令弟吧。”   云巧歪着脖子,认真打量着刚刚说话的姑娘发髻上的珠花,一片片的花瓣,白里透着粉,几朵花簇拥着,比沈来安编的花环还精致漂亮。   她扯了扯唐钝衣服,“唐钝,那是什么?”   “珠花。”   “我也要。”   “......”   男子戴珠花未免娘里娘气的,同窗瞧着面前五官不及唐钝俊美的少年郎,笑着将手搭在他肩头,“唐家弟弟,那是姑娘家才戴的...”   还未说完,面前的人就把他的手甩了去,腮帮子鼓鼓地瞪自己,他茫然,“怎么了?”   云巧撅起嘴,“男女授受不亲。”   “......”   同窗如遭雷击,想到什么,颤声问唐钝,“唐兄,这不会是小嫂子吧。”   长相不太好看呀。   身材也平平无奇,打扮得像个乡野汉子,哪儿配得上芝兰玉树的唐钝。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呀。   这事惊着不少人,其他桌虽不是唐钝班里的同窗,但多少听过唐钝的大名,看他娘子长成这样,无不露出同情的目光。   “果然,人无完人啊。”   唐钝学问再高,再得先生夸奖又如何,挑娘子的眼光不行啊。 第96章 096 还礼   几个同窗扼腕痛惜, 隔壁桌的姑娘们心里酸得不行,故意拿手肘蹭云巧胳膊,“哪家娘子长这副模样, 怕不是哪儿来的丫鬟吧。”   唐钝清俊出尘, 云巧站在他身后暗淡无光, 可不像个丫鬟?   她们娇羞的看唐钝, “唐公子,这是你家丫鬟吧。”   唐钝回眸, 淡道, “不是。”   “......”姑娘们个个脸色青白,捂嘴掩饰面上难堪, 岂料云巧手指着她们捂嘴的绣帕, “唐钝,我还要那个。”   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姑娘们替唐钝愤懑不已,唐钝多才华横溢的人,怎么会娶如此粗鄙之人,她们故意挥绣帕,鄙夷道, “这是我前些日子绣的梅花...”   千金难求。   绣帕卷起微微的风, 风里夹着淡淡的香味,云巧懂了那人的意思, 晃唐钝手臂, “唐钝, 买不到吗?”   “......”   “买得到。”唐钝已经到了桌边, 箩筐叠起堆在角落, 拉开凳子示意云巧坐, 他跟先生请了假,这几日只上半日课就成,待云巧落座,他说,“待会就给你买。”   姑娘们气得面红耳赤。   几个同窗好笑,热情的给云巧倒茶,“小嫂子尝尝这儿的花茶。”   “我不渴。”云巧将面前的茶杯推给唐钝,无意瞥到杯子里浮着的花瓣,惊讶,“唐钝,这不是菊花吗?”   孙山长说这种花清新淡雅,受文人墨客推崇,她挖了些种在后院,结果被鸡啄没了,她敲了敲茶杯,“四祖爷没说菊花能吃啊。”   饭馆人多暖和,唐钝解下大氅搭在箩筐上,正欲解释,被旁边同窗抢了先,“菊花泡茶别有番滋味,小嫂子尝尝吧。”   说话间,小儿端着回锅肉来了,她急忙摇头,“你们喝,我吃肉。”   菊花山里多的是,不稀罕,还是肉更好吃。   同窗们看她眼馋的盯着肉,笑了起来。   唐钝又添了两个肉,几个人殷勤的给云巧夹肉,问她村里的趣事,他们是涟水县本地人,家里人在城里有营生的活计,极少去乡下。   福安镇多山,又是边境,他们问云巧,“西凉的人会进村偷抢粮食吗?”   云巧老实回,“我没见过西凉人。”   “听说村里经常有姑娘失踪,是西凉人干的吗?”   “她们是被家里人卖给人牙子了。”   “你们那有窑子窝吗?”   云巧嚼肉的动作顿住,“什么是窑子窝?”   唐钝想阻止同窗已来不及,同窗搁下筷子,一副神秘的表情道,“岭关住着好几千将士,没有朝廷准许,轻易不得离开,憋久了,他们可不得找地疏解,听说西岭村的村民都是那些人的种呢。”   外边关于福安镇的传言数不胜数,营里将士时常招妓,四处糟蹋姑娘,加上西凉时不时偷袭,村民们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的都是妓子的种。   云巧虽然不傻,但这话委实不懂,歪头看向唐钝,后者垂头扒饭,“我就是福安镇出来的,诸位好奇,问我便是。”   其他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道,“唐兄,我没别的意思。”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哪日得空,几位去福安镇走走就知道了。”   穷乡出刁民,福安镇偏僻,外边人对其误会颇深,唐钝道,“西凉跟大周言和十几年,朝廷治军有方,将士狎妓是重罪,谁敢乱来...”   “是是是,唐兄说的是,哪日得空,必要去福安镇瞧瞧。”   话题戛然而止,气氛有些沉闷,几人怕得罪唐钝,面上赔着小心,结账时,唐钝率先去柜台给了钱,几个同窗过意不去,唐钝道,“同窗一场,无须客气。”   最开始献殷勤的同窗挽住他胳膊,讨好道,“唐兄既然这样说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借我瞧瞧你的功课如何?”   这几日功课繁重,算数最是困难,他们聚在一起就是讨论功课的,唐钝各门功课俱佳,如果能抄他功课,可以省下许多头发。   唐钝微微一笑,“年后就是大考,诸位自当勤奋努力,我能借你们功课一时,借不了一世。”   这是委婉地拒绝了。   同窗不私心,手伸到脑袋上,拨开鬓角的头发,“唐兄,你瞧瞧,头发快掉没了。”   唐钝忍俊不禁,“这发量还能撑好几年呢。”   “......”   唐钝算明白他们看到自己为何热络了,但功课是先生布置的,被发现作弊的话,他也会受惩罚,他拍拍同窗的肩,鼓励道,“先生布置的功课多是学过的,不难。”   “......”   同窗心想,你天资聪颖,那些功课自难不倒你,于他们而言却是要命的难。   唐钝和他们告辞离去,饭馆附近有几家书铺,唐钝挑了两本书,云巧以为他自己要看,浑不在意,站在墙壁的字画前留恋不舍,唐钝催了两次,妥协道,“你要是喜欢,过几天我给你画。”   作画在几门功课里是最弱的,唐钝趁机练手也行。   云巧指着画里坐莲花上的女子,“我要这样的。”   “好。”   之后,两人去了布庄,唐钝给她挑了两套衣衫,碰到路边卖花娟手帕的,给她买了两张,又给她买了一副珠花的头饰。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两人在路边随便吃了两碗面就回客栈了。   箩筐装得满当当的,除了云巧的衣衫鞋袜,老爷子和老唐氏也有,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瓜子,云巧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回去就能穿新衣服,吃糕点。   之后两天,唐钝都会带着云巧在县里逛,买了兔子灯笼,糖人,河灯,布偶。   东西太多,回家这日,唐钝去集市买了两个箩筐,另外买了十只鸡,四只鹅,留着过年吃。   车夫是个粗犷汉子,一路哼着小调,云巧戴着草帽,窝在伞下,兴致勃勃的跟他学,她记性好,没到长流村地界就学会了。   村里更冷,地面覆着厚厚的雪,车夫没来过长流村,行驶得慢,两人挑着箩筐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唐钝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应。   索性有兔子灯,云巧和唐钝没有摸黑走夜路,待门打开,老唐氏冻僵的脸绽出笑容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和老爷子估摸着这两日两人就该到家,傍晚去后山腰瞧了许久。   云巧哈着热气,“想奶了。”   “还是我家巧姐儿嘴甜,快进屋吧,晌午翔哥儿来了,给咱拎了好几只山鸡呢。”   沈云翔绕村口来的,被韩家人瞧见了,韩婆子带着沈云惠风风火火赶来,含沙射影数落沈云翔偏心,都是姐姐,凭什么唐家有山鸡,韩家什么都没有。   沈云翔年龄小,气势足得很,讽刺韩婆子,“谁让你家娶的不是我亲姐呢。”   沈家那边什么情况还不知道,老唐氏边帮着提灯笼边道,“明个儿回沈家瞧瞧你爹娘,顺便送些年礼回去,翔哥儿来,我给他你穿过的厚衣服他也不要,倔得很,你劝劝他,寒冬腊月的,穿秋衫哪儿保暖,他常去山里打猎,生病了怎么办?”   云巧说,“好,奶,唐钝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待会试试啊。”   “太晚了,明个儿再说吧。”   十只鸡搁在一个箩筐里的,冻死了一只,老唐氏丢到院里的雪地上,催云巧她们赶紧回屋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云巧哪儿睡得着,回屋就将新衣服套上,学城里姑娘的打扮,将珠花插在发髻上,然后跑到隔壁问唐钝好不好看。   唐钝刚整理好书籍,转身看她,嘴角颤了颤,“太黑了,明个儿再说。”   云巧皮肤黑,果然不适合亮丽的颜色。   这套衣服是深绿色的,穿在她身上死气沉沉的,老唐氏看了,恐怕又要说他了。   果不其然,翌日,老唐氏清理好院里的鸡,冷不丁见云巧穿着身长袍,皮肤黑黝黝的,登时唤唐钝,“巧姐儿是女孩,你怎么老是给他买男装,大过年的,谁穿这颜色的衣服。”   “我啊。”云巧抚着发髻上的珠花,高兴道,“这衣服好看,还绣了花的。”   老唐氏还是不喜欢,念叨了好久。   唐钝跟云巧背着年礼送沈家,她还在后边絮絮叨叨的,回屋跟老爷子抱怨,“墩儿也是,上次我就让他给巧姐儿挑身好看的,结果又买这种衣服,外人看了,以为巧姐儿是男娃呢。”   “巧姐儿乐意不就行了,你看她活蹦乱跳的,墩儿约莫也是照她的意思办的。”   老唐氏道,“巧姐儿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要我说啊,还是墩儿给她梳头惹出来的。”   唐钝不会盘姑娘家的发髻,每天给云巧盘个圆髻,像个书生似的,云巧跟着他学,也只会梳那种头,老唐氏道,“往后还是我给巧姐儿梳头才行。”   “你那眼神,小心弄得雌雄难辨。”   “......”   云巧不知道因为这身穿着,老唐氏跟老爷子闹别扭了,昨晚下了雪,地面积雪更深,两人杵着树枝,走得极慢,而且不能走太久,否则眼睛会瞎,一路走走停停,到沈家的时候正是晌午。   不出意外,曹氏坐在门槛上,朝西屋破口大骂。   小曹氏跟张氏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搓草绳编草鞋,沈老头在曹氏身侧,整个人青烟萦绕,脚下堆着不少灰。   “背着我给别人送山鸡,我供你吃供你穿不见你可怜我,一心向着那个赔钱货,我怎么养出你这种白眼狼。”   云巧心里微诧,她和云妮不在家,还有谁是白眼狼啊?   “你爹跛了脚,不是我给他娶媳妇,哪来的你们姐弟,如今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   沈老头狠狠吸两口烟,朝西屋喊,“翔哥儿,别惹你奶生气,待会去唐家把山鸡要回来。”   今年日子不好过,沈云翔好不容易捉到几只山鸡,不由分说全给唐家送去,自家吃什么?   沈老头道,“赶紧的。”   云巧捂嘴和唐钝耳语,“他们骂翔哥儿吗?”   真是少见,曹氏重男轻女,疼沈云翔比不过疼沈云山,但从小到大甚少骂沈云翔,她问唐钝,“咱要把山鸡还回来吗?”   唐钝的背篓里装了糕点瓜子还有两包红糖,云巧吃过瓜子了,味道不输山鸡,她舍不得送曹氏瓜子。   两人从后山来的,这会儿站在院门拐角,篱笆挡着,里边的人没留意到他们。   唐钝思忖道,“山鸡是翔哥儿送给咱的,他不问咱就不给。”   “哦。”   “你不是会翻墙吗?咱不从前院进了。”   出门时老唐氏叮嘱过,曹氏和沈老头虽招人厌恶,毕竟是沈家当家人,是云巧娘家,平时不来往就罢了,过年还是得走个过场,唐钝改主意了,绕到西屋院墙外,“云巧,你翻墙过去,把东西给你爹娘就行。”   云巧迟疑,“我奶知道会打我娘的。”   “给翔哥儿。”   云巧点头,踹了踹墙,然后小声喊爹,不多时,里边传来脚步声,“云巧,是你吗?”   “爹,我找翔哥儿。”   云巧没把东西给沈云翔,而是告诉他藏在老地方,山里的那处石屋就她和龙虎去过,快过年了,龙虎肯定不会往山里跑的。   沈云翔说,“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吃,我和爹娘又饿不死。”   “很好吃的,你没吃过呢。”   “我没吃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背回唐家,往后没事别回来。”   “哦。”   沈云山从外边回来,隐隐约约听到屋侧有人说话,猫着腰跑过去一瞧,登时扯着嗓门喊,“奶,奶,扫把星回来了。”   自打跟李悦儿的亲事黄了后,沈云山就不受曹氏待见,后来进山淋雨差点病死祖孙两的关系才有所缓和,服徭役他也没去,整天在村里溜达,凭着一副好皮囊,吸引了好几家姑娘欢喜,哪晓得李悦儿不知抽什么疯,又偷偷跟他联系,不要彩礼也想嫁给他。   沈云山苦恼不已。   当时那件事,李家是赔了沈家钱的,悦儿娘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和李悦儿想成亲,难。   他眼里只有面前的云巧,没注意她身边的唐钝,“奶,咱家的粮食就是她偷的。”   曹氏她们服徭役去了后,家里的伙食他没管,哪晓得粮食一天比一天少,曹氏回来,又把事情怪到他头上,还锁了装粮食的柜子,不给他们粮吃。   要不是进山摘野果,他恐怕早饿死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且沈云月姐妹一直在家,不可能偷粮食,只有云巧,她神出鬼没的,偷了粮食跑人再正常不过。   云巧被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反驳沈云山,“是你偷的,我才没偷。”   曹氏和沈老头跑到屋侧,见唐钝也在,两人面上难掩尴尬,曹氏呵斥沈云山,“巧姐儿如今有吃有穿,哪儿看得上咱家那点粮食,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啊。”   她不是向着云巧,而是看到唐钝背篓里包红糖的纸了,她眉开眼笑的迎上前,“墩哥儿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我这就让你大伯母取块肉煮了。”   三头猪病死后,能卖的肉都卖了,没人买的猪头和骨头都留着,曹氏怕过年没有荤腥,尽数留着,沈云惠嫁人煮了些,好剩下好几块。   她朝前院吆喝,“来财媳妇,来财媳妇,墩哥儿来了,快拿块肉煮着。”   说话间,垫脚瞄向背篓,果然有红糖,还有其他零嘴,曹氏笑得合不拢嘴,唐钝态度不冷不热,看向沈云山的目光略微凌厉,“你说云巧偷你家的粮食了?”   沈云山愣住。   曹氏摆手,“没有的事,云山糊涂,你莫跟他计较,前几天我去长流村想拜访你爷奶来着,又怕打扰他养病就没去,你爷身体怎么样了?”   长流村的人都说唐家老爷子时日无多,能活到现在,全靠药续命。   唐钝说,“还行。”   昨晚听到几声咳嗽,清早他给老爷子送药,观他气色不错,比夏天那阵子好多了,家里还有人参,老爷子没准能多活几年。   “那就好。”曹氏略微局促的侧身伸手,“外边冷,去屋里坐吧。”   唐钝道,“不了,我和云巧刚回来经过这儿,没想到听到沈云山污蔑云巧,不得已多站了会儿。”   意思是不是沈云山,他坚决不会久留。   曹氏脸上挂不住,怒斥沈云山,“我看你皮痒了,还不跟墩哥儿赔罪。”   沈云山嘟了嘟嘴,不情不愿的拱手,唐钝道,“他并未得罪我,跟我赔罪作甚?”   眼神望着云巧。   沈云山气噎,“难不成要我跟一个傻子赔罪?”   语毕,曹氏抬手就扇他一巴掌,“那是你堂妹,哪儿来的傻子,我看你这些年愈发骄纵蛮横,信不信我让你娘不煮你的饭。”   沈云山登时耷了耳,咬牙切齿跟云巧赔不是。   云巧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   沉默间,唐钝开口,“奶还在家等着,咱快回吧。”   曹氏想挽留已是无法,眼看背篓里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窝着团火,沈老头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福安镇回长流村的山路不往屋侧走,唐钝摆明了说的假话,偏偏他有不能戳穿他,思来想去,定是沈云山说错话惹恼了唐钝。   沈老头的烟还燃着,愤怒间,毫不犹豫朝沈云山头上砸去,“就你聪明,养你这么多年,连句话都不会说,午饭别想吃。”   走到山腰的唐钝突然回头,朝西屋喊,“翔哥儿,初二跟叔婶来家里吃饭啊。”   东西送到沈家曹氏也不念云巧的好,既然这样,何须和曹氏虚以委蛇,唐钝说,“我在家等你们。”   他指明要沈云翔和沈来安以及黄氏去唐家做客,其他人不甘心,小曹氏说,“娘,咱们没分家呢,唐家这事做得不地道啊。”   曹氏正在气头上,“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咱厚着脸皮贴过去?”   唐钝爷奶不是普通人,她上次过去就没讨着好脸,大过年的,可不想上赶着招晦气。   沈云惠坐在小曹氏身侧,皮笑肉不笑的说,“我婆婆说唐家两老很好相处,定是巧姐儿在她们跟前说了什么,以致她们对咱们有误会。”   她成亲,唐家是随了礼的,吃酒那日,唐家却没人来,为此,她婆婆特意去唐家,老唐氏直说天冷不舒服不来了,她婆婆以为是跟赵氏的嫌隙引起的,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去唐家借石磨,察觉老唐氏不似从前和善,回家问她。   沈云惠说,“巧姐儿看着傻,心里聪明着呢,奶怕是被她骗了。”   曹氏早有这种感觉了,在山里修路,她顿顿吃黄氏的饭菜,云巧明面不说,转身就跟人议论她的不是,要不是她背后有唐家撑腰,曹氏早收拾她了。   曹氏后悔道,“当日不该应秀才爷的话。”   云巧待在家,生死捏在她手里,让云巧往东她不敢往西。   不像现在,管不住了。   小曹氏编着草鞋,徐徐道,“巧姐儿该是回来还礼的,翔哥儿送了那么多只山鸡,不还礼说不过去。”   提到这茬,曹氏怒气更甚,“翔哥儿,给我出来。”   刚刚就该挺直腰板问唐钝要那些山鸡,沈家没分家,轮不到沈云翔做主,她抄起门后的木棍,龇牙咧嘴奔去西屋,“甭以为窝在屋里我就打不着你了。”   西屋的门关着,她使劲撞了撞,门纹丝不动。   沈云翔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这是镇上的铁锁,奶你撞不开的,我不是我姐,任你打就打,你要是见不惯,就分家。”   分家的话不是第一次从沈云翔嘴里说出来,曹氏恨得牙痒痒,“想分家,门都没有。”   云巧去了唐家,地位水涨船高,如果分家,三房的日子很快就会越过她们,曹氏坚决不会同意,“把门给我打开。”   “奶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说吧。”   沈云翔躺在墙边的木床上,云巧走了,云妮又不在家,这屋子就被他要了去,沈云山是长子,为此大哭大闹,沈云翔丝毫不让。   秋收是他起早贪黑的干活,有屋子自然也是他的。   他翻个身,故意打鼾。   曹氏怒得继续撞门,“把锁给我还回来。”   “这是我大姐买的,跟奶有什么关系。”   曹氏服徭役的那段日子,沈云翔将家里的东西摸得清清楚楚,少了的粮食是他偷藏起来的,他和爹娘迟早会搬出去,自然要早作打算,沈云翔说,“奶要是没事的话还是把大堂哥的亲事定下来吧,别哪天人家找上门打架就惨了。”   沈云山到处招蜂引蝶,迟早会惹出祸事。   他还要在家里住些时日,不想被沈云山连累。   沈云山的事儿村里好些人都清楚,谁让他是秀才爷大舅子,姑娘们奔着唐家,芳心暗许的不少。   至于有没有珠胎暗结,除了沈云山和当事人,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曹氏摔了木棍,在门口骂了许久,越骂越恨,冲进黄氏屋拿黄氏撒气。   黄氏是个闷棍子,无论曹氏怎么骂,骂得多难听,她自顾缝着手里的衣衫,不顶嘴,不哭泣,安安静静的。   曹氏骂得口干舌燥没了声儿,又去找沈云山,问他有没有招惹有夫之妇。   沈云山脸红不已,“奶,你说什么呢?”   “你说我说什么,早先就劝你娶其他姑娘,你认定李悦儿,非她不娶,现在亲事没了,家里乱糟糟的,你是要气死我呀。”   她对几个孙子寄予厚望,奈何他们没有成为顶天立地的人,尤其是沈云山,曹氏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见儿子挨打,小曹氏忙过去劝架,“娘,云山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刘家姑娘不错,娘要是满意,不如就她吧。”   秋花是春花堂妹,五官周正,性子也安静,刘家条件比沈家好,以后相互有个帮衬。   沈云山纠结,“娘...”   “李家没安好心,往后给我离李悦儿远点。”   小曹氏极少疾言厉色的说话,沈云山心里害怕,嘴唇哆了哆,没有反驳。   沈老头抖着烟杆,叹息道,“就刘家姑娘吧,挑三拣四的,小心最后一个都娶不着。”   刘家相中的是沈云翔,奈何沈云翔年岁小,村里男子成亲晚,待沈云翔到了成亲的年龄,刘秋花都二十几了,刘家不敢等,因此只能选沈云山。   事情说定,小曹氏就和曹氏去了刘家,两家没有请人看日子,为图省事,亲事定在年后初五。   沈云山心里打鼓,私底下问小曹氏是否太急了些。   小曹氏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云惠和云巧比你小几岁都嫁人了,你再拖下去,村里人又该胡言乱语了。”   男子拖着不成亲,要么心里有人,要么有隐疾。   小曹氏道,“娘不会害你的。”   沈家的事儿云巧都不知,和唐钝回去后,老唐氏看背篓的东西原封不动,问唐钝怎么回事。   唐钝避重就轻,“沈云山说云巧偷了他家粮食。”   老唐氏碎了口痰,“那家子我是瞧不起的,要不是看在巧姐儿的份上,谁乐意搭理她们,她们竟往巧姐儿身上泼脏水,往后不让巧姐儿回去了,有什么事,请巧姐儿爹娘来家里吧。”   “好。”   云巧这趟回家没有见着沈云翔,衣服也没给他,“翔哥儿过年不能穿新衣服了。”   “你穿过的哪儿是什么新衣服...”唐钝笑她。 第97章 097 鬼   “翔哥儿没穿过啊。”云巧翻出叠好的衣衫, 整个冬日她甚少出门,衣服上没有污渍,颜色瞧着崭新得很。   唐钝说, “你怕翔哥儿冷的话, 年前给他送去吧。”   除了衣服, 还有鞋袜, 老唐氏拿篮子装着,云巧记挂秋日藏山里的野果, 便背了个背篓, 没让唐钝跟着,自己沿着宽敞的山路往绿水村去了。   天地白茫茫的, 万籁俱寂, 偶尔会看到几组人走过的脚印,云巧轻车熟路的找到埋野果的位置,拿雨伞推开面上覆着的雪,踢走枯黄的杂草,挑出没坏的野果放背篓里,就在她起身离去时,树林深处传来低低的话语, 于寂静的山林尤为清晰。   “那傻子真的在山里藏了野果?”   “我骗你作甚, 村里人服徭役的那阵,她跟一个小鬼头满山摘野果。”沈云山挥着树枝四处戳, 草鞋踩在雪地发出咯吱咯吱地响, 他边走边说, “我已经找到两处了, 要不然以我奶如今的态度, 我早饿死了。”   他食量大, 自打失了宠,每顿只有半碗粗粮或稀粥,塞牙缝都不够的。   云巧眨眨眼,快速将坑里的野果捧出来。   窸窣的动静惊到那两人,沈云山急问,“谁在那?”   “会不会是狼啊。”   女声娇滴滴的,“云山哥,要不咱回去吧。”   “要回你回,我已经找了半座山,我就不信找不着。”沈云山迈着步子走得极快,冷不丁看雪地蹲着个人,乌黑的刘海遮住眉眼,浑身阴恻恻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直冒冷汗,旁边的李悦儿更是跌坐在地上,指着树下的云巧,哆嗦道,“鬼,云山哥,有鬼。”   鬼好像看不到他们,肥厚如猪蹄的手在地下搅着什么,李悦儿花容失色,“她,她是不是挖尸体吃。”   入冬后,村里死了好些人,尽数埋在山里的。   这鬼定是饿狠了,吃尸体呢。   李悦儿屁股不断往后缩,指着鬼手里的黄澄澄的东西,脸色煞白,“血,血...”   云巧看着棉套上的汁水,眉头紧皱,这副灰色棉套是唐钝特意给她买的,叮嘱她进山要戴上,刚刚被沈云山吓到,不小心摸到坏果子了,她凑到鼻尖嗅了嗅,嫌弃的甩开,然后使劲在雪地上擦。   沈云山这会儿脑子一片空白,躲在树后,呼吸急促,见李悦儿浑身颤抖,他声音不稳,“她,她是不是过来了?”   李悦儿双眼瞪得老大,瞳仁急剧收缩着,“她,她好像嫌地里的尸体不新鲜,没喝那血。”   沈云山深吸一口气,紧紧将树枝攥在胸前,“那还等什么,咱快跑啊。”   语毕,拔腿就跑,发髻散了也不管了,后仰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连跑带滚的往山下去,李悦儿反应过来时,林间已经没了沈云山的影子,只听到慌乱的脚步,李悦儿忙跪地磕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云巧看了眼她,没吭声,继续捞坑里的野果。   沈云山霸道,被他看到这么多野果,肯定会抢,她不想跟他打架。   李悦儿在地上跪了许久,浸骨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时,她哭了出来,因为她感觉那鬼慢慢靠近,她紧紧闭着眼,嘴里慌乱的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菩萨在庙里呢。”云巧四处瞧了眼,确认沈云山不在,胆子大了些,耐心道,“你裤子湿了,继续跪下去会生病的,起来呀。”   她见过李悦儿的,每到春天,李悦儿会提着篮子去树林挖春笋,她嘴儿甜,碰到人会主动打招呼,很得长辈欢心,云巧伸手扶她,感觉她颤得厉害,轻声道,“你是不是冷着了?”   李悦儿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眼睛闭得死紧,“不...不冷。”   “你浑身发抖呢。”云巧探向她额头,李悦儿忙往后缩,双腿一软,再次跪了下去,“求你别吃我。”   云巧怔忡了会儿,瘪嘴,“我不吃人的。”   重新扶起李悦儿,顺势塞了两个野果给她,“山里冷,你快回家吧。”   说完,抽回手,自顾往山下去了。   李悦儿脑子一团浆糊,睁开眼时,山里已经没了鬼的踪迹,倒是留下两排脚印,踉跄的脚印是沈云山逃命时留下的,剩下的一排脚印均匀平稳,明显鬼留下的,因为脚印的缝隙间,依稀残着血迹,味道难闻得很,不知是不是错觉,鼻尖尽是难闻的味道。   低头一瞧,发现味道从衣兜传来的。   正欲将东西丢掉,看清楚模样后,整个人定住。   这不是前些日子沈云山从山里捡回来的野果吗?说云巧藏山里的,尝到甜头后,沈云山天天往山里跑。   得知沈家很刘家结亲,她心有怨气,追着沈云山要个说法,不小心跑到这儿来。   想到什么,她攥着衣角,大步走到刚刚鬼待过的地方,只见坑里残着许多野果,有些果子破皮,汁水流得到处都是,她捏住鼻子,脸胀得通红,厉声咆哮道,“沈云巧,你装鬼骗我。”   沈云巧顺畅的到了沈家屋侧,轻轻踹西屋的墙,沈来安递来梯子后,她顺着梯子翻墙进去。   沈来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大堂哥直言山里有鬼,在前院跟你奶哭诉呢,你小点声。”   云巧撇撇嘴,“我又不是鬼。”   沈来安没明白她的意思,看她背篓里装着野果,问,“给我们的?”   “嗯,奶不给你们饭吃的话你们就吃这个。”她轻手轻脚的放下背篓,沈来安瞅眼门口,压低声说,“你奶脾气不好,却也不会饿死我和你娘,你在唐家不容易,这些果子背回唐家吧。”   闺女在山里藏野果的事儿沈来安一直都知道,没和其他人说过,曹氏厌恶云巧,如果不是云巧聪明,早就饿死了。   他顺了顺闺女乌黑的秀发,“谁给你梳的头?”   “唐钝奶。”她拂了拂碎发,“唐钝奶以前的发髻不好看。”   “我倒觉得以前的发髻衬你。”   云巧的头发有点多,盘个圆髻干净利落,这个发髻留了半数头发在背后,瞧着乱糟糟的,沈来安说,“待会让你娘重新给你梳过。”   “好。”云巧指了指发髻上的珠花,沈来安笑着称赞,“好看,唐钝给你买的?”   云巧喜滋滋地点头,“他还给我买了绣花的帕子呢。”   她摘掉棉套,从怀里掏出白色绣红花的帕子,沈来安看了后,道,“这帕子不便宜,你快收起来,小心弄脏了。”   “哦。”云巧问沈来安野果放哪儿。   沈来安为难,沈家没有分家,如果被他娘发现私藏了吃食,恐怕会吵闹不止,他迟疑的说,“不然交给你奶?”   “不要,这是给爹娘和翔哥儿的。”   角落堆着竹篾以及编好的箩筐,没有堆野果的地儿,云巧想了想,“要不放翔哥儿屋里,锁起来奶就拿不到了。”   她忘记自己偷偷摸摸翻墙进来的,穿过檐廊,径直往自己以前住的屋走,堂屋里哄沈云山的小曹氏模糊瞥到个削瘦的身形,纳闷,“云妮回来了?”   “哪儿?”曹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率先认出深绿色的衣衫,“那个赔钱货还有脸回来。”   待她和小曹氏跑到西屋,云巧已经把野果堆好,准备找黄氏梳头,猛地看她们堵在檐廊,张嘴喊沈来安。   沈来安皱着眉走出来,和曹氏道,“巧姐儿回来看我和她娘,娘如果不喜欢,她走便是。”   曹氏想骂人,但小曹氏一直扯她衣服,提醒她注意云巧的背篓,曹氏按下心里火气,问沈来安,“巧姐儿去翔哥儿屋做什么?”   沈云翔脾气冲,自打那日吵架后,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饭菜是沈来安从窗户递进去的,要不是顾虑初五要办喜事,非砸门进去揍沈云翔不可。   沈来安不敢骗曹氏,直言,“巧姐儿背了些野果来。”   “野果呢?”   “翔哥儿屋里。”   “好啊。”曹氏跳脚,“我和你爹没死呢,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背着我收巧姐儿东西,怎么着,那些东西我不能要是不是。”   沈来安垂眸,说不出反驳的话。   云巧则理直气壮地说,“对呀,那些东西是我给翔哥儿的,不是给你的。”   曹氏怒瞪她,“我与你说话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管不着你,还管不着你爹娘不成,黄氏呢,黄氏,你给我出来。”   黄氏低眉顺目的从自己屋里出来,看到她,曹氏怒火中烧,“瞧你养的好闺女...”   黄氏脑袋垂得低,声音小小的,“我会说她的。”   “说了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我有时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沈家哪儿对不起你,竟怂恿儿女跟我作对。”   孩子不对都是做娘的没教好,曹氏以前觉得黄氏懦弱,如今来看,只觉得黄氏心机了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些年,她扬起手,扇了黄氏一巴掌,睚眦欲裂地说,“我收拾不了她们还收拾不了你,教不好她们,看我不卖了你。”   黄氏捂着半边脸,眼眶红红的,眼泪没有掉出来,哽咽的点了下头。   见黄氏挨打,云巧眉毛竖起,扑过去推曹氏,“谁让你打我娘的,我打你。”   她学曹氏,高高抬起手,啪的一声给了曹氏一巴掌。   曹氏本就被她扑得重心不稳,脸上挨了一掌,人懵了,好一会没回神,小曹氏大惊,训斥云巧,“你怎么能打你奶。”   “谁让她打我娘了。”   眼看他又扬起手,后背贴着墙的曹氏害怕的闭上了眼,沈老头和沈来财跑来,厉声道,“云巧,你动手试试。”   “动就动。”云巧毫不迟疑的又给了曹氏一巴掌,“唐钝说了,谁打我我就打回去,你打我娘就是打我。”   沈老头挥着烟杆要打人,沈来安快速抓过云巧护在自己身后,鼻尖酸涩地说,“巧姐儿素来就认死理,要不是娘先打人,她何至于会动手。”   云巧附和,“对,她先动手的。”   却是连奶都懒得喊了。   曹氏双颊肿得老高,枯黄的脸上,依稀可见手指印,她咬着后槽牙,吩咐沈来财,“给我打她。”   沈来安捏着拳头,表情凶狠,但目光有所犹豫。   换成往常,他把云巧往死里打都没人在意,眼下不同了,云巧是唐家人,得罪唐家,那些人合伙打上门,他是要吃大亏的。   他将手指捏得咔地响,问沈老头,“爹...”   沈老头没有老糊涂,懂他的顾虑,见曹氏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板起脸,“你知她是个傻的,招惹她作甚。”   自打嫁给沈老头,曹氏就端着架子高高在上,搬来绿水村后,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第一次有人扇她巴掌,还是两巴掌,她哪儿咽得下这口气。   “老大,还不打她,小小年纪就这般无法无天,日后不得骑在我头上来。”   沈来财心想,她已经骑在你头上了。   没办法,谁让唐钝稀罕她呢,只要唐家撑腰,她们就不敢动云巧。   小曹氏心思转得快,上前安抚曹氏,“娘,你脸肿了,回屋坐着,我拿鸡蛋给你敷敷。”   曹氏拂开她的手,小曹氏紧紧按住,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云巧性子倔,娘和她怄气没用。”   她别有深意的瞟向最边上的黄氏。   挨了打,她不哭不闹,仍是往日温顺的模样,她不信黄氏当真如表现这般懦弱,好说歹说将曹氏哄回屋,“娘,云巧不是咱拿捏得住的,唐家人多势众,他们拧成一股绳,咱只有挨打的份,要我说啊,还是得从三弟妹那下手。”   小曹氏和黄氏虽是妯娌,私下相处的机会并不多,黄氏进门,一直逆来顺受,她不太瞧得起黄氏,因此跟张氏接触更多。   哪儿料到懦弱无能的黄氏能教出这样的儿女。   女儿进了前途无量的唐家,儿子瞧着顽劣,却一门心思的想分家。   她是大房,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女打算,是以劝曹氏,“娘,三房有唐家做靠山,咱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你有什么办法?”   “巧姐儿将三弟妹看得重,咱就在三弟妹身上下功夫,她的身份文书不是在娘手里吗?”小曹氏笑了笑,“翔哥儿想分家,咱好言相劝没什么用的,想当初秋娥婆家不也这样?秋娥婆婆铁了心不分家,最后还不是分了?”   小曹氏说,“他们想分家也不是不行,得拿钱。”   拿不出钱,就把他们卖了。   小曹氏想得明白,三房翅膀硬了,早晚会分出去单过,与其等曹氏和沈老头死后几兄弟自然而然分家,不如趁他们活着,多从三房捞些好处。   “行,按你说的办。”   曹氏对三房的情谊在云巧的巴掌里消贻殆尽,儿子和孙子不向着她,自己何苦养着他们,左右有大房,不会委屈她和老头子。   曹氏说,“待会我和你娘说说。” 第98章 098 消失   以前遇到这种事她会和沈老头商量后再做打算, 这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沈老头在屋里抽了许久的烟,随后去了西屋。   沈来安佝着背, 低头削着竹篾, 眉间浮着浓浓的愁绪。   “老三...”沈老头拍着烟杆, 嗓音沙得像过了一遍筛, “巧姐儿回去了?”   屋里光线昏沉,沈老头不怎么往这边来, 搬过旁边的矮凳坐下, 盯着沈来安手里的刀说,“你娘千辛万苦将你们抚养长大, 纵有不是, 也不该和她动手。”   “巧姐儿是慌了神。”沈来安局促的抬起眉,“巧姐儿不是故意的。”   沈老头叹气,“巧姐儿这性子,哎,要不得,唐家是读书人家,重规矩, 她蛮横无理, 迟早会遭唐家厌弃。”   “我说过她了。”   他了解自家娘的性子,被晚辈扇巴掌, 面上无光, 肯定会报复, 他娘前脚回屋, 他后脚就让巧姐儿回去了, 只要巧姐儿不回来, 他娘就没办法,沈来安说,“爹,巧姐儿的性子你也清楚,这么多年,她心里只有活儿,不懂人情世故,人伦礼法,往后我会好好教她的。”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了解她,你别担心,我来不是为了她的事。”   沈来安狐疑,沈老头瞅了瞅四周的竹篾,随后看向他的腿,“腿还疼吗?”   沈来安受宠若惊,“不...不疼了。”   “咱刚来绿水村那会,好些人家相中了你,甚至想招你做上门女婿,你说你如果没出意外,哪儿会...”沈老头把烟杆含在嘴里,重重叹气道,“哪儿会娶外边来历不明的女子啊。”   早些年,大家伙搬来绿水村没多久,邻里间极少斗嘴,便是为了田地,也是请衙门的人主持公道,私下不怎么结怨,两家结亲也不挑剔,适龄的男女,家里人瞅着合适就撮合成亲,亲家见间互帮互衬,日子红红火火。   沈来安的腿没受伤,娶个绿水村的姑娘不成问题。   “他娘挺好的,没有她,就没有妮姐儿她们姐弟,爹,你别为我惋惜,我这辈子挺满足的了。”沈来安不知道他爹来意,回想从前,他怨怼过,不忿过,便是黄氏刚进门的半年,他都认为苍天不公,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独独他跛了脚,知晓黄氏遭遇后,心里平衡了许多。   有了妮姐儿和巧姐儿,怨天尤人的性子慢慢纠正过来。   他看着头发斑白,容颜枯槁的沈老头,真诚道,“前些年我最担心的就是巧姐儿,如今她有唐家护着,我心里便没什么惦记,妮姐儿聪慧,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翔哥儿是男孩,做事有自己的主意,倒是爹和娘,辛苦把我们拉扯大,又要操心孙子们的亲事....”   云山是家里长孙,曹氏偏心他,沈老头何尝不是。   “没办法,我和你娘就是个劳碌命。”沈老头砸吧两下嘴,察觉没有烟,尴尬的拿开烟杆,说,“翔哥儿想分家你知道吗?”   “嗯,他和我说过。”   “你怎么想?”   “你和娘好好的,分什么家,我训过他了,他年龄小不懂事,爹你别往心里去。”   沈老头沉吟,“他娘怎么想?”   沈来安皱眉,“他娘从不管这些事,全是我说了算。”   “你问过她了?”   “翔哥儿跟我们说这事时,他娘就说了,分家是大人的事儿,听我的,让他别胡思乱想。”沈来安喜欢黄氏不争不抢的性子,她嫁给他十几年,没有和家里人起过丁点争执,哪怕曹氏无缘无故骂她,她也忍着纵着,沈来安说,“他娘常说你和娘刀子嘴豆腐心,当年要不是你们,她不知道会被卖去哪儿。”   沈老头没怎么留意过黄氏,她是老婆子用粮食换来的,老婆子看得紧,轮不到他多问。   然而几个孩子都是黄氏在教,巧姐儿顶嘴就算了,打长辈可不是小事,很难不怀疑黄氏暗地教了她什么。   沈老头说,“你娘是希望你有个伴儿,生个一子半女,将来有人给你送终。”   话起了头,沈老头接着往下说,“你媳妇什么秉性我也不清楚,这些年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从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发脾气就没见过,巧姐儿和翔哥儿都不像她。”   “翔哥儿是男孩,成天在外边跑,性子大咧咧的,巧姐儿五官随我...”   沈老头像没听到这话,兀自往下说,“但论品性,他们姐弟恐怕是最孝顺的,云山自幼被你娘宠坏了,为人自私自利,云惠嫁了人,事事想着婆家,也就巧姐儿还和从前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紧着你和你媳妇。”   沈来安脸上漾出苦涩的笑,“要不怎么说她傻呢,爹,我也不瞒你,巧姐儿不止背了野果回来,还给翔哥儿拿了衣衫鞋袜,虽是她穿过的,但瞧着跟新的一样,翔哥儿担心唐家那边不高兴,要她拿回去,她死拧着不让,说唐钝同意了的。”   说这些话,他心里是欣慰的,“翔哥儿性子古怪,没少骂她,可她不记恨只记好。”   他补充道,“走的时候,她让我把野果分出来给你和娘。”   明显是假话,沈老头用脚拇指想也知云巧不会说这种话,云巧心里最是分亲疏远近的,他和曹氏早年间做出那些事,云巧纵然不记恨,绝记不着他们的好,沈老头没有拆产沈来安,只道,“她们是你生的,孝顺你就行了,我和你娘不用她费心。”   云巧孝顺是好事,沈老头说,“翔哥儿不是想分家吗,我和你娘商量过了,心思不在一条船上,勉强凑活过日子感情只会越来越生疏,前阵子秋娥婆家分家就是个例子。”   “好端端的爹怎么提起这茬了,翔哥儿少年心性...”   “却也是真心话,分家不成问题,只是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云山年后就成亲了,家里多了张嘴吃饭,田地没法分给你们,再者就是我和你娘养老的事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给四两银子,往后每年给五百文就成了。”   沈来安震惊,“四两银子?”   家里四头猪也卖不到这么多钱,沈老头是将猪的损失算他们头上了?   他摇头,“不,我们不分家。”   沈老头叹气,“这是你娘的意思,她这些年骄傲惯了,巧姐儿扇她巴掌,传出去她面子往哪儿搁,巧姐儿在唐家说得上话,你让她想想法子吧,左右要等云山成亲后再分家,你们时间凑钱。”   至于不给钱就卖了他们的话沈老头没说,毕竟父子一场,他不想落得铁石心肠的名声。   沈来安坐在凳子上,握着刀的手打着颤,眼眶浮起水雾来,“爹是要逼死我们呀。”   四两银子,卖了他都不值这个数。   沈老头心有不忍,强迫自己别开脸去,只见亮晃晃的门口,少年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嘴角含着轻蔑的笑,“四两银子,奶真是好算计,一个人一两,我没说错吧。”   曹氏的确如此说的。   沈老头尴尬,“要不是你闹分家,你奶何至于如此,唐家邀请你们初二过去吃饭,你开口借钱的话,唐家不会不给。”   他不是傻子,沈云翔捉到山鸡野兔不拎回家,全拿去讨好唐家,势必料到有这天了。   “你好好想想吧。”   沈云翔轻哼,“那就让奶把我们卖了吧,我不信哪个人牙子能出四两的高价,妮姐儿不在家,她的身份文书可卖不起价。”   四个人,四两银子,沈来安后知后觉回味过来,眼里泛起涟漪,“爹,娘是想卖了我们吗?”   “是。”曹氏揉着鸡蛋,盛气凌人的站在屋檐下,“你要体谅我和你爹的难处就想办法凑钱,真卖了你们,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小曹氏站在曹氏身侧,嘴角噙着浅笑,沈云翔看得碍眼,“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奶既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便不活了,大堂哥别想成亲。”   “你要做什么?”   “新堂嫂进门的那天,我就跟我爹娘吊死在门口,看哪家姑娘敢进门。”沈云翔眼里发了狠,“娘你知道我的,说到做到。”   “你....”曹氏支支吾吾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曹氏从容道,“翔哥儿你性子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可得为你姐着想啊,她好不容易去唐家过上好日子,你带着你爹娘吊死,她脸上就有光了?往后只会被人唾弃成不孝的人。”   沈云翔面不改色,“她人傻,不懂那些,再说我人都死了,哪儿管得着那些,大伯母,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以前巧姐儿在家,处处看你脸色,我不是,大不了鱼死网破,左右巧姐儿嫁了人,我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   沈云翔狠起来是样子曹氏是见识过的,当初,就因沈云山打了巧姐儿,沈云翔硬生生要撕下云山一块肉来,被她们拽开后,沈云翔趁着云山夜里如厕,直接将云山揣进了粪池里。   这人性子阴沉,狠辣无情,小曹氏心里有些慌。   跟刘家这门亲事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若再生变数,云山恐怕不好娶媳妇了,难不成要学沈来安,花钱买个媳妇回来?   小曹氏坚决不同意。   事情陷入了僵局,曹氏要钱,沈云翔宁死不给,小曹氏思来想去,怂恿曹氏去长流村找唐钝。   唐钝是秀才,如果被人知道岳父岳母被卖,他的名声也就没了。   沈云翔不肯给钱,唐钝自然会给。   于是过年这天,小曹氏和曹氏又敲响了唐家的门。   云巧在唐钝屋里看书,唐钝特意给她买的《草本集》,里边的字她不认识,但画着各种各样的花草,且色彩分明,有些是山里见过的,有些陌生得很,她便问唐钝。   唐钝耐心地教她认。   除了花草的名字,还有习性以及功效,不过她不识字,也就认个名字,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她唤唐钝,“唐钝,你去开门。”   唐钝朝外瞅了眼。   上个月,老爷子请人将院墙推了砌过,透过格子的泥墙,唐钝认出是曹氏,搁下笔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只见云巧举起书,指着花瓣繁复的花问,“唐钝,这是什么花?”   “红牡丹,西州没有。”   “哦。”云巧放下书,脑袋生垂下,慢慢数花的花瓣,唐钝心下摇头,转过身,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院墙上贴着云巧买来的红色窗花,积雪堆在墙头,瞧着别开生面,他拉开门,冷冰冰道,“两位来有什么事吗?”   锋利如刃的目光刺得曹氏遍体生寒,要不是小曹氏扶着她,恐怕就掉头回去了。   “巧姐儿呢,我找她。”   唐钝双手拉着门,只留出他肩宽的缝隙,加上他生得高,挡着视线,曹氏根本看不到院里的情形,还是小曹氏眼尖,透过墙上的格子瞥到东屋里的身形,“娘,巧姐儿在屋里看书。”   曹氏挺起胸膛,端出强势的嘴脸,“叫巧姐儿出来。”   “大过年的,两位要是来寻晦气,别怪我不留情面。”他眼睛眺向前边茅草屋,眼底冷若冰霜,“只要我吆喝声,你们进得来就出不去了。”   村里亲戚众多的人家都这般有恃无恐,绿水村有户人家花钱买媳妇被骗了,上门讨说法,结果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原是一村子的人都出来帮忙打架,据说要不是他们机灵跑得快,约莫都回不来了,这也是曹氏忌惮唐家的缘故。   唐家人团结,遇到事乌泱泱的扑过来,没几家惹得起。   曹氏气弱,“我和巧姐儿说几句话就走。”   这会儿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青烟,西州与其他地方的风俗不同,比起年夜饭,他们更看重午饭,开饭的时辰比往日早许多,且几乎昨晚就开始忙活,唐钝望着袅袅翠烟,冷道,“什么事?”   曹氏气势又弱了几分,“她弟想分家,我允了,前提她得给我钱。”   “与云巧何干?”唐钝轻蔑地嗤了声,“难不成还想拿捏她?”   曹氏缩了缩脖子,轻轻碰小曹氏胳膊,小曹氏扬起笑,温声解释,“翔哥儿闹得厉害,家里乌烟瘴气的,他爷身子骨不好,这不恼了吗,说养了几十年的儿孙不中用,想把他们卖了。”   她把事情推到沈老头身上。   唐钝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了片刻,“那也是你家的事儿,找云巧做什么?”   “......”小曹氏笑容有点僵,“巧姐儿最是孝顺,她不管她爹娘的死活了吗?”   “沈家想杀了她爹娘?”   小曹氏蹙眉,“哪儿敢呀。”   “那她爹娘哪儿来的死?”   “......”   唐钝关上门,“他们的事儿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只是我要提醒你们,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两位还是多积点阴德吧。”   “......”曹氏被讽刺得红了脸,凑近门边,粗声质问,“巧姐儿傻,你也傻吗?你是秀才,被人知道你眼睁睁看岳家卖身为奴,你名声何在?我老婆子见识浅,却也知读书人名声不能有损,你以后是要做官的,朝廷会重用你吗?”   唐钝冷笑,隔着门道,“那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拿名声威胁他?以前的话唐钝会考虑,认识云巧后反而看明白了,有些名声能要,有些名声不能要。   他还真不在意沈家的事情上别人如何看他。   曹氏还欲再说什么,但听门闩落下的声音,气得直跺脚,睨小曹氏,“你不是说能行吗?”   小曹氏哪儿知道唐钝是这种性子啊,眼瞅着各家院里传来肉香,她小声说,“要不我们先回家?”   不回家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破口大骂将其他人引来吧,曹氏碰了壁,这个年过得极为不爽,于是没给三房饭吃,可想到三房有野果,饿不着他们,心里更为火大,叫来沈来财和沈来福商量,“你们说怎么办?”   沈来财说,“唐家不管就直接卖了。”   沈来福迟疑,“卖给人牙子往后就是奴籍了。”   人牙子过手的人要么卖到青楼,要么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沈来福心底多少有点良知,“娘要是不喜欢三房,将三弟妹卖了,三弟和翔哥儿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沈来财说,“翔哥儿会记恨咱的,保不齐哪天晚上就拿刀把咱杀了。”   沈来福吞吞吐吐,“不至于吧。”   “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呀,要卖就全都卖,他们不是想吊死在门口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   沈来财觉得沈云翔说吊死是故意的,知道他们在意云山的亲事,借此要挟,沈云翔真不怕死,前些年他打云巧的时候怎么不站出来帮忙,想明白后,他道,“卖了他们。”   担心沈云翔作妖,沈来财跟沈云山砸门冲进屋想把沈云翔捆了,哪晓得屋里空荡荡的,沈云翔就没在家。   去问沈来安,西屋没人,黄氏也不在。   大年初一,三房的人离家出走了。   曹氏跑到村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沈云山知道那日在山里碰到的不是鬼,立刻领着沈来财他们进山,天寒地冻的,几人忍着寒冷,冒着簌簌的雪,在山里找了大半天。   别说人影,连个脚印都没看到,倒是沈云山找到一处藏野果的地儿,几人合力,将野果全搬回了家。   初二,天不亮沈来财就起床,领着沈来福和沈云山去唐家堵人。   结果唐家压根不给开门,沈来财是个粗人,叉着腰就喊沈来安的名字,招来唐家周围的邻里,得知云巧爹娘不见踪影,众人震惊不已。   修路时,她们跟沈来安两口子打过交道,说话妥贴,进退有度,尤其是黄氏,无论谁口渴了问有没有水喝她都会给,极为和气的人,怎么会带着相公孩子离家。   况且又不是几岁孩子,做事怎么会如此冲动?   他们问沈来财,“你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来财杵着扁担,虎着眼道,“他们想分家,我爹给气病了,让他们拿钱医治...”   大家伙心里门清,沈来财口中的拿钱恐怕不是小数,沈家没有分家,沈来安哪儿来的钱,往深了想,沈来安没钱,为了给沈老头治病,沈家人恐怕会想其他法子:卖人。   绿水村的人给大家伙的印象就是没钱就卖孩子。   说话间,唐钝拉开了门,脸色有些苍白,像病了,大家伙急忙关心他。   唐钝朝大家伙笑笑,笑容带着病气,“夜里看书忘记关窗了,多谢大家伙关心,刚刚我在屋里睡觉,不知外边发生何事...”   见他这样,众人不由得指责起沈来财来,和唐钝说道,“还不是沈家穷病犯了,家里人不见,想讹你呢,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屋躺着,这儿有我们呢。”   沈来财嘴歪,“谁讹人了。”   “你不讹人你来墩哥儿家干什么?”   “巧姐儿在这,他们肯定会来找巧姐儿。”沈来财自信满满,在家里时他们就反复讨论过了,离家这事肯定是沈云翔的主意,他以为山鸡野兔能收买唐家,躲到唐家就万事大吉,沈来财看着面容苍白的唐钝,笃定道,“唐秀才要是坦荡,就让我们进屋找。”   唐钝捂嘴咳嗽起来,众人数落沈来财,“你家人不见了,凭什么搜墩哥儿家,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打其他主意。”   唐家卖田地得了几十两银钱,沈来财浑水摸鱼怎么办?   众人站去门口,像堵墙似的堵着沈来财他们,“咱长流村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沈来财,别给脸不要脸。”   沈来财昂起头,“唐秀才,你敢不敢。”   唐钝止住咳嗽,一脸无辜,“我不敢,我今个儿要是让你们进了门,往后谁家少只鸡呀鸭的都往我家钻那还了得?”   是这么回事,众人捏拳,随时准备打架的阵仗。   云巧站在唐钝身后,望着虎视眈眈的沈家众人,小声问唐钝,“我爹娘为什么离家呀。”   都没和她说。   沈来财听到她的声音,梗着脖子怒吼,“云巧,你给我出来。”   云巧贴着唐钝后背,探出半个头,“我才不呢,我出去你肯定要打我。”   “沈家叔婶没有来我家,你们找错地方了。”唐钝说完,又咳嗽起来,众人忍不可忍,挺起胸膛撞沈家人,“要打赶紧的,我告诉你,墩哥儿身体要是不好,咱砸了沈家。”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沈来财无法,只能先行离去。   他们一走,门口的人也散了,唐钝关上门,云巧仰头看他,纳闷,“你昨晚看书没有关窗吗?”   她也在,明明记得关了窗户的呀。 第99章 099 河灯   唐钝挑眉, “那可能我记错了。”   “哦。”云巧摸他额头,关切道,“你还咳嗽吗?要不要找四祖爷看看?”   “无碍, 喝点鸡汤暖和就好了。”   “我去灶间给你盛鸡汤。”云巧飞快的钻进了灶间。   老唐氏拿勺搅着锅里的米, 看她拿碗盛汤, 唇角弯起, “饿了?”   “不饿,唐钝想喝鸡汤。”   “让他吃糕点垫垫肚子, 我煮个鱼就能开饭了。”   老唐氏耳朵不背, 外边的动静她都听到了,黄氏柔弱, 定是被沈家逼得走投无路才狠心离去得, 她安慰云巧,“你爹娘应该就在哪座山里藏着的,待会和墩儿去山里找找。”   云巧将碗放回碗柜,道,“他们没在山里。”   云妮在涟水县租了处宅子,翔哥儿定是带着爹娘去了那儿,她将筲箕架在木盆上, 抓起水缸的瓜瓢递给老唐氏, 说,“唐钝读书我再去找他们。”   老唐氏咬出锅里的沸腾的米, 滤水后倒进锅里, 戳几个洞, 盖上锅盖, 眼里溢出柔色, “你想他们了尽管去, 只是外边冷,记得穿厚些。”   “好。”   沈来安夫妻带着儿子悄无声息离开绿水村的事儿不多时就传遍了村子,沈云惠和沈秋娥前后来找云巧打探消息,但云巧口风紧,没有透露丝毫,两人走的时候都不太高兴。   云巧像个没事人似的,兜着瓜子和花生,随老唐氏去村里串门。   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孩子们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云巧跟着跑了一下午,傍晚回家,鼻尖冻得通红,冲进唐钝房间,问他什么时候放河灯。   鸦青色的天儿昏沉沉的,村道上玩闹的孩子们乐不思蜀,不愿家去。   唐钝在抄书,心情不错,脸上一片愉色,“吃过晚饭吧。”   两人出门天已经黑了,因是守岁,家家户户的堂屋都亮着油灯,夜色中朦胧而宁静,见他们提着灯笼往村口走,便问唐钝,“黑灯瞎火的去哪儿呀?”   唐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温和道,“前几日买了盏河灯,去河边放河灯。”   福安镇也有卖河灯的,大人们嫌贵舍不得买,孩子们则喜欢得不得了,“是云巧喜欢吧。”   唐钝浅笑,还未说话,屋里的孩子们跑出来,“钝爷爷,我也去。”   “钝爷爷,我也要去。”   钝爷爷,看着生龙活虎的半大孩子,唐钝嘴角抽搐,眨眼的功夫,其他院里的孩子们也风风火火跑了来,钝叔,钝爷爷叫得欢。   云巧眸中闪过错愕,“唐钝,你都当爷爷了啊。”   唐钝:“......”   河边风大,唐钝担心孩子们出个意外,让他们站在岸边,他独自上前放灯,云巧蠢蠢欲动,提着绣花鞋往前边挪了好几次,不过唐钝派人抓着她,她往前挪半步就被人拽回去。   “奶,钝爷爷说了不能走近。”   云巧将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不满道,“我不是你奶。”   “你是钝爷爷媳妇,怎么不是我奶了。”   云巧哑然,嘟了嘟嘴,找不着反驳的话。   河灯的光羸弱,漂在河面,像夏夜的萤火,忽高忽低,照得漆黑的水面黄澄澄的,云巧登时移开注意,指着河边大喊,“看,河灯飘走了。”   天太冷了,河面结了冰,唐钝凿开的地儿不大,河灯随风晃荡,但不会流向远处,孩子们雀跃的拍手。   风呼呼的刮过河边,河灯突然旋转起来,一道嘹亮的声儿响起,“看,它打转呢。”   “它撞墙了。”   “它拐弯了。”   一盏河灯,众人七嘴八舌的呐喊着,兴奋着,风吹得河灯的光暗下又亮起的一瞬,无数尖叫刺破黑夜,刺得唐钝耳朵疼。   聒噪,太聒噪了。   若是去县里看人们摩肩接踵的蹲在护城河边放河灯,恐怕嗓子会废掉,他裹紧衣衫,和云巧道,“咱回去吧。”   “河灯还亮着呢。”   “......”   其他人俱舍不得走,唐钝心里隐隐不安,“你们不会想等河灯熄灭才回去吧。”   乌泱泱的小脑袋,齐齐往下点了点,“对啊,回家也是守岁,不如在这呢。”   “......”   “钝爷爷,河灯是用树叶做的吗?为什么浮在河面不沉下去啊。”   唐钝听着‘钝爷爷’委实不自在,道,“你不喊我爷爷我就告诉你。”   “不喊爷爷喊什么?我爹说了,你就是我钝爷爷啊。”   其他孩子附和,“对啊,不敬长辈是要挨打的,钝爷爷,我爷很凶的。”   “......”   望着一双双坦诚的目光,唐钝语塞,便是云巧都忍不住替他们说话,“唐钝,你是不是觉得爷爷不好听啊,他们喊我奶奶我也不习惯呢,但不这么喊他们就会挨打,咱就忍忍吧。”   唐钝:“......”   唐钝独来独往惯了,甚少跟村里的孩子相处,更别说是这些晚辈了,他望向河边,突然说,“河灯灭了,咱回去吧。”   “没灭,等下就亮了。”   唐钝以为放河灯顶多片刻功夫,哪晓得这河灯结实,灯芯也长,手脚冻得冰凉它才熄了。   送孩子们回家,唐钝嗓子都哑了。   他问云巧,“你不冷?”   “不冷啊。”云巧抬高手里的灯笼,小脸熠熠生辉,“我暖和着呢,不信你摸我的手。”   她主动伸出没提灯笼的手握住唐钝,唐钝往后缩了一下,她的手心滚烫,像烙铁似的,他问,“怎么这么热?”   “因为我不冷呀。”   不冷就是热的,唐钝无言,而就在这沉默的间隙,云巧再次抓住了他的手,唐钝蹙眉,“你干什么?”   “我给你暖暖。”   她的手粗糙,贴着手背并不舒服,唐钝挣了挣,“男女有别你忘了?”   以前,他离她近些她立刻躲开的。   “没忘,我们不一样。”云巧力气大,使劲拉着他的手,振振有词道,“夫妻本就该亲密无间的。”   “......”唐钝脸烫得厉害,却也严肃得很,“谁和你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呀。”   “......”唐钝抽回自己的手,垂眸望着地面,沉沉道,“我们不是夫妻,我答应你弟弟,他日他攒够钱就让你和他走。”   不知为何,想到那日,心里并不怎么舒服。   他想,便是养只猫或狗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按下心里别扭,他道,“外人虽误会我们的关系,但你心里要有数。”   云巧将灯笼凑近他的脸,眼神亮晶晶的望着他道,“唐钝,你是不是不乐意娶我呀。”   “不是。”唐钝矢口否认。   “那你为什么总和我说奇奇怪怪的话呀,奶说我是你媳妇,你说我是你妹妹。”   “......”唐钝踢掉脚边的雪,没有抬头看她,“你还小,往后就懂了。”   云巧歪着脑袋想了想,“往后是多久?”   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唐钝不舒服的别开脸,望向黑夜,随口道,“再过两年吧。”   “两年啊。”云巧恍然,“两年后奶要给我们酒席呢。”   “......”   老唐氏的意思他自然明白,觉得云巧想岔了,正欲解释,而灯笼的光变得黯淡,她已经将灯笼拿开,“唐钝,你不是要抄书吗,多抄些书,请客很花钱的。”   “......”   年后亲戚间四处走动拜年,唐家都是些族里的亲戚,老爷子身子不好,没有出门,唐钝要抄书写功课,整天待在家,便由老唐氏带着云巧去应酬,饭菜丰盛,云巧每天吃得油光满面的,初五那日,沈云惠大清早就来找云巧,说沈云山成亲,要她回沈家。   云巧道,“他成亲关我什么事呀,我不回去。”   沈云惠嫁进韩家后,身子丰腴许多,脸蛋白白净净的,模样还算讨喜,就说话像她娘,刻薄得很,“他是你堂哥,你不回去也随个礼。”   “我不要。”   云巧拒绝得爽快,“我成亲他都没随礼。”   “......”沈云惠讽刺一笑,“你成哪门子亲了。”   云巧昂起头,“反正我不随礼。”   “瞧你这小家子气的德行,随你,反正以后唐家待你不好别回家哭。”   “不要你管。”   沈云惠气冲冲走了,云巧两手扯着嘴角上提做了个鬼脸,问老唐氏今个儿去哪家吃饭。   亲戚间拜年是错开日子的,族里人老唐家拜年这天,云巧天不亮就起床炖鸡炖鸭了,唐钝没关在屋里读书,而是帮着切肉炒菜,整整五桌人,不包括孩子,光是端茶倒水洗筷刷碗都忙活许久,哪怕有婶子们帮忙,云巧也累得够呛。   送走客人,她纳闷,“请客怎么这么累呀,比扯猪草。”   老唐氏脸上亦有疲态,但看着精神得很,“谁家请客都这样的,往年咱家人少,族里亲戚拜年不吃饭,今年添了人,是我想热闹热闹的。”   桌椅板凳收拾干净,就剩下扫地了,云巧去拿扫帚,道,“奶喜欢的话就常请他们来吃饭。”   老唐氏失笑,“哪能经常来啊。”   两顿饭就吃了四只鸡两只鹅六条鱼,加上香肠腊肉,老唐氏开玩笑,“常来的话咱家就没你吃的粮了。”   云巧顿住,急忙道,“那还是不让他们来。”   老唐氏笑出声来,“好,粮食都留着给你吃。”   拜完年,云巧就在家认真看《草本集》了,到元宵时,书里的许多花草认识了许多,习性和功效也大致了解,奇怪的是,唐钝指着花草旁边的字她能清晰的读出来,一旦放到其他地方,她就懵了。   便是她自己的名字,唐钝曾教过的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说你记性好吗?自个儿名字都不认识。”   唐钝是收拾去县学要带的行李时,无意翻到去年写的字,有心考考她,哪晓得箩筐大的字放在她面前,她眼睛眨呀眨的,反问他读什么。   唐钝噎得不行,抄了十几个《草本集》里的字给她认,一个也不认识。   翻开书页,她瞄一眼,斩钉截铁地读出来。   怪得很。   云巧坐在桌边,慢慢顺着笔画写自己的名字,回唐钝道,“我只是短暂的忘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是云,这是巧。”   唐钝正色道,“其他字怎么忘了?”   “没忘,翻开书我就想起来了。”   “......”   唐钝不和她多争辩,她对读书识字排斥得很,如果他要她好好识字,她必会拒绝,鼓励她道,“书里的花草要记牢,往后在山里碰到名贵的就挖回来。”   “好。”   县学的衣衫鞋袜唐钝没有带回家,因此行李不多,一个篮子就装下了,但出门时还是挑了两个箩筐。   萝筐里装的是粮食,老唐氏给云巧爹娘的。   “巧姐儿找着她爹娘的话就让她多陪陪他们,左右地里没活,她回来闲着也是闲着。”老唐氏和唐钝道,“他们走得突然,日子怕是不好过,你给他们拿些银钱傍身。”   唐钝觉得老唐氏杞人忧天了,沈云翔不是会临时起意的人,离开沈家恐怕筹划多时了,他没和老唐氏解释,点头道,“好。”   路上,他问云巧去哪儿找沈云翔他们,涟水县说小不小,总不能像只无头苍蝇乱飞吧。   “翔哥儿知道你在县学读书,会来找你的。”   对于自家人,云巧有种死心塌地的信任,换作寻常人,爹娘失踪,早六神无主抱头痛哭了,云巧始终镇定得很。   唐钝问,“他和你说的?”   “他没说,我猜的。”   “......”   唐钝心里存疑,哪晓得刚到县学,门房就和他说前两天有个少年郎来找他,还留了口信,说他们住在莲花村。   莲花村是城外的村子,因一池莲花而得名,好些附庸风雅的人爱去那边赏莲花,他回屋放下行李,去客栈找云巧。   “你家有亲戚在莲花村吗?”   云巧怔怔看着他,摇了摇头。   唐钝泄气,“罢了,我们明天去莲花村瞧瞧。”   莲花村在涟水县北边两里外,村子三面环山,农院围着村中的莲花池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格局和长流村有些像。   村口竖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刷漆的‘莲花村’三个大字。   昨夜下了场雪,村道上洁白无瑕,两侧的柳树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云巧弯起眉,大步往前跑,“唐钝,我娘她们住在这儿吗?”   “问问才知。”   因为来这游玩的人多,村子里开了好几家客栈,唐钝走到一家客栈门前,问小二有没有一家三口住店的。   “公子来找人的?”小二看他气质不凡,道,“天寒地冻的,没什么人来这边玩,一家三口更没有了。”   唐钝思忖道,“村里有没有新搬来的人家?”   “有一家。”小二指着村西位置,“沿着村道过去,门前挂红灯笼就是他们家了。”   云家是村长儿子的朋友,老家遭难来投靠的,年前刚搬来的,村长特意将偏院腾出来给他们住,那家闺女长得跟天仙似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二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又看他旁边跟着个丫鬟,态度恭顺道,“云家人和善,据说要在咱们村买地长住,公子以后常来玩啊。” 第100章 100 莲花村   唐钝颔首道谢, 与云巧往村西去了。   清晨的村道静悄悄的,青砖的墙头的积雪垂下细细的冰针,鳞次栉比, 晶莹透亮, 云巧挪不开眼。   自打进了村, 她就扭着脖子张望着, 看哪儿都觉得惊艳,“唐钝, 这儿好漂亮, 比长流村还漂亮。”   一排排柳树边,还栽种了海棠, 到了春天, 柳树发芽,海棠开花,景色会更好,唐钝边观察两侧小院边道,“长流村受战事所扰,人们最重粮食温饱,莲花村常接待文人墨客, 讲究雅致, 屋前屋后皆独成一景。”   云巧摘了手上的棉套,从树梢摘了两根长长的冰条, 问他, “唐钝, 能把咱家建成这样吗?”   青砖黑瓦的宅院, 墙边种满了花藤, 院里还铺着青石砖, 雨天不会打滑。   唐钝直言,“太贵了。”   无论是青砖还是黑瓦都不便宜。   “哦。”冰条在手里慢慢融化,云巧的手滴着水,不经意看到一处挂红灯笼的院门,惊呼,“唐钝,是那儿吗?”   小院南北窄长,院门崭新,但只有一扇门,明显是旁人赠与的,唐钝惊讶她的聪明,道,“就是那儿。”   话声未落,她已丢了手里的冰,欢呼雀跃的过去敲门,“娘,娘...”   “是巧姐儿吗?”院里传来一道洪亮且浑厚的声音,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沈来安喜出望外的脸,“翔哥儿没说错,你会和唐钝来涟水县...”   见唐钝站在台阶下,他腼腆的笑了笑,“快进屋坐。”   云巧抬起裤脚,利落的跳进门槛里,然后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捂嘴大喊,“唐钝,你快看。”   门里有处影壁,影壁上雕刻着山水,水里还有莲花,唐钝被她大惊小怪的模样逗笑,解释,“莲花村以莲花闻名,这种影壁随处可见。”   没什么好稀奇的。   沈来安初见也是云巧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摸摸她脑袋,说道,“墩哥儿说得对,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你进屋坐,我喊你娘去。”   说着,他朝外边走。   唐钝看了眼他的腿,说,“叔你回屋坐着,你跟我说婶子在哪儿,我去找她。”   沈来安拖着无力的腿,笑容满面道,“她跟几个村里的几个媳妇织布去了,你找不着地,我去吧。”   莲花村以养蚕营生,地里种着成片的桑树,妇人们养蚕织布,男人们烧瓦打石卖去其他地方,每年能得不少进项,沈来安和唐钝简单说了几句就往外边去了,云巧挽着他的手,眼眸微弯,“唐钝,我扶着我爹,你渴的话烧水喝。”   沈来安无奈,“他没有来过这,你就不能陪着他?”   云巧蹭他胳膊,义正言辞的说,“你腿脚不便。”   沈来安由着她去了。   到了地儿,云巧一眼就看到了黄氏,她穿着身簇新的红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跟旁边的妇人说话。   沈来安喊了一声。   里边的人齐齐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云巧,问黄氏,“云嫂子,这是你家新买的丫头?”   黄氏笑得温柔,“这是我家二女儿。”   众人怔住,“和大姑娘不怎么像啊。”   云妮的容貌谁不惊为天人,而眼前这姑娘,五官平平无奇,没有半点耀眼之处,有人不禁纳闷,“云嫂子,不会抱错了吧。”   来村里游玩的老爷们时不时会带戏班子来,妇人生产抱错孩子的情况不是没有。   黄氏道,“她长相随她爹。”   众人看向沈来安,心下恍然,“还真是像她爹。”   沈来安:“......”   虽说如此,倒也不必作贱他吧。   黄氏跟旁边妇人道,“我今个儿怕是得请一天假...”   那人极好说话,“你回去吧,明个儿接着做,刚开始速度都是要慢些的,熟练就好了。”   黄氏与众人告辞,提着裙摆走了出来,云巧欣喜地挽住她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喜笑颜开的说,“娘,你比以前好看了。”   黄氏捶她脑门,“娘多大岁数了,哪儿还在意容貌,唐钝也来了?”   “他送我来的,娘,你们搬来这儿也不和我说一声,大伯来唐家要打我呢...”说起沈来财,云巧一肚子话。   沈来安面露忧色,“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唐钝挡我前面的,大伯不讲理,村里人都想揍他呢。”   沈来安了解自家大哥的性子,原本想从他们身上捞一笔,岂料他们跑了,沈来财肯定勃然大怒的吧,他说,“往后他再是找你,你记得喊人,我们离家是自己的主意,和你没关系。”   云巧乖巧的点头,“唐钝教我了。”   沈云翔干活的地儿有些远,找着人时,他一脸的灰,得知沈来财找云巧兴师问罪,喋喋不休的骂云巧傻,唐家族人众多,该将沈来财揍一顿才是。   云巧认真听着,道,“待会我和唐钝说说。”   提到唐钝,沈云翔的声儿戛然而止,顿道,“罢了,左右大伯惹不起唐家,不和唐钝说了。”   夫妻相处是门学问,云巧事事劳烦唐钝会惹他厌弃的。   云巧应下,问云妮哪儿去了。   “她事情忙,咱不管她了,先回家。”   云妮无意帮莲花村牵了门生意,村长家感念她的好才同意他们搬来莲花村居住的,沈云翔教云巧,“往后咱们家不姓沈,姓云了,你别说漏嘴。”   当时云巧在山里看到的纸是云妮弄的身份文书,为掩人耳目,她特意弄了两份藏在不同的地方,云妮心思细腻,这事连他都没说。   云巧说好,“以后这儿就是咱们家了吗?”   “嗯,攒些钱,咱就在这边买两亩地种桑树...”   云巧兴奋的拍手,“好。”   房屋是村长给的,地不大,但家居摆设极为齐全,再见到唐钝,沈云翔有些尴尬,想当初,他言之凿凿攒够钱就带云巧回家,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毕竟,目前来看,没有比唐钝待云巧更好的了。   他笑着迎上前,“姐夫,等久了吧。”   唐钝表情僵了瞬,瞥他,眼神黑沉沉的,沈云翔犹不自知,“过年村长送了点茶叶,我给你泡茶。”   沈来安不习惯和唐钝相处,道,“你们年轻人好说话,我帮着你娘煮午饭。”   “我也去。”云巧说,“我生火。”   眨眼的功夫,屋里就剩下两人,沈云翔翻出茶叶,和唐钝说了下离家的真相。   约莫就是沈家逼人太甚,他们没活路了,不得不跑出来。   唐钝挑着眉,无动于衷看他往茶杯放茶叶,倒开水。   茶香蔓延开,他才说道,“云妮的身份文书哪儿来的?”   李善知道云妮伪造身份文书的事,他们真将户籍落在莲花村,势必会引起李善察觉,到时罪名坐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沈云翔神色微滞,迎着他幽暗深邃的目光,别开脸道,“不知道。”   他没撒谎,云妮没说身份文书哪儿来的,前几天交给村长去县里办户籍,他生怕露馅,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云妮气定神闲,仿佛料定衙门的人发现不了。   见唐钝不吭声,他转过头来,举手发誓,“我真不知道。”   “云妮人呢?”   “应该在西州。”   云妮在西州的大户人家做管事,极少抽得出身回来,沈云翔说,“姐夫,巧姐儿是不是都和你说了?”   这声姐夫委实别扭,唐钝肃然盯着他,“你不拿钱还我了?”   当日说好的,他给钱,自己就让云巧回家。   沈云翔揉揉鼻子,心虚道,“她不是你媳妇了吗?”   “......”   没想到沈云翔竟和他耍赖,唐钝心里好笑,不和他纠结称谓问题,“你们真要改名换姓的过一辈子?”   “有何不可。”说起这个,沈云翔脸上浮起冷笑,“要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们不至于如此。”   早些年黄氏就想带着他们姐弟离开沈家了,但查得严,没有身份文书,会被认作西凉细作处置,加上云妮和云巧的长相容易遭坏人惦记,黄氏害怕护不住她们,只能忍辱负重的待在沈家,沈云翔说,“姐夫你怕是不知,来这儿后,我才看我娘真心实意的笑过。”   唐钝想起黄氏进门时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李善是岭关将军你知道吧,他查到云妮伪造身份文书了。”   “妮姐儿说过了,他常年戍守南境,此番来西州待不了多久,我们不离开莲花村,他看不到人就抓不到云妮的把柄。”   “你们的户籍办了?”   “村长已经送去衙门了,不日衙门就会派人询问,不出意外没问题的。”   这点,沈云翔真得庆幸李善不是衙役,否则来莲花村核实情况的是李善,他们往后怕要在牢里度过了。   唐钝心里还有些迷惑。   沈云翔能在曹氏眼皮子底下做买卖攒钱藏粮,不像会兵行险招的,手里既有身份文书,就该精心筹谋,万无一失才拿出来。   他问沈云翔,“你爷奶又作什么妖了?”   沈云翔没有隐瞒,“想把我娘给卖了。”   “婶子替沈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呵,为了钱,她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啊。”沈云翔握紧茶杯,眼里迸发出滔天怒意,他知曹氏和大房将钱看得比人重要,那日他说沈云山成亲上吊是吓唬他们的,本意是跟他们讨价还价,花给几十上百文分出去单过,不成想他们心如蛇蝎,竟想趁他们睡着偷偷绑了他们。 第101章 101 梦想的日子   目光触及唐钝漆黑的瞳仁, 眼里回过暖意,道,“我们再不会任由她们作贱了。”   少年面庞坚韧, 语气坚决, 唐钝掏出手帕, 示意他脸脏了, 问说,“莲花村的人好相处吗?”   沈云翔舒心的笑了, 慢慢擦脸上的灰, “莲花村风景秀美,村民勤劳朴实, 热情好客, 我们虽是外来户,但村长派了活计,即使没有田地,我们也能活下去。”   田地是村里集中打理的,养蚕织布卖石卖挖的钱由村长分给全村人,只要他和黄氏勤快,就不会饿死。   这些情况唐钝略有耳闻, 据说周围好几个村的人效仿莲花村集中干活全村分钱的办法, 最后因各式各样的原因大打出手,场面极为难堪, 唯独莲花村坚持下来, 成为最富裕的村子。   长流村成为周围附近最富裕的村子是田地辽阔, 而莲花村富裕是村民们有活计, 不愁吃穿。   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 “没有田地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云巧帮衙门办差的钱,你拿着买两亩田地...”   钱袋胀鼓鼓的,丢在桌上嘭的声,沈云翔眉梢动了动,推拒,“巧姐儿是你家人,挣的钱自该交给你,田地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要不怎么说莲花村好,只要成为莲花村村民,花钱就能买到田地,可能不多,但有田地,种桑树养蚕分的钱会多些。   他感激唐钝的好,“巧姐儿跟着你果然没错。”   其实黄氏不太愿意云巧做唐家媳妇的,唐钝生得龙姿凤章,又是秀才,爱慕他的人太多了,将来腻了云巧,轻松就抛弃她,黄氏害怕云巧走她的老路,对云妮的主意不太认同,他亦有些担心,然而此刻看着桌上深灰色的钱袋,他心里放心不少。   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唐钝能主动给他们钱,表明他眼下待云巧是有几分真心的。   想到往后,他捞过钱袋,“这钱我不会买田地,但你既给了,我就收了。”   人心易变,唐钝如果日后变了心,多替云巧攒些银钱也好。   唐钝不知他的心思,说,“往后遇到什么事来县学找我。”   “好。”   唐钝还得回县学,吃过午饭就走了,云巧的包袱还在客栈,便随他一块回了县里。   因清晨走得早,唐钝没来得及备礼,进城后,带云巧去了趟布庄,买了几匹布让云巧给黄氏他们拿去,还买了些肉和红糖。   另外给云巧塞了两百文银钱。   云巧揣着钱,走路东瞄西瞟,像做贼似的,进了莲花村,惹来不少人侧目,黄氏没有去做工,在村口等着她,看大家伙盯着云巧,解释,“这是我二女儿,已经嫁人了。”   云巧虽是男儿打扮,但骨架小,一看就知是女儿身,尤其那身衣服是上等料子做的,夫家条件应该很不错,和黄氏道,“要不要再给你请一天假?”   黄氏针线活好,但织布不太熟练,这几日正跟着村里人在学。   回话道,“不了,我明早就去。”   黄氏和沈云翔清晨就出门忙了,云巧百无聊赖,陪着沈来安做木工。   沈来安以前只会粗糙的木工,修路时,和村里的老木匠学了几手,昨个儿云巧来,他就找村长借了工具,准备再做一张床。   木头刨得光滑平整,摸着不膈手,云巧惊奇,“爹,舒服。”   沈来安想起前几年自己做的木床了,毛毛躁躁的,云妮被木刺扎得心烦意燥,也就云巧皮擦肉厚没感觉,直夸他做的木床好。   想起那些,沈来安手下用力了些,“爹给你做张舒服的床。”   “要铺凉席。”   不铺凉席睡着背痛。   “大冬天的铺什么凉席,爹给你垫一层草。”   “好。”   隔壁传来柴火燃烧的声响时,沈来安怔了下,仰头望天,“午时了?”   黄氏和沈云翔出去干活了,家务活落到他头上,洗衣扫地不是问题,煮饭极为吃力。   往日黄氏早上煮得多,中午回来热热就行,今个儿云巧在,早饭吃得干干净净的,他边擦手边起身,苦恼道,“该煮午饭了。”   云巧积极道,“爹,我替你生火。”   沈来安抿唇,商量的说,“要不我生火?”   十天前他煮了一次饭,米没熟,菜里盐没搅匀,沈云翔尝了一口,喝了好几碗水。   黄氏嘴上鼓励,却也不动那盘菜。   沈来安信心受挫,“巧姐儿,你会煮饭吗?”   “会啊。”云巧拍着胸脯,信心满满,“煮饭很简单的。”   沈来安半信半疑,“要不你来煮。”   “好呀。”   家里没有米缸,米用布袋装着的,舀米时,云巧利索的舀了两碗,沈来安皱眉,“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唐钝奶就舀的两碗。”   沈来安想想自己的人,没有多说。   淘米后,云巧将米放进锅,盖上锅盖,拍手道,“接下来煮就行了。”   沈来安揭开锅盖,瞧了眼锅里,“水会不会太少了?”   “不会。”   她语气笃定,沈来安不怀疑,“菜怎么弄?”   唐钝买的带皮的肥肉没有吃完,云巧先拿水洗净,放进大铁锅,添水,沈来安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我看你娘不是这么煮的。”   黄氏先将肉切成片,烧干锅里的水,放进去翻炒。   “我做回锅肉。”云巧看他站着,催道,“爹,你看着灶膛里的柴呀。”   “哦。”   过了会,她拿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米,“爹,别放柴了,找筲箕和盆,沥米了。”   “哦。”   沥了水的米重新倒进锅,她拿筷子戳上几个气眼,乐呵道,“再烧两把柴就好。”   “两把柴是多少?”沈来安捡起地上的木棍,云巧眨了眨眼,“不能烧这个,得烧挽过的柴。”   “没有。”   云巧想想,“那烧一根吧。”   老唐氏将柴火挽成一把一把的,直接往灶膛放,轻松省事得很,这种木棍,只有炖肉的时候才烧,云巧改口,“要不烧半根吧。”   太久的话锅会糊掉。   沈来安拿刀劈成两半,照云巧的吩咐,往灶膛放了半根。   铁锅的肉,水煮沸腾后她便捞起,切成薄薄的片,洗锅放油,将肉丢进去,铲几下,倒上酱油,撒上盐就起锅,沈来安指着肉上的红色部分,“好像没熟。”   “唐钝奶就是这么做的。”   沈来安凑近再看,确认,“是没熟。”   老唐氏做回锅肉也是翻炒几下放调料就起锅,云巧没仔细分辨肉是否没熟,猛地听到沈来安的话,夹起一块细瞧,“没熟吗?”   “生肉是红色的,回锅里再铲几下。”   “好。”   黄氏和沈云翔前后脚进的门,进门就闻到浓浓的糊味,云巧端着饭碗笑眯眯从灶间走出来,“娘,快来尝尝我煮的回锅肉,可好吃了。”   肉糊得黑黢黢的,咬嘴里像咬石头似的,沈云翔嫌弃,“好好的肉被你糟蹋成这样,还不如昨晚全吃了呢。”   云巧嘴里咯蹦一声脆,“好吃呀。”   沈云翔去扒饭,得,这米不输肉,他看着沈来安,“爹,明天中午还是你煮饭吧。”   沈来安嚼着粒粒分明的米,大受鼓舞,“好。”   接下来几天,沈来安没让云巧掌过勺,虽说米煮得过软,总比硬邦邦的强。   家里只两间卧房,云巧挨着黄氏睡的,睡前,黄氏反复问她在唐家的事,云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鸡毛堆了多少都和黄氏说了。   黄氏没有听到唐家半句不好,心里安心不少,和云巧说,“莲花村是个好地方,等咱家攒钱起了屋,邀唐钝爷奶过来住些日子吧。”   “唐钝爷吹不得风,怕要等入夏了。”   “不着急,咱家新屋还没着落呢。”   黄氏手巧,学会织布后,沉迷其中,午时都舍不得回家,常常是云巧给她送饭,遇到热情的妇人会寒暄几句,而遇到男子,一副见鬼的样子,撒腿狂奔。   几日下来,人们没瞧出她和常人有异,反倒觉得她有趣得很。   仰慕云妮的男子多,而云妮不在家,男子们只能讨好云巧,盼云巧在云妮面前替他们美言几句。   云巧给黄氏送饭的第一天,下工的男子们热络往她跟前凑,吓得她脸色煞白,第二天,他们开始往她手里塞木簪珠花首饰,云巧白着脸,哆嗦着声,一本正经地大喊,“男女授受不亲。”   妇人们好笑不已。   转身和黄氏说道,“二姑娘在夫家很招人疼吧。”   村里有人见过云家那位女婿,无不称赞一表人才,斯文儒雅,胜过村里大半男子。   黄氏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哪儿的话,二姑娘性情憨厚,全是你教得好的缘故。”   黄氏没有透露太多云巧的事,只说那边人喜欢云巧得紧,希望她早日过门,念她年纪小,没有让她和丈夫圆房。   村里妇人都是过来人,夫家如此考量,肯定打心眼里疼云巧,道,“二姑娘招人喜欢,大姑娘又得东家器重,你们福气还长着呢。”   许是人人都有手艺养活自己,村里人不怎么重男轻女,手里有钱,招婿不是难事,到适婚年龄不嫁人的都有好几个,村里人看得明白,儿子也好,女儿也罢,有出息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孩子有出息,做父母的就能享福。   “借你们吉言了。”   只要云巧给黄氏送饭就有男子往她跟前凑,她避之不及,光是想办法避开他们就想了无数种。   村西到村道,路线都走了无数条,亦或者杵个拐杖当瞎子,又或者往头上盖个箩筐,总而言之,她的到来,给莲花村增添的无数乐趣。   不知不觉间,柳树上的冰条不见了,树梢冒出了翠绿的嫩芽。   远处枯萎凋败的桑田,斑驳的绿意缀满枝头。 第102章 102 成长   云巧看到人们挑着粪肥往桑树地里去时, 也准备回长流村了。   唐家种着两亩地的小麦,结穗前得施肥,施完肥得垄田撒谷种, 春种是最忙的, 她是唐家的主心骨, 不能偷懒。   她对种地极为感兴趣, 趁她离村前,沈来安教了她许多, 垄田是个细致活, 育秧苗更要盯紧些,肥多了会烧根, 肥少了苗发黄。   吃过早饭, 一家人送云巧出门,沈来安喋喋不休说着,云巧认真听着,待沈来安说完,侧目问黄氏,“娘,爹说的是真的吗?”   她问得响亮, 旁边的沈来安顿了顿, 闺女素来听他的话,怎么怀疑起来了?   他一脸受伤, “巧姐儿觉得爹胡说的?”   云巧咧嘴, “唐钝爷说种地不是嘴里说的那般容易, 娘天天下地, 我问问她。”   沈来安成天在家编筲箕箩筐, 不怎么出门, 种地忌讳纸上谈兵,明白她意思后,哭笑不得,“爹以前也种过地的。”   “我没见过。”   “......”   他下地时腿脚没跛,别说云巧没见过,黄氏都没见过,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那会娘和你爹没成亲呢。”黄氏拍着她胳膊,柔声说道,“你爹年轻那会身强力壮,比你爷和大伯厉害得多...”   “哇...”云巧惊呼,“爹,你是庄稼老把式吗?”   庄稼人都以此为荣,像唐钝爷,哪怕生病干不了活,但村里人聊到种地,都忍不住称赞他。   唐钝爷是很威风的人,想不到她爹也是。   云巧喜不自禁,“爹,我也要做庄稼老把式。”   “庄稼老把式有什么好。”沈来安笑她,“要做也要做举人娘子,记得你娘教你的规矩,别叫人看了笑话。”   夫贵妻荣,唐钝前途不可限量,云巧心智不全就罢了,该有的规矩礼仪不能少,索性黄氏考虑得周全,每天都有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沈来安说,“往后爹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沈来安红了眼眶,哽道,“不要和人起争执,遇到事多和唐钝爷奶商量。”   “好。”云巧眯起眼,感受扑面而来的风,嗓音清亮的说,“爹,你别哭啊,我忙完地里就来看你。”   天空湛蓝,她神色愉悦,沈来安努力压下喉咙不适,背身掖了掖眼角,道,“经常回娘家会遭人议论,你过你的日子,有什么事,爹去县里找唐钝。”   “我不能回来了?”云巧睁开眼,表情凝滞。   黄氏捏她胳膊,接过话,“想回来就回来,不过要和唐钝爷奶说,你突然不见,他们会担心。”   唐钝品行不论,唐家两老待云巧是掏心掏肺的好。   云巧记下。   村道上三三两两的妇人往村东走,看云巧左手挽着黄氏,右手挽着沈来安,最边上的沈云翔挑两个箩筐,猜到什么,问,“二姑娘要家去了?”   “是啊,再不回去,夫家那边该担心了。”黄氏含糊其辞。   妇人从黄氏嘴里知道云巧夫家离得远,要去县里租牛车,便让黄氏去客栈问问,运气好碰到拉货的能载云巧回家,价格比外边便宜。   拉货的车夫是莲花村的熟面孔,送云巧的话会泄露她们的事,黄氏避之不及,哪儿会让云巧坐他的牛车,跟妇人道谢,解释说,“她得去趟县里。”   妇人记得她说过女婿是读书人,猜云巧去县里找她相公的,“行,你好好送送她,我和马嫂子说声你会晚点。”   “多谢了。”   云巧怕耽误黄氏的活,没有让她送很远,接过沈云翔肩头的扁担,小声问,“翔哥儿,你会来看我吗?”   她喜欢和沈云翔一起干活。   沈云翔揉着脖子,郑重道,“我有空就来。”   云巧笑得灿烂,挥着手,跟家里人告别。   她挑着担子,头也不回,沈来安克制住的悲伤又涌了上来,“她都没回头看看我。”   “她做什么都心无旁骛,不知道咱们在看她。”黄氏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她高高兴兴回唐家不是挺好的吗?难不成要她抱着你哭一场?”   沈来安有些尴尬。   昨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就是云巧撒娇不肯走该怎么办,清早起床,还问沈云翔有没有法子。   结果,跟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他心里一阵怅然,“咱巧姐儿长大了。”   云巧走得不快,许是地上有什么,抬脚踢了两下,然后晃着箩筐追上去,背影甚是欢喜,黄氏不自主的扬起唇角,“她高兴就好,咱回了吧。”   沈来安擦干湿润的眼角,没忍住,大喊了声,“巧姐儿,你好生走路,别摔着了。”   蜿蜒的泥路上,深灰色的身形站直,身子往后一转,箩筐甩出个弧形。   “好吶,爹,你慢点走啊。”云巧踮起脚,使劲的挥了挥手,“爹,我走了啊。”   沈来安眼泪夺眶而出,沈云翔重重吐出口气,无奈的说,“爹,你要舍不得,陪她回村得了,我去瓦窑了。”   “......”沈来安低头揉自己的眼,脸红了。   担心像黄氏说的,云巧放心不下回来抱着自己哭,硬生生将眼泪憋回,抬头准备再和远处的云巧说句话,可路上空荡荡的,哪儿有云巧的人影,他心里五味杂陈,“翔哥儿...”   转身看身边,沈云翔和黄氏也不见了。   沈来安:“......”   云巧一路踢着石子走,没尽兴呢就到了县里,她轻车熟路的去县学找唐钝,门房说唐钝在听先生授课,让她午时再来。   她掉头进客栈,掌柜问她住几晚。   云巧不假思索,“我想如厕。”   掌柜顿了下,“不住店?”   云巧想了想,摇头。   “我替小娘子看着箩筐,你去吧。”   箩筐装的是油纸伞和她换洗的衣物,没什么好惦记的,云巧放下箩筐,急匆匆去了茅房,出来后和掌柜有没有水喝,她渴了。   掌柜迟疑了会儿,给她倒了杯温水。   哪晓得云巧喝了水不走了,一个人坐在四方桌前,目不转睛望着街对面的县学大门,“掌柜,县学何时放学啊。”   掌柜僵着脸说,“午时过半。”   “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左右。”   “还有那么久?”   月底了,掌柜在核算这个月的账本,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然而云巧太啰嗦了,隔一会就问他离午时过半还有多久,掌柜受其扰,一页账本,反复核算了好几遍,和她商量,“小娘子能否安静些。”   “会打扰你吗?”   掌柜翻白眼,你说呢?   “掌柜,你是不是算数不好呀。”   掌柜差点被口水呛着,他算数不好会做掌柜?   没理她。   片刻不到,她直接凑了过来,“掌柜,我会算数,要不要我帮你?”   “......”这不是抢他生计吗?掌柜脸色渐沉,“不用。”   云巧站在深褐色的柜台前,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掌柜,我算数很快的。”   正月里,唐钝在家教了她的,她跃跃欲试,“掌柜,我不用算盘也能算。”   “......”掌柜心里警钟大作,抱起算盘,往后退了两步,云巧拍胸脯,“我没骗你,不信我算给你看。”   账本就在柜台上,她问,“是这些吗?”   掌柜要抢账本已是来不及,只看她另只手将账本调到她面前,一只手按着账本,一只手竖起来,手指并拢又分开,如此反复。   掌柜:“......”   就在他以为云巧会像话本里的神算子时,她突然歪头,一脸疑惑的看了过来。   掌柜不解,但看她指着最右侧一列,“掌柜,这是什么字啊?”   “......”掌柜嘴角抽了抽,靠过去,“你不识字?”   云巧摇头。   掌柜:“......”   不识字还算什么账?掌柜没见过如此虚势的人,心里松口气的同时,与她道,“这是二...”   云巧的手滑到下边,“这个呢?”   掌柜扶额,“月。”   “难怪,我说这两个字有点眼熟,是二月花的二月啊。”   掌柜撇嘴,没有反驳她,读书人的家人,会两句诗没什么好奇怪的,掌柜甩了甩算盘,“小娘子无聊的话上街逛逛,午时再来挑箩筐...”   小娘子面皮薄,挑着箩筐逛街不雅,掌柜自认体贴周到。   “我不逛街。”   “为何?”   “街上有小偷。”   掌柜抬眉,打量她两眼,年前来她一身男子装扮,衣着素雅,这会儿梳着双丫髻,髻上戴着颜色亮丽的珠花,但珠花比不得玉钗簪子,不值钱,如实道,“小偷不会打你的主意。”   一看就没钱,小偷才懒得浪费时间。   云巧纳闷,“你怎么知道?”   掌柜不好嘲讽她,反问,“你有钱吗?”   云巧抓紧腰间,嘿嘿笑了,“不告诉你。”   “......”   得,是他眼拙。   一点都没看出来。   掌柜欲说点什么,看她往桌边去了便继续拨自己算盘。   云巧望眼欲穿,当县学大门缓缓敞开时,她蹭的站起,兴奋道,“掌柜,午时过半了吗?”   掌柜刚招待了两个住店的人,冷不丁听到她的话,吓了一跳,看向街对面,如释重负的点头,“对。”   云巧拿起扁担,挑着箩筐准备走了,走到门口,似是想到什么,退到柜台边,掌柜皱眉,“有事?”   语声未落,就见柜台上多了两个铜板。   “谢谢掌柜的茶水。”   掌柜愣住,他不是眼皮子浅的,她相公在县学,往后势必会常来县里住宿,他待她好,是希望她常来住店,他把钱还给小娘子,“给小娘子的是水,没有茶。”   拿钱他于心不安。   “也要给钱的。”云巧没接他递回来的钱,扶着箩筐的绳子,欢呼雀跃往街对面去了。   她娘教她了,唐钝有钱,往后会挣很多钱,能拿钱解决的事儿就不算事儿。 第103章 103 利用   学子们蜂拥而出, 同色的长衫从眼前晃过,云巧眼睛一眨不眨。   曾同桌吃过饭的徐进学认出她是唐钝娘子,迎上前询问, “巧嫂子来寻唐兄的吗?”   他考到秀才功名没两年, 学问和功课远不及唐钝, 先生布置的课业吃力得紧, 自从上次卖了唐钝的好,唐钝私下帮助他许多, 这月考试, 成绩突飞猛进,感念唐钝的好, 因此待云巧极为敬重。   “小嫂子等等, 我找唐兄去。”   说完,掉头就回去了。   唐钝月考每门功课俱优,先生们赞不绝口,同窗们得闲就回拉着他请教问题,找他并不难。   和唐钝说小嫂子来了,围着唐钝的同窗们兴奋的起哄,阖上书, 簇拥着唐钝朝外走, “唐兄,别让小嫂子久等, 快些去啊。”   认识唐钝的人都听说过他乡下的童养媳, 上次徐进学他们见过她后, 得意了好几天, 可每每谈起她, 几人三缄其口, 口风严实得很。   众人好奇不已。   出不了大门,他们隔着影壁瞧。   学子们走得差不多了,一眼就瞧见了门边的云巧。   肩头扛着扁担,弯着腰往门里看,像没睡醒似的,双眼无神,神色微懵。   任何美人,必有双波光潋滟的眼眸,面前的这人,单是眼睛就丑太多,问徐进学,“那就是唐兄娘子?”   徐进双手拢在袖子里,唉声叹气的点头。   唐钝绕过影壁,似是听到什么,步伐顿了顿,说话的人急忙夸道,“小嫂子心灵手巧,瞧这发髻梳得多好。”   徐进学歪嘴,“这是什么意思?”   “大抵知道你为何不愿多聊了。”那人眼睛贴着影壁的镂空,极小声补充,“这张脸,没办法昧着良心夸。”   “......”   云巧看到唐钝正激动呢,骤然发现影壁后冒出许多双眼睛,惊恐地颤了颤,“唐钝,你后边有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脑海里浮现她眼里的景象,急忙整理衣服跳开,彬彬有礼的拱手道,“让小嫂子笑话了。”   云巧摆手,认真地说,“我没笑你们。”   唐钝的手按在了她肩头的扁担上,从容道,“他们是我同窗,好奇你长什么样...”   云巧会意,端直身子,双手自然垂在两侧,目不斜视的任门里的人打量,众人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她的用意,想捧腹大笑,碍于场合不对,努力忍着。   唐钝面不改色挑着箩筐走了,云巧顺顺头发,飞快的追上,“唐钝,我没给你丢脸吧。”   两人刚走下台阶,她的话清晰落在众人耳朵里,不知谁感慨了句,“可惜了。”   性子有趣,就是模样差了些。   站在貌若潘安的唐钝身侧,像个黯然失色的丫鬟,“唐兄家里怎么不给他挑个好点的?”   这个问题徐进学想过无数回了,揣测唐家心思道,“唐兄常年不在家,模样好,不见得是幸事儿。”   尽管唐钝解释过福安镇的传言,但一时半会纠正不了他们对福安镇治安乱的偏见,因此,皆认为丑是种福气。   眼看两人走远,徐进学也匆忙的走了。   长街上,云巧肚子咕咕咕叫了,唐钝垂眸看她,“饿了?”   她按住肚子,“有点。”   “想吃什么?”   云巧四下看了看,指着最近的面摊说,“面。”   估计饿极了,唐钝走到一张小方桌前,唤云巧坐一会儿。   云巧依言落座,眼馋的盯着烟雾腾腾的沸水锅,就差没跳进去了,唐钝有些想笑,“翔哥儿他们在莲花村怎么样了?”   “好着呢,我娘织布每月有两百文工钱,翔哥儿做的苦力活,工钱高些...”她舔了舔唇,道,“衙门的人没有为难他们,户籍很快就办好了的。”   户籍出了岔子,她早来寻他了,唐钝略过那些,看着她的脸说,“你是不是胖了些?”   面已经下锅了,老板握着长长的筷子,往锅里搅了搅,然后拿出两个碗打汤调料,她咽了咽口水,回唐钝道,“对啊,我爹说胖些好,胖的人有福气。”   她脸上长出些肉,脸颊轮廓柔和许多,离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唐钝问她,“你娘和翔哥儿做工,你每日做些什么?”   “陪我爹啊,我爹编筲箕,我给她打下手。”   云巧想学她爹的手艺,但竹篾削得薄,稍不留神就割破手,她爹不让她碰,她颇为遗憾,不等她感慨,老板端着面来了,她搓搓手,喜上眉梢道,“唐钝,咱先吃饭。”   “好。”   怕她吃不饱,唐钝让老板再煮一碗来,说话时,云巧抬眉瞅他,“唐钝,你吃不饱吗?”   他碗里明明还有很多。   “给你煮的。”   云巧低头看自己碗里,她吸面的速度快,眨眼功夫,面去了一半,她唇贴着碗口,脆声道,“我喝完汤就饱了。”   “不喝汤,多吃些面。”   “我喜欢喝汤。”见老板转身走人,她快速喝了口汤,和老板说,“老板,不给我煮面了啊。”   唐钝奇怪的看她眼,这事放以前,她定是眉开眼笑的说好,一个多月不见,性子转变许多。   他从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面给她,云巧面露不解。   他笑了笑,“出来前吃了两块糕点,吃不了这么多面。”   云巧不疑有他,“给我,别浪费。”   唐钝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老板不禁多看了两人一眼,类似的谎言,多是母亲对孩子说,妻子对丈夫说,俊俏儒雅的青年嘴里说出这番话,太令人震惊了。   且这姑娘还是个丑的。   唐钝倒是没在意旁人的目光,吃完面结了账就带云巧往客栈去了。   “待会我得回县学,你在客栈待着,傍晚我出来找你,明早去集市给你找车夫...”   回长流村要两日的车程,这会儿走的话,云巧要在路上住两宿,且天黑到不了驿站,唐钝自是不放心的。   “好。”   安顿好她唐钝就走了,掌柜看她去而复返,心里欢喜不已,不仅给她倒了茶水,还端了盘花生瓜子出来,见她坐在窗户旁看楼下的风景,温声道,“小娘子无趣的话可以下楼转转,巷子里卖什么的都有...”   “唐钝要我在客栈等他。”   意思是哪儿也不去。   午后的巷子稍显清静,摊贩们忙碌一上午,这会儿才有空吃东西,他们蹲在路边,咬着粗粮馍馍,目光在路过的人身上游移着,突然,人们齐齐望向远处尽头,姿势动也不动。   她循着视线望去,只看到一排鸦青色的伞篷,篷下隐约有人影晃动。   待要定睛细看,那人先仰起头来。   眼神交汇的刹那,她忍不住弯起眉眼:平安穿盔甲比守城士兵好看。   有些时日没见,平安不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了人,和前边的李善指了指客栈楼上。   李善抬头,言简意赅道,“是她。”   “总算露面了。”   平安松了口气。   云巧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平安眼神有些不同,正疑惑呢,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是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   “谁呀?”   “云巧姑娘,我是平安。”   云巧身量长高了一截,可站在肩宽胸阔的平安面前仍显得格外娇小,她请平安进屋,抓了把瓜子给他。   面对梳女子髻的她,平安略微紧张,眼神不知往哪儿放。   “你吃啊。”她语气娇滴滴的,“平安,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平安脸红,一时忘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拘谨道,“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正月里他们去唐家找她,老唐氏说她来县里了,他们找唐钝,唐钝说她回村了,他们来回跑了两趟都没找着人,将军怀疑唐钝察觉他们的用意,将她藏了起来。   李善想将她纳为己用,不惜允唐钝官职,可惜唐钝不为五斗米折腰,丝毫不肯透露她的行踪。   别无他法,只能等。   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我哪儿也没去啊。”云巧仔细打量他,“平安,你是不是又黑了呀。”   “......”他常年在营地,不曾在意自己的皮肤,“黑就黑些吧。”   他又不是什么文弱书生,用不着保养。   “嗯,黑了也好看。”云巧拨了个花生塞嘴里,笑吟吟道,“我黑的话就很丑。”   平安瞧她,一瞬便移开眼,“其实你不丑。”   “那是你眼神不好。”   “......”   她的道理一堆一堆的,平安不和她争辩,想起将军吩咐的事儿,他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开口。   良久,试探的问,“云巧姑娘,你能帮我个忙吗?”   云巧嚼着花生,剥花生的手也没停,不假思索道,“好呀。”   她语气果断,平安诧异的安静了会儿,心情有些复杂,“你真答应了?”   将军教了他许多招数,白学了?   “对啊。”她将剥来的花生递到他面前,“平安,你吃花生,这个花生和普通花生的味道不一样。”   花生是炒过的,比晒干的花生多了层味道,平安经常吃,自然懂她的意思,“你吃吧,我吃瓜子。”   “你尝尝呀。”云巧把花生放在桌上,又去剥盘里的花生,平安垂眼,捡起粒花生米放嘴里,“好吃。”   她登时笑逐颜开,“你多吃些。”   “我与你说说什么事吧。”   “边吃边说。”   事儿不复杂,衙门想修北阳镇到涟水县的近路,她走过那几座山,熟悉地形,李善的意思是她带路,画一副舆图就更好。   听完他的话,云巧有些纠结,“我得干活呢。”   “唐家的地我们帮你种。”平安看了眼门口,擅作主张地说,“你领路就行,其他事衙门的人会做。”   画舆图太过耗时,被敌国的人察觉,她会有危险。   虽然他觉得为国效忠死得其所,但此刻,他生出一点私心,希望云巧安安稳稳活着。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近路。”她在山里走了四五日,途中折回过。   “不碍事,我让龙虎跟着你走一回。”   “好。”   既然这样,她就不用坐牛车回去了,能省下些车马费,她说,“我明早就回去。”   “明早我让龙虎来客栈。”   约好时间,平安没有久留,走出客栈的那刻,他回头望了眼昏暗的大堂,她端着盘子,跟擦桌的掌柜要花生吃。   将军恩威并施都不管用,他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心里并无半分欢喜,相反,胸口闷闷地,有些难受。   她心思浅,若不是喜欢他,如何会答应?   回到衙门,他径直去了后堂。   观他神色有异,李善心里有了猜测,“我教你的招数也没用?”   小姑娘最好骗,云巧倾心平安,平安花言巧语哄她该有用才是。   平安抱拳行礼,低低道,“她答应了。”   “哦?”李善错愕,“那你怎还这般?”   平安敛了思绪,沉吟道,“她懵懂无知,唐公子却不是好糊弄的。”   这两次打交道下来,唐钝已经隐晦试探他们了。   李善不以为然,“他成天在县学,纵使心有怀疑,也只是怀疑而已。”   唐钝心机了得,即便猜到边境将起战事,也不会大肆宣扬。   平安迟疑,“西州仍有西凉的奸细,他们会不会对云巧不利?”   李善抬眉,“你担心她出事?”   平安跪地,“属下不敢,但云巧姑娘不知咱的打算,若因此丢了性命,何其无辜...”   “不只身犯险,他日两国交战,她逃得了吗?”   平安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善问他,“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   云巧一片赤诚,是他投机取巧钻了空子,唐钝知晓此事怕是会大发雷霆。   不出所料,傍晚时分,唐钝穿着常服到客栈接云巧出去吃饭,云巧藏不住话,“唐钝,平安来客栈看我了,还给我银子了。”   有些事唐钝没来得及和她说,“他找你什么事?”   “请我帮他的忙。”   唐钝心下咯噔,“你应了?”   “对啊,我爬过城外的几座山,沿着旧路回去就好。”   唐钝脸色顿时不好,云巧自顾望着街道两侧点亮的灯笼,没注意他神色不对,继续道,“唐钝,我明个儿走路回去。”   “......”   堂堂西州将军,竟撺掇下属使用美人计。   呵。   他冷着脸走进饭馆,跟跑堂的点了四个菜,不发一言的找位置坐下,云巧屁颠屁颠跟过去,“唐钝,这间饭馆子有两层楼,我们去楼上坐啊。” 第104章 104 野猪   唐钝没搭理她, 兀自倒茶喝上,云巧回味过来不对劲,脸蛋贴过去, 小声问, “唐钝, 你怎么了?”   “平安与你说什么了?”   “就让我给他们带路呀。”云巧双手搭在桌上, 目光诚恳真挚,“顺路的事儿。”   唐钝瞪她, 她无辜的眨眼, “怎么了?”   “没有其他?”   李善所图不是小事,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云巧回想平安的话, 笃定地重复, “没有了。”   “没看到李善?”唐钝语气渐冷,胜过窗外刺骨的风。   云巧摇头。   他对李善的抵触太过明显,云巧又挨近了些,“唐钝,你是不是担心我被李善忽悠啊,他没来客栈。”   唐钝没个好气,她已经钻进李善的套了。   她这人重承诺, 要她反悔几乎不太可能, 事已至此,他叮嘱她, “除了带路, 其他事一概不准应, 哪怕平安也不行。”   “好。”   是夜, 唐钝送她回客栈后, 去了县衙后门, 没少蕴着薄怒,叩门与门房道,“我找李善。”   明知云巧天真愚善,竟指使平安利用他,纵使李善是将军,战功赫赫,冲他算计云巧,唐钝瞧不起他。   他身无官职,不知朝廷动向,但正月里衙门无故抓了好些摊贩,事情反常,他怀疑和西凉有关。   两国休战十几年,李善隐瞒身份来此,必有重要事发生。   若是那样,云巧替他们做事会引来危险的。   云巧这觉睡得香,醒来时,龙虎已经在屋外候着了,她一开门,他就麻溜的窜进屋端水盆,“云巧姐,你坐着,我给你打水去。”   云巧揉了揉惺忪的眼,推开窗,墨灰色的天儿残着未褪的夜色,沙着声问溜出门的龙虎,“你何时来的?”   龙虎不敢与她说实话,“刚来没多久。”   县学有早课,唐钝说过不来送她,但给她备了好些吃食,哪怕在山里待个十天半月也不成问题,想到唐钝嘱咐的话,在路边吃了两碗面,又买了两个馒头混着豆浆吃下。   龙虎在旁瞠目,这食量,快赶上平安了,唐家养得起她吗?   李善和平安站在城门口等她们,平安没穿昨日的盔甲,而是一袭黑色的长袍,皮肤黝黑,像夜色下不动声色的山,幽暗沉稳。   她笑着挥了挥手,注意到李善脸颊挂着淤青,阴沉沉的,不愿与李善同行,她扯龙虎衣角,哑声问,“李善和我们一道吗?”   唐钝说李善花花肠子多,不像正经人,少和他打交道。   龙虎解释说,“你不是说山里有野猪吗?将军是抓野猪的好手。”   云巧蹙眉,眼眸尽是疑色,“他比平安厉害?”   语毕,但看李善脸色更为阴沉,斜眼睨着平安,然后拂袖而去,云巧撇嘴,和龙虎发牢骚,“他好像不高兴啊。”   龙虎讪讪的笑了笑。   昨夜唐钝怒腾腾来县衙,指着将军鼻子一通骂,最后动起手来,唐钝瞧着文弱,动作敏捷得很,将军怕伤着他,不甚脸上挂了彩,自然高兴不到哪儿去。   龙虎不欲和云巧说那些,正色道,“你看看咱从哪儿走。”   云巧指着官道边不起眼的小路,龙虎唤闷头走路的李善,“将军,走远了。”   “......”   这条小路是附近村民们走过的,沿着足迹前行便是,龙虎观察着周围地形,活络气氛,“云巧姐,野猪在哪儿?”   “不在这座山头。”   越往山里走越是冷,莲花村积雪融化,溪水潺潺,而山里还堆着雪,阴寒的风像冰尖似的刮得脸庞僵硬,话更少了。   龙虎挑着担子走在云巧身侧,不停的搓手取暖,“怎么这般冷?”   “因为有雪呀。”云巧故意碾着脚下的雪听声音。   龙虎又问,“野猪呢?”   “翻过两座山就碰到了。”   她说的两座山确实是两座,但这片山头比福安镇的山高,到处白茫茫的,分不清方向,拿着舆图的李善眉头没有舒展过。   龙虎饥肠辘辘,“云巧姐,咱们不歇息吗?”   “不呀。”云巧望着头上湛蓝的天,“天没黑呢。”   “......”   头顶飘过几朵云,又飘向别处,渐渐,龙虎双腿发软,埋怨唐钝给云巧买的东西太多,担子太沉。   李善亦露出疲态,平安觑着他神情,和云巧商量,“要不咱们停下喝口水吧。”   天冷不怎么口渴,但走了许久的路,喉咙被风吹得发干。   闻言,最前边的云巧回眸,视线扫过他们腰间,温和的问,“你们带水了?”   平安身躯一凜,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龙虎问,“周围没有山泉水吗?”   云巧:“没有啊。”   “......”   李善捏紧手里的舆图,嗓子低得沙哑,“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走这条路就没找到水池。”   李善不信,“你口渴怎么办?”   “吃野果呀。”   “......”   看日头,约莫午后了,李善又问,“你不饿?”   “不饿呀,我早上吃了很多。”   龙虎:“......”   原来她料到是这副情形,恍惚想起自己没有备干粮,问李善,“将军,你们带干粮了吗?”   李善看向平安,后者疑惑,“跟着云巧姑娘还能饿死?”   龙虎扶额,“完了。”   秋日有野果垫肚子,自是饿不着,可这个季节,果树光秃秃的未发芽,哪儿来的野果,他抱着最后的希望看向云巧,“云巧姐,你带干粮了吧。”   云巧缓缓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龙虎正欲松口气,谁知她说,“带了,但不给你们吃。”   “......”   “你们不是想抓野猪吗?走,我带你们去,不过说好,我带你们找野猪,猪肉要分我一半。”   “......”这算计,龙虎拍额痛呼,“云巧姐,你变了。”   去年,她不是这样的,找到野果树,他爬树摘果子,她在树下捡,捡到一块后,要他想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的埋地里,以后饿了吃。   她不该是这样的。   见他表情夸张,云巧笑得更为灿烂,“我是不是胖了呀?”   龙虎:“......”   他像有心情开玩笑的吗?   云巧说到做到,箩筐里的吃食没有分一点给他们,唐钝怕吃食坏,买了四十来个煮鸡蛋,她剥开蛋壳,边吃边催龙虎走快些,嘴里振振有词,“你们饿了就走快点啊,抓到野猪就有吃的了。”   她是在半山腰遇到的野猪,被野猪追着连跑带滚下山的,幸好没有滑坡,否则肯定会受伤,领着他们找到大概位置,不见任何野猪的影儿,但雪地有足印,看方向往另外一座山去了,她跃跃欲试的欲追,龙虎含胸驼背,“云巧姐,天快黑了,咱找个山洞过夜吧。”   半个时辰前,李善暗示他掀开箩筐面上的蓝色布,背着云巧,他偷了两个鸡蛋给李善和平安,自己也吃了一个,但还是饿。   而且,暮色笼罩,山里愈发昏暗,继续赶路,摔着得不偿失。   云巧杵着树枝,深灰色的衣衫与树干融为一体,疲惫时,分不清她是树还是人,龙虎哭嚎,“云巧姐,走不动了。”   他再不想经历双脚酸软不听使唤抖动的无力了。   云巧放慢脚步,额头冒着细汗,但一双眼亮晶晶的,龙虎心下不妙,来不及改口,她露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想睡山洞啊,走,我带你们去,那儿有尸骨呢。”   “......”   托她的福,龙虎一宿没睡。   倒是李善和平安研究洞里的尸骨后得出结论:这些都是大周人。   惨死洞中,十有八九是西凉人做的。   西凉野心勃勃,当年攻占岭关后,一路北行攻破了西州,福安镇许多逃难的村民约莫是被他们抓去修路做苦力了。   这样的话,小灵山的栈道就解释得通了。   尸骨身上套着衣衫,十几年过去,衣衫蒙了灰,瞧不清颜色,且大多朽烂,一碰就坏,天色已晚,他们要在山洞休息,平安担心云巧会害怕,找李善,“要不要找块地将他们埋了?”   “明日再说。”   山洞通风,平安出去捡柴火,燃了两堆篝火,将最干净的地给云巧,龙虎在边上看着,心里直犯嘀咕,“将军,平安不太对劲啊。”   平安自幼跟在将军身边,出了名的不解风情,眼下....   “睡不着的话出去挖坑...”   龙虎立刻止了声,闭上眼,想到不远处堆着几十上百具尸骨,毛骨悚然,哪儿睡得着。   想找云巧说说话,喊了好几声也没应。   云巧不认床不认地,在哪儿都睡得安稳,半梦半醒时,隐约听到周围一阵窸窣声儿,睁开眼,借着山洞里未燃尽的篝火,见平安脸上绑着布带,两手拖着尸骨,跟做贼似的猫着腰,李善和平安也是如此,她一头雾水,“你们干什么呀?”   尸骨能卖钱还是能填饱肚子?   “埋了他们。”龙虎皱着两道眉,“云巧姐,快来帮忙。”   多个人多点力。   云巧掀开衣服坐起,“我不。”   平安说了只带路,其他事无须她插手。   箩筐就在手边,她拉过箩筐,摸里边的鸡蛋,隐隐感觉少了,忙掀开最上边的布料,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挠头,“龙虎,我的鸡蛋少了。”   龙虎心虚,“估计被山洞的老鼠偷了。”   “你胡说,山洞里没有老鼠。”年前她也睡的山洞,野果一个没少。   见她不好糊弄,龙虎将问题抛给李善,“将军知道怎么回事吗?”   偷吃鸡蛋是受李善指使,并非他本心。   李善脸不红心不跳的举起手里两具尸骨,“约莫被这些人吃了。”   尸骨恐怖,龙虎脸色惨白的跑开,平安心头也渗得慌,加快脚步,迅速钻出了洞外,云巧镇定如常,没有多说。   肉和鸡蛋是最好的祭品,过年老唐氏家祭祀也煮了好些鸡蛋,这些人在山洞十几年,饿了实属正常。   尸骨昨晚被整理过,顺着洞壁堆着,她收好衣衫,从箩筐拿了两个最大最圆鸡蛋,以及两个馍馍,半包糕点摆在尸骨前,眼里满是柔色,“偷东西不好,往后不偷了啊,这些鸡蛋和馍馍给你们吃...”   平安回来,神色怪异的上前抓起两副尸骨,目光略过她,看向地上的食物,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唐钝说得对,他不该欺负她善良。   山洞前的壁上滴着水,滴答滴答的,云巧接水洗了脸,又仰头张开嘴含水漱口,龙虎看得直起鸡皮疙瘩,“云巧姐,你不怕这些水泡过尸骨啊。”   “不怕呀,他们都死了。”   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   龙虎胆小,嘴里直念菩萨保佑,平安和李善不信鬼神,然而甚少看到死人面前如此淡定的,李善审视她好几眼,另起话题,“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不告诉你。”   “是不是找你爹娘去了?”沈来安带着妻儿离家出走的事他略有耳闻,在他看来,离家不是沈来安的主意。   他若这般爱护妻儿,云巧不会被卖给唐钝。   有此心计胆识的,也就云妮了。   云巧看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背过身,哼哼,“不告诉你。”   搬完山洞的尸骨已经半个时辰后了,总共一百一十五具尸骨,葬到一处的,填土时,李善问云巧,“你说唐钝的爹娘叔婶会不会在其中?”   云巧无动于衷,“不知道。”   过年时,唐钝和老爷子说起过此事,老爷子叹息了声,说这就是命,云巧问唐钝要不要来瞧瞧,唐钝说不用。   看他们动作慢吞吞的,一脸凝重,云巧忍不住提醒,“咱还得抓野猪呢。”   野猪是昨晚唐钝告诉他们的,山里危险,他怕云巧有个闪失,谁知她对野猪执念颇深,循着野猪的脚印,进了树木浓密的山。   山里阴森,时不时会听到几声低沉的咆哮,龙虎走去最末,心惊胆寒的问李善,“会不会是狼?”   “狼吗?”云巧眼睛骤亮,“我没见过狼呢。”   “......”   龙虎觉得这门差事委实要命,他宁肯光明正大上战场杀敌,也不喜欢缩在昏暗的山里。   声音越来越近了,云巧放轻脚步,扒开一簇积雪掩盖的树丛,三头野猪躺在树叶上,肚子一缩一胀的,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龙虎跟着平安走上前,心跳慢了半拍。   转瞬,只见云巧提着裤脚,像一阵风似的跑远,嘴里大喊,“李善,野猪,那儿有野猪。”   乌黑油亮的毛,头尖尖的,凶残得很,龙虎手一抖,丢了箩筐,抱住最近的树,蹭蹭爬了上去。   李善和平安反应过来时,被惊扰的野猪已经利落的抖着雪站起,龇牙咧嘴刨着前爪冲过来了。   两人吓得不轻,下意识的闪身躲开,已经跑出去老远的云巧吼,“你抓野猪不是很厉害吗?快呀。”   “......”   野猪来得猝不及防,任李善和平安有功夫也慌了神,两人怎么没想到,她竟不动声色找着野猪,两人拔出腰间长刀护在胸前,野猪冲过来时,两人直直挥刀迎过去,但野猪反应快,只砍下些毛而已。   龙虎双腿夹着树干俯视着下面,见状,云巧也挑了株大树爬上去,居高临下望着跟野猪搏斗的两人。   轻松的和龙虎聊起来,“龙虎,你不是说李善厉害吗?”   怎么不像啊。   “你看他被野猪追得东跑西蹿的,龙虎,他会不会呀。”   “......”   人猪僵持了一会儿后,三头野猪呈包围他们的架势,平安和李善弓着身,一脸肃杀,龙虎见过李善杀敌,没见过他杀野猪,此前想的是野猪不如敌人,这一刻,心里有些不确定了。   “云巧姐,你经常在山里走,有没有办法将他们引开。”   他以为她说找野猪是句戏言,哪儿想到她如此上心。   李善的安危关乎西州大计,他若有个好歹,朝廷怪罪下来他们担待不起的。   而且,堂堂大将军,哪怕死也该死在战场上,死在野猪嘴下,太丢脸了。   云巧坐在树桠上,抖着腿,一副看戏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呀,他手里有长刀,把野猪抓住不就好了?”   龙虎忧愁得不行。   李善和平安心思都在应付野猪上,无暇听他们说了什么,两人毕竟久经沙场,慢慢就摸出敲门,一个人站在左边,一个人站在右边,然后往两边跑。   云巧皱眉,“他们逃命去了吗?”   他们跑得快,黑黢黢的野猪穷追不舍,云巧站起身,伸长脖子往远处看,不多时,但听远处响起歇斯底里的哀嚎。   过了一会儿,反方向亦是。   龙虎松了口气,“成了。”   双腿一松就要下地,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低头一瞧,一头野猪正刨着树干想爬树,他惊叫出声,拼命的瞪着树往上爬,冷汗直流,“云巧姐,救命。”   “你在树上,它能吃了你不成?”云巧眺向远处,大喊,“平安,你快些回来,龙虎被野猪堵着了。”   野猪听到她的声音,掉头,又扒了扒她的树,云巧嗓门更加嘹亮,“平安,我要死了。”   “......”龙虎嘴角微抽,拿她刚才的话堵她,“你在树上,它能爬树吃了你不成?”   “对啊。”   “......”   平安和李善差不多同时回来的,两人脸上沾了不少血迹,合力将树下的野猪杀了,云巧蹭的滑下树,跳脚欢呼,“太好了,有肉吃了。”   衣衫破烂,满脸狼狈的李善和平安对视一眼:“......”   跟着唐钝学坏了。   三头野猪,两头装在箩筐里,平安挑着担子,剩下的一头则绑在竹竿上,李善和龙虎挑着,而云巧抱着自己的行李,走路东张西望四处看。   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要是再有几头野猪就好了。”   “......”   龙虎心有余悸,“云巧姐,咱还是赶路吧。”   再冒出来几头野猪,他恐怕真的要丧命于此了,他不过是兵营的一个小兵,委实不想死在这么荒无人烟的地。   “不着急,我们再找找啊。”   她拿着行李,龙虎拿不到她的鸡蛋和馍馍,一路忍着饥饿,没办法了,和她商量,“云巧姐,卖我两个鸡蛋可好?”   他粗略数过她的鸡蛋,四十个,馍馍也四十个,还有几包点心,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约莫他太过可怜,云巧摊开手,“行,你先给我钱。”   几个月的交情,竟连几文钱的信任都没有,龙虎大为受伤,咬咬牙,从钱袋数了五个铜板给她,“两个鸡蛋。”   “不行,得给我十文钱。”   城里的鸡蛋不过两文钱一个,她竟卖五文钱,黑心肝,龙虎恼道,“是不是太贵了?”   云巧点头,“眼下情况不同,价格得翻倍。”   昨晚唐钝特意提醒过她的。   龙虎每个月领不了几个钱,心痛道,“咱要在山里走多久?”   “不好说,咱得找路呢。”   唐钝说既然答应帮忙就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找出一条最近的路,她得认真比较才能得出结论。   龙虎负责给兵营探路,一听这话,心直往下沉,“行,那我买四个鸡蛋。”   云巧拿了钱,数给他鸡蛋,问平安和李善要不要。   他们要买的话得贵些,一两银子一个。   平安猜到唐钝给她出的主意,给面子买了五个,李善也买了五个,另外买了五个馍馍,李善身上没钱,便拿了个坠子给她抵,云巧不识玉,却也没嫌弃,倒是平安和龙虎看到玉惊住,“将军...”   尚未多说,就看云巧把玉和铜板装进钱袋,双手捏着绳子一拉,愉快道,“你给我钱我就把玉还给你。”   龙虎翻白眼,“不识货。”   “对啊。”   “......”   银钱收拾好,四人继续赶路,龙虎问她,问她,“都卖给我们了,你饿了没吃的怎么办?”   “我在山里藏了野果,积雪没有融化,约莫还能吃。”   云巧有经验,天冷的话东西野果储存得久,不止野果,还有她挖的草药。   顿时,龙虎觉得手里的鸡蛋不香了,“世态炎凉啊。”   其他人做这种事铁定被唾弃,而云巧这样做,平安不仅不生气,还觉得她做得好,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想法,不禁问李善。   李善智勇双全,平安领兵打仗的本领都是他学的,遇到什么事也不会隐瞒他。   李善意味深长看他许久,又看独自坐在树下,喃喃自语的云巧,沉声道,“你怕不是傻了。”   心底喜欢一个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想不到平安也有铁树开花的一天。   李善不准备说破,“回去多翻兵书,别哪天脑子生锈也不知。”   这几个月,平安忙着操练士兵,的确没怎么静心读过书,不由得有些心虚,“是。”   之后没再遇到野猪,云巧领路,李善时不时翻旧巴巴的舆图,拿指甲盖在图上掐两下,云巧不往他跟前凑,好几次,他想开口问她,都被平安找话题岔开了。   平安了解他,舆图不精准,云巧帮忙修正的话事半功倍,有精确地舆图,无论何时,朝廷都能排兵布阵,但他不想云巧牵扯太深,不说西凉会注意,朝廷一旦发现边境舆图出自一位小姑娘的手,不见得是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想起客栈她笑眯眯答应帮忙的那幕,心里便格外坚定。   李善没有和云巧讨论过山里的地形,舆图的错误,在山里转悠了近半个月,走出北阳镇时,她高兴地说,“我知道哪条路最近了。”   李善:“回家休息两日,我让龙虎和你重新走一趟。”   “好。”   回长流村正值晌午,村道上有玩耍不肯家去的孩童,看到云巧,一窝蜂的跑上前,“云巧奶奶,你回来了呀。”   “对啊。”   “买河灯了吗?”   过年放了次河灯,村里的孩子们念念不忘,整天盼着云巧再去县里买盏河灯回来,他们试着做过河灯,除了树叶和草,其他落水就沉了,无趣得很。   云巧说,“忘了。”   的确没想起这茬,不止没有买河灯,肉和糖什么都没买。   孩子们看她身后跟着人,注意到浑身漆黑的猪,“云巧奶奶,那是什么?”   野猪和普通的猪长得略微不同,云巧解释说是野猪,孩子们振臂欢呼,“你抓到的吗?”   “不是。”   孩子们是见过李善和平安的,知道他们是衙门的官老爷,心生恐惧,掉头就跑。   平安有些纳闷,“他们好像很喜欢你。”   犹记得去年不是这样,村里人都不太喜欢她,背后没少指指点点,过个年而已,好像不同了。   云巧说,“对啊,他们喊我奶奶呢。”   老唐氏和老爷子已经吃过饭了,这些天,村里家家户户忙着给地里的庄稼施肥,老唐氏闲不住,也挑着粪肥往地里去,猛地看到村道上的几个人,没认出云巧,还和地里的人说,“那是谁家的亲戚?”   太高大威猛了。   地里的人望去,“不是墩哥儿媳妇吗?”   “巧姐儿吗?”老唐氏惊喜的挥手,“巧姐儿,巧姐儿...”   去了趟县里,云巧胖了些,老唐氏跑回家,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胖了好,胖了好。”   “都是奶养得好。”   院里洗手的平安听到这话忍俊不禁,怎么像养家禽牲畜似的。   三头猪,李善全给了唐家,但他们不是杀猪匠,只将猪皮拨拔了干净,其他没有处理,幸好山里冷,猪没有臭,天暖和些的话,这些猪恐怕留不到现在。   村里就有杀猪匠,老唐氏去他家喊人,留李善他们在家里吃晚饭,另外,还请了族里的几家亲戚。   猪怎么来的李善没有细说,只说云巧看到的。   老唐氏逢人就夸云巧有福,族里人不住奉承。   墩哥儿有出息,云巧地位水涨船高,没几个人不给她面子。   四祖爷杵着拐杖,猛地看到云巧,和老唐氏一样,没认出来,“巧姐儿,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其他人跟着瞧了瞧,想说哪儿不一样了,还不是以前那样丑吗?   当着四祖爷的面,大家伙不敢说实话,违心夸云巧五官长开,比以前好看了,想云妮就是十里八村的美人胚子,云巧是她妹子,不会丑到哪儿去。   李善和平安坐在堂屋里,听到众人赞不绝口的声音,脑门直抽抽,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有人问,甚至给面子的附和两句。   老唐氏乐不可支,云巧漂亮了,墩哥儿就不会嫌弃她丑,两人更能长长久久的,想到自己刚抱回来的鸡崽,打定主意要将云巧养得白白胖胖的,年底唐钝回来,要他惊艳一回。 第105章 105 挣钱   每头野猪六七十斤的样子。   一顿饭吃了半头猪, 老唐氏准备自家留半头,剩下的给李善和族里分了。   她想得明白,李善是官, 往后少不得要仰仗他, 族里人住得近, 得靠他们给巧姐儿撑腰, 尤其当沈家来找麻烦的时候。   担心云巧不明事闹笑话,吃过饭, 族里几个媳妇帮忙收拾碗筷, 她就叫云巧进屋商量此事。   云巧刚洗了澡洗了头,头发湿漉漉的, 看着老唐氏, 笑得温柔,“奶分给他们便是,往后我想吃肉去镇上买。”   老唐氏欣慰,抓过帕子,轻轻替她擦头,“我家巧姐儿愈发懂事了。”   这个时节,每家每户都存着年前做的腊肉香肠, 突然收到老唐氏送的肉, 高兴不已,逮着云巧一阵猛夸, 云巧笑得花枝乱颤, 龙虎剔着牙, 嘀咕, “她不怕脸抽筋吗?”   平安坐在院子里, 看向井边洗碗的她, 嘴角不自主勾出笑来。   她其实很好哄,几句话就眉开眼笑的。   见他笑得魔怔,龙虎往李善旁边靠了靠,“将军,平安不会是...”   李善侧目,警告的睨他一眼。   龙虎噤若寒蝉,咽回了嘴边的话。   心里有些同情平安了,据说,云巧曾经频频向他示好,他冷冰冰的将人撵走了。   自作孽不可活啊。   唐家族里人走后,李善问了地里的活,“我会喊人来施肥,唐婆婆,你养好身子,别操心庄稼的事儿了。”   他没有说缘由,老唐氏还是猜到了。   去年秋收是李善派人做的,因为云巧帮他做事,当着他的面,老唐氏没有多问,直到他们走了,老唐氏关上门才问云巧,“你又要天天进山了?”   “嗯。”   “天冷,穿厚些。”   “好。”   这顿饭是族里人掌的勺,老唐氏没怎么忙,倒是不累,“你爹娘怎么样了?”   “他们好着呢,我娘每天织布,我爹在家编筲箕,翔哥儿去瓦窑烧瓦,奶,莲花村景色好,忙完地里的活,你和爷去那边住住。”想到地里的活被李善揽了,她道,“要不天暖和些你们就去。”   莲花村的人说了,柳树长出柳条,海棠花盛开,村道更漂亮,老爷子心情好,病好得快。   老唐氏握着她的手坐下,“奶这把年纪还去哪儿呀,家里抱了几十只鸡崽,我走了谁照顾它们?谁给你洗衣做饭...”   “我呀。”云巧挺起胸膛,“奶,我行的。”   “你每天去山里还累呢。”老唐氏拍拍她的手,不忍拂她的好心,“以后再说吧,哪天不忙了咱们就去。”   “好。”   李善言出必行,翌日,老唐氏在后院喂鸡,李善的人就来了,七八个汉子,穿着统一的服饰,是去年那帮人,知道唐家的地,挑着粪肥就走了。   走前叮嘱老唐氏,“我们带了干粮,婆婆不用给我准备午饭。”   李善吩咐不得给唐家添乱,他们干完活要回营地操练的,老唐氏嘴上应着好,晌午时分,还是给他们煮了锅粥,昨晚的剩菜还有,老唐氏给端了出来。   营地的伙食不好,几人闻着肉香,脸红不已。   老唐氏说,“这些是剩菜,你们若不知,只能倒了。”   听得此话,他们没什么顾忌了,再三强调,“婆婆,李衙役规矩严,明日别准备我们的饭菜,否则我们会挨罚的。”   老唐氏笑吟吟给他们盛饭,“好。”   地里的活有人做,云巧便待在家,陪老爷子说说话,帮老唐氏打打下手,老唐氏抱的五十只鸡崽闹腾得很,放出鸡笼就四处钻,云巧拿着竹竿撵,怎么也撵不回鸡笼。   老唐氏笑她,“知道麻烦了吧。”   云巧没回来,鸡崽没有放出来过。   “它们不听话。”云巧说,“去年养的鸡就很听话。”   “它们还小,得慢慢教。”   尽管费事,云巧清晨仍会把它们放出来,鸡崽的毛是鲜艳的黄色,散在院里,像娇艳的花儿,不忙的时候,她就搬根凳子坐在后院逗鸡崽玩,还问老唐氏,“奶,鸡毛能编花吗?”   毛茸茸的花戴在头上肯定很好看。   “没见过。”   去年的鸡毛鸭毛她拿水清洗后,塞被子里了。   福安镇不产棉花,穷苦人家为了保暖,什么都往被子里塞,尤其是斑蝥的花序,人们争前恐后的抢,老唐氏看她喜欢鸡毛,“要不你试试?”   “我不会,下次问我爹。”   整个后院充斥着小鸡崽唧唧唧的声音,云巧每天要数好几遍,就怕突然被老鼠叼走了,离家这日,她和老唐氏说,“小心老鼠。”   老唐氏闲在家,里里外外都清扫过,家里有没有老鼠她心里有数。   “奶看着呢,老鼠不敢来,倒是你,在山里要注意安全。”   要不是离得太远,老唐氏想让她每晚回家住。   “好。”   这次她带龙虎认路就行,几天就回来了,她背起背篓,和老唐氏挥手道别,走到后山山路的岔口,她回头,见老唐氏还在村道上望着,笑着喊,“奶,你回家吧。”   “奶看你走了再走。”   和她爹一样呢,云巧不玩路上的石子了,埋头走得飞快。   出门干活的人瞧见了,和老唐氏说,“墩哥儿媳妇体谅你呢。”   清晨的风裹着凉意,云巧怕她站久了着凉,老唐氏懂她的用心,“她素来就是个体贴的。”   这样好的人,沈家怎就没发现呢?   还是墩儿眼光好,老唐氏又站了会儿,待云巧翻过山头看不到人影了才转身家去了。   龙虎在小灵山的山脚等着,除了他,还有两个身形魁梧的衙役,都是云巧认识的,她问龙虎,“平安没来吗?”   “他有别的差事。”   平安倒是想来,将军让他忙别的事儿去了。   穿过北阳镇,龙虎拿出舆图,“咱们往哪儿走?”   云巧拿着舆图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处,“这儿。”   进山后,龙虎时不时拿舆图给她看,有些她认得出来,有些舆图没有标注,她让龙虎好好记着,龙虎苦着脸,“我记性不好。”   将军说了,想办法让她修正舆图。   这也是将军不让平安来的缘故,平安心境发生改变,不会忍心差遣云巧做事,他不同,他公私分明,大是大非上拎得清轻重。   “那我带你多走几遍。”   “......”龙虎皱眉,这和预料的不太一样,他心思转了转,道,“要不你在舆图上标注清楚,我照着舆图走就好。”   “没事,我时间多。”   地里的活有人做,家里有老唐氏,她多挣些钱才好。   龙虎不知她的打算,否则又得捶胸顿足骂人了,但将军的命令不敢不从,他跟云巧撒娇,“你就帮帮我吧。”   “不要。”云巧说,“我答应唐钝不帮忙了。”   “......”   唐钝还真是...老奸巨猾。   他要领兵打仗,自家将军不见得能赢。   其他两人不怎么说话,多是龙虎缠着云巧,要她将舆图上错误的地方修正过来,云巧始终没答应,龙虎看自己磨破嘴皮也不管用,另想他法,“你要是帮我的话,我就给你讲故事。”   云巧不为所动,“唐钝说了,你的故事有些不对。”   “什么?”龙虎跳脚,“他竟在背后说我坏话。”   平心而论,他和云巧讲的故事没有半句虚言,即使有,也不是他的错。   “他没说你坏话,有些故事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骗你你也不知。”   “......”虽说的确有这个可能,但唐钝怎么就知别人骗他?   龙虎从怒气中缓过神,“他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聪明啊。”   “......”难道他傻?   龙虎攥紧拳头,眼里隐有怒火,“他怎么和你说的?” 第106章 106 流血   云巧偏头看她一眼, 弯眉轻笑,“不告诉你。”   “.....”   她要和他说了,唐钝问起, 铁定又要训她, 她机灵着呢。   她的任务是领着他们熟悉最近的路, 记性不好, 多走几趟便是,翻过几座山, 进城住了一宿, 清早去集市备好食物,又往回走。   路线明确, 没有走任何弯路, 龙虎天赋不如她,但也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从涟水县走回长流村,脑里记了个大概,没有云巧也不会迷路。   只是不能让她知晓。   送她进了村,龙虎不准备往前走了,道, “后天清晨, 我们在小灵山山脚等你。”   “明天不走吗?”   她回家让老唐氏蒸些馍馍煮些鸡蛋,明早就能出发, 她目光下移, 落到他膝盖上。   上次他就老喊累, 这次恐怕腿软了, 云巧体贴道, “行, 就后天吧。”   她好好瞅瞅她的小黄鸡。   已是三月初了,嫩绿的树叶挂满了枝头,路边的野花结出了花骨朵,春的气息重了,田野里满是忙碌的身形,她在山里,穿着袄子不觉得热,但看人们换下春衫,热意从后背蔓延开。   地里挖土的人看她甩着背篓,兴高采烈的,微笑的问,“墩哥儿媳妇又逮到野猪了?”   好些人家分了猪肉,逢人就说她逮到的,前些天,唐冬他们也往山里去了趟碰运气,别说什么野猪,猪毛都没抓到一根。   追根究底,还是云巧有福。   “没有。”   她想去山里找野猪,但被龙虎发现了,死活不肯去,她打不过野猪,只能作罢。   “墩哥儿在学堂怎么样了?”   “好着呢。”   唐钝学问好,孙山长让他秋天去考乡试,他还年轻,考不中也没事,考乡试的话要去绵州,到时她就能去找云妮了,还有爹娘和翔哥儿,忙完这阵,她就带老唐氏去莲花村。   暮色四合,地里的人们陆续收拾锄具收工了,未到门口,云巧就看到村口弯腰割草的老妇,清着喉咙喊,“奶,我回来了。”   老妇直起腰,挥了挥手里的镰刀,“我割完这儿的草就回来。”   五十只鸡,食量不小,老唐氏担心家里的米糠不够,每天都会出来割草,看云巧兴奋的跑来,她把草丢进背篓,关心道,“累不累。”   “不累。”   她的背篓给龙虎背着的,身上没担子,轻松得很。   “你先回家烧水冲个澡,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帮奶。”   老唐氏割的是猪草,云巧弯腰掐最嫩的草尖,“奶,咱家养猪了?”   “鸡吃的。”   “那我多掐点。”   这种草名为猪儿藤,贴着地生长,喜阴凉潮湿的地,云巧记得山里很多地方都有,“奶给我找个大背篓,下次我回来时多背些...”   “到处都是,哪儿用得着跑山里。”老唐氏说,“你好好帮他们做事就好,家里有我呢。”   草沿着竹林长到地埂边,老唐氏没有走远,估摸差不多了就挽着她的手回了。   一回家,云巧就往后院跑,离家十来天,也不知小鸡崽怎么样了,黄色的毛长了,迎风飘飘,约莫跟蒲公英似的柔软。   然而,她傻了眼。   满院啄食的灰毛褐毛鸡哪儿来的?   她的小鸡崽呢?   “奶。”她心中一震,尖声喊。   老唐氏笑吟吟的提着水走到鸡笼旁,往水槽倒满水,转身望着她,“怎么,不认识了?”   “这是奶抱回来的小鸡崽?”   好丑。   怎么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老唐氏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小鸡崽长大都是这样的。”   “可是也太丑了。”   云巧感慨万千。   “看顺眼就好了。”   云巧拎起脚边的鸡,嘴角翘得老高,“不好看。”   “好吃就行了。”   也是,鸡拔了毛丢锅里都差不多,云巧脸上失望全无,眼眸泛起森森绿光,“奶,咱晚上吃鸡吗?”   “......”老唐氏嘴角颤了颤,夺回她手里扑腾的鸡,“这鸡太小了,不好吃,你要馋了,我去村里问问。”   村里的鸡年前就被老唐氏买得所剩无几,剩下的要么过年杀了,要么是老母鸡留着下蛋的,肯定不会卖。   云巧说,“奶,咱煮腊肉香肠吧。”   “好。”   老唐氏煮了四截香肠,两块腊肉,因云巧烧水洗澡占了大铁锅,老唐氏在饭锅里煮的,煮好香肠腊肉再煮饭,开饭的时间比平时稍微晚些。   天已经黑了,油灯的光朦朦胧胧的,饭桌上,云巧说起山里趣事逗得老唐氏合不拢嘴,老爷子也兴致勃勃听着。   “村里没有猎户,大家伙都怕迷路,不敢往山里去,但素来便有坐山吃山的说法...”   “龙虎也这样说的,我们找着好几处蜂窝,过些时日能吃到蜂蜜呢。”云巧说,“唐钝的书里也提到过的。”   “蜜蜂蜇人,捅蜂窝的时候你跑远些。”   “我知道,龙虎说我的命金贵,危险的事都让他做。”   “去县里可见着墩儿?”   “没,县学来了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他走不开。”   云巧进城就直奔县学找唐钝了,门房说唐钝在新来的先生那探讨学问她便走了,读书是大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不好的,她问老爷子是不是想唐钝了。   “他好好的,我想他作甚。”老爷子正了正色,以示自己没有撒谎。   “口是心非。”老唐氏戳穿他,“巧姐儿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唐钝在镇上书塾时,每旬都会回家,自打去了县学,别说回家,书信都极少有,她们怎么可能不挂念。   云巧掩唇偷笑,“爷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老爷子眼角抽了两下,没有解释。   云巧却暗暗记下,几日后进了城,见到唐钝,就和他说老爷子想他了,问他能不能回家。   她背个背篓,小脸满是感同身受,唐钝怔住,看向雾蒙蒙的暮色,“清明回。”   “我和爷说。”   唐钝点了下头,抓过她背篓,见被褥有些湿润,明显不是坐牛车来的,问她,“李善的事儿还没办好?”   “没,龙虎笨得很,老是记不住。”   “回去的时候你让他走前边,错了你纠正他。”   来时云巧领的路,边走边问龙虎记住没,有时他说记住了,有时说没记住,云巧说,“不碍事,他慢慢记,我坐挣几天工钱,唐钝,你过得好不好呀。”   “还行。”   和她说话,唐钝甚少用表情代替自己想说的话,他说,“尹先生是孙山长请来的,知道我们诗文,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出口成章,跟着他,我学到很多。”   江南富庶,学风鼎盛,文人墨客的诗文或悲春伤秋,或忧国忧民,情感鲜明充沛,是西州学子无法比的。   “你好好学,将来定能超过他。”   “你又知道了?”   “对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唐钝惊住,“你还懂这个?”   “龙虎说的呀,我是我爹生的,所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唐钝脑门突突跳了跳,“他夸你还是损你?”   众所周知,沈来安长得不太好看,龙虎提起他,不会拐着弯骂她丑吧,唐钝想起其他,“你和他说你爹的事儿了?”   “没有,他问我了,我什么都没说。”   “他有没有让你画图。”   “我没答应。”   龙虎给她笔了,她没接。   “做得好。”   云巧嘿嘿笑,“是唐钝你教的好。”   “......”   龙虎他们住在县学对面的客栈,唐钝不待见他们,晚饭后,带着云巧在街上转了转,一处红红绿绿的灯笼前,几个姑娘扭着腰肢朝他挥手帕,娇滴滴的邀她进楼喝茶。   云巧嗅了嗅味儿,“唐钝,她为什么请你喝茶。”   楼里飘出来的是酒味呀。   唐钝拿手挡住她的脸,后悔走到这边来。   前几次,吃过晚饭他就送她回客栈,没逛过夜里的涟水县。   云巧扒着他的手,好奇盯着香气飘飘的姑娘们,她们穿得薄,夜风一吹,衣衫贴着肌肤,勾勒出姣好的身段,她看到过路的男子故意往她腰间抓了一把。   姑娘不生气,顺势倒在了男子怀里。   她拍唐钝的手,“有人欺负她。”   “嗯。”唐钝脚步不停,走出去老远才松开手,松了口气。   云巧扭着脖子,街上人来人往,刚刚的姑娘们瞧不见了,但灯笼随风晃得高,极为惹眼,视线往上,不小心瞄到楼上窗户后身子交缠的男女,她睁大眼,“唐钝,快看,楼上有人互舔口水。”   “......”唐钝再次捂了她眼,“大人的事儿你少管。”   他们怎么不生气呢。   口水,多脏呀。   她恶心得摇摇头,还拿手擦了下嘴,“太脏了。”   “......”   唐钝不敢带她乱逛了,绕弯回了客栈,夜里,云巧梦到有人舔她的口水,她忙闭上嘴,那人霸道,强势的撬开她的嘴,她不肯,然后和对方打了起来。   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漱口,反反复复漱了好几次。   龙虎端着饭菜进屋,好奇她的反应,“你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有人想吃我的口水。”   “......”这是什么梦?龙虎瞧了眼木床,“唐钝和你一起睡的?”   “没有,他昨晚回县学了。”   “那你怎么做这种梦?”   “我看到了。”   “......”直觉不是什么好事,龙虎想跳过这个话题,但云巧语速极快,“我看到楼上两个人吃口水。”   果然。   龙虎轻咳了咳,“先吃饭吧。”   走路是个力气活,龙虎去饭馆点了份米饭和回锅肉。   香味浓郁,云巧吃得满嘴流油,就当龙虎以为那事过去时,搁筷子的云巧突然摇头,“太脏了,龙虎,你说他们为什么那样啊。”   龙虎常年在兵营,更刺激的场面都见过,一副很懂的样子道,“还能为什么,他们喜欢呗。”   “为什么?”   “你和唐钝没那样?”   “咦。”云巧嫌弃地缩脖子,“唐钝很讲究的。”   “不见得,男子都是那样的,出门衣冠楚楚,关起门就禽兽不如。”龙虎勾勾手指,“你帮我画舆图,我教你怎么做?”   “不要。”   “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龙虎决定诱惑她。   云巧不上当,“你不是说了吗?他们喜欢啊。”   “你也会喜欢的。”龙虎瞄了眼她微微隆起的胸前,年前还是一马平川,过个年,就像树梢结的果,大了些,他说,“你学会的话,唐钝会更喜欢你的。”   云巧不信,扭头,“不要。”   干粮是唐钝给她准备的,这次不只是鸡蛋和馍馍,还有肉和面。   龙虎感觉背篓重了许多,问她装了什么。   她数给他听。   龙虎皱眉,“唐钝不会故意坑我吧。”   “不知道。”   这是实话,唐钝没说,她也没问。   龙虎暗暗给他记了一笔,休息的间隙,教云巧床榻间捉弄人的招数。   这些招数是他听老兵们说的。   他们被折磨得欲生欲死,他想让唐钝也尝尝那种滋味,念云巧害怕唐钝,他哄她,“我教你些招数,保证伺候得唐钝事事依你。”   没几个女子逃得过这句话。   云巧奇怪地看他,“我为什么要伺候他呀?他手脚好好的。”   “我给你讲的故事都忘了?故事里,女子就是伺候男子的。”   “你说的有些不对。”唐钝说的。   龙虎吸口气,“你学不学了?”   “不学。”   “你们是夫妻,往后圆房怎么办?”   “那还有很久呢。”   龙虎气噎,没见过这么倔的,兀自平复会儿心情,放低声说,“你不想唐钝高兴?”   “唐钝说了,我不惹事他就高兴。”   “......”龙虎火气又来了,“你事事听他的,就没自己的想法?”   云巧歪头,“我要什么想法?”   “让他高兴呀。”   “我不是在做吗?”她一直没答应他画舆图呀。   鸡同鸭讲,龙虎败下阵来。   到底不甘心,夜里,挑着柴火的火星子,端出副长辈慈眉善目的神色道,“你知道什么是圆房吗?”   他笃定云巧不懂。   跳跃的火光下,云巧抓着深色被褥,目光坦然,“知道呀,就是夫妻睡一起。”   “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生孩子呀。”   得,看着傻,懂得还挺多。   龙虎丢下柴火,闷闷不乐的靠着山壁不理人,自始至终像哑巴没什么存在感的其他两人道,“你毛还没长齐,教她那些干什么,被平安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前几天,他们回到营地,平安就问山里的事。   平安的态度他们看得明白,除了带路,其他事别麻烦她。   龙虎烦躁的踢了踢脚,“他能忤逆将军部成?”   “将军没教你这些。”   “......”   罢了,唐钝诋毁他的仇,以后再报。   熟悉山里的地形后,龙虎夜里睡得着了,但常年警惕有人偷袭的缘故,他睡得并不沉,四周响起脚步声时,他立刻睁开了眼,腰间的刀也拔了出来。   “龙虎,是我,我出去一趟。”   龙虎看了眼山洞外,黑漆漆的,离天亮还早着。   看云巧面色有异,他收走身上盖的大氅,过去扶她,“你怎么了?”   她佝着背,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没事。”她搭着他的手,“我流血了。”   龙虎没反应过来,退后半步,仔细瞧了瞧,“哪儿?”   “腿间。”云巧夹紧腿,安慰他,“女子每个月都会流血,不碍事的。”   “......”啥?龙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来月事了?”   “嗯。”   龙虎想死的心都有了。   去年,他和她待了几个月,确定她没来月事,乡下姑娘常年劳作,月事来得晚是常事,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来月事,龙虎没遇到过这种事,“怎么办?”   “你不知道?”云巧纯属疑惑,他懂得多,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呢。   龙虎觉得自己被嘲笑了,脸由红转青,“我又没来过月事,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   她夹着腿,不敢大幅度走路,“我去外边弄。”   弄?怎么弄?   龙虎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捂起来,见她走路别扭,于心不忍,“你去哪儿,我扶你。”   其他事他爱莫能助。   山风呼啸,四处黑黢黢的,龙虎点燃了火把,扶着她走了很长的路,就在他怀疑她是不是捉弄自己时,她指着茂盛的树丛,“扶我到那儿就好。”   他随手扯了些树藤,将火把绑在树上,人也不敢走远。   西州境内的西凉细作多,趁人不备将她抓走就惨了。   他脖子扭向别处,干声道,“你好了叫我...”   “哦。”   他不想听任何动静,走得远远的,隔一会儿就喊她两声。   山里静悄悄的,衬得他的声音尤为粗犷,龙虎扯了扯喉咙,觉得喉咙干的缘故。   “你好了没?”   “没,你的刀呢,我用一下。”   这事还用刀?龙虎不想借,“我的刀是用来杀敌人的。”   不想沾女人的血。   “我用一下。”   龙虎捏着鼻子走过去,“我丢进去,你自己找。”   窸窸窣窣又一阵,树丛一晃,她总算走了出来,龙虎眼睛不敢往她身上瞄,接过他递来的刀,像烫手山芋似的插进刀鞘,语气不耐,“咱快点回去。”   “哦。”   之后两天,龙虎没再提过半句舆图,还让另外两人轮流背云巧。   两人夜里被他们惊醒了,具体发生何事不知,“她不是能走吗?”   “将军说了,进山听我差遣,让你们背就背。”   “......”他们挣扎,“男女授受不亲。”   她可是唐公子的人,平安也对她...   “哪儿来的歪理,还不赶紧的。”   别看龙虎年龄小,板起脸还是挺能唬人的,两人面面相觑,互相推诿,“你先。”   “你先。”   “划拳。”   “好。”   云巧身子不舒服,她娘说了,这几日不能沾冷水,要多休息,她也不扭捏,乖乖趴在他们背上,歪着脸颊,望着倒退的树木,睡了过去。   感觉背上软塌塌的,“云巧姑娘睡着了?”   太邪门了吧。   她精神是最好的。   “管那么多作甚!”龙虎斥了句,“好好走你的路。”   夜里整理身子,龙虎给她放风,多的事一概不问,到长流村后,龙虎重重舒了口气,“终于到了。”   其他两人:“......”   这话该他们说吧。   老唐氏在院里收衣服,看他们背着云巧回来,登时以为云巧受了伤,眼立刻红了,“巧姐儿,你伤着哪儿了...”   龙虎脸红的说,“云巧姐没事,婆婆你别担心。”   “你你们怎么背着她?”   “她有点不舒服。”   老唐氏一颗心高高悬起,将衣服往竹竿一搭,抬脚就朝外跑,边跑边喊四祖爷。   龙虎扶额,咬咬牙,转身追上去,面红耳赤解释一通,总算将老唐氏劝了回来。   刚将云巧放到床上,老唐氏就撵他们走,两人云里雾里的看向龙虎。   过河拆桥,唐家婆婆未免太明显了些。   龙虎尴尬的咳了一声,“咱得回去复命呢。”   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走出唐家大门,两人齐齐搂住龙虎胳膊,“老实说,那晚你们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   “......”龙虎捶他们,“信不信我告诉平安。”   平安是副将,职位比他们高,因为人没什么架子,私底下都唤他平安。   但平安真发起火来,比龙虎恐怖多了。   “别,千万别。”   “那就什么都别问。”龙虎挣脱两人的手,哼哼哧哧的跑了。   回到营地,来不及换衣服就去了营地背后的水池,抽出腰间的刀,彭的丢进池子里。   池边洗衣服的众人:“......”   这是抽什么疯?   云巧的年纪该来月事了,老唐氏后悔自己考虑不周,让云巧闹了笑话,烧水让她清洗身子后,熬了一大碗红糖水给她喝。   云巧撑得不行。   “你四祖爷家还有两只老母鸡,待会杀了给你炖汤。”   云巧摇头,“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身子虚,多吃点。”   “哦。”   熟知四祖爷几个孙媳妇的德行,出门前,她去灶房拎了把菜刀,风风火火往四祖爷家去了。   四祖爷几个孙媳妇刚从地里回来,看她直勾勾盯着鸡笼,心下不好,堵着鸡笼的门,挡住她视线道,“婶子来有什么事吗?”   “买鸡。”   那两只老母鸡是留着四祖爷九十九岁大寿待客的,几人舍不得,但老唐氏拎着刀,双手叉腰站在院里,仿佛谁不答应就会砍谁,几人面露难色。   “婶,咱家的鸡,年前都给你了。”   那些鸡,养个月母子都够了,墩哥儿媳妇没怀孕,怎么就不够呢。   老唐氏指着鸡笼,“那儿不是还有两只吗?”   “这是爷过寿吃的。”   “过两天我去集市买两只赔你们。”   集市上的鸡哪儿比得上自家养的,几人舔着笑,不作声,老唐氏进屋找四祖爷,四祖爷看得开,叫来大孙子,“墩哥儿媳妇不好,鸡就给你婶。”   “好。”   老唐氏同几个堂侄子还算亲近,“过两日逢集我就去买鸡。”   家里的鸡太小,杀了不划算,她决定多买些鸡养着。   福安镇来回三个时辰的路程,老唐氏嫌远,既然村里没有鸡卖,她就去外村卖。   早早的,她挑着箩筐出了门,云巧要跟着,她不让。   “你要多休息,我买鸡,很快就回来了。”   离得最近的是绿水村,唐耀经常去那边,老唐氏让他陪着自己。   杀猪那天,他请唐家两口子吃了饭,还分了猪肉给他们,唐耀不可能不应,和屋里的赵氏说了一声,接过老唐氏的箩筐自己挑着,往绿水村去了。   屋里的赵氏气得脸色铁青,骂老唐氏好心计,亲孙子不在身边,可劲拿好处给唐耀好使唤他干活。 第107章 107 沈家主意   偏唐耀甘之如饴, 赵氏骂得再凶也无人附和半句。   分家后,大房重新开了扇门,平时不往院里过, 小儿媳妇瞧着温吞柔弱, 却是个阳奉阴违的, 赵氏跟着她过日子, 没少挨她冷脸,要不是看耀哥儿的面, 早收拾她了。   见沈秋娥扛着锄头朝外走, 她冷言冷语道,“自家的活儿都做不完, 还帮别人做苦力, 耀哥儿拎不清,你也傻吗?”   沈秋娥牵着大儿子,厉声叮嘱他不得去河边玩,冷不丁听到赵氏的话,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笑吟吟回道,“墩哥儿和他好, 他帮衬久爷久奶理所应当的。”   要不是赵氏心胸狭隘, 能从唐家捞到更多好处。   唐耀不在家,沈秋娥不会装温顺可怜, 眯起眼, 尖利道, “娘你年龄大了, 顾好家里的活, 人情往来就别管了。”   “......”   赵氏骂道, “好啊,我还没死呢就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是不?看耀哥儿回来我不告诉他。”   沈秋娥不屑的撇嘴,“随你。”   沈秋娥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恐怕就赵氏领教过,她和唐耀说过好几回,唐耀不向着她,反而替秋娥说话,“瑞儿娘嫁给我这么多年,何曾跟人红过脸,娘你是不是又做什么了?”   赵氏气得要分出去单过,唐耀虽说哄她了,但表情极度不耐烦。   思及此,赵氏直跺脚。   唐耀知道自家娘和媳妇不对付,以前媳妇处处忍让,但瑞儿慢慢长大,该读书了,再由着他娘作天作地,老唐家的人恐怕得罪完了,以后遇事也没个帮衬的。   尤其是唐钝。   唐钝在福安镇的读书人里威望高,瑞儿能沾他的光,将来有个好前程,抛去两人交情,但凡老唐氏有求,他毫不犹豫也会应下。   路上,他就提了两句想送瑞儿读书,老唐氏立刻道,“男孩子是该多读些书,看你久爷他们,祖上良田百亩,每一辈都会送去读书,你久爷常说儿时不懂事,虚度了光阴...”   唐久小时候,村里就有学堂,好多孩子都送去学堂了,唐久坐不住,整天跟其他孩子偷偷跑出去,等后悔已经迟了。   老唐氏说,“墩儿启蒙的书籍我还留着的,瑞儿用得着的话我给你。”   笔墨纸砚不便宜,唐耀道,“多谢了。”   “谢什么谢,你打小就疼墩儿,应该的。”   唐钝离家时就说过,书架上的书可以借给唐家族里读书的孩子,老唐氏没觉得多大点事,“瑞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你做爹的要多管教他,咱一年到头攒几个钱不容易,给他交了束脩,就不能让他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我知道的。”   有唐钝的启蒙书,家里能省下买书的钱。   “墩儿用过的笔也留着的,哪天你来家里瞧瞧还能不能用。”   “好。”   唐耀认识的人家最多,最先去了沈家,知老唐氏瞧不起沈老头他们,让老唐氏在路边等,他自个去说的。   沈家去年养猪没挣到钱,日子苦巴巴的,曹氏不敢再抱养猪崽回来,将猪舍清理出来,整日长吁短叹,看唐耀来了,愁云惨淡的脸顿时容光焕发,“耀哥儿,你怎么来了?秋娥呢?”   唐耀开门见山,“秋娥在家,我来是想问问娘你家卖鸡吗?”   沈家养了五六只鸡,过年没有杀,全留着的。   曹氏道,“秋娥又怀上了?”   唐家分了家,秋娥能做主了,曹氏这个多娘的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她若再怀上,地位会更高。   唐耀看向墙角,鸡笼的栅栏坏了,一只灰褐相间的鸡试探着钻出鸡笼,他道,“不是,我想买。”   谨慎起见,他没有提老唐氏。   曹氏偷偷看他,琢磨是不是给赵氏补身体的,赵氏要强,事事偏心大房,分家却跟着秋娥,非常不甘心。   她问,“你娘身体还好吧。”   “还行。”   能吃能喝,骂人中气十足。   曹氏还欲再问,唐耀怕老唐氏等久,催问,“娘,卖吗?”   “你若想要,我让你大哥给你抓一只...”她对面前的女婿极为满意,哪怕日子捉襟见肘,舍不得收他的钱。   “娘如果卖的话,我多买几只。”   老唐氏给了他钱,唐耀与曹氏实话实说,“我带了钱来的。”   曹氏看来,唐耀此举是为了帮衬他们,去年深秋起,家里的老母鸡就不下蛋了,杀了又觉得不划算,坚持想等天暖和的时候再收,唐耀这会儿来,估计是秋娥说了什么。   既然这样,曹氏不和他虚情假意,“成,都卖给你。”   有了钱,去村里买些鸡蛋孵小鸡,小鸡吃得少,更省心些。   “行。”   过年那天,沈来财去长流村差点和唐家人打起来,当时唐耀也在人群里,没有帮自己说话,他心里颇有微词,和曹氏嘀咕,“眼下到处都能抱到小鸡崽,耀哥儿怎么买公鸡母鸡...”   “你管他的,快把鸡抓了绑好。”   唐耀给的价格不错,曹氏直觉没有更高的了,拿了钱,回屋和沈老头商量多抱些鸡崽回来。   养猪的本钱大,家里没多余的钱买猪崽了。   沈来安他们销声匿迹后,沈老头身体就不太好,村里好些老头子都是这样的情况,修路给累的,舍不得看大夫抓药,都是在家养着。   沈老头咳了几声,嗓子哑得不像话,“你看着办就好,老三他们还是没消息吗?”   “没有,老大去福安镇问过好些人,有人说在涟水县看到云妮了。”   曹氏反反复复想过无数回,云妮失踪不是临时起意,女学的人说云妮经常溜出去做买卖,手里攒了钱,不肯回家估计怕她拿走那些钱。   云妮不比云巧好糊弄,那就是个人精。   犹记得她读书没多久拿回来一把铁锁,她问哪儿来,云妮说同窗送的。   她那会还纳闷女学的姑娘们送礼怎么送铁锁。   现在想想,十之八九是云妮自己买的。   如若不然,后来的束脩云妮怎么交上的?   都怪她忙着卖云巧忘了这茬,曹氏悔不当初,“老三我不指望了,云妮是我养大了,但凡有机会,我都要把她找回来,我和老大说了,挖完土就去趟涟水县。”   沈老头皱眉,“找不到人怎么办?”   “云妮貌美,见过她的人一定认得出来。”曹氏打定主意,“涟水县没人,就去其他地方找。”   “随你。”沈老头捂住嘴,又是一阵咳嗽,心肺似要咳出来似的,曹氏坐在床边,皱纹横生的眼角狰狞的跳了跳,“当初,咱该让老大去趟江南的。”   人牙子与她说过,云妮的美貌,在江南值上百两呢。   有了银钱,不至于老头子生病买不起药。   “等云妮有下落了再说吧。”   当年,沈家逃难是从南边来的,涟水县在北边,曹氏不知晓情形,想着唐耀家境好,约莫去过,便跑出去,问他过两天是否有空,陪沈来财走一趟。   唐耀将扑腾的鸡拴在箩筐的绳子上,道,“大哥去涟水县有事?”   曹氏如实说了云妮的事。   唐耀蹙紧眉头,“人走了找回来作甚?”   “我这不是怕她被人绑架威胁了吗?”曹氏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哪儿舍得她在外边吃苦,年前没消息就算了,如今有了消息不去找,外人只会说我铁石心肠...”   曹氏不喜欢云巧,但对云妮还是不错的,唐耀记得自己每次来沈家,她使唤云惠也不会使唤云妮干活。   没有怀疑她的话。   “行,两日后我在小灵山等大哥。” 第108章 108 发现   唐耀买了四只老母鸡, 焉哒哒的公鸡他没要,鸡是给墩哥儿媳妇吃的,母鸡补人, 公鸡毛色暗沉, 个头瘦小, 一看就知道肉少骨头多, 不划算。   在村道上,他找着老唐氏, 让她看鸡的品相怎么样。   若不好, 给沈家还回去。   老唐氏提着鸡翅膀瞧了瞧,“瘦了些, 不过够墩哥儿媳妇吃两顿了, 你岳母知道这鸡是我买的不?”   曹氏不待见云巧,她却当宝宠着,得知这些鸡给云巧吃的,曹氏脸色不定怎么精彩。   唐耀如实道,“我没提你,我岳父身体不好,她又惦记着云妮, 心里不好受。”   老唐氏顿住, “云妮不是巧姐儿亲姐吗?”   曹氏会惦记她?   老唐氏不信。   唐耀知她不爽曹氏刻薄虐待云巧,但有一说一, 曹氏对云妮好得没话说, 他便将曹氏的想法说了, 沈来财要去县里找云妮的事也没瞒着。   老唐氏嗤鼻, “不是我瞧不起人, 就你岳母的性子, 不祸害几个孙女就谢天谢地了,担心云妮安危我还真不信,要我说,她怕云妮在城里过好日子忘了她吧。”   唐耀无言以对。   “你要陪你大舅哥去?”   “我答应了。”   “虽说是你岳家,追根究底是沈家家务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他们找到云妮还好,如果找不到赖你头上怎么办?”老唐氏说,“沈家为人你也瞧见了,儿子儿媳不见了,赖到墩儿身上,幸好咱族里人多,搁平时大家伙都下地去了,他们不得冲进院里砸东西啊。”   唐耀略微迟疑,“他们不会不讲理吧。”   “难说。”   老唐氏眼里,沈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久奶是为你好,毕竟,这件事是不是好事不好说呢。”   云巧谈及云妮的次数不多,但她听得出来,云妮心智成熟,聪慧机敏,沈家怕不是她的对手,老唐氏说,“县里什么情形咱也不知,云妮被人拐走的,你们赎人势必得花钱,云妮若是主动跟人走的,那她铁了心不回来,你们去也没用。”   无论哪种情况,云妮背后的人怕都不是好得罪的。   唐耀听出言外之意,思量道,“我问问秋娥吧。”   两人挨家挨户敲门询问,离开绿水村时,箩筐里堆满了鸡,绳子上也拴着不少。   鸡不怎么闹腾,但味儿有些重,唐耀说,“久奶,待会箩筐我给你洗。”   鸡屎臭归臭,却是庄稼的好肥,老唐氏看穿他的心思,笑道,“家里就剩下几亩地,用不了多少肥,你家缺肥的话,尽管去我家屋后挑...”   “好呢。”   这次买了近三十只鸡,回到家,老唐氏就杀了两只,让唐耀吃了午饭再回去。   唐耀蹲在院里洗箩筐,拒道,“秋娥已经煮好饭了,久奶你们吃便是。”   “那待会我给你端去。”   “不用。”   老唐氏不是不念情的人,鸡汤炖好,给唐耀家端了一碗,另外给四祖爷端了一碗去,四祖爷啃不动骨头,老唐氏特意将鸡腿的骨头剔了的。   鸡汤端进院,四祖爷愁眉苦脸的,“怎么又炖鸡了?”   老唐氏笑,“巧姐儿身子虚,喝鸡汤好。”   “补太过也不行。”   要不是知道两人没圆房,四祖爷都怀疑云巧是不是有身孕了,他和老唐氏说,“今年不同以往,往年手头紧,挑些粮食卖就有钱,如今卖了田地,钱财不省着花,没钱喝西北风啊。”   上午,唐瑞跟几个孩子捉迷藏捉到院子里来,他随口问他爹娘忙什么。   唐瑞说他爹去绿水村买鸡,他奶在屋里骂人,立刻猜到鸡是老唐氏买的,忧心不已,手里有钱肆意挥霍,没钱如何是好?   老唐氏端着碗进灶间,问侄媳妇拿了碗,将鸡汤倒进去,拿着空碗出去和四祖爷说话,“银钱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墩儿在县学,每个月有进项,巧姐儿卖人参的钱也还有。”   至于卖田地的钱是给唐钝赶考用的,不到逼不得已不会拿出来。   四祖爷絮絮叨叨,“那也该省着花。”   “好。”   云巧来了月事,老唐氏什么都不让她碰,月事带也是老唐氏努力睁大眼缝的,担心针脚粗糙,草灰外泄,她反反复复缝了好几遍,至于云巧山里用过的布,老唐氏给扔了。   云巧在家待了五天,顿顿都是鸡肉鸡汤,邻里闻着味儿,背后嘀咕了许久。   心细的妇人们猜到缘由,无不夸云巧福气好,可惜了当初跟唐钝说亲的姑娘,如果没被风言风语左右,享福的该是她才是。   云巧出门这日,老唐氏给她装了两大碗鸡肉,“山里柴火多,你找几块石头堆好,将碗架上面烧两把柴就热了。”   “好。”   除去鸡肉,老唐氏多给她装了床被褥,山里晚上冷,云巧受不得半点凉,否则以后会肚子疼。   老唐氏让云巧去县里买个小铁锅,以后走哪儿都带着,自己煮面煮饭也方便。   云巧一一应下。   结果就是,从涟水县回来,背篓里的铁锅铲子瓷碗霹雳哐啷的响,龙虎忍不住发牢骚,“云巧姐,能不能和唐婆婆说声,咱进山不是游山玩水的。”   “不好,奶会担心。”   龙虎:“......”   三个人保护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云巧拔了几根草根丢嘴里,嚼草根的水,道,“这趟回去,你们知道怎么走了吧。”   即使记不住,顺着足迹也不会迷路。   “还得走两趟。”龙虎说,“记不住是要丢性命的事。”   云巧看他,“李善这么凶吗?”   龙虎没有多解释。   有了锅,饿了原地架锅煮面,惬意得很,龙虎嘴上抱怨背锅碗不方便,烧火捡柴比谁都积极,云巧在《草木集》里认识了许多花草,初春时节,积雪融化,万物复苏,她掐了些刚冒出头的野菜回来,拌面香浓。   龙虎喜欢得紧,“这个比菌子好吃多了。”   西州菌子是特色,去年他吃得想吐,菌子清淡,吃了后涝肠寡肚的,害得他偷营地的猪油解馋,想到将军说不修正舆图就一直待山里的话,他心里直叫苦。   抬头看云巧吃得欢,心思转了转,计上心来,“云巧姐,待会咱多掐些野菜晚上吃。”   “咱得认路呢。”   云巧没忘记正事,虽说有工钱,时间拖得越长她挣得越多,可龙虎也太笨了,长此以往,李善怕会把他撵了,她大伯他们做短工就是这样的,偷懒或者故意拖着天数,东家就会撵他们另外找人。   思及此,她哄龙虎,“我知道哪儿有这种野菜,你记住路了,我带你多掐些。”   龙虎快速扒干净碗里的面,擦嘴道,“来都来了,咱就转转呀,山里不是有野猪吗,咱逮野猪吃。”   将军说了,想方设法要让云巧留在山里,她领路,他自己画舆图,山坳悬崖标注清楚就好,再拖下去就是夏天,那时山里最多的就是菌子,他不想吃那玩意了。   催其他两人动作快些,收拾好碗筷,将背篓给他们,他拉着云巧往身侧走,“云巧姐,我们去这边看看。”   “那边没有。”   “万一有呢。”   年前,云巧去涟水县是沿着李善说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没有四处闲逛过,被龙虎拽着七拐八绕,走到哪儿也不知,而且一会儿树丛多,一会儿地势平坦,她一路都是懵的,直到站在一处山谷前,她脸上才有了不同的表情。   惊讶,以及惊喜。   灰凉的天空下,入目还是秋日的萧瑟荒凉,树梢不见一片绿芽,但粉色的花儿缀满枝头,娇艳明理,照亮了整个山谷。   龙虎惊呼,“想不到山里藏着这样的地方...”   两侧山石高大隐秘,两军交战,再适合埋伏不过,他急忙展开舆图,兴奋得嗓音颤抖,“云巧姐,快看看这是哪儿?”   云巧望着眼前的景象入了迷,比起龙虎看到的,她则好奇另外件事,“龙虎,山谷怎么不是绿的呀。”   其他山都翠绿色的。   “许是春天来得迟些,云巧姐,你看看这是哪儿。”   谷边有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溪水清澈,云巧捧水喝了口,“甜的。”   龙虎:“......”   这不重要。   “龙虎,这是哪儿呀?”   龙虎:“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啊,你带我来的你不知道吗?”   “......”   完了。   来的时候漫无目的乱走,想原路返回就麻烦了,因为龙虎找不着来时的足迹了,走了两条路都不对,不得不回到山谷前,揪心道,“怎么办呀?”   “要不我们在山谷睡一晚,明天再说。”   “......”   龙虎是探路的小兵,到这种陌生的地儿哪儿睡得着,尤其连云巧心里都没底的时候,他说,“咱得离开这。”   山谷美虽美,却也可能藏着危险。   西岭村的西凉细作经常借卖菌子为由回西凉,怎么避过岭关的至今没有查明,他说出自己的担忧。   玩水的云巧看他,“西凉在西边,离这几十里地,去西凉怎么会走这?”   “谁说得准。”   西凉南北绵长,与大周好几处交界的地方,避开岭关,其他地方也能入境,想到这,他恍然,“那些人会不会不是从岭关过去的?”   岭关附近的山他们走遍也没找着暗道,那些人定是走了其他道。   这是重大发现,他得回去禀告将军,不由得催云巧,“咱先回去,你若想来,咱下次来住两晚都行。”   “好吧。”   云巧摘了几朵花枝带回去,自从唐钝给她买了珠花,她就不往头上戴花环了,是以花枝抱在手里,龙虎退后两步,“云巧姐,你走前边。”   “我也找不着路啊。”   “没事,我们跟着你。”   龙虎相信她没有乱说,但她经常进山,天赋比他高,她领路比自己强。   云巧走前边,先带他们爬上山头,然后她仰头望了眼暮色渐染的天,又眺望远处,径直往幽深昏暗的山林走,龙虎想问她是不是找着路了,只看她拍着身侧粗壮的树干道,“我要在这铺床。”   “......”   得,原来是给自己找睡觉的地。   龙虎:“你晚上不是能赶路吗?”   唐钝坠崖,她背着唐钝在山里走了一宿呢。   “咱不着急呀。”   “......”   好吧。 第109章 109 细作   夜深人静, 风吹得树簌簌抖动,撕裂的月光阡陌纵横的洒在地上。   云巧躺在糅杂的月色里,小脸祥和沉静, 龙虎靠着树干, 调整了下姿势, 唤她, “云巧姐,睡着了吗?”   预料之中, 没有任何回应。   “云巧姑娘最不喜人打扰她睡觉。”同行的随从长春提醒龙虎, “你小点声。”   “你也睡不着?”龙虎抱着长刀,脑子一片清明, “是不是换了地的缘故?”   常年上阵杀敌, 但凡环境陌生,心里会不自觉的提高警惕,这样安静的晚上,他们是睡不着的。   长春坐起身,幽暗的目光扫过四周,随即慢慢靠了回去,淡然道, “习惯了。”   为躲敌人算计, 几日几夜不睡觉是常有的事儿。   “她怎么就不怕呢?”龙虎看了眼酣睡的云巧,她睡姿乖巧, 被褥严实盖在她身上, 没有丝毫挪动, 她不踢被子, 翻身的时候都很少, 这个姿势睡到天亮不会难受么?   “云巧姑娘生在西州, 与咱不同。”长春是李善心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云巧待人接物不怎么通透,却也是个有胆识的,称云巧道,“真遇着歹人,云巧姑娘恐怕也是不怕的。”   语声刚落,西南方的草木突然颤了颤,转瞬就恢复了安静。   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在山里这些日子,他们听过动物的声响,冷不丁响一下就戛然而止的极为少见,龙虎凝神细听,脸渐渐变得凝重。   长春察觉不对劲,两步上前,将被褥一卷,扛起云巧躲去树后。   顷刻间,腰间的长刀已经横在了胸前。   长夏挨着他,如临大敌。   草木的颤动声慢慢挨近,压低的脚步声也清晰起来。   昏暗中,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我好像看到他们的背篓了。”   “先回来。”   “咱们人多,还怕他们不成?”   “如若他们是寻常百姓呢?大周的人怀疑咱建暗道,如果因为他们暴露行踪,咱多年心血就白废了。”   “朝廷在福安镇北阳镇大肆修路,他们或许是朝廷派来的探子...”   “咱更不能动他们,一旦引来大周朝廷的人,两国势必交战,眼下还不是时候。”   窸窣声没了,四周重回宁静,龙虎屏住呼吸,大胆朝外瞅了眼,月亮隐进云层,远处黑漆漆的,看不清人的模样,他匍匐贴地,确认他们走远,才晃长春肩头的云巧,“云巧姐,快醒醒,事态紧急,咱得赶路。”   将军命令西州隐瞒他们的身份和行踪,西凉细作顶多查到衙门修路,其他一无所知,难保不会折回来活捉他们。   云巧正做梦呢,梦里,她在床上睡觉,人拐子突然踹开门,拿绳子绑了她,要把她卖到北村去,她使劲挣扎,奈何绳子勒得紧,越使劲,越喘过气来。   眼瞅着人拐子带她到了北村,她突然脚一蹬,睁开了眼。   抬手就拍身下的脑袋,惊声大叫。   龙虎就在身侧,她张嘴的刹那,立刻拿手捂住她的嘴,“云巧姐,有坏人,你小点声。”   云巧点点头,“是不是人拐子来了?”   她梦到了。   龙虎不想她牵涉太深,轻声道,“对,来了好几个人,咱快点走。”   平安说得对,她这辈子过得这般苦,落到西凉人手里太惨了,龙虎说,“你带路,咱们赶紧离开这。”   长春轻轻放下她,拿开裹着她的被褥,正低头整理被褥,只感觉一阵风扫过,抬头时,只瞥到个模糊的背影。   云巧拔腿跑了。   长春:“......”   龙虎不知她这般害怕人拐子,顾不得其他,匆匆留下句,“我追她,你们迅速跟上。”   月亮偷偷爬上夜空,好在初春的树叶稀疏,借着夜色能看到她狂奔的身形,龙虎不敢喊她,拨开横七竖八的树桠,尽量不被她抛下,长春和长夏一个抱着被褥,一个背着背篓,勉强看得见他们走过后颤动的树枝。   然而后半夜就有些吃力了。   山里黑暗,只能听脚步辨路,龙虎追不上她,不得不出声,“云巧姐,你等等我。”   明明没来过这,她为何驾轻就熟般。   “你快点啊,人拐子会把我卖了的。”   龙虎气喘吁吁,“人拐子被我们甩开了,追不上来的。”   “胡说,人拐子很狡猾的。”   “......”   咔嚓,龙虎绊着块树枝,身子往前摔去,“云巧姐...”   摔地的瞬间,他可怜兮兮的喊了声。   云巧停下脚步,“你摔着了?”   “嗯。”   “赶紧爬起来啊。”   黑暗中,她喘着粗气,浑身绷得紧紧的,龙虎的长刀落在树丛里了,他伸手摸,解释说,“长春他们在后边,人拐子打不赢他们。”   “胡说,人拐子很厉害的。”   “......”   长春和长夏是将军贴身侍从,普通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龙虎摸到冰凉坚硬的长刀,直起腰说,“长春最擅长打架了。”   “比平安厉害?”   龙虎噎住。   平安天生是练武的料,几个人打得过?他实话说,“他们打不过平安,打其他人绰绰有余,云巧姐,你不是说人拐子狡猾吗,小心他藏在暗处袭击咱。”   云巧立马缩起身子,四下觑了觑,“那怎么办?”   “等长春和长夏,有他们在,人拐子不敢动手。”   “他们人呢?”   “在后面。”   不多时,后边就响起脚步声,以防来的是敌人,龙虎特意学了两声鸟鸣,得到回应后才和云巧说,“他们来了。”   天黑不好赶路,几经商量,他们点燃了火把,云巧感觉哪儿不对劲,走了几步,突然盯着长夏,“锅碗呢?”   难怪都听到锅碗碰撞的声响,背篓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动静太大会引来敌人,我藏起来了。”   太过慌乱,他将背篓里的东西一倒就来追她们了。   “藏哪儿了?”   长夏悻悻,“树下。”   龙虎了解长夏的性子,打圆场道,“改天咱们来拿,快走吧。”   走了一会儿,龙虎想起问她,“你知道怎么走吗?”   云巧捏着漏风的衣衫,看向杂草矮浅的山林,“往这边走啊。”   龙虎的心仍未落到实处,“你不是找不着路吗?”   “谁说的?”   “......”   穿过阴森的山林,突听哗哗哗的流水声,龙虎心里浮起不好的感觉,果不其然,山林尽头,多出条几米宽的河来,“怎么办?”   “这河哪儿来的?”   龙虎哪儿知道。   “长流村村外也有河,要不我们沿着河岸走?”年前她走错路也听到流水声了,当时就想过顺着长流村的河岸能不能走到这座山,当时忙着去县里找唐钝,没走过,“河边风大,人拐子肯定不往这边来。”   “......”   面前没了路,返回容易碰到那群人,龙虎不敢冒险,只有沿着河岸走。   “左还是右?”   “左啊,长流村在左边。”云巧说,“右边就往北边去了。”   河面阴风阵阵,随时要吞噬人似的,龙虎不敢走太快,扶着云巧,心里直打鼓,“咱走得出去吗?”   语毕,只见云巧突然不走了,直勾勾盯着河流。   他心口扑通扑通直跳,语气不稳,“怎么了?”   “那儿有人。”   “啊。”龙虎身子一颤,“云巧姐,你别吓我。”   “真的。”云巧弯下腰,“那儿就是有人。”   龙虎不敢转头,便是看淡生死的长春和长夏心里都毛毛的,长春推长夏,“你拿着火把,上前看看。”   河水不高,两侧长着诸多树木,长春僵着身往前迈了两步,瞪大眼,“哪儿...”   ‘呀’还没说,惊呼出声,“真的是人。”   不过是个死人,尸体估计是从上流飘下来的,卡在交错的树根里了,龙虎缓缓转过身,努力睁开眼看过去。   “龙虎,你拿火把,我把尸体拖上来。”   看衣服颜色没死多久呢。   龙虎打退堂鼓,“要不算了?”   “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吧。”死者为大,尤其像他们这种随时会战死沙场的人,希望的不过就是入土为安,长春将火把递给龙虎,自己抓着树干滑到河边,将尸体拽了上来。   在河里漂太久,面部已经腐烂,无从辨别其长相,衣服是普通农夫的款式,长春在边上挖了个坑把他埋了,道,“此事得禀明将军。”   由将军出面请衙门张贴告示寻他的家人。   “走吧。”长春收好自己的长刀,抬脚时,不经意扫到龙虎腰间,皱眉,“龙虎,你的长刀呢?”   龙虎垂眸,“不是在这...”   倏地,脸色大变。   腰间的长刀不是他的。   当时黑漆漆的,他没仔细看,龙虎觉得山里存着古怪,一脸凝色,“回营地再说。”   沿着河能不能回长流村云巧不知道,因为山弯处,河流分成了小河,河面筑了石桥,她没继续沿河走,而是过石桥后走的山路,附近有村落,她们在村外睡了会,天蒙蒙亮就起床赶路。   丢了锅碗,干粮馍馍也丢了,云巧嚼草根回的长流村。   这次,龙虎送她到院门,看她进门才离开的。   山里藏着西凉的细作,查到云巧,整个长流村恐怕都不安生,事关重大,他得请示将军才行。 第110章 110 探子   云巧一进院, 扫地的老唐氏立刻丢了扫帚,“巧姐儿回来了啊,晚上咱吃鸡。”   就着洒水盆里的水洗了手, 风风火火奔拎着菜刀奔去后院, 云巧衣服破了口子, 脚也伤着了, 姿势别扭的追上前,“奶, 我想吃面。”   草根不太管饱, 她这会儿饿着了。   老唐氏侧目,见她发髻散乱, 袄子里的棉花泄出许多, 鞋子也脏兮兮的,忙拉过她的手,“怎么弄成这样了?是不是受伤了?”   “绊着了,脚有点疼...”   “我瞧瞧。”老唐氏扶着她回堂屋,老爷子裹着披风出来,看她衣容狼狈,担忧地问, “被野猪追了?”   上次李善他们挑着野猪回来他就叮嘱云巧别追什么野猪, 早年间,这几片山头也有野猪, 经常下山祸害庄稼, 还伤了许多人, 云巧娇滴滴的小姑娘, 被野猪咬一口哪儿受得了。   “不是。”云巧坐在凳子上, 撩起裤脚脱鞋, “是人拐子。”   “人拐子?”老爷子惊愕,“你碰到人拐子了?”   云巧的大拇指撞破皮流血了,时间太长,血已经干涸,粘着肉和鞋,因此脱鞋大拇指就疼,疼得她呲牙,嘴里不忘回,“对啊,我睡得好好的,人拐子突然蹿出来,幸好长春扛着我躲到树后,否则我就回不来了。”   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道,“往后还是待在家,挣钱是小事,你的安危最重要。”   鞋脱下来,老唐氏倒吸口凉气,“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老爷子,你去墩儿屋找找药膏,我杀鸡去。”   老爷子:“......”   大拇指指甲前的皮外翻,肉腥红恐怖,许是年纪大了,老唐氏看不得这种场面,更不敢伸手碰,小心翼翼问,“疼不疼?”   云巧扭扭脚踝,“有点。”   昨晚她就感觉鞋里滑腻腻的不舒服,不成想脱了鞋这般疼,老唐氏蹲着身,轻轻握住另只脚的鞋,“这只脚也伤着了?”   云巧点头。   “你忍忍,待会清洗后涂上药膏就没事了。”   “好。”   老爷子去唐钝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药膏,给云巧清洗伤口的老唐氏不得不去趟四祖爷家,想到云巧经常到处跑,索性将四祖爷家碾好的药膏全拿了回来。   涂上药膏就没办法穿布鞋,草鞋也会戳着大拇指,老唐氏就让她坐着。   原本想杀鸡的,一番折腾下来有点晚了,老唐氏煮了两截香肠,全放云巧面碗里了。   饭桌上,仔细问起发生何事,得知河里有死尸,老唐氏和老爷子都白了脸,“你吓坏了吧?”   “我没吓着,之前我在山洞看到的更多,我还和她们睡觉了。”   “......”   山洞的尸骨老爷子听唐钝说过,唐钝怀疑大郎他们在其中,问他想不想亲眼瞧瞧,他说不用。   不去找,他们就还活着。   如果去了...   老爷子心里纠结得很,“山洞的尸骨长什么样?”   云巧抬头,茫然道,“尸骨就尸骨啊...”她比划自己的眉眼,“全是骨头...”   “......”老爷子心里难受得很,被她一形容,什么情绪都烟消云散,嗔她,“我不知道是骨头啊...”   云巧愈发茫然,“爷知道怎么还问我啊。”   “......”老爷子说不过她,闷头吃碗里的面,老唐氏了解他,大郎他们杳无音信,他嘴里骂得凶心里却也盼他们能回家,怅然道,“你爷想问墩儿爹娘是不是在里边。”   云巧想了想,“尸骨都长得差不多,不知道有没有唐钝爹娘。”   “罢了,问她也是白问,改天你问问泰山想找他弟弟不,想的话就让他走一趟山洞...”   唐泰山弟弟也偷跑出去没回来,他去的话或许能认出来。   老唐氏犹豫,“你不是和墩儿说...”   “墩儿不在家,没事的。”   唐钝对大郎他们深恶痛绝,若知他们想寻大郎,怕是会不高兴。   老唐氏说,“行,明早我就去。”   “毕竟是咱的孩子,哪能让他们没个归宿?真要是他们,咱在山里给他们找块地埋了。”   唐大郎他们被逐出族谱,祖坟是进不去的,只能另寻坟墓。   云巧听着,和老爷子说,“李善已经把他们埋了,挖了个大坑呢,龙虎拖尸骨都拖累了,有些胳膊腿掉地上,还是我给捡的呢。”   “......”   老爷子叹气,“罢了,事已至此,随他们去吧。”   云巧看老爷子眼眶红通通的,面也不吃了,老唐氏也低着头不作声,小声说,“爷奶别难受啊,他们不孝,还有我和唐钝呢,我们会陪着你们的,我想好了,等我拿到工钱,就找人修坟,将你们的坟修得漂漂亮亮的。”   “......”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老爷子差点被口水呛着,没个好气,“就不能聊点吉利的?”   吉利的?   云巧歪头一想,会意道,“到时在墓前挂两个红灯笼,保佑爷奶平安顺遂。”   “......”   人都死了还怎么平安顺遂?   老爷子的思子之情被她插科打诨的话搅得七零八碎,老唐氏则憋着笑,“还是咱家巧姐儿好。”   老爷子睨她。   老唐氏无惧,别看祖坟的坟墓差不多,内里是有讲究的,四四方方的坟,大小却是不同的,四祖爷高寿,族里敬重他,他的坟要比其他人的大,四周还留了位置放陪葬品,村里人能拿来陪葬的东西不多,但也算是份体面。   关于这个,老爷子念叨过好几回。   储钱的瓦罐,墩儿送的茶具,以及她们成亲时公婆送的喜碗。   前两年,老爷子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时不时就爱唠叨那些,老唐氏道,“咱们村的匠人建屋子的手艺好,建坟就有点差强人意。”   “我去外边找。”   云巧记着这事,翌日,李善拿工钱来她就提了这事,李善爽快的应下,“我手里就有这样的人,你找人看个日子,到日子我就让他们动工。”   “修坟还要看日子的吗?”云巧回屋问老唐氏,老唐氏说要,不过族里就有会看日子的,简单得很,不过她就纳闷,“巧姐儿,坟真的能修得比咱家院子漂亮?”   “能。”云巧笃笃,“李善家乡那边的坟都是这样的。”   老唐氏喜笑颜开,“那我待会就找人看日子。”   “好。”   李善还在屋外站着,云巧仔细数手里的钱,两块碎银,几串铜板,约有五两,问李善是不是给多了。   沈来财他们来长流村做工每天只得两根玉米棒子。   李善注意到她没穿鞋,且脚上敷着药膏,正色道,“做工期间的饭钱算我的。”   他不是吝啬之人,老唐氏买鸡的钱算他的,她身子好才能替他办事,垂眸看向她敷着药膏的脚,“能走路吗?”   “能,就是不能穿鞋。”   “......”打光脚走吗?李善皱皱眉,“你回屋把钱藏好,然后随我进山。”   “今天吗?”她环顾四周,“龙虎呢?”   “他已经去了,你的锅碗不是落山里了吗?咱得找回来。”   “哦。”   “平安在村后等着,待会让他背你。”   她名义上是唐钝媳妇,村里人瞧见不太好,只能委屈云巧走到村后。   老唐氏换了衣衫出来,见她提着鞋和李善准备出门,“巧姐儿,你去哪儿?”   “进山找锅碗。”   “你的脚伤着,锅碗托他们拿回来就好。”   云巧愣了愣,对啊。   李善神色如常,和老唐氏解释,“那位置偏,只有云巧姑娘找得到。”   “她的脚伤着了。”   “无碍,我们备了担架,有人抬她。”   老唐氏犹不放心,“何时回来呀。”   不用李善回答,云巧自己说,“找着锅碗就回。”   说着,将鞋塞给李善,去角落拎了个背篓,老唐氏估摸一去又得好几天,赶紧回屋拿了两包糕点,还有十来个生鸡蛋,“来不及蒸馍馍了,饿了就煮鸡蛋,到县里后,多备些干粮。”   被褥也给她装上了,鸡蛋裹在被褥里,不怕撞坏,叮嘱云巧,“李衙役他们身手好,遇到歹人你别乱跑。”   李善这辈子没给人提过鞋,尤其还是姑娘的绣花鞋,他尖着手指,眉头拧成了沟壑,见老唐氏唠叨不停,提醒,“云巧姑娘,我们快走吧。”   “奶,县学清明放假,到时我和唐钝一块回。”   “好,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老唐氏欲送她们到村后岔路,李善怕露馅,担架是他随口胡邹的,老唐氏心疼云巧,看不到担架不让云巧跟他们走怎么办?   “唐婆婆,村里看日子准吗?”   “准。”老唐氏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族里谁家起屋搬家修坟成亲都请他看日子。”   “他在家吗?”   “不好说。”老唐氏说,“他女婿孝顺,经常接他过去小住...”   “唐婆婆赶紧去问问,他若不在,好另做打算。”李善看她面露迟疑,晃晃肩后的背篓,“云巧姑娘跟着我不会出事的。”   他以看日子为由将老唐氏哄走了,可云巧不好红,到岔路后,她就问担架呢。   李善指着路边树下的平安,“他背你。”   几日未见,云巧瞧着平安好像憔悴了,趴在他背后,能听到他噗通噗通的心跳,“平安,你是不是累着了。”   “不累。”平安埋着脑袋,目光晦暗不明,“还找得着那晚的地儿吗?”   “嗯。”云巧说,“我记性很好的。”   她想走山路绕过去,李善心血来潮要走河边,云巧给他们指路,哪晓得那晚埋尸体的坑被人刨开了,尸体不翼而飞,云巧惊呆了,“世上还有偷尸体的贼啊?”   李善和平安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尸体是上流漂下来的,那些人拿走尸体,摆明想隐藏什么。   待走到那晚休息的大树下,草木被狂风骤雨洗涤过一般狼藉,云巧问长夏,“锅碗呢?”   那群人连尸体都拿走,锅碗自不会留下。   平安神色凝重,“除了锅碗可还有其他?”   长夏明白平安的意思,背篓是云巧的,如果装着有证明云巧身份的物件,那些人寻到云巧不会放过她,思索道,“就一些吃食,还有个灰色的小包袱。”   包袱装的什么他不知,龙虎耐不住好奇,好几次想打开,都被云巧抓了个现行。   “包袱里有什么?”平安追问。   长夏摇头。   平安将云巧放在树下,严肃问她,“包袱里装的什么?有唐钝的笔墨纸砚吗?”   她们从涟水县回来的,唐钝是读书人,难保不会买些笔墨纸砚,读书人少,那些人只要拿着笔墨纸砚去县里铺子打听就能查到唐钝,唐钝就危险了。   看他一脸肃杀之气,云巧察觉有些严重,老实说,“不是笔墨纸砚,是月事带。”   老唐氏给她缝的。   她怕像上次那样,出门就带着了。   “......”   没料到是这个,平安脸唰的通红,在场其他人脸色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便是李善,都红着脸斥她,“不害臊。”   云巧面不改色,“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娘也有。”   李善:“......”   西凉细作藏在暗处虎视眈眈,他竟和她讨论这个,李善揉了揉眉心,“长春,你带人沿着河往北走,剩下的人随我去山,龙虎你先去探路。”   龙虎跃跃欲试,“是。”   那天他带云巧想原路返回,两次都走错了,但凡走过必有痕迹,定是那些人经常走动,迷惑了他的眼。   平安原地没动,“将军,你看云巧姑娘...”   李善轻飘飘的一扫,平安登时不说话了,脱了自己的外衫罩在云巧身上,又取了她发髻上的珠花,“待会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出声。”   她声音娇滴滴的,一开口,对方就知她是女子。   云巧云里雾里。   “珠花我替你收着,回长流村还给你。”   “我自己收着。”   平安背起她,脸色黑沉,“我会还你的。”   此行带了五百士兵,铁衣盔甲,肃穆威严的一群人,动静难掩,入谷后,士兵们迅速分成三拨,一拨往左边山侧,一拨往右边山侧,一拨留在原地,云巧不懂排兵布阵,小声问平安,“他们干什么呀?”   “看有没有敌人埋伏,你别说话。”   她一说话,热气直往脖子里灌,痒痒的,总想挠,但他背着她,哪儿腾得出手来。   士兵们像蚂蚁似的越走越远,云巧分不清谁是谁,只看到走到山谷末的士兵们燃起了白烟,旁边的李善面色渐缓,“云巧姑娘,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云巧不解,“什么事?”   李善给平安递了个眼神,平安双手箍紧她的腿,往左侧山坡而去。   山石杂多,陡峭的地儿时,平安会腾出手扶山坡的树,他的劲儿大,树上的花像下雨似的往下坠。   “云巧姑娘,你眼神好,瞧瞧哪儿有暗道。”   云巧仰头,拿脸做盆接树上的花,诧异,“你们来找暗道的?”   平安沉默,半晌,低低道,“来给你找锅碗的,山里有贼,定是将锅碗藏起来了,你找找。”   锅是新买的,老板要一百文,龙虎磨破嘴皮讨价还价才少了一文钱,找不回来,唐钝恐怕要骂她败家子了,想想她就来气,“贼太坏了,锅又不能吃,要偷也该偷粮食啊。”   “你仔细看看啊。”   “好。”她握紧拳,恨恨咬牙,“我要把锅找回来。”   如龙虎所说,山谷是设伏的好地方,涟水县除了岭关,城外还有两千将士,将人引到此处除去,西凉就能顺势往西南包抄,攻破岭关,西州收到消息派兵前往,恐怕也会被引来此处...   后果不堪想象。   沉吟间,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他回过神,听她说,“平安,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的脚...”   “我脱鞋走没事的。”   山坡凹凸不平,她下地的话,脚底恐怕也会磨破皮,“我背你。”   “我自己走。”   她趴着他后背颠簸得很,而且山石缝隙多,不凑近看根本看不清楚,她蹬了蹬腿,平安怕摔着她,“那我扶你。”   山谷里全是李善的人,黑衣盔甲,和树梢开得正艳的花形成鲜明的对比,云巧由他扶着,每步走得极为小心,“他们不帮忙吗?”   “他们有其他事。”   云巧望去,他们好好站着,能有什么事?   每处山石后的缝隙她都认真查看,有时还拿树枝戳几下,生怕贼将锅碗埋起来了,龙虎也凑过来,一寸寸的戳地面,感慨,“掘地三尺恐怕也就这样了。”   太阳落山,山谷里亮起了火把,像掉入山谷的灯笼,红扑扑的,霎是好看,李善不知从哪儿捉来两只兔子烤上,“吃了晚饭再找吧。”   云巧的脚隐隐泛疼,她坐在溪边的石墩前,大口大口咬着兔肉,平安怕她噎着,劝她慢点。   “不行,我得找锅碗呢。”   平安瞄了眼火光前的李善,声音低了下去,“不着急。”   “急的,过些天就是清明,我得去县里接唐钝。”   她跟唐钝说好的。   她一个人吃了半只兔子,吃完就杵着树枝往山坡走,平安急忙跟上,她善意的笑笑,“平安,你慢慢吃。”   “我帮你。”   龙虎呲了声,朝平安背影摇头,“将军,大事不妙啊。”   这么下去,平安会跟唐钝抢人的。   “再找不着线索...”   龙虎身躯一震,“我这找线索去...”   然而整整两日,一无所获,云巧望着右侧山坡,狐疑,“锅碗真的藏在山谷里的吗?”   平安摩挲着腰间长刀,眼神变得深沉,龙虎笑吟吟叉腰,“一定在山谷里。”   这一找,又是两天过去了,龙虎的衣衫重,云巧穿着他的衣服,几天下来,头发汗腻腻的,身上也不舒服,傍晚,她走到山石背后的溪水池旁,解了发髻,准备洗头。   平安喘着粗气跑来,“云巧姑娘,你做什么?”   “洗头呀。”   往日没水就罢了,有水得洗头。   平安警惕的看了眼四周,上前拉她,“先忍忍。”   “头发会臭。”   “不臭。”   云巧蹙眉,“你闻不到吗?”   “......”   这儿是山谷最深处,面前是陡峭的山壁,溪水是从山上下来的,在山脚形成了不大不小的水池,前两晚有士兵来这泡澡,没准待会还会来人,平安说,“被其他人发现你是女子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平安又不说话了。   云巧抬头看他,转眸间,感觉冒水的山壁动了动,她眨眼,定睛望去,山壁完好无损。   她快速绑好头发,指着山壁,“平安,山谷不会有暗道吧?”   平安怔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这几日太阳盛,照得溪水波光粼粼,无人注意,他拉着她退后几步,“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营地藏粮草的山洞何其隐蔽,她竟溜进去没有引起察觉,将军说得对,她天生是做探子的料。   “山壁动了。”   平安脸色大变,弯腰抱起她,掉头就跑。   边上士兵们瞧见了,无不起哄,知晓云巧是女子身份的极少,令他们震惊的是堂堂安副将竟喜欢男子,且毫不避讳。   平安一股气跑到李善跟前,说了云巧的发现,“将军,此处危险,咱得送云巧姑娘走。”   李善冷眼瞧着他,他额头淌着细汗,脸色苍白,李善脸冷了下去,“去照照你的样子...”   平安也知自己失了方寸,既尴尬又无地自容,他是大周将士,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生死理应置之度外,他的家人也是,怎么能为了个外人违背军规。   李善调转视线,看向云巧,她窝在平安怀里,明显不知发生何事。   他平静道,“发生何事了?”   “山壁动了一下。”   “会不会是溪水流动,你看走眼了?”   云巧答不上来。   李善招来龙虎,让他去瞧瞧,另外派了五十个士兵。   龙虎有些紧张,“不会有滑坡吧?”   李善不语。   龙虎领命去了,云巧亦步亦趋跟着,给他指位置,他站在溪水的水流处,用力锤了捶,山壁岿然不动,云巧仰头看夕阳,“难不成我眼花了?”   “平安,你去。”李善吩咐。   平安撸起袖子,大步站去龙虎身侧,两人侧着身,胳膊使劲撞上去。   几粒碎石从山壁脱落。   李善又点了几个人。   这次,脱落的碎石更多。   同时,山壁确实晃了下。   不明显,像门被推开一条缝又阖上似的。   龙虎振奋不已,“果然有蹊跷。”   李善低头,凑到云巧耳朵边,“贼就藏在里边,你找找有没有其他入口。”   云巧倍受鼓舞,“好。”   李善派长春长夏他们跟着,这边继续守着平安他们撞山壁。   山壁晃动得越来越凶,不多时,长春满面喜色的回来,“找到了。”   西凉人做事喜欢留一手,除了山壁有门,另外还开了个洞,李善说,“你和长夏送云巧回去,就说贼人猖狂,待我们抓到贼人就把锅碗给她还回去。”   “是。”   云巧没见过捉贼,很想看个究竟,但长春拿衣服罩住她的脑袋,像扛麻袋似的将她扛在肩头,她压根挣不开。   “云巧姑娘,贼人手段残忍,伤到你怎么办?”   “你们这么多人呢。”   她不爱凑热闹,也是看他们人多,挡在前边贼人冲不过来才不害怕的,看长春绷着脸,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不由得多想,“贼人很多吗?”   长春抿唇,“非常多。”   “那你快点走啊,贼人追上来怎么办?”   “......”   两人送她回家就匆匆跑了,猛地看云巧被衙役扛着回来,村里人震惊得张大了嘴,纷纷跑到唐家询问出了什么事。   老唐氏挥手,“没什么事,巧姐儿采草药崴着脚,衙役们热心,送她回来的。”   村里人不知长春他们的真实身份,只知唐钝是秀才,衙役们多有巴结,甚至地里的活都揽下,其他秀才有没有这种待遇他们不知,反正唐钝受器重就是了。   大家伙齐齐看向云巧的脚,云巧脱了鞋,露出药膏未擦净的脚。   “怎么伤成这样了,山里地势复杂,你要注意些,是不是又去找野猪了?”   云巧当即想说不是,被老唐氏抢了先,“可不就是吗?上次尝到甜头,如今天天往山里跑,还想学打猎呢。”   自从云巧带回三只野猪,有她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便是村里的孩子有事没事都爱往山里钻,张口闭口都是野猪。   仿佛山里产野猪似的。   “幸好碰到衙役们,否则你怎么办呀,墩哥儿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老唐氏笑得慈爱,“我说过她好多回了,她说春种大家伙忙,就她得空,多捉几头野猪,大家伙饭桌上多添个菜...”   “这孩子。”在场的都是族里人,分到野猪肉了的,听到这种话,哪儿舍得苛责云巧,“快进屋歇息,我家还有几个鸡蛋,待会给你拿来。”   “我昨天做了豆腐,给你拿两块来...”   “我家有几条泥鳅...”   云巧什么也没说就得了诸多东西,不好意思,“我的脚不怎么疼了。”   “都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久婶,我身上脏,你扶她坐下,我回屋拿鸡蛋去。”   老唐氏扶着她,问她还有没有哪儿疼,山里发生何事老唐氏也不知,看衙役表情,约莫她的伤有些严重,“再涂点药膏。”   “好。”   她这样,老唐氏自不会让她去县里找唐钝,族里人送的东西她都收下,像豆腐饺子这种不能久放的,她立即煮给云巧吃,鸡蛋泥鳅能放的,留着慢慢吃。   之后,云巧哪儿也不去,就在屋里躺着,没事喂喂鸡,翻翻书,到清明时,她的脚已经好了。   吃过午饭,她就搬了根凳子去村后的路口坐着,还兜了一口袋花生,边剥花生,边望着蜿蜒的石子路。   经过的村里人问她坐这儿干什么?   她笑盈盈道,“等唐钝啊。”   唐钝清明会回家。 第111章 111 误会大了   车轱辘声隔老远她就听到了, 拍掉衣服上的壳渣,提着裤脚,轻盈的朝山腰跑, “唐钝...”   清亮的声惊得枝头的鸟雀乱飞。   慢悠悠行驶的牛车上, 倚靠着背篓小憩的唐钝被惊醒, 抬头望去, 雾蒙蒙的山腰拂过阵风,青草摇曳生姿, 他说, “快些吧。”   车夫提了提牛绳,笑道, “公子的家人来接公子了吧。”   昨晚下了场雨, 暮色四合,山腰雾气重了,唐钝直直望着远处,嗯了声。   云巧跑到山腰,牛车正好拐过弯,她双手撑着车板,蹭的跳起, 唐钝心下一惊, 忙伸手抓她胳膊,冷喝, “摔着怎么办?”   “不会, 我试过了。”   “......”唐钝脸顿时沉下, 云巧挨着他坐好, 高兴道, “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唐钝,山里有人拐子,你长得好看,小心被拐跑了。”   “......”唐钝扶额,长长叹息了声。   车夫佯装看周围风景,偷偷觑唐钝,他生得白,五官俊雅,气质清冷淡然,人拐子可不会打他的主意,“小姑娘你多虑了,你兄长见多识广,不会被拐跑的。”   人拐子多是朝妇孺下手,这等俊美的成年男子,人拐子顶多瞧两眼饱饱眼福还差不多。   云巧欲反驳,唐钝碰她胳膊,岔开话题,“猜我给你买什么了?”   云巧眼睛一亮,“肉。”   “还有呢?”   “糖...”   她整日在山里行走,既说有人拐子,想必碰到了什么人,她替李善做的事不能泄露,她说得越多越容易暴露,他说,“还有呢?”   “糕点。”   “还有呢?”   “还有吗?”云巧戳着下巴,眼睛直往背篓瞄,唐钝好笑,“待会就知道了。”   牛车进不了村,唐钝让其停在路口,见村道上的板凳旁散了诸多花生壳,猜她等许久了,拉过车板上的背篓,和云巧说,“你拿板凳...”   “我背背篓。”云巧动动自己的肩,“你力气小,你拿板凳。”   车夫赶着牛车掉头,闻言,又瞅了眼唐钝,“公子何时回涟水县?约个日子,到时我来接你。”   近日,衙门大肆清剿山匪,城里城外盘查得格外严格,于他们拉货的这行影响极大,不想错过唐钝这门生意。   “后天早上。”   车夫一喜,“那我辰时在这等公子。”   唐钝两只胳膊穿过绳子,将背篓背在自己身上,云巧站在他身侧,两只手托着背篓底,生怕压垮他似的,车夫忍俊不禁,唐钝则黑着脸,“你走前边。”   “哦。”云巧单手拎起板凳,眼珠频频往他脸上看,“唐钝,重不重?”   “不重。”难得回来,唐钝不想和她怄气,心平气和的说,“我背得动。”   县学新设了骑射课,他每天清晨早起跑步,并不是人们口中的文弱书生,唐钝不欲说那些,问人拐子是怎么回事。   前些天,县里到处传城外山头有山匪,顾大人亲自领兵剿匪,同窗们得知他回家要经过那附近,劝他别回来,山匪残暴,他是唐家独苗,出事唐家后继无人了。   人们众说纷纭,他却觉得诡异所思,从小到大没听人们说山里有匪,怎么突然就剿匪了?   “龙虎想找野猪迷了路,夜里人拐子就蹿了出来,幸好我跑得快,要不然就回不来了。”说着,她抬起自己的脚,转了转脚尖,“我的脚受伤了呢。”   唐钝低头看了眼,训她,“那你还爬车。”   云巧笑,“想坐一会儿牛车吗,虽然牛车颠簸,但比趴平安背上舒服,平安腿长步子大,颠得我难受。”   “......”唐钝竖起眉,“他背你了?”   “对啊,我锅碗落山里了,他背着我去找,我和你说,贼人可狡猾了,他们在山里挖暗道,偷来的东西都藏暗道里,要不是我聪明,他们掘地三尺都找不着暗道。”   “......”一会儿人拐子,一会儿锅碗,一会儿贼人,唐钝捋不清她的话,不过有件事很重要,“你在山里找着暗道了?”   那些暗道都是西凉人挖的,找暗道的事儿怎么会落她头上。   他眯起眼,脸色铁青,“你是不是又答应平安什么事了?”   “没有啊。”云巧说,“我什么都没答应。”   “找暗道关你何事?”   “我去找锅碗的?”   她在县里买了口小铁锅他是知道的,他在县学走不开,让她和龙虎去集市买的,顺着她的思路,唐钝又问,“锅碗在山里被偷了?”   云巧点头,“人拐子追我们,长夏把锅碗藏起来...”   说到这,她猛地拍脑门,突然凑近唐钝,神秘兮兮道,“山里的河里有尸体,贼人把尸体也偷了。”   “......”   她到底遇到多少事?   村道上,人们看两人挨得近,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同辈的打趣唐钝,“墩哥儿你总算回来了,巧姐儿念叨你好几回了,要不是婶子劝着,她恐怕跑到城里找你了。”   唐钝颔首笑笑,脸有些红。   年长些的妇人笑意更甚,“回来得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个孩子,叔婶也放心些。”   老唐氏拎着菜刀去四祖爷家买鸡,过来人都知云巧来月事的缘故,女子来了月事,圆房就能怀孕,唐钝此番回来,恐怕是为圆房的,唐钝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礼貌的说,“不着急。”   “怎么不急,村里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好几个了。”   云巧听着,好奇的打量他,“唐钝,你很老了吗?”   “......”   妇人们噗嗤声大笑,起哄道,“墩哥儿年龄不小了,巧姐儿,你得赶紧替他生个孩子...”   唐钝斜眼,眼看她咧起嘴,眼睛眯成了条缝,红唇微启,忙捂住她的嘴,厉声道,“不得说话。”   她这人没什么心眼,别人说什么答什么,真由着她开口,不定闹什么笑话呢。   云巧拿开他的手,“为什么不能说话?”   “回家。”唐钝耳根也红了,低低威胁,“你乱说话我不给你吃肉。”   云巧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摇头,“我不说话。”   村道上的人笑得更欢,逗云巧,“巧姐儿,墩哥儿得回县学,你要抓紧时间啊。”   云巧不说话,一个劲的傻乐。   唐钝:“......”   这傻子。   回到家他脸上的热气都未消散,老唐氏看他满脸通红,担心他染了风寒,熬了两大碗姜汤给他灌下,姜辣喉咙,唐钝咳了好几声,老唐氏忧心,“你去四祖爷家抓些药吃吧。”   “......”   “唐钝生病了吗?”   “他咳嗽呢。”老唐氏涮了锅,往里添水倒米,“这两日气温骤降,你出门再穿件衣服。”   唐钝喝了两口茶缓解喉咙的不适,解释道,“我没事,被姜汤辣着而已。”   云巧看向碗里的两块老姜,直打颤,“姜辣喉咙。”   “我怕墩儿发烧,多丢了块姜。”   熬过姜汤的老姜老唐氏没丢,切成片,待会放肉里,云巧生火,看唐钝出去了,问老唐氏,“奶,唐钝有孩子你是不是就放心了?”   老唐氏正切肉呢,闻言,手滑差点切着手,“谁和你说的?”   “村里人。”云巧说,“她们让我给唐钝生个孩子。”   “那群碎嘴的就爱胡说八道,你别听他们的,奶说过,明年给你们办酒席,到时再生孩子不迟。”她刚来月事,家里又不是没钱,犯不着为了省布料怀孕,老唐氏说,“养好身子再说。”   “好。”   云巧没把这事放在心里,哪晓得隔天出门割草,好些人问她昨晚干什么了,她一头雾水,却也老实回,“睡觉啊。”   晚上不睡觉干什么?   妇人们捂嘴偷笑,她纳闷,“你们笑什么呀?”   “墩哥儿也特不体贴,你都这样,怎么还让你割草喂鸡啊。”她们笑得不太寻常,云巧愈发困惑,“割草又不累。”   她也不是天天割草。   “哎哟哟,想不到咱巧姐儿是个深藏不露的呢,你不累,墩哥儿累不累呀。”   唐钝赶了两天的路,昨个儿进村后脸色就不正常,约莫给累的,她点头。   妇人们再次笑出声,“还真是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呢。”   云巧觉得有道理,附和道,“对。”   唐竹端着盆去河边洗衣服,看她笑得眼睛都没了,撇嘴,“不要脸,这种事也拿出来说。”   唐菊撞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傻。”   换了旁人,唐菊会认为对方故意炫耀显摆,经过上次的事,她怀疑云巧压根不懂那些人笑什么,“钝叔怎么会娶这种人啊。”   不消片刻,大家伙几乎都知道唐钝和云巧夜里圆房了,唐耀怕唐钝累狠了对那事不热衷,下午特意去河边网了两条鲫鱼送去唐家,叫上秋娥一块,“你嫂子不在,没人教巧姐儿那些事,你做姑姑的要上心。”   两人多年夫妻,说话没个忌讳,但沈秋娥止不住脸红,“我与她并不怎么亲近,聊那些不太好吧。”   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会有经验。   要她开口,她抹不开面子。   唐耀的想法不同,云巧不上道,累的是唐钝,受嘲笑的也是唐钝,因此,他说道,“她性子迟钝,由她自己领悟,恐怕到老都不懂,唐钝这个岁数才尝到滋味...”   他越说越浑,沈秋娥脸红成连柿子。   唐钝在屋里看书,云巧坐在他旁边,不时指着书上的字问唐钝怎么读,唐钝耐心好,语气温温和和的。   唐耀给自家媳妇挤了个眼色,清着喉咙道,“墩哥儿,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提着木桶,不时有水溅出,唐钝阖上书,起身走出去,“鱼吗?”   唐耀捏他胳膊,“你这身板,就该多补补。”   男子怎么能在床上认输呢?   唐钝看他神色暧昧,没有多想,“给婶子补身子吧。”   赵氏对他们家怨恨颇深,知道唐耀送鱼来,恐怕又得大吵大闹,唐耀放下桶,抓起一条水里的鱼,“我娘不爱吃鱼,这鱼特意给你抓的,待会就让久奶炖上,晚上多补补。”   云巧走出来,弯腰看了眼,比巴掌稍大的鲫鱼是最滋补的,她舔舔唇,一副嘴馋的模样。   唐耀强调,“这鱼是给墩哥儿的。”   她天天鸡蛋鸡汤补着,不吃鱼汤也没事,唐钝不同,太弱了。   云巧略微失望,“哦。”   唐耀再次给秋娥使眼色,沈秋娥摸摸鼻子,挽住云巧的手,“你姑父和耀哥儿有话说,咱们别打扰他们,久奶不是抱了几十只鸡崽吗?长得怎么样了?你带我去看看吧。”   云巧不习惯她的亲昵,挣脱她的手,却也领着她往后院去了。 第112章 112 谋划   鸡太多了, 担心鸡跑到前院,整个后院都用篱笆围了起来,尽管早晚都会清扫, 鸡屎仍然随处可见, 云巧站在檐廊上, “那, 鸡都在这儿了。”   老唐氏买的老母鸡也在。   这会儿正扑着翅膀啄小鸡的脑袋,她捡起角落的长竹竿拍了拍, 鼓起眼训斥, “不准欺负小鸡。”   “......”鸡哪儿听得懂人话,沈秋娥心下摇头, 怀疑她听得懂自己的话吗?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几经思量,沈秋娥委婉开口,“清晨唐钝起床的心情怎么样?”   心情好,唐钝累得乐意,她便不用多管。   “不知道呀。”云巧收起竹竿,搬凳子给她坐,“他没说。”   “......”沈秋娥眼角跳了两下, 语气低沉, “你看不出来?”   “有时看得出来,有时看不出来。”   “......”   就她这没心没肺的性子, 真能和唐钝长久过下去吗?忍着走人的冲动, 沈秋娥问她, “你有没有哪儿不适?”   “没有呀。”她拍拍胳膊, 眉眼弯弯, “我好着呢。”   没法聊下去了, 沈秋娥深吸口气,攥紧拳头,决定速战速决,“有些事你娘没来得及教你,我做姑姑的就与你说说,墩哥儿是读书人,禁不住累,你做媳妇要体贴,用别的方式伺候他...”   沈秋娥语气平静,但脸烫得慌,这些事是她怀孕时曹氏教的,唐耀精神好,曹氏怕他出去偷腥,特意将她叫进屋说的这事。   时隔多年,她仍禁不住脸红心跳。   云巧看她眼神闪烁,神色娇羞,满脸懵住,“姑,你怎么了?”   “我和你说正事呢。”沈秋娥举起手,“懂了吧。”   云巧眨眨眼,认真摇头,随后道,“我娘没教我什么?”   “......”简直对牛弹琴,沈秋娥脸色渐沉,眉梢浮起几丝厉色,“我是和你说这事吗?”   云巧恍然,“懂了懂了。”   唐钝累了,她要端茶倒水照顾他。   沈秋娥看她眼,心里存疑,“你懂什么了?”   “唐钝累了,我要多照顾他,姑你不说我也懂的,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她爹就是这么形容她娘的,有时黄氏回家晚,沈来安会给黄氏端洗脚水,亲自给她洗脚,黄氏坐久了腰酸,沈来安还会给她揉,她笑笑,“姑,我爹教我了的。”   “......”沈秋娥浑身僵住,“你爹教你了?”   “对啊,我娘累了,他就这么照顾我娘的。”   沈秋娥瞠目,她回娘家的时候不多,不太了解兄嫂相处的情况,但...虽说疼媳妇的汉子会纡尊降贵满足媳妇,可沈来安教云巧这个,是不是太奇怪了。   哪家正经的爹会和女儿说这些啊。   沈秋娥说不下去了,佯装镇定道,“你爹教你了就好好做。”   “嗯。”   走出唐家,沈秋娥重重吐出口浊气,羞赧道,“往后别让我管这种事了。”   实在没法想象沉默寡言的三哥私下如此不正经,得亏他们离开沈家,将来不用见面,否则多尴尬啊,她挥手扇风,“咱快回去吧。”   发现唐耀步伐缓慢,蹙眉,“怎么了?”   “咱误会了,他们昨晚没圆房,墩哥儿和我说了。”   “啥?”沈秋娥如遭雷击,“巧姐儿不是说...”   “她恐怕连什么是圆房都不知,你得从头开始教她。”   “......”沈秋娥眉头紧锁,苦恼不已,“怎么会有这种事。”   唐耀愁眉不展,“巧姐儿不开窍啊。”   沈秋娥没正眼瞧过云巧,眼下领了这么份差事,烦闷不已,出主意道,“墩哥儿读的书多,他搬去巧姐儿房里不就成事了?”   “悬。”唐耀说,“我看他心思都在科举上,对那事并不热衷。”   世上还有这种男子?沈秋娥说,“他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唐耀斜眼,脸上不愉,“四祖爷把过脉,他没毛病,估计思虑太重,没想过其他。”   “他不想,你瞎起什么劲儿?”   “我这着急吗?”   “......”沈秋娥觉得他太闲了,掀了掀眼皮,“你能比久爷久奶急?”   唐耀不说话了。   老两口宠溺唐钝,事事由着他,退亲是这样,成亲也是这样,在他们眼里,唐钝活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否则不会接纳云巧,要他们为唐钝子嗣着急,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唐耀倒掉桶里的水,感慨,“罢了,咱不管了。”   村里起哄的人特别多,云巧察觉他们没有恶意,也跟着乐,唐钝去县学后,好多人开玩笑,“巧姐儿,墩哥儿走了你夜里睡得着吗?”   云巧傻乎乎的回,“睡得着啊。”   “不会想墩哥儿吗?”   “不会。”   口是心非。村里人想。   清明前后下了几场雨,地里的杂草又长了出来,云巧整日待在地里割草,其他人则盯着她的肚子,像盯什么稀罕物件似的。   云巧觉得怪,回家问老唐氏。   老唐氏仍是那句,“别管她们。”   云巧就由着她们去了,老唐氏请人看的日子在中旬,李善派了人来,那人曾在修路时教过村里人做木工,手艺高超,动工这日,村里会木匠的都来凑热闹。   老唐氏爱显摆,早将修坟的事儿传开,年轻人觉得太折腾,老人们则羡慕,人上了年纪就格外注重身后事,谁不希望百年有块风水宝地,清明中元享子孙后代的香蜡纸钱,因此,衙役们拿着图纸比划地形时,老人们齐齐涌上前,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坟还有别的花样吗?”   “图纸画的是不是太复杂了呀。”   “修这样的坟要多少钱,会不会有遭人惦记啊。”   许久未出门的老爷子都露了面,站在自己坟前,嘴角微微上扬,看得出心情极好,老唐氏笑他,“之前不感兴趣,这会儿是不是偷着乐?”   她看不懂图纸,但看材料就极为奢华,而且土比普通坟挖得深,挖得宽,气派太多了。   四祖爷捋着胡须站在旁边,和老爷子絮叨,“你辛苦一辈子,是该给自己修个舒服的地,你的坟若修得好看,到时我照着你的修。”   他的坟修过好几回了,不缺这一次。   “行,待会我让巧姐儿问问,能否要一份图纸过来。”   图纸不复杂,匠人给云巧画了好几张,各不相同,村里人大开眼界,“坟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匠人们修坟,唐家管饭,家里养着几十只鸡,老唐氏有些乏力,请了族里几个媳妇帮忙煮饭,云巧没其他事,买肉就落到她头上,她速度快,隔两天就去镇上,偶尔经过夏雷门前,回来时便回多几样野味。   她经常经过绿水村,村民们看她身量长高,身形圆润,有意无意酸曹氏,“巧姐儿今个儿又去集市买肉了吧,她有出息了,据说去年采草药卖了钱,请人替唐钝爷奶修坟呢。”   “曹婆子,你说你当初待她好点,她哪儿会去孝敬别人哪。”   曹氏面上不当回事,心里堵得慌,老大去涟水县至今没回来,老头子身子又不好,地里少了人,她起早贪黑累得不行,讥讽道,“秦婆子,你何必挖苦我,谁不知道我想让巧姐儿给你家大牛做媳妇,奈何你眼光高,瞧不起巧姐儿,你说你当初应下这门亲事,受孝敬的就是你。”   论吵架,曹氏没输过。   村里谁不知道秦家那点事啊。   秦大牛休了春花又反悔,跑到刘家做牛做马,虽说春花有了身孕,孩子的爹是谁不知道呢。   春花被秦大牛寒了心,夜里出去偷汉子整村的人都知道,就秦家蒙在鼓里。   活该。   想看她笑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她家云山娶的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像秦家乌烟瘴气呢。   秦婆子反唇相讥,“巧姐儿要是嫁给大牛,大牛怕就是你家长工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春花脸上有胎记怎么了,也比巧姐儿好看,就巧姐儿那傻子,生的孩子不定怎么傻呢。”   她可不想孙子是傻的。   曹氏噎住,“巧姐儿生下来又不傻。”   生的孩子自然会是正常人。   秦婆子冷笑,“巧姐儿生来不傻,那她成这副样子岂不是你造成的?”   曹氏自知说错话,剜了眼秦婆子,“左右她不是沈家的人了,傻不傻与我何干。”   云巧生个傻子被唐家抛弃才好呢。   秦婆子看出她的心思,嗤鼻,“难怪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曹婆子:“......”   两村离得说远不远,云巧和唐钝圆房的消息自然传到了这边,这天,秦婆子在地里干活,云巧经过时,她直起腰,故意喊住云巧,“巧姐儿,你如今是小妇人了,怎么还梳男子髻啊。”   云巧看是她,没搭理。   秦婆子不知秦大牛和春花谋划的那些事,笑着道,“咱巧姐儿如今攀上高枝,都不认我这个婶子了。”   云巧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了。   郑家媳妇整理着衣衫从山里下来,含着莹莹眼眸道,“巧姐儿是秀才娘子,你是谁呀?”   秦婆子一看她脖子就知她又和郑家小子钻树林了,这夫妻俩没皮没臊,白天也做那事,秦婆子啐了口痰,“恬不知耻。”   郑家媳妇扭着腰肢,笑吟吟道,“婶子是不是羡慕了?你说叔也走了几年了,怎么不再找个呢?省得整日盯着我们这种刚成亲的。”   秦婆子怒视她,“你说什么?”   “没听到就算了。”郑家媳妇扶了扶散乱的发髻,眼神扫向云巧,“瞧巧姐儿嫁了人气色多红润,婶子,学着点吧。”   云巧跟郑家媳妇不熟,仍未理会,只经过郑家媳妇身边时,隐隐闻到股奇怪的味道,她嗅了嗅鼻子,快速跳开,郑家媳妇好笑,“有什么好害臊的。”   云巧抬头看她,眼神清明澄澈,脸上无羞无怒。   郑家媳妇多利的眼,一眼看出她没闻出她身上是什么味儿,勾唇轻笑,“你和唐秀才没圆房?”   尝过男人滋味不该是她这副表情。   云巧转过身,欲走。   郑家媳妇来了兴趣,轻轻拉住她,“你娘没教你吧。”   她一副大发善心的口吻,“小嫂子和你说说如何?”   云巧看向她拉着自己的手,皱眉,“我要回去了。”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旁边就是麦地,差不多膝盖高了,地里长满了杂草,郑家媳妇曲腿往草上一坐,“想不想给唐秀才生孩子?”   云巧直勾勾盯着她,然后指了指她嘴唇,“你嘴唇流血了。”   郑家媳妇轻轻擦了擦,嘴角笑意不减,“不碍事,你郑家小哥咬的。”   “哦。”云巧看她笑容明媚,眼里像荡着光,“你笑什么呀?”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郑家媳妇目光落到她胸前,笑得耐人寻味,“唐秀才摸过吗?”   云巧垂眸,眉头皱了皱,双手护在胸前,“不害臊。”   郑家媳妇笑出了声,“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看来你没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来,小嫂子教你怎么生孩子。”   不管云巧乐不乐意,她嘴唇翻动,语速极快,不过怕其他人听到,刻意压着声儿,云巧眉头没有舒展过,脸上更是疑惑重重,郑家媳妇观察着她表情,暗道,唐家得后大半得是她的功劳。   男女之事极为简单,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   念她摆脱沈家不容易,郑家媳妇善解人意教了其他招数,想在唐家站稳脚跟,孩子是关键,她就说得多了些。   最末,提醒她,“先苦后甜,刚开始会疼,忍过去就好了,咱做媳妇的不容易,小嫂子教你这些不求你记着小嫂子的好,小嫂子看你投缘,乐意教你的。”   “谢谢。”   郑家媳妇笑得合不拢嘴,“回家吧。”   她也得干活了。   秦婆子大声呸了句,“也不知哪儿来的□□。”   郑家媳妇轻笑,“婶子嘴里的酸味快飘到隔壁村了。”   “......”   郑家怎么会娶这种厚颜无耻的婆娘,简直有伤风化,秦婆子受不了她的德行,去找郑家婆子,要她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媳,郑家婆子抱着孙子,没心思应付她,“年轻人不都这样吗?你这把岁数,怎么还和她较劲啊。”   “......”   有伤风化。   秦婆子受了一肚子气,晌午回家,见灶房没动烟火,顿时火冒三丈。   春花的月份浅,她怕肚子有个闪失,让春花留在家里洗衣煮饭,眼下锅灶冷冰冰的,她冲进屋,一顿骂。   自打重新回到秦家,春花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色,稍不顺心就嚷嚷肚子疼,这不,秦婆子刚开始骂,她就捂着肚子喊疼,秦婆子有气没处撒,又去了地里。   秦大牛砸桌椅,“等你生了儿子再跟你算账。”   春花垂着眼,安安静静的。   秦大牛怒吼,“就你这模样还想嫁进唐家,你配吗?云巧长得不好看,至少脸上没脏东西,小秀才乐得碰她,就她的福气,早晚会替唐家生个儿子。”   要不是他提起,春花都不知多久没听到云巧的消息了,她被唐家捧在掌心,日子简单美好,而她则陷入了淤泥,爬不起来了。   而唐钝,更不是她能肖想的人。   她没有和秦大牛吵过架,此时心里烧着一团火,不吐出来会死似的,她看着秦大牛,一字一字道,“她既这么有福,你怎么就不娶她呢?”   呵。   秦大牛额头青筋直跳,没娶云巧是他最后悔的事儿,眼下被她拿来笑话自己,秦大牛忍不可忍,抬起手,巴掌就扇了下去,“久了没揍你皮痒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   两日后,云巧又去镇上买肉,村里人告诉她春花小产了,春花娘坐在地埂上嚎啕大哭,“巧姐儿,你和春花好,你要给她撑腰啊。”   秦家嫌春花丑,处处压她们一头,看在荒地的份上,她多番忍让,谁知秦大牛打得春花去掉半条命,叫嚣着休妻,还要她们归还荒地,否则就杀了她们。   春花娘除了求云巧,没有其他办法了。   “春花不是我朋友了。”云巧平静的说,“我赶集呢。”   春花娘捶地,声泪俱下,“巧姐儿,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云巧绕过她,脚底生风跑得飞快,生怕春花娘追她似的,曹氏在地里瞧着,骂了句白眼狼,和身边云山媳妇说,“那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春花待她多好啊,说翻脸就翻脸,老大的事儿找她没用。”   沈来财离家快半个月了,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曹氏不担心是假的,但要她低声下气求云巧,她做不到。   “我随口说说,据说山里有土匪,公爹...”   “老大什么场面没见过,不会有事的。”曹氏不知道这番话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儿媳妇有心让老二去趟县里,她怕老二跟着出事,坚持不同意,和孙媳妇说,“你娘心情不好,你多宽慰宽慰她。”   “好。”   她们嘴里的沈来财此刻灰头土脸的站在粗壮的树旁挖树,脚上拴着链子,链子上还拴着其他鼻青脸肿的汉子。   “动作快点。”几步外,一个虎背熊腰的士兵挥着鞭子,凶神恶煞道,“不砍完这片的树不准吃饭。”   沈来安擦擦额头的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当做山匪抓起来,不坐牢,反而被赶来砍树修路。   夜以继日的劳作,手心磨起的泡破了皮,一用力就疼。   他不死心,再次拖着链子挤到士兵前,“大人,我不是山匪,你放我回去吧。”   语声未落,长鞭呼的扬起落下,后背火辣辣的疼,他呜咽出声,“我是绿水村村民,真不是山匪。”   又是一鞭子。   沈来财受不住了,忙退回去,求饶道,“我砍树,我这就砍树。” 第113章 113 动心   沈来财泪水涟涟, 心中一片绝望。   整片山林充斥着砰砰砰砍树的声音,周围人个个神色木然,眼神涣散, 沈来财打起精神, 卖力砍起树来, 趁士兵不注意, 低声问身边人,“你们也是被抓来做苦力的?”   那人怔怔瞅他, 迅速低下头去。   “你哪个村的?”   沈来财知道自己碰到贪官污吏了, 福安镇修路,几位里长泄露风声, 衙门重罚他们, 随后派衙役挨家挨户清点服徭役的人数,由每个村的村长监督大家伙干活。   这儿不是福安镇地界,竟这般鱼肉良民。   那人闷着头,络腮胡盖住了脸,看不清他的五官,沈来财不死心,“你们不报官吗?”   转而想起士兵就是官, 去哪儿告?   “你知道福安镇在哪个方向吗?”   他是在涟水县城门口被捉来的, 那天衙门剿匪,说匪徒恐会冒充百姓进城, 城门盘查得格外严, 守城士兵问话时, 他因为紧张恐惧说话断断续续就被人押走了, 在牢里待了两天, 然后拴上链子赶到山里来。   东南西北他都分不清了。   那人像是哑巴, 沈来财问半天也没吱个声,沈来财问其他人,态度大抵相同。   他知道,不砍完树,他回不了家了。   ......   天儿渐渐转暖,坟封土的这日,李善派人将云巧的锅碗送来了。   黑色的小铁锅,锅盖光滑锃亮,新灿灿的,长春说,“贼人狡猾,死活不说藏哪儿了,咱找了好些天才找到。”   碗叠着放锅里的,云巧揭开锅盖,捏着锅耳的刹那,眉头蹙了起来,“这不是我的锅盖。”   她的锅盖被龙虎掉地上撞了个小窝。   长春拍自己脑门,从集市买好锅就送来了,忘记还有这茬,心思一转,道,“平安修好了。”   “平安会修锅盖?”   “他什么都会。”   平安不在这,云巧没办法求证,长春不怕露馅,“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你等等。”   长春不解,只见她跑回屋,拿了个灰色的包袱出来,长春以为她给自己的谢礼,连连摆手,“东西是咱弄丢的,本就该替你寻回来...”   话没说完,包袱就被她塞到自己怀里,柔软舒服,抱着就知是衣服,长春推拒,“将军有令,不能拿...”   “我衣服坏了,你让平安帮我补补啊。”   “......”任长春脸皮再厚,此刻也有点绷不住了,嘴角僵硬的抽了抽,“让平安给你补衣服?”   平安的衣服还是龙虎补的呢。   “对啊。”云巧笑了笑,“你不是说他什么都会吗?”   “......”   他胡说的。   长春可以想象自己拿衣服回营地会有怎样的下场,商量道,“平安忙得不可开交,要不你自己补?”   “我不会,我娘没教我,唐钝奶眼神不好。”云巧端起锅,笑眯眯地说,“不着急,天暖和了,穿不了这衣服,冬前补好就行。”   “......”   长春想抽自己两嘴巴,平安知道自己替他揽上这种活,不剥了他的皮啊,他试图打消云巧的念头,“平安记性不好,如果将衣服放没了地多不好呀,村里会针线活的多,要不你请她们帮忙?”   “她们忙着撒谷种呢。”   “你不是不着急吗?”   “对啊,她们每天都很忙的。”   长春气馁,平安也很忙啊。   罢了,正好他要去趟县里,花钱找绣娘吧,长春觉得以后跑腿这种事得让龙虎油嘴滑舌的龙虎来,云巧这性子,他招架不住。   云巧回屋给老唐氏看她买的锅,老唐氏掂了掂,给老爷子看,“九十九文钱,不亏。”   新锅用后不擦油会生锈,老爷子看向锅底,“这是新锅啊。”   老唐氏误会了他的意思,“可不就是新锅?”   “巧姐儿,你在山里煮过东西了?”   “嗯,煮面了。”   “不像啊。”   老唐氏凑近细看,也看出些不对劲,她想得远,云巧进山是替衙门办事,衙役们许是怕云巧丢了锅难受,特意买了口新锅来,感慨,“咱巧姐儿碰到好人了呀。”   老爷子不喜欠人情,和云巧说,“改天你问问锅多少钱,拿给人家。”   想起云巧不懂,将话嚼碎了说。   恰巧云巧要去赶集,去集市问了番价格,长春老唐家送衣服,云巧就把买锅的钱给他。   集市的锅得一百五十文,她给长春一百四十九文,加上碗,共两百文。   长春哭笑不得,“这锅是长夏赔你的,那晚仓促,他来不及藏锅碗...”   锅碗被长夏给扔了。   云巧道,“不是贼人偷了?”   长春意识自己说多了,那天将军接她进山是为了寻西凉人挖的暗道,找锅碗不过是借口,她若知将军骗了她,往后怕不会轻易帮忙,他站直,认真道,“长夏丢地上,贼人拿去了。”   “哦。”   云巧又问,“贼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说起这个,长春热血沸腾,志得意满,“一个都没落下,还找到他们老巢了。”   西凉人步步为营,岭关把守得严,他们声东击西,暗道挖到了清水县地界,就是河流的上游,那晚他们看到的尸体就是清水县人,被西凉捉去修桥,不小心掉河里了。   说来全是云巧的功劳,没有她,待水桥修好,西凉军入境,扮作大周百姓,攻占清水县,涟水县就成了瓮中之鳖,到时攻不下西州,清水涟水两县也成了西凉的囊中之物,那样一来,西州早晚不保。   她阻碍了西凉的阴谋,别说锅碗,其他赏赐她也受得。   “将军送你的玉佩还在吗?”   “在啊。”云巧说,“唐钝收着呢。”   清明唐钝回家,得知她带李善找着贼人的暗道,禁止她和李善打交道,她把玉佩拿出来,唐钝不高兴将玉佩收走了,说不还给李善了,云巧觉得那应该很值钱,“李善是不是想拿回去,得找唐钝。”   她做不了主。   “将军送给你就是你的,唐公子收着也好。”   长春没有久留,这次活捉西凉几百士兵,西州震荡,好些官员牵连其中,尤其是清水县,西凉挖暗道这么大的动静衙门竟无所察觉,将军怀疑有官员和西凉勾结,下令严查。   云巧仔细检查衣服,缝补过的地方绣了花,像新的一样。   老唐氏也没认出来,问她何时买的衣服,好看。   小姑娘就得穿得花枝招展的。   “平安绣的...”   老唐氏一怔,“衙役们还会针线活啊...想不到平衙役看着五大三粗,手这般巧。”   “对啊,和我娘绣的花差不多。”云巧爱不释手摩挲着衣服上的花,灵光一闪,“奶,你有没有衣服要补的?”   “我不下地干活,衣服哪儿容易坏...”   “那我回屋找找我的衣服。”   “会不会耽误平衙役忙正事啊。”   “不耽误。”云巧叠好衣服,喜滋滋的跑回房间,将柜子里的衣衫鞋袜翻出来,破洞的,针线破损的,全装进包袱,另外,将唐钝需要缝补的衣衫鞋袜也找出来,准备哪天一并给平安。   本来用包袱装的,后来衣服太多,直接装背篓里,老唐氏抱着床被褥,“平安会补被子吗?”   云巧斩钉截铁,“会,什么都会。”   “那麻烦他补两床被褥吧。”   平安和李善再来唐家,一看到他们,云巧乐得拍手转圈,李善拧了下眉,平安莫名脸红,不敢看云巧的脸。   云巧迎出去,目光盈盈看着平安,“平安,你来了呀。”   平安耳根都红了,结巴道,“我...我们来看看你。”   “进屋坐。”云巧笑得没了眼睛,“我给你煮红糖水。”   平安尴尬的挠头,瞟向神色不明的李善,摆手,“不用,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这么急吗?”云巧转身,“那我先把东西给你。”   平安脸红成了柿子,粗犷的眉眼哪儿还有半分戾气,李善冰冰冷冷注视着他,他立刻端直脊背,额头冷汗涔涔,“云巧姑娘,我...”   “来了。”云巧拖着背篓,弯着腰走出来,脸上笑开了花儿,“平安,你绣工好,这些衣服被褥就麻烦你了。”   平安睁大眼:“......”   什么?   他有屁的绣工。   脸由红转青,带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谁与你说的?”   “长春啊,平安,你绣的花好看,奶赞不绝口呢。”   “......”   背篓拖到两人面前,拿起被褥,给他指要缝补的地方,李善勾了下唇,促狭道,“平安会针线活,但他近日忙,帮你的话就没办法做其他,除非你帮他。”   云巧面露警觉,看他两眼,拉着平安往院里站,拉开和李善的距离。   “平安,你晚上也忙吗?”   平安头疼,他的手拿刀行,拿针不行,将军不是为难他吗?   然而想到清水县的情况,他硬着头皮点头,“忙。”   “那等你不忙的时候帮我补衣服好不好?”   平安面露难色,此番来是要她去清水县探路,军营的几个探子已经去了,毫无所获,将军想让她试试,他虽担心她的安危,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西凉军入境,她也活不了。   望着她坦诚希冀的眼神,平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半晌,他掏出怀里的珠花,珠花积压得变了形,记得他从她发髻上取下来还好好的,回到营地就成了这样。   他将珠花还给她,轻轻道,“云巧姑娘,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云巧仰起头,认真注视他。   刚刚没发现,他脸上有两道结痂的疤,眼角亦有擦伤,她指了指位置,“平安,你摔着了?”   “没有。”平安垂眼,“抓贼人留下的,云巧姑娘...”   “唐钝说你们心肠黑,不让我帮你们。”云巧踮起脚,摸了摸他受伤的位置,转身又回了屋,“平安,我给你拿药膏。”   上阵杀敌,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平安习惯了,当云巧手指勾药膏往他脸上抹,心里仍止不住悸动,心也砰砰砰跳个不停。   自从那次去客栈找她后,自己整个人就有些不寻常。   按住她的手,他往后退了两步,“我没事。”   “是不是嫌我涂脚剩下的啊。”   “......”   药膏装罐子里的,云巧说,“奶拿手勾出来用的,药膏没脚臭味。”   “......”   平安背过身,“不是这个原因。”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云巧姑娘关心你,你躲什么?”李善上前,手轻轻落在平安肩膀上,声音带着笑,“云巧姑娘,嫁给平安可好?” 第114章 114 二更   余光掠过檐廊, 见老唐氏端着鸡食盆往后院去了,他抬手捏平安硬邦邦的胳膊,云巧看愣了眼。   李善垂眸, 唇边勾起蛊惑的笑, “平安胳膊粗, 劲儿也大, 嫁给他,沈家再来, 他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他给她分析利弊, “唐钝文弱,遇事只能请帮手, 那天幸好邻里拦着, 否则你大伯就冲进院里揍你了。”   云巧抿唇,“唐钝在呢。”   会保护她。   “真打起来,唐钝哪儿顾得上你。”他放轻声儿,“平安的本事你是见过的,三五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云巧揪着衣角,嘟哝,“唐钝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善笑得像只老狐狸, “平安是四品副将,每年上百两俸禄, 还有田产铺子, 唐钝会比他有钱?”   云巧老实摇头, 松开手, 竖起手指, 轻问, “上百两是多少?”   “一百二十两。”   好多。   比唐钝卖田地的钱还多,她抬起眉,自上而下端详起平安。   平安不由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平安。”她缓缓开口,“那么多钱花得完吗?”   “......”   平安偷偷瞄李善,李善好以整暇,态度不明,他心里没底,实话实说,“花不完。”   他爹娘早逝,家里没其他兄弟姐妹,朝廷的俸禄都置办成田产铺子,他日解甲归田有个去处。   云巧一脸恍然,“我猜你就花不完,唐钝考试攒几两银子都花不完呢。”   “......”   李善领教过她转移话题的能耐,顺势接过话,“你嫁给他,那些钱就是你的,想买什么买什么...”   云巧叹气,“我也花不完啊。”   “不是还有你爹娘他们吗?”李善手里事多,没有派人查沈来安他们的去向,但云巧和云妮在西州,他们不会离开西州,他循循善诱,“你弟弟十四了吧,过几年就该娶媳妇了,没有彩礼谁愿意嫁给他?”   “翔哥儿不让我管这些的。”云巧盯着他,再次生出戒备,“李善,你是不是又想骗我呀。”   “......”   得,这姑娘有眼力见了,李善耸肩,一脸坦然,“我骗你作甚?”   “那你为什么提翔哥儿呀。”   他前几次提云妮就是想骗他,惯用的伎俩了。   李善顿了下,笑道,“翔哥儿和龙虎差不多大,这不看到龙虎就想到翔哥儿了吗?”   云巧追问,“你想翔哥儿作甚?”   “.......”   她总能出其不意跳出他挖的坑,李善拉过平安,回到正题,“你不是喜欢平安吗?嫁给他不好?”   “我要嫁给唐钝,唐钝是村里最有出息的。”   云妮和翔哥儿都说唐钝好,说着,她咬牙,故作凶狠,“你别想骗我。”   “......”   这姑娘愈发不好骗了,李善顺着她的话说,“唐钝最有出息那是因为平安不是村里人。”   平安:“......”   倒也不必如此。   朝廷重文轻武,唐钝他日入仕为官,仕途必比他顺遂,他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没准哪天死了都不知,他扯了扯李善衣服,“将军,要不咱还是找唐公子说说吧。”   她听唐钝的话,唐钝同意,她会随他们走的。   李善斜眼,眼底划过浓浓的警告。   唐钝自视甚高,不为金银财宝所动,甚至还会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找他无疑自取其辱,李善不遭这个罪。   与其啃唐钝那块硬骨头,不如多花些心思在云巧这。   云巧拧着眉,陷入了沉思,李善看到老唐氏出来,扬声道,“衣服被褥补好就给你拿来。”   老唐氏邀他们吃午饭。   李善颔首,礼貌道,“衙门还有事,我们得回去了。”   老唐氏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回屋兜了些花生给他们路上吃,让云巧送送他们,李善道,“我们找得到路,不劳烦云巧姑娘了,唐婆婆,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找咱们。”   “那多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李善惯会伪装,以致老唐氏心里过意不去,人走后,和云巧唠叨,“衙门事情多,咱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了呀?”   “不会。”云巧说,“白天忙完,夜里缝衣服,耽误不了正事。”   她娘说的。   老唐氏道,“下次他们来咱得好好感谢人家。”   “好,咱多炒些花生送他们。”云巧挽着老唐氏的手,老唐氏胳膊细,皮肉软塌塌的,她脑子浮起平安硬得像石头的胳膊,不由得问,“奶,平安和唐钝谁更有出息啊?”   老唐氏习惯她奇奇怪怪的问题,笑着说,“平安是衙役,衙役是官,墩儿是民...”   “民不与官斗。”   老唐氏好笑,“对,咱家巧姐儿懂得真多。”   也就说唐钝没有平安厉害。   功夫不如平安,比钱也比不过。   她琢磨着找时间去趟莲花村,和翔哥儿合计合计。   有更好的人,她就不嫁唐钝了。   “奶,过两日我想回家看翔哥儿...”   老唐氏慈爱地顺了顺她鬓角的头发,“想你爹娘了?”   “嗯。”   “回去吧,家里没什么事,多住些日子再回来。”说着,老唐氏脸上浮起忧色,“会不会有山匪?”   衙门剿匪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有两个村被山匪洗劫一空,村里男子杀了喝他们的血,女子带回去做媳妇,那就是群杀人不眨眼的,云巧碰到可怎么办。   “长春说山匪全被抓了,路上太平着呢。”   “万一抓漏了怎么办?要不多等两日,我让你小冬叔去镇上问问...”   “好。”   翌日老唐氏就去了村长家,唐冬时不时去镇上卖鱼,人脉广,消息多,和老唐氏道,“去涟水县的官道有士兵巡逻,久婶不放心,我陪墩哥儿媳妇去。”   云巧去涟水县是路过,唐冬去了,不就知道沈来安他们的住处了?   老唐氏说,“眼瞅着挖田蓄水,哪儿敢耽误你的活,巧姐儿认识镇上的车夫,只要路上太平就没事。”   离开村长家,她去田野割草,看云巧身边围着两个女娃,认出是唐菊和唐竹,担心云巧吃亏,她折了根枝桠,悄悄靠近。   田埂边,唐竹将扯的草尖扔云巧背篓,小声说,“衙役领衙门俸禄,出门佩刀,当然有出息了。”   唐菊声音冷淡些,“你是不是嫌弃钝叔了?”   果然水性杨花。   “没。”云巧蹲在嫩绿的草前,一只手抓着草,一只手握着镰刀,音色平和,“唐钝挺好的。”   “你拿他跟衙役比是什么意思?”唐菊话里夹着不满。   “我好奇。”   “这也好奇,那也好奇,你脑子成天想什么呢!”唐菊不耐的转身,瞥到几步远外的老唐氏,惊了一跳,“久...久祖奶...”   唐菊话不讨喜,但肯帮云巧扯草,应该和好了,老唐氏丢掉枝桠,拍拍手,笑道,“你婶子好奇心重,心眼不坏。”   “是..是。”   年轻人说话不喜老人偷听,老唐氏故意走远了些,唐菊松了口气,唤唐竹,“你还真帮她扯草了?”   唐竹娘又给唐竹说了门亲事,男方是北阳镇的,家境优渥,唐竹偷偷去看过,上了心,担心男方看不上她,就想来跟云巧取取经,打听云巧怎么拿下唐钝的。   哪晓得话没套出来,云巧问题接踵而至。   唐菊心烦,“你不走吗?”   “我陪婶子待一会。”   “随你。”唐菊擦了擦手上的草浆,晃晃悠悠的走了。   “婶子。”唐竹低低喊了声,“你做了什么让钝叔对你死心塌地的啊?”   云巧手里动作不停,“不知道呀。”   “钝叔喜欢你什么?”   “不知道呀。”云巧想,唐钝喜欢她吗?她看不出来啊。   唐竹将草扔进背篓,抬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都不好看,难不成钝叔眼神有问题?   不,钝叔打小就聪明,眼光肯定不会差,云巧身上定是有她没看到的长处。   “婶子,你会女工吗?”   “女工是什么?”   “......”唐竹耐心解释,“针线活。”   “不会,我的衣服烂了请平安补的呢。”   唐竹:“......”   男女有别,她已是唐家媳妇,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碰自己的衣服,唐竹脸色难堪,隐忍道,“你厨艺好吗?”   云巧摇头,“翔哥儿说难吃死了。”   “那你哪儿好?”   总不能一无是处吧。   “身体啊。”云巧不假思索,“我虽然瘦,但身体好着呢,唐钝受伤是我背回来的。”   “......”钝叔总不能因为这个娶她的吧?那也太亏了。   唐竹松开手,视线扫过她胸前,“你起身我瞧瞧。”   “哦。”云巧捏着草,蹭的站直,见她眼睛一眨不眨,转了个圈,“好了吗?”   她得割草呢。   唐竹仰头,看了两眼,纳闷,“你是不是胖了。”   明明去年还是根竹竿呢。   云巧嘿嘿的呲牙,“对啊,胖的人有福。”   “......”   钝叔到底喜欢她什么呀?唐竹烦躁不已,又问她。   云巧摇头,“不知道,你问他呀。”   唐竹哪儿敢,心下思量,讨好道,“婶子,要不你帮我问问吧。”   这事简单,云巧爽快应下,“改天我去县里就问问他。”   “你哪天去?”   她娘跟媒人约好了日子,再有五六日,男方就会来人相看,她想快点知道答案。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对啊。”   奶说找小冬叔问清楚外边情况再去,涟水县不是福安镇,来回得坐牛车,路途远着呢。   “......” 第115章 115 翻旧账   唐竹胡乱抓了两把草, 起身欲走,望着田间忙碌的爹娘,咬着唇, 又蹲了回去, 低低道, “婶子, 你姐还回家吗?”   云妮美若天仙,福安镇家世好的公子哥都倾慕于她, 年前那门亲事黄了就是男方心里装着云妮, 接受不了喊云巧婶子的缘故,她不希望这门亲事再和云妮扯上关系。   云巧思索了会儿, 扭头说, “不告诉你。”   “......”唐竹两道细眉紧紧皱起,“她不是失踪了吗?”   “对啊。”云巧对答如流,“所以不告诉你。”   与她说话太费神,唐竹心有不悦,面上克制着,左思右想,与她商量, “那天你不来我家凑热闹好不好?”   她不露面, 就不会攀扯出乱七八糟的关系,男方亦不会想起销声匿迹的云妮, 就不会抗拒结亲。   云巧却是没懂, “哪天?”   唐竹面带埋怨, “还能哪天..”   “我不知道呀。”   “......”唐竹气得腮帮鼓鼓, 环顾四周, 捂嘴小声说, “男方上门相看我的那天。”   她一说,云巧立刻想起年前的事儿了,陌生的男子拽着她,一个劲儿追问云妮的下落,最后大发雷霆,直说非云妮不娶,赵氏认定她和老唐氏故意坏唐竹亲事,天天骂她们。   事后老唐氏也说了,往后不掺合这种事。   她笑着说,“好,你奶太凶了,我害怕着呢。”   “......”   这趟虽没取到经,至少说服她不跑到她家惹事,唐竹着实松了口气,抬起自己手里的草,“这种草鸡吃吗?”   “嗯。”云巧说,“猪吃的草鸡都吃。”   她在沈家是扯猪草的主力,识草的能耐还是有的,何况还从书里学到很多,和唐竹说,“这是车前草,能做草药,人也能吃,你喜欢的话自己留点...”   唐竹:“......”   她和鸡抢食吗?   “我家不缺菜,要不你吃吧。”   云巧没想那么多,“行,你贴着根拔起,摘片树叶装着,待会我拿回家。”   唐竹震惊,“你还真吃啊?”   “煮熟凉拌很还吃的。”云巧上牙碰下牙,露出副馋样,唐竹狐疑,她闲来无事也会挖野菜,但她娘说不认识的千万别挖,早年间就有吃野菜死人的。   唐竹问她,“你吃过了?”   “没有,过年我才认识它的。”   “......”唐竹拨了拨草叶,“吃了闹肚子怎么办?”   “鸡都没事呢。”   “......”   唐竹懒得说了,两人沿着田埂扯草,不多时背篓就松松散散的装满了,云巧摘树叶将背篓盖着,跑去远处找老唐氏,老唐氏的背篓亦装了不少,笑盈盈问她,“唐竹和你说什么了?”   “让我帮忙捎个话,说再过五六日男方要来她家,要我别去凑热闹。”   老唐氏站起,望着朝河边走去的唐竹,感慨,“这丫头亲事也坎坷,你就听她的吧。”   “我答应她了,奶,小冬叔说什么了?”   老唐氏好笑,“官道有士兵巡逻,山匪不敢乱来,你想去看你爹娘就去吧。”   沈来安没有活计,全靠黄氏和沈云翔养家,没有田地,日子怕是有些拮据的,老唐氏给云巧装了两箩筐粮食,另外捉了四五只鸡,挖来的野菜也拿了些。   逢唐冬要去镇上卖鱼,云巧与他一起的。   箩筐沉甸甸的,鸡在背篓闹腾得欢,唐冬心里纳闷,唐钝在县学有吃有喝,久婶怎还拿这些去。   绕小路走绿水村会近些,两人没有走宽敞的石子路,一到绿水村地界,便听到老妇歇斯底里的哭嚎,“秦家杀人了,秦家杀人了啊...”   唐冬侧目瞄云巧。   老妇坐在自家地里,蓬头垢面,她似乎不怕,脸上没有丁点情绪,知她和秦家媳妇是朋友,唐冬主动说,“那是秦大牛岳母,她闺女嫁到秦家,被揍得面目全非。”   云巧的箩筐给唐冬挑着,她挑着唐冬装鱼的木桶,眼神转向麦苗间焉哒哒的春花娘,只说了句,“秦大牛是坏人。”   春花也是坏人。   唐冬走在前边,担心老妇扑过来求云巧,故意侧身让云巧先走,“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别答应。”   秦大牛媳妇的孩子没了,秦家欲拿回送刘家的地,刘家不肯给,两家打了起来,云巧傻乎乎的,唐冬怕她揽这事拖累唐钝,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唐钝还没有官身。   “好。”   奇怪的是,春花娘看见云巧后没有急不可耐的扑过来,相反,转头背着她。   唐冬心有疑惑,没细想。   其他地里的人和唐冬打招呼,眼神落在云巧身上怪得很,唐冬莫名,却也没多问。   到福安镇后,他没有着急去集市卖鱼,而是陪她找着那个认识的车夫才离开,各村到福安镇的路修通后,集市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卖筲箕背篓的,草鞋刷把的,野菜鸡蛋的,应有尽有。   唐冬到自己场卖鱼的地儿,发现边上卖野鸡兔子的是夏雷,寒暄起来。   正月里,夏雷将妻儿的坟迁回绿水村,村里人看他手里有积蓄,又有两亩地傍身,便想撮合他与村里的那些老寡妇,夏雷听到些事儿,问唐冬。   唐冬先是惊讶,随即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村里人说得头头是道,我看悬得很,云巧虽迟钝,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是明白的。”   春花的孩子来得蹊跷,秦家和刘家撕破脸,事情不知被谁捅了出来,春花也豁出去了,将去年秦大牛逼迫她暗算云巧的事儿说了出来,还说秦大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被衙役打。   服徭役时,秦大牛差点被衙役打死,人们都以为是他偷懒的缘故,不料还有这事,村里长舌妇多,说来说去,就成了秦大牛玷污了云巧,小秀才好面子,没脸大张旗鼓寻仇,只能托衙役出面。   夏雷说,“事情很快会传到长流村,小秀才不在家,唐家两老气出病怎么办,你多劝着些。”   他不爱管村里的腌臜事,肯说这些,是觉得这姑娘不容易。   说话做事没城府,浑然不怕遇到坏人,有段时间,村里人阴阳怪气的笑她和自己有什么,她像个没事人似的,心宽得很,殊不知人们将名节看得重,唐家要是因此嫌弃了她,她就没地去了。   这种顾虑不会和唐冬说,夏雷只说,“村里人就爱起哄,云巧不会撒谎,孰是孰非,问问她就知道了。”   此事关乎唐钝的名声,自然要问清楚的。   但秦家妄图打这种主意,还真以为唐家没人了?唐冬扯扯嘴角,“多谢你与我说这些,久叔身体不好,气出个好歹就麻烦了。”   托夏雷帮他卖鱼,转身就往城外跑。   官道零星有几个行人,牛车不见踪迹,他没办法问云巧,只得先回村。   村里果然议论开了,看他从外边回来,问他知道不。   “我就说她太傻,配不上墩哥儿,被人玷污也不知...”   唐冬瞪说话的妇人,“你亲眼看到了?”   “绿水村不都这么说吗?”   唐冬没个好气,“绿水村的人还说你死了呢。”   “......”妇人心里不痛快,“唐冬,我哪儿招你惹你了,竟这般诅咒我,我知道墩哥儿是秀才,名声紧要,但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族里商量...”   休了云巧,哪儿有现在这些晦气事儿。   村长听到风声就往唐家去了,昨天割的草剩下许多,老唐氏就没出门,看村长气喘吁吁跑来,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慌乱的迎出来,“巧姐儿碰到山匪了?”   村长的拐杖夹在腋窝下的,进院后,重新握在手里,“那样倒好了。”   见老唐氏变脸,他也不拐弯抹角,将外边听来的话说了。   老唐氏脸色铁青,“谁瞎编排的,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巧姐儿循规蹈矩,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她回屋拿刀,村长看她动了真格,忙上前阻拦,“巧姐儿是唐家媳妇,无论真假,我都会将始作俑者教训一顿,你先别生气,好好想想...”   “想什么?”老唐氏黑着脸,“巧姐儿天天待在家,她有没有事我会不知道?”   曹氏和沈老头不在乎这个孙女,但黄氏将女儿教得极好,云巧来月事,知道割了衣服垫着,真有人欺负她,不会不吭声。   想到话是从云巧最要好的朋友嘴里说出来的,老唐氏像被围了一嘴屎一样,“她被丈夫殴打,巧姐儿连夜拿着人参去找她,亲娘抠门冷漠,熬汤的柴火都算在巧姐儿头上,巧姐儿没有半分埋怨,她竟背后抹黑巧姐儿,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蛇蝎心肠的人...”   那件事村里人都知道,无不说她傻,婆家和娘家都不当回事,她献什么殷勤。   老唐氏不说,村长都快忘记这事了,“也是我没问清楚,堂嫂,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一个说法。”   见唐冬回来,忙道,“喊几个人,随我去绿水村。”   云巧不知道自己走后发生了这些事,到涟水县已是傍晚,她去县学找唐钝,门房说先生带着众学子游历去了,她便在客栈住下,清晨直接往莲花村去了。 第116章 116 做将军夫人   春天的莲花村果然美上许多, 柳条摇曳,海棠生姿,鳞次栉比的散在青砖黑瓦间, 像极了书铺墙上的画。   几个采桑叶的妇人认出她, 笑说, “巧姐儿回来看你爹娘啊..”   “嗯。”   云巧挑着担子, 背个背篓,脊背有点弯, 地里的小伙子一看, 忙丢了活跑上前帮她。   四五个人,争先恐后夺扁担, 地里的人捧腹大笑, 云巧则吓得不轻,捏着肩头的扁担,直往后边躲,“你们干什么呀?”   “担子太重,我帮你。”   “不重。”云巧嘟起嘴,“你们是不是想娶妮姐儿啊,讨好我没用的。”   这话她已经说过无数回了, 他们好像没听进去, 她仰起脖子,小脸热得冒汗, 认真道, “我做不了妮姐儿的主, 你们得找她, 找我爹娘都是没用的。”   妮姐儿是读书人, 见识广, 爹娘都听云妮的。   不留神,扁担被人抬高脱离肩膀,担心箩筐里的粮食洒出来,她不敢攥着不放,学老唐氏摆出无奈的表情,叹道,“你们的劲儿使错地方了啊。”   “......”   噗嗤,采桑的妇人们笑出声,想说二姑娘还真是个妙人。   模样丑是丑了些,性子是真讨喜。   半个月前,云妮回来住了两天,云家的门槛快被人踩破了,进村游玩赏花的公子们都来了不少,就差没给黄氏两口子磕头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人们觉得过于夸张,直到看云家被围得水泄不通,才知自己以前多浅薄,替小伙子们说好话,“巧姐儿,你和你姐亲近,改天帮他们问问她想嫁个什么样的吧,也好让他们彻底死心...”   “好。”   云巧走了一路,里衣被汗浸湿了,箩筐和背篓被夺去,步伐轻快许多。   挑着担子的长脸小伙子套近乎,“你从夫家过来的?”   “嗯。”   “累不累?”   “不累。”云巧掏出手帕,轻轻擦脸上的汗,“我娘说不喊累就不会累。”   而一旦喊累,身体就会越来越累,这会儿未到晌午,喊累的话下午就没精神干活了,她反问他,“你累了吗?”   长脸小伙子登时挺起胸膛,浑厚有力的回答,“不累。”   “对了,大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云巧点头,小伙子面露喜色,“什么样的?”   这个云妮没说过不能告诉人,她道,“有钱的。”   “......”大姑娘如仙女下凡,看人怎会如此俗气,小伙子不信,“是你喜欢吧。”   云巧大方承认,“对啊,你不喜欢吗?”   有钱能使唤鬼做事呢。   小伙子语塞,谁不喜欢有钱人家的姑娘呢?   “除了钱呢?”他又问。   云巧想了想,“没了。”   “......”   黄氏和沈云翔不在家,院里堆满了木头和细竹,他们放下箩筐,羞涩的跟沈来安问好,沈来安拍着衣服的灰回屋倒茶,几人连连摆手,一阵风似的蹿出了门。   沈来安连声道谢。   见云巧挠脖子,打水给她洗洗,“村里正是忙的时候,怎么想着回来了?”   “我找翔哥儿。”   “他去瓦窑了。”云妮在西州结交的朋友建新院,买了批砖瓦,村里忙着赶制呢,他拧好巾子给她,“你奶还找你问我们的消息吗?”   水是温的,贴着脖子很舒服,她按着巾子,慢慢舒缓脖子道,“没有,她到处找大伯呢。”   “你大伯怎么了?”   “大伯来涟水县找妮姐儿没回家。”   沈来安搬来太师椅,让她坐着,轻轻给她捏肩膀,眉间浮起丝愁色,“你大伯不会寻到西州去了吧?”   “不知道,村里人说大伯被山匪抓了。”云巧靠在椅背上,慢慢说起山匪的事儿来,沈来安不怎么出门,外边的事儿也是知晓的,结合她的话,沈来财出门恰巧是衙门剿匪前后,担忧,“那可怎么办?”   沈来财是家中长子,他出了事,曹氏岂不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伯母让二伯进城问问,奶不让,说折了个儿子,不能再折一个。”   这是什么话?山匪已被剿清,四处太平,沈家该多派人找沈来财才是,沈来安说,“你经过涟水县有没有打听你大伯的消息?”   “没有。”   兄弟一场,沈来安道,“你回去的时候问问...”   云巧果断拒绝,“不要。”   “那毕竟是你大伯,血浓于水...”   “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沈来安哑然。   还真是沈来财做得出来的事儿,他不强迫她,又问,“你爷奶身体好吗?”   毕竟是养育自己的爹娘,心里不挂念是假的。   “爷心情不好,成天板着个脸,奶没什么变化,看谁不顺眼就扯着喉咙骂,她和春花婆婆骂得可厉害了。”   “......”   巾子冷了后,她放盆里搓两下,然后拧干擦脸,完了挂竹竿上,和沈来安说,“爹,我去瓦窑找翔哥儿了啊。”   “妮姐儿捎回来两样蜜饯,你要不要尝尝...”   “等会吃。”   找翔哥儿最重要。   砖瓦的买卖是云妮找的,瓦窑的师傅们感激云妮,因此待沈云翔格外宽松,得知有人找他,便给了他半天假。   云巧站在瓦窑附近的水池处,池子里有几条橙红色的鱼,云巧往里边丢草,惊得鱼儿四处游,沈云翔擦着汗出来,看是她,问出和沈来安同样的话,“你怎么来了?”   云巧瘪嘴,“你说来看我都没来。”   “年后起屋翻新屋顶的人家多,瓦窑忙,我走不开。”沈云翔嗓音有些粗,与往日不同,云巧仔细看他,“翔哥儿,你是不是生病了?”   “......”沈云翔睇她,“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你声音沙了...”   “男孩子都这样。”沈云翔浑不在意,“你没回答我呢。”   “我找你商量事儿啊,李善要我嫁给平安,说平安胳膊粗力气大,每年有一百二十两银子,比唐钝有出息。”云巧一口气说完,问他的意思,“你说唐钝好还是平安好?”   “......”沈云翔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云巧放慢语速,一字一字重复了遍。   沈云翔掏自己耳朵,“李善让你嫁给平安?”   李善是朝廷派来戍守西州的将军,底下几万兵马,平安是常年追随他的副将,战功赫赫,这样的人竟看得上云巧?   他一脸见鬼的表情,拿掏耳朵的手托着云巧下巴,一脸费解,“李善与平安有仇不成?”   云巧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仔细想了想,得出结论,“没有仇,他们关系很好的。”   沈云翔收回手,兀自往前走。   瓦窑建在山脚,周围有个水池,还有块空地,空地外种着几株桃树,桃树未开花,枝叶也甚少,沈云翔走到桃树下,像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又回眸端详云巧。   云巧咧嘴,笑得露出八颗牙来。   沈云翔嫌弃,“本来就傻,笑起来就更傻了。”   “我聪明着呢,山匪的老巢就是我找到的。”云巧颇为得意,说起前些日子山里发生的事儿,沈云翔听得惊心动魄,末了,心有余悸戳她脑门,“傻子,被人骗了都不知。”   贼哪儿会去山里偷锅碗,定是李善不熟悉地形,忽悠她探路的。   无耻。   让平安娶她约莫也没安什么好心,云巧认路极具天赋,嫁给平安,就是他手底下的人,想怎么使唤怎么使唤。   阴险。   沈云翔呸道,“以后少跟李善打交道。”   连小姑娘都坑骗,算什么英雄好汉。   云巧点头,“那平安呢?”   “他们沆瀣一气,也不是什么好人。”   “唐钝比平安好吗?”   “难说。”村里时常有戏班子来唱戏,这读书人看着斯文儒雅,却也最心狠,抛弃糟糠另娶富贵小姐的例子比比皆是,唐钝诚心和她过日子,就不会嘴里认她做妹妹,他道,“唐钝和平安半斤八两吧。”   云巧哦了声,“谁半斤,谁八两?”   沈云翔忍不住又敲她脑门,她不躲,反而把碎发撩起,脑门凑过去给他敲,沈云翔怒吼,“你还能再傻些吗?”   云巧笑,“不疼。”   “......”沈云翔看她脑门有个红印,曲起手指揉了揉,语气凶巴巴的,“你没和唐钝睡觉吧?”   “没,唐钝说办了酒席就睡觉。”   “唐钝没摸你吧?”   “没有。”   “他认你做媳妇了吗?”   云巧不解,“我就是他媳妇啊。”   这是老唐氏的说辞,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得让唐钝心甘情愿承认才行,“唐钝不承认你就不是。”   “那怎么办,唐钝说我是她妹妹。”   的确棘手,若是从前,沈云翔会让她想办法讨好唐钝,让唐钝松口娶她,眼下李善看中她的才能,她就有更好机会,人往高处走,世间男子多无情,不怪女子多无义,他问她,“你觉得李善怎么样?”   “爱撒谎...他说嫁给平安,平安的钱就是我的,可以给你娶媳妇用。”   沈云翔嘴角抽抽,有点生气,“我用得着你贴补?”   “他就爱骗人呀。”云巧抱着他的手,抬起小脸,迎着风说,“我不上当的。”   沈云翔搁下这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长处?”   “长处吗?”云巧想了许久,“有的吧,我不知道。”   是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李善肯定也有。   “......”这是什么回答?沈云翔深吸口气,“嫁给李善怎么样?”   李善官大,俸禄更多,而且只要他领兵,就有用得着云巧的地方。   相较而言,做将军夫人比做秀才娘子强得多。   “嫁给李善吗?”云巧蹙起眉,“他把我骗去卖了怎么办?”   “大户人家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成了他的妻,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舍不得卖你。”   这个问题是云巧没有想过的,她好奇,“李善比唐钝和平安厉害?”   “厉害太多了。”   云妮认识李善身边的人,那人身份尊贵,对李善又敬又怕,想来李善是有些本事的。   “好吧,那我就嫁给他吧。”云巧脸上不情不愿的。   沈云翔摸她的脑袋,“我不会害你,你和妮姐儿都嫁了人,咱就离开西州。”   “妮姐儿要嫁人了吗?”   “那人允诺妮姐儿正妻的位置,妮姐儿有些犹豫。”   “犹豫什么?钱不够吗?”   “许是有其他顾忌,不过你若能成为将军夫人,妮姐儿就有了助力。”   “我要嫁给李善。”云巧晃他胳膊,“郑家嫂子教了我招数,我行的。”   沈云翔不认识什么郑家嫂子,随口问,“什么招数?”   “让男人□□的招数。”   “......”   沈云翔反应过来,脸色胀得通红,拧她耳朵,“我早警告你别跟不三不四的人往来,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云巧歪着脑袋,呲牙,“我记着的,她硬要教我。”   “......”   至于哪些招数,云巧到家也没说出来,沈云翔看她鼻尖通红,一脸委屈,怒色不减,“以后不得再说那些,否则我将你耳朵拧下来。”   她左耳像烙铁,红得滚烫,诺诺道,“知道了。”   “郑家媳妇不是什么正经人,以后离她远点!”   “哦。”   沈云翔想起她嘴里的郑家嫂子是谁了,整天扭着腰肢,三句不离床上那点事,村里那群老寡妇恨不得撕烂她的嘴,云巧和那种人做朋友,迟早会被带进沟里。   沈来安看她挨训了,说沈云翔,“巧姐儿难得来,什么话好好说,你凶她做什么,巧姐儿来爹这,爹给你吃蜜饯...”   云巧登时笑逐颜开,“好。”   唐钝既认云巧做妹妹,嫁人前,云巧住在唐家就没什么,但有些账就得算清楚了。   云巧回去的时候,沈云翔想随她一块去县里找唐钝说清楚,又怕无意撞到沈来财,便把钱给云巧,教她怎么和唐钝说,再三叮嘱她别惹唐钝不高兴。   唐钝知道他家太多事,一气捅出去就麻烦了。   “好。”   云巧在莲花村待了四天,又在县里住了五天,才看到唐钝。   他和众多学子坐在牛车上,坐姿端正,云巧一眼就认出他来,她探出头,使劲招手,“唐钝...” 第117章 117 摊牌   掌柜怕她找唐钝有急事, 特意腾了间视野开阔的屋给她,载着学子们的牛车刚驶入街道她就瞧见了。   “唐钝...”她提起裤脚,高兴地飞奔下楼, 雀跃的脚步踏得木梯剧烈颤了颤, 招呼客人的掌柜笑着提醒, “小娘子你慢些, 别摔着了。”   牛车停在县学外,学子们跳下车, 各自整理好衣衫后着手搬车板上的书籍, 虽风尘仆仆面有倦态,但眼神熠熠生辉, 明显还沉浸在游历的兴奋里, 又看才高八斗端庄自持的唐钝被自己娘子呼唤得脸红,愈发来劲,抵唐钝胳膊,起哄道,“小嫂子望眼欲穿,若愚兄赶紧走吧,书和包袱给我们...”   “对对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瞧小嫂子急成什么样了,待会我们替你向先生告假, 你好好陪小嫂子, 赶明个儿早课就行。”   几人夺过唐钝手里的书, 意味深长的催促, “小嫂子在街对面等着呢, 再不过去, 她就扑过来抓人了。”   “......”   云巧歪着脑袋,目含急切,学子们暧昧地将唐钝往前推,“小嫂子,人我们给你送过来了啊。”   云巧嘿嘿的笑,“谢谢。”   “......”唐钝故作深沉的皱起眉,训云巧,“好好站着。”   云巧乖巧的站直,“唐钝,你回来了呀。”   身后有人看着,唐钝语气没什么变化,“你何时来的?”   “来好几天了,门房说你们游历去了,不知道哪天回来。”她说话细声细气的,见那群学子推攘着往前凑,她弯起唇,回了个灿烂的笑。   学子们一怔,跟着笑了起来。   唐钝看她望着身后,笑得一脸傻气,眉心跳了跳,大步进了客栈,她忙小跑跟上,“唐钝,他们为什么唤你若愚兄啊。”   “山长给我起的字。”   男子及冠,家里长辈都会取字,普通百姓家不讲究这些,但孙山长说他往后要走科举,会有人借此奚落嘲笑自己。   “以后你就有两个名字了?”   “这么说也行。”   掌柜领着客人到房间出来,见唐钝穿着学子服,身形挺拔,淡雅韵致,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态度不由得恭顺许多,“公子可要住宿?”   他已经知道两人的关系了,不是重男轻女人家养出的兄妹,而是夫妻。   唐钝有事问她,夜里回去会惊醒同屋的学子,便说,“她对面的屋有客人住吗?”   “没,给你留着呢。”   云巧这几日没出过客栈的门,街上有卖吃食的,她吆喝两声,人家给他送到楼上,掌柜觉得她无聊,每天都会端两盘瓜子给她打发时间,今个儿已经送过一盘了,她们进屋,掌柜又送来一盘。   出去时忘记关门了,云巧想起翔哥儿给她的钱藏枕头底下的,进门就奔去床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掌柜眼观鼻鼻观心的放下盘子,同手同脚走了出去,眼神都是飘的。   给臊的。   “掌柜,楼上还有房吗?”   “没了没了。”掌柜急声回,想起什么,叩了叩门,小声道,“公子,客栈不太隔音。”   动静小点。   “......”   唐钝知他会错了意,没有多解释,关上门,拉开凳子坐下,“找什么呢?”   “钱啊,翔哥儿给的。”   钱没有少,云巧将钱袋放回去,拿枕头压着,唐钝好笑,“谁把钱塞枕头下啊?”   “翔哥儿教我的。”云巧这几日剥瓜子剥的大拇指指甲疼,坐在桌边,望着瓜子不动,见唐钝也不动,道,“你吃呀。”   “你不吃?”   她抬起手,大拇指有些肿,指甲里还渗着血丝,唐钝她怎么弄的。   “剥瓜子啊。”   “......”唐钝撇嘴,“你也就这么出息了。”   他捡起粒瓜子拨开壳,将瓜子仁搁到桌上,云巧眨眨眼,唐钝下巴指了指,“不吃吗?”   “哦。”她放进嘴里,慢慢嚼起来,“唐钝,你是不是胖了呀。”   肩膀好像比以前宽了些。   “嗯。”   “胖了也好看,对了唐钝,你喜欢我什么呀。”   咔嚓,手滑,瓜子刺进指甲缝里,他吸了口凉气。   常年握笔,他没有留指甲的习惯,瓜子刺着软肉,犹如针扎。   “谁说我喜欢你了?”   不害臊。   云巧撑起下巴,注视他,“你不喜欢我吗?”   唐钝弹了弹大拇指,眉心微拢,“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算了。”   “但唐竹想知道。”云巧看他垂眸盯着大拇指,拿起他的手,嘴凑过去,轻轻吹气。   唐钝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你干什么?”   “你不是疼吗?”   唐钝将手搭在膝盖上,不知是不是她沾了她口水的缘故,大拇指痒痒的,不太舒服,他转移自己注意,“好端端的她怎么问起这个?”   “她没说。”   唐竹给她干活了,她得帮唐竹要到答案。   他不看她,扭头看向窗外,两只鸟掠过,叽叽喳喳的,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什么?”   “没什么。”唐钝觉得自己魔怔了,竟和她聊这些,“爷奶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相处这么久,云巧已经能从他表情察觉些他的情绪了,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瞧了瞧,天空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她缓缓道,“唐钝,你没回答我呢?”   “你害不害臊啊。”   唐钝略微不耐,此番去邻县,夜里露宿山林,同窗们除了诗词歌赋,聊的最多的就是风花雪月,偷偷翻墙出去跟喜欢的姑娘表明心意,青梅出嫁那天追随五里地,爹娘阻挠亲事和喜欢的人私奔,少年□□,心酸又甜蜜。   说着说着,他们好奇他和云巧的事来,齐齐问他看上她什么了。   她家境贫寒,其貌不扬,于他前途没有半点帮助,以他的学识才华,什么知书达理的姑娘娶不到。   他反驳他们不是那样的。   她赤诚直率,一旦认定就会死心塌地矢志不渝,不会被抛弃。   同窗们笑他杞人忧天,世上只有怕被休弃的妇人,没有怕被抛弃的男子。   孙山长说她对他,或许是被父母抛弃后的慰藉,并非真心想和她过日子。   回想那些,他有些烦躁,执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云巧目不转睛盯着他,目光坦诚,“有什么害臊的?”   唐钝瞪她。   云巧努了努嘴,“你不说就不说,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事。”   “......”   “我找你,是想和你说我的婚事。”   “......”喝水的唐钝差点被呛着,这件事他还没想清楚,况且,她还是个小姑娘,知道什么是成亲吗?   他生得白,脸红得像海棠花似的,云巧不知他是生气还是其他,垂下眼,数盘里的瓜子道,“嫁给李善就是将军夫人,挺好的呀。”   “什么?”唐钝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摔了,脸由红转白,“你要嫁给李善?”   李善此人阴险狡诈,她嫁给他,估计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不行。”   他重重落下杯子,里边的水撒出少许,溅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厉声道,“李善不是省油的灯,哪日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没关系,嫁给他,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唐钝眉头拧成了川字,“李善和你说的?”   呵,他没找他算账,他竟背后挖自己的墙角,真觉得自己打不过他是不是?   云巧确定他是生气了,不知他气从何来,老实交代,“不是,李善想让我嫁给平安,他是将军,嫁给他比嫁给平安好。”   “......”唐钝脸黑成了锅底,“你在家就琢磨这些事儿去了?”   云巧以为他抱怨自己没干活,目光闪了闪,辩解道,“我有干活的,割草,喂鸡,生火...”   唐钝怒气更甚,“我是问你这个?”   “那是什么?”她舔舔唇,委屈巴巴的看着他。   “......”   两人陷入了沉默,唐钝闷闷灌了两杯水,动作有些急,被呛了两下,云巧悄悄看他一眼,垂头继续数瓜子。   她如今算数不错,一盘瓜子,没多久就数完了。   准备书第二遍时,唐钝按住她的手,磨牙,“你喜欢他什么?”   “李善吗?”云巧抬头,茫然无措,“我不喜欢他啊。”   “......”不喜欢还嫁给他,她脑子被门缝夹了是不是?唐钝牙齿磨得咯咯响,“那你还嫁给他?”   “他钱多啊。”   “......”   鼎鼎大名的南境大将军,钱能不多吗?   唐钝心里堵得慌,早该知道她没心的,当初接近他无非也是仗着他有钱,怒色褪去,他的脸变得很白,“你想清楚了?”   “嗯。”   “随你。”他怒腾腾起身,拂袖而去。   楼下,掌柜歉意的招待新来的客人,“楼上住满了,几位要是不嫌弃,一楼还有房...”   一楼潮湿,稍微讲究些的人都不乐意,掌柜赔着笑脸,“要不诸位先坐会儿,我上楼问问可有要退房的...”   话声未落,就看楼梯旁下来个仪表堂堂的白衣男子,掌柜探头往他身后瞧了眼,想说是否太快了,不过他既完事,楼上就能住人了,他像如梦初醒一般,拍自己额头,“瞧我这记性,楼上还有两间房,那是客人昨天预定的,说申时不来就作罢,这会儿申时已过,我竟给忘了...”   说着,笑眯眯领他们上楼,作为赔礼,赠了两盘小吃。   唐钝这一走就没回来,云巧庆幸自己没有和他说身份文书的事儿,他心情不好,铁定不会给。   盘子里的瓜子到底还是被她吃完了,瓜子壳装在盘子里,开门喊掌柜收走。   掌柜躬身进屋,端着盘子欲走,看她软塌塌的趴在窗棂上,衣衫整洁完好,不像翻云覆雨过的,回想唐钝离去时怒沉沉的脸,“你和公子吵架了?”   “没有啊。”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服个软,他就消气了。”   云巧坐直,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掌柜看眼盘里稀碎的瓜子壳,咳了咳,“你家相公英俊,你多夸他,多撒撒娇,不行的话裹起被子好好伺候一番就没事了。”   “那不行。”最后那事成亲后的夫妻才能做,她做了,翔哥儿会拧断她的耳朵。   果然吵架了,掌柜本不该多嘴,但县学门口经常围着群姑娘找唐钝,她本就丑,再使性子,唐钝恐离她越来越远了,掌柜苦口婆心,“这辈子能嫁给这样的人是你莫大的福气,小娘子,要惜福。”   “唐钝不是我相公。”   “......”掌柜摇头,心想到底年龄小,受不得委屈,这种话都往外说了。   “要给他留房吗?”   两口子吵架不定何时能和好,唐钝不住店的话,房间就给别的客人了,云巧望着县学大门,陆陆续续有学子出来,不过没有唐钝的身影,她说,“不知道。”   掌柜叹着气走了。   县学的门开着,有几个姑娘站在门框边,新奇的往里张望,门房出来,与她们说了什么,几人情绪有些激动,云巧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看没多久,换了身青色衣衫的唐钝走了出来,朝她方向看了眼,目光冰冷阴翳,像有莫大的仇怨。   云巧百思不得其解,将窗户掩上些。   但看他掉头回去了。   姑娘们跺着脚,娇滴滴的喊他。   他置若罔闻。   这个位置,能看到县学的走廊,唐钝走得极快,转瞬穿过垂花门,不见了人影,她敞开窗户,与楼下面摊的老板说,“老板,来碗面。”   “好呐。”   洗完盘子出来的掌柜听到这话,又是声长叹,连着吃五天的面,不腻啊。   其实云巧有很多话想和唐钝说,他既不高兴,她决定明早回去了,钱的话她拿着,哪天唐钝心情好再与他说。   天不亮,她就挑着箩筐下楼,县学的门还关着,街上一片寂静。   结账时,掌柜问她,“不等你家相公气消了?”   “不了。”   “你说你这么要强干什么...”掌柜接过她递来的钱,多嘴道,“你相公生得好,又有学问,想给他做妾的大有人在,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云巧仍是那句,“他不是我相公。”   得,说再多她听不进去都白搭。   掌柜收好钱送她出门,街道漆黑,她落寞的背影很快融入黑暗中,掌柜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小两口没闹别扭时,她相公周到的将所有事儿安排好,回家要捎的东西,路上的干粮,事无巨细,而她睡醒起床,去街上吃早饭,完了租牛车,事情有条不紊,不像现在,挑两个空箩筐,回家的盘缠都拿不出来,还得挨饿。 第118章 118 侮辱谁   天色未亮, 沿街的铺子还没开门,掌柜睡得浅,她下楼他就醒了, 这会儿送走人, 睡意又涌了上来。   回屋继续睡是不可能了, 他熄灭灯笼, 准备趴在大堂的桌边打会儿盹。   门掩着,只留了条窄小的缝隙, 他双手枕着侧脸, 面朝着门的方向,半梦半醒间, 隐约闪过微弱的亮光, 倏地睁开了眼。   男子提着盏圆灯笼,浑身裹挟着清晨的寒意,像根修长的翠竹立在门口,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掌柜坐起,瞌睡全无,“公子来找小娘子的吗?”   “我坐会儿。”   天边露出鱼肚白了, 大堂光线昏沉沉的, 他抬眉往楼上瞅了眼,随手将灯笼搁在桌上, 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掌柜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 沙哑道, “小娘子已经走了。”   男子顿住, 脸颊蹦了蹦, 掌柜起身点亮桌上的灯烛, 望着跳跃的火光道,“昨个儿公子走后小娘子就心神不宁,夜里一宿没睡,一刻钟前,落寞的往城门方向去了...”   男子搭在桌上的手紧了紧,一言不发。   “小娘子在客栈住了五晚,该是没钱了,结账后,我看她手里就剩两个铜板了...”   “......”   掌柜虽觉得小两口不登对,但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亲,他说话自然向着云巧些,又道,“往常,她离开客栈眉开眼笑的,今个儿则魂不守舍的,一个劲往县学瞄,走两步就揉眼睛,好像眼里有沙似的...”   “那会儿街上黑灯瞎火的,走出去老远,我才听到两声呜咽,哎...”   短短几句,他就将云巧失魂落魄委屈难过形容得栩栩如生,他经常和人打交道,最明白怎么说勾起人的悲悯,哪晓得桌边的男子刚刚还紧张担忧,突地扯着嘴角笑起来。   他生了双杏眼,笑起来,宛如春日拂过荷塘的风,温柔舒服。   他双唇微启,“掌柜,你瞎说的吧。”   “......”掌柜瞪大眼,他怎么知道?死不承认,“我骗公子作甚,小娘子真的天不亮就离开客栈了。”   唐钝沉默了。   跳跃的光映在他眼底,安静无声,他信她走了,但她会哭他不信,她娘坚韧,从小就教她怎么适应悲惨的生活,人前是不会哭的,“她吃了早饭走的吗?”   掌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嗓门也大了,“没有,她没钱了。”   钱她是有的,就怕她犯傻不会花,她既说沈云翔给她钱,想必去过莲花村了,此番该是回长流村了,她就两个铜板,租牛车明显不够,这么早出门,又想走路回去?   山里有西凉细作,若碰着...   他感觉心揪了下,不敢往下想了,仓皇跑了出去。   掌柜叹气,忍不住唠叨,“小娘子年龄小,你深明大义,多让着她啊。”   都是些什么事...   见他忘了提灯笼,他拿过追出去,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云巧到城门时天儿已经亮了,附近村子的人进城做买卖,城门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出城倒是宽泛,她身上还有两串钱,走到香味浓郁,烟雾腾腾的早摊前,“老板,这黑鸡蛋怎么卖?”   老板被这说法逗笑了,“姑娘,这是茶叶蛋,我从男方学来的,五文钱两个...”   煮鸡蛋只要两文钱,这个要贵半文。   她咽了咽口水,“好吃吗?”   “好吃,不是我吹牛,整个涟水县卖茶叶蛋的,没有比我家更正宗的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买八个。”   “好呢。”   刚出锅的茶叶蛋滚烫,她握在手里,来回掂,“这个坏了。”   “没坏,破壳而已,破壳更入味,你尝尝就知道了。”   云巧退回去,“我要没坏的。”   老板点头,“行。”   八个茶叶蛋,七个装好放背篓,一个剥来吃了,老板收好钱,朝街上吆喝两声,只见小姑娘去而复返,她嘴里含着冒烟的鸡蛋,惊喜的说,“老板,茶叶蛋真好吃。”   于摊贩而言,这种是最大的赞美,老板笑哈哈道,“我没骗你吧,贵有贵的好处。”   “我以后还来买。”云巧两只手捏着鸡蛋,肩头的扁担晃悠悠的,老板贴心替她扶着,“以后常来照顾我家生意啊。”   “好。”   前两次进城她就注意到这个摊了,但老板都说卖完了,幸好今个儿起得早。   鸡蛋下肚,心里瞬间得到满足。   以致看到李善都顺眼很多。   他穿着身黑色长袍,面庞冷硬,身侧站着个倒三角的中年男子,与他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人,长春和长夏也在其中。   两人看到他,走到李善跟前指了指她,只见李善扭头望过来,眼眸黑沉沉的。   她弯眉,蹭蹭跑过去,“李善,你怎么来了呀?”   “......”李善看了眼长春,波澜不惊的眼眸有丝皲裂:她这是闹哪出?   长春也惊讶。   要知道,云巧不太瞧得起李善,路上碰到,永远一副‘你别想骗我’的表情,主动凑上前打招呼几乎从来没有过。   李善回神快,扫到两边轻飘飘的箩筐,打发走中年男子,戏谑道,“你想清楚了?”   云妮最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教出来的妹子又怎么会傻?   唐钝寒门出身,即便将来入仕也要好几年,云妮多精明的人,怎么会将未来押在秀才身上。   “想清楚什么?”   周围人多,不是说话的地儿,李善问她是不是回长流村,她点头。   “想不想找平安?”   云巧摇头。   说话的间隙,长春已经接过她的扁担自己挑着箩筐,背篓则被长夏夺了去,李善指着北边方向,“平安在山里,我带你找他怎么样?”   “李善,你是不是希望我嫁给平安然后替你做事呀...”   李善不意外她问出这种话,前两天,底下的人偶然发现沈来财被丢进西凉军里做苦力,这等本事,只有云妮做得到,云巧来涟水县有几日行踪不明,定是见云妮去了,沈来安他们估计也是云妮藏起来的,他走向官道,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做事是其次,还是因为你和平安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是什么?”   官道时不时有挑担子或挑柴的农夫经过,看他们身姿凛凛,面色不善,不敢靠近,李善视线淡淡扫过行人,解释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云巧不否认,说,“但我不想嫁给他。”   李善看她,“为什么?”   唐钝昨天回的县学,而她的箩筐和背篓却没装肉,要么她没见着唐钝,要么惹唐钝生气了。   以他对唐钝的了解,更像后者。   而唐钝再怄气,不会让她这样回去,除非唐钝非常生气,那就是她喜欢上别人了。   除了平安,她还有更好的选择不成?   李善心里冒出张富贵逼人的脸,转而想想不可能,云妮再疯,不会...   遐思间,她天真的话传来。   “因为我想嫁给你啊。”   “......”   李善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长春他们则呆若木鸡,追随将军多年,第一次见如此直白的人。   几人看看一脸坦然的云巧,又看看脸黑如墨的李善,识趣的装哑巴。   “你想嫁给我?”李善嘴角僵硬的说不出其他话来。   她侮辱谁呢。   “对啊,你官职比平安高,俸禄比平安多,其他差些也无妨。”   “.....”   嫁给他是有多勉强?   李善手背青筋跳了跳,眼里烧起熊熊大火,“云妮说的?”   真当他不敢动她是不是?   “不是。”云巧将云妮摘清,“唐钝说的?”   “......”   唐钝报复他撺掇平安挖他墙角是不是?   果然无毒不丈夫。   换了旁人,李善铁定会怀疑话里的真假,可云巧是个死心眼,不想说的话就说不知道,不会撒谎。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佩服。   “李善,你娶我的话,我就替你干活,你是将军,领军打仗需要探子,我给你做探子...”   说到这,李善愈发深信不疑。   就是唐钝教的。   “我已经成亲了。”李善生硬道。   极少看他有吃瘪的时候,回过神的随从们惊讶得瞪大眼,生怕错过如此精彩的场面,见云巧低下头去,胆大的掩唇咳了咳,朝云巧摇头。   不,他没有。   “李善,你为什么老是爱骗人呀。”   “......”   忘记这姑娘眼明心亮,总能在关键时刻识别自家将军的鬼话。   李善走快了些,脸色不变,“我骗你作甚?”   “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这还用想吗?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人就不会问这种话。   他不答。   她继续说,“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李善,你这样做不对。”   “......”   李善后悔了,唐钝此人睚眦必报,想过他会怒冲冲冲进衙门打架,怎么也想不到他出这么损的招儿,他问,“你嫁给我,唐钝怎么办?”   唐钝救她于水火,不可是单单同情那么简单。   “什么怎么办?”   “你是他娘子,你嫁给...旁人,他不就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他会有自己媳妇呀。”   “......”李善感觉眉心一抽一抽的疼,来西州以前,怎么也想不到会栽一个小姑娘手里,他揉揉眉心,“你进了唐家的门,就是唐钝娘子,再嫁他人,是要坐牢的...”   “我没嫁给他呀,他说了,我是他妹妹。”   “......”   李善怀疑唐钝当初说这句话是不是在这等着他。   他不和云巧辩解,也不诱惑她嫁给平安,教她三从四德的道理,她是唐家媳妇,唐家族里承认的,虽没三媒六聘,也不该心系旁人,否则会被浸猪笼,沉塘。   他故意将后果说得极为严重。   云巧眨眨眼,“那你还让我嫁给平安?”   “......”   一失足成千古恨,李善笑,“和你开玩笑的。”   就不能打她的主意。   唐钝追出城已经看不到云巧的影儿了,他一路跑来,额头起了细密的汗,衣服的领子往里卷着,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跟守城士兵描述云巧的衣着,问她坐牛车出城还是走出城的。   清晨出城的人不多,士兵肯定有印象。   “那姑娘一个人,出城后好像碰到群熟人,和他们走了。”   一群熟人?唐钝脸白了瞬,她没有心计,不懂谋划,大咧咧告诉李善自己的心意,势必会被李善好好利用一番,他问,“她们往哪儿去了?”   “北阳镇方向。”   云巧出门带的银钱花得剩下两文,没有租牛车,而是走的路,李善还想着进山后将她骗去清水县,谁知她规规矩矩走官道。   李善道,“不走近路了?”   “走官道。”   官道巡逻的衙役没撤,她爹说山里恐有漏网的山匪,叮嘱她别往山里去,她问李善,“你们回岭关吗?”   李善是去清水县查看修路的进度的,她出现的那刻,临时改了主意,“对。”   “不坐牛车吗?”   “走路。”   唐钝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踮着脚,扒拉和槐树的枝桠摘槐花,李善站在旁边,和巡逻的士兵说着什么,眼神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唐钝心里咯噔了下,“云巧。”   满手白花的云巧抬起头,见是他,喜出望外,“唐钝,你也回家吗?”   她能坐牛车了。   松开手,枝桠颤动,落下几朵花儿,一朵贴在她眉间,她扒了扒,兴冲冲跑上道,捧起花,“唐钝,你吃槐花吗?”   不等她说其他,他伸出手,架住她腋窝,将她抱了起来。   花撒了一半。   她紧紧捧着,低头张嘴,含了一大口,唐钝拿走她眉间的花,余光睨过路边的李善,如罩寒霜,“李善同你说什么了?”   李善无所不用其极,待她如何会有真心?而且高门世家,婚事不是李善自己能做主的,哪怕她如愿成了将军夫人,后宅手段也会要了她的命。   沈云翔想得太简单了。   花儿是甜的,像蜂蜜水,她嚼了嚼,道,“他说了很多。”   “你慢慢说。”   他倒要看看李善打什么主意。 第119章 119 表明心意   车夫是个有眼力见的, 唐钝唤人时,他勒着绳子,牛车如蜗牛爬, 察觉唐钝搂着她坐稳后, 挥着鞭子, 牛蹬着粗壮的四肢, 扬起漫天的灰,将路边的人甩在身后。   李善啧了声, 挑眉, “瞧见了吧,就唐公子小心眼的程度, 平安想从他手里抢人?”   其他几人仍装聋作哑。   去了趟长流村后, 平安性子变得阴晴不定,前一刻斥骂士兵懒散,下一刻就咧嘴傻乐,情绪变幻莫测,吓得底下的士兵肝胆俱裂,长春隐隐猜到缘由,却不料里边还有这种事。   和唐钝抢人便罢了, 平安是武官, 常年待在边境,即使唐钝入朝为官, 两人也不会有太深的牵扯。   偏云巧属意将军...   要不是知道云巧身世, 他们怀疑她故意使美人计离间平安和将军关系的...   不对, 她那长相, 哪儿称得上美人?长春奇了怪了, 平安眼瞎不成?   牛车驶远, 李善交代完事儿,打了个响指,拉回长春思绪,“你回营,点几十个士兵日夜守着长流村...”   长春呆住,“将军想偷抢?”   “......”李善眯起眼,语气渐慢,“你说什么?”   长春甩头,颔首,“是。”   西凉暗中蛰伏多年,单打断阻碍他们的计划还不行,他日南边战乱,西凉势必趁虚而入,既来了,就要将西凉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给长夏招手,低声吩咐几件事。   长夏愣了下,黝黑的脸倏地变得无比凝重。   将军是要跟唐钝彻底撕破脸啊。   一旦唐钝入仕,是要揪着将军的辫子大做文章的。   他领命去了,李善打发剩下的人,待士兵迁来匹马,骑马扬长而去。   天光明媚,几朵云随风飘来飘去,变幻出不同的形状,打云巧开口,唐钝脸色就没好看过,李善智勇双全,出身显赫,自不会娶寒门小户人家的姑娘,他拒了云巧便是。   扯什么谎?还三从四德,从一而终,表面劝她跟着自己,实乃用心险恶。   毕竟云巧心里,平安是排在他前边的。   真想云巧留在他身边,就该指出平安不如他的地方,以李善老谋深算的性子,不会想不到。   “他不娶你怎么办?”唐钝问她。   这段路坑坑洼洼的有些颠簸,他怕她摔下去,手护在她腰侧,云巧往边上挪了挪,道,“想办法啊?”   “......”唐钝面色一沉,“什么办法?”   云巧歪头看他,“你聪明,你帮我想。”   做梦。   唐钝嘴歪,差点脱口而出,忍了忍,道,“他哪点好?”   领兵打仗有几分本事,私德则有待商榷,看她嘴唇微动,唐钝猜到她会说什么,打断她道,“他从哪儿来,家里有哪些人你知道吗?嫁给她,一辈子都不能回西州了。”   不提宅门规矩,单是离开家里人她就不能接受。   唐钝笃定她会迟疑。   谁知,她点头,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翔哥儿说了的,我嫁给他后,我们就离开西州。”   她嘴里的‘我们’,指沈来安,黄氏和沈云翔。   唐钝抿紧唇,死死瞪着她,似暴跳如雷的沈云山,随时扑过来掐她似的,她缩了缩脖子,收好晃荡的腿,声音弱了许多,“唐钝,你为什么那么看我呀?”   好恐怖。   唐钝收回手,背过身,坐去另外一侧,背对她,望着远山发愣。   “呀...”突然,她直起身,回头望向远处,“我的箩筐和背篓在长春哪儿呢...”   唐钝有些许失神,仍未搭理她。   车夫怕她跳车,讪讪道,“那些是姑娘朋友吧,会将东西还给你的。”   “我的茶叶蛋,我想吃茶叶蛋。”   “......”   活该,唐钝心里说了句,没有安慰她。   一路上,唐钝没和她说话,出来得急,没有带干粮,车夫途中没有逗留,直直驶向驿站,云巧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下车时,她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挨着唐钝,“唐钝,我待会能吃两碗面吗?”   唐钝低头,拂开她抓自己衣服的手,阴沉道,“找李善去。”   饿了就缠着他,活蹦乱跳就去讨好别人,他又不是冤大头。   时值傍晚,驿站大堂坐着好些人,唐钝要了两间房,他和车夫的,云巧腮帮动了动,“唐钝,我睡哪儿呀?”   “随你。”唐钝一副陌生人的口吻。   云巧朝四周看了看,不太习惯那些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往唐钝跟前凑了凑,听他跟人说煮两碗面,她又问,“唐钝,我吃什么呀?”   “自己想办法。”   驿站建好,每晚都有客人住,许是北阳镇大肆修路,道路通畅的缘故,年后多了许多走南闯北的商人,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说着云巧听不懂的话。   唐钝吃面,她就坐在旁边喝水,“唐钝,他们说什么呀?”   “不知道。”   车夫知道两人闹性子了,主动打圆场,“他们是南边口音,口齿含糊,咱听不懂的。”   云巧盯着隔壁桌的人瞧了眼,又问唐钝,“为什么李善说话我就听得懂。”   那是李善特意学了西州口音,她自然听得懂了。   唐钝心里有气,始终没和她说话。   云巧的目光落到快见底的面碗了,低头问他,“唐钝,我能喝汤吗?”   “不是想做将军夫人吗?吃你的山珍美味去...”   唐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刻薄,看到她就忍不住火大。   天渐渐暗下,车夫累了一天,问了明天出发的时辰就回屋了,其他桌的人有些聊着天,有些挑着担子朝外边走,碗筷已经收走了,刚擦了桌子光滑锃亮,云巧看唐钝推开凳子,跟着起身。   但唐钝目光夹着刀,她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肚子咕咕咕叫了两声。   唐钝别开脸,朝亮着灯笼的走廊去了。   夜风吹得驿站的门吱吱呀呀的响,桌边说话的人时不时看她两眼,她心里毛毛的,跑到走廊喊唐钝,问他们为什么看她。   “不知道。”   唐钝的声音从最里的屋子传来,如夜风般寒冷。   她回眸看向大堂,人们都抬起头望着她,其中一人走到门口,扒着要关门。   她脸色大变,提起裤脚,蹭的冲了出去。   关门的人吓了个哆嗦,回过神,人已经跑到旁的栅栏后了,他道,“这小姑娘怎么了?”   “约莫跟兄长拌嘴,受不了了。”   “黑灯瞎火的,别出事才好。”说话间,他关了扇门,吱呀声消失了,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屋里,唐钝听到远去的脚步心堵了下,硬是没追出去,她惯会装可怜博同情,他再像以前纵着她,她更不会把自己当回事,先是平安,再是李善,往后还会有更多家世好的人。   那他是什么?   嫁给李善就离开西州?   呵。   “公子...”屋外有人敲门,嗓子哑哑的,“和你一块来的姑娘跑出去了...”   “......”   驿站的人是认识云巧的,但客人鱼龙混杂,他们不敢提她的名字,“那姑娘脸色不太对劲...”   语毕,紧闭的门刷的拉开。   唐钝脸色发白,“她往哪儿跑了?”   “小的没看清...”也就转个身的功夫,她就不见了,那姑娘性子多倔他们是领教过的,诺诺道,“那姑娘似乎有些认生...”   唐钝脸又白了几分。   她不是认生,是怕陌生人对她图谋不轨,不敢和陌生人同处一室,这也是她一开始不进驿站住的缘故。   来不及想起他,人已经跑出去。   经过大堂,带起一阵风。   聊天的人们抬眉看他,交头接耳,“这公子也是个火爆脾气,生气归生气,怎么能不给妹子饭吃呢,汤都不给人留一口。”   “看两人长相,明显不是一个娘生的...”   驿站外的栅栏挂了排灯笼,光影朦胧,只看得出近处的树和山林,他扯着嗓门喊了两声。   不知从哪儿飞起几只鸟,叽叽两声,重回宁静。   他心没来由的慌乱。   她不会看人脸色,但一旦察觉对方情绪不对,便主动离得远远的。   这儿不是福安镇,她出个好歹...   他焦急地跑向官道,声音带着莫名的颤抖,“云巧,云巧...”   树影婆娑,又是几声鸟鸣。   幽暗处,传来道娇滴滴的女声,“唐钝,我在这儿呢...”   山坡上的一棵树簌簌颤了颤,唐钝怀疑自己幻听,放缓语气,“云巧..”   “嗯。”   简单的嗯字,仿佛一根线,将他跳到嗓子眼的心拉回胸腔,他大步跑到路边,抓着树枝坡上爬,“你干什么呢?”   “我饿,找蜂蜜...”   树枝再次晃动,他听到她下树的动静,伴着她沮丧的叹息,“蜂窝没了。”   “云巧...”唐钝喉咙堵得难受,一靠近,便紧紧将她抱住,“不嫁给李善好不好?”   不嫁给李善,不离开西州,好不好?   他的劲大,怀里的云巧埋在他颈间,喘不过气来,小手往他腰推了推,“唐钝,我要闷死了。”   唐钝抱得更紧。   闷死也比嫁给其他人强。   “唐钝,你的劲儿怎么这么大呀...”云巧挣了几次都挣脱不开,不由得问了出来。   黑暗中,他的声音略微得意,“你摸我胳膊。”   他天天往胳膊上绑石头跑步呢。   云巧抬起手,一碰,惊呼,“呀,硬的。”   而且比去年粗。   “云巧,不嫁给李善,我也能保护你。”   他会参加今年的秋闱,考上举人,三年后就进京参加会试,他按着她的头,心里充满斗志,“云巧,我也能让你做官家太太...”   他的心跳得很快,云巧听了会儿,不知为何,她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   噗通噗通的。   她屏住呼吸,“唐钝,你有没有听到?”   唐钝摸摸她的头,“听到了,你的心说你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心才会跳得如此快。   哪怕她懵懵懂懂,但心跳骗不了人。   “不是。”云巧推他,“山上有人。”   “......”   火把亮起的刹那,长春尴尬的挠头,“唐公子,驿站的人说云巧姑娘往山里去了,怕她出事,我这才找来的。”   哪儿料到会听到这种事。   罪过罪过。   唐钝还抱着云巧,任她挣扎,坚持不松开,族里认定她是他媳妇,他不松手,她就是他的人,一辈子都是。   看着长春,他问,“李善派你来的?”   “是。”   “你们又在背后谋划什么?”   “.....”长春神色微滞,“没...”   殊不知他犹豫的一瞬,唐钝已猜到有蹊跷了,清水县官员勾结西凉,舆图外泄,境内有多少西凉细作不可知,长春跟踪云巧,必然是李善授意的...   李善想借云巧引出西凉细作? 第120章 120 坏人   ‘咕咕咕’   不适宜的声儿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神,轻轻整理她被树枝勾乱的头发,“饿了?”   “嗯。”云巧点头。   “回驿站吧。”   其他事, 以后再说。   李善眼里, 为了大局, 牺牲几个普通百姓于无足轻重, 即便欣赏云巧,该利用的时候绝不会心软, 否则年纪轻轻怎么能爬到那个位置?   他看了眼揉鼻子的长春, 牵起云巧的手,一言不发的走了。   灯笼的光照着, 两人轻松滑到官道上, 夜风鼓起衣服,碎发张牙舞爪的乱飞,便是唐钝都沾了些狼狈,云巧抽回自己的手,学他刚刚的动作,顺他不听话的头发,然后是衣领, 腰带...   末了, 满意的笑笑,“好了。”   唐钝手有些痒痒, 爬坡时, 手抓树干不小心磨破了皮, 凉凉的风吹来, 痒意更甚。   重新抓过她, “山里危险, 以后晚上别乱跑。”   云巧还嘴,“我没乱跑,找蜂蜜呢。”   “那也不准。”   “哦。”云巧认真端详他的脸,片刻,笑了起来,“你不生气了?”   “我与你生气干什么?”   她什么都不懂,所说所做,都是沈云翔教的,他重新抓起她的手,情绪复杂的说,“外边冷,咱赶紧回驿站吧。”   “我饿。”   “两碗面够吗?”   “够。”   大堂里聊天的人们还在,看两人手牵着手回来,低头窃窃私语一番,进门时,云巧不自觉往后拽了下,面上有些紧张,唐钝摩挲她的手,安抚,“有我呢。”   云巧逡巡一圈,戳了戳他胳膊,挑了离门口最近的小圆桌,唐钝看穿她的心思,哭笑不得,“要不要回房?”   “好。”   两碗面同时送来的,热腾腾冒着烟,她溜溜的吸着面,安静极了。   唐钝坐在她对面,时不时问她些问题。   沈云翔虽挑了李善做姐夫,有些事没叮嘱她,她对唐钝还如从前,说话毫无保留,三言两语,唐钝就猜到沈云翔态度转变的缘由,以及村里的情况。   他纠正道,“唱戏的爱夸大事实,博人眼球,当不得真的,就像春花娘,她鬼哭狼嚎说秦家杀人了,春花真死了吗?”   云巧脑袋埋在面碗里,口齿含糊不清,“春花病得重,孩子没了。”   唐钝噎住。   秦家杀了春花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他反问,“春花受了委屈,春花娘不替她打抱不平,找你做什么?”   “她打不赢秦大牛...”   唐钝道,“你打得赢?”   云巧吃得满脸冒汗,摇头,唐钝趁机说,“春花娘找你就没安好心,她自己害怕秦大牛,想方设法撺掇你出头,你若受了伤,她不会难过,没准还在背后看你笑话。”   “奶也这么说的。”最后一碗面见了底,她捧起碗,津津有味的喝汤,“我不上当的。”   春花娘抱着她诉苦,要她救春花,她回家就和老唐氏说了,老唐氏骂春花娘心肠歹毒,自己闺女不护着,竟拉无辜的她下水,喝完最后口汤,她抹嘴道,“翔哥儿说我对春花仁至义尽,往后她是生是死都跟我没关系。”   唐钝附和,“翔哥儿说得对...”   “翔哥儿说你和平安半斤八两...”   “......”唐钝舔了舔后槽牙,没有说沈云翔的坏话,“翔哥儿对我有误会,过些天我会与他说明白的。”   “哦。”   两碗面下肚,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唐钝唤驿站的人收走碗筷,然后将门窗严严实实关上,声音也小了很多,“你有没有发现陌生人在你身边转悠?”   他煞有介事,云巧不由得坐直,指着外边,“大堂的人盯着我看。”   “他们是路过暂住,不算,村里,村里有没有陌生人?”   云巧想了想,“没看到。”   “咱家有地窖你知道吧?”   “嗯,里边囤着粮呢。”   “回村后哪儿都别去,夜里感觉不对劲就藏地窖去。”刚才他们回来,长春送他们到栅栏边就灭灯笼不见踪影,想来藏在暗处的,唐钝再恼李善,但知道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说,“你替李善做事惹怒李善的敌人,他们会来抓你...”   “啊?”云巧四下瞧了瞧,“舆图的事儿吗?”   比起领路活捉几百西凉军,舆图似乎是件小事,唐钝含糊其辞,“你的住处是李善与那些人说的。”   他出卖了你。   云巧震惊,“他怎么这样呀?”   “他那人坏得很,成亲前就引坏人来抓你,成亲后会善待你吗?”唐钝鄙夷的摇头,信誓旦旦,“肯定不会。”   云巧不住点头,双手环胸,小脑袋东张西望盯着周围,“唐钝,我们回家吧。”   这儿不安全。   “天亮咱就回家。”   “坏人夜里来抓我怎么办呀?”   唐钝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你在这屋睡觉,夜里我守着你,来坏人的话我喊你。”   “哦。”   饶是如此,云巧躺着却睡不着了,捏着被子,眼睛到处看,极小声地说,“坏人什么时候来啊?”   “不好说,你先睡,睡饱了才有力气跑。”   云巧乖乖闭上眼,片刻,缓缓睁开,“唐钝,我睡不着。”   唐钝坐在床边,抬手,盖住她的眼睛,“别害怕,有我呢...”   “唐钝,你怕不怕?”   “有点。”唐钝的声音低得像石子滚入溪水,“但我会保护你。”   “唐钝,你真好。”   云巧翻了个身,面朝着他,“唐钝,我也会保护你的。”   “好。”   看她许久不闭眼,唐钝便问她《草木集》的字会认识了吗?她自信的点头,唐钝笑,“都认识了?”   “嗯。”   “回家我考考你。”   “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桌上的灯烛燃尽,屋里陷入了黑暗,过了会儿,床上的呼吸变得均匀,唐钝静坐了会儿,然后退回桌边,趴桌上睡了过去。   境内藏着多少伺机而动的西凉人唐钝无从得知,他让车夫送他们到福安镇,带着云巧在镇上逛了两圈,回书塾看望鲁先生,鲁先生对他寄予厚望,问了他功课学业后,大为高兴,“孙山长满腹经纶,有他教导,秋闱问题不大,不过一山更比一山高,不得盲目自大。”   “学生谨记在心。”唐钝此来还有事儿请教,“先生还经常去里长家做客吗?”   鲁先生蹙眉,“如何问起他们来?”   衙门修路,虽告知了几位里长,谁知里长包庇子嗣,将家里人的名字从服徭役的名单中除,衙门追责,抓了好几个人,但几家要面子,只对外声称生了病,内里缘由少有人知晓。   “学生好奇...”   他们在屋里说话,云巧在院里挖蔷薇,鲁先生知她喜欢花儿,让她挖些回去栽,除了蔷薇,院里的花儿都能挖,云巧拿着吴婶子给的锄头,兴致勃勃从这边挖到那边。   留下好几个坑。   她不贪心,每种花都挖了一株,完了将坑填好,和鲁先生说,“改天我挖些草药种上就不丑了。”   鲁先生哈哈大笑,“好。”   两人在书塾住了一宿,清晨离开的,不想理绿水村的那些烂事,两人沿着山路回的长流村,数日过去,田里的秧苗已经长高许多,勤快些的人家开始蓄水插秧苗了。   云巧朝田野望了眼,不经意瞥到坡下的坟,“唐钝,给你看爷奶的坟。”   “看到了。”与周围的土坟不同,一座石坟亮堂堂的,四周杂草除得干干净净,空白的墓碑两侧栽种着两簇绿植,格外显眼,祖坟素来阴森恐怖,如今明亮许多。   “你有心了。”爷奶该是很满意的。   云巧笑,“爷奶很喜欢,我们的坟稍微远点...”她扬手,指着右侧竹林的最边上,“我们的在那儿,不过四祖爷说族里人多,轮到咱死的时候,没准更远...”   “......”唐钝嘴角抽了抽,“你不是想活久些吗?”   “对啊,所以得提前占个好地。”   “......”   唐钝无言以对。   村道上有许多玩耍的孩童,看到云巧,一窝蜂的跑开,边跑边扯着嗓门喊家里大人,“爹,爹,钝爷媳妇回来了。”   “......”   唐钝眉心跳了跳,“云巧,你没欺负他们吧?”   之前奶奶前奶奶后的,嘴巴像抹了蜜,现在怎么就是钝爷媳妇了?   “没有。”   这会儿农活多,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在地里干活,看到村道上的人,吆喝声,丢下家伙气呼呼的跑过来,“墩哥儿媳妇,你还有脸回来啊,咱老唐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呀?”   唐钝给为首的白发老头顺背,“堂兄,发生何事了?”   老人顾着质问云巧,没注意唐钝在边上,闻言,怔了怔,恍惚道,“墩哥儿,你受委屈了啊。”   发生那种事,云巧像个没事人躲进城,绿水村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他们过去警告一番,这事估计都传到县学了,老人口齿流利的说清楚始末,叹气,“墩哥儿,我知你重情义,但这种人,留不得呀。”   “堂兄误会了,那事还是我识破的,他们没有得逞...”   春花连那种事都往外说,可见彻底跟秦家闹掰了,安抚好老人,他与来得慢的人解释,“那天日子我在家,哪儿会眼睁睁看她被欺负,三人成虎,绿水村人的话不可信。”   人们骚动起来。   “我就说墩哥儿知道,你们偏不信,听风就是雨的,也不想想秦家的目的,秦大牛想娶巧姐儿,舍不得两亩荒地,他媳妇嫉妒巧姐儿,故意算计她...两口子都不是啥好人,说的话能信吗?”   唐耀站出来替云巧说话,“巧姐儿傻是傻,但像傻到那种程度的吗?”   云巧来长流村大半年了,除了说话有点呛人,其他真没啥好诟病的。   “这可不好说。”韩家婆子缩头缩脑站在最边上,语气有几分刻薄,“她被人吃干抹净估计都不清楚怎么回事...”   唐耀狠狠瞪她,“你儿媳妇同你说的?”   沈云惠和云巧自幼关系就不好,韩家娶沈家女想拉拢唐家,但老唐氏不给面子,与韩家人并不亲近,族里人看老唐氏的态度行事,故而对韩家没几分亲昵。   明明他们出面严厉警告过绿水村那边,仍有人煽风点火,恐怕就是韩家婆子了。   唐耀拎起拳头,唐钝即使按住他,“与她计较作甚,清者自清,那段时间我天天与云巧一起,还能不知道她的事儿?”   他一脸云淡风轻,族里人仔细想想不无道理,矛头对准韩家婆子,七嘴八舌的骂了起来。   老唐氏和老爷子没来凑热闹,谣言日嚣尘上,老唐氏没当回事,当日秦大牛两口子来家里干活,云巧永远坐在春花边上的,好几次秦大牛想让她做中间,她都置若罔闻。   既懂得避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准是哪个狗日的看云巧过得好胡说的。   云巧听村里人说了一路都没太懂,还是回家听老唐氏的话明白过来,和老唐氏说,“春花要我给秦大牛生孩子,我没答应,我娘说了,只能给自己相公生孩子。”   听听,多明事理啊。   老唐氏说,“你娘教得对。”   算算日子,过两年就能抱曾孙了,老唐氏乐得眉开眼笑,“巧姐儿想生几个孩子呀?”   云巧竖起四根手指,老唐氏笑得眼睛都没了,“四个好,四个好呀。”   旁边,和老爷子说话的唐钝:“......”   ‘咳’老爷子弓起背,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重,唐钝心下发紧,“爷...”   老爷子摆摆手,拿过桌上的碗,灌了两口水,沙哑道,“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老唐氏看他眼,拉着云巧进了屋。   屋里的药味重了许多,云巧嗅了嗅,捏住了鼻子。   老唐氏摸摸她的脑袋,眼神有些虚空,“巧姐儿,端午奶给你办酒席怎么样?”   说好的‘两年’,算日子得明年夏,老爷子怕活不到那时候了,老唐氏努力挤出个笑,“办了酒席,奶托四祖爷去后山给你们划块地...”   “好呀。”云巧欢喜的应下,转而想想,“奶,办了酒席我就是唐钝媳妇了吗?”   翔哥儿要她嫁李善来着。   老唐氏推开窗户散味儿,慈眉善目道,“不办酒席你也是他媳妇,奶不是和你说过了?”   “可翔哥儿...”   “办酒席是大事,是得和你爹娘说一声...”   堂屋里,老爷子问他课业如何了,唐钝说还行,见他咳嗽不止,“四祖爷可瞧过了?”   “不是什么大事,离秋闱没几个月了,你好好读书,家里有我们呢。”   唐钝仍有些担忧,将四祖爷喊来,重新换了药方,前些天,四祖爷精神不太好,鼻侧的皱纹又深了些,“许是前几天降温的缘故,你爷这身子骨吹不得冷风,等天暖和就好了。”   “爷,要不去涟水县住些日子吧。”   春暖花开,外边已经暖和了,长流村在山里,温度要低些,与其他人来说没什么影响,老爷子是受不了的。   老爷子又喝了两口水,嘴唇红润了些,道,“县里哪儿有家里好,我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四祖爷垂眸,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水土不服恐也会要人命的,你爷这身子骨,也经不起颠簸。”   唐钝只得作罢。   他在镇上买了几十斤肉,请肉摊老板分成了一条一条的,给四祖爷挑了块大的,又拎了几条出门,送四祖爷回家后,拐弯去了村长家,李善利用云巧抓西凉人,村里势必会牵连其中,得与村长知会声。   村长刚从地里回来,见他拎着肉,嗔道,“还跟我见外起来了?”   “想请几位长辈去家里吃饭,但我爷病着,我奶和云巧忙不过来...”将肉放到堂屋的桌上,他朝院里瞅了眼,没人。   “小冬叔他们不在?”   “走亲戚去了。”   村长给唐钝倒茶,然后去院里清洗渔网,唐钝端着杯子出去,“村长爷知道山匪的事儿吗?”   村长道,“不是都抓住了吗?”   “据说连夜跑了几个,衙门怕引起恐慌,瞒着呢。”   村长抬头,面色凝重,他了解唐钝的性子,空穴来风的事儿不会往外说,突然说起这事,怕是还有什么,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示意唐钝进屋。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们藏在山里的,衙门的人日日搜山呢,福安镇的路修通了,保不齐跑到咱边这儿来。”   那可是群穷凶极恶的人,真来村里,他得早作准备才是,没有怀疑唐钝怀里的真假,村长凝重道,“你可有法子?”   “村里孩子多,别让他们瞎跑,岭关离得不远,得提前找好人,出事去岭关搬救兵。”   岭关有士兵把守,成千上百的人,赶来的话铁定能治服那些人,这也是唐钝带云巧回长流村的原因,村里人知根知底,留个心眼就能察觉居心叵测的人,岭关的兵是李善的,不会见死不救,若去其他地方,单是陌生的环境就可能藏着杀机,更别说姗姗来迟的‘救兵’了。   “他们有多少人?”   “说是几个,我觉得不止。”   村长背着手,来回踱步,“我得和族里商量商量,早作打算才是。”   “我也去。”   村长是一村之长,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值得人信服,经历过战事,族里人似乎有经验,决定照老法子,夜里安排人巡逻,唐钝劝住他们,“山匪恶贯满盈,却也怕露踪迹引来追兵,咱约束好孩子们,不单独行动,其他一切如常即可,衙役们不是每天来干活吗?与他们通个气...”   对啊,村里有衙役呢。   至今,他们都当那些人是衙役,唐钝没有拆穿他们的身份。   村长说,“待会我就和他们说一声,墩哥儿,你家后院大,要不让衙役在你家住下?”   “好。”   交代好这些事唐钝就回县里了,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云巧不可独自进山,更不能离开村太远,云巧知道坏人在暗处准备抓自己,哪儿敢到处跑,应下,道,“我知道,有时藏地窖。”   “嗯。”   云巧不割草了,也甚少出去串门,将书塾挖的花草种下,天天搬凳子坐旁边,挥赶虎视眈眈的鸡。   几日后,她惊喜的发现,去年移栽的花草冒出了芽儿,明明只剩下光秃秃的草茎,突然冒出芽儿,她惊喜不已,摘了回屋给老唐氏看,老唐氏好笑,“叶子没指甲盖大就被你摘了,能开花吗?”   “能。”云巧说,“有叶就有花。”   老爷子坐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脸色透着乌青,云巧纳闷,“四祖爷开的药没用吗?”   老唐氏愣住,握着老爷子的手,浑浊的眼愈发模糊,“四祖爷听到你这么说会生气的。”   “他听不到。”   老爷子拍拍老唐氏的手,朝云巧笑了笑,“爷没事,你快回后院,小心鸡将你的花草啄了。”   “对。”云巧如梦初醒,掉头就跑,嘴里嘟嘟哝哝的,“那群鸡太不听话了,模样也没小时候好看...”   “老爷子。”云巧一出屋,老唐氏眼泪就滚了下来,哽咽道,“你...”   “墩哥儿要参加秋闱,咱不能给他添乱,我知道你想端午给两人办酒席,老婆子,不着急的...”老爷子抬眸,望着紧闭的窗户,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巧姐儿实诚,重承诺,你答应她的事要办到。”   “好。”   “走开呀,不听话就杀了你们炖汤啊。”后院,云巧挥着竹竿,眼睛鼓鼓的瞪着扑着翅膀往花草里钻的灰毛鸡,气势汹汹道,“是不是不听话...”   泛黄的篱笆外,一个面色灰白,形容枯槁的妇人藏在树干后,如一汪死水似的眼贪恋的望着院里训鸡的人,脸上淌满了泪。   云巧在院里一坐就一整天,傍晚赶鸡回笼才会离开,明明是群牲畜,落她嘴里,像群调皮捣蛋的孩子,能唠叨许久。   老唐氏和老爷子天天听她埋怨,但一旦鸡槽没水或没食,她跑得比谁都快,老唐氏和老爷子说,“往后家里有孩子了,巧姐儿定会将他们教得很好。”   “就怕她下手没个轻重...”   “她懂的。”   两人围绕云巧教孩子就能聊许久,这天,云巧将鸡赶回笼,拿扫帚清扫院子时,外边有人喊她,“巧姐儿...”   抬头一看,她惊喜的跳了起来,趴着栅栏就要往外翻,“翔哥儿,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云巧环顾四周,双手扒拉严丝合缝的栅栏,沈云翔拍她脑袋,“我走前门。”   “别人看到怎么办?”   曹氏和沈老头肯定会带他回去的,沈云翔不在意的耸耸肩,“没事。”   唐钝派人去过沈家,沈家自顾不暇,哪儿敢找他麻烦,他指指前院,示意她开门,云巧放下扫帚,咚咚咚的进了弄堂。   门打开,云巧就挽着他的手往院里拽,“翔哥儿,我种的花儿活了,给你看。”   “我看到了。”沈云翔扫了眼小院,极为干净整洁,院墙的一排排绿植霎是喜人,他说,“先进屋给爷奶问好。”   “哦。”   老唐氏看到他很高兴,问了好些家里的事儿,得知他们过得好,老唐氏由衷感到高兴,“你爹娘是好人,得你们姐弟孝顺,往后享不完的福,巧姐儿一个人在家无聊,你多住几天,陪陪她。”   “家里还有事,我明天就回去了。”   “晚上住墩哥儿的屋可好?我给你铺床去...”   沈云翔不是什么讲究人,进门就闻到浓浓的药味了,拉住老唐氏,“奶你歇着,我和巧姐儿来弄就好。”   老唐氏哪儿闲得住,拎起菜刀,就要杀鸡,沈云翔拉不住,只能跟着去后院帮忙。   几十鸡关在笼子里,扑腾好几下才拎到一只公鸡,老唐氏说,“明天走的时候拎几只回家。”   “上次您托巧姐儿捎回家的鸡还没吃呢。”沈云翔处在变声的阶段,声音粗而沙,“奶,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啥呀,你能来,奶高兴。”老唐氏提着断气的鸡去前院,“你们姐弟说说话,煮好饭我叫你们。”   沈云翔是个勤快人,当即拿了扫帚扫地,云巧挨着他,碰了碰他胳膊,笑容快从眯成缝的眼睛里溢出来,“翔哥儿,你好像壮了。”   唐钝也结实了许多,她抖抖自己的肩,“我也是。”   扫院子前撒了水,吹尘不大,沈云翔边挥扫帚边道,“日子好了,能不壮吗?”   “嗯。”   院里鸡屎多,沈云翔扫到一处,看她还盯着自己,扶额,“看我干什么?”   “喜欢呀。”   “......”沈云翔翻白眼,“不害臊。”   提到害臊,云巧挨近他一些,“翔哥儿,唐钝抱我了。”   “嗯。”比起云巧的忐忑,沈云翔淡然得多,“李善和你说他成亲了?”   “对啊,我知道他撒谎骗我的。”   沈云翔笑容淡了些,“他将你的事儿透露给西凉人?”   “对啊,他吃里扒外...”   吃里扒外?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沈云翔没有纠正她的措辞,“你想嫁给唐钝吗?”   “你不是说李善更厉害吗?”   “再厉害你拿捏不住他有什么用?”沈云翔几下扫完地,将鸡屎铲进粪坑,云巧凑过去,他戳了戳她头上的簪花,“唐钝给你买的?”   “对呀,买了两个。”   “巧姐儿,你觉得唐钝好吗?”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傻人有傻福,云巧能过上现在的日子,是托唐钝的福。   “好呀。”云巧杵着扫帚,边回想边说,“我夜里睡觉,他守着我呢。”   唐钝来莲花村找过他,沈云翔不至于想岔,扶正她的簪花,笑着道,“你想嫁给他吗?”   云巧弯眉,“你说嫁就嫁。”   “那就嫁给他吧。”   唐钝说得对,嫁给李善和平安那种人,要么跟着出生入死,要么分居两地等着守活寡,巧姐儿性子单纯,嫁得太好,普通应酬都难,哪个夫家能容忍媳妇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丢脸?   唐家不同,唐家人接受云巧的傻气,唐钝认识云巧就知她是这副样子的,秦家的事儿闹大,村里人到处抹黑巧姐儿,唐家族里虽有怨言,但坚定不移维护她的名声。   三人里,唐钝势微,但于云巧而言是最好的了。   沈云翔将扫帚放到角落,拉过她,掸了掸她衣服上的灰,“往后好好跟唐钝过日子,他若欺负你,回家与我说,我再替你找个其他夫婿。”   云妮替他们准备了许多张身份文书,改头换姓嫁人不是难事。   “好呢。”云巧应得清脆,“那我能和唐钝生孩子了?”   “......”沈云翔心里正为她嫁人怅然呢,猛地听到这句,没个好气,“你就不能正经些?”   “生孩子不正经?”   “懒得说你。” 第121章 完结章   “翔哥儿, 我和唐钝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呀。”   沈云翔掀眼皮,翻了个白眼,无甚耐心道, “问唐钝。”   “唐钝不在家呀。”   “......”沈云翔难以置信的瞄向她肚子, 语气阴沉, “你怀上了?”   唐钝可不是这么说的。   云巧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略微遗憾,“没呢, 翔哥儿, 你说母鸡天天都能下蛋,人想生孩子怎么就要等很久呢?”   “......”沈云翔绷着脸, 隐隐暴躁, “你又不是母鸡...”   关于生孩子的事儿,他和黄氏教了她许多,她虽不排斥,却也不像现在这般热衷,沈云翔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好端端的怎么想生孩子了?”   “鸡不听话, 满院啄食拉屎, 孩子就不会。”   “......”沈云翔嘴唇动了动,似在抽筋,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云巧笑嘻嘻的学他, “翔哥儿, 你怎么这样啊?”   “......”   他是脑子进水才来看她!   要不是娘生她那日屋里没有其他人, 他真怀疑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云妮说得对,唐钝受得了她这性子,她们该感激涕零的,他仰头望向云雾萦绕的青山,吐出口浊气,聊起其他,“村里没来什么可疑人吧?”   “没有,村长爷盯着呢。”   唐钝和村长说了会来坏人,各家都不放孩子出来玩了,大人们干完地里的活就回家,天亮出门,日落归家,村子风平浪静的,云巧说,“坏人是不是怕了呀?”   坏人一直不出来,她就一直不能出门,每天守着鸡,快被气死了,她和沈云翔发牢骚。   两人已经进了灶房,老唐氏正往鸡身上淋开水,他上前接过葫芦瓢,回云巧,“鸡还没你气人呢。”   “我又不气人。”云巧找凳子,坐着等拔鸡毛,“我很乖的。”   老唐氏不住附和,“对,咱巧姐儿最乖巧懂事了。”   云巧得意的昂起头,一脸骄傲,沈云翔不当着老唐氏的面揭她的短,和老唐氏说,“奶以后少夸她,瞧她德行,有尾巴恐怕翘上天了。”   老唐氏笑眯眯的,“巧姐儿性子好,她爷常说墩儿福气好才娶着她了。”   ‘咳——咳’上房,闷重的咳嗽像雷电将天空撕开了道口子,一声接着一声,沈云翔有些担忧,“爷的身体怎么样了?”   “和以前差不多。”老唐氏佝着背,迟缓的朝外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瞧我,锅里没淘米呢。”   云巧自告奋勇,“奶回屋看爷,我淘米煮饭。”   她撸起袖子,轻车熟路的打开米缸,老爷子的咳嗽愈发急厚,老唐氏揪住衣角,眼角皱纹深了许多。   沈云翔说,“奶,你进屋看看爷,这儿有我们呢,”   老唐氏不再磨蹭,“巧姐儿,你生火煮饭啊,我看看你爷去...”   沾沾自喜舀米的云巧应道,“好。”   跨门槛时,老唐氏不留神,绊了下,幸好扶着门框没有摔着,沈云翔继续舀开水淋鸡,问云巧,“唐钝爷的病严重了?”   “没有啊。”   沈云翔进屋看望两老没仔细留意老爷子的脸色,但这都快把心肺咳出来了,老唐氏的表情也不太对劲,“唐钝知道他爷的病情吗?”   “知道。”   “但愿是我想多了。”淋了两遍,趁着鸡毛是烫的,他两只手揪着鸡毛蹭的拔掉。   云巧生起火后,围过去帮忙。   给唐家干活的‘衙役’们在别家吃饭,回来就往后院去了,悄无声息的,沈云翔知他们来保护云巧的,没主动寒暄,老唐氏进屋就没再出来,鸡汤炖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云巧舀了两碗端进屋,出来和沈云翔说,“爷奶没胃口,咱吃咱的,待会她们饿了自己弄。”   唐家的菜是衙役送来的,沈云翔洗了把韭菜炒的鸡蛋,还炒了份嫩瓜丝。   给老唐氏她们留了一半,他和云巧吃了一半。   吃完饭,云巧洗完涮锅,沈云翔铺床。   忙完天儿已经黑透了,虫鸣蛙叫的夜晚,老爷子的咳嗽仍然没止住,沈云翔和云巧商量,“村里不是有大夫吗?要不要请他来瞧瞧...”   “唐钝爷的病就是这样的,没法子...”   云巧坐在灶台后,安静盯着灶膛,药味从锅里蔓延开,整个灶间都充斥着苦味,她着眉,低低道,“爷活不了多久了。”   沈云翔震惊,“你怎么知道?”   “爷偷偷和我说的,清明后,他拜托村里的木匠打了口棺材,害怕唐钝不高兴,没敢抬回家,放在木匠家的柴篷里的...”她握着两颗玉米芯,小脸藏在青色的烟雾后,不甚清晰,“翔哥儿,爷死了,是不是就能吃席面了?”   “席面没有鸡肉好吃,我不喜欢吃席面。”   每个人都逃不了生老病死,沈云翔捏捏她的肩,想问她是不是难过了,哪晓得她将玉米芯丢进灶膛,拍拍手,轻快道,“幸好新坟竣工了,否则迁坟很麻烦的。”   “......”沈云翔握紧拳,往她肩头锤了下,“以后不准说这种话...”   唐钝听到,非揍她不可。   “嗯。”她低头,朝灶膛吹了两口气,浓烟滚滚,呛得她咳了两声,沈云翔听到她的声儿低了下去,“爷咳得夜里睡不着,嗓门也坏了,他问我睡棺材什么感受呢。”   “......”   饶是亲姐弟,沈云翔也不太明白,云巧又没睡过棺材,老爷子问她这些作甚?   “你怎么说的?”   “我说棺材不透气,还窄,睡着肯定不舒服...”见玉米芯慢慢燃起来,她直起腰,接着说,“奶不守着他,他就不喝药,他说家里安排妥当,没什么值得他操心的了,死了反倒不用受苦...”   她满脸不解,“做鬼不苦吗?”   沈云翔瞟了眼门口,决定心平气和的与她聊聊,“巧姐儿,你老实说,唐钝真的没有打过你吗?”   他要娶这么个媳妇,铁定是要动手的。   “没有啊。”云巧还在思考生死的问题,语气很是敷衍,沈云翔又锤了她两下,“好好熬你的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哦。”她捞背篓里的玉米芯,想了想,忍不住开口,“娘说能做人就别做鬼,唐钝爷...”   沈云翔按了按眉心,厉声,“闭嘴。”   “哦。”   安静了会儿,她问题又冒了出来,“唐钝爷是不是想当神仙啊,可娘说神仙很少很少,好好做人,别肖想...”   “闭嘴。”沈云翔几近崩溃。   “哦。”   灶房彻底安静了。   担心她得罪人,送药是沈云翔去送的,老爷子脸色果然不好,老唐氏坐在床边,满目忧心,看他来送药,硬挤出个笑容来,“是翔哥儿呀。”   “巧姐儿洗漱去了。”沈云翔搅了搅碗里的药,坐去床边,舀出一勺递到老爷子嘴边,“巧姐儿说话不中听,但话糙理不糙,爷你放宽心,好生调养,再活十来年没问题的。”   老爷子忍着咳嗽,笑眯眯说好。   “姐夫不在家,巧姐儿还得靠你手把手教她种地呢...”   “好。”   无论他说什么,老爷子都应好,一碗药,不知不觉就喝完了,老唐氏松了口气,沈云翔看在眼里,“奶,饭菜温锅里的,我陪爷说说话,你先吃饭吧。”   老唐氏犹自不放心,老爷子朝她摆手,“我好着呢。”   许是给沈云翔面子,许久老爷子都没咳嗽,老唐氏再进屋,他已经睡着了。   老唐氏感激不已。   沈云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扶着老唐氏去外边说话,“姐夫知道家里的情况吗?”   老唐氏不语。   沈云翔心领神会,看了眼床榻上眼角乌黑,脸色蜡黄的老人,小声道,“读书人规矩多,爷若去了,姐夫得回家守孝,否则会以‘不孝’的罪名被剥夺科举资格,瞒着他,是害了他。”   戏里都是这么唱的。   老唐氏心下大骇,磕磕巴巴道,“还...还有这种说法?”   “嗯。”   “那怎么办?四祖爷说他爷就这两个月了...”   “家里老人去世后人得守孝,爷没了,姐夫今年的乡试也没戏。”   老唐氏更为慌乱。   沈云翔说,“明天我去县里找姐夫...”   老唐氏已没了主心骨,年后老爷子的病就时好时坏,清明前,他突然说梦到大郎他们了,之后几天都睡不着,然后身体就不太好了,墩儿回家,他怕露出端倪,一直忍着,也不让四祖爷同墩儿说实话。   乡试三年一次,错过这次,又得等三年,老爷子不想拖累墩儿,拜托族里哪天他死了瞒着墩儿,一切等乡试后再说。   但若因此害墩儿担上不孝的罪名而前途尽毁,老唐氏脸上血色全无,沈云翔动了动唇,道,“爷真为姐夫好,得多活几年才是。”   老大夫的话不可信。   为什么村里人说巧姐儿傻?因为她四五岁不会自己吃饭,屎尿兜在裤子里,老远就能闻到臭味,同龄孩子骗她吃泥,她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有问题,听了嘲笑,她回家问黄氏她是不是傻子。   每次黄氏都坚定的摇头,“我家巧姐儿不傻,聪明来得晚罢了。”   黄氏不厌其烦的教她识物,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是好话,哪些话不能听。   巧姐儿没心没肺了些,但已算成长得好。   所以,只要努力,再难的事儿都能做到,病痛也是如此。   巧姐儿端着水盆进屋,看他们愣愣的站在墙边,困惑,“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沈云翔岔开话,“我的洗脚水吗?”   “嗯。”   许是换了地,沈云翔翻来覆去都觉得姿势不舒服,窗户敞着,风穿过窗户,吹得书架上的书沙沙响,他双手枕着头,望着房梁发呆。   突然,窗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儿,“翔哥儿,你是不是睡不着?”   云巧轻柔的声儿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沈云翔歪头,“你也睡不着?”   “我怕有坏人。”   唐钝去县里后她就睡不着,总怕睡过去醒来就在坏人的窝里,沈云翔坐起,墨灰色的天恍惚看得清个人影,他安慰云巧,“我在,坏人不会来的。”   “那我回屋睡了呀。”她轻轻阖上窗户,轻手轻脚回了自己屋。   往日老爷子睡不着,上房整夜都亮着灯,今晚老爷子没咳嗽,院里黑漆漆的,云巧倒床就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有人摇她的胳膊,她迷糊的睁开眼,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捂住了嘴。   “坏人来了?”   她精神一振,扒着沈云翔的手,眼睛快速眨了眨,哑然道,“真的吗?”   沈云翔没回答。   也就这万籁俱寂中,后院的动静传了过来,几十只鸡入夜睡觉不打鼾的,这会儿翅膀扑腾扑腾的响,还有清晰的打斗声,云巧拿开他的手,“走,咱去地窖。”   “地窖在哪儿?”   “后院。”   “......”   坏人就是从后院来的。   云巧似乎反应过来了,掀开被子,顺手抄起床边的锄头,仰头大喊,“坏人呀,有坏人呀...”   沈云翔捂她的嘴已来不及,只见弄堂传来亮光,几个黑衣打扮的男子见门就踹,云巧惊悚的瞪大眼,挥起锄头,啊啊啊啊的尖叫着跑了出去,“翔哥儿,赶紧跑啊。”   天上无月,几只鸡蹿了出来,翘着屁股,叽叽叽的乱跑,沈云翔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到院门口取门闩了。   尖叫声惊动踹门的黑衣人,龇牙咧嘴朝她冲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彭的声,门闩落地,她拉开门,将锄头扛在肩头,披头散发的奔进了夜色里。   慢慢的,黑黢黢的村子亮起了火把,像夏夜钻出云层的星星,瞬间照亮了夜空。   “不好,咱们被算计了...”黑衣人想撤退时已经来不及了,想抓几个村民做人质,但那个穿着单衣,光着脚,扛着锄头的人就在不远处挑衅着,“你们不是抓我吗?来呀...”   “......”   几人对视眼,咬牙追了上去。   然而这姑娘狡猾,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锃亮的锄头走路的鸭子,一摆一摆的,紧追不放,看到她钻山里,喜不自胜,“小姑娘,咱不杀你。”   她是大周的探子,熟知边境舆图,有了她,就能掌握大周兵营的布防...   “快来抓我呀...”   阴森的山林里,她步伐歪歪扭扭,黑衣人嘲笑她自寻死路,然而过去许久,他们也没将她抓到,反倒他们有些腿软乏力。   不知道到哪儿,远处依稀有光亮,来不及思考,但看一群乌泱泱的盔甲铁衣像座山似的堵在他们面前,黑衣人花容失色,“贱人,你故意带我们来此...”   “对呀。”云巧抬起脚,蹭了蹭脚底的石子,“谁让你们挡着不让我去地窖的。”   “......”   语落,但看旁边凶神恶煞的粗犷汉子扬手,粗噶的声音划破天际,“杀。”   黑衣人忙四处逃窜。   云巧站去汉子身子,戳他胳膊,“平安,你怎么来了?”   平安望了眼身后的石门,提醒她,“云巧姑娘,这儿是岭关。”   是他的地盘。   听到‘岭关’两个字,黑衣人大为震惊,“不对...”   长流村离岭关要走大半个时辰...   临死前,几人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场面血腥,平安捂住了她的眼,云巧好奇得很,歪头,“我瞧瞧嘛。”   “你不害怕?”   “不害怕,我都能杀鸡了呢。”   “......”   平安看她不停的蹭脚,“怎么没穿鞋?”   “没来得及...”   平安脱下自己的鞋,云巧摇头,“你穿吧,你还得抓坏人呢。”   “村里有长春他们,不会放过他们的。”平安蹲下身,抬起她的脚,云巧缩了缩,“我穿他们的鞋吧。”   她指着血泊中的黑衣人。   “......”   半个时辰后,她回到唐家,院里已经清洗过了,细闻还是有淡淡的血腥味,看她回来,众人松了口气,那些人是奔着她来的,沈云翔和老唐氏她们没有受伤,问她有没有伤着。   她抬起红肿的脚底,沈云翔过去给她一记,“收着。”   “哦。”   “你说你也是,好好往山里跑作甚...”她没事,担心她出事追上去帮忙的几个村民伤着了,村长叹气,“先回家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唐家后院住着衙役,村口有躲着几十个衙役,山匪应该不敢来了。   他们走了没多久,后院又响起不寻常的动静,云巧正喝红糖水压惊,眼疾手快的抄起桌边的锄头就要跑,却看春花满身是血,是长春他们拖着进屋。   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春花容光焕发,撩开额头和鬓角的头发,似乎注意身边有人,又急忙往回盖,“云巧,快跑,西凉军来了,要打仗了...”   长春皱起眉,“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云巧,快跑,西凉军来杀你的。”她撑着疲惫的身体爬到云巧脚边,努力攀着她的裤脚,云巧扶起她,她咧嘴,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还当我是朋友的,快跑,他们来杀你的。”   “他们被抓住了。”   春花使劲摇头,她的脸很白,即使糊着血,也看得出气色不好。   “他们来了,来了...”   说着,她像看到什么惊恐的场面,瑟瑟发抖的转向门口,指着黑暗的夜色,“他们来了...”   轰轰轰,齐整沉闷的脚步划破夜空,宛如地龙翻身般响彻大地。   春花牢牢抱住云巧,然后将她往外推,“跑...快跑...”   这是春花最后和她说的一句话,快跑。   那晚,西凉军沿着西岭村的暗道,翻过绿水村,直往长流村而来,云巧如愿躲进了地窖,在地窖待了五天才出来,出来后,整个村子宛若经历了狂风骤雨的摧残,院墙倒塌,栅栏损坏,粮食衣物满地都是,鸡鸭成了主子,这屋蹦到那屋,大摇大摆的。   唐家前院的院墙修葺过,没遭到损坏,后院则惨不忍睹,云巧跑出地窖就去后院数她的鸡。   结果,一只没有。   老唐氏扶着唐老爷子,这几日离了药,老爷子尽量忍着不咳嗽,这会儿见到天日,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又咳了起来。   “奶,咱家的鸡没了,一只都没了。”云巧抓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   “没了咱再买。”   能保住命就是好的。   “春花的尸体也没了。”   沈云翔抱着长刀,两眼鼓鼓的瞪着到处找鸡找尸体的人,“你能不能安静些?”   “翔哥儿。”云巧似乎注意到院里还有人,兴冲冲的跑过去,随即露出嫌弃的表情,“翔哥儿,你好臭。”   “......”沈云翔火气骤起,“你几天几夜不睡觉试试!”   西凉军打来,长春他们来不及搬救兵,迅速通知村里,让老弱妇孺藏起来,男子抄家伙抗敌,他能活着就不错了,管他臭不臭,丢了从西凉人手里抢来的刀,“烧水,我要洗澡。”   “好,我也要洗澡。”云巧往灶房走,后知后觉想起问他,“翔哥儿,你没受伤吧?”   “没。”   平安护着他的。   要不是平安带人来的及时,整个长流村恐怕都逃不过,平安说偷袭唐家的人是南方口音,他觉得不妥,想让长春禀告李善,结果遇到西凉进村...   沈云翔说,“巧姐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说话间,云巧已经点燃的柴火,不假思索道,“生孩子呀。”   “除了这事。”   “没想过。”   没有打过仗,不懂何为保家卫国,当平安挡在他身前,教他怎么出招,怎么使力,热血燃烧得沸腾,他一字一字道,“巧姐儿,我想参军。”   “好呀,我也去。”   “兵营不收女孩,但你可以做其他事。”   有了精准的舆图,大周就能更严谨的排兵布阵,敌人再不会通过暗道残害无辜的百姓。   “好。”   唐钝回来已是两日后了,西凉突袭,到处一片恐慌,稍有家底都收拾钱财往西州去了,附近村落出去逃命的也多,便是县学都清冷了许多,官道随处可见逃难的百姓,五里一路口的盘查,极为严苛,要不是有李善的玉佩,他都回不来。   比起人心惶惶的外边,村里似乎没什么变化,施肥的施肥,插秧的插秧,真要说变化,就是好些院门前挂上了白绫,他挑着书,打小路经过,地里的人同他寒暄。   “墩哥儿回来了呀,外边没打仗吧?”   “没,家里还好吧?”   “我们娘几个藏地窖里,好在你提醒我们囤些粮,否则咱怎么熬得过来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婶子想开些。”   “你叔出门时我就知道凶多吉少,我知道的...”妇人抹抹泪,继续干活。   唐钝不知如何安慰她,无意间,瞥到村道上一抹月白色衣衫的身影,她扛着锄头,背个背篓,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后山走,他喊了声,“云巧。”   村道的人回过头,朝他挥锄头。   唐钝问,“你去哪儿?”   “西岭村,狗日的西凉到处挖暗道,老子要把暗道找出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唐钝反手扶着扁担,疾步跑过去,望了眼自己院门,大敞的院门,左右两侧放着两盆绿植,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声音放轻,“爷奶没事吧?”   “没事。”云巧一垫一垫的靠近他,“唐钝,四祖爷问我们啥时候生孩子,他说我两聪明,生的孩子肯定更聪明。”   她知道将坏人引到岭关,长春他们跟二愣子似的,傻乎乎在村里厮杀,弄得村里乱糟糟的,一点都不机智。   “......”   数日未见,她怎么愈发流里流气的了,唐钝没有训她,“你一个人去西岭村?”   “龙虎在村后等我。”   “我随你一起。”唐钝让她等等,回屋放下担子,和屋里的老唐氏打声招呼就跑了出来,边走边问她前几日发生的事儿。   “来了两拨坏人,一拨从后院来的,我看没办法藏地窖,拎起锄头就狂奔,想到西山脚下有士兵,就将他们带去了那儿,遇到平安,将他们都杀了,回来后,奶给我煮糖水,喝了两口,春花来了,喊我跑,没来得及,西凉那群贼人来了,长春就让我和爷奶藏地窖了,等我们出来,几十只鸡全没了。”   说起鸡,她语速快了很多,“我和翔哥儿找着几只,我姑她婆婆非说是她的,我养的鸡我还能不知道什么样?”   “我喊四祖爷主持公道,她哭了场,还是把鸡还我了。”   唐钝想问她怕不怕,听到这儿,感觉自己多虑了。   “不过还是有好多鸡没找回来,肯定是西凉人杀来吃了,狗娘养的。”   “......”   路口,龙虎一脸悻悻的望着面色不善的唐钝,发誓,“不是我教的。”   天地良心,他也很惊讶的。   唐钝移开视线,不经意瞥到垒过土的几座坟,眯起眼,“爷坟前的绿植哪儿去了?”   “种咱家院门口了呀,等爷死了搬过来,以免遭了西凉人毒手。”   “......”   除了龙虎,还有几个陌生面孔的士兵跟着,唐钝替云巧扛锄头,没再问战事。   西岭村只存活下来几口人,西凉入境的暗道已经被找着了,李善派人沿着暗道找过去时,里边已经被堵了,以防还有其他暗道,云巧寻找得格外仔细,除了西岭村,附近几个村都要挨个搜查一遍。   县里人心惶惶,孙山长让唐钝在家温习功课,遇到难题书信请教,有李善的玉佩,传信极为方便。   因此,唐钝整日待在家。   云巧则早出晚归没有闲过,便是雨天,撑着伞也要出门,谁都不能阻止她。   除了生孩子。   她对生孩子格外憧憬,老唐氏请村里的人帮忙敷了十几只小鸡,刚破壳的鸡毛发稀疏,几日后大变样,她喜欢得不得了,无事就溜进唐钝屋里炫耀,“唐钝,你看咱家的鸡好漂亮,咱家的孩子肯定更漂亮。”   唐钝泼她冷水,“像你还好看吗?”   “怎么可能像我,肯定像你呀。”   “......”   “可惜奶说咱明年才能生孩子,哎...”   后来的一年多里,云巧都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办酒席这日,她咧着嘴,嘴角没有下来过,傍晚送走客人,黄氏她们还在院里,她急吼吼的拉着唐钝回屋,“唐钝,来,咱生孩子,郑家嫂子教了我的。”   “....”   黄氏不记得郑家嫂子是谁,沈云翔是清楚的,他重重跺脚,扯着嗓门怒吼,“云巧,你害不害臊。”   “不害臊。”   “......”   老唐氏和老爷子乐得不行,一个拉着黄氏,一个拉着沈来安,“巧姐儿这姑娘好。”   黄氏摇摇头,笑了,“是你们疼她。”   先苦后甜,她熬过来了。   沈来安则有些怅然若失,西凉人进村,云山他们为了保命,推爹娘出来挡刀,爹娘没了,看不到他变出息的样子,也享不到他的孝敬了,反手握着唐老爷子的手,“叔,进屋说吧。”   屋里,唐钝被扒了衣服,一脸黑色,“你能不能矜持些?”   云巧眨眨眼,翻过身,躺在床上,“你来吧。”   “......”   “快点呀。”云巧催。   唐钝脸一会儿黑一会红,起身关上窗户,又将门抵上,“你知道孩子怎么来的吗?”   “知道呀。”云巧目光下移,唐钝蹙眉,从书架拿出一本书,云巧坐起,一脸难以置信,“唐钝,你不知道吗?”   这会儿才看书学。。   唐钝不搭理她,裹紧衣衫,“天黑再说。”   “生孩子还要等天黑?”   郑家嫂子不是这么说的呀?   唐钝呲牙,“对。”   “好吧。”云巧慢腾腾坐起,凑过去,脑袋靠在他怀里,纳闷,“这不是生孩子的书呀?”   “嗯。”唐钝指着最的字,“这个字认识吗?”   “唐。”   唐钝又给她指下边的字,云巧不假思索,“钝。”   云巧瞄眼窗外,“天怎么还不黑呀?”   夏日天黑得晚,黑尽的话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唐钝道,“等不及的话你先睡,待会我叫你。”   “不要,郑家嫂子说了,醒着才有乐趣。”   “......”   半个时辰后,云巧高兴的坐在他身上,“唐钝,我要在上边。”   唐钝翻个身,双手压着她胳膊,“想得美。”   一辈子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