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羸弱不可欺   作者:意千重   简介:   第一次见面,杜清檀被退婚,暴跳如雷,恶狠狠挥出一记左勾拳,然后弱鸡身体配不上,晕了……独孤不求帮忙叫了个医,报酬是《五种左勾拳的使用方法》。   第二次见面,杜清檀去退婚,楚楚可怜,一言不合就吐血,顺顺利利挣了百两金,独孤不求见者有份抽走五两金。   第三次见面,杜清檀被逼债,悲愤欲绝,哭兮兮拿出一份“祖传食疗秘方”偿债务,独孤不求急公好义带头捐款做保镖,顺便带走了《散打鞭腿之要领》。   第四次见面,杜清檀被逼婚,凶悍绝情,硬生生把男方逼得无地自容、只求速死以谢天下,独孤不求两眼放光毛遂自荐想做入幕之宾。   第五次见面,杜清檀做了官,端庄温婉,以食医人,名动天下,只是得了失忆症,忘了故人,独孤不求弱小无助地爆了杜女官的假面具。   作者自定义标签:励志 正剧 穿越 美食 轻松 第1章 要这美貌何用   上元节刚过,长安城的暖风便迫不及待地吹绿了灞桥的柳枝,再吹薄了小娘子们的衣衫,却怎么也吹不暖杜清檀那颗冰冷绝望的心。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冷白皮,细长眉,凤目妩媚,唇瓣粉嫩,天鹅颈,身形纤长。   柔弱无辜,我见犹怜,确实是她从未有过的美貌。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捏了个兰花指,又恶寒地打了个冷噤,暴躁地将铜镜摁翻,长长叹了口气。   这倒霉催的……穷逼病弱孤女一个,走一步喘三气,风都能吹倒,要这美貌何用?   和她一点不匹配!   摔!   “五娘,萧家来人啦,带来好多礼品,大娘子让您赶紧梳洗了去见客!您就要苦尽甘来啦!”   婢女采蓝推门而入,欢喜中带了几分抱怨。   “主君过世后他家再没露过脸,这都两年多了,总算想起来还有这么一门亲事!前几天大娘子还念叨呢,这不来啦?唉,无论如何,总是好事。”   杜清檀懒洋洋地趴在案几上,没有半点兴趣:“未必是好事。”   这还是她那位枉死的便宜老爹早年给定的亲。   兰陵萧氏,历经几朝的百年门阀,祖上出过皇帝和皇后,与当时尚且兴旺的杜家算是门当户对。   但自从她爹卷入朝政纷争枉死后,家财殆尽,奴仆四散,只剩下她和寡居的伯母杨氏及幼小的堂弟团团相依为命,勉强度日。   萧家不闻不问,四时八节也未按着规矩走礼,显然是后悔了的。   听闻她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夫萧七郎才貌双全,科举顺遂,前途无量。   这样的人,怎么肯屈就这桩赔本的婚事!   “这样啊。”采蓝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   她默默翻出一件五成新的月白色短襦,再配一条半旧的天水碧罗裙,在杜清檀身上比划又比划,叹气。   “这都旧了,还短了!也没件像样的首饰,按说您该穿好些才是,都两年多没露面了呢……”   堂堂京兆杜氏贵女,穷困如斯,竟然连件体面的衣裳都穿不起了,实在让人心酸。   “倒也不必在意这些虚的。”   杜清檀自来不看重衣服首饰这些外在之物,能穿就行了,何况对方又不是什么要紧人。   “怎会是虚的呢?体面总是要的!”   采蓝挑剔地看着她的前胸:“您太瘦了!这都没胸!打扮好看些,他家见着您这么美,一定舍不得!不成,得弄一弄。”   片刻后,采蓝手里抓了两团发黄的旧丝绵,妄想塞进杜清檀的前胸衣襟:“把这个塞进去就好了!”   “又皮痒了?”杜清檀耐心殆尽,威胁地抓起鸡毛掸子。   但她天生柔弱娇怯美丽,摆出这么一副凶悍模样也不过像是小奶猫哈气伸爪子罢了。   “哎呀,生什么气嘛!婢子都是为了您好!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   采蓝一点不怕她:“就算不塞这个,也该搭块披帛挡一挡……”   “滚!”杜清檀举起鸡毛掸子,没胸碍着谁啦?   她又不奶孩子!况且这能怪她吗?   没变成病美人之前,她的胸坚挺漂亮,恰到好处,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啊!想起自由滋润强壮的从前,杜清檀暴躁到生无可恋。   “是婢子错了!”采蓝敷衍地道:“咱们快走吧。”   破落户的宅子小得很,后院到前院就几步路。   杜清檀走进正堂,但见地上放了一堆礼盒,一群衣着光鲜的仆妇婢女围着两个装扮华贵的妇人,再一旁的主位上坐着她的伯母杨氏。   “五娘,快来拜见萧夫人。”杨氏神色凝重,语气低沉。   她本以为萧家是来谈婚期的,毕竟杜清檀守孝期满,年龄也不小了。   谁知她反复提了几次都被对方挡了回去,思及这几年萧家的表现,只怕婚事已经生了变故。   “见过夫人。”杜清檀蹲了个礼。   萧家长媳裴氏出身河东名门,生得圆脸富态,高髻金梳碧玉钗,宝蓝烫金花罗衫配着大红八幅裙,脚下一双精致的丝质高履,颇富贵。   “听说你一直病着,看这样子是还没好?气色太差了!”   裴氏嫌弃地打量着杜清檀,衣裙半旧,袖口和裙脚都短了,颇不合身,头上只得一枝寒酸的木簪子。   个头倒是高,脸也生得极美丽,举止稳重。   就是胸部太平,屁股太小,整个人瘦弱苍白,就是个纸糊的灯笼美人,别说操持家业主持中馈,怕是传宗接代都做不了。   再看看杜家这穷愁没落的样子,确实是配不上她的儿子七郎了。   任谁也不喜欢见面就被人说是气色差,何况是这样倨傲的姿态和语气。   杜清檀面无表情,语气也不好:“劳您费心,我还好。”   “人吃百样米,样貌各不同,我们杜家女儿都是天生的婀娜。”杨氏赶紧作了补充。   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重病缠身”之说,否则对孩子的前途大为不利。   裴氏早就下定了退婚的决心,懒得纠缠这些旁支末节,自顾自地道:   “我今日来,是有件喜事与你们商量。前些日子,我们老夫人得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佛祖说,有个小娘子与她有前世定下的祖孙缘分,需得赶紧了结,不然业障缠身,不得安宁。   追问人在哪里,佛祖说是姓杜的,名儿里有个檀字,与佛有缘。   醒来时言犹在耳,室内犹有异香未散,我们老夫人实在不敢不信,叫了家里人一合计,想起来五娘不就是姓杜,名儿里又有个檀字么?   为慎重起见,老夫人特意去了大慈恩寺请教玄空大师。大师确认就是五娘,让赶紧收了做孙女儿消弭灾厄。所以啊,我们七郎和你们五娘的亲事怕是不能成了。” 第2章 欺人太甚   杜清檀听笑了,不就是想悔婚么?   这个理由足够清奇,真是费心了!想必一家子人琢磨了很久吧?   因见杨氏愤怒欲言,便握住她的手,表示听完再说。   裴氏接着道:“我们再一琢磨,想起五娘这孩子从小三灾八难的,她娘生她难产死了,伯父没了,她爹又莫名其妙犯了事。   你们家这日子越过越差,她自己也是重病缠身的,确实是很不好啊。”   只差没直说杜清檀克父克母克全家还克自己了。   “欺人太甚!”   杨氏再也忍不住,怒声道:“悔婚就悔婚,直说自家嫌贫爱富,要另攀高枝得了,拿神佛说什么事!   自己背信弃义,还要糟践我们五娘!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裴氏恼羞成怒,高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的哪句有假?我这不是为了孩子着想么?我还要收她做义女呢,怎么糟践她了?”   “我呸!真为孩子着想,为何这些年从未上门看过问过?”   杨氏可不是个好欺负糊弄的,当即吵了起来。   “做什么义女!儿媳变义女,府上真是好算计!背信弃义要悔婚,还怕名声不好听,非得拉着我们孤儿寡妇给你们当遮羞布?   真敢想!萧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给你们丢干净了!臭不要脸!”   “你个粗鲁没见识的村妇!好心当成驴肝肺……”   裴氏在家主持中馈,说一不二,并不是容得人的性子。   二人互不相让,更不肯听劝,吵得只差没把房顶给掀了。   杜清檀只觉着耳边恍若有上千只鸭子在叫,闹得人控制不住的暴躁,索性一把推翻了矮几。   “哐当”一声巨响,裴氏和杨氏唬了一跳,同时住口回头查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杜清檀坐在那里抚着胸口,细眉微拧,脸色苍白,气息不稳,摇摇欲坠,倒像是吓得比她们还要厉害些。   裴氏也没想到她是故意而为,因觉刚才骂不过瘾,还要回过头去继续吵,就听杜清檀细声细气地道:“有事说事,别瞎扯,不然滚出去!”   “是你推的几子?”裴氏大吃一惊,认真看向杜清檀。   真没想到,这么个安静娇弱的纸美人,脾气竟然这般大!   杜清檀懒得多说,恹恹地道:“送客!”   在她看来,有事就解决,吵架完全是浪费口舌和时间。   真要泄愤的话,直接上手就好,皮肉疼了才能触及灵魂,才能让对方记住教训。   若不是她体虚无力揍不了人,呵呵……   杨氏一个眼色,采蓝立刻轮着笤帚进来,对着裴氏等人脚下一阵乱扫,惹得萧家人一阵鸡飞狗跳。   裴氏从没这么丢脸过,气得发抖,板着脸厉声道:“走!”   与她同来的那位年轻妇人连忙摁住采蓝的笤帚,涎着脸笑。   “都消消气,且听我一言。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婚事是一定不成的了。为了孩子们着想,还得漂漂亮亮收个尾才是!不然这么下去,小姑娘拖成老姑娘,那怎么好?”   烦死了!废话一堆!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你谁啊?”   她真心实意怼人,可惜声音细软无力,再配着那副柔弱的可怜样,半点气势全无。   年轻妇人自是不会与这么个柔弱的可怜人计较,笑眯眯地道:“我是七郎的四婶,娘家姓崔,咱们以前见过的,那会儿你才齐我的胸高呢。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听我劝一劝,如何?”   杜清檀挑衅不成,只好强行压下暴躁,持续面无表情。   杨氏母鸡似地将她护在身后,警告崔氏:“快说!”   崔氏语重心长地道:“七郎和五娘都是好孩子,被这桩没缘分的婚事耽搁了多不值啊!我们真心想收五娘做义女,见面礼都带来啦!   趁着天色还早,索性把礼行了,改日请了左邻右舍和族里吃吃喝喝说说,就掰扯清楚了。   事出有因,传出去也不怕别人乱嚼舌头,不影响五娘另行婚配。如何?”   绕来绕去,就是既要做那啥又要树牌坊,非得逼着孤儿寡妇忍辱吞声替他家遮羞,以保全他家的好名声。   “不如何!退婚就退婚,现在就算你们求着我们也看不上了!约好日子,两边都去请了族里,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清楚!”   杨氏恶心得不行:“别再给老娘扯什么神啊佛啊义女的,当今天下姓武不姓萧!圣上梦见神佛示喻那是应当的,你们算什么东西!还以为是前朝那时候呢?”   这话够诛心的,且近来朝中谋反株连案件频发,别说崔氏,便是傲慢骄横如裴氏,也是当即变了脸色。   “走!与这种粗鄙无礼的村妇扯不清楚!且等着!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裴氏讨不了好,只得用力一甩袖子,仇恨地瞪了杨氏和杜清檀一眼,走了。   “唉,这可真是……好说好散不行么?非得闹得这样难看,到底吃亏的是你们。”   崔氏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见杜家人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只好示意奴仆拿起地上的礼品跟着离开。   裴氏登上马车,阴测测地看着杜家低矮简陋的门头,冷笑连连。   “不识抬举的破落户!福薄短命的小贱人!”   崔氏在她身旁坐下来,担忧地道:“大嫂,这穷酸油盐不进的怎么好?若是闹到两边族里,掰扯起来就很难看,对七郎的名声更是影响不小,万一传回我娘家那边就不好了。”   萧家悔婚,自是因为有了更好的婚配对象。   当世最讲门第出身,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五姓七望,是为头等的高门大户,世人皆以娶五姓女为荣。   此种高贵荣耀,便是尚公主也比不上。   而清河崔氏近来接连出了好几任宰相,可谓风光无比、权柄在握,倘若萧七郎能够与之结亲,前途必然顺遂无比。   这样的婚姻有多难得自不用说,所以这欺负孤儿寡妇、背信弃义悔婚的名声定然不能传出去。   裴氏阴沉着脸慢慢转了会儿腕间的金镶玉镯,眼里露出凶光。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的不知趣,为了我儿的前程,少不得要动些非常手段了!我记得,杨氏的儿子在宣阳坊读书……叫屠二过来!” 第3章 反正就很惨   送走恶客,屋子里瞬间清净下来。   杜清檀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躺下,示意采蓝给她揉揉太阳穴。   躺了会儿,突然觉着气氛不大对,睁眼一看,只见杨氏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别哭了,不值得。”杜清檀向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觉得自己词汇贫乏,索性掏出手绢递过去:“我又不在意。”   谁想杨氏接过她的帕子一看,哭得更厉害了。   “这手绢都快破洞了你还在用,都怪我没本事,守不住家业,害得你吃苦受罪,被人欺辱……”   “……”杜清檀很无语,眼看杨氏哭得越发厉害,索性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头。   “算起来,也是我一直生病吃药,把家里吃垮了。还有,大伯母是不是也如同裴氏所言那般,认为我克父克母啥的呢?”   “胡说八道!你娘又不是因为你死的,我不也生过病吃过药?”   杨氏立刻收了眼泪,愤怒地道:“那就不是个东西!按照她的说法,我还克夫呢!”   杜清檀喜欢杨氏的爽利性子,更感激她这样照顾自己,便轻笑:“既然知道她不是个东西,还哭什么?”   “呃……”杨氏打了个哭嗝,不甘心地道:“我就是太生气了啊。”   生气、屈辱,却无力无处发泄,不是只有哭哭鼻子了么。   杜清檀哄孩子似地拍拍她的肩头:“哭好了就来商量该怎么办才好。”   活了几十岁,还不如孩子冷静懂事。   杨氏不好意思地接过采蓝递来的帕子擦了脸,说道:“这事儿还得族里出面解决,我这就去杜陵。稍后团团也要下学了,你在家等着他。”   京兆杜氏自西汉起便名臣辈出,鼎鼎有名的凌烟阁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杜如晦正是本家代表人物,只可惜后续无人,如今族中多是寂寂无名之辈。   而杜清檀家又是偏支,上两辈便搬出了杜家世居的杜陵,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等大事才会回去,日常与族里联系并不紧密。   也正是这个原因,裴氏才敢如此嚣张霸道地欺上门来。   但无论如何,只要族里肯出面,总能让萧家不好过。   杜清檀却觉着族里不会管太多,毕竟自己这支的成年男丁已经死绝,余下一个团团尚且年幼不知前途如何。   谁会愿意为了她们去狠狠得罪萧家呢?   杨氏这一去少不得也要低三下四求人,不如另想它法。   杨氏叹道:“不是我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这事无论如何都要告知族里,不说就不对,况且这也是最便捷简单的法子。行了,你这也累一天了,先去歇会儿,别回头又生了病。”   事不宜迟,趁着天色还早,杨氏带上粗使于婆,雇了辆驴车火速往曲江池南边的杜陵去了。   杜清檀回房躺了会儿,瞅着时辰差不多就起了身,走到前头叮嘱男仆老于头:“时辰差不多了,你去接团团,路上仔细些,别耽搁,别与人闹纷争。”   团团已经七岁,两年前由杨氏给他开了蒙,家里请不起先生,便在宣阳坊一个杜氏宗亲家里附了学。   宣阳坊和她们住的永宁坊隔了一个坊区,倒远不近的,还该去接。   况且之前她看裴氏眼神阴沉狠厉,总觉得这种人跋扈惯了,也不讲什么道义,做事必然不择手段,自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五娘放心,老仆无论如何都会护得小郎周全。”   老于头与粗使于婆是一家,老两口无儿无女,待杜清檀和团团就和自家小辈一样疼爱。   杜清檀自是放心的,等老于头出了门,便去厨房看采蓝做饭。   其实不过些粗粮蔬菜罢了,并没有肉食之类的。   当然,想吃也没得吃,不止是穷,还因为女皇笃信佛教,下令禁屠宰。   有权势的人家可以冒着风险偷偷弄了肉食解馋,她们这样的小可怜就算了,又不是嫌命长。   所以杜清檀看着那黄灿灿的小米,以及满眼的青绿素菜,心里凄风阵阵,觉得人生又惨淡了几分,颇抓狂。   她想吃大白米饭!想吃油汪汪的红烧肉!想吃香喷喷的烤鸡!   就算没有,好歹也给她个白面饼子、摊鸡蛋之类的。   这才是病号需要的啊,反正就很惨。   采蓝被她绝望悲凉的目光看得受不了,索性赶她走:“快去歇着,小郎回来就叫你。”   杜清檀出了厨房,便去大门口站着往外张望。   团团这孩子年纪虽小,却长得玉雪可爱,聪慧乖巧,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堂弟了,半天没见,怪想的。   日影一点点地斜下去,始终不见老于头和团团回来,杜清檀慌了起来,难道,萧家真对这孩子出手了?   不成,得去瞅瞅。   采蓝也擦着手走了出来:“饭好了,怎么还没回?”   “我们去接他们。”杜清檀见采蓝想拒绝,便将眼睛一瞪:“不许多话!”   “知道了!”采蓝无奈地取了帏帽给她戴上,搀着她往前走。   杜清檀走得很慢,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采蓝也没有嫌烦的意思,反而夸她:“您这身子骨真是比从前好多了,之前哪里敢上街啊。”   杜清檀没吱声,只管睁大眼睛在过往行人里寻找老于头和团团,然而一直走到宣阳坊,还是没见着人。   采蓝奇怪道:“难道错过啦?要不就是还没放学?”   杜清檀紧抿着唇没吱声,尽量加快速度赶到杜氏宗亲家中。   门房见到她们很惊奇:“今日先生有事,提前放了学,小郎早在半个多时辰前就走啦。府上的老于头也才来过,怎么?还没回家去?”   杜清檀皱起眉头:“没见着呢,不知他有否与同学同行?”   门房笑道:“因放学早,其他学生约了去东市闲逛,小郎说是要回家背书,是自己走的。”   团团懂事,知道家里没钱,所以遇到这种要花钱的事都是避开。   杜清檀发愁地看向白花花的街道,这么大个长安城,这孩子和老于头究竟去哪里了呢?   虽然难,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主仆二人沿着团团往日上下学的线路依次寻找过去,逢人就问,却也没能问出个名堂来。   “五娘,那是小郎的书包!”采蓝激动地指向前方。 第4章 我不是什么侠士   那是一个穿灰色粗布圆领缺胯袍的年轻男人,抱着一把横刀,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坊墙上,看起来像个游侠儿。   他身后跟着一匹老得斑秃了的灰驴,正在专心地啃食墙缝里的野草。   灰驴的脖子上,挂着团团的书包。   杜清檀这会儿已经累得不行,歪着帏帽,抚着胸口,说一句喘一下。   “这位侠士……请问您这个书包……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身量极高,半垂了眸子,居高临下地斜瞅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里透出的目光又清又冷:“五十文!”   杜清檀和采蓝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要她们给钱才肯说。   采蓝先不干了,泼辣地道:“五十文!都够买三斗米了!你怎么不去抢?”   年轻男人完全无视她,只看着杜清檀淡淡地道:“你应当晓得,重要的消息是用钱换不来的。”   杜清檀立刻明白了:“那是自然,给你五十文!”   年轻男人红艳艳的嘴唇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洁白修长的手掌往她面前一伸:“给钱。”   杜清檀身上是没钱的,当即给了采蓝一个眼神。   采蓝心不甘情不愿、肉疼得直哆嗦地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噘着厚厚的嘴唇小声嘀咕。   “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这样!只有四十文,多的没了!这还是我们家几天的口粮钱呢。”   年轻男人也不计较,把钱往怀里一塞,解了书包丢过去,指着前方道:   “人在那间屋子里。哄着那孩子去车里看猴戏,然后就闹腾起来,说是偷了东西。   孩子闹腾得厉害,书包也扔在街上,跟着一个瘸腿老者找过来,和他们吵闹一回,两个人都被拉进那道门去了,说是要报官。”   “胡说!我们家小郎乖巧懂事,才不会偷东西呢!”采蓝又气又急,“五娘,这可怎么办?”   才和萧家闹过,就出了这样的事,多半是裴氏设了圈套,要借此逼迫自己和杨氏就范……   杜清檀微一思忖便有了数,当即和采蓝说道:“不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在这里守着,你去请武侯过来。”   长安城共计一百一十坊,各坊均设置武侯铺管理治安,武侯便是缉盗安良的公差,这种事儿正该归他们管。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大事,要请武侯就得给钱,婢子没钱了。”   采蓝目光炯炯地盯着一旁的年轻男人,希望这人能够良心发现,把钱还回来。   然而年轻男人坦然大方地由着她瞅瞅,丝毫没有羞愧之意,更没有愿意还钱的意思,只提醒她们:   “一共两个彪形大汉,手膀子有我两只那么粗,轻轻就能把你们脖子捏断的那种。   你们家是得罪什么人了吧?请武侯过来未必有用,只怕还会适得其反。”   采蓝立时吓哭了:“五娘,怎么办啊?一定是萧家干的!”   杜清檀严肃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虽然穿着粗布衣裳破靴子,然而肤白貌美,眉眼深邃,睫毛卷长,身形匀称健美,气质仪态俱佳,手上也没什么茧子,显然不是苦出身。   这样的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守在这里管闲事,虽不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此刻光凭她和采蓝是没办法处理好这件事的,不如找个帮手。   “这位侠士。”杜清檀掂量着开了口:“您见义勇为给我们传信,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能不能请您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们把孩子救出来?”   “见义勇为,好人做到底?”   年轻男人一笑,很是文雅地道:“你看错了,我不是什么侠士,也不是好人。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没钱吃饭,所以想弄点钱住店。”   “……”杜清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所以?”   “所以小娘子若要请我帮忙,得给钱。”   男人颇耐心,毕竟杜清檀这副气喘吁吁、蹙眉抚胸的娇弱模样实在让人心软,仿佛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随时会被阳光晒化了似的。   “再给你五十文。”杜清檀记得家里似乎还有点钱的样子,只是不多。   “五十文?!”男人喊出声来,因为太过震惊,瞳孔缩了又放,雪白的脸气得通红:“你这人……”   “我暂时只有这么多,可以打欠条。您要多少?”杜清檀有些抱歉。   说到底是打打杀杀的买卖,很费人的,五十文确实太少了,万一受伤什么的,还不够贴膏药。   “欠条?”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了起来,颇不像个正经人。   “小娘子觉得我值多少钱呢?”   采蓝警惕地把杜清檀护在身后,这人看起来太不正经了,就像是想要利用美貌勾引自家五娘似的。   看他那五官似是有胡人血统的,这种样貌最勾人了,自家五娘日常不怎么出门,对男人没啥见识,很可能会被蒙蔽。   然而杜清檀并不能体会采蓝的苦心,反而嫌她挡了视线:“往后,别挡着。”   采蓝很郁闷地站在那里,看杜清檀和男人讨价还价:“一千文,再不能多了。”   “两千文,再不能少了。”   “一千五百文!我家太穷了,不然也不会穿旧衣,打补丁。”   杜清檀拉起采蓝的裙脚,给他看上面的补丁,卖惨:“我们平时只能勉强吃饱,生病了都看不起大夫吃不起药。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虚弱。”   男人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行吧,确实挺可怜的。”   杜清檀猛点头,以为对方已经同意了她给的价,不想男人跟着就道:“一千八百文,再讲价就算了。”   采蓝很不高兴,觉着一个大男人,钻到钱眼里去,和女人这么斤斤计较的,简直不像话。   杜清檀倒是没啥想法:“前头铺子里寻了笔墨给您写欠条?敢问尊姓大名?”   “独孤不求。”男人迈开长腿朝着铺子走去,脊背挺得直直的,然而走一步,破了的靴子总会发出一声“piaji~”的怪响。   见主人走了,老秃驴也不吃草了,慢悠悠地跟上去,一瘸一瘸的,走不得几步,几根毛随着风飘落下来,身上又秃了一块。   反正就很落魄的样子。 第5章 弱者没人权   “死要钱会不会是洛阳独孤氏啊?”   采蓝和杜清檀咬耳朵,八独孤不求的出身来历。   “独孤家祖上是胡人来着,我看很像!”   洛阳独孤氏也是百年门阀,族中尚武,很是出了些名将。   前朝时出过好几位皇后,到了本朝,家主曾被封为郡王,族中子弟又尚公主,是有名的贵戚。   只是近年来也和杜家一样,没啥出色的人才,没落了。   杜清檀听采蓝这么一分析,也觉着像,她便很直白地问了:“独孤公子,您家是洛阳独孤氏么?”   独孤不求正在吹干欠条上的墨迹,闻言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是啊,你找独孤家有事?”   这话挺不客气的,包着火气。   杜清檀猜想他或许是和族里有怨,被赶出来了什么的,不然不会混得这么惨。   她好脾气地笑笑:“这不是互通家门么?我们是京兆杜氏旁支。”   独孤不求没什么反应,将欠条往怀里一塞,大步流星往前走,整个人都透着不高兴。   杜清檀跟着小跑了一段路,累得肺都要炸了,就连头上的帏帽都像是负担,索性扯掉帏帽,揪着采蓝的胳膊喘个不停。   采蓝便道:“独孤公子,还请您稍许慢些,我们五娘身子虚弱,跟不上。”   独孤不求不耐烦地回头看杜清檀一眼,“啧”了一声,拉过老秃驴:“坐上去!”   杜清檀看看那头可怜的老秃驴,很不忍心:“还是算了吧,就几步路功夫,很快也就到了。”   独孤不求抬眼看看天色,冷道:“很快就要敲暮鼓了。”   长安城规矩多,晨钟起暮鼓歇,八百下暮鼓响完,坊门关闭,各人歇市归家,是不许在外头逗留闲逛的。   否则犯了夜禁,被打死也有可能。   被嫌弃了。   弱者没有人权。   杜清檀默默地在采蓝的帮助下上了驴背,默默地跟在独孤不求身后往前走。   独孤不求埋着头走了一会儿,心情似有好转:   “等会儿这婢子去敲门,你跟着上前问清楚他们的目的,反正各种找事就对了。我在一旁看着,瞅住机会先去救人。这老驴我留在门外,完事儿你就骑着它回去。”   这和杜清檀的想法差不多,只不知道这人的本领如何,拎刀的样子倒像是很在行。   于是她很委婉地道:“对方人多势众,公子千万要小心些,咱们是取巧,不是拼命。”   当然了,若是独孤不求不行,她也还有预备方案。   独孤不求瞥她一眼,轻哼道:“该小心的人是你。风都能吹倒咯,也不知道多吃些饭。”   说起这个,杜清檀也很惆怅啊,幽幽地道:“这不是吃多吃少的问题,命运如斯,能奈其何!”   这真的是个命理问题,没有办法的那种。   独孤不求又瞥了她一眼,突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采蓝不爽:“你干嘛总是看我们五娘?你笑什么?”   独孤不求笑得更灿烂了:“人生来不就是给别人看的么?你家五娘又不是丑八怪怕人看,我看看怎么了?我天生爱笑关你何事?”   “……”采蓝完全不能回嘴,气得噘起厚厚的嘴唇,恨恨地瞪过去。   独孤不求并不理她,看着前方说道:“那人就是领头的。”   一个粗壮的灰衣汉子腆着肚子从马上下来,阴沉着脸敲响了门。   里头有人大声问道:“谁啊?”   灰衣汉子不耐烦地道:“我,屠二!”   门应声而开,一个塌鼻子男人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着道:“找着人了么?”   屠二不高兴地道:“杜家没人在,不知死哪里去了!”   却听塌鼻子男人喊了一声:“那不是么?”   屠二回过头来,正正和杜清檀等人碰了个面对面。   双方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和呆住,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对方不说话,场面颇诡异。   杜清檀回过神来便要下驴,奈何采蓝手忙脚乱扶不稳,险些把她摔个大马趴。   还是独孤不求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搭了一把。   “我家团团和老仆是被你们绑了?”   杜清檀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冷风吹得忍不住地咳。   雪白的脸上浮起几缕病态的红晕,如同一朵在风雨中摇摆的玉白染红的芍药花,柔弱娇妍得让人忍不住心疼。   屠二眼里淫光大盛,叉着腰带,腆着肥肚走过来,色迷迷地盯着她看个不停:   “是杜家的五娘吧?你那堂弟盗窃我家的宝贝,论律该送官处置,你说要怎么办吧。”   杜清檀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细声细气地道:“孩子还小,不懂事,里头怕是有些误会,不如把他带出来,我们当面问问?”   她想的很美,进了人家屋子就好比入了牢笼,给人瓮中捉鳖。   把人带出来就好了,要跑要逃都能方便很多。   然而人家却也不是傻子,屠二笑眯眯地道:“那孩子精得跟猴儿似的,万一带出来跑了怎么办?还是你们进来谈吧。”   说话间,又淫邪地往杜清檀脸上身上看了一遍。   采蓝气得不行,冲到前面护住杜清檀大声道:“你们这些坏人!谁晓得是不是要把我们哄进去做什么坏事?”   “坏事?我们能对你们做什么坏事呢?快说说!”   屠二激动的使劲拍着大腿和同伴笑个不停,就想占点言语上的便宜。   毕竟出身这么好,又长得这么美,还可以任由他们调戏的小娘子可不多。   采蓝彪悍地破口大骂:“猪狗不如的腌臜东西……×××××”以下省略若干字。   杜清檀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骂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多花样,更不知道采蓝这么个小姑娘居然可以骂人不重样。   不过,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于是她佯作气愤地掏出手绢在眼角擦啊擦,低着头装哭,用眼角去瞟独孤不求,不是要声东击西去救人吗?这不就是机会?   独孤不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而屠二等人则只顾着逗弄采蓝,再意淫一下美人。   屠二盯着杜清檀看了片刻,突然将手捂住下体喊道:“啊,我要死了,要胀死了!”   “要死快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塌鼻子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嘴里不干不净说个不停。   “畜牲!”采蓝气得哭了起来,要扑上去打人。 第6章 一记左勾拳   鸡蛋碰石头,可以看得到的惨败结果,完全没必要尝试。   杜清檀冷静地拉住采蓝,面无表情地道:“说人话!否则我不管了!”   屠二压根不信:“令弟已满七岁,按着唐律,犯了事就该受罚了。你们这种人家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了吧?若是落下个盗窃之名,这辈子就毁了。”   “是啊,但又关我什么事呢?毕竟只是堂弟,又不是亲生的胞弟。”   杜清檀半垂着眼睫,语气冰冷:“何况你们这样,就是想要逼死我。即便是亲生的胞弟,比起自己的生死荣辱算得什么?是吧?”   屠二看着她的样子,竟然有些信了,沉吟片刻,换了正色。   “明人不说暗话,令弟落到我们手里,盗窃罪名是板上定钉子的事!两条路,要么送官毁掉他!要么,你们把他赎回去!”   杜清檀不动声色地引着他说话:“说是盗窃,谁看见了?人证物证可有?”   屠二大喇喇地道:“人赃俱获!当然是有的。”   杜清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止住了,虚弱地道:“我不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自己算不得人证!”   屠二那个同伙大声嚷道:“怎么算不得?贼跑到你家偷东西,你亲自拿住还不算?”   所以没有外人看见。   那么,只要把团团带出这个地儿,就算死无对证。   杜清檀心里有了数:“倘若是赎,你们想要什么?”   屠二道:“爽快地把婚书送来,要做得好看,懂吧?”   杜清檀摇头。   屠二把裴氏的意思表达给她听。   “你家找个理由,比如说命不好,自惭形秽,不想拖累人,所以要主动退婚……   不能悄无声息地送上门来,得找两个有头有脸的证人,证人是谁,得问过我们家才行。   再当着大家的面表示是你家对不起我们家,备了礼恭恭敬敬地来,省得日后有闲话说。”   “我呸!好大的脸!”   采蓝暴跳如雷,“休想!做梦!”   杜清檀眼角瞟到独孤不求抱着团团站在不远处冲她比了个手势,便知已经得手,当即翻脸:“对,这是做梦!”   屠二嘿嘿冷笑:“既然不从,就等着打官司吧!别怪我没警告你,官司不好打,没了男丁,你们这一门孤儿寡妇只剩死路一条!”   杜清檀却已经抓着采蓝往回走了。   “不对……”屠二恍然想起,急匆匆跑进门去看,但见地上丢着几截断了的绳子,杜家那一老一小早就不见影踪。   “快抓住她!不许叫她跑了!”   屠二狂吼着追出去,叫同伙赶紧去拦杜清檀。   “五娘快跑!”采蓝吓得腿都软了,仍是迎上去挡住塌鼻男。   杜清檀站在原地不动,这具小破身板,跑是跑不掉的,不如做点什么。   “留下吧!”屠二转扑了过来,狞笑着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嘴里不干不净地道:“放心,我一定好好地疼你……”   实在不行,毁掉这小娘皮的贞洁也是一样的。   杜清檀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微俯上身,左脚前移,重心压前,力从地起,转动身体传动全身之力,左拳闪电般挥出,鞭子一般恶狠狠击打在屠二的腮帮子上。   侧脸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屠二油腻的肥头晃了两晃,整个人沉重地仰面摔倒下去。   杜清檀再接再厉,抬起脚对准屠二的下体狠狠跺去,再卯足了劲儿来回碾了好几下。   让你侮辱我!   让你欺负团团!   让你绑打老于头!   让你得意!   让你不做人!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杜清檀办完事了,嫌弃地揉着发疼的手,回过头就对上了一双亮得不正常的眼睛。   独孤不求的破靴子牢牢地踩在塌鼻男脸上,左手拎着横刀,右手抱着团团,红艳艳的嘴唇张成“0”型,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我们赶紧走吧。”   杜清檀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跟着便轻蹙了眉头,掩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五娘!”采蓝赶紧跑过去帮她顺气拍背。   团团也从独孤不求怀里溜下来,跑过去拉着她的裙摆絮絮地说个不停。   “姐姐别担心,我没事,我也不怕,我可勇敢了!”   独孤不求默立一旁,看看眼角带泪、娇弱得立刻就会被风吹倒的杜清檀,再看看天空,觉得自己刚才也许、大概、可能是看花了眼,同时下体还有些凉飕飕的。   “咚~咚~咚~”沉重的暮鼓响了起来,催促众人快快归家。   老于头利索地把那头老秃驴牵过来:“五娘快骑上,咱们赶紧归家!”   团团也道:“是呀,快些骑上!”   都没人问独孤不求愿不愿意借的。   独孤不求很不高兴:“你们家的人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我们付过钱了!”   采蓝理所当然地道:“是您自己说过完事儿就让五娘骑着老驴走的!”   独孤不求气笑了:“你们付过钱了?在哪里?白纸一张吗?敢情我拿命来帮了你们,还得倒贴一头驴?”   杜清檀不耐烦地道:“不是没地方住吗?跟我们走就是了!到家给你拿钱!”   独孤不求不吭气了,跟在后头走了几步,不甘心地道:“不成,你们这是在合伙儿骗我做白工!打完架救完人,还得护送你们回家?没这个道理的!我要加钱!”   “独孤公子!您好歹也是出身高门,读过圣贤书的,怎么尽钻钱眼里头去了?都说了,我们家很穷!都叫您侠士了,您就不能讲讲侠义?”   采蓝用完就扔,把穷且小气的嘴脸摆得淋漓尽致。   “不能!你穷就有理了?人活着就得吃饭!我要吃饭!”   独孤不求乜斜着杜清檀,“杜五娘,做人不能这样的,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你又求着我了,是吧?”   “加!加!加!”杜清檀很爽快,反正都是打欠条,怕什么呢。   独孤不求高兴起来,凑过去小声道:“嗳,你刚才那个是什么拳法啊?”   杜清檀立刻警觉起来,垂眸瞅着独孤不求不说话。   之前没注意,这会儿她才发现这人的脸不是一般的好看。   他似乎也很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所以这会儿凑过来和她说话的样子就带了些孔雀开屏、使美男计的意思在里头。   不是个正经人。   杜清檀给独孤不求下了定义后,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装糊涂:“什么拳法?我不知道啊。”   独孤不求收了笑容,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突地道:“下来!还我的驴!”   “哎哎哎……怎么啦?您不要钱啦?”   采蓝立刻来帮忙:“独孤公子别小气嘛!大家都这么熟了,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杜清檀瞅瞅身后,见萧家的人没追上来,觉着应该没啥事了,便慢吞吞地下了驴,准备与独孤不求就此别过。   不想人还没站稳,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第7章 从此就是救命恩人   “哎哎哎……怎么啦?您不要钱啦?”   采蓝立刻来帮忙:“独孤公子别小气嘛!大家都这么熟了,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杜清檀瞅瞅身后,见萧家的人没追上来,觉着应该没啥事了,便慢吞吞地下了驴,准备与独孤不求就此别过。   不想人还没站稳,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杜五娘!”   独孤不求眼睁睁看着杜清檀突然之间晕倒过去,先就想到这人会不会讹他。   于是往后一跳,离得远远的,再把手高高举起:“我没碰她!是她自己晕倒的!”   “大惊小怪什么?没人怪你!”   采蓝眼疾手快把人扶住,皱着眉头道:“这晕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赶紧去瞅瞅还能不能雇到车!这鼓一阵急似一阵,不快些怕是赶不回去。”   老于头虽然很着急,也还算镇定。   团团则是凑过来,熟稔地摸摸杜清檀的鼻息,再用自己的额头去触她的额头试温度。   “她经常晕啊?”   独孤不求看这架势,就知道杜清檀应该经常晕倒,看这一家人都轻车熟路了。   “从前经常,不过两个月前病重痊愈后还是第一次。”   采蓝努力让杜清檀躺平,试图找个什么东西替她挡一挡脸,不让路人看了去。   团团揉揉眼睛:“姐姐上次重病,险些没了呢。我们全家眼睛都哭肿了。”   独孤不求很难想像,这么孱弱的人,为何能够一拳砸晕一个大男人,于是忍不住仔细打量杜清檀。   不想被他看出了问题:“你家五娘情况很不好,得赶紧看大夫,否则只怕会出人命。”   杜清檀气息微弱,面如金纸,全身发凉冒冷汗,仿佛随时可能离世一般。   采蓝吓得眼泪直飚,颤抖着嘴唇吩咐团团:“在我袖中把钱袋子拿出来,数数还有多少钱。”   团团果然摸出一个旧得发白的钱袋子,用胖胖的小手一枚一枚地数。   “一、二、三……才二十文!上次去请大夫,光是诊金就花了两百文!”   说完又急着去翻自己的书包,找出十文钱。   这还是杨氏给他应急用的。   “怎么办?”   团团一瘪嘴,两大颗眼泪滚落下来,“哇”的哭了:“姐姐要死了!”   “雇不着车,背回去吧。”   老于头急急忙忙赶回来,看到杜清檀的模样也吓着了。   “先送医!采蓝骑到驴上,把五娘扶在怀中,我牵着驴!”   还是没人问独孤不求的意见。   独孤不求瞅着团团手里那个钱袋子,两道浓眉皱得紧紧的。   跟着,手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住。   “大哥哥,恩人,借你的驴救救我姐,我会报恩的,求您了!”   玉雪可爱的小孩仰着头,黑幽幽的眼睛噙满泪水,小嘴瘪着,非常可怜。   这孩子之前被屠二抓住都没哭,这会儿却是哭得厉害。   “怎么救啊!我也没钱!我一天没吃饭了!”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道:“那个谁,牙尖嘴利的小婢女,把人放在那里别动,这样瞎折腾,说不定还没见着大夫就被搞死了!”   “那怎么办啊……”   采蓝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不知道这坊里哪儿有大夫,我去请。”   杜家不住宣阳坊,对这一片不熟,匆忙间也找不到人询问。   关键是没钱就没底气,还到了暮鼓时分,这事儿真是要多寸就有多寸。   独孤不求道:“隔壁平康坊倒是有个名医姓金,医术很不错,只是他自来贪财冷血,必须先交钱再看病,至少五百钱起。   且此时若是出诊就回不去了,只能往这住店……”   吃饭住店看病,花费怕是要上千。   以他们这全身上下凑不齐五十文的穷酸样,怕是医馆的门都进不去。   团团嚎啕大哭,采蓝咬着牙去拖杜清檀:“把人送到医馆门口去试试,总比等死好。”   确实,就这么死掉太可惜了。   独孤不求低头看向怀里那把陪了他很多年的横刀。   “放下她!”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去请医,前头有个王家邸店,你们去找他家借个门板把她抬过去。”   “您也没钱啊,婢子和您一起去,婢子哭着跪着也要把人求来。”   采蓝看看他那露了脚趾的破靴子,很是怀疑他能不能办成这件事。   独孤不求举起刀:“我这把祖传横刀是上好的镔铁刀,少说也要值三千钱,卖了就能有钱。”   “啊?这……”采蓝大吃一惊,祖传宝物!   这,这,人情欠大了……初次见面就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是真侠义!   她立时肃然起敬,非常羞愧自己之前骂人家死要钱,还悄悄克扣工钱。   “小郎快给独孤侠士磕头作揖谢恩……”   采蓝把团团拉过来行礼致谢,她一个小婢女份量不够的。   独孤不求却已健步如飞地走了,夕阳余晖下影子长长,分外高大。   “好人啊……”老于头揉揉发红的眼睛,问采蓝要了那三十文钱,忙着去王家邸店寻人帮忙。   然而谁也不想招惹这种麻烦,万一死在店里怎么办?   多晦气啊!   老于头好说歹说才借着门板,求了个伙计过来帮忙把人抬过去,却也不能进去,只能在墙根房檐下挡一挡风。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眼瞅着坊门就要关闭,杜清檀的气息也越来越弱,杜家人泪流满面,已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突然,独孤不求的声音天籁一般响起:“病人就是她。”   金大夫的医术确实很不错,几针扎下,杜清檀就幽幽醒了过来。   只是人还虚弱,软软的说不了话,更是动弹不了。   “行了,慢慢将养着罢。以后再不可如此操劳。”   金大夫收了针,又开了方子,倨傲地示意独孤不求安排他吃住。   “您这边请。”独孤不求笑眯眯的,先找店家安排所有人的食宿,再拿了方子去抓药,利索又熟练,仿若老江湖。   等到药喂进杜清檀嘴里,天已经黑透了。 第8章 穷和弱不是理由   喝完药,再进了小半碗白米粥,杜清檀才算有了点精神,轻轻抚摸着团团圆嘟嘟的胖脸,挤出一丝虚弱的笑。   “姐姐没事了,别怕。”   团团乖巧地依偎在她身边,开始想家想娘亲:“我们没回家,阿娘肯定急坏了。”   “小郎莫急,大娘子有事去杜陵了,说过今晚不回家的。”   采蓝端来热水给杜清檀擦洗,免不了把前因后果说给她听。   “卖了祖传的横刀给您救命,从此后,独孤公子就是咱家的救命恩人了!”   杜清檀当然是感激的。   不是每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能卖掉祖传之物救陌生人的命。   独孤不求确确实实是她的救命恩人,当得起最高礼遇和报答。   但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横在眼前,要还人情就得花钱,比如把人家的祖传之物赎回来。   但是,钱从哪儿来?   杜清檀陷入沉思中。   采蓝碎碎念:“独孤公子是真的穷,说是一天没吃饭,我还不信呢,刚才真是大开眼界,啧啧,吃了一大盆汤饼,这么大一盆呢!”   采蓝比划出一个比她的脑袋还要大的盆,添油加醋。   “婢子看着都饱了!但看他还没吃够!又问有没有胡饼,让再来两个。”   白面啊!杜清檀馋得咽口水。   她很久没吃白面了,所以才不信采蓝什么“看着都吃饱了”之类的鬼话,分明是馋得要命,却不好意思开口要吧?   “你们吃过了没?”她问。   采蓝脸一红,下意识地摸摸肚子:“吃过了。”   团团喊道:“采蓝和老于叔都只叫了一碗小米粥,就的咸菜,省钱!独孤大哥哥给了我两个胡饼,我吃了一个,我分他们,他们不要,让我留给阿娘和姐姐。”   采蓝忙道:“最近天气越来越热,小米粥就咸菜,清火!”   杜清檀没说话,只觉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振作精神设法活下去,不然都对不起这一家子老小。   尤其这具破身板,再不改变,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会连累全家。   而且打个人就能晕倒的怂样,丢死人!   门外传来独孤不求的声音:“采蓝,你家五娘好些了么?”   采蓝忙去开了门,立在门前挡住路,恭敬行礼:“有劳公子挂怀,我家五娘好多了,刚吃了半碗粥,有精神说话了。只是她卧床不起,不便待客,请您多多包涵。”   就算门庭没落,该守的礼还是要守的,一位淑女披头散发躺床上见外男,像什么样。   独孤不求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只道:“好转就行,明早再让金大夫给她行一次针。叫团团过来与我休息去了。”   为了省钱,除了金大夫的房间外,他只开了两间房,一间住男人,一间住女人。   “大恩不言谢,有劳独孤公子了。”   杜清檀特别不过意,但也没说什么不切实际的“再开一间房”之类的傻话,省钱要紧,反正都欠下人情债了,不多这一点。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用谢,到时候如数奉还就成了,毕竟我也只是个穷人。”   说到还债这个问题,杜清檀很认真:“放心吧,一定会还的。”   独孤不求轻摇手指:“不要借条。还有,之前询问消息的工钱尚且缺我十文,你们不是没有,而是私藏了。有一说一,这不合规矩。”   “……”屋里一阵沉寂,是尴尬的。   杜清檀不清楚事由,便只看向采蓝。   采蓝脸红得滴血,低头绞着衣角不敢看人。   团团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地跳起来,叫道:“睡觉咯,睡觉咯,我最喜欢独孤大哥哥了!”   硬生生把独孤不求拉走了。   采蓝长出一口气:“幸好小郎机灵,不然这可尴尬。独孤公子真是,做了这么多好事,非要说得这么难听……”   杜清檀听完经过,缓缓道:“他不过实话实说罢了。都怪我没本事,还要让你操心生计。”   “五娘!”采蓝忍不住潮湿了眼眶。   她是真怕杜清檀怪她小家子气,但是这么一大家子要吃饭,能省一文是一文,不然谁不想大方阔气?   “哭什么?我会有办法的。”杜清檀很坚定。   无论如何,这人情必须还,不能把人家的侠义当作理所当然。   穷和弱都不是理由。   采蓝并不认为杜清檀真有办法,只不想再惹她操心,便哄道:“睡吧,养好身体才是根本。”   次日一大早,二人就被门外的吵架声闹醒了。   采蓝累了一天一夜,肚子还饿着,自是火冒三丈,气势汹汹跳起来道:“待我去瞅瞅是什么不懂规矩的家伙扰人清梦!”   “别惹事……”杜清檀话没说完,这丫头已经蹿出门去了,她只好叹口气,继续闭着眼睛养神。   却不想只一会儿功夫,采蓝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喜滋滋地道:   “您说刚才外头闹什么?那金大夫真不是个东西,大清早起来要这要那,吃饱喝足就想甩着手走了。   独孤公子肯定不放他啊,说是必须再给您治疗一次才行,这是昨晚说好的。   花用了咱们这么多钱,必须挣回本才行,不然放走了人,再去请还得再花钱。”   “干得好!”杜清檀激动地配合采蓝收拾,合理省钱薅羊毛,傻子才拒绝呢。   没多会儿,金大夫和独孤不求来了。   这长得尖嘴猴腮、留着老鼠须的大夫阴沉着脸,行动带气,让杜清檀很是担心他会借机用针扎死她。   “五娘若是哪里不舒服了,只管立刻说出来,好让金大夫改正,千万不能事后往外嚷嚷说人治不好病。毕竟是名医,当不得半点名声损失。对吧?金大夫?”   独孤不求环保双臂,斜倚在墙上,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很不怀好意。 第9章 若有的意思就是没有   金大夫苦大仇深地板着脸不吭声,下针倒是极稳。   半个时辰后拔了针,杜清檀当真觉着轻松多了,少不得要谢大夫。   金大夫恶狠狠地道:“别!我当不得您这谢!这一天一夜,就得一千钱,吃大亏了!以后别再来寻我,多少钱我也不会来的!”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道:“别瞎说。医者仁心,您怎能诅咒自己的病人不痊愈呢?莫非,其实您医术很不好?都是骗人的?”   “你才骗人呢!我什么时候诅咒她了?”   金大夫气得几缕鼠须颤啊颤,一甩袖子往外走:“不可理喻!”   “您慢走!”独孤不求喊道:“若是她不好,那就是您医坏的,我一定再来找您!”   “……”金大夫硬生生将踏出门的脚收回来,板着脸道:“我突然想起来,方子还需再添两味药。”   这世上有百样米,就能有百样人。   有人悬壶济世,只想行善积德,解救天下苍生。   还有人如同金大夫这样的,有一手好医术,却没有一副好心肠,只将其当作敛财的手段。   给病人开方子时故意少一两味药材,死不了人,就是病程延长,好哄着病人多从他那里买药,多请他治病,多收钱财。   又或是病人得罪了他,便故意少开药材,小病拖久,久成大病,以便报复人。   很显然,金大夫非常符合后面两条,而独孤不求又很懂得他这种人的坏心肠。   坏的怕横的,谁豁得出去谁就是老大。   杜清檀看得清楚明白,少不得对独孤不求更加高看一眼。   真是个干实事、懂人情的,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了,真的。   “你看我干嘛?”   独孤不求看完方子,从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方斜瞅着杜清檀,俏皮地挤挤眼睛。   “再怎么看,钱也是要还的。”   他这模样真是又坏又好看,采蓝只看一眼就忍不住红了脸,不敢再看。   杜清檀却是毫无感觉:“一定会还的。我是在想,您也懂得医理?”   她这般大方自然,独孤不求反而觉着无趣:“闲时无聊,读过几本医书。你也懂?”   杜清檀伸手要方子:“略懂。”   独孤不求也没觉着她懂这些稀奇,果真递过去道:“道上有家药铺不错,价低齐全,可以在那多抓几服药回去。”   杜清檀收了方子,试探道:“您对长安城很熟悉,我记得您是洛阳人。”   “两都不分家嘛。”独孤不求摸摸团团的头,道:“我们吃油乎乎、香喷喷的胡饼去吧,馋死某些人。”   团团很不好意思地摇头:“我不饿,大哥哥吃吧。”   “啧!小人精!”独孤不求没强求,径自走了。   杜家所有人都没舍得在邸店吃东西,一小碗清粥就要几文钱,够买好些粮食了。   采蓝给杜清檀雇了辆驴车,独孤不求骑着老秃驴跟在后头:“我去认认你家的门,我是债主呢。”   团团靠过去抱着他的腿蹭啊蹭:“大哥哥真好,特意护送我们回家,还怕我们不好意思。”   “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独孤不求嗤之以鼻,用露出脚趾头的破靴子轻踢团团:“傻小子,才夸你精,就傻上了。”   团团也不在意,仰着小脸笑:“我才不傻!若非我特意把书包扔在街上,家里都找不着我!”   “是是是,你聪明!”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笑起来,长臂一伸,把团团捞上驴背,搂着他慢吞吞往前走。   一行人回到永宁坊,家里已经闹翻了天,杨氏正求了左邻右舍帮忙去寻人。   她一大早从杜陵赶回来,家里大门紧锁,灶台上放着冷了的饭菜,床铺也是凉的。   一问邻居,听说昨天出去就没回来过,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只当已是遭了萧家的毒手。   乍然见着几人,立时眼泪狂飙,生气地举起手想揍杜清檀,最终不忍心,巴掌就落到了团团背上。   “叫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咦……你为何没上学?”   杨氏本是打鸡(团团)骂狗(杜清檀),骂到这里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就更生气了。   团团立时扑到她怀里大哭起来:“阿娘!阿娘!我险些见不着您啦!”   杨氏傻了眼,忙着蹲下去扒拉着孩子的衣裳上上下下地检查:“怎么啦?”   杜清檀见邻里都在围观,还有人盯着独孤不求看个不停,便低咳一声:“进去说。”   杨氏谢过邻里,领着众人回了家,关紧院门才问:“怎么回事?”   杜清檀跳跃性地讲完经过,介绍独孤不求:“独孤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这杀千刀的下作萧家,不会有好下场的!”   杨氏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定定神,非常郑重地给独孤不求行礼。   “多谢恩人援手,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绝不推脱。”   独孤不求认真还礼:“夫人客气,在下收了钱的。”   这般样貌品行倒是般配,家世也很相当……   杨氏笑眯眯地打量着独孤不求,不在意地道:“几十文钱算得什么?我家孩子的平安远不止这点钱。”   “您说得很对,远不止几十文,一共是一千八百五十文钱,在下已收到四十文,借条上有一千八百文,尚有十文没写在上面。”   独孤不求拿借条给杨氏看:“您是当家人,这借条您过过目。杜五娘之前说过家里有钱,若是方便,可否先付给在下?”   刚还在论人情,突然就讨起了债务,转折实在太快,杨氏有些懵:“啊,这……”   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仿佛是不想与杜家有过多牵扯。   然而又把传家宝拿出来救人,又是一路护送照顾的,到底想干嘛?   杜清檀倒是明白,卖掉祖传之物救人命,与讨要应得的工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她拉了杨氏到一旁,低声商量:“咱家还有多少钱?若有,不如先把他的工钱付了。他很缺钱,遇着我们之前,据说一天没吃饭,不知是遇着了什么事。”   杨氏这才注意到独孤不求竟然穿了一身破衣烂衫,左脚拇指都露在靴子外面了。   见她看去,那脚趾头还不自在地动了动。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杨氏感叹着,对独孤不求多了几分怜悯。   但是,然而,她很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有,百倍千倍奉上也是应当的。”   独孤不求油然生出不祥之感,若有的意思就是没有…… 第10章 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杨氏红着脸道:“实不相瞒,家里最近用度紧张,只剩不到三百文钱了。”   独孤不求看着面前的一百文钱,久久不发一言。   杨氏嘴里说着该给百倍千倍,手却只递给他一百文钱。   说是得留下两百文钱过活,其余债务以后再补。   所以啊,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杨氏颇为抱歉:“恩人,按理你无处可去,该留你住宿用饭,只是我们孤儿寡妇诸多不便,还请见谅。”   “不必,你们也不容易,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罢。”   大抵是想开了,独孤不求的态度特别温文有礼:“告辞。”   老秃驴却不肯走,只管使劲把头伸过去偷吃杜家院子里种的菜。   独孤不求对它没半点客气,抓着缰绳一用力,勒得它眼珠子直翻白,没奈何只能屈服。   他越是走得利落,杨氏越是内疚,不免追问:“公子打算住哪里呢?我们一旦有了钱也好送过去。”   “我是男人,住不起店,荒庙、旮旯犄角都住得。过段日子我自会登门拜访。”   独孤不求特意强调“住不起店,荒庙、旮旯犄角都住得”,如愿以偿地在杜家人脸上看到内疚和羞愧后,昂首挺胸大步离去。   杨氏连连叹气:“怎么会有这样正直爽利的人!若是萧七郎有他一半体面会做人,也不至于!”   “萧七郎啥样儿?”   杜清檀对独孤不求没太多兴趣,反而对那个还未露面的未婚夫有兴趣:“大伯母见过么?”   “也就那样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杨氏不想多谈:“这钱不能拖太久,我隔天回娘家借些,先把这一千七百文钱付掉。至于那把刀,只能再缓缓了。”   “又去借钱不太好吧?”杜清檀记得光是这两个月,杨氏就跑了好几趟娘家。   虽然每次都能拿些钱和粮食回来,始终是不太好的。   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便父母兄长不说,只怕嫂子的脸色也不好看。   一千七百文钱不是小数目,能买一百一十斗米还有余,足够他们这一家吃上一年多。   且杨家宽裕不到哪里去,摊上这样的小姑,换作她也不乐意。   杨氏没答她的话,只道:“你赶紧歇着罢,早些痊愈就是帮我大忙了。”   杜清檀便问杜陵之行结果如何。   杨氏的神色不好看起来:“没遇着人。还得再走一趟。”   她这次杜陵之行很不顺利,说是族长外出访友去了,她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着人回来。   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在一个宗亲家里借住了一宿,一大早又去问,还是没遇着,白白送了一回礼。   果然和之前猜测的一样,族里靠不住。   杜清檀心里有了数,又提醒:“伯母记得去宣阳坊十二叔公家里说说这件事,一则有个提防,省得萧家乱说乱做;二则昨日我们两次寻人,今日弟弟又没去上学,怕叔公他们担忧……”   “知道了,我这就去,睡吧,睡吧。”杨氏长叹口气,出门前往宣阳坊安排这件事去了。   宣阳坊杜十二叔公在工部就任从六品虞部员外郎,为人虽然胆小怕事,对族人却很亲善大方,家中女眷也极好。   十二叔婆听说前因后果,气得只是捶桌子,骂道:“好个萧氏!名声脸面都不要了!何不报官?”   杨氏为难地道:“到底也没抓着恶奴,无证据,我们孤儿寡妇的……”   十二叔婆就懂了,即便抓住那恶奴,对方咬死不认与裴氏有关,杨氏这边也是无计可施,且孤儿寡妇势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虽是这个道理,却也不能一味退让,否则越发养大了恶人的胆子!这样罢,过得两日你叔公休沐,我们一起去族里说说这事儿。杜家的孩子不能白让人欺负了去!”   十二叔婆又叫人取了两包补药,说是要给孩子们压压惊。   杨氏哪里好意思要,能得他们帮忙去族里说项已是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告辞离去,郁闷的心情倒也消散了大半。   回到家中,于婆也抱了一堆针线活回来,道:“大娘子莫愁,老奴又去成衣铺子里多领了些活计,咱们几个手上都有针线功夫,多辛苦些也能养得起五娘和小郎,再省一省,迟早能把独孤公子的工钱存出来。”   何以解忧,唯有干活。   杨氏接了布料飞针走线,采蓝忙完家务也来跟着一起做,几个女人都默不作声地忙着,做得非常认真仔细。   没多会儿,团团写完功课,也来帮着烧起熨斗熨成品,小小孩童,动作熟稔又耐心。   老于头瘸着腿进来赶他走:“小郎快去念书,早些读出书来做了官,我们也好跟着享福啊。”   团团也不坚持,“蹬蹬蹬”跑过去拿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   杜清檀本就睡得不踏实,听到外头的动静就醒了。   裴氏恶毒狠厉,两次出手皆未成功,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动手只怕会更加缜密凶狠。   族里瞧着是指望不上,还得另辟蹊径。   也不知杜家除了宗亲、姻亲之外,是否还有指望得上的故旧朋友愿意援手。   就算有人愿意帮忙,走人情就避免不了花钱。   钱从哪里来?   这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据她所知,除了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之外,杜家在族里还有二十亩薄田,一年收些租子,族里也会补贴孤儿寡妇一点钱粮。   这些收益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能勉强过活了,但她家有病人,有读书人,还有已经年迈的于公于婆,那就远远不够。   她想吃肉,想吃白米白面,想过好日子,不想被人欺凌苟活,朝不保夕。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第11章 食医之术   杜清檀拿定主意,喊道:“大伯母!”   “怎么了?”杨氏快步进来,先就探手去摸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杜清檀抓住杨氏的手,神秘兮兮地道:“我刚梦见阿爹了!在梦里我和他一起过了十多年,谁知醒来不过片刻。”   只要不是病情恶化就好,杨氏松口气:“一梦千年就是这个道理了。”   杜清檀试探着道:“阿爹教我食医之术了。他说以后都让我按着他的法子将养身体,再靠这个谋生活,说是能让咱家脱困。我想试试。”   杨氏只当她是被逼得太急,故而异想天开,不由多有怜惜。   “食医之术,我倒也听说过,不过平时并未见过真正的食医,想来应该很难,并不是做个梦就能学到的。”   “倒也不难。久病成医,我从前看过不少医书,懂得医理药理,脉象也懂得些。”   杜清檀试着说服杨氏:“不是开方子行针,就是对诊做一些食疗药膳,调理养生,风险不大。”   所谓以食医人,便是根据人体和季节差异,利用不同的食物特性和药材搭配,煲汤熬粥做茶饮,以温养调理五脏六腑,配合治疗慢病、小病、未病,辅助病人加快痊愈恢复,帮助健康人养生保健。   久病体虚之人,最为需要此种调养。   毕竟是药三分毒,长期大剂量高浓度喝药,肠胃脏腑是受不了的。   譬如她现在这种废物体质,光靠吃药是不行的。   还得双管齐下,利用食医之法温养身体,帮助痊愈。   药食同源之说,便是如此。   “不行。光靠做了一个梦就能做食医,匪夷所思!”   杨氏断然回绝:“师出无名,没人信你请你;再则哪有高门之女行医的?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了?”   提到嫁人,杜清檀索性闭嘴。   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压根就没想过要嫁人。   但杨氏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所以直接干就是了。   次日一早,杨氏起身就见杜清檀穿戴整齐地站在院子里,少不得要问:“你要做什么?何不多睡会儿?”   杜清檀露齿一笑:“养生之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起居有常。大伯母,以后我都跟你们一块儿起居。”   一大早就掉书袋子,是没死心,还想搞那什么食医药膳?   杨氏瞅她一眼,懒得多管。   却见杜清檀又迎着朝阳,屈膝下蹲,双手曲张成爪,由小指起依次曲指握拳,上提,高与肩平,松拳上举撑掌,又再曲指握拳变掌下按,呼吸吐纳。   再之后,又如猫儿扑食,小鹿嬉戏,一招一式颇有章法。   杨氏好奇道:“你干什么呢?”   “华佗传下来的五禽戏,强健体魄!”杜清檀做得一丝不苟,额头鼻尖沁出一层细汗,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血色。   杨氏便道:“动动也好。”   “嗯!《黄帝内经》也说,饮食五味化成水谷精养脏腑,吃食才能养人呢。”杜清檀不放过任何机会。   杨氏没理她,大步走了出去。   杜清檀也不气馁,继续完成五禽戏,喝水歇气擦汗,收拾妥当,一头钻进书房。   这间书房是杜家最值钱的财产,几大架子书依墙而立,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   哪怕最困难时,杨氏也没想过卖书换钱。   毕竟这些书籍全靠手抄,由几辈人搜集而来,来之不易,是传家宝,也是百年门阀、高门世家的身份标识,更是这个没落家庭最后的体面和倔强。   原本还要更多,可惜在杜父出事后,藏书被恶奴盗卖了不少,这便是遗憾了。   杜清檀埋头疯狂找书,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目标——《黄帝内经》和本朝才出的专著《备急千金要方》《英公本草》。   这三套书算是汇总了至今为止、最为齐全的医理药理和方子。   虽说也存在丢失不齐的情况,但已经够她用了。   采蓝进来道:“听大娘子说,五娘想做大夫?”   杜清檀认真解释:“不是寻常的大夫,是食医,调理身体的那种。”   采蓝只认得几个字,懂得并不多,但对生活抱了最美好的期望。   “若是五娘做成了,会不会有很多人高价请您去看病呀?那我们岂不是要过好日子啦?”   杜清檀被她逗笑了:“放心吧,不会让你饿着的。”   采蓝咧着厚厚的嘴唇甜蜜一笑,递过一碗浓黑的药:“来,五娘,吃药!”   喝过药,杜清檀拿出金大夫给她开的药方,细细琢磨起来。   她现在的情况是身体损耗太大、体质虚弱、心悸不安,胸闷气短,加上面色苍白、形寒肢冷,正是心阳不振的表现。   理该温补心阳,安神定悸。   像杜家这么穷,也吃不起什么贵的食材补品,那就来些简单好弄的,譬如桂术薏苡仁粥,再来点麻黄牛肉汤。   想到牛肉,杜清檀脑海中立时飘过一阵麻辣牛肉香锅、卤牛肉的香味儿。   她忍不住咽下一口清亮的口水,馋死她了!   采蓝道:“五娘在想什么呢?”   杜清檀实话实说:“想吃牛肉。”   采蓝吓得瞪大眼睛:“您怎么这样胆大!想吃肉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吃牛肉!会坐牢的!”   “行了,忙你的去吧。”杜清檀赶走采蓝,从书架角落里挑出一套叫《刑德》的兵书准备拿去换钱应急。   放着自家的金山银山不用,非得低三下四问人借贷,还要认为这是所谓的体面和门楣,她是不懂,也不打算懂。   她只知道,活着最重要,活得像个人更重要。 第12章 非得摁死杜家不可   天刚微亮,一辆牛车慢吞吞地驶入胜业坊,停在一户人家后门前。   车上跳下一个塌鼻男人,黑着脸用力拍响后门:“开门,开门!”   一个婆子探出头来,一眼瞧见塌鼻男人,就道:“刘大!你们昨天夜里怎么没回来?夫人问了好几次!”   刘大丧着脸骂道:“屠二快要死了!我忙着救他的命,怎么回来?”   婆子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就快要死了?人呢?”   刘大一指马车:“快来几个人,帮我把他抬下来。”   婆子连忙拦住:“人都死了,你还抬进去?吃了挂落算你的还是我的?”   “还没死。”刘二一把推开婆子,大踏步往里,须臾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仆出来,用藤椅把半死不活的屠二抬了进去。   裴氏早起梳妆整齐,舒舒服服地靠在窗前饮茶,下首一排仆妇管事低头禀报今日要办的事。   贴身婢女在帘下探了个头,道:“大娘子,刘大和屠二回来了。”   裴氏淡淡地道:“叫他们廊下等着回话。”   对付杜家那种小蝼蚁,不过轻而易举罢了,已经做成的事,倒也不必着急。   就见婢女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变了:“出了点变故,他们急着要见您。”   裴氏皱起眉头:“什么变故?”   “您来瞧,他们不便进屋子。”婢女打起帘子,垂着眼眸不敢多话。   裴氏的脾气向来不好,稍有不高兴的事便会拿人出气。   今日出了这事儿,她必会大发雷霆,还是少说为妙。   裴氏瞪了婢女一眼,快步走出房门,往廊下看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屠二瘫在藤椅上,半边脸又青又紫肿得像猪头,眼睛紧紧闭着,有进气没出气。   行将就木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裴氏勃然大怒:“谁干的?嗯?”   刘大赶紧跪下,抖抖索索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不想裴氏半天不发一言。   刘大害怕地抬头往上瞟,只见裴氏冷冰冰、阴森森地瞪着他道:“编!你接着编!杜清檀那么个短命的死样子,动一下喘三气,她能一拳把屠二打晕在地?还……”   她说不出来,就用扇柄指着屠二的下体,嫌弃地道:“还做出这种有伤风雅的事?”   这种事情,稍许要脸面的男人都做不出来,何论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气病弱小娘子!   显然是这两个男仆背主,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吃了大亏,却又跑来哄骗她。   裴氏想到这里,脸色越发难看,厉声道:“来人啊,把这两个混账东西拖去柴房里关起来,不许给他们饭吃!”   “冤枉啊!”刘大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使劲磕头,声嘶力竭地拼命解释。   “大娘子容禀……”屠二睁开肿胀的眼睛,虚弱无力地道:“刘大看花了眼,不是杜五娘干的,是她那个帮手干的!”   他比刘大聪明许多,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不会有人相信。   还不如全都推到那个小白脸身上,可信度还要高些。   如此,事情说通,夫人也愿意花钱为他医治。   也不知还能不能治好……想到这里,屠二眼前一黑,又晕厥过去了。   他有个相好是裴氏身边的婆子,少不得要为他说几句好话。   裴氏略微消了气,这才叫刘大重新把经过说了一遍。   刘大这回学乖了,自是把所有的锅都丢给独孤不求背,夸大其词:“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手里拿着刀,艺高胆大,下手极狠,还不干不净地骂咱们家呢。话说得可难听了,下仆都不敢说。”   裴氏冷笑咬牙:“倒是我小瞧了他家!”   原想着出其不意,打杜家一个措手不及,迅速把这事儿办妥就行了。   却没想到杜家竟然能在匆忙之间,找到这么厉害的帮手。   崔氏闻讯而来,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大嫂,看这事儿闹得,杜家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您瞧瞧,把屠二打成这样,这是冲着您来的,把您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呢!   他家不是指望着杜氏族里么?还有那个杨氏,她娘家族里也有几个厉害的,杨相公就是她家的远房族叔。   想要这事儿办得妥当,还得双管齐下,断了他家所有的念想才行。   否则闹到后面,若是这些人联起手来逼迫咱们低头,那可真难看。   就算您咽得下这口气,七郎脸上也难看。干干净净的小郎君,总不能为了这事儿抬不起头来。”   一提到儿子,裴氏心中恶意更盛。   她从小长到现在,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过得称心如意,唯独在这件最重要的事上不如意。   她千辛万苦生养长大的儿子,品貌俱佳,前程远大,却要因为这么个短命福薄的杜五娘耽误前程大事……真是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她非得把杜家这不知好歹的一门贱人摁了低头,在她面前跪着苦苦求饶不可!   裴氏咬着牙冷笑一回,道:“不过远房族叔罢了!哪里又能亲到那份儿上?他家这一支成年男丁已经死绝,那个小野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夭折了!   我倒要看看,杜氏族里究竟愿意为了这门孤寡做到什么地步!去把大管事叫来!”   不多时,大管事来了。   裴氏冷着脸道:“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要把杜家给我摁到泥地里去。他家不是有傲骨么?那就把他的傲骨打折了!没钱花没人帮没活路,我看她怎么傲!”   “是。”大管事应下,正要退出。   裴氏又道:“这件事情,不许有半点传到七郎耳中。他若问起,就只管说杜家五娘因为久病不愈,不想耽搁他,所以主动退亲。”   崔氏很是赞同:“大嫂考虑得周到,就让七郎安安心心读书好了。这种腌臜事,不配扰他。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也好把孩子择出来。”   裴氏怒道:“什么万一?没有万一!”   她非得摁死杜清檀和杨氏不可! 第13章 卖书还债   因怕萧家再次报复,杜氏叮嘱全家非必要不出门,省得给萧家可趁之机。   然而要讨生活,就不能不出门。   隔天老于头去给成衣铺子交货,半道上被人推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   等到清醒过来,一家子熬更守夜做出来的货品全丢了。   一问周围的人,说是散落在地,被一群人上来哄抢走了。   报到武侯铺也没什么用,毕竟抢东西的人太多,只说难寻,更没证据是萧家做的。   成衣铺子丢了货品,误了工期,少不得索要赔偿。   杨氏好说歹说,衣铺才同意看在长期合作的份上,允许他家半个月以后赔偿。   由此,赖以生存的活计丢了不说,反而又多了两千文钱的债务。   老于头的伤还不能不管,相依为命的老仆,杨氏做不来一把香灰盖上去、死活不管的狠心事,又将仅剩的钱拿去请了医药。   一番折腾下来,家中再无分文,杨氏又恨又忧,长了满嘴的泡,吃不下睡不好,早起梳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杜清檀却是反常的沉默,只将裁衣用的剪子反复磨了又磨。   此外就是睡觉、吃饭、五禽戏、偶尔和家里人聊聊从前的人和事,尽量多地掌握情况,寻机自救。   因打听到十二叔公今日休沐,杨氏便带上团团,准备直接上门把人拉去杜陵。   “团团是杜家的男丁,我把他带去让族老们看看,或许能心软。”   杨氏交待杜清檀:“你们在家,定要关紧房门,随时提防,若有动静就大声叫喊,邻里都是热心的,不会不管。”   杨氏前脚出了门,杜清檀后脚吩咐采蓝:“随我出门。”   采蓝一脸懵:“出什么门?”   “抓药。”杜清檀理所当然,换上一身更旧更短的衣裳,再戴上帏帽。   采蓝震惊地道:“药不是还没吃完嘛?咱们也没钱啊。”   “跟着我走就是了。”   杜清檀拎起一个小包袱,率先往外走。   “五娘要去哪里?”老于头挣扎着爬起来拦路。   短短两天,他的精气神全垮了,心里充满了自责,恨不得就此死掉才好。   “卖书换钱应急。”杜清檀很直接地亮出手里的小包袱。   “死物没有人重要,所以都别劝我,除非你们想被饿死。”   老于头犹豫片刻,道:“老奴陪您一起去。”   “不用。”杜清檀严肃地道:“你留在家里好好养病,我们家不能没有你。”   唯一的成年男人,虽然身体有缺陷,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老于头红了眼眶,强撑着没流泪。   杜清檀缓了神色:“于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找个可靠的人盯着萧家,你日常在外行走,可有合适的人推荐?”   老于头想了想,道:“从前主君在世时,常会请一个叫朱大郎的帮忙跑腿做事。   此人混迹市中,仗义疏财,很有些侠名。主君过世后,因着咱家孤儿寡妇要避嫌,渐渐就不往来了。”   杜清檀记在心中,带着采蓝出了门。   为了安全,她大手笔地花八文钱雇了辆牛车,心疼得采蓝直哆嗦,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五娘啊,这太贵了,而且咱们没钱付……”   “我自有主张。”杜清檀直接上了车。   没多会儿到了书铺,杜清檀拎着小包袱进了铺子,也不说话,先逛一圈,问过各种书籍的价钱,又去另一家。   接连逛了三四家,她才挑了家生意最好的铺子,问铺主:“你们这收书吗?”   店主见她穿着虽旧却整洁,戴着帏帽,身后还跟着个衣衫破旧的婢女,便知是哪个没落世家出来的。   这种人家往往藏有贵重难得的珍本孤本,世家子不通世情,又以卖书为耻,一般随意给个低价就卖了,转手就能挣一大笔。   店主故意冷着脸道:“不收!”   压一压,等对方来求,这生意先就成了一半。   “打扰。”杜清檀却只是淡淡点头,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外。   默数到四,店主已经扬声喊道:“这位小娘子,看你形容困窘,鄙人有心拉你一把,要卖什么书啊?”   于是,铺子里所有的人都抬眼看了过来。   这一招也是压,欺负世家子脸皮薄。   多数人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急匆匆把书卖了,赶紧走人。   都不愿多讲讲价,或是多跑两家铺子,因为在他们看来实在太丢人了。   而书店这边呢,买书人亲眼所见,会更加相信这书的珍贵难得。   正所谓一石二鸟,生意秘诀。   果然,采蓝立时上前把杜清檀挡在身后,生恐被人认出来。   店主看着这情形,拈着胡须得意地笑了起来。   杜清檀却是恍若未闻,昂首挺胸往另一家书铺去。   “哎呀呀!小娘子别走哇!”   店主看得真切,深恐生意落空,赶紧追了出来:“价钱好商量!是什么书啊?”   杜清檀掀开包袱皮:“《刑德》。”   店主火眼金睛,立刻看出来这书的品相非常完美,动心不已,只贬损道:“兵书啊,没什么人买呢。”   “呵……兵书没人要?我这是前朝留下来的!”杜清檀转身就走。   当她不通时事?随便挑本书来卖?   契丹入侵,边境狼烟四起,书生们恨不得丢下圣贤书,冲上阵去仗剑杀敌,兵书没市场?笑话!   这时候,有几个书生已经围了上来。   店主见自己那一套没用,当即换了正色,作揖行礼:“还请小娘子入内细谈。”   一刻钟后,杜清檀心满意足地背着手走了出去,身后的采蓝拎着个沉重的钱袋子,神情分外复杂。   这么一套书,居然换了一万钱,够买六百多斗米了!够全家吃好久了呢。   现在她特别害怕被人抢走这钱,所以紧张得牙齿打颤,看谁都像贼。 第14章 无论什么都抵不了   杜清檀看向街对面的商铺:“咱们先去把成衣铺子的债务还清,再买些东西。”   书铺内,店主宝贝地拿着那两册书往后走,一迭声地道:“孟公!您快来瞧,这是不是前朝的善本?”   后院里的屋檐下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对弈,老的面容清癯,年轻的白肤黑发、眉眼俊美、唇红如染。   听到喊声,老者抬起头来,笑道:“听这声音,必是好物!快拿来我瞧。”   年轻男人站起身来,接过书册递给老者,顺便瞥了一眼,奇道:“咦!竟然是刑德!”   这可是前朝传下来的兵书,难得一见。   年轻男人眼里迸发出火一样的亮光:“孟公,这书不要和我抢,好不好?”   孟公捋着胡须道:“独孤小友,你可真霸道,吃我的住我的,还想抢我的书,不厚道。”   独孤勾唇而笑:“我不厚道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被我哥赶出来,必须找个宝贝讨好他才能回去啊。不然等您回了神都,我怎么办?又去餐风露宿吗?”   孟公含笑摇头,由着他去翻看书籍。   泛黄的书页展开,一枚鲜红的古篆藏书印章赫然出现。   “杜”。   店主袖着手笑:“估摸是京兆杜氏的小娘子。我看那模样娇娇怯怯的,也没个男仆跟着,怕是家里没人了。”   话音未落,就见独孤大步往外赶出,于是叫道:“你去哪里?”   独孤头也不回地道:“突然想起一件急事。”   杜清檀还清成衣铺子的欠债,拎了两身当下最时兴的男装,慢吞吞地在街上走,边走边观察周围是否有人跟着她们。   采蓝拎着几大包药材、食材跟在后头,一迭声地道:“不能再买了……不然回去怎么和大娘子交待?”   突然多了这些东西,大娘子又不是眼瞎,卖书的事非泄露不可。   “我自有主张。”杜清檀坐上牛车,吩咐车夫:“去柳巷、朱家酒肆,快些。”   确实有人跟着,所以她必须赶紧找到朱大郎。   “好嘞!”车夫正要扬鞭起车,忽见道旁一人大步流星而来,堪堪拦在车前,便道:“这位公子,麻烦您让让道。”   杜清檀原本靠在采蓝身上假寐休憩,闻声睁眼,便看到独孤不求高高的个头杵在车前,半俯了身子盯着她瞧。   “是你啊!”杜清檀眼风一扫,已将独孤不求全身上下扫了个遍。   身上还是那件旧袍子,不过浆洗过了,靴子换了一双,好歹没露脚趾头了,却似乎有些不大合脚,可见其境遇并没有好太多。   独孤不求抱着手臂靠在车厢上,注视着她道:“这是痊愈了。”   “托您的福,好的差不多了。正想着什么时候能遇着您,好把之前欠的工钱付了呢。”杜清檀示意采蓝给钱。   正如采蓝担心的一样,她也害怕带着这么一大包钱在街上走,万一被抢就完了。   所以首先就是还清成衣铺子的欠债,现在既然遇到独孤不求,那就先把工钱结了。   独孤不求也不吭声,垂着眸子看采蓝数钱。   采蓝数好了钱,紧紧拽着钱串子舍不得松手,这么多钱啊,一会儿功夫就全飞走了,比扒了她的皮还要难受。   “嗯?”杜清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采蓝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整整一千八百文,您点点数。”   “多了。”独孤不求修长的手指在钱串子上一拨,丢了九十文回去:“别想用这九十文抵消我的传家宝。”   “抵消不了。”杜清檀也不强求:“上次没来得及问,您那把刀是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能不能赎回来?”   “不能。”独孤不求垂了眸子懒洋洋地看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洒着点点金光,皮肤白得能让女人嫉妒。   “当时太晚,店铺打烊,我急着用钱,就在街边随手找个人卖了。”   “……”杜清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了又想,只好道:“虽然金钱不能偿还您的恩情,也万万抵不上您的传家宝刀,但至少能够减少一点我的负罪感。所以,请您告诉我,这刀卖了多少钱?”   “负罪感?”   独孤不求浓黑的双眉往上一挑,俯下身子朝她靠过来,眼里的光闪闪发亮,仿佛猫儿逮着了耗子似的。   杜清檀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很不自在地往后仰,下巴都笃了出来。   “五娘真的这么想吗?”   独孤不求呲着白森森的牙笑得灿烂:“确实,于我来说,传家宝刀只有一把,上面凝聚着先祖的荣光和心血,以及对子孙后代的期许和祝福,无论多少钱都不能偿还。”   这一串一串的,是要怎么办?   总不会,是想让她这个羸弱之人以身相许吧?   难不成,她这美貌太过罕见?   可是刚才在书铺里头,也没见店主因为惊艳就多给她钱!   可见她这美貌根本没啥用。   杜清檀躲在采蓝身后,小心翼翼地道:“那,我只能以后寻到好刀再赔您了,如果还是不够,就再补些钱。”   “无论什么都抵不了。”独孤不求严肃地道:“杜五娘,萧家这几天有没有再找你们的麻烦?”   “找了。他们把于叔打晕在街上,抢走了我们家给成衣铺子做的货物,夺走了我们的生计。”   杜清檀不想多谈这事儿,她急着要去找朱大郎办正事,便和独孤不求告别:“我有急事,必须走了。”   “你卖书换钱,是想去寻什么人帮忙吧?”独孤不求并不肯让路,反而坐上了车。 第15章 以拳抵债   杜清檀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卖书的行径已经落了独孤不求的眼,但也没什么要紧的,她索性认了:“是。事情紧急,无暇闲聊,还请独孤公子见谅。”   独孤不求伸出手去,修长白皙的手指轻点采蓝怀中的钱袋子:“抱着这么大一包钱招摇过市,就不怕再被萧家抢走?”   “当然是怕的。”杜清檀说到这里,目光闪亮地看向独孤不求:“独孤公子,不知是否能够再雇您做点事?”   “当然可以。”独孤不求笑了:“但是我的工钱很贵啊。”   采蓝立刻警惕地抱紧了钱袋子,啊呸!这个死要钱!竟然这种钱都想要,没听说她们已经惨到走投无路了吗?   杜清檀却是点头应了:“倘若您能达成我愿,价钱可以商量。”   金钱哪有安全重要?   家里还有那么多书呢,实在不行,就以书抵债。   杨氏再不愿意,到了那个时候也由不得她。   “不要欠条,也不要书,更不要钱。”   独孤不求道:“把你那套拳法用作偿还即可。护你一路平安,再加我那传家之宝,正好两相抵消。”   “……”杜清檀抿着唇不说话。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究还是为了那一拳。   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如何解释拳法的由来?   这可比她会食医麻烦多了。   “我不能答应。”她严肃地道:“那只是我无意之中、被逼急了随意一挥,它不值得抵消这桩恩情。”   独孤不求淡淡地道:“你随意,不过我要提醒你,我那天帮你,萧家俱都看在眼里。以他家的下流德行,必会利用此事往你我身上倒泼脏水,届时,只怕你我二人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杜清檀没吱声。   独孤不求继续道:“但你若是把那精妙拳法给了我,对外便有了说辞,大家都能理解,瞧瞧,怎么都是你赚了。”   采蓝立刻心动了:“五娘,要不您就回忆一下,把当时怎么做到的说给他听罢。人情这么大,咱们又穷,多划算啊!”   回忆一下,把当时怎么做到的说出来?   有道理!   杜清檀果断应允:“行,那我尽力想想。”   独孤不求心情大好,变戏法似地拿出笔墨纸张,要她立刻写下左勾拳要诀。   片刻后,独孤不求仰着头,高高举起手里的拳法要诀,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真是超乎想象的精妙。   虽然杜清檀一口咬定是被逼急无奈、无意之中使出来的,但他是不信的。   像这种弱质纤纤、有气无力的女子,怎可能将无意中使出的拳法要领记得如此清晰明白?   除非她本来就会!   但是,他这些天也打听过,没听说过杜家人有这种传承,又或者,是她无意中从什么书里看来学来的?   不管怎么说,也是很厉害很难得了。   牛车滚滚向前,杜清檀昏昏欲睡,忽觉身上视线滚烫,睁眼就对上独孤不求炯炯的目光。   “看什么?”她毫无羞涩之意,只有警惕。   独孤不求诚恳一笑:“拳法非常精妙,你很厉害。你家从前藏的书很多,对吧?”   “……对!”杜清檀眼睛一亮,就是这样!   她是从书里看来的,至于是哪本书已经记不得了,更是被逃奴偷走了!   “若是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书,可以卖给我,价钱好商量,我不会乱说,还不用你抛头露面。”   独孤不求这话等同于撺掇人败家干坏事。   采蓝怒气冲冲:“你才天天卖书呢!我们以后不会了!”   杜清檀却是很直接地道:“你有钱么?我看你这双靴子有点不大合脚的样子,从哪儿捡的?”   独孤不求的脚指顿时往下抠了抠靴底,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不要小看人!我很快就有钱了。”   “嗯。”杜清檀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你这么爱书,不如替我家护卫,工钱就用书来抵,如何?”   “可以考虑。”独孤不求交叠长腿,懒洋洋地接过车夫手里的鞭子,用力一甩,鞭梢刚好扫在旁边一个闲汉身上。   不重,警告的意味更浓。   闲汉一撸袖子就要骂人。   独孤不求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深褐色的眸子里闪着冷光,闲着的手放在靴筒上,那里插着一把短刃。   那目光又冷又凶,仿若伺机而动的恶狼。   闲汉情不自禁打了个颤,心生怯意,等到回过神来,车牛车已经去得远了。   独孤不求继续赶着他的车,还嬉皮笑脸地问车夫:“我这技术如何?”   车夫自是要赞的:“公子比小的厉害多了。”   杜清檀靠在采蓝身上,微微侧头扫一眼闲汉,又看一眼独孤不求挺拔的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保镖好使,可以再琢磨琢磨如何利用再利用的问题。   柳巷,朱家酒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胡姬当垆卖酒,一大群或是穿着长袍胡服,或是穿着半臂光膀子的男人各自围坐一处,喝着酒谈着天,指点江山,纵横捭阖,个个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   车夫进去寻人,杜清檀在外听了一耳朵,谈得最多的是契丹入侵的事。   朝廷先期吃了不少败仗,引得众人一片愤怒,有人先谈到被攻陷的冀州,又谈到魏州。   其中提到了一个人,魏州刺史独孤吉。   一个书生用力拍着桌子,义愤填膺:“这老贼啥本事没有,胆小第一名。冀州沦陷,他怕契丹攻打魏州,竟把所有百姓驱赶入城防务,不事生产,无以果腹,搞得怨声载道,啧啧啧……”   难得听到个姓独孤的,杜清檀少不得好奇:“独孤公子,这位魏州刺史您可认识?”   “不认识。”独孤不求面无表情,仿佛嫌她啰嗦似地,转身大步走到另一旁,离得远远的。   杜清檀也不放在心上,因为朱大郎来了。 第16章 市井之徒   朱大郎身高体壮,黑胖如牛,一双眉毛乱成鸡窝,眼睛却小,精亮如黑豆,再加一个凸起的大鼻子,巨大的狮子口,当真让人过目难忘。   “听说你找我?有事快说,老子还要去喝酒!”   他站在车前,声大如雷,不耐烦得很,并没有因为找他的是个瘦弱的女人而客气半分。   “朱壮士。”杜清檀推开紧紧拽着自己的采蓝,掀开帏帽,对着朱大郎行礼:“我姓杜,家父杜蘅,曾任怀王府侍读。”   “咦!”朱大郎收起焦躁,惊讶地看向杜清檀,目光直接又放肆。   杜清檀不避不让,与他对视。   “还真是你。”朱大郎收回目光,示意她跟自己走到街边:“想让我做什么?即便是杀人放火,也说来听听。”   这人真有意思,杜清檀笑了:“您见过我?怎么就知道是大事?”   朱大郎不耐烦地道:“小时候常见。你一个高门出身的小娘子,多年没有往来,突然找上门来,必是遇到了大事。”   对方爽快,杜清檀也很直接:“我想请您帮我盯梢一户人家……”   她说了萧家的事,请托朱大郎:“看他家近几日内有没有大事,譬如说要宴请贵客之类的,若有,尽量弄到宾客名单及具体时间。还要打听长安城中高官家里是否有病人久治不愈、急需调养的。”   条件所限,本朝医药并不发达,良医着实难寻,故而高官富户家中若有病人久治不愈,通常都会悬榜寻医。   混迹长安各坊的闲汉消息最为灵通,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此外,还要请您帮忙寻两个可靠之人,保护我们家的安全,会给酬金。”杜清檀把一块小小的金子递给朱大郎:“这是定金,事后另有酬谢。”   朱大郎并不肯接,竖着眉毛瞪着黑豆眼不耐烦地道:“孤儿寡妇的,谁要你的钱!你父亲不嫌我是个粗人,与我平辈论交,以兄弟相称。你该叫我一声叔父。”   杜清檀并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便宜老爹的朋友,叫声叔父理所应当,当即便叫了:“朱叔父。”   “唔。”朱大郎叉着腰道:“你那伯母讲究得很,怕我带累了你们的名声,不让我登门,这便淡了。我若早知你被欺辱至此,必不肯善罢甘休!你回去罢,这件事交给我了!”   言罢就要送她上车:“待我叫人送你归家,暂时就叫他们替你们看家。”   伸手朝两个壮汉招手:“李二、马四,过来送我这侄女归家!这几日你们都跟着她,听她调遣。”   那二人正要过来,独孤不求已经走了过来,与朱大郎两下里一对面,大眼瞪着小眼,都抱着膀子,谁也不让谁。   “这谁啊?”朱大郎长在市井之间,浑身恶霸蛮横之气,竖眉瞪眼,大有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的意思。   “这是独孤公子。”杜清檀连忙介绍:“之前就是他帮忙救下的团团。今日正巧遇着见,便请他帮忙送我过来。”   朱大郎不爽:“那他这样瞪着我?”   “有吗?”杜清檀就算看出来也要装瞎。   “当然没有!”独孤不求勾起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十分友好真诚:“就是好奇侠士长什么样罢了。”   朱大郎顿时看他顺眼许多,大力拍着他的肩头道:“下次一起喝酒!”   有钱好办事。   杜清檀回到永宁坊,先给独孤不求等人在附近赁了客店,再大包小裹地回了家。   杨氏还没回来,她将今日买来的药材、食材铺陈开来,称三钱桂枝、两钱半白术、一钱二分甘草、一两薏苡仁,递交采蓝:   “前三味清水煎两次,去渣,留取汤液煮薏苡仁为粥。我今天的晚饭就吃这个了。”   采蓝十分怀疑,并不敢动:“这……能行吗?万一那什么……您会不会被毒死?”   “死不了。”杜清檀看着这丫头的蠢样子,决定亲自动手:“我来吧,你帮着烧火就好。”   薏苡仁难煮费柴,杜清檀先把它泡上才去煮桂枝白术,她做得慢却不生疏,甚至还很享受入迷。   采蓝看着这么个陌生又熟悉的五娘,愁兮兮的把脸皱成一团,万一毒死了怎么好!   杨氏踩着暮鼓进的家门,踏进院门就看到院子里跑着十几只“叽叽”叫的小黄鸡,于是愣了:“这?”   杜清檀在厨房里回答她:“我买的。小鸡也是才让人送来的,以后呀,咱们自己养鸡赚鸡子儿吃。”   鸡长大了,就会“病死”或是“意外死”甚至可能“自杀”,那时候就可以拿来煮汤吃肉打牙祭啦。   杨氏皱眉:“不是,钱从哪儿来的?”   采蓝和老于头紧张得不敢呼吸,一个藏在门背后,一个藏在角落里,都不敢吱声。   “我在柜子里找着个金镯子,拿去金银店里换了些钱。成衣铺里的债务已经结清,大伯母不用担心。”   杜清檀撒起谎来眼都不眨,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坦然。   杨氏肯定不信:“什么金镯子这么好找?你早些时候怎么不说?”   “其实是我娘留下的遗物,我之前想着做个念想,所以一直瞒着没和您说……”   杜清檀绞着自己的衣角,细声细气,很是羞愧的样子:“大伯母不要怪我自私。”   杨氏万万想不到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竟会私卖藏书,只看她这娇怯脆弱的模样,心就先软了一半,叹道:“我怪你做什么?你这不都拿出来了么?”   杜清檀就凑过去给她捶肩捏腿:“大伯母辛苦了。”   杨氏看看侄女,再看看团团,好容易才忍住没哭出来。   孤儿寡妇,怎么这样难! 第17章 全家都要壮壮的   团团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大眼睛,从怀里掏出个尚且温热的鸡蛋塞过去:“阿娘,这是十二叔婆给我的,你吃!”   杨氏哪里忍心吃:“给你姐姐,娘不爱吃。”   “这可巧了!我今日也买了些鸡蛋,每个人都有。”   杜清檀拿出鸡蛋分给余婆子等人,“本来油煎鸡蛋更香,但是采蓝不许,说是费油!”   语气忿忿的,很是不满。   杨氏被她逗笑了:“采蓝会当家,比你强。”   一家子坐下来吃晚饭,杨氏看到了杜清檀的粥:“这是什么?”   杜清檀先喝了一大口才道:“桂术薏苡仁粥,很适合我的症状。”   杨氏怀疑地拿过去翻看,她倒没觉着会毒死人,只是担心:“会不会和你现在用的方子相冲?”   “不会,我不是胡来。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贝母、瓜蒌、半夏、白蔹、白芨……”   杜清檀现场背了一段中药配伍中的“十八反与十九畏”,笑嘻嘻地道:“还有食物相克,有白术勿食桃、李、蒜、青鱼、芫荽、雀肉,有甘草勿食菘菜……”   杨氏沉默许久,啥都没说,只把粥还了回去。   杜清檀又道:“我瞧您最近睡得不好,似乎排泄也不通畅,给您煮了锅胡桃仁沙参汤,等会儿您喝了吧。”   杨氏脸一红,嗔怪地道:“什么排泄!好好的女儿家,说得这么粗鲁!”   说着,却又多了几分期待,她近来苍老得厉害,月事乱了套,夜里常燥热不堪,难以入眠,常常便秘不舒服,腰还酸,加上心烦事多,其实已经撑不住了。   她自己晓得该看大夫调理,只是没钱,苦熬罢了。   杜清檀不以为然:“也没外人,怕什么?”   杨氏默不作声地用过饭,小心翼翼地尝一口胡桃仁沙参汤:“怎么还是甜的?倒也不难喝。”   杜清檀道:“放了赤砂糖。”   杨氏皱起眉头:“糖那么贵!其他配料也不便宜吧?给我浪费了。”   “一两胡桃仁,四钱沙参,生姜四片,赤砂糖些许。”   杜清檀道:“不贵重,但能调养您的身体。大病起于小病,团团还这么小,我又这样,万一您病倒了,我们怎么办?”   团团配合地瘪了嘴:“阿娘不准生病!”   杨氏再是坚强,也红了眼眶,低着头闷了片刻,抬头微笑:“哪里就至于如此了!行吧,你既已准备妥当,我便喝了。”   言罢,一饮而尽。   这是孩子的孝心,哪怕不赞同、不相信真能治病,也要把它喝光。   喝完这剂后,不许孩子再折腾也就是了。   杜清檀勾唇而笑,熬了一大锅呢,最近天还凉爽,每天烧开两次就不会坏,吃上几天也该见效了。   没有强健的体魄,怎么和人干仗?所以全家都要壮壮的!   待到团团睡了,杨氏方拉着杜清檀的手轻声道:“族长病了,还挺重。答应等他稍好些就出面办这件事。”   先前寻不着人,或许真是碰巧。   隔了这么多天一直没音信,十二叔公夫妇陪着上了门,好巧不巧又病了。   只怕生病是假,而是萧家走动过了。   毕竟现如今的杜氏,真比不上萧氏风光,底气不足,难免会怂。   何况孤儿寡妇并不重要,不值得冒险。   这是双管齐下,非得把她们逼死呢!   “估摸真是病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急,您也别急。”   杜清檀心里生起一股戾气,想要她死,想要她低头,她偏要咬着牙争上一争,哪怕就是因此死了,也要撕掉对方一块肉!   “大伯母,咱们家可还有什么往来比较密切,身份地位与萧家相当,能帮上忙的亲戚友人?”   杨氏想了片刻,道:“你爹从前的好友不少,但大多与他一道卷入那事,或是身死,或是被贬,余下的都是明哲保身的。倒是我娘家这边,有个远房族叔在任宰相,或许能够寻他帮忙。”   杜清檀记在心里,另有一番思量。   也不知是不是杜清檀煮的胡桃仁沙参汤起了作用,也或许是杨氏累了,总之当天夜里她睡得很熟,再未像往常那般热醒。   次日一早又饮过一碗后,积累三四天的大便终于畅通了!   一通百通,杨氏舒服了许多,本想夸夸孩子,又怕惹得杜清檀继续往歪路上走,便闷不作声。   杜清檀也不问她如何,张罗着给老于头熬补血安神汤,又练五禽戏,还鼓励全家一起来。   于婆和采蓝站在一旁看热闹,就是不肯动。   倒是团团跟着练得欢快。   忽听隔壁王家一阵鸡飞狗跳,大人骂孩子哭的,好不热闹。   杨氏不爱管邻居的闲事,于婆却是个爱操心的,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摇头叹气:“王家三郎腹泻,拉在床上了。”   杨氏不赞同地道:“孩子也不是故意的,骂他做什么?”   “请大夫买药花钱,还要买水、花时辰洗被褥,王娘子事多,心里烦吧。都是穷闹的。”   杜清檀缓缓收功,取了两个鸡蛋径自往外走。   “你去哪里?”杨氏一直盯着她呢。   “去探病。”杜清檀理所当然地道:“王家不是常帮咱们吗?三郎病了,得去看看。”   杨氏觉着小孩子腹泻不是大事,又是两隔壁就没多管。   杜清檀出了门,但见对面街边蹲着李二和马四,却是不见独孤不求,便猜他怕是躺在客店里头睡懒觉。   她快步朝那二人走去,递了个钱袋子过去:“麻烦哪位去和我朱叔父说,要请他重点打听那位在任的杨相公都有什么喜好,以及家里的一应情况如何。”   马四立刻去传信,仍留李二在附近看护。   杜清檀敲响了王家的门。 第18章 祖传配方   王家是长安城中最普通的那种人家,男人在铺子里做事当差养家,女人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   孩子们是没机会读书的,等到稍微长大些就要做事。   男孩去酒肆、饭馆、铺子打杂,或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   女孩在家帮着料理家务带弟弟妹妹,再做点针线活儿、小糕饼儿、甜汤什么的补贴家用,攒嫁妆。   正常情况下,钱财刚够温饱,若是有个婚丧嫁娶、生病意外啥的,就得紧张很久。   故而王娘子听到有人敲门,先就暴躁地吼了一声:“谁啊?”   王家大女儿草丫开的门,见着杜清檀就红了脸,然后冲着她娘吼得更大声:“是隔壁五娘!”   两家虽是邻里,然而杜家是高门望族,王家却是地地道道的庶民百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   是以,哪怕平时常有往来,王家人也只肯叫杨氏夫人,称杜清檀五娘,喊团团小郎,从不敢没大没小的。   所以这是贵客登门。   王娘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举着两只还沾着粑粑的手,慌慌忙忙地道:“快快请坐,我这,丢死人了!马上就收拾好!”   说着,见小儿子光着屁股站在一旁嚎,对着屁股就是一脚:“滚!还不赶紧进屋去藏着!没出息的臭小子!”   王三郎嚎得更厉害了,嚎着嚎着,“噗噗噗~”一阵响动,现场喷出一滩水样大便。   “呃……”王娘子更尴尬了,却见杜清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岁小儿看,看了人又看地上的大便,似乎还嫌看得不够清楚仔细,竟然还往前走了两步。   王娘子无地自容,准备举起巴掌狂搧儿子:“你这个讨债鬼哦!大清早就来要我的命。”   却被杜清檀拦住了:“王娘子,不是三郎的错,快别打他了,怪可怜的。”   王娘子很不好意思:“五娘是被我打骂孩子吵着了吧?大清早就把你闹醒,以后不会了。”   都知道杜清檀一直卧病在床,打扰不得,这肯定是来提醒他们的。   只是杜家书香门第,说话委婉好听,但人得自觉啊!   丢死人了!都怪这不争气的小子!   王娘子又想伸手打儿子,却见杜清檀已经蹲在孩子面前,拿出两只鸡蛋,温柔地道:“三郎想不想吃鸡蛋啊?”   王三郎看到鸡蛋就不哭了,瘪着嘴猛点头。   “那你伸出舌头给我看看?”杜清檀把蛋放下,轻轻扣住孩子的脉门。   久泻不止,大便水样,面色淡白,精神萎靡,四肢厥冷,舌淡,舌苔薄白,脉细微。   是脾肾阳虚之症。   杜清檀笑眯眯地将鸡蛋递给满头雾水的王娘子:“给孩子吃的,别嫌少。”   “怎么会嫌少!”王娘子收了鸡蛋,疑惑地道:“五娘为何要看三郎的舌头?”   杜清檀忙道:“我刚好知道一个治小儿腹泻的偏方!是祖传下来的秘方,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吃好的!”   她不说食医,只说偏方,是怕王娘子等人没听说这提法,冠以祖传秘方之名,则是怕人家不信任她。   王氏果然喜出望外:“当真?他都拉两天了,再这样下去,实是让人担忧……”   他们这种人家,寻常生病是不请大夫的,除非病得很重,也得看那孩子有福气没。   若是几服药不好,没钱看病买药,就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去了。   杜家高门,底蕴深厚,祖传秘方什么的,肯定有用啊!   杜清檀说道:“王娘子不必担忧,我这偏方简单得很,但要对症才能用。我得再问问这孩子的情况。”   王氏忙道:“您问!”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有没有请过大夫抓过药?或是吃过其他什么偏方?”   杜清檀问得很仔细,即便是药膳,也要根据不同个体辩证施用,不能乱来。   王氏只是摇头:“吃食全家都一样,就他一个拉了。大夫没请,给吃了点山楂。”   杜清檀道:“山楂是伤食才用,他这个不是。这么着,你去药铺子花几个钱买几枚干白果,去皮取仁研磨成细粉,鸡蛋敲个小洞,一枚鸡蛋装两枚白果仁粉,竖起来放在火上烤熟,给他吃了试试。”   王氏果然掏了两枚钱让大女儿王草丫去药铺买干白果。   杜清檀这便回了家,也不和杨氏提及此事,只劝她无事多歇歇。   杨氏却是坐不住,因为想到,或许那位宰相族叔可以帮忙,就又回娘家寻求帮助去了。   李二自是远远地跟着,一路小心看护。   杨氏不在家,杜清檀却也没闲着。   赶了团团在房檐下读书习字,她自己在一旁盯着,顺带竖起耳朵探听门外的动静。   申时刚过,门便被敲响了。   独孤不求吊儿郎当地在那站着,挑刺:“都不问问是谁就开了门,也不怕是贼人。”   杜清檀懒得和他耍嘴皮子,就隔着门和他说话:“是有什么消息传来了?”   独孤不求也无意进去:“女皇自神都回銮长安,适才已然入宫,文武百官随驾而归,萧家准备后日大宴宾客,座上客都是达官贵人。   其中就有你今早特意问到的那位杨相公。这位杨相公呢,他家宅安康,无人生病。   此人品性卑劣,圆滑庸碌,只知讨好自保,怕是不会管你们家这种闲事。别指望他了!”   “你如何知道我在打听那杨相公?你当时没在啊。”   看来又少了一条路,杜清檀颇失望,却更奇怪独孤不求对此人竟然这般熟悉。   要知道,这样的事不是朱大郎那样的市井闲汉能够知道的。 第19章 专治穷病的药膳   独孤不求闲闲地道:“我就躺在坊墙上晒太阳,是你目中无人。   我见你给隔壁王家小儿问诊,又问京中是否有悬榜求医的富贵人家,莫非你要给人治病?   又或是想借这条路冒险谋生?想法很好,但是估计很难。”   “但凡有一丝机会,总要去试试。我有祖传秘方,又得家父梦中点化,一梦十年。”   杜清檀说得自己都相信了,所以十分理直气壮:“你看,我最近不是好了许多?”   “确实是好多了。”   独孤不求盯着她看了片刻,突地笑了:“什么梦中点化,与其瞎编,不如寻个正经师父,也就师出有名了。”   “我没瞎编!”杜清檀坚决不认。   找师父什么的,她也想过,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等不得。   她掏出钱袋子:“我要请托你帮我上街买几样东西。”   独孤不求来了兴趣:“要买什么?我这个人最乐意替人花钱了!”   杜清檀递给他一张纸:“紫矿细料、赤砂糖、酥山、再要两只拇指大小的薄瓷瓶。”   独孤不求没再多问,飞快地去了。   杜清檀关门回身,但见团团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咬着笔管盯着她看个不停。   “姐姐,刚才和你说话的是独孤大哥哥吗?”   “嗯。”杜清檀走过去摸摸他的头,笑道:“姐姐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最近你娘又累又乏,我怕她会生病,所以有些事情,咱们不要告诉她好不好?”   团团道:“是卖书的事吗?”   杜清檀吓了一跳,转过头气势汹汹地瞅着采蓝。   采蓝连忙摆手:“不是婢子。”   团团道:“是我看见的,家里的藏书少了两本,姐姐的柜子里也没有金镯子。”   “……”杜清檀默了片刻,伸出手指要和团团拉钩:“万万不能告诉你娘,不然她非得生气揍我不可,我们也没鸡蛋白面吃了。”   这么聪慧的小孩子,倒是惊喜,好生抚养,将来有靠了!   独孤不求行事利索,很快买来杜清檀要的东西,他很好奇:“五娘是打算做什么好吃的吗?”   “嗯啊。”杜清檀敷衍着要关门:“我大伯母不在家,不方便请你入内。”   独孤不求将手撑住门扇,巧笑嫣然:“其实,我刚才想和你说,杨相公指望不上,却可以指望另一个比他更为位高权重之人。”   杜清檀立刻打开门:“恩公登门,怎能拒之门外呢?您快请。”   独孤不求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转头看到墙头上趴着个脸蛋黑红的丫头朝他张望,便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王草丫一个踉跄摔落墙头,“哎哟”一声惨叫,跟着王娘子的咆哮声响起。   “没规矩的臭丫头!看我打不死你!叫你爬墙!叫你爬墙!”   鸡飞狗跳中,杜清檀打开了装着酥山的食盒。   盒盖才打开,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盒中一堆晶莹剔透的碎冰块,碎冰块里点缀着粉艳艳的桃花瓣和碧玉般的嫩柳枝,正中间是一只嫩竹削成的小碗。   小碗中放着一座散发阵阵奶香、白玉般的山峦,山峦上方还插了一朵优雅的春兰。   十分雅致、夺人眼球。   “这酥山真好看啊……”采蓝和团团眼睛都看直了,响亮地咽起了口水。   这用奶制成的酥山,十分奢靡难得,也十分美味好吃,当初杜清檀的爹还在世时,家中接待贵客,也会准备这个。   没想到今日今时竟然又得见了。   “姐姐。”团团抱着小胖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清檀。   杜清檀抬头,只见周围三个人,包括独孤不求在内,三双眼睛以同样的姿态盯着她,都是想要分一口尝尝鲜的意思。   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盒盖上,拎着紫矿细料和赤砂糖进了厨房。   团团吐了口气,也不哭闹,转头笑眯眯地招呼独孤不求:“独孤哥哥,您请这边坐,我给您倒水。”   “真乖。”独孤不求摸摸他的头,长腿一迈,跟着进了厨房,也不打扰杜清檀,就抱着双臂靠在一旁看。   杜清檀拿走酥山上装饰的花朵,把酥山放在锅里小心加热,等到融化,就得到了奶油。   采蓝见她如此暴殄天物,不由急了:“五娘!”   杜清檀指使采蓝:“把紫矿和红砂糖给我。”   紫矿是制作胭脂的名贵原料,从真腊国来,也是贵得不得了。   采蓝眼睁睁看着杜清檀抓起那名贵的紫矿细料,加入溶化的酥山里,又将很贵的红砂糖加进去,搅成一堆鲜血一样的汁子,整个人都不好了,只想尖叫暴跳。   “暴殄天物!”采蓝这么想着,也这么喊了出来。   杜清檀毫无所动,舀一勺喂入口中,舔一舔,尝一尝,点头:“味道不算太差。”   再伸出舌头在唇角舔了一圈,问采蓝:“怎么样?”   采蓝震惊地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您这,这,就和吐了血似的。”   “有眼光。”杜清檀满意地笑了,不愧是专业配方。   “这是什么?”独孤不求俯身过来,伸手蘸了一点喂入口中。   杜清檀面不改色心不跳:“药膳。”   “药膳?”   独孤不求万万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这表面一本正经,实际撒谎不眨眼的小女子!   “什么药膳?说来听听?”   “专治穷病的药膳。”杜清檀小心翼翼地把这滩东西装入小瓷瓶,仔细盖严实了,贴身藏好。   采蓝在一旁傻傻地道:“穷病还能治?不然,五娘先把咱家人治好?”   “噗……”独孤不求笑出了声。   杜清檀面无表情。   采蓝涨红了脸,颇生气:“公子笑什么呢!您刚才允诺说要告诉我们,有什么位高权重、可以指望的人,究竟是谁?”   “梁王武庆。” 第20章 低个头没那么难   独孤不求缓缓道:“梁王武庆是女皇亲侄,深得宠幸,朝中无人胆敢轻易得罪。只要他肯出声,萧家定然不敢违逆。   巧的是,他生了一种叫做蛇盘疮的怪病,无数疱疹盘旋腰间,又痛又痒,寝食难安。   无论御医还是民间神医,看了不少,始终不曾得以痊愈。你若能够替他解决这个难题,你退亲的事轻而易举便可解决。”   问题是,你能治吗?   独孤不求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静默地看着杜清檀,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久病成医,看过几本医药书籍,或许粗通医理药理,能治一些小病症。   但要涉及这种真正的大病,却不是能够依靠美貌和好运混过去的。   采蓝绝望极了:“御医神医都看不好的病,五娘怎么可能治得好啊?”   带状疱疹啊……杜清檀平静地道:“倒也可以一试。”   富贵险中求,她师出无名,毫无根基,这是最好的机会。   一旦成功,不仅能够解决眼前面临的危机,还能为今后打开局面、奠定基础。   否则光靠她给邻里治个头痛、拉肚子什么的,努力十年也不可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试?怎么试?”   采蓝只觉匪夷所思,反应激烈:“五娘,那可是梁王!稍许不慎就会死人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您还是别折腾了吧!”   和萧家退婚,不过是忍口小气。   招惹宗亲皇室,却是要丢掉全家的命。   两害相较取其轻,还不如答应萧家算了。   杜清檀并不搭理采蓝,只抬眼看向独孤不求:“独孤公子可有办法替我引见梁王?”   独孤不求沉默地注视着杜清檀。   苍白美丽。   纤细的脖子脆弱到他轻轻就能捏断,然而那双眼睛亮得出奇,里头仿若燃烧着火苗。   滚烫,有力,自信,无畏。   “你不怕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之间就哑了。   “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低个头没那么难,何必这么为难自己?书可以卖,头也可以低。好好活着最重要。”   “不。”杜清檀说:“人活着,很多时候就是为了一口气。况且此时尚未落到那个地步。   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想要让自己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也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够活得体面些。”   有尊严。   像个真正的人。   而不是猪狗、草芥一样的存在。   杜清檀敛祍为礼,正对着独孤不求拜倒下去:“请您帮我引见,我能治梁王的病。”   独孤不求并没有立时回答她的话,而是垂眸沉思。   杜清檀感受到了他的拒绝。   给权贵引荐医药是要担风险的。   万一庸医害人,引荐者也要担过。   独孤不求与她无亲无故,从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是雇佣与被雇佣、想要拳法、想要她家的藏书、利益交换的关系罢了。   这人不是坏人,能够伸以援手帮她,那是人家好心。   但要把人拖进深坑,确实太过为难人。   没道理的。   杜清檀瞬间释然。   她笑着站起来,轻快地道:“算了,独孤公子太过重利,我不想把好处分给你,还是我自己去吧。”   很好地维护了独孤不求的体面,算是回报他的善意。   独孤不求却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勾起红艳艳的嘴唇微微笑了:“见者有份,杜五娘,你怎可过河拆桥?把你的药方说来听听。我也懂得几分医理药理,或许可以帮你掂量一二。”   杜清檀摇头:“我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方子。但我有把握,一定能治梁王的病。我不是骗,也不是想要趁机搞什么怪。”   独孤不求见她不肯说,也不强求,只道:“我先去做个准备,明日我来接你。”   言罢大步走了出去,不忘和团团笑着打了个招呼。   采蓝脸色煞白,紧张地看着杜清檀:“五娘,你真的要去治梁王吗?”   杜清檀垂着眸子收拾锅碗瓢盆:“我不会牵连家里的。倘若我因此死了,正如萧家的意,他们不会再找家里的麻烦。”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采蓝急得满头大汗,却没办法表达自己的内心,“我是觉着咱们不必如此冒险。咱们再等等,大娘子不是去寻杨家舅爷帮忙了吗?   或许能够打动杨相公呢?杜陵那边是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宗亲,但杨相公是宰相啊!就是轻轻一句话的事。”   杜清檀摸摸她的发顶,笑道:“你别怕,我不是乱来。自家宗族尚且求不动,何论外人呢?   我们想得到,萧家也想得到,杨家不会帮这个忙的。我意已决,你不要告诉大伯母和其他人。”   采蓝垂着眼噘着厚嘴唇不吭气,就是不愿意答应替她隐瞒的意思。   杜清檀默了片刻,道:“要不,我这就把你放了吧。不是我家的人,就不会被我们牵连了。”   “不要!”采蓝被吓住了,眼泪“啪嗒”往下掉:“五娘不要赶我走!我不说,不说。”   杜清檀盯着她的眼睛:“今晚你同我一起睡,不许离开我半步。哪怕出恭也要跟着。”   采蓝还想多话,就见杜清檀猛地抓起一旁晾晒的鞋子扔出去。   她顺着一瞧,一只老鼠被砸翻在墙根那儿。   接着,杜清檀走上前去,拿起门闩用力往下一砸。   采蓝激灵灵打个冷战,紧紧捂着自己的厚嘴唇:“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杜清檀看了她一眼,淡定地道:“打扫干净。”   天色渐晚,杨氏却还不曾回来。 第21章 给梁王做姬妾算了   团团坐立不安,去牵杜清檀的手:“姐姐,要不我们去接阿娘吧。”   “好。”杜清檀带着团团出了门。   走不多远,就见杨氏埋着头快步而来,于婆,以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紧随其后,三个人的表情都很不正常。   “阿娘回来啦!”团团亲昵地去牵杨氏的手。   “嗯。”杨氏却是随意摸一摸他的头,就低着头快步进了大门,直奔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关上了。   “怎么回事?”   杜清檀问着于婆,眼睛看向那紧随而来的少年郎。   眉眼与杨氏有几分相似,穿着件半旧的圆领缺胯袍,衣料寻常,此时面对她的目光,面红耳赤,十分不安。   “就是有些误会……”于婆不好说得太明白,索性给杜清檀介绍:“这是杨家大郎。”   是杨氏的侄儿杨进,听说书读得不错,杜清檀把人对上了号,就敛祍为礼:“杨表哥请屋里坐。”   “不进去了,我就是送姑母回来。马上暮鼓就要响起,还得赶着回家。”   杨进红着脸把手里拎的包袱递给团团:“给你的笔墨纸张,好好念书。改天哥哥再来看你。”   团团依依不舍地拉着大表哥的手不肯放:“不要,哥哥吃了饭再走。”   杨进看看团团,又看看杜清檀,鼓足勇气道:“五娘,对不住,今日姑母回家说了你的事。   论理我们怎么都该出手相帮,但是我们家人微言轻,实在惹不起萧家。   他家早在前日就使了人过去我们家里,表面上是让我爹娘过来劝你们好聚好散,实际是威胁。   我爹娘没理睬他们,转眼我爹外出饮酒就与人纷争,挨了一顿打,险些把腿打断,还吐了血。   人家说了,如若再不知趣,下次就要把我的腿打断,把我弟弟弄瞎,叫我一家死无葬身之地……”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听着,果然如同她想的一样。   有权有势就可以任意妄为,就可以全方位地压制打击她们。   强权的力量,让人喘不过气来。   “五娘……杨相公和咱们隔着房,不亲的,他也不是什么爱帮忙的人。”   杨进看着鞋尖,声音很小地道:“要不,你劝劝姑母,算了。忍一口气,海阔天空……”   “好的!”杜清檀漾起唇角:“我知道了。谢谢表哥,让你和舅舅、舅母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没有,没有。”杨进见她无怨无恨,反而笑脸相迎,惭愧得什么似的,摆着手小声道:“是我们无能……”   言罢猛然转身,大步离开,边走边擦眼泪。   被人如此欺凌,谁又甘心呢?   不过形势比人强,只能低头罢了。   “团团要好好读书啊。”杜清檀摸着堂弟圆圆的头,目送杨进走远,关上了大门。   杨进拿来的包袱里不止是笔墨纸张,还有一千文钱。   算是亲戚能给的最后帮助。   杜清檀摸着团团的头,轻声道:“你要记住今天的事,但不要怨怪舅父舅母。”   团团其实很不太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只知道自家被欺负了,没人肯帮他们。   他担忧地趴在杜清檀怀里,脸紧紧贴着她的胸,小声道:“姐姐,他们会弄死我们吗?”   “不会。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很快就能解决。”   杜清檀不想吓坏小孩子,哄他:“我让采蓝给你蒸碗蛋羹好不好?”   团团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大家一起吃。”   “好,去看看你娘,别和她说话,就陪着她。”杜清檀安排好团团,就进了厨房。   她给杨氏煮了一碗养心安神、清热润肺的百合绿豆菊花粥,给自己煮了一碗养血补脾、养心安神的龙眼花生汤。   于婆拉着采蓝在一旁说悄悄话。   今日杨氏回娘家求助,遇到的事儿没杨进说的那么简单。   杨家舅母张氏说的话很不中听,拒绝帮忙也就算了,还力劝杨氏改嫁,把杜清檀这个拖累丢下。   杨氏不肯,姑嫂二人吵了一架。   吵起架来,张氏的话就更难听了。   话里话外都是杨氏不识时务,没福气,还带累了娘家。   杨氏寒心又丢脸,哭着跑走了。   这才有了杨进追来的事。   “这钱啊,多半还是杨舅爷给的。但这以后,只怕也不会再给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于婆感叹着,交待采蓝:“别给五娘知道了,不然她又伤心。”   采蓝低着头使劲剁菜,仿佛想把所有的忿恨全部发泄出来。   天渐渐黑了,杜清檀的粥也熬好了,她拿出两只瓷碗,小心地把粥盛进去。   “五娘,你说得对,但凡有一线机会,就要努力去争!萧家不会放我们好过的!”   采蓝走到她身边,郑重其事地道:“婢子相信你!”   杜清檀有些许被鼓舞到,这丫头终于懂得她了。   却见采蓝凑过来很小声地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实在不行,给梁王做姬妾算了,弄死萧七郎那个王八蛋!”   “呃……”杜清檀一口气没上来,默了片刻才道:“倒也是个好主意。”   “是吧?”采蓝高兴了:“明天你必须好好打扮一下,万一治不好病,也是一条退路。”   “很有道理。”杜清檀不想再和她说话,索性支使她做事情:“摆饭。”   等到饭桌摆好,杨氏已经挣扎着起了身。   她重新梳过了头,洗了脸,然而面容憔悴,神色郁郁。   杜清檀把百合绿豆菊花粥递过去:“大伯母奔波一日辛苦了,喝了这个就睡吧。”   杨氏并没有什么胃口,心情更是糟糕,见到这么一碗奇奇怪怪的粥,眉头先就蹙了起来:“下次不要浪费钱了。”   采蓝和于婆都紧张地看着杜清檀,就怕她一个忍不住,和杨氏起了龃龉。   杜清檀却是从善如流:“好。”   杨氏就又内疚:“我不是在怪你,我就是……”   “知道,喝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起来就好啦。”杜清檀哄着杨氏勉强喝了一碗粥,就打发她去睡了。 第22章 杨氏病倒   平康坊,南曲,一间酒肆内灯火辉煌,宾客满座,推杯换盏。   知情识趣的名妓领着众人行酒令,妙语如珠,巧笑嫣然,好不快活。   灯光昏暗的角落里,独孤不求独酌独饮。   “正之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独酌啊!”   衣衫华丽的少年郎举着酒壶走过来,挨着独孤不求落了座,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给他斟酒。   “许久不见,你和我们这些老友都生分了。听闻你早就回来了,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寻我们?你说该不该罚?”   “就是!罚他三大碗!”   其余人都是年轻有朝气的少年郎,个个衣衫华丽,醉眼迷离,只管拍着桌子起哄。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银碗之中,满满当当的,独孤不求微微一笑,仰头饮尽。   酒液顺着艳红的唇角流淌下来,沿着滚动的喉结没入领中,浸湿了胸前的衣衫。   一旁伺候的名妓看见了,眼神痴迷,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捏了烟笼一般的纱帕要替他擦拭。   独孤不求安然享受,大笑着将空了的银碗用力放在桌上,豪气地道:“还有谁不服!”   “你急什么!夜还长!生怕醉不死你!”   身旁的少年郎嫌弃地扯着他身上的旧衣:“难看死了,换掉换掉!”   “不换!”独孤不求微红着眼,用力一拍桌子:“老子自己挣的军饷换的衣衫,比你们身上穿的都金贵!”   “这小子醉了!”众人哈哈大笑,“安排他歇息罢!晓晓,快扶他入内。”   名妓崔晓晓“吃吃”地笑着,探手去扶独孤不求。   “我没醉!”独孤不求用力将她推开,乜斜着众人道:“来!我找着个挣钱的法子,你们要不要入股试一试?”   众人一听,全都来了兴趣:“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听闻武氏诸王设了斗场,斗鸡、斗狗、斗牛、斗豹、斗虎,还有人。”   独孤不求张开手臂拥住身旁的华衣少年:“鹏举,你可知道,斗人之时,一场资金千万?”   武鹏举道:“怎么不知?早前我们也曾压过注,可惜运气不好,十场里头倒有九场输的,不敢碰了。”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就是,不可捉摸,不耐烦花那个冤枉钱。”   “只是押注有什么意思?何不自己养人抽成?稳赚不赔!”   独孤不求轻描淡写地抛出诱饵:“我有法子培养出厉害的斗人,你们跟不跟?”   众少年面面相觑,半晌,武鹏举用力一拍桌案,大声道:“跟!怎么不跟!独孤回来了!带着我们一起找乐子!愿意的往这边来!”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率先伸出自己的手。   “啪!”最先覆上去的是武鹏举,紧接着,五六只年轻有力的手掌层层叠叠地覆了上去。   独孤不求满意地道:“来,满饮此杯,一起挣钱!”   喝完酒,三更已过。   众人醉眼朦胧,起身跟着舞姬跳舞唱歌、抚琴吹箫,玩得不亦乐乎。   独孤不求揪着武鹏举的衣襟,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有个事要请你帮忙。”   武鹏举豪爽地道:“说来!”   “听闻梁王病重难愈,我这里有个方子想要献上去,却又怕疗效不够好,惹得他老人家动怒。这可怎么好?”   武鹏举听说他有药方,哪里还管得别的,着急地道:“我家伯父被这病折腾得去了大半条命,到处搜罗方子和郎中,哪里又是所有方子和郎中都有用的?   你有方子只管拿来,我送过去!若是果真有用,功劳是你的。若是无用,就算我的。伯父只会念我一片孝心,不会怪我。”   独孤不求为难道:“这事儿里头有个隐情。是人家的祖传秘方,想用它换个前程。”   武鹏举就有些为难了:“想做官啊,那可不容易,我得先给我伯父说说。还要看这药方是否有用。”   “不是做官。而是他家得罪了人,想求梁王庇护。”   独孤不求叹息着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贵人家,就是仗势欺人罢了。只要梁王轻轻一句话就能解决。”   武鹏举便问:“谁家?”   “兰陵萧氏。”独孤不求凑在武鹏举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武鹏举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明日我领你们走一趟。”   独孤不求笑起来,与他勾肩搭背,猜拳吃酒。   天刚刚亮,杜清檀就起了身。   照例先来一段五禽戏,然后擦洗换衣,准备吃早饭。   因见杨氏迟迟不来,便去她房外叫人。   喊了好几声,才听见杨氏有气无力地道:“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杜清檀便猜怕是病了,索性开了门进去,果见杨氏烧得面色潮红,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又兼头痛鼻塞,咽喉肿痛。   却是接连多事,走投无路,心中郁结,撑不住了。   团团吓得只管拉着杨氏的手叫“阿娘”,杜清檀先让采蓝给杨氏擦洗降温,再诊脉看舌,见是风热感冒,便开了一剂上感清汤。   开好药方就叫于婆去买,她自己在家守护杨氏。   没多少时候,于婆买来药材,煎好之后要给杨氏服下,杜清檀道:“且慢,先用药汤熏蒸口鼻一炷香,再服。”   杨氏昏昏沉沉的,也没想着这药是侄女开的怕是不能服,由着她们一通安排。   不想喝了药之后没多会儿就开始出汗退热,昏昏沉沉熟睡过去,却是安生了。   于婆等人惊喜不已,采蓝更是燃起了几分希望,总觉得杜清檀这一趟梁王府之行,怕是真能得到些好处。   杜清檀背着众人松了口气。   记性好,能背药方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过也就仅限于这些小病症了,再大再复杂的,她真弄不来。   上次买回来的男装已经熨烫整齐,她穿戴妥当,又将于婆和采蓝细细叮嘱了一番,走到窗前坐等独孤不求。 第23章 梁王府   午时刚过,独孤不求就敲响了门,目光在她身上那件米色男袍上面扫过,淡淡颔首:“穿这个方便。”   “是。”杜清檀见他还雇了马车,少不得道一声谢。   忽见隔壁王家的大门打开,王娘子探出头来,警惕地盯着独孤不求,问道:“五娘要去哪里?你家大伯母呢?怎不带上采蓝或是于婆?”   杜清檀也没嫌她多管闲事:“我有事需得出门一趟,我伯母病了,团团还小,若您方便,三五不时过去瞅一眼,我很快就能回来。”   杜家的事,王娘子多少也是有所耳闻的,想着杜清檀孑然一身跟个陌生男人出门,不免担心:“你去做什么事?我让我们当家的陪你一起去?”   “不了,谢谢。”杜清檀把眼睛笑成弯月亮。   此去梁王府是冒险,她之所以没带采蓝和于婆,就是不想牵连太多人。   王家与此事无关,何必把他们也牵扯进来呢,不过这份心意,是真难得。   “可是这位公子……”王娘子不肯就此放过独孤不求。   “这是我们家的恩公,他是好人,会照看我的。”杜清檀爬上马车,示意车夫起步。   独孤不求坐在一旁默了片刻,突地笑了:“看来你昨天给的那个白果鸡蛋起作用了,不然你这邻居不会这样热心。”   杜清檀也笑,事情太急,她都没来得及问,不过看来结果应该是好的。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伸长双腿,软绵绵地瘫在马车上,打着呵欠道:“莫要怪罪啊,我一夜没睡,得眯会儿。”   他雇的车,又是陪她去办大事,杜清檀哪里能有意见?   她甚至很体贴地挪到角落里,尽量给他腾位置。   独孤不求很快就睡着了,浓黑的眉毛配着红艳艳的唇,加上一夜未睡,衬得那张脸白得像鬼。   杜清檀瞧见他换了一身衣衫,是崭新的灰色素锦所制,靴子也换了新的,腰间系的蹀躞带也是新的。   她突然想起他那头老秃驴,似乎后面再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卖了。   独孤不求睡得很沉,就连马车碾上石子,各种颠簸,也没能影响他的好睡眠。   杜清檀隔着车窗看外头。   长安的街道宽阔通直,天空又高又蓝、明净如湖,道旁的槐树高大强健、绿叶点点,道上行人行色匆匆,偶然可见金发绿目胡人拽着骆驼走过街头。   是很繁华的景象。   她不知道,这片天空之下,这座城池里头是否能有她的容身之所,是否能够如她所愿,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到了。”马车停下,车夫讨好地道:“梁王府到啦!”   独孤不求就和装了弹簧似的,猛地坐直起来,将手掩着口打了个呵欠,眼尾微红,美貌又慵懒。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半俯了身子,看着杜清檀笑:“怕不怕?”   杜清檀正大光明地看着这张俊美得过了头的脸,缓缓摇头:“不怕,落子无悔。”   “那行!”独孤不求跳下马车,回身伸手,准备扶杜清檀下车。   却见杜清檀已经轻巧地跳下了车,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梁王府的大门,神情坚毅,眼里并没有他。   “正之!”武鹏举大步走来,目光扫过杜清檀,调侃地冲着独孤不求挤眉弄眼。   独孤不求视若无睹,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京兆杜氏的杜五娘,她有方子要献给梁王。这位是我朋友武鹏举,稍后由他领着你入内,你有什么可以给他说。我不方便入内,会在外头等你。”   杜清檀就给武鹏举行礼:“见过武公子。”   武鹏举虚虚还了她一礼,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你跟着我,不要乱看乱走。”   杜清檀便低了头跟着武鹏举往里走,即将跨入门槛之际,她回头看了一眼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立在那里注视着她,见她看来就冲着她微微一笑,做了个让她安心的手势。   杜清檀就看着他,弯起眼睛真诚一笑。   梁王是女皇爱侄,权柄极大,王府修得金碧辉煌,各处景色旖旎,穿着统一服饰的男仆、婢女往来其中,规矩肃然,不闻杂音。   武鹏举也显得极为肃穆,一举一动十分小心。   穿过长长的游廊,走到一处四周无人之地,武鹏举突然停下来,回身看着杜清檀道:“你和独孤是什么关系?”   杜清檀不知道独孤不求是怎么和他说的,但总归谨言慎行不会有错,便道:“独孤公子是我的恩人。”   “啧!恩人这个说法可多了!”   武鹏举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一通,摇摇头:“这家伙无利不起早,怕是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了罢。”   杜清檀不吱声,沉默是金。   武鹏举继续领着她往前走:“你们认识多久了啊?”   这回杜清檀撒了个谎:“祖上就是认识的。”   各大门阀世家不都时兴彼此通婚联姻么?   她这么说也没错,仔细盘一盘,理一理,说不定还真是什么拐弯抹角亲。   武鹏举就不再说话了。   与头等高门的五姓七望,以及次一等的弘农杨氏、京兆杜氏、兰陵萧氏、琅琊王氏、长孙氏、宇文氏、独孤氏等比起来,武家啥也不是。   若非出了个女皇,他们根本算不得什么名门。   杜清檀不知道武鹏举为啥不说话了,不过于她而言是好事,省得绞尽脑汁地去想会不会说错话。   “到了。”武鹏举领着她在一座雅堂前停下,含笑和门前的宦官说道:“伯父好些了么?”   那宦官瞟了杜清檀一眼,捏着嗓子道:“不好,正疼得厉害呢,才刚打了个粗手笨脚的婢子。”   武鹏举也跟着瞟了杜清檀一眼,小声道:“我这里领了个人过来献方子,听说是有特效。”   宦官挑眉:“听说是?十一郎,你在开玩笑吗?殿下用的医药,不试过怎么能进上来?”   武鹏举道:“我倒是想试,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个得了同样病的人啊。”   说着,就塞了个东西递到宦官手里。   宦官这才笑了:“等着,待咱家进去瞅瞅。” 第24章 以项上人头作保   一盏茶的时间,杜清檀却觉着像是过了几个时辰那么久。   好不容易宦官才出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疼得厉害,看什么都不顺眼,十一郎小心些。”   武鹏举点点头,问杜清檀:“听见了吧?”   “是。”杜清檀深吸一口气,跟着武鹏举往里走。   这件事于她是很关键、很重要的事,她没办法做到安之若素,是以藏在袖中的手浸出了冷汗。   转过一道银平托花鸟屏风,就看到了一个侧卧在榻上的肥胖男人。   杜清檀看其打扮,便猜是梁王本人。   梁王靠在玉枕上闭目假寐,身旁立着三四个貌美婢女,个个都是低头垂目,呆若泥塑。   武鹏举正要开口,就听梁王咳嗽了一声,似要吐痰。   离榻最近的婢女飞快地捧起痰盂凑过去,不知怎地,梁王转手便一掌抡到了她脸上,把整个人都打得飞了出去。   婢女不敢哭喊,爬起来就赶紧跪伏在地上,无声地拼命磕头。   “咚、咚、咚……”   杜清檀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磕头声,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直钻进骨头缝里去,冻得她又僵又冷。   梁王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就连眼睛都没睁。   婢女这时候才发出一声微弱的抽泣,然而也很快就被人捂住了嘴。   武鹏举却是视若无睹,微笑着上前行了个礼,温声道:“伯父,侄儿看您来了,您老人家可好些了?”   梁王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说呢?”   武鹏举便道:“知道伯父病,侄儿日日挂心,到处托人搜寻偏方验方,就想为伯父分忧。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侄儿打听到了!”   梁王眼里闪过一道光,不耐烦地道:“快拿来!”   武鹏举示意杜清檀上前:“方子是她的,她非得见着您老人家才肯说。”   阴冷暴躁的目光落到杜清檀脸上,仿若刮骨的钢刀,让人心寒恐惧。   杜清檀深吸一口气,端正行礼,低着头道:“民女京兆杜氏杜五娘,家有祖传秘方,专治蛇盘疮,药物覆上,很快就能缓解痛痒,效果奇佳。”   梁王看了武鹏举一眼。   武鹏举便道:“你要什么?”   “家父在世之时,曾为民女与兰陵萧氏定亲……”   杜清檀简单地说明情况,深深拜倒:“萧家欺人太甚,行事狠毒,不留余地,恳请王爷为民女做主,救我一家于水火之中。”   梁王冷笑了一声。   杜清檀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心惊肉跳。   却听宦官道:“你好大胆子!既有秘方,就该主动献来!竟敢与贵人讨价还价!是嫌命长么?”   杜清檀可没打算引颈受戮,细声细气地道:“无论如何,这方子肯定都要献的,只是希望殿下能看在民女些末之功的份上,能够稍许慈悯。”   梁王又翻了一下眼睛。   宦官又道:“笑话!你的方子是否有用还不一定,就敢谈功劳了!我问你,倘若方子没用,你又如何赎罪呢?”   “民女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杜清檀被一逼再逼,逼到绝路,反而不怕了,不就那么回事么?干就是了!   半晌,只听梁王哼了一声。   武鹏举忙道:“杜五娘,还不赶紧谢过梁王!梁王答应你了!”   杜清檀由衷松了口气,行礼谢过,要了笔墨将方子写了出来。   “上等糖霜、冰片、金匙、琉璃碗、白玉杵?还要美貌少女两名?此外还需密室一间,不许人打扰?”   武鹏举不期这所谓的“秘方”竟然用得到美貌少女,惊得一双原本就凸的眼睛鼓得蛙眼似的:“你要美貌少女做什么?”   自然是装腔作势咯,杜清檀稳如老狗:“自有妙用。您放心,不会伤害到她们。”   武鹏举没招了,傻乎乎地看着梁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快去办啊!”梁王被病痛折磨得快要疯了,但凡有一线希望,都要去试试。   没多少时候,一切准备齐全。   杜清檀命那两个美貌婢女:“还请二位立在门边,替我挡住风煞。”   那二人依言站定,她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把里头的东西倒入琉璃碗内。   是才从土里挖出来的新鲜蚯蚓,被她剖开洗净泥土,存在里头备用。   金匙舀一勺糖霜,均匀地洒在蚯蚓上,又加冰片,搅匀之后,便静置不动,只等其腌出汁液,滤净取用。   蚯蚓入药称为地龙,有清凉之效。   上等糖霜就是白砂糖,能够帮助伤口愈合。   这方子虽然极为简单,却很有效,是历经百年传验下来的方子。   之所以搞什么美貌少女,金匙、琉璃碗、白玉杵,都是噱头。   因为此时皇室豪门高官都很笃信炼丹养生长寿,更信金银贵重之器能够延年益寿。   如果虚张声势能够帮助成功,杜清檀是不会客气的。   蚯蚓刚刚腌上,武鹏举就来催了:“快些,等不及了!”   杜清檀无奈地道:“炼制奇药必须半个时辰才行,正如好酒需要精煮,时辰不够,药效不够,急不来。”   武鹏举无可奈何,就在一旁吓唬她:“你这个方子最好真有用,不然你就惨了!”   杜清檀笑笑而已。   武鹏举又道:“不过看在你是独孤介绍来的,又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或许可以帮你说说情。”   “多谢。”杜清檀微微欠身而已,然后又成了锯嘴葫芦。   “……”武鹏举原本是看她纤弱可爱,我见犹怜,便想逗着玩一下,不想她性子这么闷而无趣,便失了兴致,把脸扭到一旁看空气。   “铛!”一声脆响,是计时的小宦官敲响了铜锣,倒吓了杜清檀一跳。   她立刻把室内所有的人赶走,再叫那两个美女小可爱把守着门窗,亲自过滤好蚯蚓白糖汁,用金盏盛上,递给早就等不及的武鹏举。   武鹏举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第25章 头道油   没人搭理杜清檀,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着,心里给自己设想了无数种可怕的死法。   等她想到第十八种的时候,武鹏举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嘿!你这方子还真有效!我家伯父没那么疼了!这是赏你的!”   一块如意青玉配。   杜清檀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为啥不给钱呢?   夕阳西下,半空如血。   苍茫的暮鼓声中,杜清檀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了梁王府。   独孤不求坐在街边的槐树下,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颌,定定地看着她这个方向。   然而看见了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不咸不淡地道:“还活着呢。”   杜清檀稳重地道:“还活着。”   “那就回吧。”独孤不求招手叫来马车,催促:“快些,暮鼓已经响过两百下了。”   杜清檀坐上马车,整个人便软了。   一只皮囊递到她面前,独孤不求漂亮的下颌朝她扬了扬:“来,喝口酒提提神。”   杜清檀没理他,他也不觉着尴尬,将酒收好,冲着赶出来的武鹏举打招呼:“怎么样了啊?”   “挺好。”武鹏举上来吊在独孤不求的肩上,瞅着闭目养神的杜清檀小声说话。   杜清檀竖着耳朵听,没听清楚,只听到武鹏举在最后约独孤不求去平康坊喝花酒,他请客。   平康坊,妓馆云集,也是当初救她一命的金大夫的医馆所在之地。   难怪独孤不求对平康坊这么熟悉。   男人嘛,杜清檀表示理解。   都是一样的货色。   独孤不求很快上了车,说道:“你的方子,梁王用了确实很不错,萧家这边他会使人去说。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就办。”   杜清檀朝他扯扯唇角,低声道:“谢了。”   “不必谢我,梁王若是好了,于我本人也是有益的。”   独孤不求仍然是那副无利不起早的样子:“我这人,向来眼光精准,武鹏举又欠我一个人情。”   杜清檀没听他后面说什么,因为她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又香又甜,一丝梦都没做,以至于到家被叫醒时,她竟然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还是独孤不求拉了她一把,她才找到家门。   几乎是同时,大门被拉开,采蓝和于婆跑出来,一左一右把她扶住,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我没事,一切顺利。”杜清檀也很欣慰,“大伯母好些了么?”   “好多啦,退了热,头也没那么疼了,就是一直在问您。”   采蓝扶着她往里走:“婢子说您在睡觉,先前还信,后来就不信了。您再不回来就瞒不住啦。”   “事情已经解决,倒也不必瞒着。”   杜清檀突然想起来,独孤不求在梁王府外等了她许久,多半也没吃晚饭,便回头去叫人:“独孤……”   门外空空荡荡,马车和独孤不求都不见了。   倒是王草丫趴在墙头喊道:“娘!五娘回来了!好好儿的!”   杜清檀换了家常衣物才去看杨氏。   杨氏确实好了许多,见她进去就道:“你去了哪里?”   杜清檀如实回答。   杨氏听得呆了,紧紧攥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不敢相信地道:“怎么会?怎么会?你好大的胆子!”   杜清檀低着头笑,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变。   一场危机就此解除,杨氏欢欣鼓舞的同时,却又觉着来得太过轻易,从而不敢相信。   于是反复确认:“明天一早就会去和萧家说这事儿么?不会忘记吧?会不会有人又去挑唆什么的啊?”   “倒也不至于。”杜清檀道:“那个武鹏举是独孤公子的好友,有他盯着,这事儿不会有问题。”   “又是独孤公子。我就知道他是你的贵人。”   杨氏捂着眼睛,眼泪狂流:“你去把他请来,我要给行大礼致谢,还要请他吃饭。”   杜清檀道:“天色已晚,他已走了,改日,等您好起来,咱们像模像样地请贵客。”   “好。听你的。”杨氏翻咕噜坐起要下床吃饭,不好意思地道:“突然就知道饿了。”   一家子正围坐着吃饭,门又被敲响了。   王娘子拎着一小坛油进来,说道:“多亏五娘,我家三郎好了。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这坛子油是才得的。   是孩子爹在他们油铺里头接的头道油,料是最好的,味儿也是最香的,给你们尝鲜。”   杨氏莫名其妙的:“怎么回事?”   王娘子笑道:“您不知道啊?怕是五娘没来得及和您说……”   听完王娘子的描述,杨氏的表情完全僵了,只顾及客人还在,勉强撑着。   等到王娘子走了,杨氏抬眼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无辜地回看着她,细声细气地道:“大伯母有什么吩咐吗?如果没有,侄女就去歇息了,忙了一整天,累得慌。我怕还会晕倒,明日还得追着问问这事儿。”   话说到这份上,杨氏还能怎么办,只能敷衍了事,放她去歇。   等到杜清檀躺下,就把采蓝叫来问话。   采蓝哪里敢说真话,不过能瞒就瞒罢了。   杨氏唉声叹气:“没想到这孩子平日这般温顺安静,却是个暗里做事的人。非得行医,将来可怎么办?”   采蓝小心翼翼地道:“大娘子,婢子说句不该的话。五娘既然真懂这个,那倒不如让她去做。以医立身,养家糊口,总好过问人借贷,受人白眼。”   杨氏沉默不语,起身自去躺着了。   于婆责怪采蓝:“大娘子就是被娘家人气病的,你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采蓝噘着厚厚的嘴唇,小声嘟囔:“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没本事也就罢了,活该任人欺负,吃受气食。既然有这本事,为啥还要求人?用钱的地儿多着呢!”   于婆使劲戳她的额头:“就你能!还不快去收拾五娘的衣物?不是说明天还要出门么?”   采蓝这才忙着去了。   次日一大早,杜清檀就往她给马四、李二等人租赁的客店去,采蓝拎着一大篮子香喷喷的鸡蛋白面油饼跟着,是要给独孤不求等人送早饭的意思。   马四和李二已经起了,正准备往杜家去,看到她就道:“小娘子昨日去了哪里?朱大哥好容易弄着了宾客名单,叫我二人给您送去,您却不在。就是今天了,那个杨相公也是在的,他家没病人。”   “多谢多谢。”杜清檀笑着请他二人吃早饭,又问独孤不求人在哪里。   李二笑道:“独孤公子年轻贪睡,这会儿还没起呢。” 第26章 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   独孤不求打着呵欠走出房门,冲着伙计大喊:“来个胡饼!”   李二大声招呼他:“独孤公子!这里!”   独孤不求睡眼惺忪地看过去,只见杜清檀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只竹篮子,用白布盖着,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他就笑嘻嘻地走过去:“不会是你家的鸡自尽了吧?”   采蓝噘着厚嘴唇道:“我家的鸡还小!”   “啊,原来是鸡的儿子啊,比鸡还要小。”独孤不求不问自取,抓起一个油饼高兴地吃起来。   杜清檀并不吭声,就安静地看着他吃吃喝喝。   独孤不求这么精瘦的一个人,胃口却不小,竟然独自吃了半篮子油饼,看得采蓝心疼得打哆嗦,太能吃了啊!   吃饱喝足,独孤不求擦干净嘴,懒洋洋地道:“还有什么事吗?”   杜清檀很直接地说了:“我家大伯母担心梁王府贵人多忘事,想要盯着把这事儿办了,却不知道该请托谁。我想着一事不烦二主,便来寻您。”   独孤不求道:“放心,吃了你的油饼,我这就寻武鹏举。”   杜清檀又要给他塞钱:“这是雇车的钱,我家大伯母说,等她稍好些,在好好备了席面,邀了陪客,正式请您上门做客。到时,请您参观我家的书房,您看上什么书就送什么。”   独孤不求这次没接她的钱,只问:“等到梁王府打过招呼,你与萧家这事儿是不是就这样算了?”   杜清檀笑了笑:“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   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萧家先是往她身上泼脏水,再对团团下狠手,之后摔伤老于头,抢走货品,再打伤杨家舅父,恐吓威胁,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的恶人,若只是轻轻放过就算了,天理何在?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独孤不求眼睛亮亮的,颇期待的样子。   “我打算今天登门退亲,就在萧家宴客之时。”杜清檀道:“不知届时独孤公子是否有空,可否凑个热闹?”   独孤不求乐了:“只是咱们几个多没意思!不如我再替你邀上武鹏举,领几个朋友一起啊!”   先不忙把梁王的意思传送到,等到萧家各种嘴脸毕露之后,再拿梁王狠狠地压他家,想必到时候萧家人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目光一碰,就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杜清檀敛祍为礼:“有劳公子。”   独孤不求抱拳还礼:“小娘子辛苦。”   “你们在做什么?”采蓝一头雾水。   “没什么。事不宜迟,我先去了。”   独孤不求临要走了,又抓了张白面鸡蛋油饼。   采蓝肉疼极了,强忍着没说。   杜清檀和李二说道:“还要请您跑一趟,帮我送个信给朱家叔父,烦劳他今天下午护送我去办件事……”   一大清早,萧家已经开始繁忙。   今日是家主大宴宾客的日子,宴是早几日就开始筹备的。   请的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宰相也会有来,再不济亦是名门望族、风流文士,非寻常人能及。   这样的宴会,自是马虎不得,但凡能够弄来的山珍海味、水陆珍馐都弄来了。   大厨是从外头请的,偷偷地宰了羊,杀了鱼,势必要让贵客满意。   裴氏满面红光,立在正堂中间高声指挥下人摆设坐榻几案等物,又要查验歌舞是否到位。   崔氏在一旁帮忙,妯娌二人时不时说笑几句,都是志得意满。   今天宴请的客人中也有崔氏的娘家人,先让萧七郎露个脸,出个风头,叫人记住了他,后续就好办了。   反正过了今天,杜清檀一家便是无路可走。   坐席已妥,歌舞齐备,第一波客人就来了。   管事急急忙忙跑来通知:“夫人,七郎领了一群公子进来,领头的是安平郡王之子,武十一郎武鹏举。”   裴氏唬了一跳:“安平郡王之子?我们没请他啊!”   武李之争久不平息,是以一般宴会都不怎么敢请这两姓的子弟出席,就怕会被卷入到朝政当中。   为什么好端端的,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安平郡王之子?   管家苦笑:“下仆也不知道啊,但见七郎与他们挺熟。”   客人上门,总不能赶出去,何况还是惹不起的武氏子弟。   裴氏挥挥手:“好生伺候着就是了。”   说话间,又来了一个管事:“夫人,武十一郎要来拜见您。”   武氏子弟主动要来拜见女主人,说起来也是长脸的事。   裴氏兴奋地道:“快请。”   不一会儿,一群锦衣华服的翩翩贵公子摇着扇子而来,居中一个瞪着蛙眼的特别骄傲,神气活现。   管事指给裴氏看:“这就是武鹏举。安平郡王虽然不显,他却是常往梁王府走动的,不好得罪。”   “知道了。”裴氏目光转动,看到人群最后,一个身量极高、穿群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格外霸道地撞入她的眼眸,当真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盛世美颜。   裴氏不由的看呆了眼,小声问道:“这又是谁?”   管事摇头:“下仆也说不清楚,总之是跟着武公子来的,定然也是谁家贵公子。”   “母亲。”萧七郎走上前来,凑在裴氏耳边轻声道:“其中有两个是从前认识的,赶巧今早与儿子遇上了,非得进来做客。儿子不好拒绝。”   裴氏看着自己这个眉清目秀、前途无量的儿子,越看越欢喜:“我儿交友广是好事,记得把客人招待好。”   武鹏举等人简单拜见过裴氏,就簇拥着萧七郎往其他地方去了,大意是要欣赏一下他家的宅院。   萧七郎有意与他们交好,少不得献上各种殷勤,却见武鹏举老是盯着他看,看一回又掩着口贴在别人耳边小声说话,倒像是在讲他坏话似的。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萧七郎郁闷得要死。 第27章 七郎怎么不说话   武鹏举等人的失礼行为自是落到萧家其他子弟眼中。   萧七郎日常温文儒雅,读书又好,在族兄弟中算是领军人物,很有几个拥趸。   见他被人这样指指点点,还憋屈得不能言说,他的族弟萧九郎看不下去了。   在武鹏举再次和人窃窃私语之时,萧九郎跳了出来:“明人不说暗话,武公子对我家七哥有什么看法只管说出来!”   武鹏举瞪着蛙眼,摊手哂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与七郎素不相识,怎会有看法呢?”   一众少年跟着附和:“就是,想得太多了!”   萧九郎觉着很丢脸,加上还很看不起这群人——   除了武鹏举是皇族外,其余人等的父辈几乎都是寒门出身,借着科举的东风爬上来的。   要在前朝,这些寒门出身的贱民怎么可能与高门子弟平起平坐?   现如今就算是父辈做了官,也难改上不了台面的穷酸小气样。   “没家教。”萧九郎很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没敢直接冲着武鹏举来,而是冲着一个最矮最瘦、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少年出声。   因着闹嚷嚷的,武鹏举也没听见这话,那少年却是听清楚了,当即骂道:“你骂谁没家教?”   萧九郎翻着白眼道:“骂谁谁!”   “啪”地一下,他的脸上挨了一掌。   这一掌用力极大,搧得他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嗡”地响。   萧九郎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的,竟然如此暴躁,都不说一声就动了手。   这还是在自家地盘上呢,哪能吃了这样的亏?   萧九郎吼了一声,朝少年扑上去,两个人扭打起来,特别的难看。   众人都震惊了,武鹏举瞪着蛙眼惊愕地道:“他们为什么会打架?”   旁边的人很大声地道:“高门子弟看不起寒门子弟呗,萧九郎骂小范没家教。”   “过分了,过分了,要就骂本人,干嘛骂父母?”   武鹏举嚷嚷着,一脚踹在萧九郎的小腿骨上。   他那群跟班见他出了手,纷纷嬉笑着上前你摸一下头发,我扯一下袖子,再掏一拳的。   瞬间萧九郎就落了下风。   这还得了!   分明是来捣乱的。   萧七郎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大步上前,手肘一曲,用力撞在武鹏举的腰上。   “哎哟……”武鹏举就是个绣花枕头,痛得脸都扭曲了。   萧七郎并不肯就此罢手,反而顺势上前勒住他的脖子,状似亲密,实则威胁。   “武公子,今日是我家宴客的好日子。许多贵人都要来的,这样闹起来太过难看。不如您帮帮忙,叫他们住手?”   武鹏举肯定不干啊,他堂堂皇族子弟,怎能被这么个小白脸儿胁迫了,当即反手去打萧七郎。   不想他绝不是萧七郎的对手,只三两下就被反扭住胳膊。   萧七郎正想将武鹏举狠狠拧翻在地,杀一杀这群恶客的威风,一只微凉的手从斜刺里伸过来,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脉门。   萧七郎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深邃漂亮、睫毛卷长的眼睛。   “恶意挑衅、虐打客人,不是高门世家的待客之道啊。”   面前的年轻男人身量极高,长着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说话的时候,红艳艳的嘴唇动得很有韵律,非常好看。   萧七郎一向自诩面面容俊美、卓尔不群,此刻见了这人,瞬间生出了些许自卑。   年轻男人都是自傲的,不肯服输的。   萧七郎微抿着唇,反手去抓对方的手,想用武艺压制住对方,以证明对方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嘿……”对方很是轻快地笑了一声,手腕一收一放,萧七郎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手臂已被反拧到了身后,钻心地疼。   “你做什么?”其他萧家子弟见状,赶紧上来干涉。   “逗他玩儿!”红嘴唇云淡风轻地笑着,长臂伸展,搭在了萧七郎的肩上。   萧七郎发现自己比他矮了小半个头,被这样压迫性地摁着,就——很憋屈。   萧七郎使劲甩开男人,冷漠地抬着下颌,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样貌身高、武力不行,那就比一比家世门阀好了。   “洛阳独孤氏,族中行七,有点巧,咱俩都是七郎。”   独孤不求笑得灿烂,颇为亲切的模样,落在萧七郎眼里却是满满的挑衅、以及恶意。   论门阀排行,独孤氏并不比萧氏差。   还能比什么呢?   “原来是独孤公子。”   萧七郎平生第一次这么不愿输给一个人,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问道:“不知可有功名了?”   来比读书吧!   “还没有哇!七郎已经有了?”   独孤不求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看着萧七郎,逗孩子似的。   被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萧七郎只觉着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他当然还没有功名,他现只是在国子学读书,准备将来考取进士科。   但他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平时也有诗名才名,大家都说他是状元之才。   这些东西说出来,都是很长脸的事,萧七郎也早就习惯了大家对他的称赞和羡慕。   然而这会儿,他就是说不出来,仿佛只要说了,就落了下乘。   “七郎怎么不说话?”独孤不求继续笑眯眯。   萧八郎看出萧七郎的窘迫,立刻跳出来替他分辨:“我七哥在国子学读书,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博士们都夸他有状元之才!”   “太难得了,萧状元。今日能够结识,真是三生有幸。”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道:“我就不同了,都没怎么念过书,也没什么功名。”   以武鹏举为首的一群人脸色古怪地“哈哈”大笑起来,都跟着喊萧七郎:“萧状元。”   萧七郎气得一张俊脸通红,却又没办法制止或者发作,只得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下去,再把独孤不求那张过分漂亮的脸牢牢记住。   他很肯定自己没得罪过这个人,在这之前都没见过,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他?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再不然就成了恶客,被主人赶出门去,又要引得长辈们纷争生气,多不好!”   独孤不求做起了和事佬,说的话却像是在威胁萧家千万别想着赶走他们。 第28章 你这个未婚夫婿竟然不知   在这之前,萧家还真想着要把武鹏举这群人赶走。   听到独孤不求这一通饱含恶意的话后,就不能够了。   萧七郎的叔父为此特意赶过来致歉,谁让为首的人是武氏皇族子弟呢?   而且其余人等爹手里有实权,又抱了团。   随便啥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往高门、寒门之争上头套,传到女皇耳中也不好听。   今日待客是为家族上升,永保兴盛,并不是想要与人交恶结仇。   于是,武鹏举等人被安置在一处精致的小院子里吃喝玩乐,下人伺候得格外殷勤周到。   “七郎真是娇气啊,看把他委屈得!像他这样的,理应躲在他娘怀里吃奶才对!”   武鹏举当着萧家人的面就敢说萧七郎的坏话:“还状元呢!呵呵……真好意思说!”   独孤不求拱火:“我看他不像是华而不实的人,或许真是有才。快别说他了,将来若是真拿到状元,咱们岂不脸疼?万一他小气,报复咱们,咋办?”   “哈哈哈……状元?报复咱们?”   武鹏举将酒杯往地上用力一摔,眯了眼睛沉声道:“此种无德之人还妄想什么状元!”   独孤不求但笑不语。   申时过后,六部下衙,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身份地位最为高贵的当属女皇之侄吴王,其次,在任宰相来了两位。   一位姓崔名誉,出身清河崔氏。   一位姓杨名承,出身弘农杨氏,正是杨氏那位远房族叔。   再往下,各大名门世家皆有人在。   萧七郎跟着他爹萧让在外头迎客,收获无数赞誉,可惜之前被武鹏举等人闹了一场,弄得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萧让提醒他:“难道还有什么事,能比你在贵人面前露脸更重要吗?”   “儿子知错。”萧七郎重新振作精神,面带微笑,温文儒雅。   萧让满意点头,又提点了他几句,因着吴王来了,便入内陪客,只留萧七郎在此迎客。   “七哥,崔相公与杨相公来了!”   萧八郎高兴地道:“你快去迎接,我入内禀报大伯父!”   萧七郎连忙整理衣衫迎了上去,那二人也知道萧家今日大宴宾客是为了什么,对萧七郎这个后辈很是亲切,还特意当众考校他的诗才。   正是和乐融融之际,忽听一人高声道:“听闻萧家大宴宾客,京兆杜氏特来奉上贺礼!”   众人讶然,齐齐抬眼看了过去。   大宴宾客,总会找个由头,譬如说,谁谁生辰,添丁进口,又或是赏个花,鉴个画,搞个诗会什么的。   萧家这次宴客的借口便是品赏牡丹,但凡收到请柬的都知道。   这京兆杜氏如此作态,显然并未收到邀请,是不请自来。   一般不请自来的,都会带着故事来。   所以众人都很兴奋,期待得很。   嚷嚷的人穿件酱色圆领缺胯袍,身高体壮,黑胖如牛,一双眉毛乱成鸡窝,眼睛却小,精亮如黑豆,再加一个凸起的大鼻子,巨大的狮子口。   又丑又凶的长相。   在他身后,跟了十多个穿着青衣短衫的汉子,都露着胳膊,胳膊上有纹绣,是江湖市井的扮相。   这些人簇拥着一辆牛车,牛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雪青短襦、墨蓝长裙,皮肤雪白,长眉凤目,柔弱无依。   她怯怯地坐在那里,抬眼朝着众人看过来。   但凡目光扫过之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只恐惊吓到美人。   萧七郎也看到了这个美人,同时还听到了那一句“京兆杜氏”。   萧八郎碰碰他的手,低声道:“七哥,京兆杜氏,是不是之前和你定亲那个杜五娘?”   萧七郎没说话,看着四周如狼似虎般盯着牛车的男人们,心中生出一股不悦之情。   就仿佛,属于他的财产被人觊觎了。   “是不是她?”   萧八郎喋喋不休:“不是说她病得起不了床么?家也败了,怎地今日竟然来了?还弄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阵仗……七哥,你要做什么?”   萧七郎大步走到牛车之前,直视着车上的弱女子,沉声道:“你是谁?”   弱女子怯生生地注视着他,眼尾微红,眸中星光点点。   纤长的脖颈肌肤苍白,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肩头纤薄,纤腰束素。   柔弱晶莹如清晨的露珠,还是洁白的栀子花瓣尖上的那一颗,幽雅脆弱,含着芬芳。   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萧七郎的心脏,叫他瞬间失了声。   他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忘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杜清檀才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生理性的泪水。   被萧七郎这么咋呼呼地问了一声,并不是很高兴。   然而她今天来,并不是要表现自己的凶悍,而是以退为进。   所以她默默地垂下头,下了牛车,对着萧七郎盈盈一礼。   “小女子是京兆杜氏五娘,家父在世时,曾为我与七郎定下婚约。听闻府上宴客,以为是七郎有喜,特来恭贺。”   杜五娘……他的未婚妻啊……   萧七郎莫名有些欢喜。   这个未婚妻,他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只因杜家败落,而这女子又多年卧病。   平日常听父母抱怨,他虽未想着悔婚,却也是不情不愿的回避态度。   所以家里没有安排他去拜访问候,他也就假装没有这回事。   想的是,反正她常年病重,倘若早早死了,也是好事一桩。   但是这人今天竟然登了门,而且还是这般样貌。   “你……你来干什么?”   萧七郎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心神,说出来的话难免显得有些冷漠。   “七郎真好笑,我家五娘都说了是来恭贺的,你还问她来做什么,是不认这门亲么?”   旁边响起一条愤愤不平的女声,音量极大,引得众人侧目。   萧七郎这才注意到,杜五娘身边还站着个壮实的婢女,嘴唇极厚,正对着他不屑地翻白眼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不太适合……”   萧七郎有些为难,温声道:“五娘,你家尊长呢?为何就这样放你出来了?”   杜清檀垂着头没吱声,又是那个厚嘴唇的婢女大声道:“七郎这话问得真好笑!谁不知道我们五娘没了爹娘是孤女?你这个未婚夫婿竟然不知?” 第29章 五娘,你吐血啦!   婢女的话如同飞刀,每一个字都透着凌厉。   萧七郎的脸红了。   他尴尬地辩白:“知道的,但家里不是还有其他长辈么?”   “我家大伯母病倒了,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求了亡父之友,朱家叔父陪同我来。”   杜清檀抬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满是脆弱和难过,细声细气的,很是可怜。   萧七郎看看如狼似虎的朱大郎,再看看那明显是租来的破败牛车,心里便是一软,同时还很窘迫。   他慌慌张张想要打发她走:“今日是家里宴客,来的都是贵客,是为了赏花,品诗论经,并不是什么需要庆贺的事。   没有女客,你进去不方便,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回去罢。改日,改日,我再去看你。”   杜清檀抿着唇,把脸扭向一边,是倔强又脆弱的姿态。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萧七郎的手脚都冒了汗。   忽见那又丑又凶的江湖汉子大步而来,铁塔一样杵在他面前,大声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礼!你们婚约尚存,五娘一个女子不顾羞涩登门拜访,无论如何都该让她进去拜见你家尊长才对!再说朱某……”   朱大郎翘起右手拇指指向自己,大声道:“某是你那故去的丈人之友!今日护送五娘来此,便是你家的客人,也是你的长辈!   你该请朱某入内饮酒做客才是正理!但是,你在做什么呢?   忙着赶五娘走,对亲家长辈视若无睹,显然见就是个目中无人、忘恩负义、嫌贫爱富的鼠辈!”   这话说得难听,却句句都在实处。   萧七郎面红耳赤,恨不得有条地缝可以钻下去。   他嗫嚅着想为自己辩白:“不是这样的,都是误会……”   “既是误会,你把我们请进去啊!还是你想悔婚?瞧着我那老友故去,杜家败落,想要另攀高枝?”   朱大郎凶神恶煞,声音大得雷声似的。   “不是这样的……没有的事……您误会了……”   萧七郎窘迫不已,想着要不赶紧把人让进去再说,堵在门口让人看笑话实在难看。   还没开口,就见他娘来了。   裴氏打扮得珠光宝气,带着一大群衣着锦绣的仆妇婢女匆匆赶来,笑眯眯地把儿子护在身后,大声道:   “哎呀,五娘怎么来啦?是家里又没钱了吧?你大伯母病了啊?来,我随同你去看望她,给她请大夫买药。走……”   仆妇们围上去,想把杜清檀弄上车带走。   “七郎赶紧进去,这里有我。”   裴氏恨意滔天,这不知好歹的小贱人,竟敢在这种时候登门闹事,今日非得叫她知道厉害不可!   “放开她!你这个老虔婆!”   朱大郎粗壮的手臂用力一挥,两个婆子就飞了出去。   裴氏大怒,本想破口大骂,转念一想,又换了副痛心疾首的嘴脸:“五娘啊!你有难处可以和我们说,又不是不管你。做什么非得和这种下流之徒混在一起?”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仿佛杜清檀不自尊自爱,和野男人胡乱厮混一般。   “阿娘!你怎么说的话?”萧七郎先就受不了。   他的未婚妻和野男人混在一起,谁的脸上更难看啊?   他娘这是唯恐他头上不绿?   “咳咳咳……”   杜清檀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心肺都要咳出来。   咳着咳着,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流出,又透过她的纤细苍白的指间,滴落在雪青色的衣襟上。   触目惊心。   “血!五娘,你吐血啦!我可怜的五娘啊……”   厚嘴唇婢女咋呼呼地尖叫着,高声哭喊:“谁不知道你高洁自爱,宁愿卖书换粮,也不愿向亲友低头借贷。   可恨这刻薄恶毒的老虔婆,上门逼着退婚不成,就敢当众往你身上泼脏水,栽赃陷害!   你不能死啊!五娘!你若被他们就这么气死了,谁来为你伸冤昭雪!”   杜清檀有气无力地摆手:“不要哭喊,丢人……哇……”   她一个没忍住,又喷出了一口鲜血,衣襟被血染透,触目惊心。   萧七郎愣愣地站在那里,无助地看向裴氏。   这短命的小贱人!裴氏恨不得杜清檀就这么死掉算了,然而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却又不敢做得过分。   想着把人抬进去遮丑吧,又嫌晦气,还怕人真死在家里,难以说清楚。   不管吧,正好证实了杜家的话。   想了一回,恶念乍起,冲着朱大郎道:“你这侄女不行了,我家今日待客,不便安置她。你赶紧把她弄上车去,我出钱财医治!”   心里想的是,只要朱大郎摸了杜清檀,这盆脏水她就泼定了!   谁知朱大郎站在那里,悲愤地道:“五娘侄女儿!叔父知道你品性高洁,万万不肯让我等外男碰触你的!所以,你安心地去吧!等你死了,叔父杀了这恶毒薄情的萧家七郎为你报仇!”   “噗……”杜清檀又喷出一口血雾,捂住脸摇摇欲坠。   老天!她不行了!   这……她只是说,若是她吐了血什么的,叫朱大郎等人不要着急,不用管她。   谁知道朱大郎竟就拼出了这样的台词!   仿佛她是什么被男人碰了手就要砍断手,碰了脚就要切断脚的贞洁烈女一样。   但是,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看看周围人的表情就知道了,同情、敬佩、气愤皆有之。   萧七郎和裴氏则是傻了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此时,萧让闻讯匆忙赶了出来,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可怜的孩子抬进去安置妥当,请大夫来看?”   即便被扰了今日的盛宴,即便恨得滴血,萧家也万万担不起逼死贫弱未婚儿媳的恶名。   至于把人抬进去后会发生什么,那又是另一说了。   “哦,是,是,看我,被这孩子吓糊涂了!”裴氏反应过来,忙着指挥仆妇上前帮忙。   另一边,崔誉与杨承对视一笑,摇摇头,准备入内赴宴。   不想一个女子扑过来紧紧抱住杨承的脚,大声喊道:“杨相公!可找到您了!求求您为我家五娘做主哇!”   竟然是杜五娘身边那个厚嘴唇的婢女。   一时间,众人看向杨承的眼神都不对起来。 第30章 我自知配不上七郎   当朝宰相就这么被人抱住脚哭闹,那肯定是不行的。   不等杨承发声,随从已经围拢上来抓住那婢女,厉声呵斥着要赶走。   那婢女大声道:“杨相公!事情还没说清楚,您就不怕影响了您的清名么?”   这话算是点在了要害上。   做官的,尤其是当朝大员,谁不爱惜羽毛?   杨承自问无愧,索性摆出一副开明包容之态,微笑着挥退随从。   “你这婢女好生刁钻,依你所言,老夫若是不理你的琐事,反倒会影响了清名?既如此,你且说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萧让不期他居然真的愿意听采蓝说话,暗自叫苦不迭,少不得上前恳求。   “家门不幸,出此笑话,倒让杨相牵涉其中,萧某无地自容。您不用管这事儿,我会处置妥当,事后定会给您交待。”   求求你了,千万别管我家这闲事,过后我一定会加倍送上礼物的。   一般来说,主人恳请,客人多少也会给点面子。   杨承确实也想给他这个面子,毕竟萧让现任户部侍郎,大家同朝为官,不好得罪。   不想身后传来一条兴奋的男声。   “哦嚯!我早听说萧家嫌贫爱富,想要悔婚另攀高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百般欺凌孤儿寡妇,逼得人走投无路。   我是不信的,毕竟同为高门,谁家又是好欺负的?今日看来,竟与杨相公有关,那就难怪了!”   接着,武鹏举领着他那群狐朋狗友走了出来,个个笑嘻嘻的,交头接耳,指手画脚,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萧让一口老血吐不出来,愁得只是叹息——   杨承向来独善其身,最怕沾上不利的事,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要辨个分明的。   果然,杨承抱歉地冲他一笑:“不得不过问了。你放心。”   采蓝挣脱束缚,冲到杨承面前跪下,仰着头,口齿清晰。   “婢子名采蓝,家主杜蘅,为杜陵杜氏子弟,曾任怀王府侍读,我家大娘子与杨相公同为弘农杨氏族人,论辈分,该称您为族叔。”   杨承若有所思,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那他似乎更不能装聋作哑了,宗族之所以为宗族,正是因为守望相助,他若不管,也要被人非议。   采蓝叙好了旧,再递进陈述事情经过。   她口齿清晰,胆子又大,说到激动处涕泪交流,忠贞激烈感动众人。   “贼子可恨,以势压人,逼得近亲俱不敢援手。如今我家大娘子卧病在床,五娘走投无路,只好亲自上门退亲。   不想他家犹嫌不够,竟不许我家五娘开口,虚诬诈伪,只想逼死孤女,以保全萧七郎之名声!”   “求杨相公秉承公义,庇护族人!倘若任由萧家只手遮天、任意妄为,这世间就没有公义可言了!”   采蓝用力磕头,额头磕破,浸出血痕。   众人信了大半,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萧七郎。   怀王为武皇亲子,后因母子猜疑,被贬离京而死,其王府属官俱受牵连,死的死,贬的贬。   此时,武李之争正是白热化之际,但凡想要往仕途上走的,对这样的亲家多少有些忌讳。   萧七郎这样前途无量的少年郎,父母家族为他考虑,完全可能如此安排。   问题在于退亲的方式。   好说好商量,再给女方钱财补偿,悄无声息地抹灭这事也就罢了。   但或多或少,对于男方声名上总有些影响。   背信弃义的名声是一定要背上的了,除非杜家愿意退让、自污保全男方。   可是好好的女儿家,谁愿意自污声名呢?   所以萧家采用见不得人的脏污手段对付女方,是完全可能的。   可惜杜家五娘太过刚烈,竟把事情当众撕扯出来,还很好地借了杨相公的势。   这萧七郎的名声啊,今日之后是要一落千丈了。   萧七郎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盯着裴氏,哑声道:“母亲,她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裴氏目呲欲裂,只恨不得毁天灭地以保全宝贝儿子,厉声喝道:“满口胡言!来人,把这恶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采蓝跪坐在地上惨笑:“来吧,反正迟早都会被你家逼死,不如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裴氏跋扈惯了,果真要使人去拖拽采蓝,其张牙舞爪、嚣张恶毒之态一览无余。   武鹏举大声怪笑:“哎呀,当着咱们的面就要杀人灭口哇!路见不平旁人铲,谁敢动这婢女,老子和他没完!”   越闹越糟。   萧让面色惨白,上前一掌打在裴氏脸上,厉声喝道:“无知妇人!便是被人冤枉了,也不该如此失了分寸!退下!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裴氏被打醒了,反应过来就掩着脸哭:“各位!杜家索要高额彩礼,我们没有答应就乱泼脏水,我爱惜儿子胜过这条老命,哪里舍得拿他的名声这么冒险呢?”   萧让则沉声道:“你这小婢女红口白牙,胡乱攀咬,置人名声于不顾!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家逼迫你们,证据呢?”   “对,证据在哪里?”裴氏又得意起来。   她做的那些事情,又没留下把柄,只凭一张嘴,那可算不得。   以现今朝廷局势来论,谁敢公开支持怀王一系的人?   采蓝当然没有证据,但她也不慌,哭着道:“孤儿寡妇本就势弱,若能抓住恶人,怎会落到玉石俱焚这个地步?谁不惜命,谁不想好好活着?”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杜清檀摇摇晃晃走过来,先挣扎着给杨承行礼,又给萧让和裴氏行礼,声音嘶哑地道:   “苍天在上,上有神明,行恶积善自有分明。我自知配不上七郎,很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夫人。   今天来这里,并不是想要生事,而是想要主动退婚,以成全七郎。原本,这些事情该由长辈出面方显郑重。   但我家大伯母病重卧床,不能起身,其余亲族不便出面。我只好请托先父好友朱家叔父、再拜请杨相公,为我作证,退掉这门亲事。   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再无干涉。也祝七郎,得配高门之女,前途锦绣,春风得意。” 第31章 我这里有证据   杜清檀抚着胸口喘了一回,看着裴氏大声道:“夫人,您要求的我都做到了!按您的要求,有头有脸的证人有了,现在请听我说。   五娘的命不好,自惭形秽,不想拖累七郎,所以想要主动退婚……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家。   原本应该备了厚礼登门致歉,但我家已然穷到卖书换粮的地步,是以,还请夫人见谅,莫要计较。”   她说着说着,又将袖子掩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再然后,又吐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   这些话,是当初屠二抓团团时留下的狠话。   裴氏自然记得,脸色越发难看,目光犹如淬了毒一般,恨不得撕烂杜清檀那张楚楚可怜的雪白小脸。   “五娘!”采蓝赶紧爬起搀扶住她,哭道:“您快别说了,我们回家去吧!”   杜清檀摇摇头,用力抓住采蓝的手,要她扶自己给萧让、裴氏行礼。   “恳请二位同意我与七郎退亲。”   朱大郎面色狰狞,拿出婚书递给杨承,粗声粗气地道:“某是粗人,生于市井,承蒙五娘信重,为她做主。但杨相公在此,自然是要拜托您这个正经尊长主持此事。”   杨承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有些不高兴就这么卷进去得罪萧氏,但又不能不管,只能和稀泥。   当下接了婚书笑道:“我看此事多有误会,女方并没有证据证明萧家做了这些事,故此还该慎言,不好轻易毁人名声的。”   萧让和裴氏猛点头。   杨承又道:“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这门亲事是再难继续了。便由我来作主,为二位解除婚约罢。如何?”   双方肯定都没有异议。   杨承又道:“这事儿吧,闹到这个地步也是真难看。虽是误会,男方也该惜贫怜弱,补偿女方一二。不知贤伉俪意下如何?”   裴氏大怒,闹成这个样子,还要她补偿杜五娘这个小贱人?还有天理吗?   “那是自然。”   萧让警告地摁住她,假惺惺叹气:“五娘这孩子气性大。这些年她们过得不好,我们也送了许多东西去,却都被退了回来。   估计中间办事的人没弄好,是以生了误会。闹成这样子,我这张老脸真没地儿放。不过到底也是长辈,怎能和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呢?   总不能看着她贫病交加早早死掉,我愿意补偿她的,只要误会厘清就行。”   意思是要杜清檀当众承认,采蓝之前说的那些都是误会,就能拿到手。   杨承就又看向杜清檀:“杜五娘,你意下如何?”   杜清檀倚靠在采蓝身上惨笑摇头:“杨相公,该说的我已经说了,礼也赔了,是我配不上萧七郎,是我家对不起他家,还要怎样?若要我这条命,只管拿去!”   她仰头看向墨蓝的天空,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淌过唇角的血迹,再滴落到胸襟之上,洇染得胸前那滩血迹更加浓重显眼。   美人垂死,我见犹怜。   众人一阵叹息,世道便是如此啊。   就算闹到人前又如何?   到底形势比人强,权贵面前不得不低头。   武鹏举忍不住了,大声道:“是要证据吗?我这里有证据!”   他用力把独孤不求推出去,大声道:“独孤!萧家恶奴抓捕杜家那个小孩儿时,不正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他们的么?你为何不吱声?难不成你也畏惧萧家的权势?”   众人的眼睛亮了,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了,不想平地又生波澜。   独孤不求有些羞涩地对着众人行了个礼,不好意思地道:“没错,我是证人。唉,早知道这事儿这么麻烦,会得罪权贵,我就不多事了。”   众人就有些鄙视他——毕竟人都是这样的,自己害怕出头招祸,却希望别人做正义的英雄。   独孤不求垂着浓长卷翘的睫毛,勾着红艳艳的唇,继续羞涩:“不过既然武兄把我推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的,也不能做那缩头乌龟。若是将来我的前程因此受到打压,我也认了。”   萧让又含了一口老血,他还没做什么呢,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已经诬赖自己要打压他。   杨承板着脸道:“闲话少说,有老夫在,崔相公也在,谁敢打压你?赶紧说来!”   独孤不求钦佩地对着两位宰相行礼表白,再将当天的事情娓娓道来,言之凿凿:“那俩男仆一个叫屠二,一个叫刘大,是个塌鼻梁,若是不信,或可入萧府搜找。”   说到这里,还要怎样?   萧让面如死灰,更加后悔没有顺着杨承的意思,直接赔钱了结,非得争那口气做什么?   裴氏还想抵赖,却被萧让恶狠狠瞪住:“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休了你!”   杨承哈哈一笑:“哎呀,这个事,真的是各种误会啊!我相信萧家不至于如此,但孤儿寡妇也自有委屈。这么着,婚约解除,萧家给些压惊钱,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再无瓜葛,如何啊?”   还能如何?再继续纠缠下去,萧家不要做人了。   萧让咬牙切齿:“全听杨相安排!”   且让这一门孤寡得意着,等风头过后,他非得让她们付出代价!   杨承就问杜清檀:“杜五娘,你觉着多少钱合适?”   这又为难人了,一个真正的淑女,有气节的淑女,不该拿这种钱的,如此方显清高。   杜清檀摇头:“我不要钱,只求能够平安度过余生即可。”   “你傻啊!医药费总要赔一点吧?他家把你家害成这样子,险些家破人亡,若是这样算了,天理何在?”   武鹏举道:“小娘子面皮薄,我来替她算一算,怎么着,也得给两百金才合适!杨相,你觉着如何?”   两百金?   怕是娶个媳妇也花不了这么多钱。   萧让面目抽搐,下定决心坚决不答应。   杨承也觉着太多了,正想出声干预,就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宦官缓步而来,微笑着道:“府上好热闹,梁王着咱家来传一句话。”   梁王?   萧让颇惊喜。   他是请过梁王,但梁王病着,说是不来的。   现下又派了人来,可见还是给他面子。 第32章 我不答应退婚   一群人少不得竖着耳朵听梁王要说什么,更是替杜清檀可惜。   有这么多权贵站在萧家这边,还能怎么样呢?   即便现在迫于舆论,得到一笔赔偿,以后也一定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啊,何必!   却听那宦官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梁王殿下说了,杜家五娘与萧家七郎的婚约纠纷一事,他已知晓。   萧家七郎锦绣前程,杜家五娘门庭凋敝,不堪为配。但世间之事,即便无缘也该好说好散,断不可仗势欺人。   此事为萧家不仁,理当赔偿杜家五娘。从此之后,两家不许再为此事纠缠不清,否则便是不给梁王殿下面子。”   “……!!!”众人大为震惊。   原本以为是官官相护,谁曾想竟然是梁王出面为杜家撑腰!   这是咋回事?   闹不明白了。   包括杨承、崔誉在内,都好奇地看向杜清檀,本以为是走投无路、以卵击石、玉石俱焚,没想到是早有准备,一环扣一环。   也不知杜家这是走了谁的门路,竟然能得梁王襄助!   梁王是女皇爱侄,有他襄助,怀王府侍读这个名分带来的影响便可忽略不计了。   所以啊,门阀世家之所以能够屹立百年不倒,正是因为其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不可小瞧。   萧让夫妇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一个怨恨妻子不贤,给家门招祸。   一个后悔行事不周,害了自家儿子。   “萧侍郎为何不说话?”宦官微笑着,轻言慢语:“是觉着梁王殿下错怪了你吗?”   梁王深得宠信,如日中天,萧让哪里敢去得罪?当即忍辱含羞,低头行礼:“下官听从殿下安排。”   宦官满意地笑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谁行事还没个差错呢?萧侍郎打算赔偿杜家五娘多少钱呢?”   萧让想到武鹏举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不是巧合,又想到这人之前提出的两百金的赔偿额度,便觉着怕是梁王的意思。   两百金,他当然拿得出来,但这么屈辱地拿出去,他还真不愿意。   于是咬着牙,试探着砍半:“一百金如何?”   宦官就问杜清檀:“杜家五娘,你意下如何?”   身为坚贞不屈的淑女,杜清檀哪里能在这种时候和人谈钱呢?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晕倒了。   朱大郎理所当然地站出来接了这事儿:“钱财事小,正义事大。我等听从梁王殿下安排。”   宦官非常满意,便要萧让立刻把钱拿出来,当面交割清楚。   萧让咬着牙,命人取了金子,送交给朱大郎,再接了婚书,准备就此解除婚约。   眼看尘埃落定,杜清檀轻轻吁出一口气,默默盘算拿到这笔赔偿金后,该怎么答谢相关人等。   不想突然一声尖利的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险些清醒过来。   “我不答应!”   萧七郎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年轻俊秀的脸因为过于愤怒显得有些扭曲。   “我不答应!杜五娘是我的未婚妻,姻缘天定,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要娶她!必须娶她!这些事情我统统不知。如今知道到了,我会将余生照顾五娘,尽量补偿于她。”   他什么都不知道,金灿灿的前程和美好的名声就这么毁了,他不答应!   只要他把杜五娘娶回家来,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看谁还敢说他萧七郎背信弃义,见利忘义!   裴氏跟着附和:“对!我们不退婚!当初既然缔结婚约,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们择日便将杜五娘迎娶进门!”   作死的小贱人,反正闹到这个地步,与崔氏结亲的事一定不成了,那便将这贱人娶进门来弄死了事!   只要手段高明,就能把退婚带来的影响消弭干净,确实是好办法。   “这……”杨承又开始左右摇摆,想打退堂鼓了:“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草泥马!   杜清檀在心中破口大骂。   她最恨的就是这种说法,两口子日子过不下了,总有那么一些人打着这种旗号来劝和。   不许离婚,不让离婚。   她祝这些人都遇到这样的破事儿,把一辈子毁在烂泥一样的婚姻里。   “七郎啊,你是不是痛恨名声受损,想要把杜五娘娶回家去磋磨报复,弄死她呀。”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嘴唇,不怀好意地瞅着萧七郎笑。   “你错怪了对象,这事儿始作俑者是令堂,你该怪她才对。杜五娘病成这样,随时随地都可能死掉。   你非得把她弄回去,万一死了,人家非得说是你弄死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你前途似锦,有状元之才,为何这样想不开?依我看,还是一别两宽的好。而且还要祈祝她一直好好活着,看着你将来出将入相才是。”   裴氏又开始动摇,似乎真是这个理。   萧让就更不必说了,一家之主,自然懂得取舍,当下厉声呵斥儿子:“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轮不到你来说话!退下!”   萧七郎倔强得很,闹着就是不从。   “把他带下去!”萧让不由分说,命人将儿子拽下去,就请杨承与朱大郎作证,当众解除了与杜清檀的婚约,又奉上黄金百两,客客气气表达了对梁王的谢意,还要送杜清檀回家。   朱大郎哪里要他假惺惺作态,拿着赔偿金,请了两个婆子帮忙把杜清檀弄上牛车,扬长而去。   裴氏看着牛车远去,一双眼睛恨得滴出血来。   萧让却是很快打点起精神,邀请众人入内宴饮,说是要向众人赔礼。   众人已到这里,再走就显得很难看,于是照常入席吃喝,只是私底下难免议论这事儿,都觉着萧家不对。   萧让心中含恨,少不得挑唆杨承,口口声声都是杜清檀算计了杨承,实在不会做人。   杨承但笑不语,并不表态。   主人家败了兴,一场原本打算通宵达旦的宴会不到二更便散了。   坊门已闭,不能回去,众人各自歇下,又有萧家子弟携礼拜访,为萧七郎择清,恳请口下留情,不要坏了他的前程。 第33章 躺平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啪!”   裴氏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低着头默默垂泪。   “不贤不慧的无知妇人!我萧氏一门清誉,儿子的前程,尽都毁在你的手上!”   萧让气急败坏,说到激动处,恨不得拎起棍子打人。   裴氏这回不干了,跳起来高声反驳:“这主意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自己也觉着这样挺好,怎地出了事,就尽都怪在我身上?”   萧让气得浑身发抖:“我让你与杜家好生协商,必要时还可以给些补偿,你就是这样办的?”   “是她家不识抬举!”裴氏眼睛都哭肿了。   她只想着孤儿寡妇不足为患,只要斩断她们的手脚,逼得她们无路可走,她们就会自动低头、匍匐跪地求饶。   哪里想得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   “这杜五娘居心险恶,恶毒低贱!攀附不成就来陷害我儿!   倘若她真是个讲道理,有节气的,她家刚出事时,就该主动上门退亲,以免拖累我儿才是。   她家不但不退亲,如今又做到这般地步,毁坏我儿声名前途,讹诈我家钱财,实在让人痛恨!”   萧让越想越痛,只把牙齿咬得“咯吱”响,暗暗发誓,暂时忍下这口恶气,必须伺机报复回来才是。   只要做得干净些,梁王又能把他怎么样?   但近期内,那些打杀绑架威胁的事是不能做了,因此交待裴氏:“这件事不许你再插手,否则再闹出什么事来,我定然休了你!”   裴氏哭哭啼啼,又去看望儿子。   萧七郎不吃不喝不睡,抱着头坐在窗前发呆,无数影像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   一会儿是杜清檀那张清丽柔弱、绝望悲愤的脸,一会儿是众人的轻蔑嘲笑,一会儿是母亲的狰狞愤怒,一会儿是独孤不求不怀好意的笑。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抓着头发使劲地扯,吓坏了进门探望的裴氏。   “我的儿,你怎么啦?你千万别被那福薄短命的小贱人给吓住了,没事的,大家都知道这事错不在你。”   裴氏抱着儿子一顿嚎哭。   萧七郎不言不语,等到裴氏哭够了,才轻声道:“我不服,阿娘。”   “阿娘也不服!”   裴氏正想咒骂杜清檀几句,却被萧七郎推到了门外。   “我累了,想歇息,您回去吧。”   萧七郎当着她的面,狠狠撞上了门扇。   与此同时。   永宁坊杜家。   杨氏看着面前那堆金灿灿的金子,再看看笑逐颜开的杜清檀和采蓝等人,只觉着自己是在做梦。   思前想后,因为舍不得打杜清檀,就用力拍了采蓝一巴掌:“你们好大胆子!虎口拔牙!以后再无宁日了。”   杜清檀不以为然:“难道不这样做,他家就会放过我们?”   “也是。”杨氏左思右想,说道:“我们搬家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搬什么家?山高皇帝远,更方便萧家动手吗?”   杜清檀将黄金分成几份:“这些储存起来,这些拿去看望杨家舅父,这些置办田亩,这些留给团团读书,这些拿了答谢帮忙的人……”   采蓝提醒:“杨相公那里也该走一趟的,不管怎么说,他始终也替咱们说了话。”   杨氏后怕道:“你这丫头真是胆大,怎么就敢扑上去抱住杨相公的腿。那是当朝宰相,若是激怒了他,叫人把你拖下去打个半死也是可能的。”   这叫当朝宰相的威严气派不容冒犯。   采蓝道:“五娘说不会。她说杨相公的脾气很好,果然是真好。”   杨氏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杨相公脾气好?听谁说的啊?”   从来都只知道杨承这个人庸碌无为,只肯独善其身,就没听说过他是个大善人,脾气好。   杜清檀平静地道:“我听过有关杨相公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杨承年轻时被盗窃钱财并当场抓住小偷,他却认为小偷是因为贫困才做的贼,非但没有送官,还将钱财留给小偷。   第二件,长安城中发生水灾,到处泥泞难行,杨承身为宰相什么都不做,只在家中闭门祈福。   路上遇到百姓咒骂他无能,他也不生气,只让随从去和百姓说不是他的错。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众发怒并责打弱女子呢?”   杜清檀分析得头头是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他脾气不好,但凡有一分希望,总要去争取。”   躺平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杨氏心情复杂地看着杜清檀,总觉得这个侄女变得陌生不认识了,行事筹谋不输男子,也不知幸还是不幸。   杜清檀自信地招呼大家:“时辰不早,都歇了罢,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早睡早起,按时起居,对于养生非常重要,熬夜要不得。   次日一早,杜清檀正在练习五禽戏,门就被敲响了。   独孤不求拎着一包果子立在门前,冲着于婆笑得十分讨喜:“我来探望病人。”   于婆如今看他就像看神仙,忙不迭地请进去,呼喊杨氏:“大娘子,来贵客啦!”   杨氏还未收拾妥当,独孤不求就去看杜清檀练五禽戏。   杜清檀沉浸式练习,并不因为他在一旁就不好意思或者停下来。   “你这一招一式挺像样的啊。”   独孤不求环抱手臂,眼里满是兴味。   这杜五娘带给他的意外可太多了,虽说平时常听人提及奇女子,亲眼目睹还是第一遭。   “让您见笑了。”杜清檀缓缓收工,目光清亮,精神抖擞。   独孤不求很是自来熟地落了座,压低声音:“其实我有件事没想明白。”   “您说。”杜清檀示意采蓝入内去取黄金。   独孤不求道:“你那些稀奇古怪的配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个血,可太像了!   若非是他亲眼瞧着她熬制出来的,只怕也要被唬住。   “啊,先父从前也曾对长生之术感兴趣,学过一段时间炼丹,偶然之中发现的,我觉着好玩就记下来了。”   杜清檀现在说谎就和吃饭一样简单自然。   本朝权贵文人都对长生之术感兴趣,杜蘅学炼丹很正常,独孤不求虽觉着不太对劲,却无法反驳。   “这是答谢你和你朋友的。”杜清檀把一锭五两重的黄金双手奉上。 第34章 兴师问罪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收了黄金,道:“以后再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寻我,价钱好商量。”   杜清檀就怕他不肯收钱。   需知,没有啥感情基础和渊源的陌生人,倘若一味只帮忙不要报酬,人情越欠越多,就会变成沉重的负担。   因为你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还。   像现在这样,反而利于双方长久稳定的交往合作。   独孤不求没放过杜清檀如释重负的神情,勾着唇角笑道:“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以后,我便行这食医之道,借以立身,养家糊口。”   杜清檀拜托他:“想来我给梁王进献方子的事很快就会传开,倘若有人需要,还请帮我介绍一二。可抽成。”   “行啊。”独孤不求将黄金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摸一摸团团的头,笑道:“我先走了,若是有事,可去平康坊张家邸店寻我。”   “您慢走啊。”杨氏热情地送他出门,“有空来玩。”   独孤不求前脚已经迈出大门,又折回来,特意提醒:“萧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还该小心谨慎些才是。”   双方势力悬殊太大,怎么小心都没用,杨氏勉强笑着答应了。   杜清檀却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叫了采蓝在一旁商量:“哪里可以买到被豺狼咬死,或是不小心摔死的羊啊猪啊啥的?”   采蓝才听她这么一说,口水流得止不住,不得不将手捂着嘴唇傻笑:“这个就要问朱家郎君了。”   市井之徒才知道这些啊,哎呀,馋死了。   杜清檀就道:“昨日朱家叔父出了大力,理当登门重谢才对,然而我们这样子却是不太好出门,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昨天是当众吐血晕厥倒地,对外也是说杨氏卧床不起,怎么也得养几天病才好出门。   杨氏道:“这个好办,去请团团的舅父舅母过来照应。”   她之前和娘家生气,也是因为穷愁潦倒闹的。   过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想开了。   无论如何,娘家也照应了她那么多年。   这是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了,娘家人也还给了她一千钱。   杜清檀也是这么想的:“大伯母想得开就好了。”   “不然能怎样呢?人还是要靠自己才行。拖儿带崽的,将心比心,我懂。”   杨氏叹气,要照常往来,也要记情,不过肯定不能和从前一样了。   于婆当即跑了这一趟。   杨家舅父已经听说了昨天的事,也是为妹妹一家高兴的,只是当天闹得那么不开心,这会儿再去往来也不好意思。   一家子正坐着说这事儿呢,于婆就来了。   听完来意,杨家舅父就站起身来:“我这就去。”   杨舅母张氏忙把他摁下去:“你伤还没好利索,且养着,我带着大郎走这一趟。”   母子二人去到杜家,和杨氏见了面,先还有些尴尬生分,说着说着掉了眼泪,抱头痛哭一回,也就好了。   杨氏把之前从娘家借的钱统统折算了要还:“这些都是从前借的,如今我们有了,理所应当该还。”   张氏对小姑子老是回家借钱很不高兴,现下当真拿钱来还,又有些不好意思,推让道:“你们孤儿寡妇的,也没个正当营生,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用着急。”   杜清檀原本一直保持静默,到这会儿就插了嘴:“舅母收下罢,有借有还才好往来。”   张氏这才收了,讪讪地道:“都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来。”   杨氏就请她和杨舅父出面,依次去拜谢杨承、朱大郎等人。   张氏满口答应,拿了礼钱拾掇着正要出门,就听门外有人高声道:“有人在家吗?”   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大家都听不出来是谁,就有些紧张。   杨进奔去开了门,警惕地隔着门缝道:“你们找谁?”   门外站着一个穿长衫、管事打扮的男子,看到杨进也警惕地盯着他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杨进听他语气不善,先就不高兴起来:“这是我姑母家,我来探望病人很奇怪吗?你谁啊?”   那人这才板着脸道:“我姓廖,是杜陵杜家的管事,我们主君让我来请杨娘子和五娘去族里叙话。”   杨进对于杜家族里不管这事很生气,当即没好气地撅回去:“你们杜家真奇怪,人有事不见伸手帮忙,人病着起不来床,非但不来探病,反而要人去族里叙话?我没听错吧?”   廖管事脸色越发难看,大声道:“杨娘子呢?我要见她!”   杨进也怒了:“你这家奴好生不知礼节,男女有别,上下有序,你……”   团团走出来道:“大表哥,阿娘说,请廖管事进去。”   廖管事便对着杨进狠狠一甩袖子,冷哼一声,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   他是族长手下的大管事,手里的实权可大了。   有头脸的族人,自然能得他尊卑相待。   像这种日薄西山、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只有讨好他的,哪敢在他头上充主子!   廖管事正想提步踏入内院,就见一个素衣单薄的少女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细声细气地道:“廖管事,是七叔公家的吧?”   廖管事见她容色举止不凡,又看她身体瘦弱,便猜她是杜五娘,勉强道:“见过五娘。”   杜清檀点点头,缓缓道:“不知七叔公使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他老人家的病好了么?可以替我们孤儿寡妇出头,去萧家讨回公道了?”   廖管事一下子堵住了:“这……”   他是受命兴师问罪来着。   这杨氏和杜清檀二人,居然绕过族里,请了外人帮忙办事。   现如今事情传开,个个都在嘲笑杜家宗族无能,放任外人欺凌族中孤儿寡妇毫无作为。   杜氏族长丢了脸,肚子里窝着一股火气没地儿撒,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才让他来通知杨氏、杜清檀去族里听训。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一件,不想被杜清檀这么一问,倒让他开不得口了。   杜清檀并没有让廖管事进去的意思,捂着口低低咳嗽两声,淡淡地道:“虽说我爹和大伯父不在世了,门风规矩还要,孤儿寡妇,不好让廖总管进内院。你,就站在那里说话吧。” 第35章 唱和   廖总管就那么站在院子正中,进不得,退不得,脸涨成猪肝色。   他是很少被人如此慢待了。   这会儿却被杜清檀几句话就逼得定住,于他而言,是羞辱。   于是愈加愤怒,高声道:“我来这里,是替我家主君传话!让你们明日一早到族里说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杨舅母生气地道:“没看见她们都病着么?还叫人一大早赶去族里说清楚,矜孤恤寡,你们杜氏宗族就是这样做的?”   廖总管冷笑道:“矜孤恤寡,那也要分人。若是那老实安分懂事的,自然要体恤管顾。眼里没有宗族,恶毒生事的,就该用宗法教训!哼!”   一甩袖子,就这么走了。   杨氏匆匆赶出来,只看到大门“嘭”地被砸上。   于是心里犹如坠了千金重石,一阵头晕眼花,摇摇欲坠。   等到缓过气来,就道:“这,真是不让人活了。”   杨舅母撇撇嘴,道:“要不,你带着俩孩子改嫁算了!这种宗族不要也罢!”   这就是说废话了。   团团可以跟着杨氏走,杜清檀却是走不掉,杨进嗔怪道:“娘!少说两句!”   杜清檀淡淡地道:“不怕,大伯母只管安心养病,舅母还按着咱们之前商议的做,其余事情都有我。”   杨舅母皱着眉头道:“你能做什么?”   杜清檀垂着眸子理一理袖子,缓声道:“借势。”   她之所以能够逼退萧家,借的是梁王和杨承的势。   而杜家宗族这边,族长不做人,就一定有人不服气。   不想当族长的族老不是好族老,找到那个人,借势而为就行了。   等到杨舅母等人离开,杜清檀就安排团团:“往宣阳坊十二叔公家里走一趟……”   团团小大人似地拍着小胸脯:“姐姐放心,我一定把十二叔婆请来!”   他长得玉雪可爱,机灵会讨喜,在十二叔公家中附学念书时,但凡有空暇,就爱往十二叔婆跟前冒。   端茶倒水,捶腿捏肩的,再不然,就背首诗给老人家听,或者帮老人家跑腿。   十二叔婆挺喜欢他的,觉着他懂事可爱,有知恩之心。   团团由采蓝陪着,往宣阳坊跑了一趟,守在十二叔婆面前掉了几颗眼泪,说是姐姐阿娘都病着,家里没人操持,十二叔婆就跟着他来了。   十二叔婆进了屋子,见杜清檀和杨氏形容憔悴,再看看四周简陋的陈设,少不得叹息一回。   “你们这可真是不容易……好在这回事情解决,安心养好病,好生过日子。”   杨氏攥住十二叔婆的手,苦笑着道:“您是知道我的,我是一心顾着两个孩子,不想再改嫁了。遇事只想着可以依靠族里,但这回是真被逼得不成了……”   她把娘家遇到的事说了,又叫老于头出来给十二叔婆看头上的伤。   “总也等不到族长病好,我自己倒先病倒了。我若死了,俩孩子无依无靠,只能任人鱼肉。   五娘沉不住气,不得不去冒险……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去的,侥幸成功,也只是苟活罢了。   还指望着族里能给孤儿寡妇撑腰,不想那廖管事比外人还要凶狠些,非逼我们明日一大早就去族里说清楚,不然就要用宗法教训,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嘛!”   十二叔公早前与杜清檀的爹相交甚笃,两家是有情分的,不然也不能让团团在他家附学。   十二叔婆原就为没能帮到杜清檀有些不过意,此时见了这一门孤儿寡妇的可怜,少不得更加同情。   当即道:“也太过分了些!我让你叔公写信去说说这事儿。难不成,把你们逼死了,他们脸上就有光啦?”   杨氏自是千恩万谢,正想顺带问一问族长和哪个族老不和,就见采蓝端了一碗蛋花汤过来:“大娘子把这个喝了罢。”   杨氏奇道:“这又是什么?”   杜清檀道:“于您的病有益。”   杨氏便喝了一大口,汤水入嘴,苦得她差点吐出来,想着这里头有鸡蛋,都是钱,这才强忍着咽了。   口中苦味犹存,却又微微回甘,少不得追问:“到底是什么?”   “鸡蛋苦参汤,和您的病对症。”   杜清檀轻言细语:“比药好喝吧?还比那个便宜多了。”   听说便宜,杨氏立时喝了个干干净净,热乎乎的出了一层薄汗,自觉又舒坦了些。   十二叔婆难免好奇:“什么偏方?”   杜清檀等的就是这一句:“先用苦参熬汤,取其汤液冲泡蛋花,可治风热外感。连服三次就有效果了。”   十二叔婆并不当真,委婉地道:“钱财再重也没有人重要。该请医用药的还得请,当心小病拖成大病,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清檀低着头,顺从地道:“是。”   女孩子就是要柔顺肯听话才好,十二叔婆满意点头。   却听采蓝骄傲地道:“之前我们大娘子病倒,也是五娘开的方子呢。大娘子服了两顿,热度就退下去了,不然这会儿只怕没精神见您。”   杜清檀嗔怪地道:“快别多嘴!”   采蓝低着头收拾碗筷,小声嘟囔:“做了就说得,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叔婆又不是外人。”   杨氏看穿了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想到自家情形,也不好阻挡,只能无奈叹气。   十二叔婆果然感兴趣起来:“五娘还能开方看病?我怎么没听说过?跟谁学的啊?”   杨氏正要说是从书里看来的,就见杜清檀羞涩地揪着衣带,细声细气地道:“叔婆,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奇事。其他人我不敢讲,只您是自来敬重的长辈,或许可以和您说。”   十二叔婆年纪大了,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最感兴趣了,连忙拉着这雪花般空灵脆弱的小姑娘,一迭声追问:“快说,叔婆或许还能为你解惑呢。”   “五娘!”杨氏不赞同地皱起眉头。   杜清檀冲她笑笑,抱住十二叔婆的胳膊,细声细气地道:“就是,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我爹住在一个仙岛上。   岛上有麒麟瑞兽、仙草琼花环绕,桌椅板凳床铺都是白玉、水晶做的,帐幔就像云霞一样,夜里用明珠照亮……” 第36章 遇仙爱好者   “快别说了……”   杨氏试图阻止,五娘胡说八道的功力又见涨了,这可怎么好?   “快别打扰我俩说话。”   十二叔婆很嫌弃杨氏多话,她常听人说遇仙什么的,十分沉迷,每次都恨不得是自己遇到仙人。   “人和人之间虽然距离千里,却可传音入耳,以水为镜,互窥彼此,又可深入海底数万里,取珊瑚明珠,续断手断脚,长生不老……”   杜清檀神色肃穆,“我在那里跟着我爹住了二十多年,他日常炼制仙丹,教我食医之术,让我以此养生。   说是只要坚持,天长日久,就能与强身健体。还要我将此食医之术传至人间,行善积德以造福天下。   醒来之后,不过一梦罢了,倒叫我怅然许久,恨不得不要醒来。”   “那怎么行!你若是不醒,让你大伯母怎么办?”   十二叔婆听得一愣一愣的,很自动地道:“你这些方子,就是从梦里学来的?”   杜清檀严肃地道:“是。您一定很好奇,梁王为何会帮我,正是因为我给他献了方子啊。   只是当时我没敢说这事儿,只说是祖传秘方。但咱们家究竟有没有祖传秘方,你们这些长辈最清楚了,是吧?”   “当然知道了!”   十二叔婆抓着杜清檀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这可真是想不到。实不相瞒,昨天这事儿已是传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十二叔婆很激动:“五娘啊!这就是你的福气了!我早看你不是福薄之人,原来都在这里应了。”   杜清檀羞涩地半垂了头:“若非按着我爹说的法子调养,这会儿我也只能在床上苟延残喘罢了……”   她抬起袖子,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十二叔婆却是万分感慨,想起家中老头子也病着,便道:“你十二叔公感了风寒,他又怕吃药不肯就医,这苦参蛋花汤能用嘛?”   杨氏紧张得鼻尖冒出一层细汗,大气都不敢出,只怕杜清檀行差踏错被拆穿。   杜清檀仔细问过症状,道:“十二叔公是风寒,不是风热,就不能用这苦参蛋花汤。叔婆回去后,给他老人家熬一碗葱白糯米粥罢。   葱白头3个,糯米2两,生姜5钱,先把糯米煮成粥,再将葱白头和生姜捣烂同煮,热服,出汗就好了。”   十二叔婆忙让团团拿笔记录下来,装入袖中:“时辰不早,我赶紧回去,让老头子写信送去族里。莫急,养好病再说。可怜见的,五娘这孩子病成这样,还熬精费神地陪着我说这许多话,快去歇着。”   送走十二叔婆,杨氏才想起来:“忘记问族里的事了!”   杜清檀道:“我特意打断不让您问的,十二叔公怕事,愿意帮咱们写信争取时间已经很好。   求得多了,卷入太深,我怕他家不乐意。且咱们的打算不便让太多人知道,侧面打听更为妥当。”   杨氏一想也是,扶着额头道:“是我失了冷静,随便抓到个人就紧紧攀着不放,倒没有去想人家是否乐意。”   杜清檀安慰道:“无妨,有我在。大伯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杨氏挖苦她:“靠着你做梦吗?先还一梦十年,这回就一梦二十年了。”   “是二十年。之前是我睡糊涂了,记错了。”   杜清檀煞有介事:“大伯母不要不信,是真的,不然你看我这些本领,从哪里来的呢?”   她仔细琢磨过了,本朝从上到下都爱慕仙求仙,那什么遇仙之说时常都有。   以祖传秘方之说行食医之事,只怕族里那些不怀好意、眼红的会来抢夺。   还有杜家之前也没有这种名声传出来,她自己身体孱弱,反倒让人疑虑不信。   不如虚虚实实,以梦为名,借口遇仙,一切不合理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反正她有真本事,并不怕被拆穿。   杨氏无可奈何,道:“随你的意吧,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只盼你行事稳重周密,不要招祸。”   “知道了。”杜清檀见天色还早,又使采蓝去寻朱大郎。   一是请他帮忙打听杜家族里的事,二是看看能不能弄点什么荤腥打牙祭。   等到傍晚采蓝回来,神神秘秘地把个食盒递到杜清檀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又迅速关上,声音低不可闻:“看清楚没有?”   杜清檀激动得不行:“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猪肝啊!   她可算见到一丝荤腥了!   果然还是混江湖的有办法!   采蓝很遗憾:“可惜没有被豺狼咬死的羊,只有猪。然后呢,猪肉也没了,只剩下猪肝。奴婢想着好歹也是肉,便拿回来了,只是这东西太腥,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时人都以食羊为主,猪肉常被嫌弃,猪下水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杜清檀不嫌弃啊,只要是肉,青蛙腿她也能啃很久!   何况猪肝常常用作药膳,很适合杨家人现在这情况——长期茹素,营养不良,或多或少都有些贫血。   “这个好,羊肉味儿太大了,容易被人闻到。”   杜清檀搓着手琢磨菜谱,做个什么吃呢?   大春天的,得弄点符合时令的膳食,全家养生才是。   于婆翻出一把春笋:“适才杨家舅母带来的,说是才从山里挖来的,可嫩。”   杜清檀瞬间有了数,那就做个补血养肝、健脾养胃、通便利肠、鲜美可口的猪肝笋尖粥吧!   她也不要采蓝帮忙,挽起袖子,先熬上粥,用清水清洗干净猪肝,切得薄薄的,再过两三遍清水。   加葱段、姜片抓揉片刻,再倒上酒继续抓揉,之后又用清水冲洗干净,备用。   采蓝看她做得精细,忍不住凑过来闻了闻,惊喜地道:“好像不腥了呢!”   “去洗白芍。”杜清檀打发走采蓝,捞起已经洗干净的春笋切成斜段。   等到粥熬煮成稠粥,再放入白芍、笋尖,中火继续熬煮一刻钟。   之后加入猪肝滚上几滚,看到猪肝变色,再加盐,撒上翠绿葱花,起锅。   一锅鲜香味咸、滋补养人的猪肝笋尖粥便成了功。   升腾的白雾中,采蓝和团团嘴角流下了馋出来的泪水。 第37章 可以另寻一门好亲了   一大锅猪肝笋尖粥,不过片刻就被分食殆尽。   采蓝意犹未尽,抱着空锅不甘心地刮了又刮。   于婆调侃她:“伸舌头进去舔呗,再不然用水涮三遍,留作夜宵。”   采蓝面不改色地道:“如今咱家阔了,我不能丢大娘子和五娘的脸。”   说着,将舌头伸出,把好不容易刮下来的一匙粥食舔得干干净净。   “……”于婆看不下去,摇着头走开了。   采蓝丝毫不知羞愧:“我今天里里外外跑了多少趟,都累瘦了,下次要让五娘给我多留些。”   “你有功,下次一定给你多留!”   杜清檀对于忠诚能干的手下从不吝啬。   “姐姐帮我看功课。”团团把写的字递过来,趁她不注意,扑上去抱住她的腰蹭啊蹭,咧着嘴笑。   “笑什么?”杜清檀被这毛茸茸的小孩子这么蹭来蹭去,一颗心由不得柔软下来。   团团仰着头笑:“我好喜欢姐姐啊,特别特别喜欢。”   “我也很喜欢团团,特别特别喜欢。”   杜清檀揉揉他的胖脸蛋,敷衍地扫一眼字,说道:“姐姐眼花,拿给你娘看。”   团团就很紧张:“姐姐为什么眼花?是哪里不舒服吗?”   杜清檀尬笑:“就是累的……”   小孩子什么的,她只想逗着玩,并不想陷入陪做作业的泥坑之中。   “那姐姐赶紧去歇着吧。”   团团很懂事的去找杨氏,不期一枚石子儿砸到他身上,有点疼,他大叫一声:“哎哟!有坏人!”   全家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出头来看,只见和王家相邻的墙壁上扒着个黑乎乎的脑袋。   王草丫尴尬地抓着头皮道:“是我,我是听到你们说什么好吃……”   团团立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虽然还小,却也知道若是被人知道偷吃荤腥会惹祸。   “煮了一锅春笋粥,往里头滴了几滴油,又蒸了一碗蛋,用才挖的野小蒜拌了个凉菜,确实挺好吃。”   杜清檀平静自若地描述了一番自家的晚饭。   馋得王草丫口水滴答:“春笋啊,那可贵了!还有蛋羹?难怪呢,我说咋那么香,到底是有钱了!”   杜家得了一大笔钱的事,左邻右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总会有几个不知趣的,理所当然上门借钱。   若是拒绝,还要得罪人。   这随时扒墙头偷窥的王草丫,就代表了邻居们的态度,说得好听些是亲近,难听些就是不知分寸。   常年被偷窥,也是烦人,还很不利于做大事。   杜清檀叹道:“是啊,有钱了,正商量着还债呢。我一直病着花了不少钱,今日债主就来了好几拨。”   今天这家里进进出出的,王家肯定也都听见了,她就指望他们帮着把这消息传出去。   王草丫果然很替她们可惜:“还债?!那还剩么?以后还能吃鸡蛋么?”   采蓝粗着嗓子高喊:“不剩了!不剩了!都还债了,还吃什么鸡蛋!”   杜清檀继续轻言细语:“草丫啊,我这回算是把萧家得罪狠了,说不定以后常会有人来使坏。你以后没事儿就在这墙头上趴着,帮我们看着点儿家啊!”   王草丫还没反应过来,耳朵已经被她娘拧着转了一个圈,“哎哟”叫着跌下去,挨了一顿打。   打完之后,王娘子隔着墙喊:“这死丫头没规矩,不懂事,你们别计较,以后不会了。”   采蓝小声道:“我早就想把这丫头从墙头上拖下来打一顿了!姑娘家,成天爬墙偷看隔壁,算什么事儿!”   杜清檀摇摇头,笑着入内歇息去了。   这具身体虽比从前强健了许多,到底亏了根本,还得仔细调养。   次日起,采蓝和于婆外出采买,路上总会巧遇几个好奇打听的邻居,二人一概只按杜清檀的交待回答。   一是家里欠了太多债,已经清算得差不多了。   二是杜清檀没大碍,她做梦遇仙,得了奇遇,学会了食医之法,大家若有需要不妨来问问。   一点都没隐瞒给梁王进献方子的事,为的就是造势。   王娘子不免把杜清檀给自家儿子治病的事联系起来,自动推论并宣扬:“我说呢!怎么突然就能给我儿治病了,两个钱,就治好了!”   一时间,邻里议论纷纷,都说杜五娘巧遇仙缘治好了病,并且自己也成了大夫,晓得好些秘方偏方,还说杜蘅其实没死,是成仙了。   就很离谱。   杨氏颇为羞愧心虚,然而看到杜清檀大异于前的举止,再看看自己就这么好起来的病,又觉着怕是真的。   反复纠结间,十二叔婆来了:“第二天就写了信去,很不高兴,说是五天之后必须去。”   杜清檀算了一下,五天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十二叔婆就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这气色又好了许多!别说,还真神了!我按着你说的方子熬了葱白粥,你叔公真好了许多!他让我谢你呢。”   杜清檀低着头羞涩地笑,细声细气地道:“不用谢,一直盼望着能为长辈尽孝呢。”   十二叔婆满意地道:“好,好。五天后,我陪你们一起去。”   这也是夫妻俩商量好的。   不能不管,但男人出面和女人出面不一样。   若是吵起来,男人还能在后头补救挽回。   杨氏很感激:“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才好。”   十二叔婆拉着杜清檀的手不放,笑眯眯地道:“五娘若是再遇到仙人,记得帮我问问,你十二叔公什么时候能升官。好些年没动了。”   杜清檀郑重允诺:“我记住了,若是再有机缘,一定帮十二叔公问。”   十二叔婆非常满意,说道:“你这婚也退了,病也快好了,可以另寻一门好亲了。都有什么想法?说给叔婆听听。”   “!!!”   杜清檀吓了一跳,她这还没缓过气来,怎么又来了?   杨氏却是眼睛一亮,立刻拉着十二叔婆往屋里走:“进来说。”   十二叔婆和杨氏整整聊了小半个时辰,走的时候盯着杜清檀笑了又笑,笑得人发毛。 第38章 都是我的错   前脚送走客人,杜清檀后脚就抓住杨氏:“我不嫁人!”   杨氏不以为然:“女子到了年龄都得嫁人,不然就要挨罚,你别被萧家吓着了,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   比如你大伯父,我为何愿意为他守寡?自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可惜,他福薄。   你爹和你娘也是极相得的,不然你娘去了那么多年,你爹也没续弦,一直只守着你过日子……”   杜清檀左耳进右耳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么一具羸弱纤细的身体,缺医少药,还没肉吃,生存都成问题,还要盲婚哑嫁,给个陌生男人摸摸搞搞,为他生儿育女,操劳一生,简直就是恐怖故事。   杨氏拉了被子给她盖上,默默盘算。   十二叔婆提醒的很有道理,五娘年纪不小,确实不能再耽误下去,还该相看起来。   若是运气好,能得一门好亲,那就有了依靠,再不怕萧家搞坏。   至于这被萧家伤透了的心,全家多劝劝,假以时日总能好起来。   杨氏越想越满意,遂打算多托几个人帮忙相看。   又过了两天,消息逐一传来。   杨舅父打点了礼物,亲自送去杨相府道谢。   杨承没见他,礼倒是收了。   杨舅父也就把心放下了,当朝宰相肯定是极忙的,没那么容易见着。   但收礼,就意味着态度——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他出来就和族人反复提及杨相之仁慈公义,就连姻亲家的小姑娘,都被庇佑了呢。   如此一来,杨相也不好说什么,谁会嫌美名多呢?   杜清檀听说,忍不住笑了,杨舅父是个妙人。   朱大郎那边也有消息传来,一切顺利。   转眼就到了第五天。   十二叔婆坐着马车来接她们去杜陵,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杜清檀的身体健康状况。   不出意外地又夸她面色变红润了,就是太瘦,还需要继续补养。   “每天都在吃鸡蛋呢,也有好好吃饭。”杜清檀细声细气地答应着,显得格外柔顺乖巧。   “多好的姑娘。”十二叔婆却叹了口气,和杨氏咬耳朵:“急不得,到底这事儿闹得有些大,她又当众吐了血,难免有些忌讳,再等等。”   杨氏失望不已。   杜清檀却是由衷松了口气,身体羸弱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不然难道要她天天抗婚吗?   杜陵因当地有前朝皇帝陵寝而得名,是本朝文人骚客酷爱的观光胜地。   杜氏世居此地,族人繁衍百年,聚集成为一个极大的村落。   村子周围一大片土地,全都属于杜氏族人。   杨氏隔着车窗指给杜清檀看:“我们家那二十亩薄田就在那边。”   杜清檀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哪里属于自家,毕竟都长一个样儿,便道:“稍后办完事,领我去看看。”   十二叔婆道:“之前不是说想再买些地么?正好问问谁家要卖。若能买在一处,也方便你们管理。”   杨氏深以为然:“就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卖。”   忽见一个半大小子探着头凑过来盯着她们瞧,看清楚了也不说话,转过身就往村子里跑。   十二叔婆就道:“这谁家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说话间,马车行到村里,但见两旁道边便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对着她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杨氏看到一个熟悉的宗亲,就热情地打招呼:“八婶娘,您在这晒太阳呢。”   八婶娘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啊!我来瞅瞅这不要宗族的能干人长什么样儿。”   杨氏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十二叔婆连忙打圆场:“乱说什么呢?哪里就不要宗族了?都是误会。”   八婶娘翻了个白眼。   一个少年嚷嚷道:“误会什么?现在外面的人都在嘲笑京兆杜氏族中无人,我们出去,头都抬不起来。”   “就是!陷宗族于不义!怎么还好意思回来?”   “有本事姓杨得了!还回来做什么?”   杜清檀便知,她们这是把人家得罪狠了。   你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就该逆来顺受才对!   怎么敢违逆堂堂族长的命令,慢待我手下的首席走狗,还撺掇做官的族人写信下我的脸面,挑战我的权威,那是活腻了!   非得让你们知道族长的厉害不可!   这就是宗族的蛮横不讲理处。   纵容强势的,欺负软弱的,压制格格不入的,惩戒不听话的,外加动不动就煽动族人打群架。   杨氏也意识到了,瘦削的脸上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来。   饶是如此,她也紧紧握住杜清檀的手,沉稳地道:“不怕。”   “我不怕。”杜清檀反手握紧杨氏的手。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廖管事来了,阴沉着脸站在路中间道:“主君命你们去祠堂。走着过去。”   杨氏的手便是一颤。   十二叔婆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何至于此?本是小事一桩,何必兴师动众!”   “宗族名声岂是小事?!”廖管事高声厉喝。   上次,他被杜清檀唬住是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气势已被压制。   此刻是在自家地盘上,当着这么多族人,当然要找补回来,不然都有样学样,还了得!   十二叔婆无端受了气,也不耐烦开腔了,只把脸死死板着。   杨氏的性子反被激了出来,高声道:“走就走!我倒要瞧瞧,这群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把我们孤儿寡妇怎么办!难不成比外人还要更凶残?”   杜清檀举起袖子掩住口,轻咳几声,细声细气地道:“大伯母开玩笑呢!我们总不会没被外人逼死,反而被族人逼死。”   她一开口,围观的族人便静默下来。   说来也奇怪,她看着孱弱,吐字却很清晰,不紧不慢的,十分沉稳,让人忍不住屏了呼吸,静听她诉说。   杜清檀立刻敏锐地发现了。   她当即停下来,给众人团团行礼,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福薄,先父早亡,家道败落,病弱无依,被萧家嫌弃,强按着非要不按规矩退婚。   怪我心高气傲,没能认清现实,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京兆杜氏女,名门望族的气节颜面不能丢,故而坚决不从,得罪了萧家。” 第39章 你姓杜还是姓萧   “我本意是好的,只是人太年轻,思虑不周,这才拖累了大伯母,拖累了族里。”   “但是当时我太害怕了…”   杜清檀捂着脸哭了起来:“族长一直病着,大伯母也气病了,团团险些被他们绑走,家中老仆更是被他们打伤,连带着杨家舅父也被打了个半死,我害怕呀~”   “我当时就想着,我认命了,我低头,只要萧家放过我们就行。但他家欺人太甚,非要把我拖走弄死,我不甘心,这才顺势向杨相公求救!”   “诸位宗亲,换作你们,你们又会怎么做呢?”   众人听着,面色渐渐和缓下来。   濒临绝境而求救,是人的本能,倒也不能完全怪她。   廖管事一看不好,连忙道:“族老们还等着呢!有什么去祠堂里头说!在这哭哭啼啼的,不像样!”   杨氏怒目而视,高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奴仆罢了!”   杜清檀不让杨氏吵:“大伯母,算了,是族长让廖管事这样做的,我们听着就是了。”   做大事者,实在不必与不紧要的阿猫阿狗纠缠不休。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故意说道:“其实此事之所以能成这样,还因为我有奇遇。只不好让族老们久等,稍后到了祠堂我一并细说。”   族人们本就难得有热闹看,听这一说,更是好奇得不行,全都跟在后头不肯散开。   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对杨氏和杜清檀的敌意已经淡了很多。   有人注意到,杜清檀的身体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糟糕,便问道:“五侄女,你真吐血了吗?”   “吐了。”杜清檀认真道:“差点就死了,但现在已经好了很多,这都要感谢我那个奇遇。”   “是什么奇遇啊?”   这回很多人都追着问。   杜清檀就是不说。   十二叔婆也不说,轻蔑地看着这群无知之辈,颇得意。   就这么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到了杜氏宗祠外头。   杜清檀看着那黑漆漆的大门,正想跨进去,就被人拦在了外头:“就在这站着!”   女人不配出入宗祠。   杜清檀抬起头来,沉默地看向前方。   透过幽深的门洞,光影交错的房屋深处坐着七个男人。   居中一个头发花白,有两道深刻法令纹的,就是人称七叔公的族长杜科。   两侧分别坐着六个男人,年龄都不小了,其中一个坐在杜科左侧上首的,已是须发皆白。   他半垂着头,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玉石印章,仿佛对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兴趣。   其余人等各自保持着威严,都在打量杜清檀和杨氏。   廖管事可得意了,颠儿颠儿地跑进去,唱个喏,说道:“主君!罪人杨氏、杜五娘带到!”   杨氏气死了,还罪人?   这是审犯人呢?她这辈子就没这么耻辱过。   杨氏正想上前反驳,就被杜清檀握住了手臂。   “不要急。听他们怎么说。”   杜清檀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神灿若寒星,整个人透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如果这是一场比赛,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杜科使了个眼色。   “罪人还不跪下!”廖管事一声断喝,胆儿小的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   杨氏和杜清檀站得稳稳的,并没有要屈从的意思。   杜科又使了个眼色。   两个粗壮的婆子走上来,抓住杨氏和杜清檀的手臂,准备把她们放倒。   “慢着。”杜清檀抬手挡住婆子:“七叔公为何称呼我们为罪人?”   “呵~”坐在阴暗深处的杜科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讽笑,并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   又是看门狗廖管事发声:“听好了!第一,自作主张、隐瞒虚诈,陷宗族于不义;第二,自私自利,假借祖传秘方之名向梁王献方,置宗族生死于不顾!”   果然拿她向梁王献秘方的事儿说道了!   杜清檀朗声道:“我不认!”   不等她辩解,廖管事已经厉声道:“还敢狡辩!宗祠之中,族老面前,岂容你如此喧哗无礼!”   七叔公这会儿才拖声曳气地道:“诸位,你们都看到了,这般桀骜不驯,冥顽不灵,无视宗族,该怎么处置啊?”   坐在最末尾的一个胖族老道:“小姑娘家不懂事,给个教训也就是了。打十鞭,认个错,叫她以后不敢再犯就是了。”   族里教训犯事族人的鞭子,是特制的牛皮鞭,常年泡在水里,一鞭子上去能带下来一层皮肉。   青壮年男子挨上十鞭,也要奄奄一息。   像杜清檀这种一阵风都吹倒的小娘子,一鞭子就能打个半死,再发点高热,命就没了。   竟然是丝毫不问经过,不许辩解,就这么轻易地定了罪。   十二叔婆急了,高声喊道:“自家骨肉,哪有上来就喊打喊杀的,这孩子重病初愈,可禁不起折腾!”   杨氏母鸡似地把杜清檀护在身后,悲愤地道:“你们这是帮着萧家把自家孩子弄死吗?”   一提到萧家,杜科就仿佛被戳到了命门,厉声喝道:“给我掌嘴!竟敢诬陷!”   杜清檀反手把杨氏护到身后,平静地道:“我也要问,七叔公收了萧家多少钱?我遇事时百般躲避不肯相帮,现下又替萧家出气,百般折辱残害我们。你姓杜还是姓萧?”   “反了反了!!!这忤逆不孝、黑白颠倒的东西!”   杜科气得须发乱抖,廖管事一个箭步冲过去,狞笑着抡起巴掌,朝着杜清檀脸上搧下去。   本以为这一掌怎么也得把杜清檀搧飞,不想竟然落了空。   廖管事惊愕回头,只见杜清檀站在一旁,微侧着头,黑色的眼珠子冰凉凉地瞅着他,“嗖”的一下,一只小巧的拳头飞过来。   他的右边侧脸挨了狠狠一击。   无数金色的星星在眼前跳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发声,已经“啪”地一下摔倒了。   世界瞬间陷入寂静。   片刻后,有很多声音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嘈嘈杂杂,听也听不清楚。   他晃晃脑袋,想要挣扎着爬起,却又支撑不住,再次摔倒在地。   一双淡青色绣兰花的鞋子停在他面前。   忽大忽小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柔柔弱弱的:“我替七叔公教训没规矩的家奴。” 第40章 你是要护着她了?   众人震惊地看着杜清檀。   纤细柔弱的小姑娘,肤白貌美,神态安宁柔和,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她竟会出手打人。   并且是一击得中,把廖管事这么个壮年大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翻在地,许久爬不起来。   一直低着头把玩印章的族老终于抬起了头。   他眯着眼睛,透过幽深的祠堂,看向立在外面的杜清檀,再把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阳光从上面洒下来,把穿着朴素的小娘子包裹其中,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不惊不惧,不闹不哭,颇有——大将之风。   是那种见过许多大场面,一般的小事儿已经无法打动她的那种沉稳和霸气。   难怪能让萧家打落牙齿和血吞。   真没想到,族里竟然也出了这么一个奇女子。   他笑了起来,看向脸部肌肉已经狰狞到扭曲的族长杜科:“真有意思。”   杜科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正酝酿着准备对杜清檀实施下一轮打击,突然听到了这句话。   “我们家要出一个了不起的女郎了。”   须发皆白的族老笑着站了起来:“当今圣人是女人,她早就说过,女子未必不如男。   但我还是要可惜,小五娘只差不是儿郎,否则,杜氏一门的希望说不得要落在她身上。”   他年纪虽大,声音却很洪亮,所有在场的族人都听清楚了。   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九叔祖这是什么意思?”   杜科的脸色凝重起来,警惕地盯着九叔祖,缓缓道:“九叔,你是觉着五娘忤逆不孝、轻慢宗亲、黑白颠倒、不顾家族是对的?”   九叔祖淡淡地道:“倘若她真有这些行径,自是不对。但,即便衙门提审犯人,也该允许她自辩,弄清来龙去脉再下定论,如此才算合理合法,才能服众。国法家规,可不是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就能算的。”   杜科冷笑:“你是要护着她了?”   九叔祖背负双手,挺胸抬头,掷地有声:“我护的是国法家规!杜氏百年门阀,靠的是诗书规矩立家,否则,根基损害,世间将再无京兆杜氏!   这次是萧家,下次还会有张家,李家!杜家的女娘得不到宗族护佑,在夫家怎么立足?杜家的男人又有什么颜面敢称大丈夫!   我看,是这些年来,杜氏低头太久,凡事忍让太过,导致其他人家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才出了这样的事!”   族人们暗自点头,小声议论起来。   杨氏红着眼睛道:“总算来个明白人了,就是这样的道理。”   十二叔婆也道:“这才是大家族长久兴盛的根本!”   杜清檀半垂着眸子,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这个人找对了。   这位九叔祖,要比族长杜科还大一辈,原本的族长人选该是他才对,却因他家儿子卷入驸马谋反案中,不得不后退一步。   那桩案子已经过去很多年,早就没了影响。   可惜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回来。   这些年来,九叔祖一直屈居杜科之下,颇不甘心。   奈何杜科一直防着他,把族长之位攥得紧紧的,虽然做事平庸无能,常被诟病,却也没有大的纰漏给他抓住。   加上杜科经营多年,用利益绑了一群支持者,他也只能装聋作哑,凡事不肯轻易出头。   但这次不一样了。   萧氏与杜氏退亲,惊动梁王、当朝宰相,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就成了可以动摇族长根基的大事件。   这也是杜科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之一。   他激动地站起来,指着九叔祖道:“你是在指责我吗?事情变成这样,难道不是杨氏和五娘目无宗族,自作主张造成的?”   九叔祖没有说话,背负着手,静静地看着杜科。   另一个瘦瘦的族老站起来拉偏架:“老七,别急,再怎么生气,规矩和孝道还是要讲的。不管怎么说,九叔也是咱们的长辈,这太无礼了。”   杜科气得半死,阴沉沉地瞪着瘦族老道:“三哥也觉着是我处事不公?所以要帮着九叔对付我?”   三叔公道:“就事论事,怎么会是对付你呢?老七,不是我说你,你有些偏颇了。”   杜科冷笑着扫一眼九叔祖和三叔公,饱含威胁地看向其余几个族老,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几个怎么看?”   胖族老是他的人,自然要帮他说话:“七哥自来处事公允,你们不能因为梁王和杨相公帮了五娘,就要颠倒黑白乱说话。”   七位族老,已有四人分了对立两派,就看余下三人怎么站队了。   杨氏很紧张。   宗族里头这些权利纷争,其实也和外面差不多,拉帮结派,利益最大,所谓公正不过是遮羞布。   杜清檀倒是不怎么着急,平静地看着戏。   这个时候,廖管事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紫涨着半边肿脸,咆哮着准备朝杜清檀扑去。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又给了他一记左勾拳,再次把他打翻在地。   杨氏终于从族老吵架的激动中回过味来,震惊地指着她道:“你这……”   杜清檀轻轻颔首:“也是从梦里学来的。”   至于之前和独孤不求说的,那什么从书里学来的借口,见鬼去吧,下次再圆回来。   “这……”杨氏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十二叔婆很欣慰:“真没想到我身边也有人遇仙呢……快看,里头吵起来了。”   七位族老中余下的三人里,又有两个人分别站了队。   现在是三比三,还剩下至关重要的一人没有表态。   这位族老是年纪最小的,人称十九叔公。   但其实,据杜清檀所知,他只比她和团团大一辈,她该称其为十九叔。   只是宗族里头有种怪现象,很多时候不以辈分相称,只看权势身份地位。   身份地位低微的,为了表示尊敬讨好,明目张胆地跟着儿子、孙子喊自己的小辈为长辈,还叫得挺响亮挺亲热。   十九叔为难地捋着自己的胡须,道:“都是长辈,我好为难。不过总得有个结果,这事儿吧……” 第41章 没有证据就出族   “这事儿吧,光靠嘴说是不行的,得看事实。”   十九叔叹了口气,说道:“先让五娘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然后再说族长不作为,拖延包庇萧氏的事。这得有人证物证,之前都说了,族长是生了病,并非故意为之。”   杨氏心中一紧。   从哪里去找杜科装病拖延、帮着萧家不管事的证据证人?   若是找不到,就变成了杜清檀污蔑族长,是要挨家法的。   果然,众人又小声议论起来。   杜科得意洋洋、阴阳怪气地道:“不是说老夫收了萧家的钱么?一并找出证据来罢!若是找不到,哼~”   杨氏着急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十二叔婆更是怪杜清檀:“你这孩子到底年幼不知事,只顾着出气不考虑后果,怎能乱说话呢?”   杜清檀丝毫不慌,细声细气地道:“若是我胡说八道,不知七叔公打算怎么惩罚我?”   杜科恨声道:“似你这般品行卑劣之人,杜氏庙小容不下,以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罢,与杜氏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意思就是要把杜清檀出族。   世人最重宗族出身,若被出族,就成了无根之人,这一辈子都毁了,要被歧视欺负一生,死后不能葬入祖坟,也是孤魂野鬼。   这是很重的惩罚,非十恶不赦之人不能被出族。   且被罚的多是男子,极少有女子被如此对待,因为一般都被直接逼死了。   杜科肯定不能因为这个事就让杜清檀去死,但将她赶出宗族,也相当于是要逼她死。   族人们又是一阵议论,有几个站得距离杜清檀比较近的,还赶紧离得远了些,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沾染不得。   杜清檀微笑着道:“若我因为气急说错话,就成了品行卑劣之人,要被出族。那么,七叔公身为全族之典范,果真做了辜负族人、吃里扒外的事,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就很大胆了!   小小孤女,竟敢挑衅族长。   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再不然就是手里真有证据。   风向立刻又变了回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杜科,觉着他怕是真的做了这种事,并且落了把柄在杜清檀手里。   “可笑!”杜科的脸色阴晴不定,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只碍于身份,不好直接手撕了杜清檀。   胖族老立刻跳了出来:“真是乱了规矩!倘若哪个被罚的都似这般冲着族长挑衅叫嚣,还怎么办事?七哥,不必理睬这无知蠢妇!”   九叔祖缓缓道:“倒也不是,族长不好当啊,必须率先典范的。老七若是无辜,自不必害怕,回应她又如何?”   最后这句话,充满了恶意。   不回应,就是心虚,就是做了恶事。   杜科的掌心里冒出了冷汗。   萧家确实和他打过招呼,希望他不要因为这么一个没有前途的病弱孤女,影响了两族的友谊和情分。   甚至还允诺,若是萧七郎因此受惠,他那个正在念书的聪明孙子,或许能进国子学就读,今后定然前程似锦。   但是,此事实属机密,萧家不可能泄露出来,杜清檀也不该找到证据。   多半是讹诈。   杜科盘算片刻,硬着头皮冷笑道:“我若果真受了萧家贿赂,做了吃里扒外,对不起族人的事,便叫我再不能做这族长。”   “仅此而已吗?”杜清檀穷追不舍。   “不然你还想怎样?”   杜科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怒得破了功,“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去死不成?”   “我又不是官府,并没有随意杀人的权力。”   杜清檀将碎发捋到耳后,轻描淡写地道:“我可以因言获罪,被出族;你背叛宗族、残害无辜族人,也该被出族。”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高声叫骂:“杜清檀!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有娘养没娘教,害了宗族名声和未婚夫婿还不够,又来这里害人……今日我们就替你父母管教你!”   三四个妇人从人群中走出,朝着杜清檀包抄过来,为首那个身高体胖,气势汹汹,面目狰狞。   却是杜科家的几个儿媳妇,男人们不好下手,就轮到她们上台了。   毕竟失去族长之位,不但全家名声受损,失去的还有地位权势与财富。   杨氏一看不好,赶紧道:“快跑……”   杜清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短刀。   她丢掉刀鞘,挽个刀花,“唰”地一下,狠狠刺入廖管事的大腿。   “啊……”廖管事惨呼一声,从眩晕中清醒,又从清醒中陷入眩晕。彻底爬不起来了。   鲜血沿着他的裤管,一直流到地上,刺眼夺目。   妇人们被吓傻了,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看着杜清檀,甚至忘了骂人的词儿。   杜清檀不紧不慢地拔出短刀,再不紧不慢地将众人扫视了一圈,轻言细语地道:“我虽体弱,却也可以顺便带走一个。谁来?”   “你,你,好大胆子!”   杜科气得发抖,一迭声地道:“还不赶紧把她拿下!你们在等什么!”   “当然是等九叔祖主持公道。”   杜清檀对着九叔祖深深拜倒:“九叔祖,七叔公身为族长,不能以理服众,更不能秉公执法,反而利用权势,当着全族人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纵容家中女眷欺凌孤女。   这不是心虚害怕,狗急跳墙,想要胡搅蛮缠、混淆视听、杀人灭口吗?这样的人不配做杜氏的族长!”   九叔祖叹了口气:“老七啊,看你这事儿闹得实在太难看。我本想着,你若知道悔改,为了家族名声,有些事能掩盖也好……”   三叔公与他一唱一和:“可惜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要证据是吧?我这里刚好有个证人!黄二郎,你出来!”   一个佝偻着背、瞎了一只眼的男仆低着头走了出来,不安地站在人前,使劲绞着自己的手指。   是杜科家看门的人。   大户人家的门户很重要,来来往往的事总是瞒不过门房。   杜科看到黄二郎,细密的冷汗瞬间爬满了额头、后背、手心、脚心。   但是,为什么自家的奴仆,竟然会背主? 第42章 足够让人癫狂疯魔   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黄二郎会背主。   杜科的小儿子喊了出来:“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狗奴!怎能被人三言两语、金银收买就敢污蔑陷害主君!你若悬崖勒马,便既往不咎!还不速速退下!”   就有他家的奴仆上来抓人。   黄二郎惊慌地躲避着,大声喊道:“我没有污蔑!让我把话说完!”   九叔祖威严地道:“若是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让他把话说完?”   三叔公把手一挥,就有人上来护住了黄二郎。   杜科凶狠地盯着三叔公和九叔祖道:“你们是一定要与我为敌了?”   九叔祖淡淡地道:“我是在替七侄儿洗刷清白,莫非,你不想要?”   “黄二郎,快说!”三叔公一声断喝。   黄二郎跪伏在地上,大声道:“小人亲眼所见,杨娘子初次来访,主君刚好不在。   待到回来,萧家也派了人来,带来两匣子礼,很沉,不知是什么。   主君称来人为萧三,对他很是客气,闭门密谈许久,又亲自送出大门,还说让他放心。   之后杨娘子再次来访,主君装病,不肯出面讨回公道。   小的听见家里人说,十一郎很快就能去国子学读书了,一家子都很欢喜。   这件家中奴仆都知道,一问便知小人是否撒谎。   五娘与萧家退婚后的当天夜里,那位萧三又来了,直至次日清晨才悄悄离开。   他前脚刚走,主君便派了廖管事去找杨娘子和五娘,要她们立刻来族里说清楚。”   杜清檀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退婚之事发生在申时之后,时辰已经不早,夜里要关闭坊门、城门,人不能乱走。   我们与杜陵隔着这么远,消息传得再快,也不至于当天夜里就传到族中,再让廖管事一早就赶来威逼恐吓我们。”   十二叔婆也道:“确实,我接到侄儿媳妇的信,不过午后。可见廖管事去得极早,这不合常理。”   “轰”地一声,人群炸了。   居然是真的。   谁能想得到,堂堂杜氏族长,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欺负族里的孤寡。   这种族长不赶紧弄死,难道还要留着过节吗?   “他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杜科眉毛胡子一起乱飞,愤怒地指着黄二郎道:“黄二!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这样污蔑我!你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   黄二郎抬起头来,独眼里闪着幽冷的光:“主君,悬崖勒马吧。小人虽是外姓,却自小在杜氏族中长大,视杜氏为家。   看到你为了让十一郎去国子学读书,不惜背叛宗族,与萧氏一只鼻孔出气,哄骗打压孤儿寡母,实在很为有这样的主人不耻!”   九叔祖长叹一声:“国子学,必须三品以上官员子孙方能入学。太学,必须五品以上官员子孙才能入学。   只要能进这两处读书,科举就算踏入了一只脚。老七家里没有官职品级,十一郎又出众,难怪你会动心。”   这话,相当于把杜科的罪定死了。   杜科肯定不服:“你们陷害我!九叔!我早知道你想做族长,直说啊!我不是不肯相让!为何要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恶毒手段?”   九叔祖却不理他了,只问围观族人:“孰是孰非已经很清楚,诸位宗亲以为如何?”   三叔公叹道:“今日是五娘,明日说不定就落到谁身上,当真让人胆寒不耻!”   被这么一挑,众人肯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下群情激奋,大声道:“他才是罪人!让他下来!杜氏之所以被人这么欺负,就是因为他!九叔祖做族长!”   九叔祖非常满意,转头看向其余几位族老:“你们怎么看?”   十九叔立刻给他行礼:“见过族长!”   三叔公乐颠颠的:“九叔,就是您了!杜科当了这么多年的族长,诸事肯定都被败坏了!非得您这样正义担当的长辈主持大局不可!”   其余几人也纷纷点头附和,唯独胖族老沉着脸不肯表态。   九叔祖就道:“若不想做族老,可以请辞,不必为难。”   不做族老,岂不是更吃亏了!   胖族老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杜科,认了九叔祖这个族长。   杜科脸色惨白,看看得意的九叔祖,再看看外头对着他指手画脚的族人,眼睛往上一翻,晕倒在地。   他家儿孙见状,一窝蜂地围上来,七手八脚把人抬走。   九叔祖也不阻止,只命三叔公和十九叔:“带几个年长稳重的宗亲,一起去老七家里,把族长印信以及族中账簿一并封了取来,我们现场查账。”   三叔公一声召唤,十多个宗亲站了出来,甚至不等杜科家里的人,气势汹汹地先往他家封账去了。   杜科手脚一抖,这回是真的晕了。   杨氏看得怔怔的,原本只想着能说清楚就好,谁能想到竟然扳倒了族长,且还闹得这样大。   杜清檀却是蹲下去,一刀割下廖管事的袍脚,在他大腿伤处利索地扎了个结,再顺便在他衣服上擦净短刀,起身道:“九叔祖,还请您安排人给他治个伤,或许他知道很多事呢。”   “可。”九叔祖当即安排人把廖管事抬下去,再当众宣布了有关这件事的结论。   一是杜科背叛宗族,除去族长之位外,当受刑罚二十鞭,其子孙三代不许参与宗族事务管理。   二是等到账目查清,若有贪污挪用之事,当罚没家产以补齐,再按族规打二十鞭。   三是杜清檀与杨氏无辜受累,族里应当给予一定财帛补偿,并为她们恢复名誉。   九叔祖和颜悦色地询问杨氏和杜清檀:“可还满意?”   杨氏非常满意,连声道谢。   杜清檀也满意,把杜科出族是不可能的,说到底只是道德层面的事,不曾杀人放火、十恶不赦。   让他子孙三代皆不能参与宗族事务管理,已相当于把他家降为杜氏族中最低等的存在。   比之最穷最没前途的孤寡还不如。   从云端直落地底,足够让人癫狂疯魔。   比她之前设想的结局完美太多。   “既然满意,此事到此为止。”九叔祖收了和气,严肃地道:“五娘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第43章 这不是迟钝   “你坐那里。”九叔祖随意指向面前的矮塌。   杜清檀低眉顺眼地坐了,与刚才挥拳揍人,拔刀杀人、牙尖嘴利的样子判若两人。   九叔祖盯着她看了许久,神色严厉,目光犀利。   若是普通的少女,早就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   然而杜清檀稳重如老狗,坐下去就没动过,就连睫毛都没抬起来过。   这不是迟钝,而是滚刀肉。   九叔祖无可奈何,只好率先开口:“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手段?献给梁王的方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情都是绕不开的,不可能回避。   杜清檀细声细气地将那套说辞摆了一遍,然后歪着无辜的小脑袋,信赖地看着九叔祖。   “我当时就告诉大伯母了,但她不肯相信。九叔祖如此睿智,或许可以为我解惑。为什么别人没有遇到,就我遇到了?”   九叔祖没那么好骗。   然而当朝求仙遇仙之说是如此深入人心,加上谁也想不到,一个养在深闺的病弱女子,竟会知道这么多难以想象的事物,且逻辑完美,由不得他不信。   从家族利益来说,接受遇仙之说是最妥当的,对大家都好。   “或许是你父亲放心不下你。”   九叔祖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免不了批评:“你这一言不合就挥拳揍人,再不高兴就拔刀杀人的行为要不得。会败坏你的名声。”   “我也知道不好,但当时什么都想不到。”杜清檀低头抠手,软绵绵的,“以后还请九叔祖多教教我。”   九叔祖拿她没办法,只好道:“以后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杜清檀对于不熟悉的人,向来有所保留。   “搬回来住。”九叔祖替她下了决定:“萧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搬回来由族里护着,最为稳妥。”   倒也行。   杜清檀正想答应,九叔祖又道:“你的终身大事也不用担心,我自会替你安排妥当。”   “???”杜清檀瞪圆了眼睛。   果然是因为律法有规定,女子年过十五而不嫁,便要刑罚,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想把她嫁了?   九叔祖挑起眉毛:“你不乐意?”   “很乐意的呀,我这都是激动的。”   杜清檀赶紧低下头去,作羞怯状,“是没想到,九叔祖这么好,若是早些认识您,我们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来呗!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多折腾几回,且看还有哪个命硬不怕死的敢娶她。   九叔祖对杜清檀的表现还算满意,当即又把杨氏叫来说了同样的话。   杨氏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考虑到团团读书的事,不免有些担心,毕竟族学并没有十二叔公家里的私塾好。   九叔祖也理解:“回去好好想想,决定了再告诉我。”   杨氏彬彬有礼地表示感激,九叔祖也彬彬有礼地表示包容,这回真是大家族受过教育的,言辞举止都很雅致。   正雅致着,冷不丁听到杜清檀道:“九叔祖,您之前说要补偿我们,不知会给什么呢?”   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能要。   九叔祖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地。”杜清檀很是羞涩。   好地都在豪强权贵手中,再不然就在宗族手里把着,孤儿寡妇想要买块好地并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九叔祖也不意外,想了很久,道:“我还要和族老们商量,你们回去等消息。”   杜清檀又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从萧家那儿也得了些赔偿,还了欠债之后还略剩一些,若是方便,可否帮我们买一点地?”   九叔祖不置可否地打发她们离开,因为三叔公那边使人来请他去杜科家里走一趟,显然是查出了不该有的事。   彼此都没提朱大郎,也没提扳倒杜科这件事。   照旧还是坐马车回去,路上遇到的族人都热情了很多。   甚至有人想问杜清檀要方子治病,被十二叔婆给挡了:“才经过这么大的惊吓呢,哪有心思看病?下次再说。”   族人是没看出杜清檀有被惊吓的痕迹,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只好离开。   弄得杜清檀颇遗憾。   出了村落,这才清静了。   十二叔婆眉飞色舞地讲闲话:“那个黄二郎啊,杜科养着这么个残废做门房,谁不夸他仁善?却没人知道,黄二郎的眼睛是被杜科的小儿子打瞎的。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人愿意嫁他,旁人早就儿女成行,他却无人送终。且杜科家的娘子当家勤俭,因为他没成家,就不肯给月钱,只供一日两餐与衣裳,却也不是每年都做新衣的。   说是做门房,其实什么脏活累活都在做,他过得不好,心里肯定是很怨恨了。被人寻着,愿意给钱给妻子给住处,怎么还不肯?”   说到这里,十二叔婆有些尴尬地住了口,掩饰地笑道:“那什么,我也不是说谁谁收买黄二郎,就是想说做了坏事总会有报应的。”   杨氏很是善解人意地道:“对,多行不义必自毙。”   “就是这样。”十二叔婆笑道:“你看看,自从五娘梦中遇仙,你们家的气运就越来越好了,以后必然是要享福的。”   “托您的福。”杨氏没敢说九叔祖让她们搬回来的事,就怕因此失了在十二叔婆家附学的机会。   杜清檀和杨氏在永宁坊门那儿下了车,步行归家。   想想这几日的遭遇,杨氏不胜感慨:“这些日子以来,就和做梦似的。”   杜清檀笑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杨氏也笑:“这话有道理。”   这个时候的杨氏,并不知道,以后她会更知道人生真的像做梦一样,无法控制的那种。   二人一边走,一边和邻里打招呼,大家都很惊诧:“五娘好得真快!”   杜清檀昂首挺胸,骄傲得不得了:“是啊。”   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喊道:“杜清檀!杜五娘!”   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杜清檀和杨氏齐齐回头,只见街边树荫下站着萧七郎。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旁边树上拴着匹马。   人和马一样光鲜,就是脸色很不好看。 第44章 是不是想砍我啊?   “这是萧七郎?”杨氏认出了人,脸色就很难看。   “是他。”杜清檀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五娘!”萧七郎跑了过来,微喘着气拦在她前面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人参补养身子,你有没有好一点?”   精致华丽的锦匣送到杜清檀面前,五彩缤纷的晃人眼睛。   她没接,因为杨氏抢先拦住了。   “你谁啊?”杨氏冷着脸道:“什么登徒子,就敢当街送小娘子东西,赶紧走人!”   萧七郎还记得杨氏,红着脸小声道:“大伯母,我是萧家七郎……”   杨氏笑了起来,很大声地道:“原来是萧家七郎啊!你看,自从五娘的爹过世,我就再没见过你,这都好几年了,认不出来啦!你快别乱叫,当不起。”   旁观的街坊邻居就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有那好事者,故意追问道:“为何好几年没见呢?难不成定了亲事,四时八节都不走动的?这不合规矩礼节啊!”   “或许是萧家的规矩吧。”   “后悔了,看不起,想另攀高枝儿~”   众人指指点点,丝毫不顾萧七郎的脸面,就怕他听不见。   萧七郎的头越垂越低,脖子都红透了。   杨氏厉声道:“萧七公子,还请你速速离开此地,休要再来纠缠我们五娘!否则你那夜叉似的母亲知晓,又要动用雷霆手段残害我家。我们小门小户,承受不起!快走!”   “五娘……”   萧七郎眼看着杜清檀离开,忍不住又追上去,小声哀求:“我错了。我娘做的这些事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之前只顾着念书搏前程去了……”   杜清檀淡淡地道:“知道了。”   不过是少年人的不服输罢了,他以为从哪里摔倒,就该从哪里爬起来。   然后就能回到从前。   真是天真得可爱。   萧七郎见她态度温和,不禁燃起希望。   “五娘,你那天吐了那么多血,我一夜没睡着,很是替你担心,本想寻了大夫送来,但我家里人不许我出门。真的!”   杜清檀相信他的话。   因为如果她回来就死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知道了,回吧。”她现在心情好,并不想和人起纷争。   萧七郎却看不懂她的敷衍和不耐烦,追着她不停地道:“我今天一路寻访至此,听说你已经大好,特别高兴。”   杜清檀开始烦躁,她撩起薄薄的眼皮子,冷冰冰地看着对方:“所以呢?”   这般不会看眼色,实在太不懂事了!   萧七郎见她玉白的脸上突然迸出冰霜之色,眼神更是恶狠狠的,先就吓了一跳,讪讪地道:“我……能不能,原谅我?咱们的婚事还继续?”   “不能!”杜清檀一把推开他,昂首挺胸地往前去了。   “再敢跑来我家,我就把你绑了送到你娘面前,使劲臊她的脸!”   她的声音照旧细细柔柔的,就是内容特别无情,特别难听。   萧七郎眼睁睁看着她纤弱的背影走进大门,再看着那道大门朝他狠狠砸上,原本鲜红欲滴的脸瞬间惨白。   为什么他已经低头认错求和,表示愿意和她继续婚约,她还是不肯原谅他?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找到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小娘子气性大,只跑一次哪里能成?非得拿出水磨工夫,跑上十次八次,送吃的穿的用的,样样精美,不管她怎么打骂都要笑脸相迎,这才能够让她回心转意啊!”   戏谑的声音响起,独孤不求那张讨打的笑脸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会在这里?”萧七郎唬了一跳,跟着就开始酸溜溜,目光在独孤不求脸上来回逡巡。   难不成这二人有点那什么……   杜清檀这么坚决地不要他,是因为看上这个小白脸儿了?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怎么不能来这里?”   独孤不求抱着手臂,惫懒地看着萧七郎笑,肆无忌惮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地撇撇嘴角,很不屑的样子。   萧七郎被看得难受,想到之前的事,由不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丢了人参就去捞腰间挂着的剑。   他要狠狠教训这个讨人厌的独孤不求!   不想,手捞了个空。   “萧七公子是在找这个吗?”   独孤不求将一把镶金嵌玉的剑递到他面前,特别招人恨地歪着头道:“是不是想砍我啊?”   萧七郎如鲠在喉,羞愤莫名。   这剑一直挂在他腰间,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嗳,真是个没长大的乖宝宝。看你,都快哭了!是不是你娘没在,有点害怕?”   独孤不求伸出手去,轻慢地拍了他的脸一下,“啧”了一声,把剑扔到地上,曼声道:“回去罢!等会你娘找来了!”   萧七郎恼羞成怒:“我要和你……”   “七郎!我的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唤打断了他的话。   裴氏带着奴仆匆匆赶到,不由分说就要拉他回家。   独孤不求暧昧地笑了起来。   萧七郎无地自容,只觉所有尊严和脸面都被丢干净了。   他用力推开裴氏,冷声道:“我不要你管!”   再看一眼杜家紧闭的大门,飞快地跑了。   “快跟上去!”裴氏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推得闪了肥腰,扶着腰只是喊哎哟。   忽听身后门响,杨氏站在门前冷声道:“裴夫人!人贵自重,还请管好自家儿子,休要再来纠缠我家五娘!他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否则我一定告知宗族,与萧氏没完!”   裴氏一张脸气成猪肝色,指着杨氏说不出来话:“你,你……”   杨氏得意地抬着下巴道:“忘了告诉你,杜科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自今日起,不再是杜氏族长。新任族长说了,以后府上再敢纠缠不休,他必然率领族人登门讨要说法!您自重!”   “嘭”的一声闷响,门又被砸上了。   裴氏何曾受过如此屈辱?气得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瞪圆了眼只管大口喘气,半晌才恨恨地道:“我们走!”   萧家人落荒而逃。   杨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先是靠在门上笑,跟着就捂住眼睛无声地流了泪。   独孤不求在门口静立片刻,转身走了。 第45章 我的命,我作主   “阿娘怎么哭啦?”   团团担心得很,小声问杜清檀:“不是吵赢了吗?应该是萧家人哭才对啊!”   杜清檀抓着特制的沙袋反复练习手臂力量,不耐烦地道:“想哭就哭,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是哦,我想哭就哭了,阿娘也一样。”团团懂事地揉了块帕子,准备递给杨氏:“阿娘擦擦脸。”   杨氏接过帕子盖在脸上缓了会儿,突然转身拉门:“我好像看到独孤了!”   门外空空荡荡,早就没了独孤不求的影子。   杜清檀跟过来往外探了一眼,道:“不会看错了吧?”   杨氏也不确定,再看了一圈周围,确认果然没有独孤不求,这才关上了门。   “我们不搬回族里去住。”   她擦擦鼻子,作了决定:“正是因为族学不够好,杜科才会为了孙子的前途铤而走险。萧家之所以有胆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也是因为萧七郎读书好。如今团团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不能被荒废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否则即便出身望族也没啥了不起的,她是看清楚了。   只有自己的儿子学业有成,进入仕途,她和杜清檀的腰才能真正硬起来。   古有孟母三迁,如今么,为了团团念书方便,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杜清檀明了:“那就不回族里住。”   只是团团才七岁,想要出人头地还得很多年。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本朝分科取士,以进士、明经两科为主,其余还有明法、明算、明字等科目。   明经是大多数门阀子弟参加科举的首选,却不如进士科显贵,当然,进士科难度也是最高的。   所以,团团再怎么天才,也得再等个十多年。   这段日子里,一家子的生计仍然是问题。   “五娘,你觉着族里会给咱们多少地?”   杨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账簿,地价不便宜,上等田地五十贯一亩,相当于五两金,她觉着不太可能给太多。   杜清檀也没数:“或许给个一两亩?”   采蓝道:“蚂蚱也是肉!半亩也好!”   杜清檀笑了起来:“那是,我们还能再买四亩,这样就有二十五亩地了。”   一家子商量着,脸上都带出了笑容。   另一边。   独孤不求牵着他那头老驴,慢吞吞地回了平康坊南曲。   他人才出现在巷口,就有才留头的小丫头嬉笑着迎上来行礼:“独孤公子,你可来了,武十一郎让婢子来接您。”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把老驴交给小丫头,大步走入崔家酒肆。   照例是灯红酒绿,丝竹萦绕。   武鹏举带了上次那班人马谈笑喝酒,看到独孤不求就朝他招手:“独孤你去哪里了?说好今日在此商量大事的,你却姗姗来迟。”   “办了点私事。”独孤不求道:“别喝酒了,我们走!”   于是一群人站起身来,跟在他和武鹏举身后,穿过平康坊长而规整的街道,走入东曲一家邸店。   邸店外头卖酒,里头住客,再往下,是的,地底下,是一个大型的斗场。   斗鸡,斗狗,斗兽,斗人。   但凡可以用来争输赢的,都可以斗。   朝廷禁止赌博,参与赌博者杖一百,罚没家中浮财;在京设赌者处极刑,民间设赌者充军。   是以并非任何人都能进入这个地下斗场,但武鹏举那张脸就是活招牌。   伙计瞧见是他,立刻堆满笑容迎众人进去:“贵人是要观战还是玩耍?”   观战,就是不参与赌博,只饮酒作乐。   玩耍,便是要参与进去,有输有赢。   “哥们几个当然是要玩耍……”武鹏举话未说完,就被独孤不求打断了。   “我要亲自下场。”他说。   所有人都很震惊,来此参与比斗的都是贱民,且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只因拳脚刀枪无眼,每一次争锋都关系到赌客的真金白银,下了场就再无退路,除非上头喊停,否则就要一直打到死了为止。   武鹏举拽住他,小声道:“你疯了?是不是谁让你不痛快啦?若要出气,法子多的是,何必这么不爱惜自己?”   其他人纷纷称是:“若是遇着事,只管说出来,哥们帮你解决。”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你们想多了。咱们不是打算合伙养人抽成么?是我起的头,总不能让你们的钱白花。必须亲自下场,才能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这不对,难不成养鸡售卖还要自己先做鸡啊?”武鹏举不赞同。   独孤不求却已经安排伙计:“带我去见你们管事。”   管事并未拒绝。   斗人们也不是全都有主的,也有那种遭逢灾祸,急需用钱,便来卖命打上那么一两场,挣到钱就走的。   对于这种自由人,斗场并不会多问,只要他签下生死状,言明生死自负即可。   独孤不求毫不犹豫地在生死状上落下了自己的大名,又摁上了鲜红的指印。   “不知好歹的混小子!快把那个生死状给我!他开玩笑呢!”   武鹏举追着管事讨要生死状,急得脑门上一层细汗。   独孤不求却是道:“只管按照我说的办,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管事只看他那张脸就晓得价值所在,再看看这名门望族的身份更是不得了。   这一场争斗打下来,至少要赚上千万,傻子才放过!   是以管事板着脸道:“落字无悔,不然就是捣乱,要被扔出去的。十一公子应当知道我家主君的性子,千万别让小的为难。”   提到斗场主人,武鹏举便哑了声,蔫头吧脑地道:“那,你们可得掂量着些,独孤不是普通人家子弟,若是他出了事,你们斗场得不了好。”   敢在女皇眼皮子底下开设斗场,能是普通人?会害怕惹事?   管事颇不以为然,只给武鹏举留面子,敷衍道:“那是,您带来的人,自是不能慢待。”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你们打算怎么利用我这张脸和身份,多挣点钱?”   管事激动起来:“那什么,小的这就去禀告给主君知晓,还请公子稍等。”   独孤不求道:“告诉你家主君,若是我赢了,得的彩头须得分一半。” 第46章 小爷不爱吃软饭   “分一半?这有违行规。”   管事颇迟疑,他们这里最高的抽成也不过四罢了。   像独孤不求这种突然跑来的,一般只给两成,最多给到三成,分一半实是狮子大开口。   和气生财,管事圆滑地道:“这么着吧,小的去回禀主君,若是不成,您别生气。”   独孤不求目光闪动:“不如让我去和贵主人亲自面谈。”   管事笑了,摇着头道:“我们主君自来不见外人。”   独孤不求也不气恼:“你且去。”   管事疾步奔至斗场最深处一间屋子里,停在一座银平托花鸟屏风前俯首行礼:“主君,武十一郎带了一群官家子弟来玩,其中有个叫独孤不求的,想要亲自下场参与斗人。”   屏风后传来低哑的男声:“独孤不求?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妒忌不贪求,他却如此贪求财物,呵~是谁家子弟?”   管事笑道:“听说是洛阳独孤氏,非一般的美貌。瞧着也有两下子,小的觉着应该会很招客。”   男声就道:“洛阳独孤氏啊?那也是不行了。现如今他家最大的官儿,似乎就是魏州刺史独孤吉了罢?这是个又怂又毒的货,听说会食人。”   管事骇然:“食人?”   “是啊。这世道,高官为非作歹,百姓流离失所,并不得公平。”   男人嗤笑道:“堂堂独孤氏子弟,竟肯屈尊下场斗人,既然这么豁得出去,便给他五成!”   管事恭敬地道:“是。”   “但他必须打满五场。少一场,就只能拿两成。”   男人懒洋洋地道:“岳大啊,你一定要安排妥当这五场比赛,物尽其用,别浪费了独孤公子的美貌和门第。”   “主君放心。”岳大低头却行至门前,才敢转过身来往外走。   “来人!”他说:“传令下去,今晚的斗人比赛前所未有,赢者除了照规矩分成外,斗场再按一千钱给五十文的比例奖补。”   也就是说,如果客人赢到一千钱,斗场额外再给他五十文,看着不多,却不可细算。   只因来此参与赌博的都是显贵巨富,出手便有百万、千万之巨,累积下来也不少了。   何况这种事本就图个刺激好玩。   故而消息传出去,便引来许多好奇之人,纷纷要求面见独孤不求。   当然岳大并不会泄露独孤不求的真名,只是隐晦地表示,这是一个非常貌美且出身名门的公子。   至于这位公子为何会来参加比斗,那又是另一个悲伤的、引人感叹不已的故事了。   于是,一个极有钱的女富商当场拍出一千万钱,要求立刻、马上见到这位落难的公子。   岳大不为所动:“该看到的时候,您自然会见到。”   女富商心痒痒,催促着赶紧开场。   岳大不慌不忙地道:“您别急,这还得组场子呢。”   等到独孤不求再见着岳大,场子已经备好,只等他下场。   岳大通知他:“您运气好,今天主君高兴,愿意给您这个面子。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您得打满五场,少一场就只能拿两成。”   武鹏举少不得理论:“哪有这个道理?我们只打一场的!”   “就五场。”独孤不求站起身来:“听说你们有专用的衣裳。”   他这身是自己花钱买的,弄破了不划算。   岳大提醒他:“今日您对阵的,是咱们斗场排名第五的红旋风。您若打赢他,下一场就和排名第四的打,以此类推,最后一场是和排名第一的常胜将军打斗。敢不敢?”   武鹏举的腿软了:“这,还是不要了吧。”   这里的斗人凶悍到能吃生肉,强壮如牛,加之搏杀经验丰富,似独孤这样的小白脸儿怕是受不住一拳。   独孤不求笑道:“这个安排好!越到后面声势越大,赚的钱越多,挺好!”   “那您先歇会儿,吃点东西,等着叫您上场。”岳大笑眯眯地走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给独孤不求拿来一套红色的短衫。   换上后,越发显得他肤白貌美,唇若敷朱。   武鹏举虽然担心,却也忍不住捏着他的胳膊道:“啧啧啧,看不出来啊,你小子瞧着挺瘦,还很壮实!”   斗场由一个二丈见方的赛场和呈梯形环绕的五排看台组成,可以容纳两三百人。   如此新奇的比赛还是第一次,但凡此时在斗场内的人都挤了过来,想要入内一探究竟。   时辰一到,一声锣响,斗者登场。   最先上场的是红旋风。   他是胡人血统,身高九尺,体壮如牛,头发红色,未穿上衣,胳膊和胸膛上全是虬结的肌肉和卷曲的红毛。   上得台去,先鼓起胳膊上的肌肉大吼一声,抓住念词儿的伙计高高举起,轻松绕场一周,赢得无数喝彩。   紧接着,独孤不求上了场。   红衣白肤,黑发红唇,体态修长挺拔,往台上一站,悠然含笑,并没有半分亡命拼搏之气,倒像是鲜衣怒马来游玩的。   这对比也太强烈了!   幸亏买独孤不求赢的人不多,所以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武鹏举等为了义气不得不买他赢的垂头丧气,很为自己交友不慎而懊悔。   “啊……”有女人尖叫起来,大声喊道:“这位公子,爱惜美貌啊!不要打了,入赘我家如何?”   “不了,小爷不爱吃软饭。”独孤不求微笑着挥挥手,朝红旋风比了个挑衅的姿势。   红旋风大吼一声,冲了过来。   独孤不求自知力量不能与之直接抗衡,便只借助身形灵活,反复躲避缠斗。   众人看着看着,不耐烦起来,有男人大声喊道:“红旋风,打死这个小白脸儿!”   “对,把他的屎捶出来!”   女富商大喊:“入赘吧!现在还来得及!”   独孤不求恍若未闻,学着杜清檀的样子,摆好姿势,聚精会神地盯着红旋风的举动。   红旋风狞笑着朝他挥落拳头:“小子,去死吧!”   晶莹的汗珠顺着独孤不求刚劲有力的下颌滴落下来,“啪”的砸在斗台上。   他大吼一声,力从地起,传动全身之力,左拳闪电般挥出,鞭子一般重重击打在红旋风的侧脸上。   红旋风原地晕了片刻,“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第47章 缝补衣裳的报酬   全场鸦雀无声。   独孤不求抓住机会,直接跨坐到红旋风身上,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沉闷的拳击声落到众人耳中,让人骨头发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独孤不求会打死红旋风的时候,他站起来了,满意微笑:“好了,他起不来了,我赢啦。”   盖因红旋风身体太过强悍,他怕这一拳不能达到效果,一旦让其清醒过来疯狂反击,不一定能够再找到机会。   “赢了!我们赢了!”武鹏举等人险些喜极而泣,他们赚了!赚了!   “作假!斗场作假!”   有输惨了的赌徒大喊起来,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   武鹏举等人肯定不服:“愿赌服输,耍什么赖呢!”   两边推搡着,险些打起来。   嘈杂声中,岳大检查完毕红旋风的伤情,确认并不致命,只是暂时晕厥。   再看丝毫不被现场纷争影响、兀自佳人独立的独孤不求,心情就很复杂。   狠是真狠,却有分寸。   察觉岳大的目光,独孤不求回头冲着他粲然一笑:“可以宣布结果了吗?”   “当然。”岳大走上前去,拉起独孤不求的手高高举起:“公子赢了。”   对于斗场和独孤不求联手做局的质疑,岳大严肃地道:“我们斗场开办二十年,从来童叟无欺,谁若不服,可以下来和公子比斗,亲自试过就知道了。”   独孤不求笑得人畜无害:“我保证不打断你的牙。”   没人敢试。   于是,“公子”之名一夜之间响彻整个平康坊,又打了两场之后,整个长安城爱玩的圈子都知道了“公子”这个人。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只晓得他出身名门,貌美少见,心狠手辣,总之就是神秘而动人。   除了斗场本身赌输赢之外,外围也有人私下设赌局,赌今夜“公子”是赢还是输。   最后一场,甚至惊动了好几位亲王和公主,他们早早定了位子,要来观赏这一场比赛。   杜清檀并不知道有关独孤不求的这些事,她忙着置办家产,打点邻里和族亲关系,想把自己“遇仙”这个招牌打出去,以便得到合适的病患。   毕竟“食医”重点是食物,着重调理,对于重病只起辅助作用,再不然就是防治慢病、未病、以及小病。   小病不足为道,其余病种则需要长久的坚持才能看出效果,远不如药医见效快,因此在民间并不普及。   大多数人只把这个当做偏方看待,一旦效果没有期待中那么快和好,就很容易产生误会并放弃。   她不想一直小打小闹,那对于她变富变强的目标没什么助力。   她也不想被人当作骗子,损害这一行业的声望。   顶好就是给个有名望并有钱的人长期调理身体,如此才能展示她的能力并获得长久有效的丰厚收入。   所以她绞尽脑汁地寻找一切机会。   然后,她发现,还真不容易。   接连几天,共有六个上门求医的,有三个是重病,她没敢碰也不能碰,直说自己没学过这种病症,苦劝他们去就医。   有三个是风寒、头疼、拉肚子之类的小毛病,她给了方子,也没收人家钱,就只收了两个鹅蛋、一把菜、以及一条“被水獭咬死”的草鱼。   草鱼不大,却引得一家子围着流口水,并为怎么做了吃,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团团想吃油煎鱼:“那个香,最好把骨头也炸酥了吃。”   杨氏则是怀念飞刀脍鲤鱼的精致:“要是鲤鱼就好了,可以脍成鱼片生吃。”   采蓝咽了一口口水,很懂事的说:“鱼这么小,婢子几人就不吃了,留给大娘子和小郎、五娘补身体。”   于婆和老于头眼睛看着鱼,头跟着点个不停。   其实这纯属废话,就没哪家下人能和主人吃一样的伙食。   只是杜家情况特殊,一家子吃的一直紧着杜清檀和团团,其余人等都差不多。   若是吃肉,采蓝等人至少也能分上一两块,再喝上几口汤。   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忠心耿耿。   杜清檀笑了,捞出一把剔骨刀:“这么小的鱼,又是死了的,生吃煎吃都不妥当!待我做一锅草果草鱼汤,一家人分着吃。”   团团眼睛一亮:“姐姐又要做什么好吃的吗?”   “是啊,团团可以跟在一旁学,技多不压身。”   杜清檀将鱼摁在石板上,利落地刮鳞、去腮、开肚,倒比采蓝还要熟稔几分,血腥之物沾了满手,她也毫不在意。   没多会儿,鱼收拾干净,切成块状备用。   再开了她的药柜,称2钱草果,一两龙眼肉,又备下葱段、姜片、再加一点昂贵的胡椒粉。   草果洗净,去除皮和核,切小块,龙眼肉洗净备用。   先将葱段、姜片倒入滚油爆香,再将鱼块倒入微煎,待到鱼皮卷起,香味爆出,这才加入清水、盐、胡椒粉、龙眼肉、草果,慢慢炖熟。   本该使用高汤更好,奈何肉都没得吃,还能妄想什么高汤!   幸好杜清檀经验丰富,火候拿捏到位,煲出来的汤奶白香浓,倒也没什么腥味。   汤未炖好,团团和采蓝已在厨房来回巡游了无数遍。   团团捂着肚子喊:“饿了,我饿啦,饿得没力气了。”   杜清檀不为所动,哄他:“你去看看王草丫有没有爬墙。”   团团没有抓到王草丫爬墙,倒是带回来一个客人。   独孤不求拎着个油纸包,还穿着那身旧袍子,笑眯眯地站在厨房外和杨氏说话。   “是,前几天和人打架,不小心把袍子撕坏了。我不会缝补,也找不着合适的人帮忙,思来想去,只好厚颜来求。也不知伯母能否拨冗替我缝一缝?”   杜清檀走到门边往外看,果见独孤不求的袖子被撕了个大破洞,再看,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唇角还肿着,真像是和人打了架的样子。   见她看来,他无所谓地朝她笑笑,一扬油纸包:“朋友给我一只被黄鼠狼咬死的鸡,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留半只给你们,用作缝补衣裳的报酬。”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表态,采蓝已经急吼吼地捏着针线冲出去了:“独孤公子,这活儿太简单了,婢子这就给您缝好!” 第48章 你在想些什么!   采蓝捏着针线,就要往独孤不求胳膊上戳:“您不用脱衣服,婢子活儿好,就这么给您缝,片刻功夫就能好!”   独孤不求却是抬手拦住了她:“快别!男女有别!你别碰我!”   采蓝厚着脸皮道:“在您眼里,婢子不算是女的吧?”   这人太小心眼了,不就是克扣过他工钱,嫌他吃太多吗?抓住机会就埋汰她。   要不是看在那半只鸡的份上,哼!   采蓝忍不住扫一眼油纸包,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   丢脸丢到家了……为一口肉食,如此卑躬屈膝。   杜清檀扶一下额头,走出去行礼:“独孤公子,别来无恙。”   独孤不求朝着她笑得灿烂:“别来无恙。听说你在杜氏宗族打了个漂亮仗,可真了不起。”   这夸赞来得真心实意,杜清檀也跟着笑了:“全靠朋友们帮忙。”   独孤不求的表情就很奇怪,这话说得……非常江湖。   于是他又笑:“我听说了你遇仙的故事。”   杜清檀敏锐地纠正他:“不是故事,是事实。”   “我还以为是从书里看来的呢。”   独孤不求讨人嫌地笑着,大发善心地把油纸包递给采蓝:“不许偷吃!”   “我不是那样的人!”采蓝气得噘起厚厚的嘴唇,就连鸡也不香了。   “快别逗她了。”杨氏找出一件杜清檀生父留下的袍子,“独孤公子先将就着换上,我给你缝补。”   “正之。”独孤不求接过袍子,笑道:“伯母,我的字是正之,以后您可以叫我正之。”   有了前后那么多次的相助,杨氏坦然接受了这份亲近:“那行,以后就叫你正之。”   独孤不求抱着袍子进了团团的房间,须臾换好出来,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递给杨氏,鞠躬:“有劳伯母。”   杨氏其实年纪不小,若是她那夭折的长女还活着,也该和独孤不求一般年纪。   因此看着独孤不求,不禁多了一分慈母情怀:“正之啊,你离家这么久,不想家吗?有没有送信回去?令堂一定很担心你。”   独孤不求笑道:“我家中有兄长呢,兄长奉养老母,他们不担心我。”   答非所问。   杜清檀就猜,这人必然是和家里闹了矛盾,偷跑出来的。   杨氏也这么想,只是关系没到那一步,并不好深劝,就道:“伯母厚颜劝你一劝,年轻人虽然气盛冲动,却也要有分寸。能让就让,把自己伤成这样,令堂若是知晓,也要心疼。”   独孤不求顾左右而言他:“好香啊,这是在煮什么好吃的?”   杨氏肯定要留他:“是我们五娘给人瞧病,得了一条被水獭咬死的小鱼。五娘做了个适合春季进补的药膳,你若不嫌,便留下来一并享用。”   独孤不求抿着嘴笑:“却之不恭。”   杜清檀瞅着他那五颜六色的脸,道:“我给你把个脉?”   独孤不求无所谓地伸出手来:“让你试试手也行。”   这话杜清檀不爱听:“那不必了,您好歹也是救命恩人,怎能拿您试手?我这还有些钱,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独孤不求一本正经:“那不用,我就想给你试手。”   杜清檀瞅他一眼,伸出手去。   独孤不求赶紧捋起袖子递上手腕,露出一段青紫斑驳的肌肤,甚至还能见着一圈青紫的指痕。   杜清檀皱起眉头:“你这是怎么回事?是被人虐打了么?”   这人样貌太过好看,或许会被权贵看上也不一定。   听闻女皇、公主各有年轻貌美的男宠,下头的人为了讨好她们,常会搜罗美少年敬献上去。   有那不从的,家世又不够豪强,便会遭遇各种打击逼迫。   杜清檀一不小心就想多了:“武鹏举不是你的朋友嘛?他也不能护着你?”   独孤不求抬起长而卷的睫毛,黑幽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杜清檀颇坦荡,大方与他对视:“你若遇到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呵~”独孤不求轻笑一声,微微摇头,挪开目光看向瓦蓝明澈的天空:“你在想些什么!”   杜清檀也没不好意思,坦荡地道:“那就好。我看看有没有伤到脏腑。”   纤细白皙的指尖落在滚烫的手腕上,微凉。   杜清檀半垂着眸子,平静而专注,淡粉色的嘴唇柔嫩得仿若花瓣一般,像极了春天绽开的第一朵桃花。   独孤不求突然贴近她低声道:“其实我这都是和人斗拳伤的!就是你那个左勾拳,让我很是风光了几回。”   手腕上悬着的那几根指尖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冷冰冰地朝他瞅过来:“哦。”   她收起手,淡淡地道:“祸害遗千年,死不了。”   然后起身走了,是拒绝再往下交谈的意思。   独孤不求将手撑着下颌,静静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随即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动摇。   从他长大,但凡和他面对面、眼对眼的年轻女子,就没几个不害羞的,更别说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了。   就连采蓝那个凶悍粗野的丫头,也会害羞脸红。   唯独杜家五娘,看他的眼神和物件差不多。   有用的时候能得个笑脸,没用的时候就只是块石头。   独孤不求摸摸自己的脸,算了,这段日子打比赛,对手都不弱,这脸打成这样,他自己都嫌弃。   他笑眯眯地站起来,一扫刚才的沮丧:“杨伯母,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我饿了呢。”   杨氏已经补好衣衫,拿过来递给他:“换上罢,这就开饭。”   独孤不求换好衣服,确实也开饭了。   杨氏恪守礼仪,单独给他和团团摆了一桌。   一人一碗鱼汤,几块鸡肉,一份炒鹅蛋,一份清水蔬菜,一碗粟米饭。   采蓝小气且直白地道:“独孤公子,饭不够可以添。”   大意是菜就没得添了。   于婆看不下去,把她拖到一旁小声数落:“人家还带了鸡肉来呢。”   采蓝翻个白眼:“五娘和我说过,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于婆很无奈,于是使劲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肉。   独孤不求正想扒饭,团团稚声稚气地道:“姐姐说过,先喝汤。”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用木匙舀一勺奶白香浓的鱼汤喂入口中。   入口微有胡椒的辛辣,再尝便是鲜美回甘,其中虽隐有草果的味道,却不足以影响大局。   不知不觉,他把一碗鱼汤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觉着,整个人从里到外,就没这么熨帖过。 第49章 一回生二回熟   杜清檀享用完自己的那一份草果草鱼汤,也觉着整个人非常熨帖舒服。   其实这不太符合养生的规矩,像她这种以进补和调养为主的,理应在饭前或者饭后一个时辰喝,效果才能达到最好。   但如今情况特殊,难得吃鱼,她也馋啊!   她满意地用竹筷夹起一块鸡肉,白切的,味道就很一般,若是由她来做,多的不说,几十种药膳总能做出来。   所以就很希望自家养的小鸡快快长大,好被黄鼠狼咬死。   杜清檀慈爱地看着在院子里刨食的众鸡,说道:“以后有空,都去外头给小鸡抓虫子挖蚯蚓吃吧。”   采蓝猛点头:“婢子正有这个打算。”   忽见独孤不求笑眯眯地走过来:“五娘,你这做的什么鱼汤,真好吃。你搞那什么食医,这是治什么的?”   杜清檀严肃地道:“补气益血、安神定志、养血安胎。”   杨氏差点没把嘴里的鱼肉吐出来,那什么,杜家没人需要安胎!这死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独孤不求却是镇定自若:“这样啊,那给我吃是浪费了。”   杜清檀道:“倒也不算,你晚上会睡得舒服些。”   “那也还好。”独孤不求道:“你这些日子接诊了多少病患?挣了多少钱?”   说到这个,杜清檀颇惆怅:“也就两三个吧。挣到的钱嘛,就是刚才这顿饭。”   现实总比梦想难,她这太不容易了。   梁王那块招牌也没什么用,都没什么权贵富商因此来找她。   独孤不求无声地笑了一下,道:“是你想得太好了些。贵人府邸哪是那么容易进得去的?梁王那是特殊了,也是你的运道使然。   否则各大府邸都有自己相熟并信任的大夫,只会吃他们的药,其余的不行。除非都治不了,才会往外头求医。”   杜清檀看向他的目光便专注了几分:“论起这里头的门道,你是比我懂得多。那我要如何才能入他们的眼?”   “口碑也是要慢慢积累的,何况食医不同药医。”   独孤不求环抱双臂,微笑:“我这里其实有个机会,就不知道你是否能成。”   “快说!”杜清檀放下筷子坐直身体,眼里凶光乍现。   “啧!”独孤不求不高兴:“你这是在求人?”   杜清檀悻悻地垂了眼,没办法,憋得太久总会原形毕露。   她深吸一口气,给他行礼,细声细气地道:“还请独孤公子指点。”   “实不相瞒,我这左勾拳践行得不是很好,用起来总有些不顺手,倘若五娘能够想起一些,再顺便指点我就好了。”   独孤不求趴在桌上盯着她看,目光炯炯。   杨氏很诧异:“左勾拳?那是……”   “嗯,就是那个。”杜清檀面不改色:“其实后来我又在梦中见过几次,掌握得更纯熟了,确实可以为独孤公子解答明惑。”   生意这种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撒谎也是。   独孤不求就很高兴,立刻站起身来:“你吃饱了吗?”   杜清檀看着碗里剩余的鸡肉,很坚定地道:“还差几块鸡肉。”   独孤不求了然:“我急着要走,你若帮我解决了困惑,下次兴许我朋友会送被狼咬死的羊。”   “羊吗?一整只吗?”采蓝双眼放光。   “一整只。”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像只狐狸。   “五娘别吃了!快去忙正事!人家独孤公子有急事,是恩人呢,不能怠慢的。”   采蓝伸手就把杜清檀的筷子和碗拿走了。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看着采蓝。   采蓝看出来不好,连忙讨好地冲她笑,厚厚的嘴唇咧得……十分憨厚。   “姐姐!羊是什么味道的呀?”   团团走的是婉约路线,直接扑到杜清檀怀里,仰着头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十分天真可爱。   “五娘,若是你会就赶紧教给正之,别耽搁他办事。”杨氏是大家长的端庄作风。   于婆和老于头则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这边,馋出的眼泪险些流了出来。   行吧,全家都馋,她也馋。   杜清檀站起身来,用的十分英武雄壮的姿态进场。   然而腰肢太细,人太弱,就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姿态。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你这姿势不对,左勾拳,就是像钩子一样的拳……可以从任何角度,对手注意不到的死角,利用整体旋转的力量,带动手臂,短距离、迅猛短促,出其不意……”   杜清檀很认真地给独孤不求调整姿势,她甚至用手去捏他的手臂肌肉,示意他该怎么发力。   独孤不求也学得很认真,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神情端庄肃穆,颇正经。   于婆却从中看出些不一样的感觉,便凑到杨氏跟前轻声道:“大娘子,您瞧。”   男的俊美、女的柔美,个头高矮都很协调,门第出身家境什么的,也般配。   反正谁也不嫌谁穷就是了。   杨氏抿着嘴笑,眼睛亮得十分不正常。   杜清檀毫无所觉,指点完毕就讨要报酬:“你说给我介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病症?说来听听?”   独孤不求意犹未尽,却也不好意思继续纠缠,毕竟被摸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让人十分不自在。   “是武十一郎姐姐家的孩子,视力不大好,到夜里就看不清楚东西,用了针灸什么的,都没用。你敢不敢去试?”   “没什么不敢的。”杜清檀已在分析病例:“除此之外,他一切如常吗?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如此?父母长辈可有此病?”   独孤不求道:“父母长辈没听说有不妥的地方,小时候似乎也是好的,倒是听说很挑食,很多东西都不爱吃。”   杜清檀便有了数:“我想试。”   “等我安排妥当就来接你。”独孤不求意料之中,抱拳告辞:“我该走了。”   杨氏送他到门前:“正之,切不可轻易与人争端动手。”   “好。”独孤不求乖乖应下,从门前树下牵过他那头老秃驴,慢吞吞地去了。   采蓝这会儿才敢发泄:“这驴真丑!都说坐骑类主,所以啊……”   团团不高兴:“独孤大哥哥才不像驴呢!” 第50章 我穷得只剩下自己啦   独孤不求走进斗场,武鹏举等人早已等在那儿了,看见他就围上来:“独孤,你去了哪里?大家都在找你。”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道:“找我做什么?这不是还没到点儿么?”   岳大笑眯眯地走过来:“公子可回来了!是我家主君想见您。”   在京开设赌场是件大事,非背景雄厚不能行,且还必须是非同一般的背景。   从斗场开办到现在,已有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间,风云变幻,先帝薨逝,帝位几易,有多少名门望族卷入纷争之中满门死绝,也有无数名不见经传的人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斗场却始终屹立不倒,未受任何牵涉,生意还日渐红火。   斗场东家是个迷,谁都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却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   是以,听说他要见独孤不求,武鹏举等人忍不住地激动:“独孤,快去!”   独孤不求半垂长睫,掩去眸中冷光,唇角惫懒勾起:“急什么,我不得换身衣裳?这又脏又破的,太失礼。”   岳大道:“倒也不必,我们主君不计较这些小事,请公子随小的来。”   独孤不求微微颔首,将手负于身后,慢条斯理地跟着岳大走入斗场深处。   虽是白日,斗场之中仍聚集了无数赌徒,他们狂热地呼喊着,一言不合就打得头破血流。   独孤不求从喧嚣中穿行而过,目光不曾给过这些人半分。   人群最深处,一双眼睛冷漠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越行越深,灯光渐次幽暗,沸腾的人声渐渐远去,转而换作清冷寂静。   岳大在一道房门前停下来,肃穆地道:“请稍候。”   他屈指敲门,三长两短。   “主君,独孤公子到了。”   说完这话,他便垂手肃立,一动不动。   里头传来一声悦耳的铃响。   岳大推开门,躬身请客:“公子请。”   独孤不求漫步入内,房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岳大便如鬼魂一般立在门边,与冰冷的墙壁几乎融为一体,让人感觉不到其存在。   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熊熊燃烧着,将这间精美的屋子照得通亮。   粉墙上挂着飘逸的簪花仕女图,屋角的瑞金兽香炉里若有若无地漂浮着淡淡的沉水香,既苦且凉。   地上铺着厚厚的宣城丝毯,踩上去便如猫儿行走,悄无声息。   一道精美的银平托花鸟纹屏风拦在屋子正中,倒映出一个放大的黑影。   独孤不求叉手行礼:“听闻您要见我,不知该如何称呼?”   “鹤。”屏风后的男子声音低哑,是那种很久没说话之后引起的沙哑。   “鹤先生?”独孤不求自己加了个尊称。   “可。”鹤说道:“走近些,让我仔细看看你。”   独孤不求就往前行了几步,站在灯光最明亮处,任由对方看个够。   半晌,鹤才道:“好了,看清楚了,请坐。”   柔软精美的丝毯上有个坐具,独孤不求正襟危坐,是最讲究最客气的坐法。   鹤道:“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进入这里的年轻人,像你这样懂礼貌有教养的不多了。”   独孤不求颔首:“您过奖。”   “为何来此?”   灯光下,独孤不求笑得玩世不恭:“为了钱。我穷得只剩下自己啦。”   “你之前从过军,为从七品上翊麾校尉,在前魏州刺史独孤吉手下做事。   后,冀州沦陷,独孤吉因为惧怕契丹人攻打魏州,尽驱魏州百姓入城修整防御,致使魏州千里耕地尽成荒芜。   圣人降罪,独孤吉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你身上,你被褫夺官职,赶出军中,独孤吉却只是换去瀛洲任刺史。   你想回洛阳老家,却不被家中长兄接纳,只好飘零长安,想要另谋出路。   独孤吉,其实是你的堂伯父,你未曾辩白上诉,也是因为受到家族压力,舍车保帅,不得不咬牙承受,对否?”   屏风后传来纸张翻动的“簌簌”声,鹤的声音平稳而冷漠。   独孤不求有瞬间凝滞,半晌,他发出一声轻笑:“没想到,赌个钱、斗个拳,也要被查祖孙三代。所以,外间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民间有秘密传言,说这个斗场是女皇授意心腹开办的,为的是行密探之事,以防李氏复辟。   鹤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的战力让我很惊讶,我本以为你撑不过第三场,没想到竟能走到现在。”   “所以呢?”   因为身份被揭穿,独孤不求也不装了,惫懒地伸长一条腿,歪靠在一旁的凭几上,微笑道:“您有什么要交待我的?让我赢?还是让我输?”   鹤笑道:“随意就好。赌博这种事,不就是看运气的么?”   “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你想见我,我也对你比较好奇。”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许诺,若是我五场全赢,会给奖励呢。”   鹤也没觉着被冒犯:“你想要什么?”   “我也想要参与这门生意。”   独孤不求道:“我打这几场比赛,是想让你看看,我有能力参与这门生意。一旦有了我,你们的生意会更红火。”   “呵呵……”鹤笑了:“年轻人的想法很好,不过这门生意见不得光,你确定要参与?”   独孤不求坐直身子,静静地道:“您刚才说的那些,有关我的情况,还不够全面,我再补充一点。   为了洗刷冤屈,我跑去前方参战,我想多杀几个契丹人,以军功立身,但是他们不要我。   这个世道如此不公,我还能做什么?忍辱吞声吗?不!但凡有一丝机会,我就要去拼。   哪怕为此失去性命,无名无姓,我也要去试一试。这就是我的决心。”   鹤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先打赢这场比赛再说。”   一声清脆的铃响自屏风后传出,岳大突然活了过来,躬身道:“独孤公子,我们该去做准备了。”   独孤不求站起身来,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过身大步走出。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走廊两旁的灯火微微颤动。   影子拉长又拉长,他昂首挺胸、阔步向前。   鹤有一点没提到,他还是一个生父莫名其妙就死掉,死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 第51章 拼命的时刻到来了   “铛铛铛铛铛……”   喧嚣的锣声又响又急,斗场内安静下来。   岳大高举着手臂,大声喊道:“今日斗人即将开始!公子——对常胜将军!”   缥缈幽远的笛声响起,周围灯光渐趋幽暗,只余下斗场正中几处背景照明。   一个穿着长袖宽袍、戴幞头的书生背着光缓步行来,他身形高挑,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仙气飘飘。   虽然看不清脸,却也足够显露出他的出尘气质,以及神秘动人。   黑暗中,有女人嘶声尖叫:“公子!公子!我要嫁给你!”   还有女人大喊:“公子!公子!入赘我家!做我的夫郎!”   在场的贵人们相视而笑,并不怎么在意这种噱头,毕竟他们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独孤不求昂首而行,周围的喧嚣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还是那个气质清冷、芝兰玉树一般的神秘贵公子。   行至台中,他举手行礼,从容不迫,姿态优雅,东南西北,四处皆有敬到。   笛声渐停,琵琶声骤起,奏的从军行,杀气磅礴,催人奋进。   灯光骤然亮起,一个宛若熊罴般的黑壮汉子踏着山一样步伐,一摇一摆地走向人前,每一步都踏得非常用力。   他裸着上身,穿着窦鼻裤,全身肌肉虬结,再涂了油脂,闪闪发亮。   他往独孤不求身边站定,用力捶了自己的胸膛一下,胸脯上的肌肉随着他的举动、宛若活的一般颤动起来。   他要比独孤不求还高了半个头,身形是独孤不求的两倍那么粗。   他吼了一声,将手伸出,作势放在独孤不求的脖颈上,狠狠一拧。   男人们开始嘶吼:“将军!常胜将军!打死这个小白脸儿!”   还有人把喝光了酒的坛子扔进场地之中,砸个稀巴烂。   斗场并不阻止这种行为,只因如此才能让赌徒们的血液和情绪尽数燃烧起来,气氛才激烈。   气氛越激烈,人越容易丧失理智,越容易大把押注。   独孤不求如常站立,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方投下一排阴影,鲜红的嘴唇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淡漠而超然。   仿佛将军刚才挑衅的人不是他,他只是红尘中的一个过客。   琵琶声骤停,鼓声响起,每一下,都仿若撞击到人的心上,让人呼吸困难,烦躁不安。   赌徒们狂热地喊起来:“动手!打死他!”   “嗨呀!”将军举起双臂,狂吼一声,抓住独孤不求的腰带和衣领,猛地将他举过头顶,绕场一圈之后,再狠狠往下砸去。   这是之前四场比斗从未有过的情况。   买独孤不求赢的人忍不住发出惊叫。   却见独孤不求灵巧地在地上翻滚一圈,再轻灵跃起,不见狼狈,还是那副翩翩贵公子的清冷模样。   将军大步朝他走去,每一下都踩在鼓点上。   独孤不求终于出手,他抓住将军的腰带,试图将人抡倒,将军巍然不动,任由他怎么比划都没用。   两方实力相差太大,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武鹏举等人白着脸,揪着衣襟不敢出气。   忽而一声鼓响,独孤不求双足轻点,身体宛若白鹤般跃起,宽大的衣袖便如鲜花盛开,把丑陋凶悍的将军围绕其中。   片刻后,众人看到他单足立于将军肩头,便如杂耍。   将军大喝一声,将手抓住独孤不求飘逸的衣衫,猛地一扯。   “刺啦……”裂帛声中,长袖宽袍裂成几片,犹如蝶翼般飞落尘埃。   独孤不求着一身火红箭袖劲装,一个纵身落于地上,猛地一拳挥出,恰好砸在将军的侧脸上。   正是他那成名的绝技——左勾拳。   将军原地晃了两晃,又站稳了,眯缝着眼睛大叫着,一拳挥出,将独孤不求砸飞出去,重重落于地面。   众人激动地大喊起来:“快打,快打!”   独孤不求慢慢爬起,唇角沁出一丝血痕。   他还未站稳,一只巨大的拳头伴随着风声呼啸而来,重重击打在他的头上。   他再飞出去,趴在地上几次挣扎都没能爬起来。   “弱鸡!小狗崽子!现在认输还来得及!什么左勾拳?屁!屎!”   将军哈哈大笑,慢吞吞地取出一副带着钢钉的手套,炫耀般戴在手上。   雪亮的钢钉在灯光下散发出幽冷的光芒。   表演已过,拼命的时刻到来了。   全场鸦雀无声。   “狗崽子!在老子胯下爬过去,我便饶你狗命!”   将军伸出硕大的手掌,抓住独孤不求的发髻,声大如雷。   “公子啊!快起来!揍他!揍他!”   女人支持的声音远远大于男人的支持。   只因很多人都非常失望,这就是连胜四场的人么?   弱鸡一样的存在,真是白瞎了他们的入场费。   有那不甘心的赌徒,大声嘶吼:“小子!爬起来!和他打!不然老子弄死你全家!”   独孤不求仍然一动不动,苟延残喘。   “我要把你的脸踩碎,再把你这身白嫩的肉一拳一拳砸成马蜂窝!”   将军“哈哈”大笑着,抬起右脚,朝那张漂亮的脸蛋重重踩下。   独孤不求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劲瘦的身体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和力量弹起。   “咔”的一声响,集中了全身力量的右脚重重踢上将军的裆部。   “啊……”将军惨叫着,捂住裆部跪坐倒地,然而手套上的钢钉又刺穿了他的大腿里侧。   他顾不得,在地上翻滚着,发出狼一样的嚎叫。   现场大乱。   谁也想不到,让大家充满期待的一场比斗,就这么戏剧化地结束了。   还有很多投注了将军的人,嚷嚷着不服气,鼓动将军快爬起来继续战斗。   但是独孤不求并没有违规。   只因入了斗场,便是生死不论,只要能制敌,任何手段都可以出。   当然,下毒和撒石灰粉之类的不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军这是输在了大意轻敌上。   独孤不求不但奸诈,还很阴狠。   岳大跑到将军身旁,大吼:“一!二!三!”   将军没有任何反应,他痛得晕死过去了。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唇,懒洋洋地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向众人。   “我赢了!”他说,然后吐出了一口浓稠的血。 第52章 她不该做这一行的   午后的微风懒洋洋地拂过树梢,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啊响。   杜清檀坐在窗前练字,时不时又抬头竖耳静听。   门外有邻里说笑的声音,也有车马驶过的声音,唯独没有独孤不求的声音。   这人一去好几天,始终不见音信。   害得她天天等,天天盼,天天失望。   杨氏带着于婆在廊下做针线活儿,也在悄悄说独孤不求:“也没见有个正当营生,下次他来,还得劝一劝才好。否则成了家,吃什么?”   杜清檀耳朵尖,听到一个成家,就问:“大伯母说谁呢?”   杨氏敷衍道:“说族里终究只给了咱们一亩地,要买的四亩地还没着落,将来都不够你们姐弟分的。”   世事难料,杜清檀也没敢硬气地说自己不要,只安慰她道:“等我挣钱,等我挣钱。”   杨氏一笑而已,没忍心揭穿真相。   距离上一个求医者登门已经四天过去,再不见半个病患登门。   她之前还挺担心杜清檀一意孤行,非得走食医这条道,影响到将来的前程姻缘,总想着要设法劝回来。   这回不用担心了,没病人,自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   “五娘啊,你如今精神大好,也该把女红拣起来了,来,给你个布片,继续缝啊。”   杨氏递过一块布片,哄孩子似地道:“学会了好和咱们一起做活儿赚钱,如今你不用花费医药,就能存下钱,将来给你做嫁妆。”   危机解除,杨氏又去原来合作的成衣铺子接了活,但凡有空就不停地做,若是不去考虑萧家是否会报复,这日子是越来越有奔头。   忽见王娘子跑过来道:“五娘!东曲周家有个孩子腹痛,想请你过去看看。”   杨氏便皱了眉头,这可真是高兴不得。   杜清檀也没推辞,普通百姓求医太难,孩子夭折的也多,一般腹痛都是急症,她虽不一定能治,总比寻常人等懂得多。   于是叫上采蓝,拎上小药箱子就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头家里就来了人。   武鹏举带着几个豪奴,用马鞭敲响杜家的大门。   老于头出来应对,看到这一群人鲜衣怒马、仪态骄横,先就吓得瑟缩了几分,颤巍巍地道:“敢问贵人寻谁?”   武鹏举道:“我找杜五娘。独孤之前和她说过的,请她去给我外甥瞧病。”   说起独孤不求,老于头就不害怕了,然而并不敢相信这突然冒出来的贵公子,便踮着脚张望:“怎么不见独孤公子?”   “他生病了。”武鹏举不想和这么个老头子浪费时间,不耐烦地道:“杜五娘呢?”   老于头忙道:“被人请去瞧病了。”   “嚯!还真有人请她瞧病!”武鹏举笑了起来。   他之前看杜清檀给梁王献方治病,虽觉着她确实有两下子,却并未将她视作真正的大夫,只当她是运气好,掌握的秘方恰好对上梁王的病症。   这一次,若非他那外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治,独孤不求又一力推荐,他也没想着要请杜清檀。   当下真生出了几分兴趣,追问道:“她去哪里了?”   老于头不敢说。   武鹏举不耐烦,撒野道:“这不懂事的老奴!你家家主呢?”   杨氏听到动静赶出来,见着武鹏举的穿着打扮便知非同常人,连忙见了礼,问道:“不知贵人姓名?”   武鹏举见杨氏虽然衣着简朴、容貌苍老,言谈举止却十分端然,颇有大家主妇之风范,便收了骄狂之色。   “武十一郎,家父乃是安平郡王。独孤是我好友,上次杜五娘去梁王府献方,还是我领着她去的。”   “原来是贵客临门,失敬。还请入内奉茶,五娘稍后就回来了。”   杨氏爱屋及乌,又感念武鹏举帮了自家大忙,客气无比。   武鹏举哪里有心思进去闲坐:“不如你们领我去,就在那接人好了。”   小孩儿不同大人,他也正好看看杜清檀是怎么给人瞧病的。   杨氏不敢推辞,便叫老于头看好家,自己带上于婆往前领路。   杜清檀这边已经进了周家的门。   周家比王家还要穷许多,道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生病的是个小女孩儿,已经过了最痛的时候,只趴在周娘子怀里小声抽泣。   王娘子引了杜清檀进去,先把她的本事一顿好吹:“人美心善,本事还好,梁王都是她救活的!遇过仙人的,吹口气都是仙气,我家三郎也是她救的!”   因为吹得太过离谱,杜清檀难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天生皮肤冷白,那红色透不出来,瞧着还是斯文沉稳的模样。   周娘子却不知道这些,目光热切地盯着她道:“还请大夫帮我们兰娘瞧瞧,她这病好几年了,时发时不发的,饭也吃不起,瘦得皮包骨。”   小女孩儿胆怯地看着杜清檀,一张小脸黄瘦得脱了相,身上的衣衫也不干净,又破又烂,不过勉强蔽体罢了。   王娘子生怕杜清檀嫌弃,就大声道:“啊呀!你这个懒婆娘!再怎么穷,也该把孩子洗干净些!这样怎么看!”   周娘子赶紧道:“哦,哦,这就去……”   小女孩儿却又捂住肚子哭了起来:“疼,疼,我疼……”   杜清檀便叫她躺下,抬高双腿,放松腹部,以指腹按压检查:“是哪里疼,我若碰到,就告诉我。”   却是肚脐周围疼痛。   用手触之,是个包块,时聚时散。   动的时候就要疼一些,不动的时候就不疼。   杜清檀便问:“她平时解手,大便中可会有虫子?”   周娘子难为情地道:“偶尔能见着。”   “夜里睡觉可会惊厥、磨牙?”   “会。”   杜清檀便道:“是长虫病。我开个方子……”   她骤然停了下来,治这病,常用的是乌梅丸和化虫丸,然则大唐的药铺里头应该只有乌梅丸。   里头有人参,卖得肯定贵……若要周家自己买药来吃,显然不可能。   不然也不会找上她了。   “我疼,我疼……”小女孩儿又开始哭喊。   杜清檀绝望地看着天空,她后悔了,她不该做这一行的。   见了这种病患,她狠不下心一走了之,但是,难道要她自掏腰包倒贴救人吗? 第53章 女子未必不如男   门外,武鹏举拦着杨氏不许进去,也不许出声,一行人就在那静悄悄地看杜清檀看病。   先还像模像样的,跟着就见她仰头望天,一脸生无可恋,话也不说。   武鹏举就小声道:“多半是不会。”   杨氏虽不想让侄女做这个,却不愿她被人嘲笑,因此很是生气,却又不敢得罪他,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武鹏举看出来了,就道:“您这是不服气呢,好好一个小娘子,做这个不合适,我还是回去罢……”   正说着,就听杜清檀慢吞吞地道:“罢了,我这有个方子,最简单的那种,花不了多少钱,先给孩子用上,过两日待我配好了药,来我那里拿。”   杨氏瞟一眼武鹏举,腰杆立时硬了两分。   “花几个钱,去买11粒使君子,4钱炒谷芽,加三片生姜,三碗水煎成一碗,给她服用。”   杜清檀起身寻找洗手的地方,却见这家连个正经洗手盆都没有。   王娘子咋呼着叫周娘子:“赶紧弄清水给五娘洗手,不是我说你,看看你家兰娘,那手伸出来,指甲缝里全是污泥!也是五娘心善不嫌弃。”   周娘子红着脸不说话,从厨房里端出半个烂瓦盆,恭敬地请杜清檀洗手。   杜清檀道:“这病是从嘴里进去的,若是不注意清洁,不爱洗手,吃生水生食,还会反复得,这次还算好,遇到严重的,长虫钻进胆道里,那才要生生把人疼死。”   周娘子诉苦:“什么都要花钱,水也要花钱买……”   杜清檀没再劝。   她这人有个脾气,只尽应尽之责,绝不强按牛头饮水。   说到底,人各有命。   周娘子看出来她不高兴,讪讪地道:“那什么,我们以后尽量注意,杜大夫这里,不知诊金怎么算?”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你有多少钱?”   周娘子伸出粗糙的手,亮出掌心里的5文钱。   杜清檀象征性地捏走1枚钱:“余下的去给孩子买药。”   周娘子欲言又止:“那,过后还能来您那儿取药吗?”   杜清檀还没出声,王娘子已经一个爆栗弹了过去,喝道:“哟!你可真敢想!1文钱够干嘛呢?诊金都不够,你还敢问人要药?干脆明火执仗去抢好了!”   周娘子面红耳赤,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兰娘紧紧抱住母亲的腿,惊恐地看着王娘子和杜清檀。   杜清檀淡淡地道:“药可以拿,我家围墙垮了一角,你家出个人去做这件事,材料我们给。”   周娘子高兴起来,激动地给她鞠躬道谢,又要孩子跟着鞠躬。   “倒也不必,各取所需罢了。”杜清檀转过身,就看到了站在门外偷窥的武鹏举和杨氏。   她快步走出去,四处张望:“你们怎么来了?独孤呢?”   武鹏举道:“他病了,让我来接你。你这……”   他指指周家的小女孩儿,“这么简单就行啦?”   杜清檀道:“我有复杂的,但她吃不起。”   乌梅丸,需要10味中药合成,里头还会用到人参。   再不然就是一个使君子瘦肉汤,这是药膳的范畴,对症,但里头会用到猪瘦肉,也是有钱有根底的人吃的。   所以她只能把这道药膳里头的肉去掉,只留最简单便宜的药物。   武鹏举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回,道:“你还挺心善。要不别做了,挣不到钱还要倒贴,图什么!”   杜清檀很自然地接上话头:“也不都是穷苦病患,若是遇到梁王和十一郎这样富贵又心善的人家,还是能补贴家用的。”   “……”武鹏举没话说,倘若他不多给她点诊金,难道就不心善啦?   “你这人,怎么和独孤一样!”他说。   却也没有生气。   杜清檀功利地冲他笑了笑,白皙肌肤在阳光下沁着冰雪质感,长而妩媚的凤眼里水汽氤氲,柔弱又美好。   武鹏举没敢多看,急急忙忙地道:“独孤非得让我带车来接你,你会不会骑马呢?”   杨氏正想说不会,杜清檀已经很平静地道:“不是什么难事,很快就能学会了。”   “那,那改天叫独孤教你,骑马方便。”   武鹏举让人把马车赶过来,和杨氏说道:“夫人,您这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杨氏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不去了。   既然不肯听她安排,还得自己去走这路。   “独孤生了什么病?他住哪里?”杜清檀带着采蓝上车坐好,不免关心一二。   武鹏举道:“住我家呢,放心吧,有极好的大夫给他瞧病,我家下人也还得力。”   杜清檀便不再多话,转而闭目养神。   长安城,东贵西富南贫贱,往北住的是皇家。   武鹏举这位姐姐武八娘已经出嫁,嫁的河东名门薛氏,一家子显贵,理所当然地住在了距离皇城很近的崇仁坊。   因着家里有三品大官,直接对着坊墙外开了门,一路进去又宽又远,下人多如牛毛。   采蓝有点脚软,低声问道:“五娘,梁王府是不是也这样……”   杜清檀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过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敷衍。   还是武鹏举看不下去:“梁王府比这个大多了!”   “还要更大!”采蓝有点激动。   “出息!”武鹏举鄙视她:“这样没见识,丢你家五娘的脸。”   “丢谁的脸啊?”   高亢明亮的女声响起,体态丰腴、簪金戴银的武八娘大步走出,目光往杜清檀身上一扫,颇为倨傲。   “是那位杜家五娘?京兆杜氏女?”   杜清檀泰然自若:“是我,京兆杜氏五娘,见过夫人。”   身为郡王之女,武八娘没有封号,但也养成了她目下无尘、习惯被人吹捧的性子。   因见杜清檀不卑不亢,并未谄媚上前讨好自己,武八娘颇有些不爽:“你出身名门,不在家好好待着,偏要抛头露面行什么医,也不怕丢了家族门楣的脸面!”   杜清檀淡淡一笑:“圣人说,女子未必不如男。家中伯母老迈,堂弟年幼,我便该立世养家。护得亲眷安稳,才是撑立门户。” 第54章 确实该打   提到女皇,所有人都得闭嘴。   武八娘若有所思,是了,男人轻贱女人也就罢了,为何女人也要轻贱女人?   武鹏举打圆场:“这么大太阳,赶紧地把客人引进去,别以为人家求着给你看啊,是我把人求来的!啊不,从半道儿上把人劫来的!”   武八娘用力戳了他的额头一下,说道:“就你能!”   到底是客气了许多。   杜清檀友善地冲着武鹏举点点头:“独孤交朋友的眼光很不错,非常明白事理且义气。”   突然之间就被夸,武鹏举仿佛被噎住了似的,瞪着蛙眼,微张着口,说不出来话。   还挺可爱。   杜清檀微微一笑,自信地跟着武八娘进了内宅。   她很快看到了病患,是个十岁的小男孩,小名叫做壮实郎,却长得又瘦又矮,脾气还不好。   听说杜清檀要给他瞧眼睛,就烦躁地往外跑:“不看,不看,都是庸医,骗人的!”   “你这死孩子,欠打!”武八娘彪悍无比,将脚往前一伸,就把那孩子绊了个狗啃屎。   这种当娘的?   杜清檀以为自己看错了。   跟着就看到壮实郎趴在地上尖叫大哭,边哭边使劲儿捶地板,婢女乳母怎么也哄不好。   武八娘其实有些内疚,但见他哭得这么没完没了的,就很烦:“让他哭,越哭越瞎!去,拿根拐杖给他,省得等会儿找不着回房的路!”   壮实郎就开始打滚,还拿自己的头用力去磕地板。   “小畜牲,我的脸面都被你丢干净了!”   武八娘气得要命,冲上去要打孩子,却被一屋子的下人围住,劝的劝,拉的拉,始终也没碰到壮实郎一下。   杜清檀叹为观止。   天下没有治不好的熊孩子,如果一顿打治不好,两顿、三顿、十顿就治好了。   武鹏举摇头叹息,轻声道:“祖母溺爱得厉害,挑食,爱吃什么就只盯着那样吃,其他什么都不要。请来的大夫多数都被气走了,药也不肯好好喝。   拿着实在没办法,家里求了恩典,请了给圣人瞧病的薛御医,我姐夫亲自盯着,行了针也用了药,但没用。   之前让在穴位上贴个膏药,也是当着父母的面贴上,转过身就扯掉,下人都不敢说。”   所以,就算她能治,还得这熊孩子肯遵医嘱,不然白瞎。   杜清檀就知道,但凡轻松些的事儿轮不到她,不过也无所谓了,就是这么自信。   “夫人。”杜清檀朝武八娘行了一礼:“令郎的病我得再看看,今夜可否留宿?”   宵禁就是这点不好,夜里不能回家,不能乱走。   武八娘也正有此意:“我让人准备客房。五娘饮食可有禁忌?”   杜清檀摇头:“并无。”   她的禁忌,就是不要太素了,顶好加点被黄鼠狼咬死的鸡鸭鹅,或者被豺狼咬死的羊和猪。   “我和令郎说说话,夫人若是有事,尽可以去忙,不必陪同。”   武八娘不肯,被武鹏举给拉走了:“那么多下人盯着呢,就是因为你们太过骄纵,才让壮实郎变成这样。”   杜清檀找了个阴凉舒服的地儿坐下来,慢吞吞地喝茶,慢吞吞地打量壮实郎。   这是个活宝招牌啊,运用得当,比梁王有价值多了。   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也是最适合她的客人,成年男子就不一样了,危险因素太多。   母亲和舅舅一走,壮实郎就不哭了,趴在地上冲着杜清檀喊:“你,那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不敬!”   采蓝嫌弃得呲牙,杜清檀道:“莫理他。”   壮实郎就翻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她面前举着拳头往她身上揍:“你快滚!我不要你看!”   在仆妇们出声阻止之前,杜清檀已经抓住了壮实郎的拳头。   她半俯了身,微眯着眼睛,声音低沉:“别和我比这个,我可不是普通人,一拳就能打得死人。”   壮实郎果然停止挣扎:“我不信,你吹牛!”   杜清檀就道:“要不,你找个人来,我打一拳试试?”   壮实郎大为好奇,随手指了一个仆妇:“就她吧!”   仆妇吓了一跳,讪笑着道:“小郎莫开玩笑,老奴不成的……”   杜清檀摇头:“侠士之拳不打无辜之人,找个该打的来。”   壮实郎想了又想,道:“我知道了!昨儿不是抓了个混账么?把他带来!”   杜清檀可算知道什么叫做富贵人家的公子爷了,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话才发下去,须臾就把人领了来,全不管发话的是否孩子,提的要求是否合理。   是个十七八岁的男仆,低着头缩着肩,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壮实郎道:“就是他,你快去一拳打死他!”   一群奴仆面色各异地等着看杜清檀的笑话。   什么名门之女,坑蒙拐骗,哄小孩,这回看你怎么收场!   采蓝忍不住抱怨:“五娘!让您逞能!这若是打了不该打的人,惹上麻烦怎么好?”   杜清檀赞同:“有道理,不知他犯的什么事?”   壮实郎道:“他偷看阿娘房里的小怜沐浴,该打!”   确实该打。   杜清檀让那男仆站起身来:“站直,我要揍你。”   男仆不敢不从,然而看清她的体态样貌之后,就露出混不在乎的模样。   杜清檀并不啰嗦,动作快到众人都没怎么看清楚,男仆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昏死过去了!”一个仆妇探勘过后,很有经验地说。   一群人全傻了。   所以,武十一郎带来的这位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之前一直觉着自家少夫人已经足够彪悍,这位,看着蚂蚁都不能踩死,二话不说就能揍昏人?   壮实郎看着杜清檀,脸上放出光来。   “原来是真的!”他很高兴地去拉杜清檀的手:“你教我好不好?”   “不好。”杜清檀俯身与他对视:“除非你乖乖听我的话,咱们不吃药,不扎针,也能很快好起来。你想不想试试?”   壮实郎很犹豫,也不愿意相信她的话。   “之前那位御医,在我头上、身上到处扎针,我很疼还很害怕。” 第55章 瘦子不骗瘦子   “我保证不给你扎针,因为我也很害怕。多疼啊!”   杜清檀伸出自己纤细的手臂给壮实郎看:“你瞧,我和你一样瘦,银针那么长,扎进去就到骨头了,还会青紫。”   壮实郎深有感触:“就是,还要捻着针转,又酸又麻又痛。”   “药也很难吃啊,一次有个大夫给我开的方子,又腥又辣,我闻到那个味道就差点吐了。”   “真的,有个大夫开的药很苦,我每次吃了都要拉很久的肚子。”   “那是他不懂,给你清肝泻火,以为这样就能明目,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壮实郎拉着杜清檀一起坐到地上,问道:“有人说我是撞了鬼,还有人说是因为我家阿耶和阿娘做了坏事,我是报应……”   壮实郎低下头去,整个人蔫蔫的。   杜清檀突然对这个小霸王多了几分怜惜,看武八娘的样子,大概是真的很嫌弃他吧。   不然她是没见过哪个正常做母亲的,会在孩子奔跑的时候伸脚把人绊倒。   “无知的人们,不必理睬他们。你只是太挑食了,内体缺了些东西,补养一下就能好。”   杜清檀握住壮实郎的拳头,笑眯眯地道:“等你好了,我教你打拳,谁再乱说你,挥拳就给他这么一下。”   壮实郎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杜清檀微笑:“瘦子不骗瘦子。”   “我喜欢她!让她给我治!”壮实郎转过身去,对着家里的奴仆们大喊。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唯独壮实郎的乳母刘嬷说道:“五娘真会哄孩子,不过稍后治病,还要请您一定拿出真本事啊。”   这啥意思?采蓝一晃膀子就要上前开撕。   杜清檀拦住她,平静地道:“我既应了十一郎之请,就会全力以赴,断然没有乱来的道理。”   刘嬷勾起唇角,不以为然地轻蔑一笑,看着就让人火大。   杜清檀并不搭理她,继续和壮实郎聊天:“小郎君平时都玩什么呢?有没有念书啊?”   壮实郎不高兴地道:“别问我这个!我眼睛不好,我不爱念书!”   “我想也是。若我像你这般,还要逼着念书,那真是太痛苦了。”   杜清檀话锋一转:“那你一定没有听过红斗篷的故事。”   小孩子都喜欢听故事,壮实郎当即道:“你给我讲……”   “从前啊,有个小女孩要去看她的外祖母。她的外祖母住在山林里……”   杜清檀表情虽不丰富,却很能调动人的情绪和兴趣,该扬扬,该抑抑,还留个下回分解。   一个短故事,被她改成加长版反转不停的恐怖悬疑故事,听得一屋子人都愣愣的。   壮实郎更是听得入迷,时不时就要拉着她问问:“后来呢?后来呢?”   唯有那刘嬷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斜瞅着杜清檀,再撇撇嘴。   采蓝看得牙痒,恨不能学着杜清檀,甩手挥出一记左勾拳,打得她满地找牙。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武八娘身边的侍女来请杜清檀过去用饭。   壮实郎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也要去用自己的饭。   天色不过微暗,他却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摸摸索索的。   刘嬷赶紧小心翼翼地扶住他,贴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还不时看一眼杜清檀。   采蓝气死了,小声道:“我看这老奴不是个好东西,肯定在说您坏话。”   杜清檀微微一笑:“壮实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夫人那里呀?这样,在路上我可以继续给你讲完这个故事。”   这是拿下订单的关键时刻,她绝不给别人机会破坏!   壮实郎立刻回过身来:“要的,要的。”   刘嬷皱起眉头,不赞同地道:“小郎,夫人并未传唤,您贸然前往不合规矩。”   虽未明说,已经等同于骂杜清檀没规矩了。   壮实郎就有些犹豫。   奈何杜清檀脸皮厚得不行,云淡风轻地道:“做母亲的,任何时候都是乐意见到孩子的。之前小郎不是惹夫人生气了么?现下过去,夫人一定很高兴。”   壮实郎又觉得有道理:“我跟你去。若是阿娘责怪,我就说给客人引路。”   “壮实郎真聪明,是这个!”杜清檀竖起大拇指,然后伸出手:“咱们两个瘦子一起走?”   “好!”壮实郎紧紧地攥住了杜清檀的手。   刘嬷要来抢人:“小郎……”   杜清檀淡淡地道:“夫人留我在此,便是要观察壮实郎的病情。要不,你来?”   “……”刘嬷嚅动两下嘴唇,阴沉着脸垂了头。   杜清檀牵着孩子的手,一路观赏着豪宅风景,讲着故事,笑眯眯地往前走。   天越黑,壮实郎越看不见,于是暴躁起来:“你走得太快了!我不去了!”   刘嬷立时得意地赶了上来:“小郎,乳娘在这里……”   “咦,不是要学打拳吗?有种练习方式叫听音辨拳。”   杜清檀尽量放慢脚步,用夸张的声音说道:“厉害的侠士,只听风声响声,就能判断对方的拳头从哪里来。我猜,小郎将来学这招的时候,一定很厉害。”   小男孩都有英雄梦,何况生在这么一个尚武的朝代。   壮实郎紊乱的呼吸渐渐平顺起来,他紧紧抓住杜清檀的手,小声道:“那你现在就教我。”   “好,跟着我走,左脚,右脚,左、右、左,停,下楼梯,先出左脚……”   杜清檀带着壮实郎走了一截路,汗水都出来了。   天,孩子真难带。   壮实郎却是跟上了她的节奏,还渐渐高兴起来:“我听见了,左边有水响,那里是荷花池,咦,我嗅到了香味,是到阿娘的院子了。”   刘嬷不甘心地上前去扶他:“快到少夫人的院子了,老奴来扶小郎吧。”   “不要,你走开。”壮实郎道:“我要听音辨拳!”   杜清檀笑眯眯。   好大夫,应该致力于结成良好的医患关系。   武八娘显然早就得了下人的禀报,见她二人牵着手进来,也不意外,只道:“快快落座吃饭吧,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备了些家常菜。”   杜清檀期盼地朝桌面看去,然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   并没有肉。 第56章 清高又硬气   是她多想了,她又不是什么紧要的贵客,也不是熟人。   人家就算要吃肉,那也得分人。   总有一天,也会有人送她摔死的鸡啊羊啊什么的!   杜清檀文雅地吃着饭,默默观察武八娘、壮实郎、刘嬷之间的互动。   因为壮实郎看不清楚,他的晚饭是由刘嬷一口一口喂的。   她看了一下,发现他只吃汤泡饭,至于那汤是不是肉汤或是别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武八娘只在一旁看着,每每露出嫌弃的神色,说道:“给他吃些蛋羹。”   “不要。”壮实郎才喊了一声,刘嬷立刻把他拥入怀中,说道:“不吃,咱们不吃。夫人,您瞧,这……”   武八娘黑着脸狠狠咬了一口醋芹,再不愿多看壮实郎一眼。   刘嬷就把壮实郎带到一旁去,小声安慰着,继续喂饭。   杜清檀微笑着道:“刘嬷真是能干,我看这么多仆从,也就只有她能把壮实郎照顾好。”   武八娘不怎么高兴地道:“是啊,也没见过哪家的儿郎长到十岁,还成日要乳母抱着牵着的喂饭。”   “他生病呢,痊愈之后就好了。”杜清檀明白了。   刘嬷之所以对她如此敌视,原来是害怕被她砸了饭碗。   那她要是在这住上一段日子,把壮实郎的饭食接过去操持,是不是厨娘也想赶走她?   武八娘停下筷子,探究地看向她:“你真能看?”   “真能。”杜清檀自信满满:“不过……”   “不过什么?”武八娘目光炯炯地道:“你要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知府上富贵,为孩子更是不遗余力。”   杜清檀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饭食,再掏出帕子擦干净嘴,这才道:“我的法子和别人不一样,不用吃药,不用扎针,用饮食进补调节。”   “这法子一定有效,但时日会比较久,也需长期坚持遵医嘱,我怕夫人着急等不得,也怕小郎坚持不下去,反倒怪我无用。”   “你说的是食医么?”武八娘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宫中也有食医,但是没人敢说自己能治这病。也就给圣人熬点汤汤水水什么的,圣人嫌不好喝,说是没用。”   武八娘学着女皇的腔调道:“妇人有妊,不能多吃羊肉,否则孩儿容易得羊癫疯……胡人只有牛羊肉可吃,怎不见有多少人患羊癫疯?”   下人们笑了起来,其中又以刘嬷的声音最响亮。   采蓝又羞又气地噘起厚厚的嘴唇,很替自家五娘委屈。   杜清檀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等着众人笑够了,才慢条斯理地道:“所以,夫人是不打算请我给壮实郎治病了?”   武八娘不过是傲慢惯了,随便欺负拿捏一下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   见杜清檀语气强硬,又跟着软了:“开个玩笑,你莫放在心上。关系着孩子的前程,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的。你说吧,要怎么做?”   “能照做?”杜清檀是真嫌弃这女人。   武八娘不确定:“大概……能的吧?”   “那算了。”杜清檀行个礼,面无表情地拒绝了武八娘。   “《素问·五脏别论》曰:“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治之无功矣。”   “不遵医嘱,治不好病,反而败坏我的名声。还请夫人另请高明,我这便告辞了。今日登门所费,我会把账结清。”   武八娘没想到会被拒绝,一愣一愣的,直到杜清檀和采蓝走到门口,才直起身子大叫道:“站住!你回来!”   杜清檀没理,继续昂首挺胸往前走。   “拦住她!”武八娘喊了一声,没人敢动,毕竟是一拳就能把男人打昏死过去的人。   武八娘只好自己跑过去挡住路,气呼呼地道:“你这个人,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脾气比我还大!放心,我遵医嘱!”   杜清檀仍然不肯让步:“您每日三餐亲眼看着他服用?而不是扔给下人,再来骗我怪我?”   武八娘气死了:“你这个人,太招人恨了!这死孩子若是不听话,我塞也给他塞下去!可以了吧?”   壮实郎的脸色难看起来。   “不用塞,壮实郎和我有约定,自会遵守。”杜清檀回头:“壮实郎,是这样的吧?”   壮实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去吧,去吧,烦死了!唉,我头疼!”   武八娘打发侍女领杜清檀主仆去客房:“有什么需求,只管和小怜说。”   出了门,杜清檀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侍女:“不知我的婢女该在何处用饭?”   采蓝感激地用肩膀碰了碰她,撒娇似地道:“五娘~”   “客房已经备好了的。”小怜待杜清檀很是客气:“夫人并没有恶意,她就是那个性子。”   杜清檀不置可否,看到采蓝的饭菜也很不错,这才问小怜要东西。   “菠薐菜、猪肝、生姜、葱、清酒,明日一早备好,安排人领我去厨房。”   小怜颇好奇:“只要这些吗?不要其他药材?”   杜清檀道:“后期会用到一些,现在暂时不用。”   小怜这便去了,没多会儿,整个薛府都知道新来的女大夫给人治病不用药。   杜清檀并不管这些,就着送来的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脚。   采蓝在一旁收拾床铺,小声抱怨:“五娘真是大方,折腾了咱们一整天,还吃了这么多气,吃他家一顿饭怎了?竟然还要算钱给他们!”   “笨!”杜清檀半闭着眼睛道:“此等豪强人家,怎么看得起我那仨瓜俩枣,我不这样说,怎么堵下人的嘴?”   同时还显得她清高硬气,以后才好和别人打交道。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和采蓝说的。   “是哦!”采蓝眼睛一亮,崇拜地道:“五娘越来越能干了!”   杜清檀一笑而已,琢磨着是不是得趁这个机会,敲薛家的竹杠,定制一套专用的菜刀。   毕竟要把药膳做得好吃地道,刀工也很重要的。   万一哪天她做着做着,女皇听闻她的大名,也召她入宫,给她封个官呢?   有了官身,这些人就不能随便欺负她了。 第57章 一诺千金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杜清檀就起了身。   薛府送来的早饭虽然还是没肉,花样还行,有蜜制馓子、汤饼和蛋羹。   杜清檀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跟着小怜去了厨房。   采蓝和小怜搭上了话,很快弄清楚她为何如此客气的原因。   她就是被杜清檀一拳揍晕的那个男仆的受害者。   “打得好!”小怜说:“我又拿棍子打了他一顿。之前不敢,五娘打了,主家没说什么,我才觉着自己也是可以动手的。”   采蓝颇为赞同:“活该!打得好!”   杜清檀但笑而已,一个更比一个彪悍,迄今为止,她还没见着过那种真正娇弱的。   胖胖的厨娘和她的下手们,团团围在杜清檀身边,好奇又不以为然。   听说还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小娘子,能做什么饭!   采蓝颇有压力,杜清檀却是不动如山。   一群人把光线全挡住了,她也不急,直接把手往身边一伸:“刀!”   她右手边站的就是厨娘本人,厨娘一个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把自个儿用的刀顺手递过去了。   杜清檀掂了掂,评价:“还行。”   厨娘不太高兴。   那只素白纤细的手又伸了过来:“猪肝。”   厨娘“哼”了一声,翻着白眼让开了。   其他人见她走开,也赶紧跟着走开,生恐惹她不高兴。   采蓝终于得以挤到杜清檀身边,帮着清洗菠薐菜。   杜清檀聚精会神地打量着面前的猪肝。   这是一块精挑细选得来的肝,上面还残留着些微温度。   粉嫩、均匀、柔软,用指甲轻轻一掐,就会留下一个小切口。   很好。   清水洗净,手起刀落,“笃笃笃”一阵均匀的响声过后,猪肝已经变成了大小厚薄均匀的片状。   再入清水洗净血水,加姜片、葱花、清酒、豆酱清、团粉,抓揉腌制一刻钟。   锅中放入薛家高价买来的山泉水,再放一勺味道最好的头道油,加入少许盐烧开。   之后放入菠菜焯至变色,捞起,过冷水,挤干,切段备用。   到这里,采蓝就开始赶人:“接下来是秘诀了,不能偷看。”   倨傲的厨娘“哼”了一声,甩着丰满的胸和臀走开了,其他人不想走,被采蓝小气地赶走。   “大火。”杜清檀一声令下,采蓝便把灶火烧到最旺。   锃亮的铁锅被烧得滚烫,一勺清亮的冷油倒进去,跟着“刺啦”一声响,猪肝入了锅。   爆炒猪肝的要点是滚锅冷油,如此才能保持猪肝的脆嫩。   铁勺翻炒,油的温度越来越高,香味喷了出来。   厨房外的人们嗅到了一股神秘喷香的味道,口腔开始疯狂分泌唾液。   “这是在做什么呀?”   他们小声议论着,悄悄往里张望。   “做法似乎有些奇特,听到了水入滚油的声音……”   “有葱姜的香味,似乎从不曾嗅到过这么浓烈的香味……”   杜清檀听得清清楚楚,那当然了,这会儿还没人会炒菜呢,都是煎炸蒸煮。   猪肝变色,她果断停手,泉水入锅,滚开之后加入菠菜,撒盐,起锅。   粉粉的肝片搭配着碧玉般的菠菜,带着浓香的热气袅袅升起。   采蓝已经馋得不知道该怎么表白了。   杜清檀慢条斯理地舀了一碗,享受地眯着眼睛帮助壮实郎“尝味道”。   呀,真不错!   猪肝嫩脆、菠菜鲜甜、不腥不烂、香味悠长。   今日食材、调料都很丰富新鲜,厨具用着也还算顺手,她的技术算是发挥了十成十。   优秀的药膳师,必须又通医理药理,又精于庖厨之事。   不然做出来的膳食没人吃,也就失去了意义。   “每一样食物都是珍贵的,必须善待并珍惜。”   杜清檀慢吞吞尝了半碗,说道:“不错,可以盛好送去给壮实郎了。”   然后顺手把剩下的半碗汤递给了采蓝:“你也学学,万一以后我不方便,就要由你补上。”   就连借口都帮着想好了。   “五娘!”采蓝感激地捧着碗,嘴唇动了两下,最终决定用行动表白。   她三两口就把猪肝菠菜汤全吃光了,本想舔一舔碗的,没好意思。   真好吃啊!   比之前吃过的猪肝笋尖粥还要好吃很多!   主仆二人捧着这碗带着神秘气息的猪肝菠菜汤,稳重地走出了薛家的厨房。   身后,跟着不甘心的厨房人。   她们也是去给壮实郎和武八娘送早饭的,顺便看看壮实郎肯不肯吃这碗汤。   武八娘和壮实郎已经坐到饭桌旁,两人都是同样期待的表情。   刘嬷立在一旁目光闪烁,看到那碗汤就微微冷笑起来。   壮实郎从不吃腥味重的食物,何况这是下贱人吃的猪下水!   这可真是老天助她!   果不其然,壮实郎先就捏着鼻子道:“好腥臭,我不吃这个!拿走,拿走!”   刘嬷上前躬身行礼:“五娘可能不知道,壮实郎从不吃这些的。”   杜清檀二话不说,只用一种微妙的目光看向武八娘。   武八娘有些火大,板着脸道:“有你什么事?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你们这些刁奴拱坏的!”   刘嬷脸色惨白地退了下去,临行前给壮实郎使了个眼色。   壮实郎就要仰面往后倒,准备开闹。   武八娘指着他恶狠狠地道:“敢!看我揍不死你!”   杜清檀连忙拦住她,温言细语:“壮实郎,这可不是一般的猪肝,是我秘制过的,世上独一份,味道非常好,不腥。   还有,你答应过的事,是要不作数了吗?侠士最重要的就是一诺千金啊。”   壮实郎看看凶神恶煞的亲娘,再看看和颜悦色的杜清檀,理智地选了有利的方向。   他捏起银匙,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然后呆坐不动。   室内鸦雀无声,都在等他反馈。   壮实郎又喝了一口汤,吃了一根菠菜。   杜清檀道:“一诺千金。”   他不情愿地舀了一片猪肝喂入口中,皱成一团的脸慢慢放平打开,他用极缓慢的速度,慢慢咀嚼起来。   “好吃。”他冲着杜清檀露出了笑脸。   杜清檀松了一口气,自信而笑。   “好吃你就多吃点!”武八娘松气的同时,声音更大了。   壮实郎胃口不好,吃了半碗就放下了碗筷。   武八娘骂骂咧咧地接去尝了一口,脸色微变:“真不错。” 第58章 都是因为不甘心   杜清檀微微颔首:“谢夫人夸奖。”   武八娘感叹:“真没想到你厨艺这么好,壮实郎长大后,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吃饭这样乖。”   “夫人说得没错,其实壮实郎并非身有顽疾,也和父母双亲无关,主要病因还是太挑食。如若什么都吃一点,是不会得这病的。”   杜清檀这话得了武八娘的好感。   她很是感慨地道:“想必你是听说了那些传言。我和他父亲总想着是不是自己私德不修,这才遭了报应。”   杜清檀道:“这话差了,世上坏人恶人多了去,也没见几个遭报应的。”   “也是。”武八娘被触及心事,目光微闪,欲言又止。   杜清檀期待地眨了眨眼睛,一般这种表情,都是有事相求,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武八娘却把脸转开了。   “五娘,依你所言,壮实郎只要好好吃饭就能痊愈。我看他还愿意吃你做的饭,要不,你来我家长住,专职替他调养身子如何?”   武八娘很是豪气地开了价:“我知道你家贫弱,急需用钱,你一个小娘子在外抛头露面讨生活不容易,我不会薄待你。除了提供食宿外,一个月给你5000钱,如何?”   杜清檀没吱声,默默计算。   此时长安的米价是15文一斗,5000钱就是333斗米。   本朝每斗米折算6斤,那就是2000斤米的收入。   以杜家现在的情况来看,确实不错了,毕竟她们曾经是为了几百文钱折腰的人。   但若是以她的本事来看,还差了点儿。   只是万事开头难,名头还未打响,确实不好索要高价。   也罢,等到后面初见成效再谈好了。   她正要开口应下,武八娘已经不高兴地道:“6000!不能更多了!若是你的法子真有用,自会涨上去!”   “……”   杜清檀顿时看武八娘顺眼许多,谁不爱豪爽大方的金主呢?   但她也没露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只淡淡颔首:“我会让夫人知道,什么叫做物有所值。”   武八娘笑了笑,说道:“你要长住,且看看客房里还差什么,给你补齐。”   杜清檀很自然地接上去:“我没别的要求,就是要一个单独的小厨房,以及一套定制的刀具。”   “都给你!”武八娘理解。   秘术嘛,肯定不能被别人偷了去。   杜清檀非常满意:“稍后我会把刀具的图纸送过来,就要烦劳夫人了。”   要长住在此,她肯定得回家交待一番,再拿些行李和衣裳之类的,于是趁早告辞出门。   武八娘很贴心地道:“给你派个车。”   双方都很有合作的诚意,算是其乐融融。   杜清檀走出房门,但见廊下站着两个年轻妇人,一人抱着个大约两三岁的男童,另一人牵着个约五六岁的男童。   见她出来,都好奇地盯着她看,五六岁的那个男童小声道:“姨娘,这位姐姐……”   那妇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抱歉地对着杜清檀笑了笑。   杜清檀不明白他们的身份,便只颔首示意而已。   待上了车,采蓝就开始通报情况:“刚才那几位,是壮实郎的庶母和庶弟。”   “你很不错。咱们替人干活,不多管闲事,却也要耳聪目明,心中有数。”   杜清檀夸赞采蓝:“待我得了工钱,给你200文做私房钱。”   采蓝开心极了:“婢子就知道,跟着五娘能有肉吃!”   她滔滔不绝地把打听到的情况说给杜清檀听。   因为壮实郎的夜盲症,武八娘夫妇不敢再生孩子,就怕再来一个病孩子,实属丢人。   但薛家是大户人家,有头有脸,自然不能只有一个病孩子做继承人。   于是薛鄂,也就是武八娘的丈夫、壮实郎的爹,又收了两房妾室。   这两房妾室很争气,生的都是儿子,而且非常健康强壮。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倒显得是武八娘一个人的问题了,于是她更加不敢生孩子,并为此生疏了夫妻情分。   所谓的彪悍、刻薄、嫌弃,都是因为不甘心。   杜清檀瞬间懂了武八娘之前的欲言又止。   所以治好壮实郎意义重大!   而且还可能再持续发展另一桩生意——替武八娘调养身体!   好一条康庄大道!   她用力拍着采蓝的肩,夸道:“很好,再奖你100文,若再立功,还可以继续奖。”   采蓝兴奋地跳起来:“这么说,我就有300文啦?自己的钱?”   “嗯,你一个人的。”杜清檀觉着她真可爱,不由得带了笑。   采蓝就开始掰着手指算数:“15文1斗米,300文就是20斗米,够咱家吃一个月啦!”   “只算你自己即可,以后养家有我。”   杜清檀看看她那身破败的衣裙,说道:“稍后带你去添两身衣物。出门在外,要体体面面的。”   “五娘……”采蓝靠在她身上蹭了蹭,眼圈红了。   杨氏一夜没睡好,听说杜清檀要去薛家长住,第一个不同意:“那不行!非亲非故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搬去长住不合适。我昨夜担心得睡不着……”   杜清檀道:“大伯母是担心被人说闲话吧?”   杨氏道:“正是,你年轻,不懂得名声对于女子的重要。坏了名声,别说是行医,做个针线活儿都要被嫌弃。稍后我与你同去,和他家分说清楚。就这么定了!”   杜清檀气得无语。   话说她去了这一天一夜,男主人是什么样子都没见着,怎么就坏了名声呢?   杨氏以为她不肯,发狠道:“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相比让你受委屈被人戳脊梁骨毁了一辈子,我宁愿挨饿受穷!”   采蓝紧张地看向杜清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伯母去和薛家打个招呼也行。”杜清檀决定以退为进。   很多时候,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不了解。   大伯母要表达长辈的关心爱护,那就去。   于是她们什么行李都没收拾,又坐上薛家的车折回去了。   武八娘见了杨氏,非常意外:“您这是?”   杨氏不卑不亢地行礼与她见过,开门见山:“承蒙夫人相信我们五娘,愿意让她替令郎瞧病,所给待遇如此丰厚,小妇人不胜感激。但只是……” 第59章 女人如花   “我家虽然没落,也算出身名门,不好败坏家族名声……五娘的爹也做过官……”   杨氏不紧不慢地把理由说出来:“她尚且未婚,家又在长安,实在没道理长住夫人家中。”   武八娘懂了,若有所思地盯着杨氏看了半晌,郑重地道:“难得你这个伯母如此爱惜侄女。既如此,我也不强求,只是这孩子的饭食……”   杨氏道:“我们早上过来,晚上回去!”   武八娘看向杜清檀:“你怎么看?”   “只要好好吃饭,两顿也够了。”   杜清檀肯定不想来回奔波,但看她们已经达成协议,也只好答应下来。   来回走走,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于是杨氏先回去,她和采蓝留下来准备下一顿饭食。   武八娘雷厉风行,单独的小厨房已经收拾出来,里头该有的油盐酱醋调料一应俱全,又有各种米粮干货,任由她自取。   此外,还配了一名打杂的粗使婆子,负责烧火、洗涮、清扫。   小怜把一本账册递给杜清檀:“这屋里有的东西都记在上头了,您清点一下,若有短缺,及时补上。新鲜的食材需要提前说。”   杜清檀也就抱着账册点了一遍东西,然后忍不住发了会儿呆。   薛家真有钱。   也真大方。   干货里头有各色鱼干也就罢了,竟然还有海参鲍鱼!!!   小怜道:“夫人听了五娘的话,感触很深,家里有的食材都拿出来了,就是希望壮实郎能够快些好起来!”   “会的。”杜清檀的凤眼里迸发着杀气。   这么好的条件,她一定要成功!   “不知府上有哪些鲜花?”   “是要摆盘用吗?”小怜数给她听:“牡丹、辛夷、茉莉、春兰……”   “茉莉,要新鲜整齐的,才刚开放那种,开败了的不要。”   杜清檀提起笔,“刷刷”写下一张方子:“还要这上面的几种药材。”   没多会儿,一只装满雪白茉莉花的水晶碗被送了过来,满屋馥郁芬芳,采蓝陶醉得:“五娘要做头油吗?”   杜清檀奇道:“为何这样想?”   采蓝很小声地道:“那什么,正好他家厨房干净,油又好,茉莉花还不要钱,咱们悄悄浸一瓶也没人知道。”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头油不值钱,要就拿海参鲍鱼。”   “那不行!是偷盗,要犯律法的!”采蓝反对。   “头油不是偷盗吗?”杜清檀翻了个死鱼眼:“滚去干活!”   又是被偷窥被议论的一天。   因为杜清檀要赶回家,壮实郎的晚饭比以往开得早很多。   刘嬷拉着他过来,为难地道:“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下,说是早上太油腻,晚上再也不想吃什么肝了!”   杜清檀照旧无视刘嬷,只叫壮实郎过来:“怎可能顿顿给你吃一样的食物呢?掀开盖子瞧瞧是什么。”   秘色瓷汤碗,罩着金盖子。   壮实郎揭开盖子,鲜香迎面扑来。   半稠半透明的羹汤仿佛一汪水湾,丝丝点点的白色物质仿若小鱼嬉戏其中,水面点缀着鲜嫩碧绿的莼菜。   清爽而美丽。   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图画。   壮实郎垂眼看着,竟然舍不得吃。   “尝一点?”杜清檀诱哄他,“这道菜是我特意为你定制的鱼戏荷叶间,世间独一无二。”   壮实郎没能抵挡住“独一无二”的诱惑,尝了一口,然后鲜得差点掉了舌头。   清香鲜美,甘甜微咸,一口下去,狂躁的胃部得到了滋润,舒服熨帖。   他不顾刘嬷的暗示,埋着头一口气吃光了整整一碗羹。   “还有吗?”他追着杜清檀问。   “没有啦,你平时吃得不多,胃小,不能吃太多的。”   杜清檀笑眯眯地递了一只瓷瓶过去:“来,若是馋,闲时可以喝这个,甜的哦!”   壮实郎立刻打开盖子尝了一口,然后甜蜜蜜、满足地眯上了眼睛。   “五娘,真好吃!”壮实郎高兴地拉着杜清檀的手,“明天再给我做好吃的,好不好?”   “当然好啦!”杜清檀给旁观的武八娘使了个眼色。   武八娘欣慰地摸了摸壮实郎的头:“真乖。”   壮实郎难得她夸赞,激动得直打哆嗦,活蹦乱跳地跑出去玩了。   武八娘的神色就很复杂,沉默许久,问道:“你做的是什么?”   杜清檀没有隐瞒的意思:“莼菜黄鱼羹,喝的是桑麻蜜饮,鱼羹开胃益气,桑麻蜜饮辅助治疗眼疾。”   黄花鱼富含壮实郎眼疾所需的物质,与莼菜搭配,开胃、消积食,对壮实郎这种不爱吃饭的小孩子特别有疗效。   桑麻饮是用捣碎的黑芝麻和桑叶煎煮取水,再调入蜂蜜而成,香香甜甜,小孩子很难拒绝。   武八娘叹息:“即便治不好眼疾,他能多吃点饭,长壮实高大些,少生病,我也感激你的。”   杜清檀乐了:“夫人真是直性,咱们才开始,您就说治不好。万一我为此偷懒藏私怎么办?”   武八娘正色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你家大伯母就知道了,端正,讲规矩,如若你偷奸耍滑,只怕她先就替我收拾你!”   “哈哈哈……”杜清檀难得开怀大笑:“夫人真妙人!您这般信任于我,我也赠送您一份小食。”   她拍拍手,采蓝端出一只碧玉碗,揭去银盖,茉莉芬芳扑鼻而来。   玉白米粥熬到刚刚好,晶莹剔透,几朵茉莉鲜花点缀其中,又有鲜红的枸杞子、翠绿的青菜丝作配,确确实实的赏心悦目。   武八娘好奇地道:“这又是什么?”   “枸杞茉莉花粥。枸杞清肝明目,茉莉美白滋润肌肤,大米润肺滋阴,此粥不但能美容养颜,还可健身减肥。”   杜清檀递过银匙:“您尝尝?”   武八娘听她说得一套又一套的,当即先尝为敬。   芬芳萦绕口腔,再从鼻端释出,整个人都清新起来。   米香回甘,咸味刚好中和了那一丝平淡。   是一碗好粥。   被这碗粥滋养过的武八娘打开了话匣子:“你这个食医,能治女人病么?”   杜清檀如愿以偿:“那是自然。女人如花,三分靠天生,七分靠保养。” 第60章 不像医者   “三分靠天生,七分靠保养……”   武八娘很激动,她长得一般,加上这些年婚姻不顺,操心孩子的病,整个人的状态很不好,显老、憔悴、还长斑。   “你懂得这保养之术?快说来听听。”   武八娘看着杜清檀那吹弹得破的雪白肌肤,眼里放出狼一样的绿光。   “哎呀,天快黑了,我得赶紧回家啦!”   杜清檀毫不留情地起身告辞。   武八娘意犹未尽,却也只好等着次日再说。   “得弄个车。”采蓝和杜清檀商量:“崇仁坊和永宁坊隔了四个坊区,每天这么赶路,得把腿走断。”   “养车麻烦,家里没地方放,买马吧。”   杜清檀笑了起来,谁能想到呢,初春之时衣食皆无着落,如今居然也要养马了!   “可是我们不会骑啊!”采蓝突然想起来:“独孤公子不知好点没有,可以请他教我们。”   “明日备点礼,让大伯母带着团团去看看他。”   杜清檀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帮自己和采蓝各买了两身衣裙。   都是方便劳作的窄袖衫,颜色也素淡,另外又挑了一块粗布,准备做围裙。   杨氏翘首期待,看到她们回来便松了口气,张罗着要摆晚饭。   杜清檀道:“我们吃过了。”   采蓝也点头:“吃得比家里好多了,鱼羹。”   团团委屈:“我也想吃。”   杨氏很无奈:“薛家为给孩子治病才弄了这些东西出来,你这婢子嘴上无遮拦,给人家带来麻烦怎么办?”   采蓝连忙捂住嘴,诚心诚意地认了错。   杜清檀叫她过去帮忙,之前答应周家配的乌梅丸,前日杨氏已去药铺抓齐了药,乌梅用醋泡了一夜,现下可以配起来了。   杨氏等人吃过晚饭,也来帮忙,说起周家:“带了修整围墙的工具来,半日功夫就弄好了,手艺还行。”   “那就好。”杜清檀问道:“那孩子腹痛缓解了么?”   “说是缓解了,还继续按着你给的方子吃着呢。”于婆啧啧道:“这墙也修得太贵了,人参呢!人参呢!”   杨氏不喜欢她这种口气,说道:“用量也不是很大,左邻右舍的,结个善缘罢了。”   杜清檀并不参与这些讨论,待到蜜丸炼制完毕就起身洗手:“不白送,送不起。给这个不给那个就会得罪人,一律按成本售卖。”   寻常百姓生活艰辛,小孩子和大人患虫病的都不少,却又配不起这乌梅丸。   药铺里的太贵,她按成本卖,已是做善事、结善缘。   是夜,杜清檀忙到近三更才睡下,次日晨钟才响便出了门。   正想着得赶快些,别耽误了壮实郎的早饭,老于头居然牵出来一头驴。   “五娘骑这个去。”老于头摸一把驴背,几根毛随着他的动作飘飞下来。   是独孤不求的老秃驴。   “它怎会在这里?”杜清檀惊了。   “昨日里有人送来的,说是独孤公子病着,养在邸店不放心,送来咱家养着,过后一并结算养料钱。”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五娘代步,就当给它遛遛弯、消消食了。”   老于头笑得十分憨厚且老实。   老秃驴对着杜清檀嘟噜一下嘴唇,翻出一排牙,然后飘下两根毛。   “他倒是爱惜这老驴。”杜清檀嫌弃得不行:“我不要骑。”   杨氏赶出来递过一个包袱:“你的围裙。”   昨天还是布,现在就成了围裙。   “下次不许熬夜了,没这么急。”杜清檀看着杨氏满是血丝的眼睛,用力抱了她一下。   “我走啦!家里有事就来说,我很快就回来。”   杨氏把杜清檀和采蓝送到坊门,瞧不见背影了,才揉着眼睛回去。   于婆安慰她:“五娘能靠着本领立足,又是在薛府那样的富贵人家,是好事儿,哭什么呢?”   杨氏哽咽道:“你不懂。”   但凡她争气些,也不会让孩子这样辛苦委屈。   “辛苦委屈”的杜清檀嗅着清冽的空气,兴奋地旁观了一番官员上朝的热闹景象。   那是真热闹,也是真早,有些人骑在马上打呵欠眯瞌睡,一摇一晃的,瞧着都辛苦。   薛家住的崇仁坊就在皇城边上,上朝不必赶早。   以至于杜清檀走到薛府门前,正好遇到壮实郎的爹,薛鄂。   薛鄂大概三十多岁,长得高大壮实,留着短胡髭,神色冷漠威严,穿着绯色官袍,腰间的银鱼袋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他站在府门前,恭敬地和一个穿紫衣配金鱼袋、身形高挑的男子说话。   杜清檀并不想招人眼,便带着采蓝立在道旁静等他们离开。   都是要上朝的人,想必耽搁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片刻后,薛鄂和紫衣男子一前一后上了马。   二人骑着马,边走边谈,慢吞吞地从杜清檀站立的地方走过去。   杜清檀眼看他们过去了,便拉着采蓝往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谁在那里?!”   紧跟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两把装饰着龙凤环的仪刀卷杂着风声横过来,硬生生停在二人面前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啊!”采蓝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杜清檀一把扯住她,平静地报出身份:“我是来给薛家孩子治病的大夫。”   说食医人家听不懂,她都只说自己是大夫。   然而那两个手握长刀的侍卫并不肯相信,反而逼着她们转过身去面对众人。   “薛司马,这是您家的大夫么?”   薛鄂盯着杜清檀和采蓝看了片刻,不太确定地道:“大概……是的吧……”   紫衣男子轻笑起来,声音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耳朵,酥得人心微微颤抖。   “平梓,你可真有趣,是不是你家的大夫,你竟然不能确定?”   他隔着灯火看向杜清檀,目光流转如月华,温润如玉。   “郡王有所不知。”薛鄂解释道:“下官忙于政务,家事都是拙妻打理。这位大夫才来不久,又是女医,故而未曾见过。”   杜清檀听见他小声说:“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这位姑娘容色太盛,不像医者。”   紫衣男子淡淡一笑:“放了她们吧。” 第61章 多多提点   目送薛鄂等人远去,采蓝用力拍拍胸口:“真是的……五娘快成神医吧!”   杜清檀笑笑:“会的。”   这就是来自权势、阶级的压迫,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就连生得好,也能不像大夫。   因为在多数人眼里,能做事的女人就不能长得太好看,长得太好看的女人大概率就是花瓶。   不过倒也不值得抱怨,她加快脚步:“快些,别耽搁了。”   小怜早就等不及了,看到她们就道:“怎么才来?少夫人问过好几次了。”   采蓝连忙辩解:“早就来了的,恰好遇到薛司马上朝,就等了会儿。”   小怜认真地看了她们一眼,突地笑道:“见到主君了吗?”   “见着了啊。”   杜清檀没放过小怜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平静地道:“贵人威严,不敢相扰,我二人便在街边角落静候贵人离开。   不想却被侍卫发现,用刀逼着我们求证身份。薛司马不认识我,是那位同行的贵人下令放了我们。”   “同行的贵人?”小怜的关注点被转移了:“什么贵人?”   “不知,只听薛司马称呼他为郡王,穿着紫色官服,佩着金鱼袋呢。”   杜清檀边说边穿上围裙,准备做早饭。   因为耽搁了会儿,来不及炖汤,所以她做的是鸡蛋起酥煎饼。   小麦粉加入鸡蛋、油、糖、盐,揉成面团醒着,再烧滚油倒入面粉搅成油酥,面团包油酥,擀成小孩子手掌大小的薄饼,捏成小熊状,入锅烙制成金黄起酥。   这个时候,采蓝也把提前泡好的杏仁研磨好了,雪白的牛奶加进去,一会儿就成了热腾腾的杏仁奶。   金黄灿烂的小熊酥饼在白玉盘子里手牵手,旁边是一只盛着雪白奶液的秘色葵口碗。   热腾腾,奶香加甜香,很能慰藉一大早就起床、饿着肚子干活的人。   小怜咽下一口唾液,叹道:“您这一个饼,居然也有这么多花样。还有这奶,又是什么做法?”   “我不知小郎口味,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小怜姑娘帮忙尝尝?”   杜清檀笑着递过一只小碗,碗里有两块金黄色的酥饼,筷子轻轻一戳,酥皮便掉下来,里头更是层层起酥。   一口咬下,外酥里软,甜中微微带的那一点儿咸刚好中和了腻。   小怜严肃地道:“不错,小郎会喜欢的。”   杜清檀又递上一杯杏仁奶:“这个也帮忙尝尝。”   杏仁香掩盖了牛奶的膻,协调又融洽。   小怜捂着嘴笑起来:“我看很好,咱们赶快送去罢。”   壮实郎揉着眼睛坐在桌前发呆,武八娘坐在一旁梳妆。   刘嬷躬着身子小声道:“夫人,并没有什么用,小郎起了好几次夜,也不知是不是吃杂了的缘故。   又或者,她悄悄儿往里头放了什么药材,却没和咱们说。就算是御医,也要给主家看方子的。   老奴这心里颇不踏实……稍后夫人还得过问一下。”   武八娘皱起眉头,正要出声,就见小怜领着杜清檀主仆走了进来,于是换了笑容:“今早吃什么呢?”   杜清檀道:“小郎才刚开始调理,不宜吃得太多太杂,早饭很简单,但对他的症状也很有用。若是可以,夫人平时不妨多给他吃些蛋黄和奶。”   仿佛听到了刘嬷背后的闲话一般。   武八娘有点尴尬,问道:“饭食里用了药材吗?”   杜清檀笑道:“还未曾,不急,这是个长久的活儿,先要小郎能吃能吸收,才能事半功倍。”   武八娘看向小怜,小怜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她便道:“知道了,按照你的安排来。”   壮实郎先是被香味惊醒了瞌睡,然后看到了手牵着手的小熊饼,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直接上手抓起饼子开吃。   “唉哟……我的小郎,您这……”   刘嬷立刻上前阻挡,却被壮实郎推了一把,不耐烦地道:“走开!”   杜清檀微笑着道:“要让孩子好好吃饭,就得让他有个好心情。就像咱们大人,心情不好也吃不下去。”   仿佛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武八娘呵斥刘嬷:“退下,别打扰他吃饭!”   刘嬷脸色惨白,退到角落里去,恨恨地瞪着杜清檀。   杜清檀视而不见。   “嗝……”壮实郎连吃了三块小熊酥饼,满足地打了个嗝,小怜递过杏仁奶:“小郎试试这个,可香了,和平时不一样。”   壮实郎又把那碗杏仁奶喝了,然后笑眯眯地道:“好吃!我昨晚睡得可香了!梦都没做一个!”   武八娘看了刘嬷一眼,问道:“不是起了好几次夜么?”   壮实郎道:“没有啊。”   刘嬷连忙道:“小郎睡糊涂了,忘了!”   “我没有!”壮实郎喊起来。   刘嬷微笑着,很坚定地道:“有,一共起了四次,寿香她们都知道的。”   “我没有!”壮实郎气愤地喊起来,冲过去要踢刘嬷。   刘嬷捉住他的手,宠溺宽容地笑着,看着像是要抱他,却隐蔽地将膝盖往他的胃部顶去。   这就过分了。   才吃饱的孩子,又是生气又被这么一搞,不得马上吐出来?   杜清檀飞快地将手隔在二人中间,笑眯眯地道:“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宜在饭后引得孩子生气愤怒,会积食,严重的还会引起呕吐。   这样很伤脾胃,中一次招,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过来。日积月累,就成了大问题。”   “原来如此!”武八娘恍然大悟:“我说呢!壮实郎为何这么不爱吃饭,就是因为这个呀!”   刘嬷已将膝盖收了回去,垂着头愧疚地道:“幸亏杜大夫提醒,都怪老奴行事不周,还请夫人责罚老奴。”   采蓝撇撇嘴,觉着这老狗奴真是奸诈,却听杜清檀同样热情地道:“我也斗胆替刘嬷求个情,不知者不怪嘛。”   武八娘神色复杂地道:“五娘真是个厚道实在人。”   “是呀。”刘嬷微笑着朝杜清檀看过来,眼里的恨意已经无法掩饰。   杜清檀笑得比她还温柔,细声细气地道:“都是为了壮实郎好,我不熟悉情况,还请刘嬷多多提点。” 第62章 考校   “《素问·天元纪大论》里说,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便是日常医家说的五志,分别为喜、怒、忧、思、恐。”   杜清檀对着满屋子的人掉书袋,“情绪对于人来说很重要,志和则康健,志伤则致病……”   “子有三不责,睡前不责,饭前不责,早起不责。只因睡前责骂孩子,他忧思恐惧,就睡不踏实,睡不踏实就容易生病。”   “饭前、饭中、饭后责子,忧思恐惧,便会吃不下、吃不好、不克化,于孩子的肠胃是一种损伤。”   “早起责子,孩子一整天都不高兴,伤了情志,就什么都不好了……”   “好有道理!”武八娘听得津津有味:“五娘,没想到你竟然还懂这些。”   刘嬷不怀好意地道:“是呀,杜大夫瞧着年轻,也未出阁,竟然懂得养孩子。”   没经验的人,是胡扯的吧?   杜清檀有些羞涩地道:“实不相瞒,我家中有个堂弟,比壮实郎还要小,因我大伯母要操持生计,弟弟自小就粘我。此外,我在遇仙之时也曾见过仙人怎么养孩子。”   “是了,听闻你是遇过仙的。”   武八娘沉吟片刻,叫刘嬷领壮实郎下去:“我有话要和五娘说。”   刘嬷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低眉顺眼地道:“是。”   采蓝觉着这老狗奴要使坏,有心跟上去却又没立场,正着急呢,就听杜清檀道:“且慢!”   武八娘道:“何事?”   杜清檀语重心长地道:“是有话要交待刘嬷。”   “壮实郎还小,不懂得养生,要靠身边人提醒照顾的。才刚吃过饭,不宜跑跳哭闹大笑,也不能吹凉风吃冷食,还该细心照顾才是。”   总之,如果壮实郎发生以上情况,都是刘嬷的错。   杜清檀看着眼里快要喷出火的刘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原本不敢开口,是怕刘嬷有想法,但之前你也说希望我能多提醒,毕竟是为了孩子……”   刘嬷咬着牙道:“瞧您说的!老奴心疼小郎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杜清檀莞尔一笑,回身对着武八娘道:“夫人恕罪,我僭越了。”   武八娘当家多年,岂能看不出来这二人间的火气,不过一笑而已,招手叫小怜过来。   “自今日起,除去接洽杜大夫这边,壮实郎这里也要多上心,待到他果真好了,都有重赏。”   小怜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当即牵着壮实郎走了出去。   “来,和我说说妇人养生的事儿。”   武八娘叫人给杜清檀设了座,亲热地招呼她:“还没用过早饭吧?与我一起。”   杜清檀从善如流,言谈举止无不自如。   吃完早饭,武八娘已经自动把手腕递到她面前:“你来替我号脉,瞧瞧我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我这段日子以来,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入了睡又总做梦,要不就是心慌烦躁,头发也掉得厉害,月事还不协调……”   杜清檀一笑,并不多言:“我给夫人做碗羹汤罢。”   武八娘期待地道:“我就等着了。”   杜清檀很自然地递了一叠图纸过去:“这是我之前和夫人说过的刀具。”   全是细线勾勒而成,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有长有短,还有一把带锯齿的大剪子,尺寸大小都很适合女子使用。   武八娘很大方地叫了心腹仆妇进来:“用好铁制一套出来。”   杜清檀又道:“因这东西是我在用,将来我也会带走,所需花费,在我酬金中扣除即可。”   “嗐!哪里就至于了。”武八娘笑眯眯地催促她:“快去做药膳罢。”   天将向晚,武八娘与壮实郎端坐桌旁,期待地盯着门看。   盼望着,盼望着,杜清檀来了。   “此汤久服可补中益气,养血安神,滋润肌肤,减少色斑,防止脱发。”   杜清檀把一道麦枣甘草排骨汤递到武八娘面前:“您尝尝味道,若不喜欢,下次可以改进调味。”   武八娘捏起银匙,先喝汤,再吃肉,满意点头:“好吃。”   壮实郎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碗盖。   是一道谷芽麦芽炖鸭胗汤,健脾开胃,消食化滞。   主食是柔软清香的时令蔬菜饼,甜品是牛奶炖花生。   见那母子二人吃得心满意足,杜清檀微笑着起身告辞。   “依你所言,该让壮实郎睡够才好生长,以后早上也就不必那么急了,我派车去接你。”   武八娘道:“怪远的,又早,万一被人冲撞了不好。”   杜清檀便知她晓得了早上的事,笑着应了:“多谢夫人。”   “不必,安心做事即可。”武八娘半真半假地道:“还是那句话,治好了,不会亏待你,若是治不好,哼哼~”   “请夫人放心。”杜清檀转身要走,却见门前默默立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正是薛鄂本人,也不知在那立了许久,看了许久。   杜清檀微微颔首,让到一旁,目不斜视,话不多半字。   薛鄂走进来,淡笑着道:“已经吃上了啊。”   武八娘起身去迎他,解释道:“以为您还和平日一样回得晚,我便陪着壮实郎一起先用了。对了,这是我才请来的杜大夫。”   杜清檀沉默行礼,并不抬头。   薛鄂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说道:“听说你的医道与众不同,走的是食医。”   杜清檀道:“是。”   “梁王那病,是你献的方子?”   “是。”   “听闻你曾遇仙,一身所学,皆为梦中得来?”   “倒也不完全是,平日就爱看医书药书,不过突飞猛进确实是在遇仙之后,否则只能卧病在床罢了。”   “你做食医,可懂什么是十八反与十九畏?”   这便是考校了。   杜清檀清清嗓子,麻溜地背诵了一番。   薛鄂点点头:“有人送了我几味药,说是珍稀难得,我却是不太认识,或许你能知晓?”   采蓝紧张起来。   这,没见过哪家请大夫的,会现场考校大夫药理医理啊,明摆着是不信任嘛。   这种通常都带了刁难的性质,万一认不出来,可怎么好?   杜清檀也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然而却是避不开的。 第63章 我拿她有大用   拿出来的第一件药材,是几块小指大小、黄白色、微透明、油脂状,如同弯曲的丝线卷缠在一起的不规则片状物。   薛鄂说道:“这是九都督府那边的人送过来的,说是大补,你瞧瞧认识不?”   杜清檀认真地翻看着那东西,并没有立刻回答。   武八娘自问见识过的好物也不少了,但这东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猜她一定说不出来。   于是不免有些同情,却不好当众下夫婿的脸面,只好沉默不语。   刘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主君为人严苛,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旦证实这杜五娘是个骗子,就该被呵斥一顿再赶出去了!   到那时……   “不认识吗?”薛鄂语气沉沉,神色不辨喜怒,“那就看下一件罢。”   “慢着。”杜清檀气定神闲地道:“司马方才说,这东西是从九都督府那边来的?”   薛鄂点头。   “我能尝尝么?”   “可。”   杜清檀折一小块下来,但见上头牵连着些灰白色的筋膜,入口气腥味微甘。   “这是哈蟆油。”   她很肯定地道:“取自辽东林间的哈士蟆,是极难得滋补品,尤其适合女眷和体虚衰弱者。”   薛鄂眼里透出一丝讶异,又很快压了下去,淡淡地道:“原来如此,你曾见过?”   “在梦里见过。”杜清檀体面微笑,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因为想吊一下罢了。   第二件药材,就更稀奇了。   是一条干了的虫子,头部长了一截干了的草。   武八娘惊讶地道:“咦,这是个什么东西?又是草又是虫,怕不是作弄夫君的?”   薛鄂不高兴地瞟了她一眼,她便怏怏地住了口。   杜清檀笑得更加云淡风轻:“夫人好眼光,这个是虫草,长在吐蕃,冬天是虫,夏天为草,据说也是极好的滋补品。”   薛鄂抿了抿唇,沉声道:“你懂的确实不少。”   杜清檀趁机显摆自证了一番:“五娘不敢误人。食医,必须精通药理医理,善庖厨,懂辩证,才能做好药膳。”   薛鄂微微颔首:“既如此,壮实郎的病便拜托你了。”   遣词用句一下子变得尊敬起来。   在场下人看向杜清檀的眼神就都变了。   便是武八娘,也觉着面上有光,高兴地道:“我早说过,十一郎是真疼我们壮实郎,也是很靠谱的。”   薛鄂点点头,很感兴趣地看向桌上未用完的饭食,无情地赶杜清檀走:“就不耽搁杜大夫归家了。”   武八娘一个眼神过去,立刻有人飞奔而出,替杜清檀主仆安排车辆去了。   直到进了自家大门,采蓝还和做梦似的:“薛司马居然夸五娘了!五娘怎么懂得那么多!居然认识辽东和吐蕃的药材!”   杜清檀不以为然,一副她少见多怪的样子。   杨氏听说经过,抚着胸口直念“阿弥陀佛”。   “大伯母今日见着独孤啦?他如何了?”   杜清檀很仔细地洗手,护手,没办法,做饭这种事是很伤手部肌肤了。   杨氏道:“不是很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说话也没力气,他自己说是病了,我瞧着是被人打狠了。”   团团也道:“我听到有人说,独孤大哥哥的肋骨断了!”   “???肋骨断了?”   杜清檀震惊了,想到这人那天拎着半只鸡,正儿八经地上门求教左勾拳,又有些明了。   看他那模样就是个年轻气盛好斗的,多半是与人约架,被揍了。   杨氏道:“五娘啊,独孤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既会药膳调养,还该抽空去看看他,也给他几个方子。”   “确实如此,还该感谢武十一郎介绍了这么好的患者。”   杜清檀盘算了一下时间:“明天中午应该有空。”   王娘子赶过来找她:“五娘回来了啊?前巷张家儿媳乳水不下,你可有什么能用的偏方?   我给你说,这回不是穷得叮当响的了,他家怎么也能拿出几十文做谢礼。”   杜清檀看看天色:“我与你走一趟罢,瞧过了才知道。”   一文钱也是钱,必须不能放过。   与此同时,薛府。   下人已经尽数散去,只留薛鄂与武八娘在室内。   武八娘试探着阐述杜清檀的诊断结果:“说是和我没关系,也不是天生的顽疾,就是太挑食的缘故,我想着,不拘原因如何,总要试试才好。万一真的好了呢。”   薛鄂却是神思不属,只盯着烛火发怔。   武八娘失望地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原本昨天就想和他说这事儿的,他却去了小妾的屋子。   这会儿人来了,心思也不在,当真让人寒心又无奈。   薛鄂突然道:“仔细观察这杜五娘,以后每天都要和我说说她的情况。”   武八娘吃了一惊,万千思绪纷繁上涌,最终化为一股子酸意怒意:“什么意思?”   薛鄂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拿她有大用。”   “什……什么大用?”   武八娘都结巴了,她知道杜清檀长得很美,出身也不差,但是……这……   献美?宫中是女皇。   献给其他权贵?自家这样的身份,其实也用不着。   余下的她不敢想,也想不通,就想抓着丈夫问个清楚明白。   薛鄂不耐烦:“妇道人家,少问这些。”   武八娘习惯性地挑起眉毛,立时就想发作:“我……”   薛鄂却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武八娘便如被针戳破了的皮球,一下子泄了。   “我还有公务。”薛鄂起身走了出去,不曾回头。   武八娘呆呆地看着幽暗的门洞,突地抬手捂住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始终也没相信壮实郎能被治好吧?   待杜清檀客气,只是别有所图。   几滴清亮的眼泪,从她指缝间掉落下来。   过了很久,婢女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夫人,该歇息了。”   “歇吧。”武八娘百无聊赖的起身。   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啊。   杜清檀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半点梦都没做,早起不再赶着出门,先带着全家练一通五禽戏,再吃早饭,收拾妥当,薛家的马车也来了。   登上马车,她就被里头的人惊住了:“您怎会在这里?” 第64章 留着就是祸害   “你一定要治好壮实郎,帮我,帮我!”   武八娘紧紧握住杜清檀的手,眸中泪光微闪。   “他不相信不是我的错,他不相信!”   她几乎是咆哮着喊了出来,然后撑住车壁,低下头剧烈喘息。   杜清檀沉默地看着武八娘。   难怪要赶早乘车,亲自跑这一趟。   都是为了方便发泄,方便说话。   这得心里藏了多少不甘和愤怒,才能气成这样。   所以说,婚姻仿若二次投胎,运气不好,人生便被毁了一半,甚至全部。   但也还好,至少知道反击,而不是一味忍受。   “为何不说话?”武八娘抬眼看过来,咄咄逼人:“是在看不起我,或是在嘲笑我吗?”   “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在想,您是圣人的侄孙女儿,身份地位这般高贵,却也过得不是很如意。   那么普通女子,大概过得更不舒坦吧?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女子更艰难些。”   杜清檀很平静地道:“所以下次,夫人不要再欺负不如您的女子了。”   “我……”武八娘十分难为情,便有些恼羞成怒:“我就是脾气不大好,又不是坏人!”   “我知道。”杜清檀递了一块香软洁净的手帕过去:“我们一起治好壮实郎,让他变成一个健康强壮的孩子,做夫人的骄傲。”   “我们?”   武八娘用力擦了一把眼泪,不是很理解。   “难道这不是你的事吗?我花大价钱,给你配车配刀,还亲自赶早接你,为的就是让你拿出看家本领啊!”   “您是壮实郎的母亲。要靠着您的羽翼护佑,他才能健康长大。”   杜清檀耐心地解释:“我只是大夫,治病不治人。病好了,其他没跟上,他也难以成为夫人的骄傲。”   武八娘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她沉声说道:“我懂了。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建议吗?”   采蓝原本一直藏在角落里装死,闻言立刻拽了杜清檀的袖口一下,示意她赶紧把刘嬷的事说出来。   这么大个绊脚石,必须搬开才行,否则以后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   杜清檀却没有提及刘嬷,只道:“我只希望,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请夫人信我,然后,坚持。”   “我会的。”武八娘笑了起来:“你也替我调养身体吧,我想变得更好,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   杜清檀给了她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的,对自己好是应该的,不是为了谁。”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和萧七郎重续前缘吗?”   将要下车之际,武八娘问了早就想问的问题。   “应该由萧家来问我,是否愿意再给他家一次机会。答案么,肯定是不。”   杜清檀跳下马车,很自然地回身对着武八娘伸出手:“您请。”   武八娘捂着嘴笑了起来:“谁要你扶。”   本该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优雅礼貌地要扶淑女下车,如此才协调。   此时由杜清檀这么一个娇弱模样做来,就显得非常违和。   武八娘很怀疑她是否能承受住自己的体重。   手误!手误!   杜清檀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笑道:“夫人不辞辛劳去接我,我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嗯,你去忙吧,我去看看壮实郎。”   武八娘难得母爱泛滥,终于想起并愿意在清早去看望孩子。   “夫人,再忠心体贴的下人,始终不能替代母亲。”   杜清檀笑道:“倘若您能多抽时间陪伴壮实郎,兴许他会好得更快。”   “知道了。”武八娘踌躇满志地去了。   采蓝一边清洗药材,一边抱怨:“五娘为何不提刘嬷的事?这种恶奴刁奴,留着就是祸害。”   “我且问你,他家知道刘嬷不好么?”   杜清檀将羊肉上的经络油脂统统清理干净,再切成块,放入用葱姜、料酒熬成的滚水中灼烫去味。   “那肯定不知道啊,如若知道,哪里还会让刘嬷继续带孩子?”采蓝说道。   “她伺候了壮实郎十年。而你我,与他家只是初识,是陌生人。”   杜清檀捞起汆过水的羊肉,放入瓦煲,再将党参、黄芪、当归、生姜放进去:“大火烧滚。”   “换作别人来和我说,采蓝是个坏东西,总是悄悄虐待团团,我该不该信?”   “啊!”采蓝叫道:“谁那么坏,五娘把他打出去!”   “对啦,就这么回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咱们不急。”   杜清檀警告她:“不许背着我干事儿,我自有分寸。”   采蓝噘起厚厚的唇,不甘心地道:“好嘛好嘛!”   “去清理鲫鱼。”杜清檀一笑,着手清洗处理银耳和木瓜,准备给武八娘做一道补血益气的银耳木瓜鲫鱼汤。   另一边,武八娘制止了要通传的下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壮实郎的房间外面。   里头已经掌了灯,刘嬷在恶声恶气地骂人:“小郎且还小呢,你们这些骨头没有二两重的小贱人,就敢一个个挺着胸往前凑,也不怕坏了规矩!”   小怜听着不像,就要出声阻止。   武八娘抬手止住了她,默默地立在外头静听。   只听刘嬷又道:“个个儿都跟着杜五娘那个骚蹄子学,看到主君就往前凑,生怕别人看不到她那张脸。我告诉你们,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等着看她的下场!”   一个小婢女道:“刘嬷,您说的这个怕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我亲眼看到的!”   刘嬷的声音骤然高亢起来:“好好的良家女子,不在家里待着,非得跑出来抛头露面行什么医!   分明就是来钓金龟婿的!也是夫人仁善想不到,依我说,就该吐她一脸唾沫赶出去!臭了她的名声,叫她再见不得人!   嗳,我和你们说,昨天主君回来,不出声不叫人通传,就搁门外头盯着杜五娘瞧得目不转睛!   杜五娘也是拼命显摆,就怕主君看不到她,记不住她!啧啧啧,男人爱俏,咱们夫人啊,说不得要吃个哑巴亏了!”   小怜惊出一身冷汗,悄悄看向武八娘。 第65章 怎么不合适?   武八娘面无表情,仿佛刘嬷说的人和事,与她全无关系。   这怕是气狠了……小怜正想劝一劝,就见武八娘做了个手势,要她通传。   小怜赶紧退回去几步,叫道:“少夫人来啦,小郎似乎还没起呢。”   屋里的声音立时没了。   武八娘推开房门,只见刘嬷站在床前,正温柔地哄壮实郎起来。   壮实郎并不理睬,嘟囔着往被窝里钻。   “夫人来啦!小郎再不起来要挨罚了。”刘嬷回头望着武八娘微笑,表情十分憨厚本分。   壮实郎将被子拉起盖住头,烦躁地道:“哄谁呢?阿娘怎么可能来看我!她又不喜欢我!”   仿若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武八娘的心脏。   她疼得脸色刷白,以至于蹙起了眉头。   她不爱这个孩子吗?   并不是的。   只是因为不幸而迁怒罢了。   也是因为这孩子越长越不亲近她,越大脾气越糟糕,越让人讨厌。   所以她远着他,他也远着她,母子之间就到了这个地步。   “您是壮实郎的母亲。要靠着您的羽翼护佑,他才能健康长大。”   “我只是大夫,治病不治人。病好了,其他没跟上,他也难以成为夫人的骄傲。”   武八娘突然想起杜清檀的话。   她抬手扶了一下额头,似哭又似笑。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即便这孩子的眼疾治不好,那也只是夜里看不见罢了,并不耽搁他成为她的骄傲。   “退下。”她下达了命令。   “啊?”刘嬷没明白过来,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她道:“可是小郎不会穿衣服,也不要别人给他穿衣服的呀?”   武八娘扫了刘嬷一眼,眼神凶残。   刘嬷一阵胆寒,低头退了下去。   小怜示意屋内所有人都退出,再贴心地关好了门。   “壮实郎,是我,是阿娘。”武八娘坐到床边,试探着伸手触摸孩子。   “骗人!”壮实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捂得满脑门子的汗。   待到看清楚武八娘,他就吓得打了个嗝,瞬间清醒。   “我这就起床,阿娘别生气,我就是太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很困……”   他急急忙忙地解释,自己拿起衣服往下套,却将左袖穿到了右手。   他慌张极了,小心翼翼地偷瞟着武八娘,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武八娘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替他穿好衣裳,然后小心翼翼地搂他入怀,低声道:“是阿娘不好,阿娘对不起你,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泪水落到壮实郎的脸上,他紧张地替她擦泪,小声问道:“是不是阿耶又骂您了?咱们不理他啊!不,等会儿我去找祖母,让她替您出气!”   “不是的呀,阿娘只是做了一个梦,突然醒了。”   武八娘又哭又笑,圣人也是女子,可以做皇帝,她为什么要把日子过成这样?   “阿娘做了什么梦?可以说给我听吗?”   壮实郎小心翼翼地靠在母亲怀里,并不敢靠实在,总觉得是在做梦。   “以后再讲给你听。”   武八娘下了决心:“壮实郎想不想搬去和阿娘同住?每天阿娘都给你讲故事,不骂你。”   “我得想想……”壮实郎不是很愿意相信她。   “那不急,咱们慢慢来……”   武八娘看着儿子稚嫩的面孔,惊诧于自己这么多年,居然从未在清早或是晚上,主动来看望陪伴儿子。   室外。   刘嬷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   其他仆妇婢女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对,好些人甚至幸灾乐祸的。   她平时就是这院子里的一霸,得罪的人不少,都等着她倒霉。   她慌慌张张去问小怜:“怎么回事呀?夫人为何突然来了?”   小怜淡淡一笑:“想起小郎,就来了。”   刘嬷笑着拉起小怜的手,悄悄塞一只镯子过去,低声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   “刚到。”小怜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示好。   刘嬷立时就安心了,这是没听到那些胡话。   门开了,武八娘牵着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壮实郎走出来,母子俩都笑眯眯的。   “我们一起去给你祖母请安。”   饼熟肉香,杜清檀洗手装盘。   小怜走进来道:“好香啊,今天做的是什么?”   杜清檀给她看药渣:“参芪归羊肉汤,健脾养血,和胃理气。给小郎调理脾胃的,快来替我尝尝。”   小怜惊道:“哎呀,这可怎么好!小郎不吃羊肉,嫌味儿重!”   采蓝傻眼了:“那现在重做也来不及了啊!”   小怜很愧疚:“都怪我,今天一早太多事了,我没来得及关顾这边……”   一大早的,先是武八娘突然要去接杜清檀,又突然跑去看壮实郎,一桩接一桩,她被震撼得不轻……   “没事,这羊肉我特殊处理过,没什么膻味儿,你先尝。”   杜清檀不惊不慌,只笑着舀了小半碗肉过去,又明目张胆地递给采蓝半碗:“都尝尝,什么想法都可以提。”   两婢女吃得心满意足:“我看行!先试试罢。”   “先不必告诉壮实郎是什么肉……”杜清檀交待她们。   碗盖揭开,壮实郎盯着看了片刻,看向杜清檀:“明天我还要吃那种小熊饼,你得答应,我才吃。”   “可以可以。”杜清檀豪爽地答应下来。   壮实郎就吃了半碗,还把汤喝光了。   杜清檀和采蓝相视而笑,小怜凑到武八娘耳边小声道:“是羊肉,杜大夫办法多,做了没味道。”   武八娘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鲫鱼汤,宣布道:“去给壮实郎收拾行李,自今日起,他搬到我的院子里住,由我照料起居。”   刘嬷毫无预料,惊愕之下冲口而出:“夫人!这,合适吗?”   武八娘淡淡地道:“怎么不合适?”   刘嬷忙道:“夫人容禀,老奴的意思是,伺候小郎的人不少,全都过来怕不合适。”   “你跟来就可以了。”武八娘看向杜清檀:“听说你有事要出门,我给你安排车马。”   杜清檀谢过退出,行至无人处,采蓝忍不住道:“怎地突然就要把壮实郎搬过来了?”   杜清檀微笑:“刘嬷快完了。”   只不知道会以什么下场结束而已。 第66章 此熟非彼熟   满室阳光,窗外娇莺婉转啼。   独孤不求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仰头看着帐顶发呆。   帘外传来侍女婉娘的声音:“公子,有客至。”   独孤不求身体不适,实在没什么兴趣待客,便懒洋洋地道:“男客还是女客?”   婉娘很喜欢这个容貌昳丽、风趣跳脱的客人,因此先低头掩口轻笑一声,再道:“回公子的话,是男客如何?女客又如何?”   “男客,请十一郎帮我接待即可。我只见女客。”独孤不求自己也被逗笑了。   “是女客呢。”婉娘说道:“您若是太累,不愿见,也可请十一郎代劳。”   “是谁?”独孤不求激动地坐起身来,不期然扯到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跌回床去。   “说是姓杜。”婉娘笑道:“长得特别美丽娉婷,您见不见?”   “快请啊!”独孤不求喊了一声,又道:“回来!帮我梳洗一下。”   “是您的什么人啊?”婉娘并不怕他,笑眯眯地指挥着小婢女们做事,顺带开个玩笑。   “救命恩人。”独孤不求很严肃地道:“没有她,就没有此时的我。”   这话倒也没错。   如若不是杜清檀的左勾拳,他也不会赢得那五场比赛,更不会得到那许多浮财,从穷光蛋一跃而成小富豪。   婉娘立时肃然起敬:“这么厉害啊,小娘子看起来柔弱得很。”   “人不可貌相。”独孤不求道:“你家十一郎,怕是禁不住她一拳。不信你去问他。”   正说着,武鹏举已经兴冲冲地跑来了:“独孤,独孤,五娘看你来了!你行动不便,我就直接把她接了进来!”   独孤不求哂笑一声,强行扶着床柱站起身来:“说得好像我瘫了瘸了似的。”   他探着头往外看。   微风拂动,满架蔷薇一院香。   杜清檀穿着苍葭绿的窄袖衫子,配的碧落蓝间色裙,腰间青色系带,静静地站在蔷薇架下。   偶有蔷薇花瓣飘落肩头,她抬手拂去,便如仙女临凡,缥缈而不真实。   武鹏举看呆了眼:“真好看啊,仙女儿似的。”   独孤不求冷哼一声,抱住他的脖子重重地挂上去,说道:“小心仙女儿一拳把你砸得昏死过去!”   武鹏举瞬间回到现实,瞪着青蛙眼道:“我又没招惹她,她干什么打我?”   婉娘听着二人的对话,对院子里的简朴女子更多了几分敬重忌惮。   她快步迎出去,恭敬地行礼:“请客人入内奉茶,独孤公子已经就位。”   “已经就位?”杜清檀愣住了,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啊,不是,是独孤公子已经准备妥当。”   婉娘羞红了脸,要死了,她这是怎么了,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杜清檀礼貌颔首,带着采蓝走上了台阶。   却见“已经就位”的独孤不求并未落座,而是倔强地挂在武鹏举的肩上,冲着她斯文雅致的笑。   如果不是气色太差,想必这个笑容会更好看。   “你怎么来了啊?”他无所谓地道:“是不是听杨伯母说我病得有点厉害?其实并没有,你看,我好好儿地站着呢。”   “听说你的肋骨断了。”杜清檀冷漠地拆穿了他:“你是否每说一句话,胸口那儿就和刀割似的?”   “怎么可能……”独孤不求试图继续掩盖。   杜清檀在他对面坐下来,说道:“装什么英雄?我又不是什么人,需要你隐瞒伤情。”   “……”屋子里陷入诡异的沉寂中。   独孤不求觉得呼吸困难起来,每吸一口气,伤口就和刀割似的。   他沉默地垂着眼帘,一动不动。   武鹏举先是想笑,看到他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便义正辞严地指责杜清檀:“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难听!独孤怜香惜玉,怕吓着你,你倒好……”   “我是为了他好啊。大家都这么熟了,端着做什么?”   杜清檀示意独孤不求:“躺下,你需要的是静养,而不是装。”   独孤不求撩起眼皮子,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突地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怎么又和我熟了?”   杜清檀道:“此熟非彼熟。”   “那是啥熟?”武鹏举大为好奇,不想肩上骤然一沉,独孤不求脸色煞白地倒了下去。   “哎呀呀!不得了啦!独孤要死了!”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喊起来,叫杜清檀:“快来帮忙!”   杜清檀看向采蓝:“快去!”   “嗳!独孤公子您撑住!千万别死啊!”采蓝狂奔而去,帮着扶稳了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紧闭双眼,平躺在床,呼吸时有时无,非常微弱。   武鹏举真被吓着了,跳着脚地喊:“快去请大夫!”   杜清檀走过去,探手抓起独孤不求的手腕,扣住脉门,静静端详。   “死不了。”她说:“可能是硬要假装英雄,扯着伤口,痛晕过去的,一会儿就好了。”   “痛晕过去的?”武鹏举更紧张了:“独孤不是这样不禁事的人啊……他被常胜将军打得吐血,都没晕过去!”   “谁?常胜将军?那是什么人?”杜清檀立刻就抓住了:“人家为什么要打他?”   武鹏举立刻掩住口:“那什么,我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独孤让他别告诉杜家人,之前也瞒得好好的,怎地今日硬是没能忍住?   肯定是因为太过同情独孤了,啊呸!这关不住的嘴!   武鹏举叹息着走出门去,却又忍不住回头偷看。   只见杜清檀坐在床边,淡淡地道:“你肯定是遇到了事儿……你不乐意讲,我也不好勉强你。不过我觉着,天大的事儿,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然后就见独孤不求睁开了眼睛,很是气愤地道:“你是不是女儿家?”   “我当然是了。”杜清檀莫名其妙:“你看我哪里不像?”   “你啊……”独孤不求脸面什么的都没有了,索性也不要了:“你哪里都不像!你走吧,我好了!”   “我等大夫来了再走。”杜清檀又给他诊脉:“这几天你吃的都是些什么?要不要我给你留几个食疗方子?” 第67章 这……就结束了?   “我不要!”   独孤不求想要翻过身去背对着杜清檀,以表示他的气愤和骨气。   然而他只动了一下,就疼的龇牙咧嘴倒吸气。   “还是平卧吧,别折腾了。”   杜清檀很有经验地说:“肋骨断了,只能卧床静养。床要硬,胸上可以打个绷带,你这个年纪,养上一个月左右也就差不多了。”   她伸手摸摸床铺,说道:“软了,可以再去掉两条褥子。”   独孤不求瞪她:“你又知道了!也是从梦里学来的?”   杜清檀没什么表情地道:“你觉得呢?我总不能断过肋骨吧。”   那倒也是。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嘟着泛白的唇,不想搭理她。   除了长得像女人,就没哪里像女人。   “你为什么生气?”杜清檀觉着他有点莫名其妙,“不高兴我来看你吗?那我走啦?”   “哈哈哈~嘶~”独孤不求捂住胸口,艰难地道:“谁生气了,少自作多情。”   更莫名其妙了,杜清檀盯着他看了片刻,决意不和被伤痛折磨的病人计较:“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看伤口。”   她说的时候,目光在他胸前来回逡巡。   独孤不求面色古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凤眼妩媚含情,这么来回地看……若非他知道这女人迥异常人,不误会都难!   杜清檀很无奈:“既然你这样在意男女大防,那便罢了。但其实,医者眼中只有病人,并无男女。”   “唰!”的一下,独孤不求咬牙切齿地撕开了自己的前襟。   他是男的!是男的!   什么叫只有病人,并无男女?   什么叫他这样在意男女大防?   她不介意,难道他还介意?   “哎呀呀呀!”采蓝尖叫一声,飞快地抬手捂住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啧啧啧……独孤公子看着劲瘦,胸还挺宽厚的嘛。   看这肉,这皮肤,这……哎娘!这几根毛毛羞死人了啦!   采蓝捂着眼睛娇羞地跺起了脚。   独孤不求挑衅地看着杜清檀,他倒要看看这无所畏惧的女人会不会害羞。   一只冰冷的手触上了他的胸。   以那个地方为中心,急速蹿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独孤不求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卷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瞳孔缩起又放,放了又缩。   “你……”他嗓音沙哑,就和喝醉了酒似的,软绵绵没力气:“你想干什么?”   冰冷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胸前缓慢而有节奏地滑动起来,他屏住呼吸,险些晕厥过去。   “我给你检查伤口啊。”   杜清檀的声音平静无波,表情专注而认真,哄孩子似地道:“别紧张,放松。”   “……”独孤不求茫然地看着帐顶,放弃了抵抗。   他该怎么办?   谁能救救他?   “这里。”杜清檀在他右侧第三根肋骨上轻轻按了一下。   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摁压,独孤不求就像被针戳似的跳了起来。   “这条肋骨断了,处理得还行,复位手法不错。”   杜清檀又上了另一只手,很认真地摁住他的肩头道:“别乱动。还有其他地方吗?我再看看。”   独孤不求僵硬地转动眼珠子,麻木地看着她,绝望地道:“我怕痒,左侧第四根,你直接去那儿吧。”   “哦。”杜清檀快准狠地找到了伤处,摸了两下之后,她很认真地说:“这个没处理好,我帮你复位。”   “我不要……”独孤不求拒绝的话还未说完,突如其来的剧痛已经让他瞳孔放大。   “啊……”他惨叫着,气愤地瞪着杜清檀:“我要杀了你!”   痛不算啥,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等你好了再说。”杜清檀毫无波动,礼貌而冷静地问婉娘:“能否请你帮忙寻些绷带过来?”   婉娘又羞又臊又激动,红着脸道:“好的,好的,立刻,马上!”   杜清檀觉着她这表情真奇怪,颇为莫名其妙,再看采蓝那副丢人现眼的模样,就更嫌弃:“看个病而已,什么鬼样子!”   采蓝委屈巴巴地扯着裙带生闷气:“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五娘这样的了!”   杜清檀默默想了片刻,懂了,大家都是正常的,不正常的人是她。   但,这就是医者。   “我是医者。”她接过婉娘递来的绷带,严肃地示意她们把独孤不求扶了坐起,“我给他缠绑绷带定位。”   “不要你们扶!我自己能起!”   独孤不求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厌弃。   为什么会有杜五娘这种怪物!   还长成这样!   他恶狠狠地看着杜清檀,用力把挂在肩上的衣裳撕下去,露出整个上身。   屋里传来一阵抽气声,婢女们都很娇羞。   杜清檀还是那副薄情寡义的模样,冰冷柔软的手指在他胸前一顿摸索,然后说道:“好了。”   这……就好了?   这……就结束了?   独孤不求垂眼看着胸前绑得整整齐齐、很像那么回事的绷带,不高兴地挑刺:“这里没缠好,我很不舒服。”   杜清檀立刻伸手替他调整:“好了吗?”   “不好。这边又不舒服了。”   “好了吗?”   “不好,你的手太生了,重新来。”   独孤不求皱着眉头道:“看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我给你试试手好了!”   杜清檀神情冷漠,眼神严厉。   独孤不求东张西望:“反正我就是不舒服。”   冰冷柔软的手指又放了上来,绷带解开又缠上。   “感觉如何?”杜清檀看着独孤不求,眼里闪着凶光,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一拳挥出之意。   “马马虎虎吧。”独孤不求想要躺回去,却被拉住了。   “把他垫的褥子撤走两床。”杜清檀直接指挥上了婉娘。   婉娘早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都不问独孤不求的意见,直接就安排人撤走了褥子。   杜清檀泰然自若地洗着手,说道:“注意饮食,多吃蛋奶鱼肉蔬果。药膳的话,这半个月活血化瘀,可用当归、三七;下半个月接骨续筋,用山药、枸杞子;之后补益肝肾壮筋骨,可用杜仲、牛膝。”   独孤不求板着脸道:“听不懂。” 第68章 找到一个好兄弟   “听不懂什么?”   武鹏举领着大夫走进来,目光在杜清檀和独孤不求脸上来回扫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样子。   “我给他说饮食禁忌,他说听不懂。”   杜清檀言简意赅,利索地让了位,站到角落里听大夫怎么说。   “这法子不错。”那大夫看过独孤不求胸前的绷带,又给他号脉,然后严肃地道:“公子可是有些心悸胸闷不舒服?”   独孤不求诧异极了:“没有啊。”   大夫便道:“您这脉搏太快了,心跳也有些不太正常。”   “……”独孤不求垂着眼不吭声。   “嗤……”武鹏举笑起来,替他解释:“或是疼的吧。”   杜清檀也道:“应该是疼的,缓缓就好了。”   独孤不求撩起眼皮子,冷冰冰地瞅了她一眼。   “???”   杜清檀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刚才自己把他折腾得厉害,挨这一番白眼也不冤。   算了,不和病患计较。   她冲着独孤不求宽容大度地微笑。   “!!!”   独孤不求的伤处更疼了。   大夫又等了片刻,再给独孤不求号脉,然后点头:“这回好了,公子年轻,身体底子好,安心静养,很快就能好起来。”   “那行,我还有事,告辞了。”   杜清檀彻底放了心,挨着行个礼,带着采蓝就走了。   “杜五娘!”独孤不求喊住她。   “何事?”杜清檀回头,眼神清澈。   “没事……你快走吧,我看着你就烦。”独孤不求不耐烦地冲她挥手,脸色颇难看。   “哦。”杜清檀也不计较,当真走了。   那背影袅袅婷婷的,瞧着真好看。   武鹏举捂着嘴“吃吃吃”地笑起来,说道:“独孤,你也有今天!”   独孤不求白他一眼,沉声道:“慎言!她一个女郎在外讨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你再乱开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   武鹏举求饶地举起手:“我就是替你高兴,终于找到一个好兄弟,五娘虽为女郎,行事颇有须眉之风,哈哈哈哈……”   独孤不求垂着眼沉默片刻,也笑起来:“她带了什么来看我?拿来我瞧。”   婢女递来一只瓦罐,尚且温热着。   揭开罐子,鲜香扑鼻,却是一罐子炖猪肉,汤清肉香,里头还有些药材。   独孤不求用筷子翻了看:“三七、地黄、大枣。”   婉娘说道:“说是什么祛瘀生新汤,很对公子现下的症状。”   武鹏举二话不说,直接拿碗喝汤。   独孤不求不让他吃:“你是病人吗?你的骨头断了吗?”   “这么多,你一个人能吃完?我尝尝怎么了?又毒不死人!”武鹏举非要吃。   独孤不求伸长手臂护住瓦罐。   武鹏举跳脚:“吃独食!独孤!你住我的屋子,用我的婢女,我还成日为你跑进跑出,你怎么忍心!”   “好吧好吧,不就一口吃的么,看你急赤白脸的,小气!”   独孤不求倒打一耙,翻个白眼收回了手。   武鹏举乐了,拿只大碗,一口气舀走一大半,边吃边赞叹。   “也没什么药味儿啊!好吃!难怪我姐特意派人来谢我,难怪壮实郎爱吃她做的饭!”   “呵呵~”独孤不求皮笑肉不笑。   “阴阳怪气的,不就是人家没看上你嘛!”   武鹏举大笑着猛捶桌子:“其实吧,女人呢,还是要善解风情的好,譬如崔晓晓,我看就很好。   昨儿她听说你的事,心疼得不得了,要来看你,我怕你不耐烦,没敢答应。   要不,我请她走一趟,给咱们弹个小曲儿,跳个舞,你意下如何?闲着也是闲着。”   “那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我要静养。”   独孤不求慢吞吞地嚼着肉、喝着汤,全身毛孔都张开了去,就很舒服。   忽见武鹏举的长随小庆在帘外探了个头:“今儿一早喜鹊叫,原来都是应了独孤公子这里。您啊,又有客至了。”   独孤不求奇怪了:“我也没告诉别人我在这养伤啊,十一郎,你是不是在外头大嘴巴到处说?”   武鹏举用力咽下一块肉:“说什么呢?我有这么多嘴舌?来的是谁啊?”   小庆忙道:“有名刺的。”   大红洒金的帖子,隐有暗香,字写得银钩铁画,力透纸背。   “酒肆主人,鹤……这是谁啊?”武鹏举用力搧着名刺。   “快请!”独孤不求神色肃然:“赶紧帮我拾掇梳洗。”   武鹏举从未见过他如此端庄肃然,便识趣地道:“那你待客,我先走了,有事就叫一声。”   独孤不求点点头,并未挽留他。   武鹏举颇好奇,走出去就立在廊下阴影处探着头看。   却见来的是斗场大管事岳大。   岳大进来就发现了他,当即笑眯眯行礼问好:“十一公子好,小人奉命来与独孤公子洽谈合作事宜。”   有得玩又有得拿钱,武鹏举特别高兴,当即道:“那我陪你进去呀!”   岳大却是摇头:“家主有交待,只与独孤公子商谈,其余人等不好在场。”   “切!”武鹏举很没面子,用力挥了一下袖子,假装不在意地离开。   不想才走没多远,迎面走来一个人,见着他就厉声呵斥:“混账东西!又去哪里浪荡?”   却是他爹安平郡王。   武鹏举是嫡出幼子,家里对他的期望没那么高,日子又好过,也就养成了闲散浪荡的性子。   安平郡王日常混得不太如意,每每见着这个小儿子总是有些看不顺眼,见他摇头晃脑地走过来,想着就是不干好事,少不得追问一二。   武鹏举果然心虚,遮遮掩掩地道:“没什么,就是我一个朋友遇到点儿事,在我这里暂住几天。”   安平郡王冷笑:“什么狐朋狗友?住在我们家里,却不来拜谒主人,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规矩子弟!”   武鹏举忙道:“他是洛阳独孤氏的子弟啦!未来拜见父亲是因为他生病了,然后您又忙,母亲是知道的。”   “洛阳独孤氏?”安平郡王鄙夷地道:“怕也是和你一样的闲游浪荡子!”   父子俩正在那打官司,下人便领着岳大出来了。   两人一碰面,都有些变色。 第69章 我怕他拖累你   岳大沉默着叉手行礼,再沉默地离开。   安平郡王沉声道:“这是谁?”   武鹏举明明觉着他们似是认识的,怎地又问起这个?却也不能不解释:“是独孤的朋友,使来看他的。”   安平郡王眉头微挑:“朋友?什么朋友?”   武鹏举哪里敢说自己去斗人赌钱?缩着脖子小声道:“那我不知道,总不好追着问。”   安平郡王盯着他看了半晌,确认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去看看你这位朋友。”   能得鹤手下最得力的人登门探望,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   自家儿子傻不拉几的,只晓得吃喝玩乐,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独孤不求仰靠在床头发怔。   打赢将军之后,斗场当夜就把他该得的钱财尽数结算清楚,而他求的另一件事,却是直到现在才得了消息。   岳大向他转述了鹤的问候。   “我家主君说,之前公子向他求的那件事,他答应了。不过时过境迁,您现在也有了钱,不知您是否改变主意?   若是已经改变主意,就当彼此从未见过,您聪明坚韧,困境不过暂时,将来必然可以过得很好。   若是不曾改变主意,可在半个月后去斗场面谈。但您要明白,斗场所经营的事,皆都见不得光。   更如泥坑,一脚踏进去便再也脱不出来,每走一步都是泥印。   又如沼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陷入灭顶之灾,尸骨无存,悄无声息。”   他当即回答:“我的主意从未变过。”   岳大就笑:“不急,还有半个月呢,您再想想。”   独孤不求将目光落到桌上。   那里放着半碗已经凉了的药膳。   他想起了杜清檀,想起很多人和事。   “独孤,独孤,老头子来了!”   武鹏举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珠子慌得乱转,就像才偷了人似的。   “我给你说,老头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万一说了不中听的话,你可不许生气!”   “咳咳!”门外响起威严的咳嗽声,安平郡王板着脸看进来,见到独孤不求就愣了愣。   这年轻人,长得太好看了啊。   独孤不求被武鹏举扶起见礼:“独孤不求见过郡王,谢府上收留之恩,也请郡王宽恕未曾拜谒之罪。”   “你病着,倒也情有可原。”   安平郡王落了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独孤不求,末了,突然道:“独孤楚是你什么人?”   独孤不求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他抬起头来,看着安平郡王的眼睛说道:“那是先父。郡王认识他么?”   安平郡王答非所问:“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果真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这就是认识了。   独孤不求眼里浸出一丝浅浅的血色,垂了浓密的睫毛遮得严严实实,苍白的唇孩子气地微抿着,看起来很是委屈可怜。   “先父亡故之时,我只有五岁。”   他的表情委屈,语气却很平静淡漠。   “我娘说他很疼我,但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也记不得他是否抱过我,是否真的喜欢我。   我只记得,那天早上,突然有人砸响我家的门,然后我娘晕倒了,我哭着要抱,被我哥搧了一巴掌,鼻血流了满脸。”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看着武家父子笑了笑:“对不住,我不该和你们提这些。”   婢女们露出了同情而心疼的目光,太惨了啊,这样风趣漂亮的公子,居然有这样可怜的身世!   武鹏举眼里浮起一层泪光,忍不住探手拥住他的肩头,小声道:“独孤,你还有我。”   安平郡王却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独孤不求继续道:“我在族中长大,后来从军,做到从七品上翊麾校尉,本想建功立业,奈何时运不佳,魏州之事,皆是我错。”   武鹏举大急:“独孤!那不是你的错!”   就听安平郡王道:“不是他的错,难道是圣人错了?”   武鹏举脸色惨白:“阿耶……”   安平郡王冷淡地道:“独孤公子,我家十一郎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臭小子罢了,你有大志向,我怕他拖累你。”   这就是很委婉的赶客,也是不许二人继续交往的意思。   “阿耶!”武鹏举愤怒地喊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哪样?”安平郡王目光森寒,压迫性地碾过去:“你想忤逆?”   独孤不求平静地拉住了武鹏举。   “我知道了,郡王放心,鹏举待我好,我不会害他。”   他客气有礼地和婢女们说道:“有劳你们帮我收拾行李。”   婢女们低着头默默行礼,默默做事。   安平郡王转身大步离开。   武鹏举愤怒地把案几上的东西尽数挥落于地,咆哮道:“独孤,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你等着,我这就去和我娘说,让她去骂这个冥顽不灵、乱耍威风的老东西!”   独孤不求勾着苍白的嘴唇笑了起来:“好啊,你快去,我等你。”   武鹏举高兴起来:“这就对了!这才是兄弟!你还回床上歇着,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好!”   婢女们都笑起来,纷纷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   等到武鹏举走了,独孤不求就道:“继续收拾东西罢。”   婉娘忙道:“公子刚才不是答应十一郎了吗?”   独孤不求微笑着道:“十一郎爱惜我,我怎能让他为难。好了,听话,别让我多说话。每说一个字,伤口都疼得厉害呢。”   婉娘叹息一声,示意其他人继续收拾。   独孤不求的东西并不多,收来不过一小只藤箱罢了。   “婉娘,还要烦劳你把这只瓦罐一并捎上,里头的肉和汤还没吃完。晚上热一热,还可以再吃一顿。”   独孤不求准备去拎箱子,婉娘叫道:“公子您别动!待婢子替您叫辆车,您是要去哪里呢?”   独孤不求道:“我也不知道,先上车再说吧。”   看着那道劲瘦高挑的身影艰难地渐渐走远,婢女们忍不住红了眼圈。   再也不会遇到这么年轻美貌、有趣可爱还身世凄惨的公子了。   独孤不求歪在马车上,眯着眼睛和车夫道:“去永宁坊。” 第70章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杜清檀把一份苍术枸杞头炖羊肝汤放在壮实郎面前,照例不介绍这汤有什么用,只夸很好吃。   然后把一份防己黄芪粥放到武八娘面前,说道:“此粥利水消肿,祛湿减肥,滋养肌肤。”   那母子二人尚且不满足,直勾勾地盯着采蓝手里的食盒:“里头还有什么呢?”   杜清檀一笑,端出一份南瓜蒸百合,说道:“南瓜补中益气,气顺血畅,百合清心安神,健脾和胃,都可以吃。”   她做这南瓜蒸百合摆盘很讲究,用拳头大小的南瓜雕刻成花托,里头百合摆成花瓣,其间还洒了几颗枸杞。   橙红玉白鲜红,颇为赏心悦目。   小怜端出一壶黑豆芝麻汁,笑眯眯地二人满上,说道:“这个也好喝,这样的做法还真是别出心裁,就是费功夫,这黑豆昨夜就泡上了的。”   壮实郎尝了一口,见是甜的,立刻高兴起来,埋着头吃个不停。   刘嬷又要上来帮忙:“老奴伺候小郎。”   “让他自己吃,此时天色尚早,他能看见!”武八娘笑着夸赞壮实郎:“真乖。”   壮实郎高兴起来,把刘嬷推开了:“我自己吃,我看得见!”   刘嬷阴沉着脸立到角落里,暗戳戳地瞪杜清檀。   这一整天,夫人一直都和壮实郎在一起,却把她打发去做琐事。   都怪这个杜五娘,肯定是她在夫人面前说了坏话。   杜清檀照例视而不见,笑眯眯地告辞。   登上马车,采蓝不爽:“那个老狗奴瞪您呢!”   杜清檀并不放在心上,只道:“一场大战就要开始了。”   采蓝没懂:“什么?契丹人又来了?”   杜清檀耐心地提点她:“从前刘嬷之所以得意,是因为八娘不愿照管壮实郎。现下八娘想要收拢壮实郎的心,便用不着她了。   刘嬷肯定不乐意,以她的性子,必然想要争一争,先和我争,再和主人争。抢夺人子,谁能忍?”   采蓝笑起来:“这是要自己找死了。”   杜清檀轻轻颔首,闭目假寐,今日事多,加上初来乍到,厨房内的事还未完全理顺,可把她累坏了。   采蓝忙道:“五娘靠着婢子睡。”   杜清檀不客气地靠过去,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采蓝叫道:“咦,那不是独孤公子么?他怎会在此?”   杜清檀惊醒过来,睡眼朦胧地隔着车窗往外瞅。   但见永宁坊门外靠墙坐着一个人,白色的衫子,苍白的脸,乌鸦鸦的头发,惨白的唇,紧闭的眼。   两条长腿大喇喇地在那长伸着,旁边一只藤箱,一只瓦罐,再添一只碗就可以要饭了。   杜清檀示意车夫:“就在这下车,回去罢。”   她走下去,蹲在独孤不求身边喊他:“独孤?你怎会在此?”   独孤不求没吱声。   她又喊了几声,他还是没动静,便想着这人怕是晕倒了,于是伸手去探脉搏。   不想还没碰到人,独孤不求便闪电般扣住了她的脉门。   浓密的睫毛下透着凶狠的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手伤人。   “是我。”杜清檀倒也不慌张,“你怎会在这里?”   “杜清檀。”独孤不求骤然松手,靠在坊墙上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被赶出来了。”   “???”杜清檀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午时分,她才看到他被一屋子的美貌婢女众星捧月地端着,武鹏举为了他跑进跑出,当作座上宾亲兄弟。   这才隔了两个时辰,他就被赶出来了?!   怕是戏都没这么好演。   “不是,谁把您撵出来的啊?”   采蓝怀着同样的疑问,孜孜不求地追问。   “谁这么狠心?能把一个不能挪动的伤患赶出来?还是人吗?”   “要不然,独孤公子,是不是您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得罪了武公子?”   “您……那些婢女确实挺美的,会不会是您开玩笑过了头?”   独孤不求翻着死鱼眼,面无表情地瞪着采蓝,说道:“杜五娘,管好你家婢女。”   杜清檀忙让采蓝退后,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独孤不求差点跳起来,然而不能,只好反指着自己苦笑。   “我打算怎么办?我打算骑着我那老秃驴慢慢走回洛阳去,走不动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躺下去,把自己埋了。”   这是在说气话呢。   杜清檀明了,他来这里,应是来投奔她的。   也行,安置个病患,不是什么大事儿。   采蓝忍不住探着脖子问:“独孤公子,您这都动不了啦,还能挖坑把自个儿埋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独孤不求很暴躁,眼神凶得能杀人。   采蓝缩回脖子,小声嘟囔:“这就要靠我伺候了,还敢这么凶。”   “少说两句。”杜清檀打发她:“回家去,让大伯母寻几个人,下道门板来抬人。”   采蓝正要去,独孤不求已然咬着牙扶着墙爬了起来:“我自己走过去,不然人家还以为怎么了。”   “你也少说两句。”杜清檀指挥采蓝去扶他。   采蓝噘着嘴,很不乐意:“我替他拎箱子,拿瓦罐。”   杜清檀在周围睃了一圈,叫个闲汉过来:“给你五文钱,帮我把这人扶回去。”   闲汉肯定乐意。   独孤不求不乐意:“我自己走,有人扶反而扯着伤口。”   “也行。”杜清檀揣着两只手,慢吞吞地跟在独孤不求身后,就和放羊似的。   走着走着,突见独孤不求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愤恨。   “怎么啦?”杜清檀赶紧跟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杜五娘,你见死不救,扶我一把怎么啦?非得找个臭烘烘的闲汉来怄我,你挣钱很容易吗?这么糟蹋钱。”   “倒也不是,你精神不错,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杜清檀冷静地分析:“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当街扶着你乱走,怕是明日就得传出闲话来,这不妥当。   至于是否糟蹋钱,挣钱就是为了解决麻烦,倒也没觉得为你花钱是浪费。”   倒也没觉得为你花钱是浪费。   独孤不求心中那些忿忿全都烟消云散而去。   他勾着唇角笑了起来:“之所以没有直接寻上门去,也是不想给伯母添麻烦,你帮我租个房子罢。” 第71章 我这种人会发热?   杜清檀陪着独孤不求,慢吞吞地走了很久。   久到采蓝受不了,主动请缨:“婢子先回家去做准备。”   租房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好的,今日天色已晚,还得抓紧给独孤不求寻个落脚的地方才行。   杜清檀道:“去罢。”   独孤不求提醒她:“我那箱子里有钱,要花用就从里头拿。”   采蓝唬了一跳,把瓦罐递给杜清檀拎着,她自己将那箱子紧紧抱在怀里,贼兮兮地四处张望,就怕被人知道了去。   杜清檀好笑:“本来人家没想着你这箱子里有宝贝,看你这样反而知道了。”   采蓝又把箱子放下来,擦一把虚汗:“可真为难死人了,婢子还是跟着你们一起吧,省的别人瞧见你们独处,要说闲话。”   于是又挨了独孤不求一记白眼。   采蓝气得把嘴噘了老高:“我哪里说错了?”   杜清檀拍拍她的肩:“别和病患计较。”   五娘还是护着自己的。   采蓝高兴了,对着独孤不求翻个白眼,仰着鼻孔:“哼~”   独孤不求冷着脸没理她。   三人磨磨蹭蹭走到家门口,天都快黑了。   杨氏和团团站在门外翘着头张望,瞧见他们就迎上来,惊诧地道:“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先进屋安置。”   杜清檀目光一扫,但见王草丫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这里瞧,索性道:“草丫,帮我请你娘过来,有事商量。”   王娘子几乎是立刻从门洞里面跳了出来,笑眯眯的擦着手道:“五娘回来了,什么事啊?咦,这不是独孤公子吗?”   杜清檀道:“对,我的救命恩人。他遭了难,我们孤儿寡妇不太方便,要请你们帮忙。”   她心知肚明,这一家子其实都爱窥探自家,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是有点烦,但王家人不坏,见识就到那儿,有点市井小民的习气实属正常。   一般情况下,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很愿意和他们把关系搞好。   毕竟和邻居搞好关系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彼此交恶。   王娘子热情质朴,看出独孤不求行动不便,直接道:“我看就在我家安置罢!只是被褥不好,怕公子嫌弃。”   杜清檀就是这个意思:“被褥我们有,抱过去就是了。”   杨氏吩咐于婆:“去把那套才买的新被褥抱出来。”   王娘子立刻吆喝着全家人帮忙收拾屋子,一家子忙得鸡飞狗跳的。   她介绍了几次病患,杜清檀不分贫富都去,没有任何架子。   若是拿到诊金,还会分她几个钱。   以至她最近在街坊四邻中非常有面子,人人都称一声王嫂子。   人不就活一张皮么?   王娘子叮嘱自家男人:“你说话声音太大,打雷似的,收敛着些,别惊吓了贵客!”   又骂王草丫:“没事儿别往客人面前瞎晃,叫我发现了,打断你的腿!”   回头看到王三郎光着屁股来回疯跑,鸡蛋晃叮叮,气得扑过去一巴掌,推进门去:“不许出来丢人现眼!”   王三郎开始嚎:“我要吃糖!我要吃白面油饼!我要吃鸡蛋!”   (⊙o⊙)…王娘子赶紧捂住他的嘴,左右惊慌张望,就怕被杜家人听了去。   不想回头就看到杜清檀拎着一篮子东西站那儿,看着她温柔微笑。   “王娘子,这是给孩子们的一点吃食,这两天都要辛苦他们了。”   “我……不是……唉……”王娘子不好意思地笑着,手不受控制地接过了篮子。   “您放心,我一准拘着这些小崽子,不叫他们吵到独孤公子,也会把他伺候得好好的。”   “倒也不必,老于会过来照料他,衣衫鞋袜什么的,我们都会清洗安排。”   就是借个屋子住,再借着王家的大门,隔绝所有不好听的流言和猜疑。   王娘子懂,先掏几个白面油饼递给馋疯了的娃,再把篮子吊到房梁上,这才去忙。   没多会儿,独孤不求就住进了王家。   他几乎是躺倒就瘫了,闭着眼睛只管进气不出气。   杜清檀见屋里墙黑家私破,还有一股子霉味儿,便将门窗打开通风透气。   独孤不求的箱子也给他搁在枕边,方便看管也方便取用。   “你帮我管着,拿回去。”   独孤不求气若游丝:“里头有20两金子,还有些散钱,我的一应开销都从里头走,不够的话,我腰间还有个皮袋子,里头有印信,可去何家金银铺支取钱财。”   搞得就像遗言似的。   杜清檀瞥了他一眼,打开藤箱取出一串钱,用个帕子包了,仍然放他枕边。   “手边留几个零钱,好打发他们帮你跑腿,哄哄小孩子什么的。箱子我拎回去。”   又当面清点里头的东西:“一共20两金,400文钱,两件锦衣,一条镶铜的蹀躞带,还有两本书。   还有张药方,我看过了,就是治你这伤的。明日一早就给你抓药煎上。”   “快走吧!”独孤不求嫌她啰嗦。   “想吃什么?”杜清檀对待病人脾气还行,“早间的肉是从薛家弄的,我们家只有鸡蛋蔬菜之类的。”   “瓦罐里还有。”独孤不求闭着眼睛直接不动了。   杜清檀便让采蓝守着,自己回去热肉汤,又让于婆烙了一叠白面油饼,还特意往里头添了新鲜蔬菜碎。   杨氏少不得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杜清檀摊手:“我也不知道,中午还好好儿的呢,等他缓缓再说。”   独孤不求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浸透衣衫。   一杯温热的水递到面前,杜清檀冷静而不失柔和的声音响起:“喝点水,起来吃饭。”   昏黄的灯影下,半边剪影温柔旖旎。   独孤不求怔怔地看着杜清檀,并不伸手去接水杯。   “怎么了?”杜清檀放下杯子,探手去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热了?”   那手柔软冰凉,搁在额头上分外舒服。   小时候生了病,母亲也会这样摸他的额头,也会给他水喝。   独孤不求很想握住那只手,让她不要松开。   但他终究只是勾起唇角,妖艳讨嫌地一笑:“说什么呢?祸害遗千年,我这种人会发热?”   写在入V之前   这是我第一次为入v开单章。   5号入v,如果一切顺利,大概就是凌晨爆更的样子。   容我发自内心地说几句话,有很多书友,陪伴小意十多年了,你们的ID昵称,每天投票的记录,留言,我都能在后台看见。   每一次看到熟悉的名字,我都会觉得备受鼓舞和感激,都会觉得自己很幸运。   不是矫情,也不是打感情牌,长期写文的人都知道,无数个寂寞的夜晚和节假日,这样的鼓励和支持有多重要。   原创是一件很艰辛的事,尤其是在最近这几年,非常的艰难。   我一直不是聪明的人,才华也不够,更不是天才,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是足够努力。   这些年,我写了十多本小说,各种风格都尝试了一遍,有被骂的,也有深受欢迎的,有不挣钱的,也有挣钱的。   但是不管哪一本,我都用了全部力量去写,会尽力不让它和自己的其他作品相似。   《美人》偏版权向,我准备了很久,尽力考据真实,不胡编乱造,还想努力让故事更好看些,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   当然,这些都是作者应该做到的,但是发自内心地讲,免费了两个月,整整三十多万字,这个过程真的很煎熬。   我很希望能够得到大家正版订阅支持,这不但是一种认可,也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良性循环。   会倒V,如果可以,希望大家能给个全订,如果有月票,并且愿意投,那就更好。   我会继续努力、认真地往下写。   感谢。   最后,这章之前还有两章免费的,大家记得看。 第72章 不得不嫁我怎么办   “谁说祸害不会生病?不然这世间岂不是全剩下祸害?”   杜清檀收回手:“确实没发热,应是累着了。”   她招呼采蓝和老于头上前,把独孤不求扶了坐好,就将一只藤制的小案几放在床上,让他吃饭。   “这几天先将就着,等你搬了新家,再给你做好吃的。”   杜清檀几乎没什么废话,说完就出去了,留下采蓝和老于头伺候。   老于头年纪大了,头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搁那站着总显出些瑟缩来。   “坐吧,坐吧,给你们添麻烦了。”   独孤不求随手抓一把钱,示意采蓝拿去分。   采蓝不接:“不用了,这钱怕不是挨打得来的。我这人心软,不像有些人死要钱。”   独孤不求垂着眼沉默片刻,突地一笑,将钱扔回去,各自吃饭。   老于头见他恹恹的,胃口并不好,便道:“明日还该请个大夫来瞧,您这折腾大半日,就怕肋骨错位伤着內腑。”   “让五娘看不就行了?”独孤不求实在没什么胃口,强撑着把肉汤全吃光了,再吃了半个饼子,就要起来洗漱。   采蓝收走吃食,把漱口水和盆递到他面前,趁机拿大教训:“您快别折腾了,早些好起来,不就不用麻烦人啦?”   杨氏隔着房门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老于头还没好利索,不能熬夜,我让团团夜里来陪你,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只管叫他。”   独孤不求垂下睫毛,挡去眼中翻滚的情绪,微笑着道:“多谢大伯母,不用……”   话音未落,团团已经抱着小枕头跑了进来,笑眯眯的蹬掉鞋子,爬上床去坐好。   “我洗干净了才来的!不臭!我夜里睡觉也很规矩,不会蹬着大哥哥!”   独孤不求抿抿唇,温柔地摸摸他的发顶,没再推辞。   杜清檀拿了几个香包进来,往床铺四周各个缝隙里塞。   “本该用艾草熏一下蚊虫跳蚤之类的才好,但你伤了肋骨,闻不得烟气,就临时做了几个香包,应该也有用。”   独孤不求本想说不用的,看到玉雪可爱的团团,就闭了嘴。   人家娇养的孩子,总不能因为跟来照顾他,就被跳蚤咬得全身包吧?   “姐姐,姐姐……”团团抱着杜清檀的脖子和她咬耳朵,间或看一眼独孤不求,微微笑。   “说我什么呢?”独孤不求放松下来,懒洋洋地看着这姐弟俩。   团团笑道:“我跟姐姐要好吃的呢!”   “等我好了,请你们吃酒席。”独孤不求豪气地许下诺言:“再给你买全套的文房四宝。”   “再说吧。”团团钻进被窝,打呵欠,又激灵灵打个战,睁大眼睛说道:“大哥哥,有事记得叫我!”   “唔。”独孤不求目光温柔。   次日一早,杜清檀就带着采蓝拎着食盒赶过来。   先把团团叫醒:“赶紧回去洗漱吃饭,准备上学。”   再给独孤不求诊脉:“脉象还行,我看看伤处。”   独孤不求面色古怪:“难道又要我脱衣?怕是不妥吧?我看王家人都不像是很有见识的样子,万一被误会,你不得不嫁我怎么办?”   “你想得太多了。”杜清檀瞅他一眼。   “第一,我隔着绷带就能摸个大概;第二,即便被误会,我也不会因此嫁给你。”   “呵~确实是我想多了。没睡醒,脑子还糊涂着。”   独孤不求哂笑一声,仰卧着一动不动。   今日即便杜清檀在他胸上摁个成百上千下,他也决然不动!   动了就是小狗!   “唔~”他闷哼一声,将手死死护住胸:“别碰我,我怕痒!再碰就要笑了,会死人的,你信不信。”   “说一句就行了,这么多废话。”   杜清檀放下食盒直接走了:“我要上工去了,老于会过来守着你,有事就叫。”   独孤不求冷哼一声,咧着嘴挣扎下床,先就去开食盒。   但见里头一壶麦芽山楂饮,是对症他胃口不好的。   再有一份热面汤,上头卧着两个煎得金黄喷香的荷包蛋,还洒了几粒翠绿的香葱段。   于是先吃面,再将麦芽山楂饮当作水喝,躺回床上慢慢养到天亮,叫老于头去杜家书房取书给他瞧。   老于头有求必应,杨氏也过来隔着门看了他一回,叫他放心,她这就和王娘子一道去给他寻房。   独孤不求又有自己的想法:“烦劳伯母,最好就在这附近,我也在国子学念过书,闲暇时可以指点团团。”   团团念书这件事,堪称杨氏之心魔。   她立刻就肯了,表情却也很奇怪,显得分外慈爱又别有意味。   “正之啊,我有个想法要和你说说,若是你听着不妥呢,就当伯母没说过。”   独孤不求被她笑得发毛,忙着道:“您说,我都听着呢。”   “你现在既然有钱,不如趁机盘个宅子铺子放着。   如此也就有了恒产,将来说亲过日子,岂不方便?   像你这般随意花用钱财,很快就没了,实在不妥当。”   杨氏笑容虽古怪,用心却是好的,就怕他这漂流浪荡,没个正当营生的少年郎不会经营。   “伯母说得很有道理。既如此,小侄便请托伯母替我一并相看罢。”   独孤不求再次强调,“如若买不着合适的,那也先租一个在这附近。”   “好好好。”杨氏特别高兴,和于婆小声说道:“你瞧,我就说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多提醒提醒就好了。”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彼此的想法。   等到独孤不求有了一份产业,也就可以暗示他来提亲了。   俩孩子彼此熟悉,又相处得宜,那不是天造地设的好婚事么?   杜清檀并不知道杨氏又在瞎操心,她进门就得知,薛家老太太听说了她的事,要她也上一道延年益寿的茶饮。   “延年益寿的茶饮?”采蓝被吓住了,总觉得自家五娘怕是要完,然而又不能拒绝,毕竟是遇仙的人,总该有几份仙方罢。   杜清檀倒是不慌不忙。   先把给武八娘的松口蘑鸽蛋海参汤炖上,再给壮实郎做小熊饼,又做一份双皮奶。   这才问小怜:“我记得府上院子里头有松树,可否剪一些松针给老夫人做茶饮?” 第73章 医者,不是奴仆   院子里的松树,那是造景用的。   杜清檀上次就注意到了,只因那是药用的油松,用处颇多。   选取那长得清秀好看的松针,去除叶柄部分,剪成三段,用干净的软布包了搓揉洗净,再用清水泡上。   这得泡上至少两刻钟才能用,她便打算去给壮实郎和武八娘送饭了。   小怜忙道:“您就留在这里给老夫人做茶饮,婢子送过去就行。”   杜清檀一怔:“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专给老夫人做茶饮,不管壮实郎和八娘了?”   小怜笑道:“当然不是。只是老夫人若有需求,肯定要先紧着老夫人来。主君那边若有需求,也是一样。但有客来,或许也要您忙一阵儿呢。”   这是把杜清檀当成了薛家的奴仆下人使唤。   然而杜清檀不是,她是士族,出身望族,现下也只是出诊,而非雇佣。   须知大夫不同于别的,一个病患应对一份诊金,相应也要负起那份责任。   也有那被当作客卿请入府中长住,专为一家人看诊的,那自是一家子老小病了,都该看顾,然而给的诊金也很丰厚。   杜清檀并未入府长住,不在此列,否则,便是慢待,便是冒犯。   倘若这次屈服,下一次便满府的人都可以来指派她了。   采蓝立时眉毛倒竖,张口就要怼回去。   杜清檀止住她,微微一笑:“孝道为先,这是正理,府上确实是仁善人家。但我只收了两份诊金,精力也很有限,同时照管三位怕是力不能及。”   这是拒绝?   小怜愣住了:“可是,这……”   杜清檀平静地道:“八娘请我过来,是为了给壮实郎治夜盲症。我也给她做药膳,是因为她后来又正式请托了我。   给老夫人做茶饮,虽然麻烦,也不是我的职责,我亦愿意看在八娘的份上,尽力试一试,算作给老人家的敬礼。   只药膳一途,非寻常厨事,需得精通医理药理,还需辩证施用,每日为病人问诊号脉,调整食谱,都是必须做的。   各人情况不同,所用药膳也不相同,否则就会出事。我非厨娘,不能大锅煎煮饮食,从我之手,端出去便要负责。   若是府上有意再请我为老夫人调养身体,我也需要看诊问诊之后,再行决定是否能诊。”   小怜听明白了,因无法反驳,难免有些不太开心。   也是怪她大意,杜五娘天天顿顿、笑眯眯地给喂好吃的,她也就以为这人很好说话,却忘了这是个抬手就能揍晕人的家伙!   “再不走饭菜就凉了。小怜姑娘若不放心,尽可以留在这里守着松针浸泡。”   杜清檀率先拎着食盒出了门。   采蓝回头,但见小怜垮着脸站那儿不动,显然是不高兴了。   于是颇有些担心:“五娘天天这么喂她好吃的,不就是为了和她搞好关系么?这就得罪了,万一和刘嬷联手捣鬼怎么办?会不会不要我们看病了啊。”   杜清檀平静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要记住,医者,不是奴仆。你我是出来看诊的,不是打杂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采蓝叹气:“怎么这样难呢?”   “总没有前些日子难。”   在强权面前坚持保留尊严,自来都是最难的。   杜清檀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否有用,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才行。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路,小怜才追上来,脸仍然别扭着。   杜清檀还是那副文静柔弱的样子,只是步履要比平时沉重了许多——只因她在腿上绑了用来增强力量的小沙袋。   先绑轻的,再绑重的,腿部力量慢慢就起来了……   想着想着,便到了武八娘的屋子外头。   杜清檀肃了神色,缓步入内。   壮实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迎上来探着头看:“五娘怎么才来呀!我都饿坏啦!”   “我给老夫人做茶饮呢。”   杜清檀笑眯眯地和壮实郎说话,留机会给小怜打报告。   壮实郎看到小熊饼已经很开心,再看到双皮奶就更高兴。   杜清檀和他商量:“晚饭做个你没吃过的糕点好不好?”   晚上她打算给他做个爆炒羊肝,再配个茯苓糕。   “好啊!”壮实郎问道:“我把这些都吃光,你教我打拳好不好?”   “当然可以。”杜清檀眼瞅着小怜报告完毕,这便笑着看过去:“八娘怎么想?”   “嗐!这是底下人不懂事儿。你别往心里去!”   武八娘请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老夫人要用你做的茶饮,那是好事儿,她若是用得好了,往外一说,大家就都知道你了。诊金的事你放心,少不了你的。”   杜清檀就知道武八娘也没弄明白,便笑道:“我很直接地说吧,我是先许的您,便要对您和壮实郎负责。   倘若府上今日这位要我食疗,明日那位要我食疗,身份地位都比您和壮实郎高,我是不是可以不管你们了?   对我来说,谁都可以做病人,诊金也是一样多,我没有损害。真正有损害的人,是您和壮实郎。”   杜清檀目光坚定:“我不会半途而废,也希望您不要让我受到太多干扰。”   武八娘沉默片刻,突地一拍案几,朗声大笑:“十几年的情分,竟比不过几天的情分!”   杜清檀一个才来的外人,都能把她和壮实郎放在首位,身边宠爱了十多年的婢女,竟然心里向着老夫人。   小怜脸色苍白。   杜清檀并不接受武八娘的说法:“不是情分,而是医者的责任。”   至于武家主仆之间是咋回事,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和杜大夫没关系。   “是,是,这是医者的责任。”   武八娘很愉快地接受了她的说法:“这事儿确实怪我没做好,以为您这每天做些吃的喝的,就忘了您其实是大夫。   传我的令,诸人无事不得骚扰杜大夫,若要问诊,都要先来问过我。”   小怜白着脸磕个头,退下去了。   杜清檀表示满意,然后直接提出要求:“我需要提前支取这个月的诊金,夫人与壮实郎的。”   必须先把该得的报酬拿到手。   万一因为这事儿得罪了人,不要她看病还不给钱咋办?   武八娘蹙起了眉头。 第74章 偶遇   “你不信我?”   武八娘盯着杜清檀:“觉着我保不了你?所以先拿钱?”   杜清檀必须不能承认:“是家里用度紧张。”   “那就先付给你。”武八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就当定金了,不能再答应别人了啊。”   “放心。”杜清檀请她用饭:“这道松口蘑鸽蛋海参汤,补肾益精,养血润燥,对您很有好处,持续养着,什么时候想给壮实郎添弟弟了,想来就来。”   时人寿元都不算长,故而成亲早,生孩子早,女子过了三十,便算是年纪大了,生养困难。   武八娘已经快有三十,加之壮实郎的病,薛鄂更不愿意与她同房。   但不能生是一回事,不愿生又是另一回事,万一哪天过不下去,和离了呢?   不得马上生个健康漂亮的大胖小子气死前夫?   武八娘大笑:“闻着就挺香。就怕进补太过,让我越来越胖。”   “有我在,夫人怎可能因为进补太过而发胖?”   杜清檀自信满满:“您是虚胖,体内湿气较重,过上半个月,您的裙带就要松了。”   她拿出一包茶:“我为夫人制作的当归红枣茶,已经按照用量给您分好了,用沸水冲泡,闷一刻钟,经期可加赤砂糖。日常当作茶饮,可消面色暗黄。”   武八娘赶紧叫人收起,这时候,钱也送进来了。   一万二千钱,沉甸甸的一箱。   “先放我这里,晚间让他们给你抬上车,直接送回家去。本也可以给你换作黄金,却又想着你日常使用方便,省得还要花钱去金银店兑换。”   武八娘变得十分和蔼可亲。   杜清檀看着那一箱子钱,心里不是不激动,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沉静无比:“我还回去给老夫人制作茶饮,稍后是夫人亲自呈上,还是使人来取?”   武八娘霸道地道:“你是我的人,自是我亲自呈上去。”   随手就指了另一个婢女:“可娘,你去帮着杜大夫做事,凡事听她安排,不可自作主张。”   采蓝可高兴了,这就立刻换了另一个婢女,是不是可以算作自家五娘大获全胜?   杜清檀也不见得意,只道:“八娘耳聪目明有决断,小郎的眼睛一定能治好。”   在高门大户里头出诊,就是有这点不好,总会身不由己卷入许多人事纷争之中。   这都是避不开的,遇到武八娘这种讲道理有决断的还好说,遇到那种糊涂软弱的,就只能退避三舍了。   杜清檀把浸泡好的松针取一部分放入砂锅,加山泉水清煮,再加枸杞子冲泡。   其余部分滤干水汽,入素锅炒干水汽,放到室外阳光灿烂处晒着。   可娘引了武八娘过来,刚好看到美人晒茶,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武八娘想起薛鄂和刘嬷的话,再想想杜清檀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把那些杂念全都赶走了。   这般美貌什么福不能享,若是个自轻自贱的阿谀奉承之辈,哪里用得着这般辛苦!   她笑着迎上去:“听说茶好了,我与杜大夫一同去见老夫人。也好让老夫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省得不知情,被人蒙蔽了去。”   这是正话。   杜清檀取了茶壶在手,笑道:“这松针茶必须喝热的,现下晾到刚刚好。”   裴老夫人60多岁,精神头一般般,由一群仆妇婢女围着,揉肩捏腿,说是骨头疼。   武八娘把杜清檀推上前:“这就是杜大夫,她特意给您做了延年益寿的茶饮,您试试?”   杜清檀上前行礼问安,奉上松针茶。   裴老夫人长得眉目硬朗,瞧着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将杜清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淡淡地道:“搁那放着吧。”   杜清檀笑容不变:“这茶需得喝温热的才好。”   裴老夫人就和没听见似的,只顾着逗壮实郎说话。   到此,杜清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然是有人在老夫人面前上了眼药。   或是做茶饮之前,或是在她不肯屈服之后。   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非奴仆,也非主顾,不必在意。   她微微一笑,回头对着武八娘轻言细语:“时辰不早,我得去准备晚上的药膳。”   她今晚要做茯苓糕,很费工夫。   武八娘也尴尬,赶紧道:“快去。”   杜清檀出了门,瞧见有人领了两个少年郎过来,便退让到一旁,低头垂眸。   不想其中一人停在她面前,问道:“你怎会在此?”   是萧七郎。   杜清檀也奇怪呢,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那会儿武鹏举帮着她收拾萧家时,可没提过两家人有亲有往来。   另一个少年郎凑过来,盯着她瞧:“这是我外祖母家,我们怎么不能在这儿?”   原来是薛鄂姐姐的孩子,杜清檀明了:“你们是同学?”   萧七郎平心静气地道:“是,我与崔九出来买书,恰好在这外头经过,这便跟来拜见长辈。你……怎会在此?”   “我在此出诊。”杜清檀不想和萧七郎多言,弄清楚其中关系便要走人。   萧七郎却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敢相信地道:“出诊?你给人瞧病?”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只手:“公子请自重。”   萧七郎臊红了脸,收回手去沉默着不说话。   杜清檀继续往前走,他倒也没有再痴缠,只在那一直站着,傻傻的。   她听见崔九问道:“这谁啊?你们认识?”   然后萧七郎回答:“她是故人之女……”   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楚了。   屋内,薛老夫人在说武八娘:“不是我说你,随随便便就在外找什么野医游医来,她说遇仙就遇仙啦?   我问她要个仙方,竟然敷衍了事剪一把松针对付我,当我没见识过好东西呢?   还是个不消停的,才来多久?就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赶紧打发了出去,不许留下。”   武八娘本就为着小妾庶子的事、婆母宠坏壮实郎的事颇多怨恨,现下听见这话,先就冒火起来。   “杜大夫不是野医游医,也不是随便寻来的,她治好了我梁王伯父的病,是我娘家关爱壮实郎,特意寻来的。   婆婆难道没有发现,壮实郎这几天长胖了吗?也乖多了。这都是她的功劳!” 第75章 狗咬起了狗   本朝自李氏皇族起,便有宗室女跋扈不敬夫家之事,是以世家望族都不愿意配宗室。   武氏女虽没有李氏女那么跋扈嚣张,底气却也不弱。   武八娘是爱慕薛鄂,又因父亲只是个不得志的郡王,所以一直低头做人。   如今她眼看着儿子在好转,自己用了杜清檀备的饭食也很舒坦,正是觉着有希望的时候。   这一家子老小,男的女的,上上下下,俱都跳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叫她怎么忍得下去。   当下想起来,刘嬷之所以这么嚣张不做人,也是因为时常得老夫人夸赞打赏撑腰。   再又想起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心腹婢女小怜,也是个吃里扒外的,多半也被老夫人收买了,埋在自己身边做钉子。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之后,这场争吵便是怎么也免不了的。   然而她运气不好,没机会发作出来,因为来客人了。   崔九郎与萧七郎走进室内,便觉着气氛不大对劲。   奴仆全都低头垂眸不敢出声,薛老夫人与武八娘婆媳二人俱是强颜欢笑,就连壮实郎,也老实得像鹌鹑。   问候之后,崔九郎介绍萧七郎:“这是兰陵萧氏的七郎,与我同在国子学念书,学业数一数二。”   同为世家望族,又是青年才俊,薛老夫人自是礼遇有加,少不得叫了坐在一旁细细询问家中情况。   崔九郎在她这里自在惯了,一路走来天热口渴的,见旁边放着一壶茶饮,随手就倒了饮用。   因其味道奇怪,少不得大惊小怪:“这是什么茶?怎地一股子松香味儿?”   薛老夫人的脸色就有些难看,瞅一眼武八娘,心里颇愤怒。   她们母子海参羊肉鸡变着花样儿进补,轮到她就只是一把院子里随手剪下的松针,实在太过可恨!   武八娘一口恶气没能出来,这回可逮着机会了,故意问道:“听说是延年益寿的仙方,什么松针茶,九郎用着口感如何?”   “仙方?”崔九郎叫道:“那我可得再尝尝!”   一口气饮了一大杯,笑道:“滋味奇特清香,虽有些微涩味,却不失甘甜。”   又道:“松树万年不老,说是延年益寿的仙方倒也不错。是谁弄的?心思倒巧。”   薛老夫人不高兴听到这话,便道:“你懂什么?不过江湖游医罢了!”   武八娘怒了:“还请婆母慎言!若是这话传到梁王那里,可不好听!”   薛老夫人也怒了:“你拿娘家压我?”   武八娘冷笑:“婆母误会了!我是好意提醒。”   崔九郎和萧七郎面面相觑,都很尴尬。   萧七郎便道:“把你这松针茶倒一碗我喝。”   “味道不差,是吧?喝着都觉着自己变成山间君子了。”   崔九郎和他咬耳朵:“说的会不会就是你那个故人之女?我家外祖母脾气怪,又小气,爱迁怒,她也是真倒霉,平白受气。”   萧七郎心中滋味百般难言,讷讷不能语。   那边武八娘也不耐烦和薛老夫人多话,怒气冲冲地道:“这松针茶没人喝不打紧,我这就送回家去给我阿耶阿娘喝!   我还要进到圣上面前,让圣上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壮实郎,我们走!”   居然真的就这么带着壮实郎走了,气得薛老夫人浑身发抖。   崔九郎赶紧上前去哄:“外祖母别生气,生气会长皱纹和白头发……”   萧七郎默默坐了片刻,实在尴尬难熬,索性找个借口先走了。   崔九郎本想跟着逃跑,奈何薛老夫人好不容易找到人诉苦,就是不肯放他走。   萧七郎走出薛府,既不回家,也不回国子学,就在附近找个阴凉处立着,直勾勾地盯着薛家大门,只等杜清檀出来。   杜清檀并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只管一门心思地做她的茯苓糕。   茯苓粉、山药粉、糯米粉、白米粉、糖、牛奶,搅拌揉捏成粉状再过筛,筛下来的细粉铺进放了纱布的蒸笼里。   往蒸笼中铺一层红豆沙,往上再铺一层细粉,用竹片擀平压实,盖上纱布,猛火滚水蒸。   蒸好抬出放一旁凉着,准备冷了再切块。   可娘进来道:“杜大夫,少夫人问,您现下是否有空,若是有空,不妨去她那里坐坐。壮实郎闹着要您教她打拳呢。”   杜清檀切了一块茯苓糕给她:“尝尝,健脾开胃,宁心安神。”   可娘秀气地尝了一口,笑道:“嗳,真松软,甜度也刚好……”   不同于小怜的开朗外放,这姑娘是个内敛性子,多数时候只看不说话。   杜清檀刚好也不是多话的人,彼此觉着都还行。   武八娘换了件家常的纱衣穿着,丰满的胸部呼之欲出,她还觉着热,使劲搧着纱扇抱怨:“气死我了!”   杜清檀但笑不语,招呼壮实郎跟她一起练五禽戏。   壮实郎很快没了耐心:“我要练那种一拳就能把人打昏死过去的!”   杜清檀拍拍他单薄瘦弱的小身板:“你太瘦了,还不行,咱们得先打基础,就像练字也要从笔画开始一样。”   她把自己腿上绑的沙袋拿给壮实郎看:“你瞧,没什么是白来得的,我这时时刻刻都在练功……”   壮实郎伸手去摸:“这个又有什么用?”   “练轻功啊,越加越重,突然有一天解去沙袋,一蹦老高!”   一大一小头挨着头凑一块儿,笑声不断。   壮实郎笑了一回,耐耐心心地学了两遍五禽戏。   杜清檀和他碰拳头:“以后每天都练,不练是小狗。”   壮实郎练出一身的汗,刘嬷抱着件披风走过来,大惊小怪:“哎呀,赶紧披上,万一吹了凉风,夜里又要咳嗽了!”   却见小怜板着脸过来,抢先牵着壮实郎的手:“热水备好了,我们去沐浴更衣,然后吃茯苓糕。”   刘嬷大怒,恶狠狠剜了小怜一眼,抢到前头去讨好壮实郎。   两个人明争暗斗着,渐渐去远了。   杜清檀看向武八娘。   武八娘微微一笑,喝一口当归红枣茶,老神在在。   “壮实郎大了,身边只能留一个。不是刘嬷,就是小怜。”   于是,狗便咬起了狗,杜清檀反而脱了身。 第76章 这可真是……什么孽缘啊!   “你和我说老实话,这松针茶,真能延年益寿?”   晚饭时分,武八娘接过杜清檀递来的一罐子松针茶,较起了真。   “当然是真的。医不戏病。”杜清檀列举松针茶的各种好处。   “可祛除风湿,预防关节痛、肩痛、腰痛,还可缓解老年人腿肿,又可预防风寒外感,强筋健骨,抗衰老。   《神农本草经》中说过,松为仙人之食物;本朝名医孙老先生的《千金方》中也说,松叶可生毛发,安五脏,延年。”   杜清檀说得头头是道:“这一罐子茶,您送回家去,要记得交待,每次喝时抓一小撮,滚水冲泡,加一把枸杞子,趁热喝,再把枸杞吃掉。   有那口臭生疮的,服用几天就能看出功效来了。身上疼痛,也能很快缓解。”   武八娘见她引经据典,说得明明白白,先就信了七八分。   想到老夫人经常叫唤骨头疼,两条腿也水肿着,少不得冷笑。   “老东西没福气,定是想着我吃海参鱼肉,她只能吃松针,不服气。”   杜清檀只当没听见,见天色不早,就要回家。   钱箱抬出来,她还当着武八娘的面,认认真真清点了一遍钱,确认无误,才叫抬上车去。   武八娘被她气笑了:“难不成我还会克扣你?”   杜清檀认真道:“钱财过手,出门不认。按着规矩办事儿,才能减少误会和麻烦。”   武八娘不得不服气:“一套接一套,也不晓得杜家怎么教导的女儿。”   才刚上车,采蓝就激动地扑过来抱住杜清檀:“五娘,五娘,你好厉害!你果真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到钱了!好多啊!”   杜清檀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难不成当初从萧家拿回来的钱,不是我挣回来的?”   “是是是……”采蓝谄媚地扭着手指头:“嗯,那,什么,之前你说过要给我私房钱的……”   话没说完,马车就停了。   车夫在外道:“杜大夫,这里有位萧七公子要请您诊病。”   “哈?萧七郎?”采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会在这里?”   二人刚还说到萧家那件事呢,也不晓得有没有被听去。   杜清檀淡定地道:“我之前在薛老夫人那儿遇到了他,怕是故意等在这里的。”   “他想干嘛?”采蓝摁住她:“待婢子下去对付他,您别露面。”   杜清檀摇头:“他既然有心等在这里,见不到我,是不会撒手的。还是我去,你留在车上看着钱箱。”   采蓝立刻丢掉她,挪过去抱住了钱箱。   “寻我何事?”杜清檀下了车,平静地注视着萧七郎。   萧七郎比之前清瘦了许多,看起来也成熟了许多。   那种稚气天真不见了,眼里也有了阴沉之意。   看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算小,不然也不能这么反复纠缠。   “是我不好。”萧七郎低着头,声音不大:“都怪我没有尽到职责,这才害你走到这一步。”   “???”杜清檀有些懵:“走到哪一步?”   “你一定是走投无路,这才抛头露面、忍辱受气地出来做大夫。想必一定受了不少气,吃了不少苦头。”   萧七郎抬眼看向她,“如若你肯,我这便回家禀明父母长辈,再续前缘。从前种种,便如过眼云烟,再不提及,你看如何?”   “???”杜清檀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可否再说一遍?”   萧七郎红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杜清檀陷入沉思中,真是奇怪的想法,奇怪的人。   萧七郎见她不说话,赶紧补充并表态:“你不用担心我娘,我上次和她狠狠闹了一场,甚至搬出去住。   直到她答应,再不会找你们麻烦,我才又搬回去。若是你愿意,我会照护着你,让她不敢乱来。”   “哦,那你变得有担当了,恭喜。”   杜清檀看看天色:“覆水难收,你不要再来找我,我很忙,没空和你……”   她本来想说“扯淡”,话到口边又觉着实在太不雅致,遂改成:“瞎扯。”   “我没觉着出来行医丢人现眼,就算受点气,也是甘之如饴,毕竟能够凭真本事养活自己的女子不算多。”   “我挺为自己骄傲的,并不需要你的怜悯救助。”   杜清檀转身要上车,袖子又被抓住了。   “第二次了!”她勃然翻脸,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目露凶光:“再乱伸手,信不信削了你?!”   萧七郎见鬼似的,迅速缩回了手。   杜清檀跳上马车,招呼车夫:“走了!”   车夫战兢兢看一眼凶神恶煞的杜大夫,再同情地看一眼失魂落魄的萧七郎,这可真是……什么孽缘啊!   采蓝探出头来:“姓萧的,你但凡是个男人,就别再来纠缠!我们五娘最看不上你这种黏黏糊糊的了!”   萧七郎紧握双拳,眼里满是血丝。   等到马车远去,他方才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车影。   杜清檀,杜清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是他那位早亡的前岳父、怀王府侍读杜蘅给唯一的独女取的名儿。   旁人以为是笃信佛教,是以取名清檀。   他却和杜蘅有过一次交谈,说是取的诗经之义。   恐是忧国忧民,却不想应在了这里。   “我没觉着出来行医丢人现眼,我挺为自己骄傲的,并不需要你的怜悯救助。”   杜清檀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眼睛却在闪闪发光,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萧七郎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不服,他一定要把她重新争取回来。   现在不行,待他考中进士做了官,总能行!   杜清檀直接给了采蓝五百个钱:“好了,以后若是我能稳定收入,就每个月固定给你这么多做月钱。”   采蓝立刻从袖中抽出一股红绳,巴巴儿地把钱串了起来,串着串着,眼泪掉下来。   “五娘,我好几次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卖了的。现在心终于落了地。”   杜清檀丢块帕子过去:“擦擦,不然还以为被我揍了。” 第77章 人这么美,心却这么毒   “天都黑尽了才回来,又要忙着给我这个病患弄吃食,杜大夫实在太辛苦了,我特别过意不去。”   独孤不求躺在床上,嘴里说着客气的话,眼睛却在闪闪发光。   杜清檀把一盅丹参三七鸡汤递到他面前,说道:“倒也还好,这汤是于婆熬的,不是我弄的。”   因为等她回来再弄,根本来不及,所以她只给了汤方。   “都一样,总之是辛苦你们了。”   独孤不求面色不变,笑眯眯地喝一口汤,再皱着眉头放了汤匙:“胃口不好,不想喝了。”   杜清檀只当他是真的胃口不好,少不得上前诊脉询问:“哪些地方不舒服?给你的麦芽山楂饮喝了吗?”   “到处都不舒服。”独孤不求静静地看着她,“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脉象确实没什么不妥的,不想吃的话,饿两顿就好了。   若是躺烦了,想找人说两句话,倒也可以。   杜清檀示意采蓝收走鸡汤,说道:“我今日过得很是充实。薛家婆媳大战,我被迫卷了进去,得了一个臭脸,拉回一箱子钱。”   “婆媳大战?”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你这形容倒也贴切。当初武八娘嫁入薛家,他家不情不愿,觉着被高攀了。”   被高攀了,杜清檀也觉着他用词甚妙,由不得露出笑容:“要我说,武八娘比他家清醒多了,也够隐忍。”   若是她,什么庶子庶女都别想生出来,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才没有打扁脑袋将就人这种事。   “谁让她眼光不好,看上薛鄂的。”独孤不求叹道:“心动的那一个,总是要卑微一些啊。”   “颇有道理。”杜清檀掩着口打个呵欠:“你既无事,我便要回去歇息了,累。”   “……”独孤不求猝不及防被切断话头,只好怏怏地朝她挥手:“去吧,去吧。”   眼见采蓝拎着食盒要走,便又急了:“你要干什么?”   采蓝理所当然地道:“您既然不吃,那就要收拾了啊,不然老鼠可多。”   独孤不求的肚子叫了一声。   他也不见羞臊,再次伸手:“我现在又想吃了。”   他既然要吃,杜清檀只好坐下来等待。   这人吃饭就没有不言语那种规矩,边吃边问采蓝:“还有些什么腌臜事,都说来我听听,或许能给你们出个主意。”   采蓝就道:“那个萧七郎烦死了!像苍蝇似的,老是嗡嗡嗡、嗡嗡嗡,围着我们五娘转个不停。”   独孤不求停下筷子,抬眼看过来:“怎么说?”   采蓝少不得把经过说了一遍,再添油加醋:“动手动脚的,非要五娘答应嫁给他。”   “什么?!”独孤不求大怒:“他怎么敢?”   “就是!臭不要脸。”采蓝补一句。   屋外的人听到响动,都探着头张望。   杜清檀无奈解释:“倒也没那么夸张,就是拉了一下袖子,被我吓唬之后就收手了。”   “就是拉了一下袖子?不然你还想要怎么样?”   独孤不求愤愤不平:“你不是能一拳揍晕人么?为何不把他揍趴下?”   杜清檀理智地道:“没到那地步。我若一拳打晕他,又要闹出无数麻烦,叫他知难而退也就是了。”   “那他知难而退了吗?这是第二次了!”   独孤不求竖起两根手指,比她还气愤:“等我好了,我去替你教训他!最好往他脸上划两刀,叫他再不能出来害人。”   “往脸上划两刀?”   采蓝吓得咬着手指,惊恐地看着独孤不求。   真是万万想不到,独孤公子人这么美,心却这么毒,还敢说出来!太可怕了!   独孤不求勾着吃得油亮的唇,邪恶一笑:“是啊,给他划个大×。”   采蓝就往杜清檀身后缩了缩,这也太狠了吧。   杜清檀好笑地拍拍她的背:“说着玩呢,独孤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看着杜清檀,目不转睛:“说得好像你很知道我似的。”   “还行吧。”杜清檀屈指轻敲案几,带出些微疲倦和不耐烦:“吃快些!”   “催工不催吃,雷都不打吃饭人!”   独孤不求不高兴地瞅她一眼,埋头苦吃,须臾,亮出空碗。   杜清檀伸手一捞,丢进食盒,飒然起身:“走了!”   “杜清檀!”   独孤不求在身后叫她。   她回头驻步:“何事?”   独孤不求注视着她。   苍白的脸,疲惫的眼神,确实是很累没错了。   “钱是挣不完的,倘若辛苦挣下钱财,最终全都买了医药,不如舒舒服服晒太阳,你懂我的意思么?”   “别说我~”他笑着止住她的话头:“我知道我自己的事,我有数。”   杜清檀点点头,径自回了隔壁。   杨氏告诉她:“就在附近看着了一个宅子,两进的,格局大小和咱们这个差不多,走路过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还附带了个铺子,现下已由饆饠店租着,不用再寻租客。只是要价不便宜,至少一百金,我和王娘子都觉着稍贵了些。   独孤跟我说,让你去帮他看。你觉着可以,那就一定可以,你觉着不行,多半不行。你明日早些回来,与我一同去看看。”   杜清檀也没当这是什么大事,应下去盥洗。   杨氏和于婆交换眼色,挑房子了呢!   不想“轰隆隆”一声巨响,闪电瞬间撕破天空,狂风骤起,白花花的雨水伴随着冰雹砸了下来。   采蓝在院子里洗衣服,跑得慢了些,就被砸得叫起来:“好大啊,差不多有鸽蛋大了,不对,有鸡蛋那么大!”   杨氏的表情严肃起来。   春末夏初,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来一场冰雹,怕是要砸坏不少粮食。   杜清檀道:“多买点粮食囤着罢,粮价一定会涨。”   老于头猛点头:“正是。”   与此同时,薛府。   武八娘的房间灯火通明,薛鄂阴沉着脸,来回翻看杜清檀才晒的松针茶。   “你们就为了这个吵架?”他的语气不是很好。   武八娘冷笑着道:“对,就为这个。老夫人觉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却只舍得给她松针茶,所以很不高兴,非得让我赶走杜五娘。” 第78章 她可愿意受咱们摆弄?   “嘿……我倒是想听老夫人的话,做个孝顺儿媳,但又想着,你要我每日盯梢杜五娘,把人赶走,只怕你又要骂我。”   武八娘抱起松针茶:“别看了,我送回娘家去……”   “留一半。”薛鄂说道,“留一半给母亲服用。”   武八娘微皱眉头:“她不肯……”   “交给我处理。”薛鄂半垂着眼,淡淡地道:“岳父母那边也别耽搁,看看这茶是否真有用。”   须臾,薛鄂抱着分好的半罐松针茶,穿过长长的风雨长廊走了。   武八娘立在门前,隔着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帘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丈夫的背影,良久,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这男人想利用杜清檀做什么了。   不就是想往上爬么?   为此,不但可以强迫自家老娘尝试松针茶,也想趁机用岳父母试一试。   只要证实松针茶有用,怕是立刻就要把杜清檀送进宫中伺奉圣人。   可是,凭什么呀?   她武家发现的人,凭什么要让薛家占了功劳去?   吃人还要羞人,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收拾东西,明日我要回娘家。”她吩咐下人。   “轰隆”一声雷响,闪电照亮她半边脸颊,平静中带着冷意,笑容里带着阴沉。   次日,暴雨变成了连绵的小雨。   杜清檀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鸡窝,这关系到全家下半年的口粮,她就怕风雨太大,淋坏了鸡。   老于头憨笑着道:“没事儿的,老奴昨夜起来加固过了,十二只鸡,全都安好。”   杜清檀不放心,依次清点摸索了一番,确认都好,这才梳洗锻炼吃早饭。   王草丫趴在墙头上淋着雨喊:“我家屋子漏水了!独孤公子那间漏得最厉害!”   “……”杜清檀看向杨氏,这可怎么办?这雨也不见停歇的。   杨氏也很为难,最终还是道:“屋子漏水,不能不管,没办法,只好让王家也暂时搬过来避一避。你快走,别耽搁正事儿,家里都有我。”   虽说不要她管,杜清檀还是去了一趟隔壁。   果然满屋子的泥浆,脚都下不去。   王家不但屋顶漏水,基脚也下得矮,是以污水倒灌进来,又增加了一层灾难。   独孤不求坐在床上,本就白皙的脸更加惨白,就连睫毛都透着一股子潮湿气息。   “杜五娘,我好冷。”   这语气就和“杜五娘,我好冤……”似的。   杜清檀莫名想笑:“知道了,稍后就搬去我们家,先挤一挤,找到房子就好了。”   独孤不求眼里瞬间迸发出亮光:“真的吗?”   “真的。”杜清檀道:“左邻右舍的,不能不管,这雨还不知要下到哪天呢。”   “我要吃小熊饼。”独孤不求提出要求:“就是你给壮实郎做的那种。”   “知道了!”杜清檀大步往外走,都没回头多看他一眼。   这回她知道了,她和采蓝还缺皮靴和油衣,团团天天外出上学也需要,得赶紧准备起来。   雨季,是真的麻烦。   不单王家的屋子里泥泞,整个长安的街道都很泥泞。   以往只需要两刻钟的路程,今天早上生生用去半个多时辰。   到处都是被淤泥陷进去拔不出来的车和咒骂的人,采蓝暗自庆幸:“幸亏咱们马壮车好,有钱真好。”   昨天夜里,老于头夫妇也分得了月钱,团团也有了新书包和零花钱,一家子互相看着彼此,眼里都有泪花。   也幸亏之前杜清檀给周家瞧病施药,借机修好了围墙,不然只怕当天夜里围墙就塌了。   虽不至于像王家那么狼狈,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杜清檀许诺:“咱们的房子还是破旧了些,等到钱存多了,另换一座宅子,要用厚厚的青石打基脚,不叫屋子被水淹。”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慌张:“咱们家有被水淹过吗?”   王家都被淹了,似乎自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采蓝信心满满:“那倒不至于,当初买这屋子时,是杨家舅爷帮忙相看的,就瞧得上它修得牢靠,基脚高。”   说着,便到了薛府。   却又遇到武八娘要出门,仆从跟了二十几个,大包小裹地拎着,壮实郎也跟着。   杜清檀颇高兴,这一家子要出门走亲戚,那她正好告假回家防洪抗灾。   不想武八娘朝她招手:“五娘,随我一同回娘家,也烦请你给家中长辈探个脉,说一说食疗养生之道,可好?”   于是杜清檀只好跟了上去,武八娘又邀她同乘。   说起雨水太过丰沛带来的烦恼,武八娘笑道:“你所缺的,就是一座好宅子罢了,寻一寻,换个屋子。”   杜清檀实言以告:“好屋子价高,还得碰运气。”   “也是。”武八娘闭目假寐。   杜清檀见她眼下青影浓浓,知她未曾睡好,便不再出声,只与壮实郎玩手指游戏。   安平郡王府就在崇仁坊隔壁的永兴坊,都在皇城边上。   武鹏举在大门处迎到她们,先就抱怨:“雨淋淋的,什么事这么急?”   错眼看到杜清檀,眼睛便是一亮,少不得猛使眼色,是要问独孤不求的情况。   杜清檀只当没瞧见,目不斜视。   安平郡王和王妃都在家,见着武八娘,也有同样的疑问,还担心她是不是和薛鄂吵架了,赌气回娘家。   “并不是,而是十一郎前些日子荐了个女医给壮实郎瞧病,女儿觉着很好,这便也想给爹娘调养一二。”   武八娘凑到安平郡王面前,小声耳语。   安平郡王好半天才道:“薛女婿的心一向极大,也看不起我这个窝囊岳父。也罢,你便让她给我们试一试。倘若能为圣人分忧解难,也是我家满门老小的孝心。”   王妃双手合十:“有圣人,才有我们一家的满门富贵。我愿意试。”   武八娘严肃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来商量这事儿具体怎么办。”   她道:“我搬回娘家住罢,省得那一家子成日找事,能烦死。”   安平郡王无所谓:“想回就回。还住你原来的地方。只是这杜五娘,我听你说也是个心气高的,她可愿意受咱们摆弄?” 第79章 因为成日吃素的缘故   “我看她心气极高,也无意再说什么亲事,说不定会愿意。”   武八娘想起昨天车夫回来之后说的那件事,忍不住笑了。   “这般脾性也是少见……要伺奉圣人,自是不能强按牛头饮水,还得她心甘情愿,否则便是结仇,实在不必。”   “她正愁房子会被水淹呢,我记得咱们家在平康坊有个两进的小宅子,修得极不错,不如先借给她如何?   平康坊距离咱们这儿近,她来回也方便,周围住的又都是达官贵人,再不怕被人骚扰欺辱。”   只是借,而非送,便可看杜清檀后面的表现如何。   如若果真能行,便送给她也是无妨。   如若不行,再收回来不迟。   安平郡王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   大事已定,郡王妃抚着女儿的背脊哭了起来:“薛家太过可恨,竟敢这么待你,我早说过薛鄂那个小子不堪为配,你偏不听……”   武八娘无所谓地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好?和离的也不是我一个。到时叫他家给笔钱,我另外置个宅子,带着壮实郎过活,岂不自在?”   再养上一两个年轻貌美的面首,快活又自在。   儿女都是债,有些事情也是没办法的。   安平郡王叹息一声,道:“事不宜迟,你快去安排。只侍奉圣人一事暂且还不能提,泄露之后恐会生变。”   杜清檀听完武八娘的话,整个人都是懵的,当然面上仍然平静无波就是了。   果然应了那句话,计划不如变化快。   她才进薛家没多久,人家就要夫妻分居了,然后她还多了两名身份十分高贵的主顾。   然后,武八娘还要借个位于平康坊的宅子给她住,省得她每日来回奔波。   啊……这……太突然了,让人有点承受不住。   采蓝已经双眼放光并且支撑不住,小声道:“五娘~您怎么不说话~夫人还等着您回话呢~”   声音悠扬婉转的,转了至少七八个弯。   杜清檀摸了一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正色道:“承蒙郡王和王妃信任,我自当竭力而为。宅子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多谢夫人美意。”   武八娘也不强求,微笑着道:“行,我们今日才搬过来,有许多事要料理。你家里有事,想必也不心安,不如先给我家阿耶阿娘诊了脉,你便回去罢。”   杜清檀见着安平郡王夫妇,也不见露怯,还是那副寻常安静的斯文模样。   郡王妃颇有些疑虑,总觉得这姑娘太瘦弱了,怎么也不像个调理身体的高手。   于是就发了问:“杜大夫,您这咋这么瘦啊?为何不把自己调理得壮实些?”   武八娘眼皮一跳,就怕自家老娘把杜清檀惹着了。   谁知杜清檀面不改色地道:“因为成日吃素的缘故。”   “……”郡王妃竟无言以对。   因为这理由实在太充分了!简直无法反驳。   杜清檀扬眉一笑:“王妃放松,咱们这就要诊脉了。”   “好好……”郡王妃不敢再问,否则说不得会扯到女皇的施政问题,这可不好碰。   俗话说得好,要看媳妇老了是啥样,看看丈母娘。   郡王妃与武八娘长得极像,只是更胖。   杜清檀一一细问:“您平时是否易怒易烦,时有胸闷肋胀头晕?”   郡王妃还没回答,武鹏举已经嚷嚷道:“对极了!脾气可大!经常打骂我。”   杜清檀又看她舌头,然后说道:“您这是气滞血瘀,我先开个消脂软脉茶饮给您日常使用。”   再看安平郡王,也是个大胖子,便问:“您是否头身困重,痰多黏稠,胸闷脘胀?”   安平郡王见她神色严肃,先就吓得坐直了:“正是,我这难道……”   杜清檀正色道:“或是胸痹前兆,任由发展就会心脏绞痛,危急性命,必须重视。我给您开个陈枳生姜汤先用着,您再寻个好大夫仔细瞅瞅。”   安平郡王反而放松下来,命奴仆取笔墨给杜清檀开方。   杜清檀观察这一家子的言行表现,便知安平郡王这病,全家人都是有数的。   说不得请的还是御医。   所以刚才也差不多就是试探了她一回。   她也不放在心上,开完方子便要告辞。   武八娘让一个叫吕岩的管事送她:“这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叫他送你,万一遇着车马陷入泥泞也好设法。”   武鹏举在一旁挤眉弄眼,挨了他姐狠狠一巴掌,劈得蔫头耷脑不敢出声。   杜清檀特意叫采蓝给了吕岩一把钱:“辛苦吕管事。”   采蓝心疼得直哆嗦,吕岩却是笑眯眯地拒绝了:“不用不用,职责所在。”   走到平康坊外,他便道:“杜大夫,这有一家铺子卖的好油衣好靴子,此时天色还早,您不妨顺路进去看看。”   杜清檀正要给全家添置这个,不免心动:“不会耽搁你罢?”   “不会,不会,这也是主人的安排。”吕岩殷勤引路,将她领到一家铺子前头。   果然货物十分齐全,品质也很优秀,杜清檀和采蓝大手大脚地采购了一番,顺带还给独孤不求也带了一套。   采蓝给他挑了个最贵的:“这个好看,衬他,反正他有钱,省得拿去平康坊喝花酒。”   “你可真管得宽。”杜清檀把那套油衣放回去,换了个中等价钱的。   大家挣钱都不容易,不能因为不是自己的钱就不心疼。   万一独孤不求不乐意花这钱,那就当作她送他的,这个价也能承受得起。   马车被油衣和靴子塞得满满的,主仆二人的心也跟着填得满满的。   这就是金钱带来的安全感。   杜清檀心情非常的好,想着武八娘的提议,便又膨胀地想,或许真能在这繁华中心买个房子,可就太好了。   “这边有个宅子挺好,您要不要顺便进去看看?”   吕岩仿若她肚里的蛔虫,立刻就搔到了她的痒处。   “那就看看。”   杜清檀已经明白,武八娘还是想借她宅子,既然已经到了,看看也无所谓,将来还可以做个对比参照。   吕岩喜不自禁,连忙招呼车夫赶车:“往南边去。” 第80章 杜大夫也经不起诱惑啊!   平康坊酒肆林立,又有许多贵人宅邸,就连路也要好走许多。   “只因这条街上贵人云集,京兆府尹便使人拉了砂子来填,您呀,若是能住到这儿,别的不说,水患是不用担心了。”   吕岩能说善道,不停介绍平康坊的情况。   “往东有菩提寺,往北有阳化寺、万安观、嘉猷观,府上女眷若要拜佛求神,都是极方便的。   西南边上有公主府邸,丞相府邸,对了,杨相宅邸便在东南。还有同州、浙西等十多个州的驻京进奏院。   出门就是东市,您想买什么随便几步就能成。   只北门东回三曲少去,那边是风流之地,当然,也多游侠儿和外地来的士子,要寻才子英雄可往那里去。”   采蓝和杜清檀咬耳朵:“就是独孤公子喝花酒的地方。”   “不是说男人日常交际都往这些地方走么?少管闲事,和咱们又没关系。”   杜清檀不懂采蓝为何这么执着于独孤不求“喝花酒”这事儿。   就像她若是有钱在手,吃喝玩乐也好,撒钱充大爷也好,那都是她的私事,非至亲之人不能过问。   采蓝叹气,家中大娘子和于婆成日嘀嘀咕咕,想把她二人凑一对,五娘明显是没开窍。   “到了!”吕岩冒着雨跳下车辕,用力拍响一户人家的大门。   杜清檀隔着车窗往外看,但见高墙里头探出来一枝榴花,红红火火的,心里先就有些喜欢了。   待得入了大门,看到那宽敞的院落,爬了满墙的蔷薇,以及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砖,再有离地两尺余高的青石屋基,已是心神荡漾。   这就是她想要的屋子啊。   武八娘真是善解人意。   吕岩观察她神情,猜她动了心,越发舌绽莲花。   “您瞧,这房子虽只是两进,却五脏俱全。这里有个马厩,可以养马,这边可停马车,此处可以给车夫歇息。”   “再看这里,通风向阳,宽敞明亮,可以拿花砖砌道墙,隔起来就是个小书斋。   将来府上的公子可以在此念书待客,若有客来,也可安置在此。”   “您再看看这后院,这个小荷花池子可以养鱼赏花,这里还有个秋千架……再看那,有片空地,您爱种花种果种菜,都由得您。”   采蓝紧紧揪着杜清檀的袖子,激动地道:“那边还有个高起来的石台子,可以给五娘晾晒药材!”   吕岩笑道:“正是,您瞧这正寝的二层楼,也是建得极好的,三伏天搁那儿歇凉,不要太舒服。”   杜清檀心里越是喜欢,面上越是冷静。   她也不多说话,穿着新买的靴子和油衣,沿着围墙边上走了一圈,就看是否有积水的情况,以及排水是否通畅。   “您是真懂行。”吕岩领她去看出水口。   “共有四个出水口,直接排到街边的下水道里去,又比下水道高,不怕污水倒灌进来。”   杜清檀实在太满意了,声音却也没有因此打颤或是显得急切:“这宅子不便宜吧?”   吕岩笑道:“当然不便宜,至少要这个。”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金?!”   采蓝几乎尖叫,是大娘子给独孤看的那个宅子的两倍!人家还带铺子呢!   吕岩笑道:“还要多,再添五十。”   “二百五?”杜清檀反问了一句,神情分外古怪。   “对,二百五。”吕岩觉着杜大夫的表情有点怪,却也没有深思,笑眯眯地道:“主要有价无市。”   有钱也不一定能买着。   这地儿寸土寸金,还把房子修得如此坚固美观实用,就更难得了。   “看看里头。”杜清檀率先往屋里去。   墙有八成新,窗棂门窗都还覆着漆,家私倒是没几样。   吕岩解释:“若是再添上家私,就更贵了。”   杜清檀又去看厨房。   作为一名食医,厨房的宽敞明亮、通风透气必不可少,因为需要放置许多食材药材。   吕岩又找到了一个卖点:“咱们自己有井!就在这厨房外头,您瞧,关键水是甜的!光这口井,就已经不得了啦!”   井水有碱、有甜,遇到一口好井确实非常难得。   再不然就得花钱去买水,或者去沟渠边弄水。   采蓝作为一个阔过又穷过的婢女,太知道水源的重要性了。   不等杜清檀开口,她就先打了一桶水上来,尝一口,笑逐颜开。   “真是甜的!下这么大雨,也照旧清亮!”   杜清檀不说话,沉默着往外走。   吕岩脸都僵了,拉着采蓝往她手里塞钱:“难道还不够好吗?杜大夫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屋子啊?”   “嗳,我不要,你干什么呀?怎么反过来啦?”   采蓝被吓着了,这都多少年了,居然又有人往她手里塞钱了,不都是该她给人送的吗?   吕岩非要塞:“您就告诉我吧。”   武八娘给他安排的差事,要他必须把这房子“借”到杜清檀手里去。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让她松口搬过来住。不然你别回来了!”   “我不要!我家五娘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采蓝用力把那包钱扔到地上,撒腿跑了:“五娘,您慢些儿,等等婢子啊!”   杜清檀在车上坐了好一歇,吕岩才出来,尴尬地搓着手道:“杜大夫还有想看的房子吗?小人还知道几家,都可以陪您去瞧。”   杜清檀一笑:“暂且不用了,雨淋淋的,不太方便。”   已经见过了好的,坏的入不得眼了。   再不然,更好,就更是高攀不起,看了白添难受。   就这么着吧。   唉,好穷。   “五娘~”采蓝抓着杜清檀的手,“那个房子好好啊!特别像咱家从前的屋子!但又比咱家那个离皇城近。”   杜清檀扶着额头,双目失神。   她当然知道好,就怕付不起代价啊。   都到给采蓝塞钱的地步了,绝不能是什么轻松活儿。   “五娘~”采蓝扭啊扭,心痒难耐。   “不是说了只是借么?要不,直接问问八娘想要什么?当然,您要是觉得不妥,就当婢子没说过。”   杜清檀翻个身,背对着采蓝:“你别说话!”   杜大夫也是个经不起诱惑的人啊! 第81章 死要钱的愿望   不到半天功夫,杜家已经变了个样。   前院塞满了王家的东西,住满了王家的人。   杜清檀一脚踏进院门,就听到一阵尖利的嚎哭声,是王家二郎和三郎在打架,为争一块白面饼。   王草丫也在叫骂:“我们都在忙着干活,就顾着吃!吃吃吃!胀不死你们!”   王娘子大吼一声:“废话多!赶紧去晾被子!”   王草丫尖叫:“你干什么拧我耳朵!凭什么他们能玩能吃白食!”   隔壁院子传来王保打雷一样的吼声:“吵什么?赶紧来个人帮我递东西,先把这间屋子补一补。”   然后王大郎狂奔而出,险些撞到杜清檀身上,看清楚是她,红着脸后退一步,再跑,踩到水坑里,溅了杜清檀一身泥点子。   “呼……”杜清檀深呼吸,倒退出去,立在门外抚着胸口平息情绪。   采蓝晓得她最爱清静,便道:“要不,婢子去租个车,叫上大娘子去给独孤公子看房子?”   待到回来,也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再不会这么闹腾。   “也好。”杜清叫老于头夫妇来搬油衣和靴子。   于是又引来一番围观。   王家人全部围上来,各个伸手去捏摸油衣靴子,七嘴八舌的:“五娘真有出息。”   “多少钱啊?肯定很贵吧?”   “薛家给五娘多少诊金呀?到底是有钱人,出手真大方……”   王娘子拿了杨氏的油衣往身上套:“我也试试……”   王三郎和王二郎也跑过来凑热闹,手往衣物上一捏,带着油泥的黑印子赫然在目。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退出去,站到书房外头长出气。   她不是没有互助心的人,王家时常帮她们,她也愿意回报的,真的。   如果房子足够宽阔,也就没了这些烦恼。   但是,唉,说多了都是泪。   书房的窗开着,有人从里头扔了一团纸出来,刚好砸在她头上。   杜清檀竖起眉毛,凶悍回头,正好对上独孤不求灿烂的笑容。   他朝她招手:“进来呀!”   杜清檀走进去,但见书架中间临时塞了一张又窄又小的坐榻。   独孤不求躺在上头,长手长脚的,几乎塞满了整个坐塌。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模样:“好多书,终于没那么无聊了。”   杜清檀想起他之前曾经想要用她家的书抵工钱,便道:“你很爱看书?”   “岂止是爱看书。”   独孤不求爱惜地把手中书本的封皮捋平,说道:“待我出息了,要建一座大大的书楼,让贫寒士子有书可读。”   杜清檀大为意外,特别仔细地打量地了独孤不求一番。   死要钱的愿望,居然是建一座大大的书楼,让贫寒士子有书可读?   这可真是新鲜。   她还以为他的愿望是建功封侯,富豪天下呢。   “看不起我是不是?”独孤不求对着她翻了个白眼,很不高兴。   “倒也不是。”   杜清檀见他的被子垂到了地上,俯身拾起。   “我是意外罢了,毕竟独孤家出名将偏多。”   独孤不求有些落寞:“名将要看时运的,哪有那么多仗可打?再说,统兵作战,也要多读书才行。”   这话杜清檀颇赞同:“倒是真的,我日常也爱读书。”   “你都读过些什么书?”独孤不求一副要考校她的模样:“我以为你只读医药书籍。”   “我读过的书啊,好些你都没读过。”杜清檀露出怀念的神情。   “说来听听?”独孤不求笑了起来,像狐狸精似的。   这个话题说起来就长了,杜清檀正要拉开架势畅谈,采蓝来了:“五娘,车来了。”   独孤不求白了采蓝一眼,问道:“你又要去哪里?下着雨呢!”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起身:“去给你看房子。下雨好啊,正好检查是否漏雨和排水问题。”   “不用这么急吧……”独孤不求眉头皱得紧紧的。   “不,我很急。”杜清檀只希望赶紧把这些事搞定,以便早些让王家搬回去。   再这样下去,她必然崩溃。   老于头抱了油衣和靴子进来,笑道:“是五娘帮公子买的,您瞧瞧合适不?”   独孤不求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拿来我瞧瞧。”   要出卖的宅子确实不远,饆饠店尚在营业中。   店主是个胡人,金发碧眼,看见她们就吆喝叫卖:“才出炉的饆饠诶,香喷喷,热乎乎。”   杜清檀往那店里扫了一眼,但见许多食客坐着,下雨也没影响生意。   再往院子里去,房屋布局大小和杜家现在的房子差不多。   也是青石做基座,高约尺半,虽门窗油漆脱落,木料却还完好,家私什么的都是现成的。   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也没渗水的地方,排水也很通畅,便道:“确是略贵了些。”   采蓝道:“我觉着五十金也差不多了。”   主要是和武八娘提供的那个宅子比起来,差得有点远。   房主送了她们一个白眼:“要便宜往南边儿去呀!五十金可以买几间宅子了!”   南边住的都是贫贱之人,越是靠近皇城房价越贵。   像她们所居的永宁坊,属于不好不坏的中等地儿。   杜清檀折算了一下,说道:“80金,一次性结清。”   她噼里啪啦指出一堆毛病,屋脚有一点浸水,她非得说是漏雨,还得请工匠来修。   基脚也下得矮,万一涨水肯定会被淹。   家私什么的也很破旧,还得雇人搬了扔掉。   又说饆饠店太过嘈杂,人来人往的闹腾得厉害,大清早就不得安宁。   房主肯定不答应,杨氏便居中调停,双方吵了许久,最终停在90金。   杜清檀便与房主约定,过几天雨停,让正经主人来瞧,满意了便当场付钱。   这又是她的小精明,只是一场雨看不出什么,多下几日才能检验是不是真的好房子。   待回到家中,王家果然已经差不多安置好了。   王娘子和杨氏商量:“咱们还是各开各的伙食。”   杨氏厚道:“何必这么麻烦……”   杜清檀抢过去道:“今日到处乱糟糟的,就由我家请了,明日再各开各的。”   所谓分寸感、界限感,别人不懂,就得提醒。   一忍再忍,憋屈的是自己,且到后面还要生隙。 第82章 要如何才能让瞎子看到媚眼呢?   王娘子一愣,随即满脸堆笑:“那,就多谢啦。您瞧我们这一堆孩子,闹闹嚷嚷的不懂事。一个错眼,就跑内院里头去了。”   “内院?”杜清檀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会跑她房间里去了吧?   杨氏觉着她刚才的语气太硬,不利于邻里团结,连忙描补:“孩子嘛,都是这么过来的。”   王娘子笑道:“倒也是……万一没看住,我先赔个礼,还望府上莫要计较。”   杜清檀叹气,正想再把话说得透彻些,杨氏已然一眼瞪了过来。   是怕她把邻居给得罪了的意思。   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声,是王三郎的。   于是一同出门去瞧,但见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独孤不求站在二门那儿,手里拎着光屁股的王三郎。   王三郎手脚乱蹬,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飞,手里还拎着一把纱制团扇——正是杜清檀的东西。   “……”杜清檀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脸不说话。   果然是进了她的房间,为啥不锁门?   她回头去瞪采蓝。   采蓝委屈,这不是要腾屋子给王家人住,东西都得往各个房间里塞么?   就见独孤不求扬起手来,对着王三郎的光屁股“啪”的就是一巴掌。   贼响亮!贼痛快!   杜清檀吁出一口气,这事儿由独孤来做,果然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看独孤不求分外顺眼起来,真是善解人意、有担当的好男儿啊。   这种客人才是好客人啊。   “啪!”独孤不求又往王三郎的屁股上搧了一巴掌。   自家孩子自己揍着不心疼,别人碰一指头就很疼。   王娘子心疼得要命,赶紧上去接人:“这是怎么啦?”   独孤不求不松手,抬眼看着她慢条斯理的漾起笑容。   “这小子不懂事,光着屁股到处跑,钻进人家小娘子的闺房里去乱翻乱摸,啧啧,满屋子的泥印子!还乱拿东西!看看,看看……”   他点着王三郎手里那把团扇,表明这是人赃俱获。   王娘子臊得无地自容,抓过去一顿猛打,连带着围观的王二郎也挨了一顿,王草丫亦被警告了一通。   杜清檀受不得这嘈杂,叫采蓝去收拾屋子,她则跟着独孤不求躲进书房。   “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静养么?还抓孩子打孩子的,你不疼?”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和独孤不求说话的语气亲近自在了很多。   独孤不求注意到了,笑眯眯地道:“这不是吃人三餐,还人一宿么?你们不方便出面,正好我来做这个恶人。且这些麻烦都是我给你们惹的,就算有点疼,心里也舒爽。”   “倒也不是,即便没有你这件事,他家没地方住,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杜清檀见独孤不求艰难地扶着两肋,小心翼翼地往坐塌上靠,便大发善心上前去扶。   独孤不求借着她的手躺好了,说道:“要讨杜大夫的欢心,必须不要命啊。”   “胡说!谁要你讨我欢心了。”杜清檀被他逗得笑起来,趁便和他说起房子的事。   “我瞅着这雨还得下,过几日再去看是否经得住雨淋,到时候你也可以动一动了,90金,还能承受吧?”   “能能能!咱如今也算一个小富豪了!”   独孤不求很不正经地朝她飞个眼风,笑道:“看不出来,杜大夫是真精明,这就帮我省下10两金了。”   “正经些!眼风乱飞,看着像个浪荡子似的!”   杜清檀严肃地对他提出批评,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只不过杜清檀是真觉得好笑,独孤不求笑得颇忧愁。   要如何才能让瞎子看到媚眼呢?   “我去做饭啦,你不是要吃小熊饼么,这就给你做。肉是没有了,人多口杂要惹麻烦。”   杜清檀神清气爽地起身,决意借点钱给王家修房子,以便他家早日搬回去。   这才是解决矛盾的根本。   “不用啦。”独孤不求继续朝她挤眼睛:“这么多人,那得多累!花费还多。你有空就赶紧地躺躺,再不然,往窗边坐着看书呀!”   王家人都是大胃王,这饼做得如此精细,一顿就得花费不少,还累。   杜清檀却是笑着摇头:“那不必,一顿饭吃不穷,也累不死。”   独孤不求目送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也是个憨憨。”   可随即,他又笑了起来,若不是个憨憨,能把他这个麻烦捡回来?   因着独孤不求插手教训王三郎这事儿,之后王家的孩子们都自觉了许多,再不敢胡乱钻屋子翻找了。   待到晚饭端出来,王娘子夫妇都很过意不去,觉着自家确实给人添了许多麻烦。   等到杜清檀说愿意借钱给他们修整屋顶,王娘子当时就哭了起来,连声道:“叫我怎么好意思?”   她男人王保倒是没客气:“多谢五娘好意,我们自己有点积蓄,再借一千文,也就够了,这回修得牢靠些,用个十年八年。”   采蓝立刻把钱拿出来,王保将胸脯拍得“啪啪”响:“以后有啥事儿只管叫我们,但敢推脱,就不是人养的!”   “看你这粗鲁样儿!”王娘子骂着丈夫,又笑了:“我们写个借条吧。”   杜清檀微微点头,过日子,就得这样,大家都按着规矩守着分寸,才能处得长久。   一夜无话,到了下半夜,雨又大了起来。   杜清檀太累,睡得很死,杨氏却是起来好几次,都是查探水位,就怕自家也被淹了。   幸好还行,独孤不求住在书房里,也隔着窗户安慰她:“不怕,我常时看着的,书不会被淹。”   就这么着挨到天亮,武八娘派了人来:“雨太大了,杜大夫出门不便,就暂且不要过去了。给两个方子,叫人学着做,凑合凑合。”   杜清檀就写了几个方子给壮实郎用,无非就是多吃蛋奶蔬菜,再煮些羊肝、猪肝、鸡肝之类的。   至于做成什么味儿,她也顾不上。   雨时大时小,竟然没个停的时候。   下到第四天,物价飞涨,王家的半边院墙塌了,杜家也有浸水的迹象。   王家三郎感了风寒,咳嗽个不停,连带着团团在内的几个孩子全都中了招。 第83章 水患   孩子生病,杨氏颇为担心,只怕是时疫。   杜清檀看过,确认几个孩子都是咳嗽无痰,有清鼻涕,不过是风寒初期,便给做了个双皮饮。   萝卜皮加带须的葱白,再加梨子皮,熬好之后加上蜂蜜,几个孩子抢着喝。   杨氏先还有些怀疑药效,王娘子却是深信不疑,到了傍晚,几个孩子的清鼻涕都停了,咳嗽也明显好转。   王娘子少不得到处宣扬:“都没用药,就这么治好了,和大夫做邻居,好处真多。”   于是又有几户人家来请杜清檀给自家孩子瞧病,或是咳嗽风寒,或是口舌生疮,积食腹泻,各种毛病多多。   杜清檀索性在门上挂了个招牌,专给人看这些小毛病。   用的药方也是些简单易得的,什么未满周岁的小婴儿积食,就用带籽的老荠菜煮水啦,马齿苋煮水治手足口生疮或者咽喉肿痛,再卖一点乌梅丸驱虫杀虫。   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用劳力来换——给杜家加固屋顶院墙,再挖几条水沟引积水。   就连王家也因此沾了光,杜家挖排水沟时,连着他家一起弄了。   毕竟若是他家的屋子倒了,还要连带着杜家受累。   排水沟的布局是独孤不求设计的,挖好的当天夜里,王家地面的积水就少了一半,喜得王保差点把他抱起来。   独孤不求勾着嘴唇得意洋洋的笑:“这有什么?想当初……”   所有人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却止了声。   杜清檀猜他应该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从前,便很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   又过了几日,杜清檀的名气又比从前大了许多。   人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小杜大夫,人美心善,看病不用药,家常食材随便搭搭就能治病。   杜清檀觉着太为言过其实,总要解释纠正:“还是要用药的,只能治些初期的小毛病,大病还得请医用药。”   然而没人肯听她的,独孤不求嘲笑她:“何必这么死板较真,名气越大对你越有好处,不能治的推了就是。”   杜清檀严肃地道:“延误病情与作恶没有两样。”   独孤不求叹一口气,摇头轻笑:“也罢,小杜大夫是个人品端正的好大夫。”   王家二郎跑过来说道:“那个人又来了!”   话音未落,王保、王大郎已经拎着烧火棍冲了出去。   却是孩子们发现,这几天总有人偷窥杜家,尤其是有人寻杜清檀瞧病时,那人出现的频率最高。   “是个男的,不胖,长得很凶,穿土黄色的衣裳,裤腿上全是泥浆……”   王二郎比划许久,全家人都没能弄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人。   但听来,总是不怀好意就对了。   杜清檀怀疑是不是萧家的人,还念着想要报复。   甚至还怀疑会不会是武八娘的人,想要弄个什么鬼,让她不得不搬去住平康坊的宅子。   王保父子没能追到人,便建议:“要不去和武侯铺说一声。连日下雨,物价高涨,好些人家的屋墙都塌了,又没吃的,听闻有盗匪出没。”   民以食为天,一旦没了吃的,就敢铤而走险。   “没什么用。”独孤不求说道:“他们也不可能派人在这守着,白花钱。”   “那怎么办?”杨氏很慌张。   得益于杜清檀的敏锐,下雨的第二天,家里就去买了好些米粮存着,是以不担心吃食。   王家看着他们买,便也跟着存了粮食。   若是真被盗匪盯上,抢了粮食,那也是个大麻烦。   也不能指望武侯铺,粮食抢去就下了肚,哪里去寻?   王娘子消息灵通:“听说现下米价已经涨到60文,还是陈米,短斤缺两的。   有人家没钱,抱了被褥衣裳去换,克扣得更厉害,一床丝被换一斗米。”   就在不久以前,米价只值15文一斗。   可以想象会有多少人挨饿,譬如请杜清檀瞧病的那个周家,铁定要饿肚子。   “分班值守罢。夜里都穿好衣裳睡觉。”   杜清檀把自家的钱藏在自己床头,再把独孤不求的钱交给他管着。   “我看你恢复得挺好,想必也有能力管自个儿的钱了。”   独孤不求不情不愿的:“我还没好呢,万一真来强盗,怎么办?”   团团冲着他做鬼脸:“大哥哥装病!”   杜清檀转头去看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十分无奈:“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才几天?能装?”   团团道:“可是我经常看到你夜里起来四处转悠,手里还拎着刀。”   杜清檀的目光一下子温软起来,她轻抚着团团的头,道:“大哥哥不是装病,他是带病保护咱们呢。”   “是这样啊。”团团给独孤不求行礼:“大哥哥见谅,我人小不懂事错怪了你。”   独孤不求笑着摸摸他的头,对着杜清檀飘个眼风:“我还是有点用的,是吧?”   杜清檀微笑:“那是。镇宅神兽。”   然而镇宅神兽也有镇不住的时候。   当天夜里,杜清檀和采蓝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轰隆”一声响,跟着门被砸响,独孤不求在外大声喊道:“快起来,水进来了!”   采蓝赶紧抱上钱箱子:“五娘,快!”   杜清檀伸脚去穿鞋,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袜子和裤管。   “这里。”采蓝递给她一双鞋子:“独孤公子怕夜里涨水,让婢子往床尾放了鞋子备用。”   虽然也会浸湿,好歹能护着脚不被异物弄伤。   主仆二人扶持着走出去,水已是漫过了膝盖。   外头又在下雨,且还不小。   独孤不求挑着一盏灯笼,神色严肃。   “王家的院墙倒了,那边的水全都漫了过来。我已让王家大哥去检查疏通出水口和排水沟,你得照管支撑好这边,我也要去帮忙的。”   王家的院墙可能是被人为推倒的,出水口和排水沟也可能是被人恶意堵住的。   杜清檀看向独孤不求:“书怎么样了?”   独孤不求道:“被淹了一些。”   杨氏神情悲怆。   王娘子立刻要带着儿女去抢救书,杜清檀谢绝了她的好意:“当务之急是保住粮食,别让孩子们生病。”   谁知道这水会不会继续涨,书虽然珍贵难得,却没有人命要紧。 第84章 看来咱俩志同道合   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水位一直在上升。   杜清檀站在柜子上,看着黑沉沉的天际,听着孩子们的啜泣、女人们的叹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紧迫。   她想起了一首写长安水灾的诗。   “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   城中斗米换衾绸,想许宁论两相直。”   她想起了在长安历次的水灾中,曾有整整一个坊区500多户人家,在一夜之间被洪水没顶,消失不见。   她就想,倘若今夜水继续往上涨,那么她们这些人,又该往哪里去?   谁都知道水灾来了,就要往高处走。   问题是,整个坊区都被关死在这坊墙和坊门之间,能往哪里走?   墙头?屋顶?   万一水高过这些地方呢?   那就是灭顶之灾。   没有人会听见她们这些草民的呐喊,没有人看得到她们这些草民的悲苦。   不往上,就只能做砂砾,湮没水底,悄无声息,再被浪潮碾碎成尘土。   不往上,就只能做鱼肉,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用血肉和成别人脚底的泥。   “我决定了。”她和杨氏说道:“我要搬去平康坊。”   无论如何。   哪怕背后是万丈深渊,哪怕脚下荆棘丛生。   她也要带着全家人搬去平康坊。   她不要半夜时候房屋倒塌,被冰冷的雨水泡成腌菜。   她不要提心吊胆,日日夜夜担心是否有人会害自己和家人。   杨氏还不知道武八娘借宅子的事,只情绪低沉地叹气:“哪有那么容易,那边的房价高不可攀。”   杜清檀没有回答,只让采蓝把团团背稳些。   采蓝平时吃得多长得壮,这会儿起了决定性作用,可以轻轻松松背着团团不太累。   “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   王娘子怯怯地道:“这满屋子的书呢,若是卖了,怎么也能换得平康坊一座宅子了。”   杨氏猛摇头:“那不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存了多少代才能有这些,若是为了好宅子卖书,以后我们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   王娘子讪讪:“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别当真。”   采蓝和老于头悄悄地看向杜清檀,五娘真做得出。   杜清檀半垂了头,看着脚下浑浊的水面上晃来晃去的灯影,一言不发。   “水退了,水退了!”王草丫大吼出声。   杜清檀拿灯笼一晃,果然看见脚下的污水渐渐退去,好些家具露了出来。   “哗啦,哗啦”水声响起,独孤不求顶着大雨,艰难地走过来。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上牙磕下牙地道:“出水口和排水沟都疏通了,刚才是被淤泥堵住了。”   杨氏和王娘子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独孤不求慢吞吞地爬上柜子,就在杜清檀脚边坐下,闭上眼睛软绵绵地朝她靠过去。   又冰又凉,杜清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她蹲下去,推他:“你是不是想睡觉?别睡,会着凉。”   他睁开眼,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她听不清,少不得凑过去:“什么?”   他便贴在她耳边小声道:“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也不单是咱们这里,整条街都被淹了,好些人家比咱们还严重。   至少一半人家的屋子塌了或是漏雨,但咱们屋子基脚比别人高,这些天又一直加固修排水沟,按说不至于。   昨夜睡前我才和王保检查过排水口,以及各处墙壁,当时都没事。这是人祸。”   杜清檀没出声,许久才道:“你为什么会受伤?”   “为了出人头地呗。”   黯淡的灯光下,独孤不求勾着惨白的唇,玩世不恭地笑:“为了不饿肚子,为了不被水淹。”   他转动眸子,冲她夹夹眼睛:“杜五娘,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买这里的房子,我要买平康坊、崇仁坊的房子,要买那种大块的青石做基脚,修得高高的那种。”   “我也想要搬去平康坊和崇仁坊。”杜清檀轻声道:“我想活得像个人,不想活得像猪狗。”   “哟,看来咱俩志同道合啊。”独孤不求看着她不正经地笑:“这是没有酒,不然咱俩得喝一杯。”   “谁说没有酒?”   老于头的声音在二人中间骤然响起。   独孤不求吓得一个激灵坐直身体,都结巴了:“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老奴一直都在这啊。”   老于头蹲在他身后,语气理所当然且无辜。   “是您之前说的,让老奴好生看护五娘,怕有人趁乱加害她,老奴便一直守在这……寸步不离。”   老于头对着独孤不求扬了扬柴刀:“您瞧这个,若是有人想使坏,老奴先给他一下。”   独孤不求由来一阵胆寒,飞快地挪到一旁,和杜清檀保持距离。   他急赤白脸地冲着老于头喊:“快收起来,刀剑无眼,万一掉下来伤到我咋办?”   老于头笑了笑,收起柴刀跳下柜子,去接才回来的王保父子,又抱回来一坛子浊酒。   王大郎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早就冻得受不住了,王保不由分说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酒,说道:“暖暖身子。”   独孤不求与杜清檀碰碰碗,斯文地抿了一小口。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   随着水位下降,站着的人都改成了坐。   女人们依偎在一起,把孩子护在中间,用彼此的体温保护他们。   男人们依靠在一起,小声咒骂官府不作为。   这一刻,没有贫富贵贱,也没有要求清净的淑女和讨人厌的熊孩子。   所有人都只是草民。   屈服于天灾和权势之下的草民。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鱼肚白撕破暗沉的天际,一缕阳光艰难地挤了出来,落到杜清檀的睫毛上。   暖洋洋的,带着些不真实。   “天晴了!雨停了!”王草丫吼了起来。   杜清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独孤不求的肩上睡着了。   而洪水,也退到了房子的基脚之下。   王娘子喜极而泣,和杨氏紧紧抱在一起:“我们不会死了,孩子们还能活下去!”   杜清檀坐直身体,仰起头,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那一缕阳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一股全新的,更为充沛的力量。 第85章 他是琅琊王   下了很多天的雨终于停了。   长安城徜徉在一片黄汤汤的淤泥和腥臭之中。   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谁也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下雨。   杜清檀和采蓝互相扶持着,艰难在淤泥中跋涉着,朝向永兴坊进发。   永宁坊昨天夜里死了人,地势低洼的地方,有年老的人和小孩子在梦中被淹死,也有青壮年被倒塌的房屋压死。   她们从清早一直走到午后,好不容易才走到安平郡王府。   她们身上糊满了泥浆,就连头发丝儿上都糊着泥浆,全身腥臭难闻,狼狈不堪。   才经历过生死威胁的人,往往顾不上体面。   杜清檀站在安平郡王府外,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碎金,和门子说道:“我叫杜五娘,是府上才请的食医,我要请见八娘。”   门子和她不熟悉,见着这么两个泥人儿,好笑又为难:“您这样怎么见贵人啊?”   采蓝又累又饿,还很担心杜清檀会支撑不住生病晕倒,当即就火了:“怎么不能见贵人?长安城变成这副鬼样子,还要草民怎么样?梳头沐浴熏香换新衣吗?去你娘!”   门子被吓了一跳,然后道:“你这小婢女,怎么能骂人呢?”   杜清檀沉静地道:“我们昨夜才刚死里逃生,她被吓坏了,莫计较。但你必须帮我通传,否则定会后悔。”   门子见她气势威严,出手就是碎金,果然不敢耽搁,便道:“要不,您往屋里坐,喝杯热水?”   郡王府的门房布置得整齐干净,和外面比起来差不多是两个世界。   杜清檀看着洁净的青砖地,摇头:“谢你好意,不必了。”   若非必要,她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门子摇摇头,折身往里走,忽见大门打开,紫袍玉冠的温润男子被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是当初在薛家门口遇到的那位年轻的郡王。   杜清檀只看了一眼,便垂了头。   他身边的一个男子却是皱了眉头:“哪里来的两个泥人?有碍观感!还不速速赶走?”   门子赶紧上前禀报:“回六郎的话,这是府里才请的食医杜五娘,家里遭了水灾,来见八娘的。”   杜清檀捋了一下,知道这男子是武八娘和武鹏举的长兄,安平郡王的嫡长子,便低头行礼。   武六郎显然听说过她,皱着眉头看了她一回,冷声道:“往旮旯里去,别在这里冒犯了贵客。”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交握着双手,硬邦邦地戳在那儿。   “五娘!”采蓝使劲把她拖开:“这可不是犯倔的时候。”   杜清檀当然知道不是,只是那口气憋着,就钻了牛角尖。   “六郎不要为难她们。”紫衣郡王温声道:“她们一路挣扎而来,足够惶恐不安,理应安抚。”   “郡王说得是。”武六郎叉手行礼,却不见有多尊敬这位郡王。   紫衣郡王也不在意,先让门子往里去送信,然后问杜清檀:“杜五娘,你从哪里来?那边灾情如何?”   武六郎介绍道:“这是琅琊王。”   杜清檀行了礼,平静而冷漠地道:“回郡王的话,民女从永宁坊来。那边内涝严重,淤泥满街,倒了不少房屋,死了不少人,还有很多人饿肚子。”   “五娘!”采蓝害怕地低喊了一声,就怕这席话会惹祸上身。   杜清檀脊背挺直,目光清亮而冷漠:“怕什么?郡王既然问我,便是想听到真话。但凡有眼睛有耳朵的,都能看到听到,难道长安府尹不上报么?”   这话说出来,一群男人全都肃了神色盯着她看。   杜清檀不卑不亢不回避,也不打算为民请命。   倘若她没猜错,这位琅琊王约是姓李,并没什么权势。   武六郎也一样没权势。   和这样的人谈民生艰难,不过一堆屁话废话,浪费口水。   武六郎凑在琅琊王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琅琊王点点头,朝杜清檀微微一笑,温声道:“小姑娘家不要随便犯倔,对你不好。”   这是一句怀着好意的忠告。   杜清檀受了:“谢郡王提点,民女记住了。”   琅琊王又是一笑,转身上了马,带着随从离去。   杜清檀的目光落到街面上。   永兴坊不愧是皇城边上、贵人云集的地方,街面铺满了砂石,夯得实实在在,整整齐齐的。   不像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泥浆。   她晃晃脑袋,收回目光,觉得再这样看下去,就要走火入魔了。   “你跟我来!”武六郎冷冷地说了一声,仰着头往前走。   杜清檀不知道他想干嘛,站着不动:“不敢有劳贵人,民女在此等候八娘召唤。”   武六郎指着她道:“行,你就搁这会儿站着吧!”   可娘匆匆赶来,见到这情况颇惊讶,忙着上前给武六郎行了礼,说道:“八娘让婢子来领杜大夫进去呢!”   又亲热地和杜清檀说道:“您可来了!壮实郎天天念叨您,夫人也记挂着您!对啦,壮实郎的夜盲症有了起色!”   采蓝喜不自禁,与有荣焉:“五娘,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杜清檀超乎寻常的冷静,显得一切都在掌握中。   从她给壮实郎调理开始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了,有起色是正常的,没起色才不正常。   “真有起色了?”武六郎惊疑不定,换了神色上下打量杜清檀。   他是知道家里请了这么个食医,父母也在服用她给的饮方,说是有效,用了身上很舒坦。   但随便请个大夫开个方子,不也有效?   没想到,她居然真能治壮实郎的夜盲症。   这就不一般了。   想到琅琊王刚才特意和她打招呼,又帮她说好话,他便忍不住想多起来,飞快地赶去见他爹了。   可娘温柔体贴,嘘寒问暖:“你们这是遭大罪了,听门子说了情况,八娘便让人备了香汤热水。   左右今日怎么都回不去的,就在这里安置下来。我领你们去沐浴,换好衣裳再舒舒服服地去见八娘。”   杜清檀从善如流,穿了一天一夜的湿衣服,她身上的皮都泡皱了!   武鹏举闻讯而来,看到她俩的模样,笑得打跌:“独孤呢?他还活着吗?” 第86章 小杜,你可真直接   “十一郎,我以为你此时的玩笑很不合时宜。”   杜清檀慢吞吞地看了武鹏举一眼,再慢吞吞地走开。   武鹏举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讪讪的。   可娘小声道:“刚在门外受了六郎的气。”   “那就冲我发火儿呀?我看起来很好惹吗?真是!”   武鹏举嘀咕一声,追上去:“你别理武六郎,那个人死板又固执,眼睛长在头顶上,还被头发挡住一大半。他不懂得看人的,眼里只有金鱼袋和紫袍子。”   这话说得好,杜清檀认真道:“我不生你的气了。”   武鹏举叹口气:“独孤怎么样了啊?我家老头子不许我出门,听说外面的情况很不好。”   “他还行吧。”杜清檀思忖片刻,道:“就是吃得太素,没什么补养身体的,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被水淹死的羊或者鸡啊猪的。”   她养的十二只半大小鸡全被淹死了。   掏出来之后也不敢吃,只能赶紧处理掉。   养个鸡怎么这样难,说多了都是泪。   “有啊,这么大的雨,肯定有被淹死的啊。”武鹏举乐呵呵地跑去安排。   采蓝忍不住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样大呢?十一郎性情真好,也没架子。”   这是拿武鹏举和武六郎对比了。   可娘笑道:“十一郎自小就这样。”   杜清檀点评:“独孤看人眼光还行。”   主仆二人互相帮忙,把彼此洗涮得干干净净、热热乎乎、香喷喷的。   换上干燥暖和的衣裙,喝一碗热姜汤下去,杜清檀终于觉着自己活过来了。   水晶帘内,锦绣茵席之上,武八娘搂着壮实郎,手把手地教他写字。   母子俩不时对视一眼,发出欢快的笑声。   杜清檀站在帘外看着,也露出了笑容。   医生,医病不医人,人很多时候还得靠自己,不然谁也帮不了。   “五娘,你来啦?快来,快来!看看壮实郎写的字,比从前长进了许多!”   武八娘愉快地朝她招手,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写的字拿给她看:“怎么样?不错吧?”   讲实话,壮实郎的字非常一般,还没有七岁的团团好。   但这孩子之前几乎是被放养的状态,骄矜蛮横,现下能够坐下来耐心练字,本身已是很大的进步。   杜清檀不遗余力地夸了壮实郎一通。   壮实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害羞地道:“我晓得你们是在哄我,写得一般般啦,不过以后会更好的。”   杜清檀对着他竖起大拇指:“真有志气!”   壮实郎丢掉笔,爬到她身边,仰望着她笑眯眯地道:“小杜大夫,谢谢你!”   他像模像样地给她作了个揖,眼里满是笑意:“我好多了,你的方子真的很有用。我的眼睛比以前好了很多。”   “这有什么,再坚持一两个月,便可完全恢复。”杜清檀表面稳重斯文,其实眼眶也有些微潮湿。   没办法,这几天经历的事太多,免不了有些多愁善感。   容易愤怒,容易感动,也容易高兴。   “我今晚想吃小熊饼,她们做的不好吃,还想吃你做的爆炒羊肝,太香了。”   壮实郎开始点餐。   “一边去!”武八娘赶他走:“五娘一夜没睡,又赶了那么久的路,又累又乏,不许你扰她!”   壮实郎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由婢女带了出去。   杜清檀注意到,他身边既没有刘嬷,也没有小怜。   她疑问地看向武八娘,也没打算问。   谁想武八娘极敏锐,微笑着道:“刘嬷手脚不干净,贪占壮实郎许多财物。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叫她退了财物再赶出去,没报官。   小怜到年龄啦,她娘老子来求,我给了一笔嫁妆,放她出去嫁人。”   干净利落而不失厚道。   或许,可能,自家房屋出水口被堵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吧?   再不然,即便有关系,也没关系。   杜清檀坐直身体,直视武八娘:“我来这里,是想问您,要住进平康坊的宅子,需要付出什么?”   武八娘有些意外,盯着她看了片刻,莞尔一笑:“小杜,你可真直接。”   杜清檀道:“我向来直接。”   想要的就去够,够不到是命运使然,也不自怨自艾,譬如此刻。   武八娘若有所思:“倒也是。平康坊的宅子,你想住就去住罢,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需要什么。”   不能说,这里头的问题就大了。   杜清檀阴沉着脸道:“是要用命来换吗?需要几条命?”   “如果是呢?你有几条命?”武八娘觉着她的反应很有趣,免不得逗一下她。   “那我还是回去泡脏水吧。”杜清檀作势要走。   “倒也不至于。”武八娘立刻阻止了她:“只是此事尚未成熟,不便言明。”   杜清檀又面无表情地坐回去,这就是人设的重要了。   随便做作,人家就信以为真。   却不知道,这宅子,她已经打定主意非要住进去。   武八娘带出了些开诚布公的意思:“若是能成,于你只有好处。当然了,凡事都有万一,走在大街上也可能平白摔死,对吧?”   杜清檀沉默不语。   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说多了还容易露馅。   武八娘看着杜清檀那斯文沉默的样子就发怵,因为不清楚她什么时候就突然发作了。   所以不得不再多透露一些:“我说的是万一!真不至于。总之是于你于我都有好处的事。”   “我明白了。”杜清檀缓缓点头:“那么,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好好休息,继续做你的食医,尽你所能,做到最好。”   武八娘没问杜清檀经历了什么,因为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了,必然是狼狈不堪的。   “那,我会不会在平康坊住着、住着,突然被赶出来?”杜清檀还是不踏实。   “你若觉着不踏实,可以购买。”武八娘笑着道:“你遇到琅琊王了吧?”   “是。”   “你可知道他来做什么?他来替我和薛鄂说和,我要与薛鄂和离了。”   武八娘笑得很是开心:“你没在的这些天里,发生了好些有趣的事呢。” 第87章 这背后的人是琅琊王?   说和离就和离,这也太快了吧!!!   杜清檀忍不住道:“您是认真的?”   “当然了,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我也不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武八娘潇洒地一挥泥金罗袖,往凭几上一靠,将手撑着下颌,摆了个睡美人的姿态。   “人生苦短,谁耐烦与他虚耗光阴!”   杜清檀道:“您想好了就行。”   “你这个女郎,为何如此冷漠薄情,都不劝我几句?人家不都说劝和不劝离的么?”   “那我劝您几句?您想听什么?薛司马其实一直很爱您?只是因为一些缘故生了误会,这才走到今天的地步?   再等等,再忍忍,壮实郎很快就好了,夫妻也能很快同归于好?到时候夫妻恩爱,好日子还在后头?”   杜清檀觉着自己真是言简意赅。   武八娘抱起靠枕朝她扔过来,好笑地道:“你还是闭嘴吧,我听着仿似刀子,一下下往我心口戳。越听越觉着必须问他多要些赡养费。”   杜清檀接住靠枕,不客气地靠上去,伸直双腿,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你当初为何与萧家闹成那样?”武八娘很好奇。   杜清檀云淡风轻地道:“他家态度不好,老想欺负人。”   武八娘明白了,这人脾气很不好,惹毛了就翻脸拼命,若要用她,必须引以为鉴。   杜清檀言归正传:“房子的事,我现下暂时没这么多钱,白借的话,又没法儿安心做事,先租赁,您看如何?”   武八娘懒洋洋地道:“你高兴就行,稍后找吕岩商谈租金。”   说定正事,杜清檀就起身告辞,自去休息补养,准备明日起个大早去接杨氏等人。   说搬就搬,多一天都不能等!   武八娘伸个懒腰,小声嘀咕:“忘记告诉她了,我的裙带确实松了呢,也不知是她的方子有用,还是有点舍不得那个负心人?”   婢女笑道:“多半是小杜大夫的方子有用。”   “必是如此。”武八娘起身去寻安平郡王,瞧见武六郎也在,就过去一拜到底。   武六郎被她搞得莫名其妙:“自家兄妹,何故行此大礼?”   武八娘噙着冷笑道:“和离归家之人,以后要仰仗兄长鼻息过日子,不敢不捧着您。   万一哪天兄长心中不愉,也要把我赶出去,或是叫我站到旮旯犄角里去,别丢人现眼,怎么办?”   这是把武六郎刚才骂杜清檀的话,尽数砸了回来。   武六郎不高兴地道:“我说说她怎么了?不过一个小小的食医罢了,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请来给壮实郎治病的大夫。我搬回家住,就是为了让她安心治疗壮实郎!”   武八娘大声道:“谁敢骂她欺辱她,就是做给我看,就是往我脸上使劲踩,就是赶我走!”   武六郎很生气,就同安平郡王道:“阿耶,你看她胡搅蛮缠!怪不得和薛鄂闹成这样!”   “滚!”安平郡王一声厉喝:“你妹妹在婆家受委屈,就是因为娘家父兄没有出息!不然谁敢给她气受?”   “……”武六郎遭到致命一击,蔫头耷脑地小声嘀咕:“那我不是报效无门嘛。”   “你自己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还指望别人能往下看见你?”   武八娘轻嗤一声,在安平郡王身边坐下,正色道:“听闻适才琅琊王特意和小杜搭话了。我骤然想起,薛鄂要我关注小杜,也是从小杜遇到琅琊王开始。”   安平郡王抬眼看着她:“你说这背后的人是琅琊王?”   武八娘点头:“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琅琊王李岱,圣人嫡孙,太子第四子。   此人性情温润谦和低调,无论李氏、武氏宗族,都没有传过他不好的地方。   他日常最爱搜集的是古籍字画,领的差事又是编书。   因为各大门阀世家藏书丰富的缘故,他与各大世家子弟常有往来。   河东薛氏也是百年望族,他与薛鄂交好也属正常。   安平郡王沉默片刻,笑了起来:“原来是他。既然如此,就更不能把杜五娘让给他们了,这该是武家的功劳。”   圣人年事已高,随时可能驾鹤西去。   本该正式确立皇嗣并放权,以稳定朝政人心,圣人却是态度暧昧,摇摆不定。   虽将子女姓氏改李为武,立亲子为太子,却又将太子常年软禁宫中,只许读书,不许参政。   更在封禅嵩山之时,剥夺了太子参与祭祀的荣誉,改由武氏子弟为亚献、终献。   于是人心惶惶,都以为武氏子弟迟早会代替李氏子弟为皇嗣。   然而李氏皇族根基深厚,又被视为正统,许多老臣始终暗里偏向李氏。   如此情况之下,武李之争日趋激烈。   圣人想求长生不老,也曾传召道士炼丹、服丹,更是广求天下名医收入宫中为己所用。   食医,宫中不是没有,却不出彩,至少目前来看,并没有杜清檀这么出色。   是以,倘若办成此事,让女皇健康长寿,就是有利于武氏长久荣华的一件大事。   武六郎激动地道:“既然如此,赶紧把人送入宫中罢!说不定圣人还能重新起用阿耶呢!”   他得了安平郡王一顿臭骂。   “就你聪明!你是我的嗣子,如此急功近利,目光短浅,难怪薛家看不起我家。   我且问你,弄清楚杜五娘这个人没有?她的软肋和要害什么?   性情如何?是否可靠?本事究竟有多大?哪些方子可用,哪些方子不可用?   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贸然送进宫中,你是嫌我活得太久了,想赶紧送我上路好承爵?”   武六郎面红耳赤,急着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长,总要为圣人试过药方,才敢说自己真孝敬。再说了……”   武八娘小心眼地又补上一刀:“我们壮实郎还没好呢……唉,算了,外甥哪里有自家前途重要?”   “……”武六郎平白得了一肚子的气,只能自认倒霉。   杜清檀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就先跑去窗边看天气。   天色微暗,却未下雨。   她松了一口气,叫采蓝:“赶紧起身出门搬家。” 第88章 有用就行   主仆二人也没想着要在安平王府弄个早饭吃,打算在街边买个胡饼填填肚子也就算了。   毕竟武八娘也是暂住娘家,她这样的身份就更尴尬。   不想才开了门,可娘已然带着人立在了外头:“起来啦?热水在这里,饭食马上就来。”   和在薛家的待遇截然不同。   采蓝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忙着上前接过水去,又问可娘:“有劳姐姐,饭食在哪?我这就去拿,不敢麻烦别人。”   可娘笑道:“不必拘泥,我们夫人会在这里长住,昨晚就特意吩咐婢子,让和小杜大夫说,凡事还和从前一样。   等您安置好家中,再领您去特设的小厨房,专为郡王、郡王妃、八娘、壮实郎调理身体。   家里的人都很好,再不会有人为难您,若有,别客气,只管和她说,她给您撑腰。   千万别忍气吞声,不然人家还以为武八娘很好欺负呢。所以啊,您千万别忍。”   杜清檀已和武八娘谈过话,心中也隐隐有所猜测,所以也不惊慌,坦然受之:“替我谢过八娘,定然不会忍气吞声。”   用过早饭,吕岩已经带着人等在了外面,笑眯眯的:“听您的意思,是打算今日就搬家。但路上泥泞未干,车马不便,断然搬不来家私。   不如由小的先使人搬些必须的家私进去应急用着,待到日后再还。您看如何?”   “那就有劳你了。”杜清檀塞过一粒小小的碎金:“见谅,我这出门不便,身上只有这个。”   铜钱沉重又占地儿,不如碎金携带方便。   但是多的她给不起,少的看起来就特别寒碜,还容易掉。   是有点尴尬,但杜清檀以为,总比一毛不拔的好。   如果对方实在看不上也就算了,皆大欢喜。   吕岩急速摆手,态度坚决:“八娘有吩咐,哪敢接您的钱!给她知道了,得把小人的头给拧下来!”   杜清檀一笑:“也行,过后我做东,请你们喝酒。”   她客气,吕岩也就更客气,当即带了人过去平康坊的宅子,把过日子需要的家私都布置起来。   泥泞太厚,马车过不去,要不骑马,要不继续靠着双脚走。   采蓝很为杜清檀担心:“您撑得住吗?”   杜清檀道:“还好,但是咱们得租个马。”   毕竟绑了那么久的沙袋,这会儿走起来真不算啥,就是在泥泞里裹来裹去的太慢太不舒服了。   这话又被可娘听见了,当即道:“您等着,婢子立刻安排。”   不等杜清檀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   采蓝有些紧张:“这,待咱们也太好了吧!总感觉以身抵债都还不清。”   “……”杜清檀嫌弃地道:“我就这么不值钱?”   采蓝讪笑:“说正事儿,就算借到马,咱们也不会骑啊。”   杜清檀瞅她一眼,大步往外走。   可娘已经带着马夫在外头等了:“给你们寻了两匹性情温顺的小马,八娘不放心,叫他二人跟着牵马。”   两个年轻力壮的带刀男人,瞧着不像马夫,更像侍卫。   采蓝继续不安中,杜清檀持续表面冷静老成中——武家既然有了打算,肯定不会让她出事儿,这不是坏事。   但如此慎重小心,说不定背后还有其他人和事。   这就让人有点不踏实了,不过,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并没有更好的、其他的路可以选择。   所以不如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可娘正要来扶杜清檀上马,却见她利索地踩着马镫,抓住马鞍,一下就上去了。   稳稳当当的,安抚马儿的动作也很熟稔,并不像是生手。   可娘便想着,到底出身名门,虽然落魄,底蕴还在。   采蓝却是瞪圆了眼睛,咋咋呼呼地道:“五娘,您怎么办到的?当初骑独孤公子的那头老驴也要几个人帮忙呢。”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道:“那会儿我体虚,现下我好了。”   “可是……”   “我还遇仙了!别说骑马,天上都飞过。”杜清檀轻磕马腹,率先出发。   “等等婢子……”采蓝不敢再多话,赶紧地跟了上去。   迎面走来一队车马,马车窗帘开着,露出薛老夫人阴沉的脸。   旁边跟着一匹装饰华丽的高头骏马,上头坐的是薛鄂。   再往后跟着的奴仆手里,还端着各色礼品。   杜清檀猜着是来求和的,便拨马避让到一旁。   不想薛鄂却是看见了她,和气地道:“小杜大夫这是要去哪里?”   伸手不打笑脸人,杜清檀行个礼:“回薛司马的话,民女这是要回家去。”   薛鄂就道:“你之前做的那个松针茶很好,家母用了之后双腿浮肿消了许多,关节疼痛亦有所缓解。   她之前口舌生疮总也不好,连用松针茶三天就全好了,之后再未复发。”   “有用就行。”杜清檀淡淡一笑,不是看不上?怎地又喝上了?听这意思,是这些天一直在喝?这就奇怪了。   “之前,家母因为身上不舒坦而放纵脾气,慢待了小杜大夫。薛某在此替她赔罪,还望你莫要计较。”   薛鄂拿着马鞭子,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说是赔罪,其实也就做个样子。   毕竟杜清檀是民,他自问能到这一步已是给足她面子。   “您客气,老年人脾气总是有些怪的……”杜清檀打个哈哈就想溜走,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怕!   “小杜大夫……”薛鄂还不想放她走,“听闻壮实郎的眼睛也好了许多……”   “听说是,恕罪,家中长辈幼弟等我回去救命呢!失陪!”   杜清檀一夹马腹溜了,留给薛鄂母子一个背影。   “五娘,等等婢子啊!”   采蓝也学她那么做,不想马儿真的跑起来,于是吓得紧紧抱住马脖子喊“哎呀”。   幸亏跟来的侍卫很负责,忙着替她拉住了马,再稳步跟上去。   薛老夫人气呼呼地道:“此女狂妄无礼!虽会一点旁门左道,也上不得台面!我儿何故待她如此客气?”   薛鄂淡淡地道:“母亲不必多问,只管按照儿子之前交待您的去办就是。稍后见着八娘,千万莫要与她相争,把人接回去才是大事。” 第89章 少说一句会死吗?   紧赶慢赶,杜清檀终于在中午之前赶回了永宁坊。   虽是骑马,她的裙角和靴子上还是溅满了泥浆。   杜家所有人都在忙,从杨氏到团团,都在尽其所能抢救家里的财物。   衣物书籍被水泡坏了不少,又没地儿晾晒,只能四处牵起麻绳挂在上头。   纵横交错的,人进去,头都抬不起来。   杨氏紧抿着唇,忙着把屋里淤积的泥浆清扫出去,还要把书架高层的书取下来打包,准备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日子刚有奔头就遭到灭顶之灾,财物几乎毁坏大半,她是疼得胸口痛,却连抱怨哭泣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看见杜清檀进来,她手下也没停,只哑着嗓子道:“如何?”   杜清檀也没力气多说话:“准备搬家,只拿紧要的,先把人挪过去。”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杨氏长出一口气,叹道:“你去看看独孤,他有些不好。”   杜清檀这才发现独孤不求不在屋子里:“他在哪儿?”   “在团团的房间里。”杨氏又忙着收拾细软去了。   独孤不求恹恹地靠在墙角,两条腿长长伸着,脸白得像鬼,气色极差。   他身下也不是什么床,而是用几个箱子临时拼凑搭成的。   杜清檀伸手一摸,褥子潮乎乎的,她便叫他:“把手伸过来。”   独孤不求反而把手往被子里藏了藏。   “做什么?”杜清檀微皱眉头,强行将他的手拽出来,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手和小臂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伤口已经发白肿胀,浸出黄色的体液。   “这是掏出水口和沟渠弄的?”她猜到了原因。   大半夜的,要弯着腰在齐腰深的污水里掏沟渠,肯定会被划伤。   “为何当时不说?”杜清檀板着脸,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幸好不烧。   “我死不了。”独孤不求又把手收回去,半阖着眼睛道:“我就是累,没力气,还有就是饿。”   家里的柴火全被浸湿了,生不起火来,也买不着吃的。   昨天还有些冷食充饥,今天就没了吃的。   杨氏等人日常胃口就不大,还算好,像他这种一顿要吃几大碗的,实在承受不住。   且,他从昨天就没吃饱,因为食物太少,要留给妇孺,还有就是做客人的,怎么也不好意思多吃。   “起来吃饭。”杜清檀伸手去扶他,“我们带来了吃食。”   烤得金黄的胡饼还有些温热,配上咸菜和清水,很快就能填饱肚子。   一家子埋着头苦吃,就连杨氏也没讲究什么吃相,直接上了手。   杜清檀买得多,把在隔壁忙活的王家人也叫来一起吃。   王保夫妇很不好意思:“总是占你们的便宜……”   杜清檀道:“倒也不是占便宜,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他们撤走,这一屋子的家私还得依靠王家人帮忙看顾。   王保拍着胸脯赌咒发誓:“五娘放心,小事一桩,我们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王娘子也道:“就是,收拾屋子我是一把好手。”   王家因为最早就遭受了漏雨、积水等一系列灾害,物品早早收拾妥当,反而没有杜家损失大。   现在忙的无非就是修房子罢了。   杜清檀道:“房子没修好之前,仍然可以借住在我家。你们帮我们看屋子,我借屋子给你们住,谁也没占谁便宜。”   独孤不求冷不丁插了一句:“互助是好事,只一条,住在人家里,得爱惜人家的东西和屋子,这是规矩。”   “……”杨氏一口饼子噎住,转过身去让于婆帮她拍背顺气。   杜清檀笑看独孤不求一眼,怎么和她抢词儿呢。   话说,他俩在这方面是真合拍。   王家人这些日子已经接受了杜家的“规矩”,因此并不生气,连连点头称是。   后顾之忧解除,杜清檀便着手安排全家人离开。   贵重的东西全压到马背上,包括她才从武八娘那儿弄回来的一箱子钱。   就连独孤不求的那头老秃驴,也不得不驮上好几个大包袱。   武八娘派来的那两个侍卫见状,便也主动帮着拿东西。   这二人一路走来从不曾抱怨过,现下又这样,弄得杜清檀怪不好意思的。   她索性打开钱箱,直接拿了一贯钱给二人,作风还很霸道。   “你们拿去分,不许不要。拿了我不告诉八娘,不拿我就和她说你们不听话。”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这种时候真是有钱都雇不着人。   能得两个壮劳力,多给点钱不算浪费,说不定还能结个善缘。   那二人不期还能得到这笔意外之财,高兴地又去拿了几个大包袱挂在身上。   独孤不求冲着杜清檀赞许地夹夹眼睛。   杜清檀回了他一笑,如同主帅般往前一指:“出发!”   一群人艰难地在长安城的泥浆中跋涉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仍旧歌舞升平,繁华如故。   衣着光鲜的人不少,似他们这样狼狈的人也不少。   推开新房子的院门,看到整齐干净的屋子和家具,以及干燥暖和的被褥,杨氏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她紧紧抓着杜清檀的手,哽咽着道:“五娘,我是真没想到……是小叔救了我们啊……”   至此,她打心底认同了杜清檀的“梦遇仙人”之说。   杜清檀严肃地道:“嗯,祖宗保佑。”   团团被泥浆糊了一身,又累又饿,皱着小眉头道:“为什么我的阿耶没出现呢?他是不是不挂念我们?”   独孤不求冷幽幽地道:“机缘难求,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仙的。”   团团红了眼圈:“大哥哥的意思是说,我的阿耶没能成仙吗?那他去哪里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爱说真话”的独孤不求身上。   独孤不求试图找补:“谁知道去哪了?我的阿耶也没入我的梦啊。”   团团小声哭了起来:“我想阿耶了!要是阿耶还在,我们就不会这么辛苦了,是不是?”   杨氏神色黯然,孤儿寡妇的苦楚,一言难尽。   杜清檀翻着死鱼眼,死亡注视独孤不求,少说一句会死吗? 第90章 无关紧要的外人   独孤不求讪讪地往外退:“那什么,你们瞧,我也不是你们家的人,现下也好得差不多了。   既然你们有了安全的落脚之处,我也就不给你们添麻烦啦,这就告辞啦。”   “你这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待客的吗?”   杨氏立刻瞪了杜清檀一眼,极力挽留独孤不求。   “什么叫添麻烦?你救了我们全家的命!看你这脸色白得吓人,赶紧往屋里躺着去!这就去给你请大夫。”   独孤不求张着长长的手脚,不自在地道:“谢过大伯母的好意。真不方便。之前有王家跟着还好说,现下……”   现下就只他和杜家一门孤儿寡妇在一起,就显得有点瓜田李下之说了。   杨氏坚定地道:“我问心无愧,不惧流言。如今这种情况,人人自顾不暇,我却要为了名声赶恩人出门,还叫人吗?就这么定了。”   言罢给家里人各自分派了任务,就连团团也得了整理书籍的活儿,谁也不闲着。   杜清檀的任务是照顾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舒舒服服地躺着,说着抱歉的话:“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杜清檀勾唇冷笑,利索地将他的袖子卷起,手臂拉了悬在一只空盆上头。   “你要做什么啊?帮我清洗伤口吗?”   独孤不求话音未落,就见杜清檀拎着一只酒壶,直接将里头的烧酒淋了上去。   “啊……哎呀……疼……救命啊……杀人啦……”   他凄惨地叫了起来,手却没有移动半分,就那么坚强地往杵着,接受来自烧酒的刀割问候。   采蓝在一旁忙活着,忍不住对着他翻了几个大白眼。   “独孤公子啊,知道您疼,但您能不能别叫得这么奇怪?”   悠扬婉转的,听着很痛苦,却又很快活似的,奇奇怪怪。   独孤不求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偷偷看向杜清檀。   却见杜清檀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镇定模样,手极稳地替他清理着伤口,睫毛都没颤一下,更未曾多看他一眼。   他一下子泄了气,说道:“杜五娘,你真是铁石心肠。”   杜清檀莫名其妙,她都没嫌弃他吵人,怎么反被嫌弃上了。   “你有病吧?”她拎起酒壶又是一浇。   独孤不求痛得跳起来,死死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她,倒是一声不吭了。   清理干净伤口,撒上金疮药,杜清檀拍拍手站起来:“这几天伤口别碰水。”   言罢,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独孤不求看着屋顶生闷气,他就是有病呗,而且还病得不轻。   啊,不是,这房子怎么来的?   他大声喊起来:“杜五娘!你回来,我有事问你!”   杜清檀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人多谈这件事,她听见了,也知道他要问什么,因此不过扔下一句:“租赁来的,一个月五千钱!”   五千钱,在这地儿租这么个屋子,在平常时期也算便宜的,何况在此特殊时刻。   独孤不求时常在平康坊混,对这一带的情况门儿清,再想想今天跟去帮忙的两个郡王府侍卫,心里便有了数。   却也不多说,只管蒙头大睡。   身体好起来才能做事,有事做才能改变现状,否则只会招人厌!   当天夜里,杜家人吃上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顿热饭。有汤有水、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热饭。   小孩子的忧伤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团团很快就忘了亡父的事,兴奋地在新家跑来跑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激动得不得了。   杨氏闲下来,终于可以细问房子的事。   杜清檀道:“是武八娘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五千钱,可以买,但就贵了,少不下250金。”   其实也还好,以她现在的收入,不吃不喝干上好几年吧。   只是这活儿也不是固定的,干完这个月,下个月就不知道在哪里。   “租金太贵了。”杨氏忧愁得不行,憋了许久,道:“那就别买了,暂时住着,等天气好了,还把咱们永宁坊的房子修起来搬回去。”   独孤不求突然道:“永宁坊怎么也比不上这边,还是买下来。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杜清檀没吱声。   不是钱不够,而是折腾这么一回,直接没了。   一样都是欠债要还,不如只欠武八娘,如此还能少一个债主。   杨氏却是高兴起来:“要不这样,正之把这房子买了,我们租了住,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省得你的钱三下两下就花光了!”   啥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分明就是外人啊!   再说,人家独孤不求又没欠她们家的,凭啥要帮着把房买了租给她们住?   杜清檀不赞同地道:“大伯母说这话欠缺考虑。一则,这是我看好的房子,怎么就要独孤买了?   二则,这房贵,人家独孤愿不愿买是一回事,买了若要自住不愿意租,也是该当。您不能替人做主。   三则,武八娘是看在我替壮实郎治病的份上,才愿意租卖给我。万一她不乐意卖给独孤,这不是惹人嫌么?”   杨氏被她说得脸热:“是我考虑不周,正之别放在心上啊。”   到底心里装了事,便闷闷地去睡了。   杜清檀就和独孤不求道:“你这人真是,早前爱钱不要命,这会儿随随便便就要把钱拿出来。   到底还是人年轻,热血上头就爱意气用事,讲义气。   好不容易挣来的,自己留着应急花用,为了无关紧要的外人倾家荡产不值得。   你也不用急着搬出去,先把伤养好,灾情也就退得差不多了,到时要去哪里我不拦。”   说完这一席话,她秀气地掩着口打个呵欠,昏昏欲睡:“我得去歇着了,明日一早必须去上工啦。”   独孤不求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对方是个女郎,年纪比他小,却老气横秋地这么教训他。   关键字字在理,让人无法辩驳。   确确实实,他们彼此毫无关系。   早前她孱弱不堪,需要他援手。   如今她已大不同从前,反倒是自己被伤病所困,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或许会丢掉。   独孤不求在屋檐下坐到二更时分,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向着东曲而去。 第91章 新的邻居   灾情所致,斗场的人比从前少了许多。   独孤不求刚在酒肆里露了面,就被人发现了,然后飞快地把他引到岳大面前。   “好了啊?”岳大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说道:“瘦了。”   “主要是遭了水灾。”独孤不求云淡风轻地笑着,“住的地儿不怎么好,成日忙着防洪抗涝讨生活,胖不起来。”   岳大领着他往斗场深处走:“不是在安平郡王府住得好好儿的么?怎地被赶了出来?”   独孤不求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也不知道啊。既然你们一直都有关注我,想来比我更清楚内幕。岳兄能否提点一二?”   岳大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心眼不少。进去吧,主君等你好几天了。”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银平托花鸟纹屏风,清雅微苦的沉水香弥漫其间,鹤沙哑的声音响起:“想好了?”   “想好了。”   “不惜命?”   “不惜命。”   “那行,你搬过来住,把伤养好,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会知道。不多问,不多说,不多看,也是此间规矩。”   鹤低咳一声,疲倦地道:“退下去罢,岳大会安排你的住所。”   独孤不求就道:“我还有些琐事未了,能不能明日再搬过来?”   “可以。”鹤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不能有外事影响此间事的情况发生。明白?”   “明白。”独孤不求低着头退了出去,岳大叫了人来:“带公子去换一身好衣裳。”   待到独孤不求去了,他方敲响房门:“主君,是我。”   铃铛轻响,他推门而入,不无忧虑:“主君,圣人令下,此事非同小可,您确定让独孤去吗?”   鹤淡淡地道:“不然呢?我手下的人不少,却都与李、武两家或多或少有所关联。但凡有所异动,必然走漏风声。死人事小,坏了圣人大事可怕。独孤是最合适的人。”   年轻、悍勇、不怕死、脑子活,想要出人头地,还无路可走,最是好用。   岳大轻叹一声,强打精神:“您今夜回去么?家里使人来说,老太公的病又加重了。”   鹤便起了身:“走罢。”   夜阑珊,平康坊歌舞升平。   外地来的学子名士,西域来的富商,出来寻欢作乐的贵人,全都在妓馆酒肆里喝酒唱和,吟诗歌舞。   琵琶声淙淙,笛音缭绕。   香炉里缭绕而起的烟气,房檐上缓缓滑落的水滴,天际浅淡如钩的月牙,混合成了平康坊奢靡的夜晚。   鹤骑在马上,迎着冷风不时轻咳一声,途中偶遇武侯巡查,见着他也只当没看见。   “到了。”岳大扶他下马,要去敲门,却见隔壁邻居大门打开,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头探出头来:“公子回来啦?”   不等岳大出声,他又抱歉地行了个礼:“打扰了,老奴认错了人。”   鹤微皱眉头:“从前不曾见过你,是才搬来的?”   老头笑道:“是。老奴主家姓杜,原本住在永宁坊,因着那边遭了水灾,这便搬到此处。不知府上贵姓?以后两家为邻,少不得有所叨扰。”   “府上可是京兆杜氏?”   鹤记得这房子原是安平郡王府的,这家人既能住进来,必然也是名门望族。   “正是呢。”老于头又笑着行了个礼,恭敬地道:“今日仓促,家主未曾来得及拜访,还望府上莫要怪罪。”   世家老仆,进退应答皆有章法。   鹤点点头,转身进了家门,待到大门关上,方交待岳大:“弄清楚这家人的出身来历。”   他身份敏感,最怕就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窥探接近。   岳大应下,接过灯笼替他照亮引路。   这是一间三进的宅子,装饰华丽舒适,花木扶疏。   正寝内的卧榻之上,躺着一个神色萎靡的老人,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一动不动。   婢女贴近他,小声道:“主君,二郎回来啦!”   老人这才眨眨眼,看向门边。   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出现在灯下,双眉略淡,目光幽暗,薄唇微抿,唇角微微下垂。因为常年不见日光,显得冷淡漠然,自带阴气。   “父亲,儿子回来看您,哪些地方不舒服?”鹤在榻前落了座,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碗,想给老人喂药。   老人却是抬手推开,淡淡地道:“我心里不舒服。元氏血脉,就要在我这个不肖子孙手里断绝了,叫我如何能舒服?”   鹤将药碗放下,淡淡地道:“我知父亲是要我成家立业,延续元氏血脉。只我身体自来不甚康健,又早将身家性命献与圣人,飘摇不稳,何必害人?”   老人大怒,挣扎起身,一掌搧去。   鹤被打得偏过脸去,却也不躲不怒,目光淡然。   下人俱都屏声息气,不敢出声。   “父亲若想延续血脉,倒也简单,明日儿子便让人去族里挑个好孩子来,承欢父亲膝下。”   “您身体不好,不宜动怒。先把这药喝了罢。”   鹤端起药碗,要喂老人,却被推翻药碗,洒了一身药汁。   “滚!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不孝子!”老人背身向里,不耐烦多看这惹人生气的儿子。   鹤默默地坐着,一直到天空微明。   晨钟响起,夜色渐褪。   杜清檀装扮停当,带着采蓝飞快地往外走,同时不忘交待老于头:“去定个牌子,就和咱们之前在老宅那儿挂的一样,好叫人来求医。”   开销如此巨大,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挣钱。   现在两边隔得近了,方便来回。   她这会儿赶早去郡王府把那一家子的早饭做好,还能回来接个诊,待到午后又去准备晚饭。   大门打开,恰逢隔壁有人出来。   两下一碰面,都借着灯光把彼此看了个明明白白。   住在此地的,非富即贵。   杜清檀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她是年轻女郎,倒也用不着主动去攀邻里,这是杨氏的事,否则反倒显得轻浮了。   那清瘦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同样微微颔首,骑马前行。   杜清檀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第92章 你太年轻了   清凉的晨风吹过,走在前面的新任邻居捂着口弯下腰,发出一阵隐忍的咳嗽声。   杜清檀忍不住探着脖子看了他一眼。   似乎是个病号,或许她能趁机自我介绍一番,给他开个方子看个病。   能否挣钱不重要,关键是结个善缘,还可以帮忙传个名声。   毕竟才刚搬到这里,平康坊的人都不晓得小杜大夫呢。   “咳咳咳……”邻居又咳嗽起来,这次更加剧烈,很痛苦的样子。   杜清檀终于忍不住,打马上前,问道:“这位郎君,您是否身体不适?”   就见那苍白清秀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朝她看过来,他身旁的随从则是瞪圆眼睛,警惕地看过来。   就好像,她是个图谋不轨的坏人似的。   杜清檀努力让自己显得稳重而真诚:“我无意冒犯。是这样,我是个大夫,听见您这咳得厉害,就没能忍住。那啥……医者仁心嘛。”   她这一通话起了点作用,对方没那么警惕了,看向她的目光却像是看个江湖骗子。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瘦瘦弱弱娇怯怯的,还长得这么好看,居然说自己是大夫!   杜清檀只看表情,就大致猜出了对方所想。   她赶紧证实:“也不怪您不信,大家都这样想。可我真是大夫,您瞧,我这大清早的出门,就是要去安平郡王府的。   他们一家老小,都请我调养身体呢,这房子是他家租给我的,租金还便宜,这马是他家借我的,没收钱。   郡王府可没傻子,我这要是个假大夫,他们肯定不能让我治病,还给这么多好处,是吧?”   “是。”清秀男子总算露了些许笑容,沙哑着嗓音道:“但凡大夫,都有各自擅长的地方,有人擅长针灸,有人擅长儿科,还有人擅长跌打损伤。您,擅长什么?”   他那随从阴阳怪气地道:“听起来像是包治百病。”   “哪有包治百病的啊,您别被骗了!”   杜清檀假装没听懂里头的嘲讽之意,一本正经地道:“我擅长为人调理身体,食医。   药食同源,用膳食调理身体治小病、未病、慢病、辅助病人加快痊愈恢复,帮助健康人养生保健。   尤其老人、孩子、女人,以及久病不愈、体虚之人,最为需要食医。”   说完这一席话,她期待地看着对方。   新邻居道:“听来倒是有几分道理。据我所知,宫中也有食医。只你太年轻了,想来即便真是大夫,也学艺不精。”   采蓝连忙道:“我们五娘虽然年轻,却是遇仙得道的,手上有真功夫,不是坑蒙拐骗。”   新邻居就道:“居然遇仙得道么?难怪安平郡王府会请你。”   杜清檀只当他动了心,跟着道:“是啊,我家乃是京兆杜氏,家族名声在此,我不骗人的。”   “知道了。”新邻居礼貌地点点头:“我这要走这边,您慢请。”   然后一磕马腹,折身走了。   他那随从回头看着她们,像看傻子似的。   采蓝气死了:“真无聊,分明不信,还逗着咱们说这么多话。”   “着急什么。”杜清檀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中,怕不是无聊找乐子,更像是借机试探她们的底细。   倒也无所谓,自家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邻居嘛,总是喜欢细究彼此根底的。   譬如稍后她得了空,也要弄清楚左邻右舍是什么人,如此以后相处才好把握分寸。   新邻居这件事,便如半途吹过的微风一般,都没能在杜清檀心里留下半点涟漪,就这么过去了。   因为她太忙了。   安平郡王府整体是个和谐的大家庭,经过壮实郎的事,一家子都对杜清檀十分好奇。   以至于她在做早饭时,遭到了王府下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   可娘奉命驱散众人后,她在送餐并与壮实郎、武八娘诊脉时,又遭到了武八娘那些嫂子弟媳、姐妹的围观。   金黄酥软、手牵着手的小熊饼出现在人前,又引起了一番好奇,有几个跟着大人去看热闹的孩子甚至闹着索要。   这引起了壮实郎的不满,他伸开手臂牢牢护着食,大声道:“这都是我的药膳,药膳!懂吗?病人吃的!谁和我抢就是不想让我的病好!”   这话肯定不中听,于是挨了武八娘一顿狠批。   杜清檀以为他会如同以往那样,仰倒在地哭闹撒泼,不想他抓起一块饼使劲塞入口中,用实际行动和人抢饼吃。   武八娘欣慰地笑:“你说的那些话都没错,孩子离不得娘,他是不是比从前好很多了?”   杜清檀夸她:“八娘会教孩子。”   “我还照着你说的,给他寻了个拳脚师父,每日带着锻炼,饭量大增,也没从前那么挑食了。”   武八娘动情地道:“小杜,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杜清檀矜持微笑:“都是八娘信任我的缘故。”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小厨房亟待收拾理顺,杜清檀也就没回去,而是带着采蓝和新拨给她的四五个厨娘忙活。   有郡王妃发话,再不曾有薛家那样凡事掣肘的情况出现。   厨娘们都很听话配合,杜清檀再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只需坐镇指挥即可。   需要照顾的人多了,反而没有之前累,这般状况无疑令人心情愉快。   只是各人自有脾气,和厨娘们配合也存在一个磨合、沟通的过程,总有不顺手的时候。   杜清檀便想着,等到以后有钱了,得买两个能干的厨娘专给她打杂下手,自家人必会更加得心应手。   厨房清理妥当,便要准备晚饭。   杜清檀开好菜单,正让厨娘们准备食材,可娘又来了。   “薛家老夫人来了,非得请您给她号一号脉,开个茶饮方子。”   可娘颇无奈:“昨日纠缠半日,非得接八娘和小郎回去,直到暮鼓响起才离去,今日又来了。”   原本武八娘是想置之不理的,奈何老夫人打着求医的幌子而来,到底还没和离,总不好做得太绝,只好让她进了门。   可娘笑道:“八娘说,让您只管看诊,她替您要诊金。”   杜清檀并不在意:“有人登门求医,于我而言是好事。”   说明小杜大夫是有实力的。 第93章 病不好看   薛老夫人还是那些老毛病,只她不满足于喝松针茶,想来点儿贵重花钱花功夫的。   她的婢女暗示杜清檀:“我们老夫人年纪大了,需要进补。无论需要什么贵重难得的材料,我们都尽量找来。”   比如什么海参鲍鱼羊肉、哈蟆油、虫草之类的。   “哈~”武八娘嘲讽地嗤笑了一声,还说不是嫉恨儿媳和孙子吃好的,什么世家妇,也就这样儿!   “你笑什么?”薛老夫人顿时眉毛倒竖,恶狠狠地朝她瞪过去。   “哎呀呀,老夫人这是怎么啦?我瞅着像是脸部抽筋不受控制,怕不是风邪入体,小杜大夫快给她瞧瞧!”   武八娘如今不用讨好婆母,自是硬气得很,将团扇遮着口,掩不住灿烂笑容。   薛老夫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临了又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下去,冷笑:“八娘真得意啊!只是怎么瘦了?”   “若不愿意和离,只是赌气,那便赶紧地消停下来。我老人家不和你计较,也不要你赔礼,趁早带着壮实郎回去。”   “谁和您赌气呀!我又没错,赔什么礼!您老且糊涂,我不与您计较!我是瘦了,不过这是小杜大夫的功劳。”   武八娘笑着转了个圈,露出有了曲线起伏的腰:“小杜,你给我弄的那些吃食茶饮特别好。我觉着自个儿年轻了好几岁似的,家中姐妹嫂子都说我变白变嫩了!”   她还美滋滋地捧着脸,摆了个妖娆得意的姿势:“壮实郎康健有出息,我想必还能再配一门好姻缘。”   下作的娼妇!薛老夫人气死,却只敢磨牙,不敢说出来。于是就想找人撒气,高声道:“杜大夫!”   杜清檀专心地看着地面,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病人家属吵架什么的,当大夫的切切不可随意干涉卷入,以免祸及自身。   “杜大夫!”薛老夫人叫了一声没人理,怒火越发上涌。   婢女赶紧提醒杜清檀:“杜大夫,我们老夫人和您说话呢。”   武八娘掩着口笑:“小杜,我不和她吵了,别怕。”   “谁耐烦和你吵!”薛老夫人忍不住又去瞪武八娘,倒把对杜清檀的不满消了许多:“杜大夫怎么不说话?”   杜清檀如梦初醒:“啊?我在想方子呢。一时想得入了迷,没听见你们在说什么。老夫人有何吩咐?”   婢女赶紧再重复了一遍薛老夫人的要求。   “这好办。”杜清檀伸手诊脉:“我给您开几个药膳方子。”   武八娘在旁边道:“两千钱一个汤方。”   薛老夫人恨她恨得滴血,忍不住又瞪起眼睛:“你……”   “老夫人这是嫌贵?”   武八娘将团扇一拍,笑道:“也是,我这就要和离啦,嫁妆要带走,薛司马还得给赡养费,府上一时用度紧张也是有的。   这么着,看在壮实郎的份上,我给您老一个方子补贴一百文钱罢,如何?”   薛老夫人气得心口疼。   补贴一百文,这是把她当成要饭的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跳起来就骂:“武八娘!你的教养呢?”   武八娘当即冷了脸:“这话说得好笑,这都要和离了,你上门求医却付不起诊费,我还愿意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你补贴,怎么倒成了我教养不好?这种客人,我招待不起,送客!”   “你……你……”薛老夫人气得往后仰倒。   武八娘却又道:“不占理就要装病撒泼?这又是什么教养?”   “你……”薛老夫人又硬生生撑住了,冷笑道:“小人得志,我且看你猖狂到几时!我们走!”   薛家人“呼啦啦”走了个干净,武八娘收了意气,阴沉着脸把扇子给砸了。   可恶!这老不修必是得了薛鄂的指使,想要和她争夺杜五娘。   这会儿是被赶走了,人后看不到的地方,肯定又会去纠缠杜五娘。   也不知道杜五娘是否能承受得住这诱惑。   武八娘越想越冒火。   随侍的下人们不免上前相劝,都叫她别气。   杜清檀袖着两只手,面无表情,稳如老狗。   “小杜,戏好看不?”武八娘转头就把矛头对准了她,也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   “病不好看。”杜清檀答非所问,却又什么都回答了。   “……”   武八娘无奈而笑:“算了,本也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只这薛家是什么品性,你也看清楚了。   稍后他家必会私下请你出诊,给的诊金指不定比我的还要高。我也不拦你的财路,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杜清檀正色道:“您放心,我既然收了定金,又租了您的房子,自是以府上为主。”   小杜大夫目光长远讲规矩,信誉第一,不挣快钱。   且薛老夫人不好相与,在能挑病人的情况下,她也不想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那没事儿了,你去忙罢。”   武八娘道:“如今又增加了我家阿耶阿娘,这诊金还得给你涨,要不,现在就给你?”   杜清檀摇头:“我已提前支取了您和壮实郎的诊金,这才过去半个月,中间又遭了水灾,好些天没来,实在不必。”   武八娘见她取之有道,不免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之意,语气态度越发和软。   “你之前要的刀具,这两日就能得了。也不必成日在府里守着,没事儿的时候想回就回。   你若还爱坐车,我就继续安排人接送,若是想骑马也由得你。那马先给你用着,你自个儿养着就行。”   这也算是回报。   杜清檀道:“谢您好意,不用车马。现下离得近,又在皇城边上,安全得很,我走一走,还能强身健体。”   不该贪的不能贪,不然嚼不烂,这也是真理。   武八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道:“你随意就好。”   杜清檀毫无负担地回了厨房。   却又看见武鹏举身边那个叫婉娘的婢女等在那儿,笑眯眯的。   “小杜大夫,十一郎让婢子和您说,他已经使人送了礼物到府上,一是探望独孤公子,二是感谢府上帮他照料好友。”   啊,被淹死的羊!   杜清檀瞬间神清气爽,今晚全家能开荤了!   必须早些回去才行!就当作是庆祝搬新家了。 第94章 我要走了,杜清檀   这一天,正式亮相的小杜大夫,给安平郡王府各房各自送了一碗八宝饭作为见面礼。   送饭的婢女口齿伶俐:“这是小杜大夫精心烹制的八宝饭,以党参、芡实、山药、莲子、茯苓、薏苡仁、白扁豆、白术等八种药材神仙配比,食之益气健脾、养生延年,老少皆宜。”   众人听得头晕,都想着,用了这么多药在里头,怕是一股子药味儿,就不大想吃。   但是搁不住小孩子们嘴馋,率先下筷尝过之后,都指着要吃。   大人见状,便也去尝。   结果发现,这八宝饭香糯软甜,带着山野清香,滋润温柔,并没有什么药味儿。   世人吃东西都讲究个尝鲜,既然奇特新鲜又好吃,就很受欢迎,吃完之后意犹未尽。   再要,婢女道:“小杜大夫说了,养生之道在于适当,过犹不及,里头放了糯米,不好多吃。”   于是就都还念着。   独脚金、菊花、生姜熬水,将提前调制好味道的生猪肝放入滚至刚熟,恰恰脆嫩,又是专供壮实郎。   壮实郎虽觉着有些腥,但总比药好吃,也晓得对自己的眼睛很有好处,便也接受。   郡王妃得了一份理气化痰祛淤的山楂香橙露,专用于饭后食用,甜中带酸,散发着香橙特有的清香,很受她喜欢。   安平郡王的丹参山楂粥味道微咸,米香绵软,听闻此粥行气疏肝、活血化瘀,能辅助治疗他的胸痹心痛,好吃又好用,于是愉快地接受了。   武八娘期盼地伸长脖子:“我的呢?”   杜清檀揭开白玉碗盖,汤色清亮、肉香扑鼻,绿菜丝丝翠绿,蒜瓣白如玉石。   “这是什么?”武八娘挑起碗中绿菜,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少不得有些疑虑。   “益母草。”杜清檀给她解释:“这道上汤益母草,是专为您准备的。”   “我瞧着您近日暴躁不安,算了一下,您的小日子快来了,诊脉之后,特意给您做了这道汤,可有效缓解您的月事不调之苦。”   武八娘恍然大悟,非常满意:“五娘心细如发。我就说,今日怎会如此暴躁!”   她顺便为自己和薛老夫人的吵架辩了个解。   以免真面目暴露太过,让小杜大夫误会自己是个不讲理的泼妇。   “特殊时候,脾气总是难免暴躁一些的,我也一样。”   杜清檀很是善解人意地附和一通,顺理成章地早早回了家。   家里果然已经炖上了香喷喷的羊肉,那香味儿浓得在大门口就能闻到。   又因地段好,隔壁邻居各自富贵,也没谁趴着墙头偷窥他家吃什么。   是真自在。   采蓝流着口水,大步狂奔:“我来烧火!”   杜清檀摇头轻笑,洗手更衣,亲自下厨一显身手。   她的葱爆羊肉是一绝,胡椒一撒,汪油包汁,又鲜又嫩还不膻。   再来一个龙眼羊肉粥,补心脾、益气血,温中散寒,最适合才被洪水风雨侵袭过、挨饿受冻的一家人,吃了安稳睡个好觉。   正忙乎着,一道瘦高人影挡住了光。   杜清檀不用看就知道是独孤不求,顺理成章地使唤他:“用勺子搅一搅粥,这会儿火大,别糊了!”   独孤不求也不说话,拿了木勺在砂锅里搅啊搅。   粥煮得“噼里啪啦”跳,溅起一团米浆落到手背上,烫得他“嘶”的一声。   杜清檀忙里偷闲,一把抓住那只手浸入冷水盆中——反正如今自家有井了,再不用花钱买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是真阔气!   火辣辣的烫伤遇到冷水,立刻就不疼了。   抓住男人手腕的那只纤细的手,不很娇嫩,却软得如同春天新发的柳枝。   生机勃勃,带着希望。   独孤不求沉默地看着杜清檀的侧脸,从那上翘的唇角看到了欢喜和轻快。   “小杜。”他换了个称呼:“欠了这么多债,怎么不见你担忧着急?”   杜清檀把备好的羊肉和龙眼肉放入粥中,指挥采蓝:“改中火。”   看着火力差不多了,她才有空回答独孤不求。   “这才搬了好房子,再不怕风吹雨淋被水泡,好些人争着抢着要请我,还能有肉吃,我没在睡着时笑醒已是很沉稳了。做什么要担忧着急?”   “也是。”独孤不求笑弯了眼睛:“等会儿咱们喝一杯?”   “好啊!”杜清檀笑道:“乔迁新居,必须喝一杯。但你不能喝多,还没痊愈呢。这回方便了,待我给你定个食谱,很快就能养回来!”   “拭目以待。”独孤不求长手长脚地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她切肉备菜,安静得出奇。   “怎么不说话了?”杜清檀好奇地回头看他:“不是在家关疯了,老想找人陪聊么?”   独孤不求指指她手中的刀:“专心些,别弄伤了手。”   “没事。”杜清檀左手摁姜,右手持刀,“笃笃笃”一阵响声过后,姜块已经变成粗细均匀的姜丝。   她有些得意地回头冲着他笑:“怎么样,独孤,我这刀工可能与你的刀法相比?”   独孤不求勾着唇笑了起来:“马马虎虎,也就差着头发丝儿那么大一点吧。”   杜清檀也笑:“你该再去寻一把好刀,武艺不能荒废。”   “你不是要买给我么?”   独孤不求看出来,这女人的刀工是真好,并不会因为和他说话就切到手,便也放任自己,和她胡编乱侃。   杜清檀立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我买给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说过有钱了就还我一把好刀的。”   “我拿左勾拳和你抵了债的!”   “没有这回事,你记错了!”   “有!”杜清檀用力把刀剁入砧板,凤眼瞪得溜圆,未必生气,却是真较真。   “切……”独孤不求嗤笑一声:“小气!小杜大夫这么厉害,送我一把刀怎么了?”   “我现在没钱!”杜清檀拔出菜刀,恶狠狠把蒜剁成渣渣。   “那就有钱再买呀!”独孤不求逗着她玩,觉得格外有趣。   “好。”杜清檀认真地看着他,郑重地道:“这事儿我记在心上了。”   她太认真,反倒让独孤不求过意不去。   “嗐,开个玩笑而已。”他笑眯眯地道:“我要走了,杜清檀。” 第95章 长得好看没什么用   “你要去哪里啊?方便养伤吗?”   杜清檀并没有多愁善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一问。   毕竟不可能这么一直住下去,迟早总要分离。   “一个朋友带着我做事,是正当营生,倘若做得好了,说不定还能捞个官职。”   独孤不求看着杜清檀清澈明亮的凤眼、诚挚自然的表情,从胸腔深处缓缓呼出一口气,笑得更加灿烂。   “包吃包住还给衣裳,所以你别拦我!我要出息去了!指不定下次你再见着我,我就不是平民啦!”   他很大声地说。   杜清檀这才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品质裁剪都很优良的黑色丝袍。   劲瘦有力的腰系着蹀躞带,大长腿穿着崭新的六合靴。   挺拔高挑,风流不羁,非常好看。   她点点头,真诚称赞:“挺好,精神,风流,俊美。”   独孤不求一怔,耳根微微发红,随即又笑了起来:“真心的?”   “当然是真心的。”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若你听见我夸人别的,可能是假。但若夸人貌美,必然是真。”   长得不好,可以夸有才华、有气质、品行好,决不能装瞎说好看。   这严重违背她做人的良知。   独孤不求听懂了她背后隐藏的话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杜,你咋这么招人喜欢呢?”   “咳咳咳……”采蓝原本在一旁喝水,闻声便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番对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有点那意思了。   哎哟,好害羞,好激动。   然而面前那对男女只是平淡地瞅了她一眼,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然,也可能有人是强作镇定。   “你也很好看。”独孤不求同样很认真地夸赞杜清檀,声线紧绷,颇僵硬。   为了方便干活行走,她穿的是最简朴的窄袖短衫齐胸裙,布料朴实无华,裙摆不宽,未过脚面。   然而身形纤长窈窕,肤白貌美,幽雅自信,便连带着朴素的衣裙也隐隐多了几分光华。   这才叫真美人,荆钗布裙难以掩其风华。   杜清檀也没觉着被夸了需要谦虚、或是害羞什么的,她很诚恳地道:“长得好看没什么用。真的。”   长得好看没什么用?真的?   独孤不求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她才夸他长得真好看,然后就告诉他,长得好看没什么用,还特意强调是“真的”。   “你是说,我没什么用吗?”   他笑得咬牙切齿,手特别痒。   就想把这女子抓过来,握着那单薄的肩头使劲晃啊晃,弄清楚她那小巧好看的脑袋里头,到底想的是些什么!   “我是说我自己,没说你。”   杜清檀手里的尖刀一剜一拉,利索地把羊腿骨和肉剔开。   “年纪轻轻,想这么多。”   她把羊腿骨扔进水里漂着,准备稍后炖个汤,再往里头加条老死的鱼,就成了个鲜,一点都不浪费。   “……”独孤不求看着她的样子,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想多了点。   然而,说她自己长得好看没什么用,他是不懂。   于是他就问了:“你还想怎么样?”   杜清檀道:“我这长相吧,不实用。空有美貌不强壮,不然……”   她没往下说,独孤不求又奇异地懂了她的点。   “不然,你是嫌打人不过瘾?还是想做女将军?”   他“嘿嘿”笑了起来:“你现在不是已经越来越强壮了么?说美貌没用,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它的好处。”   长得好看的人,做啥事都更容易占便宜。   最简单的说吧,譬如排队买东西,长得丑都不好意思插队,也不会被允许插队。   长得美丽就不一样了,害羞地提个要求,多数人都乐意为美人提供个方便。   独孤不求举完例子,说道:“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好处,我就不提了,以后你会知道。”   杜清檀严肃地道:“可我并不需要插队。反倒是这长相成了我的负担。”   听说她是大夫,人家总要嫌她长得太好看,不像大夫,这便需要多费口舌。   再不然,年轻女子顶着这张脸出入病人家中,总要小心提防坏人觊觎。   什么左勾拳啦,腿上绑沙袋啦,都是为了自保。   反正就是,要这美貌何用!   独孤不求又明白了她的苦恼,他沉默片刻,说道:“你继续绑沙袋,练拳术吧,脑子再放聪明点儿,人心远比你以为的更坏更黑。”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杜清檀命令采蓝:“粥改小火慢炖,可以做其他菜了。”   她要爆炒羊肉,难免弄得一身油烟,这便把独孤不求赶出厨房。   独孤不求再看她忙碌的身影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采蓝叹气,这个独孤公子,真是白长一副精明样儿!   五娘说了自家的难处之后,男子汉不是该说,别怕,我娶你,我养你么?   怎么什么都没说!   反倒说什么继续绑沙袋、练拳术、脑子放聪明点儿?   弄不懂。   杜清檀没那么多想法,滚油炒菜,葱香肉香满屋飘香。   若非膂力不够,锅不顺手,她还想颠个锅炫个技。   晚饭做好上了桌,独孤不求却不见了。   案几上压了张字条。   “山长水阔,有缘再会。”   字如其人,疏狂不羁。   团团伤心地哭了起来:“大哥哥都没和我打招呼。”   杨氏叹息:“饭都没吃,空着肚子呢。”   采蓝可惜:“这么多好吃的,素了那么久,怎么也得吃饱再走哇。”   老于头和于婆互相交换眼色,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在厨房的对话,他们都隐约听见了。   那孩子怕是被自家木头五娘给伤着了?   年轻人爱多想,怕是以为五娘看不上他没前程,这便饭都不吃就走了。   杜清檀也很遗憾:“这肉是武十一郎特意为他备的,我们都是沾他的光,怎么能不吃呢?”   枉费了她精心设计的菜单。   不过想到他说要去投奔前程,又很替他欣慰:“吃吧,吃吧,都别难过了,下次再见,独孤指不定就是做官的啦!”   这时候,又有人敲响了门。   来人行事沉稳,举止有度,拎着一只礼盒:“小人是隔壁元氏下人,奉主君之命,恭贺府上乔迁之喜。” 第96章 只好让他吃人嘴软了   隔壁姓元,也是名门望族。   来的是他家大管事周三,送了一些祛除风寒疫病的药丸。   说是太医署自己配的,市上难得,正适合杜家这种才经水灾的人家备用。   而早上杨氏拜访邻居的礼,只是市面上寻常能见的时鲜,两相对比就显得太过单薄,需得再补点什么才好。   但杜家才刚逃难而来,只比家徒四壁好那么一点点,并没有合适的礼品。   杨氏正为难时,周三笑道:“让夫人见笑,方才家主嗅到府上羊肉汤香。”   接连下了许久的雨,好不容易天晴,久病卧床的老人被扶出来晒太阳,散发郁闷的心情。   却闻隔壁传来羊肉汤香,于是已经很久不思饮食的老人突然间就饿了。   倒也不是家里吃不起,只是病人的心思,想要就得立刻到嘴。   且吃饭又有“隔锅香”一说,家里做出来的肯定没有这个味儿。   于是就有了送药回礼这一出。   “这……”杨氏颇为不安,彼此不知根底好坏,哪敢随便送肉。   虽说这肉是别人送的,但若是对方执意挑事,说不得还会牵连安平郡王府。   “怎么回事?”杜清檀出来主持大局,既是病人,一问便知真假。   周三也很尴尬,这事儿懂的都懂,要就怪新邻居太会做饭,他闻着也馋啊。   杜清檀三言两语询问清楚,便叫采蓝取一碗龙眼羊肉粥:“这个倒是很适合你家主人食用。”   又给了一小份葱爆羊肉:“这个尝尝味儿,不是舍不得,只久病之后突然想吃,不能太过油腻,更不能多吃。”   周三感谢而去,杜家人继续吃饭。   杜清檀心情颇佳。   早起遇到的那个咳嗽邻居,家里竟然还有个病老人。   不信她不信她,还不是又自个儿撞上门来了。   于是追问老于头,定制的行医招牌什么时候到位。   听说次日就能到,高兴得多吃一碗饭。   于婆又有新的忧虑,武鹏举送来整整半腔羊,家中人少吃不完,还不方便送人。   即便有井可以吊下去湃着,那也放不得几日。   天热,腌肉也不是好时机,坏掉就太可惜了。   杜清檀拿了刀在那分割:“有什么不好送人的,十二叔公家里、杨舅父家里、朱家叔父那里,不都该尝尝?最近到处遭灾,人都被淹死了,羊被淹死不是很正常?”   杨氏点头称是:“咱们搬了家,是该给他们报个信,省得走错了地方。”   剩下一些肋条,杜清檀拿了各色酱料、茱萸、胡椒腌上,准备烤了做宵夜。   这几天要收拾屋子,家里人就没个闲的时候,到了夜里总是很饿,正好补一补。   一家子人见她又要做吃的,不由十分期待。   待到烤好,已是二更天,一家子饥肠辘辘,围坐在杜清檀面前,期待地等她分肉。   杜清檀根据食量,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份烤小羊排:“吃吧。”   “啊呜!”团团一口咬下一块羊肉,满足地眯起眼睛:“太好吃了,要是独孤大哥哥在就好啦……”   “笃笃笃!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家子吓得惊头竖耳,面面相觑。   这么晚了怎还有客?怕不是被隔壁举报了吧!   “听说圣人在丽景门设了个诏狱……被抓进去就别想活着出来……”   这是采蓝才从安平郡王府听来的,想着想着,眼泪掉下来。   然而并不肯放下手中的烤羊排,越发使劲地咬了一大口,死也要做个吃肉的鬼!   “少胡说八道。”杜清檀沉着地起身开门,但见融融的月色下,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是傍晚才来讨过吃食的周三,一个是早上遇到的那个咳嗽邻居。   周三尬笑着道:“让小娘子见笑了,我家主君又闻到了府上飘过去的香味儿……能不能,卖一点给我们?”   实在不好意思讨要了,这事儿搞得。   咳嗽邻居淡声道:“家父久病卧床,脾气极怪,给府上带来不少麻烦,还请不要计较。”   “还好,邻里之间本该互相帮助。我自己就是大夫嘛,很能理解病人的心情。”   杜清檀往身后比了个手势,示意家里人不要慌张。   她也不让人进去,只叫老于头取两根羊肋骨送来。   “我们也是人家送的,被水淹死的,不多,就尝个味道。”   三言两语,就把吃肉的起因责任全部说清楚,还顺带再把自己“是大夫”的身份又证了一番。   鹤沉默着,将面前的女郎非常仔细地重新打量一遍。   岳大做事得力,半天功夫就把这家人的来历出身弄清楚了。   这杜五娘确确实实是个食医,并且还是个与武氏纠葛颇深的食医。   就连这羊肉,也是安平郡王府送来的。   他本不想与这家人有过多往来,然而耐不住家中老父作天作地,非得闹着要吃她家的东西。   做子女的还能怎么样呢?   总不能真让老父亲什么都不吃。   正想着,周三已然端着盘子飞快地走了:“这东西得趁热吃,小的先送去给主君,烦劳二郎付钱。”   鹤沉默地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块帕子。   再往腰包里掏,掏出一枚印信。   身无分文。   他尴尬地看向杜清檀:“我这就让人送过来……”   一阵冷风吹过,他急速捂着口,回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杜清檀就在那儿看着他咳,等他消停了,才道:“您这咳嗽拖很久了吧?”   鹤微挑眉头,隐隐带出些不悦,未及开口,她已然道:“别误会,我不是想给您瞧病,纯属做大夫的习惯,我再不会问了。”   “烤羊排的钱不必拿了,都是邻居,就当结个善缘。”   杜清檀行了一礼,退步回去,“啪”地把门关上了。   那能怎么办呢?   躲着吃肉被邻居抓了两次包,只好让他吃人嘴软了。   鹤默默地站立片刻,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家。   元老太公盘膝而坐,将手抓着一根肋条,啃得满嘴满手的油,见他进来就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继续吃。   “您不能吃太多油腻之物,差不多了。”   鹤苦劝无果,只好伸手去夺肋条,却被一只油手糊了一脸羊油。   他阴沉着脸,急促地呼吸着。 第97章 狗皮膏药   元老太公瞪眼:“你这忤逆不孝子,难不成还想打我?”   “……”元鹤吐出一口浊气,趁他不备,飞快夺走肋条,转身就走。   回到房内,但见自己桌上也放着一根羊肋条,霸道地散发着阵阵浓香。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又见四下无人,便拿起来尝了一口。   浓烈的油脂香、烤肉焦香在舌尖伴随着唾液炸开,紧随而来的是胡椒和茱萸的辣香,再往后,藤椒微麻,酱香悠长。   几乎没什么膻味,鲜嫩美味,香浓甘腴,可排此生第一。   等他反应过来,肋条已被啃得干干净净,就连上面的酱汁也被舔光。   他不由愣住,突然之间明白自家老父为何那样。   这样的肉,该有酒。   “来人!”他冲口而出。   周三应声出现。   元鹤沉默片刻,又挥手叫他出去。   总不能再去敲开隔壁的门,再讨要一份烤羊肉。   周三不走,期期艾艾地道:“老太公听说隔壁是食医,非要请人家过来给他调养身体,您看这……”   岂能容许武氏之人随意出入自家?元鹤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半夜时分,他又被叫醒:“老太公吃坏了肚子。”   元鹤暴怒:“你们是怎么照看他的?不是说了不许多吃吗?”   周三很委屈:“他偷吃。”   “……”元鹤揉着眉心,咬牙切齿:“赶紧去请大夫!以后不许去隔壁要东西吃!再怎么香都不许!谁敢不听就发卖出去!”   周三不敢说话,您怎么知道很香啊?   杜清檀吃得心满意足,因怕全家吃肉太多不消化,又煮了个桑叶菊花山楂茶,每人喝了一碗才去睡。   然而还是吃得略多,不免半夜起床排个空。   恰巧听到隔壁院门响,又有人声响动,便竖起耳朵静听,啥都没听清。   次日一早出门上工,又在门口遇到了那元二郎。   元二郎看起来特别憔悴,脸色更加阴郁苍白,看向她的时候,总有些嫌弃、警惕、不高兴的意思在里头。   杜清檀立刻识相地往后退。   她今天没骑马,很快就能与他拉开距离,倒也不怕尴尬。   采蓝不明白:“这人昨天不还好好儿的么?咱们也没收他肉钱,为何倒像结了仇似的。怕不是吃坏了肚子?”   “有道理。”杜清檀摸摸下巴:“以后不要随便给他家吃食。”   不然就是结仇啊,这种阴沉沉、凉飕飕的邻居,还是远离的好。   采蓝表示奇怪:“这人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得有三十多了吧?怎么还没成亲?”   杜清檀也奇怪:“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成亲?”   采蓝说得颇有道理:“没见着他家女眷啊!不然就该女眷出面和咱们打交道。”   杜清檀仔细一想,还真是这回事。   “多半父子俩都是单着的。”采蓝直击真相:“必是脾气太过怪异的缘故。”   于是,杜清檀人在郡王府干活,却很担心元家会去找麻烦。   武八娘见她心神不宁的,便道:“可是薛家去寻你了?”   “没有。”杜清檀把缘由说了,武八娘不由失笑。   “不怕不怕,有我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达官显贵,也不是杀人放火,我咋都护得住你。”   杜清檀又把心放了回去。   武八娘却是有些奇怪,为何薛鄂没有私下去寻杜清檀。   不想答案很快就来了。   薛家不同意和离,除非留下壮实郎。   武八娘肯定不答应,于是这事儿就有得扯。   一般说来,夫妻缘尽,孩子留在父家,约定俗成,天经地义。   然而武八娘是皇族,郡王嫡女,娘家有权有势,压着也要把唯一的儿子带走。   毕竟女皇都让自家孩子随母姓了,她这也不算过分,只是随母生活而已,又不改姓。   武八娘很生气,便去寻自家老父想办法。   “薛鄂卑鄙无耻,壮实郎这病至少还得养几个月,人留在他家,就得把小杜送过去,不如去找梁王伯父出面。”   安平郡王想想也是,自家要献食医,瞒不过族人,不如先与梁王打个招呼,以免得罪人,于是赶紧走了这一趟。   近来听闻,圣人有意立梁王为皇嗣,且梁王为人长袖善舞,与李氏子弟的关系也不差,只要他肯出面,这事儿就差不多了。   武八娘心安理得,叫来杜清檀:“你要的刀具得了,试试看。”   沉甸甸的一只皮箱,里头放着精工打造的一套刀具。   剔骨刀、砍骨刀、厨师刀、切片刀、万用刀、水果刀、剪刀、磨刀棍,另外还有一套十七件的果蔬雕刻刀。   杜清檀双眼放光,拿起来比划两下,趁手又有韧性,虽只是镔铁所制,精美好用却大大出乎意料。   “好刀!”她赞不绝口,难怪唐刀举世闻名,基础就在这儿。   武八娘掩口而笑:“刀这么好,不给我们烤个小羊排么?”   杜清檀不想本末倒置:“八娘见笑,做几个人的小食还行,多了还是比不上正经大厨。”   武八娘也不勉强,放她自由。   杜清檀回去取了羊肉,直奔柳巷朱家酒肆。   酒肆外面全是臭烘烘的淤泥,有人垫了几块砖专供行路,杜清檀踩着砖石走进去:“朱叔父!”   朱大郎不在,角落里却站起一个人来,直勾勾地看着她道:“五娘,你总算来了,你还好吧?你搬去哪里啦?”   竟然又是萧七郎。   杜清檀猝不及防,转身就走,咋成狗皮膏药了呢?   萧七郎却是追上来,又想扯她袖子。   “咄!”杜清檀长眉倒竖,吓得他一哆嗦,飞快藏起手指,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提醒你要小心。”   杜清檀这才正色看他。   一段日子不见,这人居然又瘦了,衣服空空荡荡的挂在身上,顶着两个黑眼圈,像个废人似的。   和当初的意气风发、骄傲自得判若两人。   萧七郎被杜清檀看得不自在,低下头去小声道:“前些日子发大水,听说永宁坊水患严重,我便去看你,想着也许能帮个忙。   不想运气不好,淋雨之后病了一场。烧得有些重,差点没了……醒来后,才知道你家出了事。”   他去找她,淋雨发烧,险些死掉,然后杜家的出水口就被人堵死了。 第98章 走着瞧   “是你家派人堵死了我家的出水口。”   萧七郎虽未明说,杜清檀却已知道了真相。   “因为你生病差点死掉,所以你那爹娘认为是我的错,想要我们全家为你陪葬。”   萧七郎神色颓败,无力地辩解:“不是,是误会……”   “因为你总在家嚷嚷着要和我重续前缘,你娘认为是我在勾引你。”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又来了一句。   萧七郎嗫嚅着道:“没有,我不是,我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沉默。   沉默片刻,他又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道:“五娘,我知道是我不好。初始,是别人嘲笑我,我不甘心。   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想着你,我是认真的,我已经搬出来了,再不会回去了,你相信我……”   杜清檀实在听不下去,高声打断他:“我说,这位萧兄,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我怎么就不懂呢?”   她想给他讲一讲人生道理,却发现无从讲起,并且很可能讲不好。   但肯定不能就这么放任自流下去,不然真是要害死人了。   “站开些。”杜清檀把手里拎着的羊肉递给采蓝,开始挽袖子。   萧七郎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击,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哎哎……”他喊了两声,发髻又被抓住,头被粗鲁地撞到桌上,磕鸡蛋似地狠狠磕了几下。   痛不算啥,主要特别恐怖。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他不想死,他尖叫起来:“救命……”   有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道:“怎么回事?咦,竟然是小娘子捶男人……嘻嘻嘻……”   没有人帮他,他们都在嘲笑他。   肉体的疼痛比不过精神的溃败,就在萧七郎溃不成军的时候,杜清檀终于松开了他。   她把他扔死狗一样地丢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道:“再给我惹麻烦,弄死你!”   她就那么大喇喇地从他身上跨过去,接过侍女手里的食盒,和酒肆里的伙计交谈过后,放下食盒离开。   萧七郎慢慢爬起来,抱着头和脸,在地上蹲了蜷缩成一团,良久,围观的人散去,他才又扶着墙,缓缓离开。   寻找他的萧家下人围上来,不由分说把他抬起塞入车中送回去。   裴氏见到他,又哭又喊:“孽障,你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你倒是说啊!”   萧七郎厌憎地闭上眼睛,淡淡地道:“你以后别再去找杜家的麻烦了,我不会再去寻她了。”   “是不是她找人打的你?”裴氏眼里满是阴狠:“趋炎附势的小贱人!不就仗着安平郡王府撑腰么?你别怕,她得意也就在这一时!”   萧七郎缓缓睁开眼睛:“什么意思?”   裴氏却不说了,只管冷笑:“人在做,天在看,且等着瞧吧。”   小贱人表面装得玉洁冰清,背里耍尽狐媚手段勾引她的儿子。   一个好好的孩子,弄得险些丢掉性命。   此仇不报枉为人!她便想要趁着水患,送那一家人去西天极乐世界见佛祖,谁知阴差阳错,竟然未成!   杜家搬去平康坊,确实许多手段都不好施展了。   不过不要紧,这世间的风向,从来都是变幻莫测的。   裴氏恶狠狠地摔了药碗,走着瞧!   杜清檀被萧七郎这事儿恶心得够呛,也没心思再去弄其他事,只去东市买了修复书籍要用的材料便回了家。   家中那些书籍,排在书架高层的没事,底层的却是几乎毁坏殆尽。   中层的被泡坏了一些,晾干之后就得细心修补,这个活儿还得花钱请人做,又是好大一笔开支。   想到这巨大的开销,杜清檀走路都在思考,到底怎样才能开源节流,并在平康坊打响名头。   杨氏知她所想:“待家里收拾妥当,我和于婆还去成衣铺子拿活儿做,再把院子一角开辟出来种菜,搭个鸡棚,这日子也就过起来了。”   杜清檀一笑:“也是,全家同心协力,总能好起来。”   及至回去郡王府准备晚饭,武八娘把她叫过去:“我暂时不能和离了,梁王伯父让再等等。”   杜清檀挑眉不语。   武八娘丧气地道:“朝中近来有些变动……我家阿耶久不上朝,所以……”   所以不知道很多事,并且直到现在也不太知道一些事。   但肯定是有大事,梁王才会让他们暂停与薛家相争一事。   就连将杜清檀引入宫中伺奉圣人的事,梁王也让再缓缓。   杜清檀不清楚这些事,也不能细问,但总之只要女皇还在,武家就倒霉不到哪里去。   她安慰武八娘:“不怕,只要圣人好好儿的,薛家就不敢造次。和离嘛,牵扯太多,不闹一阵子都不正常。”   “嗳,也是。我只是想到那母子俩的可恶嘴脸就难受。”武八娘恹恹的,晚饭也没胃口。   杜清檀便谋划着给她做个清淡的粥:“还做茉莉花粥,怎么样?”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   独孤不求黑袍长刀,拥马回头,看向庞然大物一样的长安城,心情特别复杂。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鹤交给他的第一桩任务,便是如此重要艰难。   宫中本已有了太子,却非圣人心目中属意的最佳人选。   武氏子弟谋求皇嗣之位已久,为此机关算计,可惜,也就止步于此了。   等到他把那位被贬斥在外多年的皇子接回来,两都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这一路上,只怕也少不了各种腥风血雨。   但愿能够顺利归来,还能去到平康坊那间小院,蹭一顿没能吃上的羊肉。   “独孤,还看什么呢?赶紧走了!”   同伴甲着急地催促他,警告道:“你是第一次出任务,定要百般小心,倘若有所差池,死的便是我们所有人。”   同伴乙冷冰冰地道:“不用替他担心,但凡他拖累别人,我先就一刀砍了他!”   独孤不求握紧缰绳,勾唇而笑:“晓得了!”   十多号人马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99章 你叫独孤不求?   夜风呼啸,熊熊烈火将整座驿站包裹其中。   有人惨嚎着从驿站里逃出,却被守在外面的人手起刀落,活生生捅死之后,再塞回大火之中。   独孤不求趴在草丛里,沉默地看着燃烧的驿站和凶残的杀人者。   那里面有他才认识没多久的同伴,也有陌生的旅人。   他们在睡梦中或是被捅死,或是被活活烧死。   有外应,也有他们队伍里出的内应。   若非他连日赶路,未曾痊愈的伤口隐隐发痛,睡不着觉,难免也会落得一般下场。   他回头看向藏在身后的中年皇子。   消瘦孱弱,瑟瑟发抖,被火光照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被他这么看了一眼,就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狂风吹过,被烧坏了的驿站房梁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响声。   皇子吓了一跳,猛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满脸哀恳之色。   宛若被吓破了胆的兔子,仓惶无依,无所适从。   这样的人,将来真能坐稳那个位子,泽被万民?   独孤不求十分困惑和担忧。   然而他的行为已经先于大脑,作出了适当的反应。   他年轻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皇子,目光坚定稳重,充满忠诚和敬意。   “殿下莫要担心,有我在,必能保得您周全!此时火光太盛,凶徒还在四处搜寻遗漏之人,不宜行动。我们且安心候着,等到火光没那么亮了再走。”   “可是……”皇子指着烧得正好的客栈,轻声说道:“这火怕是要烧一天一夜。”   独孤不求没吱声,半垂了眸子,轻仰着头,透过焦躁的火气,捕捉山野里最纯粹的风。   一缕山风在他鼻尖滑过,凉凉的,带着潮湿的气息。   “会下雨。”他很笃定地道:“稍后会下雨,而且不会小。等到雨落下来,咱们就走。”   雨水会浇灭燃烧的屋子,杀人者必会入内仔细搜索,以防有漏网之鱼。   守在外面的人也会因为下雨产生疲惫逃避的心理,风雨还能帮助他们隐藏身形,冲刷干净脚印和痕迹。   独孤不求看着瑟瑟发抖的皇子,解下披风递过去:“殿下保重玉体。”   皇子被他从床上挖出来,发冠都没戴,衣衫不整的,先被吓出一身冷汗,再被山风这么一吹,肯定受不了。   独孤不求不想千辛万苦的,带回去一个死人,没意义。   带着体温的披风驱散了寒冷,皇子吸了吸鼻子,看向面前的俊美青年,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独孤不求没吱声,反手捂住他的口鼻,用力将他摁到泥土里去。   不远处,有人淅淅沥沥地撒了一泡尿,慢吞吞地在周围游走一圈,再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埋在泥土里的两个人却走过了生与死的距离。   皇子感觉就要死去之时,捂住他口鼻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一条缝。   他想大口呼吸以缓解肺部疼痛,那只手却始终紧紧扣着他的口鼻,只精确地透着一丝细缝。   既不叫他憋死,却也不够他大口呼吸。   他只好如同濒死的鱼,极缓慢、极缓慢地呼吸着,倒是安静得很。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口鼻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而此时,他的情绪和呼吸都已稳定下来,只是整个人都很软,软绵绵地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殿下,我叫独孤不求,字正之。”俊美青年细心地替他拢紧披风,温和地道:“您再忍忍。”   又有风吹过,草木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独孤不求屏声静气,竖耳静听。   “沙沙沙”的声音透过夜幕,由远及近,渐次而至。   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了皇子的鼻尖上,紧接着,又一滴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颊。   “哗啦啦啦~”雨水越来越大,天边低垂的黑云被闪电撕裂,沉闷的雷声翻滚而来。   守在驿站外的袭击者骚乱起来,片刻后,绝大部分人走入火场搜索,留在外面的人则忙着封锁各处出口。   果然没人注意他们这边。   “走。”独孤不求一把拽起皇子,朝着山野深处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两个夺命奔逃的人不辨方向,气喘如牛。   雨越下越大,狂风卷杂着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皇子一脚踏空,摔倒在地,再也不想起来。   “殿下,再坚持一会。等到天亮,我们就有救了。”独孤不求锲而不舍地想要扶起他。   “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中年的皇子崩溃地捶着地,声嘶力竭,绝望呐喊:“让我死,死了就都干净了!”   被贬出京的这十多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丢掉性命,时时刻刻都在梦魇中度过。   却从没有今日这么狼狈,这么辛苦。   如若是那位多年未见的生母想要他的命,那就还给她好了!   一了百了。   独孤不求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几次想要开口相劝又咽了回去。   他陪着皇子跪坐到地上,尽力用身体挡去风雨。   谁还没个绝望任性的时候呢?   他也有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   却也没有耽搁多久,瘫在地上的皇子慢慢地爬了起来。   借着一闪而过的雷光,他看到了跪坐一旁,用身体替他遮挡风雨的青年沉默温和的侧颜。   “你叫独孤不求?”皇子很认真地问道:“字正之,是洛阳独孤氏?”   独孤不求抹去脸上的雨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殿下,独孤不求愿意为您效劳。”   皇子坐直身体,换了肃然的神色:“我此番前途未料,或会死去。你跟着我,只怕也会死得悄无声息。你不怕?”   “怕死就不会在这里了。”   晨光乍泄,雨渐停。   独孤不求雪白的牙齿闪着冷光:“殿下要相信圣人,要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皇子把手递给他:“扶我起来,我们继续往前走。”   “你成家了吗?有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尽跟着我受罪了……”   皇子上牙磕下牙,意识开始模糊。   独孤不求再一次拽住了他。   晨曦微光中,一滴雨水从山毛栗的刺针上滑落,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划破冷风,朝着他们直砍下来。 第100章 夏至   皇子徒然地瞪大眼睛,看着刀光向自己劈来。   他无力挣扎,无法躲避,惊恐到失声,双脚如同铁钉钉入地面,不能移动半分。   “呛啷”一声脆响,一把横刀擦着他的头发飞过,与那道刀光相撞,拖出一道残影,火花四溅。   独孤不求劲瘦有力的身影将他挡在身后,横刀卷起阵阵冷风,杀气犀利。   皇子挣扎着缩到树后,仓惶地看着前方。   年轻的俊美青年唇角勾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以一敌二,大开大合,是不要命的打法。   然而仔细了看,却又能看出来他并非不要命。   不过都是假象罢了,以身为饵,引得对手出刀,再迅速后退,一脚将另一名对手踹飞过去——正好对着才劈过来的刀。   刀被击落,却也不慌,摆个姿势,左拳出其不意直击对手侧脸,当即将对手打得晕厥倒地。   皇子看着看着,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淡笑。   有勇有谋,倒也非是匹夫之勇。   血光乍起,刺客倒地。   独孤不求回头,俊美无畴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手臂也在流血。   他利索地撕下袍脚,扎住手臂上的伤口,捡起横刀,拽着皇子继续奔逃。   “殿下一定要坚持住,圣人接您回京,必是做足万全准备,不会只派出我们这一拨人,援兵很快就到。”   独孤不求嗓音沙哑,却极坚定笃定,这给了皇子极大的鼓舞。   他反过手来扶住独孤不求,鼓励道:“你也要坚持住,等到将来……”   本想许以官职爵位,终是不敢冒险,遂改口:“将来见着圣人,我定然替你请功。”   “好啊,属下等着呢……”独孤不求勾唇而笑,笑容灿烂,让人心生愉悦。   远处传来沸腾的人声,独孤不求爬到树上张望一番,跳下来道:“为首之人着朱袍配银鱼袋,余下人皆着千牛卫服饰,必是圣人派来接殿下的人。是否需要联系他们?”   朱袍银鱼袋,至少也是五品以上高官,千牛卫为御前贴身侍卫。   这是走了明路,危险自然少了很多。   皇子点头同意。   独孤不求取出一只骨笛,缓缓奏响。   那边很快应回笛音。   “确实是来接您的人,殿下,独孤不求幸不辱命。”   看到迎面走来的千牛卫,独孤不求如释重负,轰然倒下。   鲜血早就浸透了他的衣袍。   然而,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唇角仍然带着微笑,仿佛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熬过去就好。   皇子指着他,和对面的五品职方郎中大声说道:“救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下他!他拼死救了我的命!也救了你们这些人的前途!”   这一席话,说得自信十足。   在之前,这群人悄悄找到并带走他时,他总以为自己会是死路一条。   而这一刻,看到五品官员带着千牛卫出现,他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未必是噩运。   或许,此生当中,最大的一次命运转机已经到来。   五月末,銮驾将往东都洛阳,大部分官员也要随侍前往。   薛鄂以及梁王等人也都要去,武八娘的和离之事竟有无限搁置之意。   为了此事,武八娘虽不至于日夜忧虑,始终不太安心。   杜清檀便在吃食上给她作了调整,将她养的面若桃花,身体康健。   壮实郎的夜盲症已经痊愈,终于能够在夜晚看书写字,独立行走玩耍。又因每日饮食锻炼得当,身高便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拔了老高。   安平郡王老夫妇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却是自杜清檀入驻之后,再不曾生过病,能吃能睡,红光满面。   武八娘瞧着欣慰,特意给杜清檀多开了一个月的诊金,另送了几匹薄纱好绢,说是让她好生做几套衣裙穿戴。   杜清檀哪里舍得,自是存起来准备用作买房。   也不知是何原因,她原本以为治好了壮实郎的疑难杂症,总要小小地出一回名,病人肯定会比从前多。   然而现实总是更冷酷,非但官宦勋贵圈子无人寻她,就连以往的街坊平民也是寥寥无几,只能卖些乌梅丸。   街坊平民病患变少,她倒也知道其中原因。   她从永宁坊搬来,那边的街坊邻里距离这里远了,她又时常不在家,求医总归有些麻烦。   而平康坊这边,又是初来乍到,周围邻里非富即贵,自有用熟的大夫,外人轻易插不进去。   譬如她那姓元的隔壁邻居,自那夜讨过烤羊肉后,就再未出现,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似的。   然而类似武八娘这样的官宦勋贵圈子也无人请她,就让人由不得多思多虑。   或是有人刻意压制,也或是她时运不到。   无论哪种原因,杜清檀都不会坐陷困局而不动。   左思右想,便在夏至日顺应时节,精心准备了一道滋阴养血、延缓衰老的桑葚膏。   府中女眷,以安平郡王妃为首,这膏自是要先往那里送。   杜清檀走入房内就觉着不太对劲。   郡王府内成年的女眷几乎全都在场,人人皆是神色凝重。   武八娘眼眶微红,似是哭过,见她来了就强笑道:“小杜又做了什么好东西?都有什么好处啊?”   “做了些桑葚膏。”杜清檀如常笑道:“夏至阴生,要养心阴。心阴不足,易心烦失眠,燥热上火,甚至引发心疾。此膏补心肾,滋阴养血抗老,日日服用大有好处。”   武八娘就道:“是好东西,阿耶阿娘要多吃。”   其余人等便也跃跃欲试,杜清檀就道:“我这做得有多,稍后若是想要,只管使人去我那儿拿。是我自掏腰包,送给各位的。”   人人都知道她养家艰难,又都是有头有脸的,哪里好意思白拿她的,就都说要买。   杜清檀坚持要送:“这次就算我送大家的,尝着好了再来买或是定制。”   这也是她想出来的挣钱新法子,定制售卖糖膏或是茶饮,即便没人寻她看病,能卖点东西也是好的。   忙碌一回,送完桑葚膏,见武八娘还是闷闷不乐,便问了一嘴:“您这是怎么了?”   武八娘叹道:“圣人把庐陵王接回了洛阳,梁王伯父遭了贬斥,大家都很忧虑。” 第101章 杜五娘就是个冷心肠   庐陵王……杜清檀倒是知道这位。   先帝殡天之后,曾短暂地做了一阵子皇帝,后来因为表示要把天下送给岳家,直接被圣人给废了。   一贬十多年,母子再未见过面。   立嗣讲究嫡长,按排行算来,他始终是在宫中那位太子的前头。   圣人将他千里迢迢接回来,又在这种时候贬斥武氏子弟,就显得非比寻常。   也难怪武家人如此忧虑了。   然而,圣人殚精竭虑多年,立嗣之所以在武氏与李氏之间摇摆不定,就是担心自己死后,武氏会有灭族之祸。   且这些年里,武氏、李氏两族频繁通婚,血脉利益纠葛颇深,并非一时之间能够斩断。   杜清檀难得地就时事发表了看法:“不必太过忧虑,圣人高瞻远瞩,要相信圣人。”   武八娘显然没能听进去,强打精神转了话题:“小杜今日寻我,是有何事?”   杜清檀就道:“我想告几日假。”   壮实郎如今已然痊愈,老郡王夫妇身体安康,并用不着她日夜守着。   武八娘却是警惕地道:“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杜清檀一瞧就知道,这是怀疑她要抛掉安平郡王府,另攀高枝儿了。   “托您的福,家里一切安好。”   她道:“是我想着,我能有如今的安稳日子可过,全靠上天垂怜。是以,想要尽己所能做一些善事。   我打算用四天时间,分别到菩提寺、阳化寺、万安观、嘉猷观外义诊施药。”   武八娘这才笑了:“每月给你的诊金,付完房租就没剩多少了罢?   又要花大钱修补书籍,养那么几口人,供你弟弟读书,族中人情往来开销也不少。   你有多少家底,就敢施药,既是做善事,花用算我的好了。”   杜清檀婉拒:“这次暂且不用,八娘若想施药,待我试探清楚后,您再来做。”   吊死在一棵树上是不明智的,且家中开销太大,光靠武八娘给的这一份诊金实在捉襟见肘。   她若无能力也就罢了,既然还有余力,就想多挣些钱,以摆脱事事被人拿捏的困境。   所以她虽是去做义诊,实际也是为今后开拓生路打算。   用武八娘的钱干这事儿就显得很不地道,也会为彼此今后的关系留下祸患。   且这段关系就真是,用得越多,欠得就越多,受的禁锢也就越多。   武八娘又仔细看了她一回,半晌才道:“你去罢。”   杜清檀行到门边,又被叫住。   武八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小杜,你若有难处,只管和我说,千万别往外头去想办法。万一所托非人,惹祸上身,那可怎么好?”   杜清檀坦然道:“八娘放心,我有分寸。”   武八娘又试探道:“要不,那屋子别给租金了如何?何必非得和自个儿过不去?”   杜清檀坚定地道:“八娘厚道,我却不能厚颜无耻占您便宜。该怎么付还怎么付。”   她也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咱们不是。”   武八娘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到底还是挥手放她离去,转头就和可娘道:“我对她还不够好么?怎地就是养不熟?怕是生二心了。”   可娘小心翼翼地道:“婢子瞅着,五娘不是那样的人。她答应您的事一定会去做,现下,估摸是想凭本事多挣点钱罢了。”   武八娘怒道:“她想要钱,我说让她别付房租,她又不肯,倒是要怎么办?”   可娘知她心情烦闷,并不敢多言。   忽听门前有人哂道:“又乱发什么脾气?杜五娘爱财,却取之有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夸她,这会儿心情不好,就拿人家乱发脾气。”   武鹏举拿着一支荷花进来,说道:“我给你说,杜五娘这人天生反骨,你想用这些手段拿捏她是不行的。”   武八娘扔扇子去丢他:“就你知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要怎么办才好?要我说,杜五娘就是个冷心肠!”   武鹏举捡起扇子,给她搧着:“我来问你,咱们最早请她出诊,是为的什么?”   “当然是为了壮实郎。”   “壮实郎治好了么?”   “治好了。”   “你该不该付她诊金?”   “当然该了……不是……”武八娘叉腰瞪眼:“你来替她做说客的,是不是?”   武鹏举微笑:“人心都是难以满足的,壮实郎生病,你四处求医而不得,想的就是,倘若谁能治好孩子,让你做什么都行。   小杜帮你治好了他,你又因为和薛家赌气,生了多的心思。   那会儿还知道礼贤下士,现在诸事不顺,就想把小杜管起来,事事听你调遣安排。   她若不听你的,你是不是想再做点什么为难她?那么,我给你说,啥情分都没了。”   “鸡飞蛋打一场空!”武鹏举笑得喜气洋洋。   “谁是鸡谁是蛋啊?”武八娘去拧他的耳朵,气呼呼地道:“是不是她让你来的?这话你断然说不出来。”   武鹏举也不否认:“小杜还是很不错的,没坏心。”   “哼……”武八娘赶他走:“去去去,看到你就生气,屁用没有,只会帮外人说话。”   “我这是为你好呢。”武鹏举也不生气,笑嘻嘻出了门。   杜清檀还在那候着,见他来了就上前行礼:“有劳十一郎,我欠您一个人情。”   武鹏举笑眯眯地道:“客气什么?看在独孤的份上也要照顾好你啊。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说,我会尽力去做。”   杜清檀便道:“独孤怎么样了?我这许久没见着他了,都还好?”   武鹏举也是很无奈:“我也很久没见着他了啊。这小子,渺无音讯的,不是人。”   杜清檀点点头,带着采蓝离开。   采蓝担心:“八娘脾气刚硬,若为这事对您心生不满怎么办?”   “时时顺着也不见得就能都让她满意。”杜清檀平静地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挣钱。”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都是退一步,进一步。   弱者再不有所坚持,就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采蓝有些沮丧:“婢子还以为,您能和八娘做朋友呢。”   杜清檀失笑:“别做梦了,清醒点。”   跨阶层的友谊不是没有,但是太少,不切实际的事少幻想为妙。 第102章 放开这位夫人   宫中有尚药局,专为伺奉圣人。   太医署掌全国医政、药务、治病、教学医学生、编纂医书,又在各地设有医博士,以便为百姓治病。   但人手有限,一个10万户以上的州,只有医生20人,10万户以下,置12人。   人手如此紧缺,普通老百姓费力费时还不一定能够得到医治。   这种时候,游医散医就成了民间治病问诊的主要力量。   然而有些病人太过贫穷,请不起大夫,那么他们的去处就是佛寺之中设置的悲田养病房。   还有一部分人,生了病不请医用药,而是去佛寺道观拜神求佛。   更有一些人,久病不愈,也要拜神求佛。   午后,菩提寺前来了两辆马车。   李老夫人被婢女们搀扶着下了马车,虔诚地对着菩提寺的大门跪拜下去。   一步一磕头,没走几步,她就一跤跌倒晕死过去。   这引发了婢女们的惊恐,她们尖叫着,一窝蜂地围上去,要把人扶起来。   李老夫人的孙子李启大声地道:“赶紧去请养病房的医僧出来!”   乱糟糟中,一条宏亮的女声喊道:“散开,散开,放开这位夫人!不能动!”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皮肤微黑、嘴唇厚厚的婢女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不能动!我家五娘说不能动!不然会出大事儿!”   李家人都觉着这不知哪里来的婢女莫名其妙,并不肯听她的话,反而斥骂道:“哪里来的疯女子!胡说八道什么!”   于是继续伸手去扶人。   却见那婢女冲过来拦在前头,说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家五娘的话,她不会骗人的!”   李启不由带了几分好奇:“你家五娘是谁?”   “那里!”婢女指向左前方。   一个穿着月白窄袖短襦、青色长裙、纤细高挑、容貌姣好的年轻女郎急匆匆赶过来,声音柔细却很清晰。   “老夫人上了年纪,病又发得急,这么一跤跌下去,怕是内里伤得不轻。若是出了血,搬动就会导致严重后果。”   她冷静地说给李启听:“咱们先别着急,等医僧出来看了再说,好么?”   李启见她举止有度,气质容貌皆都非常出众,想着也不可能莫名其妙跑来骗自己,便应了。   就见这女子蹲在老夫人面前看了看,拔下一根头发放在老夫人鼻端耐心查看。   李启也跟着一起瞧,但见那发丝只是轻微翕动,几不可见。   女子收起发丝,面有忧色:“这位郎君,病人的呼吸非常微弱。最好把围在这里的人驱散,这样太闷了!再把病人的下巴稍微抬高些。”   她比划着:“这样的话,可以帮助病人呼吸顺畅。”   大抵是她长得太过美丽,又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李启几乎没多想,就亲手按照她的要求去办妥。   女子又掰开李老夫人的眼皮,又去摸颈部脉搏,再号脉,然后很笃定地说道:“病得很重,得请个好大夫才行。”   李启被她吓到了:“这,一时半会儿,往哪里去寻好大夫?医僧也不成么?”   女子沉吟片刻,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退到了一旁。   因为医僧已经得到消息赶了出来。   来的是寺里最好的医僧,也是比较有经验了。   然而一番查探之后,都只是无奈摇头:“可以行针,但祸福难料,之后就要看老夫人自己的运气了。”   李启被吓住了:“到底什么病?这么急?”   医僧一时半会儿和他说不清楚,只叫:“先抬进去。”   李启连忙看向女子,说道:“这位小娘子说了,不能随便搬动。”   那女子不慌不忙:“能搬动,但不是你们之前那种乱七八糟的弄法。得多找几个人,稳稳当当地平抬起来。”   于是众人一番忙乱,把李老夫人抬了进去。   李启一边安排医僧治疗,一边叫管事赶去太医署请人来救。   来的是太医署张博士,据说是有名的秦御医的徒弟,很擅长针灸之法。   李启看到张博士,先就把心放回了一大半。   张博士仔细问了经过,又掰开眼皮看过,再探了脉,这才下了针。   待到针出,老夫人的呼吸也就渐渐稳了。   李启好一通感谢,张博士道:“倒也不完全是我的功劳,还是刚发病时府上处置得当。是中风,此种病症,最忌随意搬动,且看后期恢复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启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美丽女子“五娘”,少不得向周围人打听。   医僧倒是认得她:“那位小娘子啊?姓杜,今日一早便来寺前义诊施药,此时不知还在不在。”   李启奇道:“义诊施药?她也是大夫?”   医僧道:“听起来是懂得一些医术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的,李启出了寺庙,果然瞧见左边老槐树下设了一个案几,一个小竹凳子,一张竹席。   竹席上放了些小纸包,也不知道里头放的是些什么。   那杜五娘端坐在竹凳上,正聚精会神地给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婆子瞧病。   乞丐婆子又脏又臭,周围的人都露出嫌弃的表情,杜五娘却是神色不变,轻言细语。   末了,叫婢女拿了些药丸过去,乞丐婆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接着,一个妇人抱了小孩子过来,忙忙慌慌伸出手,催着杜五娘诊脉。   杜五娘不慌不忙,先让婢女拿水壶往她手上倒了些什么,细细擦洗干净手之后,才又给那孩子瞧病。   还是不急不慌,镇定自若的样子。   李启走过去,侧着耳朵听她说话。   “有眼屎……口气酸臭,这是积食了,倒也用不着抓药,去采些老荠菜煮水给他喝,喝上几次就能好。”   然后又换了下一个病人,婢女继续拿起水壶往杜五娘手上浇,酒味儿飘了过来。   李启没能忍住:“这是什么?我嗅着像是酒?”   杜五娘这才抬眼看他,微笑着道:“没错,是酒。”   “为什么?”李启追问。   “呃……”杜五娘似乎觉得不太好回答,正在斟酌之时,就听旁边有人插嘴道:“就如将士中了刀箭,也会用烧酒清创……”   李启看清来人,惊喜地道:“四哥!你怎会在这里?”   杜清檀抬头,但见那位琅琊王李岱温润清雅地站在不远处。 第103章 自取其辱的感觉   都见过好几次了,不能装作不认识。   杜清檀起身行礼:“见过郡王。”   李岱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到竹席上的一堆小纸包上。   “这是赠药?”他问:“都是些什么?”   杜清檀道:“都是简单的茶饮,治一些简单的小病。”   李岱俯身拿了一包打开了看:“莲子心、甘草片,治什么的?”   杜清檀就道:“天气热,容易上火失眠,此茶方可交通心肾,帮助安眠。”   李岱不置可否,又拿起另一个纸包,里头又是一些不知名的粉末,凑近了闻,隐有胡椒的辛辣之气。   “这个呢?”   “清温手心贴,专治小儿高热惊厥,也可止咳。”   “怀香止痛茶,散寒、暖胃、理气、止痛,腰痛、肠痉挛、女子腹痛都能用。”   “这又是什么?”   “这个呢?”李岱在一堆纸包中,翻出来几只粗布制作的香包。   杜清檀道:“这个是辟疫香包,可以预防一些疫病和驱虫。”   李岱就道:“不知可否送两个与我?”   杜清檀一愣,随即大方地道:“只要您不嫌弃做工粗陋,只管取去。”   “多谢。”李岱在她面前坐下来,温声说道:“我这几日上火,长了满口的疮疱,不知可有什么简单的法子可以用?听闻松针枸杞茶不错,我可以用那个么?”   杜清檀就道:“劳烦您张口,我先瞧瞧。”   李岱便对着亮光处张嘴,然而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只随便张张就算了。   “劳烦您这样……啊……”杜清檀示范给他看,神色一如既往地严肃稳重。   李岱几次张口,都没能叫出那一声“啊”。   侍从看出他的尴尬,便大声呵斥杜清檀:“放肆!”   郡王威风,非比寻常。   采蓝吓了一跳,不自禁地低头缩肩,往后退了两步。   杜清檀却只淡淡地瞅了那侍从一眼,就又平静地看着李岱,也不催促,也不退缩。   意思却是很明白的,看或者不看,都由得你。   “啊……”李岱到底还是对着她张大嘴,喊了出来。   杜清檀微眯凤眼细细一看,但见满口的白点红肿,确实是烂的不行了。   只怕吃饭、说话、喝水都是疼的,难为他还能做出这么一副温润风轻的模样。   心火上涌,着急的,多半也和那位才接回来的庐陵王有关系。   “确实挺严重的。”她开出了方子。   “挑二十只头生的茄子,用手撕下茄子蒂,必须用手撕,不能接触任何金银铜铁。   以无根水、上等木炭煎煮两只茄蒂一刻钟,冲泡蒙顶石花茶,不要加入其他任何东西,日常饮用即可。   余下部分晾晒成干,按照之前的法子冲泡。倘若反复生这病……”   杜清檀停下来不说了。   “怎样?”李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倘若反复生这病怎样?什么是头生的茄子?”   无根水倒也好解,无非就是雨水。   只是这头生的茄子,他是闻所未闻。   “就是一棵茄子上,生的第一个了。”   杜清檀耐性十足:“倘若郡王反复生这病,少不得要用到一个秘方,那个贵,我送不起,您若需要,稍后可使人去我家取药。”   李岱颔首:“原来如此。我记不太清楚,还请小杜大夫开个方子。”   杜清檀也不推辞,取笔开方。   笔是最便宜的那种,笔杆扭曲,笔头已秃。   墨是最差的那种,闻起来没有墨香,倒是隐隐发臭。   纸也是最差的竹纸,泛黄洇墨,还很小气地裁成小张。   李岱很怀疑这纸够不够写明白药方。   “好了。”杜清檀收笔,轻轻吹干墨字。   还好,写完方子还剩一半,这纸勉强够用……   李岱刚想着,就见杜清檀拿了裁刀,利索地将空白的半张纸裁了下来,再淡然自若地将不到巴掌大的方子递到他面前。   “……”李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至于吗?”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虽然有些无礼,但收回也来不及了。   “什么?”杜清檀一脸莫名,凤眼黑白分明,清澈干净,显然并不觉得她刚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劲。   “没什么。”李岱面无表情地把臭烘烘、巴掌大小的方子递给侍从:“收好。”   杜清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等着义诊的人乌压压的排了一条长龙。   她便堆起一个虚伪的笑,委婉地催他让开:“请问郡王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李岱站起身来,说道:“你方才那个莲子心甘草茶,普通百姓用不上,成日累个半死,躺下就睡着了。   还该卖给读书人才好。倘若拿去洛阳,在科举之时卖给应试的士子,想必非常好卖。”   洛阳啊?杜清檀虽然也想去看看,但不认为自己能有这个实力,毕竟出门要花无数的钱。   因此笑着谢了:“多谢郡王提醒,民女记住了。”   李岱又道:“倘若不是本王生口疮,是普通百姓生口疮,你这方子能用么?”   茄子蒂就茄子蒂,非得是什么头生的,然后那什么无根水、上等木炭煎煮,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就像是,专门为富贵人打造的一般。   杜清檀看了他一眼,神色语气都很温和:“当然能用。只是普通百姓用不起这么好的东西。   随便扯个茄子,弄点能喝的水,管他什么柴、什么茶,煮煮就吃了。   效果肯定没有您这个来得快,但多吃几顿,也就好了,毕竟省钱。”   李岱沉默下来。   要说杜清檀扯谎骗他,倒也说不上。   她后面这些话,挑不出来半点错,然而就是让他生出一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刺儿头!   他给杜清檀下了定论,又问:“你方才如何看出李老夫人的病因?”   杜清檀已经很不耐烦,强行压着暴躁道:“我看她下车时动作不协调,走起路来明显腿软无力,面部表情也不正常,像是中风之兆。”   李启看出她的不耐烦,赶紧地出来打圆场。   “多谢小杜大夫救命之恩,我们这便不耽搁您了。请问府上仙居何处?改日也好登门答谢。” 第104章 这门当户对呀!   杜清檀没搭理李启,对着采蓝比个手势就回身看诊去了。   采蓝笑眯眯地给李启行个礼,脆声道:“我家住在…”   她往案几旁一指,李启这才注意到,那儿竖着块牌子,写了地址。   他高兴地道:“你们也住平康坊啊?我家也是。”   采蓝矜持而笑。   要她说,这位李公子也太高兴得过了头,不就是看着五娘生得美么?   李岱淡淡地道:“你家里的人来了。”   “我得赶紧护送祖母归家。”李启急急忙忙要走,还不忘和杜清檀打个招呼:“小杜大夫,我有事先走啦。”   杜清檀敷衍一笑,飞快地回头去应对病人。   她是想通了,纵然背靠这些达官贵人好乘凉,却也难伺候。   即便绞尽脑汁挤进去,也未必能得多少好处。   不如广结善缘,着力打造自家的名声招牌,病人多才能抵抗风险。   采蓝等了一会儿,不见这位琅琊王有其他吩咐,也就当他不存在,忙着去给杜清檀打下手。   夕阳西下,暮鼓响起,病人终于散去。   杜清檀疲惫地伸了个懒腰,用烧酒洗了手,哑着嗓子问采蓝:“累吧?”   采蓝心疼地递水给她喝:“婢子哪有您累?嗓子都哑了。回去吃了饭,婢子给您按一按。”   “姐姐,姐姐!我们接你来啦!”团团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身后跟着老于头。   老于头推了个独轮车,笑得分外慈祥:“五娘饿了么?大娘子让老奴带了牛乳和鸡蛋。先垫垫底,回家就吃了。”   杜清檀拿了鸡蛋和牛乳坐到一旁,边吃边看老于头他们收拾东西。   采蓝嘴里塞了半个鸡蛋,紧张地道:“五娘,那位啥郡王又来了!”   琅琊王李岱,慢条斯理地从菩提寺的大门内走了出来,回身行礼谢过相送的僧人,目光便朝着杜清檀这边看了过来。   杜清檀起身行礼,手里还拿着装牛乳的竹筒,以及半个鸡蛋。   李岱缓步朝她走来,说道:“杜清檀。”   “嗯?”杜清檀嘴里还塞着蛋,不便张口回答,只能用鼻音表示应答。   因为料想不到他竟然又来,于是难得显了傻气,软软的,娇娇的。   李岱微眯眼睛,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执着一枝碧绿的菩提树枝,优昙瑞紫色的袍子在夏日傍晚的熏风中轻舞飞扬。   他将那枝菩提树枝递到她面前,沉声道:“心若菩提,以渡苍生,送给你。”   杜清檀也就只傻了那么一会儿,不慌不忙地咽下鸡蛋,再喝一口牛乳权当漱口,再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团团拿着,肃然行礼。   “不敢当,让郡王见笑,我只是一个在红尘苦苦挣扎的俗人罢了。义诊送药,不过为了谋生。”   李岱却坚持着要把菩提树枝给她。   “固然有因,却也有果。我观你今日所为,并未贪占痴求,给患者开的方子,也都是些寻常能得的便宜之物,可见你真善。”   我还美呢!杜清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接着罢。这是佛前的吉物,不会咬手。拿了也不会欠本王人情。”   李岱姿容出尘,玉质生辉。   杜清檀也就接了,毕竟权贵不好得罪。   又听李岱道:“你出身名门,又正当青春,难道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是。”杜清檀没有和陌生男人谈心的习惯,于是打岔:“暮鼓已是响了许多下,郡王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李岱一哂,说道:“也好,靠着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却也是难得的巾帼。”   他转身翻身上马,踏着夕阳而去。   采蓝小心翼翼地摸了那菩提树叶一下,说道:“做郡王真好,寺里这棵菩提树日常只准拜拜烧香,不许碰的。他怎么就可以摘了送人?”   杜清檀交给她拿着:“回家插了瓶,你想拜多久就拜多久。”   采蓝如珠似宝地捧着:“他想干嘛?”   杜清檀摊摊手:“谁知道?或是闲得无聊罢。”   总而言之,今日的义诊还算顺利,几人高高兴兴地推着独轮车回了家。   正拍门呢,就见隔壁元家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头探出头来看着他们道:“你家今日还做烤羊肉么?”   杜清檀吓了一跳,连忙道:“不做,不做。”   哪里来的羊肉!鸡蛋和牛乳还是杨氏怕她累趴下,特意给她加的餐。   老头索性走了出来,笑眯眯地道:“不,你家要做烤羊肉。”   他一挥手,周三就拎着一只食盒走过来,羞羞答答的。   “这是给府上的回礼。倘若府上有空有闲心,做好之后,也可以分我们一点点。”   “!!!”杜清檀示意老于头等人先把东西搬回家,她自己就抱着手臂站那儿,上下打量这对主仆。   主人面黄肌瘦,眉间有褶,须发稀疏,虽然在笑,却隐有忧色,一瞧就是个积郁多年的老病号。   仆人期期艾艾、东张西望,做贼似的,显然是在害怕被人发现。   想到之前那元家二郎的表情,杜清檀断然拒绝:“府上实在太过客气了,不用回礼!”   言罢快步走入大门,“啪”地把门拍上。   周三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元老太公:“您瞧,这……”   元老太公吹胡子瞪眼睛:“肯定是那臭小子得罪了人家!不行,不能由着他!你再去给我敲门!”   周三站着不动。   元老太公就说:“三儿啊,你看这小娘子长得多好看呀?一手好厨艺,还精通医术,心地又善良。若是帮着二郎娶她回家,我这病很快就能好!”   周三哭笑不得:“您倒是想得好,但也要二郎乐意。还有人家小娘子年纪还小呢。”   元老太公一瞪眼:“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觉着好就行了!这门当户对啊!小娘子嫁过来,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去敲门,去敲门!就说……”   他摸着稀疏的胡须想了想,说道:“就说,为二郎之前的失礼道歉!”   杜清檀才刚洗过脸准备吃饭,老于头苦着脸走进来:“这可真是,隔壁又来了,说是替他家二郎赔罪。” 第105章 长得这么难看   “赔罪?”杨氏莫名其妙:“这没什么呀,他们是不是误会了?”   说着就往外头去应对这事儿。   杜清檀是真累了,有人管就懒得过问,只管吃自己的饭。   须臾,杨氏拎了一只食盒回来,笑眯眯地道:“隔壁元老太公真是客气,脾气好,教养好……”   “是不是元二郎得罪过你呀?你也没往家里说一声。”   杨氏把食盒打开放在杜清檀面前,笑眯眯地道:“瞧,上好的羊肉,新鲜洁净。”   杜清檀木着脸道:“我做不动了。”   杨氏道:“没让你做。元老太公说了,他家二郎天生臭脸,总爱得罪亲戚邻里,他这到处给人赔罪都习惯了。   因和咱们不熟,不好贸然开口说这个,只好找个借口那么一说。   这两天总有人来咱家求医,他也知道你在义诊。说是你辛苦,给你补补身子。”   杜清檀把手递给采蓝捏着,不声不响地听。   杨氏见她始终不说话,就有些惴惴:“我是想着,他一把年纪了,看着身体也不好,总在那儿站着一直说,还给我行礼。   我不接太不近人情,以后这邻里也不好做。不过是点吃食,也好还礼。你要是觉着不妥,我拿回去还了。”   “算了。”杜清檀道:“收都收了,再拿回去还,没事都显得有事了。”   隔壁老人看她之时目光灼灼,她倒也没想是自己美貌惊人,那分明就是馋的。   大家都不容易,那就做呗,反正是元家自己送来的肉,元二郎也不能说什么,大不了再附送一壶消食的茶汤。   肉香飘到隔壁,元老太公深深地吸了一口,和周三说道:“我就说这杜家小娘子人美心善,知道老头子我馋,这么累还烤肉。”   周三碎碎念:“既然您知道人家好,那稍后就别多吃,别贪吃,别偷吃,不然又坏了肚子,二郎怕是要打上门去闹。   二郎性子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把人吓坏了,别说亲事,邻里都做不得。”   元老太公叹道:“我知道。”   上次贪嘴病上加病,在床上硬生生躺了半个多月,几次三番险些去见阎王爷。   还是想着儿子还没成亲,元氏无后,不能死,死不得,这才勉强熬过来。   这回是真不敢了。   他这些日子也打听了隔壁一些事,是真觉着这杜五娘与自家儿子般配。   这两天杜五娘一大早就出门义诊,是真辛苦。   倘若能够做成这桩亲事,还真是两全其美。   元老太公越想越开心,几次三番催促周三:“怎么还没好?会不会是他家没想到要给我送一点啊?要不,你再送点酒过去,暗示一下?”   周三没脸听:“人家孤儿寡妇的,总这样不好。老太公啊,心急办不成大事。”   接着就听院门被敲响。   元老太公催他:“快去,快去,必然是送烤肉的。”   进来的是元鹤。   一看,这么晚了,老父亲竟然还在院中坐着没歇息,便道:“您有事找我?”   “我在这晒月亮呢。”元老太公嫌弃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元鹤意外极了。   他日常事多,经常不回家,每次回来总会被数落,说他不孝。   今日事少,他便想着回家陪伴老父,结果却被嫌弃了?   这是为何?   目光左右一扫,看到下人皆都低头垂眸不做声,再看老父,目光不时往大门处飘。   便皱了眉头:“您在等人?这么晚了,谁要来?”   “我没有……”元老太公话未说完,一阵晚风卷了烤肉香味直飘过来,他便忍不住地深吸一口气,真香!   元鹤什么都明白了,却也不点破。只道:“天色不早,儿子送您歇息。”   “我不去!”元老太公咆哮。   即将到嘴的羊肉又要飞走,是个人都不能忍!   他梗着脖子道:“我要向月神祷告,让你早日成亲生子。”   男不拜月,女不拜灶,这明显是在撒泼。   “……”元鹤痛苦地揉了揉眉心,也坐了下来。   父子俩眼瞪着眼,气氛诡异。   门又被人敲响了。   周三吓得跳起来,贼兮兮地看向元老太公。   元老太公倒是冷静得很:“去瞅瞅是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叫杜家拿回去好了,等这讨人嫌的儿子不在家再烤不迟。   周三赶紧往外冲,刚打开大门,一只微凉的手从后头伸过来,轻轻一拨就让他歪到了旁边。   元鹤看着门口的团团,失了声。   成日关在阴冷的地下,这么可爱好看的小孩子,他是难得见到了。   团团双手托着一只盘子,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着,明明是个小孩子,偏要一本正经做了大人样。   “给郎君问好!承蒙府上馈赠美食,这便做好了一起分享。”   元鹤再有多大的脾气,也不能对着这么可爱有礼貌的孩子下手。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另一道门已经被打开了。   元老太公一手接过盘子,一手牵着玉雪可爱的小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团团辛苦了,快来屋里坐坐。”   “给老太公问好!”团团回头看一眼元鹤,很懂事地道:“天色已晚,不便打扰,我要告辞啦。”   元老太公没能拉住他,只好眼睁睁看着这壮实活泼的孩子,一蹦一跳地跑出门去,再脆生生地叫开隔壁的门,发出一串让人心动的童稚笑声。   元老太公阴沉着脸,目露凶光:“都怪你!”   元鹤一脸茫然:“???”   “长得这么难看,还板着脸吓人!你是想要我孤独寂寞而死吗?”   元老太公越看他越生气:“滚吧,快走!”   赶走了他,好放肆吃肉?   元鹤毫不留情地拿走那一盘子肉,大步往里走。   “忤逆不孝子!气死我了!”   伴随着这声尖叫,身后飞来一只鞋子,刚好打在他背上,他恍若未闻,继续前行。   进门就吃肉,再摸出一瓶早就备下的酒,往窗边矮榻上一靠,一口酒一口肉,好不快意。   门又被敲响,周三送进来一壶消食茶:“这是隔壁送来的,说是担心老太公吃了不克化。”   元鹤不吱声。   周三又壮着胆子道:“老太公说,让您明日亲自去隔壁赔罪。” 第106章 我们签个契书   “我之前说过什么话?”   元鹤冷冰冰地看着周三。   周三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您说谁再去隔壁讨肉吃,就打卖!但不是小的们干的呀!是老太公自己去的!”   为了自保,周三毫不犹豫地把元老太公给卖了。   “给隔壁杨娘子一直行礼赔罪,人家不收都不行。他这么大年纪了,人家哪好意思让他一直站着?   这不,收了礼,肯定得回礼吧?这还没吃上,您就回来了。”   元鹤定定地看着周三道:“还有呢?”   他积威太重,周三冲口而出:“老太公想让您求娶隔壁杜五娘。说她人美心善,精通医术又擅庖厨,若是能娶回家来,他的病很快就能好。”   “荒唐!”元鹤低斥:“你们怎么由着他胡来!”   周三小声道:“那不然呢?人家都说孝顺孝顺,百孝不如一顺。您这经常不在家中,是不知道老太公的寂寞。   身子骨不好,不能出门游玩,您又不喜欢别人来咱家中,亲戚差不多都断绝了。   早年还能看书写字跳个舞,现下发落齿摇眼睛也不好,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发呆,等您回来。   您又忙,顾不上他。也就是这些日子,他听着隔壁小郎的笑声还能有几分笑容。   这就常和小的说,他也活不了几年啦,死前就想吃点好吃的、趁口的。   还想有个小孩子在跟前陪着说说话。这有错吗?”   周三见元鹤半垂着眼若有所思,就又大着胆子道:“您不肯成亲生子,他也没办法。   但和邻里往来,让小孩子来串串门,就是个小小的心愿而已,很容易就能实现。   但是啊,郎君却不让和隔壁往来。小的瞧着,都替老太公心疼难受。”   元鹤淡淡地挥一挥手,叫他退下。   周三说了这么多,胆子都麻了,赶紧地退出去,在长廊尽头被元老太公拦住:“如何?”   周三道:“按着您的话说了,没吱声,也没发怒。”   元老太公撇撇嘴,捋着稀疏的胡须说道:“告诉他,我病了,吃不下饭。”   这是四天假的最后一日,杜清檀准备去嘉猷观义诊。   吃过早饭,带上干粮,便叫老于头推着独轮车,准备出发。   采蓝戳了戳她:“元二郎。”   元鹤独自站在门前看日出,听见响动回过头来,瞳孔便是一缩。   很少看到有人能把素白简单的衣裙穿得这么好看,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似的。   不期然间想到周三那句“想让您求娶杜家五娘”的话,心中便多了一层怪异之感。   杜清檀又看到了一张阴冷无表情的脸孔,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行礼。   这元老太公的脾胃已经如此虚弱了吗?   她给的烤肉不多,还特意备了消食茶,竟然又吃坏了肚子?   元鹤朝她走了过来。   “杜娘子。”他缓声道:“家父任性,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还好。”杜清檀警惕地道:“就是把肉送过来,让我们帮忙烤一烤而已。都是邻里,我们还能赚个肉吃,挺好。”   又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元鹤蹙着眉头看过去,瞧见一双饱含警惕的剔透美目。   或许真如自家老父所言,自己这模样确实很吓人吧。   他下意识地放平眉头,尽量将声音放得和气些:“肉很好吃,您的手艺,很特别。”   天!这是在夸人?   采蓝睁大眼睛,悄悄拉了杜清檀的袖子一下。   “您谬赞,马马虎虎过得去。”杜清檀更警惕了。   按时下的风俗,男女成亲都普遍较早。   倒也有读书人为了功名推迟婚配的,但那是少数,而且这元家二郎不像读书人,所以脾气一定非常非常怪异。   “元某听闻您精通食医之道,能否请您拨冗为家中老父每日做一顿吃食调养身体。”   元鹤说完这句话,迟迟不见杜清檀回答,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生气尴尬。   “当然,若是您没空,也就罢了,当我没……”   “可以的。”杜清檀打断他的话,对着他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甜美的营业笑容。   “当然可以。但我诊金不便宜,毕竟不同于寻常大夫,只是开方行针就能走人,做药膳费时费力,花的时间也很长……”   她停下来,眼睛里闪着精光:“我在安平郡王府出诊,平均每人每月一万钱,供三餐,还有车马接送,有事能请假。”   元鹤面无表情。   她就道:“当然,咱们是邻里,我出诊方便,肯定不能收这么贵,老太公这,一个月就给我8000钱好了,不供三餐不要车马。”   杜清檀表面镇定,实际已经紧张得险些把鞋底抠穿了。   她悄悄咪咪涨了个价。   武八娘之前和她商定的是6000钱,但后来也曾给她多发了一个月的诊金,折算下来也就差不多。   严格说来,这可能是她的第二家大主顾,涨价成功与否,关系到今后的钱途。   这元鹤长得一脸精明严厉相,怕是不好相与……   “可以。”元鹤却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杜清檀还没高兴完,又抠紧了脚趾头。   本性告诉她,不情之请还是别提了吧!   但生存本能让她笑眯眯地点了头:“您说。”   “能否让府上的小郎君每日过来一趟,念书给我家老父听?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还很喜欢小孩子。”   元鹤有些羞愧地道:“我不孝,未能满足老父愿望。作为回报,小郎君的笔墨纸张,由我供应。”   杜清檀松了一口气,这不挺好的么?邻里邻里,互助互爱。   她提出自己的意见:“我家团团年幼不知事,调皮捣蛋的,必须有人看着。我过来出诊就把他带过来,我走,再带他走,您看如何?”   元鹤又从杜五娘眼里看到了那种警惕和小心。   他不知道她在防备什么,但想来也挺好,正好他也担心小孩子不懂事儿胡闹,有她看着就正好了。   姐弟俩有个伴,也省得传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让老头子借机装疯逼迫他。   “成交!”他满意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您这会儿有空么?我们签个契书?” 第107章 绝配啊!   杜清檀在契书上摁下鲜红的手指印,心情非常美妙。   其实她之前给壮实郎看病,也希望武八娘能给她签个契书,那样比较踏实。   只是武家人显然没那个习惯,她也只好认了。   没想到这元二郎这么上道,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让人干起活来也比较有劲儿。   “这是给您的定金。”元鹤让人取出二千钱:“若您方便,这会儿就可以看诊。”   杜清檀道:“可以,但是团团念书去了。”   元鹤就道:“待他放学再来也一样。”   杜清檀道:“让他明日再来如何?我要义诊,他得帮我收拾东西,回来太晚了。”   元鹤没再坚持,只作了个手势,邀请杜清檀入内诊脉。   元家要比杜家豪华精致很多,但杜清檀毕竟是天天在郡王府里干活的人,是以一路行去目不斜视,气度斐然。   见着元老太公,她脸上浮起亲切柔和端庄的笑容,语速不紧不慢。   “老太公好!以后我每日都来给您请脉,再给您安排药膳调理身体,这事儿您知道了吧?”   元老太公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小声哼哼:“唉,麻烦你了啊。”   杜清檀笑容不变:“不麻烦,只要您能身体康健,我就特别高兴。您都有哪些地方不舒服啊?”   “哪儿都不舒服。”元老太公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美丽和气的小杜大夫,越看心里越满意。   绝配啊!   虽说自家儿子年纪大了些,但大有大的好处,沉稳有能力、积累深厚啊!   不像年轻儿郎,毛毛躁躁,根基不牢,还不懂得疼人!   再看看这外貌,身高相当,自家儿子长得清秀白净、但是身手不凡,小杜大夫美丽柔弱,正好保护她了。   一个冷淡,一个柔和,绝配!   元老太公想着,唇角忍不住带出来一丝笑意。   杜清檀看见了,颇有些疑惑。   就见元二郎板着脸低咳一声,说道:“赶紧的,人家小杜大夫还要去义诊。”   态度非常不好。   元老太公却也没觉着不高兴,絮絮叨叨地道:“我这都是老毛病了,具体就是经常吃不下饭。   总觉着胃部又涨又满,像坠着块石头似的,吃了东西之后,便又加重,老是呕清口水。”   元鹤补充:“总是觉着疲乏没力气,睡眠也不好,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   杜清檀诊过脉,又看舌头,再索要了以往的药方细看,心里就有了数。   这是慢性胃病,而且病得不轻。   见那父子二人都紧张地盯着她看,就云淡风轻地一笑:“没事儿,以后都交给我,一定让您吃得舒服舒心。”   元老太公轻轻出了一口气:“那就麻烦你啦。”   对于这种病重的老年病人,杜清檀想要尽量满足他的愿望:“您想吃什么?”   “烤小羊肉……”   元老太公对上元鹤严厉的目光,讪讪地改了口。   “烤小羊肉真香……但我不能吃那个,是吧?上次你做的那个羊肉粥不错。”   龙眼羊肉粥,倒也还行。   杜清檀道:“那就给您做这个。明天咱们换个吃法,吃鸡,怎么样?”   “好啊,好啊!”   元老太公一下子精神起来,随即又怯怯地看着元鹤。   “可是,不都是要我吃素食的么?人家大夫说了,我肠胃不好……”   元鹤板着脸不说话。   杜清檀道:“饮食要均衡才好,尤其病弱老人,只是食素,起不到滋养病体的效果。我会给您安排好,只要您遵医嘱,就没问题。”   “嗯。”元鹤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听小杜大夫的。”   元老太公乖乖地道:“小杜大夫,我一定遵医嘱,不偷吃,不乱吃,不贪吃。”   老年病人最不听话,初次接诊就能这样配合很不错。   杜清檀满意地看向元鹤:“不知府上的厨房在哪里?”   周三正要主动领路,元鹤已然上前:“我领您去。”   元老太公看着二人的背影,满意地笑起来。   “三儿啊,没眼力见儿了吧?这种时候,就该假装不懂,让二郎陪她去呀!   你瞧,多般配啊!你瞧,木头疙瘩居然也懂得主动领路了!   说是不要,不要,其实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   五娘美丽又温柔,做饭又好吃,天长日久,我就不信这小子不动心!   到那个时候,我也就能安安心心去死啦!快快快,跟去瞧瞧他们在做什么,回来告诉我!”   周三没办法,只好跟了上去。   杜清檀在和元鹤沟通老太公的病情:“不知之前的大夫有否与您说过?”   元鹤道:“说过一些,你怎么看?”   杜清檀斟字酌句:“比较严重,这么说吧,老太公年纪大了,这病也很久了,已是亏了根本。   我只能尽力让他多吃一些,吃得舒服些,吃下去能够将养身体。如此,也就延年益寿了。   还有,您与他相处时尽可以再耐心些,老小,老小,他心情好,对病体也是大有裨益。”   元鹤突然站住了。   他严厉地看向她,一言不发。   杜清檀神色平静,温和包容。   虽然她说得很委婉,但只要仔细琢磨,就能懂她的意思。   元老太公,没几年好活了。   养得好,大概还能多活几年,养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   元二郎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接受嘛。   “我……”元鹤急促地喘息了两下,又很快控制住情绪,沉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   杜清檀轻声道:“我知道。”   她没有打扰元鹤,而是朝不远处鬼鬼祟祟的周三说道:“周管事,烦劳你领我去厨房。”   周三赶紧跑出来:“您这边请。”   元鹤默立许久,总算把翻滚上涌的悲伤压了下去。   他快步赶回去,远远看到老父亲趴在窗前,探长脖子往他这边张望,见到他就迅速缩回去。   等他进了屋,元老太公已经躺在床上,虚弱地哼哼着。   “你怎么还不走哇?你不是很忙吗?快去,别耽搁你的大事儿。”   元鹤轻声道:“阿耶,以前都是我不好,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想和谁往来,都可以。” 第108章 二郎命里缺五娘啊!   “什么?你说什么?”   元老太公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堪比木头的儿子,竟然!能够!饱含深情地对他说出这么一席体贴温柔的话?   元鹤见了老父的模样,越发内疚心疼。   “以后我会尽量抽空陪您,再也不和您犟嘴,惹您生气了。”   元老太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元鹤,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二郎啊,你是清醒着的吗?不会是在梦游吧?醒来就反悔了?”   “我是认真的。”   元鹤眼眶一热,鼻腔一酸,低着头转身快步而出。   元老太公满怀疑惑,半晌,和侍女说道:“你都看见啦?不是我眼花?”   侍女笑道:“看见啦,也听见啦。二郎懂事了!”   元老太公又沉默片刻,突地一拍床板,朗声而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二郎命里缺五娘啊!”   这不,五娘第一天登门,木头人就开了窍,懂了事,变得讨喜了!   他非得把这桩亲事促成不可!   杜清檀把龙眼羊肉粥熬上,就又马不停蹄地切肉、腌肉、劈竹签子、再架起炭火烤肉。   半个时辰后,一份柔软温香的龙眼羊肉粥出现在元老太公面前,同时,旁边还放了一小串用竹签子穿着的烤羊肉。   烤羊肉上还冒着油脂泡泡,香得要命。   “啊?这……”   元老太公看着美丽温柔的小杜大夫,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不给吃的么?   杜清檀微笑着道:“知道您想吃,那就尝尝。只吃两口不会有事的。”   她又加了一句:“有我在。”   烤羊肉入口的那一刻,元老太公差点流泪。   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呢?   要知道,活到他这份上,想的无非是家庭安康,儿孙绕膝。   但这些,他都没有。   那就贪图一点口腹之欲,然而身体不争气,什么都不能吃。   越是不能吃,就越是想吃。   没人能够体会他的痛苦。   那个不孝子除了和他抢食就是和他干瞪眼。   直到今天,他遇到了温柔善良、体贴可爱的小杜大夫。   若是能够看到俩孩子成亲,叫他立刻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元老太公带着感激陶醉的心情,吃完了那一串烤羊肉。   然后,温柔微软的龙眼羊肉粥很快中和了口腔、胃里的刺激感。   舒服。   舒服。   舒服。   元老太公以为,人这一辈子,判断一份食物的好坏,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吃下去以后,身体是否舒服。   他感激地看着杜清檀:“小杜大夫,你为什么不早些搬来?若是早些遇到你,我肯定比现在好很多。”   杜清檀没想到,一串烤羊肉能得到这么激烈的反应。   她只是可怜这个病弱的老人,想要尽量让他在余生过得舒服一些罢了。   之前是营业需要,此刻她却多了一分真心。   和在安平郡王府比起来,这里给了她更多尊重和信任。   她喜欢这个和气可爱的老人。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清澈明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现在也不晚啊。其实,我也很遗憾,为什么没有早些遇到您老。”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元鹤站在一旁,觉着自己就是个多余的外人。   他看向那一根竹签子。   为了烤这一小串肉,她忙个不停,尽心尽力做了能做的所有。   目前看来,这钱花得值。   即便她是武氏的人,为了老父,他也要尽力争取将她留下。   元鹤想到这里,开口道:“小杜大夫不是还要义诊么?时辰不早了。”   “哎呀。”杜清檀难得地露出符合年龄的毛躁。   她跳起来,探着纤长的脖子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告辞。   “我真得走了,明日午间我会过来准备膳食,烦劳府上提前备好食材。”   她把一张方子递给周三,却被元鹤接了过去。   “我来操持。”   他垂眸看向方子,字写得也就那样,不过看得出来很流畅,显然平时没少写。   杜清檀点点头,快乐地招呼采蓝往外赶。   多了这么一个客户,生活又多了一分保障,就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去送小杜大夫。”   元老太公板着脸,对着儿子吹鼻孔。   “傻不拉几的,还是你看不起她这个食医,觉着人家是坑蒙拐骗?”   “???”元鹤一脸懵,自己什么也没做,为何又被嫌弃上了?   “之前咱家请大夫,你都是送到门口,礼遇有加的。”   元老太公指责他:“你这个无礼的不孝子,若是得罪小杜大夫,让我没饭吃,你就别回来了。”   元鹤追出去:“小杜大夫慢走,我送您。”   “嗯?”杜清檀简直受宠若惊。   看着元鹤紧紧蹙着的眉头,她明白了,这是不放心。   她解释:“您放心,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既然接了诊,我就会尽心尽力。   今晚回来,我会针对老太公的病情、身体状况做一个方案,再告诉您,日常该注意什么,怎么调养。”   元鹤默默地听着,一直送她到门口。   “走了。”杜清檀招呼老于头。   却见来了一行人,有车有马。   骑马的年轻公子惊喜地道:“小杜大夫!您还没出门,真是太好了!”   是在菩提寺偶遇的李启。   他跳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眼睛亮亮地道:“我家长辈命我前来拜谢您对家祖母的救命之恩。”   杜清檀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来了。   她看看日头高起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这义诊颇多波折。   “李公子太过客气,举手之劳,当不得府上如此郑重。”   杜清檀朝元鹤点点头,请李启往自己家里去。   李启笑眯眯地看向元鹤,行了个礼:“不知这位是?”   “病患家属。”   杜清檀抓住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证明小杜大夫病人很多,很受欢迎。   说不定还能打动李家,为李老夫人做调养呢。   “原来如此。”   李启原本想和元鹤客气两句,不想得了一张冷冰冰的脸和一道森冷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后退一步,转头对着杜清檀笑:“我家长姐也来了。”   一个身材纤瘦的女子被婢女从车上扶了下来。 第109章 她果然有法子   女子极瘦,纸片似的,堪比早前的杜清檀。   肌肤泛黄,眉心微蹙,含胸驼背,蔫蔫的。   虽是盛装华服,层层脂粉,却也掩盖不了面容的憔悴。   杜清檀笑容恬淡,内心狂跳。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这……是又来了一名病患?   早知道义诊的效果这么好,她就该早些去的,可见人要多做善事啊。   李启诚恳地看着她:“能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贵客临门,荣幸之至。”   杜清檀潇洒地一摆手,将李家姐弟请进家中。   李家下人捧着礼盒,紧随其后。   周三探着脖子往里张望,却只看到采蓝抱歉地冲他笑了笑,轻巧却坚决地把门关上了。   周三油然生出一种危机感,他回头看向元鹤,说道:“小杜大夫挺受欢迎啊,这位李公子,笑得真和气。”   那小子眼珠子都快粘在小杜大夫身上了,说话殷切又讨好,要说只是寻常求医,他可不信。   元鹤面无表情,转身大步离开。   关他什么事!   他已和杜五娘签了契书,她敢抛下不管,谁都别想好过。   杜家。   李启殷切地道:“小杜大夫,听我四哥说……啊,就是琅琊王,您也认识的。   他说,您早前曾给梁王献过秘方,后来又治好了薛司马家的壮实郎。”   “确实如此。”杜清檀有些意外。   真是没想到,帮她宣传医术,介绍病人的,竟然是李岱。   李启钦佩地道:“您治的都是疑难杂症,真了不起。”   “倒也不是,刚好碰巧了。”   杜清檀很实事求是,作为一名食医,她不能代替药医,这一点必须说明。   “您真谦虚。”李启看向她的目光更为钦佩,“有真本事的人从不自吹自擂。”   杜清檀报以微笑。   “是这样,不知何故,我家长姐消瘦得厉害,看过许多大夫都找不到原因,能否请您给她瞧一瞧?”   “当然可以。”杜清檀心想,是时候在家里设置一间单独的诊室了。   李莺儿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在杜清檀诊脉之时,遮遮掩掩地往她胸前看了又看。   杜清檀感觉到了,却只假装不知道。   “您这病,乃是郁积于心,并不是什么实病。”   她看向李莺儿,和气地道:“您是有什么心事吗?”   李莺儿看了李启一眼,欲言又止。   杜清檀就道:“还请李公子回避片刻,女儿家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男子说。”   李启恍然大悟,赶紧地走了出去。   “客人请往这边闲坐喝茶。”   老于头把他引到院中蔷薇架下,上了一壶茶。   微甜,带着姜的辛辣之气。   李启尝了一口,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神仙姜枣茶。”   老于头如数家珍:“顺应气节,只在夏至之后喝到三伏之前,可以宣发肺气,驱赶病邪。我们全家都在喝。”   李启立刻喝上了。   喝完一杯之后,热乎乎地出了一身汗。   他舒服地道:“啊,我之前老是觉着热,却又出不了汗,这会儿竟然都出来了,真舒服啊!”   老于头欣慰而笑,自家五娘就是这么了不起!   室内,李莺儿不好意思地问杜清檀:“要如何,才能更有女子模样呢?”   杜清檀不太明白:“我瞧着您就很有女子模样。”   看这打扮得多好看啊,这么多金银首饰戴在身上,居然没有凌乱堆砌之感,比她会多了。   李莺儿叹了口气,豁出去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如何变得更加丰满?我看你这么瘦,该有的都有。”   杜清檀恍然大悟,原来是想丰胸。   她的目光落到李莺儿胸上,确实非常平坦,堪比男儿,比她早期还要不如些。   所以这姑娘含胸驼背,以为可以遮挡。   她笑了起来。   在这以丰满为美的时代,她非常理解对方的苦恼。   “您的消瘦郁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其实这个事也要看先天。”   “但人美不美,关键还在姿仪。我这里有几个方子,若能长期坚持,或许能够改善。”   李莺儿激动地坐直身体,殷切地看向她:“快说!”   杜清檀低咳一声,看向采蓝。   采蓝微笑着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贵人,早前薛司马家的老夫人,两千钱买五娘一道方子还嫌贵。”   李莺儿不屑地道:“只要确实有用,两千钱算什么!”   杜清檀就喜欢这样的客人:“不是钱的问题,主要这需要长期坚持,而且还要看先天。万一效果不显,您是否能接受?”   李莺儿斩钉截铁地道:“我能坚持!也能接受。”   “可是我病人有点多,没什么空闲去府上出诊。”   杜清檀试探着道:“有两个法子,一是以方子计算,您每次过来就诊,我开一个方子,您回家自己做,两千钱。”   “另一个法子,由我每日在家备好药膳,您再使人来取。一月为一疗程,每月八千钱。”   “食材另算,有些特殊的还需府上提供。您知道,有些食材非常特殊,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弄不到。”   李莺儿听懂了。   同住宣平坊,家中下人又多,取膳不过小事一桩。   只要能够改变身材缺点,不让自己被嘲笑,让心仪的男人看到自己,这点钱算什么!   “以月计算。”李莺儿豪爽地命令婢女:“赶紧回去拿钱!”   杜清檀强行压下欢喜,稳重地请她喝茶:“您试试这神仙姜枣茶,于您的身体大有裨益,算是赠品。”   李莺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赤砂糖香,然后又有姜的辛辣之味,以及枣香。   三者结合在一起,让她很快出了一层薄汗。   杜清檀微笑着道:“给令弟喝的也是姜枣茶,但男女有别,配方不一样。   这段时间,我会每天都给您搭配上它,只要您坚持喝,就会收到奇效。   我们签个契书?暂且以一月为期,您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继续。”   一炷香后,杜清檀收起摁了双方红手印的契书。   “明日您使人过来取,我会把需要的食材方子一并交给来人带回,次日取膳时带过来就好。”   走出杜家大门,李启小声问道:“如何?”   “她果然有法子。”李莺儿看向隔壁那户人家,蹙起眉头:“那个男人,怎地一直盯着咱们看?” 第110章 阴谋的味道   岳大很委屈。   他一个大忙人,就是来给主君送个消息,就被派遣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活儿。   蹲门口盯守在杜家出入的人。   这对男女看着就是寻常富贵人家出身的,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瞧那小娘子的眼神,就像自己是什么疥疮癞蛤蟆似的。   岳大受不了这委屈,背转身躲开了。   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周三给他使眼色:“问问小杜大夫要去他家出诊不?”   岳大不肯去,这怎么开口啊?   周三拿元鹤压他:“这是二郎的意思。”   岳大只好堆起笑容,和李启打招呼:“请问这是小杜大夫家吗?”   “是她家。”李启一愣,难道这人不是隔壁的?   岳大就搓着手道:“不知小杜大夫出诊么?我这大老远的来,想请她出诊。”   李启好心地道:“小杜大夫忙,不出诊。你可以把病人送过来。”   岳大假装不信:“怕是富人可以请了出诊,穷人就不能吧?”   李启不干了,义愤填膺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杜大夫人品高洁,对待病人一视同仁。   便是乞丐婆子,她也不嫌脏。我这不也没能请到她出诊么?难道我很穷?”   “别理他,不知所谓!”李莺儿鄙夷地瞅了岳大一眼,啐道:“什么东西!活该生病不好!”   “……”岳大无端被骂,颇郁闷。不过也好,总算完成了主君给的任务。   周三看着李启的背影道:“这么帮着说话……不成,我得告诉老太公去!”   这小郎君年轻和气,不比自家二郎年老无趣,正常小娘子都知道该选谁。   “什么!”元老太公惊得直坐起来:“你觉着真有那意思?”   周三添油加醋:“进去坐了许久,言辞之间颇为护着,似乎还很熟悉。就算现在没什么,天长日久也难保啊!”   一家有女百家求,小杜大夫这么好,只要不是瞎子都会多看两眼。   元老太公急得病都忘了,冲着不争气的儿子嚷嚷道:“赶紧想办法啊!去请官媒人来!”   元鹤镇定地道:“八字还没一撇,您就闹成这样,岂不是要把人吓跑?”   “也是。”元老太公躺回去沉思,随即大喜:“儿子!你这是同意啦?”   元鹤神色莫测,微微点头:“百孝不如一顺,只要您高兴,我都听您的。   但只是,我观杜五娘心思并未放在这上头,操之过急反而尴尬。”   元老太公喜得立时看他顺眼许多:“说的是,说的是。那你就得抓紧啦,再不许对人家冷脸了啊。   她来出诊,你就在家陪着,她要走,你就送她出门,她有事,你就帮忙。   脾气要好,打扮好看些,多找机会在她面前露脸。懂不懂?”   元鹤继续点头:“都按您说的办。这回您安心了吧?”   “安心了,安心了。”   元老太公高兴得在床上蹬了几下腿,仿佛看到了大胖孙子粉嘟嘟的俏脸。   元鹤转头看向窗外。   杜五娘说得对,硬碰硬肯定不行,就先哄哄老父高兴,拖着拖着,也就过去了。   只是刚才那小子,决不能有那念头,不然杜五娘嫁了人,谁来照顾老父?   元鹤骤然起身往外:“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元老太公心愿得成,也不想他在面前杵着碍眼,吩咐周三:“去寻一套好的文房四宝,明日送给团团。再寻两匹素净的好衣料,送去隔壁,就说是谢礼。”   邻里关系必须抓起来,一来一往也就熟悉了,届时才好提亲啊!   另一边,杜清檀继续拾掇了去义诊。   突然之间,她的腰包就鼓了起来,心情也随之水涨船高。   元家的定金,加上李莺儿的全款,足够两个月的房租!   采蓝高兴:“李家真阔气,送来的礼品里头有好茶呢!您前些日子就想喝了,没舍得买,这回可好。”   老于头也高兴:“还有文房四宝,老奴瞅着那笔墨纸张都是好物。这礼送得贴心。”   杜清檀微微笑,有钱在手,风都是甜的!就连腿上绑的沙袋都变轻了!   今日天气本就炎热,嘉猷观外并没有多少游人。   杜清檀等了会儿,不见有人来义诊,便准备往里去游玩一番。   这叫有张有弛,劳逸结合。   嘉猷观内树荫浓密,又有活水引入,阴凉沁人。   她游玩一圈出来,外头已有许多人候着了。   都是穷苦百姓,日常求医不便,见了大夫颇为尊敬。   其中还有几张熟面孔,是之前在其他几个寺庙道观看过诊的,见着她颇热情。   “小杜大夫,您开的那个梅汤真好,我喝了之后风疹就好啦!今儿也请您给我老娘瞧瞧。”   “我们才听说这有人义诊,就想着怕是您,赶紧地来,果然是您!”   “您那个怀香止痛茶真好使!麻烦您给我妹妹看看……”   “那个香包也好用,给孩子挂床头,夜里总算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再没被蚊虫叮咬了。”   杜清檀笑得灿烂。   小病症,她还是能看一看的,能帮到人也是行善积德啊!   人越来越多,先还排队,后来就一拥而上,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   采蓝喉咙都喊破了,也没人搭理她,反而不停催促:“看快些!看快些!怎么磨磨蹭蹭的啊!”   又有人去竹席上翻找,不问自取配好的药包。   杜清檀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的这群人。   全是男人,老弱妇孺一个全无。   再看打扮,各色各样都有,袒胳膊露胸的,穿半臂的,手臂上纹绣的。   都是虎视眈眈、目露凶光,有几人更是满面邪淫。   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至于是谁,为什么而来,她心里也有数。   无非萧家罢了。   外出这种事,果然风险与机遇并存。   她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面露惊喜,指着外围大声招呼:“八娘,十一郎,你们怎么来啦?”   众人一齐回头看,她转身就跑,顺便拉了采蓝一把。   采蓝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跟着她拔腿狂奔。   “追!”有人喊了一声,一群彪形大汉紧追而来。 第111章 乌沉沉的眼睛   杜清檀朝着武侯铺狂奔。   边跑边抽出匕首,一手捞裙子,一手挥匕首,“唰”地割断沙袋的绑带,速度立时又快了许多。   然而不巧,前头居然跳出几个人来,将路拦住了,指着她大声喊道:“就是这个庸医!乱开方子害死了人!抓住她送官!”   路人纷纷避让,全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杜清檀。   围追堵截,这是非要置她于死地了!   杜清檀越是遇到大事,越是面无表情,并不去辩解,只管四处张望观察地形。   “怎么办呀?”采蓝急得满头汗水:“这怎么回事啊?”   就凭她俩,无论如何不可能打过这群男人,哪怕五娘身手再好,那也不可能。   杜清檀压根没去想这么多,也没回答采蓝的问题。   周围倒是有店铺,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打着这样的幌子,即便她跑进去求救,也没办法逃脱。   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有几人愿意豁出命去,无私帮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一旦被对方以“庸医害人,抓去送官”的名义带走,等待她和采蓝的将是噩梦。   一阵驼铃声响,街道转角处来了一队胡商。   她很快有了主意,拽着采蓝迎头而上,毫无阻滞地跑到骆驼旁,立刻攀住捆绑货物的绳索往上爬。   采蓝有样学样,胡商队伍顿时大乱。   混乱中,两拨人已是赶到,全都围上去拦住骆驼,要抓杜清檀。   对不住了!   杜清檀眼里闪过一丝杀意,扬起匕首对着骆驼用力刺下。   骆驼本就受惊不安,骤然挨了这么一下,顿时狂怒,撒开长腿往前狂奔。   胡商猝不及防,竟然让它挣脱出去,只好跟在后面“呜哩哇啦”地狂喊一气。   行人四散,杜清檀想要竭力控制住骆驼,然而哪有那么容易,她只能紧紧攀着货绳,不让自己掉下来。   又因还要顾及采蓝,不得不回头去望。   却见采蓝已是被那群人围住了,只她紧紧抱着驼背上的货物,任由那些人去拉拽,死活就是不松手。   同时还使劲儿地喊:“杀人啦,救命啊,盗匪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女子啦!”   骆驼受惊,对着那群男人一顿狂喷,仰着头惊恐地瞪大眼睛乱踢乱蹿。   这倒也吓退了一波攻击。   但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杜清檀微眯眼睛,四处张望。   她看到前方来了一队仪仗。   贵人骑马走在中间,侍卫带着长刀,秩序井然。   以唐律,贵人出行,庶民避让,倘若冲闯冒犯,就会挨罚。   但这个时候,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两害相较取其轻,被贵人罚就是去掉半条命,落到恶徒手中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又刺了骆驼一下。   可怜的骆驼又是一阵狂奔。   贵人仪仗乱了起来,跟着就见那人比划了几下,侍卫们立刻稳住了,不知打哪里寻出一根绳子做了绊马索。   骆驼又惊又疼又怕,自是顾不得这些,瞬间轰然倒下。   杜清檀早有准备,在弹出去的那一刻,在空中做了个侧翻,以臀部、大腿、肩部撞击地面,同时手肘、膝盖屈起,护住头部。   落到地面之后,顺势便是几个翻滚,一直滚到冲击的力度自然卸去为止。   她喘着气,抬起头,就见两道寒光闪过,两把横刀贴着她的脖颈飞插过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纤细白皙的脖颈露出一道柔美的曲线,完美地避开了刀光。   “我不是刺客。”她哑着嗓子极力大喊。   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掌。   长刀收起,她被两个侍卫用力抓住肩头拖拽起来。   杜清檀完全放弃抵抗,听之任之。   毕竟这种时候,挣扎抵抗只会带来更加危险的后果。   她不想不明不白地惨死在这大街上。   仇还没报,死了太亏。   侍卫将她拖到一匹马前,摁着她的头使劲压到地上,大声道:“但凭殿下处置!”   马背上的人迟迟没有出声。   杜清檀趴在地上大口喘气,闭目将养,还是太弱了,还得再变强!   “杜清檀。”温和平静的男声响起:“放了她,她不是刺客,也非是有意。”   杜清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眯缝着眼睛、逆着光往上看。   琅琊王李岱不慌不忙地下了马,站到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   见她不动,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一只保养得非常白皙光润的手。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断了或是伤了?”他问。   炽烈的日光从他的头顶照射下来,晃得杜清檀一阵头晕。   她闭上眼睛,慢慢躺平放松身体,缓缓说道:“殿下,烦劳您救救我的婢女。”   李岱低声吩咐侍卫几句,侍卫便拿着刀冲了过去。   斥责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采蓝的哭声停了下来。   “你的状态很不好,我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李岱将伸出去的那只手悄悄收回身后背着。   “我没事,就是累的。”   杜清檀长出一口气,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坐了起来。   手肘、臀部、肩部火辣辣的疼,动作扯到伤口,她便疼得“嘶”的一声。   肯定破皮并有挫伤,但好在骨骼、内腑无事,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她也不怕丢脸,更不讲究什么仪态,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慢慢吞吞地转了个身,回过去看另一边的战局。   采蓝已经从骆驼背上下来了,拎着裙子,姿态夸张地朝她奔来,嘴里还哭喊着:“五娘……”   围追堵截她的那群恶徒四散奔逃,有几个被李岱的侍卫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屁都不敢放一个。   遭了无妄之灾的胡商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要讨个说法。   “唉……”杜清檀叹了口气,看向一旁躺在地上哀鸣的骆驼,充满了愧疚。   她挣扎起身,要去给骆驼检查伤口,沉重的同时,还觉着才刚鼓起来的钱包又瘪了。   这得赔啊,得把人家骆驼给治好才行。   真是不平凡的一天,好的坏的一起来。   “杜五娘。”李岱伸手拦住了她,不赞同地道:“这种时候你不该逞强。”   “我还好。”杜清檀仰头朝李岱看去,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第112章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李岱沉默地看着杜清檀。   她说她还好,是因为她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模样。   钗横发乱,衣裙上满是尘土。   手肘那儿的布料被磨破,浸出了鲜血。   唯有一双眼睛照旧闪闪发亮,虽然懊恼愤怒,却无丧气绝望,更没有寻常人该有的惊慌失措。   她姿态笔直地站在那里,宛若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杨,生机勃勃,昂然向上。   他想起她从驼背上摔下来时的一系列动作,临危不乱,矫健灵活,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真的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从内里到外表,从姿容到气度,无一不美。   李岱垂下眸子,轻声道:“骆驼这伤,得寻兽医。我府里有马医,叫他来治。”   杜清檀松了一口气,也没矫情地非要拒绝,只道:“该付多少钱我都会付。今日情非得已,惊扰了殿下,还请您治罪。”   李岱摆摆手:“怎么回事?”   这话说来就长了,势必会扯到许多前情往事。   但这会儿杜清檀不想说,一是没精神,二是没力气。   她笑了笑,无奈地道:“升斗小民得罪了权贵,被伺机报复。我不是庸医,我没医死人。”   “我相信。”李岱用很笃定的语气说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杜清檀靠行医谋生,非常在意这个事儿,一下子得到了信任,不由多了几分激动:“对,我不是。”   李岱被她的情绪感染,正想温声宽慰她几句,就听一声咋呼呼的“五娘!”   采蓝狂奔而来,用力将杜清檀搂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将头靠在她肩上狂哭:“我以为我们要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这婢女哭得豪放,鼻涕眼泪一起来。   李岱看不下去,调转目光看向远处,沉声吩咐侍卫:“拿我的名刺去京兆府,叫他们好生清一清这些欺行霸市、胡作非为的恶徒!”   侍卫应声而去,李岱看着那对难舍难分的主仆,不得不出声:“是否需要我送你们回去?”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杜清檀反手把采蓝抱住,安慰地轻抚她的背脊,然后恳请李岱。   “若是方便,还请郡王派人帮我收拾一下义诊用的家私,再帮我们雇个车。”   真走不动了。   但那些家私也是真舍不得,丢了还得花钱再买呢。   钱啊,钱啊,杜清檀的心口一阵闷疼。   “泥萌……不许……久!”   一个大胡子灰头发、绿眼睛的胡商赶过来,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臂:“赔!赔我的骆驼!”   杜清檀蔫头巴脑的:“好。我赔。”   她的发财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好歹也让她高兴阔气几天啊!   骆驼的腿断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胡商还嫌拖累了他卖货,非得要杜清檀买下不可。   杜清檀自知理亏,怏怏地问:“要多少钱?”   胡商伸出一个巴掌:“看你也怪阔怜的,不讹你,五万钱!”   杜清檀腿一软,控制不住地往采蓝身上扑倒。   老天爷,将近一年的房租!   而且买了这骆驼,还得拉回家去养,吃喝拉撒的花费怕是比一个壮汉还要多!   她和萧家势不两立!   “卖给我吧。”李岱突然说道,“我那有地儿养。”   “不行!”杜清檀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无功不受禄,一个武八娘已经让她很紧张了,再多一个债主,怕是要出大事儿。   李岱也没勉强,道:“你雇的车来了,要不你先回去,稍后马医来看过,再设法把这骆驼送来?”   杜清檀心情沉重地行了个礼:“给您添麻烦了,您若是口疮总也不好,就使人过来取秘药,我给您准备好。不要钱。”   李岱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转身上马先走了。   杜清檀和采蓝互相扶持着下了车,站在门口大声招呼老于头夫妇,叫他们出来搬东西。   幸亏她们跑得快,恶徒没来得及打砸,案几和竹凳等物都还完好无损,只是药包香包都没了。   不过杜清檀也不可惜,本就是要赠送的,丢了也当送了。   老于头夫妇闻声而出,看到她俩的样子不免大惊小怪。   于婆更是哭了起来:“可怜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李岱派来护送她们的侍卫就把经过说了。   杨氏又惊又气,跳起来就要去报案。   杜清檀少不得阻拦:“琅琊王已经使人去了。趁着天色还早,让于婆往安平郡王府走一趟,告个假。”   以她和采蓝现在的情况,怎么也得休息两天,不然真的是搏命。   于婆抹着眼泪离去,又见隔壁元家的门开了。   周三走出来道:“咦,这是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会成了这样?”   杜清檀已经懒得再说,由着杨氏颠三倒四+愤怒发泄地说了一通,客气地朝周三点点头,先进了大门。   走进开满蔷薇花的小院,她的心脏又是一阵酸痛,这么漂亮清秀的院子,就要沦为骆驼圈了。   唉,真是不能想。   杨氏走进来,红着眼睛张罗热水给她和采蓝清洗,刚把水烧好,门又被拍响。   元鹤领着个仆妇站在门口,神情严肃。   “家父让我送伤药过来,王婆可以帮忙包扎……不知是否方便,我想面见五娘和采蓝,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   杨氏正是脆弱悲愤的时候,自然不会拒绝邻里的好意。   杜清檀还没换洗衣服,头发也还乱着,就那么有气无力地斜靠在凭几上,听见响动微微翕动睫毛。   看见是他,便要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元鹤很自然地往她对面坐了,微蹙着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通,又站了起来。   “你气色不大好,先处理伤口歇一歇,我再来寻你。”   他背过身去,缓缓说道:“别难为情,或是觉着没用,我也算认得几个人,保护邻里老弱妇稚还能做得到。”   “怎么好意思!”杨氏感动得眼泪汪汪,淤积的愤怒悲伤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小杜大夫帮我照看老父,我便护住你们不叫恶人欺凌,应该的。”   元鹤大步走了出去,然后在门口遇到个带着龙凤环首仪刀的侍卫。 第113章 你二哥   那侍卫见着元鹤,还以为他是杜家人,又见他仪表不凡,不怒自威,便抱拳行礼。   “这位郎君,我家郡王使我来给府上传信,骆驼已然救治包扎妥当。   考虑到运送喂养不便,郡王做主,将其就近送往嘉猷观内养着了。”   元鹤也没解释自己不是杜家人,抱拳谢过,又问:“不知尊主是哪位郡王?”   两都之中,李氏、武氏各种郡王只怕有好几十位。   侍卫笑道:“我家郡王封号琅琊。”   元鹤瞳孔微缩,一笑:“改日定当前去府上拜谢。”   又从袖中掏出一些碎银递过去:“有劳了,喝碗茶。”   侍卫笑眯眯告辞而去。   元鹤皱眉沉思,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李岱,当今太子之子,居然也找上了杜五娘。   武氏、李氏,都对同一个食医感兴趣……   杨氏在里头听到声音,赶出来:“是谁啊?”   元鹤轻描淡写地道:“琅琊王派来的,说是骆驼不好搬运,就近送到嘉猷观内养着了。”   杨氏松了一口气,叹息道:“这可真是遇到贵人了。”   “正是。”元鹤也不提别的事,彬彬有礼地道:“我晚些再来。”   杨氏也就回去帮着杜清檀和采蓝清洗换衣,处理伤口。   采蓝还好,只是膝盖和手掌有几处磨破皮,杜清檀却是有些惨,肩臀青紫一大片,还沁了血,手肘和手掌也是破了一大块皮,血淋淋的怪吓人。   杨氏瞧着下不得手,杜清檀自己又够不到,还是王婆接过去道:“让老奴来。”   用烧酒冲洗,上药,推拿,包扎,一气呵成,熟练无比。   杨氏感激,特意拿了钱打赏。   王婆坚决不要,笑眯眯地道:“都是两邻里,这么做就生分了,难不成老奴若是哪里不舒服,小杜大夫还不给看?”   这就是有一技之长的好处了,杜清檀笑着接了这份善意:“责无旁贷。”   王婆告辞离去,杨氏叹道:“元家真不错,刚搬来时,还觉着他家清高,谁知并非如此,可见不能妄自揣测别人。”   杜清檀心说,可不是么,就凭王婆这套处理外伤的手法,绝非寻常人家奴仆所能拥有。   这元二郎,瞧着阴气森森的,心机手段都不缺,怕也不是个寻常人。   只这些不能说出来,只能记在心里,随时提醒自己小心行事罢了。   杨氏又说了骆驼的事,杜清檀的胸口又是一阵闷痛。   寄养在道观之中,还得再支付道观养护费用。   但也不能说李岱处理得不妥,那么大一只骆驼,腿断了,不能行走,只能用大车拉。   这么大的货车也不好找,还得找一群壮劳力设法把骆驼抬上去,再搬下来。   骆驼养伤,也不能露天,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儿。   光凭自家,还真没办法妥善处理这事。   都是穷闹的。   人又穷,又遇到夹夹虫。   流年不利啊!她的钱!   杜清檀强忍心酸:“大伯母,您把账册拿出来,咱们清算一下还有多少钱。”   先得凑齐这五万钱,待到明日胡商上门,就要把钱支付给人家。   加上给道观的养护费用,怕是家底掏空都不够。   杨氏也是愁肠百结,只不敢在孩子面前露出来,笑眯眯地道:“也不用担心,不是还有些绢帛么?一并卖了。不够的去团团舅父家中借一点。”   杜清檀不说话,接了账册一算,现钱还有二万五千钱,其中一万还是今天才收到的。   一匹绢帛可值550钱,家里一共有五匹,也就只值不到三千钱。   杨氏掌心里全是冷汗。   缺口太大了,娘家也不好开这个口。   即便勉强凑齐这笔钱,也还要考虑后续的生活开销。   以现在的情况,自家人一个月少不了一万钱的开销,还不能生病或是有意外、再有额外人情往来。   总不能去卖地吧?要不,把老宅卖了?   她才把想法说出来,杜清檀就断然拒绝:“没了老宅,咱们就没了退路。不如卖书。”   话出口,屋里一片死寂。   采蓝紧张地看着杨氏,这是主母的死穴啊。   杨氏紧抿着唇不说话,杜清檀也不逼她。   “大伯母若是舍不得,我明日去安平郡王府借,想必八娘会给我这个面子。”   “让我想想。”杨氏精神恍惚地走了出去。   杜清檀指使采蓝给她倒杯水喝,闭着眼睛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   窗外有人低声说话,似有男音。   杜清檀起身行到窗前往外看,正好对上团团的目光。   “姐姐醒啦!”团团高兴地喊起来,于是院子里的几个人一起回头。   元老太公、元二郎父子都在,石桌上堆着一堆绢帛和钱串子,杨氏在抹眼泪。   杜清檀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杨氏赶紧去扶她:“怎么出来了?饿了么?给你在灶上温着饭的。”   杜清檀不要她扶:“没到那份上,晚饭过会儿再吃。”   元老太公叹道:“五娘啊,你这孩子太过好强!快往这儿坐下。”   因见元鹤坐在自己身边不动,就将拐杖敲过去:“给五娘让座!你比她还疼?”   元鹤忍气吞声地站起来,垂着手立到他身后。   元老太公满意了,指定杜清檀在自己身边坐下,关怀地道:“该请个大夫来瞧瞧,钱的事情不要担心,我让你二哥去帮你处理这事儿。”   你二哥?   杜清檀下意识地看了元二郎一眼。   咋突然变成她二哥了?   元鹤没看她,半垂着眼帘没表情。   杨氏也没觉着不妥,跟着道:“刚才老太公给我说了,咱们孤儿寡妇办事容易被人轻视欺负。让二郎帮咱们出面处理,会少很多麻烦。”   这倒是事实。   萧家之所以如此嚣张恶毒,就是欺负杜家没有男人支撑门户。   而这个世道,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元老太公语重心长:“五娘,我晓得你们年轻人心气高,你又有本事,自是能处理好这些事。但世情如此,既然能三步走完,何必要走五步?”   元鹤这会儿开了口:“我已着手处理恶徒之事,既已欠了大人情,就不用在意这些细节了。” 第114章 打轻了   杜清檀不是拧巴性子,光凭她自己的力量确实有所不及。   既然元家主动要帮忙,该承情就承情。   大不了她给元老太公降降价,竭尽自己的力量照顾好老人。   她相信元二郎应该也是这个目的。   “好,多谢老太公,多谢二郎。”杜清檀起身拜谢,诚心诚意。   “快快快!二郎快快扶住五娘,她身上有伤呢!”   元老太公着急地喊了一通,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自家儿子也是一动不动,就有些尴尬。   “唉,看我!老糊涂了!忘记男女有别了,哈哈哈……五娘莫怪,杨娘子莫怪啊!”   杨氏抿唇一笑,看看元二郎,再看看杜清檀,若有所思。   杜清檀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不过入乡随俗,她肯定也要装一装。   但装的就是装的,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不在意。   元老太公心花怒放:“五娘啊,咱们两隔壁,二郎痴长你几岁,他也没个兄弟姐妹,你就叫他二哥好了,省得生分。”   这话题又来了,不接就尴尬。   杜清檀默然,一个称呼而已。   她给元二郎行礼:“元二哥,给您添麻烦了。”   元鹤平静地道:“举手之劳。你若有空,可把前后经过说与我听,事无巨细都要说。”   元老太公打岔:“你这个铁石心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五娘还饿着肚子呢,让她先吃饭呀!”   “……”元鹤僵着脸没话说:“我们先回去,等会儿再过来。”   元老太公抱怨:“哎哟,我这脚疼,来回地走……”   元鹤道:“等会您别来了!”   元老太公怒道:“我不来?你一个人来?这方便吗?这合适吗?你怎么不懂得为人着想呢?”   “……”元鹤黑着脸从鼻孔往外吹气,真没办法伺候了!   杨氏赶紧打圆场:“就搁这儿坐着,没事,采蓝,把那个姜枣茶上一上。”   采蓝应了要去,杜清檀阻止。   “过午不食姜,那茶只能早上喝。给老太公上一壶二子延寿茶,其他人就喝银花甘草茶。”   她解释:“银花甘草茶清热解毒、解暑、预防热痱。二子茶补五脏之气,可改善视力、听力,还可解暑热,帮助安眠。我看老太公夜里睡得也不安稳,试试这个。”   “杨娘子真会养孩子。谁家娶到五娘,那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元老太公边说边看向元鹤,却见那木头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发呆,显然又在走神想事情。   于是气得拿起拐杖使劲敲了一下不孝子的腿。   元鹤吃痛,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又硬生生忍下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杨氏又看见了,便赶杜清檀去吃饭。   杜清檀走进厨房,团团已经帮她把饭菜端来了,拿着勺子要喂她吃饭,还嘟着嘴要帮她吹手上的擦伤。   杜清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咋有会这么可爱贴心的小孩子呢!   好好养大他,她心甘情愿的呀!   她吃了团团喂的第一口,接下来就不要他喂了。   采蓝神秘兮兮的端出一罐子汤,让她闻味儿:“鲜不鲜?鸡汤!老太公给您补身子的。”   杜清檀笑着吃完了饭,就去见元鹤。   元老太公就和杨氏道:“要不,咱们往那边坐,免得打扰孩子们说正事?”   都在院子里,大门还敞着,杨氏自是不会多事,果真另外安排了坐处。   杜清檀和元鹤面对面坐着:“刚才那些钱财……”   “提前支付给你的工钱。”元鹤没等她说完就表了态:“等你好了就签契书。”   杜清檀特别高兴,她其实也这样想过,只是觉着大家没那么熟,不好开口。   因为有了这个铺垫,和元鹤说起前情往事就很顺畅了。   “所以你把萧七郎打了一顿?”元鹤打断她的话。   “手痒,没忍住。”杜清檀压根不在乎他会有什么看法。   “打轻了。”元鹤缓声道:“没有起到震慑作用。”   杜清檀有些吃惊,随即笑了起来,豪爽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元二哥与我是同道中人!”   这一声元二哥,又真诚顺口了几分。   元鹤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接着说,你和琅琊王李岱,是怎么回事?”   又因为都觉着萧七郎应该打,杜清檀也没觉着他问李岱这事儿有什么不妥。   毕竟人家要帮她处理麻烦事,各方的关系都得弄清楚,这才方便。   元鹤沉吟片刻,道:“听闻,宫中的尚药局要招人。”   说完这话,他就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你歇着,我们先回去了。”   元老太公意犹未尽,十分不想走,特意交待:“五娘啊,我这里不着急,你养好伤再来。”   杜清檀拒绝了他的好意:“食材若是备好,只管送来。我不能动,却可以指点着家里人做。”   她不能辜负元二郎的一片爱父之心。   “这不太好吧?”元老太公是真心疼她:“小娘子家,不必这么拼。”   “老太公不用担心,我能做。”杨氏主动领了任务。   总不能孩子这么拼命,她这个做长辈的什么都不做。   关好大门,杜清檀就给家里人布置了任务。   虽则她这是特殊情况,李莺儿的药膳还是得准备。   人家全额交了钱,又诚心诚意上门求诊,她也不是起不来了,必须珍惜信誉,尽量多为病人考虑。   “我做什么呢?”团团很着急:“这样,我上学回来,就去给老太公念书,陪他说话。咱们不白要他家帮忙!”   杨氏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就该这样。”   团团来劲儿了:“我还可以帮着择菜,跟着姐姐学做药膳,以后我长大了,就让我来挣钱养家!”   “快去睡!”杜清檀牵着他的手,说说笑笑地休息去了。   于婆拍着胸道:“阿弥陀佛,咱们运气真好,总是得遇贵人。但是,大娘子啊,老奴总觉着元老太公似乎有点那意思。”   杨氏道:“你也看出来了?”   不然普通邻居,也不是多熟,哪会这么热心。   “年岁是大了些。”于婆就道:“这独孤公子一去杳无音信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万一他不回来……” 第115章 眼光高   杨氏也想过这事儿,毕竟当初也没点破这层纸,双方并没有任何承诺和关系。   所以独孤不求完全可能不再回来。   世事难料,很多时候,一个人只是出趟门,就悄无声息消失于世间。   且什么都没有的独孤不求,条件自是没有元二郎好。   谁还不想有个依靠呢?   若是杜清檀与元二郎做了夫妻,以后这个家就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   杨氏有些心动,却还理智:“得再看看人品什么的。”   毕竟这么大还没成亲,实在少见,万一有隐疾或是问题,岂不是把侄女给害了。   于婆叹道:“瞅着五娘,似是完全没这方面的打算啊。”   杨氏心疼:“这孩子是被萧家那破事儿给伤着了,你我都瞅着时机劝劝她,有坏人就有好人,哪能一竿子打死满船人。”   晨鼓刚响,杜家人就全都起了身。   团团择菜,老于头宰鸡。   元家送来的这只大公鸡特别强悍,临死前还使劲蹬了老于头一脚,疼得老于头直哆嗦。   于婆嘲笑他:“到底是人老了,不中用啦。”   杜清檀也跟着笑,却见杨氏满怀心事地道:“唉,这老的老,小的小,采蓝也到了配人的年纪。”   是觉着家里的前途并不怎么美妙?   杜清檀少不得安慰:“咱们家比起从前好很多了不是?总不能一直都是坏运气。”   于婆立刻道:“不是这意思,采蓝该配人,您也该出嫁,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拖到年纪大了,不好。”   “这不是没合适的么?”   杜清檀觉着她俩是被昨天这事儿刺激到了,不想争辩,轻巧转移话题。   “于叔,这鸡不要皮,直接剥了。内脏留着,清洗干净做爆炒鸡杂。”   又安排李莺儿的膳食,是一道红枣米汤羹。   李莺儿身体有了虚损,气血不足,身体消瘦,得先把这些补起来。   待到她脾胃好,食欲好,丰满健康起来,基础也就打下了。   天亮,于婆往隔壁送饭,顺便考察元家的真实情况。   元老太公见着香喷喷的鸡汤和肉,喜得不行:“这叫什么哇?”   于婆笑道:“我们五娘说了,这叫暖胃鸡,您只能吃这一小碗肉,汤可以多喝一些。”   那鸡肉炖得耙烂,却又不会觉得无味,香软可口,半点不费牙。   汤味咸淡适中,有胡椒的香辣,也有橘皮的清香。   元老太公很高兴,差一点又破了功。   旁边响起元鹤的低咳声,他赶紧放了筷子,骂儿子。   “有病就去找五娘看,经常咳,经常咳,就不怕人家误会你有隐疾?”   于婆被说中心事,赶紧地道:“还请二郎尝尝这爆炒鸡杂,五娘为了答谢您,特意备的。”   一小碟子鸡杂切成片,配了若干葱姜蒜椒以及茱萸等等,酱汁浓郁,又有木耳、冬笋在里头,又香又嫩,又鲜又辣还麻。   元鹤面无表情地埋着头吃。   “好吃不?”元老太公吸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爆炒是个什么意思?我还没吃过呢。”   元鹤把最后一瓣蒜咽下去,严肃地道:“好吃。”   碟子里只剩下几颗藤椒和一汪油,能吃的都被他吃了。   元老太公勃然大怒:“还不赶紧去给五娘办事儿?成日光看见你吃吃喝喝了!除了吃,你还会啥?”   当着于婆的面,元鹤有些难堪,不免一眼瞥过来。   却见于婆低着头肃着脸,就和瞎子哑巴似的。   到底是世家老仆,懂事。   元鹤背着手,满意地走了。   元老太公就和于婆说道:“让你见笑了。我家二郎啊,面冷心热,最是孝顺,脾气也好。   但不是没主见的人,他是懂得在家柔软,在外刚强能干。   我不是吹牛,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亲眼所见。你们等着瞧,五娘这事儿,一准处理得妥妥当当。”   于婆试探:“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您就知道了,二郎差不了!想必上门求亲的人很多吧?”   可算说到正事上了,看来大家都懂!   元老太公精神抖擞,伸长脖子探过去,严肃地道:“这孩子啊,眼光高!非得要找个貌若天仙,有本事,投他眼缘的!”   “还说什么太过柔弱的不行,我家人口少,娘子须得支撑起门户。   又说人品不好,不懂得尊老爱幼、怜贫惜弱的不成!还要找个读书识字,擅庖厨的!”   “啊……这……要求也太高了!”   于婆笑得灿烂,这条条款款的,不就和五娘一模一样么!   “可不是!这样好的女子世间有多少啊?要不早就被人娶走了,要不就是遇不上。”   “我是一直劝,一直劝,但这孩子死犟死犟,非得相信姻缘天定,说,诚意动天,一定会来的!”   说完这话,元老太公就愣睁着小眼神儿,悄悄咪咪地瞅着于婆,看她反应如何。   于婆又问:“不知二郎是做什么营生的啊?我这要是遇着合适的,也可以帮忙牵个线。”   元老太公赶紧道:“孩子在东市有个香料铺子,生意很好!咱们家也有好几十倾地,城外有别业!若是小娘子进了门,立刻就能当家!”   这条件够好了吧?   于婆心里有了数,便往回收:“善有善报,二郎一定会等到的!我这一直候着,是听五娘安排,要问您用得可满意?口味是否需要调整?”   “满意得不能更满意了。”   元老太公捋着稀疏的胡须,说道:“二郎出去办事,等下胡商来取钱,叫我一声,我让周三他们出去撑场子。”   “多谢老太公!”   于婆回了家,迫不及待把这事儿告诉杨氏。   “家里下人规矩很正,就是元二郎太过威严,那目光看得老奴直打哆嗦。”   杨氏比较慎重:“过几日买些瓜子回来,炒了送给左邻右舍,再打听打听。”   光凭元老太公说了不算,还得多打听多细问。   若果真不错,这桩亲事可以考虑。   厨房。   杜清檀在交待李莺儿的婢女漱玉:“这个汤羹拿回去,加了糖吃,明日要带的食材方子在这里。”   漱玉看出来她身体不便:“您这是怎么啦?”   杜清檀没多说:“昨日义诊时遇到些麻烦,都过去了。”   不想恰在这时候,胡商来拿钱了。 第116章 她有十条命也不够花   元老太公亲自带着周三过来,又请了里正作证,当面签下契书,表明此事已了,各不相干,若再纠缠,便要送官。   漱玉围观一歇,弄清始末才去。   午后,周三又登了门:“我家二郎让府上安排一个人,随他去嘉猷观,谈一谈养护费的事。”   老于头立刻拿着钱去了,待到归来,对元鹤赞不绝口。   “有礼有节,强硬柔软各有分寸。那观主非说是那什么琅琊王已经安排妥当,坚决不要咱们的钱。   老奴想着,不能不明不白受人恩惠,于五娘声名不利。元二郎把人请到一旁说了会儿话,观主竟就肯了,也没收高价。   就先收了带去的三千钱,说是不够再使人来拿,还会记账给咱们看。”   于婆双眼放光:“这么能干!”   杨氏和杜清檀却是各有思量。   到了傍晚,元鹤登门,很直接地道:“此事已然查清,就是萧家做的。裴氏花钱买通市井无赖,专门对付五娘。”   原话是要先奸再弄残、毁容,剥光衣服扔大街上,叫杜清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地。   这么血腥的话,元鹤也就不打算告诉杜家妇孺了。   他问杜清檀:“你想要她怎么样?”   杜清檀不假思索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元鹤低笑出声,看着她道:“这个难度有些大,若要做得了无痕迹,永无后患,可能需要筹谋许久。   但若是由着官府细查,光凭那几个无赖的证言没什么用,最好的情况下,至多也就能赔个医药费和骆驼钱。   这点钱,对他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这个官司可能会纠缠很久,拖得你筋疲力竭。”   “那就先这样吧。”杜清檀看看手上缠着的白布条,君子报仇,等她手好。   半晌没听见元鹤出声,抬眼看去,但见他在那看着天际发怔,显然是在想事情。   她也就顺手给他倒了一杯银花甘草茶,起身走了。   元鹤喝完茶,也是径自离开。   杨氏和于婆在一旁看着,硬是没从这二人之间看出半点那种意思。   要不,就是元二郎太会装。   次日杜清檀仍然起个大早,指挥家里人准备饭食。   备好之后,仍叫于婆送去隔壁,她自己躺着想事情。   门被拍响,都以为是李莺儿的侍女来取膳食,不想采蓝叫道:“五娘,来贵客了……”   却是李岱、李启、李莺儿几人一起登了门。   杨氏大惊,杜清檀也是很意外,赶紧迎出去请贵客入正堂奉茶。   “不必多礼。”李岱立在院中左右张望,赞道:“好宅。就在蔷薇架下安坐即可,也不用准备别的,若是方便,上一盏神仙姜枣茶即可。”   “真不必拘礼,四哥人特别好。”李莺儿拉着杜清檀的手,十分同情。   “好些了么?你怎么不在屋里休息,还忙着做膳食?遇到这种事,说一声就好,我又不是那种刻薄不饶人的狠心鬼。若非漱玉碰上,我还不知,你可真傻,真不用这么操劳。”   杜清檀微笑不语。   生活优渥的小仙女,当然不懂得缺钱狗的窘迫。   但人家确实是在释放善意。   李莺儿又道:“事情我都知道了,那萧家真不是人。我本想叫漱玉带些东西过来,替我看望你。   后来听四哥说了整件事情,真是气得不行!就想亲自走这一趟,宽慰一下你。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越说越气,脸都气红了。   李启冤枉:“我和四哥没做错什么呀!”   李莺儿摇着扇子猛搧:“没说你们。我这不是在为小杜大夫生气么?”   “说正事。”李岱又将元鹤的话说了一遍:“杜大夫,这事儿你可以选择私了或是公了。”   “倘若公了,估计会拖很久很久,结果未必好。倘若私了,便由我安排,叫他家管束裴氏,以其他方式赔偿你。”   “我选公了。”杜清檀慢吞吞地道。   李岱三人都有些吃惊。   这,是不碰南墙不回头?   明知对自己不利,还要选这条路?   杜清檀目光清冷:“圣人励精图治,我相信一定会给我一个公道。”   有些天真了!李启欲言又止,李莺儿则道:“四哥,你有没有法子帮她?”   李岱没出声。   庐陵王被召回京,梁王等人被贬斥,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作为太子之子,在这敏感时期,他确确实实不能、也不方便在明面上插手此事。   裴氏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个时机。   他缓声道:“你若肯听我言,我便为你出谋划策,如何?”   “您请。”杜清檀知道他们怎么想,却不在意。   李岱道:“选私了,叫他家赔你一大笔钱。然后你们全家搬去洛阳。圣人脚下,始终与这里不同。   且,宫中尚药局要遴选医者,你可去碰一碰机会。一旦入选授官,身份地位将完全不同。”   杜清檀垂下睫毛,挡去眼里的亮光。   武八娘的暗示和焦躁,李岱的频繁示好,都找到了源头。   说起来,还是元二郎提醒了她。   他说:“听闻,宫中的尚药局要招人。”   一个开香料铺子的人,又怎会知道这些事呢。   啧!她这果然是遇仙了!   “你怎么想?”李岱看着她,态度仍然是不急不躁的。   “我在长安尚有事情未了。”杜清檀这话等同于婉拒。   之前只有武氏,尚还好说。   现下再加上一个李岱。   卷进去,她有十条命也不够花,何况身后还有家人。   李岱低头饮茶,虽然神情没多大变化,但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说明了很多。   李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尴尬。   他忙着打岔:“不是说要给四哥什么秘药么?就是专治口舌生疮那个。”   杜清檀也就起身取药,暂时避开。   她专辟了一间屋子存药配药,窗户正好对着蔷薇花架,将那三人的反应一览无余。   李莺儿早就起身去看菜地了,李岱则是和李启头挨着头说话。   李岱似有所觉,抬眼朝她这个方向看来,眼神犀利。   杜清檀朝他点点头,拎着药包走了出去。 第117章 该来的总会来   “将此药调醋,每晚敷脚心涌泉穴,一段时间后会有明显好转。”   杜清檀将药包交给李岱的随从,又道:“这几日太忙,没来得及登门拜谢。还请郡王不要计较我的失礼。不知搬动骆驼以及医药花费多少?我这便给您。”   李岱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突地一笑:“我若不要呢?”   他本有些被拒绝的羞恼在里头,这话也有些为难人的意思。   李启赶紧给杜清檀使眼色。   杜清檀神色平静,只作不懂。   武李斗得正酣,她赌李岱不会也不敢强行逼迫她做这件事。   “郡王若是一定不要,我便记着这情,左右人情已经欠下,不在乎这一点金钱。府上若有人需要调理身体,随叫随到。”   她又不是不懂数术,这东西就是个等量交换。   满打满算一万钱,免费给他看一个月的病好了。   她缓缓解释:“郡王千万别误会。食医,并不是生病才能用,长期调理可延年益寿。我身无长物,人也不够聪明,只会这个,便以此还情。”   李岱已然压下不悦,温雅而笑:“那行。我明日将要启程回洛阳,尚有许多事未曾处理妥当,先行一步。”   从始至终保持风度,和气端正。   杜清檀和杨氏要送,他也不要,吩咐李启姐弟:“你们不必送我,只管留下。若是能帮,就帮一下。”   杨氏不知情由,感激得不行:“您这么忙,还特意上门走这一趟。我们何德何能……”   李岱诚恳地道:“应该的。当初永宁坊遭了水患,我无能为力,如今路见不平伸手相助,不过小事一桩。”   “小杜大夫,忘了和你说,我遵医嘱用了你的方子后,口疮明显改善。”   他看着杜清檀道:“希望有一天,能在洛阳与你相见。”   杜清檀默默行礼,待到抬头,李岱已经骑马走远。   她示意李莺儿随她入内:“既然来了,我再给您开个方。”   李莺儿赶紧跟她走:“我正想问你呢,昨天那个羹汤,虽然好吃,但是平平无奇,就是大枣和米,能有用吗?”   杜清檀严肃地道:“食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才第一天,您就开始急了?”   李莺儿一滞:“也不是。”   她又解释:“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啊,我真是想来看看你。”   “我知道。这个方子呢,是需要您挺起腰背,把胸亮出来。”   杜清檀轻轻扶住李莺儿的双肩,示意她别往前缩着:“您也知道我遇过仙,这才得了这些本领。”   李莺儿点头,勉强挺了挺胸,可低头看到平得不能更平的胸,就又恢复了原样,照旧缩着。   “我给您用的这是个秘方。您这样缩着,气血不畅,经脉被阻,养分不能抵达胸部,它就长不大。”   杜清檀胡诌着,表情却是正经得不能更正经。   “真的吗?”李莺儿睁大眼睛,一双圆溜溜的猫眼显得更大了。   “女人不骗女人。”杜清檀微笑,“我原来也和你一样,后来得了仙方,这才养好了。您瞧,我是不是随时昂首挺胸的?”   优美的仪态,能够弥补先天身材的很多不足。   同理,即便先天条件很好,仪态不佳,也是毫无美感。   或许李莺儿也曾学过仪态,但她被心魔困着走不出来,就意识不到并改变不了这个状态。   从今天起,由她来纠正。   “我听你的。”   李莺儿看着她,小声道:“你居然拒绝了四哥!有他在,你怎么也能混个女官当当。若是得了圣人青眼,什么萧家算哪根葱!”   杜清檀一笑而已:“我有家要养,且还有好些病人等着我呢。都签了契书的,我若一走了之,您乐意吗?”   “肯定不乐意。”李莺儿习惯性地又想缩着,突然想起来,就又挺好了:“老是忘记。”   “让身边人多提醒。”杜清檀给她盛了一份参芪鸡肉汤:“趁热吃。”   里头有紫河车,凉了就腥。   李莺儿吃得舔嘴抹舌:“真香,除了鸡肉还有别的,那是什么?”   杜清檀笑道:“您要买方子吗?”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李莺儿笑眯眯地道:“我在家无事,陪你玩会儿好不好?”   总没有赶走客人的道理。   杜清檀就道:“你想玩什么?”   “听说你家藏书不少,我看看呗,给我一壶茶就好,我叫我弟回去,你想做什么自便。”   杜清檀依言安排,端茶过来时,听到李莺儿和李启说道:“你先回去,我在她这待到傍晚再走。”   李启道:“也好,萧家这几日肯定会派人盯梢,看到咱们在这儿,行事总会有所顾忌。”   杜清檀便后退几步,等到李启出来,才若无其事地给李莺儿端茶。   李莺儿毫无所觉,继续说道:“漱玉拿回去的羹汤全凉了,要不,我都来你家里喝吧?”   “好啊,只要您不嫌麻烦。”杜清檀再看李莺儿,莫名就觉着她好看了许多。   与此同时。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骑着一匹老得半秃的驴,慢吞吞地出了洛阳,朝着长安城而来。   日头高挂,热浪扑面。   他歪歪斜斜、吊儿郎当地任由老驴走着,嫌弃地道:“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怂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长安。”   “也就是我了,人美心善,舍不得鞭打你,舍不得催促你。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把你卖了或是杀了吃肉。”   老驴斜着眼睛往后瞅他,倒像是翻白眼儿似的。   他刚好看到,便拍了老驴的头一巴掌,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竟敢瞪我?到了长安,我就让你被豺狼咬死,送给小杜煮了吃!”   话音未落,他便捂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匍匐在驴背上,直不起腰来。   老驴善解人意地停下脚步,等他咳完。   半晌,他方直起腰来,喝一口水,叹道:“富贵险中求,古人诚不欺我也。”   收起水囊,他抬眼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勾着淡红的唇开心地笑起来。   “小杜,小杜,铁石肠肚。”   “走吧,走吧,再耽搁下去,人都要被晒化咯。” 第118章 总算死了   圣人走了没多久,长安城就出了个怪事儿。   京兆府看门的老头子早起开门,“咕噜噜”滚进来几个男人。   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发一声喊,值夜的衙役跑来看,但见门口不止是滚进来的那几个男人,外头还堆了一堆。   个个儿都被绑着,打得鼻青脸肿、口角流血,嘴还被臭袜子堵着。   再一看,胸前背后贴着纸,上书:“为非作歹的恶徒。”   弄进去一审,竟是前些日子当街强抢民女,被琅琊王派人抓捕的那拨无赖中,侥幸逃脱的剩余人等。   个个都心有余悸:“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好好儿地躺着睡觉,突然就被抓起来打了一顿,然后就到这里了。”   又纷纷表示:“以后我们再不敢了,给多少钱,多少好处都不敢,一定老老实实做人。”   毕竟对方已经撂下话头,说是再有下次,就要把他剁了。   萧家给的钱再多,也比不上自个儿的命重要。   京兆尹心里就有了数。   这是有人不方便明里出面,躲在暗处出手相助那杜清檀。   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都是狠人,毕竟在京城当地方官,成日不是这个权贵闹事儿,就是王孙公主当刺头儿。   要想坐稳这个位子,仅只聪明还不够,必须长袖善舞,目光长远,还得圆润。   成吧,这事儿不能装死不管,于是派人去萧家传唤。   萧让已然去了洛阳东都,萧七郎也被他带走,家中只剩裴氏。   听说京兆府上门传唤,她先就认为自己怕是听错了。   于是假借更衣梳洗,让管事出去接待,自己厉声喝斥下人:“把屠二叫来!”   没多少时候,一个满脸怨毒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体型消瘦,脸上的肉皮耷拉着,起了道道褶子,走路之时习惯性地弯着腰拖着屁股,每走一步都仿佛在磨蹭似的。   正是早前被杜清檀暴打过的屠二。   他没能治好,成了残废,于是从又胖又壮,迅速衰败成了现在的模样。   只是人瘦了,心肠倒是没变,反而更加恶毒阴狠了。   “回夫人的话,是这么回事。京兆府接了琅琊王的名刺,将当日参与的闲汉抓了十多个。   小的打点之后,本已答应关几天就放出来,其余人等不再追究的。   谁知余下那些人半夜被人莫名打得半死,绑着扔到京兆府前,前胸后背还贴着纸片,说是为非作歹的恶徒。   这事儿惹得议论纷纷的,若是不管,怕是要闹到上头去。是以京兆府又反了口,说是要查。   然后,据说有人供认,是受了咱们家的指使。这才来咱家传唤。”   裴氏暗自心惊:“半夜被人莫名打得半死,绑着扔到京兆府前?这是谁干的?”   她以为在这种特殊时期,梁王、安平郡王府都不会有空去管这种事,毕竟自顾不暇了。   还想着,若是没有武氏撑腰,对付杜清檀这么个小贱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想杜清檀运气好,先是遇到琅琊王,后面又有这么个人在暗处撑腰。   夜里是要宵禁的,各大坊门关得死紧,一旦被抓到,打死都有可能。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差不多在这长安城里手眼通天了。想想就很可怕。   于是她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是谁干的?你有数么?”   屠二知道个鬼,想到这事儿他也是很冒火。   盘算得好好的,还想着抓了杜清檀,他非得亲自上手废了她不可。   结果那天在嘉猷观外,就给他眼睁睁看着杜清檀绝处逢生。   若非他跑得快,只怕也会被抓起来。   裴氏就很生气:“你怎么办的事!我让你做干净些,怎么就让那些无赖知道是我家了?”   屠二连忙辩解:“夫人啊,小的真是按着您的吩咐,尽力遮掩行迹的,但他们里头有几个人认得小的。   就是上次永宁坊水患那事儿……还有之前七郎离家出走,四处寻人,都动用了他们……所以……”   裴氏目光微闪,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改了厉色。   “原来如此,都怪我一时着急,错怪了你。这样,你再去打点打点,尽量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又放缓了声音,说道:“家里人都不如你机灵能干,这事儿全靠你了。办成之后,我重重有赏。”   屠二被她哄得高兴,接过婢女递来的十两金子走了。   裴氏低声吩咐心腹婆子几句,道貌岸然地去见京兆府派来的人。   她出身名门,又是官员之妻,京兆府的人待她很是客气。   说清楚来龙去脉说清楚,问道:“恶徒指证此事乃府上所为,还请夫人随我们走一趟。”   裴氏一脸茫然冤屈:“我不知道这事儿啊?总不能因为那杜五娘早前和我们家有过纠纷,就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吧?   说是恶徒指证我们府上,那是指证谁啊?这姓裴的多了去,我们府上也有好些族人在此居住呢。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事!竟然就要叫我往府衙里去,以后我还能见人?”   京兆府的人见她推脱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配合,索性道:“实话与夫人说,恶徒指证府上一个叫屠二的下人,说就是他干的。”   “什么?居然是他!”裴氏先是惊愕地喊了一声,再若有所思:“难怪,难怪,倒也情有可原。”   京兆府的人肯定要问为什么。   裴氏就装作难以启齿的样子:“其实就是当初,这屠二得罪了杜五娘,杜五娘直接找人把他废了。这……断人子孙的事,能不恨吗?”   京兆府的人脸色格外精彩,还是秉公执法:“既如此,还请夫人将这屠二带出来。”   “去,把屠二叫来!”裴氏气愤地道:“倘若果真是这刁奴干的,我决不轻饶!竟敢败坏我家名声!”   京兆府的人道:“倒也不用夫人操心,自有国法。”   正说着,就听外头一阵嘈杂。   一个下人快步而来,说道:“夫人,屠二偷盗府中银钱,被发现,翻墙逃跑,从墙上摔下来跌死了!”   “什么?”裴氏气得整个人都是抖的:“这刁奴!”   总算死了。 第119章 小杜,我知道你藏了私   屠二死不瞑目。   萧家下人当着差役的面很守规矩:“没敢动他的尸身。”   差役在屠二身上搜出黄灿灿的十两金。   再验看墙头,果然有翻爬的痕迹。   再一看,还真是个废人。   于是看向领头人:“头儿,这事儿怎么办?”   “家门不幸啊,我儿不幸,怎会遇着杜家五娘这个丧门星!但凡与她沾上的,就没一件好事儿!”   裴氏掏出帕子哭啊哭,顺便使个眼色给管事。   管事便把京兆府的人拉到一旁,各种塞各种讨好。   “我们主君在朝为官,小郎书念得好,正是前程似锦,又怎会为了这种事自绝前程?   都是这恶奴为了报复那杜氏女,这才伺机收买恶徒报仇。眼见着你们来了,怕了,又偷盗主人钱财逃跑。   不想被发现,又急又慌摔下来,一命呜呼。他倒是死干净了,却败坏了我们府里的名声,拖累了家主……”   言下之意,这事儿全是屠二的错,京兆府的人收钱结案就对了。   京兆府的人收了钱,有了结案的理由,便叫人把屠二的尸身抬上,回去复命。   裴氏收了眼泪,恶狠狠地道:“恶奴!把我害惨了!还敢偷盗银钱逃跑!幸亏老天开眼,叫你恶有恶报,立时死在这墙下!”   就像真是这么回事,全和她没关系似的。   心腹婆子及婢女悄悄看她一眼,垂下眼装死。   杜清檀接到消息,已是午后。   叫她去的倒也不是京兆府廨署,而是管着这一片坊区的万年县廨。   万年县廨在宣阳坊,就在平康坊旁,一路走去倒也近便。   但似她们这等人家,从未去过廨署,总觉着上公堂、打官司就不是什么好事,还怕被萧家趁机报复。   杨氏很紧张:“要不,找个借口叫他们等一等,请了元二郎陪咱们去?”   杜清檀摇头:“人家有自己的事,不能总攀着。不用怕,我是苦主,又是拿了琅琊王的名刺报的案,暂时不至于对我动手。”   杨氏觉着她说得有道理,便拾掇了些碎金铜钱带上,陪她出门。   不想走了一截路,忽听有人在街边懒洋洋地道:“这是要去哪里啊?”   这声音颇熟悉,懒洋洋的,细品,还带着股子欢快的味道。   “独孤公子!”   采蓝激动地喊起来:“独孤公子回来了!五娘,大娘子,是独孤公子!”   独孤不求穿得光鲜亮丽,暗红色的宝象花丝绸缺胯袍,蹀躞带上的铜钉亮晶晶的,六合靴纤尘不染,配着一把看起来很贵的横刀,身后还跟着个牵马的奴仆。   奴仆长得周正高大,也是一身新衣,牵的马十分神俊,纯黑无杂毛,头小、臀圆、体态匀称,一看就是从西域来的宝马。   那马的鬃毛、尾巴,全都用五彩丝线扎起来,配的鞍具也是最好的,泥障也是崭新的红色丝缎。   特别讲究,特别夺目。   马如其主,一样的美,骚气十足。   杜清檀高兴地笑起来:“独孤,你这是发达了啊!挣到大钱啦?”   “马马虎虎,一般般啦。”独孤不求迈开长腿,大步朝她们走来,唇角勾着,颇得意。   “咦!你这是怎么了?”他看到了她手掌上缠着的白布,再看看几人的表情,就道:“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点麻烦事。”杨氏先是高兴,随即又有些忧愁。   这可怎么好,虽未过明路,但和元家已经有了那种意思。   独孤早不来晚不来的,恰恰这个时候出现了!   只这种心事不足为外人道,杨氏只能强作镇定先按下:“你这一向都去哪里了?”   “我的事不着急,先说你们的。”   独孤不求拿着杜清檀上上下下地打量,就怕她少了块肉什么的。   “我看你走路的姿势也不大对劲,是还疼?伤到骨头没有?”   采蓝连忙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独孤不求也没义愤填膺地咒骂或是愤慨,只道:“那这会儿是要去万年县廨了,正好我没事,陪你们一起。”   杨氏虽然觉着好,却又生怕闹到后面尴尬,因此就想婉拒。   杜清檀却是道:“也好。”   她的目光从独孤不求脸上滑过,在他淡红色的唇瓣上停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独孤不求用力抿一抿唇,唇瓣瞬间变红。   他得意洋洋地勾起唇角,撺掇她:“我这马可好了!花了许多钱!你要不要试试?省时省力。”   杜清檀摇头:“我不想。爬上爬下的,疼。”   话音未落,身体就腾空而起,却是被独孤不求夹着两肋,托到了马上。   “哎呀呀呀!”这是采蓝的惊叫声,里头带了点儿兴奋。   “哎~呀!呀!呀!”这是杨氏的,惊愕中带着恼火。   当事人小杜大夫一点声音都没出,被托上去就顺势坐好了,摸一摸马脖子,再拽拽鞍具,试一试脚蹬,夸道:“真好。”   独孤不求趴在马背上盯着她看,长长的睫毛蝶翼似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里头满满都是欢喜。   “小杜,送给你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的,还带了点儿讨好的意思在里头:“平安也给你了。”   高而壮实的男仆叉手行礼,很恭顺的样子。   “平安武艺高强,寻常三四个汉子近不了他的身。我下了大力气,托了好些人情才找到他。”   独孤不求朝她挤眼睛:“我知道你也不弱,但男女先天体能就不同。有他在,你会安全很多。若是担心欠人情,你可以写欠条的。”   杜清檀垂着眸子,静静地看着独孤不求。   “你想干嘛?”她很直接地发了问。   “讨好你啊。你不是正需要这两样么?当时若有健仆宝马,谁能拦得住你?”   独孤不求化身马奴,替她牵着马,笑嘻嘻地往前走:“小杜,我知道你藏了私。”   他回转身,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狡猾:“教我好不好?你再教我点儿本事,我就能挣更多的钱了。”   不过这么一会儿时间,他原本嫣红的唇色又淡了几分。再细看,整个人都透着苍白青灰之气。 第120章 您会为民女主持公道的吧?   “也行。”杜清檀答应下来,半点勉强都没有。   倒让独孤不求吃了一惊:“咦!你不小气啦?”   杜清檀扯着唇角笑了笑,突然问道:“你还走得动么?要不,雇辆车给你坐?”   “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儿坐什么车!”   独孤不求说完这话,突然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杜清檀不要他牵马,她自个儿来,“回来有一阵子了吧?”   “有两天了。”独孤不求也没瞒她:“之前不是跟人跑营生去了么?回来要交货,有些事情也要交割。”   他用欢快的语气和杨氏说道:“大伯母,我租了个宅子,就在咱平康坊,距离咱家就一条街。”   咱家?   杜清檀瞥了独孤不求一眼。   独孤不求立即道:“口误,口误,这不是之前一直住着吗?习惯了。”   他笑嘻嘻的,不那么正经地道:“是你们家。距离你们家就一条街。”   杨氏却听出了里头的意思,由不得就是一叹,说道:“你这孩子,一去杳无音信的,也不知道托人带个信来。”   独孤不求道:“路途遥远,不方便呢。”   一行人各怀心事,很快到了万年县廨。   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万年县丞,见着杜清檀,目光便是一闪,恍然大悟的样子。   难怪先有琅琊王的名刺报案,后有人暗里替她出头,把那许多无赖绑了扔京兆府门前。   有这般容貌,倒也懂了。   杜清檀被这表情弄得莫名其妙,却只装作不知,客气地道:“不知传唤我来是为何事?”   这事儿从京兆府派到万年县,县令不管,县丞出面,就很能说明情况了。   就是要结案。   县丞先不说萧家的情况,只问杜清檀:“听闻你之前曾与人发生纠纷,你把人家给打残了?”   这说的自然是屠二。   有没有打残,杜清檀倒是不知道。   她正想回答,独孤不求已然抢在前头嗤笑起来。   “她这模样,能把人打残?苦主在哪里?叫他出来对质!”   杨氏气愤地道:“我们五娘是个纤纤弱质,早年一直卧病在床,自顾不暇,哪里能把人打残?这谁啊,睁眼说瞎话。”   杜清檀沉默不语。   县丞上上下下看她一番,倒是觉得为难人了,毕竟他也不能睁眼说瞎话。   原本以为,能将一个大男人打废的,即便不是人高马大、体壮如牛,那也该是高挑强健、凶悍跋扈。   眼前这小娘子,高挑是高挑,却和健壮凶悍毫无关联。   皮肤白嫩得如同梨花瓣儿似,一捏就能淤青出水的那种。   小脸娇美,柔弱得很,只怕轻轻一推就能倒。   县丞收回目光,道:“苦主死了。”   杜清檀这回抬头看他了:“谁啊?总不能说是我弄死的吧?”   语气明明很冲,偏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欲语还休,欲语还休。   县丞是个正常的男人,心肝儿都颤了,飞快地道:“叫屠二。当然不是小娘子弄死的,是他盗窃主家财物,逃跑时从墙上掉下来摔死了。”   独孤不求冷笑一声,长腿往前一迈,正想现身说法,就被杜清檀轻轻拽住。   他垂眸看她。   她的眼睛是看着县丞的,嘴里说的话是对着他的:“一边去。”   这话可不客气。   独孤不求很生气,卸磨杀驴的狠心娘儿们!   但他还是听话地让到了一旁。   然后又听杜清檀道:“采蓝出去。”   采蓝不明所以,还是听话地退出去了。   杜清檀看着县丞的眼睛,不疾不徐地道:“那么,您叫我来,是为什么呢?”   “是这样。”县丞言简意赅:“之前不是报了案么?现已查明,是那屠二与小娘子结怨,怀恨在心,故而伺机报复。”   “也是因为我们的人去缉他归案,他心中害怕,这才盗窃主人财物逃跑,不想意外身亡。”   “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告知于你,结案吧。”   所以,一来就追究是不是她打伤了屠二,为的是方便压迫恐吓结案——   麻烦是你自个儿惹出来的,算是自食恶果。   然后呢,凶手已死,就别再嚷嚷着要追究了。   结案吧,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杜清檀微微一笑:“方才我听您说,这屠二是有主家的。”   县丞挑了挑眉:“所以?”   “被我打残这事毫无证据,我被当街追打致伤却是事实。有道是,家奴犯罪,罪坐家主。”   杜清檀缓缓道:“律法又有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倘若我家养的狗或者马,伤到了人,我该不该赔?还是狗死了,马死了,就算了?”   县丞明白了。   这小娘子在问萧家讨要钱财赔偿。   想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萧家巨富,随便拿点钱出来就可消灾免祸,但凡聪明些都会答应。   拿了赔偿金,加上屠二这个凶手已死,想来也能和琅琊王,以及那个躲在背后的人交待了。   县丞捋着胡须,微笑着道:“当然不能算了。该赔的还是要赔的。不知小娘子损失多少啊?”   杜清檀不紧不慢地掏出她与胡商签的契书,拿出与道观的协定,再亮一亮自己的伤。   “七万。”她语气温柔,面容平静。   “什么七万!至少也要八万!”独孤不求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太软善了!”   “赔了胡商五万,骆驼要养好至少一万。你和采蓝都受了伤,要医药费,不能出去干活儿,会少挣很多钱。”   独孤不求在那掰着手指头,恨不得现场有个算盘给他打。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误工费,压惊费,医药费,补养费都得给。”   说是“忘了”,杜清檀却立刻掏出她和元家、李莺儿签的契书。   “我这只是一部分,刚好带在身上。还有安平郡王府的四位病患,受伤之后就不能干活……”   她微蹙眉尖,语气哀伤:“不能干活就没有工钱,这么多人呢,平均一天折算下来真不少。”   县丞无力反驳。   她看着县丞,柔声道:“您会为民女主持公道的吧?我当时是在义诊施药,是在做好事,那么多人看着呢……   影响太坏了!不严惩,如何能平民愤?不严惩,只怕以后会有更多人跟着学。   万一影响咱们万年县廨的考绩如何是好?” 第121章 学法懂法最紧要了   对于官员来说,考绩好坏关系着升迁,非常关键。   且京城本就难管,这么轰动的事没个说法,家家跟着学,倒霉的还是自个儿。   “那就八万。”县丞爽快地应了下来。   “那萧家管教无方,这才让家奴惹出祸事,该他家赔!”   他说这话时,特意盯牢了杜清檀看。   不想杜清檀并没有露出丝毫不忿或是仇恨,反而低着头轻声叹气:“冤家宜解不宜结,升斗小民耗不起啊。”   “拿到钱,我们就结案。”她笑眯眯的,很是心满意足。   至于屠二怎么死的,过后再算。   唐律规定:奴若有罪,主未告官而杀之,杖一百。无罪而杀之,徒一年。   瞧瞧,无辜打死也只是关一年。   所以,既无确凿证据证明裴氏主使,现下追究屠二之死便是不痛不痒,不如徐徐为之。   “你能这样想很好。”县丞话锋一转:“听闻小娘子专治疑难杂症。”   杜清檀立刻露出营业笑容:“什么病?病人在哪里?”   县丞道:“是家母,一直被痛风所折磨,太医署的医、针、按摩、禁咒博士都试过了,管不了多久又复发。”   杜清檀沉吟片刻,道:“我没见到病人,多的不敢妄言,倒是有个方子可以试试。   秋后收的老丝瓜,晒干之后,连皮带籽洗干净,弄碎煮水代茶饮,坚持每日饮用。   此外还得管住嘴,日常注意少食发物,我给您开个禁忌食物名录~”   县丞将信将疑,却也认真收好了,反正试试不吃亏。   因为有了人情,也就多了几分客气:“后日过来拿钱。”   杜清檀表示担心:“他家不会不给吧?”   县丞冷笑:“她敢!整个长安城官比他家大的多了去!”   杜清檀表示崇拜:“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样公正严明的清官,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啊!”   县丞威严点头:“职责所在,放心吧!”   走出县廨,独孤不求瞅着杜清檀小声道:“读书多就是不一样。律法滚瓜烂熟,轻重得宜,还会随身携带提交证据……啧啧。”   杜清檀朝他拱拱手:“彼此彼此。”   独孤不求阴阳怪气:“还说生得好看没好处,只有麻烦?我看你很懂嘛。”   杜清檀坦荡地道:“也是听了你的话才学到的。有时候,生得好看,确实能占点儿便宜。”   独孤不求哑口无言,半晌才道:“裴妖婆这是杀人灭口。”   “是啊。但我和钱没仇不是?能通过官府要到钱,何乐而不为?”   一回生二回熟,杜清檀很自然地骑上宝马,问道:“你这马多少钱?”   独孤不求伸出六根手指。   杜清檀惊诧:“六万?这么便宜?找了朋友帮忙的吧?”   独孤不求从鼻孔里“嗯哼”一声:“不然少不下十万。”   杨氏十分感慨:“五娘何时把律法学得这么清楚?我竟丝毫不知。”   她之前挺担心杜清檀会和县廨的人打起来,没想到这事儿解决得这么顺利。   所以人真的是要多读书,学法懂法,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自己。   她决定回去就把团团的功课安排起来,让他深学并学透律法。   采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少不得追问:“怎么回事呀?为何不让奴婢在里头?”   因为不想让你听见“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种难听话啊。   杜清檀拒绝回答,看着前方说道:“咦,元二哥来了。”   不远处,元二郎带了几个健仆,骑着马匆匆往这边来。   一看就是来帮忙的。   “嗝儿……”杨氏紧张得打了个嗝,赶紧地拿帕子捂住了嘴,心虚地偷看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微微歪着头,嘴角也是一边高一边低的,瞧着就有些阴阳怪气的样子。   杜清檀却是主动下了马,走上前去认真行礼:“元二哥。”   人家听到消息就主动来帮忙,虽没帮上,却也应该十分尊重并感激,再怎么多礼都不过分。   元鹤的目光落到了独孤不求身上。   没办法,这人长得实在太夺目了,且还穿着这么一身引人注目的袍子。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走到杜清檀身边站定。   俊男美女,年貌相当,颇耀眼。   “我来迟了。”元鹤的目光平静地在他身上滑过,问道:“五娘,事情办得如何?”   “已经办妥。”杜清檀简单说了经过,“说是让我们后天来拿钱。”   元鹤认真看她一眼,说道:“倒是我小瞧了你。”   他又和杨氏夸赞:“到底京兆杜氏,百年望族,底蕴深厚,很少有女子精通律法。”   杜清檀坦然接受了这夸奖。   学法懂法最紧要了。   独孤不求微笑:“请问这位是?”   杨氏赶紧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们隔壁元家的二郎。五娘给他家老太公调理身体呢,这一向,他们帮了我们不少大忙,是恩人。”   就见独孤不求弯腰行礼:“见过元二哥,多谢府上这一向照料杨伯母一家。”   元鹤挑挑眉头,漫不经心:“这位是?”   杨氏尴尬不已:“正之也是我们的恩人,帮过我们不少忙,一来二去的,就和自家子侄一样了。”   “既然如此,替府上谢我,倒也说得过去。”   元鹤并不与他们多作纠缠,“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独孤不求叉着腰,看着元鹤的背影,笑得越发好看。   啥叫“既然如此,替府上谢我,倒也说得过去”?   何不直言,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替杜家谢我?   年老之人就是心眼多。   走了一个,杨氏总算没那么尴尬了,擦一把虚汗,道:“走罢。”   再看杜清檀,还是那副无知觉、无所谓的样子,便下定决心,今晚就问清楚,她到底中意哪一个。   早些定下来,也免得左右为难。   回到家中,团团刚好被老于头接回来,见着独孤不求,就要欢喜地扑过去:“独孤大哥哥!”   杜清檀伸手就把他给拽住了:“没礼貌!”   独孤不求本已做好忍痛被撞击的准备,不想竟然逃得生天,不由看向杜清檀。   却见杜清檀朝他抬抬下巴:“跟我来。” 第122章 是我只能靠脸活着   进的是杜清檀新辟的药房兼诊室。   独孤不求看着墙边的药柜,以及坐榻、矮几、脉枕等物,挑了挑眉:“变化挺大,病人多么?”   “还行。”杜清檀示意他落座,将手放在脉枕上。   义诊之后,她多了不少病人。   虽只是些小病,一日却也能有几十上百个钱。   这份收入,乍看不起眼,却不可细算,几乎够他们一家人的吃食了。   “你可真能干。”独孤不求磨蹭着,这里摸摸那里搞搞,就是不肯让杜清檀诊脉。   他用一种稀疏平常的口吻说道:“那个元二郎,得有三十多了吧?啊不,四十多了。”   杜清檀瞥他一眼,说道:“他有三十多或是四十多,关我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别和个长舌妇似的。”   “你骂我倒是真狠啊!”   独孤不求一口气上不来,索性摊平躺在坐榻上,笑道:“小杜,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听采蓝说,元二郎没成亲的。”   杜清檀郑重地道:“元二哥不是那种人,他是为了家中老父。”   “……”独孤不求再次哑口无言,往外喊道:“团团……”   团团道:“独孤大哥哥,对不住啊,我得去给老太公念书啦!”   “……”独孤不求酸唧唧:“出个门回来,团团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别瞎扯,伸手,我知道你受过很严重的伤。”   杜清檀无情地戳穿了他的假面具。   “红色好穿是吧?毕竟脸色也能衬得好看些。”   “逞强是吧?也没问题,毕竟少活十几二十年,也是你自己的事。”   独孤不求垮着脸把手搁到脉枕上:“你还是闭嘴吧!请继续利用你的美貌,做个真正的女人!”   杜清檀不干了:“你这是看不起女人?觉着女人只能靠脸活着?”   “是我只能靠脸活着,是我,是我。”独孤不求举手求饶。   杜清檀没搭理他,聚精会神地诊脉,半晌收手,神色严肃。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不管你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若不把伤病养好,你活不过三十岁。”   独孤不求垂着睫毛,掩去眼中翻滚的情绪。   半晌,他抬起眼帘,看着她明媚地笑起来:“好,我听你的,我这要养多久啊?”   “至少两个月以上。”杜清檀中肯地道。   “那我们签契书吧?”独孤不求很自觉地研墨铺纸。   “你给人弄一顿药膳,一个月是八千钱,是吧?我要一日两餐,给你一万五。先预定两个月的?”   “你的钱很多吗?”杜清檀抽走纸张:“你的不要钱,自个儿弄食材就可以了,我那拳法,不值这么多钱。”   “怎么不值?不要钱的话,我就躺着不走了。”独孤不求继续瘫倒。   杜清檀完全没搭理他,径自走了出去。   “真是铁石心肠杜!”独孤不求爬起来,趴在窗户那儿往外瞅,见杜清檀进了厨房,忍不住笑了。   定是给他做饭去了!   他突然很饿,饿到口水长流的那种。   隔壁。   元老太公没听团团念书,而是教他下棋。   团团心不在焉,元老太公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是有什么心事吗?”   团团就高兴地道:“是我独孤大哥哥来了!我许久没见着他啦!”   “独孤大哥哥?那是谁啊?”元老太公慈祥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打听。   团团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一五一十地说了,把独孤不求夸得天下少有。   最后总结:“我将来长大了,也要像独孤大哥哥那样行侠仗义还好看!”   “好看?”元老太公勾着背脊,追问:“你这个独孤大哥哥,长得很好看?”   团团瞪大眼睛,认真地道:“真的很好看啊!我们全家都觉着他特别好看!   就连原来的邻居,王娘子一家,也觉着他十分好看!经常有小娘子躲着偷看他!”   “哎哟,团团好孩子,你将来一定能够行侠仗义又好看。今天就到这里吧,既然家里有客,就快回去。”   元老太公放走团团,两条花白的眉毛就皱到了一起,伸手捂着胃部哼哼。   “哎哟,我不舒服,不孝子哪里去了?叫他去给小杜帮忙,一去不复返!”   真是,想起不孝子就胃疼。   周三赶紧道:“您快躺下,小的去请小杜大夫过来。”   “去什么去!去了讨人嫌。”   元老太公并不想让杜清檀反感他,歪在榻上想了会儿,翻咕噜坐起。   “小杜不是才从县廨回来吗?我去问问情况怎么样。”   正好亲眼瞧瞧,这什么独孤大哥哥,究竟有多好看!   不是不舒服?周三本想阻拦,然而看到元老太公亮得不正常的眼睛,还是算了。   小杜大夫说了,只要能动愿意动,就要经常动动,对身体有好处。   主仆二人着急忙慌地赶去隔壁,但听得里头欢声笑语的。   一条陌生的年轻男声最是活泼,一会儿逗团团,一会儿哄于公于婆高兴,再把采蓝惹得发怒,满院子追着他打。   院门虚掩着,周三正要叩响门环,就被拉住了。   元老太公隔着门缝往里看,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瘦瘦高高、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叉着腰在那笑,说不出的得意。   元老太公的心脏顿时一阵颤抖。   这,也太好看了吧?   自家儿子那副讨债鬼嘴脸如何能是对手?!   他长叹一声,蔫巴巴地叫周三:“不用看了,回去吧。”   周三扶着他往回走,劝道:“您老也别着急,这种年轻人,根基一定没咱们二郎深厚。过日子,离了钱哪行?”   元老太公唉声叹气:“你不懂,小娘子就是喜欢长得好的小郎君,倘若这小郎君嘴巴再甜些,性子再讨喜些,就会昏了头,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啦!”   等到晚间,元鹤回来,听说老太公又病了,赶紧往里去探病。   不想进门就听得一阵风响,侧头偏让,一只鞋子擦着脸飞过。   “不孝子!天天端着一张讨债脸给谁看?”   元老太公中气十足地骂他:“你说你这种无趣死板之人,为什么要活着?”   元鹤沉默,大抵也知道自家老父在气什么。 第123章 可怜,可怜   元老太公打骂之后,再看自家儿子那副忍气吞声的样子,又很生气。   “你就不会顶两句嘴?这么多年尽活到狗身上去了!”   反正就是各种嫌弃。   嫌弃背后,更多是失望。   元鹤沉默着蹲下去,低声道:“外面月色正好,您许久没有出去游玩了,儿子背您出去走走吧。”   元老太公所有的怒气和怨气都消失无踪了。   他看着儿子宽阔的肩背,鼻腔陡然一酸。   “你啊,你啊……”   元老太公用力捶打着元鹤的肩膀,痛哭流涕:“孽障!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元鹤只管垂眸看着地砖,一动不动。   元老太公哭累了,就撑着头哼哼:“气死我了。”   元鹤使个眼神,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元老太公推到他背上。   元鹤背起来就往外走。   元老太公稍微挣扎了几下,也就算了。   夏日熏风悠长,夜空纯澈,月色莹莹,有淡淡花香扑鼻。   元鹤背着元老太公,慢悠悠地在院子里徜徉。   老父亲老了,又常年生病,干瘦佝偻,比个小孩儿重不了多少。   元鹤走着走着,脸颊突然湿了。   他不敢出声,就一直沉默地、稳重地、慢慢地走着。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啊,我活着时,好歹咱父子俩还有个伴。我若死了,你怎么办?说话的人都没有,回家就是形只影单。”   元老太公絮叨着,指着池边那块灵璧石道:“放我坐那儿。”   元鹤摸一摸,石头被晒了一天,这会儿还热着,就把老父放了坐下,他自己也跟着坐了,一起看月亮。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了罢?”   元老太公说道:“也就是最近,你才有空陪我。事情没从前多啦?”   “是。”元鹤不说真话:“圣驾回了洛阳,事情就少了。”   元老太公就道:“你其实,根本没想着要娶小杜吧?”   元鹤道:“倒也不是,就是觉着她的心思没在这上头,着急不得。”   元老太公盯了他一眼,和气地道:“你别骗我了。其实我今天闹这一场,也是想通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许小杜和你没缘分。你就和我说说实话,省得咱爷俩天天这么闹。”   元鹤扯了一下唇角,最终还是道:“我没骗您。您眼光极好,小杜真不错。今天这事儿,全凭她自己解决。律法谙熟,能伸能屈的。”   “嗯,知道她好就行!”元老太公满意地絮叨:“我看人可比你准多了,小杜最好!”   元鹤看着水波里细碎的月影勾了勾唇角,老头子果然是在诈他。   若他上当说了真话,只怕又要哭闹一番。   能哄一时哄一时罢,人生苦短,能多一刻高兴也是好事。   “那你真得抓紧了。那个独孤,你见着了没?长得和个狐狸精似的。”   元老太公很生气,“丝毫不为人着想,跑人家里就不走,也不怕人说闲话,哼!”   也不知道成日找机会往人家跑的是谁。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元鹤失笑:“蚊虫多,咱们回去罢,小杜说明日给您做好吃的呢。”   元老太公这才答应去睡,睡前还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看着老父沉睡的面容,元鹤轻轻替他盖好被子,缓步走出:“叫周三来。”   周三战战兢兢的:“二郎有何吩咐?”   “看着老太公些,莫要让他做出失了分寸的事。”   元鹤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再派个人,每日团团上下学时,远远地跟着,保他周全。”   周三就道:“可是那个独孤不求,才刚送了一个健仆给五娘。小的恍惚听得,说是以后就由他护送小郎上学。”   “他做他的,我们做我们的。老太公很喜欢团团。”元鹤垂了眸子,挥手示意他出去。   周三退出去,隔着窗扇往里看。   但见室内一盏孤灯,男主人沉默地看着灯火,面色寂寥。   真是孤灯只影,好不凄凉啊!   可怜,可怜。   没胜算还在努力挣扎。   周三叹口气,摇着头走了。   杜清檀并不知道隔壁发生的事,送走独孤不求,她早早就睡了。   她打算明日就回安平郡王府干活儿,总这样拖下去不是事。   采蓝对武八娘很有意见,那会儿求着人时,各种好。   现下壮实郎的病治好了,自家五娘遇到这么大的事,居然丝毫不曾过问。   委实无情得很,人家李莺儿,才刚认识的,都知道亲自上门来看望,还每日过来陪伴保护呢。   “可见她说什么,能护得您周全,这话全是假的!”   采蓝忍不住嘀咕:“您说交不了朋友,果然看得远看得清!”   杜清檀笑而不语,温柔地摸摸黑珍珠的脖子。   黑珍珠就是独孤不求才送她的那匹黑马,她实在爱极了它,觉着它这么美,必须黑珍珠这名儿才配得上。   到了安平郡王府,门子看见她就很高兴:“小杜大夫!您总算来了!这是大好啦?”   “还行。”杜清檀将黑珍珠交给他,随口问道:“府里都还好?”   门子叹气:“不好!家里出大事啦!”   杜清檀停住脚步:“怎么不好?”   “八娘在生病呢,现下还没起得来床。”门子摇着头,不肯多说了。   杜清檀一路畅通无阻,行到武八娘院外,叫人通传:“就说我回来了。”   可娘赶紧地迎出来,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您都还好?原本是要去看您的,但家里出了事,顾不上。”   却是壮实郎被他舅舅,武八娘的亲兄长,武六郎给悄悄带走,送还给了薛家。   然后薛鄂趁着伴驾西归洛阳,把人一起带走了。   武八娘听说消息追去,却也只能远远地看着流泪,并不敢惊扰圣驾。   且这事儿根子出在自家兄长身上,追究不得,真是欲哭无泪。   杜清檀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您出事的第三天。那天八娘是准备带着壮实郎去探病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临出门,壮实郎不见了。”   可娘眼圈微红:“这算什么事啊!你千万好好劝一劝八娘。” 第124章 总归是你的善报   武八娘却不是躺在床上的,而是坐在廊下磨刀。   看到杜清檀进来,她还继续磨。   “小杜回来啦?对不住啊,我这遇到了糟心事,没能及时管顾你。   后来过问,听说这事儿已解决得差不多了,我也就没多事。钱拿到啦?”   杜清檀听她问钱,就知道她确实没不管,不然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约了明日去拿。”杜清檀在她身边席地而坐,突然说道:“你这刀磨得够快了,不用再磨啦。”   武八娘停下手,冷笑:“你说,我这都叫什么破事儿。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人家许他将来保住富贵,他就把自己的亲外甥给卖了。”   “我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但我嫂子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我娘也劝我。   他躲在外头不敢回来,叫人和我说,孩子终究还是姓薛,是嫡长子。被我这么带出来算什么?   即便养大了,将来也要认祖归宗的。不如现在就送回去,还能得几分父子情。   若我将来另嫁,这还是个累赘呢!到时候两边都不管壮实郎,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武八娘说到伤心处,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从前总嫌弃壮实郎不好,现下没了他,却如被生生剜了心肝。我好痛啊!五娘,我好痛!”   杜清檀轻拍她的背脊,低声道:“来日方长,不着急。先把自个儿的身体养好。”   一段时间不见,武八娘瘦多了,脸上蜡黄蜡黄的,显然这场病来得不轻。   武八娘好不容易忍住眼泪,拿了帕子用力擤鼻子,然后看向杜清檀。   “我要去洛阳求圣人!小杜,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给你很多很多的钱!那个宅子也送你了!”   可娘看了杜清檀一眼。   这是八娘最近日日念叨的,就想着把小杜大夫送进宫中,以此作为功劳一件,求得圣人开口,带壮实郎回家。   杜清檀淡淡摇头:“不是钱的事,我暂时走不了。我和萧家的事闹到现在已是不死不休,我若走了,家里怎么办?”   “你若走了,家里反而更安全!你留在这里,反而是拖累了他们!   宫中尚药局要招人,你进去做了女官,就再也没人敢随意欺负你了。”   武八娘双眼发亮,紧紧抓住杜清檀的胳膊,狂热地道:“小杜,你跟我走,帮我把壮实郎要回来!我给你五十万钱!不!一百万!”   采蓝紧张极了。   现下这种情况,杜清檀肯定不能跟武八娘走。   但若是拒绝,就会被视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个萧家还没搞定,就又得罪了武八娘,这可怎么好!   杜清檀不急不慌,慢慢说道:“有这么个事,想来您也知道了。我出事那天遇到了琅琊王,他诚挚邀我随他一同去洛阳,入尚药局。我拒绝了。”   武八娘死死盯着她,眼里冒出火来:“所以呢?你什么意思?是说自己很受欢迎吗?”   “八娘,何必说得这样难听?伤害您的人不是我。我开诚布公,正是因为感念您的好。”   杜清檀平静地与武八娘对视,尽量放缓语气,让她冷静。   “我曾经问过您,要住进平康坊的宅子,需要付出什么。是否需要用命来填,需要几条命。   您问我,有几条命?我说,那我还是回去泡脏水吧。您就说,倒也不至于,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我很担心会住着住着,就被赶出来。您又说,若是我不放心,可以购买。   虽然我一直坚持支付租金,但我知道,您给我的价其实做了人情。我一直都记得这份人情。   所以我尽心尽力照顾治疗壮实郎,竭力为你们调养身体,我想让您这份钱没白花,也想让自己物有所值。   现在,您遇到了难事,不得不和壮实郎分离。我理解您,同情您,也愿意帮您。但不是您这样的法子。”   武八娘冷笑一声:“你有什么法子,倒是说来我听听。”   杜清檀贴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武八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小声道:“当真?”   “当真。您都要磨刀杀人了,为何不去试试?”   杜清檀将她那把刀捏了扔到一旁去:“恕我直言,您这把刀杀不了薛司马,反而可能割伤自己。”   武八娘颤抖着嘴唇,猛地站起来,焦虑地来回走了几圈,又停下坐到杜清檀面前,小心翼翼的。   “小杜,我知道有人在暗里帮你,那是谁?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杜清檀还不知道夜里发生的那件事。   “我没听说什么,我只是想着天下人心同理,所以认为八娘此行一定能够成功!您说有人在暗处帮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武八娘看她神色确实像是不知实情,少不得解释一番。   “不知哪里来的能干人,趁着夜色,将那日逃走的恶徒尽数抓了,暴打一顿之后,贴了字条扔在京兆府前。你这事儿才能解决得这般迅速。”   杜清檀陷入沉思中,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谁会帮她?难道是独孤不求?   也不对,独孤不求重伤未愈,且才回长安不久,怕是没这么快弄清整件事的过程,并精准地抓到漏网的恶徒。   再一个,他似乎也没什么帮手哇。   武八娘见她真是不知,便叹了口气:“也罢,不管是谁,总归是你的善报罢了。   我按你说的法子去试试,若是成功,少不得要谢你。若是不成……”   武八娘没说完,笑道:“好了,我明日就要去洛阳,顾不得你。我父母双亲那边,你若还想过来,那就继续来。”   杜清檀道:“您以后还会回来么?我打算买下平康坊的房子,不知您可愿意出卖?”   “确实,我以后不会再回这里了。”武八娘看了她一眼,道:“你有钱啦?”   “想想办法总能行。”   杜清檀已是做好准备,房子的问题须得早作打算,多拖一日,就多一分纠葛,不是好事。   “那就还按之前的说法,250金,你筹齐之后送过来,我让十一郎给你办。”   武八娘想通之后,倒也干脆:“我要收拾行李,就不接待你了。” 第125章 难道,是那元二郎?   既然来了,杜清檀肯定也要去给安平郡王夫妇请个安,再号个脉,说一说以后的事。   安平郡王不在家,郡王妃见了杜清檀倒是欢喜:“你来得正好,我这几日心浮气躁的,吃不好睡不好,老是头晕。”   这是被气着了,思虑劳伤太过导致心脾亏虚。   杜清檀少不得温言宽慰,又给她诊脉:“之前的茶饮方子还用着么?”   郡王妃道:“一忙就给忘了。”   杜清檀道:“我给您做一道养心蜜膏,饭前取一汤匙,用水化开食用,会很对症。”   她便去了小厨房准备,叫人备齐龙眼、大枣、蜂蜜、鲜姜汁,先用大火将龙眼、大枣煎煮至烂,再改小火加蜂蜜、鲜姜汁,调匀,冷却装瓶。   再送过去,武八娘也在,母女俩的眼睛都红通通的,显然已经说了要去洛阳的事。   见她进去,武八娘就拉了她的手道:“我不在家,阿耶阿娘的身体就要拜托小杜了。”   郡王妃只是哭。   杜清檀不好久留,索性告辞。   她也不回家,直接去寻朱大郎。   朱大郎正和一群弟兄坐着喝酒,见她进来,不免惊奇:“怎地这个时候来了?”   杜清檀笑道:“有要紧事。”   朱大郎赶紧地把弟兄们打发走,叫人重新上酒菜。   “不用客气,我说完就走。”   杜清檀伸手给他看,掌上的伤正在脱痂,挺不好看的。   朱大郎还不知道她遇着的事儿,不免惊讶:“怎么回事?”   杜清檀将经过说了一遍,道:“我有事要拜托叔父。”   裴氏以为,杀死屠二,再给几个钱就算结束了吗?不能的。   她用什么手段对付杜清檀,杜清檀就要用什么手段回敬她。   朱大郎听完,拍着胸膛道:“包在我身上!”   忽然又听人道:“独孤公子来了!”   独孤不求走了进来,一时看到杜清檀,作势要转身往外。   “我没打扰你们说话罢?等你们说好了,我再进来。”   “已经说好了。”杜清檀叫他过来:“你找朱家叔父有事?我让你。”   “不用,你也听听。”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坐了,先就叫人:“上好酒好菜,我做东请客!今儿在店里的兄弟们见者有份!”   一群闲汉“嗷嗷”叫,都来给他行礼道谢,夸他人善心美讲义气。   杜清檀冷眼瞧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见这独孤家的世家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会儿和这个闲汉把臂言欢,一会儿和那个勾肩搭背哥俩好。   朱大郎呵呵笑:“独孤兄弟脾气真好。”   独孤兄弟?   杜清檀看一眼朱大郎,再看一眼独孤不求,这就,比她大一辈了?   “看我做什么?咱各了各的。”   独孤不求打发走闲杂人等,说道:“我这有一份名单,都是那天参与迫害五娘的,这些人很快就会放出来。”   他把一张写满名字的纸递给朱大郎,勾着唇角笑得灿烂。   “要烦劳朱大哥与这些人打个交道。虽说屠二死了,但他们总不能白白被关被打,对吧?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可怨不着咱们小杜,是谁指使的,就让谁负责。   毕竟小杜能拿到赔偿,其他人也该有。金钱嘛,挤一挤总是有的。”   那些个恶徒都不是好东西,定会成日登门索钱。   裴氏性子霸强,必然不给。   恶徒拿不到钱,就会长期侵扰,一来二去,裴氏的名声就坏了。   若是裴氏妥协也不要紧,给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久而久之,双方必然成仇。   他倒要看看裴氏还敢不敢杀人。   杀得越多越好。   这些恶徒可不是奴仆,杀了之后是要正经查办的。   朱大郎的黑豆眼瞪得溜圆:“你们这,不是先商量好的?为啥说法都一样?”   独孤不求斜眼看向杜清檀:“想了什么坏主意,还不从实招来!”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你这名单倒是及时,省得我们还要设法搜集。”   “那是。我如今可不一样了,要弄这么一份名册还不是手到擒来!”独孤不求使劲吹牛。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独孤不求败下阵来:“你这女人,让我自吹自擂一下怎么了?”   杜清檀就又一本正经地道:“那您继续,我听着,要不要我给您鼓个掌?”   “……”独孤不求很憋屈,拿起酒杯敬朱大郎:“朱大哥,小弟敬您!”   朱大郎哈哈大笑,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再看独孤不求,那人拿着酒杯,怯怯地看着杜清檀,就是不敢喝:“我这……特殊情况,托人办事儿。”   杜清檀从他手中拿过酒杯,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给朱大郎斟酒,再继续喝。   一会儿功夫,一壶酒下肚,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独孤不求就撑着下颌,盯着她看:“小杜小杜,酒量大如肚。”   ???   杜清檀一个眼风杀过来,他就站起身,乐呵呵地笑:“我去和兄弟们打个招呼。”   小半个时辰后,杜清檀走出酒肆,脚步稳健,眼神清明,丝毫没有醉酒的意思。   独孤不求跟在她身后,不时偷窥她:“要不,我给你雇个车坐?”   杜清檀不理他。   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街角处,独孤不求继续叨叨。   “虽说酒量大,但小娘子喝这么多酒,终是不太好的。”   杜清檀突地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往墙上一推,逼近了,凶狠地道:“闭嘴!”   佳人在侧,带些微醉,独孤不求一颗心跳得“咚咚咚”的,口干舌燥,不免把嘴唇舔了又舔,声音都哑了。   “你想干什么?我抵死不从的啊!”   “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暗里把那些漏网之鱼绑了扔到京兆府外的?”   杜清檀眼神清亮,“你到底在干什么?”   “啊,我就是挣钱啊……”独孤不求失望之余还很紧张:“有人在背地里帮你啦?这么厉害?那是谁?”   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他眯起眼睛,难道,是那元二郎? 第126章 这一轮,是他输了!   次日。   一大清早,独孤不求就到了杜家。   美其名曰,今日要收钱,他来帮忙。   杨氏自是觉着好,又知道他身体不好,要调养,便张罗着给他做吃的,只怕隔壁元家又过来,不免惴惴。   不想担忧果然成真。   吃过早饭没多久,元二郎便扶着元老太公来了。   “今日收钱结案,我们来衬个人场。”   元鹤气势沉稳,顺便看了一眼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笑眯眯的,利落地跑去给元老太公行礼问安。   “老太公,您好啊,我成日听团团提到您,说您慈爱仁义,天下少有,本想登门拜访,又怕贸然打扰。”   元老太公很是勉强地扯着唇角笑了笑,很不情愿地道:“团团是个好孩子,我也听他说你见义勇为,很难得。果然英雄出少年。”   “向您学习。”独孤不求转个身,给元鹤倒茶:“元二哥,您喝这个神仙姜枣茶,特别养身体。”   元鹤微微颔首:“多谢。”   独孤不求就在他身边坐了,笑道:“有个奇事儿,有人绑了漏网的恶徒扔到京兆府外去,您知道这是谁吗?”   “还有这等事?”杨氏等人惊讶不已。   “我不知。”元二郎神色不变,“或是五娘多行善事,种了善因,有人看不惯,就想帮她的忙。”   “对对对对!这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元老太公双眼发光,比谁都激动,随即又突然丧了气:“唉,做了好事也不留名,真的是……”   好可惜!   扼腕!   “付出但凭本心,不求回报才是真君子。”元鹤说着,淡淡地瞥了独孤不求一眼。   独孤不求皮笑肉不笑,心情凝重。   答案呼之欲出,这一轮,是他输了!   这元二郎,究竟是什么身份!   倒也不怕,晚间他要拜见鹤先生,届时或许能够打听到。   室内突然安静。   杨氏看看独孤不求,又看看元鹤,总觉得哪里不对。   忽然间,又听门被拍响。   这回进来的是李莺儿和李启姐弟俩。   “我们来陪五娘去县廨拿钱。”李启说道:“听闻那裴氏要亲自去到县廨,亲手交付钱财,刁妇必会为难五娘!”   李莺儿则是乍一见到独孤不求,眼睛就亮了。   跟着就习惯性地含胸缩肩,默默往外退,正好对上杜清檀。   “莺儿来啦,你的早饭可以用了。”   杜清檀擦着手,她之前一直在厨房忙李莺儿的药膳,还不知道正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探头往里一瞧,济济满堂,不由乐了:“我这人缘真好。”   话音未落,门又响了,进来的是杨舅父一家子。   再跟着,安平郡王府的管事吕岩也来了:“八娘今日启程去洛阳,十一郎陪同,临行前,让小的过来陪五娘走这一趟。”   杜清檀心里挺感动的,杨氏忙着招待客人,这家里许久没有这么多客人了。   杨舅父不高兴:“出了这么大的事,杜氏就一个人都没来么?我还以为换个族长会好许多,没想到还是一样!”   “什么还是一样?你骂谁呢?”   外头响起反对声,宣阳坊十二叔公、杜氏族长九叔祖、以及杜氏的几个族老先后走了进来。   十九叔公骂杨氏:“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去族里说一声?若非听人提起,我们还不知道!先前已经错过了,今日必须陪你们走这一趟!”   杨氏红了眼圈,解释道:“因为已经有了琅琊王出面,又托了二郎帮忙,是以……”   主要还是觉着族里没什么人做官,加之上次退亲的事,最终也没能把萧家怎么样,所以事情能解决,就不想麻烦族里了。   九叔祖淡淡地道:“你不说,族里不知道,想帮忙也没办法。你说了,族里不肯帮,又是另一说。五娘,你说是不是这样?”   杜清檀低头行礼:“是。”   她这还不是怕族里有话说,怪她怎么抛头露面行医,这才惹得这般祸事么?   九叔祖也没过多批评她,转而与元老太公等人行礼,互相认识。   一个个地认识过来,族老们看杜清檀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知不觉,这小姑娘竟然积累了这般多的人脉。   “时辰差不多了,该走啦。”独孤不求奋勇争先,把自己当了半个主人。   九叔祖见他与杜清檀年貌相当,未免多感兴趣:“你是哪家子弟?”   独孤不求肯定认真回答。   二人在那相谈甚欢,倒把元二郎晾在了一旁。   毕竟年岁相差太大,根本没人往那方面想。   元老太公好气,使劲地咳嗽,这一个个都眼瞎了!   怎么就看不到他这出色的儿子!   杜清檀递过来一杯止咳化痰的芹根陈皮茶:“您试试这个。”   元老太公立时眉开眼笑:“还是五娘最好。”   杜清檀和他商量:“这么多人,您老别去了。乖乖在家等消息,啊?”   元老太公特别听她的话:“好,我都听你的。”   “您明天想吃什么?我给您做。”杜清檀贿赂他。   元老太公就悄悄说了一句话,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走了。”元鹤看了他二人一眼,“我送您归家。”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上街,说到萧家这事儿,都很气愤,黑着脸地骂。   路人看到,还以为是去打群架的。   走到万年县廨门口,又有几个朱大郎的弟兄围过来:“五娘,独孤公子,我们来助拳。”   却是朱大郎后续要办那件事,此时不方便出面,这便安排了人来帮忙。   县丞很快就来了:“小杜大夫啊,您真神了!家母用了您开的方子,已然有了明显好转!咦,这么多人?”   杜清檀笑得和气:“家里人生怕萧家恶霸,不放心。”   县丞很生气:“这是在县廨!谁敢乱来?”   这是对他能力的不信任嘛!   九叔祖作为杜氏族长,理所当然该出面打交道,一通攀谈,再问:“为何萧家迟迟不来?”   “是啊!为何还不来!使人去催!”   县丞真的有点生气了。   之前说得好好儿的,这萧家偏要这么拖着,分明就是藐视法度,藐视整个万年县廨,藐视县令,藐视他! 第127章 横的遇到更横的   三催四请,众人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裴氏才带着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她一露面,杜清檀的眼睛便被晃了晃。   十二幅蹙金鹦鹉刺绣石榴裙,紫色锦缎上衣,发髻得有一尺高,插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   脸上浓施红粉,大红唇,两条眉毛又黑又粗,眼角贴着金钿如意云斜红,眉心还贴了个艳丽的牡丹花钿。   可以说,时下最流行最华丽的,都被裴氏招呼在身上了。   杜清檀抿着唇笑了,这是不服气要拿钱出来,所以想在气势上压倒她呢。   裴氏一看到她,眼里就冒出火来,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打骂。   忽听独孤不求道:“咦,哪家的金银铺搬到这里来了。”   裴氏立刻对准独孤不求:“你骂谁呢?”   独孤不求看一眼已经很不耐烦的县丞,微笑着道:“您误会了,公堂之上,我不敢骂人。”   裴氏却不收敛,她骄横惯了,只想着自己居然还要赔钱,必然是万年县廨的人收了杜清檀的好处。   因此这股怒火直接冲着县丞来了:“堂堂万年县廨,竟然容许平民对朝廷命妇这般无礼吗?你管不管?”   县丞轻飘飘地瞅了她一眼,道:“堂堂万年县廨,竟然丝毫不被人看在眼里!你这是藐视公堂!”   裴氏哪里会把这么一个小小的县丞看在眼里,当即冷笑:“叫你们县令出来,你不配和我说话。”   ???   杜清檀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膨胀到无法无天无边际了?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裴氏跑到县廨,说人家县丞不配和她说话?   难不成顺利杀人不受任何惩罚,真能让人产生自己能上天的误会?   县丞果然彻底黑了脸,通过今日这事儿,他是彻底记恨上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恶毒女人。   他也不说话,恨恨地甩袖离开。   裴氏得意洋洋地瞅着杜清檀等人,轻蔑地道:“来这么多人又有什么用?打官司又不是打架,人多就能赢,哈哈哈~”   有杜家族老想和她理论,被九叔祖阻止了。   在这种情况下,争吵毫无用处。   杜清檀颇赞同。   裴氏见众人不理她,悻悻地冷哼一声,转头寻人挑事。   刚才独孤不求惹了她,她肯定要还回去。   “上次有你,这次也有你,你是杜五娘什么人啊?这般为她出头,真是世风日下,狼狈为奸!”   “为何不说路见不平旁人铲呢?”   独孤不求笑眯眯的:“请夫人注意口德,否则会报应到你儿子身上的。”   这话可算捅了马蜂窝,裴氏立刻跳起来,指着独孤不求破口大骂。   无论她怎么骂,独孤不求都笑眯眯地听着。   见她有停歇的迹象,他又说:“我听国子学的人说萧七郎是个忘恩负义的窝囊废,大家都不跟他玩。”   裴氏又开始大骂,越骂越生气,还想让人打独孤不求。   闹得正欢实,黑着脸的万年县令跟着县丞进来了。   万年县令落了座,先就抓起惊堂木使劲一拍,厉声喝道:“来呀!把这咆哮公堂的恶妇拖下去杖二十!”   差役果真上前抓人,裴氏急了,大声喊道:“我家夫君乃是户部侍郎!我是朝廷敕封的县君!谁敢动我?”   萧让现任从五品户部侍郎,按制,其妻可封县君。   裴氏的底气便来源于此。   万年县令却是冷冷一笑:“不敬公堂,便是不敬圣人,任你什么人,都打得!”   县丞又进谗言:“这位县君口口声声说自己娘家夫家,皆都是百年门阀,说是寒门不配与她说话。”   不巧,万年县令就是个寒门出身的,仗着科举才能做了官。   他自诩才干过人,却因出身贫寒,熬到两鬓花白,还只是个万年县县令。   因此,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些靠着出身、轻而易举获得高位的门阀世家。   听到县丞这话,万年县令看向裴氏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厌恨,冷笑着道:“可有此事?”   裴氏觉着形势似有不妙,赶紧否认。   “我们都听见了。”独孤不求冷幽幽地道:“这位夫人,既然身为朝廷命妇,就要敢作敢当,你怎能唾面自干呢?”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瞧!”裴氏大怒,瞪着独孤不求恨得滴血。   独孤不求给县令认错:“失礼,我不该没有经过您的允许就妄自出声。”   万年县令自是不会追究他,只看着裴氏冷冷地道:“等着瞧?当着我的面就敢威胁人?可见背地里不知如何!”   县丞又道:“仵作验看过了屠二的尸身,觉着死因有疑。下官提议,重查此案!虽只是奴仆,终是人命,该罚就得罚,律法不容亵渎。”   他二人一唱一和,裴氏还在死鸭子嘴硬:“查就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县丞笑眯眯地道:“您若是不做坏事,当然不怕查。就怕这屠二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譬如,谋逆。”   裴氏大吃一惊,冷汗如浆,绫罗锦衣瞬间浸湿,脸上的红粉胭脂全被汗水冲出了沟渠。   圣人在丽景宫设诏狱,重用酷吏,卷入谋逆案,瞬间被贬被杀的王公、高官、重臣不知凡几。   一旦沾上这个罪名,再落入丽景门酷吏手中,全家离死也就不远了。   她颤抖着嘴唇,立时服软了:“冤枉啊,误会啊,没有这回事,我萧家满门忠诚清白……”   万年县令冷冷地瞅着她不说话。   裴氏慌慌张张:“不就是赔钱吗?我愿意的,都带来了!”   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个后宅妇人,仗着家世好,丈夫好,儿子出息,成日在家颐指气使,欺负良善。   惯着惯着,便不知天高地厚。   故而今日这事,原本家中子弟有要出面处理此事的,她都不让,非得亲自来羞辱杜清檀,好出那口恶气。   然而,钱没能扔在地上,让杜清檀自己捡起,她自己倒是陷入了麻烦中。   县令是个妙人:“不,你不必赔了,先回去,等我们把案子查清楚了再说。”   “我愿意的。”裴氏恨不得下跪。   百般苦求,县令才道:“你去问问苦主,是否愿意收你的钱。” 第128章 火凤令   裴氏憋屈地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看着她微笑,那笑容怎么看都充满了讽刺和得意。   裴氏郁闷得想吐血。   但她想着,杜清檀这种见钱眼开、一心只想着捞钱的穷人,见了那钱还不得恶狗扑食似的。   她便倨傲地道:“把钱给你,这事儿就算了结。”   杜清檀恍若未闻。   裴氏愤怒地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杜清檀这回理她了:“你和谁说话?裴家百年望族,竟然如此无礼?”   裴氏吸气又吐气,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咬着牙,一字一顿。   “杜清檀,我把钱赔给你,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不好。”杜清檀笑眯眯地拒绝了她。   “!!!”裴氏万万意想不到,目呲欲裂:“你!”   “她怎么了?”李莺儿可算找到机会表现了,气呼呼地叉着腰道:“依我看,就按县尊的意思办,查清楚案子再说。”   裴氏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给跟来的管事频频使眼色。   管事少不得拉了县丞在一旁各种苦求,许以各种好处。   县丞这才道:“小杜大夫,先把钱收了,毕竟你损失也很大的。案子咱们慢慢查。”   杜清檀就道:“既然县丞有话,咱就不提查案的事。但想要我收下这钱,你得给我赔礼道歉。”   “你!”裴氏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杜清檀就很无奈地看着县令、县丞苦笑。   李启冷幽幽地道:“可见还是目中无人啊。如此骄狂,世间少有。”   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查案!”   却见外头急匆匆跑进一个人来,大声道:“我给你赔礼道歉!”   竟然是去了洛阳的萧七郎。   他是听说了这边的事,偷偷跑回来的。   回家听到裴氏来了万年县廨,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不想还是迟了。   他先给县令和县丞行了个礼,又给杜家的族老们、以及杨氏行礼。   目光在独孤不求脸上扫过,最终落到杜清檀身上。   “五娘,是我对不起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他跪下去,额头磕在地砖上,五体投地。   “你不在洛阳好好待着,怎么回来了?谁告诉你的?啊?”   裴氏尖叫起来,她的心都碎了。   “你凭什么跪她?凭什么?”   她金尊玉贵、前途远大的宝贝儿子,竟然在这种地方,给这种女人下跪赔礼!   萧七郎道:“这一切,拜母亲所赐。”   他又给杜清檀磕了一个头。   “我给她赔礼,我给她赔礼……你快起来呀!”   裴氏让人把萧七郎拖到一旁,终于对着杜清檀低下了她金贵的头。   所有人都看着杜清檀,看她怎么反应。   杜清檀面无表情,铁石心肠,没有丝毫动容。   有几个杜家族老少不得暗里嘀咕,这小姑娘心狠非凡,不是一般人。   九叔祖却是冷笑:“这种时候还讲谦让心软,不如当初躺着等人弄死算了,还报什么官!”   给了钱,裴氏怨毒地看了杜清檀一眼,狠狠甩袖离去。   收了钱,众人谢过县令、县丞,一起离去,唯有独孤不求留了下来。   虽是裴氏自己作死,万年县廨的人始终也算帮了忙,所以该表达的谢意还得表达到位。   县丞笑眯眯地看着他:“年轻人,有你这么懂事的不多了。不过,今日这事儿虽是出了一口恶气,仇是结毒了。”   这是提醒杜家要小心萧家的报复。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不是早就成死仇了么?”   对待恶人,只能以恶制恶。   什么以善感化,那是傻子做的。   因为恶人只会变本加厉,必须让他知道痛,他才会缩爪子。   独孤不求看着县令,轻声说道:“您这样刚直,得罪了萧家,只怕以后他家不会放过您啊。看看他家这小肚鸡肠的恶毒性子。”   县令撩起眼皮子,面无表情:“所以呢?”   “士族与寒门之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独孤不求道:“不知御史台那边,听到此类的事,会有什么感受?”   竟然是要他找御史弹劾萧让!   县令眼皮一跳:“你也是门阀子弟。”   “是啊,但独孤家不是败落了嘛。”   独孤不求探过身子,趴在县令面前,勾着嘴唇笑。   “别怕……你瞧这个。”   他掏出一块朱红色的令牌,在县令面前晃了晃。   “你是……”县令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下子站了起来。   独孤不求收起令牌,说道:“只管去安排吧。”   他叉着腰,慢吞吞地走出县廨。   县丞跑过去问县令:“怎么回事?这人谁啊?他拿了个什么东西?”   县令摇头:“别问了。和武侯铺的说,叫他们日常多关注杜家的安全。”   那是圣人亲赐的火凤令,持令者风察百官,可请见圣人面奏。   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见过三次。   有一次,还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也是一个姓独孤的世家子,拿着这一枚令牌,让他去做一件事。   后来……   县令叹息一声,下令:“去查屠二身死之事。”   他原也没想着要走到这一步,只是这话赶话的,就成了这样。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也不怕。   独孤不求走出县廨,看到杜清檀在路旁候着他,便笑眯眯地道:“你怎么还不走?家里那么多客人要招待呢。”   杜清檀道:“我在等你。你和那个书铺的店主认识,对吧?”   独孤不求道:“你要卖书?”   “对啊。我要凑齐房款,把平康坊的房子买下来。”   杜清檀已经整理好了书单,都是一些珍本,还幸亏当初存放得宜,这才保存完好。   独孤不求就道:“你把书单给我看看。”   杜清檀递过去:“这些,应该能卖到三百金了罢?”   “不好说,我给你问问。”独孤不求道:“你和大伯母商量好啦?”   “不用商量,我做主即可。”杜清檀很强势,“今日拿到了钱,我便着手让人抄录,无论新书旧书,内容一样就是好书。”   “说得好!做人就是不要太拘泥嘛。”   独孤不求收起书单,笑眯眯地道:“元二哥叫什么名儿,你可知道?”   杜清檀道:“之前签的契书上有,元珍。”   独孤不求道:“这个我看到了,我的意思是说,他还有没有别号之类的?” 第129章 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没听说啊,怎么回事?”杜清檀很敏锐。   “在背后帮你大忙的人估摸是他。”独孤不求也不隐瞒,笑眯眯的。   “没想到吧?元二哥竟有如此本事。我若是你,必须抱紧这条大腿啊!小杜,你的运气来了。”   杜清檀停下脚步,仰头望天。   独孤不求紧张地看着她,就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杜清檀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本正经。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我真心对待病患,也能得到真心回报的。”   什么和什么啊!   独孤不求皱起眉头:“我听于婆说了,他家有意求亲,你若是愿意,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拉开架势,认真分析:“元二郎为人稳重,不骄不狂,孝顺,不争虚名,家底丰厚,家中人口少,老太公还很喜欢你和团团,两家又近。”   他越说越心酸,喉咙里犹如塞了一块被水浸湿的棉花,又紧又酸。   越是难过,他越是笑得灿烂。   “你瞧,多好。虽说年纪大了些,样貌一般些,但只要他对你好,就很好。   你不是会养生嘛,天天给他喝延年益寿的松针茶啊!让他至少也活个七八十岁。”   杜清檀静静地听完,说道:“你的话真多。”   “……”独孤不求微张着嘴,紧张地看着她:“你……”   “我还没打算嫁人。”杜清檀道:“你提醒得很好,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就见独孤不求突然喊了一声,当街翻了两个跟斗,惹得众人瞩目。   杜清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问道:“我不嫁人,你高兴什么?”   “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为你今日能出这口恶气而高兴。”   独孤不求弯着腰,捂着胸,装可怜:“哎呀,好痛,一不留神扯到了。”   杜清檀道:“萧七郎怎会回来?是你使人去叫的?”   这种事,萧家人肯定瞒得死死的,萧七郎在这种时候出现,绝不是巧合。   独孤不求也不隐瞒:“有热闹大家一起看呗。”   他才不像元二郎呢,啥叫“付出但凭本心,不求回报才是真君子”,他就要让小杜知道!   “我记你的情。”杜清檀道:“我得去安平郡王府准备药膳了。你回去好生歇着罢。谢啦!”   她走了一截路,听到独孤不求在她身后喊道:“杜五娘!”   她回头。   独孤不求看着她笑:“好兄弟,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好不好?”   杜清檀看了他一会儿,微笑点头:“好。”   两个人各自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去。   采蓝欲言又止:“五娘,您是女的,怎么和独孤公子做兄弟?”   杜清檀一笑,并不回答。   曾几何时,她也是有过兄弟的。   至于独孤不求嘛……满满的少年气息,光是看着也养眼的。   今日书铺里没什么人,店主趴在柜台上睡觉,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喊道:“哈喇子流出来啦!”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口水,却什么都没擦到。   于是生气地瞅着面前的罪魁祸首:“讨嫌!”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递过一张书单:“看看,这些书值多少钱?”   店主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一通,然后说道:“200金,不能更多了!”   独孤不求搧了他的头一巴掌:“你怎么不去抢!黑心烂肝的奸商!300金,一点不能少!”   店主跳起来,大叫:“你才是强盗!我这小本生意,能一口吃得下这么多?有本事你买下啊!想给多少给多少。”   独孤不求愁兮兮:“我没这么多钱,不然还找你!”   店主想了想,说道:“没事,我知道有人在收古籍,待我问问。”   独孤不求递过一只蜡丸。   店主看他一眼,小心收下藏好,喊道:“来人,上茶!”   独孤不求回了平康坊,走入酒肆,找到正在补眠的岳大。   “最近斗场生意怎么样啊?要不我下场搅搅场子?”   岳大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道:“你这是有多缺钱?缺到命都不要?正要找你呢,主君要见你。”   独孤不求敛了嬉笑之色,穿过长而昏暗的走廊,停在尽头那道铁门前。   他如今已不用岳大引见,直接便可面见鹤先生了。   鹤仍旧坐在屏风后头,声音暗哑:“来了?”   “来了。”独孤不求落了座,原本想要提及元二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能在暗里办成那件事的人,其实也没几个。   于是他改口问道:“您找我有事?”   “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鹤问道:“圣人将立庐陵王为皇嗣,长安暗潮汹涌,你得动起来了。”   独孤不求道:“我这伤还得再养养,但查案子,还是可以的。”   “我会给你派不需动手的活。”鹤顿了顿,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独孤不求一脸茫然:“什么?”   屏风后传来一阵寂静。   半晌,鹤道:“没事了,你去罢。”   独孤不求却道:“先生,您说,干咱们这一行的,能顺利娶妻,平安过活么?”   鹤沉默片刻,道:“也有这样的,但是……下场好的没几个。”   “您说的是普通人,若是做到您这份上呢?”   独孤不求笑得没心没肺:“像您这样,手上的力量足以号令半城,能行吗?”   “自然要看个人怎么想。”鹤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想坐我这个位子?”   独孤不求举起双手:“快饶了我罢。我哪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我才进来多久呢。我就是……有点想娶妻罢了。”   “想要平安过日子,先就不能做这个。努力立功,或许能有那么一天。还有……”   鹤顿了顿,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聊这个天,不知怎地,他今日有些话多,这不正常。   “还有什么?”   “你上次护送庐陵王有功,或许将来能有后福。”鹤打发他走,“去罢。”   独孤不求走出铁门,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光亮微闪。   随后,他仰着头朝向前方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   岳大从角落处走出,目送他走远后,敲响了门:“主君,是我。”   铃声响起,岳大入内,轻声道:“主君,才刚送来的消息。圣驾在回洛阳的路上,接见了独孤。” 第130章 替我送给小杜   鹤并不惊讶:“我猜到了。”   时间刚好。   岳大有些难过并担忧:“您这些年殚精竭虑,拼尽全力,却仍然不被圣人信任……”   鹤平静地道:“这是宿命。”   圣人能以女儿之身君临天下,其智慧、缜密、强悍无出左右。   陪伴她多年的患难之交,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虽则圣人现下几乎长居洛阳,但长安的重要地位无可替代。   他手握长安半城力量,又怎会不被帝王提防。   岳大默然许久,道:“那独孤……”   “我忠心无二,由得他去。”鹤起身道:“今夜无事,我该回家了。”   岳大要送他,他又道:“以后若非传唤,不要去我家。独孤与杜家有故。”   啊……这?   岳大同情地看着鹤,有心安慰,却发现无话可说。   以为是碾压,结果是反转。   他心情复杂地道:“当初不该引狼入室的。这小子野心勃勃,那会儿就该知道他不会安分。”   鹤低笑一声:“你既然知道他野心勃勃,便该知道挡不住他。不是我这里,也会是其他地方,既然如此,不如我做那个伯乐。   上次的任务,若非是他,你我已经人头落地。再说这事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是我在这个位子上太久了。”   “那……不能请辞么?”   “机会不到,若有那一天……”   鹤眼里多了几分亮光,若有那一天,或许他也能过上平常人的日子。   娇妻稚子,哄老父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在内疚煎熬。   看着他的样子,岳大忍不住壮着胆子,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主君,若有那一天,你会娶小杜大夫么?”   鹤微微失神:“她啊……”   岳大迫不及待地等他回答,他却轻笑摇头:“我老了。”   岳大扼腕:“老夫少妻不是人间正常么?又不是老妻少夫!人家小杜大夫又没说不喜欢稳重的,您好歹问问。”   鹤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岳大立刻捂住嘴,低头缩一缩脖子,再小声道:“这不是我说的,是老太公说的。我只是转达,转达。”   鹤便不再理他,转过身收拾文书去了。   岳大急得:“主君啊,您不能退缩,不能被独孤那小白脸儿给吓得不战而退啊!”   “若是您退了,让我们这些长得不好看的人情何以堪?难道就得给小白脸让路不成?”   鹤道:“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不好看?”   岳大又捂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鹤冷哼一声,更衣洗脸,确定身上的沉水香味道没有了,这才走出去。   已近黄昏,街头熙熙攘攘,尽是归家之人。   有花娘叫卖:“上好的栀子花啦,便宜卖啦……买回家送给娘子挂在床头,又香又好看啦……”   鹤走过去,买下了所有的栀子花。   独孤不求翘着脚坐在街口一家茶肆里,一边和人聊天瞎吹吹,一边盯着街口。   鹤拎着一篮子花,慢悠悠地走过去。   独孤不求把瓜子一扔,趴在窗前盯着他的背影看,然后勾唇一笑。   可算等到了!果然如此!   这世上的事,就有那么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还真是小杜的运气。   不管怎么说,危难之际有人帮忙,就是极好的福气。   他又坐了会儿,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就准备去杜家混饭吃。   不想刚走到元家门前,就见门被打开,元二郎站在门前冷飕飕地看着他。   独孤不求神色自若:“元二哥好,您吃了吗?我还没吃,正准备去小杜家吃。她给我调理身体呢。”   元二郎拎出一篮子栀子花,说道:“替我送给小杜。”   “???”   “!!!”   独孤不求先是疑惑,再是生气,当他是死人呢!   啊,不对……   他谨慎地打量着元二郎,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点什么。   “不是蹲在街口守我?看清楚了?”   元鹤压低嗓音,发出与鹤先生一样的声音。   独孤不求一抖:“你……”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身份,真是猝不及防!   元鹤沉默地看着他。   独孤不求十分纠结。   太为难了啊。   之前不知道,还可以随便损几句,争个先后。   如今撕破了脸,对着上司,叫他怎么办?   难道要被压?   看看,看看!   现在竟敢指使他给杜清檀送花了!   真是作威作福,以权谋私,臭不要脸!   不成!独孤不求又抖了一抖。   他竖起眉毛,咧着嘴,恶狠狠地看向元鹤。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偷窥了不该知道的事,就要付出代价。”元鹤又把花篮往前递了递。   “呼……”独孤不求轻轻呼出一口气,勾着唇角笑了。   “行啊,我帮您给小杜送花,她要不要,可不关我事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拎着那花篮子,笑眯眯地后退两步,一个旋身,朝着杜家走去。   元鹤站在自家门前,看到独孤不求敲开杜家的大门,然后高声说道:“五娘在吗?元二哥让我给你送一篮子花啊!”   杜清檀是否回答,或者回答了什么,元鹤是不知道,因为杜家大门很快关上了。   他蹙着眉头转过身,恰恰对上元老太公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些被吓到:“您这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元老太公严肃地道:“过来。”   元鹤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做什么?”   元老太公举起手来,用力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赞道:“有些我年轻时的样子了!”   元鹤微微一笑:“我没骗你吧?”   元老太公点头:“干得好!不过,这独孤小子……你想对他做什么?儿啊,可以争,但害人的事不能干啊。   之前那些事,是圣人之令,迫不得已。涉及自己,无辜之人绝不能害,这是给自个儿积德。”   元鹤道:“您想多了,我只是想找个帮手,减轻一下负担,以便可以多陪陪您。”   圣人既然嫌他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久,让独孤不求来监视他,那他就给独孤不求接替他的机会。   野心勃勃的少年郎,为了向上爬连命都不要。   爱人、权势富贵,哪样更重要呢?   人心自来经不起考验,且等着瞧罢。 第131章 必须选一个   杜清檀平静地接过栀子花:“多谢。”   独孤不求见她居然真接了,嘴唇动了动,再也笑不出来。   “你说,他送你花做什么啊?”   他伸手去抢花篮:“你打算怎么办?”   杜清檀坚定地又把花篮收走了:“凉拌。”   好敷衍。   独孤不求垮着脸噘着嘴,却也不走开,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要怎么办。   只见杜清檀把一篮子栀子花尽数倒出来,择干净了,放入盆中,又注入清水。   采蓝高兴地道:“可以用来洗头哇……”   杜清檀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加上那副玉洁冰清的模样和肤色,确实与这栀子花香挺般配的。   换个人,便要觉得花香太浓熏人了。   这礼挑的还真不错,巧心思。   “啧!”独孤不求翻了个白眼。   送女人花!   谁还不会了!   明天他就去买一车!   却见杜清檀将淘洗干净的栀子花捞出放入碗中,舀一瓢刚烧开的滚水,稳稳地淋了上去。   “啊?你……辣手摧花!”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这种方式他喜欢。   杜清檀没理他,将焯好的栀子花捞出滤水,再打几个鸡蛋摊蛋皮。   她摊蛋皮也有技术,别人都是用的纯蛋液,她加了糯米粉水。   调好之后,用勺子倒入锅中,一手拎着锅把旋一圈,一个均匀好看的蛋皮饼儿就出了锅。   独孤不求看得一愣一愣的,再看那个锅,就觉着有些不同,竟然一边把手是长柄!   难怪杜清檀刚才转锅那么方便呢!   “你……”他才说了一个字,杜清檀已然道:“也是梦里看到的,没事就去剥葱蒜。”   蛋饼摊好,杜清檀便将它切成了丝。   独孤不求把葱蒜洗净递过来,乐滋滋地道:“真要凉拌啊?”   “嗯。”杜清檀舀一勺热油,淋在切碎的葱蒜和栀子花上,再加蛋丝,调味。   她尝了尝,满意地道:“还行。”   他还没吃过呢,独孤不求眼巴巴的:“好吃么?”   “好吃的呀。”杜清檀道:“这道菜泻火除烦,清热利湿,我看你这几日有些上火,等会可以用一些。”   独孤不求小声嘀咕:“这种情况下,谁不上火啊?”   又见杜清檀拨了一碗凉拌栀子花往外走,就道:“你去哪里?”   “去隔壁还钱,顺便带一碗给他们尝尝。元二哥平日经常咳嗽,这也可以治疗肺热咳嗽的。”   杜清檀喊了杨氏一声,带上团团,叫平安去抬钱。   独孤不求赶紧地跟出去:“我来帮忙,我做见证!”   杨氏为难地道:“五娘说你伤没养好,就别去了吧,在家歇着比较好。”   “我不……”独孤不求坚决拒绝。   “听话。”杨氏语重心长、坚定不移地他给剩下了。   独孤不求长手长脚地站在院子正中,生气地吃了一朵凉拌栀子花。   “这是我们之前借的钱。多谢府上了!”   杜清檀给元家父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站定,看着元鹤道:“尤其是元二哥帮了我们很多忙,我都记住了。”   “应该的,应该的。”元老太公不想收钱:“又没多少,算了罢。”   杨氏肯定不答应:“那怎么能成?”   “收了罢。”元鹤直接叫人把钱拿下去了,然后看着杜清檀道:“此事应当还有后续,萧家不会就此罢休,你有什么打算?”   “后续有一些考虑,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杜清檀暂时不想多谈这个事,直接把凉拌栀子花拿出来了。   “方才元二哥送了一篮子栀子花过去,我想着近日天热,大家都有些上火,便将它做了一道凉菜。   您日常总有些咳嗽,可以用一些,它能治疗肺热咳嗽。”   “……”元老太公同情地看向儿子。   元鹤面无表情,片刻后,道:“这道菜倒是新颖。我一定好好尝尝。”   元老太公等不得,马上就想尝。   杜清檀只许他尝一口:“寒性的,您不能多吃。”   所以,这道菜相当于专门做给自家儿子的咯?   元老太公低咳一声,把团团带到一旁去下棋。   杨氏也跟了去,假装在看元老太公和团团下棋,眼睛却是看向这边的。   “元二哥,我有话要说。”杜清檀很直接地开了口。   “听闻这桩案子是您在背后帮了我,我很感激,也很惭愧。您帮了我这么多,我却没办法报答您。”   “不用你报答。”   元鹤是个聪明人,这个开场白,以及这碗凉拌栀子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看着杜清檀温和而笑:“不用担心,没有其他意思。替我照顾好老父,便已足够。”   杜清檀站起身来,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那我们回去了。”   “我送你们。”元鹤作势起身。   杜清檀婉拒:“不用了,就这几步路,何必客气。”   元鹤也就坐回去,看着她们离开。   元老太公唉声叹气:“她没看上你啊,你还得继续努力呀。”   元鹤面无表情地嚼着栀子花,说道:“都怪你!”   “???!!!”   元老太公震惊地指着自己:“你说什么?怪我?”   “对,就是你。”   元鹤面无表情地道:“肯定是你太急切了,在小杜面前露出了那个意思,把她吓跑了。”   “啊?这……”   元老太公着急地抓了抓稀疏的胡须:“我是急了点,但是,唉,这……怎么办?”   元鹤狠狠咽下一口栀子花,继续面无表情。   “以后这事儿您别插手,不然吓跑了小杜,饭都没得吃。”   元老太公很憋屈,却又觉着似乎很有这个道理:“那,以后我都听你的?”   忽见元鹤竟然快把栀子花全吃光了,连忙扑上去用手捂住:“都是我的了,你这个不孝子!”   杨氏把杜清檀堵在墙角里:“说吧,独孤和元二郎,你必须选一个!”   杜清檀正要开口忽悠,就被杨氏堵住了:“别和我说那些有的没的!现在就选一个!”   杜清檀很无奈:“都是病患,难不成我随便给人治个病,人家有那意思,我就得回应?”   杨氏很生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以后你遇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第132章 天下的催婚狂魔都长一样   杜清檀叹气:“什么叫遇不到更好的了?我这不是才刚起步嘛?我还能长得更好看!”   杨氏没听懂:“什么叫你还能更好看?”   杜清檀解释给她听:“你看,我之前骨瘦如柴,病歪歪的,现在身体好了,是不是要好看些啦?”   这个,杨氏没法儿否认。   女人还是得有点肉才好看那。   “那我不好看的时候,定了亲都飞了,是吧?我现在好看,就有人愿意了,是吧?”   “是啊……不对,什么歪理!”   杨氏揪住杜清檀不放:“人家本来就好!哪里是萧七郎那种东西比得上的?   不提元二郎,就说独孤,难不成认识他的时候,你有现在好看?”   杜清檀慢条斯理的:“独孤说了,他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兄弟。”   “胡说八道!”杨氏其实和元老太公一样着急。   之前还能忍,看到杜清檀把栀子花给凉拌了,还送回去给人吃,她就不能忍了。   “你不小了!嫁了人,有了依靠,以后人家也没这么好欺负你……”   杨氏在那“叭叭叭”个没完没了。   杜清檀无奈地靠在墙上叹气,怎么打哪儿都逃不掉相同的命运。   “说话!”杨氏咆哮,然后还很生气。   “那你答应我卖书买房。”杜清檀睁着死鱼眼,甩过去这么一句。   杨氏大怒,不敢置信地指着她:“你……”   天下的催婚狂魔都长一样。   可怕。   杜清檀缩了缩脖子,咽口水:“反正你不让我卖书,我就不。”   杨氏冷笑:“既然你不肯自己选,便由我来替你选!”   杜清檀瞪大眼睛:“你……”   “我怎么?”杨氏一挺胸,朝她挤过去。   大战一触即发。   “你们在做什么呢?”独孤不求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杨氏硬生生把气咽下去,假笑:“没什么。”   独孤不求给杜清檀使个眼色,表示“看我解救你多及时。”   杜清檀眨眨眼。   杨氏看看他二人,木着脸道:“独孤,你跟我来。”   咦,都不叫他的字了。   独孤不求内心一阵狂跳,表面一脸惊愕,指着自己道:“我吗?什么事儿啊?伯母?”   杨氏埋着头往前走,气哼哼的。   独孤不求小声问道:“小杜,怎么回事啊?”   杜清檀道:“逼我嫁人呗,她若和你说奇奇怪怪的话,你别理她。”   “不会,不会,你放心,待我救你。”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追着杨氏去了:“伯母,等等小侄。”   “我问你,你老往我们家跑,是什么意思?”杨氏板着脸,拿出了当初对付萧家的气势。   独孤不求难得羞涩:“您,您看不出来么?”   杨氏非得逼他:“看不出来。若说对我们五娘有意吧,也不见你家里有什么表示……”   提到家里,独孤不求就沉默了。   杨氏看他表情,也知道自己怕是提到了不该提的事儿,于是一阵心软,接下来的话就不好说了。   半晌,独孤不求站起身来:“伯母的意思我懂了,我现下身无长物,被自己的兄长赶出家门,实在配不上五娘。”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飞快地走了。   杨氏喊了一声没叫住,再追出去,人已经走远了。   杜清檀走过来:“你和独孤说什么了?”   杨氏后悔又纠结:“都怪你!”   元二郎稳重踏实,家庭富足,有本事,离家近,缺点是年纪有些大。   独孤不求年轻活泼,长得特别好,本事也还行,舍得给杜清檀花钱,但是身无长物,还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杨氏既怜惜独孤不求,又觉着过日子还是元二郎这样的好。   刚才不小心说错话,气走了独孤不求,她很不是滋味。   如果杜清檀自己主动选定一个,不就没这些事了吗?   所以都怪杜清檀。   “怎么啦?”于婆看到独孤不求不打招呼就离开,也过来询问。   杜清檀摊手:“不知道,不关我事。”   于婆就看着杨氏。   杨氏怏怏的,有心想叫人去看看独孤不求,又怕惹出更多误会。   遂把心一狠,若真是有心求娶,就会把那些问题解决了再来!   虽然同情心疼这孩子,那也没有自家侄女的终身大事重要!   好不容易拿定主意,想把杜清檀抓过来再教训一顿,转头一看,人早没影了。   于是再接再厉追过去,杜清檀的门窗紧紧闭着,灯都灭了。   于婆劝她:“算啦,没用的,闹僵了反而不美。”   杨氏这才算了。   杜清檀坐在黑暗里抹了一把冷汗。   次日清早起来,她正带着团团做五禽戏,杨氏又站到一旁盯着她看。   杜清檀低咳一声,问道:“团团啊,你说我去出家当女观怎么样哇?”   团团猝不及防:“啊?为什么呀?”   “你娘不要我啦。”杜清檀假装擦泪。   团团不明所以,又傻傻地问:“为什么呀?阿娘,姐姐这么好,我不能没有她。”   杨氏就黑着脸走了。   杜清檀一笑,一头扎入厨房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她今天给元老太公做的是草寇羊肉汤面,给李莺儿做的是玉竹裙边。   待到做好,各自装盒,便去了安平郡王府。   如今武八娘和壮实郎不在,她就只需照料郡王夫妇,倒也简单。   及至归来,先就问:“独孤有没有过来吃早饭?”   杨氏淡淡地道:“你又没看上他,管他来不来?”   那就是没来了。   杜清檀就去鼓捣了个苡仁蒸肋排,烙一盒子小熊饼,再配个菠薐菜汤,一起装入食盒,交给平安拎上。   因见杨氏坐在院子里做针线,便打了声招呼:“我去看看独孤。”   杨氏不许:“你既是行医,那便按照行医的规矩来,叫平安送去即可。”   倒也不是她死脑筋,但这男女正当年纪,来往密切,总是容易引起流言。   杜清檀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杨氏见她果真不去了,又无端生气,不免和于婆念叨:   “她若一定要去,总算还有点意思在里头。独孤那些不好的地方,或许也能不计较。   但这,说不让去就不去,没心没肺,我是没辙了。”   不想平安很快回来:“公子不在家。” 第133章 不比男儿差   听说独孤不求不在家,杨氏一下子懵了。   不会是被她刺激到了,想不开,所以……   杜清檀看在眼里,冷幽幽地插了一刀:“所以说,没事儿别乱说话。人家好歹也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呢。”   “你闭嘴,都怪你!”杨氏坐立不安,就想着还得去瞅瞅。   “你别去,保持距离!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想干嘛呢。”杜清檀得意洋洋。   杨氏气得指了指她,转身走了。   杜清檀这才问平安:“食盒留下啦?家里是个什么场景?邻居怎么说?”   平安道:“院门虚掩着,没上锁,小的把食盒放在窗下了。问了邻居,说是一大早就走了。”   那就不是赌气或是出了远门,多半是出去办事了。   毕竟他买马、买奴仆、租房子的钱,都得有个来处。   杜清檀心里有了数,见来了病患,便去接诊了。   忙到午后,李莺儿来了,还带了个斯文秀气、羞涩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小娘子。   “这就是小杜大夫,可以叫她五娘。”李莺儿给她们互相介绍:“这是我表妹,萧慈,族中行九,叫她九娘。”   杜清檀看了萧慈一眼,这是,和萧七郎一家的?   李莺儿知她所想,忙道:“是一家,但九娘是嫡支。她也很不喜欢裴氏那些做法的,不然我不能把她带来。”   杜清檀露出营业笑容:“没事,只要不作妖,遵医嘱,按时足额支付诊金,就是好病患。”   李莺儿笑了起来:“九娘,我没骗你吧,我就说五娘不会拒诊,是吧?”   “您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杜清檀让采蓝给她们上姜枣茶,顺便抓住李莺儿的肩头往后拉开。   李莺儿赶紧地挺胸抬头,问道:“我有没有好一些?”   杜清檀认真地打量她一番,夸道:“有点起伏了。”   李莺儿沾沾自喜:“我也感觉到了。”   她比才来之时丰润了一些,加之仪态稍有改观,自然看起来要好很多。   萧九娘说道:“我就是看着莺儿改善明显,这才来的。我这个病症……”   她低下头,涨红了脸,说不出来。   莫非是妇科隐疾?杜清檀示意萧九娘伸手给她诊脉。   提到这种病,多数女病患总是不好意思的。   没关系,小杜大夫见多识广,啥病都吓不到,就看能治不能治。   谁知萧九娘才在她面前坐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便飘了出来。   仿佛耗子死了好几天似的那种恶臭。   若有若无,萦绕在杜清檀的周围。   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寻找恶臭来源。   李莺儿给她使眼色,表示恶臭来自于羞涩的萧九娘。   萧九娘的头低得几乎埋进胸里去,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不必诊脉,我就是,就是脚臭。这也不知道能不能治。”   脚臭……果然。   杜清檀不敢大口呼吸,示意她坐到窗边去:“脱了鞋袜,我看看。”   “其实我每天都有换洗鞋袜,但就是臭。”   萧九娘慢吞吞地脱着鞋袜:“皮肉都是好的。”   鞋袜脱开,满室恶臭。   李莺儿直接跑到门口去了,还说:“对不住啊,九娘,你别怪我。”   萧九娘泫然欲泣,难堪得不得了。   杜清檀面无表情,很是仔细地查看了萧九娘的脚,然后说道:“确实有个方子,可以一试。”   萧九娘双眼放光,飞快地穿上鞋袜:“当真?你若帮我解决了这个难言之瘾,我一定会回报你的。”   “两千钱。”杜清檀稳重地让采蓝收钱,然后说道:“我去洗个手。”   她稳重地走出诊室,迎着清风朗日,深呼吸,再呼吸。   李莺儿看着她偷笑:“你可真难得,居然面不改色。”   杜清檀稳重地道:“这是医者该有的素养。”   先用清水洗手三遍,再用烧酒擦一遍,抹上香膏,这才能够踏实下来。   萧九娘看到方子,满脸怀疑:“萝卜洗净带皮切片,加花椒熬水泡脚?真有用吗?”   杜清檀淡定地道:“您坚持三天后看效果。”   “那我试!”萧九娘高兴起来,好歹也有希望了不是?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子。”李莺儿亲热地挽着杜清檀的胳膊。   “我家过几日要办一个赏荷会,你有空不?我给你发帖子,过来玩。   我晓得好多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你小露身手,就够她们受用了。”   这是要给她介绍病人啊,而且还是高端病人。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我一定去。”   天上下刀子也要去。   李莺儿立刻命婢女漱玉递上帖子:“早给你准备好了。”   杜清檀谢过,见又来了其他病患,便道:“你们坐着,我得去忙了。”   萧九娘迫不及待要回家去泡脚,拖着李莺儿告辞:“那不耽搁你啦。”   忙到申时,杜清檀就收了工,她得去安平郡王府了。   采蓝在一旁盘算今日的收入,喜滋滋的:“加上卖药和香包的收入,有三千五百钱,刨去成本,整整三千。”   杜清檀很满意,见杨氏垮着脸在那瞅她,就故意道:“我虽是个女娇娥,却也不比男儿差!”   杨氏一甩袖子走了。   杜清檀忍了笑,牵出黑珍珠,施施然出了门。   安平郡王府最近的气氛很不好,毕竟出了这种事,做父母的最难受。   加上武氏最近暂时失势,上下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就更沉闷了。   杜清檀还是一如既往,精心照料两位老人。   因着天气热,她还顺便做了一道西瓜盅。   西瓜切成两半,用定制的刻刀在上面刻了精美的卷草纹,再把西瓜瓤挖成圆球,调入少许糖浆。   收拾好厨房,正要走时,婢女送来了安平郡王妃的赏赐。   “小杜大夫用心了,郡王妃近几日颇不舒服,也就是您送去的东西还能用一点。才刚用了那西瓜盅,整个人就清爽了。”   病人的肯定就是最大的鼓励,杜清檀欢欢喜喜收下赏赐。   到家,又和杨氏炫耀:“我这又进账一千钱,两匹绢。”   杨氏背过身去,不想理她。   杜清檀高高兴兴地给独孤不求做了晚饭,还让平安送去。   平安还是没能遇到人,但早上送去的食盒空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里头。 第134章 你们在做什么   午后,热浪一阵高过一阵,知了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萧家大门前,几个无赖和萧家仆人各种纠缠,非得让裴氏赔偿他们的损失不可。   什么答应给的钱没给,医药费没给,坐牢钱没给。   惹得一大群人围在外头看热闹,指指点点的。   裴氏哪里受过这种冤枉气,便要叫仆人用暴力把人赶出去,又要去找武侯铺。   不想萧家仆人才碰着人,那些无赖就躺到地上打滚哭闹。   说的都是萧家打死人了,还扯出裴氏无故虐杀家中奴仆的事。   萧七郎一看不好,赶紧把人叫进去,塞钱了事。   毕竟这些人要的也不多,就几百个钱罢了。   只要能用钱堵住嘴,不叫他们乱说,这一点点钱不算什么。   却不想,这是开了个恶劣的头。   这些人才走了没多会儿,又来了十多个无赖,围在门口吵吵嚷嚷,声势比之前还要大。   要的也更多,理由是,没道理厚此薄彼,那些人都拿了,他们也该拿。   萧七郎又给了,这次花了好几千钱。   再过了一会儿,来了几十个无赖,要几万钱。   萧家再是想要息事宁人,也知道这不对了。   萧七郎气急败坏地逼问裴氏:“你到底找了多少个人?”   裴氏很心虚,她全都交给屠二去办的,哪里管得到这么细致,还去问多少个人。   再说当时,屠二也还没来得及和她交待细节啊。   萧七郎看着她这副模样,绝望极了,甩手就要走。   “我不管了,我早前和你说的话,一句也不肯听,行事如此恶毒,就该想到会有报应。”   裴氏掩面痛哭:“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都是那个毒妇……”   “您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我没办法选择由谁生下我,您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萧七郎打断她的话,直接走了。   下人拉不住,回来道:“夫人,七郎走了,说是以后不会回来了。”   裴氏心里一阵惊慌,忙着追出去,追到大门前,就被等在那里的无赖一拥而上。   “给钱!给医药费!”   “凭什么别人有,我们没有?”   裴氏狼狈逃窜,声嘶力竭地喊:“来人啊,反了,反了,武侯在哪里?”   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臭鸡蛋,刚好砸在她额头上。   恶臭的蛋液顺着她眉心的牡丹花钿往下流,糊了满脸。   几只苍蝇闻到臭味,“嗡嗡嗡”地飞了过来。   她尖叫起来,完全失去理智,声嘶力竭地喊下人:“给我打,打,打死这些贱民!打死他们!”   于是萧家下人和无赖泼皮们打成一团。   不远处,穿着男装的杜清檀拍拍手,对自己的命中率很满意。   又一只臭鸡蛋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去,看着独孤不求一笑。   独孤不求也笑:“要不,这一下我来?”   杜清檀收起臭鸡蛋:“够了,过犹不及。”   这事儿只要闹到足够大,够御史风闻,有话可说,就行了。   “闹什么闹什么?无法无天了!”   万年县县丞带着一群差人跑过来,嚷嚷得比谁都厉害。   有几个无赖被打破了头,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县丞就要秉公执法,传唤双方问话。   裴氏慌慌张张跑进大门,推出小叔子挡灾。   萧家人脸都绿了,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厌弃和嫌恶。   什么叫丧门星,这就是了。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转身往回走。   “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成日只能看见饭碗空了,不见人。”   杜清檀掏出一把扇子,慢吞吞地搧着。   一转眼,她和独孤不求都好几天没见面了。   直到今天,她从安平郡王府出来,在半道上被他拦住。   “我啊,去挣钱讨生活呀。”   独孤不求背着两只手,笑眯眯地往前走着。   “你不会以为我生气了吧?才不会呢。我那是故意做给伯母看的,省得她逼迫你。”   “我够义气吧?”独孤不求对着杜清檀夹夹眼睛,颇不正经。   “够义气,兄弟嘛,你有需要的时候,我也能帮你。”   杜清檀“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笑道:“稍后你还得帮我个忙。”   她开出的书单有了买家,剩下的就是如何从家里把书偷换出来。   这就需要独孤不求帮忙了。   “包在我身上。”独孤不求抬眼看向坊墙:“咦,有圣旨昭告天下了呢。”   二人走过去,肩并着肩,仰着头往上看。   却是女皇昭告天下,取消禁屠令。   杜清檀可真太高兴了,脑子里瞬间飘过几十道肉菜。   独孤不求道:“要不,去宰两只鸭子,做个你说的那种八宝鸭?”   杜清檀道:“好啊。”   二人在杜家门前分开,杜清檀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迎面就遇到了杨氏。   杨氏怀疑地打量着她:“去哪里了?怎地这时候才回来?”   杜清檀笑道:“圣人昭告天下,取消禁屠令了。”   “真的?”杨氏也是喜不自禁,天天吃素,空吃米面,时间久了,也真是受不住啊。   “所以啊,您赶紧地去买几只鸡鸭回来,咱们今晚做点好吃的。”   杜清檀想把杨氏支走,好搞事。   杨氏却没什么心思去逛街,只打发于婆去买,然后伸个懒腰:“我昨夜没睡好,得歇歇。”   杜清檀装模作样:“我给您号脉?”   杨氏摇头:“不用。”   待到杨氏躺下,杜清檀立刻往书房旁边的墙上竖了梯子,爬到墙头,轻喊一声。   独孤不求立刻抬起头来,把一包书递进去。   杜清檀接了,拿回书房,飞快地把书单里的书取出,再将这些装样的书补上。   书单里的书,得拿去找人抄誊备份。   一册一册地带出去,不知多久才能做完。   是以,一次性换出,抄好之后再换回来比较妥当。   反正杨氏只会随意扫视一番,并不会把这些书抽出来看。   收拾好书籍,杜清檀又从墙头递出去。   独孤不求接了几包书,叉着腰道:“你放心,一准把这事儿办好了。”   “给你抽成啊。”杜清檀说完这话,表情就僵了。   “你们在做什么?”   元鹤站在独孤不求身后,神色很严肃。   “有事不走大门,这样鬼鬼祟祟的。” 第135章 你查案,也查他   独孤不求赶紧地把还插着腰的手放下了。   他站得溜直:“元二哥好!”   声音洪亮,态度端正。   杜清檀狐疑地看着他二人,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按理说,以独孤不求的惫懒性子,遇到这种事,多半会不正经地调侃一番。   这样严肃端正,就像把元二郎当作长辈看待似的。   她也不说话,就站在那看着。   元鹤看了独孤不求一会儿,神色反而放柔和了:“在做什么?”   独孤不求弯腰去抱书:“给小杜帮个忙。”   元鹤伸手:“什么东西?”   “我的东西!”杜清檀连忙道:“您不能看!”   元鹤的手僵在空中。   独孤不求笑得十分克制:“那什么,小娘子的东西,我们是不好翻看的啦。”   元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独孤不求举了下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我也不敢看的,我就是个做苦力的。”   “你快去!别耽搁我的事儿!”   杜清檀出声解围,还特意打了个掩护:“记得让莺儿给我个回复。”   仿佛,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李莺儿似的。   但其实,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独孤不求才不管这些,呲着雪白整齐的牙和元鹤说道:“是啊,李娘子等着呢,我先走啦。”   言罢把书放在老秃驴背上的箩筐里,行个礼,慢悠悠地走了。   杜清檀和元鹤挥手:“元二哥,我也下去啦,您忙着。”   “给李莺儿的东西,不能走正门?”元二郎还非得追根究底了。   杜清檀微微一笑:“元二哥,看破不说破。”   这才懂事。   她刚才明显就是给双方找个台阶下,并不在乎是否会被识破。   聪明的成年人就该顺着下去了,这样追根究底很不好。   元二郎看着杜清檀消失在围墙后,默默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回去。   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了青春已逝的惆怅。   他和那两个年轻人,如此的不协调。   杜清檀抹灭所有作案痕迹之后,一本正经地回到诊室,假装在看书,等病患上门。   杨氏一无所知,睡饱起来,于婆也买菜回来了,一家人宰鸭备菜,说说笑笑。   杜清檀好几次发现老于头偷瞄她,知道他大概率发现了她干的好事,却也不怵,看着他笑眯眯。   老于头叹一口气,假装啥都不知道,还打算帮着打个掩护,能瞒多久是多久。   杨氏道:“禁屠令既然取消,我们便挑个日子,整治两桌席面,款待一下亲朋好友。”   杜清檀极力赞成:“应该的。”   杨氏就和于婆对了一下眼色,正好叫三大姑八大姨的劝一劝她。   杜清檀看见了,莫名恐慌:“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杨氏叹气:“儿大不由娘,我也不是你亲娘。”   这话就说得有些没意思了,杜清檀识趣地起身走开。   走了老远,还觉着杨氏的目光黏在她身上,让人不寒而栗。   独孤不求走进书铺,和店主一番交涉后,先拿了一百金作为定金,然后道:“最近都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店主递了个蜡丸过来,然后转过身继续忙活去了。   独孤不求打开蜡丸,脸色就变了。   急匆匆赶回去,刚把钱藏好,就有斗场的人来寻他:“有紧急任务。”   夜深沉,冷月如钩。   地下斗场深处的屋子里,独孤不求终于走到了银平托花鸟屏风后。   元鹤略显疏淡的眉毛紧紧蹙着,显然也觉得这次的事很棘手。   他把手里那张纸条凑到烛火边烧了,然后说道:“独孤,这件事你怎么看?”   圣人任用酷吏来时,设丽景门诏狱以治天下。   李氏宗亲贵戚、诸大臣,死在来时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人人提及来时,都是不寒而栗。   而如今,来时竟然检举告发女皇诸子女,以及武氏宗亲谋反。   而女皇诸子女、以及武氏宗亲又反过来检举告发来时谋反。   这桩案子极难处理,来时党羽遍布天下,而女皇诸子女及武氏宗亲也不是好惹的。   要顾着圣心,又要基于实际,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独孤不求沉默地看着元鹤。   在不知道元鹤的真实身份之前,他只是听从命令的人。   在知道元鹤的真实身份之后,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   “嗯?”元鹤见他迟迟不答,不免挑高声音表示疑问。   独孤不求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先生才是做决定的人。”   “倘若我一定要你回答呢?”元鹤指着面前的茵席:“坐,不必拘礼。”   独孤不求也就坐了:“您若一定要我回答,我便答,照实了查,毕竟,我们只忠于圣人。”   滴水不漏。   元鹤笑了起来,然后说道:“你去查武氏宗亲。”   “是!”独孤不求霍然起身,答声响亮。   待到他出了门,岳大从角落里走出来,轻声道:“主君,您明知他与武氏有所纠葛,怎么还……”   独孤不求与武鹏举是好友,却又被安平郡王赶出府邸。   这中间若无几千字的恩怨纠葛,可以把他岳某人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查案,最忌讳的就是这种,因为容易得出不公正的结论,也容易把查案的人带入深渊。   元鹤淡淡地道:“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若控制不住自己欲*望,迟早都要死。”   岳大不敢说话,担忧地看了元鹤一眼。   这意思是说“要死早死,别去祸害杜家小娘子”吗?   好狠毒啊,没想到自家主君居然是这样的主君。   果然是老房子着了火,已经嫉妒到癫狂啦。   元鹤收到岳大的眼神,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懒得解释,平静地道:“叫阿史那宏进来。”   少倾,一个神色冷漠,容貌一般的青年走了进来,立在屏风外单膝跪倒:“见过主君。”   “阿史那。”元鹤缓缓说道:“才来的独孤,你认识么?”   阿史那宏抬起头来,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冷光:“认识,他很厉害!”   “我才刚给他派了一个任务,秘查武氏宗亲谋逆案。”   元鹤说道:“现在开始,这个任务也由你负责了。你查案,也查他,懂吗?” 第136章 就凭你长得这么丑?   独孤不求独自穿过幽长阴暗的曲巷,来到自家门前。   租的小院,只有两间半房,一间起居,一间待客,半间做厨房。   窗下放着一只食盒,上头用砖头压得死死的,几只饥饿的野猫围着打转,发出着急的“喵喵”声。   他走过去赶开野猫,拎起食盒。   野猫并不怕他,见他坐下来就围着他转圈,谄媚的乞食。   独孤不求掀开盒盖,拿出已经冷透了的八宝鸭。   皮相饱满,入口酥软,内馅有糯米、鸡肉、干贝、栗子、莲子、香菇、笋、肉丁,腴香浓鲜。   “小杜这是下大本钱啦,你们有口福,我也有口福。”   他撕下两条鸭腿扔给野猫,自个儿慢条斯理地啃着翅膀,吃着内馅。   太饿,年轻的身体消耗大,他把余下的全吃光,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伸个懒腰,收拾餐盒食具。   弄好之后,直接脱了衣服,就着凉水沐浴。   洗到一半,门口传来轻微的动静。   他也不理,照旧慢条斯理地洗。   洗干净了,换上一身清爽的纱衣,这才拿刀:“滚进来!”   阿史那宏走进来:“主君让我与你一同查案。”   独孤不求也不意外:“好看吗?”   阿史那宏疑惑:“什么?”   独孤不求抱着横刀,勾着红艳艳的嘴唇妖里妖气地笑:“我这副皮囊,好看吗?”   阿史那宏怒道:“谁耐烦看你了!”   独孤不求骤然出刀,将他摁在墙上,刀尖抵着咽喉,目光森寒。   “你阿耶我,沐浴更衣的时候,不许有人在一旁伺候,懂?”   阿史那宏紧紧贴着墙,将两只手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要偷窥你。”   独孤不求却将刀收了回去,勾着嘴唇笑。   “没关系啊,想偷窥也没事,就是在我沐浴更衣的时候,最好躲远些,若是有人不知趣过来打扰,也要替我管好他们。”   “是。”阿史那宏回答得很顺溜,说完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答应?   这不是等于承认,他就是被派来监视独孤不求的吗?   还有,他为啥要帮独孤不求守门啊?   他又不是独孤不求的奴仆!   于是他气呼呼地道:“那是你的事!不要欺负老实人。”   “啧!长得尖嘴猴腮精明相,还敢说自己老实?滚!你阿耶我要睡觉了。”   独孤不求长腿一迈,就往屋里走。   正要关门,就被阿史那宏半边身子给挡住。   阿史那宏紧紧推着门,很坚定地道:“从此刻起,我要与你同吃同住。”   独孤不求炸了毛:“就凭你长得这么丑?”   阿史那宏忍气吞声:“我不丑。”   “你就是丑。”   “我不丑。”   “你比我丑。”   “……”阿史那宏受到一万点暴击,后退一步,怏怏地道:“那你也得给我安排个住处才行。”   独孤不求扫他一眼:“等着!”   片刻后,一套被褥被他扔了出来。   “去隔壁待着!不许打鼾,不许放屁,不然就滚。”   阿史那宏默默地捡起那套被褥,默默地在隔壁房间地上铺陈好,莫名有些委屈。   他正想躺倒,独孤不求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口。   “嘿!我说,你洗脸洗脚了吗?”   “马上。”阿史那宏惊跳起来,顺溜地往外走。   待到手泡到水里,他才缓过来。   他为什么要听这个妖艳贱货的指派!   为什么!难道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别给他机会,不然他一定弄死独孤不求!   正发着狠呢,独孤不求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要跟着我,就得听我安排,懂?”   “是!”身体先于思想作出了反应,非常诚实。   阿史那宏更生气了,明明他不是这样懦弱好欺的人,为什么被这小子压得死死的?   第一次见面气势就被压,以后怎么活?   不行,他得翻转过来!   想个什么法子呢?   听着隔壁的窸窣声终于没了,独孤不求这才闭上眼睛。   没有哪条道好走。   想要成功,想要一雪前耻,想要查明阿耶的死因,就得拼了命地往前挣。   于他来说,现在这条路,就是最近的捷径。   所以,不管是谁拦着,他都要勇往直前。   晨鼓响起。   阿史那宏准时醒来,翻身坐起,立刻就去叫独孤不求:“该起身办事了。”   一块砖头从窗户里拍出来,他赶紧躲开。   “我说了让你没事别放屁!”   独孤不求在里头咆哮:“天还没亮,找谁查?你赶着去吃屎吗?”   阿史那宏眼圈微红,憋屈又愤怒。   他为什么要来受这个气?真的。   为什么呀?   但是人家好有道理。   他红着眼圈继续默默地躺下了。   日上三竿,他才听到门外有动静。   他赶紧起来,激动地要催独孤不求去办正事。   却看到独孤不求拎着一只食盒,慢吞吞地往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头伸在盒子上方看了会儿,心满意足地笑。   一股特殊的食物香气朝他飘来。   阿史那宏口水直冒,却不敢主动靠近独孤不求。   这人脾气太差,嘴巴又毒,惹了就受气,心里要难受很久。   “过来。”独孤不求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不!他才不是那种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阿史那宏的双脚不受控制地移动。   “你看,葱爆羊肉,菠棱菜猪肝汤,白面鸡蛋饼。补血养颜,吃了能变得更好看。”   独孤不求递给他一双筷子:“尝尝?”   阿史那宏再馋也吃不下去,又在侮辱挑衅他了!   “不吃啊?那就算啦,不能勉强。毕竟这是长安最负盛名的食医,小杜大夫做的药膳呢。”   独孤不求美美地吃了一口葱爆羊肉,再喝一口猪肝汤,陶醉:“太好吃啦,一道方子两千钱。给你吃也是浪费。”   阿史那宏额头青筋暴起,他用力拍了一下石桌,怒视独孤不求。   “想打架?”独孤不求挑衅地翘着长腿:“等我吃完饭。”   阿史那宏硬生生把怒气压下,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瞧。似你这般,死得最快!”   “可是我打算与你好好合作呢。”   独孤不求微笑,果然不安好心,果然是来监察他的! 第137章 你最好远离他   独孤不求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委委屈屈的阿史那宏。   经过一家点心铺子,他随手买了几封糕点,看也不看,往身后一抛。   阿史那宏下意识地就接住了,敢怒不敢言地拎了跟在后头,像个跟班。   然后独孤不求走到了安平郡王府前,整一整衣衫,再递上一张名刺,客客气气地请门房通传。   “我是十一郎的朋友,受他之托,前来探望郡王和郡王妃。”   须臾,门房出来请他们进去,说是郡王不在,郡王妃请见。   阿史那宏压根没想到,所谓的查案,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独孤不求给安平郡王妃行礼请安:“许久不曾见着您了,这一向可好?   上次承蒙府上照料,小侄早就想来拜谢,奈何事情太多,总是耽搁。   小侄知道您喜欢吃乳酥和水晶龙凤糕,特意给您备了一份,还望您莫要嫌弃。”   他长得好,笑得更好看。   但凡上了年纪的女子,总是更喜欢长得好看又讨喜的年轻人。   郡王妃笑眯眯地道:“不嫌弃,不嫌弃,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独孤不求就往身后伸手。   阿史那宏委委屈屈地双手递上糕点,一看也没人给他看座,就又委委屈屈地立在独孤不求身后。   郡王妃就道:“你这随从是才买的?早前没见过。”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看向阿史那宏:“是啊,才买的。   天太热了,小侄向您讨个恩典,赏他杯水,如何?   若有吃食,也赏他些,他食肠宽大,饿得快,还是早起用的饭了。”   郡王妃就笑了:“这有何难,来人,带这孩子下去吃喝。”   “我不……”阿史那宏想着自己是要盯着独孤不求的,怎么就被支开了?   独孤不求给他使眼色:“还不谢过郡王妃的恩典?”   阿史那宏默了片刻,想着这怕是给自己创造机会,让自己借机秘密探查?   于是赶紧地答应下来,跟着婢女走了出去。   他一走,独孤不求就笑眯眯地和郡王妃说道:“请您替小侄给郡王带句话,有人告他谋反呢。”   郡王妃神色大变:“快去把郡王请出来!”   这种灭门之灾,倒是顾不得才刚托辞不在家了。   安平郡王看到独孤不求,就没好脸色:“你什么时候竟然成了查案的。”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掏出火凤令:“拿到这个的时候。”   安平郡王看见火凤令,猛地站了起来。   独孤不求慢吞吞地把火凤令收回怀中,说道:“我记得郡王早年曾与先父相识。”   “不,我不认识。”安平郡王立刻否认。   独孤不求仍然在笑,眼神却已经有些冷冰。   “上次,我在十一郎屋里养伤。乍然见到您,您问我,独孤楚是我什么人。”   安平郡王淡淡地道:“因为你俩长得太像了。而我知道此人,却不见得就一定认识他。”   “愿闻其详。”   “永隆元年,新任左春坊思议郎独孤楚俊美雄壮,朝中闻名。”   左春坊,隶属太子府。   永隆元年,正是圣人次子、时任太子谋逆被废的那一年。   在那场疾风骤雨中,血流成河,连坐者无数。   “我不过远远见过独孤楚几面罢了,并不曾有过交往,何来认识?”   安平郡王注视着独孤不求,缓缓说道:“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何必细究?”   独孤不求与他对视,良久,垂眸一笑。   “您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会提及此事了。”   安平郡王微微颔首:“如此甚好,你的情,我记住了。”   “告辞。”独孤不求起身向外,迎面遇到了杜清檀。   杜清檀是来给安平郡王夫妇请脉的,乍然见着他,不由笑了:“你怎会在此?”   独孤不求笑容寡淡:“想着十一郎不在,替他过来看看。”   杜清檀见他神色不对,却不好在这细问,便道:“你出去后别走,就在门房那儿等着我。我很快就来。”   独孤不求点头又摇头:“我还有其他要事。”   也不多说,埋着头疾步而去。   杜清檀最后扫得一眼,看他眼角微红,睫间晶莹,心中便是一动。   这是,哭了?   有心追上去问个究竟,却听婢女道:“小杜大夫,郡王妃请您进去。”   她也只好先进去请脉。   安平郡王夫妇相对而坐,神色凝重。   见她进来,却也未曾放松些许。   少倾,杜清檀诊脉完毕,劝道:“郡王与王妃忧思甚重,还该放松些才好。”   郡王妃长叹一声,勉强笑道:“知道了。”   安平郡王却是道:“你认识独孤不求?”   杜清檀并不隐瞒:“实不相瞒,他几次救过我的命。也是因为他,才能得以与十一郎、八娘相识。”   安平郡王沉默片刻,道:“你最好远离他。”   杜清檀颇为诧异:“还请郡王提点。”   安平郡王虽贵为武氏宗亲,却没什么架子,日常待她也算和蔼可亲,更不会指手画脚。   今日说出这话,是真反常。   “听我的就对了。”安平郡王并不解释,径自起身离去。   杜清檀看向郡王妃,希望能够得到些许解释。   郡王妃也是莫名,只道:“听郡王的没错。”   杜清檀收拾好东西,赶紧地追出去,独孤不求果然已经离开。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追去他家里,就见一个容貌一般、眼睛狭长的年青男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独孤呢?独孤呢?”他一边跑一边问。   “他有事先走了。”   杜清檀不认识这人,却也好心地回答了他。   阿史那宏很生气:“这人怎么这样!”   说好一起查案的,他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得以悄悄溜出去,还没摸着安平郡王的书房呢,就听人说这小子走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想是真的被剩下了。   “你们认识?”杜清檀不免好奇。   “我才不认识那个坏东西!”阿史那宏咬牙切齿地追了出去。   门房和杜清檀说道:“似乎是独孤公子的随从哇,不知为何,竟然这般诋毁主人。”   采蓝奇道:“独孤公子什么时候又买了奴仆?我们怎么不知道?” 第138章 不想做兄弟了?   阿史那宏给元鹤打小报告。   “……就这么闯进去,设法把我支走,然后扔了我就走,也不知道和安平郡王府说了什么。”   元鹤并不表态,只道:“你且下去。”   阿史那宏和独孤不求在门外相遇,他便冷哼一声:“你自求多福!”   独孤不求淡然而笑:“多谢兄弟提醒!改日请你喝酒!”   “谁是你兄弟?我才不喝你的酒呢!”   阿史那宏还是很生气,这家伙太坏,太招人恨了。   自那天被扔在安平郡王府后,他再未见过独孤不求。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独孤不求就和消失了一样。   他蹲守在独孤不求的小院子里,混了两顿美味的好饭。   然后有一天,送饭的换成了在安平郡王府遇到的女子,从此之后,饭也没得吃了。   他只好天天在外头吃汤饼和饆饠,真是说不出的难吃!   “不喝我的酒,那我请你吃小杜做的饭?”独孤不求笑眯眯。   “我……才不稀罕呢!”阿史那宏犹豫之后,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独孤不求无奈地摊摊手:“那就没办法了。”   阿史那宏又有点后悔,恰在这时,铃声响起,独孤不求扔了他就走。   元鹤正在煎茶,见独孤不求进来,就示意他坐过去。   “这是进贡的蒙顶石花茶,还是上次面圣时,圣人所赐,可以提神醒脑,你尝尝。”   元鹤把经过烘烤的茶叶末加入用橘皮、薄荷、桂皮熬成的汤中,再点上盐,分一杯给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尝了一口:“御赐的东西就是格外香甜。”   元鹤袖手而坐,看他喝完,又要给他添。   独孤不求阻止了:“还是先谈公事罢。”   元鹤点头:“你说。”   “属下不曾查到武氏宗亲谋逆,反倒有些来时谋逆的证据。”   独孤不求取出一叠纸张,平放在元鹤面前。   元鹤沉默地看着他。   年轻俊美的青年坐姿端正笔直,眼神清亮,就连随时挂在唇角的笑容也收敛了。   说不出的严肃与认真。   元鹤拿起纸张飞快浏览完毕,说道:“看来你已经作出了选择。要搜集整理这些内容,不是朝夕之功,准备了多久?”   独孤不求倒也不怕他知道:“约莫,有四五年了?”   “呵~”元鹤轻笑一声:“你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把这些东西给毁了?”   “不怕,您不是那样的人。”   独孤不求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十分信重自己的上司。   但是他和元鹤都知道,这份证据不止一份。   即便元鹤选择把它吃了,也还会有其他途径上传。   毕竟一个准备了四五年,并且拼死进入斗场的人,绝不会盲目地把所有身家性命吊死在一棵树上。   一直以来,独孤不求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酷吏,人人惧怕,却也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年以来,酷吏害得无数无辜之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酷吏本人欺男霸女,夺人资产,无恶不作,却始终荣华富贵,青云直上。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有圣人子女与武氏宗亲相助,扳倒来时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他既然拿出了这么一份证据,元鹤也就好心提点:“你当知晓,圣人并不想让来时死。”   酷吏是圣人手里的一把好刀,圣人尚且舍不得他死。   独孤不求固执地道:“圣人让我们搜集证据,这便是我搜集到的证据!”   “天意莫测,你不怕因此带来杀身之祸吗?”   “我为圣人效命,何惧之!”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先生才来这里的时候,不怕因此带来杀身之祸吗?”   元鹤也跟着笑了:“我知道了。”   独孤不求起身告辞,行至门边,忽听元鹤道:“我很欣慰。”   ???   他回头去看,微笑:“为什么?”   元鹤道:“安平郡王府。”   独孤不求倏然沉默。   半晌,他道:“您放心,我不是那种人。黑是黑,白是白。”   言罢,他大步往外,步伐坚定而沉稳。   元鹤摇铃,招来岳大,把用火漆密封好的证据交给他:“八百里加急,送往神都。”   岳大多了一句嘴:“独孤经过您的考验了吗?”   元鹤微笑:“还算行。”   岳大叹息:“阿史那宏和他比起来,傻乎乎的。”   独孤不求踏着夕阳余晖,轻轻推开自家虚掩的院门。   但见石桌旁围了一群野猫,杜清檀坐在那儿一边喂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两只不怕生的野猫用身子去蹭她的腿,发出讨好的“喵呜”声。   独孤不求大步走进去,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杜大夫这么忙,怎会有空光临寒舍哇。”   杜清檀一手轻拍食盒,反击道:“独孤公子这么忙,怎会有空回家呀?”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走到她对面坐下,看着她道:“这话说得。就像是你等着我回家似的。”   年轻女子等着年轻男人回家,那自是夫妻关系了。   他自以为这个暗示很明白了,就想看杜清檀怎么回应。   杜清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确实是在等你回家。许久不见,你屋里又多了个陌生人,我很不放心你。”   一本正经的回答,一本正经的表情。   独孤不求瞬间泄了气,他弄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懂他的意思。   是懂了故意装不懂?还是彻底没懂?   他今天才办了一件大事,心情好,就想逗逗她。   于是他猛地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的意思是说,就像妻子等着丈夫回家似的。”   杜清檀寸土不让,端坐着纹丝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不想做兄弟了?”   为什么会是这种回答!   独孤不求一下子懵了。   意思是说,若有那种心思,兄弟都没得做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杜清檀的表情,最终微笑。   “开玩笑的。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他滑坐下去,嬉皮笑脸地去揭食盒盖子。   里头是一份小熊饼和一碗鸡汤,以及一份清炒时蔬。   很简单。   他有些不满意:“许久不见,就给我吃这个?”   杜清檀道:“你有多久没回来了?我做了好的,你却不在,便是浪费。”   独孤不求便埋着头吃。   忽听杜清檀道:“你到底在做什么营生?” 第139章 你不是那种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营生?”   独孤不求俏皮地眨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杜清檀刚才的话。   很明显的敷衍。   杜清檀也不逼迫他:“不想说就算了,吃吧。”   虽然简单,味道却不差。   独孤不求突然心生感慨:“小杜,你会一直给我做饭吗?”   杜清檀道:“那要看你活多久了。”   独孤不求突然觉得有点堵:“你这意思,就像是我活不久似的。”   杜清檀道:“你心里最明白。”   独孤不求抬头,看到杜清檀那双清澈明亮的凤眼,定定地看着他。   他突然间有些瑟缩。   觉着自己所有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他低下头,小声道:“其实我是个自私的人。”   “嗯。”   “我其实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   “嗯。”   “我曾经从过军。”   “嗯。”   “我在族伯手下讨生活,他在魏州任刺史。   契丹攻占冀州,他很害怕,把所有百姓驱入城中参与防备,荒地千里……   圣人降罪,他全推给了我,说是我矫传军令,还让人指证我。   因我日常与他亲近,这道命令确实也是他让我下传的,我无可辩驳。”   “嗯。”   “我回到家中,被我哥赶了出来,他们都不信我。”   “嗯。”   “我可能,从此以后都不能任职了。”   “嗯。”   独孤不求好不容易打开心扉,心说怎么也能得到几声宽慰,却不想只看到一张平静如常的脸。   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自己的悲惨往事,而是在讨论这道菜好不好吃。   “嗯嗯嗯,你什么意思啊?”   他怒了:“杜清檀,你到底关不关心我啊?”   杜清檀递了一块雪白的帕子给他:“擦擦嘴,油汤汪在唇角了。”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抢过帕子使劲擦了又擦,再把帕子揉成一团扔到杜清檀身上。   杜清檀也不生气,捡起帕子抚平叠好,说道:“你现在干的营生,杀人放火害人吗?”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道:“可能会杀人放火,却不曾害人。至少目前我没有。”   说完这个,他又紧张地看着她。   就怕从她眼里看到惊恐惊吓和防备。   不想杜清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那就行了,好好活着。”   她没说让他好好做人。   独孤不求乐了:“你不怕我做坏事呀?”   “你不是那种人。”   杜清檀站起来:“之前你把黑珍珠和平安送给我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换一种拳法。”   独孤不求激动得两眼放光:“你等着!”   杜清檀以为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急急忙忙跑出去,在院子外头兜了一圈,又跑回来把门关上。   “好了,没有闲杂人等偷窥,来吧。”   他摆开架势,专心致志地等她教授。   “这叫鞭拳。分为平鞭拳、斜下鞭拳、斜上鞭拳。”   杜清檀今天穿的是胡服,更方便演示。   一路拳法走完,她问独孤不求:“怎么样,记住了吗?”   独孤不求摇头:“你太快了,没太看清楚。”   她就又演示了一番。   “是这样吗?”独孤不求故意把胳膊往下划拉。   杜清檀就很认真地帮他扶正,又顺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地查探肌肉,再指点:“转体快、头领先、不停顿、双腿支撑稳。”   “以腰带臂,前臂鞭打甩拳,要快,要猛,临危不乱。”   独孤不求按下心猿意马,认真学习。   时间转瞬而逝。   暮鼓已停,天色昏暗。   杜清檀惊觉:“哎呀,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她今日是独自来的,没带平安,也没带采蓝。   独孤不求叫住她:“我送你,正好卖书的钱得了,一并带回去。”   二人肩并肩往前走,晚风习习,满天星斗。   “你这一向可好?”   独孤不求其实想问,元家有没有求亲。   “不好。”杜清檀唉声叹气。   “大伯母宴客,亲戚朋友请了整整四桌,全都在说我的亲事。”   她想起那天的场景就觉着害怕。   七大姑八大姨的把她团团围住,这个说再不嫁人就生不出孩子来了。   那个说天地生阴阳,男婚女嫁人之大伦。   再来一个说自家外甥不错,与她年貌相当。   还有一个表示替她担忧,不成亲不生子,将来老了没人养,孤苦伶仃的怎么办。   又有一个杨氏的堂妹把她拉着,笑眯眯地说起自家儿子特别好,也不嫌弃她抛头露面行医,只要以后安心相夫教子就行。   独孤不求听得笑了:“你没把她打趴下?”   杜清檀叹气:“大伯母没给我机会。”   族老们虽是没说什么,却也一个个都在盯着她看,让她觉着自己是一只可怜的羊,待价而沽。   “那你就这样算啦?”独孤不求不信她有这么老实。   “我让人给莺儿带了个信,她派车把我接走了,说是让我给她家祖母诊脉。”   杜清檀提及李莺儿就笑了。   “前些日子她请我去她家赏荷,后来不知何故取消了,她深感歉意,让人给我送了一大桶荷花。”   独孤不求到底没能忍住:“朝中又有风浪,武氏、李氏宗亲全都夹着尾巴做人呢。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杜清檀看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独孤不求怕她继续追问,便装出浮夸的样子道:“那当然了,我狐朋狗友多嘛,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神秘兮兮地道:“萧让被弹劾了!”   做官是要讲运气的,犯了错,刚好遇到个普天同庆的事,惩罚就没那么重。   若是遇到很糟糕的事,一不小心卷进去,惩罚就极重。   而今朝中风雨大作,圣人心情不好,萧让决然讨不了好。   他不好,裴氏就更得不了好。   杜清檀又看了独孤不求一眼,说道:“把钱放这儿,我这就要进去了。”   独孤不求只恨路太短:“那我走啦。”   不想门“吱呀”一声响,杨氏走出来,指着他俩气势汹汹地道:“进来!谁也别想走。”   杜清檀吓了一跳,被抓进去逼婚倒是小事,被发现食盒里装着的金子才是大事。   她用力推了独孤不求一把:“快走!”   “啊……”独孤不求拔腿就跑。 第140章 咱俩在一起算啦   独孤不求跑得比兔子还要快,片刻功夫跑得不见影子。   杨氏追了几步没追上,气得折回去揪杜清檀的耳朵。   “轻点,轻点,大伯母快松开……”   杜清檀赶紧护住耳朵。   杨氏只是不放,气得胸脯起伏:“气死我了。”   忽听隔壁门响,元鹤走出来:“怎么回事?”   杨氏和杜清檀都被吓着了,赶紧地恢复正常。   “没事,开玩笑呢。”   却不知刚才那一幕已被元鹤看在眼里。   杨氏比杜清檀矮许多,拽着耳朵不放,她就得歪着身子去将就。   既狼狈又可怜,也可以说是乖巧隐忍。   毕竟不是打不过挣不脱,只是想让长辈消消气罢了。   他突然心生怜悯,说道:“五娘,明日记得早些过来诊脉。”   “好。”杜清檀揪着杨氏的胳膊往自家大门里推。   “睡了睡了,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呢。”   杨氏尴尬地冲着元鹤一笑,转头对上杜清檀就黑了脸。   杜清檀把人推进大门,撒腿就跑,跑到自己房间就把门紧紧关上,任由谁叫都不理。   杨氏气得够呛,站在她门前一直念叨了整整半个时辰,还掉了几滴泪。   还是采蓝和于婆生拉硬扯把人带走的。   杜清檀一直在黑暗里坐着,听到外头完全没了动静,才敢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弄水盥洗。   全家都睡了,到处黑漆漆的。   她也不敢点灯,就着星光,站在井边打水。   一粒碎石落到她脚边,抬头一瞧,墙头上黑乎乎地趴着个人。   “小杜,是我……”独孤不求压着嗓音,“刚忘了给你这个。”   他还没来得及放下食盒,被杨氏一吓就拎着跑了。   跑了一截才发现,就又折回来一直在周围游荡。   时不时竖着个耳朵听听,生怕杜家会发生暴力事件。   杜清檀就又去接食盒。   独孤不求却也不走,问道:“有没有挨打?”   杜清檀苦笑:“耳朵到现在还疼。”   “小杜,我有个想法,你先听一听哈。”   独孤不求清清嗓子,声音小得蚊子似的。   “你看啊,大伯母逼你这般厉害,很烦人是不是?还伤感情。”   “嗯。”   “我有个法子帮你解决燃眉之急,两全其美的。”   “说。”   “要不,咱俩在一起算啦?”   独孤不求说完这话,声音都颤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这诱惑。   杜清檀却是沉默了。   黑漆漆的,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无法查探她到底是喜还是怒。   于是越来越忐忑,越来越心虚。   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就听杜清檀道:“你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啊,我的意思是说,要不,咱俩定个亲?   当然啦,是假的那种。就是专门用来哄骗老人家的。   这样呢,大伯母也不至于成天逼你,那些闲杂人等也没什么话好说。   只要有人瞎扯,你就可以说,我未婚夫婿都没意见,关你什么事?”   独孤不求越说越顺溜,“你觉得如何?”   杜清檀缓缓道:“主意还行,不过我怕你招架不住我大伯母。”   “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还有你家里的问题……你到底在做什么营生……”   她在那一桩桩地数着,独孤不求才刚鼓起的勇气又被戳破了。   他有气无力地垂死挣扎。   “要不,你就和她说,你喜欢我,所以要等我功成名就来娶你?”   杜清檀又沉默片刻,说道:“我想想。”   独孤不求“嗤”的一声笑了。   “还要想什么?你不会是当真了吧?以为这么一说,将来就真得嫁给我?我给你说,好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好。”   黑暗中,杜清檀的声音缓缓传来。   分明不大声,却十二分的清晰。   “小杜……”   独孤不求一阵激动,正想再接再厉说上几句,悬在外头的脚就被人拽住了。   他下意识地一个反踢,手撑住墙头拧身转体,飘然落地。   元鹤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面无表情地立在墙下。   “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可知道什么是规矩礼节?”   独孤不求被打断好事,火冒三丈,恨不得口出恶言。   然而话到口边又及时想起来,这是他的上司,不能得罪。   便换了一张嬉皮笑脸:“元二哥好,我在和小杜说话呢。”   元鹤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你在和小杜说话。还记得当初你和我说过的话吗?”   独孤不求瞬间沉默。   “你太贪心了。”元鹤冷声喝道:“还不快走?”   这是以上司的身份管教下属。   独孤不求一个转身,迅速离开。   元鹤抬眼看向墙头,空荡荡的,杜清檀并没有爬上来一探究竟。   他又默默地站着等了片刻,转身离开。   墙后,杜清檀把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慢条斯理地洗着脸和脚,素白的脸平静如常。   采蓝打着呵欠走出来:“五娘,灶上给你留了热水的,怎么用冷水洗漱?”   “我不知道,没敢掌灯,就没进厨房。”   杜清檀把食盒交给她:“拎到你屋里放好,明日拎去安平郡王府。”   采蓝摸着头道:“我似乎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谁啊?”   “没有人。”杜清檀倒掉水,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   不知为何,采蓝总觉着她很不高兴。   “五娘,还生大娘子的气呢?”采蓝追上去,想哄她开心。   杜清檀摇头关门:“你想多了。”   次日,杜清檀起了个绝早,抢在杨氏起身前就去了隔壁元家。   元老太公年纪大了,睡眠稀少,这个时候已是起了床。   见她来诊脉,就道:“小杜,不必这么早,年轻人贪睡,多睡会儿,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想睡都睡不着。”   杜清檀已经恢复了精气神,笑吟吟的道:“早睡早起身体好,我没事儿,您瞧着精神还行?”   元老太公道:“都是托小杜的福哇,我最近精神多了。”   忽见元鹤走进来道:“小杜,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元老太公激动起来,赶紧地催促杜清檀:“快去,快去,我这不着急。”   杜清檀跟着元鹤走到院子里,平静地道:“元二哥有何吩咐?” 第141章 买房啦   “你,对独孤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鹤很直接地询问杜清檀。   “虽然失礼,但我自认比你年长得多,又是邻里,应该可以询问一下。”   杜清檀静静地看着元鹤:“元二哥,您和独孤又是怎么回事?”   元鹤不期她居然会问这种问题,一下怔住了。   半晌,他苦笑道:“我与他,生意上有些往来。”   杜清檀就道:“我这辈子不会嫁人。独孤是我好友,过命交情的那种,不知道您……能不能懂?”   她漂亮的凤眼直视着元鹤,仔细一看,里头似乎还带了些怀疑。   元鹤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   仿佛,在杜清檀眼里,他就是个管这管那的老古板。   见了男女说话相处,就只会往男女情爱上靠。   其余什么兄弟姐妹情,朋友之情,惺惺相惜之情,统统没有。   狭隘又俗气。   元鹤很不服气:“我当然是懂的。”   “那就行了。”杜清檀微微一笑:“还请您多多关照他。”   “我还有事,就不耽搁您了。”   她行一礼,慢悠悠地离开,背影笔直,骄傲又利落。   元鹤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周三很同情他,然而又很想笑。   “二郎,若是小杜大夫说她打算嫁给独孤,您打算怎么办呢?”   元鹤面无表情地瞪着周三,不说话。   周三不怕死地道:“您是不是想劝她不要嫁?独孤不好,不合适?还想让她注意言行举止,该守的规矩还得守?”   元鹤还真是这么想的。   他是接连几次,看到那二人不分白天黑夜爬墙,私相授受,觉得非常不妥当。   还……很让他不舒服。   周三又笑:“幸亏小杜大夫聪明,避开了这个话题,不然以后她只怕见到您就要绕道了。”   元鹤不懂:“为什么?我是真心为她好。”   即便不嫁他,和独孤不求那样也是不妥的。   他自问还算是个谦谦君子。   周三高深莫测地道:“这您就不懂了吧?小杜大夫出身高门,却以女儿之身抛头露面,养家糊口,这是守规矩的人能做的?”   “您和她讲规矩,用规矩去套她,不是讨人嫌弃么?”   “小杜大夫多聪明啊,她怕您对付独孤公子,就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不知道您,可能听懂这些?”   元鹤有些懂,有些不懂,却拉不下脸去问周三,便板着脸道:“你的事做完了?”   朽木不可雕也,周三摇摇头,转身走了。   元鹤立在院子里想了许久。   那么,杜清檀到底是喜欢独孤不求呢,还是不喜欢?   反正他知道,独孤不求是喜欢她的。   而他,也想要她做妻子。   杜清檀准备好药膳出来,见元鹤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着,她就顺着墙角悄悄地溜出去,避免与他再次相遇。   杜家人已经起了,杨氏在骂鸡。   杜清檀晓得她是在撒气,并不敢捋虎须,只叫采蓝:“悄悄去把黑珍珠牵出来。”   昨晚的食盒今早就拎出来了的,稍后带上就行。   采蓝很快牵了黑珍珠出来,杜清檀翻身上马,抢在杨氏追出来之前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安平郡王府,先和郡王妃说了买房子的事。   郡王妃从前也听武八娘说过,便爽快地让人把吕岩叫来。   契书很快签完,再叫人送去万年县廨备案。   众人纷纷恭喜杜清檀,都要她请客。   郡王妃轰赶众人:“去去去,怎么好意思要小杜请客,还该你们恭喜她,替她暖房才是。”   杜清檀却也不怵,笑眯眯地道:“请客就请客,改日我买了食材过来,就借府里的厨房备下宴席,请大伙儿乐一乐。”   又请郡王妃:“您老若是得闲,也来喝一杯。”   郡王妃笑道:“心意我领了,人就不来了,我若是来啊,你们全都拘着,不好玩。”   众人正笑闹间,忽听婢女通传:“六郎来了。”   武六郎讪笑着走进来,先瞅一眼杜清檀,再给郡王妃请安:“阿娘遇着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郡王妃看到他就没好脸色,不冷不热地道:“能有什么好事儿?无非苦中作乐罢了。”   武六郎知道还怪他悄悄送走壮实郎的事,厚着脸皮坐了,说道:“有件事,说给阿娘知晓。”   “才刚神都传来消息,八娘接回了壮实郎。”   武六郎吹嘘道:“这都是我想尽办法的缘故。之前我也是为了八娘好,她一个女子带着孩子不好嫁!   那薛家失了嫡长子,肯定也是不饶的,暗里使使绊子也烦,是吧?   虽则我是一片好心,但你们都说我错了,我也就尽力去弥补。   这次啊,我托了许多人说情托关系,好不容易才得到圣人亲自过问。   八娘已是与薛鄂和离,并带回了壮实郎,我真花了不少钱,欠了许多人情……”   杜清檀微微一笑,起身走了。   采蓝愤愤不平:“五娘,不是您给八娘出的主意么?怎地就变成了武六郎的本事?您怎么也不辩解?”   杜清檀笑得灿烂:“辩解什么?这事儿跟我无关。”   采蓝更不明白了:“被人抢了功劳,您还这样高兴?”   杜清檀不解释:“以后不许再提。”   只因她与武八娘说的是,圣人早年还未入宫之时,因为父亲早亡,寡母孤女被家中兄嫂欺凌,几无立足之地。   是以后来圣人得势,先就狠狠地报复了得罪过她的兄嫂一通。   都是被兄长欺凌,倘若武八娘能够掌握得当,一定能够引起圣人的怜悯,从而母子相聚。   这事儿吧,虽然博得圣人同情,却是把武六郎的丑恶嘴脸尽数暴露出来了。   武六郎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罢。   她本还担心此事被追究根底,追出是她出的主意。   现在武六郎自己认了,岂不是更好。   小杜大夫,做好事从不留名。   因着买了房子,又听了武八娘和离顺利,并要回了壮实郎,杜清檀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她伸出手指:“等同于三桩喜事,稍后我请个客,想吃什么?”   采蓝眼睛发亮:“珍馐楼的鱼脍!”   杜清檀微笑:“行,去把独孤和莺儿请来一起吃!” 第142章 我不美吗?   杜清檀斜倚在窗前,看着独孤不求骑马而来。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西域马,毛皮光滑闪亮如同缎子。   照旧用五彩丝线扎了鬃毛和尾毛,攀胸上挂着璎珞,披着锦绣障泥。   比她的黑珍珠还要打扮得更加奢华惹眼。   独孤不求穿一身荼白底、宝蓝如意花纹样的圆领缺胯袍,戴平头小样黑纱幞头,面如冠玉,唇如涂朱。   就那么轻松写意地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朝她走来。   一路引得无数女郎偷窥盯看。   杜清檀突如其来地想起一句诗。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可太应景了!   美好的人和事,总能让她心情变得更好。   她冲着他挥挥手,嫣然而笑。   独孤不求仰着头,勾起半边唇角,冲她妖娆一笑。   “嘶……”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杜清檀立刻将手撑着窗户,探着头往那边看。   是个长着圆圆猫儿眼,穿着华丽的绿色胡服,耳边挂着大珍珠坠子的贵妇。   贵妇尚未发现她,只顾勾着头盯着独孤不求看,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杜清檀缩回去,将手轻轻敲打着桌面,心情有点受影响。   脚步声传来,门被推开,她以为是独孤不求,不想却是李莺儿。   李莺儿还带了李启一起,姐弟俩都是满头汗水,脸红扑扑的。   “太热了。”李莺儿大喇喇地落了座,说道:“你发财啦?居然请我吃鱼脍!”   杜清檀笑道:“吃鱼脍而已,倒也不必非得发财。”   李启拿了扇子给她俩搧着,很不好意思地道:“五娘不介意我来混饭吃吧?”   “当然不会。”杜清檀笑道:“原本也要请你的,只怕你有事。”   这就是瞎话了,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人会计较。   这边酒菜上了桌,却迟迟不见独孤不求进来。   采蓝等吃着急,自告奋勇:“待婢子去寻,怕是走错了雅间。”   没多少时候,独孤不求进来了,笑眯眯的:“走错了雅间。”   一时看到李莺儿和李启姐弟俩,就有些意外:“你们也在。”   他还以为杜清檀只请他一人呢。   李莺儿才看见是他,立刻又含胸驼背,不自在地往角落里挪。   杜清檀伸手抓住李莺儿的肩头,用力往后掰,轻声道:“挺起来。”   李莺儿勉勉强强挺了一下,又缩回去,垂着眼低着头红着脸一动不动。   杜清檀叹了口气,示意独孤不求:“坐。采蓝呢?”   “我没遇到,她干嘛去了。”   独孤不求一瞧,李家姐弟俩一左一右,把杜清檀给包围了,只好委委屈屈地在她对面坐下来。   刚落了座,采蓝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怪怪的。   杜清檀轻轻拍手:“既然人到齐了,那便动手罢。”   她今日请的主菜是鱼脍,乃是才从河里捞起来的新鲜大鲤鱼。   通过厨师的一番巧手,切成薄片或是细丝,半透明,轻薄细嫩微甜。   加上黄芥末、蒜泥、橙丝、幽菽、葱末制成的调料,乃是时人最爱的珍贵美味。   再配一份香糯软滑的江南稻米,一碗鲜香美味的莼菜羹,一壶长安本地的阿婆清酒。   便是珍馐楼最贵的鱼脍套餐了。   杜清檀这个主人先发话,最先敬的当然是独孤不求。   她谢他救命之恩,再谢他几次三番帮她大忙。   独孤不求笑眯眯的喝了,然后又反手敬了杜清檀一杯。   说是也要谢她几次三番收留照顾之恩。   杜清檀也喝了,再要敬李莺儿姐弟,却被李启抢了先。   “这杯该我们敬五娘,多谢你及时出声提醒,救了家祖母的命。”   李老夫人一直静养着,恢复还算好,他们家都记杜清檀的情。   杜清檀本就是个酒量大的,何况这个阿婆清酒度数本就不大,自是笑吟吟地一口饮尽。   跟着又是李莺儿敬她:“多谢五娘帮我治病。”   杜清檀又喝了。   独孤不求正想说话,李启又抢着敬酒:“多谢五娘不嫌弃我,请我吃饭。”   独孤不求插不上话,恨恨地夹了一片鱼脍使劲嚼啊嚼。   李莺儿小声道:“独孤公子,您没蘸调料。”   独孤不求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可看到杜清檀和李启在那说得高兴,就勾唇一笑:“这样别有风味呢,你要不要尝尝?”   李莺儿不期他竟会这样问自己,便红着脸点点头。   独孤不求就夹了一箸鱼脍,准备放到李莺儿的碟子里。   忽见杜清檀抬眸往这边扫了一眼,于是那鱼脍就转了个弯,硬生生变线,落到他自个儿嘴里。   李莺儿目瞪口呆。   “我突然想起男女大防,李娘子莫怪。”   独孤不求正义凌然,眼角偷瞟着杜清檀。   杜清檀却只是轻轻一瞟,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和李启说话。   独孤不求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拍桌子:“杜五娘!”   杜清檀抬头看他:“何事?”   “我不美吗?”他摊着两只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她。   “美啊!当然美了!”   杜清檀很爽快地夸赞他,“打扮也很好看,很衬你。”   “那你为何不肯多看我一眼?”   独孤不求将手撑着桌面,探长脖子,努力把自己那张脸放到杜清檀面前。   李家姐弟再次目瞪口呆。   杜清檀难得尴尬脸红:“别闹!吃吃吃!!!”   独孤不求长长的手臂一伸,将她的筷子摁住:“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他下巴一挑,指向李启。   李启有点生气,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不是羞辱人嘛!   太欺负人了!李莺儿也生气:“五娘,你要一碗水端平!”   杜清檀快速地眨着眼睛,说道:“你们各有各的风采,是不一样的……”   “噗……你这女郎好生眼瞎!”   慵懒微哑的女声响起,门口走进一个穿着绿色胡服,身姿妖娆,猫儿眼的贵妇。   正是隔壁那位趴着窗,看着独孤不求倒吸气的女子。   她撑着门框站那儿,凹出玲珑曲线,冲着独孤不求抛媚眼。   “独孤,方才为何见了我就跑?我又不会吃人。许久不见,你就不想我么?”   杜清檀定定地看了这女人一眼,再回头看向独孤不求:“你们认识?” 第143章 我就归她管!   “我……”独孤不求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我们当然认识。老熟人了。”   贵妇妖妖娆娆地走过来,将手肘撑在独孤不求肩上,瞅着杜清檀道:“这位小娘子又是谁?”   满满的挑衅。   独孤不求用力推开她,皱着眉头道:“放尊重些!”   “哎呀!独孤,你这假正经的模样儿,真招人喜欢。”   贵妇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要去抚摸独孤不求的脸颊。   她自然是没能得逞,因为独孤不求猛地跳起来,一溜烟跑到杜清檀那边去了。   他挤挤杜清檀:“往那边挪些。”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他就挨着她坐下来,看着对面的贵妇说道:“丹娜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虽是个男子,也要讲名节的。”   丹娜夫人就在他的位子上落了座,将他酒杯抿一口酒,用他的筷子吃一片鱼,风情万种地抛媚眼。   “独孤,我孀居,你独身,男欢女爱,各取所需,讲那些做什么?   你当初向我求欢时,就像毛茸茸的小狗摇尾巴似的,眼睛湿漉漉的,小舌头粉红粉红的。   那时候,你可没说要讲名节,就巴不得姐姐多疼爱你一些呢。”   李莺儿姐弟已经完全震惊了。   李启的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虾子,半垂着眼,有些鄙夷丹娜夫人,又对她充满了好奇。   还很好奇独孤不求和杜清檀的反应,于是东张西望,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李莺儿则是震惊地张大嘴巴,发了一会儿呆后,用力一拍桌案。   “太过分了!真是不像话!世上怎会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   “独孤不求!你招惹了这样的事,赶紧去解决,别恶心我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独孤不求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这会儿已经冷静了。   他并不搭理丹娜夫人,而是看着杜清檀道:“五娘,我没有做过这些事。是她胡说八道,你要相信我。”   杜清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哦。”   “哦什么哦啊?你什么意思?”   独孤不求反倒怒了,瞪着眼睛喊了起来。   杜清檀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回一个字都没说。   他立刻怂了,放低声音,好好解释。   “她是西番酋长之妻,从前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她向我示好,我没答应。”   长安、洛阳住着许多归附的西番酋长,家境富豪,又多得礼遇,过得颇欢乐。   且胡人婚俗与本朝不同,兄终弟继,或是父死子继。   不单是继承家产,就连妻妾也是一并继承了的。   可见婚俗之开放。   也有那性情强悍能干的女子,丈夫死后,直接继承了家产,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过得极其快活。   杜清檀也曾听武八娘说过此类事情,言辞之中,颇为向往。   而独孤不求这种年轻漂亮的风流世家子,想来应当很受欢迎。   她看看独孤不求,再看看搔首弄姿的丹娜夫人,稳重地地道:“独孤,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不愿意,是吧?”   独孤不求赶紧道:“不是现在不愿意,而是从始至终不愿意!”   杜清檀就和丹娜夫人说道:“这位夫人,您也听见了,独孤不乐意,所以别再纠缠他了。”   丹娜夫人本以为会遇到哭泣吵闹之类的反应,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劝解,便有些不高兴。   “这位小娘子,你是独孤的什么人啊?他的事要你管!”   独孤不求可得意了,伸出手臂拥着杜清檀的肩,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   “她是我要娶的女人!我就归她管!天底下,除了圣人和我娘,就只她能管我!”   “嘶……”李家姐弟、采蓝一起倒吸一口凉气。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杜清檀不说话,只斜瞅着某人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独孤不求抖了一下,强撑着不收手,继续得意洋洋地冲着丹娜夫人炫耀。   “怎么样?别以为不要脸就天下无敌了。再乱说乱来,当心她揍你!”   他顺势靠在杜清檀身上,小心翼翼地挨着她的头。   “是吧,五娘,你会保护我的吧?你会揍她的吧?”   声音打着颤,掌心里也全是汗。   所有人都盯着杜清檀看。   采蓝唇边还挂着一丝鱼片。   杜清檀慢吞吞地抓住独孤不求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慢吞吞地丢开,然后抬眼看着丹娜夫人。   “对,我会保护独孤,你再不顾他的意愿乱说乱摸,我会揍你。”   “你揍我?”   丹娜夫人哈哈大笑起来,将丰满的胸脯用力往前一挺,说道:“看你单薄如纸,前胸还没二两重,也敢和我叫板!”   李莺儿很生气:“胸大怎么了?谁还没个胸了!”   她冲动地昂首挺胸,露出了自己的小荷包蛋。   “你这样的,就别献丑了。”   丹娜夫人笑得更为欢快:“胸大不怎么,就是男人都喜欢这样的。是吧,独孤?”   独孤不求红了脸,冲过去要赶她出去:“你走,你走。”   丹娜夫人直接躺在坐席上,妖妖娆娆地将手撑着下颌,摆个玲珑姿势,媚眼如丝:“我走不动了,要你抱我出去才行呢。”   还和杜清檀道:“五娘是吧?独孤不要你保护。他可厉害了,你看看他那腰,劲瘦有力,啧啧……你们不懂男人……”   她露出享受陶醉的神情:“他若真心不要我摸,我哪儿摸得着呀……”   最后一个“呀”字,脆弹娇嗲,听得人头皮发麻。   杜清檀往后一靠,微眯了眼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独孤不求突地冷笑了一声,眼里透出狠意,红艳艳的嘴唇轻轻勾了起来。   “给脸不要脸是吧?还真赖上了!”   这话是冲着丹娜夫人说的。   丹娜夫人不以为然地笑:“哎哟,我的小豹子要亮爪子啦,好可怕,来来来,你想把我怎么着?千万别怜惜我。”   李莺儿看着独孤不求凶狠的模样,忍不住和杜清檀道:“他会不会动手啊?”   这种滚刀肉一样的女人,打还是不打,都是个大麻烦。   杜清檀不说话,好整以暇地撑着下颌看热闹。 第144章 我是干净的   独孤不求用力将隔间的门猛地推开,将躺在地上的丹娜夫人尽数露了出来。   禁屠令取消之后,大家对待荤食都很热情。   此时的珍馐楼食客如云,达官贵人、富商胡人,统统都有。   这么大的响动,不能不引起众人的瞩目。   何况独孤不求还张着两只手臂,笑吟吟地大声喊道:“这位丹娜夫人很寂寞,想要找个人抱她下楼,谁来?”   楼上楼下的人都垫着脚尖看热闹并对丹娜进行点评。   有几个认得丹娜的胡人甚至跑过来道:“我来,我来。”   争着争着,还推搡起来。   丹娜的同伴赶紧过来劝她,因为太难堪了。   丹娜恨恨地瞪了独孤不求一眼,再冲着杜清檀道:“你可把他看好了!他不是个好东西,为了钱和前程,什么都做得出!”   言罢,扭着腰,婀娜多姿地走了。   “都散了,都散了。”   独孤不求把看热闹的人赶走,关上隔扇门,回身虚擦一把冷汗:“总算走了,吃饭,吃饭。”   他不敢看杜清檀,低着头把丹娜用过的杯筷拿走,叫人重新换一套。   然而气氛早已变了,没人有心思吃饭,全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看。   “咳咳……”李启低咳两声,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声道:“独孤,你真的,真的……嗯?啊?”   独孤不求生气地站起来辩白:“什么叫真的嗯啊?我没有!”   “就是问你,是不是真的不干净了呗。”   李莺儿道:“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真干净,这胡酋遗孀会说得这样……露骨?”   杜清檀的目光落到独孤不求的腰上。   劲瘦有力?   绝妙好处?   独孤不求注意到了,飞快地将手捂住腰,随即又觉得不对。   他穿着衣裳呢,怎会觉着仿佛没穿一样的羞耻?   他赶紧地坐下去,借助桌案挡住身体。   “看什么看啊?你又不是没摸过!”   他气呼呼的,怎么看都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   李启和李莺儿又同时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面无表情:“早前曾给他治过伤。在大夫眼里,就和摸到一头羊,一只猪差不多的感觉。”   采蓝赶紧舔掉嘴角的鱼片,站出来证明:“对,就是这样,和猪一样!”   她鄙夷地看着独孤不求,反正就是不信他无辜。   那丹娜夫人多诱人啊,还有钱。   她早说过了,这小子就不像个正经人,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不可靠!   那会儿刚认识,就老想仗着色相勾引五娘,对着别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独孤不求气得脸都红了:“你们什么意思啊?还有,李莺儿,我怎么就不干净了?”   李莺儿撇撇嘴:“以后别和我说话。你既然想娶五娘,没事儿和我搭什么话?呵~”   言罢把头一仰,胸一挺,再无害羞之色。   “这样别有风味呢,你要不要尝尝?”   她把独孤不求之前说过的话,怪腔怪调地学了一遍,还不屑地撇撇嘴,很鄙视的模样。   然后总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李启趁机报复:“看来啊,男人长得太好就容易学坏,还是我这种刚刚好。瞧着不碍眼,用着放心。”   独孤不求委屈死了,跑到杜清檀身边辩白:“我真没有,我冤枉,你要相信我,我是干净的。”   杜清檀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信你。”   “吓死我了……”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庸脂俗粉……”   “兄弟嘛,需要的时候两肋插刀就行了。”杜清檀低着头喝了一口莼菜汤,“私事就不必了,轮不着别人管。”   独孤不求听着很不对,然而无法反驳,只好讪讪的。   转眼看到采蓝趁他不在,总从他的盘子里夹走鱼脍,就趁机转移话题:“你这婢女怎么这样!”   采蓝憨厚地笑笑:“婢子以为您心虚吃不下去了,这么贵,不能浪费。”   独孤不求气得:“我没心虚!我没有!”   李启就道:“做了错事不要紧,改正就是,死活不认还撒谎就不对了。”   “!!!”独孤不求使劲瞪李启,落井下石,是吧?   李启站起来:“瞪什么呢?”   “瞪你咋了?”   “再瞪一眼?”   “瞪就瞪!”   “想打架是吧?来呀!”李启摆出造型。   独孤不求人都蹿起来了,看到杜清檀面无表情的样子,又坐下去:“你这风都能吹倒的小模样儿,胜之不武。”   “今天我非得和你比划比划不可!”   李启走出去,要揪独孤不求。   “啪!”   杜清檀的筷子飞了出来。   她冷漠地注视着两个斗鸡似的男人:“吃多了撑的?”   “没,我还没吃饱呢。”   独孤不求立刻坐回原处,拿起筷子准备开吃。   一看,才刚剩下的半盘鱼脍又被采蓝顺走了二分之一。   采蓝还得意洋洋地冲着他做鬼脸。   他气得对着采蓝比了几个威胁的动作,到底也不敢出声。   李莺儿瞅着他,趴在杜清檀耳边说悄悄话。   一看就是在说他坏话。   独孤不求真没辙了,蔫头巴脑地瘫在那里:“长得太好看也是罪过啊。”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有人大喊:“晕过去了,晕过去了,必然是店家饭菜有问题!”   跟着就传来一阵打砸声。   李家的奴仆跑出去打探,回来说道:“是有客人吃了鱼脍,突然说是不舒服,呕吐之后,又说头痛,然后晕过去了。”   杜清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   但见就在她们对面的雅间里,乌压压地围着一群人,几个穿着华丽的奴仆激动地吵闹着,店家点头哈腰,各种解释。   “我看看。”杜清檀走上前去,亮明身份:“我是大夫。”   那些人并不把她当回事。   大夫本来就少,女大夫就更少,这么娇弱美丽的女大夫更是少得不能更少。   “叫你们让开!救命的事能耽搁吗?”   独孤不求可算找到了用武之地,高高的个儿往人群中一戳,强壮有力的手臂将杜清檀护在中间。   左边挤挤,右边推推,硬生生开出了一条道。   李启也叫自家奴仆上前维护秩序,高声道:“小杜大夫救过我家祖母的命,让她看看。” 第145章 把独孤让给我   一个穿戴华丽、年约二十多的男子仰面躺在地上。   脸黄黄的,呼吸缓慢。   杜清檀探手一摸,还在发热。   一个管事模样的奴仆凑过来,问道:“我家公子如何了?”   杜清檀问了一下发病的经过,道:“我得摸摸他的腹部。”   她最先摸的就是右上腹,肝部所在之地。   “平时你家公子会腹疼吗?”   管事目光闪烁:“啊,人吃五谷杂粮,谁都会肚子疼吧。”   杜清檀一听就知道没说实话。   这是担心照实说了,会被店家推卸责任。   再听这管事不是长安口音,便知不是本地人。   她很严肃地道:“我看府上富豪,想来钱财是比不上公子金贵的。你随主人外出,想必也是身负重任。”   那管事一点就透——若是小主人出事,自己难辞其咎,家主必然不饶。   于是立刻照实了说:“我家姓左,从岭南来。我家公子日常确实常说肚子疼,也会说头疼,一疼起来就脸色发红,脾气怪诞,控制不住。”   “可说哪里疼?”杜清檀压着那人的右上腹肝区:“是不是这里?”   管事就道:“是。”   杜清檀又问:“他平时爱吃什么?”   管事又道:“就爱吃鱼脍,一日不吃就和丢了魂似的。”   杜清檀心里就有了数:“这是感染了虫病。”   管事将信将疑。   忽听有人道:“这不是小杜大夫嘛,她很会治病的。”   管事便求她救人:“这位大夫,您若是能治,还请救一救我家公子。”   杜清檀很有些为难。   按照这人的症状,病得很久了,说不定脑子里也有了虫。   光靠吃药,怕是不好治。   若是治不好,也怕这些人反倒不饶她。   不想一群奴仆尽都跪倒在她面前,纷纷哭求她救人。   就连那珍馐楼的店主也来求她。   “这位小娘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若能治,便伸以援手。   否则他若死在我这店里,小老儿一家都要没活路了呀!”   独孤不求看出她为难,便小声道:“能治就治,不能治就别管。没得为了好心惹上一身臊!”   跟着就见丹娜出来冷嘲热讽:“什么大夫?怕是欺世盗名,装的吧。这是不敢治呢,还是不会治?”   独孤不求烦死她了:“有你什么事?有气冲我来,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丹娜冷冷一笑,用力拍出一锭金子。   “来!这位小杜大夫,你若能治这人,这锭金子就给你了!”   众人纷纷咂舌。   这么大一锭金子,少说也有五两。   按照最近的市价来算,一两金换八千钱,这里便是四万钱。   这位胡酋遗孀果然富豪,为了争风吃醋,随手就能拍出这么多钱。   而小杜大夫虽然美貌,但是样貌青涩、衣着普通,总觉着有点争不过啊。   “别上她的当。”   独孤不求拽着杜清檀要走:“大夫又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我们是食医。”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偏生病家的另一奴仆急匆匆赶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来的竟然是老熟人。   就是当初救过杜清檀的那位金大夫。   由于彼此印象太过深刻,两下里一照面,都有些惊诧。   但这种时候,倒也顾不得叙旧。   金大夫忙着就去给病人瞧病去了。   杜清檀想看他怎么诊治,便也留下来看热闹。   金大夫望闻问切一番,摸着胡须,翻着死鱼眼道:“这是中暑了。”   两个人的诊断如此不同,当即掀起一场热烈的议论。   有人更信杜清檀,有人更信金大夫。   杜清檀没什么表情,但对金大夫的医术有点失望。   她还想着,这位早前救过她的命,多少也该有点靠谱。   没想到也不懂这个。   金大夫则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他是没想到,之前还求他救命的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竞争对手。   于是怪笑着道:“最近常听人说,有个什么小杜大夫以食医人,义诊舍药,很是了不得。   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想着若有机会,定要拜访再切磋讨教一番。   没想到哇,哈哈,竟然是你们!春天还在求我治病,现在竟然就能给人治病了!”   丹娜一听,来了兴致:“怎么回事?”   金大夫便在那将经过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通,反正怎么贬低怎么来。   众人议论纷纷,看向杜清檀的眼神充满了猜疑。   采蓝和李莺儿气愤地吵吵:“你们懂什么!”   “让开,别和他吵。”   杜清檀推开独孤不求,上前一步,傲然而立。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手上见真章。”   金大夫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哟嚯!这是要和我比试?”   杜清檀道:“你我二人走的路不同,我走的食医,你走的药医。”   “各有所长,按说,不必比,也不能比。但你不该贬低我。”   “别的病,我不敢和你比,但今天这个病,我还偏和你比上了!”   她把手放在丹娜给的那锭金子上,笑颜如花。   “是不是我若能治,这金子就归我了?”   丹娜笑道:“当然,但你若不能治,就把独孤让给我,如何?”   杜清檀微笑着道:“好啊!”   独孤不求立时炸了毛:“我只值五两金吗?啊,不,杜清檀,你是我的谁啊?你凭什么把我卖了!”   杜清檀没理他,只问金大夫:“你既然认为是中暑,想必就有急救的法子,你先来?”   金大夫却怕她占便宜:“我先救活了他,你再来随便灌上一碗什么汤,再说是你救的,我找谁说理去?”   不想正在此时,那左公子悠悠的醒了。   管事赶紧上前把经过说了一通。   左公子有气无力地看看杜清檀,再看看金大夫,说了一番中肯的话。   “中暑是急病,虫病是慢病。若是中暑,想必一剂汤药就能好。   若是虫病,这解暑的汤药也不能好。先按着中暑来治,不好了,再按虫病治。”   杜清檀连连点头,觉着这左公子倒也是个懂病理的。   金大夫踌躇满志,当即施展手段:“这中暑,我自己配有解暑丸,一丸见效!”   奴仆伺候着左公子用了药,一群人便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看效果了。 第146章 热闹看上瘾了   左公子长得黑瘦,轮廓硬挺,眉宇间自有一股子悍气。   病未发作之时,往案几后头那么一坐,气势十足。   李莺儿和杜清檀咬耳朵:“左氏是岭南王族,瞧这左公子的模样,估计是那家的。你要是没把握,我来设法,咱们溜吧。”   左氏在岭南威风,在长安城可算不得什么,肯定是不能与李氏相比的。   所以李莺儿说这话毫无负担。   杜清檀摇头:“我要么不比,一旦许诺,便一定要做。”   “哼!”独孤不求冷哼一声,抱着胳膊站得离她远了些。   杜清檀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他独自站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又主动走回来,臭着脸道:“不是要买药熬药的?还不赶紧?”   杜清檀一笑,写了一张方子过去。   独孤不求低头一看,却是党参、茯苓、白术、扁豆、山药、郁金、槟榔、使君子、甘草九种药材煎服,另有矾石、鸦胆子(去皮)研粉备用。   他也不多问,拿着方子飞快地奔出去,很快抓了药回来,就叫店家煎上了。   小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左公子并不见明显好转,反而一直摁着右上腹肝区忍痛。   金大夫很不服气:“当是还有其他隐疾,待老夫再开方子!”   却见独孤不求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过来,冷笑着道:“要不别比了,全给你医算了?”   李启配合地道:“就是,咱们比的是刚才下的诊断是否正确。我们说是虫病,你说是中暑。   现下你治不好,又说是其他隐疾,说明诊断有误,是不是已经可以算你输了?”   金大夫黑着脸争辩:“看病这种事,哪有一蹴而就的?这本就是疑难杂症……”   “吵死了!”左公子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话。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把汤药呈上:“尝尝我们这个!”   左公子拿了药碗在手,杜清檀又递上一包药粉:“配着这个吃。”   金大夫大声道:“公子千万小心啊!这女子不懂得瞧病的,万一吃死了,可别赖在我身上。”   丹娜夫人皱起眉头,娇叱:“你这人怎地这样啰嗦小气?全不像个男人!再这样,把你扔出去!”   左公子抬眸看着杜清檀不说话。   杜清檀道:“吃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痛快!”左公子朗声而笑,就着药粉,一口饮尽汤药。   众人鸦雀无声,紧张地盯着他看。   先还见他平静如常,过了盏茶功夫,就见他神色变幻,皱眉干呕。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捂住嘴,满脸痛苦之色,是忍不住要吐了。   左家奴仆急中生智,一把抓过墙角木盆递到他面前。   “呕……”左公子狂吐猛吐。   众人纷纷捏鼻,不敢直视。   却听左家奴仆尖叫起来:“天啊!这都是些什么!”   众人忍不住偷瞟,又纷纷捂着嘴发出一阵干呕。   但见盆子之中好些虫子,长的,短的,细的,粗的。   有些还活着,一直在蠕动。   李莺儿头皮发麻,使劲抚摸着自己的胳膊。   丹娜夫人则是把嘴张得大大的,一双猫儿眼圆丢丢的。   杜清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左公子好不容易吐完,在奴仆的伺候下漱了口,便走过去拿了筷子翻看呕吐物。   难为他对着这么一堆惊悚之物,还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这位大夫……”他看着杜清檀,“不知如何称呼?”   “杜清檀,杜五娘。”独孤不求替杜清檀回答,小杜大夫必须有排面。   “杜大夫。”左公子点点头:“你的判断很准确,是否我这病,自此好了?”   杜清檀摇头:“不,您这病远比看到的更严重。”   她指着盆子里的呕吐物,缓缓说道:“这些只是肠胃之中的,不难治,难治的是这里。”   她指着肝部和头部:“或许这里面还有,这个是吐不出来的。”   左公子就道:“何以见得?病因何来?病理何在?”   杜清檀看看快要哭出来的店主,好心建议:“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详谈?以免耽搁店家生意。”   店家对着她连连作揖:“多谢小杜大夫,小杜大夫慈悲心肠。”   左公子应了下来:“您说去哪里?”   “去我家诊室。”杜清檀给采蓝使个眼色。   采蓝立刻上前把那锭金子拿起,大喇喇地道:“那位丹娜夫人,愿赌服输,这金子可归我们五娘了!”   丹娜也豪爽:“拿走,拿走!”   说着,竟然自动跟上了杜清檀等人。   独孤不求嫌弃地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丹娜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又没跟着你!人小杜大夫都没意见,你有意见?”   却是看热闹看上瘾了。   李莺儿就要去赶人,杜清檀拦住了。   “不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开着这道门,便要盼着有病患,她爱来就来。”   也是一个潜在的客户不是?   若在胡人间那么一传播,小杜大夫的名声又要更上一层楼。   于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杜家。   杨氏听见门响,立时拿着鸡毛掸子冲出来:“你还知道回来……”   乍然看到这么多人,立刻换了张笑脸,假装拿着掸子扫石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温声道:“怎么回事呀?”   独孤不求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掸子,笑眯眯地扶她坐下。   “大伯母别被吓着了,这是来瞧病的。您不用管。”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已是许久不曾登门。   杨氏忍了又忍,挤出笑脸:“什么病,这么多人?”   她瞧着啥稀奇古怪的人都有,由不得担心。   李启凑过来,叽叽呱呱地将过程说了。   杨氏待他客气许多:“原来如此,李公子快这里坐,这就给您上茶。”   独孤不求抱着手臂,盯着李启冷笑两声,转身挤进诊室去了。   杜清檀在和左公子讲述分析病情。   “人会生病,鱼虾水产也会生病,它们携带的虫子和虫卵需要蒸透煮透才能杀死。   您爱吃生的鱼脍,意味着虫子和虫卵也是活的,吃下去后,就会在您体内生长繁衍。   根据品种习性不同,有的留在肠道,有的会顺着血脉到处钻……” 第147章 终于能掰回一局了?   “我若不曾猜错,您的肝部,头部,应当都有一种虫子。所以您会头痛,肝部也会痛。”   杜清檀让左公子平躺屈膝,以手指轻叩他的右上腹。   “是不是觉着这里疼?您的肝胆皆有损害,所以您肤色发黄。   病在血分,宜健脾和胃,滋补肝脏,凉血杀虫。以后呀,不要再生食鱼虾了。”   众人一听,和生食鱼脍有关系,全都不自在起来。   仿佛有许多虫子在自己肚腹里爬来爬去似的,采蓝更是脸都白了。   左公子已是信了大半,追问道:“后续还该如何治疗?”   杜清檀把方子给他:“先按着这个方子吃上四天,再来换方子,接着服用八天。根据情况再看是否接着用。”   左公子被折腾得够呛,人也疲累了,付了诊金便告辞而去。   丹娜夫人对着杜清檀夸赞道:“没想到你居然真有两下子!独孤是你的了!我不和你抢。走了!”   独孤不求很生气:“我什么时候变成个东西了,由着你们赌来赌去,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两个女人都没理他。   杜清檀甚至还客气地把丹娜夫人和看热闹的人送到门口。   “记住我们家的位置,以后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采蓝娴熟地招揽:“我们五娘最擅长的是食医,就是用食物调理身体,若有一些疑难小杂症,也有许多实用小妙方。”   正说着,就看到金大夫站在门边,贼头贼脑地往里张望。   她便叉着腰泼辣地道:“看什么看?是想偷师学艺呢,还是想趁机使坏?”   金大夫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向来病人极多,总是忙不过来。   有时候看病人不顺眼,想加钱就加钱,也没人敢说他不是。   但最近,病人居然敢说他收钱比杜清檀高,态度还不好。   他越想越气,给自家药童使个眼色。   药童便当众大声道:“哗众取宠罢了,说不定是勾连起来,用障眼法做给大家看的。谁不知道胡人的障眼法最厉害呀!”   众人一瞧,似乎还要吵架的样子,就又笑着不走了。   采蓝挽起袖子要理论:“谁和谁勾连啊?你说清楚!”   药童脸红脖子粗地道:“说谁就是谁!”   独孤不求阴阳怪气地道:“吵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金大夫打赌输了,没面子嘛,让他撒撒气就好了。”   采蓝道:“哟,不是男人嘛,愿赌服输,怎么还不如妇人爽利?”   众人哄堂大笑。   金大夫气死了:“好男不跟女斗,我们走!”   忽见一对夫妇抱着个一岁多的小孩,急匆匆而来。   金大夫的眼睛亮了起来。   药童大声道:“咦,这不是吴家的宝贝蛋吗?都找到这里来了。”   这吴家,夫妇二人三十多才生了个儿子,看得就和眼珠子似的,爱逾性命。   偏生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三天两头总在生病,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   日常都是金大夫看的,他可算是在这家人身上挣了不少钱。   只要是他的吩咐,哪怕很贵的药,这夫妇俩纵然为难,也还是会咬着牙买下来。   看到有病人找过来,金大夫糟糕的心情总算好了几分。   终于能掰回一局了!   他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找过来了啊?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不想那吴家夫妇看到他,先就吃了一惊,然后颇尴尬。   丈夫赔笑道:“不是,我们是来走亲戚的。”   金大夫没达到目的,就很生气,拉着那小孩儿的脉门摸了摸,大声道:   “这孩子就是在生病嘛,食烧!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好生糊涂,孩子病了都不知道。   还走什么亲戚!快过来坐下,我给他开方子!”   “啊,不了……”丈夫抱着孩子后退了两步。   金大夫道:“客气什么?来!”   妻子没忍住,说道:“我们是来找小杜大夫看的!这孩子服她的手!   之前在您那儿老吃药,老吃药,顿顿一大碗,灌到呕吐,越来越瘦……”   金大夫一听,气死了:“你的意思是说,这孩子吃不下药,还怪我咯?”   丈夫不想得罪他,赶紧息事宁人。   “不是这意思,误会,孩子娘不会说话。”   金大夫见好就收也就罢了,偏他得意惯了,用力一甩袖子,颇倨傲霸道。   “不会说话就别说,有本事以后别找我瞧病!”   这可捅马蜂窝了。   “不看就不看!反正你也看不好!”   妻子生气地嚷嚷起来。   “这孩子打小就在你那儿看,哪次少下几百文?这一年多不下上万钱!   每次一大碗汤药,脾胃都喝坏了,灌不下去,牙齿都撬出血。   贵也就罢了,关键也管不了多久,隔几天又病了,又病了!   瘦得猴儿似的,你说你这个大夫有什么用!还凶得很!”   “人家小杜大夫没要钱,就在那义诊,说是积食。   我按方子挖了些老荠菜,熬一碗汤,孩子就好了。   你有这个本事吗?有吗?”   独孤不求冷飕飕插一刀:“不是没这个本事,而是心眼长歪了。不是都说,妇孺的钱最好赚么?”   采蓝道:“想当初,我们五娘生病,请他瞧病,他故意克扣药量,就是想让我们拖延病程,好多多请他出诊哩。”   众人议论纷纷,其实多少都知道金大夫太过贪财,但谁也不敢当众挑破。   毕竟人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万一求着他的时候不好办。   今天可算是啥事儿都碰一块了,这块遮羞布被撕开得彻底。   金大夫恼羞成怒:“姓杜的,你太不厚道!不敬前辈,破坏行规,没你好果子吃!等着瞧!”   言罢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他的药童还气势汹汹地对着杜家大门啐了一口。   杜清檀面无表情,一个字都没吐。   待到金大夫走远了,她才垂眸看向那对局促不安的夫妇。   “抱进来吧,我看看。”   看过之后,确认还是喂养不得法。   “还是先煮老荠菜水试试。孩子脾胃娇弱,日常不要看他想吃就使劲儿塞……”   还传授了简单的推拿法子。   独孤不求把看热闹的人轰走,转过身来就对上了虎视眈眈的杨氏。 第148章 人在不在没关系   独孤不求脸都僵了:“大伯母……我有点事儿,得走了……”   “站住!”   杨氏把鸡毛掸子在他面前一横,冷酷无情。   “话没说清楚就想走,是不是以后都不想进我家的门了?”   这话听起来可严重了,独孤不求可不敢说。   他赶紧接过杨氏手里的掸子,装作乖巧听话的样子。   “哪儿能呢!我做梦都想进咱家的门呢……”   见杨氏黑着脸瞅他,就又改口:“口误,习惯了,我说的是想进杜家的门!”   就听杨氏道:“进杜家的门?入赘?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这个事情,也还是要和你家里说清楚,要出具文书……”   “又在说什么呢?”   杜清檀送走那对夫妇,直接挤到他二人中间,把话题打断了。   “天色不早,莺儿他们要回家,独孤替我送一送。”   “嗳。”独孤不求乖巧地应了一声,直接把李莺儿姐弟和他自己送走了。   杜清檀和杨氏面对面坐着,都是面无表情,互相瞪着眼。   杨氏气得发笑:“你翅膀硬了!又不肯嫁独孤,却天天背着我和他私会,是几个意思?”   “不是私会,是正常往来。”   杜清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伸个懒腰,夸耀式地道:“哎呀,今天可把我累坏了,钱不好挣啊。”   采蓝趁机过来打岔:“五娘辛苦啦!来,婢子给您揉揉肩,捶捶腿。”   杜清檀还真的让她揉揉捏捏,和于公、于婆说道:“猜猜我今天挣了多少钱!”   老于头夫妇齐齐摇头:“猜不着,不过今天这阵势挺大的。”   杜清檀伸出五根手指。   于婆就道:“五千钱?”   杜清檀故弄玄虚地摇头:“再猜。”   老于头捣乱:“五百文?”   采蓝翻了个白眼:“才刚左家公子给诊金也不止这点吧。”   杜清檀从袖中掏出金锭,呵呵笑。   “用独孤做抵押,和人打赌挣的。”   单纯的食医不好做啊,幸亏她懂得这些别人不知道的疑难杂症。   捎带着提升一下声望,再顺带救救人,也是一举两得。   老于头夫妇果然好奇:“还能用独孤公子做抵押呢?怎么回事呀?”   杨氏竖着耳朵听,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正事不做,好的不学。”   这回杜清檀不讲了,让采蓝讲。   采蓝讲着讲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五娘,您明知道吃鱼脍会得虫病,为啥还请我们吃啊?”   杜清檀很随意地道:“又不是天天吃,经常吃,偶尔吃一次倒也无妨。”   采蓝就骄傲幸福地道:“珍馐楼的店家感激五娘,都没收我们的钱,还说以后咱们再去会优惠呢。”   杨氏突然道:“什么喜事要请客?”   因为这个房子是咱家的了呀!   采蓝差点就说漏了嘴,幸亏杜清檀及时堵住。   “武八娘顺利和离,并带回了壮实郎,我替她高兴。加上早就想答谢独孤和莺儿,这便请了客。”   杨氏默了默,突然指着她道:“你说你,人家都和离过一回,这就要二婚再嫁了,你头婚都还没有……”   杜清檀生无可恋:“行,我抓紧成亲,赶紧的和离,这就跟得上八娘了。”   杨氏气得跳起来:“你还有理了!气死我了!”   杜清檀秒怂,护着头脸道:“您再这样,我真出家当女观去了啊!”   杨氏拿她没法子,就坐着哭。   “我也不是你亲娘,当然管不上你了。小叔弟妹,我对不起你们啊,列祖列宗,都怪我没用啊……”   杜清檀装死不动,反正杨氏哭累就不哭了。   不想门被敲响,周三笑眯眯地道:“嗳,老太公听着闹腾得厉害,让小的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杨氏哪能让邻居看笑话呢,立马擦干净眼泪,比周三还要笑得灿烂些。   “没事儿,没事儿,是刚才有人来看病,人多了些。”   杜清檀站在她身后,笑容灿烂地对着周三招手。   母(大伯母)慈子(侄女)孝。   “好嘞!没事就好!小的这就去回禀老太公。”周三笑眯眯地走了。   杨氏转过身:“杜清檀!你听着……咦,人呢?”   于婆一指厨房。   一般杜清檀进了厨房,就不能再打扰,万一刀子伤到手,不是好玩的。   杨氏只好强行忍住,愁眉不展地和于婆商量:“我可怎么办啊?”   于婆道:“您别和她硬碰硬,不如先去找独孤公子说说。”   杨氏仔细一想也是。   必须问清楚独孤不求是怎么回事,如若没有诚心,必须叫他和杜清檀断了。   晚间,杜清檀趁着全家都睡了,站在院子里打五禽戏。   一会儿功夫就出了一身热汗,正弯着腰打水呢,又一粒什么东西打在她身上。   这回她都不问是谁了,直接走到墙下,仰着头道:“什么事?”   独孤不求道:“我这白天也没机会和你说悄悄话……”   “你说。”杜清檀大方得很:“现在没有其他人,想说什么都可以。”   独孤不求总觉得她似乎别有暗示。   于是他就抓住了机会:“你不会听信丹娜夫人的话,以为我真和她有什么吧?”   “没有吗?”   “当然没有了!我在这种事上,绝不会骗你。”   独孤不求“嘿嘿”的笑。   “小杜,你很在意这件事啊,莫非是在吃醋?”   “你不是让我考虑,假意与你在一起吗?既然这样,你就不该再和别人有所牵连了。”   杜清檀说这话时,语速平稳,正义凛然。   隔着黑暗,独孤不求几乎都能看到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唉……”他叹了口气:“今天是意外,啊,不对,小杜!”   他欢快地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答应啦!那你也不能再和别人有牵连啊。”   “我和谁有牵连?”杜清檀反问。   “没有,没有。”   独孤不求笑道:“还有件事,我可能会去一趟洛阳,要是你发现我突然不见了,不要奇怪啊。”   搞翻来时的证据是他提交的,按照正常程序,近日就会叫他去洛阳。   而到时候,不一定有机会和杜清檀告别。   “我不会奇怪。”杜清檀打个呵欠:“反正能做借口就行了,人在不在没关系。” 第149章 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杜清檀话音刚落,就听到“咚”的一声响。   听着像是独孤不求摔下去了。   她少不得压着嗓子问一句:“你怎么啦?”   独孤不求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道:“你好狠的心。敢情我只是一个借口,其他啥用都没有。”   杜清檀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也不是,还可以做保镖。”   “我走了,再听下去我怕自己支撑不住。”   这话说完之后,果然再没了动静。   杜清檀又等了会儿,笑着洗了去睡。   次日一早,杨氏带上于婆,气势汹汹杀到独孤不求租住的房子里,却早不见了人。   反倒看到一个长相一般、眼睛狭长的年青男子在那喂老驴。   杨氏一看此人面生,便道:“请问你是独孤的什么人啊?”   阿史那宏先瞅她手里有否拎食盒,见没有,就敷衍了事地道:“朋友。”   杨氏一听正好,当即不请自坐,笑眯眯地道:“独孤这是去哪啦?”   阿史那宏有气无力地道:“不知道。”   他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洛阳传来指令,要独孤不求去陈述案情。   独孤不求竟然和主君说,自己很愿意去,就是家里的老驴没人喂。   就生不如就熟,不如让阿史那宏来喂驴。   于是,他就成了帮独孤不求喂驴的,看屋子的。   听主君的意思,等到独孤不求回来,就要他跟着做下属,听独孤不求指挥。   真是气死个人了。   杨氏并不知道这些事,也不怕冷脸,只管继续打听:“你们认识多久啦?您贵姓啊?”   阿史那宏有些暴躁:“您有什么事?”   “你们是朋友嘛,我这有些事向你打听一下。”   杨氏颇有耐心:“独孤日常都做什么营生啊?我看他钱来得挺快挺多的。   他和他家里有信件往来么?他可有说过他家住哪里?日常你们都有什么消遣那?   喜欢去哪里玩?还有其他朋友一起玩么?他爱喝酒不?会不会赌钱?”   阿史那宏眼睛都听直了,怎么和他们查案一模一样的啊?   再看杨氏,衣着虽然简朴,人也显老相,但气质举止都很文雅,绝不是粗鄙之人。   一般这么追着问的,肯定有其他原因在里头。   再想想之前曾经遇到过杜清檀送饭,独孤不求吃饭时的各种炫耀,便有了计较。   妥妥的相女婿啊!   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于是故作不经意地道:“他啊,和他家里一刀两断了,听说是家里娶的媳妇不如意,所以偷跑出来的。   您别和他提,不然他得和您急。我们都不敢说的,说一次他就要喝醉一次,还要打人。   不过他长得好,出手大方,小娘子们都喜欢他,好几个想嫁他呢,他也不给人家准信。   他赌钱的功夫也好,这种钱嘛,来得快也去得快,您老要是和他熟啊,劝他存着些,买个房产什么的才好。   我们劝啊,他不肯听,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人管明天!”   杨氏怎么走回去的都不知道。   于婆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少不得相劝:“独孤公子看着不是那种人,别随便听人说说就信了。”   杨氏只是摇头:“我觉着八成是真的。”   也说不出个具体的营生,一提家里就顾左右而言他。   突然就消失,再出现身体都带伤,花钱大手大脚。   尤其说是小娘子都喜欢,想嫁,他却不给准信。   这活脱脱就是自家遇到的事嘛!   杨氏越想越生气,想想自己一向待他不薄,还盼着他和杜清檀做一对,真是瞎了眼。   杜清檀还不知道这事儿,忙乎完安平郡王府的活,就慢悠悠地往家赶,一路上谋算着怎么和杨氏说这事儿。   不想才到坊门外,就遇到了老于头。   “五娘快些,家里候诊的病人多得不得了!”   原来是经过昨天珍馐楼的事儿,她的声望又上了一层楼。   好些人闻名而来,若非她出门早,只怕当时就要被堵在家门口。   杜清檀赶紧回去,一瞅,好家伙,家门口堆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差点把路都堵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上门找麻烦来了。   杨氏和于婆在那极力安抚,试图让这些人排队,保持安静,别吵到邻居。   然而并没有人听她们的,这二人急的满头大汗,乍然看到杜清檀回来,都是松了一口气。   于婆忙着迎上去:“可算回来了。”   杨氏先是笑,随即“哼”了一声,鼻子朝天,转身走了。   杜清檀莫名其妙,却也顾不得,因为她瞬间就被热情的病患包围了。   这个时候,身强力壮的平安发挥了大作用,护着她往里坐了,再指挥众人排队。   然后问题又来了,一群人为着谁先来后到,又差点动了手。   采蓝高声道:“谁敢在这闹事,永远不给他瞧病!”   因见有人不服气,直接就让平安拎出去。   平安五大三粗,又有功夫在身上,等闲几个人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控制了局面。   杜清檀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不忙接诊,先拿纸笔写牌号。   这么多人,到天黑都看不完,而到申时,她是一定要去安平郡王府准备晚膳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看到病的自是满意,看不到的肯定不高兴。   故而先发诊号,今天看不完的明天看,比较有序不容易得罪人。   采蓝抹着汗走进来:“好些奇奇怪怪的疑难杂症,要不,婢子先把人打发了?”   这样就能轻松许多了。   杜清檀摇头:“那不成,即便咱们看不了,人家上了门,也得见一见。”   可以看不了,态度一定要真诚。   生病的人,四处求医很艰难,到了门外却被赶走,可想而知是什么心情。   她便是治不了,若能给个中肯的建议,也是好的。   平安听了这话,抬眼看向杜清檀,沉声道:“五娘是好人。”   杜清檀轻笑摇头:“行医之人,当有慈心。”   平安点点头,拿着号牌出去发放了。   采蓝惊诧地道:“咦,这人原来也会说好话?我还以为他只会吃饭干活呢。” 第150章 看病不是生意   平安自从来到杜家,日常就只吃饭干活,若非必要,都不说话。   是以,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夸赞主家。   也难怪采蓝惊奇了。   杜清檀赶她出去帮忙:“谁还没个脾气了。”   采蓝赶紧地出去,宣布:“拿到号牌的都能看,没有号牌的不能看了,赶早去别处啊!”   拿到号牌的病人便帮着忙,把后头来的劝走了。   见局势稳住,杜清檀松一口气,摆开架势接诊。   来的病人当真是千奇百怪,有普通病症,也有疑难杂症。   有人背部生疮流脓久治不愈,有人眼前似有蚊虫乱飞。   有人腹胀如鼓,有人总是听见耳旁有鸟儿鸣叫。   还有人全身瘙痒,有人全身浮肿。   采蓝看着都替杜清檀着急,偏她不疾不徐,稳坐堂中。   也不嫌人脏臭,更不怕人脾气不好,始终温言细语,望闻问切,耐心又细致。   即便看不了,也能给出一些饮食和日常养护的建议,更不收钱。   其中有几个,她还给推荐去金大夫那儿看。   理由也很得当:“我这主要还是食医,可以调理身体,治慢病未病小病,您这是大病症,还得看药医。”   就有昨天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不免很多感叹。   “小杜大夫是好人,那金大夫这般欺负您,您还给他介绍生意。”   杜清檀微笑,正义凛然。   “给人看病,千万不能说是生意。他对我有误会,我和病患没误会。   都是爹生娘养的,有病在身多难受啊,我自己也生过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亲人担心得不得了。   如今我侥幸学了这点本事,将心比己,自是希望你们能早些好起来。”   这话却是说在了众人的心坎上。   金大夫和小杜大夫也不可避免地被比较,医术就不提了,这人品高下不能更明白。   其实很多时候,医患纠纷始自于沟通不畅,以及医者态度太差。   小杜大夫深谙此道,既可安抚病患,也是为了杜绝后患。   不可否认,她一个女医始终艰难许多,什么都没做,就被金大夫给记恨上了。   她虽不怕有人找茬陷害,却也要防患于未然。   杜清檀忙乎许久,嗓子都说哑了,病患却也只去了二分之一。   幸亏后头是不收了,不然她便是忙到第二天也弄不完。   及至时辰差不多了,平安和采蓝出去劝告病患次日再来。   杜清檀起身盥洗,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又重新梳头,准备赶去安平郡王府。   杨氏黑着脸过来,递给她一碗冰酥酪。   杜清檀涎着脸笑:“还是大伯母疼我。”   杨氏阴沉着脸给她打扇子,几次话到嘴边,看着她那疲惫的模样,到底也没忍心说出来。   哼哼几声,没好气地到:“吃了赶早过去,忙完早些归家歇气。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弄!”   杜清檀累到没胃口:“您瞧着办就行,只要您高高兴兴的,我再累也舒坦。”   杨氏就又开始可怜心疼她,好不容易看上个独孤,还不是个东西。   杜清檀见杨氏脸色怪怪的,也来不及细问是咋回事,忙着吃喝完毕,就准备出门了。   还记得安排杨氏:“大伯母抽空去备些好的果子糕饼,送去左邻右舍打个招呼。   万一被咱们吵到,千万包涵。我这边有安排,从明日起就不会这么吵闹了。”   杨氏道:“这好办,我才刚也这么想的。但只是,病人要上门,咱们也没办法阻止,你有什么办法?”   杜清檀道:“我这仔细分一下病种就好了。”   什么能治,什么不能治,写个牌子挂出去,不相关的病人自会离开。   这样呢,她也能精益求精,没那么累。   “快去快去,回来再说。”   杨氏忙着把杜清檀送出门,转过头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欢喜的是,没想到杜清檀居然真成了名医,从此之后全家再不愁衣食。   愁的是,她这婚事来回折腾,拖着拖着年纪就大了,可怎么好。   杜清檀骑着黑珍珠,带着采蓝和平安,慢悠悠地往前走。   “待我再多些钱财,再买两匹马,以后咱们一起出门都有马骑。”   平安照常只有一句:“是。”   采蓝则是欢欢喜喜的:“好呀,好呀,婢子要弄个大红色的障泥!”   正说着,就见元鹤骑着马过来,沉稳地道:“五娘。”   “元二哥。”杜清檀要下马行礼,被阻止了。   “不必这么客气,我知你今日很辛苦了。这是还要去安平郡王府备膳?”   元鹤调转马头,示意杜清檀跟他一起走。   “是。今日真是措手不及,不知有否吵到府上?”   杜清檀原以为他是要回家,不想这人居然跟着她一直往前走,她就不明白了。   元鹤似是知道她的疑虑,少不得有所解释。   “我突然想起来,我去永兴坊有点事。咱们正好同路,不知你是否方便……”   “当然方便。”   杜清檀总不能说:“男女大防,您别跟我一起走,怕人误会。”   她做大夫的人,真这么讲究还看什么病。   “你这样下去太过劳累,疲于奔命总是不太好的。”   元鹤给她提建议。   “有没有想过,和安平郡王府说一下,一天只去一次?”   杜清檀笑道:“倒是想过,只是觉着不太好开口。”   最早的时候,是安平郡王府给了她谋生的机会,给的钱财亦是不少。   那会儿说好一日两餐的,总不能因为她现在病人多了,忙了,就改了主意。   先不说郡王府是否会同意,单说没有契约精神就是大忌。   元鹤也没多说别的,只和她继续讨论元老太公的病情。   后来见她疲累嗓子哑,也就不再多说,只默默陪她进了永兴坊,便道了别。   等到杜清檀进了王府,他方又折回来,递了名刺进去。   “不知郡王可在?”   没多少时候,安平郡王亲自迎了出来,神情很是警惕。   “有什么事?”   元鹤平静地道:“没大事,就是偶然从此经过,想起许久不曾会面,故而进来拜会故人。”   安平郡王沉吟片刻,一摆手:“请。” 第151章 是他替她说的情?   杜清檀干完活儿,真是累得不想动了。   天气太热,灶边忙乎一通,汗水能把整个人泡在里头。   这挣的真是辛苦钱。   忽见郡王妃身边的婢女走进来:“小杜大夫,郡王妃请您过去。”   杜清檀颇尴尬:“我这全身是汗,太失礼了。”   婢女笑道:“没关系的,您洗个脸再去。”   杜清檀依言处理一番,把膳食一起送了过去。   郡王妃笑吟吟地道:“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杜清檀揭开盖子,却是枸杞桃仁烩鸡丁,瓜皮绿豆粳米粥,苡仁蒸肋排。   “枸杞子益精明目,桃仁补肺益气活血,二者相和,抗老益寿,明目健身。   瓜皮绿豆粳米粥清暑解毒,可防治暑日感冒,中暑。   苡仁蒸肋排健脾利水,能帮助您排湿减肥,身轻如燕。”   郡王妃被她逗乐了:“老太婆了,还身轻如燕呢,只要别继续胖下去就好啦。”   婢女笑道:“还别说,自从小杜大夫来了之后,您就再没胖过,瞧着还瘦了些,可是更精神。”   郡王妃给杜清檀赐了座,叫婢女拿冰酥酪给她吃,再给她打着扇子,自己拿了筷子品尝饭食。   那鸡丁既鲜且嫩,蒸肋排香糯酥软,咸淡适中,瓜皮绿豆粳米粥饱含着西瓜的清香。   三样饭食清淡爽口,都很适合夏天,她尝着很是满意,便道:“小杜啊,你来我们府里也有一些日子了。”   杜清檀听这口气,似是有话要说,不免多了几分小心。   “倒也没觉着有多久,府上待我优厚,日子快活,便觉得很快。”   郡王妃又笑:“是你自己做事尽心尽力,当得我们的好。是这样,听闻你家中事务繁杂,每日来回奔波有些力不从心。”   杜清檀不知她从哪里听说的,亦不知目的何在,赶紧站起来,小心应答。   “还好。士为知己者死,府上真正把我当成大夫看,该有的尊敬一样不少,我再苦再累也是乐意的。”   “坐下,坐下。”   郡王妃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小心谨慎了些。”   “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听说,每日寻你看病的人真不少。   我与郡王商量过了,总不能与民相争,你以后啊,每日过来一次即可。”   杜清檀自是巴不得,却又觉着不踏实。   要知道,这些王公贵人很少有“不能与民相争”的想法。   他们想的都是,只要他需要,就该优先保证他自己。   衣食住行是这样,看病、调理身体就更是这样。   突然说这话,很不正常。   难不成是有人在他们面前上了眼药,说了她的坏话?   杜清檀才不会傻乎乎地说“好”呢,她微笑着道:   “郡王与王妃真是菩萨心肠,若是外头的百姓知道,也只有感念二老的好。   但我啊,还是只想先顾着你们。且不说府上的恩德,就看八娘,也要牢记承诺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怎能因为现在病人多了,就要轻慢二老呢?那还是人嘛。”   郡王妃果然很高兴,叫了她上前,坐在自己身边。   拉着她的手温和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是那起没良心的,但我也是真的心疼你。   你前途远大,别为我们耽搁了,每天一次,你也能做好,是吧?”   杜清檀没客气:“确实能做好。”   “那就是了,明日起,你只过来一次就好。”   话到这里,多说无益。   杜清檀主动提出减少酬劳:“虽是每日一次也能保证二老吃好,但来得少了,给的诊金就不用这么多了。”   郡王妃不怎么放在心上:“倒也不必……”   杜清檀也不和她多说,笑吟吟地起身告辞:“我这全身是汗,怕熏着您,这就赶紧回去了。”   杜清檀走了没多久,安平郡王从后头走出来道:“我是没想到,这杜五娘,当真人不可貌相。”   元鹤竟然为了这么一件事,特意登门说道,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郡王妃好奇地道:“是谁帮她说的情啊?看您这么慎重。”   安平郡王摇头:“不要问了,以后由咱们送她入宫那事也不必提了。待她客气些,没坏处。”   郡王妃更好奇了:“为何?八娘还写信来说,待她安置妥当,便可寻机再往圣人面前提一提小杜呢。”   安平郡王摆手:“快写信和她说,安稳度日即可,别跟他们搅和。”   他是先有独孤不求提醒,再有元鹤登门,突然意识到,在这种乱纷纷的时候,远离漩涡未尝不是好事。   郡王妃依言记下不提。   杜清檀走出郡王府,还是懵的。   她问采蓝:“是不是你在府里炫耀了?”   采蓝直呼冤枉:“哪有!婢子一直记着您的叮嘱,祸从口出,日常都不敢乱说一个字呢。”   平安不等杜清檀问,先就道:“小的也不曾乱说话。”   这就奇了。   杜清檀百思不得其解,忽见元鹤又从街角走过来道:“这么巧,又碰上了,一起回去罢。”   杜清檀就很尴尬。   她这一身汗淋淋的,奈何也没个地方躲,只能勒着黑珍珠,刻意与元鹤保持距离。   元鹤神色淡然:“不必如此,自食其力有什么羞耻的。你一向不是很洒脱么?怎么也在意这些虚的了。”   杜清檀被他这么一说,也就无所谓了。   晚风习习,夕阳灿烂,街边又有人叫卖栀子花。   元鹤突然道:“你上次做的凉拌栀子花,味道挺好。”   杜清檀猝不及防,且还很累,不太想应酬,便虚虚一礼:“让您见笑了。”   元鹤轻笑一声,嗓音沙哑,颇有成熟男子的魅力。   采蓝被这一声笑引得朝他看去。   突然注意到,元鹤今天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宝蓝色缺胯袍,瞧着要比平日年轻了许多。   再看杜清檀,还是那副懒洋洋、没心没肺、快要睡过去的模样。   一行人慢悠悠走到家门口,将要道别之时,元鹤低咳一声。   “五娘,不用担心郡王府不满意,你平时尽心尽力,大家总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杜清檀瞌睡都吓跑了,难道是他,替她说的情?   再看,元鹤已经走进门去了。 第152章 拨动人心的高手   “你刚才,听见他怎么说了吗?”   杜清檀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刚才是睡着了吧?”采蓝把元鹤的话重复了一遍。   “平安,是这样的吗?”杜清檀不死心。   平安沉着地点头:“一个字没错。”   杜清檀沉默不语。   居然已经手眼通天到了这程度。   既可以半夜三更绑了恶徒,扔到京兆府门前。   还可以很容易地让郡王府松口,让她过得更轻松。   “五娘,您在想什么呢?”   采蓝见杜清檀站在那发呆,少不得推一推她,提醒她赶紧进门。   杜清檀叹道:“我在想,人太累的时候,总是比较软弱,更想走捷径啊。”   采蓝完全听不懂:“您说什么呀?”   杜清檀微笑摇头,走进家门。   杨氏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儿,见她满身是汗,便拿着蒲扇迎上去。   一边给她搧凉风,一边叨叨。   “就知道你会这样,热水已经烧好了,快去洗洗,出来吃饭!”   “你说你,嫁了人就能更轻松,非得受这个罪,怎么就想不通呢?”   杜清檀心里想着事,反常地没顶嘴,直接抢过蒲扇,给自个儿搧着风走了。   杨氏看出她不对劲,忙问采蓝:“怎么回事?”   采蓝思来想去,也只和遇到元二郎有关系,便小声地将经过说了。   杨氏一下子激动起来:“呀!”   采蓝激动地眨着眼睛,等她接着往下说。   不想杨氏只叫了这么一声,就没声儿了,只在那站着,老谋深算地勾着唇角阴笑。   采蓝等了会儿没动静,只好不过瘾地去服侍杜清檀沐浴。   饭桌上,杨氏反常地没叨叨,让全家吃了一顿清净饭。   杜清檀吃饱了就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在院子里纳凉等人。   今日平安送饭过去,说是又没遇到独孤不求,还是上次那家伙在。   她也不确定独孤不求是否去了洛阳,总归等等就知道了。   不想杨氏挪了个竹凳子坐到她身边,于婆又摆上一盘井水湃过的李子。   明显就是要长谈的架势。   杜清檀立刻捂着嘴打呵欠:“啊,好困,我得睡了。”   杨氏一把摁住她:“你听我说,我今日去找独孤了。”   杜清檀不动声色:“然后呢。”   杨氏把阿史那宏的话一一道来,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呢?他没有告诉你,他到底在做什么营生是吧?”   “每次出现就浑身是伤,要死不活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赌博来的,也是来路不明!他给咱们说,他是被家里赶出来的,都是骗人的!”   “反正我坚决不允许你跟他在一起!不然只怕没有安宁日子过。”   杨氏发了狠话。   “你若是不听,我就和你斗到底!别以为我是吓唬你的,我是真的。”   “知道了。”杜清檀安抚地拍拍杨氏的背脊。   那确实,她对独孤不求知道得太少了。   想辩争几句都没理由,说出来就得翻天。   杨氏见杜清檀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又换了策略。   “你若不信我的话,那就换个法子,另外使人去洛阳打听他的来历,如何?”   “不必了。”杜清檀起身:“我有分寸。”   杨氏也不迫她,摇着扇子想了又想,叫于婆过来。   “你去隔壁,和老太公说……”   杜清檀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独孤不求浑身是血,朝她喊:“小杜救命。”   一会儿梦见元鹤朝她笑得温柔:“只要你想,在长安城里头可以横着走。”   她突然就吓醒了。   打开窗户一看,黑沉沉,冷清清的。   她睡不着,便又披了衣服去院子里坐着。   没人扔东西过来砸她。   独孤不求从始至终没出现。   她确定他是去洛阳了。   清早,她去元家备膳,在门口又遇到了元鹤。   元鹤今天穿的是一件魏紫色的暗纹纱袍,极衬他的肤色,瞧着很是清贵儒雅。   这样鲜艳的颜色,杜清檀没法看不到。   她就多看了一眼,然后发现,其实元鹤也还是长得不错的。   元鹤立刻注意到了,当即微笑着道:“是不是觉着我这样打扮很奇怪?”   杜清檀肯定要赞美:“没有啊,挺好的,很衬您的肤色。”   元鹤就不好意思地道:“我总觉着自己太老了。”   “还好吧,正当壮年。”杜清檀实事求是。   元鹤又道:“你放心,安平郡王府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昂?”杜清檀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噎着了。   “就是之前武八娘和你说的,让你进宫那事,以后再不会有了。”   元鹤说完这句话,又走了。   杜清檀站在那里风中凌乱许久,才把这句话消化完。   她很确定一件事。   元鹤在用权势诱惑她。   趁独孤不求不在的时候,他早早晚晚地诱惑她。   可真是拨动人心的高手哇。   而她,只是个被生活逼迫的辛苦的凡人。   “五娘,您怎么又在发呆啊?”   采蓝跑过来,在杜清檀眼前把手晃了又晃。   “没什么。”杜清檀稳重地迈步进去,直奔厨房。   拿起菜刀一阵乱剁,架势颇吓人。   等到去给元老太公诊脉,进门就看见屋子里堆着几箱子黄灿灿的金元宝。   她尴尬得,赶紧地往外退。   “不好意思,你们忙,我等会儿再来。”   元老太公笑呵呵地朝她招手。   “五娘快进来,来帮我对账,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杜清檀进退都不是:“要不,我去帮您老把周管事叫来?”   元老太公道:“不,他干活儿粗枝大叶的,哪有女子细心,就是你了,快来!”   杜清檀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元老太公抓起一大坨金子就往她手里塞。   杜清檀生怕落下去砸到他,赶紧地抓稳了。   好沉!   元老太公笑眯眯的:“沉吧?拿着心里是不是特别舒服?”   “是挺舒服的……呵呵……”   杜清檀僵硬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大坨沉甸甸的金子放回去。   然后使劲清一清嗓子,把眼睛从金疙瘩上拔回来。   “您不是要对账么?账本呢?”   元老太公乐呵呵地把账簿递给她:“我叫人进来称金子。” 第153章 萧三娘   小半个时辰后,杜清檀脚步虚浮地走出元老太公的房间。   采蓝早就等不及了:“您怎么才来?赶快上马,不然郡王府那边就要迟啦。”   杜清檀把手递给她:“扶我一把,我手软。”   采蓝奇怪了:“可是刚才剁肉的时候太过用力啦?”   杜清檀摇头:“不是,称金子累的。”   “称金子?”采蓝没明白。   谁家没事儿大清早的称金子啊?还累着手了。   杜清檀没吭声。   做梦都想要这么多金子啊!她!   但那不是她的,是别人的,是虚幻的。   一走进安平郡王府,她就觉着气氛和以往不一样了。   郡王府的下人们见着她要比以往客气得多。   才下马,门房就跑过来牵马。   才进门,就有婆子笑吟吟地上来问好。   一路上遇到人,都特意停下来和她打招呼。   再进到小厨房,两个粗使婆子老早就把菜备好了,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   见到她就先递上一盏乌梅汤:“小杜大夫累了吧?先喝口甜汤歇歇气。”   就连采蓝也有。   采蓝摸摸鼻子:“怎么感觉在发梦似的。”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喝完汤,再起身去准备药膳。   两个婆子围在她身边,她刚伸手,铲子就递到她手里。   她刚要铲菜,盘子就递了过来。   她才觉着热,蒲扇就打上了。   采蓝看得一愣一愣的:“你们怎么了啊?吃错药啦?”   要说以往的时候,这俩粗使婆子也不是不敬杜清檀。   但绝没有这么狗腿,这么周到。   那俩婆子笑道:“这不是王妃昨日见小杜大夫累成那样,心疼了,特意把咱们叫去交待了么。”   杜清檀就道:“给两位添麻烦了。”   俩婆子对视一眼,忙着摆手。   “哪有,哪有,小杜大夫若是肯教我们一手,就够我们吃一辈子了。”   杜清檀倒也不藏私。   “你们不认得医理药理,根据体质辩证施以药膳是学不到了,我教你们几道普通人都可以吃的。”   俩婆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山药、莲子、百合、龙眼肉、红枣、银耳、糖霜,可做山药五宝甜汤,补气健脾,养心安神,生津止咳。”   杜清檀一边教,一边慢悠悠地问:“怎地今日大家待我和以往很不相同啊。”   一个婆子神秘兮兮地道:“都说小杜大夫要发达啦。”   杜清檀不动声色:“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发达啦?”   另一个婆子笑道:“说您得遇贵人了,将来很了不起呢。”   “没有的事,大家误会了。”   杜清檀心里有了数,元二郎,大概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吧。   虽然并无官职,但能使得动郡王府,那就不是普通人。   看看,这影响力多大,实力多强。   只需要发一句话,就够她忙乎许久了。   待到见着郡王妃,杜清檀还是从前的模样,温和稳重,耐心细致,毫无骄气。   郡王妃暗自点头,和她定制养心蜜膏和桑葚膏。   “你这个膏,我用了极好,准备买些送人,你可抽空做一做,每样来个两百瓶。”   杜清檀一下子精神起来:“桑葚已经下市啦,桑葚膏得明年才能做了。”   郡王妃失笑:“我这长期不出门,却是不知时令了。这样罢,你看看再搭配个什么,送礼总得成双才好。”   杜清檀道:“配个千杯不醉解酒汤包,沸水冲泡就能喝,您看如何?”   时人好酒,豪饮者不计其数,这解酒汤包可谓十分实用了。   郡王妃很高兴:“你想得很周到,就这样定了,赶紧地弄了来。”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数量不少,得要不少本金呢。我才买了房,囊中空虚。”   郡王妃被她给逗乐了:“知道了,先去支取定金。”   “嗳!多谢王妃。”   杜清檀喜滋滋地起身,立刻就去找王府管事支取定金。   郡王妃摇着头只是笑:“这姑娘可真实在。”   婢女笑道:“爱财却不让人讨厌,是吧?”   “是这样。”郡王妃笑道:“说不得,什么时候还能有奇遇呢。”   虽然自家夫君没明说,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般都这样。   杜清檀出了郡王府,忙着就回了家。   昨天没看到病的患者已经又排成了长队,见她来了就都和她打招呼。   杨氏迎上来,正要开口,就被塞了一张方子。   “郡王府要的,烦劳大伯母立刻去买了来,用料一定要最好的。”   杨氏见有正事,赶紧地带着于婆去忙了。   杜清檀一头扎进诊室,忙了个天昏地暗。   等到喘过气来,忽见不远处坐了三个人。   却是李莺儿、萧九娘,另外还有一个陌生女子。   “总算忙完了,累不累?”   李莺儿跑过去挨着杜清檀坐下,笑眯眯地给她捶背:“待我来伺候一下小杜大夫。”   杜清檀颇受用,盯着她的肩头和胸:“肩放平,挺胸抬头!”   “是。”李莺儿依言照做,笑道:“出去吃饭不?我请客。”   “就在家里随便吃吃好了。”杜清檀摊手:“我太累了,不想出门。”   “那就改日再请你。来,我给你介绍个姐姐。”   李莺儿把那个陌生女子拉过来:“这是萧若月,三娘,是九娘的堂姐,才从兰陵来。”   “三娘好。”杜清檀微笑着打量萧三娘。   中等个头,眉清目秀,温柔可亲,梳着妇人头,衣饰讲究,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病。   萧三娘温雅地还礼:“我才到长安,就听九娘说了你的大名,这便慕名前来,有些唐突,还望莫要计较。”   萧九娘嚷嚷道:“我的脚真不臭了!五娘,你可太厉害了!”   杜清檀微笑:“诊室里气味不雅,也需要打扫,不如我们往院子里去闲坐饮茶?”   萧三娘看一眼院落,露出为难的样子。   萧九娘就道:“三姐姐怕虫子,要不咱们就在这里好了?”   此时阳光炽热,院子里能遮阴的地方唯有蔷薇花架下而已。   虽则杜清檀平时并未见着什么虫子,但来者是客,总要满足客人的要求。   于是她道:“那就去后院主寝二楼上罢。”   看来,她还需要一个待客的雅致房间,明天就可以安排起来。 第154章 岭南来的贵物   杜家虽然没落,到底曾经富足过,怎么招待贵客是有数的。   没多会儿,二楼便布置好了。   围栏四周半垂着竹帘子,地上铺的新草席。   又有两盆半开的栀子藏在角落,暗香偷袭,省去了熏香。   几案旁一只素陶罐子,盛了清水,养几枝荷叶荷花,颇具意味。   杜清檀用来待客的是荷叶茶,荷花酥,桃子。   用具虽不精致,却胜在古朴有趣,搭配得当。   萧三娘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笑容真诚了几分:“始终底蕴深厚。”   杜清檀微微一笑,热情接待而已。   萧九娘还是一派天真,只顾把玩那荷花酥。   “做得真好看,五娘心思真巧,我还没尝过呢。”   李莺儿莫名骄傲:“我早说过,五娘不是普通人。”   杜清檀给了李莺儿一个真诚的笑容。   李莺儿转入正题:“萧三姐姐才刚和离,在兰陵待着太闷,这便来长安玩耍。   九娘领她去我那里玩,可我那儿也没什么有意思的,这便来寻你了。   才刚我们看你给人诊治,真是千奇百怪,难为你这般耐心细致。   那个左公子,后来怎么样了?有再来过吗?”   杜清檀笑着给三人斟茶:“没来过,但也没听说什么不好的。只是我这里病患突然来了这许多,倒是把我忙惨了。”   “这是好事儿。小杜大夫声名鹊起,请受我一拜。”   李莺儿笑吟吟地嬉闹着,她调理了一段时间的身体后,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有了极大的改变。   丰润起来不说,肤色也开始变得白嫩有光泽了。   最为明显的是精神气质的改变,远比从前更自信,更开朗。   可见心魔之危害。   几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歇,因为扯到左公子,便说到岭南风物。   萧三娘幼时曾与家人去过岭南,因此多是她在说,偶尔杜清檀答上那么一两句。   萧三娘看着杜清檀道:“没想到你虽未曾出过远门,知道的倒是不少。”   李莺儿骄傲地抱着杜清檀。   “五娘爱看书,看了许多许多书。而且她是遇过仙的人,说不定在梦里也去过岭南呢。”   萧九娘咬着桃子,问道:“当真么?去没去过?”   杜清檀道:“梦中么,倒也算是去过的。”   就见萧三娘的贴身婢女微微一笑,说道:“不知可在梦里尝过荔枝?”   这话听着却是有些无礼了。   荔枝长在岭南,极难保鲜,一般都是作为贡品,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洛阳。   物以稀为贵,寻常人要尝上一口却是极其不易,当真是个稀罕物。   萧三娘不免皱眉低斥:“没规矩!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婢女连忙跪伏在杜清檀面前请罪。   “婢子只是好奇,并无不敬之意。”   杜清檀懒得理这些小心眼儿,平静地道:“饶了她罢,不然怪尴尬的。”   这回尴尬的人倒是变成了萧三娘。   她立刻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给杜清檀行礼致歉。   “怪我没有教好下人,还望五娘莫要怪罪。”   杜清檀扶她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李莺儿和萧九娘对视一眼,赶紧地插科打诨,把场面圆过去了。   却见于婆笑眯眯地走上来道:“回五娘的话,岭南左公子使人送了荔枝鲜果来。   说是用了您的药极好,恰好家乡有人送来荔枝,这便送些过来答谢。   又问您明日什么时候在,他要过来复诊。   荔枝已在井里湃着了,稍后就能送上来。大娘子让老奴过来说一声,让几位小娘子留着肚子。”   李莺儿不由乐了:“这可真是巧了!才说到荔枝,竟然真就有荔枝!我们这一趟来得太值啦!”   萧九娘则吸着口水道:“让我们留着肚子,这得有多少哇?不成,我得去瞅瞅这稀罕物。”   于婆比划给她们看:“有这么一大筐子。”   画的圈有点大,在场众人都惊了:“这左公子这般豪气?”   于是都下了楼,去水井边看那荔枝。   平安将箩筐从井里吊起来,果然新鲜个大,少说也有十多斤。   这回采蓝可得意了:“我们五娘行善积德,好人好报。”   说着,就翻了萧三娘的婢女一眼。   李莺儿的婢女漱玉好笑地扯她一下,低声道:“她才从乡下来,你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   采蓝全身通泰,无处不爽:“也是。”   萧家那婢女脸红得涂了血似的,只把头深深地埋着,不敢看人。   萧三娘倒是落落大方,温柔笑道:“托五娘的福,我快十年没尝过这金疙瘩了。”   待到荔枝上桌,众女郎说说笑笑一回,倒也宾主尽欢。   临别时,李莺儿搂着杜清檀的脖子说悄悄话:“我明日单独过来找你说话,记得给我留个空。”   “知道了。”杜清檀见萧三娘盯着她看,便微笑颔首。   萧三娘亦是微笑颔首,转身上了车。   采蓝咬着指头道:“五娘,婢子怎么觉着这萧三娘主仆都怪怪的?”   杜清檀不怎么放在心上:“平时也没什么交集,不必多管。”   萧三娘看起来是有些清高的,若非李莺儿把人带来,她也不会和这种人有往来。   杨氏收拾了一盘子荔枝递过来:“送去元家,给老太公尝个鲜。”   杜清檀也不避讳,接过就去了。   元老太公正带着团团下棋呢,元二郎坐在一旁观棋,手里拿一把扇子,一会儿给老的搧一搧,一会儿给小的搧一搧。   团团遇到了难题,将小胖手托着肥嘟嘟的腮,噘着小嘴,皱着眉头,要哭似的。   “这是输了就要哭?”杜清檀走过去,把荔枝放下,轻点团团的胖脸蛋。   团团立刻抱住她:“姐姐快来帮我。”   杜清檀略微一扫,拿起一枚白棋,轻轻摁下。   “哒”的一声轻响,团团的白龙便又重新活了起来。   “姐姐真了不起!”团团使劲鼓掌,高兴得又蹦又跳。   元老太公颇为意外,捋着稀疏的胡须笑道:“五娘,你总是让我意外啊。”   杜清檀微笑行礼:“献丑。”   元鹤静静地看着她,眸中火光微闪,他轻点着荔枝:“从哪来的?” 第155章 他有权势和金钱,她有本事   杜清檀含笑看向元鹤:“病人送的。”   元老太公捏了一枚荔枝在手,笑道:“你的这个病人可真富豪啊,此物力,非一般人能及。”   杜清檀微笑垂眸:“听闻是岭南王族左氏之子。”   元老太公颔首:“那就难怪了。”   元鹤却是从这平平淡淡的一件事中,听出了些许回敬之意。   对他所展示出来的权势和金钱的回敬。   他有权势和金钱,她有本事。   权势与金钱,世间拥有的人不多,却也不少。   可她这本事,世间拥有的人却极少,不可替代。   所以她,能够拿了这珍贵的荔枝随意送人。   毕竟就连他,也是因着她这一身本事,才肯心甘情愿上前帮忙的。   元鹤轻扶额头,低声轻笑。   “对不住,是我错了。”   他放下扇子,亲手给杜清檀斟茶,然后双手奉上,举至眉齐。   杜清檀平静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团团吃惊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呀?元二哥,您为何要给姐姐赔罪?”   元老太公微忖片刻,牵了团团的手:“我们到那边去吃荔枝,让他们说话。”   那一老一小走开后,杜清檀接过元鹤的茶,轻轻放在桌上。   “元二哥言重了。您是为了我好,我也确实得了好处,我记情感恩。”   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份尊重。   上位者的惯常通病,只要他觉着好的,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给你,就该接着。   毕竟这世间,权势金钱如百万雄兵,所向披靡,能拒绝,能不动心的又有几人。   元鹤未必知道杜清檀的具体想法,却能察觉她并不那么欢喜。   他试探地问:“我替你解去燃眉之急,你觉着不好?”   甚至都不用她开口,他便默默办妥,为此不惜欠下人情,诚意足够。   “挺好的。”杜清檀将那杯茶水高高举起:“无以为报,我敬您。”   元鹤听懂了她的拒绝。   他苦笑起来,喝了自己杯中的茶。   “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杜清檀替他斟茶,翠眉如羽,雪肤花貌,神态和静。   “多谢元二哥,我若有需要,会向您恳请的,不会藏着掖着。”   元鹤沉默片刻,轻敲棋枰:“可否手谈一番。”   杜清檀慨然应许:“许久未下,手生,还请留情。”   狠狠一番厮杀,一直杀到暮色降临。   杜清檀主动认输:“我棋力不足,元二哥赢了。”   元鹤却觉着她未曾尽力,他自己也没尽兴:“改日再约。”   “好。”杜清檀笑着起身,但见元老太公和团团静坐在一旁,不知已经观看多久了。   元老太公道:“五娘学棋多久了?师从何人?”   杜清檀轻笑:“病中寂寞,几本残谱打发时间罢了。”   她牵上团团,告辞而去。   暮色缭绕,倦鸟纷纷。   淡青色的衫裙衬着火红的霞光,隽永如画。   元鹤收回目光,准备迎接自家老父的怒火。   元老太公却是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息一声,说道:“这种事情,讲究的是水磨工夫,再接再厉吧。”   元鹤道:“是。”   无论如何,他也算是把自家的优势展现了一番。   其他的,当可徐徐图之。   元老太公又叹:“小杜,真是太难得了!若能得她进门,至少可兴三代人!”   元鹤目光微闪,放在膝上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棋逢对手的亢奋之感。   杜清檀回到家里,杨氏瞅着她笑:“怎么去了这许久?”   “和元二哥下了一盘棋。”   她伸个懒腰,自去洗手吃饭,准备早些安歇。   团团搂着杨氏的脖子,说道:“元二哥给姐姐斟茶赔罪。”   杨氏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杜清檀波澜不惊地道:“他没问过我就替我作了决定。”   “什么事啊?”杨氏穷追不舍,就生怕他二人闹掰了。   杜清檀说了经过,杨氏不解:“这不是为你着想么?”   杜清檀似笑非笑地道:“明日,我便去与杨舅父说,您要再嫁,请他和舅母帮您挑户好人家。”   “你敢!”杨氏横眉怒目,“这能一样嘛?”   “反正都是为了您好嘛,我是为您着想。”   杜清檀把碗一丢,饭也不吃,直接沐浴去了。   杨氏气得咬牙:“就知道气我!就知道气我!”   过了没多会儿,又心疼杜清檀忙累一天还饿着肚子,便叫团团送饭过去。   “不许说是我让你送的。”   团团缩着脖子笑:“知道啦!是我心疼姐姐!”   杜清檀却没杨氏以为的那么小气。   她很快沐浴完毕,再吃了饭,便召集全家收拾才买来的药材食材,准备尽早完成郡王府的订单。   毕竟是她接的第一个大订单,决不能砸在手里。   一家子忙乎到近三更时分才歇下,个个都累得没空想别的。   杨氏破天荒的没有再叨叨,只记挂着次日要早起干活。   杜清檀就和于婆等人使眼色:“看来以后要多找点事儿给她忙。”   杨氏气笑了:“你这意思,是我太闲?”   杜清檀作瑟缩状:“我哪敢,您是一家之主呢。”   一家子说说笑笑,各自睡下。   次日,杜清檀从郡王府回来,左公子便前呼后拥地来了。   与那日相比,他气色好了许多。   “小杜大夫的方子有奇效,我自觉好了许多。是要换方子么?您请。”   杜清檀就又给他换了方子。   郁金、苦楝根白皮、炒榧子、槟榔,还是配服鸦胆子和矾石粉。   “连服八天再来看。”   杜清檀郑重道谢:“荔枝很好吃,家中长辈和幼弟都是第一次尝到,太过贵重,让您破费了。”   左公子微微一笑:“家园所出,不值一提。”   看完了病,他却不走,还在那坐着。   杜清檀便道:“您还有事?”   左公子道:“小杜大夫说我头上或许有虫,能否根治?”   杜清檀温和地道:“这个我却不知,好好服药,或许会有用也不一定。”   她也只是刚好知道这个方子罢了,并不曾深入研究,能否杀死头部的虫。   没有把握的事,决不能乱说。   左公子有些失望,默默地走了。 第156章 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杜清檀拿出一张图纸:“我要二百五十个这种罐子,要邢瓷,上好的。”   瓷器店主看了一下,道:“这可不便宜啊,按照您这器形定制,得单开一窑。来来回回的,时间也很久。   若是等得,也可将图纸留下,以后我们店里定瓷器的时候,顺带帮您烧一些。”   杜清檀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找找现成的。”   她本是想着,要做礼品,包装就不能差,这样才配得上郡王府的身份。   不想终是她高攀了。   店主便叫人引她去库房。   杜清檀扒拉许久,弄得满手满身的灰,总算挑出了满意的容器。   正搁那儿结账呢,有客人进来了。   外地的口音:“店家,你们可有这种小瓶?若有,要一百个。”   杜清檀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笑了:“三娘。”   却是萧三娘带着她的婢女。   萧三娘见了她也很意外,笑着走过来道:“你买什么?”   杜清檀指给她瞧:“用来装吃食。”   萧三娘就道:“什么吃食?若是方便,我也定一些?”   杜清檀说给她听:“养心蜜膏。”   萧三娘少不得追问:“是用来做什么的呀?听着像是养生的?”   听完杜清檀的介绍,萧三娘就道:“我家中也有长辈,我和你定五十份,如何?”   杜清檀摇头:“您要不先定十份,试过了好,咱们再定多的,如何?”   食医之说,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有人愿意付出时间与耐心,静静等待。   有人却是急功近利,恨不得立马吃下去立马生效。   一旦见效慢了,立刻各种指责,说是骗人云云。   她可不想为了这么一笔不多的收入,就平白找气受。   “我听你的。”萧三娘热情地道:“九娘没说错,你是真实诚。”   杜清檀微微一笑,与她别过:“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萧三娘目送着杜清檀的背影,目光幽暗。   婢女道:“三娘,咱们自己就能做,为什么还要和她买?”   萧三娘淡淡地道:“活到老学到老,她能做到这个地步,必有过人之处。”   她转过身,继续和店主商讨买瓶子的事。   因见柜台上放着一张图纸,便拿了看:“这是什么?”   店主笑道:“是刚才那位小娘子定制的。”   萧三娘垂眸,认真细致地看过去。   漂亮精致的小圆罐,用笔细细标注了尺寸,罐底四个小字“杜氏养生”,墨迹未干。   可见是才刚添上去的。   萧三娘就道:“我也定制一批瓶子……”   ——*——*——   杜清檀走进家门,于婆夫妇正在宰鹅,见她来了就道:“李娘子已经来啦。”   李莺儿站在蔷薇架下朝她招手:“快来,我给你带了东西。”   “什么东西啊?”杜清檀笑着走过去,只见石桌旁竖着几卷织物,厚实精美,色泽富丽。   李莺儿道:“不是说要另外收拾一间屋子待客的?我刚好有用不完的茵席和丝毯,这便给你带一份来。   夏天用茵席,冬日用丝毯,咱俩用一样的,好姐妹,就要用一样的!”   她重复了两遍“一样的”,说到“好姐妹”时,眼睛瞅着杜清檀,笑得有些贼。   不就是想做好朋友嘛!   杜清檀失笑:“说说看,你看上我哪里了?”   李莺儿立刻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麻花糖似地道:“哪儿哪儿都好!你在我眼里,就是女中豪杰!”   杜清檀就抬抬下巴:“那行,叫人抬进来吧!”   她挑了待客的雅室设在书房隔壁,视野开阔,大轩窗。   李莺儿给她出谋划策。   “在这窗外种几丛修竹,四季常青。这里种一颗朱李,春日赏花,夏日赏叶赏果,熟了还能吃。”   杜清檀布置屋子,还真没她懂,当即拿笔一一记下。   李莺儿很得意:“我还是有点用的哈?”   杜清檀抬眸看着她:“岂止是有一点用,简直就是有大用。   那会儿我去义诊出事,多亏你这天天镇着,我才能安稳度日。   不然那些坏东西若是时不时过来骚扰一番,也够我烦的。”   李莺儿睁大眼睛:“呀!你都知道啦?”   杜清檀但笑不语。   采蓝道:“不然您以为咱家五娘为何请您吃鱼脍?五娘平时可不会乱花一文钱。”   杜清檀丢东西去打她:“说得我就像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似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采蓝如今有月钱在手,走路都比平时要拽许多,嗓音就更大。   “婢子是说您都把钱花在刀刃上!”   杜清檀笑道:“这婢子一看就是没挨过打!”   采蓝欢欢喜喜地道:“那是因为婢子能干,善解人意。”   李莺儿掩着口笑:“五娘,快来这边坐,咱俩说说悄悄话。”   杜清檀见她把漱玉打发了,也把采蓝打发去做饭:“今晚留在我家吃饭,我让人宰了鹅。”   “好呀。”李莺儿眼睛一亮,已然开始咽口水。   “我巴巴儿地寻机会来这里赖着,就是为了混饭吃。”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别的不说,粗茶淡饭总有你一份。”   杜清檀直接就把才得的茵席用了起来,赞道:“真好看,蓬荜生辉。”   李莺儿高兴得什么似的:“我还担心你清高不要呢,想了好多借口。”   “我分得清真心假意。”杜清檀抓住她的肩头用力往后拉:“昂首挺胸!”   “疼……”李莺儿笑着倒在茵席上打了个滚,将头抵着杜清檀的腿,小声道:“五娘,我喜欢一个人,可他不是个好东西。”   “说来听听。”杜清檀早猜着她必然有一段故事。   不然怎会因为胸小自卑成这样,还随时把“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挂在嘴边。   李莺儿蔫巴巴的:“我喜欢我堂姐夫……”   杜清檀差点被口水呛到,赶紧地绷住了:“怎么回事?”   李莺儿眼圈红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干坏事!”   “是他,早些时候,先和我一起的,后来见着我堂姐,他就说我没胸,瘦得可太难看了,没我堂姐好。”   “哇……”李莺儿趴在地上,瘪着嘴大哭起来。   “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一边说,还一边使劲捶地。 第157章 是为了悦己   李莺儿的哭声很大,杨氏听到,少不得赶来一探究竟:“怎么啦?”   李莺儿羞耻,连忙背对着门捂住脸。   “没事,忙您的去。”   杜清檀挥手示意杨氏离开,递了帕子过去:“哭够了么?没哭够就继续。”   李莺儿拿了帕子擦泪,抽噎着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哭够啊?怎么都不劝我别哭了呢?”   “憋着多难受啊,哭出来就好了。”   杜清檀自有一套理论:“郁结于心不是好事,发散出来才好。”   “那我继续哭啊,我在家都没机会哭……憋两年了呢……”   李莺儿又扯开嗓子哭,哭了几声,哭不下去了。   “没劲!他才不值得我哭!”   “想通了就好。”杜清檀起身给她打水洗脸。   “听闻要修行很多世,才能降生为人。能做人不容易,能生成李莺儿就更不容易。   没理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煎熬自己,他不选你,是他眼瞎,也不是因为你胸小,都是借口。”   李莺儿若有所思:“不是因为我胸小?”   杜清檀微笑:“你想想,这世上胸大的女子多了去,也没见他舍弃你堂姐,另行去追求这些女子。”   “确实没有。”   李莺儿默默想了片刻,猛地一拍扇子。   “所以,他是在故意羞辱我?”   杜清檀点头:“负心之人,本就心虚,怕你追究,便找了这么个理由。   羞辱到你自卑自弃,羞耻难堪,不就只顾着自己难受,没空去找他麻烦了么?你上当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李莺儿捶胸顿足:“这个坏东西,我该早些和你说的。我怎么这样倒霉,遇人不淑,还想不开。”   杜清檀笑道:“我倒觉着你运气挺好。”   李莺儿奇道:“我运气还好?”   只要是那个人,杜清檀也是可以把话说得很好听的。   “婚前遇到总比婚后遇到的好。此时你年龄尚小,也没和他成亲,一拍两散就好。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遇到类似的,就不会再上当了。说你伤心难过吧,又遇到了我,这不是很好?”   “有道理!”李莺儿果真高兴起来:“今晚我要多多地吃,狠狠地吃。”   杜清檀见她高兴了,便也快活地拍拍她的手。   “照顾好自己,要始终相信自己是最特别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咱们就算要努力让自己变美,那也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悦己。”   “我记住了。”李莺儿抱着杜清檀的胳膊,信赖地把头靠在她肩上。   采蓝喜滋滋地跑来:“大鹅收拾好了,于婆问您怎么做。”   杜清檀就挽袖子:“我亲自做。”   李莺儿兴致勃勃:“不会也是秘方吧?我能不能看?”   “便是秘方,你送我这茵席丝毯也够了。来!”   杜清檀朝李莺儿伸手,二人手拉着手一起去厨房。   杜清檀做的鹅又与旁人不同,先用盐、藤椒、酒涂满鹅腹,塞满葱,再拿了蜂蜜调酒涂满鹅身。   上笼之后,用湿绵纸封好锅盖,酒掺和了水蒸,用山茅草烧火,待到两把茅草燃尽,锅冷再掀盖,给鹅翻身。   随即再密封锅盖,继续慢火细蒸。   她做得细致,见绵纸干了就要立刻用水浸湿,确保不会走汽,见火大了也要减小,不紧不慢的,可馋坏了一群人。   李莺儿最急:“幸亏我家也住平康坊,不然今夜只怕要在你家歇了。”   杜清檀失笑:“怎么和小孩子一样,团团也没你急。”   团团吸着口水道:“姐姐,我急的,只是因为有客在,没好意思说。”   采蓝笑话他:“本该陪老太公下棋读书的,心里记挂着这只蒸鹅,不到一刻钟就跑回来了。”   “好了。”   杜清檀一声令下,采蓝便冲过去抬锅,都不要人帮忙。   盖子揭开,满室飘香。   杜清檀拿筷子戳了一小块,喂到李莺儿口中。   “你是客人,先让你尝尝。”   李莺儿一口咬下,软烂酥香,毫无腥气,完完全全是食物的纯香,没有任何调料味。   “太好吃啦!”她不由得双眼放光:“五娘,按照食医的说法,鹅有什么用呢?”   “益气补虚,和胃止渴。湿热内蕴,皮肤疮毒者禁食。”   杜清檀不疾不徐地交了作业,宣布:“吃饭。”   杨氏先分了三分之一,把团团叫到一旁。   “送去隔壁,就说是你姐姐让送的。”   感情这种事嘛,今天你送我蒸鹅,明日我送你果子。   来往着,来往着,不就熟悉起来啦?   待到彼此熟悉了,很多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   团团没多会儿就回来了,杨氏把他拉到一旁:“你元二哥怎么说?”   团团道:“元二哥不在家。”   杨氏不由得有些失望。   杜清檀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因为她整个人都被李莺儿给惊呆了。   李莺儿大概是真想开了,也或许是蒸鹅真好吃,完全放开了的吃。   吃得嘴唇油汪汪的,吃了肉还喝汤,一个人的食量要抵杜清檀两个半那么多。   “你少吃些,差不多啦,暴饮暴食不好。”   杜清檀实在看不下去,也不怕客人见怪,说她舍不得。   李莺儿咽下一口汤,眼睛弯弯的:“我高兴!没事儿,你不是会做消食汤么?做一碗我吃不就好啦?”   正说着,门就被敲响了。   李启捏着马鞭立在门口:“我来接长姐归家。”   李莺儿揭穿他的真面目:“明明是你自己想来混饭吃。”   李启也不害羞,耸着鼻子道:“好香,吃的什么?”   不等主人招呼,就自己去拿碗筷,更不讲究,直接挨着老于头坐下了。   李莺儿捂住脸:“没眼看了,真不害臊!”   李启无所谓得很:“你吃肉,好歹也分我喝口汤。”   杨氏赶紧地请他另桌入座,他却吃得投入:“混饭吃的人,不讲究这个。”   此时,门又响了。   这回进来的是元鹤。   他手里拎着两坛子酒:“是旁人送的蒲桃酒,知道你们有客……”   杨氏目的达到,笑得眉眼弯弯:“那正好,请二郎做陪客,陪一陪李公子。”   元鹤看向李启,微笑行礼:“幸会。” 第158章 离五娘远些   因着李莺儿是女客,团团也还小,所以杜家就在庭院里纳着凉吃的饭。   只是分了两桌而已,一桌坐主人,一桌坐下人。   现在多了两个男客,杨氏就把主桌让给他们,自己领了杜清檀、李莺儿、团团入内吃饭。   李莺儿原本已要收手,见到蒲桃酒又犯了酒瘾,非得让杜清檀陪她喝几杯不可。   杜清檀二话不说便满了杯,只可惜没有水晶杯。   李莺儿又劝杨氏喝,杨氏坚决不肯。   “你们玩尽兴,我看顾着,五娘平时辛苦,也没个同龄好友,多亏有你。我是难得见她这么高兴。”   杨氏说着,还红了眼眶,怕被笑话,赶紧地出去厨房备加菜了。   李莺儿就道:“你大伯母真疼你。”   杜清檀和她碰杯。   “疼是真疼,迫我嫁人时也是真狠。”   说起这个事,李莺儿就不高兴了。   “快换话题,我也烦着呢。”   她之前是身体不好,家里也没逼她。   现下身体好转,家里就在各种相看了。   “无论如何,好好过。”   杜清檀知道李莺儿和自己不同,迟早都要出嫁,便又和她碰杯。   “祝你得遇良人。”   “那你呢?”李莺儿隔着窗户指向外头:“你到底中意谁?”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元二哥是君子,比我大了十多岁呢,别拿他开玩笑。”   “哦……”李莺儿调皮地吐舌头,“不知他们聊些啥?”   杜清檀往外张望,但见元鹤与李启相对而坐,言笑晏晏,便放心地回了头。   元鹤从眼角看到她回了头,便给李启倒了一杯酒,淡淡地道:“不知李郎可定亲了?”   “昂?”李启措手不及。   刚还聊的边境战事,咋一转眼就聊到个人婚事?   “不知你可定亲了?”   元鹤平视着他,表情凝重,语气带了些微不耐烦。   “啊!还没有。”   李启心里毛毛的,总觉得这元二郎凶得很。   “那是否在议亲了?”元鹤又问。   “不知长辈安排。”李启不高兴,这是他的私事,似乎也用不着说给不熟的人听吧。   “不必担心,以你的年龄、出身,想必令堂早有成算。”   元鹤敬他酒:“定是名门淑女,官宦千金。”   反正不会是杜清檀这种女郎。   李启听明白了,不由得心中火起。   他带了些挑衅,按住元鹤的酒杯,低声说道:“元二哥,您管得可真宽。”   元鹤不错眼地与他对视,一字一顿:“我就管得这么宽,你要如何?”   李启本是年轻儿郎,血气方刚,加上几杯酒下肚,气冲斗牛。   他立时就要跳起来和元鹤对仗:“老匹夫,有本事和我打一架。”   “啪”的一声轻响,元鹤的手摁住了他的肩头。   李启没能站起来。   他用力往上挣,元鹤却是顺势将他整个肩头都搂住了。   从旁人眼里看过去,就是喝酒喝到哥俩好。   李启本人,却是听见元二郎在他耳边压着声音道:“离五娘远些。”   “凭什么?”李启咬牙:“你是她什么人?要你管?”   “凭她是家父的大夫,凭她是元某的邻居,凭她叫我一声元二哥。”   元鹤气定神闲:“这事我管定了。”   李启目光变幻:“我又没对她做什么,你放心,小杜大夫不是那种人……”   元鹤打断他的话:“我对五娘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一拳就能打晕你,我是怕你不知分寸,坏了她名声。”   “???!!!”   李启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元鹤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收回手:“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不,我不想。”李启很委屈,他还没吃够。   “不,你想。”   元鹤不由分说开了腔:“五娘,李公子说是要走了,天色已晚,怕家中长辈担心。”   李莺儿也就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赶紧起身告辞:“是我不好,聊起来忘了时候,走啦!”   趁着李莺儿收拾东西,李启不服气地使坏:“元二哥,你只说我,怎么不管独孤不求!”   元鹤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关你的事,去牵马!”   随手就将他推了出去。   李启蔫巴巴的,一路上唉声叹气。   李莺儿看不惯,用扇柄敲他:“你怎么了?要死不活的。”   李启道:“姐,让五娘嫁进我们家咋样?”   李莺儿吃了一惊,随即用力一砸扇子:“凭你?你哪配得上她?快别害我没朋友!”   李启气死了,然后眯着眼睛咂咂嘴:“她做的菜好好吃啊!”   李莺儿警觉地道:“不许你对她不敬,哪怕就是想想也不行,不然我弄死你。”   李启翻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   李莺儿还不放心,一连串的挖苦打击他。   “五娘不可能看上你的!你有独孤好看吗?有元二郎稳重吗?有四哥身份高吗?别自取其辱!”   “你是不是我亲姐?”李启都没脾气了,“都来欺负我!”   李莺儿奇道:“谁又欺负你了?”   李启没脸说:“没谁!”   但是又好奇:“姐,你说那个元二郎,到底是什么人啊?商不商,农不农的,也不像个读书人。”   李莺儿道:“那我怎么知道?五娘从来不说这些闲话。”   李启歪着头,若有所思。   杜家。   杨氏给元鹤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元鹤温和地道:“并不麻烦。五娘行医,以后这种事估计还会有。   不方便的时候只管让人过去说,只要我在,便会过来。都是邻里,还可以顺便蹭饭吃。”   杨氏自是感激不尽,要叫杜清檀也过来道谢,一看,人早就溜了。   于婆笑道:“五娘喝醉了,难得见她这样高兴。”   杨氏叹道:“可不,这孩子尽想着挣钱去了,今日总算有了点人气儿。”   “李娘子不错,可以让五娘多和她往来。”   元鹤摸摸团团的胖脸蛋,微笑着离去。   同一时间,洛阳神都。   独孤不求静立于高高的天堂下方,神色肃穆。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两度建造、耗空国库的建筑面前。   女皇在内礼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小卒。 第159章 他,回不去长安了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一个内侍终于快步而出:“圣人宣召。”   独孤不求很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袍服,低头垂眸而入。   殿内灯火绵延如白昼,数十名内侍静立两旁而不闻丝毫声响。   数丈高的佛像悲悯地注视着众生,女皇跪坐于蒲团之上,神色祥和。   在她身旁,跪坐着才回洛阳不久的庐陵王。   母子都是一样的神情,安静,祥和。   独孤不求跪拜行礼,并不敢出声打扰。   女皇却也没有让他等待多久,很快就由内侍和庐陵王扶着起了身。   “独孤不求。”   她稳稳地落了座,说道:“是你,递交了来时谋逆的罪证。”   “是草民。”   独孤不求半垂双眸,神色恭敬却不卑微,谨慎却不慌乱。   “朕上次给你的火凤令,可还在?”   独孤不求很意外,他以为女皇会问他来时的事,不想却是问起了火凤令。   但是这种事,原本也由不得他想不通。   他很快取下火凤令,双手奉上。   庐陵王走过来,亲自接过火凤令再送到女皇面前。   女皇随手将火凤令递到内侍手中,缓缓说道:“此物,朕要收回。”   独孤不求瞳孔微缩,心脏狂跳,面上照旧平和安宁。   他拜伏下去,朗声道:“草民遵旨。”   女皇打量着他,笑道:“你就不问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独孤不求突然不慌了。   他意识到,圣人今晚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也没有要杀他或是罚他的意思。   不然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哪里会有闲情与他啰嗦。   于是,他稳重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火凤令是圣人所赐,如今要收回,都是应当。”   “哈哈哈哈……”女皇放声大笑起来。   七十多岁的人,仍然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她笑着和庐陵王道:“看看,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却也知道忠君爱国。皇儿啊,阿娘这个皇帝做得还行吧?”   庐陵王赶紧跪下去道:“圣人无以伦比。”   女皇又笑:“他是护送你回洛阳的人。”   “是独孤救了儿子的命。”   庐陵王不知女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心中慌乱,却不敢不答。   “他很能干……”女皇道:“你身边正缺这样的人,叫他以后都跟着你,如何?”   庐陵王大吃一惊:“这……”   也不知是福是祸。   女皇微眯眼睛,不怒自威:“你不愿意?”   “儿臣谢阿娘大恩。”   庐陵王再次拜倒。   独孤不求跟着拜谢,语气轻快:“草民谢圣人大恩。”   女皇微微一笑:“既要跟着皇儿,又如何能是白身呢。传旨,独孤不求忠勇,屡立奇功,赐官庐陵王府正七品上兵曹参军事。”   亲王府兵曹参军事,掌王府兵甲门户营钥,田猎仪仗。   虽则庐陵王府没啥扈从卫队,但对于独孤不求来说,却是从此有了官职。   独孤不求自然是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   庐陵王也是热泪盈眶。   女皇拍拍老儿子的肩:“退下罢。”   独孤不求与庐陵王一前一后走出天堂,近在咫尺,却未敢搭话。   直到走了老远,独孤不求才与庐陵王行礼:“殿下安好,下官这就要回去了。”   庐陵王看着他,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干,忠君爱国,不要失了本分。”   独孤不求勾唇一笑,却行几步,一个旋身,大步离去。   将要行至宫门,又听有人在后面叫道:“独孤兵曹,请慢行。”   独孤不求心口一跳,顿足回身。   却是刚才在天堂宣召他的内侍。   内侍微笑着将火凤令交还给他:“圣人有令……”   片刻后,内侍离去,独孤不求抬眼看着天上那轮明月,神色冷凝。   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先是当着庐陵王的面,收回了火凤令,赐他做了王府属官,伺奉庐陵王。   再又背着人悄悄送回火凤令,命他监视庐陵王。   帝王心术,果然诡谲难料。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丈深渊。   一阵风过,他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早已汗湿里衣。   他,回不去长安了。   独孤不求回到邸店,研墨提笔,想要给杜清檀写一封信。   然而思虑良久,终是未曾下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一眼泛白的天际,将自己所有钱财翻出,拿去金银店换作金锭。   所有的金锭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两个箱子里,他将箱子递给新来的手下。   “这一份,送去独孤家,见到家母,就说请她老人家安心养老。”   “这一份,送去长安平康坊杜家,交小杜大夫,不必多言。”   万岁通天二年六月三日,圣人下旨,斩杀酷吏来时于洛阳闹市并陈尸示众,流放其党羽于岭南。   自此,延续十四年的酷吏之治结束。   消息传到长安,杜清檀正在给安平郡王妃诊脉。   婢女在帘外通传:“郡王来了。”   安平郡王大步而入,眉梢眼角俱是喜意。   郡王妃笑道:“夫君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安平郡王笑道:“传令设宴,今日阖家欢庆,小杜大夫务必留下来用饭!”   武六郎跟着进来道:“才刚得的消息,酷吏来时被斩杀于洛阳闹市,陈尸不过半个时辰,全身的肉就被百姓给尽数剐干净了。甚至有人生吃其肉!”   之前来时诬告圣人子女及武氏宗亲谋逆,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胆,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这回可好。”安平郡王捋须微笑:“总算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郡王妃也是大喜:“这是大喜事,应该好好庆贺一番。”   于是,郡王府所有人都得了赏,就连杜清檀也得了一匹丝缎。   她留在郡王府用过饭才回去,不出意外的,家里又排了一条长队,等着她诊治。   待到忙完,已是傍晚。   有人敲开了杜家的门。   “小杜大夫在吗?这有您的东西。”   来人风尘仆仆,十分陌生。   拿来的是一只样式普通的箱子,上面贴了封条。   “是什么啊?谁送的?”杜清檀也没见有信,少不得要问。   来人憨憨地笑:“小的不知,就说让送给您。”   说完,就这么走了,留都留不住。 第160章 独孤现在还活着吗?   箱子沉甸甸的。   撕去封条,还有铜锁。   采蓝突发奇想:“暂且不要开吧,万一里头装的是啥毒物呢?”   譬如说,突然蹿出来一条毒蛇,一只毒蝎什么的,那不得死人。   杜清檀笑道:“说得我好像很多仇人似的。”   虽是如此说,她还是很谨慎地先用砖头压住箱子,再开锁。   开锁之后,也不用手掀盖子,而是用竹竿挑开。   此时正当傍晚,一抹夕阳余晖刚好落到箱子上,照得里头的金锭闪瞎人眼。   杜家人集体失声。   半晌,杨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从哪里来的?谁给的?”   杜清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   她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还是老于头见多识广:“送东西的人,口音像是洛阳的。”   “咱们家在洛阳有亲戚吗?”   采蓝又否定了:“这是送给五娘的,总不能是哪个病人送了答谢您的吧?”   “是独孤。”杜清檀平静地把箱子锁好:“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全家人面面相觑。   这,莫名其妙,不打招呼就送了一箱子钱财过来,怎么看都不是好兆头。   杨氏担忧地道:“这钱财来路不明,该不会……”   “独孤不是那种人,您说他会赌钱,或许,但要说他会偷会抢,我绝不相信。   他若会偷会抢,当初何必卖了身上唯一值钱的横刀救我?   他长得这么好看,只要愿意,两都大把的贵妇乐意养他。   可也没见他愿意屈就谁,还是穿着那身旧衣裳,破靴子,骑着老秃驴。”   杜清檀说完这话,谁也不看,肃着脸,抱起箱子就往里去了。   全家都看得出来,她很不高兴。   是以,全都识趣的没有再多嘴。   杨氏只是叹气:“但愿不是我多想,这眼皮子直跳,无论如何,希望这孩子平平安安的。”   采蓝小声道:“您不是嫌弃得很?若是那啥,五娘就和他断绝干净了。您正好如意。”   杨氏气得拍了她一下:“他好歹救过我们的命,我是那种狠心的,非得想要他出事?”   正说着,又见杜清檀快步走了出来,也不叫谁跟着,直接就出门去了。   杨氏喊不住她,连忙叫平安和采蓝跟上去:“快去,看她要做什么,劝着些。”   杜清檀直奔独孤不求租的房子去。   走到门口,见院门虚掩着,她才顿住脚,轻轻敲击门环。   没人理她。   她伸手推开院门,只见石桌旁一个年轻男人裸着上身,正埋着头大口吃汤饼。   听见声响,他抬头看来,见是杜清檀,“唰”地一下就跳起来了。   阿史那宏慌慌张张找衣服,可是匆忙之间也想不起来,这玩意儿到底被他扔哪里去了。   他慌慌张张地将两只手环抱着胸,虚张声势。   “你这人好没道理,怎么没经允许就私闯人家宅邸!”   杜清檀平淡地扫了他一眼,缓步而入:“这是你家吗?”   “虽然不是我家,那……那也不是你家!”   阿史那宏见她越走越近,赶紧地护着胸往后退。   “你就站那儿,不许再过来了!”   杜清檀看他的眼神就和石头没区别:“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看上你。”   她跑过去,把所有房间都推开了看。   一无所获之后,走回来在阿史那宏面前坐下,很有气势地道:“去把衣服穿上,我有话要问你。”   “你凭什么指挥我啊……”   阿史那宏嘀咕着,到底还是跑去寻了衣裳穿上。   他黑着脸道:“你要问什么?”   杜清檀指指面前的座位:“坐下说话,你这样站着,我仰着头脖子酸。”   阿史那宏就又坐下了,气鼓鼓的:“快说!”   “你和独孤不求是什么关系?”   杜清檀冷淡地道:“别和我说是朋友。你骗不了我,上次我们在安平郡王府见过面。   独孤把你扔下了,他不会这样对待朋友。你若说假话,我就去万年县告你,说你劫财杀人。”   “你敢!”阿史那宏跳起来,张牙舞爪。   杜清檀轻飘飘地瞅了他一眼:“敢不敢的,你要不要试试?忘了告诉你,我与万年县丞比较熟。”   阿史那宏虽然不怕,但也不想惹这种麻烦上身,否则主君一定怪他不会办事。   那岂不是更被独孤不求比下去了?   然而他真是不能说。   他气呼呼地鼓着腮,恨声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竟然遇着独孤不求!”   “行,你不能说,那你听我问。”   杜清檀道:“独孤现在还活着吗?”   阿史那宏点头,颇有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   “祸害遗千年,这小子就是个祸害,谁死他都不会死。”   杜清檀悬着的心便放了回去:“他有危险吗?”   “这我哪儿知道?人走在平路上都可能摔死呢。”   阿史那宏瞅着杜清檀,渐渐得意起来。   “你是他的相好吧?我跟你说,这小子在老家成过亲的。你被他骗了!”   “原来是你。”杜清檀点点头,突然抓住汤碗,猛地扣在他头上。   飘着羊油葱花的油汤,裹夹着没吃完的饼,挂满了阿史那宏的头发和脸,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他眨了一下眼,睫毛就被黏糊糊的羊油糊住了。   “我要杀了你!”他跳起来,伸手去抓杜清檀。   却被五大三粗的平安拦住了。   杜清檀平静地道:“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背后坏人名誉很不应该。”   “因为你,让我过了好些天的苦日子,天天被长辈追骂,很难受。   所以这一碗汤饼,还真便宜你了。”   她说完这话,折过身,解开老驴的绳子,牵着就往外走。   “你最好赶快搬走,明日我会来退了这房子。”   “你凭什么啊?你又不是独孤的什么人!万一他回来呢?”   阿史那宏暴跳如雷,却挣不开平安的拦阻,只好在那无力地嘶喊。   杜清檀压根不理他,牵着老驴走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了影子。   阿史那宏委屈巴巴的,瘪着嘴去收拾干净,头发还湿着,就赶紧地去酒肆寻到岳大:“我要见主君。”   岳大见他不对劲,赶紧地通传进去。 第161章 如果他再年轻十岁   元鹤正在看邸报,见阿史那宏进来,也没放在心上。   “出什么事了?”   阿史那宏气呼呼的:“主君!我等不到独孤不求啦!他的相好赶我走!”   “相好?”元鹤奇怪了:“谁啊?”   “一个女的!”   阿史那宏说道:“独孤叫她小杜大夫!对,就是她!她用汤饼扣了我一头!”   他告着状,委屈巴巴,就巴不得主君替他出气。   不想元鹤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可是我……”   阿史那宏还想再努力一把,从没有他们的人被欺负后,就这么算了的。   “你搬回来,不用等独孤了。”   元鹤说完这句话,就摇响了铃。   岳大立刻进来把阿史那宏拽了出去:“主君忙着呢。”   阿史那宏看着屏风后的人影,委屈死了。   元鹤看完邸报,默默地起身往外走。   岳大跟上来:“主君有何吩咐?”   元鹤淡淡地道:“独孤不会回来了。”   岳大吃了一惊:“啊……这……”   难道是被主君趁机除掉了!   这……可太吓人了!   为了独占佳人芳心,不惜违背规矩,破坏兄弟情义?   这……可不行啊!   但,事已至此,他若是提出反对的意见,为爱疯狂的主君会不会连着他一起除掉?   岳大在那纠结不堪,却被元鹤看出来了。   他用力搧了岳大的后脑勺一巴掌,冷道:“想什么呢!独孤做官了!庐陵王府正七品上兵曹参军事。”   “啊……这……”岳大已经不会说其他话了。   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吧!   他们这些人兢兢业业干了多少年,也没个出头之日。   这小子跑两趟差事,就做官啦?   而且还是庐陵王府属官!   若是将来庐陵王荣登宝位,这小子岂不是水涨船高?   “我嫉妒。”岳大哼哼唧唧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元鹤冷笑:“要不,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换你去?”   岳大赶紧摇手:“不要,属下老胳膊老腿儿的,这种好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好了。”   元鹤冷哼一声,背着手快步走了。   岳大盯着他的背影,暗忖,主君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呢?   似乎是有点高兴,却又有点不高兴?   想来也是,高兴的是,情敌终于不能在眼前晃悠了。   不高兴的,自然是都这样了,小杜大夫还不肯放手,居然把老驴牵回家自己养了!   从此以后,只怕见着老驴就会想起独孤不求。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反正他是不懂。   元鹤回到家里,元老太公又在和团团下棋,一老一小都在耍赖,吵翻了天。   见他进去,就要他评理。   他也没什么心情,黑着脸道:“该怎么下就怎么下,谁输谁赢不是一目了然?耍赖这种事,我评不了。”   团团也不怕他,回过身对着元老太公吐舌头。   元老太公撇撇嘴,使眼色表示,逆子就是逆子。   一老一小头挨着头,发出不怀好意的“嘻嘻”声。   元鹤深吸一口气,叫团团过去:“二哥是不是很无趣?”   “啊?”团团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问这个,眨巴着眼睛只是笑:“哪有啦,比我的夫子好多啦!”   比夫子好多了。   元鹤扶额轻笑一声,放过了小孩子。   “小郎,时辰不早,大娘子让老奴接您回家啦。”   老于头走进来,牵着团团告辞而去。   元老太公不满意地瞅了元鹤一眼,说道:“唉,又要开始无趣的一夜了。”   言罢摇头叹息两声,各自走了。   元鹤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酒出来,坐在窗边对月独饮。   坐到半夜睡不着,便独自出去闲逛。   却听隔壁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就像是,有人在打墙,又或者在挖地似的。   他翻身上墙,循声而去。   但见融融月色之下,杜清檀低着头,拿着锄头,在石榴树下挖啊挖。   他不动声色,看她要做什么。   杜清檀挖好了坑,擦一把汗,将一只箱子端端正正放进去,再盖好土,上去一阵踩踏。   还小心地搬了盆花压上去,就怕被人看出来。   “你在做什么?”   元鹤到底没能忍住。   杜清檀吓了一跳,随即仰头朝墙上看来,眼睛亮晶晶的。   待看清楚是他,眼里的光亮就熄灭了。   她笑着道:“您都看见了。我这藏点贵重物品。”   竟然一点都不隐瞒。   元鹤又有些高兴起来,他试探着道:“我不是故意的,是睡不着,出来闲逛,听到动静不对,就来一探究竟。”   “要不,我回去,你重新找个地方掩埋?”   “倒也不必,元二哥是谦谦君子,家财万贯,又怎会看得上我这一点点东西呢。”   杜清檀朝他点点头:“天色不早,我去歇了。”   “五娘……”元鹤叫住她。   “您还有事?”   “听说你会熬制安神汤,若是方便,能不能……”   元鹤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清檀,就怕听到拒绝的话。   “这样啊,那您等等。”杜清檀拎着锄头走了。   元鹤就在墙头上坐着等她。   夜风轻轻拂过眼睫,他垂着双腿,看着温柔的月色,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难怪独孤不求就喜欢爬墙,感觉真好。   如果他再年轻十岁,那该多好?   他一定倾尽所有,不顾一切地追求她。   “元二哥,安神汤好了,怎么给您?”   杜清檀拎着一只汤壶过来,仰头看着他道:“要不,我去开门,烦劳您多走几步?”   “不用了。”元鹤从墙头一跃而下。   他看到,杜清檀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于是一颗雀跃的心,瞬间归于冷静。   他换上了端方有礼的笑容,接过汤壶,折身往后:“明日我再使人归还。”   “不着急,您慢走。”   杜清檀低头行礼,是真正把他当成了长辈那种尊敬有礼。   元鹤翻过墙头,没能忍住回头去看,她已经消失无踪。   跑得飞快。   他就想,她心里大约什么都是明白的,只是不想回应而已。   安神汤酸酸的,喝下去,整个人心里更酸。   杜清檀走回房间,也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酸溜溜的安神汤。   喝完之后,倒头便睡。 第162章 突如其来的求亲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   杜清檀打发走所有病患,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雅室喝茶歇息。   于婆从外而入:“左公子来了。”   跟着,岭南来的左公子被一大群随从簇拥着走了进来。   “小杜大夫,我来复诊。”   他客客气气的,目光在杜清檀身上扫过。   杜清檀今日穿的是一件淡绯色的短襦,嫩黄色卷草纹半臂,黛蓝长裙,于她而言,是难得的鲜亮颜色。   原本清冷的气质,也因这一番衣着淡化了许多。   “您请这边躺下。”杜清檀的声音唤回了左公子的注意力。   他安静顺从地躺下,屈起膝盖,放松腹部,等候杜清檀替他检查。   微凉却有力的指尖轻按右上腹,杜清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还疼吗?有没有不舒服?”   “挺好的。”左公子微笑着道:“近来也不头痛了。”   “好了。”杜清檀请他起身,含着笑道:“您不用再服药了,我觉着好得差不多啦。”   从在珍馐楼相遇,左公子已经服用了整整四个疗程的药。   他很配合,是以痊愈得也很不错。   肤色虽然还那么黑,黄色却已褪去,人也在长肉了,精神状态好了不止一点点。   “之前您说肝胆有损,还要请您再开一些养护肝胆的药。”   他很虔诚地看着杜清檀,诚恳地道:“倘若您不擅长这个,也可卖几个食疗方子给我,不知您可方便?”   “当然方便。”   杜清檀提笔写方,一一交待。   “猪苓垂盆草粥、鳗鱼冬瓜汤、山药枸杞炖甲鱼……这些养肝。   黄芪蛤蜊汤、萝卜丝鲫鱼汤、木耳炖青鱼、茵陈炒蛤蜊……这些对胆囊有好处。   牡蛎糙米粥保肝利胆,日常可用茵陈姜糖茶代茶饮。”   杜清檀一口气写了九个方子,微笑着道:“考虑到您长居岭南,这些食材都是日常容易得的,也符合您的饮食习惯。   您情况特殊,食方花了我不少心思,是以要比寻常方子贵一些,该收三千钱一方。   您这常来,大家也算熟人了,您给我二万五千钱即可。”   没错,小杜大夫又涨价了。   当然,涨价的对象只针对不缺钱的豪强贵人。   她自认也不是劫富杀熟,而是真值得。   和健康的身体比起来,几万钱不值一提,对不对?   “您太客气了,这般物美价廉,怎还给我减价?”   左公子笑了起来,示意仆从付钱:“给小杜大夫三万钱。”   杜清檀很不好意思:“要不,我再给您写个方子补上缺?”   “不用,真不用。”左公子笑道:“小杜大夫,我要回岭南了。”   杜清檀并不意外:“您如今的身体情况,长途跋涉也没问题。只是您一定要记得,以后再不要生吃鱼虾啦。”   “一定谨遵医嘱。”   左公子笑道:“早前曾听您说,对岭南的风土人情很是感兴趣,不知您,是否愿意前往岭南游玩生活?”   杜清檀微微有些吃惊,认真地打量左公子。   还是那副彪悍的气质,眼睛贼亮,下颌硬朗。   看起来就是个说一不二、性情强势的人。   这种人一般都很固执,不好得罪。   她斟酌着说辞,打算婉拒他。   “多谢您的邀约,只是我年轻独身不便,又有家累,恐怕暂时还不能成行。”   “正是因为知道您独身未议婚,左某才敢出言邀约您同行。否则,只怕会被当作登徒子打死的吧?”   左公子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实不相瞒,左某也是独身未议婚。家父一直希望左某能在长安迎娶一位名门淑女为妻。   可惜我不争气,才来就病倒了。若非侥幸得遇小杜大夫,只怕我此刻已成异乡孤魂。   您看,这就是缘分。若您愿意,左某这就请官媒上门提亲。   至于您的家累,完全不必担心。左某在岭南也算望族大户,家中颇富豪。   若是府上愿意迁往岭南长住,那是最好不过,良田美宅奴仆,应有尽有。   若是担心岭南水土不服,左某愿出千万聘资助其安家,以解除您的后顾之忧。”   左公子站起身来,长长一揖:“情之所至,还望小杜大夫莫要怪我唐突。”   随着他的动作,左家的奴仆鱼贯而入,将手中捧着的各色财物尽数堆放于地。   不过片刻功夫,就堆起一座小山。   金银珠玉,丝绸绫罗,琉璃水晶,香料宝石,应有尽有。   “啊?哈?这个、这个……”   采蓝眼珠子都看直了,张着嘴完全失去了反应。   杜清檀还从未遇到过这种直白的人,措手不及之下,只能尬笑。   “左公子啊,长安风俗与岭南不同,婚姻大事,非得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能答应您。”   说完这话,她就想往外走。   左公子却是直起身来,强势地将她拦住了。   “小杜大夫,你没理解我的意思。不是说,你现在答应了,这事儿就算完了。   左某只是先问你的意思,然后再正式向府上提亲。三媒六聘,绝不会少任何环节。   即便是将来去了岭南,你若想继续行医,我会为你专门修建一间医堂,安排人手供你差遣。   你若是想收徒弟,我便为你选拔最为优秀出色的弟子,想要出书立著,我便挑了岭南士子助你一臂之力……”   听起来似乎很诱人。   杜清檀立住脚步,很严肃地道:“如果不需嫁人,我还能考虑一二。”   左公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微皱着眉头没吱声。   他的随从气道:“小杜大夫好没道理,若是不做我们少夫人,如何能得这许多便利?”   杜清檀就道:“那就算了,我配不上左公子。请把这些贵重物品都拿回去吧,我们小门小户的,万一不小心弄坏了赔不起。”   左公子也不勉强,直接撤退。   “既然拿来了,就没有带回去的道理。我不急,你也不要急,好好考虑一下,左某三天后再来。”   言罢将手一挥,一群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杜清檀看着满地堆积的礼品,愣了片刻,追出去:“把东西拿走哇……” 第163章 倒显得我铁石心肠   左公子这人,撒钱爽快,去得也爽快,毫不拖泥带水。   杜清檀追到门口,只看到一堆远去的马屁股。   她惆怅地走回去,撑着墙壁道:“完了。”   “怎么回事?”杨氏也是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因左公子动作太快了。   从求亲到撤退,不过片刻功夫,人就没影儿了。   采蓝飞快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喜滋滋地看着杜清檀。   “咱们五娘真是好样儿的,是金子就能随时发光。萧家当真是瞎了眼,看看,这多少人求亲啊!”   于婆也是与有荣焉:“左公子真大方啊,不过以后不要再提萧家了,恶心。”   “是是是,我这不是扬眉吐气嘛。”采蓝作势打了自己两下。   杨氏倒是不看好:“岭南蛮荒之地,从古至今,只有被流放贬斥的才去那里。   即便左家富豪,在当地首屈一指,那又如何?你独自一人在那,山高水远的,万一被欺负都没个地方说。   还是留在长安好,随时想回娘家就能走,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哪有隔壁元家好啊?   那左氏不过一个蛮族酋长之子,门第没法儿看。   元家和独孤家好歹也是名门呢。   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她可舍不得杜清檀去岭南吃瘴气。   “这左公子叫什么名儿?住哪里?我这就去和你十二叔公家说说,借人借车过来,把东西退回去。”   杜清檀叹道:“我这就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儿,也不知道他住哪里,所以才烦啊。”   她给人看病,都会一一登记在册,姓甚名谁,住哪里。   唯独这左公子,因为事发仓促,当时就知道他姓左,来自岭南,后来也没跟进。   这不,百密一疏,打个措手不及。   杨氏丝毫不慌:“那也不用急,交给我来办。”   杜清檀奇了:“您这办法还挺多?”   “放心吧。”   杨氏笑着摆手,转身叫人:“把那些东西都抬到雅室里放好,小心不要碰坏。”   这边正忙着呢,又有人上了门。   来的是萧九娘、萧三娘姐妹俩。   萧九娘笑道:“正忙着呢?不知五娘是否有空?”   杜清檀就请她们先往石桌旁暂坐。   “正收拾屋子,要委屈你们先往这坐会儿了。没虫子。”   萧三娘不好意思:“五娘莫要计较,都怪我这臭毛病,不知怎么回事,打小见着虫子就怕,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杜清檀豪爽地道:“谁都有个好恶,你们这是有事?”   萧九娘看一眼萧三娘,凑到杜清檀耳边低声细语。   “我三姐不舒服,又不好意思说。是这样,她如厕不爽利,好几天没一次,还出血,然后红肿脱出,痛得不行,坐立不安。”   杜清檀懂了,就是痔疮嘛。   她想了想,说道:“我这确实有法子,食疗加清洗,效果不错,您试试。”   采蓝直接跟上:“就是有点点贵哦,要六千钱。”   一般这种情况,杜清檀不好开口,都由她来说。   萧三娘道:“那是应该的,只要能治好,钱不算什么。”   杜清檀和气地道:“你们是莺儿的朋友,我给你们折扣,拿五千钱就好了。”   萧三娘就让婢女付钱。   这时候诊室也收拾好了,杜清檀请这姐妹二人入内。   本着负责任的想法,她试探着道:“方便给我瞧瞧么?”   萧九娘就道:“是应该瞧瞧。”   萧三娘却是很坚决地拒绝:“不用看了,我知道就是痔疮。五娘只管开方子就好。”   杜清檀道:“万一不是,给错了方子……”   萧三娘摇头:“万一不是,就算我自己的,与你无关。”   杜清檀见她坚持,想着名门淑女都害羞,便给了方子。   “萝卜洗净带皮切片煮水,先熏蒸再清洗。黑木耳加柿饼煮水至烂,全部吃掉,一日二次,记得不要同食山楂……”   萧三娘很认真地记了方子,又笑道:“之前你做的那个养心蜜膏效果很好,是否能把方子一并卖给我?   我有住在远处的长辈很需要这个,但是路途遥远,不好送去,若有方子,就方便她们自己做了。”   杜清檀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蜜膏的方子不卖。”   物以稀为贵,郡王府已将养心蜜膏作为礼品送了出去,各处反馈都挺好的,还有人特意来讨要。   这便成了郡王府的特色礼品,也成了她的招牌之一。   若是为了几千钱,就随意把方子流出去,不但对不起自己的钱包,只怕郡王府也要生气。   萧三娘加价:“若是觉着三千卖给我便宜了,那我加价,你要多少只管说。”   萧九娘也来相劝:“五娘就卖给我三姐姐吧,她和离了,在家待着很不容易,不免要处处多思多想,周到谨慎。”   萧三娘神态寂寥,无奈叹气:“九娘,快别提这个。家里待我已经足够宽厚了。”   萧九娘道:“三姐姐,就你脾气好,总是能忍。五娘不是外人,侠肝义胆,爽利得很……”   采蓝听不下去,仰头看着屋顶小声道:“再难也不会有我们五娘难。难道不卖秘方给你,就不是侠肝义胆了?”   “我这……实在不好意思……我真没这个意思。”   萧九娘红着脸站起身来,给杜清檀行礼致歉:“怪我不会说话,五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萧三娘也跟着起来赔礼:“都是我不好,九娘是心疼我。”   姐妹二人围着杜清檀行礼致歉,显得格外真诚。   然而说着说着,萧九娘眼眶里含了泪水。   “三姐姐,我本想帮你,不想反而说错了话。”   萧三娘也掉了眼泪:“都怪我不争气……”   瞧着,就很可怜。   再看杜清檀,也是充满了同情。   她温和却有力地把姐妹二人扶起来,叹道:“你们这般诚恳可怜,倒显得我铁石心肠了。”   萧三娘忙道:“不不不,您千万别……”   “好,我听三娘的。我就知道您不会为难我。”   杜清檀顺势道:“毕竟是祖传秘方,不能外传,我得靠它养家糊口。   当初我在阿耶面前发过誓,若是泄露方子,就要不得好死。”   萧三娘一下子闭紧了嘴。 第164章 该当以身报答   萧九娘张目结舌:“这么严重?”   杜清檀严肃地点头:“对,你们也知道,我这早前曾被你们族人退亲,后来他家更是弄了恶人来害我。   若不是看在莺儿的面上,我其实……”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紧紧揪着左边的胸襟,柔弱地道:“我其实,听到姓萧的就害怕。”   “失礼了。”杜清檀半垂着眼眸,看起来就像是要哭的样子。   “……”萧家姐妹面面相觑。   采蓝上前道:“对不住两位娘子了,我们五娘走这一步,也是被逼无奈呢,还望你们体谅。”   “当然是体谅的,怪我不知分寸。”萧九娘涨红了脸,去拉萧三娘:“我们走吧。”   萧三娘却不肯走,反而往杜清檀身边坐了,拉了她的手,温柔相劝。   “都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记着,否则就是苦了自个儿。我比你还惨,成了亲又和离,在他家还挨打……”   “天……”杜清檀捂住嘴,惊愕地睁大眼睛:“您这样的也会挨打?”   萧三娘红着眼睛,半垂着头:“我运气不好。当时家里也不同意我和离,我犟着离了,回到娘家,就有些艰难。   我太想求得长辈谅解,这才四处想法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莫要计较。”   “不计较,都是女子,我懂。”   杜清檀已经不耐烦,就想送客,于是悄悄给采蓝使眼色。   采蓝得令,立刻出去了。   萧三娘擦擦眼角,强颜欢笑。   “那你答应我,今日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你不能放在心上。下次我若还来寻你瞧病,你可不能拒绝。”   杜清檀点头:“那是。”   采蓝进来道:“五娘,十二叔婆来了,大娘子请您过去拜见长辈呢。”   杜清檀就站起来,抱歉地道:“不好意思……”   “您忙着。”萧家姐妹互相扶持着,低头走了。   走不得几步,萧三娘还掏帕子擦擦眼角,萧九娘也是低声相劝。   杜清檀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不是她没同情心,而是这一出又一出的,实在让人不喜欢。   卖惨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   但道德绑架,她还真没做过。   采蓝噘起厚嘴唇:“从前没觉着萧九娘烦,这次觉着就和她三姐一样烦。”   杜清檀收回目光:“以后但凡姓萧的,一万钱看一次。我大伯母呢?”   平安道:“大娘子才刚带着于婆出去了,说是要去办正事儿,很快就回来。”   杨氏是去找的隔壁元家。   元老太公听她道明来意,惊得瞌睡都没了,精神抖擞地叫来周三。   “赶紧的,去把二郎叫回来,不,叫他赶紧去把这什么土酋之子的来历住处弄清楚。”   周三立马牵出家中最强壮的那匹马,飞奔着去了。   他却没注意到,才出家门,就有人悄悄跟上了他。   杨氏回到家中,见杜清檀还在那用功,就道:“有空就睡睡觉,多休息一会儿,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熬得住?”   杜清檀比划了一个自己很有力的动作。   “今非昔比,我就算不是铁打的,也有一半是铁铸的。您这是去哪里求助啦?”   杨氏顾左右而言他:“趁着天色还早,我这还得赶紧往你十二叔婆家走一趟。”   杜清檀想想她也没去多久,就知道是去了元家。   “您这求人帮忙,我不反对,但要想着咱们拿什么来还人情。其实,也可以找朱家叔父帮忙打听的。”   杨氏讪讪的:“何必舍近求远?人家最近也没提过那事,即便普通邻里,遇到这种事也没有袖手旁观的。   真要算得那么细,哪儿算得清楚?你别说了,我有分寸,这就出门了啊!”   杨氏逃也似地快步离开,还骑走了黑珍珠。   杜清檀拿她没办法,赶紧地叫平安跟上去。   不想杨氏很快又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十二叔婆。   二人却是在永康坊门前遇上的。   杜清檀不由失笑:“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个都来啦。十二叔婆既然来了,就留下来用饭,我亲自下厨。”   十二叔婆便道:“快别忙乎,我啊,是来替人当说客的。”   杨氏笑道:“什么人请您做说客啊?为的什么事?”   十二叔婆拉了杜清檀在自己身边坐下,很有些为难。   “有人想娶咱们五娘,我是推却不过人情,只好走这一趟。   你们先听听,若是觉着合适,那再好不过,若是不喜欢,也别生气,咱们回绝了就好。”   杜清檀已经猜到了:“是不是岭南来的左公子啊?”   十二叔婆很尴尬:“就是他!他自知门第不配,但是诚意十足。   早在之前就请了家中长辈,诺,就是那位圣人亲封的岭南大都督,也是岭南的土酋,给你十二叔公的上峰闵尚书写了书信。   非得要请闵尚书保媒,还有信转交给九叔祖,以及你十二叔公。   你十二叔公也不好和闵尚书多说,便答应来走这一趟。   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没大包大揽,说的都是要看你们自己是否愿意。”   这位岭南土王说得很动听,大意是说,杜清檀救了他长子的命,这样的好姑娘,该当以身报答。   再有就是,岭南多瘴气,得各种怪病的人很多,每年都要死掉很多无辜老弱妇孺。   若是能得杜清檀这样的人过去,发扬医术,治病救人,那就是岭南百姓的福祉。   当然了,闵尚书大概也是收到丰厚礼品了的。   杨氏愁得不行:“这,岭南多远啊,信件一来一回也得很久,这是早就起了心的?”   这么上心,托了这么大的官儿发话,拒绝就要得罪人啊。   十二叔婆也曾分到过左公子的荔枝,少不得扼腕叹息:“早知道就不要吃他家的荔枝了。”   杨氏脸都白了:“要不,赔他荔枝钱?反正我不答应。”   杜清檀倒是不在意这个。   “就只几颗荔枝而已,我还救了他的命呢。既然九叔祖也收到了信,族里可有什么说法?”   十二叔婆道:“还没听说,不过我这一向都忙,也没去族里,想来很快也会有消息了。” 第165章 也是食医   十二叔婆不得不替人说了这么一桩亲事,自个儿都不好意思,饭也没吃,急匆匆地去了。   杜清檀道:“这事儿扯上十二叔公家里,再问他们借人借车送还财物,就不合适了,到时候往街上租车。”   至于人,她也想好了,问朱大郎借几个他的小弟过来助威,好酒好肉招待着,再给一份厚实的红封,皆大欢喜。   杨氏愁眉不展。   被萧家折腾这一回,她是脱了一层皮,心气也没了。   现下听说有高官夹杂其中,她就开始慌张。   杜清檀也不劝她:“您不是只想逼我嫁人的么?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还要哭。”   不想杨氏果真哭了起来:“我打你骂你逼你,都是为你好,这能一样吗?你这个没良心的。”   杜清檀被逗笑了:“哭什么?人家说的是以身报恩,这么有诚意,那就不能强逼着把我从京城绑走。”   若非是必须嫁人,左家开出的条件真让她动心。   她想着,就很遗憾。   “要是能够不谈婚事,免费往岭南游历一番,顺便收集一下当地土方,吃吃新鲜海味和荔枝,那得多好。”   杨氏见她如此心大,气得只是咬牙,末了又在那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解决这桩事情。   便又筹谋着,要不回一趟娘家,再走走杨相公的路子,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去了。   却说周三去了酒肆,先就去寻岳大传话,然后再出来回家。   跟踪他的人跟他回了元家,见他不再出来,就又折回酒肆,在外等着。   没多少时候,元鹤也出来了。   等在酒肆外的人见了他,十分惊诧,没敢再跟上去,而是去了东市。   东市一家香料铺子里,李启大喇喇地坐在雅室里试香。   试了这个不满意,再试那个也不满意。   “叫你们东家出来!我要上好的沉水香山子,你们就给我这个?我这可是要敬献入宫的呢!”   掌柜的只在那陪小心,就是叫不出来东家。   “我们东家有事,不在店里呢。要不,您别家看看?”   正说着,就有人在门口探了个头。   李启立刻不和掌柜的纠缠了,大步走出去,拽住来人往角落里去:“怎么样?”   来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李启惊诧地睁大眼睛,末了“哈哈”大笑。   “好你个元二郎!挂羊头卖狗肉!”   对着杜家人,说是在东市开香料铺子,做的正当营生。   然而他这接连找了好几拨人,天天都来这晃,就没见过元二郎露面。   反倒是在那有名的地下销金窟见到了人。   即便不是在里头瞎混混的,也是个不务正业,成日赌钱玩耍的。   他就说呢,农不农,商不商,又不像读书人,反倒凶巴巴的像个强盗!   李启叉着腰,兴奋地来回转圈。   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告诉杜清檀才妥当。   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这独孤不求也不在,万一杜清檀被元二郎趁虚而入,毁掉一生怎么办?   哼哼,叫这多事的老匹夫欺负他,不许他去杜家!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就大家都别吃了!   杨氏直到暮鼓响起才回家,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   “团团舅父明日一早就去寻族老商议,会赶紧地写信去洛阳,只要杨相公发了话,那什么多事的狗尚书自会闭嘴。”   杜清檀自有成算,顺着她的话道:“那太好了。”   等到晚间,周三过来送了一张纸条。   “左公子的住址查明了,老太公问,是否需要派人跟着府上一起去处理这事儿?”   说是老太公问,其实都知道是元二郎在问。   “那怎么好意思?”   杨氏自是巴不得,元鹤出面,就相当于把二人的关系坐实了一半,只是口头上仍要矜持而已。   正等着周三说“不麻烦”呢,杜清檀一口就截过去了。   “正是,老太公身子不好,元二哥又忙,我这里已经找好了人,就不麻烦府上了。”   “……”周三尬笑两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接这话,只好走了。   “杜清檀!”杨氏怒目而视。   杜清檀抢在前头说出来:“你要是怪我没有赶紧定亲嫁人,这才惹来糟心事之类的话,我就立刻去死。”   她指着正寝二楼:“我从那上面跳下来!你信不信?”   杨氏气了个倒仰。   杜清檀得意洋洋地晃着肩膀回去,往床上一倒,她可找到对付杨氏的法子了,哈!   次日一早,杜清檀照常往安平郡王府去干活儿。   如今她轻松了许多,采蓝的刀工练出来了,那两个粗使婆子又事事以她为先。   多数时候,她也就是挑选一下食材,再指点一下顺序,掌控火候。   而且郡王府还给她拨了一间屋子,方便她换洗衣裳,再不至于那么狼狈。   待到准备妥当,郡王妃身边的婢女来请她:“小杜大夫,郡王妃有请。”   郡王妃最近心情好,养得也好,红光满面的:“小杜啊,我这里有个事要麻烦你。”   杜清檀笑道:“您说。”   “最近圣人新任命了长安留守,是我们本家的南阳王。   南阳王妃算起来是我的堂嫂,我昨日去拜访她,说是病了,不舒服。   我就想着,领你过去给她瞧瞧,万一能成,也是结一桩善缘。”   圣人常驻洛阳,长安却不是不管了,总会派很得信任的宗亲贵戚留守。   那这种时候,相当于这位南阳王就是此地最高掌权者。   郡王妃的推荐,可以说是真心为杜清檀好。   杜清檀肯定不会拒绝:“咱们什么时候去?”   郡王妃笑道:“你和我一样是个直性子,急性子。我这就使人过去说一声,然后咱俩一同用了膳就去。”   杜清檀就叫平安回家说明自己要晚归,又去换了一身讲究的衣裙,不慌不忙地跟着郡王妃出了门。   南阳王妃要比安平王妃大几岁,个头不高,胖胖的,蹙着眉头在那坐立不安的。   听安平王妃介绍了杜清檀,就看着她笑。   “也是食医啊?我这正是难受的时候呢。这病可折腾人,疼得要命。”   杜清檀敏锐,听她这话,竟像是也找过食医看了似的。 第166章 偷的就是偷的   做大夫的,一般都不太喜欢被比较。   但这又是免不了的,只能是以平常心对待,再细心、精心、小心、真心。   杜清檀微笑着道:“不知您哪里不舒服?”   南阳王妃上了年纪,倒是没那么多不好意思:“就是痔疮犯了。”   她的小女儿武薇娘在一旁道:“有一阵子了,其实也请过大夫,都说让她平时饮食要清淡,不要久坐。   可我阿娘就爱吃肉食,煎炸熏烤,油腻的,什么香就要吃什么。身体又胖,不爱走动。   所以啊,过一阵子又犯,她这是药也吃烦了,就想轻轻松松把病根给除了。   听闻小杜大夫特别能干,您这,能治好我阿娘的吧?”   杜清檀就知道遇到了那种要求特别高,特别难伺候的病人。   又不遵医嘱,又不想吃苦,就指望大夫一出手,轻轻松松、快捷便利地,一把将她病根给除了。   若是普通人,还能说上几句。   但这位明显不是普通人,即便说真话,也要讲究个技巧。   她微一忖度,笑道:“痔疮也分好几种情况,得细细的看,食医也讲究相克相反。   既然府上之前请过大夫,可否将药方、食方给我瞧瞧,以免有所冲突。”   这话一说,武薇娘还没啥反应,南阳王妃先就道:“这孩子细心周到,是该给你瞧瞧。”   安平王妃顺势夸赞:“小杜特别细心,我用着特别舒心放心,不然也不能给您推荐她。”   南阳王妃频频点头:“这样才好。”   杜清檀温雅端方地笑着,第一波好感刷到了。   婢女取来药方和食方,双手呈上。   采蓝接过去,先就瞟了一眼,然后险些炸毛。   药方倒也罢了,这食方,不就是自家五娘才给萧三娘开的方子么?   除了字是好字,纸是好纸之外,内容一模一样!   真是不要脸的贼!   采蓝咬牙切齿,正想嚷嚷出来,就被杜清檀摁住了。   杜清檀丝毫不露声色,笑容真诚:“这食方简单好弄,挺好的,不知是哪位名医开的?”   武薇娘骄傲地道:“倒也不是什么名医,但我真是花了许多心思才弄来的。我阿娘熏洗之后,觉着舒服多了。”   杜清檀就瞟了采蓝一眼。   采蓝低着头,不敢吱声了。   可想而知,她刚才若是冒冒失失地嚷嚷出来,势必得罪武薇娘。   但真憋屈啊,被人偷了东西,还不能说,只能忍着。   杜清檀继续道:“女公子真是孝心可嘉,按说,这方子用着就很好了。   但只是,郡王妃既然日常爱食荤腥,我这里就给您提供几道美味的膳食,再教您一个小方法。   让您日常都过得舒舒服服的,尽量让这病不要反复发作。您看如何?”   “好啊,好啊。”南阳王妃正中下怀,看杜清檀格外顺眼。   毕竟,对于爱吃的人来说,要改变饮食习惯实在太难了。   杜清檀诊脉之后又叫南阳王妃伸舌头,然后道:“您这便血有些日子了罢,是否眩晕耳鸣,心悸乏力?”   “正是,确实如此。”   南阳王妃频频点头,还和安平王妃小声道:“这小杜大夫果真有两下子。只是这样看看,就知道我症状了。”   安平王妃自是得意万分:“壮实郎那怪病,就是她治好的,你说她厉不厉害?”   杜清檀听在耳里,少不得也要回应:“您疼我,就可劲儿地夸,万一出丑,看您怎么办?”   亲昵中又有分寸,是老年人最喜欢的那种。   “那你可仔细些,不许出丑!”   安平王妃笑了一回,说道:“小杜可不是外头那些没根底的普通人,她是京兆杜氏女,和八娘是闺中好友。   只是这孩子时运差了些,婚事上不太顺遂,但也算因祸得福,她梦遇仙人,从此身体康健,还学会了食医。   八娘就和你家薇娘一样的孝顺,心心念念就想着我们老两个,便把小杜请来家中照看我们……”   南阳王府的人听了这话,少不得又对杜清檀高看一眼。   门阀,真的就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武薇娘反复被夸,也很得意,凑过去看杜清檀怎么开方子。   杜清檀写的却是三道食方,一是党参无花果炖猪瘦肉,一是大枣乌鱼汤,再一道是槐花牛蒡粥。   她笑着交待了做的法子,又道:“待到好得差不多了,我再过来给王妃开一道食方,用以预防复发。”   至于熏蒸清洗,除了用萝卜水之外,她也给了另外的方子。   “无花果的根叶煎水熏洗,也是很不错的。”   再又教南阳王妃做提肛锻炼,“除了这个之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让人给您沿着肚脐,从右至左按揉……”   南阳王妃十分满意:“果然是有真本事,细心周到用心!以后啊,你可常常跟着安平王妃来我这里玩耍。”   杜清檀就知道,这一轮,她胜了。   所以呢,偷的就是偷的。   哪怕能得一时风光,也不能长久。   办好了正事,安平王妃就很识趣地告辞了,毕竟南阳王妃还病着,待久了反倒讨人嫌。   采蓝见南阳王府也没表示诊费,就有些着急。   再看杜清檀居然也不问,就这么笑眯眯地跟着安平王妃往外走,就更急。   于是悄悄去拉杜清檀的袖子,以示提醒。   杜清檀叹气,自家婢女啥都好,就是穷怕了,见识少,得再给她创造多的机会,让她快些成长起来才行。   但采蓝有个好处,很会看眼色,见杜清檀叹气,就立刻不出声了。   等到上了马车,就见车上放了一只箱子,另有四匹华丽精致的丝缎。   车夫笑道:“这是南阳王妃给小杜大夫的诊金,先给您搁这儿了。”   杜清檀淡雅而笑,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车上并无外人,采蓝开了箱子一瞅,乐了,至少也有两万钱。   加上那四匹华丽精致的丝缎,这一趟是真值了。   “五娘,您怎么知道钱已经给啦?”   采蓝抱住杜清檀的胳膊,星星眼:“您咋还未卜先知了呢?”   杜清檀掸掸袖子,一本正经地道:“咱们吃这碗饭,得学会看人说话。” 第167章 独孤不求的来信   “郡王府门第不同,当面要钱,那不是打人脸,让人不高兴么?   再说,我是郡王妃带来的,怎么能问他们要钱呢,这又是打郡王妃的脸了。   大家都要脸面的,若是南阳王妃好意思不给,过后郡王妃也会给我。”   杜清檀微笑着道:“另外给的那四匹丝缎,一是看在郡王妃的面上,二是给京兆杜氏女的。”   不可否认,这京兆杜氏女的身份,是真给了她不少便利。   安平王妃对杜清檀今日的表现非常满意。   “五娘今日辛苦了,以后再有类似的,我又给你介绍。”   杜清檀笑着感谢她的提携之恩:“您信任我,比给我十万钱还让人高兴。”   安平王妃却是个人精:“我看采蓝见着方子时,神色不对,怎么回事?”   杜清檀有些难为情地道:“是觉着有些奇怪。那食医的方子,是我昨日才开给另一个病人的,突然间见着,还以为弄错了呢。”   没说人半句坏话,却已足够人去想了。   安平王妃笑道:“多半是有人为了讨好南阳王府,借故在你那儿弄了方子。   这种事嘛,官场上太多了,追名逐利,冒领功劳,贪占才名,比比皆是。   即便我们府里,下人之间为了争宠,也是手段百出。你做得很好,一惊一乍,沉不住气,是走不远的。”   杜清檀听明白了,这是老人家给她忠告和指点。   她郑重其事地行礼道谢:“您待我真好。”   安平王妃轻拍她的手:“你值得。”   车至杜家门前,采蓝给了车夫打赏,把人送走,不免想不通。   “五娘,有人抢咱们的功劳,险些害王妃丢脸,王妃怎么也不生气。”   杜清檀道:“看得多了罢,你记住了,以后咱们见贵人的机会大概会越来越多,切记谨言慎行。”   相比被萧三娘偷方子这事儿,她更满意能得到安平王妃的认可和指点。   这意味着,她切切实实得到了安平王府的认可和信任。   今天她的表现好,安平王妃会更看重她,也会给她带来更多更好的机会。   这便是所谓的,祸兮福所倚。   可见遇到事情时,保持冷静,随机应变多么重要。   把财物收拾好,再挂一块今日有事不接诊的牌子,朱大郎就带着他的弟兄们,赶着车、骑着马来了。   左公子名晖,住胜业坊,是私宅,光从外面看就知道占地面积不小,前后左右都是公卿之家。   朱大郎等人见了这阵势,就都有些怵。   “五娘侄女儿,我们这也上不得台面,你也不早说,换身讲究的衣裳过来,总是要好许多。”   杜清檀无所谓:“又不是来求亲,换什么衣服!”   朱大郎瞬间释然,哈哈大笑:“痛快!说得好!”   杨氏嗔怪地瞅一眼杜清檀,总觉着她太没女孩子样了。   先由朱大郎去敲门。   一敲没人理,再敲还是没人理,三敲大家都炸了。   “不会是没人在吧?”   “肯定是故意不开门的!”   “那咋办?也不能闯进去啊!”   朱大郎挥挥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采蓝去隔壁问问。”   他们这一群市井之徒,个个瞧着都是凶神恶煞的,没人理,还得斯文懂礼的婢女去问,人家才肯搭理。   采蓝立刻觉着任重道远,整一整衣裙头发,再清清嗓子,这才去敲左邻右舍的门。   须臾,走回来,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沉痛地道:“说是昨日出门之后就没回来!”   “……”众人一阵无语,明摆着故意逃避嘛。   这左公子怕是早就猜着会有这么一出,是以昨天送了东西之后,就去了其他地方躲着。   “怎么办?”   朱大郎挠头,这么多贵重物品,总不能就这样丢在门口不管了。   谁说蛮族直爽的?分明就很狡猾。   杜清檀也是头痛,悻悻地道:“先回去罢。”   一群人铩羽而归。   送走朱大郎等人,杜清檀照旧挂牌接诊。   杨氏在一旁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要不,去求郡王妃或者莺儿帮忙?   若是觉着不好麻烦她们,就去找元二郎?   他和朱大郎还是不同的,办法多,路子广,一准很快就能解决妥当。”   杜清檀把她推出门去:“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这后天不是还要来么?”   与其撵着兔子跑,不如守株待兔。   不想到了第二天,就有客人上了门。   还是之前替独孤不求送钱箱子的那一位。   憨憨的,看起来特别老实。   送的还是一只箱子,这回附带了一封信。   “小人姓张名卫,奉独孤公子之命而来。若是娘子需要回信,可交给小人带回去。”   杜清檀平静地接过箱子和信,让平安领张卫入内吃饭休息。   这回,箱子里装的是一只银鎏金、花鸟纹、镶嵌宝石的妆盒,另有一把象牙梳子,一只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   采蓝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可太精美啦,是内造的吧?外头都买不到的。独孤公子发达啦!”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开了信封。   独孤不求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跃然纸上。   “小杜啊,收到我给你的金子和银器了吧?听说你把我租赁的房子给退了,老秃驴也被你牵走了。   我给你说,你千万别看那家伙老就给它好吃好喝,不让它动弹,该让它干活儿还得让它动动,别心疼它。   我呢,那什么,侥幸得了个官,七品,算不得啥,前些日子乱纷纷的,我被天上落下来馅饼给砸晕了,糊里糊涂的,没想起来和你说明白。   等到东西送出来,才想起忘了写信。不过你这么大度的人,肯定不会和我计较的啦。对不对?   啊,其实我就是想和你说,神都真美啊,天堂很高,明堂很威严,天枢……真了不起。   然后呢,我听说一个传言,似乎你是被人求亲啦?还请了工部闵尚书做大媒?   啧啧啧,听说给的聘财很多啊,那左氏虽只是蛮荒土酋,却很早就很想和中原望族结亲啦。   你这样能干讨喜美丽的小仙女嫁过去,一准会被供起来!不过,那个左公子长得太丑了,和你不配。要不,我帮你推了如何?” 第168章 小杜不想与你家主人有瓜葛   张卫吃饱喝足,又洗了脸,就坐等杜清檀给回信。   原本以为需要等很久,不想很快就有了结果。   采蓝走出来,将信和箱子照旧还给他。   “我们五娘说了,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能收,还请你带回去。”   张卫大吃一惊:“嗳,不是这样的呀,为什么呀?”   该怎么说,他都不知道了。   来前,公子有交待,说这东西务必交给杜家五娘拿着,然后一定要等她回信。   之前他送东西过来,什么都没问就收了,这回咋不要啦?   他回去怎么交差呀。   采蓝很坚决:“不为什么,不要就是不要。”   张卫没办法,只好道:“那,回信呢?”   采蓝摇头:“没有。”   张卫这回真急了:“必须要有回信的,我家公子说了,是很重要的事,得不到回信就不许小的回去。”   采蓝看着他,爱莫能助:“我们五娘说一不二。”   张卫喊道:“我要见五娘!”   采蓝使个眼色,平安道:“对不住了!”   跟着,张卫就被扔了出去。   大门“嘭”的一声被关上,张卫不死心地使劲拍了几下门:“开门啊,求求你们了!”   杜家人当真铁石心肠,压根没人搭理他,倒是隔壁邻居开了门,探着头道:“怎么回事呀?”   张卫欲哭无泪,还不好和人细说。   周三走过来,同情地道:“听你口音也不是长安人,是不是来求医的?或许我能帮你呢。”   张卫眼里燃起一丝希望:“我就想见到小杜大夫。”   只要他好好求一求她,一定能得到回信的。   周三邀约他:“来,我们家老太公德高望重,五娘最是敬重他老人家。说说你的事儿,让老太公叫她过来。”   周三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很让人信任的那种。   张卫立刻高高兴兴跟着走了。   本来已经吃饱喝足了的,这又上了一桌好酒好菜。   张卫很不好意思:“真不用了,我就是急……”   “再急也不能不喝酒啊,都上桌了,是不是瞧不起我?”   周三搂着张卫的脖子灌酒,没一会儿,就称兄道弟起来。   张卫说了经过:“……五娘不要东西也不给回信,还把我赶出来了。”   周三乐得嘴巴都合不拢:“送了什么东西啊?我瞅瞅?”   张卫抱着箱子,死活不给他看,还催他赶紧去请老太公,把杜清檀请过来。   周三这便高高兴兴地往里去了。   元老太公躺在葡萄架下唉声叹气的,捏着一根头发递给周三看。   “三儿啊,你看我,最后一根黑头发都愁白了,家门不幸啊,怎么就生了这个木头疙瘩。”   烈女怕缠郎,小杜不肯,不会涎着脸追上去么?   周三凑过去:“机会来啦……”   元老太公一下子坐起来,精神抖擞:“快去把小杜请过来呀!”   杜清檀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很快就来了:“您老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看。”   元老太公语重心长:“不是我不舒服,我是听说,独孤写信来啦?问你要回信,怎么不给?看看,把人家为难得。”   张卫抱着箱子,委屈巴巴地看着杜清檀:“小杜大夫可怜可怜小的吧……”   杜清檀都懵了,完全不懂元老太公这是什么操作。   回过神来,她就严肃地道:“告诉独孤不求,以后不要再送东西来了,信也不用写,我的事自己会处理。   他之前送过来的东西,我暂且替他收着,他什么时候需要了,使人来取就是。”   然后她给元老太公告别:“我这就回去啦,还有病人等着呢。”   “别呀……小杜大夫……”张卫险些哭倒在地。   然而小杜大夫心如铁石,走得颇为坚决,头都没回。   元老太公很同情他。   “可怜的孩子,你这是遭了池鱼之殃啦。   小杜不想与你家主人有瓜葛,自然不会多理你。   你也别怪她,好好的小娘子,瓜田李下的,肯定要避嫌。   我看啊,你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赶紧地回洛阳去吧。”   张卫只好连夜赶回去。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   独孤不求从宫里走出来,拖着疲惫的双腿朝自己栖身的小房子去。   走进门,他先扯掉腰上挂着的刀,再扯住笑僵了的脸颊肉使劲拉了几下,以便放松。   粗使婆子迎上来道:“饭菜都好啦,您是这会儿就用,还是等会儿再用?”   独孤不求毫无胃口,恹恹地道:“搁那儿。”   他伸直两条长腿,在榻上摊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除了累,还是累。   圣人虽然接回了庐陵王,也给庐陵王配了些属官,然而并没有给庐陵王赐下宅邸。   直至今日,庐陵王一家子还住在宫中,战战兢兢,活得就像是菜市场里的鸡一样。   看每个人都像是女皇的眼线,要不就是武氏家族的眼线。   他也一样,每天都像在走铁索,稍不小心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还会祸延家族。   有人敲响了门,他懒洋洋地道:“谁啊?”   张卫的声音透着股子虚:“公子,是小的,张卫。”   独孤不求猛地坐起身来:“快进来!”   张卫蔫头耷脑地垂着手进来:“小的回来了。”   “这不废话吗?你没回来怎么站我面前!”独孤不求朝他伸手:“拿来!”   张卫往后缩:“没有。”   “什么没有啊?”独孤不求没明白。   张卫咬咬牙,闭上眼睛豁出去地喊道:“小杜大夫不肯收东西和信,也没有回信。   小的想尽法子,好话说尽,她也不给,还说让您以后别再给她送东西和信了!”   半晌没听到动静,他害怕地睁开眼睛偷瞟。   只见独孤不求坐在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呃……”张卫有些被吓住,小心翼翼地劝他。   “公子啊,您也不要太难过了,这男女情事嘛,从来都是有起有伏的。”   “哈!我难过?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难过?我在想正事儿呢!”   独孤不求冷嗤一声,上前勾着他的脖子,毒蛇吐信似地“嘶嘶”着:“把详细经过说给我听!” 第169章 我就等您一句话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说了不气的独孤不求气呼呼地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动,胸脯一起一伏的。   “你个傻蛋!人家随便说说,你就跟人回家去了?就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家啦?”   张卫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小的只是想要替您挽回小杜大夫而已……”   “吓!”独孤不求高声打断他:“我要你帮忙挽回?你能帮这个忙?啊,不是,我用得着挽回?”   “我和杜五娘清清白白的,就是普通朋友而已,又没什么别的事,说得就像是我被她抛弃了似的。   我们是兄弟!兄弟!明白?哼……   不是我说你,怎么人家说什么都信?你知道那是谁吗?元家没安好心的!”   张卫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   “那我也不知道您和小杜大夫是兄弟啊,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这么急了,您也没和我说清楚……”   “还敢顶嘴?还敢顶嘴!”   独孤不求扬起手,似是要打人。   张卫立刻闭上眼睛:“反正办砸了差事,您爱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滚滚滚滚……看到你就来气。”   独孤不求到底也没打他,气呼呼地把人赶出去了。   仔细想想,怎么会有这样笨的人。   半路收的,就是不好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教得机灵些。   再仔细想想,元老太公老谋深算,不动声色间就把他给打击得体无完肤。   幸亏元二那个老家伙没他爹这么厉害,不然……   咦!不对!   什么时候小杜这么听他家的话了?为什么不理他了啊?为什么啊?是不是看上元二了啊!   独孤不求在屋里来回暴走,犹如困兽。   月上中天,饭菜早已冷透。   他双目微红,猛地跳起来往外走。   张卫老老实实地蹲在门口守着呢,见他出来就迎上去。   “公子啊,小的知错了,明日再走一趟长安好不好……”   独孤不求没理张卫,埋着头往外走。   张卫心里生起不好的预感。   “您要去哪里?暮鼓已经响过,坊门关闭,非特例不能犯夜……”   “让开!”独孤不求一把就将张卫薅边上去了。   他推开大门,大步走上街道,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工部尚书闵如皋正在宴客,座中的都是同乡好友,又有洛阳名妓在席中主持酒令,吟唱众人所作之诗。   所谓名妓,并不只是靠脸吃饭,最紧要的是知情识趣,有才情,精通音律舞蹈,懂得调节气氛。   闵如皋花了重金,名妓拿出浑身解数,激起座中客人叫好声不绝,笙歌响彻屋宇。   宾主尽欢之际,下人进来道:“有个叫独孤正之的人,自称是您的好友,想要求见您。”   闵如皋莫名其妙:“我哪有这样的好友?不见!”   就有人劝他:“来者是客,不如叫进来同乐乐。”   又有人道:“这个时候还在街上晃悠,怕是什么人也不一定。”   闵如皋就笑:“既然如此,就请进来。”   片刻后,灯影煌煌中走进来一个人。   身量极高,宽肩长腿,着浅绿色七品官员常服,腰间革带上银銙冷光灿灿。   乌发如墨,肤如白雪,轮廓分明,长眉之下一双眼睛顾盼生辉,风流多情。   道是芝兰玉树,又多了几分勇武之气。   他往灯下这么一站,便如珍琼美玉,满堂灯火为之失色。   瞬间,喧嚣之声变成寂静一片。   真好看啊,让人忍不住嫉妒加羡慕,怎么可以长得这样好看!   众人窃窃私语。   朝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美男子?   如此耀眼,为何大家都不知道?   闵如皋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这位小友请坐,不知你家住何处,与闵某何时相识?”   “在下独孤不求,为庐陵王府兵曹参军事。”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唇,笑容流光溢彩,再次激起一阵涟漪。   一个年纪稍大的客人甚至失礼地问道:“不知独孤兵曹年龄几何?可成家啦?”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有人开玩笑地道:“老马又想给人做媒啦?”   独孤不求也跟着众人好脾气地笑:“未曾,但已有婚约。”   玩笑过后,众人又开始紧张。   庐陵王的属官啊!   禁夜之后跑来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万一被圣人知道,会不会被认为,是想投奔庐陵王,一起谋逆啊!   客人如此害怕,主人就更害怕。   闵如皋脸色都变了,只想立刻把人赶走。   “独孤兵曹啊,闵某不记得与你相识,你却说是我的好友,这不对啊。还有你这半夜三更在外头闲逛,是犯夜……”   “闵尚书酒喝多了。”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自来熟地挨着闵如皋坐了。   “我就在府上坐着吃肉喝酒呢,哪里在街上闲逛犯夜了?谁看见了?”   竟然是来个当面不认账。   滑不留手,不好对付呢……闵如皋很有些为难,怎样才能撇清自己呢?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使劲咳嗽两声,大声道:“什么?你是要借钱?刚好走到我家门口,见我宴客,就进来试试?”   独孤不求面不改色:“闵尚书一把年纪,还这么睁眼说瞎话。”   他亲密地凑过去,搂住闵如皋的肩头,轻声道:“是不是很想让我赶紧走?”   闵如皋稳重地道:“大家和你都不熟。”   “听说您多管闲事,收了岭南左氏许多资财,强逼京兆望族将女儿嫁给他家?”   闵如皋立时怒了:“胡说八道!出去!”   “不要这样,和气生财。”   独孤不求笑得很不怀好意。   “岭南蛮族,婚配百年门阀,您觉得般配吗?算不算买婚卖婚啊?不知圣人知道,会怎么想?”   他笑着,掏出一块朱红色的令牌,就在桌下晃了几晃。   “认识这个不?”   闵如皋这回稳不住了:“你!”   独孤不求慢吞吞地收起火凤令,笑眯眯的道:“别怕,闹得众人皆知不太好。”   闵如皋颤抖着喝了一口酒,勉强稳住心态:“来人啊,给独孤兵曹上酒!”   独孤不求笑得甜蜜蜜的:“不用这么客气,我等您一句话,马上就走了,省得大家玩得不尽兴。” 第170章 耐心浇灌和等待   “我明日就将此事处理妥当。”   闵如皋恭恭敬敬地把独孤不求送到门口,假意挽留。   “要不,您就在鄙人家中歇这一夜?”   独孤不求昂然淡笑:“我为圣人办差,自是不算犯夜。闵尚书,此事你知我知,不该再被第三人知,您知道厉害的吧?”   闵如皋忙道:“那是自然。”   独孤不求威胁地扫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头,自去了。   闵如皋注视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狠色。   门客围拢过来:“这是……”   闵如皋摇头叹息:“没事。”   倘若这小子见好就收,那也算了,否则……   独孤不求走到闵如皋看不见的地方,立刻低下高傲的头,警觉地四处张望,就怕会被巡夜的武侯抓住。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闪身入内,就被暗处一个人蹿出来抱住了。   他吓了一跳,反手就是一拳打过去,幸好那人及时出声。   “公子,您可回来啦!吓死小人了!”   是张卫。   独孤不求改拳为掌,用力搧了他一下,没好气地道:“我才被你吓死了!”   他假借火凤令干私活,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啊。   犯夜被抓,那也很要命的。   他总不能大喇喇地拿出火凤令,叫人家放了他吧?   一则,普通武侯并不认得火凤令。   二则,圣人若是知道他随意暴露身份,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您这是去哪了啊?”   张卫忙着倒水摆饭:“小的吓死了,就怕您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独孤不求瞅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这不是被人抛弃了么,心里难过得要死,就搁这附近溜达了一圈。”   “真的?”张卫明显不信。   独孤不求埋头吃喝:“不然我还能去哪里?难不成想被打死?”   张卫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道:“您也别太难过了,以您的样貌,什么样的姻缘寻不到。”   独孤不求把人赶走,关紧房门,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发了会儿呆,慢吞吞地把剩下的饭菜吃光了,再走到院子里,拎起一桶冷水当头淋下。   明明之前说得好好儿的,她要假装和他好,要和杨氏说等着他回去的。   现在就连假装都不肯了啊。   “那个……公子啊,现在是秋天了呢……”   张卫探出半个头,小心翼翼地劝他:“您这要是受凉生病,就不能当差了呢……”   独孤不求冷冷地看过来:“要不是你不会办事,我会落到这地步?”   张卫理亏地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来。   “那什么,公子啊,您另一套公服还没干……”   独孤不求暴躁地道:“不早说!”   一共就两套公服,一套没干,这一套还被他浇湿了,明天穿什么?   难道要穿湿衣服去当差吗?   张卫小声道:“早和您说了,多做几套公服更方便,可您偏不听,非得把钱凑了换八宝妆盒和象牙梳。”   跟着庐陵王,真是不容易,也是独孤不求嘴甜讨喜,能得赏赐。   别个都知道换点好吃好穿的,再弄个好点的房子。   这位,尽想着存钱了。   眼看着存了点儿钱吧,还非得去换八宝妆盒和象牙梳,再巴巴儿地给人送去。   然后人家还不要。   真可怜。   张卫看向独孤不求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好惨。   独孤不求看到了,却不在意,飞快地把外袍脱下扔过去。   “罚你今晚必须给我弄好,明天我若没有干净袍子穿,你就别跟着我了。”   张卫噘着嘴,很不开心地拿着衣服低下了头。   独孤不求一觉睡醒,公服已经干净整齐地挂在了一旁。   他沉默着穿好衣服,随便吃了点早饭,迎着寒凉的秋风走出了家门。   庐陵王并未得到任何实职,就和太子一样,被圈禁在宫中读书。   独孤不求这个兵曹参军事也没啥手下,用不着去做正常兵曹参军事该做的那些事。   但他自有用处,那就是陪庐陵王读书。   “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大抵是长得好的人看着就赏心悦目,是以庐陵王喜欢让独孤不求陪在身边。   “独孤,你来解释这一段。”   独孤不求微笑着道:“五谷是庄稼中最好的品种,但若是不成熟,尚且不如稊米和稗子。   对于仁德,也需要不断成长至成熟。   所以呢,世间万物都需要耐心浇灌和等待。也就是持之以恒的道理。”   庐陵王若有所思:“耐心浇灌和等待,持之以恒……”   他看着独孤不求,眼睛发亮:“独孤,没想到你还挺有见地。”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道:“殿下,下官也曾在国子学读过书的。”   门外传来女子的笑闹声。   庐陵王的两个女儿扒着窗看过来,见独孤不求抬眼看向她们,也不害羞,笑得更加灿烂。   庐陵王沉下脸:“没规矩!宫中有宫中的规矩!”   两位县主便低了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庐陵王有些尴尬地道:“独孤啊,让你看笑话了。”   独孤不求恭敬而有礼:“县主天真可爱,殿下是好父亲。”   庐陵王一怔,眼眶渐渐泛了红。   坐上那个位子又被赶下来,流放十多年才能回到洛阳。   许多人为了避嫌,视他如蛇蝎。   又有许多人认为他懦弱无能,他自己也觉着是这样,更是对不起孩子。   但是独孤不求说,他是个好父亲。   庐陵王长时间地注视着独孤不求。   俊美的青年低眉垂眸,并没有仗着长相出色,表现出丝毫的轻佻和不合时宜。   一举一动,深得他的意。   “独孤啊……”庐陵王道:“你在外面,也是这样稳重的吗?”   独孤不求粲然而笑,眼里的光能够照亮人心。   “当然不了。”他语气轻快。   “殿下,下官还很年轻,尚未成家,也还没蓄须,即便想要学老夫子们那般稳重,也是学不像的。   但是只要穿上这身官服,拿着圣人给的俸禄,下官便要尽力让自己守规矩,有规矩。”   庐陵王瞳孔微缩,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你这样做,很应当。” 第171章 良心突然有些痛   申时,百官下衙。   独孤不求朝着宫门快步而去,有内侍在阴影处叫住了他。   “独孤兵曹,圣上宣召。”   独孤不求肃了神色,转身跟上内侍,边走边搭腔:“有劳中贵人久等,您贵姓?”   内侍笑看他一眼:“金守珍。”   独孤不求不露痕迹地递过去一粒金豆。   “您看起来颇眼熟,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啦?请您喝酒。”   金守珍不露痕迹地收了,低咳一声。   “独孤兵曹好记性,上次您觐见,也是咱家传的旨。”   独孤不求颔首:“原来如此。一回生二回熟,您若有吩咐,可以寻我。”   金守珍勾着唇角笑了起来,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独孤不求也就不再多话,专心走路。   他倒也没指望这内侍能帮多少忙,但总归没有得罪就是好事。   走到集仙殿外,金守珍便道:“还请独孤兵曹在此等候,咱家入内禀告圣人。”   独孤不求眼观鼻,鼻观心,肃然而立。   一阵阵男子的嬉笑声从殿内传出,放浪形骸。   良久,他腿都站酸了,才看到两个长相俊美、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嘻嘻哈哈地走出来。   独孤不求把头低得更深,借着房檐阴影将脸遮住。   谁知还是没躲过。   那两个男子笑嘻嘻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道:“早就听说庐陵王府兵曹参军事长相殊丽,原来是真的。”   独孤不求严肃地道:“萤虫怎敢与明月争辉。”   一个男子轻佻地笑了起来:“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另一人则阴冷地道:“为官也好,做人也好,都要切记遵守本分。”   “是,下官谨遵张少卿教诲。”独孤不求古板如六七十岁的老夫子。   “你擅长什么舞?”   “下官擅长舞刀。”   “你精通什么音律?”   “下官擅长听曲儿。”   “原来是个无趣之人。”那二人轻蔑地对视一眼,嬉笑着离去。   “独孤兵曹,快过来。”金守珍朝独孤不求招手。   “您才来,想必还不认识五郎和六郎吧?这宫中啊,他俩可不能得罪。”   圣人的男宠,乃是武氏诸王也要亲自牵马递鞭、竞相讨好的人,又怎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惹得起的。   “多谢您提醒。”独孤不求认真地作了个揖。   “其实,您也是有福之人。”金守珍看着他的脸,笑得意味深长。   独孤不求看见了,却也只作懵懂不知。   女皇坐在案后批改奏折,听见动静也不抬头。   许久之后,她才放下御笔:“庐陵王最近可好?”   独孤不求沉稳地道:“殿下沉迷于读书,闲时便与儿女讲述孝经。此外,身体康健,心情愉快。”   女皇笑了一声,没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影渐渐西移。   不正常的静寂,给本就肃穆的殿内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独孤不求稳稳地站着,肩头、双腿、表情都是纹丝不动。   他本就没说假话,便是女皇再给十倍威压,他也沉得住气。   女皇突然出了声。   “听说你昨晚去了闵如皋家。他家的酒水菜肴味道如何?伎乐可精彩?”   独孤不求立刻就倒了。   他演技浮夸地道:“回圣人,微臣没敢喝他家的酒,也没敢吃他家的菜,更没敢看伎乐一眼。”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更容易让人有耐心。   何况此刻女皇心情很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漂亮得过分、健康又阳刚的年轻人:“哦?”   独孤不求一五一十地往外倒。   “微臣只顾着吓唬人和骂人了。”   女皇还是没出声。   他就把闵如皋怎么收钱,怎么帮人牵线保媒的事说了个底朝天。   “……那是微臣早前的救命恩人。微臣穷愁潦倒之际,她自己尚且生计堪忧,却还收留了微臣。”   “微臣倒也不是非得认这门第死理,但是闵尚书收钱保媒、仗势压人就不对!”   “所以,臣就狐假虎威,吓唬了他一下。臣有罪,请圣人责罚。”   独孤不求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不过是昨夜的事,今天圣人就已知晓,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不如痛快认罪,即便是死,想必也会来得爽快些。   日影西斜,殿内渐渐暗了下来。   女皇始终不发一言,反倒响起了批改奏折的“沙沙”声。   有宫人入内掌灯,女皇终于放下御笔,缓声道:“刚才你在殿外,见着五郎、六郎了。”   独孤不求本来等死已经等麻了,听到这里反而紧张起来。   他的声音小小的。   “回圣人的话,微臣见着了。张少卿风姿楚楚,世间少有。”   女皇道:“比之你,如何?”   仿佛一只利爪,突然扼住了独孤不求的咽喉。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杜清檀那句话。   美貌,在有些时候其实是麻烦。   比如此刻,他的长相就变成了负担。   当然,如果他肯,那就不是负担,而是便宜。   利用得当,便可青云直上,喧嚣一时。   长久以来的那些抱负和不甘,或许都能得到解决。   但是,他想起了在长安城永宁坊养伤时,那些潮湿泥泞的夜晚和白天。   想起来那个总是穿着最简朴的青色衣裙、明明弱不禁风,却总是能够奇异地站直站稳,还能抽空挥拳的姑娘。   他仿佛望见那双看似美丽多情、其实冷漠坚定的凤眼,透过集仙殿层层叠叠的帷幕,审视地看着他。   独孤不求的良心突然有些痛。   他半垂着眼帘,神态谦恭,语气温柔而诚恳。   “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圣人于微臣而言,便如衣食父母,又如神佛临世。天地君亲师,在微臣心中,圣人是天。   微臣愿为圣人肝脑涂地,愿为大周百姓死而后已。”   他三拜九叩,神态庄严,一举一动,方正有力。   在帝国的最高掌控者面前,他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   掌控者轻轻一拂,他便粉身碎骨。   但是他想,即便会死去,他也想要有尊严的死去。   这样,如果有一天,那个冷心肠的杜五娘想起他来,或许会打心底说一句,独孤,我没看错你。 第172章 大家互相监督呀   女皇冷冰冰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出身名门,长相漂亮,身材伟岸,文雅有之,英武俱备。   即便隔着这么远,即便灯光不是很明亮。   她也感觉得到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一往无前的热血青春。   而这些,正是她已经失去的。   无论她怎么渴望抓住它们,它们终究还是渐渐离她远去。   她想起了若干年前,穷途末路之时,遇到的那个年少英俊的先帝。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   女皇突然笑了起来,宽容地道:“你退下吧。”   独孤不求长出一口气,差点夺路而逃。   但是,他临时想起了做事总是不疾不徐、特别稳得住的小杜大夫。   于是他也稳住了,不疾不徐地行礼告退,格外稳重地却行离去。   女皇微笑着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   她虽然寂寞,却也分得清哪些人该做什么事。   金守珍送独孤不求出宫。   “哎呀,独孤兵曹,您这运气呀……”   坏坏的宦官,说一半露一半,但凡是个心有妄念、沉不住气的,立时就要落到他手里,任由他搓圆捏扁。   可惜独孤不求也不是好东西:“我运气挺好!是吧!”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圣人真是再圣明不过,圣人没有罚我!我一定好好当差,为圣人肝脑涂地!”   金守珍沉默片刻,笑了:“那就祝您平步青云。”   “还要您多多关照哇。”   独孤不求借着夜色的遮挡,又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两颗金豆子。   啥都能省,就是小杜那里和人情世故不能省!   金守珍也借着夜色的遮掩,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金豆子。   两人相视一笑,获得了某种默契。   独孤不求走进家门,迟迟不见张卫来伺候,少不得出声询问:“人呢?”   粗使婆子从厨房里跑出来:“呀,公子回来啦?张卫说是要去接您,老奴说,这天都黑了,要犯夜禁的。   叫他别去,总也不肯听,非得去。您这也没遇上他,会不会是被武侯抓了?”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淡淡地道:“不用管,他不会回来了。”   他昨夜那些行为,闵如皋并不敢主动告诉圣人,那就只剩下张卫一人最有嫌疑。   圣人可以让他监视庐陵王,自然也可以让人监视他。   身份已经暴露,张卫自然不会再回来。   这也说明,他算是通过了考验。   而庐陵王那里,应该也明白了他的暗示。   独孤不求突然觉得胃都饿疼了:“快摆饭。”   粗使婆子连忙摆上一碗汤饼:“您将就吃吧。”   独孤不求挑剔地翻了几下汤饼,真是,一片像样的肉都没有。   他很不高兴:“你能不能上点心,好好做饭?我忙一整天,就给我吃这个?”   粗使婆子也不高兴:“您就给这么点儿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老奴也不是巧妇!”   “咦!还敢顶嘴!”   独孤不求虚张声势,到底还是捏着鼻子吃下去,自言自语。   “若是小杜在,一定会说,这是喂猪的吧,狗都不吃!”   唉,想念小杜大夫,想念小杜大夫做的饭菜。   他可是为了她,失去了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机会呢!   不过,此刻也是真轻松。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   同一个月亮,照着不同的人。   杜清檀正在看书呢,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李莺儿托着腮,晃着两条腿,看着她笑:“五娘啊,这是有人在思念你呢。”   杜清檀面无表情:“按你这个说法,打喷嚏是有人想,风寒患者又怎么说。”   “《诗经·终风》里说,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李莺儿笑眯眯地道:“我思念某个人啊,辗转反侧睡不着,希望她能打喷嚏呀,知道我在想念她。   这人是谁啊?独孤?元二郎?还是左公子?或者是别的谁谁谁?”   杜清檀叹气:“还说呢!左晖说话不算数,说好今天来的,害我在家等他一整天,结果面都没露。”   李莺儿抿着嘴笑:“就是!我来替你助威,不想他居然失信。我猜他是生怕被拒绝,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万一你看着这堆金灿灿的东西,突然就想通了呢?有钱人虽然多,这么豪横的却不多啊!”   杜清檀看向屋角——那里堆放着左公子拿来的所有贵重礼品。   动静搞太大,弄得好些人都知道她家收了这么一笔厚礼。   放在其他地方,她也不放心。   就怕被人偷了抢了,最后还得另外掏钱赔,这就很不划算了。   因为这个缘故,李莺儿特意和家里说了,过来陪她住两天,又带了好几个护卫来镇宅。   真正很为她着想了。   可惜大家攒足了劲儿,左公子却没来。   “睡吧。”杜清檀打个呵欠,吹灭了灯。   李莺儿和她并肩躺着,说悄悄话。   “我有个事情想和你说啊,我家里想把我嫁给安平王府的武十一郎。”   杜清檀瞌睡都醒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但是小杜大夫向来很稳重,再怎么惊奇,也不会表现出来。   毕竟,一惊一乍的很容易引起当事人的反感和误会。   做大夫、做朋友的秘诀都在于,安静平和、包容大度、见怪不怪的接受病人(朋友)所有的隐私和秘密,然后冷静地作出分析和处理。   “武十一郎啊,还不错的,安平郡王和郡王妃为人都不错。”杜清檀客观评价。   李莺儿却是笑了。   “我之前也听你提起过他,觉着也还行,不过,我对他没感觉。没办法想像我俩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所以,我是很羡慕你的。你看看啊,独孤、元二郎,包括左公子,都算是各有所长。你能按着心意随便选,我却没得选。”   圣人年纪大了,最热衷的就是让武氏和李氏联姻,以保证在她千秋之后,武氏能够继续保持富贵荣华。   不管李氏宗亲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没可能反抗和拒绝。   杜清檀都没办法安慰李莺儿,更不可能撺掇她不切实际的反抗。   斟酌许久,她拍拍李莺儿的手:“过日子嘛,也不一定非要爱得死去活来的。” 第173章 同手同脚   李莺儿笑了起来:“你可真会安慰人。别人都是和我说,武十一郎如何好,我会喜欢上他的。   就你和我说,过日子不一定非要爱得死去活来的。”   杜清檀也笑:“那不然咋办呢,反正都是活着嘛,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莺儿好奇地追问:“你不愿意成亲,也是因为这个?”   杜清檀严肃地道:“我立志悬壶济世,没空考虑个人问题。”   李莺儿被她逗得花枝乱颤。   “你就胡扯吧!我让我弟去找左公子藏哪儿了,想来明天会有消息。   等你这个事情过了,我在家里办个赏花会,把萧九娘她们请过来,大家一起玩。”   杜清檀斟酌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   “有这么一个事,我觉着还是得让你知道比较好。   前几天,萧三娘和萧九娘来我这儿瞧病,说是三娘犯了痔疮,让我给开了方子……”   她把经过说了,也没添油加醋,更没直接给萧三娘定罪。   “可能三娘和南阳王府熟识,或是其他什么缘故,这方子才会流过去。   不过我当时真吓了一跳,幸好谨慎惯了,先看了方子,不然开了同样的方子,就要贻笑大方。”   李莺儿惊了:“还有这种事?”   她想了会儿,严肃地道:“这样,我私底下让人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萧三娘,我也不熟悉。九娘久居长安,萧三娘却是长住兰陵的,若非是和离,不会来长安。   我只听说,她在兰陵那边很有才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为人也很温婉,只是婚姻不幸。   九娘把她引荐给我,我觉着大家都是女子,她遭遇不幸挺可怜,就也把她引荐给你。   若是证实她人品不好,咱们不和她玩儿!”   杜清檀点点头:“还好你没觉着我小气。”   “什么呀!咱们是好姐妹,有啥说啥。你藏着掖着,反而生分了。”   李莺儿亲亲热热地挨了她一下:“再说了,我是偏心你的,就算是你不对,那也是她的错!”   “哈哈哈……”杜清檀放声大笑:“你这也太偏心了。”   “哼,咱就爱胳膊肘往里拐。”   李莺儿打个呵欠,翻过身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安稳,来来回回地翻身。   天还没亮,杜清檀就起了床。   她怕吵着李莺儿,行动举止尽量小心不出声。   不想李莺儿还是被惊醒了,揉着眼睛道:“你要做什么呀?”   杜清檀笑:“还早,你再睡会儿。”   李莺儿打个呵欠,伸着懒腰下了床。   “我陪你啊,好姐妹就要时时刻刻在一起。稍后你去出诊,我也跟着你,怎么样啊?”   杜清檀听明白了:“你这是想找借口去安平郡王府走一遭吧?”   李莺儿抿着嘴笑:“还是你懂我。你怎么穿胡服啊?”   杜清檀道:“万一遇到左晖,我好追啊!”   “周到!那我也穿胡服,好姐妹要穿一样的!”   二人说说笑笑的,一起去了厨房。   杜清檀把漱玉叫到身边:“既然来了,看我怎么给你家莺娘做药膳。”   今天她做的是人参鸡肉卷。   用的生晒参,鸡腿肉,先将鸡腿去骨,抹上盐腌着。   洗净的人参切去末梢须茎,切成鸡腿骨大小,塞入鸡腿肉中,用纱布包好上笼蒸。   蒸熟之后晾冷,切片摆盘,用邢窑细白瓷盘装了,不忘在正中点缀一朵早开的菊花。   看起来就很美,然后,花费也很美。   “我瞧着你夜里睡得不安稳,正好进了一批不错的人参,给你尝尝这个,再调些日子可以不用调了。”   杜清檀看向李莺儿的胸部,小笼包已经成了馒头,效果挺好。   “你笑话我……我不要吃了……”   李莺儿虚张声势地嚷嚷着,吃起来倒是很诚实。   一片入口,微闭双眼:“人参微苦,鸡肉香浓,纯纯的食物香,回味悠久……”   杜清檀被她逗得直笑:“赶紧的,我这要去隔壁照顾老太公了,你要去就快些。”   “等我,等我。”李莺儿鼓着腮追上去。   元家花木茂盛,又有水池假山,院中晨雾缭绕。   杜清檀快步穿过荷花池上方的小木桥,朝着厨房走去。   不远处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有人站在岸边拿了长长的网兜不知在舀些什么。   “是元二郎。”   李莺儿扯扯杜清檀的袖子,怪声怪气地提醒她。   元鹤抬起头,朝着这边看过来,神情很是严肃。   杜清檀给他行礼:“元二哥早。”   李莺儿也跟着行礼:“元二哥早。”   元鹤很意外:“李娘子也来了。”   李莺儿笑道:“是呀,我过来陪五娘住两天,好奇她每天都在做什么,所以跟了来。”   因着觉得元鹤太过严肃,有些吓人,她又特意解释。   “提前使人和老太公说过的,不是不请自来。”   “李娘子想多了,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五娘的朋友我很信得过。”   元鹤放下网兜朝她们走来,月魄灰的锦袍上,暗纹随着光线变幻,闪着幽幽冷光,很符合他的气质。   反正就是打扮得很好看。   李莺儿偷戳杜清檀,示意她看元鹤的打扮。   杜清檀视而不见,一本正经:“您先忙着,我们去厨房。”   元鹤的脚步立时顿在了原地。   等到杜清檀即将走得远了,他才出声道:“小杜,你今日傍晚可有空?”   杜清檀回头:“可能没空,我稍后会和莺儿一起出门。您有事?”   元鹤不动声色:“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约你手谈一局。若是今天没空,明天呢?”   李莺儿疯狂暗示杜清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   杜清檀照旧那副正经样:“暂时不能确定,我明日早上给您回话。”   “那我等你消息。”元鹤微微颔首,转过身走了。   约莫是衣袍剪裁得体的缘故,背影很是利落好看。   李莺儿掩着口笑道:“元二哥穿新衣服呢。”   声音不小。   杜清檀赶紧提醒她:“小声些。”   就见元鹤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同手同脚。   “噗……”李莺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元鹤又顿了一下,终于回归了正常,这回走得飞快,几乎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第174章 规矩是一定要守的   “你再这样,我不带你出来玩了。”   杜清檀很严肃地批评李莺儿。   “人家穿新衣服有什么好笑的?改天你穿新衣服,我也找几个人去笑话你,可好?”   李莺儿讨好地帮她递刀递菜:“我错了,真不是故意的。”   就是觉着好玩,然后没忍住。   杜清檀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清楚。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这样开玩笑,很容易引起误会。元二哥平时很端严的,周三等人都很怕他。   这是给咱们留面子了,不然指不定把咱们赶出去,到时候大家都没脸。”   李莺儿赶紧深刻检讨:“我错了,再不会啦。”   待到见了元老太公,老人家的精神却是不怎么好,半卧在榻上,怏怏的。   周三介绍:“入了秋,有些燥,夜里睡不安稳,就起来吹了会儿凉风,然后就觉着身上疼,不舒服。”   杜清檀号了脉,又看过舌苔,心里就觉着不太好,却只作了轻松模样。   “请药医开两副药调一下。”   她早前给元老太公看的时候,就说过老人家大概率活不太久。   只能是慢慢将养着,日常尽量过得舒服些。   前些日子,元老太公已经停了汤药,精神头已经好了许多。   最近季节变化,就又不怎么好了。   老年病,总是这样起伏变化,和天气也会有一定关系。   若是气候温暖舒适,就会平稳些。   若是气温开始变冷,骤升骤降的,就会不舒服。   所以每年冬天,总会有很多老年人熬不过去。   元老太公一听说要请药医,就开始反对:“我不用,我用不着。”   一边说,还一边往卧榻里头缩,看起来既可怜又好笑,小孩子似的。   杜清檀给周三使眼色,叫他去禀告元鹤,并安排请大夫。   她自己则是笑着宽慰元老太公。   “您别怕,我这一天给您做两顿饭,都吃我做的,肠胃不会那么难受。   有我在呢,您快些好起来,等到重阳节的时候,咱们一起去登高!”   元老太公还是不干:“你骗我,你那么忙,叫你过来多坐坐,陪我下下棋,你都不肯。   到时候叫你去登高爬山,你又要推说这啊,那的,我很忙,今天有很多病人等着呢。   哎呀,男女大防,我这和元二哥男未婚,女未嫁的,一起出游,瓜田李下不大好……”   元老太公说着,偷偷摸摸地瞅杜清檀,就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杜清檀还笑,笑容却淡了。   所以说,当大夫的,最忌讳和病人家属有这些纠葛。   医患双方相处出感情,那是好事,但再往深了发展,就容易公私不分,很不好。   毕竟行医之人,太容易见到生死。   个个都投入感情进去,很容易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看吧,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你走吧,去忙你的,不用管我这个孤寡老头子。”   元老太公抱着被子,双目无神地小声念叨。   稀疏的白发,稀疏的白须,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头儿。   杜清檀温和地给他掖掖被角,态度却很坚定。   “您老不必想得太多,规矩是一定要守的,但正常的往来,我也没那么小气。”   这话说得够明白,元老太公就做错事似地低了头。   这时候,元鹤进来了。   他黑着脸骂他爹:“有病就治,做什么为难五娘?老小老小,就真把自己当不懂事的小孩儿了。”   元老太公就抱着被子噘着嘴生闷气。   元鹤从身后对着杜清檀比手势,让她自行离开。   杜清檀迅速撤退。   李莺儿收起嬉笑之色,同情地道:“我只当你游刃有余,不想也是很不容易啊。”   像这种,若不是元鹤很快赶来,还很懂道理,说不定就要在这耽搁很久。   所以,这种上门备膳的模式,真的很花时间精力。   杜清檀道:“只要不投入任何感情,做个冷心肠的人,就能游刃有余。”   所以,除非是过不下去,否则她不会再接上门备膳的活儿了。   要就像李莺儿这种,由她在家备好膳食,再来家里取。   要不然就是如同南阳王府那样,直接按照食方售卖。   李莺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就懂了。   “我只当你天性冷淡,没想到原来是因为太过通透。”   杜清檀摇摇头,转换情绪:“我们该去安平王府了。”   坚决不能把情绪带到病患面前,不然就不对。   安平王妃对李莺儿的到来自是热烈欢迎,不免拉着问长问短。   两家人有议亲的意向就是最近的事,两个孩子年貌相当,家世相当,一旦成亲,圣人也会很满意。   虽则李莺儿这样跟着杜清檀跑过来玩,是有些大胆了,但是双方还没说定,也算不得什么。   正好近距离相看一番,彼此了解深一些。   相处下来,安平王妃挺满意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莺儿只是笑。   “听说你也找小杜调理身体,好,好,好!”   李莺儿听出来一些其他意味,却抓不住要点,索性大大方方地道:“我也觉着挺好的。”   安平王府的已婚女眷们就掩着口笑,李莺儿知道在笑她,然而认为自己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也就不在意。   安平王妃反而更加满意。   “真不愧是小杜的好友,这性子洒脱大方,我很喜欢。”   说着就要给李莺儿见面礼。   李莺儿只收下一个普通的玉石戒指,以表示“长辈赐,不敢辞”,再婉拒了贵重的金镶玉臂脱。   说笑一回,婢女来报:“外头来了一位李公子,说是来接李娘子的。”   众人便知,是李莺儿的兄弟来了。   安平王妃便道:“请李公子进来坐。”   李启笑眯眯地走进来,温文儒雅地给在座众人行礼问安。   他嘴巴甜,会看眼色会说话,只一会儿就博得了在场女眷的欢心,都觉得李家会教孩子。   安平王妃是想多留这姐弟二人玩一会儿,但是李启根本等不得,找个借口,匆匆忙忙带走了他姐和杜清檀。   杜清檀走出安平王府,就吃了一惊。   朱大郎等人骑马拉车,精神抖擞地等在路旁看着她笑。 第175章 捂住眼睛不敢看   李启炫耀:“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左晖的藏身之处!”   “想着你们还会在这耽搁,索性先走了一趟家里,和大伯母说了这事儿,把东西一并带出来了。”   跟着,就见杨氏在车里露了个头:“我们赶紧走罢。”   杜清檀坐上车去,故意揶揄杨氏。   “您不是觉着,只有元二哥才能办好这事儿么?”   杨氏不承认:“我可没说过这话。”   大战在即,杜清檀懒得和她吵,只问于婆:“东西都带齐啦?”   于婆猛点头:“带齐了,带齐了,老奴拿着单子清点了三遍。”   左公子是躲得真远。   躲在了距离平康坊六个坊区那么远的群贤坊,都到外郭城坊了。   相当于从长安城的东边,一直走到西边。   群贤坊这边毗邻西市,住了许多胡人,啥打扮都有,热闹得很。   进了群贤坊门,李启就开始指挥。   “那左公子手下人多,说不定这附近就有他的人盯着。看到小杜和伯母来,立刻就会逃的。   我的想法是,小杜和伯母就在车里坐着不要露面。   由我和我姐骑着马往前走,等到了地儿,咱们先把前门后门给堵死了,叫他无处可逃!   然后再由伯母出面退礼,我和我姐、还有朱家叔父一起敲边鼓帮腔。   小杜就乖乖地在车里坐着,不要出来了!毕竟这种事,不管有理没理,对女子总是没啥好处。”   杨氏非常赞同,夸道:“李公子真是很周到了。”   “我也觉得好。”杜清檀表面上笑眯眯,实际上打算到时候非得跳出来,一展身手。   大家不要她露面,无非就是考虑会影响她的名声和姻缘。   但她恰恰就想影响一下姻缘,因为,最近的种种事情真的有点烦。   掐桃花这种事,谁帮忙都不如自己上手来得痛快!   今天穿胡服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方便行动。   话说许久没动手,手真痒。   杨氏见她听话,颇为满意并放心,便在那默默盘算,稍后见了左公子要怎么拒绝得既体面又坚决。   左公子和几个朋友一起,坐在一家胡人开的酒肆里饮酒,旁边还有胡姬表演胡旋舞。   胡姬穿得暴露,露着雪白的小蛮腰和丰满的酥胸,腰间和脖子上挂着细小的金铃铛,眉心贴着红宝石花钿。   媚眼如丝,大红唇,发辫飞扬,跳起来旋转如风,带起一股浓烈甜腻的熏香。   李启明明看得眼睛发直,还要故意假装清高。   “啧啧啧,这姓左的,表面说得好听,实际还不是躲在这里寻欢作乐。”   李莺儿嘲讽地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哈?”   李启看得入迷,随口回答:“对啊。”   然后就听见漱玉偷笑。   他猛然回神,赶紧申诉:“除了我!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打小看得太多,早就麻木了!”   李莺儿晓得他的小心思,这是特意说给杜清檀听的,便故意捣乱。   “对,不是不感兴趣,而是看得太多了,觉着不够刺激。”   “你!”李启真急了,“有你这种亲姐吗?”   李莺儿趁机拍他一巴掌。   “还不赶紧做正事!耽搁了小杜的大事,我弄死你!”   李启迅速回神,忙忙地指挥人手布防。   趁着独孤不在,那个元二郎也招了杜清檀的烦,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待他把这桩大事办妥,再带着杜清檀、杨氏,一起往东市香料铺子游一圈,走一趟平康坊酒肆,就齐活儿了!   不要小看老实人,老实人也不好欺负的!   李启越想越美,就很激动。   李莺儿看出来了:“你有点不正常啊,是不是偷吃阿耶的丹药啦?”   “怎么可能。”   李启把现场布置完毕,屁颠屁颠去请杨氏:“大伯母,您请。”   杨氏正一正衣裙,抿一抿发髻,姿态端严地下了车。   果不其然,她才在酒肆门口露了面,左公子立刻就站起身来,动作飞快地朝着后头跑,显然就是想逃。   不想正好被朱大郎堵住。   朱大郎挺着肚子,露着胸毛,乱蓬蓬的眉毛耸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   看起来非常凶恶。   左公子却也不怕,“唰”的一下就把华贵的锦绣外袍脱掉了。   里头却是穿的箭袖束腰短衣加长靴,利落得很,瞧着就是个争强斗狠的老手。   “你要干什么?”   “找你。”   “我不认识你,让路!”   “不让!找的就是你!”   “找打是吧?”   “打就打,谁怕谁!”   “哗啦啦”一阵乱响,杯盘碗盏、案桌酒坛,瞬间四处乱飞。   两人的随从、小弟一看,这还得了,挽胳膊撸袖子上吧!   李启兴奋得直拍大腿:“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又叫又跳,仿佛也想跑过去跟着过过瘾似的。   杨氏目瞪口呆。   啊……这……和她之前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说好要斯文和气地商量,为什么二话不说就打上了!   她完全进不去核心战场,只好在那徒劳地喊:“别打了,快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杜清檀慢悠悠地下了车,四平八稳地走过来,伸手就把杨氏薅到后头去。   “大伯母,这件事您处理不了,得我亲自来。”   杨氏肯定不答应:“你别过去。李公子……”   她本想让李启来阻止这事,但见李启那激动得找不着北的样子,就很绝望。   所以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要是这事儿交给元二郎来做,一定不会这样……”   杨氏的碎碎念才出口,就见杜清檀从她身边“嗖”地飞奔出去了。   “五娘……”   杨氏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就眼睁睁地看着杜清檀身姿灵巧地一脚踏上几案,借助冲力,“蹬”地一下跳起来,高高举着一根不知哪弄来的木棒,闪电般对着左公子和朱大郎砸了下去。   杨氏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   那二人正抱在一起缠斗不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要争强斗狠。   忽见一根木棒卷杂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于是两个练家子都被吓住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让开了去。 第176章 千万别刺激我   “咚”的一声轻响,穿着郁金色胡服的年轻女郎轻巧地落在地上,手里拎着的木棒比小儿手臂还要粗。   仿佛是累到了,她微微有些喘气,然而一双漂亮多情的凤眼却闪闪发光,亮到不正常。   白皙的脸上透着兴奋的红晕,姿态更是落落大方,完全没有任何不自在或是羞窘。   杜清檀将木棒往朱大郎和左公子中间一横,把怒目而视的两个人隔开。   “朱叔父,给我个面子,别打了。”   她对着朱大郎,特别的和气温婉,转头对上左公子,就很冷漠不近人情。   “左公子,承蒙您青眼,送了那么多贵重的礼物,但我该收的诊金已经收了,不好再拿多的。   否则,就是贪婪过了头,若是坏了名声,以后在江湖中很不好行走。   我曾去府上退还礼品,不想您一直不在家。昨日,本与您相约见面,您又失约。   这么多贵重物品放在家中,弄得我们阖家不宁,还得特意分出人手看管,就怕丢失或者弄坏,无法赔偿。真的很麻烦。”   左公子惊魂初定,就被她这么一连串、不停歇的话狂轰乱炸得回不过神来。   等到反应过来,就忙着想要打断她的话。   “小杜大夫,您误会了,这些礼品已经送了您,那就是您的,无须担忧损毁,也不用还我……”   “不!必须还!”   杜清檀又将手里的木棒挥舞了一下,险些打到左公子的头。   左公子不露痕迹地往旁让了让,试图说服她:“我是认真的……我已经请了大媒……”   “您确定、一定、肯定、非得要当着这么多人面,讨论这个问题吗?”   杜清檀用力将木棒往地上一顿,唇角的笑容有些冷。   “想来,这周围都是您的熟人、下属、仆从,我听说,男子都是爱体面的。”   这话就有些难听了,而且还隐含着威胁。   左公子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的家族在岭南首屈一指,他从小也是众星捧月般长大。   想嫁他的姑娘多的是……   他对这桩亲事,是真的前所未有的上心。   但杜五娘明显就是看不起他。   杜清檀眼看着左公子神色变幻,觉着立刻就要成功了。   于是又道:“大家都留些体面,日后才好见面。我这就让人把东西给您搁这儿了,您派个人清点一下。”   却见左公子的神色突然又缓和了,而且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东西。   他微笑着道:“好啊,既然您坚持,那就先放下吧。”   他突然又想通了。   岭南民风彪悍,无论男女,就没有孬种。   杜清檀对着他舞棍子没什么,说明他眼光很好。   这姑娘要是跟他去了岭南,绝对如鱼得水,一定能镇得住他那些彪悍的弟妹和女人!   杜清檀对着左公子变幻莫测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抖了两抖。   她赶紧地对着李启挥手:“快快快!”   一群人利索地抬了东西进来,整整齐齐堆放在左公子面前。   因为左公子觉着掉份儿,坚持不肯派人清点,于婆就唱起了名儿。   现场的气氛就很怪异,就仿佛是谁谁去人家送礼,然后管事在那唱名似的。   末了,杜清檀接过于婆手里的清单,亲自交给左公子:“都在这儿了,您点点。”   左公子接过清单,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小杜大夫,若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说话,左公子已经豪横地宣布:“今日酒肆中毁坏的财物都算我的!”   然后再不理众人,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脸和手,穿上锦绣长袍,大步离去。   从杨氏身边经过时,他还特意停下来,彬彬有礼地问了个好。   “都怪左某欠缺考虑,让夫人担惊受怕。以后若有机会,左某一定向您赔礼。”   “不用了。”杨氏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便也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后会有期。”左公子又朝杜清檀微一点头,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还后会有期!快别理他,走了,走了。”   李启招呼众人撤退。   杜清檀就要招呼众人吃饭喝酒。   朱大郎很直接地道:“你这也不适合和我们一群大老粗混一块儿,叔父替您安排得了。”   杜清檀也很直爽,引着众人去了旁边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酒肆,直接押了钱,请众人吃好喝好,便上了车。   杨氏想到她刚才的举动,只是摇头:“你也太过大胆粗鲁了,就不怕真打到人。”   杜清檀平静地道:“都是你逼我的。”   杨氏气得笑了:“我逼你的?我逼你拿棍子打人?”   杜清檀垂着眸子,盯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看,嘴巴一点不得闲。   “是的,都怪你老提元二郎如何如何,我这一激动,就控制不住自己,就想证明给你看,不是离了他就办不成事。”   “我……你……唉!”   杨氏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然而真是找不到可以反驳的。   杜清檀还不肯饶过她。   “您这以后啊,千万别刺激我,我一着急,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这次是棍子,下次可能会是刀。万一没把持住分寸,被武侯抓起来,那就惨了。”   “这可和刺伤廖管事不一样,廖管事是奴,本身还犯了错,族里压着,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行了!我不提这事了!”杨氏完全崩溃,举着手大声喊了出来,体面都忘了。   采蓝给杜清檀使了个眼色,表示真狠。   杜清檀惬意地看向窗外,真是秋高气爽。   至于左公子留下的那句话,见鬼去吧!   李莺儿姐弟骑着马跟在外头,全程听到了杨氏和杜清檀的对话,只是碍于体面,不好相劝。   这会儿见杜清檀往外看,姐弟俩就冲她各种使眼色,竖大拇指。   李莺儿道:“我要是有五娘的一半胆子就好了。”   “多吃点猪苦胆呗……”李启趁机报复。   在李莺儿的鞭子抽过来之前,他凑到车窗前:“大伯母,您快别生气了。陪我去东市买个东西好不好。” 第177章 好玩吗   杨氏被杜清檀顶得胸口痛,有些无精打采的。   听说李启要她陪着去买东西,并不感兴趣,但碍于礼貌,还是勉强问道:“买什么呀?”   李启笑道:“买个香山子送长辈。家母生辰快到了,我想给她个惊喜。   但是呢,我年轻,也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   您是长辈,见过的好东西比我们多,年龄又和家母差不多,就想请您帮忙掌掌眼。   本来不好意思麻烦您,但今天反正也出来了,正好顺路。”   杨氏肯定不能拒绝。   人家为了自家的事跑这么远,忙里忙外的,这么一个小忙都不肯帮,那还叫人吗?   杨氏都答应了,杜清檀肯定也要去。   李莺儿小声问李启:“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启半点不露口风:“我真是要买香山子!看很久了,都没拿定主意,以往叫你陪我去,你又不肯。”   就这么说着,便到了东市。   李启直奔元鹤名下的香料铺去。   “那是元二哥的铺子,肥水不流外人田。”   杨氏颇为赞同,杜清檀也没觉着不好。   照顾熟人的生意,是很正常的事了。   李莺儿却是知道不对,压低声音道:“你想玩什么花样?”   李启这会儿胆子特别雄壮。   “等着看吧。我不会害小杜,放心,我没对她不敬,我把她当我姐看!和你一样!”   李莺儿冲他晃晃拳头,转身对着杜清檀和杨氏笑得——有些心虚。   杜清檀立刻察觉到了,只静观其变。   杨氏一无所觉,只想着这是要去元二郎的铺子里买东西,就很高兴。   这个点儿,正常情况下,元二郎应该就在铺子里头,能和杜清檀见见面也是好的。   唉,就希望杜清檀刚才干的那件事,不要传到元家耳朵里去。   一群人各怀心思,热热闹闹地走进香料铺子。   铺子里人挺多的,生意极好,杨氏开始夸人:“元二郎真能干,这铺子经营得真好。”   杜清檀没接话,倒是李启接得很顺溜。   “是啊,是啊,元二哥太能干了!咱们和他打个招呼呗。”   接下来就是顺利成章的事。   元鹤不在铺子里头。   杨氏有些失望。   杜清檀解释:“今天老太公不大好,要请药医,估计在家陪着呢。”   合情合理。   李启也不着急,做戏做全套,当真请杨氏帮忙相看,买了一座价值不菲的香山子。   买完香山子,就该回家了。   到了平康坊,李启又出主意。   “有一家的小天酥做得很地道,用到的鹿肉和鸡肉都是最好的。难得有机会,我请伯母和两位姐姐尝一尝。”   杨氏忙道:“你们跟着我们辛苦一整天了,我们请客。”   李启也不坚持,反正他的目标并不是小天酥,而是元二郎。   所谓的小天酥,就是用鹿肉和鸡肉一同烹制,味道很特别,肉味也很鲜嫩。   当然,鹿肉不是普通肉类,价格也很不菲就是了。   杜清檀先就把钱付了,谢天谢地,她如今也算小有积蓄,再不会听到账单就忍不住心虚冒冷汗。   所以啊,靠自己努力多挣钱才是王道。   李莺儿姐弟知道杨氏心里的结,不免各种宽慰劝解,力图缓解杜清檀和杨氏的关系。   杨氏也领他们的情,这顿饭算是吃得宾主尽欢,都挺高兴的。   又因为吃得慢,所以用了不少时间。   杨氏不觉,杜清檀却是注意到,李启一直都在找各种理由拖延。   终于,暮鼓响起。   杨氏再也客套不下去,站起身来很坚定地道:“必须回去了,团团一个人在家呢。”   李启这会儿倒是爽快了:“看我,听大伯母讲古入了迷,倒是忘了时辰,走罢。”   几人一同走出酒肆,正好和从隔壁酒肆走出来的元鹤面对面碰上。   双方一碰面,元鹤反而比杜清檀和杨氏还要意外些。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沉稳地走上前去打招呼:“我来这边谈一桩生意,居然碰上了。”   杨氏笑道:“是真巧,我们来这吃小天酥。听说老太公不太舒服,可好些了?”   元鹤陪着她们往前走:“好多了。”   李莺儿鄙视地看着李启,就这?   李启不慌不忙,笑眯眯地道:“元二哥,听说您刚出来的那家酒肆,是长安城有名的销金窟啊。”   元鹤瞳孔微缩,面容平静:“是啊,李公子去玩过?”   “我哪敢去这种地方?家里若是知道,只怕会打死我。”   李启夸张地摇着头,掰着手指道:“里头好多赌钱的玩意儿,斗鸡,斗狗,斗蛐蛐儿,斗人……”   他这一席话,立刻吸引了几个女人的注意。   杜清檀是一贯的静听静看,把控分析全局。   杨氏是很好奇:“斗鸡、斗狗、斗蛐蛐儿我都听说过,这斗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人下场厮杀,要签生死文书的,然后大家买谁赢,那进进出出的钱都是上百万千万……”   李启戛然而止,挑衅地看着元鹤。   “我只是道听途说,不真切。元二哥经常出入此处,想来比我清楚多了,不如您来说给大家听听呀。”   这回杨氏听出来了。   元鹤经常出入这里,那不是说明,他经常在这赌钱玩耍?   该在香料铺子的时候不在,却在这种地方……   杨氏惊疑不定,只管拿眼看着元鹤。   元鹤不急不慌,并不去管杨氏是什么表情,也不搭理李启的挑衅,只去看杜清檀。   杜清檀站在暮色里,郁金色的胡服包裹着高挑的身材,肌肤白得半透明,唇瓣仿佛海棠花瓣一样娇艳柔嫩。   她安静地看着他,脸上和眼里全是好奇。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这样的态度,只有一个意思。   她认为这是他的私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所好奇的,只是居然有这种地方,说不定她还想去玩玩。   元鹤自嘲一笑,说道:“确实如此,这里头很乱,不是你们能来的,最好不要多问,也不要来。”   李启咄咄逼人:“元二哥经常在这里玩,是不是?”   元鹤再好的脾气,到这里也忍不住了。   正要发火,就听杜清檀道:“好玩吗?” 第178章 江湖小杜姐   “好玩吗?”   这句话说的时机恰到好处,刚好打断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冲突。   元鹤不能不认为杜清檀是故意的。   她全都看在眼里,并且尝试掌控全局,协调这所有的关系,不让它出乱子。   而他,目前只能接受这调停。   元鹤轻轻出了一口气,说道:“还行。”   杨氏倒吸了一口凉气,虽未说出来,脸上的失望和惊诧却是掩都掩不住。   元鹤下意识地就想掩盖:“我常和胡商买卖香料,他们比较喜欢这种地方。”   “是吗?”   杜清檀又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却怼得元鹤说不下去,并且很后悔刚才撒了谎。   他有一种感觉,她大概是知道点什么的。   当然,不可能是独孤不求说给她听的……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次抓到独孤不求爬墙,在墙外摆了一番上司的威风。   之后杜清檀看到他,眼神就有些不对。   再加上,他为了显摆,露的那两手,抓恶徒扔去京兆府,和安平郡王府打招呼……   果然牵扯上男女情事就容易犯错露馅。   但是这姑娘……也太敏锐了。   元鹤扶了一下额头,决定摆烂。   他飞快地道:“小杜大夫,今日家父病得糊涂,所作所为失了分寸,我替他向你赔礼致歉。   以后,这种事再不会出现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之前,他已经大步离开。   倒是他那两个面生的侍从,恶狠狠地瞪了李启一眼。   李启背脊发凉,就像被一条毒蛇从那儿缓缓爬过去似的。   他讪讪地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骗小杜。所以就想着非得拆穿他。”   也是很爽快地坦白了。   杨氏摇摇欲坠。   杜清檀很沉稳地一把托住了她,然后一扬下巴:“车来!”   李家的车夫立刻赶上来,于婆和采蓝把杨氏扶上去了。   李莺儿没脸跟去杜家了,气呼呼地打她弟:“你还长心眼了!就你事多!”   李启小声叫屈:“姐,你这不对啊,你和小杜姐是好朋友,那我也是小杜姐的弟弟。   哪有弟弟知道姐姐被人骗了,还要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的?对吧,小杜姐?”   这声“小杜姐”充满了心虚。   杜清檀一笑,拉开李莺儿。   “行了,别骂他了,都叫我姐了,还要怎样?”   李启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小杜姐心胸宽广,不会计较这个,毕竟我是真心为了她好。”   李莺儿就很同情杜清檀。   “你别往心里去啊,不值得。”   早间还羡慕有两桩姻缘等着她挑呢,到了傍晚就什么都不剩了。   杜清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没往心里去,不过,李公子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李启蔫蔫的:“你到底还是怪我了。”   “没怪。只是吧……”   杜清檀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   “律法是禁赌的,对不对?”   “对啊。”李家姐弟深表赞同。   “为什么长安城,平康坊,距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呢?”   杜清檀不好把话说得太透彻。   有些事情吧,初看端倪,没法儿参透。   但只要抓住几条重要的线索连在一起,就能差不多看到全局了。   比如独孤不求和元鹤的奇怪关系和对话。   比如独孤不求的消失和受伤,大笔的钱财收入,以及几次问她讨要拳法秘诀,和这个所谓“斗场”的存在。   再比如,那个奇怪的喂驴青年。   再比如,独孤不求头天还在和她说,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官了,跟着去一趟洛阳就做了七品官。   本朝官制是九品中正制,又因太宗皇帝早年做过二品官,为了避嫌,基本上三品就是最大的官了,例如各位宰相,都只是三品官。   而一般的进士最初授官,也是从九品开始。   九品之下的才是流外官。   独孤不求这个七品官,乍一看很小,但对于他这种经历来说,即便算作官复原职,也很不容易了。   所以只能证明一件事,他立了大功劳。   元鹤这样的,身份不会比独孤不求低。   大概率都是吃朝廷饭的。   “难道万年县衙的官员们,还有京兆府,都是光吃俸禄不管事的吗?”   杜清檀在一声急过一声的暮鼓中,谆谆善诱,就想点醒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以及好朋友她弟。   她已经说得足够明白,想来生在宗室的李家姐弟多少都能懂得一点儿。   果不其然,李莺儿姐弟的脸瞬间煞白。   但李启到底年少热血,很快就道:“没事儿,我就是气不过他骗人,其他的……”   他本想说,其他的,他啥都不知道。   但这话立刻就被杜清檀打断了。   “其他的事,我会尽力处理好,咱们快走吧。”   因她而起的事,就该由她处理好,这才是江湖道义。   杜清檀刚这么想,就听李启提起了这一茬:“小杜姐,之前你和左公子说什么江湖,什么意思啊?”   李莺儿也道:“对对对,你说什么,坏了名声,以后在江湖中不好行走。”   杜清檀眺望远方,表情深沉,眼神沧桑:“我随便胡说的。”   李启很疑惑,可是她明明说得很顺口的样子,那会儿他以为看到了一个女侠。   杨氏回到家里就病了,而且是当天夜里就发了热,还说眩晕得厉害。   杜清檀忙里忙外照顾她,她只管背身面里,不肯回头。   于婆悄悄道:“这是脸上过不去呢。五娘千万别怪大娘子,她也是担心您的前程。”   杜清檀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哪里会去怪杨氏。   她哄杨氏喝药:“不会是觉着请客太贵,不多吃些回本不划算,鹿肉吃多了,积食了吧?”   杨氏被她气得:“你当我是采蓝?”   无辜中箭的采蓝很莫名:“婢子怎么啦?”   杨氏攻击她:“我说错你啦?刚才吃剩两块肉,你也让店家用荷叶包起来了!”   采蓝急了:“大娘子,勤俭持家还是您教婢子的呢!那肉干干净净的,带回来给老于叔尝尝怎么啦?”   杨氏道:“我明天再买给大家吃啊!当着客人这样,丢不丢脸!”   采蓝眼圈发红,跺脚:“五娘,你看大娘子!”   杜清檀稳坐钓鱼台:“使劲吵,吵完就好了。” 第179章 如释重负   杨氏立刻就蔫了。   她一个当家主母,竟然因为这种事情苛责婢女,也很丢人啊。   她叹了口气,开始流泪。   她只是想给心爱的侄女儿找一桩门当户对的如意婚姻,怎么就这样难呢。   老是遇人不淑!   老是遇人不淑!   “别哭了,我就这命,您认了吧。”   杜清檀很没形象地伸个懒腰。   “累了,这一天净忙破事儿了,没挣到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睡去了啊。药在那儿,您要实在不想喝,就倒了吧。   反正也就值几十个钱,也就够我给人看一两个小病的。”   杨氏立刻端起碗,大口把药喝了。   团团跑过去抱住杜清檀,小声道:“姐姐,到底怎么了啊?”   小孩子总是最敏感的。   虽然大人什么都瞒着他们,但是他们总能从大人的言谈举止中分析出很多问题。   杜清檀摸摸团团的头,牵着他送他回房休息。   “没什么,就是可能以后,咱们家和元家不会像从前那么亲近了。”   她是不赞同什么都瞒着小孩子的。   有些事情,完全可以通过浅显易懂的方式,让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   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这样,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担心和麻烦。   “你想必也知道,家里希望我能和元二哥结亲。”   团团猛点头,人小鬼大的笑:“我听到老于叔和于婆说过。”   杜清檀就很自然地道:“那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愿意。”   “是啊,我知道。”团团低着头小声道:“我其实更喜欢独孤大哥哥。”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那么,现在的情况是,元二哥去酒肆里玩耍,被李公子发现了,然后告诉了我们。   你娘很不高兴,觉着元二哥不学好,所以她气病了。   然后呢,李公子和元二哥彼此间也有些不愉快。   你以后若是见了他二人在一起,有生气的迹象,你就赶紧躲开,悄悄地告诉老太公,或者我。”   看元二之前瞧李启的眼神,杜清檀觉着这二人迟早会有争斗。   她并不想幼小的团团卷进去,哪怕就是丝毫的危险,也不能沾到,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你要知道一件事,你太小了,没办法帮大人的忙,也劝不住他们……顾着自己就好。”   杜清檀安置妥当团团,再游一圈回来,杨氏也睡着了。   采蓝伺候她洗浴,噘着嘴巴生闷气。   “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这元二郎,看着一本正经,很顾家似的,没想到居然爱去那种地方玩。”   “人家又不是咱家什么人,爱去哪里玩关咱们什么事!以后不许再提这个了!”   杜清檀堵住采蓝的嘴,舒舒服服的摊平了睡。   生活终于要回归正常了。   次日一早起来,杜清檀照旧在厨房里忙个不停。   杨氏满面病容,强撑着走进来,纠结地道:“你还去隔壁制药膳吗?”   “当然去啊。”杜清檀理所当然。   “我签过契书的。再说,老太公病着呢,总不能因为这么点儿事,就什么都不管了吧。人家之前帮了咱们不少忙呢。”   杨氏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怕你尴尬。要不,我陪你走这一趟?”   杜清檀回头,见她顶着两个肿眼泡,脸蜡黄蜡黄的,不由心疼又想笑。   以前一直看好,一心就想撮合的侄女婿,竟然!   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暴露出了贪玩不顾家爱赌钱的真面目!   家里老父还病着,铺子里的生意也需要照看,怎么就能这么安心地跑去赌钱喝酒呢?   杜清檀都不用问,就能明白杨氏在想什么。   但她偏不告诉杨氏真相,催婚这种恶习必须刹住!   “您还是别去吧,不然更尴尬。过些日子就没事了。去躺着养病,别给我添麻烦。”   团团也在帮忙敲边鼓:“就是!阿娘快些好起来,不然我上课都不能专心了!”   杨氏就又蔫巴巴地回去躺着了。   杜清檀精神抖擞地去了隔壁元家。   她并不忙着去厨房,而是去看元老太公。   元鹤也在,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模样,但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自然有底气。   新衣服也不穿了,穿的旧衣,颜色灰扑扑的。   杜清檀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元二哥早,老太公可好些了?饮食如何?我先看看昨天药医开的方子,都是怎么说的?”   元鹤见她毫无芥蒂,坦诚又自然,也就跟着放松下来。   借着找方子的理由,把她叫到外面去说。   “情况很不好,就和你之前说的差不多。我们都瞒着他的,希望你也别说。”   元鹤神情哀痛,是真难过。   杜清檀也没安慰他,只诚恳地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元鹤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   “我……并不是李启说的那种人,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杜清檀并不以为意:“没事,我懂,您不必放在心上。李启这个人呢,其实也没多大坏心,他就是,有点热血,有点傻吧。”   “我知道他不知轻重,招惹了您,但能不能请您不要和他计较?他已经知道怕了。”   元鹤立刻明白,杜清檀就算不知道全部真相,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   他如释重负,同时又很遗憾。   “我过去是真心的,现在,也还是真心的,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说出这话时,元鹤前所未有的洒脱和放松。   “其实,左公子提出的那些条件,我也未必不能做到。”   杜清檀见他坦诚,便也笑了:“还是不了,您这样的,需要一个贤良温柔,以您为天,凡事把您放在首位的好女子。   我不是。我这个人呢,自私又冷漠,不管什么事,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   还很害怕吃亏,怕被卷进麻烦,又受不得气和委屈,总想着要报复回去。   还野心勃勃,就想出人头地,挣钱挣名声,过好日子,总觉着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她确确实实就是这种人,半点都没错。   元鹤洒脱而笑:“那确实,很不适合。”   但其实,没试过怎么知道不适合?   他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人抬手扶脚地照顾。 第180章 那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吧。”杜清檀稳重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嗯。”元鹤应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把很多话咽下去。   人上了年纪,经过的事多了,往往就没那么孤勇了。   总是要瞻前顾后地想很多事情,考虑各种利害关系。   还会很要面子,想着要保持体面。   他就想着,如果此刻是独孤不求,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应对?   大概会不顾一切吧。   但他做不到,就连问一句“你和我不适合,那和独孤不求就适合?”都不敢。   因为生怕完全碎裂,没法儿再见面。   就这样,能够天天见到,平常处之,也挺好。   杜清檀给元老太公诊脉,看舌苔,又详细询问他吃药之后的感受,以及想吃什么。   元鹤直到她离开,也没再露面。   等到她做好膳食过来,元鹤已经走了,元老太公靠在窗边的卧榻上,隔窗看着树木发呆。   “我给您老做了个粥。”   杜清檀笑道:“您这才刚开始喝药,我看您没胃口,也不想吃,那咱们今天也不大鱼大肉了,就吃清淡点。”   元老太公小声嘟囔:“还大鱼大肉呢,就没吃尽兴过。什么粥呢?”   非常简单的一碗赤砂糖小米粥,熬得非常用心,小米选的是品质最好的油小米,厚厚一层米油。   “要是小孩子肠胃不好,生病了啊,这粥熬一碗,特别养人。甜甜的,很好吃。”   杜清檀很耐心地哄他:“您试试?一准吃不了亏。”   元老太公立刻发现她的态度和昨天不一样了。   昨天他试探她,她在那站着,带笑不笑的,瞧着特别厉害。   今天怎么说呢,突然间就又让人如沐春风了。   再想想儿子今天的表现,他就觉着大概出了什么事。   而且是很不好的那种。   老太公更没胃口了,慢吞吞地拨弄着粥,说道:“小杜啊,你和那个左公子的事,解决好了吗?”   杜清檀微笑着道:“解决好了,东西退回去了。”   老太公道:“退回去就好,没说什么吧?都顺利?”   “挺好的,我这人多势众,大家都来帮忙,他一看啊,惹不起,就带着东西走啦。”   杜清檀这话一听就很多水分,哄人高兴罢了。   但没要自家儿子出面也是真的。   元老太公思忖片刻,叹了口气:“小杜,昨天你元二哥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应该,我这和你赔个礼。”   他挣扎着要起身和她行礼,周三也跟着去搀扶。   杜清檀连忙阻止了:“不用,您真要赔礼,就好好养病,好好吃饭,不然折腾一回,还不是累着我。”   完了!果然是对他的做法生了气的,只是不和他计较而已。   元老太公垂头丧气:“那行,我听你的。你不急吧?我先把这碗粥喝了,你陪我说说话?”   “不急。”杜清檀看着他把小米粥喝了,夸赞:“真不错,这样很快就能好起来。”   元老太公乖乖喝完了粥,还小孩子似地亮了碗底。   “我其实啊,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周三立刻来了眼泪:“老太公,您乱说!”   杜清檀倒是没露出悲戚之色,笑容照旧很沉稳:“病人都爱胡思乱想,我懂您。”   “……”   这话,元老太公没法儿往下接。   他默了片刻,重新调整情绪,语气神态都是幽幽的。   “别瞒我,我心里有数。我就是着急自己快死了,所以有些地方做得很不合适,你别和我计较。   啊不,要计较的话,就只和老头子计较好了。别怪二郎,是我自作主张,老是逼他打他骂他。”   杜清檀的神态语气和他如出一辙。   “嗯,就和我大伯母一模一样。元二哥和我一样可怜。”   “……”元老太公又没法儿往下接了。   他再次沉默,半晌,中气十足地吼了起来。   “能不能让我痛快地抒发一下?!”   “啊,是我的错,您请。”杜清檀还配合地做了“请”的姿势。   “……”元老太公再再次沉默。   半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女郎,那就这样吧。”   “嗯,那我走啦?”   杜清檀利落地起身,利落地离开。   走下台阶,元老太公趴在窗上喊她。   “小杜啊,要是将来,我是说,如果老头子先走一步,你方便的时候,帮我捎带着照顾一下那个不孝子啊。   也不用做啥,偶尔给碗饭吃,给个补药什么的,让他活着就行。”   杜清檀没回头,潇洒地挥挥手。   老太公就躺回去,再叹气:“这么好的姑娘,不是我家的。”   周三说他:“您啊,刚才那话说得,就像咱家二郎是个要饭的一样。”   老太公冷嗤一声:“这是他还年轻,等他老了,就和要饭的一样!”   周三都要给他跪了:“哪有您这样说自家儿子的,要往好了说!”   “那行,让他赶紧成亲生娃,就万事都好。”   老太公忧愁地躺倒,继续念叨:“这么好的姑娘,不是我家的。”   从这以后,之前那一套再不能用了,不然得把人吓跑,反而不美。   那就这样吧,当成一般晚辈好好对待。   “晚上团团过来呀,还和从前一样地好好待他,这可是我的小朋友啊。”   老太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睡着了。   杨氏这一病,病了整整半个月。   其实也是她日常太过操劳的缘故,平时有口气撑着还好,这一遇到打击,那口气就泄了,倒把以往的亏损尽数激发出来。   杜清檀说她:“之前咱们家穷,你带着于婆和采蓝,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儿,那是没办法。   如今咱们家好了许多,永宁坊那边的宅子租出去也能挣点钱,你就该好好养一养身子才对。   还这么没日没夜的操劳,怎么说都不听,是想把团团扔给我管教?”   只差没说杨氏是在找死了。   杨氏辩解:“你不是经常说,要多挣点钱拿着,心里才安定么?我和你也是一样的。”   因为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太难了,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家中根基太薄,所以总想要杜清檀早些成亲,嫁个靠谱能干的,这样才踏实。   杜清檀继续打击她:“您啊,看人眼光不准,以后别瞎掺和了。” 第181章 好歹是个官呢!   杨氏郁闷得,直到族里派人过来说左家的事,她才有机会发泄一二。   “这信早就送到了族里,族里也没使人来说,现在已经处置好了,不用管了。”   这话就说得很硬气,还带了点儿怨气。   来的人是族老中最年轻的杜十九,他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乐呵呵地道:“嫂子错怪我们了。”   “虽说门第不配,但有当朝尚书保媒,又是岭南望族,聘财颇丰,万一觉着合适,也不是不可以。   你们若是觉着好,就嫁,族里也不说什么。若是觉着不好,想要族里出面,就该自己去说。   我们若是巴巴儿地跑来指手画脚,也怕不如你们的意,彼此生出误会和怨怼。”   虽是实情,确实也奸猾,反正就是两不得罪。   杨氏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也管不了啦。且先搁着吧。有劳族里记挂。”   杜清檀见她说半天也没说到要点上,忍不住开了口:“十九叔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杜十九道:“其实是族长又收到了闵尚书的信,说是此事到此为止,让我们见谅,莫要放在心上。   我们担心是出了其他变故,怕你们应付不来,所以特意由我来走这一趟。”   杜清檀不由得看向杨氏:“是不是杨相公发话啦?”   之前杨氏请托了娘家兄长,通过族人向杨相公请求,算一算时间,好像也差不多。   如果是,这次杨相公倒是真爽快,动作也特别麻利。   杨氏也不确定:“还没得回信,让于婆走一趟,问问。”   于婆赶紧地出了门,杜清檀就去安排饭食招待杜十九。   “杨家舅父住得有些远,十九叔今日应该等不到回信,有了消息,我就使人往族里送信。”   杜十九看她们平安无事,就要走。   “不吃了,得赶着回去,否则错过时辰,又得在城里耽搁一夜。”   送走杜十九,杜清檀就琢磨着,从这几件事来看,她们家和族里的关系还是太生疏了,这样很不好。   族人为何聚集而居?   正是因为可以抱团,互相依靠。   所谓门阀,也是大家共同努力才能维系下去的。   只靠哪一支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   何况她们仨太过势单力薄,她又不可能科举做官,团团又太小。   还得想法子拉近一下和族里的距离。   要不,抽空去族里义诊,再教教大家一些简单的食医养生之术吧。   杜清檀说动就动,立刻就筹谋上了,先开一张单子列出需要采买的药物。   天快擦黑,于婆才回来。   “舅爷听说这事,立刻带着老奴跑了一趟宗亲家里,都说还没收到杨相公的回信呢。   说是没那么快,杨相公这一向可忙,从洛阳送信到长安,来回也要好几天功夫……”   其实这话仔细一琢磨,就能明白过来。   就是杨家这条线对这件事没起啥作用。   杨氏奇道:“总不能是左公子自己知难而退,主动去和那什么闵尚书提出来的吧?”   杜清檀想起左晖的表现,很肯定地道:“不是他。”   独孤不求应该是最有可能的。   杨氏见她如此说,立时又来了兴趣:“独孤到底怎么回事?”   杜清檀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就是他给我写了封信,说是他在洛阳做官了,官职不显,就是个正七品吧。”   “呀!”于婆喊了起来,高兴地道:“当真啊?我早说过独孤公子会有出息的。”   好歹是个官呢!而且这么年轻,肯定还会继续往上升的。   杨氏意外又惊喜,但还是嫌弃:“那你也没问他家里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有没有婚约。”   “我懒得问。”杜清檀特别消极:“我又不嫁他,关我什么事。看他把您给气得,所以我坚决不回他的信。”   想想,她又添上一句李莺儿的口头禅:“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杨氏难为情地道:“还是该问清楚的,不然误会了多不好。下次他再写信来,你回一回?”   杜清檀故意道:“不,我不回。还是年纪大的,住得近的,知根知底的好。   男人没事儿长那么好看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招蜂引蝶的,不踏实。”   “你这死孩子!没挨过打是吧?”   杨氏气急了,抓起鸡毛掸子撵着杜清檀满院子的跑,病终于好了。   全家人就看她俩你追我赶,笑得前仰后合。   与此同时,距离长安城几十里外的一处驿站内。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丫头婆子从车上扶下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   妇人年不过四十多岁,却皮肤松弛,下颌上的肉耷拉着,眼袋也很明显,身上的锦绣华服松松垮垮,很不合身。   显然,是突然生了病,瘦了,导致容颜憔悴,衣衫渐宽。   然而,她眼里满是戾气凶光,丝毫没有露出病人应有的软弱,只在不得不走路之时,才痛苦地掀一掀嘴唇。   如果杜清檀在场,她一定会认出这是冤家死对头裴氏。   一个男仆迎上来,小心翼翼地道:“大娘子,驿站里头住满了,小的好话说尽,也只能和人拼一个院子。”   裴氏勃然大怒,想想又丧气地道:“算了,这临近长安,本来也是最挤的地方,能住就行。”   男仆又道:“和咱们同住的,是个没带家眷的男客。他们……占了主屋和东厢,只剩下西厢两间房……住不下啊……”   裴氏这回忍不住了:“你是白痴吗?不会和人商量?实在不行,不知道给钱?”   男仆苦瓜脸:“小的都试过了,他们不肯,说是不缺钱,就缺住的地儿,如果我们乐意,他们愿意给我们钱,把那两间屋子也让给他们。”   “欺人太甚!”裴氏气呼呼地往里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不懂得规矩的人,这么蛮横不讲道理!”   才靠近小院,就听得里头哄笑声一片,有人高歌,有人吹笛,有人大声说笑。   裴氏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她皱着眉头走进去,喧嚣声便停了一停。   满院子的年轻男人齐齐看向她,每个人的皮肤都挺黑,一看就是边远地方来的。   裴氏之前还只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谁知只是这样,就有些瞧不起,轻慢地道:“谁是主事人?” 第182章 棒打落水狗   院子里的男人闻声而退,让出了一块空地。   空地正中放了一把胡床,胡床上坐着一个在擦刀的黑瘦男人。   他约莫二十出头,轮廓硬朗,下颌有力,眉目之间的彪悍气息铺天盖地。   “有事?”他同样轻慢地看着裴氏,眼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你是谁?”裴氏受不得这种气,口音是偏远地方的,想着就不会是什么高门大户。   “你又是谁?”黑瘦男人将刀举起,只管盯着刀锋打量,眼角余光都懒得给裴氏了。   “我的夫家乃是兰陵萧氏,娘家乃是河东裴氏……”   裴氏得意洋洋,想着这土鳖不得赶紧起身和她行礼攀谈。   谁知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了,是因罪,从户部侍郎贬为费州别驾的萧让萧别驾的家眷啊。失敬,失敬……”   黑瘦男人故意在“因罪”二字上加重语气,听来满满都是讽刺。   裴氏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更为难看,胸口更是一阵闷痛。   都怪杜清檀那个贱人,把她一家害到如此地步!   裴氏紧紧揪着胸口,颤抖着嘴唇道:“你又是何人!”   男人并不理她,朝周围众人挥挥手,那些男人就又齐刷刷地嬉笑起来,说笑歌舞,还有人舞剑。   裴氏就这么被晾在一旁,简直屈辱愤怒到了极点。   她忍不住,高声道:“来人,去把驿丞叫来!”   即便她的丈夫被贬官很惨,即便她被丈夫和族人厌弃,被逼回去兰陵老家,她也始终还是官眷!   这不知从哪儿来的什么狗东西,竟敢这般羞辱她!   她必要给他好看!   驿丞压根没露面,据说是在招待一位四品官。   来的是个老卒,客客气气的,但是话说得很扎心。   “这位娘子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苦这般与人过不去呢?您非得叫人家把所有的屋子让给您,这没道理。”   裴氏道:“怎么没道理了?我是官,他是民,就该他让我!他给你们多少钱?我补上就是。”   按着律法,驿站首先要为官府服务,普通人交钱也可以入住,但若是有需要,就要让位。   老卒道:“您是官眷不假,但人家也是啊,这位是岭南大都督的长子左公子呢。人家这次去神都,也要荫封的。”   裴氏突然就哑了口,但是仍然忿忿:“蛮夷贱民罢了!”   话音未落,一把刀猛地朝着她掷了过来,险险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再深入地上,“嗡嗡”作响。   裴家的下人一起尖叫起来,裴氏也是吓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瞬间冷汗如浆。   好一歇,她才尖叫起来:“杀人啦……”   左公子缓缓起身,缓步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瞅着她,冷嗤一声,弯腰拔出横刀。   “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老妖婆!”   他挥一挥手,让下人:“把他们的东西扔出去!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这里尚且不够我们住呢!”   不等萧家的下人反应过来,他们的行李已经全被扔了出去。   裴氏愤怒地嘶吼着,左公子却也不理她,只管叫人打了水来,就在院子正中脱衣冲洗。   萧家下人无奈,只好把裴氏拽出去。   裴氏捂着脸恨声痛哭,便有同驿站的人听到动静出来一探究竟:“怎么回事?”   不等萧家人出声,老驿卒已道:“这位娘子好生霸道!今日人多,住处不够,她来迟了,是没住处的。   这位左公子见她是女眷,便好心让了两间出来,她却嫌不好,非要人家把现在住着的让给她。   左公子没答应,她就仗着丈夫的官位要老卒把人赶走,不想左公子也是官眷,她就骂人是蛮夷贱民,门第低……”   众人一听,也是没话说了。   这么不要脸又蛮横,同情都不敢。   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官员更是冷嗤出声。   于是裴氏等人就这么被晾在了那儿。   “是他们仗着有钱欺负人,还冲我们大娘子扔刀子!”   萧家人想辩白来着,老卒这话听着没毛病,就是中间的关键细节少了点。   就有人嗤笑:“扔刀子算什么,该搧耳光才对。”   又有人认出了裴氏,就在那小声议论:“……对,就是她,日常就爱作威作福。   逼人退亲,还指使恶奴去害人,她儿子的锦绣前程毁在她手里,夫君的前途也被她给闹腾得没了……”   “活该啊……”   裴氏看着围观众人,悲愤莫名:“你们欺负人!”   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她可算是明白了。   萧家下人都没脸再待下去了,连忙拽着她往外走:“趁着天色还早,去外头邸店住下,去迟了怕没房间。”   裴氏哭着去了外头,却听说所有的空房都被人包了,无论她给多少钱,怎么求情都没办法。   萧家下人的脸色就很难看了,都有些怪裴氏刚才闹腾。   只到底是主人,没法子的事,就商量着去附近农家将就一夜。   但附近农家屋子狭小,只能腾出一间屋子给裴氏住,其他人就只能露天住着。   高门奴仆,也没受过这种苦头,就开始怨恨裴氏。   这还没完,饭还没吃进嘴里,又来了一个人,说是要见裴氏。   来人操着和左公子一样的口音,肤色黝黑,微笑着道:“我家公子让我来与娘子说,他欲求娶京兆杜氏五娘。   听闻娘子早前得意之时,曾经欺辱残害过杜五娘,如今你也该尝尝这被人欺辱的滋味。”   裴氏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那人直奔农家去了:“不管刚才他家给你多少钱,我都出三倍租你这房。”   农人一年到头辛苦也挣不了几个钱,看见竟然有这种好事,立刻软磨硬泡,非要裴氏离开不可。   萧家人肯定不干,双方嚷嚷着就要动手。   那左氏家奴袖着手笑:“看来裴娘子还是没记住教训,无事欺压农人,御史又可以再写一个折子了。   就不知,若是萧让彻底丢官变成白身,他会不会休妻啊?这叫棒打落水狗。”   “你……你……欺人太甚……”裴氏眼睛往上一插,晕厥过去。   待到醒来,已在自家车上,是必须露宿了。   左看看右看看,悲从中来,却是无可奈何。 第183章 和我一样   “这养生吧,关键在于顺应四季,按着节气来。形神共养,协调阴阳,顺应自然,动静适宜,饮食调养……”   杜清檀坐在一群族人中,微笑着侃侃而谈。   “春天就多食用酸的,夏天多食用苦的,秋天多食辛辣,冬天多吃咸味。   但若是有肝病,就要少吃辛辣,心脏有病,要少吃咸的,脾胃不舒服,不要吃酸的,肾脏有病,别吃甘甜,肺病,不吃苦味……”   女眷们听得认真仔细,不时发问。   即便是一些很普通、很简单的问题,杜清檀也认真回答了。   又让采蓝给大家分发她自己配制的乌梅丸:“若有虫病,这个是很好的。   现已入秋,秋天要补秋膘,稍后我给大家做一道十全大补酒糟鸡补一补。”   杜氏族人众多,要说摆席请所有的人大吃一顿,以她现在的实力还真做不到。   但是不代表不能尽心意。   所谓人情,很多时候就是从吃第一口东西开始的。   她从长安带来好些鸡和醪糟,准备满满地煮上那么几大锅,到时候每家分一点,表达个心意。   这会儿杨氏已经和十二叔婆一道,带着平安等人架起了大锅大灶,鸡也宰杀好了,就等着她动手。   说到要做好吃的,女眷们都很高兴,小孩子们更是等不得,纷纷催着快些。   大人们很不好意思,杜清檀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小时候也一样。先吃了饭再义诊,反正我们也要明天才回去。”   鸡肉切块用盐腌到入味,油炸沥干,再将醪糟放入干净的锅中加水,放入炸好的鸡肉大火煮开。   “这道菜呢,煮的时候切记不要盖盖子,让酒气散发掉,这样小孩子吃也没问题。还有就是不要煮太久,不然会变酸。”   杜清檀挑的这道菜用料简单,制作起来也容易,老少皆宜,产妇吃了也能补气血。   “只是记得不能多吃,每人一天一小碗就够了,若有早醒睡不着的情况,也可以缓解。”   她在那示范,擅长厨艺的女眷们就跟着一起动手,大家说笑着就把菜做好了。   等到众人来分鸡肉,少不得都要道一声谢。   十二叔婆跟在一旁,依次和杜清檀介绍,这是族里的谁谁,和谁是一家的。   杜清檀牵着团团立在那里,笑眯眯地行礼打招呼,话说得也很合适。   “……日常多得族中照顾,无以为报,就想着表达一下心意,以后若是去了城里,记得去我们家歇歇脚。”   姐弟俩都长得好看,客客气气,笑眯眯的,加之杜清檀已经有了一定名气,团团也常被十二叔婆夸读书好,族人大多数也很客气。   为什么说大多数呢,人在世间,总不会被所有人喜欢,就连钱,也会被人嫌弃铜臭。   有几个族人就在那挑剔嫌弃,什么自家分到的鸡肉少啦,不好吃啦,这么点点东西也好意思拿来送人等等。   杨氏的脸色难看起来,却又不好说什么。   十二叔婆忍不住道:“人家又没欠你们的,不愿意吃就拉倒……”   一个年轻媳妇就和十二叔婆吵:“又不是你家的,主人都没说什么呢……”   杜清檀微笑着走过去,彬彬有礼地道:“这位是康大嫂子吧?”   这一家,其实是和上一任族长七叔公家一房的。   因为七叔公下台,导致他们这一房也跟着丢了很多好处。   他们惹不起九叔祖等人,自然只能拿杜清檀等人出气了。   但是杜清檀等人平时住在长安城中,并不怎么回来,有啥不满也没办法发泄。   现在人自己送上门来,肯定不能放过。   康嫂子翻着眼睛,尖声尖气地道:“五娘,不是我做嫂子的讨嫌,而是你这做法不对。   族里为了你的事,得罪了多少权贵。你们倒好,平时不露面,也没想着感激大伙儿。   好不容易来一趟吧,不摆酒席答谢族人也就算了,尽弄这种东西来敷衍我们,实在没良心。”   跟她一起的那几个妇人都尖酸地笑着,表情特别可恶。   杨氏立时就要上前去理论,却被十二叔婆拉住了:“先看五娘怎么说,若是不妥,咱俩再上。”   说着,就见杜清檀给那康嫂子行礼致歉:“家里穷,让您见笑了。”   康嫂子见她服软,越发得意:“其实也怪不得你,你爹娘死得早嘛……”   大意是说杜清檀没家教。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康嫂子也是和我一样的吗?”   当场就有人笑出声来。   康嫂子绕了两圈才明白过来,当即要把那碗鸡肉砸到杜清檀身上去:“你敢咒我爹娘早死……”   杜清檀一把抓住她的手,直接把鸡肉拿走递给采蓝:“倒了喂狗。”   “你敢!那是我的!”康嫂子挣扎着,要喊妯娌小姑上来帮忙。   “我怎么不敢?”杜清檀穿的是胡服,行动利索,“嗖”的就从靴子里拔出小匕首来了。   小匕首磨得雪亮,在康嫂子脸上刮了又刮,激起一阵尖叫:“你要干什么?杀人啦……”   她家的人这才想起来,之前杜清檀是怎么对待廖管事的,于是后悔不迭。   众人赶紧上前相劝:“五娘,快收起来,这样不好。”   又有人劝杨氏:“快去劝劝!不然好事变坏事,多没意思!”   杨氏板着脸不吱声,反正她是知道杜清檀有分寸的。   “都别动,不然我怕伤到人哟。”   杜清檀微笑着,继续刚才的危险动作。   “不刮不知道,一刮吓一跳,康大嫂子的脸皮真厚啊。反正都这样了,我也不怕人说。   来,咱们说道说道,你说族里为我得罪了不少权贵,都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康嫂子僵着脖子不敢动,嘴硬地道:“那什么萧家,还有那什么尚书,不都是吗?”   “您知道得真多,比族长还多。”杜清檀手上一用力,又惹得一阵尖叫。   “萧家罪有应得,萧让已被贬官。至于你说的闵尚书,人家是写信过来说对不住我,又怎会是我得罪他?   再说,这两件事和族里有什么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并没有让族里替我出面。”   “所以,你是找茬欺负我们孤儿寡妇不是?” 第184章 非她不娶   杜清檀冷着脸,直接将匕首尖抵住了康嫂子的眼皮,恶声恶气地道:“信不信把你戳瞎了!”   康嫂子一家人都不敢动,康嫂子更是瑟瑟发抖:“你这个恶女人,你不要名声了!我要告你……”   “告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又不嫁人,我怕什么?!”   杜清檀再一用力,康嫂子就觉着眼皮好痛,她怕真被戳瞎,就哭着喊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啊……”   “你叫我饶你,我就要饶你啊?”   杜清檀歪着头看向众人,神情自然,笑容特别干净无辜。   “都听好了啊,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所以别和我说什么名声,嫁不出去之类的屁话。   谁敢惹我,欺负我们孤儿寡妇,我先弄死弄残他再来讲道理!   别和我说什么你们家男丁多,几个打我一个,只管来试试!   忘记说了,我如今啊,和从前不一样了呢,我日常都在安平郡王府里头出入,交好的人也有许多宗室女眷。   不信邪的,好好想想萧家的下场!我这个人不要脸不要命,特别心狠手辣,记住了啊!”   这样的笑容配着这样的话,怪异又恐怖。   有那和康嫂子一般心思的人,见状不免歇了想法。   也有那老辣的,等着看杜清檀怎么收场。   要知道,像这样动了手,却又没敢真下狠手,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只吓得住傻的,胆子小的。   但杜清檀怎么会给他们这种看笑话的机会呢?   人在逆境中,必须走一步看十步,光凭冲动怎么办得了事?   想当初,她打比赛,人家都以为她们这种人只会动手不会动脑子。   但其实,想要赢,想要保护自己少受伤,就必须动脑子,必须学会控制情绪,把控节奏。   不然只有挨打的份儿,心态一崩,全线败退。   所以,在这个时候,九叔祖已经被于婆请来了。   “五娘!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放开你大嫂子!”   康嫂子见族长来了,立时哭嚎起来:“九叔祖救命啊!”   话音未落,就觉着眼皮一紧再一痛,她就知道杜清檀真的动手了,于是吓得“吱哇”乱叫。   其实只是破了点儿皮。   杜清檀意犹未尽地笑着放开她:“好了,看在九叔祖的面上,我暂且饶了你,以后再敢得罪我,我真弄瞎你!”   康嫂子手脚发软,瘫在地上起不来。   她家的人赶紧地上来把她扶下去,激动地要求九叔祖严惩杜清檀。   九叔祖板着脸呵斥道:“一家子合伙儿欺负孤儿寡妇,真有理!怎么有脸说出来!要也是罚你们!   孤儿寡妇挣点辛苦钱容易吗?五娘来族里义诊还贴钱发药,那不是钱?吃人还要羞人,有你们这种族人?”   这形势就很明白了,大家就都知道,族长是护着杜清檀一家子的。   康嫂子一家立时偃旗息鼓,羞臊地退了下去。   九叔祖又骂杜清檀:“你一个秀气斯文的小娘子,做什么总是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   杜清檀对着他,完全就是乖巧型的:“九叔祖说得是,我知错了。”   九叔祖就觉着很有面子,也不想骂她了,板着脸道:“把你这什么十全大补鸡弄一碗我尝尝。刚好我最近不好睡。”   杨氏赶紧亲手装了一碗送上去:“您试试。”   九叔祖刚尝了一口,就听杜清檀说道:“九叔祖,今天我真生气,她竟敢辱骂先父先母。   也就是您老的面子,不然我就算不弄瞎她,也得把她的嘴割烂。”   “还敢说!以后不许再这样!谁敢乱来,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作主!”   九叔祖心里受用,神色更加严肃。   “京兆杜氏为何日渐衰微,就是这些人拖累的。对着外头装软蛋,欺负自家人倒是真厉害。   明日全都在祠堂集中,我要和你们好好讲讲规矩和做人的道理!”   这话就是骂其他族人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听着,郁气一扫而光。   “那我们明天晚些再走,让团团也好好学一学,聆听九叔祖的教诲。”   团团立刻脆生生地道:“我会认真听的,一定不做不合适的事。”   九叔祖严肃地点头:“嗯,以后你们这一支就要靠你支撑了,好好念书,好好做人,重振家业。”   十二叔婆见状,忍不住和杨氏说道:“你会有后福的。五娘的变化真大,遇仙之后,人果然不同了呢。”   杨氏还在纠结杜清檀那句“以后不嫁人”的话,闻言就是一叹。   却又听十二叔婆叹道:“稍后我得问问五娘,到底是怎么遇仙的,我学学,看看能不能交个好运。”   “……”杨氏只好选择沉默。   忽见有人跑来道:“九叔祖,二十五叔回来了!”   九叔祖高兴起来:“真的?人在哪里?”   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地走过来,恭敬地给九叔祖行礼:“祖父。”   九叔祖微微颔首,扶他起来:“回来就好。”   十二叔婆和杜清檀介绍:“这是你九叔祖最小的孙子,一直在外为官……”   跟着就听九叔祖叫杜清檀和团团过去。   “快来见过你们二十五叔,他上个月才从万州任上回来,这次在洛阳领了监察御史之职,这是来探亲的。”   九叔祖可得意了,他总算有个孙子可以撑起门户来了。   杜清檀就更高兴了,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但是权限广啊,什么违法乱纪和不称职的官员都归他弹劾。   要是早些回来,对付萧家就没这么吃力了。   她这样想着,就听团团把话说了出来,还真是姐弟一条心。   九叔祖被团团逗得只是笑,捋着胡须道:“虽是童言童语,却不失正义。”   二十五叔却是目光微闪,打量着杜清檀道:“这就是五娘?”   杜清檀听这意思,似乎还知道她似的,便笑道:“二十五叔听说过我?”   二十五叔道:“怎么没听说,你出名了呢。我在驿站听说个事,岭南大都督之子左晖,和兰陵萧氏之媳裴氏闹了一场……”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左公子对五娘痴心一片,非她不娶。” 第185章 隔壁邻居   杨氏脸色又是一白。   这真是要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以为那左公子死心了呢,谁知道人走了还留下这么个话头!   这不是害人嘛!   女子的名声最怕卷进这种事里头去,还不知会被怎么传说呢。   细究起来,和逼娶也没两样了。   杜清檀平静地道:“这位左公子,看着直爽豪横,心眼还挺多。早知道就不救他了,该让他被虫子填满才对。”   杨氏叹道:“医者仁心,怎会知道他是这种人。九叔祖,这可怎么办?”   杜清檀抢在九叔祖之前开口。   “我自己倒是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退还财物之时,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就怕族里觉着我惹了麻烦,丢了族里的脸。”   这话就是对着之前康嫂子的行为说的,同时也是为了堵九叔祖的嘴。   九叔祖瞥她一眼,捋着胡须说道:“小丫头心眼也挺多。我不怪你,又不是你的错。”   杜清檀沉默了。   她没想到,九叔祖竟然如此开明。   虽然之前她曾与九叔祖一起,成功地把前族长赶了下去。   但她总想着,族长都差不多,老朽古板,无非就是选择胳膊肘往哪边拐而已。   所以,她和族里一直保持距离,怕的就是他们对她行医的事横加干涉。   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感动,并有了一点点踏实。   “您老真的不会怪我,真能体谅我吗?”   杜清檀看着九叔祖,眼神格外认真。   九叔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都遇仙了,还时常出入郡王府,和宗亲交好,我还能怎么样。”   杜清檀忍不住笑了起来,觉着这位老人家特别有意思,狡猾归狡猾,也是真睿智。   她做食医,能切切实实地给家族带来一定的好处,这种时候,再横加干涉阻拦就是傻了。   不如这样好好相处,大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郑重其事地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给家族抹黑的。”   九叔祖把头探过来看着她道:“那我谢谢你啦?”   “不用谢,应该的。”杜清檀很稳重地回答。   小杜大夫这个刺儿头一定不会在族里捣乱的,因为小杜大夫天生不爱多事。   “那行。”九叔祖就笑了,得意洋洋地拍着自家孙子的肩头道:“我们家也有御史了呢。”   二十五叔娇羞地道:“祖父,快别夸孙儿了,让大家看笑话。”   三十多岁的男人娇羞起来也是真娇羞,杜清檀打个寒颤,赶紧地把脸扭开了。   晚上,杜清檀一家和十二叔婆都住在了九叔祖家里。   二十五叔宦游经历丰富,吹起牛来唾沫横飞,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喝得半醉还要拔剑起舞,是真豪放。   杨氏要避嫌,早早就和十二叔婆结伴睡了。   团团硬撑着要看热闹不肯睡,杜清檀只有陪他一起看二十五叔撒酒疯。   二十五叔舞剑舞到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到地上,挨了九叔祖一顿臭骂。   杜清檀适时让采蓝把醒酒汤端上来:“喝了以后不会那么难受。”   二十五叔一气灌下半壶,舌头打结地道:“痛快!五娘,听说圣人有意遴选食医入宫,你要不要去试试?”   团团一听就急了,紧紧地把杜清檀的胳膊抱住,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要,不要,不要!”   众人就逗他:“是你姐姐去,又不是你去,你说了不算。”   团团噙着眼泪,把头埋在杜清檀怀里:“姐姐不要去。”   杜清檀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微笑着道:“好,咱们不去。”   二十五叔很有些恶趣味,故意道:“这可由不得你,旨意一下,地方就把你选出来往里一送,哪会管你应不应!不去就是抗旨!”   “哇……”团团一个没忍住,哭了。   九叔祖就骂二十五叔:“讨嫌!尽欺负小孩子。我还当你沉稳了呢。”   二十五叔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轻戳团团:“不要哭啦,我吓唬你的。”   团团扭扭身子,不理他。   杜清檀笑着把团团带出去:“不哭了,咱们不理二十五叔,他喝醉了。”   团团仰着头问她:“姐姐,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那咱们就搬家去洛阳啊,始终不分开。”   姐弟俩离开后,九叔祖就问二十五叔:“当真?”   二十五叔道:“当真,都说圣人有意改立庐陵王为太子……”   天意难测,这谁也不知道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如果杜清檀真被选上,于家族而言也是长脸的事。   九叔祖和诸位族老各有思量。   次日一早,果然族里把族人全部召集到祠堂,由九叔祖重申了一遍族规,还把昨天康嫂子的事说了。   却只说康嫂子的不对,没提杜清檀拿刀吓人。   康嫂子那一房的人臊得不行,族人也就都知道风是往哪边吹的了。   当然,这事儿细究起来,还真是康嫂子不对,杜清檀充其量也就是太过彪悍凶残而已。   散了之后,杜清檀又继续义诊,直到把带去的药全部发完,才和十二叔婆一起结伴回去。   她乐呵呵做义诊的时候,康嫂子就在旁边抱怨,两边一对比,肯定是笑眯眯为大家做事情的更讨喜。   十二叔婆很感叹:“五娘真是长大了,虽是女子,却有大将之风。”   杨氏既骄傲又忧愁:“快别夸她!越夸越不着调。你说她,打架就打架,非得说什么她不嫁人……”   杜清檀低咳一声:“隔壁邻居。”   杨氏一下子哑了,生气地闭紧嘴巴瞪着她。   十二叔婆莫名其妙:“什么隔壁邻居?你们隔壁邻居怎么啦?”   “没什么。”杜清檀笑眯眯地道:“我是说,隔壁想给我牵线,结果弄了个表里不一的。”   十二叔婆大感兴趣:“我怎么不知道?快说给我听听。”   杜清檀指着杨氏:“问我大伯母。”   杨氏气死了,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她,她就躲到十二叔婆身后去:“杀人灭口。”   十二叔婆见杨氏不肯说,也就没再追着细问,只笑道:“怕是缘分未到,你呀,也别太急了。”   杨氏叹一口气,总算是没再提这个话题。 第186章 你真不怪我?   将至白露,李莺儿与武鹏举的亲事基本敲定。   所以她提出要在家举办赏花会,便算是出阁之前的最后一次自由自在。   她家里特意给她拨了双倍办宴的钱,还特意安排了好几个得力的管事供她差遣。   李莺儿一一安排妥当,等到当天早上,先就派了马车去接杜清檀。   杜清檀到了李家,一个客人都还没到,她是最早的。   “我又不是找不着,怎么还派人来接?”   李莺儿笑道:“我想让你知道,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杜清檀不由大笑出声,豪爽地拍着李莺儿的肩头。   “对我来说,你也是最特别的那个。”   说着,两只手抓住她的肩,用力往后那么一拉。   “哎哟!”李莺儿喊了一声,下意识地昂首挺胸。   “这就对了,时刻牢记着啊,你现在有了,不是平板啦。”   杜清檀和她商量:“要不,把药膳停了吧,我觉着差不多了。”   不但是差不多,而且还有越来越胖的趋势。   李莺儿想想,应了:“那行。”   杜清檀就去看她准备的吃食,见都是些油腻香酥之物,便拿出自己带来的食盒。   “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你,就自己做了一份吃食,算是应时节,给大家润肺滋阴。”   白瓷大碗里头放着一些红色的梨块,隐隐又带酒香。   李莺儿好奇地戳了一块吃下,软甜酥烂,别有风味,少不得追问:“这又是什么?”   杜清檀笑道:“用葡萄酒炖的秋梨,加了丁香粉,又放了些蜂蜜,可以去肺热,滋润咽喉。”   李莺儿就道:“哎呀,你告诉我是什么就行了,别往外乱说方子啊。”   杜清檀道:“你又不是外人。”   说到这里,就见婢女引了萧家姐妹过来。   “来这么早!我还想着和你多说会儿话呢,这回倒是不方便了。”   李莺儿嘀咕两声,拉着杜清檀的手迎上去,笑道:“快过来看看我这些菊花开得好不好。”   她今日办的是菊花宴,园子里摆了不下上百盆菊花,品种不是多名贵,胜在打理得好,开得齐整。   萧家姐妹自是狠狠地称赞了一番,跟着落了座,见婢女拿了细白瓷小碗分装葡萄酒炖秋梨,少不得又要询问是什么。   漱玉笑道:“这是五娘带来的葡萄酒炖秋梨,可以润肺滋阴。”   萧九娘就闹着要品尝:“我这几日正觉着燥呢,正好便宜了我。”   李莺儿半开玩笑地道:“这是五娘特意给我做的,可不是便宜了你们么!”   萧九娘只管往嘴里塞,并没有去体会李莺儿是否别有用意。   萧三娘目光微闪,沉默片刻,突地站起来,对着杜清檀深深一礼。   “五娘,我对不起你。”   李莺儿给杜清檀使个眼色,先就把萧三娘拉住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啦?”   杜清檀也笑:“不知三娘为了什么给我赔礼呢?”   萧九娘一口梨含在嘴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回事?”   谁都没理她。   萧三娘垂着眼低声道:“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生了病么,然后去五娘那里开了方子。”   杜清檀点点头:“是有这事。”   萧三娘道:“我才从你那得到方子,就有南阳王府的薇娘过来玩耍,恰好遇到婢女给我准备食方,这便问了起来。   然后呢,她就说是,南阳王妃正好得了一样的病,已是好些天了,就问我要方子。   我不好推却,只好给了她。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把方子外泄出去,是我不好。”   李莺儿见她自个儿就坦白了,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萧九娘道:“三姐姐也太小心了,这事儿又不怪你。你和薇娘交好,她问起,总不能不给。   且你也不是拿这东西卖钱,就等同于,你在哪买个东西,遇到朋友喜欢,这便转手送她。   都是人之常情,谁也怪不上,对吧?五娘才不会这么小气呢。”   萧三娘红着脸道:“不是这个说法,方子和东西不一样!”   边说,边看杜清檀,目光楚楚可怜。   杜清檀眉眼不动,笑得温婉大方:“方子和东西确实不一样。不过,这方子我已卖给了你,你拿了怎么处置都行。”   萧九娘就道:“看吧,我就说五娘不会计较。三姐姐实在太过小心了。”   萧三娘看着杜清檀,小声地道:“你真不怪我?”   杜清檀笑眯眯的:“我怎会怪你?我后来也去给南阳王妃看过了,老人家特别和善,能够早些缓解她的痛苦,我也是极高兴的。”   萧三娘的目光就又闪了闪。   杜清檀就知道,这人突如其来找她道歉,多半是知道了她在南阳王府的经历。   不然怎会突然搞这么一出,特意来这么早赔礼,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说是道歉,更多只怕是试探,看她知道了多少,会怎么反应。   就连之前那个赔礼,也有陷阱在里头。   若是她表示计较,就会变成,舍不得拿方子给南阳王妃用,为此发作追究萧三娘。   话传几遍就会变得离谱,只怕她之前用心诊治的功劳都没了。   她偏不上当!   但也不能就这么被糊弄过去。   杜清檀严肃地道:“不过,有件事我是真要怪三娘的。”   萧三娘睫毛轻颤,惶恐不安:“什么?”   “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就该直接把人带来给我诊治,千万别怕麻烦我!”   杜清檀变脸如翻书,“哈哈”地笑了起来。   “要是你不方便,叫他们直接来寻我也一样的。我知道是你们介绍的,肯定会给折扣。”   “啊……这样,好……”   萧三娘笑了起来,抚着胸口道:“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萧九娘皱眉:“三姐姐,你怎么又这样,总是小心翼翼的。你们快帮我劝劝她。”   李莺儿慢悠悠地剥着栗子,慢悠悠地道:“怎么劝啊?就像我们是老虎似的,随便两句话就吓得够呛。   三娘,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上次咱们见面,你也没这么小心谨慎可怜啊。”   萧三娘默了片刻,仰头露齿而笑:“没什么了,我改。” 第187章 偷买方子   日头渐起,李莺儿的朋友们先后到来,园子里莺声燕语,热闹非凡。   李莺儿拉着杜清檀,隆重介绍给各位客人。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五娘,京兆杜氏的,食医,救了我家祖母的命……   她遇过仙的,梁王的病,安平王府的武八娘知道吧?她家的壮实郎有夜盲症,也是她治好的……”   反正就是各种吹得天花乱坠,众人都报以微笑,客客气气的,很让杜清檀意外。   她原本想着,李莺儿交往的人非富即贵,多半会有人看不起她这样抛头露面、挣钱养家的人。   她本已做好准备,却不想竟然这样愉快。   仔细一琢磨,她就明白了,这都是李莺儿行事周到。   李莺儿姐弟虽然叫琅琊王李岱做四哥,但其实中间距离已经有些远了。   李父爵位只是国公,任了个闲职,论起权势,还不如寒门出身的官员。   但也因为这个,她这一家子才能平安度日。   李莺儿日常交往的多是宗室女,也有一些是和萧九娘类似的望族女郎,还有就是官眷。   但今天来的人,明显是经过甄选的。   要么,就是杜清檀认得的萧九娘姐妹。   要么就是脾性温柔、身份地位高不到哪里去的宗室女。   再不然,就是和杜清檀境遇差不多的、家中没落了的高门女郎。   那几个官眷呢,则是出身寒门,父亲官职不是特别大,本人也很想和高门女眷往来。   这就导致,杜清檀过得很舒服,很愉快。   她有一种,她是主宾的感觉。   酒过三巡,她就和李莺儿说了:“你待我真好。”   李莺儿朝她抛个媚眼:“被你发现啦?”   “嗯~”杜清檀稳重地点点头,女孩子比男人可爱多了。   李莺儿小声道:“其实,我还想把武薇娘也请来的。这样,萧三娘是黑是白,立刻就能露出来。   只是武薇娘身份高,又被宠坏了,若是来了咱们这儿,所有人都得围着她转,没意思。   所以这事儿也不着急,等我托人慢慢打听,但凡搞了鬼的,迟早会露出马脚。”   她如此周到细致,杜清檀自是要投桃报李。   “这事不急,你难得办席,宾主尽欢最要紧。”   李莺儿搂一搂她的肩。   “等我嫁过去呀,咱俩可以天天在一起。”   忽见萧九娘凑过来,刮着脸羞羞:“莺娘真不害臊,现在就想着嫁人了。”   李莺儿抬手就给了她一扇子,嗔道:“让你偷听我们说话。”   萧九娘也不生气,只酸溜溜的。   “原来你和我是最要好的,认识五娘之后就不要我了,只和她说悄悄话。”   李莺儿就道:“那你也是有了堂姐之后就不要我了呢。”   萧九娘睁大眼睛,认真地道:“可是,三姐姐她太可怜了,她只有我了。”   “她只有你了?”李莺儿听着这话说得真不对,便抬眼去看萧三娘,哪有让堂妹说出这种话的道理。   萧三娘低着头,盯着细白瓷碗里的葡萄酒炖秋梨看了又看,再蹙着眉头夹一块喂入口中,细细品尝。   她特别专注,就连萧九娘叫她也没听见。   杜清檀就问:“九娘,你家三姐日常也喜好医药?”   萧九娘摇头:“没有啊,她日常闲着就给家中长辈做针线活儿。她没说她懂这个。”   杜清檀目光幽深。   她看萧三娘这样的,即便不懂,也是很好奇了。   果不其然,赏花宴还没散,采蓝就遮遮掩掩地过来了。   “萧九娘的婢女,问婢子这个葡萄酒炖秋梨是怎么做的,还给了这个。”   一颗金豆子。   杜清檀微微一笑:“你跟她说,一颗不够,至少也要五颗。”   采蓝大为吃惊:“那她要是真拿出来怎么办?”   “就告诉她啊。如果她嫌贵,至少三颗,不能再少了。”   杜清檀并不在乎,所谓偷,只能偷到皮毛,而不知精髓。   她早说过,食医也是要辩证施用的,别看只是普通吃食,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吃的。   不对症,只会适得其反。   既然萧家人这么想要,就成全她们好了。   采蓝就又走回去,找到萧九娘的婢女粉蝶。   粉蝶听说竟然要五颗金豆子,先就吓了一跳:“这么贵!”   采蓝傲气地道:“当然了,你以为这是什么?看看,大家都觉着好。”   那确实,今天来玩的女郎们都很喜欢这道小食,还有人想和杜清檀定制。   二人讨价还价一番,最终定在四颗金豆。   粉蝶道:“那你等等,我去问问。”   采蓝就按着杜清檀的吩咐,只管盯着她。   却见她不是去寻萧九娘拿主意,而是找的萧三娘的婢女蝉娘。   蝉娘又去问了萧三娘,再回来,就塞了什么东西给粉蝶。   粉蝶再找到采蓝,给了她四颗金豆。   “便宜你了,见者有份,你要不要分点给我?”   采蓝吃惊地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粉蝶捂着嘴笑了起来。   “那不然呢?咱们平时也没什么进项,难得有这种机会,不是要互相帮衬么?   本来最多只肯给两颗的,还是我帮着说项,这才给到四颗。   有好处大家一起分享,好事才会越来越多啊。下次我还找你!”   采蓝心情很复杂:“你可真聪明。”   明显不是萧九娘的吩咐,而是帮萧三娘跑腿,然后还要再赚一笔,真是背主再背主。   采蓝想了又想,很是不舍地抠出一颗金豆递过去。   粉蝶很高兴地收了金豆子,说道:“放心吧,以后这种好事还多着呢!别让你家五娘知道啊。”   采蓝眼皮抽了抽,道:“那你也不许出卖我。”   “当然!”粉蝶和采蓝回过身,就去寻蝉娘。   蝉娘再寻了机会禀告萧三娘:“把梨洗净,连皮带核切块,撒上丁香粉,葡萄酒淹到梨块一半位置。   小火慢炖,炖到梨块变红,只剩一点点汁,冒大泡的时候就可以了,可以加蜂蜜调味。”   萧三娘神态娴雅,听得认真。   蝉娘道:“方子听起来倒是真的,就是好简单,总觉着吃亏了。”   萧三娘缓缓道:“小东西有大作用。” 第188章 大家一起讲故事   杜清檀把一切尽收眼底,再看看傻乎乎地“争风吃醋”的萧九娘,就有些同情。   但这也不关她的事,人家两堂姐妹,再怎么也比她这个外人亲近。   毕竟她是“胸怀宽广,不会计较,不会生气”的小杜大夫嘛。   粉蝶笑眯眯地和别家的婢女夸赞萧三娘:“我们三娘在兰陵才名远扬……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早年的时候,也是遇过仙的,那还是她小时候的事了,她那时候体弱多病,家里带着去礼佛,一个不注意就不见了。   等到后来找着了,竟然在一棵大树上睡着啦,那树可高了,得活了至少上百年,人在下头都看不见上面。   后来还是雇了当地猎户爬上去,才把人给接下来。猎户爬的时候腿直打颤,说是太高了。   三娘全然不怕,安安稳稳坐在上面等着,旁边陪了一只毛都老白了的猴,给她果子吃。   下来之后,她和家里人说,遇到了神仙,教了她许多本事,也是奇怪的,从那之后病就好了……”   因着这话是萧九娘的婢女说的,而非是萧三娘的婢女说的,好些人都信了。   很快传到杜清檀和李莺儿这里,两人都是面面相觑。   咋这故事和杜清檀的那么像呢?   都是体弱多病,然后遇到仙人就好了。   只杜清檀是在梦里遇仙,遇到的是自家老爹,没有人证物证。   萧三娘是活生生地遇仙,遇到的仙人很神秘,还有一只老成精的白猴、野果佐证。   此外还有猎户啊,家人什么的都看见了,人证物证俱全。   李莺儿是主人,不好多说什么,就问萧九娘:“这么稀奇的事,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萧九娘道:“我也是才知道的呀,你晓得的,我和三姐姐又不是一起长大的。”   漱玉忍不住道:“这么神奇的事,家族里头没传扬?”   萧九娘道:“好像是说,请人看了,说要压着,对三姐姐的命格才好,所以就没往外说。”   其他人也好奇,围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追问细节。   萧三娘温柔又害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久以前的事,早就忘了。”   然后又去怪自己的婢女:“蝉娘这是闲得没事儿干了,做什么要和粉蝶说这个。”   蝉娘就很委屈:“就是那天话赶话的,婢子就和粉蝶说了,讲过不要往外说的。”   粉蝶就道:“三娘就是太谦虚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吧,九娘?”   萧九娘点头:“是呀,三姐姐和大家说说呗,我也好奇呢。”   萧三娘只是摇头,坚决不肯说:“我们聊一聊其他事吧。今日这么多菊花,开得甚美,不如由莺娘起头,咱们来作诗。”   这是表示不肯喧宾夺主的意思,要以主人为首。   众人也只好随着她的意,一起去作诗。   轮到杜清檀,她很坦白地道:“我不会。”   反正她又不是才女,什么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就对了。   小杜大夫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钻研食医上面,专精一样。   李莺儿道:“我来帮她作!”   于是所有人都没什么话可讲,一起夸赞李莺儿才气横溢会做人。   李莺儿哈哈大笑:“我可没什么才,我就会吃,但是说到吃,谁也没有五娘懂行。”   萧三娘羡慕地道:“莺娘对五娘可真是太好了,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手帕交中这么好的。”   萧九娘难过的低下了头。   萧三娘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粉蝶愤愤不平地小声道:“明明是我们九娘最先和莺娘好的。”   萧九娘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   萧三娘赶紧帮她挡住别人的视线,低声道:“你别多想,都怪我不会说话,还占了你的空闲,不然也不至于。”   萧九娘收了眼泪,坚定地道:“和三姐姐没有关系,不珍惜我的人,我也不乐意理她。”   至于杜清檀……萧九娘从眼角瞅过去,恰好对上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眼。   杜清檀举着水晶杯,笑眯眯地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红宝石般的葡萄酒在水晶杯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显得那双修长洁白的手,如同玉雕一般。   萧九娘想笑来着,但是笑不出来,就又委屈地垂下了头。   蝉娘气愤地道:“什么人啊!抢了人家的好朋友,还这样得意!她炫耀个什么!怎么不知道心虚。”   这回萧九娘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直接掉了下来。   “不能哭啊。”   萧三娘忙着给她擦泪遮掩,沉下脸痛骂蝉娘。   “不知尊卑的东西!这些话是你说得的?回去以后自己领罚!”   蝉娘犹自愤愤不平:“三娘和九娘就是脾气太好,才会被人这样欺负。”   她们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李莺儿少不得要过问:“怎么回事?”   萧九娘泪眼模糊地看过去,见李莺儿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牢牢地挽着杜清檀的胳膊,实在忍不住,站起身来哭着跑了。   “唉,都怪我不好,让九娘不高兴了。坏了大家的兴致,改天由我做东向各位赔礼。”   萧三娘站起身来,团团行礼致歉,言辞谦卑,表情诚恳。   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情和好感,纷纷道:“不关你的事,赔什么礼。”   萧三娘为难地给李莺儿道别:“我不放心九娘,得跟上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李莺儿不好扔下客人去追萧九娘,便道:“那行,若是追上九娘,记得使人来和我说一声,知道她平安才好。”   “放心吧。”萧三娘急急忙忙地赶了出去,蝉娘气呼呼地瞪了杜清檀一眼,也跟着走了。   这动作,许多人都看见了,不免多有猜疑。   采蓝气死了,这什么人啊,就像是杜清檀欺负了人似的。   李莺儿问杜清檀:“你好像没做什么吧?为什么萧三娘的婢女要瞪你?”   她的声音不小,就是故意问给周围人听的。   杜清檀眨巴眨巴眼睛,神情无辜又柔弱:“我一直跟你坐这儿,什么都没做啊。”   “也是,咱俩一直没分开过。”   李莺儿不高兴地道:“多半是她眼珠子抽风了!莫名其妙!” 第189章 便如提线木偶   这话大家都不好接,只各有思量罢了。   倒是李莺儿的堂妹说了一句大实话:“依我看,就是因为你俩一直没分开过,九娘才生气了吧。”   李莺儿也是个脾气怪的,当即道:“我和谁好还要她管?我又没对不起她,是她自己……唉算了,懒得和她计较。”   因为这件事,始终扫了大家的兴,众人又坐了会儿,就散了。   李莺儿拉着杜清檀的手:“九娘以前不这样的,你别往心里去。”   杜清檀才不会呢:“该是你别往心里去才对,我这太厉害了,出手就把你给抢了。”   李莺儿被她逗笑了,然后皱着眉头道:“我看啊,这萧三娘不是个好东西,心眼贼多,你可小心着她些。”   杜清檀就叫采蓝过来:“说说你刚才遇到的事儿。”   采蓝立马就把金豆子掏了出来。   李莺儿真是被恶心到了:“不行,我得告诉九娘。”   杜清檀道:“缓一缓吧,你这会儿去,她正在气头上,未必会相信你的话。”   李莺儿不听:“我一刻都忍不得,怎会有这种人!我才刚给人说你遇仙,她就说她也遇仙,明摆着和你打擂台嘛。   依我看,她之前所谓的赔礼,都是虚情假意。指不定还怪你藏了一手,把她比下去了呢!”   采蓝道:“真是奇怪,我们也没得罪过她啊。”   漱玉道:“莫非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荔枝的事儿?”   当时蝉娘看不上杜清檀,说话很是无礼,然后被萧三娘骂了,叫她赔礼。   再接着,左公子就送了荔枝过来,相当于打了萧三娘主仆的脸。   漱玉打了自己一下:“也怪婢子沉不住气,骂蝉娘是乡下来的没见识。多半是怀恨在心了。”   萧三娘主仆惹不起她和莺娘,肯定会迁怒杜清檀。   杜清檀道:“未必只是因为这个,多半还有其他原因在里头。   事急从缓,你听我的,先仔细打听清楚再去办这事儿。否则,倒是坏了你们的情分。”   李莺儿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以后不要再请萧三娘了,搅屎棍,也不知她为什么和离呢?可惜这里离兰陵太远,不然真该使人去打听打听。”   “倒也不必,始终会露出马脚的。”   杜清檀交待她:“别提她偷买方子的事,她不会承认的,反而打草惊蛇。先看看她要做什么。”   李莺儿深呼吸,抚着胸口道:“真是把我恶心坏了。你怎么这样沉得住气?”   杜清檀摊手:“因为小杜大夫见多识广?毕竟我是退过亲,又被逼过婚的人了。”   “少来!”李莺儿被她逗得直笑,郁气散了大半。   到了家,采蓝把金豆子交给杜清檀。   “怎会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啊,婢子虽然小气爱财,却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杜清檀微微一笑:“所以这金豆子就给你了。”   “啊?”采蓝完全意料不到,然后就涨红了脸:“婢子不该拿这钱,否则和背主有什么区别。”   杜清檀很严肃地道:“是我让你拿的,方子也是我让你说的,不算背主。”   采蓝却只是摇头,坚决不拿。   杜清檀垂下睫毛,掩去眼里的光芒:“行吧,我记住你的忠心了。”   这只是个开始。   随着她声名鹊起,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觊觎她的方子。   也会有更多的手伸向她身边的人,采蓝首当其冲。   刚才她表示要把金豆子给采蓝,其实也是试探之意。   采蓝这么爱钱还能坚定拒绝,她很欣慰。   第二天早上,杜清檀才从安平王府回来,李莺儿就来了。   “真是可笑,萧九娘要和我绝交!我使人去看她,谁想给我带回一块撕成两半的丝帕。   还跟我说,以后她的事和我没关系,叫我别再虚情假意了,她不稀罕。”   李莺儿气得摁着胸口:“气得我胸口痛。”   杜清檀手下不停:“你很在乎她吗?”   “好歹也认识很多年了。”李莺儿气道:“我是生气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受这种冤枉气。”   杜清檀的眼睛从她胸上瞟过:“手感好吗?”   “……”李莺儿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扬起小拳拳追着要捶她:“你变坏了。”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我这是在问用药体验。”   “那我告诉你,好极了!”   李莺儿很没形象地瘫在丝毯上,叹气:“算了,我还是再努力一下,她实在不听就算了。”   “那你可小心了。我可以肯定,萧三娘一定会让她远离你的。   到最后,萧九娘会失去所有朋友,只剩下她的三姐姐一个人陪着她。   然后,她会凡事都听她的三姐姐操控,便如提线木偶。”   李莺儿被吓坏了:“啊……这……太可怕了。不行,我还是得去努力一下,太吓人了啊。”   说着,又跳起来径自走了,可谓来去如风。   采蓝道:“五娘为什么要帮萧九娘说话,她自己愿意上当受骗,让她吃够亏就好了。”   杜清檀微笑:“因为我看不惯萧三娘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采蓝捋了一遍才明白:“嗯,反正就是要给她添堵就对了。”   李莺儿果然又吃了闭门羹,气得牙痒痒:“这丫头脑子进水了。”   杜清檀平静地道:“不要着急,慢慢来。”   二人正说着,就听于婆过来道:“五娘,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南阳王府的。”   李莺儿一下子坐直了:“什么事啊?会不会是萧三娘跑去说你的坏话啦?”   杜清檀也不确定:“先请进来。”   来的是南阳王妃身边的婢女,笑眯眯地给杜清檀见了礼,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张帖子。   “我们府里的拒霜花这几日开得极好,王妃要办一个赏花宴,有请小杜大夫光临。”   杜清檀接了帖子,笑道:“不知都请了谁?”   婢女笑道:“您去了就知道啦。”   竟然是一点口风都不透。   杜清檀便也客客气气地打赏、再送走了人。   李莺儿很有些担忧:“总觉着不大好,还是我使人去打听一下吧。” 第190章 候选   没等到李莺儿来回消息,杜清檀已经知道了情况。   因为她又收到了一封信。   这信是被平安带回来的。   平安很茫然:“我去接小郎回家,走在路上有人叫住我,塞一封信过来就跑了。”   信封上没写字,杜清檀“唰”地撕开了。   里头只写了一件事。   女皇下令遴选食医入宫,她已被人举荐备选,想来最近就会通知到她。   那么,想必这个赏花宴就是选人,或者集中通知此事?   杜清檀慢条斯理地将信纸叠好,再装进信封。   采蓝好奇道:“是谁啊,这么神秘。”   “独孤不求。”杜清檀随手就将这封信扔进匣子去了。   采蓝偷偷打量她,就想看看她是个什么心情。   然而杜清檀面色平静如常,只叫她:“去把账簿拿来,我算算咱们家还有多少钱。”   采蓝莫名心慌:“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清檀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就是防患于未然。”   既然备选这个事情没办法回避,就只能早作打算。   无论她是否会被选中,以及之后杨氏和团团是否随她搬去洛阳,都得看看钱够不够。   算盘一打,杜清檀稍微放了点心。   她现在各种财物加在一起,约有个二十万钱左右。   算起来也是薄有积蓄,但肯定不够在洛阳买房子,只能租。   所以很有可能,还得让杨氏和团团暂时留在长安。   杨氏节俭又勤劳,加上永宁坊老宅的租金,这钱足够他们安稳度日。   她也没和人说这个事,很平静地照常干活,睡觉,起早,干活。   然后按着以往的点儿,去隔壁照顾元老太公。   元老太公的情况平稳着,杜清檀特意陪他聊了小半个时辰,都是交待老人家要好好吃饭,放开胸怀别赌气。   老太公敏锐:“孩啦,你是遇着什么事了吗?别客气,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杜清檀心中温暖,轻笑:“没什么,就是特别希望您能快些好起来。”   老太公稍微放了心,慈祥笑道:“好孩子。你也要好好的。”   杜清檀用力点头:“一定会的!”   无论如何,她都会努力过得更好。   从屋里出来,杜清檀在游廊上遇到了元鹤。   元鹤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胡服,留了短须,整个人形象有了极大改变。   从前他只是阴冷,现在又多了几分霸气,一看就很不好惹的那种。   “很久不见。”他平静地和杜清檀打招呼。   杜清檀微笑着和他行礼:“元二哥找我有事?”   自从二人那次敞开谈过之后,彼此再未见过面,有关老太公的病情,都是通过周三转达的。   所以今天元鹤在这里遇上她,肯定不会是偶然。   元鹤道:“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有传言说,圣人可能会遴选食医入宫的事吗?”   杜清檀点头:“记得。”   “这件事变成真的了,并且,你在候选名单上。”   元鹤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想必你已经收到南阳王妃的帖子了,为的就是这个事。”   杜清檀趁机打听:“只是候选吗?”   “嗯,先从各地遴选一批送入洛阳,还会经过考核选拔,最后能留下的只有几人而已。”   元鹤试探着道:“倘若你不想去,我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多谢元二哥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杜清檀断然拒绝,心态很平和。   “圣人宣召,除非病得爬不动了,或是死了,才可以不去吧?   我若不去,就得装病或者寻个什么由头。关在家里不能出门不能接诊太痛苦,还得提心吊胆怕暴露。   躲躲藏藏,一旦泄露就会牵连许多人,这种日子不是我想过的。   所以,元二哥就不用冒险啦,一切交给天意。只是我可能要毁约了,没办法再继续照顾老太公。”   “这不怪你。”元鹤垂下眼眸,笑容微涩。   她太过冷静清醒透彻,又把他那点点蠢蠢欲动、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劲给浇灭了。   这一去,很可能从此再不相见。   “我走之前,会把老太公的饮食菜谱做一个详细的方案给您。   同时,也要烦劳您有空时,帮着照顾一下我大伯母和团团。”   杜清檀见元鹤点了头,就四平八稳地走了。   元鹤站在廊下,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仍旧矗立不动。   李莺儿没能打听到南阳王妃想干嘛,倒是弄到了另一个消息:“听说萧三娘也被邀请了。”   杜清檀早有预料:“既然问不到,那就别问了。”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要么活,要么死,全力以赴就是了。   很快就到了赴宴之日。   杜清檀特意打扮了一下,她本就柔美清丽,随便穿什么都好看。   今日穿上一身丁香色的短襦配上天水碧的八幅长裙,再结一条银色缀米珠的腰带,当真灵动出尘。   杨氏见着都忍不住晃了神:“可真好看。你平时就该多穿穿这些亮色衣裳,别总是穿那深色衣裙。”   杜清檀一笑而已,干活的人,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至于今日,毕竟是去王府赴宴,穿得太过简朴显得不敬主人。   杜清檀去得算是早的,然而萧三娘比她还要早。   她被引入亭子时,萧三娘已经和武薇娘并肩坐着说笑了。   见她进去,武薇娘倏然收了笑容,坐着没动。   萧三娘则是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五娘来了,还想着你太忙,怕会耽搁呢。”   杜清檀笑道:“王妃宴请是大事,无论如何都得来啊。”   就听武薇娘阴阳怪气地道:“倒也是,能攀附上我家阿娘,得她一句夸赞,可不比救治十个百个穷人来得有意思?”   萧三娘露出惶急为难之色:“薇娘,话不能这么说,五娘不是这样的人。”   武薇娘勾着唇角嘲讽一笑,把脸扭到一旁,不说话了。   采蓝气死了,明显是萧三娘说了杜清檀的坏话,不然上次武薇娘也不是这个态度。   杜清檀却是坦然笑道:“能得王妃赏识,自然是极好的,于声名有益。能救十个百个穷人,也是好的,能积德。”   萧三娘目光微闪,正要说话,又听杜清檀道:“我也希望能够得到薇娘的赏识呢。” 第191章 偏听偏信   “我也希望能够得到薇娘的赏识呢。”   杜清檀说这话时,真诚又自然,毫无谄媚之意,只有美丽温雅。   武薇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话说这种当面刁难人的事,她可没少干。   但遭遇的人,要么就是惊慌失措,忙着解释。   要么就是羞愧难当,讷讷不能语。   再有一种是羞愤交加,怒而离场。   她以为杜清檀至少会是其中一种,那不管是什么,她都能够再接再厉地继续往下踩。   谁知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况。   武薇娘愣了片刻才道:“我又没瞎眼,怎会赏识你这种两面三刀、不修医德的人。”   萧三娘又站了起来:“五娘千万别往心里去,薇娘不是那个意思……”   杜清檀压根没理萧三娘,继续笑眯眯地道:“不知薇娘为何这样看待我?两面三刀,不修医德,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随便聊聊,不就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啦。   武薇娘大声道:“还敢问我!你当着我们的面,做出那般真诚模样,似乎什么都为我阿娘着想一样。   走出门去,竟然和别人私底下嘲笑我阿娘矮胖贪吃,这才得了这种病!   你这不是两面三刀、不修医德是什么?若不是三娘拦着,我非得大耳巴子招呼你不可!”   萧三娘又赶紧上前去拦武薇娘了。   “薇娘,别这样,这样不好,里头一定有误会的,五娘不是这样的人。”   她越是拦,武薇娘越是骂得厉害。   “枉我阿娘给了你那么重的赏赐,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   萧三娘拦不住武薇娘,又来劝杜清檀。   “这,也不知里头是有什么误会,你快别往心里去,都怪我不好,总也劝不住薇娘。”   这时候,又有婢女领了客人过来,因见这边在闹,就没过来,而是立在不远处张望。   采蓝眼里浮起泪花,心疼又气愤:“五娘,我们走!就没见过这样无礼的主人!”   杜清檀才不走呢!   这种时候,越是激动越是容易失控。   最好的办法就是始终保持冷静,寻隙回击。   当她没有被气到,被气到的就会是别人了。   所以她坐得稳稳当当的,笑容始终不变。   “采蓝,你这话错了,请我的是王妃,不是别人,尚未见到主人,不辞而别是失礼。”   萧三娘面上的意外之色掩都掩不住,都被骂成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   武薇娘也道:“你怎么就这样不知廉耻呢?我阿娘仁厚不与你计较,我可没那么好性儿!”   最盛的那口气出掉之后,她的声音倒是没之前那么大了。   杜清檀轻轻敲击桌面,不慌不忙。   “您说我背后说王妃的坏话,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若说,自己从未有过如此自绝门路的行为,您肯定不信。那咱们就讲证据吧。”   武薇娘还真是要和她对质:“你跟好些人都说了。”   “比如说?”   “比如那天去李莺儿家玩耍的人。”   “也包括三娘吗?”   杜清檀才问了这么一句,萧三娘已经着急地使劲摇手。   “不,不,我从来不参与这些事的,啊,不是,我走得早。”   真有意思,不参与,走得早……   这不是相当于隐晦地证明,她的确说了这些话?   然而杜清檀又怎肯轻易放过她:“我如果没理解错误的话,三娘的意思是说,你没听见,对吧?”   要么当面撕破脸,要么就把话咽回去。   萧三娘目光游移,最终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是,我没听见。”   毕竟她一直都是温柔端庄贤淑的形象,怎么能卷进这种事里去呢?   就连这种闲话,她也是迂回婉转地让别人传到武薇娘耳里的。   然后,再在武薇娘询问的时候,故意含糊不清地进行诱导挑唆。   什么才叫聪明厉害?肯定是既收拾了别人,又置身事外啊!   谣言这种事最难厘清,反正杜五娘是没办法改变这坏印象了。   杜清檀微笑点头:“嗯,三娘没听见。还有其他人吗?”   武薇娘被她这气定神闲的样子气得够呛,便叫一个婢女出来:“来,好好告诉她都是谁!”   那婢女却是为难地绞着裙带道:“婢子不知道都有谁,就是听到别家的婢女这样说,她们也是听说的。”   杜清檀道:“也就是说,没有具体的人证物证,只是谣传,然后,薇娘就信了。有点偏听偏信啊。”   武薇娘道:“无风不起浪!只有你一个人来瞧过,不是你会是谁?”   杜清檀“哈哈”一笑:“当然是另有其人了!具体经过我知道了,案子破啦,我知道是谁!”   萧三娘紧张地看向她,武薇娘狐疑不定:“谁?”   杜清檀故意停顿片刻,才道:“当然是萧如月萧三娘啦。”   “胡说八道!”萧三娘猝不及防,失态地站了起来,面容有一瞬的扭曲。   她的婢女蝉娘立刻跳出来,气势汹汹地道:“杜五娘!三娘一直在帮你讲好话,你怎么可以倒打一耙乱说话?你有没有良心?”   杜清檀轻蔑地扫了蝉娘一眼。   “你一个婢女,跑到王府对着王妃的客人大呼小叫、唾沫横飞的,有没有规矩?   万一被人误会是王府的下人,误以为王府下人没规矩,那可怎么办?”   蝉娘气得跳脚:“你……”   武薇娘却是深以为然:“没你说话的份儿!退下去!”   蝉娘只好愤愤不平地退到一旁,对着杜清檀猛扔眼刀子。   杜清檀还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   “我既然敢说,就是人证物证俱都齐全,薇娘敢不敢听?”   她要是恳请武薇娘听一听,这被宠坏了的刁蛮姑娘肯定表示不耐烦听。   但她挑衅地问“敢不敢听”,武薇娘就偏要听了。   “我倒要听听你是如何颠倒黑白的!快说!”   萧三娘已经冷静下来了,苦笑着道:“五娘,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冤枉我。”   武薇娘安慰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听听她如何胡说八道!”   萧三娘就靠着武薇娘坐了,将手紧紧攥住她的袖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特别的柔弱。 第192章 小杜大夫挺厉害的   杜清檀自曝其短。   “我这个人吧,特别俗气,特别懂得利害关系,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可以。   我还特别谄媚,总想抱人大腿,毕竟我长得年轻美貌,恶人如狼似虎,没有贵人罩着,我就没安生日子过。   所以,为了讨好贵人,我一直很注意替病人保守秘密,也很注意照顾病人的心情,可谓绞尽脑汁。   那么,薇娘觉着,我这样谄媚精明,好不容易才结识了府上,我是会珍惜呢,还是会自己作死?”   武薇娘虽然听不得杜清檀这什么“年轻美貌”的话,却是把这席话听了进去。   认为杜清檀确实没必要、也没这么大胆,蠢到去得罪南阳王府。   因为在她眼里,所有身份地位不如她的人,都应该是这样谄媚、想要讨好自己的。   “薇娘……”   萧三娘见势不妙,又柔弱地喊了一声。   武薇娘又凶恶了几分:“没问你这个,问你怎么证明是三娘说的!”   杜清檀铺垫完毕,直击要害:“那天我来给王妃瞧病,看到的食医方子,是萧三娘给您的吧?”   “不是这样的,里头有误会……”   萧三娘突然明白杜清檀想从哪里下手了,急急忙忙想要阻止,却被打断。   “难道不是你给的?这可是你当着大家的面,亲口说的。”   杜清檀微笑着掰手指:“你当着李莺儿、萧九娘、还有李家在场奴婢的面,郑重其事地给我赔礼道歉。   说什么买了我的方子给自己治痔疮,本不该外传的,然后刚好给薇娘遇到了。   薇娘说王妃得了同样的病,病了很久,很痛苦,你被逼无奈,只好把方子给了薇娘。   叫我千万别怪你,别和你计较,你真是有难处,我说没事,给王妃用我很乐意,你还不信,在那不停地说了许久。   我猜啊,多半就是别人听到这话,以讹传讹,这就伤到了王妃的体面……”   “唉,三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杜清檀摇头叹息:“我看薇娘对你这么维护,换作是我,别说是给个方子,叫我割肉给她都行啊。   怎么能因为怕被我一个外人说道几句,就什么都推给薇娘,还当众泄露薇娘母亲的病情呢?   或许你不是有意,但都是女人,谁乐意这种病被人当面提及,说来说去的啊?   你自己尚且如此,就该想到别人也是这样。确实是你行事不妥了。”   “你冤枉我,我没这么说……”   萧三娘的脸已经可以说是扭曲了。   她跳起来,像是想对杜清檀动手,想想却又坐下去,拉着武薇娘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薇娘,你要相信我,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是五娘误会我了,所以才会这样冤枉我。”   武薇娘将信将疑,看着她不说话。   杜清檀轻飘飘地再加一把火。   “如果你不说,我怎会知道这方子是你送给薇娘的呢?难不成,我在南阳王府或是你身边有眼线?”   眼线什么的,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武薇娘气得要死。   “萧三娘,不是你说的,难道是我说的?”   “你让我别往外说,我就真没提过你的名字,只和我阿娘一个人说了。   为的还是举荐你,提携你。你还和我说,这方子是你遇仙得来的,十分难得!   没想到,这方子也不是你的!你这个欺世盗名,装腔作势的白眼狼……”   “我没有……我没有……”萧三娘捂着脸痛哭不停。   “五娘,就算我的婢女轻慢过你,我也给你赔礼了呀,你为什么这样不依不饶的,非得这样害我?”   “三娘这就开始瞎扯了吗?”   杜清檀就连笑容都没变过,语气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的样子。   “薇娘,为了证实我没有说假话,不妨去问李莺儿和萧九娘,以及她们的婢女。”   武薇娘还真的要这么干,不想这时候,南阳王妃来了。   “怎么哭啦?小娘子们吵架斗狠是常有的事,但不要伤了和气啊。”   南阳王妃笑眯眯地走过来,神色平静,如同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   但是杜清檀很有理由相信,刚才的一切,尽在南阳王妃的掌握之中。   不然哪会来得这样恰到好处。   南阳王妃落了座,笑眯眯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   病就是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况我本来也胖,也矮,还贪吃,都是事实,并不怕人说。”   这回急着解释的人变成了萧三娘。   “王妃,我没这么说过您,真的,您和薇娘待我这么好,我没道理恩将仇报啊。”   杜清檀严肃地道:“确实,三娘没道理恩将仇报,也没胆子对王妃不敬。”   “是啊……”萧三娘惊疑不定,不明白杜清檀为什么要替她说话。   却听杜清檀接着道:“她只是想借王妃和薇娘的手,打压收拾我罢了。”   “我……”萧三娘不及否认,已经被武薇娘让人拖了出去。   武薇娘厌恶地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愚弄我!真是把我恶心坏了!”   杜清檀肃然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发一言。   南阳王妃上下审视她一番,说道:“小杜大夫挺厉害的。”   杜清檀不知这话是褒还是贬,就继续保持稳重。   “王妃慧眼如炬,能在外头抛头露面,养家糊口的女子都是厉害的。弱了,撑不起来。”   南阳王妃点点头:“倒也是。原本我想请你们赏花吃酒,高兴高兴,既然闹成这样,想必你也没心思了。   这就直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圣人要遴选食医入宫,你在候选名单上,三天后启程前往洛阳备选。”   “是。”杜清檀优雅地行了个礼,没表现出丝毫惊讶或是不愿的意思。   南阳王妃见她顺从识趣,态度又好了些:“好好表现,若是当选入宫,切记谨言慎行,尽心尽力侍奉圣人。”   “是,民女一定谨记王妃吩咐,不乱行一步,不乱说一句。”   南阳王妃就让人送她出去:“回去好生安家。”   杜清檀走到王府门口,只见萧三娘站在不远处,仇恨地看着她。 第193章 越来越野   杜清檀微笑着朝萧三娘走去。   萧三娘脸色大变,惊恐地往后退。   蝉娘冲出来,将萧三娘挡在身后,凶悍地指着杜清檀道:“你要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打人?”   “对啊。”杜清檀抬手就给了蝉娘两耳光。   “啊……”蝉娘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就要去打杜清檀,却被杜清檀一把抓住发髻,往膝弯狠踢一脚,“啪叽”扑倒在地。   杜清檀一脚踩到她的脖颈上,她便再也起不了身。   采蓝拍手:“打得好,打得好!”   “杜五娘,你这个泼妇!快放了她!你怎么敢……”   萧三娘颤抖着往后缩,脸色刷白,眼珠子咕噜乱转,试图找个人来保护自己。   萧家的两个男仆火速赶上来,却被平安以一敌二拦住了。   采蓝摩拳擦掌:“五娘,怎么收拾这个恶心人的臭东西?”   杜清檀一脚踢开蝉娘,一把抓住萧三娘的胳膊,手上一用劲儿,萧三娘就脸朝下摔到地上了。   杜清檀这回直接踩到了她的脸上。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偷我方子,借花献佛也就算了,挑拨离间,百般陷害,坏人名声决不能饶。   南阳王是长安留守,你不会不知道,得罪了他家,我将寸步难行,我一家子人会被断绝生路。   所以你是真恶毒,像你这种人,见一次打一次。”   杜清檀慢吞吞地拔出小匕首,将萧三娘的头发拉散,拨弄来拨弄去。   萧三娘挣扎不得,害怕得要命,崩溃地哭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救命,救命……你就不怕被王府的人看到,不让你去洛阳了吗?”   杜清檀笑道:“怎么可能?上了名册绝无可能更改。你是不是想顶替我去呀?   让你失望了,王府只会帮我掩盖这件事,不许你乱说,不信,咱们试试看?”   她手上一用力,萧三娘的头发便被切断一大把。   “啊啊啊……”萧三娘泪眼模糊拼命喊救命,南阳王府有人看到了,却是果然没搭理。   “你仗势欺人!”   “对啊,我就仗势欺人。”   杜清檀慢吞吞地又把她的头发削去一大把,意犹未尽:“这匕首不好用。”   萧三娘已经哭死过去。   对她来说,身体的疼痛,远远没有被削掉头发更为侮辱人。   杜清檀收起匕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再有下次,把你剃成光头!”   “也别想着去弄我家人,否则你只会死得更惨。”   她拍拍手,招呼采蓝和平安:“走了。”   采蓝放开蝉娘,冲这主仆二人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跟上杜清檀的步伐。   “五娘,你越来越野了。”   采蓝这样说着,眼睛却在闪闪发亮:“也教教婢子好不好?”   “好啊。”杜清檀翻身上马,回头去看平安。   老实的男仆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瞧着傻呆呆的。   她好笑地用马鞭轻轻戳了他一下:“回魂了。”   平安轻轻出了一口气,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肩膀。   杜清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很满意。   知道害怕就好。   这种半路来的、身强力壮的男仆,若是不把主人看在眼里,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另一边,萧三娘挣扎起身,踉跄着朝南阳王府走去,哭喊着要求南阳王妃给她做主。   女子都是要以贤良温雅为主的,她就不信了,似杜清檀这种盗匪行径,公然敢在王府外头打人,南阳王妃会真不管。   她当然没能进去,下人只把情况报到了里头。   武薇娘先是震惊,随即叫好:“打得好!我真是瞎了眼!杜五娘很合我的胃口!”   一个嬷嬷担忧地道:“这也太过彪悍了,万一去了洛阳,不服管教,招来祸事怎么办?”   南阳王妃神色淡淡:“是上头点名要的,不是我们推选的。就算她将来不服管教,也和咱们没关系。   但在我这里,我就得按着上头的要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把人送去洛阳。   谁要是节外生枝,就是和我作对。阿楚,你亲自走一趟,把萧三娘送回家去,告诫萧家管好人,管好嘴。   要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呵呵……”   南阳王妃低头喝水,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一个有体面的老嬷嬷站出来,恭敬地应了是,带上几个强壮的婢女,气势汹汹地出去了。   萧三娘柔弱地坐在王府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过去。   听到门响,看到楚嬷嬷出来,就激动地喊了一声:“嬷嬷为我作主!”   然后摇摇欲坠。   楚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王妃命老奴护送三娘回家。”   萧三娘以为有所转机,然而下一刻,她被两个健婢强行拎起来扔进马车,她就知道不妙了。   楚嬷嬷跟着进了车,挨着她落了座,两个健婢把蝉娘拖过来:“跪下!”   蝉娘还没稳住身形,就被旋风似地抽了一顿耳光。   萧三娘再次尖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但她并没有勇气去保护蝉娘。   楚嬷嬷淡淡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奴不好打萧家的嫡女,只好教训这个刁奴了。”   萧三娘沉默片刻,抬起头,坚定地道:“这一切都是蝉娘的主意!是她自作主张!”   蝉娘不可置信:“三娘!明明是你……”   萧三娘用力打了她一记耳光,凶狠地道:“还敢否认,我被你害惨了!事到如今,我还怎么替你掩盖!”   楚嬷嬷懒得管她二人怎么狗咬狗,把眼睛一闭:“走吧,早些把人交给萧家,早些交差。”   萧三娘缩回去,垂下睫毛遮住眼里的凶光,将手指攥得紧紧的——杜清檀,杜五娘,此仇不报妄为人!   杜清檀回到家里,压根没提萧三娘的事,只把全家叫了围坐在一起,说了她要去洛阳候选的事。   杨氏泪如雨下,却还记得控制情绪,强撑着道:“你放放心心地去,我会照管好家里。”   哭得最厉害的是团团,小家伙眼睛都哭肿了,只管抱着杜清檀的腰不撒手。   谁要把他拉开,他就使劲儿地嚎,声震屋宇。   闹得隔壁都听见了,周三亲自过来看:“这是怎么啦?” 第194章 争风吃醋那些事   元老太公听说杜清檀要去洛阳候选,郁闷许久,又骂元鹤:“都是你没本事。”   元鹤沉默地低头坐着,双手平放于膝盖之上,收紧又放开。   元老太公竟然从中看出了些许悲伤。   他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小杜入宫也好,反正不能嫁人的,将来也会放出来。   到时候啊,你未婚,她未嫁,说不定还能凑一块儿呢。去收拾点像样的礼品,送过去吧。”   元鹤这才道:“早就备好了。”   元老太公奇道:“说来听听,你备了什么?”   元鹤沉稳地道:“一个人。”   渡过一个不眠之夜之后,次日清早起来,杨氏就张罗着给杜清檀收拾行李。   杜清檀则是上街买了各色礼品,骑着马去各处送礼辞别。   安平王妃已经知道了这事儿,感叹不舍的同时,又祝福她。   “这是好事儿,倘若能得圣人青眼,得个一官半职的,也算为你的本事正个名。”   杜清檀也有些不舍:“多谢王妃对我的照顾。”   安平王妃笑着摇手:“是你该得的。我这备了些程仪,给你路上花用。”   杜清檀也没推辞,这也是时下的风俗,表示她是出自安平王府的人。   宾主尽欢之后,她又去了朱大郎、杨舅父、十二叔公家中,再去了一趟族里。   一是告辞,二是恳请大家多多照顾杨氏和团团。   回到家里,已是次日。   推开门,李莺儿姐弟就迎了出来。   李启闷闷的:“好突然。”   李莺儿则是瘪着嘴,要哭不哭的,临了开口,说的却是:“幸好你把我治好了才走,不然治到一半就扔下我,那可怎么办?”   杜清檀叫于婆去买菜,准备亲自下厨招待他们。   李莺儿不要她忙:“这就要走了,不留着空闲说说话,做什么饭!去外头叫席面过来好了!我请!”   杜清檀肯定不能让她忙,正争着请客呢,周三来了。   “我家老太公知道五娘要去洛阳,也知道李娘子和李公子来了家,特意让人备下酒席,稍后都过去吃,算是为五娘饯行。”   于是吃饭问题迎刃而解,杜清檀就挽着李莺儿说悄悄话。   李莺儿最先说的就是萧三娘:“她被赶出长安了!”   杜清檀好笑道:“谁赶的啊?”   李莺儿道:“说是得罪了南阳王府,就是那天赏花宴之后的事,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杜清檀当然知道了,但她要求李莺儿先把后续说给她听。   李莺儿就道:“……南阳王妃身边的嬷嬷亲自送回去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的,蝉娘的脸都被打肿了……”   采蓝就看了杜清檀一眼。   杜清檀假装没看见。   李莺儿没发现,继续说道:“听说是被南阳王府的人打的,南阳王妃下令,让萧家管好人,管好嘴。   萧家人闹到半夜三更,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萧三娘主仆二人送出了长安城,听说是以后都不许她再来。   下午的时候,萧家人还特意备了礼去给南阳王府赔礼道歉。”   杜清檀就把萧三娘干的事儿说了,只隐去自己动手的一幕。   李莺儿义愤填膺:“咋这么坏呢!幸好是你机智强势,换个稍许柔弱嘴笨的,真是要被她害惨。”   杜清檀道:“我现在就很好奇,以她这般心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和离的?”   这个问题,李莺儿也没办法回答。   “九娘只说是那家不好,但我看啊,多半她也是被蒙在鼓里。”   萧三娘的事儿就这么过去,等到元鹤回来,周三又来请众人过去吃饭。   分了男女两桌入座,中间隔了屏风,还叫了丝竹歌舞,热热闹闹的。   酒过三巡,李启举起酒杯:“元二哥,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给您赔礼,望您莫要计较。”   元鹤与他碰了碰杯,淡淡地道:“小杜与我说过了,这事到此为止。”   却是把这个人情留给了杜清檀。   李启和李莺儿少不得更记杜清檀的情,一起要敬她的酒。   一直吃到暮鼓响起,人半醉,方才散去。   杜清檀喝得有些多,采蓝要来扶她,她不要,非得逞能:“我能自己走。”   走出门去,下了台阶,正要转弯,就撞到一个人。   她立时站稳了,低头赔礼:“对不住。”   元鹤垂眸看着她,鬓发微乱,垂了一缕在耳畔,毛绒绒的,白玉似的脸上浮着胭脂红,凤眼水汪汪的,蕴含无数风情。   他抬起手来,想要替杜清檀将那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指尖将要碰到她的发梢之时,杜清檀抬起眼来了:“元二哥。”   元鹤骤然回神,将手转了个弯,落到自己头上,淡然一笑:“回去吧,早些休息。”   杜清檀突然站定了,对着他深深鞠躬,也不多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元鹤立在街边,抬眼看着乌压压的天幕,发了许久的怔。   旭日东升,杜清檀带着采蓝,与杨氏等人依依惜别。   洛阳距离长安八百里左右,有官府的人护送,这一路倒也不必担心安全。   杨氏哭成泪人,拉着杜清檀的手就是舍不得松开。   护送的老卒催促不已,李莺儿硬生生把杨氏的手掰开了:“大伯母,您这样会让五娘牵挂的。”   杨氏这才松了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与人争强斗狠……”   忽见元鹤带了一个年轻男子骑马赶来:“把他带上。”   杜清檀一瞅,竟然就是上次被她用汤饼浇了一头的人。   阿史那宏黑着脸给她见礼:“见过小杜大夫。”   元鹤道:“他正好到洛阳有差事要办,叫他跟着你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公私两便。   杜清檀没拒绝,笑眯眯地道:“那就烦劳阁下多多照应了。”   杨氏也认出阿史那宏了:“你们认识?”   阿史那宏心虚地把脸转开。   “他是我家的伙计。”元鹤察觉不对劲,少不得追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烦劳这位小哥好好照应五娘吧。”   杨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叹息一声,算了。   争风吃醋那些事,搁谁身上都一样,说不定,真是她冤枉独孤不求了吧。 第195章 谁吊谁胃口   长安至洛阳,先过潼关再过函谷关。   “杜娘子从前未曾去过洛阳吧?”   老卒指着前方的关城,热情介绍。   “潼关乃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北临黄河,南踞秦岭,东南有禁谷,谷南又有十二连城,西近华岳,很值得一观。”   杜清檀趁势道:“可否在此停留半日?”   难得出门,肯定是要四处走走看看的。   老卒这一路被她哄得很好,又因她行动利索,并不拖沓,是以很愿意成全她。   “算算日子,足够按时赶到洛阳了,想游玩就游玩吧。”   杜清檀谢过老卒,看向阿史那宏:“阿史那,你是要先走一步呢,还是跟我们一起?”   阿史那宏没好气地道:“我叫阿史那宏,阿史那是我的姓,你这样叫我很不礼貌!”   采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还要叫你公子?即便是独孤公子,我们五娘也只叫他独孤呢。”   阿史那宏听到这个就生气:“难不成我还比不过他?”   采蓝道:“独孤公子不会背着说人坏话。”   “你……”阿史那宏正要发火,就听一条男声懒洋洋地响起:“谁说我坏话啦?”   “啊?”采蓝欢喜地叫起来:“独孤公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独孤不求骑着枣红马,穿着绿色官服,配着龙凤环首、销金错银的仪刀,得意洋洋、春风得意地立在不远处,勾着红艳艳的唇,笑得格外灿烂。   阿史那宏嫉妒地看着他,将嘴噘得高高的。   独孤不求压根就没理阿史那宏,只管轻磕马腹,施施然朝杜清檀走去。   “小杜大夫,许久不见,你咋又变美了呢?”   杜清檀穿一身绿色胡服,稳稳当当地坐在黑珍珠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道:“轻浮!”   “你骂我轻浮?”   独孤不求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得了这么一个评语,气道:“我好不容易才凑了几天假,屁颠屁颠儿跑来接你,你就这样对我?”   杜清檀眉眼不动,催动黑珍珠和枣红马并肩走着,淡淡地道:“又不是我让你来接我的。”   “……”独孤不求收了笑容,默默打量她片刻,突地又笑了起来。   “小杜,你从前不这样的啊,这样阴阳怪气,上来就给我没脸,总觉得不是你了。   让我猜猜,是什么让你这样反常?我知道了!”   他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笑嘻嘻地道:“你在生我的气,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对不对?”   杜清檀严肃地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为什么要怪你这么久没来看我?你长得很好看吗?”   “我是长得很好看啊!”独孤不求厚颜无耻地问众人:“你们说句公道话,我长得好看吗?”   采蓝和阿史那宏同时白了他一眼。   尤其阿史那宏的白眼儿翻得尤其厉害,都要翻到头顶去了。   独孤不求“啧”了一声,说道:“你们不用装了,我知道你们嫉妒我比你们生得好看。当然,五娘不算,五娘比我好看。”   他凑过去,歪着脑袋盯着杜清檀看,满脸满眼的欢喜。   “嗳,小杜,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呢。以后咱们都在宫里当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想就很美。”   杜清檀道:“想着当然是挺美的。谁举荐的我?”   独孤不求又打马贴过去,小声道:“不知道,反正不是武八娘,我问过十一郎了。”   杜清檀隐隐猜着一个人,怕是琅琊王李岱。   “小杜,你好歹看我一眼呗。”   独孤不求各种歪缠,就是不生气。   杜清檀这才回头看向他,目光相接,他先就笑了,骑着马围着她绕个圈:“我这一身好看不?”   满满的少年气,青葱活泼。   杜清檀被他逗得笑了,拖长声音:“好看~好看得不得了~”   独孤不求眼里迸发出亮光:“真是没想到啊,我独孤不求居然也有这样一天!”   杜清檀拿鞭子戳戳他:“保持距离。”   独孤不求回头一看,负责护送的老卒瞪圆了眼睛正盯着他们看呢。   他便朝老卒一笑,凑过去套近乎了。   不过片刻功夫,又和老卒称兄道弟起来。   到了潼关,他便张罗着领杜清檀去观风景。   “你道我为何没去前头接你?我在这打点呢,我觉着你一定想要登上关口看一看,很难得……”   杜清檀立在城楼上,以手遮额看向远方。   黄河就在不远处,群山茫茫,巍峨壮阔,确实很值得一观。   独孤不求敛去嘻哈之色,压低声音道:“太子已向圣人请求改立庐陵王为太子,宫中最近局势很不稳,你到了之后,说不定会有一番波折。”   “我知道。”杜清檀平静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和他,都不过是两只蝼蚁罢了。   独孤不求有一瞬怔忡,随即又笑了:“我突然就不见了,大伯母有没有念叨我,团团有没有想我?”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想你吧?”杜清檀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独孤不求被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看着杜清檀。   今日风冷,杜清檀挺翘的鼻头被吹得微微发红。   她落拓而立,目视前方,神情再自然不过,仿佛就和问他有没有吃饭一样。   “那,你想我没有?”独孤不求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你猜。”杜清檀转过身走了。   独孤不求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的,非常不是滋味儿。   他追上去,说道:“小杜,你不厚道,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   杜清檀瞟他一眼:“是你吊我,还是我吊你?”   “……”独孤不求愣在了原地,硬是没能弄明白杜清檀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迫切地需要人帮忙参详,然而放眼一看,周围几个人都不合适。   老卒只记着吃好喝好,阿史那宏一直暗戳戳地冲着他翻白眼,采蓝一脸傻笑。   “唉……”独孤不求叹一口气,抱着枣红马的头自言自语:“我这,太难了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越想越不甘心,只苦于周围人多眼杂,也不好做个什么不得当的事。 第196章 要看遇到什么人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凉幽幽的。   青油油的石板路倒映着红色的灯笼,冷清中又透着几分喜庆。   杜清檀缓步而行,身前是一直不停斗嘴的采蓝和阿史那宏。   老卒喝得酩酊大醉,是早就睡下了。   独孤不求反常地沉默,一直默默地跟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招摇的官服,转而穿了一件绿色的胡服,只颜色比杜清檀身上那件稍微深了那么一点点。   乍一看,就像二人共同商量好了,穿同样衣裳似的,很像一对。   采蓝是不敢说,阿史那宏是鄙视。   杜清檀是不在意,独孤不求呢,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雨越下越大,如同银丝泄落,邸店就在前头,采蓝发一声喊,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了。   阿史那宏嘟囔了一声,也加快脚步往前走。   杜清檀转过一个弯,迟迟没听到独孤不求的声音,便回过头去看。   只见独孤不求默默立在墙边,仰头看着天际,一动不动,倒像是呆了一般。   她心中疑虑,走回去问道:“你怎么啦?”   独孤不求回过头来看向她,冷清清的暮色浸染着睫尖,眸子里闪着野兽般的光芒。   杜清檀察觉到了危险,她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独孤不求的动作远比她要快得多,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一个旋身,将她推到了墙上。   被雨水湿透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墙,手臂被抓的地方传来莫名的炽热感。   杜清檀仰着头,平静地看着独孤不求:“你想干什么?”   独孤不求俯身向下,在距离她不到一寸远的地方停下来。   淡淡的酒香混合着温暖的气息,轻轻喷洒在杜清檀脸上。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妩媚的凤眼里波光潋滟。   “我想……”   独孤不求左手撑在她头顶上方,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大胆地碾压她淡粉色的唇瓣。   “我想……”   他眯着眼睛,邪恶地舔了一下红艳艳的唇,说道:“我觉着你的唇色太过浅淡了,小杜大夫没有什么办法让它变得更加红润些吗?”   杜清檀平静地直视着他,平静地道:“没有办法,先天如此。”   “先天如此冷淡冷静吗?”   独孤不求的声音有些沙哑。   “其实,我一直有一种冲动……”   他换了右手拇指,重重地碾压她的唇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粗鲁。   “我想帮你这个忙,帮你把它变得红润些,我有好办法。”   他说这话时,没去看她的眼睛,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的唇,精致雪白的下颌,以及纤细美丽脆弱的脖颈。   “你有什么办法呀?独孤公子?”   杜清檀往后一靠,声音和动作一样慵懒不在意,同时,还充满了挑衅。   独孤不求血气方刚,正是最禁不得激的年龄。   何况是在这样秋雨绵绵,异地他乡,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傍晚。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勇敢、坚定、不留后路地拿着刀冲向敌人。   杜清檀的唇微凉、但很柔软,还带着淡淡的甜香。   独孤不求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揽杜清檀,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推开了。   杜清檀灵巧地从他的腋下钻出去,站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平静地道:“有人来了。”   紧跟着,采蓝撑着伞飞奔而来:“怎么这样慢啊?雨越下越大啦!看看,衣裳都湿了。”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板着脸不说话。   杜清檀唇角带笑:“我们在赏雨呢。”   “赏雨?这雨有什么好看的!”   采蓝肯定是不懂孤男寡女之间的那些事,她忙着丢一把伞给独孤不求,再拿帕子擦干杜清檀脸上的雨水,说道:“走吧。”   独孤不求隐晦地拉住杜清檀的袖子,以表示挽留。   却被杜清檀坚定地拽回她的袖子,决绝地走了。   独孤不求耷拉着肩头,伞也懒得撑,就这么有气无力地跟在她的身后,回了邸店。   邸店里热火朝天,坐满了饮酒作乐的旅人。   这么一对俊男靓女走进去,自是引得众人瞩目。   独孤不求立刻走上前去,将杜清檀的身影隐藏在自己身后,再勾起唇角,露出冰冷邪恶的笑容。   一些目光缩回去了,也有醉醺醺不知人事的站起来,轻薄着非要拉他喝酒,还往他身后看个不停,淫笑:“小娘子也一起吧。”   话音未落,就被酒坛子砸破了头,毫无还手之力地倒在了地上。   再接着,独孤不求拔了刀:“想找死的来!”   原本蠢蠢欲动的酒客们看到那把特殊的仪刀,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店主前来打圆场,独孤不求扔出一粒金豆子,言简意赅:“医药费。”   再回头,杜清檀已经不见了影踪。   于是好气又好笑,再摸摸嘴唇,仿佛那一片温软馨香犹在。   杜清檀这会儿已经泡上热水澡了。   采蓝帮她洗着头发,说道:“独孤公子好大的火气,他这是怎么啦?”   “欲求不满。”杜清檀微闭双眼,唇角微翘。   “什么?”采蓝没听懂,“什么意思?”   “你不懂。”杜清檀睁开眼睛,凤眼流光溢彩。   采蓝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却知道她此刻心情很好,便大胆地道:“五娘啊,您其实还是喜欢独孤公子的吧?”   杜清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长得好看,养眼。”   还有,据丹娜夫人说,他的腰很好。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说出来了。   采蓝道:“确实挺好看的,不过这种男人,瞧着就很不安于室啊。”   杜清檀被这话逗笑了,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莹润雪白纤直的长腿跨出浴桶,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串纤巧的足印。   她将一件雪白的单衣利落地披上,坐下来等采蓝给她绞干头发。   “要看遇到什么人。”   要睡着之前,杜清檀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采蓝困得要死,也没心思去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一夜,杜清檀睡得很好,独孤不求彻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才勉强打了个旽。 第197章 嫁给我不会吃亏的   独孤不求顶着两个黑眼圈,要死不活地骑在枣红马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阿史那宏终于抓住了机会:“你行不行啊?这么娇贵吃不得苦头,不如去坐马车?”   独孤不求冷笑着看向他:“我行,你不行。”   阿史那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呼呼地道:“你才不行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你试过?”   独孤不求的样子很欠打:“开玩笑的,你这样的,我下不去手。”   “呛啷”一声,是恼羞成怒的阿史那宏拔了刀。   采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袋转得风车似的,就是没弄明白他们到底在争什么。   但是胜负结局她倒是懂了,阿史那宏又被欺负了,而且说不过人,只好动武。   然后独孤不求就真的和阿史那宏打了一架。   采蓝很着急:“快别打啦!有话好好说啊!”   老卒也在劝:“好好儿的怎么就打上了。”   杜清檀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点评。   “阿史那这一刀兵行险着,不错。独孤看着人挺瘦的,却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力量不错。   咦,独孤太阴险了,阿史那还是老实了些。不过凭良心说,阿史那的身手也算不错了。”   采蓝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难怪元二郎要让他护送您。”   杜清檀假装没听见。   独孤不求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目光一闪,脚下用力,先将阿史那绊了一晃,再将刀背往他身后用力一拍。   “啪叽~”阿史那宏摔了个狗啃屎。   等他从泥浆中爬起来,就被独孤不求拎到一旁去了。   两个人头挨着头,小声地说了会儿话。   再回来,换作独孤不求黑着脸,阿史那宏得意洋洋。   这回,就连杜清檀也没弄懂他们在搞什么鬼。   只一路上,变成了菜鸡互啄,弄得独孤不求都没多少时间去堵她。   洛阳城遥遥在望。   老卒道:“咱们加把劲儿,今天赶进去。”   杜清檀无可无不可,独孤不求却是道:“你们进城就要去交割么?”   老卒自是想要早些交差早些回长安。   独孤不求就笑道:“依我看,不如在城外停留一夜,明日一早再进城交割,也耽搁不了。   城外有一家阮记邸店,做的蟹黄饆饠可是难得的美味,时值秋日正当令,错过这次,以后可没机会吃啦!   若是不喜欢吃饆饠呢,还可以吃软钉雪笼,不知道什么是软钉雪笼吧?   就是白鳝了!这东西一般人做不好吃,唯独阮记有大师傅,有秘法可脱鳝骨……”   还没说完,一群人已经口水滴答。   独孤不求却又赶阿史那宏走:“你的任务完成了,自去洛阳公干,不要和我们一路。”   阿史那宏恨恨地瞪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向杜清檀,别别扭扭地道:“小杜大夫,之前我不懂事,这就给您赔礼,还请您见谅。”   杜清檀向来是个宽宏大度的人:“没事了,这一路你辛苦啦。”   阿史那宏跟着就道:“我也想吃这些好东西。”   “行,咱们一起。”杜清檀一语定乾坤。   阿史那宏小人得志,冲着独孤不求做鬼脸。   独孤不求深吸一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替杜清檀牵着马,朗声道:“小杜请客我给钱!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谄媚!”阿史那宏白了他一眼,也懒得计较了。   这家邸店果然非同一般,远比杜清檀见过的那些寻常邸店更为华丽讲究。   地方还宽敞,花木扶疏,假山流水,小桥枯荷,颇有意境。   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再有胡姬当垆卖酒,盛装美伎于堂前表演歌舞。   总而言之,看起来就很贵。   老卒一下就被钉住了,僵硬地不敢往前走:“会不会冲撞了贵人?”   采蓝也很紧张,但她的点在于:“这很贵吧,会不会让独孤公子变卖马匹和刀?”   阿史那宏则是大喇喇地往里走,他这些年执行任务,什么富贵没见过,反正又不是他花钱。   他还只恨花得太少了呢。   杜清檀也没吭声,很自然地往里走。   他们得到一个很好的雅室,大开窗,正好对着堂中的歌舞表演,有专人服侍。   除了蟹黄饆饠和软钉雪笼之外,还有其他各种菜肴,天南海北都有。   谁也不知道这一餐会花掉多少钱,但是杜清檀隐约有数。   少不下上万钱。   何况他们还要住在里头。   独孤不求热情地介绍各种菜肴和酒水,如数家珍。   听得阿史那宏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道:“你咋懂这么多?”   独孤不求微笑:“因为我生性奢靡爱享乐呀。”   一听就不是真话。   阿史那宏气呼呼的吃了一大口软钉雪笼,再喝了一杯葡萄酒,以表示报复。   吃饱喝足,侍者领众人入住。   杜清檀和采蓝各住一间屋子,还有专人伺候热水。   采蓝幸福地伸了个懒腰:“今日我也尝尝享福的滋味,不过,独孤公子这是发财了吗?”   杜清檀笑而不语,收拾干净,换上一身轻便的绯红色的衣裙,独自坐在窗前梳头。   门外传来清清浅浅的脚步声,跟着,她的门被叩响。   她拢了拢衣裳,起身开门。   独孤不求撑着门框,嘴里刁一枝玲珑剔透的水晶如意簪,笑得颇不正经。   “进来吧。”杜清檀都没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进去了。   独孤不求悻悻地取下水晶簪,把门关好,跟着她走进去。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私下相会,你不怕闲话?”   杜清檀就指着门:“那你走吧。”   “我说的是别人,不是我,你不许放别人进来。”   独孤不求赶紧地自己找地方坐了,然后看到桌面上竟然放了两只水晶杯,一瓶葡萄酒。   他仿佛收到了什么信号,笑眯眯地将手撑着下颌,盯着杜清檀看。   “小杜,你在等我?咦,这身衣裙真好看,第一次见你穿得这么娇艳啊?”   “是啊。”杜清檀给他斟酒:“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从你之前交给我的那些钱里扣。”   “那个啊……”独孤不求摸摸鼻子:“我有钱。小杜,我已经找到了新的挣钱法子,你,嫁给我不会吃亏的。” 第198章 你可以叫我负心女   “我嫁你,是为了不吃亏吗?”   杜清檀同样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默了片刻才道:“那,嫁人总不能嫁个不行的吧?”   想到“不行”这个词,他想起了之前和阿史那宏的争执,于是蠢蠢欲动,又有些不大好意思,便傻笑了两声。   杜清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他有一种被看穿了的狼狈之感,但他又想,五娘这样清纯的小娘子,不可能懂得男人间这些荤话。   于是他又理所当然地挺直腰杆,说道:“实不相瞒,这个邸店,有我股份。”   他等着杜清檀惊讶不信,然而杜清檀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   也没追问他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拿到这邸店的股份。   独孤不求有些慌了,女人不在意这些,只能说明她对这个男人没那么感兴趣。   至少没到想嫁,想要白头偕老的地步。   他憋了半天,笑道:“小杜,你不会是想学那些公主娘娘吧?”   杜清檀没吱声,只挑了挑眉毛,以表示疑问。   独孤不求不甘心地道:“就是,看谁好看有意思,就招了做入幕之宾……”   杜清檀认真地思考片刻,笑了起来:“听起来不错。”   独孤不求嫉妒疯了,立时往前一扑,就把杜清檀扑倒在了坐榻上。   “不行!我不答应!”   他也不敢有进一步的举动,只将两只手撑着,将杜清檀禁锢在身下,然后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你要是移情别恋,我就杀了他!”   杜清檀轻轻点了点他的胸脯:“移情别恋,是在我已经恋上你的情况下。现在这种情况,你觉着我恋上你了吗?”   独孤不求呆了:“难道没有吗?我觉着你待我挺不一般的啊。”   “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啊。”杜清檀歪着头,神情看来特别无辜清纯。   独孤不求被这句话打败了。   他狠狠一口咬在她的肩头上,粗声粗气地道:“我是骗你的!谁要和你做兄弟啊!我就是……”   他想找个词来形容自己的狼子野心,然而脑子里就像灌了浆糊似的,总有些混沌不清,于是就用牙齿反复碾磨,以表示忿忿。   杜清檀“嘶”了一声,低声道:“你属狗的啊?”   “你在勾引我。”独孤不求福至心灵,冲口而出。   “你要是不喜欢我,根本不可能让我近你的身,是吧?是吧?是吧?”   他歪到一旁去,和杜清檀肩并肩躺着,只用一只手撑着侧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见过这种勾引人的吗?”   杜清檀拢了拢衣服,坐起身来喝酒:“分明一直都是你在勾引我。”   “是啊,我一直都在勾引你。”独孤不求索性认了。   “唉,我对你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为你啊,放弃了青云直上的好机会。   我为你啊,削尖脑袋想着怎么挣钱立功,就想在你面前一展雄风。”   他指着身上的衣衫,很直白地道:“你瞧,为了让你多看我两眼,我还特意定制了几套好衣衫。   你没见过谁赶路还穿这么娇贵衣裳的吧?就是我了,为的就是让你多看我两眼。”   他拉着杜清檀的手,蹲在她面前,低声道:“小杜,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嫁给我好不好?”   杜清檀放下水晶杯,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能成亲吗?”   独孤不求使劲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躺平装死。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惊跳起来了:“你,你的意思是说,你答应啦?”   “以后再说吧。”杜清檀很现实地道:“现在这种情况,一切为时过早。”   独孤不求着急又生气:“怎么会是为时过早呢?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   你这种做法,可太不负责了啊,就和那些哄骗人家小娘子,却不给承诺的负心汉没区别!”   “你可以叫我负心女啊。”   杜清檀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酒:“你要是觉着不好,就当刚才这些没发生过。”   “那不行!”独孤不求断然拒绝,“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精力呢,就这么算了,多吃亏啊!”   杜清檀背过身,没搭理他。   他又凑过去:“小杜,反正现在你也不可能成亲,那咱们慢慢来呗,我会一直活到最后,等你到最后的。”   杜清檀这才回头看他:“嗯。”   “嗯是什么意思?”   他又把杜清檀扑倒下去了,然后紧紧抓着她的两只手,低声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今天必须给我一句准话。”   “老实说,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杜清檀静静地看着他,凤眼之中波光潋滟,又如有两团漩涡,稍不注意就会卷入其中,神魂俱灭。   独孤不求口干舌燥,他难耐地咽了一口唾沫,哑声道:“你要是不说,我就,我就……”   “就怎么样?”杜清檀不知死活地挑拨他的神经。   “我就……先请求做入幕之宾了。”独孤不求低下头,恶狠狠一口咬在杜清檀的唇上。   尚且不及进一步深入,又有人敲响了门。   “五娘,五娘。”   是采蓝。   杜清檀推开他,起身去开门。   独孤不求半途而废,气得用力捶了一下坐榻。   “五娘,您还好吧?婢子似乎听着你房间里有动静。”   采蓝担忧地道:“要不,还是婢子和您一块儿睡吧。总觉得不踏实。”   独孤不求一听,可不得了,翻身就从窗户里跳出去了。   他再怎么大胆,也不想让杜清檀被人非议。   杜清檀回过头,看着半开的窗户,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烛火,由衷地笑了起来。   次日一早起来,独孤不求又挂了两个大黑眼圈。   阿史那宏坏心眼地挑唆:“独孤,这邸店里的胡姬和歌姬都很美貌懂事哈?累吧?要不,我们先走,你再玩两天?”   独孤不求破天荒地没和他争吵,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喜欢一个人,但她总也不给我一句准话,你们觉着这种行为应不应该?”   他看着杜清檀,敲了敲桌面:“小杜,你先说!” 第199章 下次请早   “你一定要我说吗?”   杜清檀抬起头来,直视独孤不求,语气和表情隐含威胁。   “一定要你说!非说不可!”独孤不求豁出去了。   马上就要入宫,杜清檀这长相本事,肯定会引来更多爱慕者。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抢在这前头把名分定了!   “那你先说说看,你喜欢的这个人是谁?”   杜清檀微笑着,仿佛丝毫不知情,还很好奇。   独孤不求看着她磨牙,装!装!这可装得太好了!   “我、喜、欢、你!”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站起身来,俯向杜清檀,两手撑着桌面,只差和她面对面了。   “哎呀!”老卒看得呆了,碗里的面汤洒出来都不知道。   采蓝是吓掉了筷子,阿史那宏是被吓得打起了嗝。   杜清檀稳稳当当地坐着:“我是谁啊?”   “杜、清、檀!杜、五、娘!我喜欢杜清檀,现在你还装不?”   独孤不求的脸都怼到杜清檀脸上去了。   杜清檀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了。坐好,看你把大家吓得都吃不下早饭啦。”   独孤不求固执地道:“你给我一句准话!不然今天大家都别想吃饭了!”   “这种行为肯定是不应该的。”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但如果做这件事的人是我,那就是应该的。”   “噗……”阿史那宏喷出一口汤,把嗝治好了。   独孤不求沮丧地坐回去,对着杜清檀翻死鱼眼。   这种事情,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就这么难呢?   想从前,他只需要随便勾唇一笑,立刻有人狂奔而至。   “行了。”杜清檀愉快地道:“我觉着你这个人还是……”   “咦,这不是独孤吗?”   一条清脆的女声响起,一个穿着火红胡服的少女大踏步走来,将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桌面一下,笑眯眯地看着独孤不求。   “我昨儿去找你,他们说你请假了。讨厌!来这里玩也不告诉人家一声,不然咱们就可以结伴来了!”   “噗……”阿史那宏又喷出了一口汤。   这可来得太是时候了!   独孤不求险些晕死过去,看着少女很凶地道:“你谁啊?我和你认识吗?我干嘛要和你一起结伴来啊?你是我的谁?”   少女被吓呆了,随即倒退一步,震惊地道:“独孤,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凶啊?”   独孤不求不理她,要死不活地看向杜清檀:“我和她不熟,真的。”   杜清檀笑眯眯的:“这位小娘子,坐,别客气。”   少女白了独孤不求一眼,挨着杜清檀落了座,娇嗔地道:“还是这位姐姐好!”   说着,又冲独孤不求皱了皱鼻子,非常娇俏可爱。   独孤不求满脸绝望,双目无神,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每到关键时刻,总有一个人出来搅场子,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   杜清檀叫店家给少女添碗筷,温和地道:“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说给我听,咱们再添上。”   独孤不求面无表情地抱着双臂,索性当自己不存在。   少女豪爽地道:“姐姐不用客气,我也是吃过苦头的,没那么讲究!姐姐贵姓?你真好看啊!”   杜清檀笑道:“我姓杜,五娘。”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我姓尉迟,叫我珍娘就行。”   她指着独孤不求道:“我哥哥和独孤是同僚,他常去我们家吃饭,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姐姐和独孤是怎么认识的啊?”   尉迟珍笑得天真可爱,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杜清檀。   杜清檀笑道:“我是独孤不求的救命恩人。”   “哎呀!”尉迟珍惊喜地要给她行礼:“真是失敬,失敬!”   “快别!”杜清檀托住尉迟珍的手,笑眯眯:“要也是独孤给我行礼,你就别客气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一股子酸味儿。   独孤不求又支棱起来:“就是,你是我的谁啊?给我救命恩人行礼,也不怕引起误会。”   尉迟珍就道:“我怕什么误会呀!男未婚,女未嫁,大不了让我哥哥把我嫁给你!”   “哈!哈!哈!”阿史那宏大笑三声,心情异常痛快!   姓独孤的也有今天!让他天天嘲笑自己长得丑!   这回好了!长得美真有福气啊!   到哪儿都有人追求!   就连和心爱之人表白心意的时候也不放过!   独孤不求着急到结巴:“你,你,你,谁要,要娶你了!少瞎,瞎说!”   尉迟珍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可没瞎说,我哥哥他们就在那边呢,我马上去和他说!”   她站起身来就要走。   “迟了!”杜清檀伸手摁住她的肩头,硬生生又把她压了坐回去。   “独孤已经向我求亲,你来迟了一步。”   杜清檀很稳重地道:“下次请早。”   “……”   尉迟珍震惊地睁大眼睛,好一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的是真的?”   “对,比珍珠还真。”杜清檀看向独孤不求:“你来证实一下。”   独孤不求欢喜地跳了起来:“你答应啦?”   杜清檀淡淡地道:“你的风流债太多了。”   “我没有,我发誓,我真的……”独孤不求语无伦次。   还用多说什么呢,尉迟珍哭着跑了。   杜清檀好心地道:“你不去看看?”   独孤不求害怕地摇头:“我只是去她家吃过两次饭而已!还是因为我家里的饭太难吃了!   吃饭就惹了这么大的事,我再跟去过问,把我折进去咋办?”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脚步声乱响,一群人冲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豹子眼,铁塔似的身材。   “独孤不求,你为啥欺负我妹子!”   声音就和炸雷似的。   独孤不求叹息一声,起身行了个礼:“尉迟兄,咱们往那边去说。”   尉迟瑜是个犟拐拐:“不去,就搁这儿说。”   独孤不求也火了:“你自家妹子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她坏我亲事,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尉迟瑜这才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彬彬有礼地冲他行了个礼,显得格外温良贤淑。   尉迟瑜还有什么不懂的,涨红了一张脸在那下不来台。   独孤不求一把就将他拖到一旁去了。   杜清檀擦擦嘴,起身:“我们走!” 第200章 感觉你很势利   采蓝怪不落忍的:“不等独孤公子啦?”   人家那么远跑来接她们,这一路上衣食住行安排得这般精心妥当,现在却要就这么被抛弃,好可怜。   阿史那宏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一个人就把马全部牵了过来。   “走吧,早些到洛阳,也好早些安置。说不定还能分个好些的房间呢。”   采蓝一听,立刻不同情独孤不求了,肯定是房子更重要呀!   她反而回过头去催老卒:“您老快些呀!这种事情就是赶个早的!”   老卒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路上他吃住都是花用别人的,被伺候得这么好,肯定要听人家安排。   于是一行人飞快地上马,飞快地离开。   等到独孤不求处理妥当尉迟兄妹的事,回过身来一瞧,人早就走得没影子了。   他气呼呼地想要去追,又被店家留住要他结账。   再是股东,那也得亲兄弟明算账不是?   独孤不求结了账,走出去看到被剩下的枣红马,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个铁石心肠的无情女人!”   他本想再添一句“穿上衣服就不认人”,想想自己也没和人到那一步,只好自认倒霉。   果然长得太过好看就是罪啊!   他摸摸脸:“难道要我把脸划花?”   想想又使劲摇头,现在这样,杜清檀就不怎么稀罕他了。   若是再把脸划花,她怕是理都不理他吧。   真的是太难了!   “独孤不求!”   尉迟珍站在道旁,打着哭腔喊他:“你那个未婚妻呢?我哥要我和她赔礼!”   独孤不求看到她就来气,黑着脸道:“你还敢说!她被你气跑了!如果她不要我了,你给我等着瞧!我非得吊死在你家门口不可!”   “……”尉迟珍讪讪地道:“那什么,倒也不必吊死,把我自己赔给你呗……”   话音未落,就见一只坛子朝她飞来。   她尖叫一声,捂着头往旁边闪躲。   那坛子堪堪擦着她的肩头落了地,砸碎之后,酒液四溅。   独孤不求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冷看着她,恶声恶气地道:“你也配!再敢乱来,我弄死你!”   言罢,用力一甩马鞭,旋风似地往前去了。   原来,他发起火来这样吓人。   他刚才是真的想砸死她!   尉迟珍缓过神来,抱着头蹲下去嚎啕大哭。   尉迟瑜走过来:“你死心吧。刚才那女子可比你好看多了。”   尉迟珍气得跳起来:“你们都是看脸的吗?”   “难道你不是看独孤不求长得好看,才这样死缠烂打?”   尉迟瑜把她塞进马车,粗声粗气地道:“走啦!丢人现眼!”   独孤不求一直没能追上杜清檀。   杜清檀也没有等他的意思,毕竟看着一张让人生气的脸,远不如早到博得上司欢心,再分个好房间更实惠。   她这事儿归太医署管,老卒把她们送到地儿,交了公文,就要告别。   杜清檀给他塞了回去的路费。   老卒很不好意思:“这怎么成?”   杜清檀温和地道:“这一路多亏您老照料,咱们才能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地到这里,应该的。”   采蓝再补上一句:“您要是过意不去,有机会的时候帮忙照料一下我们家里呗。”   真论起来,这种衙门里头的老人,最是难缠。   没事儿的时候也就算了,若是有事,还真能使上力。   老卒一笑,果真收了。   杜清檀和阿史那宏道别:“阿史那,我这到地头了,烦劳你一路相送,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她也没塞路费,转身就要走了。   阿史那宏酸唧唧地道:“我的差事就在这里。”   杜清檀不明白:“元二哥什么时候和太医署有关联了?”   阿史那宏道:“太医署这次遴选食医,肯定也要招其他人的呀,主君给我谋了个职务,就在这里。”   杜清檀立刻露出营业笑容:“是什么职务呢?”   阿史那宏瞅着她道:“不是啥厉害的,就是给太医令打个杂,跑个腿。”   杜清檀立刻塞了两颗金豆子过去,很自然地道:“那是要在这里安家了,看你也没什么钱,拿去安置家私吧。”   阿史那宏乜斜着她道:“之前不给,现在给,感觉你很势利。”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洗白自己,采蓝已经挤上去抓住阿史那宏的手,使劲往外抠金豆子了。   “矫情个什么?不要拉倒!老卒没钱,年纪又大。你年纪轻轻,又是元家派出来的,能缺钱?怎么好意思!”   阿史那宏攥紧拳头,就是不给:“你个抠门婢女!五娘给我的,不关你事!”   “好了!有人来了!”   杜清檀清清嗓子,但见才刚去校验公文的白助教走了过来,看着她道:“杜清檀,跟我来!”   采蓝和阿史那宏立刻停下争端,拎起杜清檀的行李往里走。   白助教严肃地道:“婢女可以跟着,男仆不能进。”   杜清檀以为阿史那宏被误认为男仆,只怕又要炸毛,不想他只是平静地拱拱手。   “白助教,在下是小杜大夫的同乡,另有差事,帮她把行李归置妥当就好了。”   说着,他取出一封书信:“请您交给周医令。”   白助教听说是周医令的人,脸色就好看了许多:“那你们再搁这儿等等。”   没多少时候,白助教又出来了,笑眯眯地道:“周医令这会儿公务在身,不能见你们。先安置了吧。”   太医署在后头修建了一大排房子,住着上百号人。   其中有医师、医工、医生,针师、针工、针生,按摩师、按摩工、按摩生,咒禁师、咒禁工、咒禁生,药园师、药园生。   这些人日常跟着博士学习,如同国子学一样都要考试。   白助教介绍:“你们这批候选的食医稍有不同,吃住皆有优待,但也是要经过考试选拔才能用的。”   “你们住单间,不用和他们挤通铺。”他推开一座相对独立的院子:“刘婆!”   “在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迎上来,笑眯眯地打量杜清檀:“这位就是新来的食医么?真是一表人才。”   杜清檀和气地点头:“刘婆好,杜清檀,杜五娘。”   刘婆就道:“跟我来,你住那间。” 第201章 门路   一溜十间屋子,东边是灶房,西边是杂物间,院子正中有个井。   杜清檀那间屋子在正中,南北通透,一瞧就是好位置。   采蓝一看就乐了,笑眯眯地上前去和刘婆套近乎:“真是劳您费心啦。”   刘婆含着笑,意有所指:“举手之劳,小杜大夫人还没到,我这就先准备着了。”   杜清檀听懂了,这意思是说,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   她正想问一问情况呢,就见东边那排屋子里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三十多岁的黑胖妇人,一个是二十多岁的白净女子。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好奇地盯着她瞧。   这样,就不好多问了。   人家先来,也没能住到好屋子,她后到,反而住上了最好的屋子,明显就是有门路。   她微笑着冲那两个人点点头。   趁着采蓝和阿史那宏去安置行李,刘婆给她们介绍:“这位是杜清檀,这位是申小红。”   黑胖妇人冲杜清檀点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这是雷燕娘。”   白净女子也冲杜清檀点点头,笑容浅淡。   刘婆道:“一共有十个人,你们仨是最先到的,可以先熟悉着,我这还有事要忙。   晚饭在申时末,不要耽搁了啊。若是忘了,另外要食,需得自己给钱。   另外,早晚会有热水供应,错过时辰再要,也得另外给炭钱。”   杜清檀稳重地应了是,回头和白助教打招呼:“多谢您了,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没了。你们……”白助教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好好相处。”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脑。   杜清檀看向雷燕娘和申小红,那二人都是半垂着眼,没什么表情。   她想了想,笑道:“我刚在街上买了些乳酥,味道还行,稍后给两位送些过来?”   申小红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那怎么好意思!乳酥那么贵!”   雷燕娘则淡淡地道:“我不吃乳酥,多谢。”   杜清檀也不在意,随意攀谈两句,就表示要去收拾行李,告退了。   几乎是她才转身,雷燕娘就跟着大步离开,然后把门紧紧关上,再不露面。   申小红却是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将手攥紧又放下,这才回房去了。   阿史那宏说是帮着归置行李,不是放下就算了。   而是像模像样地跟着采蓝一起搬桌子柜子,挂账子,还拿了竹竿绑在笤帚上,去扫屋顶的蛛网和房梁上的灰尘。   杜清檀进去转了一圈就被赶了出来,说是怕弄脏她的头发衣裳。   她百无聊赖,索性在门口坐了,眯着眼发呆。   “小杜……”申小红将门打开一条缝,笑眯眯地朝她招手:“过来坐。”   闲着也是闲着,杜清檀起身过去。   途经雷燕娘的屋子时,那窗户开了条缝,随即又“咯吱”一声关上了。   她也没理,笑眯眯地进了申小红的屋子。   “他们在打扫屋子呢,不让我待里头,多亏姐姐招呼我。”   申小红这间屋子明显比她那间小了很多,又挨着厨房,可以听得到厨娘砍柴的声音。   里头陈设也很简陋,只有一张卧榻,没挂帐子,再有一张坐席,一个矮几,一个柜子,一个小书架,都是旧的。   临窗的地方放了个小小的妆盒,上头的漆早就掉得斑驳,旁边放了个盆架,搁着一只新木盆。   申小红拿块帕子使劲擦过坐席才请杜清檀坐:“我这不比妹妹那儿宽敞,你不要嫌弃。”   “不会。”杜清檀落了坐,申小红又给她递了一杯温水:“口渴了吧?喝点水润润嗓子。”   杜清檀只略微沾了沾唇就放下了。   申小红挨着她落了座,打量着她道:“妹妹是哪里人?我是岳州的,昨儿才到。”   杜清檀答道:“我是长安的,姐姐可以叫我五娘。”   申小红一拍巴掌:“长安啊,那可真不得了。看你这模样,通身气派就不一样!性子也好,不像有些人,自以为了不起。”   “呵呵……”杜清檀不知道这指的是不是雷燕娘,反正不要随便搭腔就对了。   申小红又压低声音:“我看,你是有门路的吧?我听说咱们这次,一共选了十个人来,但只要两个人。”   杜清檀还真不知道这个,便如实说了。   至于门路什么的,她也没承认。   “我哪有什么门路,突然接到诏令,这就赶紧地来了,知道的还没姐姐多。”   申小红怀疑地看着她,微微笑了:“你不想说就算了,我懂。但只是啊,要是有个啥,咱们互通有无啊。”   “哦。”杜清檀反问:“姐姐看来是一定有门路的了。”   申小红否认:“那没有!你看看我这样的,又穷又不好看,还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能有什么门路?若真有,早就跟着五娘一起住大房子去啦!”   杜清檀就笑了,这话含义很深啊。   她是长安人,长得又好看,还带着奴婢,住了大房子。   所以一定有门路。   夏虫不可语冰,辩解也不会相信,所以不如沉默。   她站起身来:“我好像听见婢女叫我,我过去看看。”   申小红依依不舍的:“有空常来坐啊。”   “好。”杜清檀走出去,经过雷燕娘房间时,只见门开着,雷燕娘坐在里头冷冷地看着她。   她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回了房间。   阿史那宏已经把粗活笨活干完了,擦着汗和她道别:“我先走了,等到安置妥当,再来和你们说。”   杜清檀就觉着,刚给的那两颗金豆很值。   于是她很好心地道:“你若是水土不服什么的,只管来找我啊。”   阿史那宏瞪了她一眼:“你这是咒我病嘛?”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杜清檀抱歉地行礼:“快去吧。”   阿史那宏默了片刻,瓮声瓮气地道:“主君说了,遇到事情不要怕,不该退让的千万别退让,让你和我说。”   说完这话,生怕被拒绝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采蓝拎着块抹布晃来晃去:“五娘啊,你这人情摆脱不了啦!”   杜清檀没吱声,抱了被褥出来铺陈,然后交待:“饮食用水注意着些。”   才开始呢,她就已经感觉到那种诡异的气氛了。 第202章 又不是选美   收拾好屋子,杜清檀和采蓝躺下休息了一会儿,就被吵闹声惊醒了。   采蓝打开窗子看了片刻,道:“又来了五位,要出去招呼吗?”   杜清檀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了,晚上吃饭再说。”   她并不是爱交际的人,而且现在这种情况,她更乐意默默观察。   采蓝又看了会儿,小声道:“虽然有些长他人志气,不过婢子觉着,倒也不必跟她们争。”   既然只有两个名额,那就不争不抢,安然等着被淘汰。   回家多好啊,可以安生挣钱,吃好穿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幸福!   杜清檀严肃地道:“快打消这个念头,不争不抢,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人心难测,不进则退。   即便她想回家,那也不能凄惨退场,万一不小心横着出去咋办。   不过,她看了看采蓝:“你年龄差不多了,如果想要回家嫁人,我安排你回去。”   采蓝生气地道:“五娘说这个话好没意思,婢子嫁谁去?”   杜清檀正色道:“不是试探你,我是认真的。此事风险难料,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你回家照顾大娘子和团团,我也是很欣慰的,毕竟于公于婆都老了,平安又是后头来的。”   采蓝嘟起嘴:“婢子哪儿都不去,就跟着您,难道将来老了,您不养婢子?”   “养!养!养!”杜清檀一连说了三个“养”,笑着继续养神。   忽听门被敲响:“小杜大夫在吗?”   采蓝连忙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四十来岁、肤色白净、慈眉善目、衣饰讲究的妇人,笑眯眯地道:“我是才来的刘鱼娘,就住你们隔壁。”   杜清檀便让她进来:“您坐。”   刘鱼娘并不入内,只往旁边让了让。   “我带了些土特产,分给大家尝尝鲜,还望不要嫌弃。”   她身后跟着的婢女上前半步,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显得格外恭敬。   是一盒茶叶和两支紫竹细毫笔。   杜清檀让采蓝收了,邀请主仆二人入内闲坐。   刘鱼娘笑道:“稍后再来,我先把这些东西给其他人送去。”   也没多说什么,更未窥探房内,行礼之后就去了其他屋子。   杜清檀瞧着,她和所有人都是一个说辞,一样作派。   门既然开了就不用关了,杜清檀大大方方地敞着门,任由外面的人窥探。   若是有目光相接的时候,她就冲着人家甜甜的笑,显得很是柔软乖巧。   采蓝道:“五娘又在骗人了。”   杜清檀毫无愧色:“我哪里骗人了?我是好人,脾气也挺好的,一直很讲道理,从不胡搅蛮缠。”   好有道理,采蓝竟然无法辩驳。   忽听杜清檀道:“我观察了一下,似乎都打不过我。”   采蓝没忍住,笑出声来:“都是斯文人,不至于动手吧?”   杜清檀喝了一口水:“那可不一定。”   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便是兔子也得挣一挣呢。   到了傍晚时分,又来了一个人。   至此,十人中来了九人,只差一个没到位了。   采蓝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说道:“就差咱们左边的屋子没人住了。其他人都在打听是什么人,刘婆不说。”   像杜清檀住的这种宽敞通透的屋子一共有三间。   她住了正中那间,右边是刘鱼娘,左边这位应该也是个有人脉的。   “吃饭啦!”   厨娘吼了一嗓子,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厨房靠门的地方放了一张长条桌,放了十来个高脚凳。   桌子正中放着几只大盆,一盆黏糊糊的汤饼,一盆煮烂了的菜,一盆酱菜,一盆白花花的肥肉。   杜清檀观察了一下,所有人都神色如常,并没有表现出嫌弃的意思。   刘婆满意地点点头:“整个太医署的伙食都一样,所有人一视同仁,如果觉着不合胃口,可以自己煮。”   厨娘又白又胖,坐那儿磕着南瓜子,粗声粗气地道:“记得自己劈柴啊,谁拿了我劈的柴,要挨骂的。”   可以说是很不客气了。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尝了一口汤饼,咸得要命,还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再看其他人,好几个人都皱了眉头。   雷燕娘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也不吃肉,弄了一碗菜在那细嚼慢咽。   刘鱼娘则是看着杜清檀苦笑,放了筷子也没吃。   唯有申小红埋头吃得香甜,憨憨地和刘婆、厨娘说道:“好吃!居然还有肉!这可比我老家的饭菜好多了!”   说着,就夹了一大筷子肥肉塞进嘴里,招呼众人:“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众人全都默不作声,只看着她吃。   毕竟能做到这个地步,都能自己挣钱了,日常生活差不到哪里去。   今天这食物说不上差,但是真的很难吃。   申小红“嘿嘿”地笑:“各位姐妹莫要见笑,我自幼家贫,家中负担重……”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反正就是说自己如何苦,如何不容易。   众人都不接话,倒是厨娘看在她狼吞虎咽的份上,回了一句:“那您这真不容易。”   申小红叹道:“可不是,食医难做啊,都把我当作神婆,我又不大乐意,地方小,难啊。”   这话倒是引起了共鸣,又有两个人和她搭上了话。   杜清檀之前就多了个心眼,只舀了一点点汤饼,这会儿熬着把碗里吃干净,倒也不算煎熬。   采蓝却是实诚,弄了一大碗,在那吃得直叹气。   杜清檀看着她笑,她就嘟着嘴小声道:“五娘也不提醒人家,快救命啊!”   因为其他人都没走,杜清檀就道:“你慢慢吃,再等会儿。”   恰在这时,杂役在外头喊道:“杜大夫,有人找!”   杜清檀还没表示个啥,采蓝已经迫不及待、逃命似地放下碗跑了出去。   “诸位请慢用。”杜清檀礼貌地告了退,缓步走出去。   众人回头看她,只见她瘦瘦弱弱,腰肢纤细得如同轻轻一拧就能断似的。   加之脖颈纤长,头微微垂着,就是个柔软文静的模样。   就有人道:“小杜大夫好样貌。”   “是啊,是啊。怕是我们中间最好看的了!”接话的是申小红。   雷燕娘头也不抬地道:“又不是选美。” 第203章 未婚夫   院子里放着一架花鸟纹六曲屏风,用料一般,胜在花色清雅。   杂役道:“杜大夫,这是您的。”   采蓝笑道:“倒是真缺这个。”   有了屏风,就能把房间一隔为二了。   里头是床铺,外间待客,就算有人偷窥也看不到。   而且这个材质也不至于引起众人非议,是真适合。   杜清檀四处寻找送屏风的人:“人呢?”   杂役也奇怪:“刚还在啊。”   就听院门外传来咳嗽声,独孤不求往门那儿探了个头,又缩回去了。   杜清檀忍着笑意走出去:“做什么?”   “给你送温暖啊。”   独孤不求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一腿曲起,反蹬着墙壁,眼睛朝着天上看,就是不正眼看她。   杜清檀知道他不高兴,却也不哄他,直击要害:“你的风流债处理好啦?”   独孤不求的气一下子瘪了:“我冤枉,真的。”   杜清檀就道:“没看出来。”   独孤不求瞅了她会儿,道:“你应该知道我的难处,不是早就和我说过,长得好看是个麻烦?”   杜清檀反唇相讥:“我也记得你和我说过,长得好看自有好处,慢慢就知道了。”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这么久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那会儿就把我放在心上啦?”   杜清檀认真地想了想:“也没有吧,纯粹兄弟情分。”   “……”独孤不求生闷气,然后反杀:“你还说我!元二怎么说?姓左的怎么说?”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是我的错,怪我勾引他们?”   独孤不求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杀气,立刻忙不迭地否认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我就是形容!形容你我遇到的窘境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啊!我能理解你,你也该学着理解我。”   “行,我理解你。”杜清檀继续笑眯眯:“你也要理解我。”   “小杜,我已经很自觉了。”   独孤不求小声道:“你瞧,为了不给你树敌,我都不敢进去露脸。就怕别人嫉妒你。”   杜清檀瞅着他不说话。   他继续在那扯:“你看啊,你年轻又美貌,还很有本事,住了最好的屋子,本就招人嫉妒了,对吧?   再让人看到你有这么一个出色的未婚夫,漂亮、体贴、对你痴心一片,还前途大好,不得嫉恨交加!”   “很有道理。”杜清檀表示认同,“我要进去了,你还有其他事么?”   “明天我来接你,好不?”   独孤不求赶紧牵住她的袖子。   “我叫了十一郎、八娘一起给你接风,另外还有几个人介绍给你认识。”   “好。”杜清檀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到门洞里探出两个头来,都是刚才在饭桌上见到的。   她大大方方地冲着她们微笑,那俩又把头缩回去了。   “我的住处是你安排的?”   独孤不求听她这样问了,便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是啊,我才知道消息就来打点了,怎么样?是不是最好的?”   杜清檀道:“挺好,就是住在正中间,感觉万众瞩目,下次给我安排个第二三的就行。”   独孤不求就道:“你不知道,右边那间有些潮、墙缝开了裂,左边那间死过人……   你别怕,我给你这样安排自有道理,可以减少许多麻烦。过后你就知道了。”   杜清檀倒也不怎么在意,不过一间屋子而已,就算有人嫉妒,她也有本事摁下去。   “那我走啦?”独孤不求恋恋不舍的,“小杜,你放心,以后我只对着你笑,我做个煞神,就没人喜欢我了。”   杜清檀敷衍地朝他挥挥手:“去吧,明天见。”   独孤不求絮叨:“那我走啦,我做了煞神,你要对我负责啊。”   “知道了!”杜清檀转身要走,又被拽住了袖子。   独孤不求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能够小鸟依人一下?”   “我现在就可以啊。”   杜清檀作势朝他靠去,倒把他吓了一跳。   “哎呀呀,你这个女人,被人看见怎么办?你要吃大亏的!”   独孤不求迅速躲开,紧张地四处张望着,白皙的脸渐渐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下去。   “有贼心没贼胆。”杜清檀大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   “呵……”独孤不求不服气地瞪了她一会儿,小声威胁:“别给我机会,不然……”   不等杜清檀回答,他又再次红了脸,急急忙忙地跑了:“我走了,明天等着。”   “真纯情啊。”杜清檀回味地摸摸下巴,笑眯眯地走回去。   然后就被院子里的阵仗给吓住了。   包括雷燕娘在内,所有女人都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杜大夫,那是谁啊?”   问这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细眉细眼、容长脸、细高个儿的妇人,叫彭三娘,来自永州。   “我未婚夫。”杜清檀也很直白。   “哎哟!那您可真是好福气。”彭三娘笑了起来:“真正一对璧人,天造地设,再般配不过了。”   有了这个契机,刘婆趁机道:“大家都坐下来,互相熟悉熟悉,明日太医令会过来训话,若是看到大家相处和睦,必然很是欣慰。”   杜清檀从善如流。   众人互相自我介绍了一番后,她才得知,这里头九个人,只有两个没成亲,一个是她,一个是雷燕娘。   其余所有人都是成过亲的,只是其中有人已经和离,比如申小红。   申小红又吐了一滩苦水,哭诉她遇人不淑,听得众人心有戚戚,纷纷安慰她。   杜清檀附和了几句,趁着众人不备,悄悄溜回屋里。   采蓝听着外头的喧嚣声,瞪圆了眼睛:“这可怎么好?只怕日日都要这么吵了。”   杜清檀叫她翻出糕饼来吃:“先填肚子。”   这伙食的事情还得再想办法啊,这样下去可不行。   采蓝拿着乳酥不给:“您什么时候和独孤公子定了亲?婢子怎么不知道?”   杜清檀道:“哎呀,较什么真?我这么出色,万一有人非得求亲怎么办?有独孤挡着就不一样了,会少很多麻烦的。”   采蓝白了她一眼:“您就嘴硬吧!” 第204章 小杜这个脾气   次日的早饭是胡饼和豆叶汤,那胡饼闻着香,看着烤得也脆。   杜清檀狡猾的先不吃,就等着别人试毒。   不想最先中招的是采蓝。   这家伙饿了一夜,见着胡饼喷香就大口咬下,然后就叫出声来。   满嘴的羊油,膻臭,再配上大蒜,说不出的味儿。   她立时就要吐出来,却被杜清檀一把捂住了口。   再一看,姓马的厨娘恶狠狠地瞪着她,其他人满脸期待。   忽见刘鱼娘那个叫豆儿的婢女尝了一口,小声道:“挺香的啊,我觉着很好。”   采蓝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委屈巴巴的看着杜清檀。   杜清檀收回手,轻描淡写地道:“给我倒杯茶。”   采蓝如释重负,忙着溜了。   杜清檀对着众人颔首致歉:“我这婢女是南人,不习惯吃这个。”   马厨娘阴阳怪气地道:“不习惯就不习惯吧,只是这个饼才吃了一口,就这么扔了太可惜,这可是国帑呢。   一餐一粟取之于民,无偿供给各位食用,若是个个都这样,那可怎么好……”   所有人都盯着杜清檀,只看她会怎么处置这婢女吃剩的东西。   杜清檀微笑着道:“您说得很是,绝不能浪费国帑。”   说着,面不改色地把采蓝吃剩的胡饼吃了,然后睁着眼睛说瞎话。   “确实挺香的,马大娘手艺不错,大家都吃啊。”   马厨娘这才满意一笑:“我还以为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千金,嫌弃我呢。”   一群人默默地低下头,都不敢得罪厨娘。   杜清檀微笑着:“刘姐姐也不喜欢吗?我那有糕饼,给你拿一些?”   婢女作的孽,主人来承受。   既然觉得好,那就大家都吃啊。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只有这样,下次要开口之前,才会懂得三思啊。   刘鱼娘干笑一声,面对着马厨娘恶狠狠的目光,硬着头皮吃了两口,猛地站起来,捂着嘴冲出去了。   这回,马厨娘真不高兴了:“一个个的,都在浪费粮食!”   豆儿原本要去追刘鱼娘的,听到这话,就默默地拿起胡饼一口一口地吃,吃着吃着,也捂着嘴干呕起来。   杜清檀笑眯眯地看着:“还是我家婢女诚实啊。”   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忌惮。   毕竟不是谁都能面不改色地把这玩意儿吃下去,而且还是婢女吃剩的。   这不是狠人是啥?宁可自杀,也要损敌。   “你们一个个,都不如小杜大夫爱惜粮食!”马厨娘冷哼一声,甩着屁股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申小红发愁:“不会没晚饭吃了吧?”   雷燕娘冷笑:“她敢!太医署怎可能由着她胡来?”   杜清檀喝着采蓝刚沏来的浓茶,慢吞吞地道:“那可不一定。”   厨子是最不能得罪的呢。   彭三娘叹气:“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家商量个章程吧。”   申小红道:“什么章程?”   刘鱼娘走回来,扶着桌子艰难地道:“当然是吃饭这事儿了。”   一个叫袁春娘的道:“我听说,他们是故意这样的,为的就是让大家吃不下去,好另外给钱点菜。”   另一个叫宋大娘的则道:“我也听说了,可以大家一起凑钱添补,这样伙食就能好许多。”   雷燕娘就道:“那就凑钱吧,按人头算。”   其余人都赞同,申小红却憨憨地笑道:“我觉着现在的吃食已经很好了。”   大家就都明白了,她不乐意。   雷燕娘冷了脸道:“你可以不交,让马厨娘另外给你做。”   这显然不可能。   申小红低下头去,难堪地卷着衣带,脸上黑红黑红的。   刘鱼娘柔声道:“我来替小红交吧。”   “这,怎么好意思?”申小红急急忙忙地道:“我就是,就是手头有点紧。”   刘鱼娘安抚她:“无妨。我知道你来之前才和离,家财都被前夫卷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还我。”   申小红就哭了起来:“我何德何能,居然遇到刘姐姐这样的善心人。”   雷燕娘看不惯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交多少?”   杜清檀还是眯眯笑:“我多少都可以,随大流,没意见。”   袁春娘就道:“不着急,待我先去打听清楚行情,再和大家说。”   杂役又在外头喊:“杜大夫,有人找。”   杜清檀就站起身来:“我还有点事,晚间不回来吃饭啦,算好该交多少钱,我来交。”   她就那么捧着杯子,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刘鱼娘抚着胸口道:“小杜这个脾气……”   雷燕娘冷笑:“我觉着她脾气很好!至少不装不找事儿!还能吃苦!”   刘鱼娘皱了皱眉:“燕娘,你这是在说谁呢?”   雷燕娘黑着脸道:“觉着是谁就是谁。”   申小红又哭了起来:“我真不是装,也不是找事儿,我也能吃苦的……”   杜清檀踏着哭声,笑眯眯地走出了院子。   独孤不求穿了件淡青色的圆领缺胯袍,板着脸站在路边,然而仍然躲不过被人盯着看的命运。   但是,当杜清檀出现后,被盯着看的人就变成了杜清檀。   独孤不求那个着急,恨不得拿袖子将杜清檀挡住。   “你说也真是奇怪哈,之前有人看你,我也没这么急,为啥现在就这么不乐意呢?”   杜清檀道:“难道是因为这些人住得太近了?大家都在一处学习考试,会不会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的叫呢?”   “我怎么没想到!”独孤不求恍然大悟,然后发酸:“不许你和别人做兄弟!”   采蓝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独孤不求看不惯:“你想说什么?”   采蓝红着眼眶,小声把刚才的事说了出来。   “……都怪婢子不好,婢子太笨了,要是晚一点吃,就不会害得五娘吃了婢子吃剩的东西。”   独孤不求立刻严肃地看向杜清檀:“难受吗?咱们找个地方吐了吧?”   杜清檀不在意地道:“还好,牺牲我一人,逼吐两个人,吓死一群人,划算。”   采蓝“哇”的哭了:“五娘,婢子愿意为您去死……”   杜清檀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以后长点心吧,不然下次吃的可能就是刀子了。” 第205章 生气   “小杜,看见了吧?那就是天枢、天堂、明堂。”   独孤不求指着前方,向杜清檀介绍这洛阳神都最高、最壮丽的三座建筑。   即便隔着宫墙,也能看到这雄伟壮丽的建筑,上面装饰的金凤、金龙、火珠在日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   杜清檀出神地注视着它们。   出乎意料的精美雄壮和高大,让人心神激荡。   她对建造它们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除了进宫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圣人?”   独孤不求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   他沉默下来,半晌,微微苦笑。   “如果只是见一面的话,在洛阳住下来,也许某一天可以远远看见。圣人精力充沛,闲不住,热爱出游。”   但他知道,杜清檀不只是想要远远见一面。   她的心,应该比他见过的绝大多数人更宽更野。   这让他怅然若失,因为他、以及他和她之间的感情,都不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   “这样啊。”杜清檀陷入沉思中。   “小杜。”独孤不求低低地喊了她一声。   “什么?”她应和着他,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高大雄伟的三座建筑:“我想进去亲眼看一看。”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所以你决定入宫了?入宫之后是不是也不着急出来?”   杜清檀平静地道:“是啊,我……”   独孤不求转身就走,越走越快,就那么把她扔在了那儿。   采蓝莫名其妙:“怎么啦?独孤公子,您去哪儿啊?”   独孤不求充耳不闻,转眼就走得不见了影踪。   采蓝傻眼了:“发生什么事了?您刚才打他啦?还是骂他啦?”   杜清檀同样莫名其妙:“说得我像个泼妇似的。他又没惹我,我为什么要打他骂他?”   然而独孤不求是真的走得不见影子了。   主仆二人又在原地等了会儿,始终不见他回来,便决定放弃。   杜清檀问采蓝:“他有没有和你说,今天是在哪吃?”   山不来就她,她去就山,这不是还有武八娘和武鹏举等着她么?   采蓝哀叹:“没说,好好一顿饭,就这么飞了。婢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等着吃这一顿好的呢。”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自己找地方吃吧!再买些日用杂物。”   杜清檀背着手,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   刚才那个胡饼,真是把她堵得三天三夜都不想吃饭了。   小半个时辰后,采蓝陶醉地吃着有名的二十四气馄饨,热情地招呼杜清檀。   “五娘真的不尝一点吗?很好吃啊。”   所谓的二十四气馄饨,就是用二十四种不同的馅料包成不同形状的馄饨,以对应二十四节气。   口味多样,酸甜辛辣咸香鲜,样样都有,轻易吃不着。   杜清檀抱着一碗冰酥酪,慢吞吞地摇头。   “三天之内我不想吃任何油荤,腻死我了。”   采蓝又有些内疚:“五娘,我……”   “我不会说不怪你,因为你确实错了。”   杜清檀拍拍她的肩:“但我是你的主人,所以应该被你拖累,咱俩生死一体。”   采蓝立时吃不下去了,瘪着嘴要哭,又忍住了。   杜清檀捏一把她的胳膊:“啧,好多肉,既然吃不下,正好别吃了。”   采蓝立刻不哭了:“不,我要吃完,这花了钱的,多浪费啊。”   杜清檀忍着笑把头转开,然后就看到独孤不求抱着手臂,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   杜清檀笑眯眯地朝他招手:“过来,你怎么了?”   独孤不求不理她,就在那沉默地看着她。   一炷香后,杜清檀开始不自在:“你看什么?”   独孤不求并不回答,继续盯着她看,就像猫看耗子似的。   杜清檀浑身发毛,深吸一口气,拿背对着他。   再过了一会儿,她回头,独孤不求已经不见了。   主仆二人拎着一大包生馄饨往太医署去,采蓝一边打嗝,一边探询:“独孤公子到底咋啦?”   杜清檀也有些无精打采的:“大概是觉得,我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吧。”   “因为您没有急着嫁他?”采蓝居然懂了。   她关心地道:“那,他是后悔了吗?”   “可能吧。”杜清檀看到一家杂货铺,便钻进去购物。   重新安置个家,需要添置的各种杂物可太多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主仆俩大包小裹地出来,雇了一辆车坐着,慢悠悠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五娘,要是独孤公子变心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不能强按牛头饮水,对吧?”   “那倒是。”采蓝就是遗憾:“以后不好找独孤公子这样好看的了吧?”   杜清檀没吱声,反正心情不怎么好就是了。   靠近太医署,只见阿史那宏在门口那儿把脖子拽得长长的,急得快要跺脚的样子。   杜清檀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她赶紧叫他:“怎么啦?”   阿史那宏朝她奔来:“你怎么回事啊?今天要考试的!你跑去哪里了?”   杜清檀也吃了一惊:“没人和我说啊!”   她出门前特意和刘婆说了,刘婆只叫她早些回来,其他啥都没提。   其他人也没提过这事儿,更没表现出丝毫不对劲。   “过后再说,赶紧跟我来!”阿史那宏拽着她就跑。   杜清檀甩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然后拔足狂奔,倒比阿史那宏还要快一些。   跑出去一截又折回来:“往哪个方向?”   阿史那宏长叹一声,往前面带路。   教室里只有五个人在埋头写卷子,袁春娘、彭三娘、雷燕娘也不在。   讲台上方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绿袍官员,寡长脸,颧骨高耸,目光严厉,一看就不好相与。   杜清檀喘两口气,敲响门,然后深鞠躬:“老师,对不住,我不知道要考试。”   阿史那宏躲在墙角小声提醒她:“张医令!”   太医署有两个医令,一个是阿史那宏投靠的周医令,算是自己人。   还有一个就是这不知是敌是友的张医令了。   张医令冷冷地注视着杜清檀:“来者何人?” 第206章 斗法   杜清檀赶紧报上名:“张医令好,学生是来自长安的杜清檀。”   张医令冷笑道:“我不管你来自哪里,又是谁举荐的,只要来了这里,就要听我们的!   从前再怎么有名,那也是虚的!只有通过考试,才能得到认可,不然请早!别浪费公帑!”   阿史那宏着急死了,就怕杜清檀一个忍不住,会和张医令呛起来。   刘鱼娘等人也偷瞟着杜清檀,看她要怎么处理。   杜清檀却是低眉垂眼,安静肃立,等到张医令说完,才清脆地道:“是!学生谨记医令教诲!”   张医令显然有些意外,随即又大声道:“所有人都听着,偷奸耍滑,不守规矩,桀骜不驯,在这里都行不通,自有规矩教训她!”   这回所有人都站起来,垂着手听训。   杜清檀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张医令叫她入座考试,就很自然地道:“医令,学生能考试吗?”   张医令假装没听见。   她就大声问道:“请问医令,学生能考试吗?”   声音之大,引得众人瞩目。   张医令冒火地朝她瞪来,却见她笑眯眯的,丝毫没有和他对战的意思。   但他还是不想搭理她。   杜清檀就道:“医令,学生能不能向您解释?”   张医令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认了。   “早起没人通知过要考试,学生是出去购买生活用品了,和刘婆说过的。   但无论如何,错过考试总是学生的错误,医令罚我吧?”   张医令冷笑:“买什么生活用品,不是出去玩乐了吗?”   杜清檀明白了。   这是冲着她来的,专为了找茬。   这考试呢,也不是人家没提前通知,更不是独孤不求没弄清楚,而是人家憋着劲儿,故意使坏。   她今天若是不出门,这试大概也就不会考了。   于是她笑眯眯地道:“真是买生活用品,您瞧。”   她亮出一个包袱,当众打开给人看,却是些蜡烛、纸张、笔墨之类的杂物。   张医令还是冷着脸,并不让她入内考试。   就在这时,有人过来了。   杜清檀也不管是谁,就把那堆东西摊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深鞠躬。   “医令,求您让我考试吧?我真不知道今天要考试。”   反正,她就是一个态度特别好,特别珍惜机会,一心想要入宫侍奉女皇的小可怜。   就听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了。   一条威严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杜清檀回头,只见来了个五十多岁、面容清矍、浓眉大眼、神色威严的官员,同样穿着绿色官袍。   本朝规定,六品、七品官员服绿色,太医令品级为正七品下。   那么,在这里出现,又用这种语气过问的,肯定就是另一位周医令了。   阿史那宏的靠山,也就是她的靠山。   杜清檀低着头不说话,只把乖巧委屈的样子做出来。   她倒也不怕恶心到张医正,人家要整她,不是一时服软退让就能改变的。   张医令看到周医正,脸色也不好看,没好气地道:“我下令考试,这杜清檀却私自跑出去闲逛游玩,我给她惩处,错了么?”   开口就是好大的火气,果然秋燥。   杜清檀在心里“啧”了一声,小声辩解:“回医令的话,学生不曾收到考试的通知,出门前也报过的。”   为了证明她所说不假,她又道:“其余人也不知道,不然不会只来了这么几个。”   周医令果然道:“其他人呢?”   这时候,袁春娘、彭三娘、雷燕娘等人结伴匆忙赶来,个个满头大汗,神色惊恐。   张医令并不在意,淡淡地道:“考核医生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今天下午刚好有空,下令考试,这就考试了。   提前没发通知不假,但也没说过要放假,可以随意外出。   这太医署的风气啊,是该整顿一下了。省得什么阿猫阿狗都钻进来,任意妄为!”   周医令冷笑一声:“那行,不让考就都不考了吧。稍后我就往上报,说你今日淘汰了四名食医。   原因我也会写明白,毕竟是你的职责,和我没关系,担责也不关我事。”   这矛盾,一下子就升级了。   于是坐在教室里的,站在教室外的,全都屏声静气,就看这两位斗法。   张医令肯定不敢报上去,却又下不来台,周医令也没有退让的意思,这就僵住了。   杜清檀正考虑要不要由她出面,居中转圜一下,就见又来了一拨人。   当头的那位穿着紫色袍服,头戴玉冠,气质温润,正是许久不见的李岱。   她也没露出认识李岱的模样,只闭紧嘴巴,乖巧地继续旁观。   “怎么回事?”李岱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透着一股子温雅,不急不躁的。   张医令和周医令赶紧见礼:“下官见过郡王。”   李岱示意他们起来:“无需多礼,我过来看看选送的食医是否都到齐了。”   他也没有露出认识杜清檀的意思。   张医令赶紧挤上前去,讨好地道:“回郡王的话,十名食医,已经到了九名。”   李岱就道:“还差一名?是怎么回事?”   像这种事,诏令上都会写明期限,除非是遇到天灾人祸,才会有所延缓,否则就要问责。   张医令连忙凑到李岱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李岱点点头,没有再追问缺席的那位第十人,反而问道:“到了的人在哪里?”   周医令淡淡地道:“就在这里。”   “怎么回事?”李岱还是那副平静温雅的模样。   张医令嗫嚅道:“下官给她们考个试,探一下底。”   李岱指着杜清檀摊在地上的那堆东西,提高了声音。   “我问这个是怎么回事?这几人为何不在里头考试,反而站在外头?”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了。   张医令还想争辩,李岱已经指向周医令:“我刚才过来时,听说什么要淘汰四名食医,还说什么担责,上报。”   周医令冷笑着扫了张医令一眼,一五一十地说了。   张医令黑着脸不吱声。   李岱就道:“没有提前通知考试,不能算到杜清檀等人的头上。”   张医令大声道:“但是太医署没有放假,她们私自出去也不应该!” 第207章 我们要相亲相爱   啊……这……   杜清檀吃了一惊,这位张医令很刚啊,居然敢当面顶撞李岱。   看来后台很硬,所以不把堂堂郡王放在眼里。   而李岱,却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缓缓道:“她们才到,还未安置妥当,诏令上的期限也是今日,该从明日起再以太医署的规矩行事。”   张医令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道:“下官一心为公,愿为圣人肝脑涂地,提前筹谋并没有错。”   周医令讽刺地笑了笑。   李岱还是那副不急不缓、不焦不躁的模样。   “张医令忠心为公,我看得到,圣人也看得到。但是,人还未曾到齐,你就先考试,只怕后来的人会有想法。”   竟然是用还未出现的那一位来压张医令了。   而张医令在沉默片刻之后,居然也就退了步。   “倒是下官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却又不让终止考试,只在那黑着脸站着。   刘鱼娘等人傻傻地坐着,不知道是该继续往下写呢,还是不写了,正是进退两难。   周医令便道:“行了,都放下笔,出来给郡王见礼。”   刘鱼娘等人这才鱼贯而出,直接就往杜清檀等人面前站定,把她们四人挡在了身后。   杜清檀个子高,倒是挡不住,雷燕娘却是因为个子小,被刘鱼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脸都没能露出来。   杜清檀直接伸手,拽住刘鱼娘胳膊往后拉,再把雷燕娘推到前头去,给俩掉了个儿。   刘鱼娘猝不及防,再想挤上去就很难看了,于是怒目而视。   杜清檀笑眯眯、热心肠地道:“姐,这个队列不好看,这样换换好多了,我们要相亲相爱。”   刘鱼娘深吸一口气,忍了。   雷燕娘回头看了杜清檀一眼,虽然还是那副冷淡模样,眼神却是柔软了些许。   李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刺儿头就是刺儿头,走到哪里都改不了这性子。   他威严地扫视了众人一番,开始训话。   大意就是,能来这里的人都很不错,这次机会很难得,能够入宫伺奉圣人是食医本人、乃至所在家族无上的荣光。   希望所有人都认真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儿,遵守规矩,好好学习,争取走到最后云云。   众食医中间,有好些人从偏远地方来,并未见过什么大世面。   今天被这一出又一出的事儿给弄得心惊胆战的,再被这么个身份高贵的郡王训话,整个人都是懵的。   于是表忠心的时候,就显得参差不齐,申小红更是紧张得红着脸直哼哧。   李岱倒也没嫌她粗笨,只表示要去看看食医们的食宿条件,显得非常重视这次的食医选拔。   杜清檀就猜着,他应该是这次事件的主要负责人。   但只是,按照独孤不求的说法,太子的位置马上就要换人,他的身份就很尴尬。   所以并不能放开手脚去办事,只能在各种势力缝隙中左右逢源,各种平衡协调。   看看张医令的态度就知道了,很多人并不把他这个郡王放在眼里。   因为都是女子多有不便,李岱只在院子里转了转,又隔着门看了看屋里,再去厨房走了一圈。   马厨娘正在准备晚饭,见他进来,吓得“铛”的一下跪倒在地,声音脆得杜清檀都替她疼。   李岱直接上前揭开了锅盖。   然后看到了一锅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浆糊,除了难看,还散发着浓烈的膻味儿。   他面色不变,拿了勺子舀出一块带皮的肉。   那肉上除了有毛之外,还有一个很可疑的凸起物。   他一时竟然没能认出这是什么动物的肉,以及这颗可疑的凸起物又是什么。   于是皱了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两个医令都不说话,马厨娘只管抖抖抖,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问食医们:“你们来说。别说不认识,不然做什么食医!”   这会儿刘鱼娘等人又不往前凑了,不知是谁用力推了杜清檀一把,把她推出了列。   杜清檀倒也无所谓,一本正经地道:“敢问郡王,这算是考试吗?”   李岱点点头:“是。”   她就严肃地道:“这是猪的**,以及猪毛。”   “噗……”不知是谁笑出了声,很快又压住了。   李岱神色大变,用力将勺子一摔,怒声道:“太医署的伙食,竟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还是说,有人不乐意遴选食医,入宫伺奉圣人?所以才要这样慢待食医,想把她们全都弄病?”   后面这顶帽子可就大了。   马厨娘趴在地上抖成一团,张医令和周医令一迭声地道:“是谁负责的厨事?”   雷燕娘轻轻拉了杜清檀一把,毫不掩饰她的担忧。   这事儿算是太医署里的沉疴积弊了,里头的利益瓜葛纠缠很深,这一追究,不知有多少人会被牵扯进来。   这么多人的利益受损,肯定要找个出气筒的。   他们不敢拿琅琊王出气,只会把这账算到杜清檀头上。   可想而知,以后她会遭遇多少麻烦事。   杜清檀倒也没露出害怕的样子,还是那副冷静柔顺的模样。   但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看穿了她的真面目,却又抓不住她的小辫子。   幸亏李岱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周医令也很配合,只追究了马厨娘和采买的责任。   李岱淡淡地道:“你们记住,这事儿是圣人亲自下了旨意的,但凡乱来的,都是抗旨!都是不把圣人的玉体安危放在心上!”   周医令和张医令齐齐行礼,沉声应是。   李岱又看了杜清檀一眼,转身走了。   周医令等人赶紧地跟上去相送,院子里就只剩下杜清檀等人大眼瞪小眼。   又过了会儿,刘婆来了:“今晚的饭自己想办法吧,新厨娘还得仔细挑选。”   刘鱼娘忙道:“什么时候能到?”   刘婆也不高兴的:“谁知道呢?毕竟各位都是金贵人儿,一般人也伺候不好,慢慢找着吧。”   这意思,竟然是要晾着众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一个叫李金娘的就小声道:“谁惹的祸,谁解决。” 第208章 谁推的老娘   杜清檀转身就走了。   她没觉着这是什么大事。   李岱刚才说得明明白白,不许慢待她们,不然就是不把圣人的健康安危放在眼里。   所以,明天一定会有新的厨娘到来。   李金娘见她走了,声音就大起来:“走得可真干净!她倒是在外头吃饱喝足了,空留我们饿肚子!”   有人劝她:“算了,快别说了,她后来还能住最好的屋子,必是与我等不同。”   然后就听雷燕娘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乱嚼舌头,什么后来还能住最好的屋子?   真按这个来算,你们都从她后头来的,是不是该和申小红换啊?   毕竟她这间屋子才是最不好的。申小红,你说是不是?”   申小红着急地摇手:“不是我说的,我没说过这种话,我也没想和大家换屋子,我这屋子挺好的。”   又有人道:“晚饭怎么办?”   李金娘又嚷嚷起来:“叫杜清檀负责!”   就听袁春娘道:“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把郡王喊来这里的。”   彭三娘也道:“就是!是马厨娘自己乱来,被抓住活该。怎地倒成了小杜的错?”   雷燕娘道:“郡王提问的时候,你们全缩在后头,还把小杜推出去,不就是想躲在后头占便宜嘛?难道叫她别说?”   一群人吵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杜清檀隔窗看着,慢慢地给她们分群。   现在看来,她、雷燕娘、彭三娘、袁春娘,四个没赶上考试的,似乎是站在了一起。   另外五个则成了一伙儿,刘鱼娘隐然是头目。   采蓝叹道:“金钱开道,又有小道消息。这临时考试的事,别个不一定,刘鱼娘一定知道。”   就在这时候,刘鱼娘过来了,笑眯眯地站在门口道:“小杜,你看,才刚说了要相亲相爱,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太难看了,给人知道,不免要笑话我们食医。你给大家解释几句,这事儿就过去了,好不好?”   杜清檀慢悠悠地道:“好啊,我给大家说几句。”   她推开刘鱼娘,先拿把锅铲使劲敲了铁锅几下。   “铛铛铛”一阵乱响,吵架的就都停了下来,就连刘婆也抬头看过来。   杜清檀捏着铲子道:“刚才谁推的老娘?”   众人鸦雀无声。   她用锅铲指着申小红:“是不是你?走,跟我去见周医令!最该赶出去的就是你这种人!”   申小红被吓着了,涨红了脸往下坠:“不是我,真不是我!你别……”   她长得壮实,杜清檀还真拉不动她。   但是采蓝有力气呀,那二十四个馄饨可不是白吃的。   于是申小红毫无抵抗力地被拖着往外走。   她大声哭起来:“你们怎么都欺负我啊?”   杜清檀毫无同情心:“不是你,那是谁?”   申小红就看向李金娘。   李金娘沉不住气:“你看我干嘛?找死不是!”   “哎呀呀,有话好好说,怎么就动上手啦?”刘鱼娘过来,把申小红搂在怀里,一副大好人的样子。   申小红又趴在她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显得杜清檀特别像恶霸。   然后呢,这个恶霸抬起手来就给了李金娘狠狠一耳光。   李金娘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就要尖叫哭喊。   “快别叫!”   杜清檀用锅铲抵住她的嘴,阴险地道:“小心琅琊王知道你对他不满,还要他负责!”   李金娘眼泪都吓回去了,肿着脸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冤枉我!”   杜清檀笑得斯文。   “大家都听见了啊,你说,谁惹的祸,谁负责。查处厨娘的不就是琅琊王么?”   雷燕娘就道:“对,我们都听见了!”   彭三娘和袁春娘也纷纷附和。   李金娘没办法否认,又不敢反回去打杜清檀,只好求救地看向刘鱼娘。   刘鱼娘叹了口气,出来做和事佬。   “都是误会,大家给我一个面子,别吵了,商量一下晚饭怎么办吧。”   雷燕娘冷笑:“你有什么面子?就凭你知道要考试,却不和我们说?   就凭你拉帮结派,挑拨内斗?就凭你装模作样,装好人?”   刘鱼娘的脸上过不去,黑了脸道:“好人难做……”   “不,好人挺好做的,谁解决晚饭,她就是好人。”   杜清檀拍拍手,采蓝就拎出一大包二十四气馄饨。   刘鱼娘这边一个叫宋大娘的就笑起来:“我来烧火。”   叛徒出现,刘鱼娘等人就只管去瞪她。   她却视而不见,反而问雷燕娘等人:“谁去打水洗锅?”   “我来,我来。”彭三娘和袁春娘争着去了。   雷燕娘则冷笑着道:“有本事的都别吃!”   刘鱼娘垂着眼不说话。   李金娘恨恨地道:“谁耐烦吃,吃了烂肠子!”   杜清檀又举起了手,吓得她尖叫一声,捂着脸蹲下去。   杜清檀却只是轻柔地抚了一下鬓角,然后轻蔑地道:“把刚才这句话吃回去,老娘就不打你。”   李金娘哭丧着脸道:“我不……啊,怎么吃啊?”   “这好办啊,你等着。”   杜清檀走进屋去,过了不多会儿,拎一张纸条出来,上头写着“谁耐烦吃,吃了烂肠子”。   她把纸条往李金娘面前一递,面无表情地道:“吃掉。”   李金娘又去看刘鱼娘。   刘鱼娘却把脸转开了。   她再看刘婆,刘婆在打瞌睡。   她只好哭着把纸条吃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看着,问申小红:“你吃不吃?”   申小红犹豫不决,又拿眼去看刘鱼娘。   杜清檀就没耐心了,拍拍手转身走开,去邀请刘婆过来吃馄饨。   至于另一个叫岳丽娘的,因为从始至终都没吱声,她也懒得搭理。   刘婆果然是见惯了风浪的,看她们吵闹打架,再从善如流地应了邀请:“这馄饨地道,贵吧?”   杜清檀说了一句特别恶心的话:“和咱们的情分比起来,再贵都不贵。”   然后看着刘婆嫣然一笑。   刘婆也笑,说道:“我不知道考试的事,不然我承了独孤公子的情,怎么也会提醒你一声。”   杜清檀道:“我知道不关您的事。”   这会儿,就见岳丽娘独自离开了,也没和刘鱼娘等人站一块儿了。 第209章 失窃   “真好吃啊。”   彭三娘陶醉地咽下一个馄饨,说道:“五娘,你怎会想到买这么多馄饨?”   杜清檀轻描淡写地道:“因为我看大家都受不了啦,所以顺便带些回来给大家换换口味。”   她这话本就出自真心,大家也都分辨得出来。   袁春娘叹道:“果然好人难做。你上街还想着给大家带好吃的,我们是去打听怎么凑钱改善伙食的事。   不成想,愿意做好事的,全被算计,不能考试还被收拾。什么人啊!”   宋大娘忙道:“我可没参与啊,我是在收拾屋子,她们突然叫我去考试,其他我不知道。”   雷燕娘冷笑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次应选只留两个人的事?”   众人全都哑了声,尴尬地看着彼此。   杜清檀慢吞吞地道:“我才来就听说了。”   雷燕娘逼问其他几个人:“你们呢?谁要说假话,就和她们混去!”   于是其他几个人都跟着点了头。   雷燕娘又问:“听谁说的?我是听申小红说的。”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其余人都道:“我也是听她说的。”   雷燕娘就道:“她使坏呢!若是只留两个,直接考试取了就行,何必大张旗鼓给咱们弄这些东西?”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朝廷科举取士,不就是直接考试录取么?   都是自备行李盘缠,到了地儿自己找地方住,谁还派个官差一路护送,安排个院子住着,再安排人做饭吃?   宋大娘“啧”了一声:“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这样老实,没想到……”   雷燕娘赞许地看着杜清檀:“我看啊,也就只有小杜最清明了,没被她骗到。”   “不,我没燕娘清明。”杜清檀心里画了个大×,她也被骗到了。   只是因为不喜欢申小红的处事方式,所以不为所动。   众人只当她谦虚,都道:“你怎会知道,找她一定能问出推你的人是谁?”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柿子捡软的捏?”   其实是因为,当时申小红刚好站她身后,她以为是申小红推的她。   没想到申小红那么爽快地把李金娘卖了。   众人肯定不信这话,笑闹一歇,又一起烧了晚上盥洗用的水,然后商量第二天早上怎么做早饭。   采蓝在橱柜里找出一袋子白面,一壶芝麻油,就道:“烙饼吃吧。”   宋大娘道:“那行,我早起给大家烧盥洗用的热水。”   雷燕娘道:“我和面。”   袁春娘道:“我烙饼是一绝!”   采蓝就道:“我们洗碗。”   彭三娘哈哈笑:“那我劈柴!”   正说着,就见刘鱼娘的婢女豆儿来了,笑眯眯地道:“杜娘子,还有馄饨吗?我们买一些。”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没了。”   豆儿迟疑地道:“可是,那么大一包……”   雷燕娘道:“再大包呢?不卖给你还有错了?欠你的啊?”   豆儿垮着脸走了。   袁春娘就呸了一声:“真不要脸!”   其实还剩一些,被杜清檀通过刘婆拿去送人了。   杂役有,阿史那宏也有。   至于剩下的,她不管刘婆怎么安排,反正这东西也过不得夜。   众人各自拎了热水离开,跟着就见豆儿重新进了厨房。   不多时,厨房里冒起浓烟,把刘婆吓得,还以为失火了。   谁知竟然是豆儿不会生火。   最后还是申小红受不了烟熏,出来替她生的火,做的饭,然后没吃饭的那几个都出来吃了,闹腾了好一歇。   采蓝就不明白了:“五娘,既然不是只取两个人,为什么她们要这样?”   尤其那个申小红,损人不利己,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杜清檀分析给她听:“虽然不是只取两个人,却也不会全都留下来,总会有人被剔出去,少一个,就少一分威胁。”   采蓝叹气:“真不是个好地方。不过五娘,您今天有点暴躁啊,感觉一直在出气。”   杜清檀没吱声,表示自己睡着了。   她当然生气了,好不容易动了个心,就被独孤不求扔在大街上。   不气死才怪!   只可惜,她貌似打不过独孤不求,所以只好收拾一下送上门来的李金娘。   杜清檀做了个梦。   一望无际的荒漠中,一轮残阳如血,寂寥地挂在沙丘上。   独孤不求背对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与此同时,她的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于是她就惊醒了。   窗外传来吵闹声。   她披上衣裳走过去看,是宋大娘和雷燕娘在骂人。   柴火被人恶意用水浇湿,昨天晚上还好好儿的白面和油也不见了,盐里面被人掺了泥土。   刘鱼娘等人全都紧闭房门,一声不吭。   于是杜清檀又慢吞吞地道:“我那里有麦面和油,盐和糖也是有的。”   彭三娘“哎哟”一声,眉花眼笑:“你咋什么都有!还有你想不到的吗?”   杜清檀没谦虚:“承让,承让!米和干肉也是有的,就是没蔬菜。”   采蓝骄傲地道:“都是我们昨天搬回来的!”   至于柴火,通过吃了馄饨的杂役去大厨房搬了些来。   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做起了早饭,袁春娘恨恨地道:“糟蹋粮食,浪费公帑,这事儿必须报上去不可。”   雷燕娘则道:“我们不能白吃小杜的,折钱给她吧。”   其他人都赞同,杜清檀也没推辞。   忽见申小红在门口探了个头,小心翼翼地道:“我能不能凑份子?”   雷燕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不能!”   申小红红着眼圈垂了头,看着格外可怜。   就在这时候,刘婆和白助教突然领了几个人走进来,厉声道:“听说厨房失窃了?”   这是事实。   最先发现问题的宋大娘和雷燕娘就都说了。   刘婆冷笑:“很好,才来就这么厉害,偷米面,往盐里掺沙子,还用水浇柴火……必须把这害群之马找出来!”   白助教淡淡地道:“那就搜吧。”   听说要搜房间,众人都有些色变。   杜清檀先声明:“我昨天买了些米面糖盐,不是厨房的。”   刘婆作证:“采蓝搬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李金娘哭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第210章 一集死   从李金娘的床下搜出了大半袋白面和一壶芝麻油。   正是厨房里丢失的那些。   白助教黑着脸道:“李金娘,你怎么说?”   李金娘哭得死去活来:“不是我,我没拿。是她们陷害我。”   白助教就问:“谁陷害你?”   李金娘恨恨地瞪着杜清檀:“肯定是你!杜清檀,是你!我就得罪过你!”   杜清檀打个呵欠:“证据?”   李金娘哪里来的证据,但她实在是恨,少不得大闹。   白助教就道:“最后离开厨房的是谁?”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离开的厨房,之后她们几个都进去了。”   宋大娘指着刘鱼娘等人:“烧火、做饭、吃饭,闹了许久,反正就是她们几个干的。”   刘鱼娘道:“虽然我们是最后离开厨房的,但我们一直都和李金娘在一起,没机会潜入她的房间。”   杜清檀就道:“让我们来排个时辰表。你们昨晚是用厨房里的面和油做的饭,对不对?”   豆儿和申小红点头:“是。”   “做好饭之后,你们才叫刘鱼娘、岳丽娘、李金娘吃的饭?对不对?”   这个也没办法否认。   “你们五个吃饭的时候,李金娘的房间没人,对不对?”   李金娘忙道:“对!”   “吃完饭回到房间后,就没人有机会潜入了,对不对?”   “对!”   杜清檀笑道:“我还要问,你回房之后,有否再次外出过?”   李金娘摇头。   “那就说明,唯一可能潜入你房间的时机,就在你们五个吃饭的时候,对不对?”   “对!”李金娘恨恨地道:“就是那个时候,你趁着天黑没人看见……”   “可是那个时候,白面和油都在你们五个眼皮子底下,我怎么才能拿出来?我也不会隐身,对不对?”   杜清檀给白助教行礼:“白助教,我问完了。”   这就很明白了,即使有人栽赃陷害,问题也出在最后吃饭的五个人中间。   豆儿就道:“可是,做好饭以后,我和申娘子就都出去叫人了啊,说不定你们是在那个时候拿走面和油的。”   杜清檀微微一笑:“那个时候,你们不都在院子里?就这么大点地方,避不开吧?   李金娘,是谁叫你吃饭的?你那个时候有没有关好门呢?”   李金娘恍然大悟:“是你!申小红!”   她朝申小红扑去:“是你害的我!”   申小红吓得抱住脑袋蹲到地上,大声道:“不是我,我没有,是你自己个儿拿的。   昨晚我们离开后,你又折回去了,我都听见看见了!”   李金娘咆哮着挥舞爪子:“你胡说八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申小红被她骑着打,只敢哭嚎不敢还手。   “成何体统!快分开她们!”白助教气死了。   这二人打了一架,却仍然没能查明真相。   申小红披头散发地哭啊哭:“我没有,你们都欺负我……”   刘鱼娘低咳一声,正义凛然地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白助教道:“你说!”   刘鱼娘就道:“其实,我们吃饭的时候,李金娘曾说,杜清檀打了她,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想个法子还回去。”   李金娘绝望地睁大了眼睛:“刘鱼娘!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不等于指证,就是她偷了面和油,然后贼喊捉贼,试图陷害杜清檀嘛。   白助教威严地道:“你究竟有没有说过这个话?”   李金娘想否认,但是刘鱼娘、豆儿、申小红都指证她确实说了。   白助教就问一直没吭声的岳丽娘:“你听见了吗?”   岳丽娘沉默地点了头。   白助教一甩袖子,严肃地道:“李金娘偷盗厨房米油,又试图栽赃陷害同学。   如此品行败坏之人,不适合再留在太医署。我会禀明上峰,遣送你回原籍。”   李金娘崩溃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却是回天无力。   没多久,就有差役进来,由刘婆带着,把李金娘的行李收拾好,连带着人一起拖走了。   众人看着那空了的房间,神情各异。   稍后,两个医令都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姓丁的厨娘。   所有人都被叫到院子正中训话。   无非是以李金娘为典型,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与此同时还宣布了一堆规矩。   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许打架斗殴,否则要按规矩处置。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神色自若地冲着众人点点头,显得十分稳重。   刘鱼娘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世上竟有如此脸厚之人。   周医令说了半个时辰,坐下来喝水。   张医令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时辰,最后才警告地盯了杜清檀一眼,转身走了。   白助教淡淡地道:“下午所有人到丙字号教室考试。”   于是大家都紧张起来,互相讨论会考什么。   刘鱼娘和岳丽娘、申小红并不参与讨论,直接回屋把门关紧了。   宋大娘道:“就是考一些食物、药物禁忌,比如十八反什么的……”   杜清檀就有了底,她不信自己考不好。   彭三娘扫一眼刘鱼娘等人的房间,压低声音:“你们说,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袁春娘奇道:“难道不是李金娘自作自受吗?”   彭三娘叹气:“你真傻。真的。”   雷燕娘道:“不是申小红就是刘鱼娘,应该是想利用李金娘攀咬小杜。   没想到小杜三言两语就把情况厘清,她们怕引火烧身,这才一起指证李金娘。”   袁春娘有些垂头丧气:“怎么这么多事儿啊!一不小心就要身败名裂。”   宋大娘提议:“她们抱团,我们也抱团,互相守望如何?”   彭三娘眼睛一亮:“我们结拜吧!歃血为盟,不许出卖背叛姐妹!各凭本事争先!”   雷燕娘沉默片刻,看向杜清檀:“小杜怎么看?”   杜清檀毫不为难:“现在大家还不熟,彼此不知性情爱好,不如再等等?”   小杜大夫从不跟风盲从。   雷燕娘很赞同:“我也这么想。”   她二人不愿意,其余三人也不能强迫,便换了话题。   这个时候,新来的丁厨娘喊吃饭了。 第211章 脸都不要   丁厨娘知道上一任是怎么走的,是以行事很小心,把饭菜端上桌后,擦着手笑。   “诸位娘子先尝尝,要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就说,咱们下次改进。”   炖的羊肉汤,虽然羊肉不多,但好歹干净鲜香。   烙的饼子也香脆合适,仍然还是豆叶汤,但是叶子还嫩,咸淡适中。   另外有一碟子醋芹,是丁厨娘自己腌制的。   “家园所出,给大家尝尝鲜。”她笑得很诚恳。   才刚经过那么一番折腾,众人都没啥可挑剔的,能够保证味道正常、食材新鲜干净,已经很好了。   毕竟都是朝廷支付饭钱,她们也不是啥大官儿,能见到肉汤已经很好。   刘婆也跟她们一起吃,据说是琅琊王的要求。   说是她负有监管之责,她能吃下去,说明伙食能入口,如果她都吃不下去,这伙食肯定有问题。   饭饱神虚,申小红剔着牙感叹:“唉,琅琊王真是好人啊。”   终于不用另外交份子钱了。   雷燕娘特别看不惯她:“才挨了一顿打,哭得那么凶,这么快就好了?”   申小红委屈地道:“燕娘,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待我?”   雷燕娘冷笑:“人在做,天在看……”   “尝尝这个好吃不!”   杜清檀把一块肉干塞进雷燕娘嘴里,笑眯眯地看着她。   无谓的口舌之争真的很没意思。   雷燕娘受了她的好意,嚼着肉干走了。   杜清檀也跟着起身离开。   于是,宋大娘、袁春娘、彭三娘也追着她出了门:“五娘,考完试一起洗衣服啊。”   刘鱼娘微笑着道:“你们找错人了,五娘有采蓝伺候呢,洗什么衣服!”   谁都没理她,唯有宋大娘尴尬地笑了笑。   很快就到了考试的时候,众人走入教室,但见教室里已经坐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微笑起身,冲她们行礼,然后抬头,凝视着杜清檀道:“五娘,别来无恙。”   居然是被赶出长安的萧三娘。   杜清檀万万没料到,却也没有露出惊讶的意思,照旧微笑着还礼:“三娘,别来无恙。”   萧三娘发饰整洁,头发梳得光洁亮丽,完全不像被削过。   杜清檀便知她应当是用了假发。   萧三娘直视着她道:“以后咱们要朝夕相处了,还请你手下留情啊。”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的。   杜清檀微笑:“也请三娘手下留情啊。”   萧三娘微抬下巴,转头看向其余几人,一一见礼。   “我叫萧如月,大家可以叫我三娘,来迟了一步,险险赶上考试,以后要请大家多多照顾啦!”   众人不知她深浅,肯定都是和她友好相交。   刘鱼娘精明:“三娘和五娘认识?”   萧三娘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是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   言罢将袖子掩了口,笑道:“五娘脾气不怎么好,但是真有本事,你们可别和她计较啊,要是她高兴,说不定还能教咱们几招。”   很显然是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全都弄清楚了。   刘鱼娘目光微闪,笑道:“小杜这么厉害的?”   萧三娘道:“可不,她当初在长安,一道方子可卖到四千以上。”   于是,现场响起一片抽气声。   就连雷燕娘也惊讶不已:“小杜,真的吗?”   杜清檀平静地道:“真的。”   事实就是事实,倒也不必藏着掖着,老想着去否认隐瞒。   申小红咋咋呼呼地道:“真人不露相啊!你什么都没说!”   刘鱼娘眼里闪过一丝嫉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难道小杜是怕我们知道了,会眼红嫉妒你吗?”   杜清檀淡淡地扫了萧三娘一眼,再看着刘鱼娘道:“那你会吗?”   刘鱼娘肯定要否认:“怎么可能!我当然不会了!”   “那就是了,能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我或许比较会经营,运气好,遇到了贵人,所以方子卖得贵。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杜清檀笑眯眯地看着萧三娘。   “真人不露相的,应该是三娘。我与她相识许久,还给她看过病,竟然从不知道她也是食医。”   众人一听,又齐刷刷地看向萧三娘。   萧三娘不急不恼,笑道:“五娘真会开玩笑,我不是还和你一起探讨过南阳王妃的方子?你又怎会不知呢?”   呃……   杜清檀被哽住了。   她以为自己就算脸皮厚的了,没想到萧三娘脸都不要。   “你们做什么?”张医令和周医令走进来,神色严肃地喝道:“快快入座,准备考试!”   众人便都停了交谈,各自落座,收敛心神,准备应试。   一共十道题目,其中一些是医理药理基础知识,一些是病症实例,还有食物相生相克之道。   杜清檀看过,觉着都不是问题,慢吞吞地写完了,在柳鱼娘、宋大娘、雷燕娘都交了之后,再把卷子交上去。   张医令扫了卷子一眼,看着她冷冷一笑,说道:“不过如此!”   萧三娘刚好跟在后面,闻言也探头看了一眼,再望着她高深莫测地一笑。   杜清檀面无表情。   周医令见状,也拿过去看,看完之后也不说什么,只将卷子轻轻放下。   杜清檀走出考室,雷燕娘和宋大娘迎上来道:“考得怎么样?”   杜清檀自我感觉还算良好,但看那三位的模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很谦虚地道:“不怎么样。”   宋大娘就安慰她:“没事儿,听说只是摸底而已。”   萧三娘跟在后头,笑着道:“确实是摸底,但如果考得太差,那也说明不太适合这里。毕竟之后大家都要跟着博士学习,不能因为一个人就拖了后腿。”   雷燕娘就拉了杜清檀到一旁:“咱俩对对答案吧。”   对完题之后,杜清檀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的食医之道,大概和其他人的很不一样。   比如说,同样一个病症,她更看重对症开方,望闻问切一样不少,而其他人更看重一些民间传说。   譬如这一道题,如何治疗小儿夜啼。   雷燕娘的答案就是:取巴掌打小的干牛粪,放在床席的下方,不要让当娘的知道,这样,母子都会很安宁。 第212章 姐姐带你享福   雷燕娘很为杜清檀担忧:“怎么办啊?”   她已经看出杜清檀和萧三娘不对付了。   “这个萧三娘,现在才来,且我看两位医令对她的态度也不一样,多半背后的靠山很硬。   如果她和刘鱼娘、申小红联手对付你,你恐怕会很艰难,五娘千万要小心啊。”   这三人都是工于心计之人,联手之后,确实不容易对付。   但杜清檀也很想得开:“没事儿,只要不是给我弄上什么偷啊抢的,其他都好说。”   这时候,其他人都考完出来了,三三两两地站在外面对答案,说试题。   申小红、刘鱼娘、萧三娘果然混在了一处。   岳丽娘虽然也和她们站在一起,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袁春娘小声道:“岳丽娘看起来不像是个讨嫌的,为什么总和她们在一处?要不,我想办法把她拉过来?”   雷燕娘道:“算了吧,我们也没针对过她,她自己选了那边,说明有自己的想法。”   杜清檀深以为然。   白助教出来道:“今日放半天假,有要走亲访友,买日用品的都可以去,天黑之前回来就行。”   雷燕娘等人约杜清檀:“我们一起去吃那个二十四气馄饨,没吃够,我请客。”   就听刘鱼娘在后头高声笑道:“三娘,我们帮你布置房间吧。”   彭三娘撇撇嘴:“我就好奇她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答案,谁也不知道。   等到众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杂役又来了:“杜娘子,有人找。”   紧跟着,武八娘牵着壮实郎的手,笑吟吟地大步走了进来:“五娘,五娘,你住哪间呢?”   她穿得华贵,发髻梳了一尺高,通身金银珠玉一样不少。   壮实郎长高也长胖了,同样收拾得很精致。   十多个奴仆婢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规矩肃然。   于是众人都扒着门窗偷看,猜测这是何方神圣。   杜清檀迎出来,把母子二人引入房间,笑道:“怎么找来了?”   武八娘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上次独孤说要请我们吃饭,给你接风,后来临时又说他有事,你要考试,取消了。   我就使人打听,晓得你今天下午有空,就带了壮实郎来瞧你。你都还好?”   杜清檀道:“我挺好的。”   至于独孤不求那个人么,他居然还知道她后来要考试,难不成还跟着过来了?   武八娘是真高兴:“多亏了你,我才能顺利要回壮实郎。壮实郎,快来给你杜姨行礼道谢。”   壮实郎果然走过来,扎扎实实地给杜清檀磕了个头。   杜清檀被吓着了,赶紧把人扶起来:“使不得。”   武八娘感叹道:“使得,使得,你不知道……”   她压低声音:“薛鄂已经再娶,新妇特别厉害,第三天就把他家里的两房小妾给打了,还把庶子送到书院念书去了。   我的壮实郎若是真留在他家,这会儿还不知道会如何呢?这都是你的功劳。   所以啊,以后他就叫你杜姨了,不许推辞!至于我们俩,姐妹相称如何?”   杜清檀很意外,曾经武八娘在她面前,虽不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却也是雇主的姿态拿捏得死死的。   现在竟然就要姐妹相称,让壮实郎把她当长辈?   她也不迂回,很直接地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我很是受宠若惊。”   武八娘轻笑:“得了吧,别装了,我就没从你脸上看出半分惊色。   我就是过上了好日子,饮水思源,觉着都是你带来的。这个姐妹做不做,你给句准话!”   杜清檀就笑:“如果我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武八娘叹道:“不怎么办,该怎么待你还是一样对待。这个答案满意吗?”   “满意。”杜清檀伸出手,“八娘,你的变化好大。”   武八娘紧紧握住她的手,骄傲地道:“那当然,我现在又不缺钱花,也不缺男人,还没人给我气受,快活得不得了!走,去我家!姐姐带你享福!”   杜清檀从善如流:“那就走吧,只是我刚和几个朋友约了一起逛街吃东西……”   武八娘闻音知雅意:“那就一起呗。”   于是杜清檀就去请雷燕娘等人,那几人全都不肯去。   杜清檀也没强求,自和武八娘携手往外。   萧三娘、刘鱼娘肩并肩站着,笑眯眯地道:“五娘,这位夫人是谁呀?也不和我们介绍一下。”   武八娘神色冷淡,可娘笑道:“留仙县主。”   萧三娘等人一时怔住,赶紧行礼下去:“民女见过县主。”   武八娘淡淡颔首,拉着杜清檀就走。   杜清檀笑道:“你什么时候封了县主?”   她都没听安平郡王妃提起过。   武八娘笑道:“就是这两天的事,说起来也算是你带给我的好运。”   郡王之女没有封号品级,如果不是她听杜清檀的话,来到洛阳面圣,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所以啊,五娘,我是真的感激你,因为你,壮实郎好了,我封了县主,还过上了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武八娘拉着杜清檀坐车:“我给你介绍几个好姐妹,大家一起玩。”   等到了武八娘家,杜清檀才知道什么是享福和大家一起玩。   偌大的正堂内香风扑鼻,鲜花点缀着锦席。   葡萄、石榴、梨等果子新鲜饱满,水晶杯、葡萄酒、金银碗碟,各色精美糕饼,令人眼花缭乱。   五六个盛装华服的女子在说笑,身边围坐着一群貌美体壮的少年郎。   少年郎们端水捧扇,笑魇如花,说到高兴处,有人起身吹笛,跳舞,技艺非凡。   采蓝吃惊地张大嘴:“啊……这……”   杜清檀微微眯眼,心情大好,这才是人间乐园啊,哈哈。   武八娘得意洋洋地道:“看看,都是和我志同道合的姐妹,我们一门心思只想享福。瞧瞧你喜欢哪个,我叫他来服侍你。”   杜清檀还没开口呢,采蓝已经着急地道:“这,不太好吧?”   武八娘冷嗤一声:“有什么不好的?五娘又没打算成亲!” 第213章 酸葡萄   申时,独孤不求急匆匆走出宫门,朝着太医署走去。   门子认识他,不等他开口就笑嘻嘻地道:“兵曹是来寻杜娘子的吧?她被人接走啦!”   独孤不求吃了一惊:“谁接走的?”   门子道:“是一位贵人,阵势可大了,前呼后拥的,来了十多个奴婢……”   独孤不求又问了好几遍,始终不得要领,正在思索到底是谁,阿史那宏抱着手臂、歪着脖子出来了。   他拍拍门子的肩:“里头有事找你,我帮你看会儿。”   门子立刻走了,独孤不求就想往里走。   门子说不清楚,刘婆总能说清楚。   阿史那宏张开手臂不许进:“这又不是宫中,也不是庐陵王府,你进去干嘛?”   独孤不求瞥了阿史那宏一眼,转身就走。   阿史那宏见他居然就这么走了,不甘心地追上去小声道:   “告诉你,小杜是被她的故人接走的,是个男的哦,长得不比你差,地位比你高,比你更有钱!”   不想独孤不求反而笑了:“多谢多谢,我知道是谁了!”   言罢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史那宏抓着耳朵小声嘟囔:“你就装吧!心里不知有多难过呢!”   独孤不求直奔武八娘的府邸,把马和鞭子扔给门子,问道:“八娘今日是否待客?”   门子笑眯眯地牵了马:“正是,这会儿正在宴乐呢,都是些娘子。”   都是女的,那他这个男客肯定不方便直接闯进去。   独孤不求就道:“十一郎在不在?”   “在的,在的,小的这就往里通传……”   门子话未说完,独孤不求已经大步往里走了:“不用通传,我直接找他。”   门子也没当回事,反正独孤不求与十一郎相交甚密,好着呢。   武鹏举却是在睡大觉,被独孤不求弄醒之后,还犹自不肯睁眼,挥舞着手道:“走开,走开,小爷一夜没睡呢。”   独孤不求抓一把冷水弹到他脸上:“又去玩乐了?”   武鹏举使劲抹一把脸,懒洋洋地道:“是啊,昨儿梁王府大宴宾客,我帮着陪客到天亮,叫你,你又不肯去。”   独孤不求把他拽起来:“你姐是不是在宴客?”   武鹏举没骨头似地耷拉着打呵欠:“谁知道。”   “快去帮我看看,她好像把小杜接来一起宴乐了!”独孤不求又往他脸上洒水。   武鹏举精神一振,先就笑了:“当真?”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我姐宴乐总会叫很多人一起,你知道的吧?”   独孤不求死鱼眼,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姐那些姐妹都和她一样,养了好些年轻漂亮的少年郎,吹拉弹唱、跳舞骑射,无所不通,你知道的吧?”   武鹏举的眼里闪着亮光,激动得直搓手。   “他们还很会说好听话,还会按摩拉筋……唔……”   一只梨子被塞进他口里,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独孤不求黑着脸道:“是兄弟就赶紧去帮我看,小杜到底有没有在那里!”   “好好好……我这就使人去……”武鹏举拖长声音,叫来婢女婉娘:“去瞅瞅。”   独孤不求给她行礼:“烦劳姐姐快些!”   婉娘笑着应了,赶紧地出了门。   “啧~”武鹏举歪在榻上,很是鄙夷地道:“姐姐都叫上了,你又不是没宴乐过,现下人家小杜玩一玩怎么啦?”   独孤不求冷笑:“好啊,将来也让李莺娘和你八姐一起宴乐享福!”   “你这人讲道理不?怎么就扯上李莺娘了呢?”   武鹏举气呼呼地道:“我不帮你看了,除非你道歉。”   独孤不求阴沉着脸,深深一揖。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武鹏举笑着起了身,换上一身新衣:“走吧,我带你直接过去。”   二人在半道上遇着了婉娘。   婉娘笑眯眯地道:“小杜大夫确实在。”   话音未落,就见独孤不求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卷了过去。   武鹏举赶紧追上去:“独孤,里头还有其他女客,万万不可失礼!”   丝竹歌舞中,杜清檀手持水晶杯,微眯了眼,惬意地品尝着鲜红如宝石的葡萄酒。   这酒度数不高,口感也还不错,很适合在这样的午后消遣享受。   两个年轻俊美的少年郎一左一右地跪坐在她身边,轻言细语地和她攀谈着。   “五娘尝尝这个葡萄,可甜了。”   左边的白皙少年郎亲手剥了葡萄,微笑着要送到她口边。   杜清檀有些犹豫,就见武八娘等人齐齐盯着她道:“五娘,张嘴!不就是吃颗葡萄么?看你小气得!”   “呃……”杜清檀其实还是很不适应。   “五娘尝尝嘛,人家洗了三遍手呢~”白皙少年不依的撒娇,又把葡萄往前递了递。   另一个小麦肤色的少年郎泫然欲泣:“五娘莫非是瞧不起我们?所以这样嫌弃?”   杜清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人家是长得真好看,清爽干净,让她很有罪恶感。   她很小声地道:“并没有瞧不起,那什么,各行各业都是凭本事吃饭嘛。”   小麦肤色的少年郎哈哈大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他压低声音,专注地盯着她道:“五娘真会说话,听说五百年的祈求,才能换得一次回眸。   咱们能有这个缘分,不知是我祈求了多少年呢。你说是不是呀?”   杜清檀又抖了一抖,傻笑:“你可真会说话。”   白皙少年不甘心地往她面前凑,直接将葡萄递到她唇上:“五娘,五娘,赏个脸吧。”   就在此时,武鹏举和独孤不求一起进来了。   独孤不求正好看到这一幕,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红艳艳的嘴微微张着,一脸的不可置信。   杜清檀脑子一懵,张口就把那颗葡萄给吃了。   白皙少年开心极了,就将指尖帮她擦去唇角的果汁,痴迷地看着她道:“五娘生得真好看。”   小麦肤色的少年推开他:“五娘日常喜欢什么?爱不爱跳舞啊?我教你如何?”   杜清檀笑眯眯:“你跳得很好吗?”   “当然啦,我的胡旋舞可是一绝呢……”少年话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拽住扔了出去。 第214章 翻脸不认   独孤不求紧紧地贴着杜清檀坐下来,把脸怼着她的脸,杀气腾腾地道:“小杜大夫真会享受啊。”   杜清檀纹丝不动,对着他含笑举杯:“还行。”   独孤不求对着她那张万古不变的脸,咬牙切齿:“你可真行!”   “马马虎虎。”杜清檀示意白皙少年:“也给咱们独孤兵曹来一杯。”   白皙少年噘着小嘴,含酸吃醋地道:“人家不想。他是五娘的什么人啊?”   杜清檀拍拍他的脸,自若地笑着:“乖,听话。”   独孤不求眼里喷出火来,一字一顿:“杜、清、檀!”   “嘘……”杜清檀接过白皙少年倒的酒,递到他手里:“别扫主人家的兴!这么多人看着你呢!”   独孤不求压根不去管别人是怎么个看法,阴沉着脸道:“那又如何?”   “独孤,你是什么意思?”   武八娘发话了:“先说好,我这是特意为五娘设的宴,座上客人都是有头脸的,你要是闹得难看,下次不许来我家啦!”   “就是,独孤,来姐姐这里一起饮酒作乐呗。”左首坐第一的女子媚眼如丝:“大家一起玩。”   杜清檀就轻飘飘地瞅了独孤不求一眼:“对,大家一起玩。”   独孤不求瞪着她,咬着牙接过酒杯,仰着头一口饮尽。   鲜红的酒液从唇角流出,顺着脖子一直流进穿得严丝合缝的官服之中。   象征男性、形状优美的喉结滚动着,特别性~感,看呆了一群寻欢作乐的人。   小麦肤色的美少年喃喃地道:“好嫉妒呀,恨不得往这酒里下毒,省得五娘老是看他!”   “咳咳咳……”   武鹏举不甘心被完全遗忘,使劲咳嗽几声,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袖着手出了声。   “依我看,小杜生性严肃,独孤性子暴烈,他二人很不适合参加这种宴乐。”   独孤不求用看“好兄弟”的眼神看着他,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武八娘却是不认:“谁说的?我觉着就该让他们多玩玩,才能提高和人相处的本事。”   一个贵妇妖娆地托着腮,轻笑:“就是,我觉着独孤兵曹也该这样。”   另一个贵妇直接道:“小杜,下次你休沐的时候,来我家玩如何?我一定给你挑个极品。”   就有人“吃吃”地笑起来:“要是独孤兵曹气不过,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玩。”   独孤不求“唰”地一下站起身,紧紧扣着杜清檀的手臂,拽着人往外拖。   杜清檀才刚说了一句“放手”,他就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信不信我把你抱出去?”   小杜大夫爱体面,当即小声道:“那你松手。”   独孤不求也就松了手,然而仍是垮着脸狠狠地瞪着她。   杜清檀一丝不苟地抚平衣裙,笑吟吟地给众人团团行礼。   “有点私事需要处理,扰了各位雅兴,真是不好意思。”   众人纷纷笑道:“去吧,去吧,好好说话,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若是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也挺好的,大家都能理解。   杜清檀这才背着手,昂首挺胸地往外走,姿态特别骄傲,一点心虚的意思都没有。   小麦肤色的美少年追上去:“五娘,我叫青凝,别忘了我啊!”   独孤不求用杀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瞪过去,青凝丝毫不惧,笑眯眯地行了一礼,退回座上。   走出正堂,独孤不求就去抓杜清檀的胳膊。   杜清檀瞅着他的手:“别碰我!”   独孤不求不信邪,她就微笑着道:“不信的话,你尽可以试试。”   独孤不求气得发晕:“你还挺横!”   杜清檀继续微笑:“不然呢?你是我的谁啊?我允许你碰我啦?”   以为小杜大夫真的很大度吗?   兴高采烈出门约会,被莫名其妙扔在大街上,也不会生气的?   啊,不!   小杜大夫心眼儿才不大呢,属于睚眦必报的那种,怕的是没机会报复。   独孤不求真的气晕了:“你,你,我,我是谁?我是你未婚夫!”   “呸!”杜清檀赏了他一个字。   武鹏举追出来:“有话好好说啊,千万别闹得难看。就算不成了,也要好说好散,不然以后我和莺娘成了亲,我们很难做的!”   独孤不求硬生生从这话里头听出了许多炫耀,他磨着牙笑。   “十一郎,还是不是兄弟?什么叫不成了?什么叫好说好散?”   武鹏举高高举起双手:“是我不会说话!”   “把你的屋子暂借给我,我和小杜说几句话。”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冷笑着给杜清檀行礼:“还请小杜大夫赏个脸,借一步说话。”   杜清檀乜斜着眼瞅他,不想表态。   独孤不求一言不发,直接把人拦腰抱起,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   杜清檀挣扎了两下,挣不脱,索性拿袖子把脸遮住。   “哎哎哎……”武鹏举担心地追上去,看到她的操作,很是不理解。   “小杜,你为何把脸遮住?这种时候,不是该喊救命或者喊,恶徒快放开我吗?”   杜清檀蒙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只要别人不知道我是谁,一切都好说。”   就如洗澡被人闯入,最先该遮哪里,当然是遮住脸啦。   反正就是翻脸不认呗。   独孤不求身体一僵,越发加快了脚步。   武鹏举赶紧前头领路:“这边没人,我房里人多眼杂,传出去不好。”   独孤不求跟着他拐个弯,走进一间雅室,直接用脚把门踹上了:“守着!”   “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武鹏举险些被撞到鼻子,后怕地摸了摸鼻尖,老老实实地往前头蹲着望风去了。   独孤不求把人放下来,不等杜清檀有所反应,先就抓住她的两只手举到头顶,狠狠往前一推,压到了墙上。   再往前一欺,将身体和双腿狠狠地把人禁锢住,垂下眸子,恶狠狠地盯死了杜清檀。   杜清檀丝毫没有退让心虚的意思,骄傲地昂着头,强势地和他对视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互相瞪视着彼此。   光影西移,室内渐渐昏暗下来。   杜清檀的眼睛闪闪发亮,带着野性不屈的光芒。 第215章 不小心咬破了   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沉香味儿,微微发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遗留下来的。   别样的情愫萦绕在二人之间,冲淡了愤怒。   独孤不求的眼神渐渐温软下来,但他并没有放开杜清檀的意思。   他低下头,珍重地、试探地,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摩擦。   杜清檀没动弹,却也没出声。   他慢慢将头埋在她肩上,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小杜,不要这样。”   杜清檀直视前方,鼻端是熟悉的、淡淡的青草味和阳光的味道。   她轻声道:“怎么样?”   独孤不求低声道:“你视我为敝履,一不高兴就扔掉,还随时翻脸不认人。”   杜清檀冷笑:“独孤兵曹弄错了吧?被扔在街上的人似乎是我?”   独孤不求抬眼看向她,哑声道:“我错了。我当时只是……”   他停下来,似是在斟酌该用什么样的词表达他的心情。   只是患得患失,不忿她没有他那么欢喜,不忿她没有把他放在第一位。   但这话说出来,就像怨妇似的,非常丢脸。   他更怕被她知道了,更可以肆无忌惮地拿捏他,欺负他。   先爱的那一个,总是最卑微。   一旦被抛弃,就更没面子,没退路。   再没人有他知道,杜五娘的冷酷无情,无出左右。   “只是什么?”杜清檀穷追不舍。   独孤不求的目光开始飘忽:“我就是,就是……”   杜清檀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独孤不求看向她,她眼里的那种野性的光芒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漠然。   他心里一慌,不管不顾地说出了声。   “我就是觉着你不够喜欢我,觉着你随时随地都会抛弃我,你待我,也就和今天那些人一样!”   “哪些人啊?”杜清檀重新看向他:“青凝么?”   她轻轻笑了:“你是官,出身世家门阀,怎能和他相提并论?独孤兵曹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独孤不求没吱声,直接咬住她的嘴唇,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辗转反侧,来回摩挲,温柔缱绻。   他与她唇齿相依。   不知什么时候,他松开了她的手,她也轻轻搂住了他劲瘦的腰。   风继续轻轻地吹着,树梢继续沙沙作响。   天色渐渐昏暗,沉重的暮鼓响了起来。   武鹏举使劲砸门:“嗳,说完了没有?小杜得赶回去了啊!”   独孤不求轻喘着气,放开了杜清檀。   杜清檀在松手之前,很是隐蔽地捏了一把他的腰,当真好使么?   独孤不求被她捏得一个暴跳,眼神都不对了。   杜清檀却是神色自若地收回手,仰着头脚步轻快地往外走,然后,脸红了。   武鹏举探着头盯着她看了片刻,嘿嘿笑着往里去瞅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站在里头迟迟不肯出来。   武鹏举不耐烦地道:“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送小杜回去?等会来不及了啊!”   “你先让人套车!”独孤不求瓮声瓮气的,透着一股子不自在。   “真是,我就好像一个跑腿打杂的。”武鹏举小声嘟囔着出去安排。   杜清檀看着远处的林稍,深吸一口气,耳根的羞红渐渐褪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独孤不求走到她身后,哑声道:“走吧。”   杜清檀低着头往前走。   “你们那新来了一个萧如月萧三娘,和萧七郎是一家。”   独孤不求与她肩并肩走着。   “她走的是宫中的路子,张五郎、张六郎,知道那是谁吗?”   “知道。”杜清檀清清嗓子,“圣人的男宠。”   独孤不求就提醒她:“这二人权势滔天,武氏诸王也要为其执鞭牵马。   其母阿臧看上了兵部侍郎李严修,圣人下诏,让李严修和阿臧往来交好。”   堂堂天子,竟然下令让重臣与男宠之母交好,可见恩宠到了什么地步。   而萧三娘,就是被人引荐给了臧夫人,这才得以进入太医署的。   难怪那么嚣张。   杜清檀道:“萧三娘和我有龃龉,而且是解不开的那种。”   独孤不求听她说完经过,倒也不怎么忧虑。   “不必担心,萧三娘初来乍到,和臧夫人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我会打点。”   他也没交待她要隐忍或是什么,将她送上马车:“我随你一同回去?”   杜清檀不要:“时辰不早,你送了我就赶不回去了。”   独孤不求也没坚持:“那,下一次休沐的时候,我来找你,你别答应别人了啊。”   杜清檀应了一声。   武八娘赶出来,大包小裹地往她车上塞。   “小杜,这些都是日常用得到的,不许推辞,别和我客气。   家里还有客人,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啊,下次休沐,我又来接你……”   “别!”独孤不求立刻制止:“八姐,我求你了!这份福气我们享不起。”   武八娘眨眨眼:“哟?我们?你和谁啊?五娘答应啦?”   趁着那二人相争,杜清檀示意车夫:“快走。”   马车驶动,采蓝盯着杜清檀看了又看。   “五娘,婢子总觉着您的嘴唇有些不对。”   之前杜清檀被独孤不求带走的时候,她正好方便去了,回来杜清檀就不见了,武八娘还不许她去找人。   杜清檀不自在地摸摸嘴唇,然后轻轻“嘶”了一声。   可恶的独孤不求,竟然把她的嘴唇给咬破了!   “肿了,还破了皮,您干嘛去了?”   采蓝要凑近了看,被杜清檀一把推开。   “我吃肉干,不小心咬破了。”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直视前方,面不改色心不跳。   独孤不求的味道是甜的,带一点点青草味儿。   然后,这人真粗鲁,可太热情了啊,也不知道以后是否吃得消……   采蓝好奇:“什么肉干这样好吃?婢子怎么没尝到?”   杜清檀有些恼羞成怒:“记不得了。”   采蓝看出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便低咳一声:“独孤公子怎么来了啊?婢子总觉着您有点不对劲。”   杜清檀面目狰狞:“不许说话!”   小杜大夫才不会承认自己心虚呢。 第216章 三人成戏   武八娘给的东西实在太多,杜清檀花了钱,请杂役帮忙跑了好几趟才搬完。   雷燕娘等人过来看热闹,羡慕地道:“五娘人缘真好。”   这才来几天,就有多少人来看,大包小裹的送。   杜清檀笑道:“我这不是占着住得近么?”   雷燕娘就道:“也给你们带了馄饨,交给厨娘放着了,若是夜间饿了,记得去吃。”   杜清檀谢了,忙着收拾东西。   却见除了武八娘送的胭脂水粉、澡豆帕子之类的东西外,另有一只盒子,沉甸甸的。   打开来瞧,却是一二十盒细白瓷小圆盒子装的口脂,颜色很是特别,相当于裸色调。   她便笑了:“给这么多,我哪用得完?”   采蓝从里头扒拉出一封信来,却是独孤不求的字。   话也写得直白。   “天气越来越冷,我看你日常也不用脂粉,口脂却是一定要涂抹的,以免开裂。   这些口脂都是宫中所赐,外头买不到,颜色是新近流行的檀色,日常用着很合适。   别想着拿去换钱,可以送人,东西虽小,效果特殊,一般人看到这个,轻易不敢给你气受。”   杜清檀看得笑了:“这是什么时候拿来的?”   采蓝道:“不知道啊,婢子去时,车里已经有了。”   那就是独孤不求今天带来的,估摸提前就交待武鹏举安排好了。   采蓝道:“独孤公子可真细心,看得出来五娘从不涂脂抹粉,要不,下次见他的时候,您也用一用?”   杜清檀笑而不语,随手扔了两盒过去:“拿去用。”   然后又捡了些胭脂水粉澡豆之类的出来,依次送给院子里的人,就连新来的丁厨娘也有一份。   丁厨娘笑得眼角起褶子:“杜娘子太客气了,其他娘子拿也就罢了,我怎么当得起。”   杜清檀正色道:“当得起,都在一处,本是一样的。”   就听萧三娘的婢女蝉娘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又在收买人心了。”   杜清檀压根不理她,姿态拿得高高的。   采蓝挖苦道:“要不,你们也来收买一下人心?”   蝉娘冷嗤一声:“哪有追着问人要东西的,果然是小门小户。”   采蓝可不依了:“京兆杜氏是小门小户吗?真是没见识。”   蝉娘立刻嚷嚷起来:“你骂谁没见识呢?找茬是不是?”   采蓝才要应战,杜清檀就笑眯眯地道:“噤声,咱们是来候选侍奉圣人的,不是来争强斗狠的,谨守规矩。”   采蓝就收了怒气,笑道:“那是!咱们京兆杜氏可是讲规矩礼仪的人家。”   说着,笑嘻嘻地给其他人送东西去了。   蝉娘气得跺脚,见其他人都盯着她看,不好再追上去吵闹,只能回去找萧三娘。   “她们不上当,不肯和奴婢吵。”   萧三娘正在梳头,看着自己满头狗啃一样的乌发咬牙切齿:“不着急,日子长便着呢。”   只把人赶出去太便宜了,她必然要叫杜清檀死无葬身之地,才能消除心头之恨。   还有,杜清檀那些与众不同的方子,也要想方设法问出来才好……   正想着,就听人敲响了门。   来的是刘鱼娘:“三娘睡了吗?”   萧三娘手忙脚乱地把假发戴上,检查无误才道:“刘姐姐快请进。”   刘鱼娘手里拿着一盒精美的口脂,往杜清檀房间的方向呶呶嘴。   “瞧见没有,精美得很,这颜色也极特别,据说是才流行起来的檀色,刘婆说是御赐之物,我想着你见识广,拿来给你瞧瞧真假。”   萧三娘其实也没见过御赐之物,只她在众人面前装得不同凡响,少不得拿过去装模作样地检验。   但见膏体细腻,馨香扑鼻,那檀色染到唇间,既不夸张也不黯淡,别有一番风情。   于是心里就爱了,却因自己没得到,少不得酸溜溜,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刘姐姐怎么拿了她的东西!”   刘鱼娘被她这样质问,心里很不爽,却也不做出来,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必做在脸上。她早前也收了我的见面礼,这是回礼。另外还有一盒香粉,一盒胭脂,一盒澡豆,我瞧着,都是外头买不到的,很好用。”   跟着,申小红也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不拿白不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僵了也不好。”   萧三娘勾着唇角笑:“她倒是会做人。”   却又听刘鱼娘道:“你的是什么样子的?也给我们瞧瞧。”   萧三娘立时隐了笑容,淡淡地不说话。   申小红大惊小怪:“怎么?没给你们?她怎么这样!”   蝉娘忙道:“给了的,我们没要!谁还没见过这些东西!我们三娘比这更好的东西多了去!”   刘鱼娘和申小红对视一眼,都笑:“那是,三娘出身名门,原也和我们不一样。”   蝉娘就自夸:“我们三娘给臧太夫人治好了顽疾,臧太夫人特别喜欢她,这才向圣人举荐三娘。   三娘之前也不想来的,毕竟学了一身本事,更想留在外头造福万民,不图那些虚名。   但宫中接连使人说了好几次,还特意留了席位候着,家中长辈就说,侍奉好圣人才是造福万民。   三娘这才想通,所以我们才来迟了。   要是早些来,厨娘的事老早就能解决,也不会让各位娘子吃这么多苦头。”   萧三娘等她说完,才淡淡地道:“那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都往外说,夸夸其谈,丢人!”   蝉娘赶紧捂住嘴笑:“三娘说得是,婢子多嘴了。”   申小红好奇地道:“我没啥见识,谁是臧太夫人啊?”   刘鱼娘却是知道的:“是张五郎、张六郎的母亲,圣人亲封的太夫人……”   申小红惊得大张着口,起身就拜。   “啊……这……三娘,我何德何能,竟然能与你一处同住,还做了朋友!”   刘鱼娘掩去鄙夷之色,掩着口只是笑。   萧三娘则赶紧地扶她起来,谦虚地道:“咱们姐妹,不讲这些虚的,总之一同进退,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申小红感激莫名:“三娘脾气真好,全不像杜五娘。”   萧三娘淡淡地道:“她恃才傲物,看不起别人,也罢,且看明日考试成绩出来再说吧。” 第217章 姐妹给的毒药   早起,丁厨娘热情地招呼众人吃早饭。   采蓝正要去舀汤饼,就听丁厨娘笑道:“采蓝姑娘,五娘的早饭在这里,是昨儿雷娘子带回来的馄饨。你们没吃,给你们留着的。”   杜清檀很意外,她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想着那馄饨过不得夜,便让丁厨娘便宜处理了的,没想到居然留了。   丁厨娘解释:“知道怕坏,我就把它放在阴凉通风处,用帕子盖了,还是好的。”   这就是和厨子交好的好处。   早起丁厨娘也是预先给杜清檀主仆留了热水的,都不用和人抢。   采蓝尝了一个,虽是没那么新鲜,确实没坏,就笑嘻嘻地谢过丁厨娘,端去给杜清檀吃。   杜清檀就让雷燕娘等人一起吃:“一人分几个?”   那几人都不要:“特特给你们带的,就要看着你们落肚才安心,快吃。”   杜清檀就笑眯眯地受了这好意。   申小红眼馋地看着,憨厚地道:“好吃吗?你们几个真要好。”   萧三娘皮笑肉不笑地道:“五娘胆子真大,隔夜的,也不怕吃了坏肚子。”   刘鱼娘道:“姐妹情深,是毒药也得往下吃。”   雷燕娘眼里闪过一丝愠色,把筷子使劲一摔,然后就被杜清檀摁住了。   “嗯,我这人讲义气,只要是姐妹,可以一起吃美食,也可以一起吃毒药。”   杜清檀笑眯眯地问申小红:“还没尝过吧?要不要尝尝这毒药?”   申小红看一眼刘鱼娘和萧三娘,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敢夺人之美。”   杜清檀把馄饨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味:“姐妹给的毒药真好吃。”   言罢起身回房漱口去了。   雷燕娘抿着唇默了片刻,笑了起来,高高兴兴地追着杜清檀去了,态度又比之前亲近了许多。   萧三娘不阴不阳地笑道:“五娘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受欢迎啊。”   刘鱼娘听出些许意味:“和我们说说?”   萧三娘却又不说:“背后说人不大好。”   刘鱼娘和申小红逼得急了,她才给蝉娘使了个眼色。   蝉娘就愤愤不平地道:“当初在长安,我们家的九娘子和李氏宗女交好,十多年的交情,莫名其妙就被杜五娘抢了。   两位小娘子几乎成仇,到现在还没缓和,我们九娘气得一病不起,天天都在哭。   然后我们三娘原本和南阳王之女薇娘交好,又是她硬挤进去,让薇娘对三娘生了误会。   她还抢了我们三娘的功劳,巧言令色,硬把三娘的方子说成是她的,南阳王妃竟然也就信了她。   昨天来的那个县主就是她的靠山,安平郡王府的女儿,武氏宗亲,她们是一家的……”   刘鱼娘和申小红都睁大了眼睛:“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宋大娘、袁春娘、彭三娘也十分惊愕,只两边隔着一层,不好搭话细问。   但几人也没就此离开,而是一直坐在那静静听着,一顿早饭吃了许久。   刘鱼娘就依次询问她们:“五娘看着挺爽利的,不像这种人,是吧?”   宋大娘这才起身道:“我瞧着不像,吃饱了,先走一步。”   刘鱼娘微微一笑,不再去问袁春娘和彭三娘,只问从始至终不吭声的岳丽娘:“丽娘,你怎么看?”   岳丽娘抬起头来,神色淡淡:“我和她不熟,说不好。”   萧三娘就起身:“不说这些了,我是不想把从前的事带来,先这样吧。”   于是在教室里坐等上课的时候,杜清檀就发现宋大娘等人看她的眼神不大一样。   她也懒得去理,坐得笔直。   铃声响起,张医令、周医令和李岱一起走了进来。   众人见这么大的阵势,少不得齐齐起身行礼问好。   “都坐。”李岱落了座,示意张医令和周医令可以开始了。   张医令板着脸道:“昨天的考试出来了,有些人骄狂自满,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一考试,就原形毕露。   太医署不比外头,多的是行家里手,欺世盗名之辈就算侥幸混进来,也混不长久,总有一日会被赶出去!   到时候身败名裂,连带着地方和家族都要蒙羞!我先把话搁这儿,你们都警醒着!”   众人就齐齐偷瞟杜清檀,感觉说的就是她。   杜清檀稳如老狗,半点不自在都没有,仿佛说的是别人。   李岱平静地看着下方,把这些情形尽收眼底,并没有制止张医令大放厥词。   还是周医令皱了眉头:“发卷子就发卷子,说这些做什么?层层选拔上来的,若是欺世盗名之辈,难不成地方官员瞎了不成!”   张医令阴沉沉地瞅了周医令一眼,开始发卷子念成绩。   “甲等,萧如月、刘鱼娘。”   萧如月和刘鱼娘上前去领卷子,笑眯眯地给众人施礼。   张医令换了笑脸,夸她二人:“真不愧是食医中的翘楚,对答流利,医理药理都掌握得很好,实例也是经验丰富。”   “乙等,雷燕娘、宋大娘、申小红、岳丽娘、袁春娘、彭三娘。”   张医令严肃脸:“你们也还不错,切记戒骄戒躁,勤学苦练,继续努力深造。”   几人也都齐齐应了。   然后就只剩下杜清檀一个人没领卷子了。   雷燕娘担忧地看向杜清檀,萧三娘淡淡笑着,眼里的幸灾乐祸掩都掩不掉。   “杜清檀,丁等。”   张医令拖长声音,阴沉着脸看向杜清檀,高高举起她的卷子。   “小儿夜啼如何治疗……应当望闻问切,排除其他疾病,再对症下药,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你到底懂还是不懂?或者,只是懂得简单的医理药理,却要冒充食医?”   张医令讽刺地笑着,把杜清檀的卷子扔到地上,把对她的不喜表现得明明白白。   杜清檀也不去捡试卷,平静地行了个礼,问李岱和周医令:“学生是否可以辩解?”   “你说。”   李岱俯身将试卷捡起,递到她手里,态度十分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要有用就行。本王听闻你曾梦中遇仙,或许法子与众不同。” 第218章 巧言令色   听到李岱这么说,众人纷纷交换眼色。   之前都没听说过杜清檀梦中遇仙这事儿,现在却由琅琊王亲自说了出来,可见并不是假事。   萧三娘垂着眼,面无表情。   然后就听张医令道:“吾皇万岁,九个人中,居然就有两个遇仙的,真是吉兆啊。”   李岱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头:“怎么说?”   张医令就指着萧三娘道:“萧如月也是遇过仙的,而且是实实在在地遇到仙人,人证物证皆有。”   萧三娘站起身来,谦恭地行了个礼。   李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萧三娘以为他会就此问上几句,不想李岱只继续说杜清檀的事:“说说你的诊疗法子。”   杜清檀就道:“小儿娇嫩,五脏六腑血脉经络尚未发育完全,夜啼,多半是身体不舒服。   可能是吃下乳汁不消化,腹中胀气,肚子疼痛。或是乳汁不够,未曾吃饱。   还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有病、身体疼痛,或是外感风寒鼻塞。   又或是过冷过热、嘈杂,受了惊吓,太过亢奋,日夜颠倒,睡不安稳。   我认为,最稳妥的法子应当先排除疾病,找准原因,再对症施法,以免延误病情。”   她说得极有道理,便是张医令也不能说她不对,却生了另外的恶计:“你的意思是说,其他人的法子都是错的了。”   他指的是用牛粪藏于席下的法子。   杜清檀既然不写那个,必然认为是错的。   但民间,以及许多大夫,都信这个法子,再不然就是求神拜佛。   如果杜清檀当众否决这种法子,无疑会犯众怒。   小杜大夫怎么可能上这种当呢?   “传统的法子自有其道理,但我想,学无止境,只要能治病救人,再多的法子也不嫌多。   我一心一意想要侍奉圣人,故而自己虽只是小有所得,也不愿意藏私,更不怕被人笑话。   只想把自己知道的尽数展现出来,与诸位先生、同窗共同探讨,以便发扬医术,侍奉圣人,造福万民。”   这话可谓说得极为冠冕堂皇了,任何人都找不出错。   萧三娘强行压下嫉恨,给刘鱼娘使个眼色,表示杜清檀果然巧言令色。   刘鱼娘却只是应付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张医令又道:“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不是实操,你可有实证?”   杜清檀还真没治过小儿夜啼之症,便老老实实地道:“不曾有。”   张医令冷笑着正要开口,就被李岱打断了。   “张医令说得很是,行医不比其他,纸上谈兵最是要不得,具体还得看实操。   譬如有些民间土郎中,既不识字,也不懂医理药理,但治疗疑难杂症颇有奇效。   依本王看,笔试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考核便看实操罢。”   周医令立刻配合:“请问殿下,该如何考核?”   李岱道:“就考小儿夜啼,寻九名夜啼小儿,分给她九人医治,看疗效。”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张医令反对:“殿下,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这么多夜啼小儿啊,且这花费的时间也太久了。”   李岱强势地道:“寻找夜啼小儿是你们的事,至于花费时辰太久,事关圣人安康,宁缺毋滥。”   周医令不在意地道:“也不难寻,写个招募令贴出去,很快就能收齐。”   于是便要叫人进来写招募令,萧三娘连忙起身行礼,温文尔雅地道:“不需劳烦其他人,不如让学生来写罢。”   张医令立刻赞同:“三娘写字极好,文辞优美,你来写,再合适不过了。”   李岱和周医令并不反对,淡淡颔首。   萧三娘却笑着看向杜清檀,亲热地道:“五娘,不如我俩一起完成?你来研墨,我来写,好不好?”   明摆着是把杜清檀放在了从属、乃至奴仆的位置。   众人都以为杜清檀会拒绝,谁知杜清檀爽快地应了。   “若能造福洛阳百姓,别说研墨,便是让我吃苦也使得。”   这话说得极漂亮得体,李岱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微微颔首:“极好。”   雷燕娘便道:“学生愿意去张榜。”   其余人见她二人都踊跃响应,也不好装死不动,便纷纷表示自己愿意参与进来。   于是研墨的活儿,硬生生被申小红给抢走了。   杜清檀见她们一个个都在那抢表现,反倒不和她们争了,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就很悠闲的样子。   看得萧三娘一阵憋屈,却又无计可施。   雷燕娘凑过来:“小杜,我听她们说了,萧三娘在背后说你坏话,改个时候还该解释一二。”   “不用,我的为人,经得起烈火炼制。”杜清檀背着手笑问:“燕娘相信我?”   雷燕娘道:“我知道你不缺钱不缺吃,你却不嫌我带回的馄饨隔了夜,就这么把它吃了。你信我,我也信你。”   又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啊,杜清檀亲昵地撞撞她的肩头。   宋大娘也过来:“五娘,我也信你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人能和刘鱼娘混在一块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看,袁春娘和彭三娘却是站在正中间,不偏不倚的模样。   雷燕娘鄙夷地道:“这是不敢得罪那什么臧太夫人了,吃屎不记仇。”   她说的是这二人之前没得考试的事。   招募令贴出去,要等患儿收齐还需要时间,周医令就让人领着她们去太医署各处参观学习。   说的也是食医不能不懂基础的医理药理,不说融会贯通,至少也要明白是怎么回事。   其余医师、针师、按摩师、药园师倒也罢了,就是咒禁师这个,真让杜清檀大开眼界。   其实就是结合民间巫术、道教、佛教,用咒禁、符印等方式治疗疾病。   太医署中专门设置得有一名从九品下的咒禁博士,咒禁师二人,咒禁工八人,咒禁生十人,专用于驱除邪魅作乱导致的病症。   她从前在长安也曾听闻过这些,但这么近距离地观看本朝最高等级的禁咒师,还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忽见李岱走到她身旁,不动声色地道:“可有把握?” 第219章 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杜清檀微微颔首,实话实说:“回殿下的话,还得看运气。”   若是一般疾病,她倒也看得好,若是疑难杂症,那就不好说了。   但她可以确定,一定能比牛粪管用。   只是这种犯众怒的话,肯定不能说。   李岱却是会错了她的意,沉思片刻后,郑重地道:“你放心,只要是本王主持的,就一定公平。”   大意是,绝不会让张医令等人给她弄个医不好的。   杜清檀原本就对他没抱什么指望,听到这承诺,不免笑了:“学生相信殿下。”   李岱点点头,转身自行离开。   众人在太医署里逛了一圈,一日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   晚间吃饭时,萧三娘突然道:“五娘,之前在咒禁博士那儿学习时,殿下与你说了什么?”   于是,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淡淡地道:“问我新来的厨娘怎么样。”   丁厨娘赶紧道:“我尽心尽力的!”   杜清檀这就笑了:“我也是这样回答殿下的,还替诸位姐妹谢了殿下呢。”   萧三娘显然不信,只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便垂下眼,遮去其中冷色。   就听刘鱼娘道:“三娘,你遇仙的事儿怎么回事?说给咱们听听呗。”   萧三娘自然不肯亲自说,又派出了蝉娘。   说的内容还和上次杜清檀听到的一样。   众人听得各种惊叹,唯有雷燕娘道:“我有一个不解之处。”   萧三娘眼皮一跳,缓缓道:“什么?”   雷燕娘道:“三娘是在一棵生长了上百年的大树上睡着了,是吧?”   萧三娘点头:“是。”   “那棵树特别大,人在下头都看不见上面是吧?”   这回是蝉娘抢着回答:“当然啦,可不是普通的树。”   雷燕娘就严肃地道:“既然如此,你们家里的人是怎么发现三娘在树上睡着了的?”   众人就互相使眼色,人在树下看不到树上,树上的人又是睡着了的,这就矛盾了啊。   蝉娘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怀疑臧太夫人欺骗朝廷?”   雷燕娘冷冷地道:“好大一顶帽子!臧太夫人又没亲眼见到三娘遇仙,快别把她老人家扯上。”   萧三娘不慌不忙地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蝉娘表述错了。   我是在树上睡着了,但是听到家人呼喊就醒了。是我应答之后才发现的我。”   “原来是这样。”雷燕娘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我,傻乎乎的,你们说什么就信什么,也不懂得动脑子好好想想。”   她把筷子一丢,起身就走:“吃饱了,你们慢请。”   刘鱼娘却不让她走:“别急啊,再听听五娘又是怎么遇仙的。”   杜清檀早就不需要这个来撑门面了,当即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   “嘘……这是秘密,我在仙人面前发过誓,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众人看着她,十分无语。   萧三娘险些又要破功,这人,前后差距也太大了!   刚认识那会儿以为是文雅知礼的,没想到竟是个混不吝,粗鲁又刁蛮!   众人看着她二人的表现,心里自有一杆秤。   次日清早起来,众人去了药园学习辨识药物。   杜清檀正在用功,刘鱼娘就凑了过来,小声道:“五娘,九名小儿已经募集齐全了。”   杜清檀平静地看着她:“所以?”   刘鱼娘气愤地道:“他们悄悄把萧三娘叫走了,让她先挑……我就是为你鸣不平!”   杜清檀继续问:“然后?”   刘鱼娘就有些讪讪的:“这不公平。”   杜清檀点点头:“哦。”   刘鱼娘急了:“这事儿说到底主要还是为了替你正名啊!你不赶紧去看看,万一被弄了手脚,最后吃个大亏怎么办?”   杜清檀勾唇一笑:“谢你提醒。”   还是端坐不动。   刘鱼娘悻悻,却是拿她没办法。   过了没多少时候,萧三娘回来了,眼角眉梢满是得意。   她叫刘鱼娘和申小红、岳丽娘过去:“都给你们安排好了,等会儿放心大胆地施展手段好了。”   接着又叫焦虑不安的袁春娘、彭三娘过去:“不要担心,都打好招呼了。”   这二人讪讪的,偷偷看向杜清檀和雷燕娘。   萧三娘道:“不要担心,五娘不是小气的人,她本事高强,自是不能与我们比。”   这二人也就低头谢了。   雷燕娘看在眼里,也去拉杜清檀:“走,我陪你去问。”   杜清檀道:“不用。”   宋大娘就道:“也没证据,去闹,不过白白给人递把柄而已。且,也不知是真是假,万一是圈套呢?”   杜清檀赞许而笑:“大娘睿智。”   宋大娘笑道:“好歹比你们痴长了十多岁。”   过不多时,白助教果然把她们全都集中起来,拿出九张纸条团成团:“招募来的患儿都在这里,抓阄吧。”   张医令笑眯眯地看向萧三娘:“三娘,你先来。”   萧三娘就带着几分矜持和做作出来的歉意,最先抓了阄。   跟着自然是刘鱼娘等人。   这回排在最后的成了宋大娘、雷燕娘和杜清檀。   杜清檀得的是最后一只纸团。   她打开了看,上头写了个“丁”字。   申小红凑过来:“咦,和你之前的笔试成绩一样啊,不过也别放在心上,这次你一定能拿甲等考绩的。”   杜清檀毫不在意地笑了:“承你吉言。”   九个患儿被他们的母亲对号抱到众人面前。   杜清檀打眼一看,萧三娘那个又白又胖,穿得还很干净,一瞧就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她这个又黄又瘦又小又脏,还是个癞痢头,臭烘烘的,显然就是穷人家的。   孩子的母亲满手粗茧,衣裳上全是补丁,很是不安地给她赔笑。   “烦劳大夫了,家里穷,也没办法给他看。听说有这种好事,就赶紧地求了来。   他们之前不让我们来,后来是一位穿紫衣的贵人刚好遇到,开了口,我们才能进来。”   杜清檀和气地道:“无碍,抱到这边来,我看看。”   那孩子被解开衣服放在诊台上,杜清檀正要伸手,就见一只饱满的大黑虱子爬了出来。 第220章 药房里没有   杜清檀停滞了一下。   孩子的母亲发现,尴尬一笑,伸手抓住,就将两根大拇指甲对着一掐,“啪”的一声脆响,送那虱子上了西天。   “呕……”萧三娘刚好在旁边瞧着,差点吐出来。   她那个患儿的母亲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妇,见状咋呼呼地喊起来。   “哎呀,脏死了,怎么把这种人放进来了!万一虱子爬到我儿身上怎么办?快抱出去!”   其他人也都露出嫌弃的神色,小声嘟囔。   “丁”字号患儿的母亲慌乱地将孩子抱起,涨红了脸。   杜清檀平静地道:“抱到这边来吧。”   她找了个相对独立的药箱子,让把孩子放在上面,面不改色地给那孩子做详细的检查。   然后下了定论:“这孩子没吃饱,还有这虱子太多,他睡不安稳,以及头上的肥疮会痒,他很难受。”   孩子母亲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这奶水不足……”   杜清檀叹了口气,说道:“喂些米糊,然后多晒太阳,这虱子和肥疮嘛,我给你开药。把孩子包好,在这等着。”   她起身就去找李岱了。   李岱一直稳稳地坐着观察众人,见她过来,就道:“什么事?”   杜清檀问他:“学生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想问,这种招募来的病患,是否可以由太医署包医药费?”   李岱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当然包的。”   杜清檀就给他行了个礼,然后吹捧:“圣人仁慈,殿下仁慈。”   李岱静静地注视着她:“圣人确实仁慈,我却不敢居功。”   杜清檀道:“我知道这患儿是您发了话才放进来的。”   李岱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你去吧,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不必吝惜。”   杜清檀走回去,和患儿母亲说道:“圣人仁慈,你们的运气也好,遇到了琅琊王,医药费都由太医署出了。”   那患儿母亲惊喜极了,立刻跪下去对着皇宫的方向磕头,又要给李岱磕头。   李岱肯定是不受的,淡淡地避开了。   杜清檀只给开了个去除虱子的,用百部、蒲公英、黄柏、野菊花煎水清洗,一日两次。   又教那妇人:“回去后把家中的衣物床单都用滚水烫过,也可将这药水浸泡清洗,日常要注意多洗多换,不然还会反复。”   另一个方子,她郑重其事地请了周医令:“这孩子头上生的肥疮,学生不会治疗,恳请医令给他诊治。”   周医令微微一笑,当即开了方子,还让她看:“茵陈,五倍子,秦皮,陈皮,甘草,这个方剂简单,比较适合他家使用。”   杜清檀诚恳地行礼道谢,又给开了一张方子,一并交给取药的医工。   医工拿了方子一瞅,十分为难。   张医令正在忿恨杜清檀去求周医令开方,却不求他,见状就恶声恶气地道:“怎么回事?”   医工递了方子过去,为难地道:“这个,药房里没有啊。”   却是大米二十斤,鸡蛋二十个。   张医令冷笑起来:“杜清檀,这就是你开的药方?”   分明是借机利用公帑补贴穷人,为她自己谋善名!   杜清檀正色道:“对,食医,以食为医。稻米性味甘、平,入脾、胃、肺经。   主治脾胃气虚,食少纳呆,倦怠乏力,心烦口渴,泻下痢疾。   鸡蛋,性味甘、平,入心、脾经。益气养血、宁心安神、滋阴解毒。   学生认为要治好这孩子的夜啼之症,就需要这两样东西。”   她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开多了吧?那行,减半?”   “拿来我看看。”   李岱接过方子看了,目光沉沉地看她一眼,道:“不必了,就按这方子提供,超出部分由本王供给。”   这招募来的病患却是暂时不回家的,统一安排去病所。   患儿之母千恩万谢,抱着孩子去了。   杜清檀回头,但见所有人都早就诊治完毕,就差她一个。   她就团团行礼:“医术不精,拖了各位后腿。”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遇到这个病患最麻烦,而且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三娘等人倒也罢了,白助教和在场的医工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同。   李岱仍然是淡淡的:“既然都已施药,那便等候结果罢。”   说着,自行走了。   走到门口,就听张医令恶声恶气地道:“太医署的规矩,各自诊病完毕,要打扫干净现场!不得留下秽物!”   这就是嫌弃杜清檀刚才这个病人脏了。   李岱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只见杜清檀丝毫没有为难羞恼的意思,认真地洗了手,又要了烧酒去擦拭清理诊台。   她修长的身影随着动作一起一伏,神色认真,长睫半垂,肌肤浸着冷色,散发着淡淡的光。   犹如春日里一株迎着日光盛开的玉兰,清冷,向上,却不傲气。   杜清檀擦拭了一会儿,雷燕娘就过来了,也不说话,就默默跟着她一起清理。   再接着,宋大娘也笑道:“我去清理那边。”   袁春娘往前走了一步,被彭三娘拉住了袖子,隐晦地示意她看张医令。   张医令冷冷地看着杜清檀等三人,目光很是不善。   彭三娘小声道:“刚才,燕娘和宋大娘已经被针对了。”   就是跟着杜清檀交好就会被对付。   袁春娘垂着头想了想,坚定地推开她的手,朝着宋大娘走去:“我来帮你。”   彭三娘的脸色就很难看。   忽见从不出声的岳丽娘淡淡地道:“我们扫地。”   彭三娘有了台阶下,赶紧地跟着岳丽娘一起行动。   申小红眨眨眼,咋呼呼地道:“我去提水,把这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好了。”   刘鱼娘和萧三娘对视一眼,也都各自寻了一块抹布上前打扫卫生。   周医令欣慰地道:“看到你们如此勤快友善,老夫很是欣慰。”   张医令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杜清檀回到住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裙换下,叫采蓝:“拿去洗了。”   采蓝正在那洗衣服呢,萧三娘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道:“还以为小杜不怕脏呢。”   杜清檀同样笑眯眯:“我肯定不怕,就怕没处理干净,虱子爬到你身上,惹你呕吐,岂不是罪过?”   萧三娘皮笑肉不笑,等结果吧。 第221章 绑在一起   饭后,天色尚早。   杜清檀去邀请雷燕娘和宋大娘:“我打算去看看患儿,你们去吗?”   随访,是大夫应该努力做到的事,况且是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   雷燕娘和宋大娘也担心会被人使坏,便道:“一起吧,晚饭吃得有些撑,正好出去溜达溜达。”   袁春娘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犹豫不决又苦恼,看见她们眼睛就亮了,只不好意思靠过来。   杜清檀大度地招呼她:“春娘,我们出去遛弯儿,你去不?”   袁春娘激动地飞奔过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哎,哎,我去,去!”   杜清檀亲切地拍拍她的肩,并不多说什么。   萧三娘隔窗望着这一幕,微微冷笑,叫了蝉娘过来。   “你去告诉张医令,杜清檀目中无人,很该给她教训!”   蝉娘会意,遮遮掩掩地出去了。   刘鱼娘轻轻放下窗子,笑眯眯地和豆儿说道:“狗开始咬人了,等着看好戏吧。”   豆儿道:“不好下手吧,病所里那么多人盯着的。”   刘鱼娘嫌她笨:“这不是有张医令么?他只要随便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人去做。”   小孩子本就容易惊醒,夜里随便弄弄,那孩子不得天天哭到半夜,哭着哭着,就输了。   病所位置偏远,需要穿过宽广的药园。   杜清檀几人一路走,一路说话。   袁春娘羞耻地道:“小杜,我一时糊涂,害怕惹祸上身,又想贪占便宜,所以背离了你。我给你赔礼,希望你别怪罪我。”   杜清檀坦然一笑:“趋吉避祸,人之常情,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再说,你后面不是也来帮我了吗?”   雷燕娘严肃地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幸好你没糊涂到底。”   宋大娘打圆场:“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大家还是好姐妹。”   说到好姐妹,雷燕娘又冷笑了。   “当初还是彭三娘提议结拜,歃血为盟的呢。幸好没有,不然第一个遭报应的就是她!”   袁春娘小声道:“她只是胆子小,其实并没有说过小杜任何坏话,也没做坏事。”   雷燕娘嫉恶如仇:“你还替她说话!”   杜清檀一锤定音:“只要没害我们就行,不然和萧三娘等人没区别。”   雷燕娘就乖乖地听了她的话。   入了病所,几人分开去看自己的病人。   杜清檀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找到了丁字号母子。   那孩子已经吃上了米糊,头上的肥疮也涂上了药,安静乖巧地坐在床上玩耍。   做母亲的满脸欢喜感激,连连给她鞠躬行礼。   “杜大夫,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您不嫌我们穷,不嫌我们脏……”   杜清檀止住她:“悬壶济世,不分贫富,救死扶伤,本就是学医之人应当做的。”   患儿之母口舌笨拙,红着脸道:“那些米粮,我会把它磨成粉,专给他吃,一定不会偷吃。”   杜清檀被她逗笑了:“不是还开了鸡蛋么?把熟蛋黄碾细添在米糊里喂给孩子,可以帮助他强身健体。蛋白你吃了,乳汁会好一点。”   又叫采蓝给了她几十个钱:“住在这里头,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不要吝惜,该打点的要打点,有事就去寻我。”   患儿之母捧着钱,眼泪掉出来,忽地跪倒在地,给杜清檀使劲磕了几个响头。   “您是好人,那位郡王也是好人。”   采蓝很是费了一把力气才将人扶起来。   杜清檀看过孩子的情况,觉着还平稳,就又转身走了出去。   采蓝道:“要不要去寻负责这儿的杂役打点一下?”   杜清檀不认为这是单纯塞钱就能杜绝手脚的,她笑眯眯地道:“我们去寻周医令。”   她早通过阿史那宏打听清楚了,今晚正是周医令当值。   而周医令是个尽职尽责的医者,每天这个时候,只要他当值,没有其他事情,他都会在病所巡查,抽检病案。   要抗衡张医令这个地痞,当然要找等分量的人出手。   周医令从一堆病案中抬起头来,严厉地看向杜清檀:“何事?”   杜清檀坦然自若地行礼问好:“请医令关照一下丁字号患儿。”   周医令冷笑道:“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凭什么要求老夫偏帮你?”   杜清檀笑眯眯的:“不是偏帮,而是想要请您查看一下患儿用药是否得当,毕竟他头部的肥疮是您开的药方。”   周医令脸色不虞,生气地瞪视着她,格外吓人。   采蓝缩了缩脖子,悄悄退到后面和阿史那宏站在一起,互相使眼色,要他去帮杜清檀。   阿史那宏正想上前,就听周医令冷笑道:“好个聪明人!你是故意请老夫给他开药方的吧?”   这样一来,相当于把他和杜清檀绑在一起了,丁字号患儿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病人。   一旦患儿不好,两个人都有关联。   杜清檀十分惊愕:“您怎会这样想呢?学生十分敬仰您的医术,又觉着您心慈,一定不会嫌弃他家贫苦……”   周医令严厉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杜清檀无辜又柔弱,纤长的脖子微微倾着,脆弱得很,实在不像出手就能搧人耳光的蛮人,也不像个心机深沉之人。   周医令收回目光,板着脸起身,跟着她去看患儿。   他当场把负责那一片的杂役叫来问话,寻了个由头,换了另一个他自己的人负责,还特意叮嘱了一番。   杜清檀浑身上下都很舒坦。   出去的路上,周医令突然回头,冷淡地看着她道:“之前张医令命你清扫现场,你是否心怀怨怼?”   杜清檀认真地道:“并没有,患儿身上有虱子,又生了肥疮,这些都会传染,清扫现场是应该也必须做的工作。就算张医令不提醒,学生也会主动去做的。”   周医令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你能这样想,很好,非常好。”   杜清檀等人回到住处,恰好遇到蝉娘回来。   两边一对上,蝉娘恶狠狠地瞪了杜清檀一眼,然后气呼呼地进屋去了。   雷燕娘道:“她又怎么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许是因为没能使到坏?”   天,很快亮了,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 第222章 未免太过武断   吃早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萧三娘先放了筷子离开,却留下了蝉娘。   杜清檀也要走,就听蝉娘道:“杜娘子要去哪里?再给你的病患塞钱,让她隐瞒病情吗?”   这意思,是知道她昨天给患儿之母塞钱了。   “原本你只是个贱人中的贱人,不配和我说话,但既然提到这个,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两句。”   杜清檀淡淡地道:“你们主仆是不是认为,太医署是可以随便塞几个钱,就能丧失公平,罔顾病患的地方?   还是认为,两位医令,以及诸位博士,医工都是沽名钓誉,不通医术,能够隐瞒过去?”   雷燕娘等人险些鼓掌。   回答得太犀利了啊!   蝉娘冷笑道:“我只是担心你蒙蔽大家罢了。毕竟,周医令待你非同一般。”   她说这话时,用袖子掩着口暧昧地笑,就像是抓住了私情似的。   杜清檀沉了脸,直接朝她走去:“我没听懂,仔细说给我听听!”   蝉娘立时觉着被搧过的脸火辣辣的疼,赶紧起身躲到刘婆身后,胆怯地虚张声势。   “莫非你又想打人?只要你敢动我一根指头,臧太夫人一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别冤枉人,谁打你了?你以为我不怕脏手啊?”杜清檀问众人:“谁看到我打她了?”   雷燕娘尖刻地道:“只看到恶狗咬人,没看见人打狗。”   宋大娘等人配合地嘲笑起来。   “以为她对你们很好吗?”蝉娘气得脸都红了。   “你们几个昨天一起去病所,她却瞒着你们私底下请了周医令帮她看乙字号患儿!   这种吃独食的人,你们还把她当朋友?笑死人了!一群傻子!”   她以为揭穿此事,这些人就得立时对杜清檀心生不满。   不想雷燕娘等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袁春娘怯怯地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五娘会说你是贱人中的贱人了。”   蝉娘凶悍地道:“你骂谁?”   雷燕娘立刻把袁春娘护在身后,冷笑道:“当然是骂你了。你怎知周医令没帮我们看过患儿?”   宋大娘笑道:“周医令把所有病患都看了一遍,包括你们家萧娘子的。”   虽然周医令一视同仁,但杜清檀特意把她们领去见了周医令。   周医令记下了她们的名字,还夸她们的回访做得很好,夸她们对病患负责、上心。   这哪里是自私自利,吃独食?分明是杜清檀请客呀!   眼看蝉娘落了下方,萧三娘及时出现,训斥道:“你又在乱嚼什么舌头?还不赶紧赔礼?”   于是蝉娘委委屈屈地赔礼道歉,萧三娘跟着她一起行礼致歉。   “蝉娘不懂事,太过老实,从外头听了几句闲话就信以为真,大家千万别计较。”   杜清檀微笑:“老实倒是未必,就是沉不住气,怎么也得等我赢了,你再当众揭穿嘛,这样才好看,对不对?   要不然,是你已经知道自己输了,我赢了,然后又不敢惹周医令,所以才搁这挑拨离间?”   萧三娘黑着脸不说话。   确实是被杜清檀猜对了,她那个患儿昨夜哭了大半夜,所有人都听见了,完全没办法掩盖。   杜清檀扬长而去:“走了,走了。”   众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刘鱼娘主仆在那里,和她们大眼瞪小眼。   白助教严肃地看着众人宣布头天夜里的诊疗结果。   “……昨夜停止夜啼的患儿分别是丁字号、甲字号、庚子号。”   丁字号对应的是杜清檀。   甲字号对应的是雷燕娘。   庚字号对应的是申小红。   其余六个人,全都没有成功,患儿照旧哭得天昏地暗。   杜清檀气定神闲,雷燕娘也不见得有多高兴。   申小红却是惊喜交加:“真的吗?我真的治好了啊?”   宋大娘看不惯她做作:“做了那么多年的食医,治好了不是很正常?”   申小红讷讷地低了头。   周医令严肃地道:“对,治好是正常的,没治好才不正常!”   李岱淡淡地道:“事实证明,杜清檀的辩证施方是正确的。”   萧三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张医令立刻道:“殿下,下官有话要说。杜清檀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刚好遇到患儿是腹饥,吃饱就不哭了。   若是换作其他患儿,她未见得就能立刻治好。不管是什么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有个过程。   只一日就判定其余人等未合格,未免太过武断,恳请殿下再宽容几日。”   李岱安静地听完,准了:“你说得很有道理,就以七日为限,继续治疗吧。”   刘鱼娘等人都松了口气。   萧三娘趁其他人没注意,给张医令使了个眼色。   既然她的土法子不管用,或许可以悄悄试试杜清檀的办法。   她医药方面的知识不精通,但是可以让张医令帮她看。   张医令会意,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刘鱼娘发现,就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医令。   张医令也冲她使了个眼色。   刘鱼娘这才心满意足地低下头。   岳丽娘看在眼里,慢吞吞地将脸转开了。   接下来,又是日常诊疗,众人各自忙碌一番之后,继续参观学习。   萧三娘借口要去方便,飞快地溜了出去。   病所里,张医令已经等着她了。   张医令不免要询问:“怎么回事?不是由着你挑了个最健壮的吗?”   萧三娘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   她的患儿家里有钱,自己掏钱住了个单间,最是方便行事。   不想走到病房附近,却发现患儿门前站了两个带着龙凤环首仪刀的侍卫。   张医令谨慎地招手叫了个杂役过来:“怎么回事?”   杂役道:“是琅琊王下的命令,九名患儿,都分别安排了王府侍卫守着。   除了负责的食医之外,其余人等都不许参与治疗,闲杂人等也不许靠近。”   萧三娘心烦意乱:“杜清檀还让周医令帮她看呢!”   张医令叹道:“她那个不同的,本就是对症施方,没错。”   萧三娘就道:“您今晚当值,对不对?”   周医令可以巡查病患,张医令应该也可以,到时候不是正好光明正大地出手? 第223章 海一般深厚的期许   “萧三娘回来了。”   宋大娘一直盯着萧三娘的动静,见她回来就给其他人说。   大家都能猜到萧三娘干什么去了,没通过的那些不免心生不平,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刘鱼娘生恐自己被落下,佯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眯眯地和萧三娘打招呼。   “三娘,你去哪儿啦?刚我有事寻你,怎么都没找到。”   萧三娘道:“我去方便了。”   刘鱼娘就过去抓住她:“怎么不叫我一起?我也正好想去呢?”   然后压低声音:“她们全都盯着你呢,有人说你悄悄溜去病所,请药医帮忙看了。”   萧三娘冷冰冰地看着刘鱼娘。   刘鱼娘毫不退缩。   较劲片刻,萧三娘淡淡地道:“我们不该是敌人。”   刘鱼娘笑:“我从未想过与你为敌,只是想要留下来侍奉圣人罢了。”   萧三娘就说:“琅琊王派了他手下的侍卫,将九名患儿全都看起来了,不允许除了对应食医之外的人参与诊疗。”   “这样啊。”刘鱼娘目光微闪,挑唆道:“小杜人缘真好,到底是高门出身,周医令向着她,琅琊王也帮她。   我是寒门出身,自是不能和她比的。但三娘也是高门出身,又有臧太夫人认可,理该比她更强才是。”   萧三娘微微冷笑,心中嫉恨愈深。   等她把这个患儿治好,然后……   杜清檀津津有味地看着针博士教人施针,跃跃欲试。   针博士见她眼睛发亮,似是非常喜欢,就道:“要不要试试?”   “可以吗?”杜清檀觉着自己最近风头太盛,并不想给人添麻烦。   针博士道:“为何不可?有些女病患,正好需要女医。”   反正是在人偶上下针,也不怕戳错了地方坏事。   杜清檀立刻上手了,玩得不亦乐乎。   其他人有感兴趣的,也跟着一起学,不感兴趣的就在一旁观看。   李岱静悄悄地走进来,迎头就看到杜清檀在那学习施针。   别个都是死死盯着穴位,拿了银针一点点地往里戳。   她是手起针落,一戳一个准,快、狠、准,特别突出。   针博士和她开玩笑:“杜娘子就像射箭似的,可不是这样的做法……”   她就笑眯眯地道:“我就是先练准头,其他手法慢慢学。”   一群针师、针工和她开玩笑:“要不,杜娘子别做食医了,改到我们这边来学习针灸吧。”   杜清檀道:“我怕你们不收女学生啊。”   忽然有人发现了李岱,就喊了一声,众人齐齐行礼。   李岱收回目光,不怎么高兴地摆摆手,转身走了。   大家就猜:“琅琊王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谁也猜不着。   萧三娘勾着唇道:“巡查呗,圣人命令琅琊王专理此事,其余事情都让放下了。”   意思就是,琅琊王无权无势,只能管管这点小事,远不能和她的靠山相提并论。   杜清檀云淡风轻地接了一句:   “可见圣人有多重视咱们!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努力发挥所长,尽力侍奉好圣人,造福百姓,这才不辜负圣人海一般深厚的期许啊!”   “…………”   现场一片寂静,没人接得上这话。   萧三娘被恶心得不行。   主要是,杜清檀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清雅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模样。   “咳咳!”针博士觉着在场所有人中,好歹自己是个当官的,便一本正经地道:“圣人万岁!”   众人也跟着一起:“圣人万岁!”   李岱立在门外微微一笑。   杜五娘,可太有意思了,这样的人才,理当得到周全的照顾。   何况,他始终相信,有真本事的人不该被恶人恶事欺负埋没。   夜凉如水,张医令走到萧三娘负责的患儿病室外,冷着脸和看守的王府侍卫说道:“我来巡房。”   王府侍卫行了一礼,放他入内。   张医令松一口气,正准备施展手脚,就见侍卫跟着他走了进来。   他怫然不悦:“做什么?”   侍卫面无表情:“琅琊王有令,除负责食医之外,所有医者不得私下与患儿诊治。”   张医令摆起架子:“我是一般医者吗?我是主考的医令!今日我当值,例行巡房乃是我的职责!”   侍卫不为所动:“医令巡房是职责,我也是恪守职责。”   张医令到底没能把人赶出去,更没有丝毫机会为患儿看诊,只能气呼呼地离开。   然后,他在刘鱼娘负责的患儿那里也遇到同样的情况。   于是气得夜里都没能睡着。   早起,所有人都发现,刘鱼娘和萧三娘神态轻松,有说有笑,彼此之间比之从前更亲近了几分。   雷燕娘和杜清檀小声道:“狼狈为奸。”   申小红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憨厚地道:“刘姐姐,三娘,想必你们负责的患儿今日就能好了。”   刘鱼娘笑而不语,萧三娘谦虚地道:“张医令不是说了么,治病都有个过程,不能急,我也不急的。”   岳丽娘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把头低下了。   彭三娘看着桌面,眼圈微红。   “咳咳!”白助教走进来,扫视众人一遍,缓缓公布第二天的结果。   和昨天差不多的结果,但是杜清檀负责的乙字号患儿夜里一次都没哭过,申小红的、雷燕娘的各自哭了一次。   刘鱼娘和萧三娘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不高兴。   等到见着张医令,两人就都各自找机会去问:“怎么回事?”   张医令也是很无奈:“盯得太紧了,自己设法吧。”   于是大家就看到,刘鱼娘和萧三娘整天都黑着脸。   雷燕娘可舒服了,只是顾忌宋大娘和袁春娘的心情,才没有表现出来。   等到第三天,情况仍旧如此。   宋大娘和袁春娘一起来找杜清檀:“我们想着,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请你帮我们这个忙吧。”   杜清檀道:“我不能亲自检看患儿,不能乱支招,我觉着既然不是只留两个人,不如及时向医令求助。   我们只是食医,不是药医,有病治病,不懂这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态度最重要,不然拖延病情,反是作恶。”   那二人仔细想了想,决意按照她说的办。 第224章 投名状   宋大娘和袁春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式提请药医介入。   周医令并没有批评她们,反而很欣慰。   “行医之人就当如此,不被虚名所缚,不争输赢,以病患为首要。   能治就是能治,不会就是不会。没什么丢人的,你们都要向她二人学习。”   然后就安排了医博士去给这两个患儿看诊。   结果,一个查出消化不良,一个查出是心热烦躁,调整了饮食,又喂了药,两天后也好了。   九个患儿,痊愈并送走了五个。   还剩下四个,分别是萧三娘的、刘鱼娘的、岳丽娘的、彭三娘的。   周医令语重心长:“你们是食医,不是药医,不懂得治病不丢人,当以病患为首要。”   这已经是第六天,同样的话,已是第二次说。   聪明的人就该懂得,周医令这是在提醒她们不要再硬撑,该认输就认输。   岳丽娘和彭三娘撑不住,两个人都准备去寻周医令派遣药医。   却在出门的时候被萧三娘和刘鱼娘拦住了。   刘鱼娘笑眯眯地道:“你们确定要向杜清檀认输?”   彭三娘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不敢得罪这二人,却也不愿意和杜清檀作对,反倒是两头不讨好,只能做个受气人。   岳丽娘打破以往的沉默:“我不是向谁认输,我是对病患负责,我不会医,往席子下面放牛粪没有用。”   萧三娘看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丽娘,你的意思是说,我和鱼娘对病患不负责?”   岳丽娘把脸转开:“我没这么说。各自的情况不一样,你们一直坚持,总是自有道理。”   萧三娘看向彭三娘:“你呢?”   彭三娘很小声地道:“我的想法和丽娘一样。”   萧三娘给刘鱼娘使了个眼色。   刘鱼娘就道:“还没问过你,你觉着杜清檀这个人怎么样?”   彭三娘冷汗都出来了:“我,我,我和她不熟。”   刘鱼娘就笑起来:“她们几个都不喜欢你,骂你是叛徒和两面三刀的小人,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   其实就是要逼彭三娘表态。   豆儿道:“彭娘子,我家娘子是好意,良禽择木而栖,跟错了人,是会倒霉的。”   彭三娘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希望杜清檀或者雷燕娘能够突然出现,帮她解围。   然而只有她们几个人,其余人就像失踪了一样。   萧三娘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找到了法子,本想带着你一起顺利过关,既然你不乐意,就算了。”   蝉娘冷笑道:“帮忙也要看那人值得不,娘子不要滥好心,咱们走吧。”   彭三娘见刘鱼娘、萧三娘二人要走,晓得以后日子会更难过,连忙喊道:“我想和你们一起的!”   说完这话,险些哭了出来。   萧三娘这才停下脚,笑眯眯地道:“好姐妹,互相帮助,互相守望。”   刘鱼娘道:“什么好姐妹。我看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怕心里还想着杜清檀她们呢。”   彭三娘连忙辩白:“我没有,真的!”   萧三娘就道:“你如何证明?”   彭三娘怔住了:“我,我,要如何证明?”   岳丽娘突然道:“我肚子好疼,得去方便。”   萧三娘盯她一眼,笑眯眯地道:“快去。”   岳丽娘走得飞快,躲进茅厕就不出来。   彭三娘被蝉娘和豆儿逼到了角落里。   蝉娘拿了一个小纸包给她:“这是治疗小儿夜啼的秘药,是才求来的,你设法喂给患儿,今晚就能好。”   彭三娘吓得脸都白了:“我不……”   谁知道里头是什么。   蝉娘叹道:“想歪了吧?又没仇,难不成还能害了患儿不成?背上人命官司,谁也跑不掉。”   彭三娘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但仍然不愿意。   “有侍卫守着呢,我也不能接触其余患儿,怎么喂?”   豆儿道:“不是都要喂水么?到时候你把水加在壶里就行了。”   蝉娘道:“只是要娘子表个态罢了,其余的,我们会安排妥当。”   彭三娘惊疑不定,却不能反抗。   只因豆儿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想着把这事儿说出去,不然一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想想李金娘。”   彭三娘哭着收了纸包。   豆儿就笑眯眯地挽着她的胳膊,亲热地道:“接下来,由我伺候彭娘子吧,您到哪儿,婢子就到哪儿。”   竟然是半点不肯放松。   于是晚饭的时候,杜清檀就发现,彭三娘红着眼眶,时不时地偷瞟她一眼。   等她看过去,就又低了头。   雷燕娘也发现不对劲了,和她咬耳朵:“她怎么啦?”   杜清檀不爱管闲事:“不知道。”   袁春娘道:“估摸是担心治不好患儿,又被那两个逼着,不敢请药医,心里害怕吧。”   以彭三娘之前的表现,还真可能。   于是众人都没理。   到了晚上,刘鱼娘和萧三娘就来找彭三娘:“走,一起去病所看望患儿。”   彭三娘几乎站不稳,因为没看见岳丽娘,就生了几分不忿:“丽娘呢?”   刘鱼娘道:“病了,拉肚子,吃了药躺着呢。”   彭三娘当然懂得是怎么回事——岳丽娘比她聪明,发现不对劲就及时躲开了。   但她已是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只能任由人推着逼着,搓圆捏扁。   然后抱了一份侥幸安慰自己,也许真的只是要她表个态,交个投名状罢了。   毕竟她刚才偷偷试了一点药,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况发生。   万一真的有用,她也就能顺利过关了。   于是,胆气也就壮了起来。   到了病所,正好遇到杂役要给那几家送清水吃食。   刘鱼娘和萧三娘就上去过问饮食情况,拉着杂役又送钱又塞东西的,要求多多关照患儿及其母亲。   趁着这个空档,彭三娘抖手抖脚地把药粉倒入清水之中,还不忘抱起坛子晃了晃。   等到做完这一切,她双腿发软到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还是豆儿及时扶住了她。   刘鱼娘和萧三娘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各自去看望患儿吧。”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瓢泼大雨,杜清檀等人都被困在房里出不去。   刘婆通知:“等到雨停再上课。”   然后,就见白助教带着两个人冒着大雨快步而来。 第225章 医德败坏   彼时,众人全都坐在厨房里。   毕竟已是秋天,又下了雨,房里也没什么炭火之类的能取暖。   厨房里有热汤热水,反而更舒服。   白助教湿淋淋地走进去,严肃地扫视了众人一圈,淡淡地道:“今日是第七日,虽说下雨不上课,考核结果也要尽早知会到大家。”   众人精神一振。   这么着急着慌的,肯定有事啊!   杜清檀不动声色地朝萧三娘等人看去。   萧三娘唇角带笑,温婉镇定,还隐隐带着几分得意。   刘鱼娘唇角微微下垂,紧紧盯着白助教。   岳丽娘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彭三娘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全身绷得紧紧的。   白助教最先看向萧三娘,露出一丝微笑。   “萧如月,恭喜你,在坚持七天之后,昨晚你负责的患儿终于没哭了,睡得很好。”   萧三娘淡淡一笑,起身优雅地行礼,也不多说什么,安静地坐了下来。   白助教又看向岳丽娘:“你的患儿仍然哭闹不休,今日早间,医令已经派出医博士为之诊治用药。”   岳丽娘站起身来,低着头不说话。   萧三娘等人一起看向她,眼里多有惊愕。   白助教严厉地批评她:“既然不能胜任,为何一定要拖延到现在?   医令提示了很多次,以私心延误病情,不亚于杀人!你的医德很有问题!”   行医之人被骂医德败坏,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   岳丽娘脸色微白,颤抖着嘴唇道:“是,学生错了。”   白助教生气地道:“退下!惩处结果未出之前,只许你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许外出!”   相当于关禁闭的意思。   岳丽娘行了个礼,垂着头往外走。   萧三娘突然站了起来:“助教,学生想为岳丽娘解释一二。”   白助教知道她背景深厚,轻易也不愿意得罪她,便淡淡地道:“你说。”   萧三娘温婉地解释:“丽娘原本要去请医令派遣医博士的,是突发急病才耽搁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她看向杜清檀:“是吧,小杜?有这回事的吧?”   就很不安好心,非得把杜清檀拖下水的意思。   杜清檀行云流水地推了个球:“学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的确没有看到岳丽娘出来吃晚饭。”   实事求是,客观公正。   萧三娘接着求情:“还请助教禀明郡王和两位医令,丽娘不是故意的。”   白助教不予置评:“我自会如实禀告上去。刘鱼娘,你站起来。”   刘鱼娘一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加上心里有鬼,早就有些慌了,骤然被点名,吓得蹿了起来。   “学,学生,在。”   白助教冷冷地道:“你来解释一下,为何你的患儿,母子二人睡得天昏地暗,直到早上送饭也叫不醒?”   这回,屋子里的人全都惊呆了,齐齐看向刘鱼娘。   刘鱼娘倏然看向萧三娘。   萧三娘一脸惊愕,然后意有所指地看向彭三娘。   彭三娘犹如惊弓之鸟,惶恐到嘴唇都白了,坐那儿情不自禁地颤抖着,摇摇欲坠。   刘鱼娘就又看向彭三娘,说道:“回助教的话,学生不知。”   彭三娘轻轻吐出一口气,新的一口气还未吸进去,就听白助教厉声喝道:   “彭三娘!你呢?你的患儿,为何出现母子二人睡死过去的情况?”   彭三娘跳了起来,又跌坐下去,全身筛糠似地抖着,几次想要挣着站起,怎奈全身无力。   “我……我……”   她惊惧地看向萧三娘,得到了一个冷漠鄙夷的眼神。   她又看向刘鱼娘,后者眼里满是恶毒的恨意。   她惊慌地寻找岳丽娘,岳丽娘却是早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彭三娘!说话!”白助教凶得要命,冷厉地道:“白某平生最恨医德败坏之人!”   这意思,似是已经给彭三娘定了罪。   “我,我冤枉……”彭三娘眼睛往上一翻,直接晕倒过去了。   刘鱼娘适时哭了起来:“助教,学生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彭三娘这样子,怕是她才清楚。”   萧三娘着急跑过去查探彭三娘的情况,高声喊道:“助教,先救人好不好?”   白助教还没表态,她又快速说道:“若有开销,若是郡王和医令怪罪,学生愿意承担一切。救人要紧。”   白助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上前去给彭三娘诊脉,然后取出银针对准穴位刺入。   没多会儿,彭三娘悠悠醒来,睁眼就对上了萧三娘的脸。   “三娘,你感觉如何?什么地方不舒服可要说出来,吓坏我们了。”   萧三娘紧紧攥着她的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的眼睛。   彭三娘疯狂地颤抖起来,眼里满是绝望。   白助教也不问她了,直接道:“刘鱼娘、彭三娘跟我走。”   他带去的两个人立刻上前要把人带走。   刘鱼娘已经平静下来了:“助教,学生问心无愧,等待医署查明真相。所以,我自己走。”   她看向瘫软在地的彭三娘,不怀好意地道:“倒是三娘似是走不动路,不如扶她吧。”   于是那两名杂役走上前去,一人架一边,直接把彭三娘拖走了。   刘鱼娘把自己的伞递给白助教,恭敬地道:“助教辛苦了,您请。”   白助教没拒绝她,率先走了出去。   刘鱼娘拿起萧三娘的伞,冲着她勾唇而笑:“三娘,借你的伞一用,稍后一定归还。”   也不等萧三娘同意,径直撑开伞,走进了雨幕中。   “呼……”申小红喘出一口粗气,惊骇地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会昏睡不醒呢?”   没有人理她。   她也不见尴尬,继续道:“彭三娘,平时看着挺老实的啊,她怎么会做这种事?太可怕了。”   萧三娘严肃地道:“小红,不要乱说话,不是还没查清楚么?   咱们女子本来就不容易,能做食医,走到这里就更不容易。   别人看不起咱们也就罢了,我们怎能随意往同伴身上泼脏水呢?”   申小红憨厚地道:“三娘说得是,我错了。”   萧三娘点点头,回头看向杜清檀:“小杜,你说是不是这样?” 第226章 姓杜的阴险货   “呕~”杜清檀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恶心,想吐。什么东西臭不可闻。”   萧三娘大怒:“你什么意思?”   杜清檀柔弱无辜地看着她,细声细气地道:“三娘是在生我的气吗?你是不是误会了呀?我不舒服呢。   你这么善良,既然能为丽娘和彭三娘说情,体谅她们的不容易,想必也不会和我过不去的,对不对?”   萧三娘哽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只能面无表情。   杜清檀掏出帕子擦眼泪:“三娘别瞪我,我好怕啊。”   萧三娘被恶心得够呛,忍不住高声喝道:“杜清檀!你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   “怎么回事?!”周医令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张医令和白助教。   “萧如月,你嚷嚷什么?杜清檀怎么招惹你了?”   周医令心情不好,说话也不客气:“同学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怎能挑事呢?”   萧三娘气了个半死,姓杜的阴险货,肯定是早就发现了周医令,这才故意挑衅她。   白助教意味深长:“萧如月,回答医令的问话。”   萧如月更生气了,杜清檀这一闹,把她之前所有的表现全都给灭了。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杜清檀已经开了口。   “医令不要责怪萧姐姐,都是误会,我和她没矛盾,她就是太过担心彭三娘和刘鱼娘,急的,上火了,我不计较。”   萧三娘本来已经压下火气了,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下去,又拔高声音。   “她们犯事,我急什么?上什么火?和我有什么关系?”   杜清檀就给她赔礼:“萧姐姐别生气,是我错了,她们犯事和您没关系,您没着急,也没上火。”   萧三娘气得死去活来,无从辩白,怎么说都有错。   只管恶狠狠地瞪着杜清檀,恨不得把人活撕了,恨到掩饰都忘了。   杜清檀虚弱地冲她怯怯一笑,退后一步,以表示谦让。   “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周医令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毕竟萧三娘来了之后,在他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很是得体大方,温柔有礼。   像这样失态,还是第一次。   他沉默片刻,问道:“萧如月,听说昨天晚上你也去了病所?”   萧三娘一凛,回神道:“是。”   周医令就叫白助教:“把她带走,一并问话。”   白助教有些意外,之前并没有把萧三娘算在清查范围内,怎地突然改了主意?   萧三娘就更意外:“医令,学生只是去探望自己负责的患儿,其他什么都没做。”   周医令冷淡地道:“病所出了事,但凡出入里头的人都要问话,还不快去!”   白助教道:“萧如月,赶紧的!”   萧三娘恨恨地瞪了杜清檀一眼,咬着牙走了出去。   周医令便命令人搜查萧如月、彭三娘、刘鱼娘的房间。   杜清檀等人被关在厨房里,隔着窗户观看那些人进进出出,乱刨乱翻。   雷燕娘等人全都煞白了脸,紧抿着唇。   女子的东西本就隐私,进去搜查的这些人全是男子,实在有些膈应人。   刘婆在一旁磕着南瓜子,淡淡地道:“进了这道门,便要守规矩。   惹了事儿,谁管你是男是女,要脸不要脸,上头一句话,要死也就死了。”   雷燕娘不服气:“不是有律法吗?要夺人性命,总要有个理由。”   刘婆把瓜子一扔,淡声道:“理由?冒犯天威,心怀怨怼算不算理由?”   惹贵人不高兴,让贵人看不顺眼,就是理由。   雷燕娘半张着口,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杜清檀上前抓了刘婆的瓜子吃,平静地道:“怕什么?这么多人,一年到头死的也就那么几个。”   宋大娘抚着胸口道:“也是,不过今天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我是没弄明白。”   杜清檀隐约猜到了几分,但并不想说,就给刘婆发了一个锅。   “刘婆消息灵通,肯定知道,你问她。”   刘婆果然知道:“听说是有人给患儿饮用的清水里下了蒙汗药,孩子和大人都被迷倒了,呼呼大睡。   都被迷晕了,那还能哭?肯定不能啊!按说这法子是好,但也太过阴损了。   不过,下药的人没个轻重,用的药多了,这才被发现。这会儿郡王也在那边镇守着呢。”   蒙汗药!这可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众人顿时炸了锅一样。   杜清檀问道:“患儿怎么样?还好吗?”   刘婆却不知道:“那没人说,不过看周医令和白助教的模样,应该是不太好。造孽哦。”   申小红义愤填膺:“怎么可以这样?当真是医德败坏!”   杜清檀微笑:“有医德吗?我没看到。”   就连败坏都说不上,而是直接没有。   搜查整整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一无所获。   周医令臭着脸下令:“各回各房,没有命令不许出来!”   就连饭食也是送进去,集体关禁闭。   采蓝越想越害怕:“五娘,这也太吓人了,今天下蒙汗药,明天怕不得下毒药了。”   杜清檀平静得很:“下雨天,睡觉天,睡觉睡觉,一觉醒来就好了。”   采蓝不甘心,使劲推她:“您怎么还睡得着!快给婢子说说,真凶是谁啊!”   杜清檀懒洋洋地道:“真凶是谁,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事儿和萧三娘脱不掉干系。   说不定,所有人都做了她的垫脚石。她们四个赖到了最后一天,如果大家都成功,就不能凸显她。”   采蓝百思不得其解,琢磨许久也没弄明白,再要问,杜清檀早就睡着了。   等到傍晚,雨停了,刘婆在院子里大声喊道:“都出来!赶紧的!”   采蓝赶紧把杜清檀拖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就来不及梳头了。   其他人全都站在了院子里,李岱、张医令、周医令等人也都在。   所有人看着杜清檀睡眼惺忪地走出去,头上一撮呆毛一晃一晃的,就很好笑。   张医令照常地看不惯她,冷笑道:“杜清檀,遇到这种大事,你还能安心睡觉?”   杜清檀打个呵欠,眼泪汪汪:“回医令的话,学生外感风寒。” 第227章 假发掉落   张医令非得较真:“你是外感风寒还是撒谎,诊脉便知!过来!”   周医令厉声道:“张医令,这是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大事,你还有心情为难学生?”   算是把刚才他说杜清檀的话还回去了,还挑明了他就是在为难人。   张医令气得红了脸,胡子一撅一撅的。   李岱适时开了口:“说正事。”   白助教大声道:“把人带上来!”   萧三娘、刘鱼娘、彭三娘被带了进来。   白助教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宣布:“经过彻查,彭三娘为了达成治好患儿夜啼的假象,在送给病患饮用的清水里下了蒙汗药。   萧三娘、岳丽娘的病患未曾饮用那水,故而无碍。彭三娘、刘鱼娘的病患母子都喝了那水,故而昏睡。”   萧三娘把头仰得高高的,瞅着杜清檀的眼神里透着得意。   她终究还是全身而退,且其余三人都被她比下去了。   刘鱼娘、彭三娘的患儿喝了蒙汗药,自是不必说。   岳丽娘的患儿虽然没喝,但也没好。   就她一个人的患儿被证实既没喝那水,病还好了。   这次考核,她虽然不能拿到甲,却也拿到了乙。   白助教继续道:“岳丽娘以私心延误病情,本该被驱逐出去,念在其确实生病的情况下,留下查看,此次考绩为零。   刘鱼娘虽是受彭三娘牵连,却也存在以私心延误病情的情况,留下查看,考绩为零。   彭三娘,驱逐,并通知其举荐地方,永不许行医!房中财物一律不许带走,留下用作医治患儿之费用。”   彭三娘捂住脸,瘫倒在地,绝望地发出一声悲鸣。   “我冤枉!是萧三娘和刘鱼娘逼迫我做的!为什么你们不肯信我?”   刘鱼娘恨恨地道:“撒谎精,我让你来害我?你这是自己不好了,就想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吧?你怎么这样毒呢?”   彭三娘哭道:“我拖你下水做什么?我若真要用蒙汗药,管好自己的患儿就可以了,用得着冒险往大家的水里下药吗?”   刘鱼娘翻个白眼:“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萧三娘叹息:“彭三娘,我一直在帮你说话,相信你是一时鬼迷心窍想不通,你却要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就见彭三娘猛地蹿起来,朝她扑过去,尖叫着去打她。   “毒妇,毒妇,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你不得好死!”   萧三娘猝不及防,被彭三娘在脸上抓了五条血槽,反应过来尖叫着要逃,又被彭三娘推倒在地上骑着打。   她是娇养长大的,哪里敌得过在市井中长大的彭三娘,被打得只是哭喊救命。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花缭乱、心情激荡。   宋大娘喃喃地道:“胆小鬼被逼急了也很吓人啊……”   周医令和李岱诡异地保持沉默。   “住手,住手!”张医令大喊着,点名让刘婆等人:“拉开她们!成何体统!”   彭三娘被人拽开,不甘心地挣扎着去薅萧三娘的头发。   萧三娘尖叫一声,护住了头发。   众人都以为她是疼的,不想,一顶假髻被彭三娘就这么抓下来,露出了萧三娘狗啃似的头发。   全场震惊。   其实,因为流行高发髻,很多贵妇都会用假髻,但人家的真发是完好无损的。   像萧三娘这种情况,当真罕见。   张医令太过惊愕,直接问出了口:“萧如月,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萧三娘抱着头,缩在地上嚎啕大哭。   彭三娘看她出尽丑相,解气地将假髻往地上一扔,歇斯底里地笑。   “贱人!你这头发是做了坏事受的惩罚吧?你活该!你们一个个都瞎眼了,被这种人蒙蔽!   刘鱼娘,别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她踩着你登高呢!迟早你会死在她手里!”   “带下去,带下去!她疯了!”张医令咆哮。   彭三娘被拖出去老远,众人还能听见她的哭喊声。   “我冤枉,冤枉,萧三娘,刘鱼娘,你们不得好死……”   现场一片寂静,只剩下萧三娘的啜泣声。   李岱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淡淡地道:“这次是没有出人命,若是闹出人命,必然以命抵命。   你们才进来多久?就闹了这许多事出来。你们以为是在争先后,却不知丢的是食医的脸面。   若是这些消息传到圣人耳中,所有人都别想留下来!本王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散了。”   屋子又空了一间。   晚饭时,萧三娘主仆没出来吃饭,静悄悄地关在屋里。   岳丽娘倒是出来了,一直静悄悄地埋头吃饭,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   刘鱼娘试探着想和杜清檀搭话:“小杜,你那个二十四气馄饨是哪家的?改天领我去吃好不好?”   杜清檀笑眯眯地告诉她地址:“你可能需要自己去,我没什么空,友人太多了,都定下了要聚呢。”   刘鱼娘不死心:“没关系呀,我给你带……”   雷燕娘使劲把筷子一摔,冷着脸道:“刘鱼娘,是不是想抢我朋友?信不信我让你马上被驱逐?”   刘鱼娘才刚得了留下查看,赶紧地闭上了嘴。   雷燕娘和杜清檀咬耳朵:“破绽百出,彭三娘倘若不是被威逼指使、甚至欺骗,怎会大胆到往所有人的饮用水里下药?   药从哪里来?谁给的?给刘鱼娘的患儿下药,动机是什么?全都没查清楚,就给定了罪。太不公平了。”   杜清檀平静地道:“因为动手下药的人是她,这必然是有人证且她也承认了的。   至于其他人,口说无凭,光靠推论不能给人定罪。”   再有,就是刘鱼娘和萧三娘的后台比彭三娘的硬。   李岱和周医令放纵彭三娘暴打萧三娘,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雷燕娘生气地道:“贱人居然还拿了个乙等,天理何在!”   道理都懂,就是意难平。   杜清檀稳重地喝了一口水,稳重地道:“不着急。”   只要萧三娘作了假,很快就会暴露出来。   第二天清早,果然萧三娘负责的患儿家属找上门来了,言辞十分激烈。   “还说什么特效药,根本就没治好!昨天晚上哭得比以往都要厉害!什么大夫,什么玩意儿!” 第228章 成绩取消   有人来闹,刘鱼娘先就跳起来了。   “什么特效药?快来说说!”   她殷勤地把人扶住,问长问短。   她一直没想通萧三娘到底是怎么胜出的。   岳丽娘是全程没参与,病患没喝那水,病也没好,倒也想得通。   但萧三娘的病患没喝那水,为什么竟然能够睡得恰到好处?   现在听到“特效药”三字,她就懂了——   一定是萧三娘背着她们,先给过药了,又交待别喝晚上的水。   彭三娘说得没错,所有人都成了萧三娘的垫脚石。   不是没证据吗?她现在就找!   萧三娘的患儿是丙字号,其母梅氏,家境富裕,年轻貌美。   这些天以来,她接连看到别人被治好离开,心里不是不着急。   但是因为萧三娘把她哄得很好,各种套近乎,还给她送小礼物,又和她说她家孩子病情很特殊,她也就勉强忍耐。   前天萧三娘给了她一点粉末,说是才配出来的特效药,吃了孩子就好了。   “的确,小宝吃了就很安稳地睡了一觉,但早起就没什么精神。   我们本来是要回家的,我看他没什么精神,就想着再稳一下,省得出去再回来说不清楚。   然后吧,昨夜一晚哭到亮,哭得我心慌……什么特效药,我看倒是把孩子吃坏了!   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结果是个骗子!我呸!叫她出来!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梅氏泼辣得很,跳着脚地喊:“萧三娘,你给老娘滚出来!你这个庸医!骗子!”   声音大得里里外外的人都听见了,好些从外经过的医学生探着头往里张望。   刘鱼娘心里那叫一个快意,虚情假意地道:“哎呀,您快别着急,什么特效药,拿来我瞅瞅。”   梅氏道:“没了,全吃光了。”   “……”刘鱼娘一阵气愤,掩着口小声出主意。   “三娘病啦,你去找周医令或者琅琊王吧,你都见过的,让他们另外给你派个大夫。   你别说是我说的哈,不然我很难做人的,我这也是心疼你这孩子可怜,都是做娘的。”   梅氏也小声道:“谁厉害些呀?”   刘鱼娘更加小声:“杜清檀杜五娘,她最厉害,这次拿的甲等。   就是那天给丁字号患儿诊疗的那个,脾气很好,很有耐心的那个,记得吧?”   梅氏就想起来了:“丁字号当天晚上就没哭了,第二天就痊愈走了,是吧?”   刘鱼娘猛点头:“对,对。记住啊,别找张医令,他只会护着萧三娘。”   梅氏立刻转身走了。   刘鱼娘笑眯眯地走回来,举手拍响萧三娘的门:“三娘,三娘,快开门!”   屋里悄无声息。   她就锲而不舍地敲,还语带哭音。   “怎么一直没声音啊?三娘,你是不是想不开,做傻事了呀?   你再不开门,我就禀告上去,砸门了啊!三娘,你饿不饿?蝉娘,你家娘子怎么样啦?   三娘,你别吓我啊,我好害怕,姐妹们,三娘会不会是自尽了……”   杜清檀搬了个小竹凳坐在门口,边磕瓜子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这里,就格外讨嫌地道:“想不开自尽了?不会吧?你让开,待我撞门!”   她大声招呼刘婆:“快喊几个有力的杂役来,三娘想不开自尽了!”   刘婆也是个妙人,大声应道:“好,快来人啊,有人自尽了……”   这个时候,“哐当”一声巨响,萧三娘的门打开了。   蝉娘脸色不善地站在门口,手里还举着一根洗衣棒,气势汹汹地道:“你要干什么?”   刘鱼娘和豆儿一起使劲推着门,把身子往里挤。   “我担心三娘想不开自尽啊,走,姐妹们,咱们进去看看三娘。”   蝉娘哪里敌得过她们两个人,节节败退,少不得举着洗衣棒发飙。   豆儿将她扑翻在地,义正辞严地质问:“你不让我们探望三娘,是何居心!三娘若是出事,你担得起责吗?”   眼瞅着闹得不像话,萧三娘只好露了面。   她又戴上了假髻,脸上蒙着纱巾,声音沙哑:“我很好。”   刘鱼娘佯作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就怕你想不开,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萧三娘恨透了她:“有话快说!”   “这么凶做什么?我们不是好姐妹么?”   刘鱼娘慢悠悠地道:“刚才你的患儿找来了,说你给的什么秘药,屁用没有,还骂你骗子。   我哄了她许久,总也哄不好,反而被骂,她好像又去找琅琊王和医令了。   我也没其他意思,就是提醒你小心啊。我跟你说,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啊,其实是最难伺候的。”   萧三娘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谢你好心了!我不怕!”   刘鱼娘继续笑:“什么秘药?为什么我不知道?”   萧三娘眼睛都没眨一下:“从咒禁博士那里求来的符篆。你若不信,可以去查,人证俱在。”   刘鱼娘默了片刻,勾唇冷笑:“三娘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已经吃下肚了,也没办法查证是蒙汗药,还是符篆水。   萧三娘同样冷笑:“彼此彼此。”   二人正在那里针锋相对,就见白助教领着梅氏来了。   “杜清檀,丙字号患儿家属指定要你诊疗,郡王和医令让我和你说,若是需要会诊,可以随时提出。”   杜清檀热闹看得正欢呢,冷不防就多了一个病人。   她倒也不怵,爽快地答应下来:“学生遵命。”   有整个帝国最好的大夫给她做后盾,治好之后还是她扬名,这买卖划算啊。   至于人家为什么要指定她,她懒得追究,咱有实力咱不怕。   白助教赞许地看着她:“杜清檀,你很好,虽然只是食医,只是女子,但是极有担当!”   杜清檀不爱听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助教,食医自有食医的好处,这不是还没机会给咱们施展嘛。   女子也没比男人差到哪里去嘛,就是力气没你们大,个儿没你们高,吃饭没你们凶……”   白助教被她逗得笑了:“行了,行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转过头来对着萧三娘,就沉了脸:“萧如月,你的成绩取消了!留下查看!” 第229章 展露头角   萧三娘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要取消我的成绩?”   白助教冷淡地道:“你心里没数吗?病患吵得这么凶,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所有人都要为你善后。”   萧三娘眨眨眼,眼泪掉下来,很是可怜无助地呜咽起来。   “白助教,我冤枉,不公平……”   白助教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是替上头传话的,你不服气,就去找郡王和两位医令!”   萧三娘怔怔地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刘鱼娘叹道:“唉,我这心里,真为你难受啊,三娘。昨天还是乙等,高出咱们那么多!   一觉醒来,就和咱们一样了!你说你,图什么啊?脸上挨了五道血槽,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假发也被抓掉了,还被病患骂骗子,什么脸面都丢干净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是吧?”   萧三娘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再阴沉沉地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已经给患儿看上病了,眼角余光都没给她半分。   倒是梅氏发现了,以为她在瞪自己,就又跳着脚地骂。   “骗子!庸医!瞪谁呢?我要去告你……”   蝉娘见势头不妙,赶紧把萧三娘推了进去。   门关上,还能听见梅氏在外头叫骂:“什么人啊,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萧三娘捂住耳朵,眼里恨意滔天,都给她等着瞧,总有一天,所有对不起她的人,统统都去死!   杜清檀很认真地给患儿检查身体。   白助教在一旁观看,说道:“其实昨天也有医博士顺带看了一下,觉着这孩子是有实病,长得不太好。”   杜清檀葱白纤长的指尖在患儿的前胸、后背上轻轻划过,又看两条小腿,再看头部。   肋骨串珠,枕秃,方颅。   她心里就有了数:“夜里是不是出汗很多?特别容易惊醒,脾气也不好?”   梅氏连连点头:“对对对,夜里特别容易出汗,也不是穿多或者盖得厚了。”   杜清檀就道:“我能治,但不是一两天的事,怎么也得一个月左右吧。”   有刘鱼娘作过铺垫,又有白助教夸着,梅氏就很信任她:“那没问题,听您的。”   杜清檀就准备给她开方子。   梅氏追着问:“是什么病啊?”   杜清檀也没嫌她啰嗦,好脾气地道:“可以这么理解,乳食失调,日晒不足,以致脾肾虚损,骨质柔弱。”   要说佝偻病,也没人能懂,只能如此解释。   白助教好奇地道:“小杜,乳食失调,脾肾虚损,骨质柔弱,都可以理解,日晒不足是什么意思?”   杜清檀就更没办法和他解释了,便微微一笑,小声道:“不知道,仙人就是这么教我的,您别笑我啊。”   白助教将信将疑,却也默然起敬,再看方子,上面写的是几味药材。   苍术、茯苓、生黄芪、党参、五味子、龙骨、牡蛎。   杜清檀很认真地指点梅氏:“全部研成细末,越细越好,装入瓶中密闭保存。   每次用指尖大这么一点,加上赤砂糖,滚水冲服,一天三次。   一定要坚持吃,十天左右过来复诊,日常记得多让孩子晒晒太阳。   不要直晒,也别在最热的时候晒,可以抱在树荫下玩一玩,坐一坐……”   梅氏鸡啄米似地点头:“您放心,一定遵医嘱。”   杜清檀就笑眯眯地送她走:“行了,您可以回家了。”   白助教却道:“不忙!最好继续住病所,食宿全免!药费也由我们来出,我给你把药弄好送过来!”   以便就近观察疗效啊!   梅氏有些犹豫,虽说这样很好,但是住在病所不太方便,她也想回家。   周医令大步走来,高声道:“你可以回家的,服药的时候、以及晚上回来就行!”   梅氏还是不想。   白助教就板着脸吓唬她:“如果不听安排,以后再有事就不给你家看了!”   “好嘛。”梅氏勉为其难,悄悄给了白助教一个白眼儿,回头对着杜清檀就是甜美的笑容。   “小杜大夫,谢谢您啊,要是孩子真好了,我必然敲锣打鼓替您宣扬美名!”   “快别!”杜清檀稳重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比我有本事的人多了去,您要是真为我好,就一定别这么做。”   树大招风,她虽然野心勃勃,但也不想平白惹麻烦。   白助教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吓唬梅氏:“不许这样做,不然以后不给你家看病了!”   梅氏又给了他一个白眼,扭着腰走了。   周医令态度很好地问杜清檀:“小杜,听说你早前在长安,一个方子卖几千钱?”   杜清檀也没隐瞒:“是。”   “那你现在就这样把方子拿出来,岂不是亏大了?万一给人学了去,就更吃亏了。”   周医令和气得很,知心老大爷一样的,实际眼里精光微闪。   杜清檀一眼就看穿了他老狐狸的本质,正义凛然地回答这个问题。   “学生既然进了太医署,就再没想过要私藏方子谋取暴利。想的是为民造福。”   周医令道:“当真?”   “当真。”杜清檀背着双手,昂首挺胸,立于天地之间,玉白的脸庞闪着圣洁的光辉。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您等着瞧吧。”   “哦……很好,很好。”周医令连连点头,捋着胡子慢吞吞地走了。   雷燕娘等人一起围过来:“小杜小杜,周医令和你说什么了?”   杜清檀云淡风轻地一拂袖子:“就是告诫我不许乱来,若是不会,及时求助。”   刘鱼娘追问:“那是什么病啊?”   杜清檀道:“乳食失调。”   “具体怎么个说法?”刘鱼娘不甘心,乳食失调的孩子多了去。   “乳食失调。”杜清檀还是四个字。   刘鱼娘干瞪眼:“小杜,你不地道,刚才我还听见你和周医令说了,愿意把这些方子无偿拿出来呢。”   杜清檀眯眯笑:“那不是还在验证吗?我告诉了你,是不负责任。等着吧。”   她哼着小曲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雷燕娘等人像一群小跟班似的,紧紧跟在她身后,没多会儿,就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刘鱼娘就有些羡慕。 第230章 谁让我想成亲呢   洛阳城西一间老旧的宅子门口,白发苍苍的门子满脸为难。   “六郎,您回去吧,主母真的不在家。”   独孤不求歪靠在门框上,长腿交叠,惫懒而笑:“没关系啊,我可以一直等。   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等到白骨成灰,等到天长地久……”   门子听他胡言乱语,只是一味苦笑:“您何必为难小人呢?”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道:“你可以对我视而不见。”   一个婢女顺着外墙摸过来,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小声道:“六郎,主母让您从后门进去。”   独孤不求回过头,不高兴地瞅着婢女道:“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从后门进?”   婢女紧张地四处张望,声音更小了。   “那不是,怕三郎发脾气嘛。婢子也是从后门悄悄溜过来的呢,您快些,要是被发现,婢子难逃干系。”   说完,就顺着墙根飞快地跑了。   独孤不求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最终低了头:“行吧,谁让我想成亲呢。”   他耷拉着肩头,摇摇晃晃地离开大门,慢吞吞地往后面去。   他走了没多久,大门里走出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   高个子,大长腿,白皮肤,眉眼深邃,只轮廓比独孤不求更为凌厉,目光锐利,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   “他走了?”男人严厉地看着门房问道,“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门房恭敬地低头行礼:“回三郎的话,六郎就是说,想念主母,想和主母说说话,其他什么都没说。”   独孤不忮(zhi,四声)冷笑一声:“他若真有孝道,又怎会做那些混账事!”   言罢一甩袖子,走了回去。   独孤不求从后门进去,跟着婢女走进一间空置的屋子。   屋里只有一个坐榻,一个案几。   坐榻上端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衣饰简朴的妇人,看见他就颤巍巍地站起来,朝他伸开手臂:“六儿!”   独孤不求扑过去,跪倒在妇人面前,以头触地:“阿娘,孩儿不孝。”   柳氏一把抱住他,哭了起来。   “狠心肠的混账儿,你回洛阳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突如其来让人送了一匣子钱,吓得我半死,以为你……”   话未说完,就抓住他使劲捶打。   独孤不求低着头任由她捶打。   柳氏打了几下也就舍不得了,把他拉起来坐在身边,仔仔细细地查看,就生恐他少了一块。   独孤不求红着眼睛,笑嘻嘻的:“我没事,我好得很,还长胖了呢,您瞧。”   他把自己的胳膊肌肉鼓起来亮给柳氏看:“您摸。”   柳氏捏了捏,然后含着眼泪笑了:“是挺壮实的,这一身衣裳也好看,你这一向吃了不少苦头吧?”   独孤不求语气轻松:“并没有,儿子运气特别好,在长安遇到一位热心肠的大哥,把我举荐给朝廷。   我原本想着自己犯了错,怕是不能翻身,没想到运气特别好,一不小心就立了个大功劳。   不但得以觐见圣人,还封了官,如今在庐陵王府做兵曹,正七品下呢!”   柳氏深信不疑,十分为他高兴:“好,好,好!我儿出息。”   母子诉说一歇,独孤不求小声道:“阿娘,我年纪不小了。”   “是啊,都二十三了呢。”柳氏突然明白过来:“你这……”   独孤不求红着脸道:“我看上了一位淑女。”   柳氏吃了一惊,随即笑起来:“是谁家的啊?家住哪里?姓甚名谁?父母是谁?”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道:“是京兆杜氏之女,她几次救了我的命。她家的人特别特别好,她自己也是贤良淑德。”   柳氏笑道:“这么好!快告诉我她家父母的情况,我这就托人去提亲。”   独孤不求如愿以偿,小声道:“她家父母过世了。是跟着伯母、堂弟一起过活。”   柳氏微微皱眉,孤女,并不是太好,不过想想自家也是寡母孤儿,就道:“只要人好就行。”   独孤不求又道:“她是个热心肠有本事的良善人。”   柳氏见他一点不爽快,也知道没那么简单了,索性道:“你一次说完吧。”   “她在太医署。”   独孤不求觑着柳氏的神色:“圣人遴选了一批食医,准备应选入宫,会有官职。”   柳氏的神色严肃起来:“食医倒也罢了,只是,你说她要入宫?”   “对啊!”独孤不求语气轻松:“咱们家还没有女官嫁进来呢!这是独一份!您高不高兴?”   柳氏高兴不起来:“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固然很好,那她不能出来,你怎么办?”   “我等她啊!”   独孤不求理所当然地道:“反正我本来打算孤独终老的,也是遇到她,这才改了主意。”   柳氏就瞪着他,说不出话了。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独孤不忮大步走了进来,厉声道:“谁许你进来的?你不是发誓只要有我在,就永远不回家吗?   食医,孤女,入宫,女官,你也配!想孤独终老就对了!认贼作父,野心勃勃,为虎作伥,快别害人!”   独孤不求猛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着独孤不忮,双手紧握成拳。   独孤不忮冷笑着朝他走进一步:“想打我吗?独孤兵曹?好大威风!”   “吵什么?是我让六郎进来的!”   柳氏忙着上去分开兄弟二人,哭道:“你们父亲早亡,兄弟本该手足相亲,却闹成这样……”   独孤不忮冷笑道:“阿娘疼他,却没有疼在实处,这才把他惯成这样。”   独孤不求转身就走。   “六儿,你要去哪里?”   柳氏追出去拉住他,央求道:“你不是喜欢那杜家小娘子吗?想提亲就去,娘给你安排!”   “让他走!提什么亲!别害了人家小娘子!”   独孤不忮跟出来冷笑道:“要想家里给你提亲,除非你辞官,老老实实回家。”   独孤不求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柳氏大哭起来:“六儿!六儿!”   独孤不求红着眼眶,埋着头往前狂走。   一只鞋子扔了过来,独孤不忮大声道:“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第231章 打听   太医署中也设得有诊室,专为求医之人看诊。   署中众人考绩,也要计入诊治病人数目,以及痊愈数。   经过小儿夜啼事件,杜清檀等人又被编入了诊室,参与学习普通的问诊。   目的是为了在实践中验证、考察她们对病症到底有多少了解,以及掌握情况如何。   用李岱的话来说,他之前认为,简单的根据药性和症状作出判断就可以食医了。   但经过这件事,他深受启发,认为好的食医,精通医理、药理,懂得对症施方才是关键。   杜清檀被一群妇人围住,热情地邀请她给自家的孩子看诊。   这群孩子要么就是积食发热,要么就是夜惊,要么就是外感风寒的小毛病。   都是些不太能吃药的小婴儿,杜清檀如鱼得水,言笑晏晏,开的方子都很简单易寻,效果显著。   许多百姓慕名而来,不过短短几天,小杜大夫之名又开始响亮起来。   刘鱼娘等人都是从最底层开始做起的,脏臭乱都不怕,普通的诊疗也还能做,还懂得许多民间秘法。   因而也有专信民间秘法的病患请她们诊治,她们各人看诊都有自己的一套,病人是不缺的。   唯有萧三娘不同。   她被彭三娘抓烂了脸,不得不戴上面纱遮丑。   加上出自高门,从前过的也是富贵日子,虽然也懂得民间秘法,却是很少给普通百姓看病。   她衣饰华贵,戴着面纱,往那儿一坐,不像是大夫,反倒像是个贵妇。   普通百姓谁敢请她瞧病呀,都有意识地绕开她,去寻别人。   这就导致她很尴尬——所有人面前都有病人求医,只有她面前空荡荡的。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天,饶是她背景深厚,太医署中也是流言纷纷。   话说得非常难听,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而已。   她自己也知道,便换了一身简单朴实的粗布衣裙,陪着笑,主动想给一个孩童瞧病。   人家勉为其难让她看了,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去寻下一个病人。   不想旁边传来一声呼喝:“萧如月,过来帮忙!”   叫她的是医博士王博士,他正给一个生了疮的病人治疗,其余人都在忙,唯有萧三娘一人闲着。   萧三娘想要讨好王博士,赶紧地走过去:“博士需要学生做什么?”   王博士道:“把疮里的脓血和蛆虫清理干净,我去配药。”   萧三娘一看,差点吐出来。   病人的腿上生了很大一个毒疮,散发着恶臭,又有脓血,白色的蛆虫在里头蠕动不休。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只想逃走。   王博士臭着脸道:“你不想做?”   萧三娘默了片刻,强忍下来:“学生能做。”   王博士这才转身走了。   萧三娘沉默地替病人清理着病疮,目光看向其他食医。   然后看到刘鱼娘在粪罐里扒着查看患者的大便,面不改色,又看到申小红在耐心地哄一个脏兮兮的患儿不要哭。   雷燕娘在给一个女病患查看头藓,岳丽娘在捣药,宋大娘在给人看鼻衄,被弄了一身的血。   至于杜清檀,仿佛永不知疲倦,送走一个病人又一个病人,始终保持笑容。   她转过目光,在门边看到了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男人。   男人年约三十左右,穿着灰色的圆领缺胯袍,宽肩长腿,肤白貌美,眉眼深邃,仪表堂堂,站姿端正。   他在那站着,面容肃穆,一直盯着杜清檀看,看样子是已经站了许久。   萧三娘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倒也忘了恶心,忙着把患者的创口清理干净,找王博士交差。   王博士检查过创口,勉强还算满意:“若要清高端架子,就不要行医。”   “是,学生记住了。”萧三娘低眉顺眼。   王博士又道:“多跟杜清檀学学。”   “是。”萧三娘应付好王博士,不露声色地朝那个漂亮男人走去。   “这位郎君是要问诊吗?”   她笑吟吟的行了个礼,“我是新来的食医,不知是否能够帮您的忙?”   男人看了她一眼,淡淡颔首:“你也是食医。”   “对。”萧三娘指着杜清檀等人,笑眯眯地道:“我们一起进来的,都是食医。”   男人的目光停在杜清檀身上:“这位小杜大夫,医术如何?人品如何?”   萧三娘笑道:“小杜大夫啊,她人缘特别好,医术也很精湛。”   男人看向她的目光就要柔和了些:“你们很熟?”   萧三娘道:“我们是朋友,来这里之前就已经交好了。”   男人又问:“你可知道她家中情形?她本人性情如何?”   “小杜是京兆杜氏女,她自幼父母双亡,跟着伯母和堂弟过活,伯母也是守寡了的。   她为了养家糊口,很早就出来做食医,进出王公之家,在长安挺有名的。   性情自是疏阔豪爽,朋友遍天下。我们才来洛阳没多久,就有许多人来看望她。   前些天,还有一位留仙县主接她去宴饮呢,那位县主是武氏宗女,可威风了。   我们都羡慕得不得了,琅琊王,周医令,白助教,都很喜欢小杜……”   萧三娘眼看男人的神色越来越冷,就略带惶恐地停下。   “不知郎君尊姓大名,找小杜有什么事?我帮您叫她?”   “不必。”男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萧三娘若无其事地走开,再次寻到王博士:“博士,学生想拜您为师,跟您学习医术,不知您可愿意收我?”   王博士很是意外:“我才疏学浅,怕是担不起。”   萧三娘就一直纠缠他:“怎么会呢?我不怕吃苦也不怕脏……”   王博士正是最忙的时候,见她不知趣,忍不住高声呼喝。   “你若不怕吃苦受累,就去把诊室内所有脏物清理干净!连续坚持十天,我便收你!”   这一声怒喝惊动了所有的人。   杜清檀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实在太忙了。   这病人比她在长安时多了许多,始终还是太医署更受人信任啊。   所以这一趟,无论如何,她都不后悔。   将来回去,只需把太医署这块招牌提溜出来,她就不缺病人。 第232章 平时就别磨刀了   结束一天的劳作,所有人都很疲累。   杜清檀等人结伴回到住处,丁厨娘早就备好了热水。   洗浴完毕,换上干净的衣裙,坐在桌边准备吃饭,才发现萧三娘还没回来。   蝉娘黑着脸进来,要丁厨娘给萧三娘单独装盛饭菜。   刘鱼娘就问:“蝉娘,三娘怎么还没回来?她不会真的打扫诊室里的脏物去了吧?”   蝉娘现在看所有人都是敌人,把头仰得高高的,倨傲地道:“怎么可能!那是杂役的活儿!”   然后拿着她们那一份饭菜,趾高气扬地走了。   包括刘婆在内,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那是杂役的活儿!”雷燕娘学着蝉娘扭腰的动作,撇着嘴学她说话。   刘鱼娘“嗤”的一声笑起来:“我们这所有的人都是杂役。”   然后讨好杜清檀:“小杜,我们几个倒也罢了,你也是出自高门的,怎么不像她那样呢?”   她近来千方百计讨好杜清檀和其他人,就是想要和大家搞好关系。   杜清檀也发现了,秉承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原则,笑而不语。   宋大娘很直接地道:“刘鱼娘,你这话很有挑拨的嫌疑。”   刘鱼娘也不生气,没脸没皮地道:“看我,习惯了,我改。”   众人一阵静默。   遇到这种人,还能怎么办呢?   刘鱼娘趁机检讨:“我其实就是被蒙蔽了,以为真的只要两个人,然后就想着来一趟不容易……   哈哈,你们懂的。以后我不会了,我们精诚合作,一起努力,为食医扬名,好不好?”   大家都没吱声,只是因为说到“只要两个人”这话,就忍不住去看申小红。   申小红憨厚地笑着:“我也是听人说的,嘿嘿……大家别生我气,以后不乱说话了。”   雷燕娘翻了个白眼:“光说不做有什么用。”   袁春娘道:“五娘,你说几句吧。”   刘鱼娘积极响应:“对,小杜说几句,你医术最好,为人公道正派,我愿意听你的。”   众人也都纷纷道:“五娘说说。”   岳丽娘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杜清檀。   “那行,既然大家这么信任我,那我就说几句吧。”   杜清檀没推辞,表现得非常稳重。   “大家都是女子,能够走到这里很不容易,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吃了不少苦头。”   众人都露出感叹的神色,申小红直接哭了起来。   又是刘鱼娘给她递了帕子,她又扑到刘鱼娘怀里哭:“刘姐姐……”   “……”众人一起翻白眼。   杜清檀用力一拍桌子:“还听我说不?”   申小红马上坐直身子,将刘鱼娘的帕子擤了两下鼻涕,很自然地往怀里揣:“刘姐姐,洗了还你啊。”   刘鱼娘面无表情:“送你了。”   申小红涨红了脸,羞涩地道:“那多不好意思,这都第三块了。”   豆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记得是第三块了!”   杜清檀忍住笑意:“我继续说啊。琅琊郡王说得没错,我们本是想要争先,但确实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再这样下去,别人提到食医,只会记得我们互相倾轧,却记不得我们的特长。   败走的人固然丢脸落魄,留下来的人也未必脸上很好看。长此以往,对大家都不利。   食医本来就少,很容易被人看不起,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们想要这样吗?”   众人一起摇头。   都不是傻子,一个行业被败坏了名声,倒霉的是大家。   杜清檀松了一口气:“看来都有共识,那就一起努力。就算要使坏,也留着力气到关键时刻,平时就别磨刀了。”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算是达成了暂时协议。   刘鱼娘和申小红交换了一下眼色,暗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可不想前面被杜清檀等人孤立阻击,后面被萧三娘捅刀子。   真要做个啥,那也得等到最关键的时候。   她们这群人,多留一个就多一分安全,人越少,被萧三娘针对的可能性越大。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萧三娘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施施然落了座,笑道:“诸位姐妹怎么还不吃?是在等我吗?”   蝉娘把她的食物拿出来,要求丁厨娘:“重新给三娘热一下。”   丁厨娘一摸,还是热的,就不想动:“还是热的,再热怕是不好。”   蝉娘就冷了脸道:“让你热你就热,不好就重做。不就是要另外支付柴火费吗?我们有。”   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觉着这主仆二人似乎又开始嚣张起来了。   果不其然,萧三娘慢吞吞地道:“有个事情和大家说一下。承蒙张医令不弃,收我为徒,自明日起,我不和大家一起了。”   刘鱼娘脸色大变,很快又忍住了,淡笑:“恭喜三娘。”   申小红羡慕地道:“三娘不和我们一起,怎么学习实践呢?”   蝉娘得意洋洋地道:“既然是张医令的亲传弟子,那肯定是跟在医令身边了。   医令若是出诊,便会带着三娘。你们知道医令会去哪些地方出诊吧?都是洛阳城中有头脸的大人物!”   萧三娘云淡风轻地道:“不许炫耀!”   众人对视一眼,决定懒得搭理这对主仆。   于是,萧三娘就发现自己被彻底孤立了。   就连申小红和刘鱼娘,都不和她说话了。   她不甘心,就找岳丽娘:“丽娘,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如果你想,我和张医令说说。”   岳丽娘从饭菜上抬起眼来,平静地道:“谢谢三娘好意,我粗笨,不配。”   萧三娘就道:“什么啊,你挺好的……”   就见杜清檀站起身来:“啊,吃饱了,饭饱神虚,想睡觉,你们慢用。”   其他人也纷纷推开碗筷起身要走,嘈杂声过后,岳丽娘也跑了。   只剩她们主仆二人和丁厨娘、刘婆面对着面。   蝉娘见萧三娘脸色难看,就把鼻孔对着天道:“哼,一群小心眼儿,嫉妒我们三娘比她们受重视!”   刘婆笑了一声:“嗳,老婆子清扫去。”   丁厨娘站起身来:“啊,我去备菜洗碗。” 第233章 我养得起他   “这位郎君,请问您哪里不舒服?”   杜清檀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白肤高鼻、眉眼深邃,这模样,总觉得有点眼熟。   独孤不忮伸出手腕,神色冷淡:“哪里都不舒服。”   杜清檀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病人,并没有觉着他这表情怎么了,心平气和地诊了脉,又叫他伸舌头。   看完之后,她很实在地说:“从您的脉象和表症来看,我没看出什么问题。   要不,您详细给我说说具体哪些地方不舒服?若是我这里看不好,我给您请医博士。”   独孤不忮冷冷地道:“你不是大夫吗?为什么要请别人给我看?既然看不好,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杜清檀还是心平气和,面带微笑:“是这样的,我本职是食医,并非药医。   一般的小毛病我能看,也能用药膳调理、治疗一些慢病、未病以及体虚。   您瞧,我这里多是妇女小儿和老人,并没有急症恶病外伤。您要不,换个人看?”   独孤不忮不肯走:“我如果一定要你看呢?”   杜清檀的态度仍然很好。   “那也行的,我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再请其他大夫一起会诊,您不用担心。”   独孤不忮正要说话,就见她做了一个手势:“烦劳您稍微等一下。”   一个美丽的少妇抱着个胖娃娃进来,喜滋滋的。   “小杜大夫,您真神了!这孩子昨晚开始睡得安稳啦!没哭过一声!   按照您的叮嘱,我们天天都好好吃药来着,一天更比一天好。   白助教和两位医令都觉着我们可以回去了,我这就要走,特意来给您辞别。   您瞧瞧,他好了吗?还要继续吃药不?还要再来复诊吗?”   是梅氏。   杜清檀笑着检查了一下孩子,说道:“恢复得挺好的,还要继续吃,别停。”   梅氏又道:“您是食医,这孩子平时饮食可以吃点什么呀?”   杜清檀就道:“他满过六个月了,可以用虾皮蒸蛋羹。”   梅氏脆亮地应了一声,豪气地道:“我和夫君商量过了,觉着必须好好谢谢您!您想要什么?”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用,赶紧走吧,我这还得给人瞧病呢。”   梅氏想了想,说道:“我之前在佛祖面前发过宏愿,如果这孩子不夜啼,我愿意布施两万钱。   既然您不要,那我就把这钱以您的名义,捐给寺庙里头的养病坊,专供孤寡治病疗养。”   不等杜清檀反应,抱着孩子行个礼就走了。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却也不见杜清檀有什么骄傲兴奋的模样,仍旧还是那副沉稳平静的样子。   她看向独孤不忮:“您可以具体说说,哪些地方不舒服。”   独孤不忮改了主意:“其实我是有事寻你,可否请小杜大夫移步,我耽搁不了多久。”   杜清檀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通,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可以。”   二人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里,站着说话。   “实不相瞒,我是独孤不求的族兄。”   独孤不忮盯着杜清檀看,不放过她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原来如此,看着挺像。”杜清檀稳如老狗,丝毫不见慌张羞涩之意。   独孤不忮有些无趣,索性直奔主题。   “独孤不求早被他家里赶出来了,说过老死不相往来的。但在前几天,他又厚着脸皮回了家,求他阿娘替他去你家提亲。”   杜清檀总算有了些波动:“真难得。”   真难得?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不忮觉着自己很是摸不透杜清檀的意思,便皱了眉头,严肃地道:“为何说难得?”   “没什么。”杜清檀反客为主:“您继续说,我有点忙,您瞧,再耽搁下去,人要排到大街上了。”   独孤不忮知道自己是没办法问出来了,便扎了一刀。   “他家里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且以后也不会替他去提亲。”   “哦,知道了。您如果不看病,那就换下一个啦。”杜清檀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你站住!”独孤不忮很生气:“你为什么不生气?他对你这么认真,你就毫无所动?”   杜清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有所动啊,但是不关你这个外人的事,对不对?”   “我……”独孤不忮气得脸都红了,但是无法辩驳,只好道:“不能明媒正娶,便如奔者,奔者为妾……”   杜清檀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还可以入赘嘛!我不嫌他。再不然,也可以做面首,我养得起他。”   她转过身就走了。   “……”   独孤不忮风中凌乱许久,忍不住大声问道:“你就不问他为什么被赶出来吗?万一他人品败坏呢?”   杜清檀这回停下来了,她转头看着他,神情很认真。   “原本是有些疑虑的,不过见到你之后,我觉着有问题的应该是他家里,而不是他。”   “你如果当着我的面诋毁他,我会对你不客气,不信,你可以试试。”   她说这话时,气势万钧,意志坚定。   纤瘦高挑的身影走进诊室,很快就被病患们层层包围住了。   独孤不忮默然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走进家门,门子提醒道:“三郎,主母问过您很多次了。”   独孤不忮快步走到后堂去见柳氏:“阿娘,我回来了,您寻我有事?”   柳氏郁郁寡欢:“我就是想六郎了。他说的那个杜家小娘子,还是去打听打听,给他提亲吧。”   独孤不忮沉默片刻,说道:“我去看过了,挺好的。”   柳氏激动起来:“你当真去看过啦?长得怎么样?性情好不好?她愿意不?”   独孤不忮道:“长得很好看,本事也有,品行似乎也不错,就是……脾气不大好。”   “脾气不好啊?”   柳氏有些沉默,可过了不多会儿,又打起精神:“脾气不好也没关系,只要她对六儿真心就好了。”   都要入赘做面首,或者养着人了,应该算是真心吧。   但这也太丢独孤家的脸面了。   独孤不忮黑着脸道:“再憋一憋六郎,我非要叫他辞官不可!还有这杜五娘,也该让她不要进宫才好。” 第234章 石榴裙   杜清檀觉着自己又被偷窥了。   一个老妇人坐在角落里,也不看病,也不做啥,就时不时地看她一眼,看着看着,还会莫名其妙的发笑。   就,很瘆人。   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十几条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   她忍不住叫采蓝:“你去瞅瞅是咋回事。”   采蓝去攀谈,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道:“是想请您给她调养身子呢。”   杜清檀想了想,最近都在弄这些小病啥的,很久不摸锅铲食物了,确实该练一练,省得放生疏了。   她便道:“那你去问问王博士,可以出诊不。”   采蓝也是被关得快要疯了,赶紧地跑去询问,回来喜滋滋地道:“说是可以的。”   杜清檀就道:“那你让那位老夫人去和王博士说。”   过不多会儿,就有医工过来通知她出诊。   杜清檀站起身来,和面前排队的人道:“不好意思,我要出诊,各位可以去其他大夫那儿看。”   不想一群人不干,吵吵嚷嚷的,她只好又坐下去,看完再走。   雷燕娘见状,就停下手里的活儿,过来帮她开方子。   刘鱼娘也讨好地跑去帮她维持秩序,把后面来的人引到其他人那儿看。   杜清檀还以为那位老妇人会等不得,谁知对方还是一直在那稳稳当当地坐着看她,不时傻笑。   她就觉着有些不大对劲了,忍不住联想到之前出现的那个,独孤不求他族兄。   但也没什么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杜大夫不在怕的。   她手脚利索,又有其他人帮忙,半个时辰就处理好了剩下的病患。   杜清檀走过去:“老夫人,我这处理妥当了,咱们这就走?”   “老身姓柳,小杜大夫辛苦了,你要不要歇一歇啊?”   柳氏越看越喜欢,看看这皮肤,多白皙多粉嫩啊,眼睛清澈漂亮,正气干净,一看人品就很正。   还有这个头,高挑匀称,身段虽然窈窕,该有的都有,想必生养很容易。   哎呀,鼻子也很好看!嘴也好看!牙齿也好看!眉毛也好看!耳朵也好看!脖颈也很美啊!   手脚不大不小,恰到好处,识文断字,精通医术……   “怎么这样会长呢!”   柳氏一不小心说出了口,被婢女戳了一下,恍觉失言,吓得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却见杜清檀似乎没听见这话,只笑吟吟地道:“要是您不着急,我回去换身衣裙,再拎个药箱。”   “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的,别急!我能等!”   柳氏暗自庆幸她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话,连忙地把人送走了。   杜清檀回到住处,并不指挥采蓝做事,径直开了箱子,在里面乱翻一气,找出一套杏色的短襦加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半臂,再配一条石榴红的裙子。   采蓝看得怔住了:“五娘,您确定要穿这个?”   出门问诊,还穿得这么好看?以前不都是穿深色裙子的么?毕竟那个耐脏。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道:“这裙子做好之后也没机会穿,趁着天气好,咱俩完事之后,还可以在街上逛逛。”   采蓝一听说要逛街,很高兴:“那婢子也换一身?”   就见杜清檀淡淡地瞥了过来,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然而采蓝知她甚深,觉着这意思是在说,凑什么热闹!   立刻道:“算了,我这身干净着,省得还要多洗一堆衣裳,您这要不要再梳个头洗个脸?”   杜清檀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说道:“是有些乱哈,不过别让人发现我还特意梳了个头,不然岂不是要笑话我没见过世面。”   采蓝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想,但还是尽职尽责地道:“咱不换发式,就梳得光洁整齐些。”   “那你快点,别让人久等了。”杜清檀乖乖地坐着,神色严肃。   采蓝动作飞快,拿了镜子给她照:“您觉着如何?”   杜清檀淡淡点头:“就那样吧,反正我平时也都这样。”   采蓝觉得很别扭,追着她道:“五娘,您怎么啦?婢子觉着您有点怪怪的啊。”   杜清檀扯着唇角邪魅一笑:“不奇怪,就是来到洛阳之后,首次出诊,值得纪念。”   采蓝困惑地摸了摸头。   走到太医署外,马车已经等着了,柳氏从车中探出头来,热情地邀请:“小杜大夫,这边请。”   杜清檀微笑着走上去,优雅地行礼:“老夫人,叨扰了。”   柳氏见她换了这么一身衣裙,就更欢喜,赞叹道:“小杜大夫好人才,小娘子就是要穿得花团锦簇的才好看。”   杜清檀就戳了采蓝一下。   采蓝先有些莫名其妙,随后反应过来,赶紧笑道:“回老夫人的话,我们五娘平时都穿得简朴,今日是还有其他事,这就穿得鲜艳了些。”   说完这话,就得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柳氏并未察觉主仆间的小动作,只顾着笑:“还有其他事啊?我这会不会耽搁你?”   杜清檀道:“不会,只是顺带去办,一切以您这里为主。”   柳氏就更高兴了,问长问短,没多会儿,就拉上了杜清檀的手。   马车停下,婢女探头一看,笑道:“老夫人,到家啦。”   柳氏先下了车,又回身去牵杜清檀的手:“小杜大夫,老婆子和你一见如故啊,看看,这就是我家,以后多来玩……”   婢女面色僵硬地低咳一声,柳氏赶紧纠正:“我一直都很热情好客。”   杜清檀笑笑:“老夫人一瞧就是好人。”   “那是。”柳氏骄傲地道:“我活了几十年,日常往来的人,就没一个说我不好的。”   一行人走进门去,柳氏和她介绍:“我家老头子很早就过世啦,我也没改嫁,一个人拉扯大了两个儿子。   诺,左边那排屋子,是长子长媳住的,长媳带着孙子回娘家探亲去了,长子去接她们母子。   右边那排屋子,是给小儿子和他媳妇儿住的,小儿子还没成亲,在外做官,空着……”   杜清檀神色如常地恭维:“老夫人好福气。”   柳氏叹息:“就是为小的那个操心啊,一把年纪了,总也不成亲,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 第235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杜大夫啊,我这孩子最近说是要成亲,让我帮他布置屋子。   但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恰好你来了,就烦劳你帮我出出主意?”   柳氏推开房门,热情洋溢地让杜清檀看屋子里的陈设。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寻常人家的陈设,但是干净整洁。   杜清檀趁人不备,在桌案上轻轻一抹,纤尘不染,可见随时都在打扫着的。   柳氏倒也还有分寸,没领她去卧房看,只推开了旁边的屋子,里头有一架子书。   “我这孩子,瞧着像是最爱舞刀弄棍,实际很爱读书,打小儿就藏书。   所有的积蓄全都存起来买了书,我还以为他会科举,谁知不声不响就去从了军。   现在的年轻人呢,我是不懂得怎么想的了……”   柳氏有些黯然。   杜清檀看到这里,彻底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就是独孤不求的亲娘,找她也不是为了什么调养身体,而是为了相看。   老人家虽然急切了些,做得也很突出,不过,在经历了元老太公之后,她倒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不必太过担忧了。”   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杜清檀转入正题:“我给您老诊脉吧。”   柳氏早都忘了这事儿,闻言“哎呀”了一声,连忙掩饰。   “看我,和小杜大夫相谈甚欢,竟就忘了正事儿,这边请。”   杜清檀就又跟着柳氏一起去了后院,虽不豪华精致,倒也打理得干净清爽,花木生机勃勃。   奴仆大概有六七个,都整齐肃然,很有规矩,精神十足,说话就笑,看得出来过得不错。   在她给柳氏诊脉的时候,果子、糕饼、酥酪等物被依次送上,摆满了她身边的案几。   采蓝眼睛都看直了,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病家,不像招待大夫,更像款待贵客。   正想着呢,就有婢女请她下去休息吃东西:“你这一路过来辛苦了,这边用些糕饼吃食。”   采蓝哪敢乱吃啊,当即很直白地道:“多谢多谢,我这一路过来都是坐车,一点不辛苦的。”   就听杜清檀道:“去吧。”   采蓝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柳氏就道:“小杜大夫御下有方,真不错。”   “……”杜清檀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可以接上去,只好干笑一声:“您这是看我顺眼,什么都觉着好。”   柳氏道:“那是因为你确实很好啊。”   “……”杜清檀就有些脸热,然后还很高兴,同时还有点尴尬,就道:“您别说话,我给您诊脉呢。”   “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不说话。”柳氏乖得不得了,趁机不时瞅她两眼,然后又心满意足地笑。   杜清檀看诊完毕,说道:“您这身体康健,心神不宁,失眠多梦这个也不算严重,我给您开个养心安神的方子,日常饮用即可。”   可惜了,不需要她下厨做吃食,不能一展身手。   柳氏赶紧让人准备笔墨纸张,杜清檀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张方子,又交待:   “甘草洗净用砂锅清水大火烧开,小火煎煮,汁液放到一旁备用。   再将大枣去核,加入小麦,清水慢火煮至熟透,加入甘草汁,再煮沸后饮用。   也不拘一天喝多少,口渴了,想起来了,就喝一口,就和饮子似的。”   “好,好,好。”柳氏拿了方子细看,又开始夸赞:“这字写得真好。”   这回杜清檀真的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字,她知道,写得真不咋滴。   眼看着也弄完了,她就要起身告辞。   柳氏不许她走:“吃东西,我家下人粗笨得很,弄不好这个的,还要请你现场指点着。”   杜清檀能怎么办呢,只好客随主便了。   茶饮煎好,她也被塞了一肚子的吃食,瞅着时辰差不多了,这街也逛不成了,就很坚定地告辞。   柳氏依依不舍地送她到门口,正在话别,就听一条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娘,您找我?独孤不忮当真不在家?”   紧接着,独孤不求大步跨入门槛。   两个人面对面一撞上,都有些傻眼。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独孤不求最先喊出声来,眼睛里全是欢喜和激动,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去看柳氏:“阿娘……”   柳氏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就来了?不是让你申时以后再来吗?”   “我今天刚好没什么事……”独孤不求把柳氏拉到一旁,小声道:“怎么回事?”   柳氏低咳一声:“我这有些不大舒服,就去太医署请了大夫出诊,嗯,啊,你们认识呀?”   杜清檀不说话,也不想装了,看着就好。   独孤不求还能不明白吗,他娘不舒服,去太医署请大夫出诊,一请就请到了杜清檀。   他有些尴尬,又有些激动,小声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小杜,五娘,别和我说您不知道!看您这弄得,多尴尬啊!”   柳氏道:“谁让你这么早回家的?暂时别说这个,先把人留下来吃晚饭啊!”   独孤不求磨蹭着走到杜清檀面前:“小杜,这是我娘。”   杜清檀矜持地点头:“我刚才听见你叫娘了。”   “小杜,这一切啊,都是碰巧了,哈哈哈……”独孤不求抓着头,眼睛盯着鞋尖。   “没关系。没事儿的话,我先走了啊。”杜清檀朝他挥挥手,回头对着柳氏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柳氏就给独孤不求拼命使眼色。   独孤不求壮着胆子跨前一步拦住杜清檀:“小杜,你瞧,咱俩这么有缘分,就留下来吃晚饭吧。”   杜清檀看着他不说话。   他默了片刻,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我把咱俩的事和我娘说了,我请她托人去你家求亲。   我娘很喜欢你,是她让我留你吃饭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好不好?等会我送你回去。”   生怕她拒绝似的,忙着又添了一句:“我好多年没在家里吃饭了,你给我这个面子,我以后还你啊,好不好?”   “好。”杜清檀慢慢地道:“你的母亲人很好。她是真心疼你。”   独孤不求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第236章 你可愿意嫁给我家六儿   “五娘啊,你尝尝这个糟鹅,这是我家厨娘的拿手好菜。还有这个箸头春,也很不错。”   柳氏给杜清檀夹了满满一碗菜,慈爱地看着她。   “听六儿说,你几次救了他的命,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其实,他也救了我好几次呢。”杜清檀看着堆得冒尖的菜,眼睛发直,她真的吃不下了啊。   独孤不求目光一扫就发现了,直接拿走她的碗扒走大半,说道:“阿娘太偏心了,好的都给她了。”   柳氏生气地打了他一筷子,说道:“五娘第一次来我家,不给她好的,难道要给她不好的?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独孤不求冲着她讨好地笑:“阿娘,儿子很久没回家了,您就心疼心疼儿子吧。”   柳氏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杜清檀也不多问,慢慢地把碗里的饭食吃下去。   柳氏又要叫人给她添饭,她吓得一个激灵,正要拒绝,碗就被独孤不求拿走了。   “吃这么多,会长胖的,我不喜欢胖的。”   柳氏哪里还看不出来他是在护着杜清檀,只是不想让她这个做娘的不舒服,才找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   她也就不勉强了,说道:“五娘,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本来不该这么失礼,但我实在没忍住。”   杜清檀点点头,大方地道:“可以理解。”   杨氏做得更过分呢。   柳氏见她大方,并未觉着她脸皮厚不知羞耻,反而更高兴。   “我看你行事颇有章法,自有豪气,那我就直接问了,你可愿意嫁给我家六儿?”   独孤不求就在桌下轻轻踢了杜清檀一脚,朝她狂挤眼睛。   杜清檀没有直接回答:“实不相瞒,我正在候选入宫。万一真进去了,估计暂时是出不来的。”   柳氏就有些沉默。   独孤不求也低着头不说话,只又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娘,表示他非杜清檀不娶。   柳氏强作笑颜:“这事儿啊,六儿也和我说过了。女子青春易逝,那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你若是不想进去,或许可以想想办法。你觉着呢?”   杜清檀还没说话,独孤不求就飞快地抢着开了口。   “阿娘在说笑吧,说的皇宫就像是咱们家开的一样,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我的想法是,先定亲,然后等着时机合适,再求一下圣人。圣人一高兴,也许还会赐婚呢。”   柳氏就不再说话了,默了片刻,才道:“这样也挺好,五娘啊,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杜清檀笑道:“我没什么要求。”   她的要求早都和独孤不求说过了,就看他能不能做到。   说到底,最终是否合拍,还得看她和他两个人。   不然的话,给他家里提再多要求也没用。   何况他家这情况,瞧着就挺复杂,就别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不想柳氏反而犯了难。   这没有要求最是难办,感觉就像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独孤不求又及时说话了:“阿娘真是的,人家小娘子害羞,也不懂得这些,您问她这个,不是为难人吗?   不如改天我陪您走一趟长安,您和杜家大伯母面对面的谈,长辈说什么,我们小辈听着就是了。”   柳氏一听,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就抱歉地道:“五娘别在意啊,是我太急了。”   杜清檀微微一笑,大方地道:“没在意。”   柳氏看她笑得真诚自然,又高兴起来:“是个大方爽利的性子,挺好。”   独孤不求小声道:“阿娘,在你眼里,她有不好的地方吗?”   “肯定没有啊。”柳氏暗自叹息,肯定有啊,就是不能马上成亲,马上生娃抱孙子了。   但是自己生养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就是个混不吝,跳起脚来就能走。   离家那么多年,为一口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再不顺着哄着,怕是要到自己死的那一天,才能再见着人了。   暮色渐生,冷风渐起。   独孤不求拿起马鞭:“时辰差不多了,小杜,我送你回去。”   柳氏听见了,纠正他:“叫什么小杜,怪怪的,要叫五娘。”   “是,五娘,我送你回去。”   独孤不求从善如流,眉眼花花地和柳氏道别。   “阿娘,我改日又来看你。若是你有空,也可叫人给我带信。”   柳氏站在门口,久久不愿回去。   独孤不求把枣红马丢给采蓝:“你牵着马跟在后头,我和五娘有话说。”   采蓝已经被这一连串的操作惊得呆了,默默无声地牵着马走到了后面。   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肩并肩走着,不时故意用肩头去撞她一下。   杜清檀被他撞了六下之后,终于没能忍住:“你干嘛?”   独孤不求就想去牵她的手,她给让开了:“还没定亲呢,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不庄重。”   独孤不求就侧着头瞅着她笑:“你是答应定亲了,对吧?”   杜清檀背着手,笑而不语。   独孤不求又去看她的打扮,然后“啧”了一声,酸溜溜地道:“你怎么穿上石榴裙了?我从前都没见你穿过。”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因为我早猜到这是你亲娘了啊。”   独孤不求高兴起来:“你怎么会知道?你打听我的事啦?是不是怕被我骗啊?”   杜清檀瞥他一眼:“你觉着我会害怕被你骗?”   独孤不求就收了笑容:“倒也是,明明被骗了身又被骗了心的人是我。”   杜清檀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说得好像我是个负心人似的。”   “你就是。”独孤不求突然抓起她的手,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轻轻的,没太用力,但是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传递到杜清檀心里去。   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独孤不求也定定地看着她。   一时之间,周围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统统都隐了形。   “咳咳……”采蓝实在看不下去,赶紧地打断了:“再不松手松口,就要被围观了!”   独孤不求连忙拿开杜清檀的手,不忘用帕子帮她擦干净。   杜清檀道:“前两天,有个长得很像你,自称是你族兄的人去找过我……” 第237章 改立   独孤不求听完杜清檀的话,沉默片刻,淡淡地道:“那是我长兄。”   “他未必是坏心,多半是为了相看替你把关。毕竟在家长眼中,年轻人办事都不牢靠。”   杜清檀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安抚地摸摸他的手,然后就被紧紧攥住了。   独孤不求坚决不松手:“你果然贤良淑德,还替他说话!你不是该向着我吗?他都和你说,家里不会去提亲了,你就不生气?”   杜清檀一笑:“我是向着你的呀,所以我告诉他,你可以入赘,再不然还可以做我的面首嘛,我养得起你。”   独孤不求看着她,勾着唇角慢慢地笑起来。   “你不在意提亲这个事?”   “我所在意的,是你的态度。过程更重要,结果不重要。”   杜清檀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仰着头往前走,拽得像鹅。   独孤不求追上去,和她肩并着肩,迎着夕阳向前走。   “你不在意提亲这个事,那我也不在意给你做面首啊,但是只能有我一个。”   一排大雁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   采蓝笑眯眯地拍拍枣红马的脖子,说道:“真般配,是吧?”   杜清檀作为第一位被邀请出诊的食医,很是收到一波羡慕。   虽然她再三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了饭,还是被邀请“一起坐坐”。   于是她就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吃晚饭。   雷燕娘和她的友谊突飞猛进,大胆地开了个玩笑:“五娘满面桃花,目光温柔,不会是遇到你那未婚夫了吧。”   杜清檀笑而不语。   众女都很敏锐,纷纷追着她问个不停:“难道竟然是真的?”   就听蝉娘用力一拍筷子,冷嘲热讽地道:“不就是出个诊么?我们今日出的是杨相府。”   没人理睬,众女就和没听见似的,继续追问杜清檀是不是遇到了独孤不求。   一直装垂着头的萧三娘默默地站起身来,饭也不吃了,就这么走了。   蝉娘只好放下碗筷,追了出去。   丁厨娘看着主仆二人剩下的大半饭菜直摇头,和刘婆小声道:“这也太浪费了。”   刘婆淡淡地道:“给我。”   丁厨娘便收拾了给她,她就这样端着走了出去。   路上遇到人问询是怎么回事,她就笑吟吟地道:“……吃不下,没吃完,还剩得多,太可惜了,送去给病所那边的孤寡……”   晚间,申小红来找杜清檀借澡豆。   “那什么,五娘啊,我的澡豆刚好用完了,没来得及去买,借点给我使使,下次买了还你啊。”   杜清檀让采蓝给了她一盒子:“小东西,我这有多的,不用还了。”   申小红占到了便宜,高兴得很,就往她隔壁呶呶嘴。   “在读《英公本草》呢。这段日子以来,有空就在苦读,下足了功夫。”   杜清檀笑而不语。   萧三娘拼死拼活,就是想要出人头地,从前大概是学了些食医的民间秘方,就觉着自己可以做食医了。   进了这里头,发现没那么简单,又几次败在她手下,是以想要拜师学艺,苦读争先,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这样也好,省得害死无辜百姓还不偿命。   申小红压低声音:“不知怎么得罪了刘婆,接连好几次把她主仆吃剩的饭菜拿去病所了。   一路都在说这事儿,现下整个太医署都知道,她傲气骄矜,吃不惯公厨。”   杜清檀倒是笑了,半真半假地提醒申小红:“你可别往外说了,当心她下一个对付你。”   申小红一缩脖子,憨憨一笑:“我走啦,多谢。”   不想到了次日,众人正跟着张医令学医理的时候,李岱走了进来,严肃地看着众人道:   “有人吃不惯公厨,倒也理解,毕竟各有口味。但是吃了两口就剩下,一而再,再而三,未免太不爱惜民脂民膏!”   众人就齐齐看向萧三娘。   今天上的是大课,即,里头不止是有食医,还包括了上百名医师、医生、医工、针师、针生、针工。   萧三娘先还不知道是说她,跟着就面红耳赤,双眸含泪。   李岱又道:“若是不能吃这苦头,趁早离去!”   说着,就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殿下这是怎么了?”   琅琊王自来以温润和气出名,即便批评人,也会很注意场合,尽量让人愉快接受。   像今天这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发脾气,当真罕见。   有消息灵通的,竖起手指“嘘……快别说了。”   众人再看,张医令也是魂不守舍,破天荒地没有安抚萧三娘,勉强上完这一节课就消失不见。   雷燕娘等人心神不宁,围在杜清檀身边道:“五娘,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有点害怕。”   刘鱼娘道:“要不,咱们去打听打听?”   杜清檀平静地道:“不必多事,咱们只不过是小小的食医罢了,有什么事也和咱们没关系。   到处打听反是惹祸上身,谨言慎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事。”   雷燕娘等人是听进去了,仍旧跟着她一起去诊室接诊。   今日的病人比往日多了两倍都不止,众人忙得要命,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王博士忙到火起,不免催促众人:“动作快些,里头挤得水泄不通,气都喘不过来了。”   心情焦躁,不免就要抓手下人的不是,眼睛却又毒,立刻就给他发现两个人不见了。   “萧三娘和刘鱼娘呢?”   众人忙得焦头烂额,哪里知道。   王博士脾气上来,才不管谁是谁,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脾气,骂道:“看到她二人,让她们立刻来找我!”   众人都不敢吭声,埋头默默做事。   杜清檀送走第不知多少号病人,累得瘫在桌上喘气。   忽见李岱走过来,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她以为是来查岗的,吓得赶紧坐直了,对着患者露出营业性笑容:“您老哪儿不舒服呀?”   李岱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终于,暮鼓响起,病患归家,诊室里头清净下来。   一群人齐齐瘫在原地不想说话。   然后,张医令和周医令走进来,神色严肃地道:“陛下有旨,改立庐陵王为太子。” 第238章 苟富贵勿相忘   原来如此。   杜清檀立刻明白了李岱的焦躁和失态来自何处。   这东宫之位吧,早前的时候,大家都觉着烫手,毕竟一直被关在宫中,时刻被猜疑被监视,非一般人能忍受。   等到真正失去,又开始了另一轮煎熬和难受。   真可谓,进退两难。   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食医罢了。   杜清檀低头收拾东西,不忘顺手将自己的诊台打扫干净。   正忙着,就见张医令走到她身边,僵着脸道:“这些琐事交给杂役去做,别什么事都捡了做。”   语气虽然不大好,内容却是在示好。   杜清檀颇为吃惊,抬眼一瞅,就见张医令眼睛看着前方,一脸的不自然。   她立刻就明白了,虽然李岱身份有所变化,但是独孤不求身份不一样了啊。   从庐陵王府的属官,变成了东宫属官。   而女皇年纪大了,是个正常人都会考虑以后的事。   果然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接受了张医令的示好。   “是,多谢医令教导,学生记住了。”   张医令见她上道,也很满意,拿腔拿调地道:“你还是有真本事的,就是傲气了些。记得多和萧三娘学学,人情练达才更好。”   杜清檀不辩解、不反对,继续笑眯眯:“您说得是,我会尽量和三娘搞好关系的。”   张医令满意地点点头,捋着胡子走了。   雷燕娘撇嘴,小声道:“五娘,您可千万别当真啊。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安好心的。”   杜清檀继续干活:“知道。”   这种敏感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苟着比较安稳。   众人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住处,只见刘鱼娘和萧三娘都在。   两个人各自敞着门,都在里头看书,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大家都没替王博士传话,毕竟这是得罪人的事。   不想王博士不依不饶,派了个医生过来,硬把这二人叫了过去,一去就没回来。   众人摇摇头,明知今日气氛不对,还要往刀口上撞,聪明人办的糊涂事。   匆匆忙忙吃过饭,众人虽然很累,却也不敢偷懒,各自抱了书本苦读,毕竟谁都不想被萧三娘那种货色比下去。   朗朗读书声中,杜清檀直接躺平了。   算起来,食医当中,她今日看的病人最多,嗓子都说痛了,可见这人太有本事,也不是好事啊。   采蓝在那心疼:“要是在家里,今天至少也要挣好几千钱呢,在这什么都没有,就得一顿不好吃的饭菜。”   杜清檀闭着眼睛不说话。   采蓝托腮:“五娘,我想家了。想大娘子,想团团,想于公于婆。”   正说着,就听刘婆拍响了门:“杜娘子,让您去病所会诊呢。”   杜清檀惊坐起来,一看,天都黑了。   采蓝骂骂咧咧地开了门,抱怨:“我们五娘骨头都累散了,都睡下啦,怎么还要去会诊,又不是药医。”   刘婆道:“老婆子哪里知道上头的,催得很急呢。”   杜清檀只好挣扎着出了门,采蓝不放心,拎了灯笼陪着。   走出门,就见阿史那宏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笑。   采蓝道:“是你来传的话呀?五娘今天累惨了。”   阿史那宏答非所问:“今天的戏好看不?开不开心?”   杜清檀和采蓝都有点懵:“什么戏啊?”   阿史那宏压低声音:“刘鱼娘和萧三娘打架了,你们不知道?”   杜清檀和采蓝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们回来时,见那两个人都好不好地坐着读书,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啊。   阿史那宏得意洋洋:“就是下午的事啊,你们都去接诊了,她俩就回来打了一架。   刘鱼娘主仆打架可厉害了,萧三娘的假发都被烧了,蝉娘一只眼睛被打肿了。”   “……”采蓝特别激动:“为什么呀?”   阿史那宏将手掩着口,小声道:“因为萧三娘听说,是刘鱼娘去琅琊王那儿告的状,就她老是剩饭这事儿。”   采蓝很奇怪:“难道不是刘婆……”   阿史那宏就得意洋洋地笑:“刘婆哪够资格往琅琊王面前凑?她顶多就是在太医署中传播点坏名声罢了。”   采蓝就更奇怪了:“那是谁?难道真是刘鱼娘?不对,她可狡猾了,不会做这种容易被抓住尾巴的事。”   杜清檀挑起灯笼去照阿史那宏的脸,但见那张平平无奇的普通脸上,堆满了狡猾和得意。   她便试探着道:“是你干的?”   阿史那宏一声笑出来,还夸张地用手拍了一下大腿。   “对啊,我略施小计,就叫她们狗咬狗!这回可算是结成死仇了。   五娘,你以后不用担心她俩会联手对付你了,就安安心心的吧。   怎么样?我还行吧?以后你有什么事,记得和我说,我不比独孤不求差。”   “……”杜清檀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热爱胡说八道、撒谎挑拨的阿史那宏,居然在这找到了用武之地。   果然元二郎会用人啊,不得不服。   采蓝好奇:“萧三娘怎么得罪的刘婆?”   阿史那宏继续神秘地笑:“也没什么,就是她背着你们送其他人礼物,唯独漏了刘婆的。   然后她那个婢女,还在背后骂刘婆是老虔婆,说刘婆偏心你们,活该断子绝孙。”   不用说,又是他搞的鬼。   杜清檀对着阿史那宏拱拱手:“若有得罪之处,千万海涵。”   阿史那宏也对着她拱手:“好说,好说,苟富贵勿相忘。”   杜清檀走进病所,发现周医令和李岱都在。   她很是惊奇,这什么病人,竟能使得李岱不回家,深夜还停留在这里。   周医令严肃地道:“今日萧三娘和刘鱼娘发生争斗,殿下有话要问你。”   说完,竟然就走了,只剩下她和李岱二人在室内。   杜清檀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她站得笔直,并不主动相询。   烛火跳动,李岱温润清俊的脸庞忽明忽暗。   杜清檀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似是有什么事悬而未决。   半晌,李岱开了口:“小杜,对于将来,你有什么想法?” 第239章 突如其来的考试   杜清檀谨慎地观察着李岱的表情,即便是昏黄的灯光,也不能遮住她眼里的亮光。   李岱被她看得不自在,沉声道:“越来越不知尊卑,来了这许久,还没学会规矩?   若是入了宫,还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贵人,谁也救不了你!”   杜清檀半垂了眼,笑容浅淡:“回殿下的话,学生对于将来的打算,就是好好学习,努力侍奉圣人。”   她又不是小孩子,随便哄哄就说真话。   而且在这个地方,说真话是最没有价值也没有必要的。   李岱沉默,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有。   就在杜清檀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又开了口。   “你知道萧三娘是什么来历吗?论本事,她是你们这些人中最差的一个。为什么这样的人,竟然能够混进来?”   杜清檀很干脆地道:“学生不知道。”   李岱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看着她道:“她是张五郎的人。   之前,有人把她引荐给臧太夫人,臧太夫人坚信她本领超群,这便把她推荐过来。   一般说来,大家都会给臧太夫人一个面子,毕竟……”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惆怅。   “圣人宠信五郎、六郎,便是我,也不敢招惹他们。张医令便是他们的人。出自同宗,互相庇护。   萧三娘入太医署以来,犯了很多错误,原本早就该撵出去的,为什么会留下来?   那是因为,她会不会医术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一批食医当中要有他们的人。”   杜清檀一脸茫然:“啊?殿下恕罪,学生听不懂。学生心目之中,只有食医之术。”   李岱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起身朝她走来。   他站在她面前,以一种强悍威逼的姿态,近距离地俯瞰着她,轻声道:“你听得懂。”   杜清檀很想就地晕死过去,可惜她刚有这个想法,李岱就发现了。   “我知你不愿卷入这些事中,但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再也逃不掉。   萧如月视你为死敌,退让是没有出路的,你只能置其于死地,方有活命的机会。   现下是还在太医署中,一旦入宫,便是你死我活,再无退路。   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听闻你与前庐陵王府兵曹独孤不求有婚约,你可以问问他,我说的是否有假。”   杜清檀目光坚定:“回殿下的话,学生与独孤兵曹一样,只知道侍奉圣人,其余杂念一概全无。”   李岱无声而笑:“这样最好。忘了恭喜你,独孤不求这就要升官了,正七品上的太子左右司御率府长史。”   哦,正七品下升到正七品上,半级……杜清檀心里默默想着,面上做出喜不自胜的模样。   “哎呀,这可真太好了,殿下怎会知道我与独孤有婚约呢?”   她可没和他提过。   李岱淡淡一笑,看穿了她的装模作样。   “那自然是因为,此事由我主导,每一个人,我都会查清楚她的背景来历。   你可知道,为何我惹不起五郎,仍然当众责骂萧三娘?那是因为,我不想有真本事的人总被暗算。”   他转过身,拿了一本小册子递过去:“看看这个。”   杜清檀有些不敢接,总觉得那东西会咬手。   李岱淡淡地道:“不过一份病例罢了,看你这胆子。”   杜清檀这才接过去打开了看,越看越不对劲。   这上头记载的是一个人的脉象,每隔三天一次,记载的人字写得特别好,用语特别专业。   显然,这病人不是普通人。   她假装没有看出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岱也不多说:“记住就行了。”   杜清檀走出去,采蓝早就等不及了,阿史那宏也是贼头贼头的。   见她出来,采蓝就迎上去:“没事吧?什么病人呀?”   阿史那宏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追问,只能以目相询。   杜清檀用在场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没有病人,就是问了萧三娘和刘鱼娘打架的事儿。”   主仆二人走到半路,又遇到了申小红。   一问,这人是正儿八经被传去问萧三娘和刘鱼娘斗殴事件的。   采蓝有些兴奋:“这挨着叫人去问,是不是有大动作?”   “不知道。”杜清檀直接终结了这个话题。   大动作肯定是有,但不见得是为了斗殴这事儿,因为她在李岱眼里看到了不甘心和野心。   果不其然,回到住处,她仔细关注了一下,发现当天晚上所有人都被叫了一次。   只是李岱和她们具体谈了什么,每个人都不会说出来罢了。   反正第二天早上起来,气氛怪怪的。   刘鱼娘和萧三娘彻夜未归,直到上药理课时,周医令才公布了对两个人的处理。   关三天禁闭,所带的婢女驱逐出去。   然后,周医令突然宣布:“明天早上考试,你们各选一个病例,对症做一道药膳参与评比。”   众人一阵哗然,同时也很激动。   终于到了这一步,说明对她们的考核快要接近尾声了。   但是,明天考试,萧三娘和刘鱼娘还在关禁闭呢,岂不是不能参试了?   然而这二人平时不得人心,加上一直护着她们的张医令也没表示异议,其他人就更乐得不吱声。   “今天不用接诊了,各自去准备吧。需要什么食材、药材,可列出单子,交由刘婆准备。”   周医令一声令下,众人散去。   回了住处,申小红小声道:“听我同乡说,这次考试,是要选出一个领头的,直接就能授官了。”   众人将信将疑。   宋大娘道:“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别和之前一样啊。”   申小红道:“信不信由你们,反正好好考吧。刘鱼娘和萧三娘被关禁闭,她们是没这机会了,也没可能再害人。”   雷燕娘道:“她们倒是没机会害人了,那你呢?”   申小红讷讷地道:“你别欺负我啊,我是老实人。”   众人一笑,各自散去,都去找病例以及设计药膳去了。   这一天,整个院子里的气氛都很微妙。   每个人都担心被其他知道自己选的病例,以及准备做什么药膳,遮遮掩掩的。   杜清檀迟迟不能下笔,总是想起李岱让她看的那份病例。 第240章 刀工非常熟练的屠夫   清早,太阳刚刚升起,太医署内便开始了繁忙一天。   杜清檀等人踌躇满志地走出居处,由杂役带去考试的地方。   本朝各部门都有吃食堂的习惯,根据品级、部门不同,伙食水平各有不同。   太医署因为有看病问诊的收入,伙食水平还行。   要问杜清檀怎么知道,因为食堂修建得很不错,窗明几净的,里头的案几坐处啥的也都干干净净,没啥年久失修的迹象。   一群厨子站那儿瞧稀奇、瞧热闹地盯着她们看个不停,有人小声道:“要说这药膳,我也会做。”   就有人笑骂:“你那能和人家比吗?随便往里头搁两颗枣子、莲子、荷叶啥的,我也能。”   杜清檀等人到了不久,李岱、周医令、张医令等人也都来了。   周医令宣布考试规则。   “后厨一共十个大灶,抽签选灶,每人可以挑一名厨子做帮手,以一个时辰为限。   做好之后,不具名,以表记送出,附带抄誊过的针对病例,由考官品评,无记名投票。”   李岱当众写下“甲、乙、丙、丁、戊、己”六个大字,裁剪成纸条,团成团,扔进藤箩之中,由众人抽取。   杜清檀又抽到了一个“丁”。   其实所有的灶台都差不多,排成一溜,无非就是个前后左右而已。   而且都是用熟了的灶,也不存在哪个好哪个不好。   抽签,无非是为了杜绝有人找话说,或者有人做手脚。   杜清檀的灶在中间,灶上已经烧起了火,锅里有了水。   跟着就是挑选帮忙的厨子了。   众厨子跃跃欲试,各自等着被挑选,申小红却是率先就回绝了:“我只需要有人烧火即可,其余都不用。”   其他人也跟着拒绝,明确表示不需要帮手,只需要烧火的人。   宋大娘好心地建议杜清檀:“你挑一个吧?”   按着她的想法,杜清檀日常都是使唤婢女的,对于庖厨之事只怕欠缺了一点。   杜清檀微笑摇头:“姐妹们都不用,我岂能搞特殊。”   宋大娘也就不劝了,忙着去做自己的药膳。   早有人按着单子把预备的好食材、药材分发下来。   杜清檀用到的食材和药材比较多,东西铺陈出来,所有人都有些愣神。   特别是看到有整鸡、整鸭、猪肘子、排骨等需要用力砍剁的食物,再看看她那纤细的手腕,弱不禁风的模样,都认为她很需要一个粗壮有力的帮手。   不然的话,单把这些食材砍小切块,就需要不少时辰,剩余的时间怕是不够把食物做熟。   杜清檀不慌不忙,拎出一只盒子,取出一把造型特别的刀。   不大,但是刀背很厚,看起来很实在,就很适合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使用。   一只洗净的鸡放砧板上头,都没见她怎么弄的,就听到“笃笃笃”一阵有节奏的响动,等她停下来,鸡已经变成了大小均匀的块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刀一铲,将鸡块尽数放入盆中,又去拿鸭子。   又是“笃笃笃”一阵自带韵律的响动,刀光停下,鸭子砍好了。   然后是排骨,之后是最难搞的肘子,她就在肘子上头多花了点儿功夫,然而也没什么影响。   众人就看着眉眼秀丽的纤弱女子,搁案板后头站着,手起刀落,杀伐果断,深褐色的眸子中倒映着冷冷的刀光。   起起落落,坚定自信,神情专注,不像是高门里出来的世家女,也不像是仁心医者,更像是屠夫。   而且是做了很多年的那种,刀工非常熟练的屠夫。   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是张医令,他抚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觉得今天的风有些冷。   然后是申小红,原本她的位置紧紧挨着杜清檀。   现在,她很小心地把自己的砧板往雷燕娘那边挪了挪,尽量远离杜清檀。   她早该知道,能够面不改色地吃下羊油胡饼的高门淑女,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再接着,周医令也忍不住小声道:“殿下,杜清檀怎么会……”   李岱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淡地道:“她善庖厨,会使巧力,刀具趁手,也没什么稀罕的。”   为了让人不至于把杜清檀看成怪物,他特意解释:“她用这套刀具是特制的,安平郡王府花重金为她打造的。”   “原来如此。”众人总算觉着正常了些。   杜清檀并没有注意到众人怎么去看这事儿,她又换了一把相对轻薄的刀,开始切猪肚和泡发好的墨鱼。   又是一阵“笃笃笃”,猪肚和墨鱼变成了均匀的块状物。   然后又换了一把刀切蘑菇、生姜、葱、冬笋,都是“笃笃笃”一阵响动,就变成了块、片、段。   拿起切好的食材放入砂锅之中,利落地加入药材,再注入清水。   她也不叫人帮忙,蹲下身去,拨动两下柴火,火舌一下子蹿起来舔到锅底,不过片刻功夫,水便滚了。   她又慢悠悠地起了身,拿了勺子耐心地去除浮沫,再加入盐和料酒,改小火,盖上盖子等它炖着,完事儿。   有好事者略微计算了一下,从她开始砍切食材再到把食材全部入锅,大火改小火,前后没超过两刻钟。   申小红颤抖着嘴唇小声道:“这还是人吗?非得拿甲等不可。”   杜清檀笑眯眯:“承您吉言。”   “应该的,应该的。”   申小红转头见到袁春娘看呆了,一直没怎么做她自己的活儿,忍不住提醒道:“你傻了啊?还不赶紧的。”   “哦,哦,哦!”袁春娘着急着慌地回过头去干自己的活儿,一不小心切到了手指,于是眼里就含了泪。   杜清檀走过来抓住她的手,用烧酒冲洗干净之后,从袖中取了药粉倒上,拿块帕子撕成两半包扎好,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可以了,是金疮药,我想着今日动刀,或许可能用得上。你可需要我帮你切菜?”   杜清檀笑眯眯地背着手,身后是雾气氤氲、渐渐生香的砂锅和火势稳定的灶台。   “如果可以,求之不得。”   袁春娘满脸崇拜,觉得小杜大夫英气逼人,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有气概。 第241章 太子驾到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铛”的一声锣响,众人交菜。   杜清檀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那份汤品装入细白瓷大碗之中,不忘摆了个盘。   等到她弄好,其他人也都弄好了,有人走进来,给她们各自做的药膳贴上标记,再送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等待。   李岱做得认真,太医署中的各种人等都有被挑出来的。   食物被分成小碟,分别送到这些人面前,等他们品尝。   第一份食物刚分配好,就有人快步进来道:“太子殿下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然后就开始小声议论,新任太子为何突然驾临。   “暂停。”李岱顾不上惊愕,赶紧地领着人出去迎接。   然而也不过是才走到门口,就遇到了人。   太子很和气,微笑着亲手扶起李岱等人,温声说道:“是孤唐突,突然走了这一趟,不过想着为母尽孝罢了。”   众人少不得盛赞一番,夸太子纯孝。   毕竟经过这么多年的储位动荡,夸啥都不如夸他孝顺更得当。   太子携着李岱的手,叔侄一家亲地走进去,笑问:“进行到哪里了?”   杜清檀等人又是一番跪拜,听着李岱笑吟吟地道:“殿下来得正好,正要品评第一道药膳呢。”   “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太子朗声大笑起来,温和地让众人起身。   杜清檀站在人群中,半垂着头,不露痕迹地偷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太子。   再然后,就看到了穿着官服站在太子身侧的独孤不求。   他正瞅着她看呢,居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微勾了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却又透着几分得意。   杜清檀抿唇一笑,垂下了眼。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可不是儿女情长,眉来眼去的时候。   众人奉承着太子落了座,给他送上品鉴的药膳。   看着太子动了筷子,众考官也跟着动了起来。   片刻后,张医令念道:“四物鸡汤,当归、生姜、大枣、枸杞子、龙眼肉、陈皮、川芎、炒白芍、熟地黄、乌鸡、猪瘦肉少许。   滋阴补血,可改善血虚引起的头晕目眩,脸色苍白,腰膝酸软等。外感风寒、风热、脾胃湿热、腹泻者不宜食用。”   李岱就请太子品评。   太子沉吟片刻,捋着胡须道:“这搭配倒也不错,进给圣人可助保养之,但就是庖厨之功稍差,药味浓厚了些。”   就是嫌弃不好吃的意思。   袁春娘叹了口气,把头垂得更深了些,众人就知道,这道药膳是她的。   然后呈上第二道药膳,却是一道粥品。   “五仁粥,芝麻、胡桃仁、桃仁、甜杏仁、松子仁、粳米,润肠通便,补益气血,止咳平喘,用于中老年人气血亏虚引起的习惯性便秘。”   太子简单点评了两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就是嫌弃不够好的意思。   岳丽娘低下了头。   第三道药膳,是杞精炖鹌鹑。   “鹌鹑、枸杞子、黄精,滋养肝肾,补精益智,增进食欲,改善健忘。弃药食肉喝汤。”   太子点点头:“这个配方虽然简单,效用却不一般,味道也很醇正。”   雷燕娘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四道,物料丰富,啥都有。   “十全大补汤,党参、黄芪、茯苓、当归、肉桂、甘草、大枣、生姜、白术、熟地黄、白芍、川芎、枸杞子。   干墨鱼、母鸡、鸭、猪肚、肘子、排骨、冬笋、蘑菇、花生米、葱。   温补气血,用于气血两虚、面色萎黄、头晕目眩、四肢倦怠、气短懒言、心悸怔忡、饮食减少。   外感未愈、阴虚火旺、湿热偏盛之人不宜食用。”   众人听了有这么多药物在里头,少不得都有些想法,毕竟太子之前就嫌弃四物鸡汤药味太重。   太子尝了又尝,微微一笑:“味厚滋腻,这么多物料放在一起,药味还不太明显,也是难得了。”   却也不曾多说,就让上下一道。   第五道,黄精鳝段。   “黄精、枸杞子、鳝鱼肉、净笋、胡瓜、木耳、各式佐料。滋肾润肺,补脾益气,适于年迈者日常保健食用。”   太子尝过,盛赞不已。   “难得有人把鳝肉做得如此地道,刀工也极为不错。北人治鳝,不取脊骨,南人治鳝,剔除脊骨。这位食医是南人?”   申小红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   第六道,是松子抗衰膏。   “松子仁、黑芝麻、胡桃仁、蜂蜜、酒,可滋润五脏、益气养血,常服可滋补强壮、健脑益智、延缓衰老。”   太子尝了这一道膏,却是沉吟不语。   宋大娘紧张不已,不知哪里不对。   半晌,太子方道:“也是用心了。”   白助教拿了藤箩上前,请众人投票。   待到收齐,又要统计票数。   整个过程都在众人面前进行,可谓十分公正公开了。   独孤不求很为杜清檀着急。   毕竟众食医都差不多是拿出了看家本领。   尤其申小红,确确实实是有真本事在身的,而且很聪明。   她在膳食中强调了“南人”的身份,南方的膳食自然是南人整治的最为地道。   这就突出了她的优势所在,即便拿不到第一名,只要不犯错,入宫的名额算是稳了。   而其他人,都可谓是有的放矢,做的都是针对老年人的,就杜清檀的不是。   他就想不通了,她又不是不会,为什么要做这样一道。   杜清檀神色平静,心里其实也有打鼓。   她在赌,赌人心。   没多会儿,票数统计出来了。   李岱请太子宣票,太子坚持不肯:“孤就是来凑热闹的,不扰你们做事儿。”   李岱也就勉为其难地宣布:“考虑膳食的特殊性,众口难调,为公平起见,今日一共设了二十一名考官。   通过品评对症,药理考量,味道品鉴,三道关卡,无记名投票,票数多者胜出。”   他拿着那张记录了票数的纸,迟迟不宣布,反倒是将目光落到了杜清檀脸上。   杜清檀装死不动,是的,她完全没有参考他给她看的脉案。   那脉案或许是太子的,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人的。   她若是按照那个来,或许就能得到太子的认可。   但她觉着,目的太过明显,未必是好事,正如其他几位食医做的膳食。 第242章 朋友   李岱收回了目光,用不太平静的心情缓缓念出了结果。   “杜清檀十二票,申小红、雷燕娘各三票,岳丽娘、宋大娘、袁春娘一人一票。”   杜清檀压倒性胜出。   众人神色复杂,却也立刻恭喜了她:“恭喜五娘。”   但其实,雷燕娘和申小红是不怎么服气的。   她俩做的膳食,都得到了太子极力的夸赞,也是针对女皇的身体状况特意安排的。   杜清檀胜出,出乎她们的意料,毕竟药膳并不只是看刀工火候,还看是否能够对症施方。   太子缓缓道:“孤这一票,投给了十全大补汤。是杜清檀做的,是吧?”   杜清檀从容上前,深施一礼。   太子命她起身站立一旁,接着往下说:“孤虽然孤陋寡闻,却也知道食医对症施方的道理。   今日的考官各色人等都有,反倒是杜清檀这一道十全大补汤,更适合普通人食用了。”   他笑了笑,幽默地调侃道:“堂食之中难得见肉,又都是男子酷爱食肉,杜清檀这一道汤品,里头肉多啊。”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倒是冲淡了几分凝重之气。   雷燕娘朗声道:“太子殿下,民女有话要说。”   张医令勃然大怒,抢先呵斥道:“这么多人当面评选出来的,难不成你还不服?速速退下!”   太子却是温和地道:“不必为难她,让她说。”   雷燕娘走出来,垂着眼行了礼,低声道:“可是,民女等人不都是为了入宫侍奉圣人的吗?”   既然是为了侍奉圣人,那她们以圣人为目标又有什么错?   圣人年迈,不就是需要这些适合老年人的滋补品吗?   太子笑了笑,说道:“可是,今天你们面对的不是圣人。行医之人应当脑子活络,入宫侍奉圣人,就更要一颗玲珑忠心。”   雷燕娘还是不太服气,却被人拉了下去。   太子叫杜清檀上前,仔细询问了她的家世来历,又命人赏了她一个银鎏金的杯子。   太子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病所溜达一圈,传达圣人的爱民之心。   杜清檀等人不必随同,便都留了下来。   当官的一走,众医师、医生、厨子等人再不客气,直接上去把杜清檀等人做的膳食分了个精光。   杜清檀做的那一锅十全大补汤最受欢迎,率先被抢了个精光,毕竟里头有很多肉啊。   众女看着眼前这一幕,都有些沉默。   杜清檀敏锐地发现气氛有些不同了。   雷燕娘眼眶红红的,申小红拉着她在一旁安慰。   宋大娘等人神情复杂,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杜清檀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她之前和雷燕娘最为要好,可是刚才她胜出后,雷燕娘却不高兴。   甚至于当众质问太子,表明了她的不满和失望愤怒。   或许还有人会认为,她是仗着出身胜出的。   但无所谓了,小杜大夫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她走过去,搂住雷燕娘的肩头,说道:“走了,回去了。”   雷燕娘没反抗,但是站在原地不动。   申小红憨厚地道:“五娘,你别在意啊,燕娘就是有些想不开,觉着规则没有落到实处。”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燕娘这会儿不想说话,你来替她说说。”   申小红道:“那我照实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一定不往心里去。”   “燕娘就是想着,之前宣布的规则,是说自己挑选病例,针对病例来做药膳。   那我们都是为了侍奉圣人,以此为目标,忠心一片,为何……竟然……”   申小红原本是借着雷燕娘表达不满的,但说到这里,也忍不住露了真实想法,气呼呼的。   杜清檀看向众人:“都想不通是吧?”   袁春娘连忙举手:“五娘,我想得通!我就服气你!”   宋大娘也道:“我也服你,刚才我尝了你的十全大补汤,味道很好。简单的食材加简单的药材做膳食,多数人都能做得好吃。   这么多的物料放在一起,却能做出这样的味道,而不是大乱炖,我觉着很不容易!”   岳丽娘抬起眼来,缓缓说道:“我没什么意见,总之你们做的药膳都比我的粥好。”   杜清檀平静地道:“我很赞同太子殿下的话,行医之人应当脑子活络,入宫侍奉圣人,就更要一颗玲珑忠心。你们自己去琢磨吧。”   圣人七十多岁了,古稀之年,仍然恋权不放,还总喜欢人家夸她年富力强。   全都是针对老年人做的滋补品,落到有心人眼里,万一说什么,暗讽圣人年迈体弱、记性不好善忘之类的,怎么好?   毕竟太子几起几落,早就吓破了胆。   有些事可以做,却不能说。   这也是她没有选择针对老年人的药膳的原因。   但这些话,是不方便说给雷燕娘等人听的,要她们自己去想。   否则传出去,难免落下一个心机深沉、居心叵测的名头。   她垂眸看向雷燕娘:“跟不跟我走?”   雷燕娘很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抬眼看着她道:“五娘,我不是针对你,我就是想不通。你要信我。”   杜清檀拍拍她的肩:“我知道。”   这姑娘就这性子,直来直往,想不通,立刻就冲出去问太子了,而不是藏着掖着,背后使坏。   她既然说了不是针对自己,那就一定是这样。   雷燕娘瘪瘪嘴,靠在杜清檀肩上,跟着她往住处去。   走着走着,哭出声来:“我打小就轴,我阿娘骂我是不会看眼色的死丫头,我阿耶说是一众兄弟姐妹,他最不喜欢我。只有你肯和我做朋友。”   哎哟……杜清檀的心都被哭酸了。   她拥着雷燕娘,拿了帕子帮着擦眼泪,温柔地哄人。   “不哭了啊,我知道,我知道,不喜欢你的人都是没眼光,我有眼光。   再要我说,当爹娘的不都是口是心非吗?我看他们把你养得很不错啊。”   雷燕娘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抱着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肩上哭,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杜清檀好脾气地拍着她的背,哄啊哄。   哄着哄着,就看到独孤不求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靠在墙上,抱着手臂,交叠着长腿,痞气十足地看着她撇嘴。 第243章 你懂得挺多的嘛   杜清檀冲着独孤不求使眼色。   她这正被人质疑有内幕呢,他还来凑什么热闹。   独孤不求看懂了,但是就不肯走,反而站直身体,朝着她们走过来。   申小红等人原本一直围着看杜清檀哄雷燕娘,见突然来了个这么突出的男人,先被吓一跳,然后就是害羞。   毕竟太好看了啊,好看到都不敢直视的那种,多看两眼就脸红心跳,但是又好想看!   独孤不求装模作样地行个礼,朗声道:“有劳诸位,我寻五娘有些琐事。”   他才不管雷燕娘是否需要杜清檀哄呢,需要哄的那个人是他!   这么亲密的姿势,他都难得享受呢,凭什么呀!   独孤不求走到雷燕娘的对面,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雷燕娘原本哭得很伤心,并且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嚎啕大哭。   被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除非是她瞎,不然一定有感觉。   渐渐的,她哭不下去了,羞囧地用袖子遮着脸,不让独孤不求看。   独孤不求再接再厉:“这位娘子,可否请您暂时放开小杜?她家里让我给她带了口信。”   宋大娘赶紧上前把雷燕娘带走了。   “五娘,你慢慢来啊。”袁春娘调皮地开了个玩笑,对着杜清檀挤眉弄眼,各种暗示。   岳丽娘淡淡地看了独孤不求一眼,冲杜清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然后跟着众人走了。   杜清檀用帕子擦擦肩上的泪痕,再拽拽衣服,撩起眼皮,看向独孤不求:“恭喜贺喜,独孤长史。”   独孤不求酸溜溜地道:“你眼里终于有我啦?”   杜清檀道:“你总不至于为了刚才这事儿发酸吧?燕娘是女子。”   “呵呵……女子,女子就不会那啥啦?女子也很危险的!”   独孤不求没给她好脸色,“我看她们的模样,恨不得嫁给你呢!”   杜清檀瞅着他笑了:“你懂得挺多的嘛。”   “我才没有!”独孤不求辩白完毕,反过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小杜大夫懂的才多啊。”   “没有,没有。开玩笑的。”   杜清檀火速结束这个话题:“我家里让你给我带什么信啊?”   这明摆着是胡扯嘛。   独孤不求一本正经地道:“你听错了,不是大伯母给我带信,而是我打算给大伯母带信。”   他示意她跟他走到角落里去说话。   杜清檀不去:“原本是光明正大的事,跟你往角落里一站,就变成鬼鬼祟祟了。我这么好看,又这么出色,很容易被传闲话的。”   “啧……自卖自夸。”独孤不求被她逗得笑了。   “我和我娘说好了,先写信去给大伯母,然后由我请媒人,直接提亲。   咱们先定亲。毕竟你这么美貌,又这么出色,万一被人看上抢了去怎么办?”   杜清檀没什么意见:“那你大哥呢?”   独孤不求烦躁地道:“不关他的事,我娘答应就可以了。”   “你看着办就好。”杜清檀催促他:“你是跟着太子出来办差的,半途溜走很是不妥,赶紧回去。”   独孤不求半点不急:“你担心我啊?”   杜清檀拿他没办法:“对对对,我担心你,日夜牵挂你,天天都想你,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睡也睡不着。”   “这么敷衍。你刚才对着那什么人,怎么就那么耐心呢?还有原来在长安,你对着莺娘也很耐心。”   独孤不求在那翻旧账,神情幽怨,语气酸溜溜的。   “受不了你。”杜清檀觉着,四周充满了酸腐气息。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独孤……”   独孤不求这才正经起来:“别担心,我出来之前和太子殿下说过的,你说,我请他做咱俩的大媒好不好?”   杜清檀这才正色看向他:“你觉着好?”   独孤不求也正色道:“没得选,一条道走到黑。”   杜清檀就笑了起来:“你决定就好,毕竟你都要给我做面首了,这点事就顺着你吧。”   说完之后,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样拖拖沓沓的,最后还不是要走。   独孤不求扔了个东西过来打她,小声道:“狠心肠的女人。”   那东西落到她脚边,亮晶晶的。   杜清檀低头一看,是一颗指尖大小的圆润珍珠。   她笑着捡起来,摇头叹息:“你可真是太奢侈了啊。”   独孤不求又塞了一个纸包过来:“后天带你去打首饰。走了!”   他一个旋身,飞快地走了。   天高云淡,青年身材伟岸,袍脚飞扬,潇洒风流。   “唉……”杜清檀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笑了。   她才刚跨进院子,就被一群人围住了,申小红去抢她手里的纸包:“定情信物啊,看看是什么。”   杜清檀将手往上举,申小红个子矮,跳起来也够不到。   “我给你看才能看,不给看不许抢,不然我翻脸。”   可以拉近乎,规矩礼仪不能乱,小杜大夫最是讲道理。   申小红赶紧地收了手:“不抢不抢,我怕挨刀子。”   宋大娘等人也好奇:“是啥?”   杜清檀这才笑眯眯地打开纸包给她们瞧。   是一对指头大小的合浦明珠,难得色泽、大小、圆度一致,另外还有一个金花生。   众人纷纷表示羡慕:“这有未婚夫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天造地设的一双,可般配了。”   岳丽娘终于主动开了口:“正好打一对珍珠耳坠,五娘戴上会很好看,衬你的肤色。”   袁春娘笑道:“咿呀,岳丽娘,原来你也会说话的呀?我还以为你要和之前一样躲起来,不和我们说话呢。”   岳丽娘笑了笑:“你们又不是洪水猛兽,我干嘛要躲。”   她要躲的,不过是刘鱼娘和萧三娘而已。   杜清檀啥都没说,就用力拍拍她的肩。   过了没多会儿,一个杂役来替独孤不求带话。   “独孤长史让小的和杜大夫说,他要回去了,就不来给您辞行啦。”   这般周到难分,自然又是引起了一阵羡慕的酸话。   到了晚上,雷燕娘来找杜清檀:“五娘,我仔细想过太子殿下和你说的话了,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能不能教教我?” 第244章 杜清檀,你大胆   杜清檀沉吟片刻,给雷燕娘讲了一个故事。   “之前有个人,本是白衣,因为梦见圣人活了八百岁,得了个官。后来又梦见圣人白发尽黑,牙齿重生,又升了官。你仔细想想。”   如果到了这里,雷燕娘仍然不懂,她就不打算再说了。   悟性不够,勉强入了宫,将来也是艰险无比。   如同彭三娘,其实在她看来,提前被遣送回乡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能留下性命。   雷燕娘眨巴着眼睛,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却也知道不能再多问了。   第二天没安排课程,杜清檀睡了一个懒觉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病所晃悠,和病患聊天。   每每看到忙不过来,就去帮忙,什么清创啊,上药啊,配药啊,看到什么做什么。   采蓝跟在她身后,比正经干活的杂役和医工还要跑得勤快些。   当值的罗医师见采蓝勤快机灵,少不得开她的玩笑:“采蓝跟着你家娘子,有没有学到点啥啊?”   采蓝笑眯眯地道:“学到了啊,就是诊脉这个事没什么机会。”   毕竟人家找杜清檀看病,不可能让她一个小婢女去练手。   罗医师正好有空有闲心,就道:“你来,我教你几招。”   病所里有大量的病患,医学生们都是在此学习并实践的,多一个采蓝,并不出格。   采蓝看向杜清檀:“五娘?”   “还不快快谢过罗医师!”   杜清檀乐见其成,萧三娘和刘鱼娘的婢女已被赶走,所有食医中,只有她一个人随身带着婢女。   倘若采蓝没有几分真本事护着,只怕也留不长久。   况且,她也希望采蓝能够学到真本事,这样,将来才有更好的前途。   说句沮丧的话,哪怕就是她一个不小心结束了,采蓝也能凭着真本事好好活下去。   采蓝开心地跑去学诊脉了,杜清檀继续忙活。   帮着处理了几个病患后,雷燕娘等人就找了来。   申小红抱怨道:“五娘真是的,要来做好事,也不叫我们一声,我们又不是舍不得力气。”   杜清檀抿唇一笑,并不辩解。   雷燕娘不客气地骂申小红:“要做好事凭的是本心,要别人叫你才来那就不是真心。人家不叫你就有错?   真叫你了,万一你又说,自己想做好事就自个儿上,非得拉着别人做什么?做人真是难啊。”   宋大娘“哈哈”笑道:“我没怪五娘啊,我就是不想让她一个人争先,所以也要表现一二。”   其余人等都嬉笑着跑去做事了。   申小红干瞪眼,拉住岳丽娘小声道:“也不知道鱼娘什么时候回来。”   她想刘鱼娘和萧三娘了,要是那俩在,也轮不到她出头哇,她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就好。   岳丽娘瞅了她一眼,说道:“要不,你去和殿下、医令求情,放她俩出来?”   申小红吃了一惊,看着岳丽娘道:“丽娘,你变了啊?”   岳丽娘抿抿唇,转身走了。   申小红一看,其他人都忙得热火朝天的,显得她游手好闲似的,于是也赶紧地跟去帮忙。   李岱领着周医令、张医令走进来,见众食医都在主动干活,便道:“怎么回事?今日不是没排课么?”   张医令袖着手道:“这杜清檀的功利心太强,不是好事啊。”   李岱没什么表情:“怎么回事?”   张医令叹息:“听说今天这事儿就是她搞出来的,不守规矩,到处乱蹿,看着是好心,但这种性子若是进了宫,未必是好事……”   李岱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叫她去值房。”   言罢转身走了。   张医令走过去,一脸担忧:“杜清檀,殿下让你去值房呢。”   “是。”杜清檀行了一礼,也没问他怎么回事,转身就去了值房。   周医令瞅着张医令嘲讽道:“还以为你想通了呢。”   他指的是张医令之前主动向杜清檀示好的事。   张医令佯作不解:“我也是为她好。”   所以从明面上的针对,变成了暗地里的针对。   周医令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杜清檀走进值房,先就查看里头除了李岱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   她是再也不想和李岱独处了。   幸亏,今天里头还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宦官。   她行礼问安:“学生见过殿下。”   李岱淡淡一指面前:“坐。”   杜清檀恭敬地道:“谢殿下赐座,学生不敢。”   “你会不敢?”李岱挑了挑眉,冷笑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自作主张?”   他指的是杜清檀没有按照那个方子做药膳的事。   果然来了!杜清檀假装不懂。   “殿下所有的吩咐,学生一直谨记在心,认真办理的呀。”   她赌李岱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呵~”李岱冷冷一笑:“你很好,胆子够肥。杜清檀,本王不明白,你的底气来自哪里?”   杜清檀低眉垂首:“回殿下的话,学生只是一个小小的食医罢了。”   “很好。”李岱淡淡地道:“你看看这个。”   宦官把一本折子递到她面前。   杜清檀很抗拒,却不能不打开了看。   是一本请封她为正七品典药的折子,以下还有其他人的安排。   可不等她看清楚全部内容,宦官就将折子夺走了。   “……”杜清檀很无奈,还不如不给她看呢,这样吊人胃口。   李岱将折子扔在桌案上,凝视着她淡淡地道:“既然你不稀罕,那就算了。”   “……”杜清檀眨眨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索性闭紧了嘴。   李岱见她一言不发,就道:“看来是真不稀罕,倒是本王忘了,你是不想入宫的。”   杜清檀继续低眉垂眼,以不变应万变。   李岱仰靠在椅背上:“可惜了,不想入宫,还是得入宫,这是跑不了的。只不过,女官与普通宫人,却也是不同的。”   杜清檀当然知道这个,因为觉着长时间不说话很不礼貌,就回了一句:“那是,多谢殿下指点。”   “……”   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人变成了李岱。   他沉默着,长时间地注视着杜清檀。   杜清檀不动如山,站得十分稳当。   李岱突然将折子砸到她脚下,冷笑:“杜清檀,你大胆!” 第245章 第一次惩罚   杜清檀真真实实地吓了一跳。   这不同于当初在长安之时,那会儿她是个普通小百姓,只要不曾违法,倒也不至于担心李岱把她怎么样。   而现在,李岱成为了她的上司,对她有了管制权。   只需要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对她施以惩处,比如关禁闭啊,打板子什么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女子能伸能屈。   杜清檀摸了一下屁股,确认自己不想被打板子,便俯身拾起折子,双手递上去,好脾气地道:“殿下息怒,请恕学生愚钝,您为何发火呢?”   李岱瞪着她不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就把折子放在了桌案上,再后退几步,垂着手照旧站得笔直,低眉顺眼。   但李岱知道,这副顺从下面,藏着的是桀骜和野性。   他心里生出些许烦恼,对着这么一块顽石,怎样才能驯服呢?   从前的怀柔,明显是没有用的。   久而久之,她这种人,只会把这份照顾周到认作理所当然。   刚柔相济?   就不知道压得太紧的话,是否会出现宁为玉碎那种事。   毕竟有关她的精彩传说,他是听得太多了。   一言不合就出手,打架剪头发,骂人吃胡饼,磕头动刀子什么的,高门出身的女子中,他也就只见过她。   两军对垒,最忌讳被对手发现己方的犹豫不决和软弱。   他立刻道:“你是不是认为,我脾气好,没权势,可以任由你不放在眼里?”   杜清檀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扯到这个。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是犯了个错误。   因为太早认识李岱,又有那么一段过往,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并没有把他当作敌人或者是应该敬畏的上位者。   可能因为心里这么认为,不经意间就暴露出来了。   然后这位生长在权力漩涡中心的皇孙,很敏锐地发现了她不把他当回事。   也许这种不满,在长安时就已经埋下,到她不听他的话,自作主张制作十全大补汤,便是触了底线。   反正都要进宫,理论上,她应该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并检讨自己的错误,先把那个正七品的典药拿到手才对。   但是……一旦低头,今后就会越来越多的被拿捏,被要求甚至逼迫做更多她不愿意的、甚至是危险的事。   就像比赛之时,一开始就被对手把控住节奏,后面想要翻身就会很难。   杜清檀从睫毛缝里瞟向李岱。   她想试一试,他的底线在哪里。   于是,她诚惶诚恐,一揖到底。   “学生冤枉,学生惶恐,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对,让殿下生了这种误会?”   李岱不为所动:“你冤枉?说说,在你眼里,本王是什么?”   杜清檀顺口就来:“圣人嫡孙,身上流的是真龙之血,尊贵无比。”   李岱皱了皱眉。   这话听着每一个字都很正确,就是听她说起来有种怪怪的味道。   他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没问你这个,是问你,在你心里眼里,本王是什么?”   杜清檀抬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真诚。   “是琅琊王,是掌管选拔食医之事的顶头上司,必须尊敬,不能得罪。   如果学生之前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一定不是故意的,请殿下千万海涵。”   又是那种无法形容、无法捕捉的怪怪的腔调。   李岱盯着杜清檀的眼睛,从真诚后面看出了虚伪和滑头。   于是他突然悟了。   和这种人讲不了道理,因为她压根就没打算听进去。   既然不好强压,那就软刀子慢慢地磨。   食医之事是他率先提出来的,她有真本事不假,但他不想把一个不听他话的人,推到那个要紧的位置上。   李岱轻轻吐出一口气,朝杜清檀摆摆手:“出去。”   杜清檀莫名其妙,就这样算了?   不是还没对她的自作主张进行惩罚嘛?   但是,既然李岱已经向她摆明身份——尊贵无比、不容敷衍的郡王,她就很听话地告退。   然后,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如愿以偿地收到了惩罚。   “从今日起,罚你在病所内帮忙处理病患,不许外出,取消休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找本王。”   杜清檀强行压下怒气,堆起一个虚弱的笑容,转身回头。   正好对上宦官和气讨喜的笑容。   然后,宦官当着她的面,坚定地把门关上了。   “呼……”杜清檀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回去,准备继续和众人一起忙乎。   张医令看到她,就笑眯眯地打招呼:“殿下找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啊。”   杜清檀笑得比蜜还要甜:“多谢医令关心,殿下问我,正七品典药怎么样呢。”   张医令神色微变,捏着胡子道:“那,你怎么回答?”   杜清檀继续笑:“我说,这种大事,学生岂敢乱说。”   然后扔下发呆的张医令,分花拂柳地去照料病患了。   她谁都没提这事儿,一是不好解释原因,二是太丢脸了。   小杜大夫还是很要面子的。   晚间吃饭的时候,众人便商量着明日休沐,要去做点啥。   因着天气越来越冷,宋大娘等人想去买布裁衣,又想做两双靴子。   没人问杜清檀去不去,袁春娘和她开玩笑:“五娘是要去打首饰的,就不和咱们混了罢。”   “那是,那是……”杜清檀已经想好要怎么应对明天的窘境了。   唉,真是想想就心烦。   倒也不是她不乐意提升自己的医技水平,只是心甘情愿去做和被迫无奈,心理差距有点大。   雷燕娘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小声道:“五娘,我懂你的意思了。果然是我轴了。”   杜清檀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说来我听听。”   雷燕娘小声道:“下次我再做类似的药膳,不会再提什么年老体衰之类的话了。圣人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着呢,实乃万民之福。”   杜清檀笑着对她竖起大拇指。   雷燕娘握住她的拇指,将头靠在她头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嬉笑过后,雷燕娘关心地道:“五娘,你和独孤将来怎么办啊?”   杜清檀道:“他会等我。”   雷燕娘为难片刻,很直肠子地道:“万一要等几十年呢?” 第246章 打击报复   杜清檀知道雷燕娘想说什么,很平静地道:“那我总不能因为担心这个,就和他说算了,对不对?”   “倒也是。”雷燕娘赞道:“五娘是通透之人,是我想得太多了。”   晚上,杜清檀辗转反侧,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地烙饼子。   采蓝被她吵得睡不着,抱了枕头跑过去挤她。   “五娘往里挪挪,是不是冷了睡不着啊?婢子给您暖脚。”   杜清檀抱住采蓝丰满温暖的身体,干嚎:“我明天不能出门了,你也不能。”   采蓝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趁着天黑看不见脸,杜清檀把自己挨罚的事情说了。   只是不敢说有关那些权力之争的事,只能说自己不小心冒犯了琅琊王。   采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能怎么办呢?明天婢子去替您选首饰吧。”   “你敢!”杜清檀使劲呵她痒痒。   采蓝笑得直抽抽,求饶道:“五娘饶命啊。”   门外传来刘婆警告的咳嗽声,杜清檀这才停了手。   采蓝笑道:“五娘,你变了,自从你答应嫁给独孤公子后,就变了。”   杜清檀小声问她:“变成什么啦?”   采蓝也小声回答:“更爱笑了啊。其实,你早就喜欢独孤公子了吧?”   杜清檀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这种人,怎么可能随便喜欢谁呢。”   采蓝揶揄:“是,你不随便喜欢谁,喜欢起来就不得了。”   旭日东升,众女叽叽喳喳地吃完了饭,笑着和杜清檀告别:“你家独孤怎么还没来?”   杜清檀装腔作势:“啊,估计还要一会儿吧。”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她就有气无力地去病所干活儿,只留下采蓝给独孤不求传信。   进门就遇到李岱。   她赶紧小跑着迎上去行礼,讨好地道:“殿下早,您亲自来巡查啊?”   李岱皱了皱眉,什么叫亲自来巡查?   对上她那张谄媚殷勤得太过明显的脸,倒也不好发脾气,就冷淡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杜清檀自然是看出来了,却不以为然,她还没问他是不是亲自吃饭、上厕所呢。   她束着手,乖顺地站着:“学生按照您的吩咐,没有休沐,过来帮忙处理病患。”   李岱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   罗医师过来道:“小杜,你怎么得罪郡王啦?”   杜清檀很无奈:“我也不知道啊。”   然而罗医师不信:“郡王性情温和,轻易不会发火。有人不小心,把药汤洒在他身上,他都没生气,肯定是你不对。”   杜清檀还能说什么呢,埋头干活而已。   一口气处理好三个病患,采蓝还没来找她,她就有些沉不住气了,频频回头张望。   难道独孤不求还没来接她?这不对啊!太阳都升起老高了!   处理到第四个病人的时候,采蓝终于来了。   杜清檀给她使眼色:“怎么样?”   采蓝道:“没说什么就走了。”   行吧,杜清檀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采蓝看出来她不高兴,也没去其他地方,就在那儿守着她。   杜清檀赶采蓝走:“不是跟着罗医师学诊脉吗?还不赶紧去?已经耽搁很久了。这种机会很难得的。”   这种正儿八经学出来的医师,诊脉功夫肯定比她更强,她闲着都还想再跟着周医令学学呢。   采蓝不放心:“婢子还是陪着您吧。”   杜清檀不客气地把她赶走了,只是到底心情不佳,做起事来总有些没力气。   有人大喊了一声:“杜娘子,这边有个病患吃不下去汤药,烦劳您过来瞅瞅。”   “来啦!”杜清檀慢吞吞地走过去,只见两个男人背对她坐着,在那说话。   她懒洋洋地问:“是谁需要看食医啊?”   一个男人回过身来,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是我。”   杜清檀见他穿得不像是普通人,倒也没有特别在意,反正病人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   “您哪里不舒服?”她接过医学生递来的病案,边看边问诊。   男人道:“就是外感风寒,然后还有个臭毛病,喝不了药……”   杜清檀就给他诊脉,坐在旁边的另一个男人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小杜大夫,这是我的好兄弟,烦劳您了。”   是独孤不求。   杜清檀没忍住,笑了。   这人,她还说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原来是混进来了,搁这儿等着她呢。   她勾着唇角,尽力严肃:“不客气。”   于是,一个病看了一刻钟还有多。   还想再看第二刻钟的时候,有人来找杜清檀了。   “杜娘子,那边有人需要看食医。”   独孤不求善解人意地道:“快去吧,我在这边等你。”   这个病患却也不是非得要看食医,只是杜清檀既然已经来了,也就给他开了个食疗的方子。   她想着独孤不求,正要抽空过去,又被人叫住了:“杜娘子,这边需要您帮忙。”   这一忙,就忙了一个多时辰。   她想着独孤不求,趁着中午吃饭的空隙,赶紧地过去找人。   就见独孤不求和他那个叫郭松仪的朋友在吃烤鹌鹑,见她过去,就笑眯眯地给她递了个食盒。   独孤不求眼巴巴地看着她:“我特意从外头食肆定的,好吃,你尝尝,要是喜欢,下次又给你带。”   有肉有汤有米饭,还有两个荷包蛋,热乎乎,香喷喷的。   杜清檀很高兴,才坐下来吃了两口,采蓝就急匆匆地跑来了。   “五娘,张医令叫您过去。说是有人告您,没有专心干活,只顾着吃喝玩乐。”   杜清檀深呼吸。   作为一个比较敏锐的人,她觉得自己遭受了打击报复。   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破事儿,就连吃饭也不能安心。   她黑着脸站起身来,独孤不求赶紧哄她:“不要生气,不要着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郭松仪则同情地道:“这可真是太惨了啊,不就是坐下来吃口饭嘛。”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个医工又跑了过来:“杜娘子,张医令问您怎么还没去。”   杜清檀深呼吸,把食盒交给采蓝拎着,整一整衣袖,朝着值房走去。   她刚走了没多久,就有医工来赶人:“闲杂人等赶紧地出去。” 第247章 他没有证据   既然医工赶人,这里肯定不能再留下去了,不然就是给杜清檀添麻烦。   独孤不求站起身来,含着笑,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李岱。   李岱没有穿紫衣,而是穿了一件湖水蓝的暗纹圆领缺胯袍,系玉带,戴玉冠,看起来越发温润如玉。   二人从前也曾见过面,知道彼此,却不曾说过话。   独孤不求朝着李岱走去。   李岱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他走近了,才微微一笑:“正之为何来此?”   独孤不求垂眼行礼:“回殿下的话,下官过来病所是有些私事。”   讲实话,以二人这种陌生的关系,初次搭话,李岱就直呼他的字,显得太过亲密了些。   但人世间的事,往往都是看破不说破。   他指着郭松仪:“陪我朋友过来看病。”   李岱就关心地道:“什么病?严重么?为何不在诊室看?医博士在那边呢,可否需要帮你把人叫来?”   独孤不求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就是普通小病。我这朋友吃不下汤药,诊室那边没有食医,他们叫我们进来碰碰运气。”   算是把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寻找杜清檀说了个明白。   李岱就关心地道:“那么,看到了吗?是否需要我交待一下?”   “多谢殿下,已经看过啦,我们这就要走了。”   独孤不求立刻看穿了李岱的虚伪面目。   这人不会是才走到这里,自然也能看到他和杜清檀坐在一起吃饭说话了。   说不定,使医工赶他走的,就是李岱。   什么张医令,不过是假借的名目罢了,毕竟要面子又别有想法的年轻男人,多的是装模作样。   独孤不求心中愤愤,笑得越发好看,礼毕,后退两步,一个旋身,利落而去。   走到郭松仪身边,也不多话,就拍拍郭松仪的肩头,两个人就拎着药包,勾肩搭背地去了。   两个人都是大高个儿,长腿长靴,利落强健,服饰鲜明,一路走去,颇为引人瞩目。   李岱神色淡漠地看着独孤不求的背影走远,这才缓步朝着值房走去。   值房房门紧闭,杜清檀敲门敲得火起。   “张医令,学生杜清檀,听说您找我?”   没人搭理她。   疲累、饥饿、又被打断约会的人总是很暴躁,杜清檀暴跳如雷,左右看看无人,就抬起脚摆出一个想要踹门的姿势。   “你干什么?”不远处传来李岱的声音,颇威严。   杜清檀一个趔趄,站稳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且柔弱。   “回殿下的话,学生看到这里有只虫子,想把它赶走,又不敢用手去抓,只好用脚,然而还是害怕……”   李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虫子在哪里?”   杜清檀半垂着美丽的脑袋,纤细的脖子白得发光:“逃了。”   李岱盯着她黑亮的头发看了半晌,最终收了怒气。   “这虫子来得及时,去得也及时,是专为你生的吧?”   杜清檀急速摇手:“没有,没有,学生何德何能,哪里入得了虫子的眼。”   她的表情很真挚,但是李岱又从中听出了怪怪的味道。   他很怀疑,她说的那只虫子,是意有所指,隐喻了他。   但是他没有证据。   于是他再看着杜清檀,就觉得很糟心,索性放了她:“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学生有事。”   杜清檀半垂着眼,从睫毛缝里打量李岱。   “张医令责令学生到此接受批评。说是学生没有认真干活,只顾着吃喝玩乐。   可是学生明明忙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这明显是误会,所以学生决定等着张医令过来,向他解释清楚。”   她怀疑,根本不是张医令哔哔,而是李岱假借张医令的名头,打击报复她来着。   既然如此,她就等着呗,且看张医令怎么说。   李岱看到了杜清檀眼里的光,贼亮贼亮的。   他知道她有所怀疑,但是并不在意。   他很平静地扬了扬下颌:“既然是误会,就不必放在心上了,我会替你向张医令说明。去吃饭吧。”   “这……不太合适吧?”杜清檀暗里冷笑,她被他阴了,还要当面向他道谢?   “大胆!”   跳出来骂人的是李岱身边的宦官,他气愤地指责杜清檀。   “竟敢不听殿下安排,谁给你的胆子?还不速速退下?”   杜清檀从善如流:“是,多谢殿下,学生告退。”   她转过身,慢吞吞地去了。   柔弱纤细的身材显得特别无害。   李岱心里又生出了那种浓浓的糟心之感。   他就是想要找一个聪明、听话、有真本事的食医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与此同时。   独孤不求在食堂中把埋头苦吃的阿史那宏拎了出来。   阿史那宏很生气:“雷都不打吃饭人!你凭什么扰我吃饭!”   独孤不求搂着他的肩,轻轻一用力,就将人强行弄到了角落里:“想不想做官啊?”   阿史那宏吓了一跳,随即怀疑地打量着独孤不求:“你又想干什么?又想骗我,再半途把我扔掉?”   独孤不求勾唇而笑:“还记着我之前把你扔在安平郡王府那事儿呢?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是遇到了紧急事情,一时又找不着你,怕等下去会坏事,所以才先走一步。   好了,别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算不得抛弃兄弟,对吧?   走走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再玩好玩的。”   阿史那宏猛摇头:“不去,有用的时候是兄弟,没用就是讨债鬼,说吧,到底什么事?”   独孤不求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阿史那宏的脸色渐渐变了:“当真?”   独孤不求淡淡地道:“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鹤先生让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小杜的吧?   现在到你英勇献身的时候了!我给你讲,如果你偷懒,我就给鹤先生写信,断你的后路!”   阿史那宏气呼呼地道:“你不说难听话会死吗?我是你的仇人吗?你今天必须请我吃最好的酒席,再请名妓陪侍,给我赔罪!”   “行。”独孤不求搂着他的肩往外走:“你要几个?”   阿史那宏一下子结巴了:“还,还能点几个?” 第248章 不为富贵所移   阿史那宏被一群知情识趣的美人围住,喂酒喂食,各种调戏。   他心满意足的同时,又有贼心无贼胆,于是就很难受。   自己难受了,就想起来要和独孤不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指使身边的两个美人:“去侍候我那兄弟。”   美人压根就没动,娇嗲嗲地道:“侍候什么呀?那位公子早走了。”   “什么!”阿史那宏吓得酒都醒了,猛地蹿起来往前看,果然,独孤不求的座位早空了。   他的冷汗“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先就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腰包。   在销金窟里点了最上等的酒席,又一口气点了六个名妓。   卖了他也付不起这许多钱啊!   如果独孤不求真的又把他丢在这里,他一定,一定要杀了独孤不求!   阿史那宏颤抖着,苍白着,很小声地问:“你们这赊账不?”   美人掩着口笑起来:“概不赊账。”   阿史那宏两股战战,就想尿遁。   美人依偎到他怀中,秋波荡漾:“公子莫担忧,您那位朋友啊,早就结过账啦。他说他有急事要办,让您慢慢来。”   阿史那宏一屁股坐下去,由衷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独孤不求已经陪在了太子身边。   太子才和梁王谈完儿女婚事,正是感叹的时候,很需要一个自己人陪他说话。   “正之啊,这桩婚事,你觉着可好?”   圣人想要武李两家永世修好,是以,他要把最爱的女儿嫁给梁王之子。   只是想起前尘旧事,难免许多感慨,又有些惴惴不安。   独孤不求半垂着头,唇角带笑,不紧不慢地用银茶碾把烤炙好的茶叶碾成细末。   “当然好了,梁王府真心求娶,圣人乐见,男才女貌,相得益彰,是好姻缘。”   太子沉默片刻,一笑:“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都到这一步了,顺其自然就好。”   貌美的宫人往茶釜中注入清泉,瞧着水面冒出鱼眼样气泡,便笑道:“独孤长史,是您来煎茶,还是婢子煎茶?”   太子心情好,挪过去:“让孤来。”   揭开盐台往水中加了一匙盐,又加入橘皮和桂皮。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看着,就等着喝茶汤了。   等到茶汤煎好,太子先给他分了一碗,说道:“说来,你救了孤两次,却从未向孤提出过任何要求。”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听着,慢慢品尝着碗里的茶汤。   太子就喜欢他这种闲适又不傲慢的自然模样,不免赞道:“美哉!湘帘半卷,美人静坐,碧天云舒,黄叶渐落,如诗如画啊。”   独孤不求微微颔首:“殿下谬赞。”   太子笑道:“这次本来想给一个更高的职位,只是你太过年轻,不好服众,是以只升了半级,委屈你了。”   独孤不求放下茶碗,诚恳地道:“下官不觉着委屈,若非是遇到殿下,下官尚且不知在哪里呢。是殿下救了下官。”   他的过去,太子统统知晓,不免感叹一句:“为难你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一提。”   独孤不求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他郑重其事地整理好袍服冠带,对着太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殿下,下官想要请赐下一门姻缘。”   太子出乎意料,却又有几分明了:“你看中了谁家的千金啊?说来听听。”   “是京兆杜氏之女,其父早年也曾做过官,可惜早亡……”   独孤不求把杜清檀的情况说了,深深拜倒:“不知下官是否有此福气,能得殿下为媒。”   太子越发意外,抚掌笑道:“我还以为……”   话未说完,独孤不求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太子大概以为,他会求娶一位实权官员之女吧,毕竟独孤家如今日渐衰微,很是需要助力。   “正之啊,你很好。”太子扶起独孤不求,看向他的眼神可以说是温柔和欣慰。   “念旧,有良心,不为富贵所移。我答应你了。”   太子没有自称“孤”,而是两次用了“我”,还和之前他没有做太子的时候一样,亲切自在。   独孤不求很高兴,漂亮的眼里满是喜悦:“只是她如今尚在太医署中……”   太子捋着胡须道:“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做十全大补汤的杜清檀,你是想要孤把她弄出来吗?”   独孤不求瞬间动了心。   如果能够不让杜清檀入宫,那自是极好的,他就不用苦苦等候不知多少年了。   但是,想到杜清檀的性子,他还是摇了头。   “殿下纯孝,下官不敢为难殿下。”   太子很是欣慰,温和地拍着他的肩道:“你很好,事事都为我考虑得很周详。   食医选拔之事走到这一步,突然就把人带走,确实不太妥当。   不过,你一心为孤,孤又怎么忍心让你二人长久分离?先定亲,其余事情稍后再议。”   “多谢殿下厚恩。”独孤不求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那什么……下官有些着急,她太过出色了……”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不止,欢快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太子妃听到了,笑着走过来道:“殿下为何如此高兴?”   太子指着独孤不求笑道:“我在笑正之呢。年轻人,不知掩盖情意,就怕看上的淑女被别家抢走了。”   太子妃也很感兴趣:“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姿仪如此壮美的独孤长史啊?”   独孤不求羞涩地又描述了一遍。   太子妃就道:“这好办啊,不一定非得入宫做女官嘛,让她在太医署任个职,日常可以进出宫闱,其他时候可以回家,不就行了?”   独孤不求肯定求之不得,却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好办,或许可能只是太子妃画的大饼、收买人心而已。   却也不多说,认真谢过就是了。   待到彩霞满天,他方缓步走出东宫,步伐轻快地回了家。   与此同时,有人把东宫的消息传递给了女皇。   “太子殿下因为县主和梁王府的婚事,高兴得哈哈大笑,笑声大到整个东宫都听见了。”   女皇吃了一口张五郎喂给的葡萄,微笑着道:“看来确实是一桩好姻缘啊。” 第249章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杜清檀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李岱站在那里,正和周医令、张医令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采蓝走过来:“五娘,您在看什么?”   “我在想,不知道琅琊王是否爱吃鱼脍。”   杜清檀收回目光,她就是想让李岱得个啥类似于左晖那样的病,不得不求她罢了。   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她拖着不甘心的、疲惫的步伐回了住处。   雷燕娘等人已经回来了,看到她就一起围上来。   “五娘今天去了哪家金银铺子打首饰啊?做了什么?”   杜清檀低咳一声:“啊,我没出门,他临时有事去不了。我就和采蓝一起去了病所帮忙。”   采蓝帮着保全小杜大夫的脸面:“我不是正跟着罗医师学诊脉嘛,正有兴趣呢。”   雷燕娘等人倒也没去多想,只叫她们去看才买来的衣料、新衣什么的。   杜清檀也就收拾了心情,跟着一起品鉴了一番,再给大家出主意怎么收拾打扮。   聊得正高兴,就听见院门“哐当”一声巨响。   申小红扒着窗子一看,回头小声道:“那俩回来了。”   刘鱼娘和萧三娘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都臭着脸,气呼呼的,憔悴又狼狈。   申小红飞快地走出去:“刘姐姐,你可算回来啦,想死我啦!”   刘鱼娘虚弱地笑了笑,走进去把门关了。   申小红又朝萧三娘笑:“三娘,你吃过饭没有?”   萧三娘不说话,冷幽幽地看着杜清檀,一动不动。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看回去。   二人对视片刻,萧三娘低下头,也进了自己的屋子。   众人就都散了。   晚上采蓝打热水回来,小声和杜清檀说道:“那俩都是自己去拎的热水,都弄不动,我看到萧三娘悄悄给丁厨娘塞钱,让她送水呢。”   杜清檀道:“你这段时日小心谨慎些。”   这俩的婢女都被赶出去了,采蓝自然而然会变成眼中钉。   采蓝一缩脖子,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那怎么办呀?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杜清檀平静地道:“不着急,她会把自己作死的。”   李岱提醒了她,她和萧三娘已是结了死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一次,她决定主动出击,鱼饵已经撒出去了,就等鱼儿咬钩。   一夜无话,第二天的饭桌很沉默,主要是萧三娘和刘鱼娘都阴沉沉的,搞得大家都有些提心吊胆。   申小红试图安慰刘鱼娘:“虽然错过了考试,但以后还有机会嘛。”   刘鱼娘照例只是扯着唇角淡淡一笑,放下筷子就走了。   经过萧三娘身边时,她使劲撞了萧三娘一下,一碗热汤就这么洒到了萧三娘怀里。   萧三娘一言不发,掏出帕子擦了擦,埋着头重新盛了一碗汤,继续埋着头吃喝。   当天早晨上的是医理课,下课后,杜清檀去了一趟茅厕。   回来,就发现气氛不怎么对劲了。   所有食医都在盯着她看,她就笑了:“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萧三娘垂了眼,目光盯着桌面,神色阴沉。   雷燕娘小声道:“她们在说,你要入宫担任正七品典药了,我们其他人都是你的手下。”   杜清檀淡淡一笑:“别听她们瞎说,以讹传讹罢了。”   很好,张医令没有让她失望,这么快就把消息撒了出来。   申小红凑过来:“才不是以讹传讹呢!考试之前我就听说了,这次胜出的人就能做女官。这可不应了么?”   宋大娘也道:“五娘,你可要拉拔姐姐一把啊。”   她们团团围着杜清檀,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萧三娘和刘鱼娘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然后,下午去诊室帮忙时,大家发现,这二人又不见了。   申小红表示担忧:“不会又躲起来打架吧?”   宋大娘道:“那不会,除非是想走人。”   采蓝很警惕:“五娘,要不婢子去瞅瞅?说不定凑一块儿盘算怎么收拾咱们呢。”   “不许去。”杜清檀指使她:“赶紧去学诊脉,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   药园里,萧三娘和刘鱼娘面对面站着。   “你甘心么?就这么莫名其妙被赶走婢女,失去考试和露脸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别人风光上位。”   萧三娘盯着刘鱼娘:“我问过张医令了,不会再给咱们考试的机会,除非没有杜清檀。”   刘鱼娘冷笑:“你还好意思说?是谁疯了找我的麻烦,我被你害惨了。”   萧三娘咬着牙道:“那是因为,我以为是你向琅琊王告我的状!我们都被杜清檀骗了,是她告的状!   她好算计,一石二鸟,成功地算计了我们,她直接胜出!难道你不恨吗?”   刘鱼娘狡猾地道:“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比你能得臧太夫人青眼护佑,还不是只能忍气吞声。”   萧三娘小声道:“倘若,我愿意分你一杯羹呢?”   “怎么说?”刘鱼娘朝萧三娘跨近一步,“我凭什么相信你?又不是没被你坑过。”   萧三娘傲然道:“我自会给你保证……”   两个人头挨着头,小声商量起来。   等到晚饭,刘鱼娘主动和杜清檀打了招呼。   “五娘,你能不能帮我向琅琊王求个情,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考?”   杜清檀为难:“我帮不了啊。”   刘鱼娘沉默地用筷子挑着面汤,半晌,叹息:“那算了。”   萧三娘在一旁冷笑:“脑子进水了吧?她会帮你?”   刘鱼娘和她吵了起来:“难道你帮我?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   刘婆立时阻止了她们:“再吵再吵,是想被赶出去吗?”   这二人虽然都住了口,却是恶狠狠地互相瞪视着彼此。   杜清檀撑着下颌,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演得太假了。   晚上,采蓝去拎热水的时候,遇到了刘鱼娘。   刘鱼娘吃力地拎着桶,走一步晃三晃,没走多远,水就洒了大半。   采蓝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经过,被她一把抓住了袖子。   “采蓝,烦劳你帮我把这水拎回去可好?”刘鱼娘喘着气:“我这几天关禁闭,小病了一场,体虚。”   采蓝瞅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拎起水桶送到门口。 第250章 下一个替死鬼   “谢了啊。”刘鱼娘给采蓝塞钱,采蓝拒绝了。   杜清檀盥洗完毕,正坐在镜台前通头发,刘鱼娘来了。   “五娘,我是来答谢你的。”   她坐下就不肯走:“我知道,如果不是你交待过,采蓝不会帮我。”   杜清檀微笑颔首:“我的确交待她,能帮就搭一把手,没必要与人为敌。”   刘鱼娘叹息一声:“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和你相交。如果早一点知道你是什么品性,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杜清檀道:“现在也不迟。”   刘鱼娘摇头低笑:“我现在最不想的,就是与你为敌。罢了,这些话不提了,能给我一杯水么?”   采蓝不用吩咐,就给她上了一杯水。   “我估计,很快我就会离开了,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吃顿饭,希望你能赏脸。”   刘鱼娘说完这句话,把面前的水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杜清檀制止了她:“所以,你特意过来这一趟,是想暗示我什么呢?”   刘鱼娘沉默地和杜清檀对视片刻,勾着唇角轻轻笑了。   “我不相信卑鄙者会突然大发善心,根据我的经验,我大概会是下一个替死鬼。”   她缓缓说道。   洛阳城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醒来。   采蓝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哇哇”地叫着,搓了两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喊道:“好冷啊。”   杜清檀赶紧穿上了夹衣。   她这件夹衣做工很精美,用料也很讲究,是茜色织锦,宝相花纹,里头絮了一层薄薄的丝绵,齐腰,对付料峭的秋风秋雨刚好合适。   还是武八娘使人送过来的,比照着她的尺寸精工制作,非常用心。   采蓝也有,不过用料低了一级,但也很不错了。   这身衣裙引起了众女的关注,沉默寡言的岳丽娘甚至走过来拉着看了许久,然后断言:   “这是今年洛阳最流行的款式,我在街上看到好几个贵人穿着。你的姐妹待你真好。”   杜清檀见她很感兴趣的样子,就随口问道:“你会做吗?”   岳丽娘很自然地道:“我能,只要你把它借给我,我就能做出来。”   于是众人突然发现,岳丽娘原来是个隐藏的制衣高手,当即纷纷恳请她帮忙制衣。   刘鱼娘趁机插了进来,很快和众人恢复了表面的和睦融洽,萧三娘仍然阴沉沉地坐在一旁。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早上的饭菜很咸,丁厨娘设法处理过后,还是很咸。   杜清檀和丁厨娘开玩笑:“最近盐价是不是很便宜?”   丁厨娘一脸歉意:“估摸是我外感风寒,嘴里味道淡。”   众人倒也没有计较的意思,毕竟和马厨娘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   这顿咸得过分的早饭带来了一个后果——杜清檀接诊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渴,就想喝水。   大家都很忙,采蓝被医师们叫走了,有些需要做基础护理的女病患,男性医生、医工不方便的,统统交给了她。   杜清檀渴得嗓子冒烟,随手抓住一个从旁边经过的医工:“烦劳你给我杯清水。”   医工拿了她的杯子去倒水,正好碰到刘鱼娘也在那倒水。   她温和有礼地帮着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看着杜清檀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   萧三娘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到眼中,心满意足地低下了头。   因为在早饭里做了手脚,她没敢多吃,忙着忙着就很饿了。   今天下雨,空气潮湿,各种病患把诊室塞得满满当当,臭烘烘的,令人窒息。   她嫌恶地站起身来,冷声斥走两个想要早点看病的穷人,皱着眉头去了诊室外面。   门口蹲着一个长相普通、眼睛狭长的年轻男人。   男人嘴里叼着一根草,眯着眼睛在看雨。   雨水从房檐上滴落下来,再砸到石阶上,溅开一朵透明的、破碎的花。   萧三娘皱了皱眉,她认出这是周医令的常随阿史那宏,是杜清檀的同乡。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她还是堆起笑容,走到阿史那宏身边,柔声道:“阿史那宏。”   阿史那宏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不怎么尊重地点点头。   萧三娘摸出一颗金豆子塞过去:“可以烦劳你帮我弄点吃食么?我累了许久,好饿。”   她说着,朝阿史那宏若有若无的飘了个眼波。   阿史那宏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我没空,你找其他人吧。”   萧三娘又摸出一颗金豆子,柔弱地道:“你看,其他人也没空,帮我这个小忙吧,余下的钱不用找补了。”   阿史那宏盯着那两颗金豆子看了片刻,伸出了手。   萧三娘把金豆子轻轻放到他手中,指尖假装无意地划过他的掌心。   阿史那宏就像被烫了一样,猛地跳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温婉地笑着,假装什么都没做:“你怎么啦?”   阿史那宏红了脸,摇摇头,紧紧攥着金豆子走了。   他给萧三娘弄来了一碗二十四气馄饨。   萧三娘非常满意,一边吃一边夸奖他:“你做事真的很上心,我本来想着,只要能吃上一个胡饼就很好了。”   阿史那宏粗声粗气地道:“你的钱值得吃更好的。”   萧三娘看着他笑了:“可是那么远,你多辛苦啊。”   阿史那宏看了她一眼,非常认真地道:“不辛苦,应该的,再远我也不怕,只要你吃得满意。”   萧三娘笑了起来,吃完之后,她优雅地擦着唇角,试探地道:“能不能烦劳你帮我收拾碗筷?”   阿史那宏二话没说,很快把碗筷收拾得干干净净,却也不走,就在那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三娘一本正经地道:“下次,我还能找你帮忙吗?”   阿史那宏憨厚地道:“当然能,我,很乐意。”   萧三娘满意地走了,回到诊室,刚好看到杜清檀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采蓝和雷燕娘追着出去,都是急急忙忙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继续给那群穷鬼看病,过了没多会儿,杜清檀的病人吵闹起来,追问杜大夫为什么一去不复返。 第251章 病发   病人们吵得有点厉害,跟着,雷燕娘的病人也吵了起来。   再接着,一个医师走进来道:“杜大夫不舒服,我来看吧。”   宋大娘等人都关心地追问:“五娘怎么啦?之前不还好好儿的么?”   众人都忙得要死,并没有太多精力关注这件事,只有一个医工稍微知道一点情况。   “恶心,想吐,腹痛。”   就有人道:“该不会是受了凉吧?五娘太瘦了。”   在大多数人眼中,瘦就意味着体弱,体弱就容易生病。   不过,因为本身就在太医署中,有着最好的大夫,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众人继续忙活起来,很快忘了这么一件事。   萧三娘很满意,杜清檀的症状来得比她以为的更迅猛。   就是要这样才好,发作得越快越好,最好是在赐官的旨意下来之前。   这样,她才能得到机会。   当天晚上,杜清檀没有露面,而是躺在床上养病。   王博士给的诊断是风寒,说是养几天就好了。   所有人都去看望杜清檀了,除了萧三娘。   她借口自己最近身体不好,怕染上丁厨娘和杜清檀的风寒,没有吃厨房供的餐,都让杂役帮她从外面送。   刘鱼娘也没吃,她也病了,也是风寒。   八个食医,一下子病了两个,而且都是风寒。   周医令很看重,特意开了方子,让刘婆煎给大家喝,还把丁厨娘打发出去养病,说是好了才准回来。   周医令开的方子很有用,接下来没人再病,杜清檀和刘鱼娘瞧着也在好转。   萧三娘有些想不通,刘鱼娘好转倒也罢了,杜清檀为什么会好转?明明,应该越来越重才是。   还没等她找到原因,她就病了。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只是普通风寒感冒,自己弄了点药吃,后来就不对劲了,越来越严重。   高热,畏寒,疲倦,全身乏力,头痛,干咳,食欲减退,恶心,呕吐,腹泻。   她害怕起来,半夜时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扶着墙走到刘鱼娘门前,有气无力地拍响了门。   刘鱼娘没开门:“谁?”   萧三娘难受得死去活来:“是我,鱼娘,我不舒服,你帮帮我……”   刘鱼娘没声音了,灯都没点亮。   萧三娘又强撑着等了会儿,始终没见门开,不免想到了不好的事。   她紧紧扒着门,咬牙切齿:“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刘鱼娘终于回了话,声音懒洋洋的:“三娘啊,我也病着呢,你去找刘婆吧。”   萧三娘恨恨地咬着牙,把质问的话咽了回去,敲响了另一间屋子的门。   还是没有人理她,她病得糊涂,忘了这间屋子是空着的,曾经住过彭三娘。   她又咬着牙继续往下走,仍然没人理睬她。   最终,是申小红给她开了门。   天亮之后,众人都知道,萧三娘病了,高热不断。   张医令亲自来给她看病,也说是风寒。   周医令很生气:“她没有喝我开的药吗?”   刘婆撇撇嘴,很小声地道:“喝什么呀?她怕其他人把病传给她,都是在外头带的饭。”   萧三娘病得厉害,昏昏沉沉地抓住张医令的手,小声央求:“救命,我觉着不是普通风寒。”   张医令没当回事:“就是来势凶猛些罢了,吃几天药就好了。”   萧三娘半死不活地小声道:“是湿温……”   张医令吃了一惊,皱眉道:“你为何知道是湿温?”   萧三娘不说话,张医令就懂了。   他甚至没有给她再作诊断,就迅速起身走了。   萧三娘以为他是去开方子,不想没多会儿,就有杂役进来,要把她挪出去。   她着急地喊起来:“我不出去,为什么要我出去?”   杂役压根不理她,直接把她往担架上一放,就这么抬了出去。   她看到众人站在两旁,对着她窃窃私语。   还看到刘鱼娘和杜清檀肩并肩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她突然明白过来,用尽力气喊道:“杜清檀,刘鱼娘,是你们害了我。”   没人搭理她,大家都以为,她是怪这二人把病气过给了她。   刘婆不耐烦地道:“快别嚷嚷了,省点力气养病吧。杜娘子和刘娘子也没怪丁厨娘把病气过了她们啊,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多事。”   杜清檀温和地道:“刘婆,别和她计较,她生病了嘛,发着热,烧糊涂了。不过,如果只是普通的风寒,大概不需要挪出去吧?”   刘鱼娘接上去:“所以,三娘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众人都好奇地看向张医令。   张医令阴沉着脸不说话,一甩袖子就走了。   过了没多会儿,白助教来了。   白助教下令,把厨房里所有锅碗瓢盆都蒸煮了一遍,又用生石灰在地上和茅厕里洒了一遍。   至于萧三娘住过的屋子,用过的马桶,更是重点处理对象。   申小红和白助教攀谈回来,脸色都变了:“说是得了湿温。”   众人都变了脸色。   湿温是会死人的,而且还会传染,一旦在太医院中爆发,就会引起很大的麻烦。   难怪张医令不敢再护着萧三娘。   宋大娘很奇怪:“为什么会感染上湿温?”   刘鱼娘道:“或许是她的病人中有人感染了湿温,刚好传给了她。”   这件事给李岱提了个醒,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暂停食医们的接诊活动。   他不想在这个当口,惹出更多的麻烦事。   众食医所居的院子暂时被封了,在确定她们没有被感染湿温之前,不许外出走动。   萧三娘被关进了病所角落里的一个单间,阴暗,潮湿,偏僻。   有人给她送饭和药,也有人给她看病,但是他们都不和她多说话。   稍微好了一点之后,她强烈要求面见周医令。   周医令待她倒比张医令还要耐烦些:“有什么事?”   萧三娘眼里满是愤恨:“我要告发杜清檀,我得湿温是她害的。”   周医令大吃一惊:“她能害你得湿温?说说是怎么回事。”   萧三娘咬着牙道:“她那个同乡,阿史那宏,我就是吃了他给的东西之后开始不舒服的。他们是同谋,害了我。” 第252章 心如蛇蝎   在饮食里头使手脚残害同僚,这事儿非同小可。   虽然周医令并不怎么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萧三娘,还是火速把这事儿报给了李岱。   张医令见萧三娘逐渐好转,不免又生出了几分想法,要求一定要严查。   阿史那宏就这么被关押起来。   但他根本不承认,很主动地把萧三娘给的金豆子上交了,老实而委屈。   “是从外头买的二十四气馄饨,干干净净的,食医都爱吃,我想着她应该也会喜欢,这才特意冒着雨去买的。   原本不想帮这个忙,可她一再加钱,加到了两颗金豆子,还摸我的手,抛媚眼……”   “……她得什么病,我压根就不知道,更不懂得怎么才能使她得病……”   正常人,谁会给人两颗金豆子买个吃食?   萧三娘起心不良差不多已经被肯定了,再说当时装盛吃食的碗筷,过了这么多天,也早被收拾干净。   证明阿史那宏干坏事的人证物证都没有,倒有金豆子证明萧三娘不正常。   张医令一看不对劲,当即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堂堂兰陵萧氏女娘会勾引你?受谁指使,还不速速招来!不然板子伺候!”   阿史那宏伤心地哭了起来,一味只喊冤枉,还说:“或许是萧娘子利用我和杜娘子是同乡这事儿,陷害我们呢。”   张医令勃然大怒:“巧言令色!给我打!看是他的嘴巴硬,还是板子硬!”   李岱制止了他:“着急什么?我看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先查。”   于是事发当天接诊的相关人员都被叫去一一问话,还真有几个杂役看到了事情经过。   都说是萧三娘自己去找阿史那宏的,两个人说了好一歇的话,举止表情都很不正常——   证据是阿史那宏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走出大门还在傻笑。   然后又查到了众食医,几乎是一边倒地证明杜清檀为人正派,不会做这种事,反倒是萧三娘有陷害杜清檀的嫌疑。   但也没有充足的证据,能够证明萧三娘是有意陷害杜清檀,因为她确确实实是得了湿温。   张医令捋着胡须替她开脱:“病糊涂了吧,毕竟之前就和杜清檀有龃龉,心生疑虑也是有的。”   就在这个时候,刘鱼娘站出来检举了萧三娘:“她是自作自受。”   刘鱼娘十分纠结害怕:“我们被关禁闭、错过考试,她很生气,一直和我说,要联手对付杜清檀。   后来听人说,杜清檀即将得到典药之职,她又说,除非除掉杜清檀,不然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杜清檀风光。   她要我在杜清檀的饮食里做手脚,我不敢,她就威胁我说,她认识很多权贵,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赶出去。   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她。那天,她给了我一瓶子不知道什么东西,让我设法加在杜清檀的水里。   她在当天的早饭里偷偷加了很多盐,大家都觉着饭菜特别咸,然后杜清檀口渴,想喝水,请杂役帮她倒水。   她一直盯着我,我不敢招惹她,但是不敢也不愿做坏事,就假装给杜清檀喝了……”   刘鱼娘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只小瓷瓶,哭着道:“就是这东西,我没敢打开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白助教小心翼翼地开了瓷瓶,是一瓶不太好闻的水,却也没办法证明这是什么东西,除非是拿人做试验。   于是,案情似乎陷入僵局。   周医令探询地看向李岱:“殿下,您看这个……”   李岱没什么表情:“找两个死囚试一试就知道了。”   用死囚试药,太医署没少做这种事,张医令完全不能反对,但是他对刘鱼娘的行为提出了质疑。   “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萧三娘给你的呢?”   刘鱼娘赌咒发誓:“只需要查她这些天都和什么接触过,顺藤摸瓜,不就知道了吗?”   张医令就想接过找死囚试验的事,却被李岱拒绝了。   “兹事体大,本王亲自主理。否则,任由这种人混入宫中,对圣人安危有害。”   跟着李岱下了禁令,案情查清之前,禁止太医署内的人出门或是归家,这其中包括了张医令和周医令在内。   李岱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就把瓶子里的水喂给了死囚,同时,琅琊王府的侍卫也开始了调查。   只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查出了萧三娘被放出来之后,曾经偷溜出去见了被赶出去的蝉娘。   一顿板子下去,蝉娘就交待了。   却是萧三娘早在关禁闭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见过了她,让她去办这件事。   “是湿温病人的粪便汁水……花钱买的……没说要做什么,就说是有大用。   说了好几种病,传尸、豌豆疮、疠风病、湿温,但是不太好找,就找了湿温病人……”   周医令听完这个,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怕地和李岱说道:“太可怕了,此女心肠毒如蛇蝎,幸亏极早发现。”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医令啥都不敢说了,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萧三娘。   又过了几天,用来试验的死囚产生了和萧三娘一模一样的症状,经过几轮诊断,确认是湿温。   周医令和李岱商量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种事,传出去实在很不好,可能还会引起误解,认为食医都是这种人。   若是有人在圣人面前说点什么,殿下为此付出的心血大概就要付之东流了。”   所以这件事,不好宣扬,只能暗里处置。   李岱拿定主意,把张医令叫来:“这件事和你逃不了干系,是你在萧三娘关禁闭的时候,给她通融,让她和蝉娘见的面。”   张医令惶惶不安,自认倒霉,只求李岱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岱淡淡地道:“我倒是想保你,就怕萧三娘不肯放过你。”   张医令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李岱。   温润如玉的琅琊王,背对着天光,坐得笔直,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唯独眼里的光亮犀利无比。   他低下头,颤抖着道:“下官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三天后,萧三娘病死了。 第253章 装模作样   又一个房间空了。   丁厨娘絮絮叨叨地给众人上餐食:“才宰的羊,我去守着抢来的!最好的部位,肥美得很!”   众人脸上挂着微笑,实际漫不经心。   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事件不简单,萧三娘必然做了什么,但她为什么会被反噬,却是一个谜。   刘鱼娘也很迷惑。   那个装了脏物的瓶子,拿到手之后,她曾经试图交给杜清檀,但是杜清檀没要。   只要求她装作按计划行事的样子就可以,她不知道萧三娘为什么会生病,也不知道杜清檀到底做了什么。   只知道开始查案之后,杜清檀提醒她:“可以去说明真相了。”   之后,萧三娘就死了。   中间的经过她通过张医令知道了,她能猜到这事儿大概和阿史那宏有关,但还是猜不到萧三娘为什么会染上湿温。   或许,真的是自作自受,在把瓶子给她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脏物吧。   刘鱼娘忍不住多看了杜清檀两眼。   事到如今,她是再也生不出心思和杜清檀争了。   这个人,是如此的深不可测,不动声色之间就把嚣张跋扈的萧三娘搞死了,而且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杜清檀察觉到刘鱼娘的注视,冲她微微一笑,笑容和气而干净。   刘鱼娘心念一动:“为了庆祝咱们院子解封,姐妹们都没感染上湿温,我请大家吃饭好不好?”   这大概是她改过自新的最后一个机会吧。   果然,所有人都看向杜清檀,包括申小红和岳丽娘。   杜清檀不表态,没人敢接这个话。   刘鱼娘端起水杯,走到杜清檀面前,诚恳地道:“五娘,我以前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我现在悔悟了,恳请你的原谅。”   杜清檀收了笑容,严肃地道:“这个话,你要和大家讲。于我来说,你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相反,在最后关头,她还承了刘鱼娘的情。   虽然她有阿史那宏,有独孤不求全程监控萧三娘主仆的一举一动,但如果没有刘鱼娘的配合,这事儿不会这么顺利。   刘鱼娘有些难堪,但还是转过身对着所有人赔礼。   其他人都没什么话可说,说到底,最终决定刘鱼娘去留的人不是她们,如果能够和平共处,最好不过。   等刘鱼娘落了座,雷燕娘清了清嗓子:“五娘,你来说几句吧。”   杜清檀当仁不让地做了这个领头人:“我们来时有十个人,现在只剩下了七个。”   刘鱼娘苦笑:“或许很快我就会离开,那时就只剩下六个了。”   “你别打断五娘的话!”申小红骂完刘鱼娘,讨好地看着杜清檀:“五娘,你继续说,我们都听着。”   杜清檀微微一笑,接受了申小红的讨好。   “这次的事情为什么没有闹大?是因为琅琊王、太医署都意识到,食医的名声不能再受任何损害!   否则,等待我们这所有人的,只有解散遣送回乡一途可走。   回去,我不怕,就怕从此食医之名被败坏,砸了所有人的饭碗,更让后辈无路可走!”   杜清檀的声音低沉,虽然严肃却也没有慷慨激昂,却让所有人都听了进去。   “我们可以争先后,也应该努力争先后,这样才能让食医之技有所增益。   但我们应该是像上次以药膳应试时的,以真本事争先后。   有疑虑,就该像燕娘一样说出来,而不是互相暗算倾轧,互相拆台。   否则,如何为食医扬名?自己先就作死了。”   刘鱼娘很小声地道:“那,我们还是可以用真本事争先后的吗?”   杜清檀被她逗笑了:“你以为我是哪种人?只要你们比我强,只管放马过来!当然,你们也别指望我手下留情!”   雷燕娘不耐烦地道:“刘鱼娘,你又瞎想了吧!五娘不是那种人!我上次当着所有人的面不服气她,她也照样和我好啊。”   刘鱼娘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如果我还能留下来,那我一定用性命维护食医之名。”   忙碌疲累的一天过去,杜清檀揉着腰,和采蓝穿过空旷的药园,准备回到住处。   李岱带着几个随从迎面而来。   杜清檀赶紧让到一旁,低眉垂首:“学生见过郡王。”   李岱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的发顶。   自湿温事件之后,二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   李岱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采蓝不肯走,小声道:“五娘?”   杜清檀点点头,采蓝这才走到不远处,一边扯着药草的叶子,一边盯着这边看,忠心耿耿。   “你的这个婢女倒是真忠心。”   李岱看着杜清檀卷长的睫毛,斜飞的眼尾,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   “萧三娘的事,我知道是你做的。”   杜清檀抬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他。   “学生不懂得郡王在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李岱抿着唇,强势地看进杜清檀的眼里去。   一派平静清澈,胆子是一如既往的大。   “你懂,阿史那宏是很关键的一步,另外,还有人在帮你的忙吧?那是谁?”   李岱跨前一步,低下头去,俯瞰着杜清檀。   两个人面部的距离不到半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轻轻吹在肌肤之上。   杜清檀后退了一步,义正辞严地道:“殿下,您失礼了。男女有别,即便是审犯人,也没有这样审的。”   李岱认真地注视着她,暮色半阖,流云清冷,雪白的肌肤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说是冰清玉洁也不为过。   他轻轻笑了一声:“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杜清檀没接这话,因为她觉得李岱有点不正常。   不像是上司在和下属说话,反而像是男人在挑逗女人,或者是在暗示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岱,猜测他想干嘛。   难不成是,之前用利诱不成,现在想用色诱?   看来琅琊王很缺为他效力的人啊,都肯牺牲色相了。   “为什么不说话?”李岱被杜清檀看得有些羞恼。   “啊……”杜清檀收回神思,恭敬地道:“谢谢殿下批评,学生以后再也不装模作样了。”   半晌,李岱冷哼一声,径自走了。 第254章 我有能力护住你   “他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   “可是婢子觉着他有点不对劲啊,是那种会让独孤公子暴跳如雷的不对劲。”   “虽然类型不同,但我胃口比较小。吃不下太多。”   “什么?什么?婢子听不懂,什么类型不同,吃不下太多?”   “没什么,安静一点,太吵了。”   杜清檀将一根纤长白皙的手指抵在采蓝肉嘟嘟的嘴唇上,阻止她无休止地吵闹。   采蓝不甘心:“您有没有问他,对您的惩罚是否取消了啊?婢子想逛街啊!”   杜清檀还真忘了这件事,她作势要去追李岱:“要不,我追上去?”   采蓝机智地阻止了她:“快别,他明显就是想要拿捏您,您追上去,正好如了他的意。”   杜清檀给采蓝一个大大的夸奖:“越来越聪明了。”   采蓝揪着她的袖子,开心得笑个不停。   “五娘,婢子好喜欢你啊,刚才王博士问婢子,是否有意留在这里做医工呢,他可以给我开工钱。”   杜清檀又给了自家快乐能干的婢女一个大大的夸奖:“采蓝真了不起,以后出去了,给你涨工钱。”   然后她们遇到了阿史那宏。   阿史那宏蹲在黑黢黢的角落里,像一头委屈巴巴的熊。   “独孤不求让我告诉你,太子殿下答应为你们做媒了,目前,你的大伯母已在赶来洛阳的路上。”   “这么快?他还挺利索的。”杜清檀的心情非常好。   采蓝注意到了阿史那宏的沮丧:“你怎么啦?”   阿史那宏受伤地抱紧了胳膊,蹲着不动:“还能怎么着?总是被独孤不求欺负呗。”   真相是,他一得到太子将为杜清檀、独孤不求做媒的消息,立刻写信通知了元鹤。   然后岳大回了他一封信,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当然,也没那么露骨了,没提杜清檀半个字,都是针对他的人身攻击。   什么吃得多干得少,什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反正就是很伤人。   那他有什么办法?   他也想拆散这一对,以便狠狠报复独孤不求呢,但是人家偶尔才见一面,都没啥机会和理由可以制造误会。   杜清檀想了想,掏出两颗金豆子递给阿史那宏。   “下次我见着独孤一定狠狠骂他,给你出气!去买点好吃的,算我请客。”   “不用了,你也没钱,留着打理人情吧。”阿史那宏摇摇头,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了。   采蓝倒是惊奇了:“他居然这么好?”   杜清檀笑道:“他本来就不坏。至于嘴碎爱胡说八道,谁还没个缺点呢。”   采蓝想了想,从她手里抠走金豆子,飞快地跑去追上阿史那宏,把金豆子硬塞到他手里,然后笑笑,又跑了回来。   阿史那宏回头看着采蓝的背影,笑了。   杜清檀等人入宫的具体事宜一直没能安排下来,却又到了休沐的日子。   众人又在商量着要怎么玩耍,问到杜清檀是不是还要和独孤不求一起出去时,她说了真话。   “我不知道能不能出门,无意中冒犯了琅琊王,他罚我不许休沐,必须去病所干活。”   众人深为同情,纷纷帮她出主意。   “到底是哪里没做好?说来我们听听,大家一起商量。”   杜清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是我不够恭顺?”   正说着,就见刘婆笑眯眯地走进来道:“五娘,你的好事来了!”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还以为入宫封官的旨意下来了呢。   不想刘婆拉着杜清檀的手道:“外头来了一辆车,说是东宫的,似乎是有什么事。”   众人惊奇不已,杜清檀却是明白了,这是为了她和独孤不求订婚的事。   她矫情地道:“可是,琅琊王之前说过,不许我私自外出的呢。”   刘婆道:“殿下也在的,特意给他打了招呼,你快去。”   杜清檀再看看自己的衣裙,也没怎么打扮,似乎显得太素了些。   刘婆却是不管这么多,直接把她拽了出去:“催得急着呢,你穿什么都好看。”   走到半途,果然遇到了李岱。   李岱神情淡漠,虽然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动作,杜清檀却本能地觉着,他应该是在等她主动说明情况。   于是她就走上前去,很自然地做了这件事。   毕竟是上下级关系,端人家的碗,就要服人家管。   李岱也没为难她,淡淡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表现得就很——皇家气派,和从前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杜清檀也没在意,急急忙忙走出去,就看到了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穿得簇新,仍旧是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来接你去拜谢媒人。”   杜清檀小声责怪他:“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收拾打扮。”   独孤不求笑得眉眼弯弯:“提前告诉你,不就没惊喜了?”   一个宦官走过来,笑眯眯地打量了杜清檀一番,赞道:“郎才女貌,果然般配。”   独孤不求就给杜清檀介绍:“这是太子身边的郑公公。”   杜清檀恭敬地见了礼,郑公公坦然受了,袖着手笑。   “原本太子为媒,是要派遣身边官员出面代为主持的,但恰好今日太子妃高兴,就想亲自做这事儿。   这会子呢,府上的长辈已经到了东宫,就等着二位过去了。”   这确实耽搁不得,杜清檀赶紧上了车,却见独孤不求又跟了上来。   他献宝似地抱出一个包袱并一只匣子,还有一面镜子:“赶紧地收拾一下,都给你准备好了。”   时间紧迫,杜清檀忙着去解包袱,见他还在那看着她不动,神情傻傻的,就催他:“还不下去?”   独孤不求傻傻一笑,小声道:“你还没夸我呢。”   “夸你什么?”杜清檀恍然明白过来,他是指萧三娘那件事。   她不由笑起来:“行行行,你做得特别好。”   “五娘,不管你信不信,我有能力护住你。”独孤不求很认真。   “知道了。”杜清檀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出了车,“在那之前,你先顾好自己吧。”   “无情的女人!”独孤不求翻身上马,衣带生风。 第255章 纳采之礼   交心髻,牡丹花钿,耳垂明月珰。   红衫窄袖,刺绣鹦鹉裙腰带,八幅石榴红罗裙,郁金色帔子轻而软。   杜清檀羞窘地抚了抚微热的脸颊:“从头到脚红彤彤一片,会不会太突出了?”   独孤不求微眯了眼,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严肃地道:“确实太突出了。”   杜清檀有些着慌:“那,换衣服也来不及了啊。”   “我给你弄弄就好。”   独孤不求取出一支玲珑水晶如意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微笑道:“这样刚好合适。”   “作怪。”杜清檀记得这支簪子,还是之前她来洛阳,他半途去接她时拿出来的,只是那会儿她没要。   独孤不求抿着嘴笑,将她看了一眼又一眼,总觉得看不够。   采蓝大气都不敢出,跨进东宫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幸好稳住了,总算没丢脸。   领路的宫人在门外停住:“就是这里了。”   室内传来女子欢快的笑声,杜清檀反而踌躇起来。   独孤不求走了两步,不见她跟上,疑惑地回过头来,小声问道:“怎么了?”   杜清檀深吸一口气:“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胡说什么呢。”独孤不求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前一送,就把人推到了门前。   宫人笑着打起帘子,和独孤不求打招呼:“独孤长史快进去,殿下等很久啦。”   独孤不求微笑颔首,又悄悄戳了杜清檀一下。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怎么容得她后悔?   杜清檀倒也不是后悔,就是有些不踏实罢了。   就这么着,她跟在独孤不求的身后进了屋子。   迎面扑来一股暖香味,双目所及之处尽是锦绣。   低头行礼之际,爽朗的女声传来:“殿下,您瞧,多般配啊!说来,咱俩很多年没有做这样的好事了呢。”   然后是太子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有些温吞:“是啊,第一桩。快起来吧。”   杜清檀跟着独孤不求站定,又听女声道:“快抬起头来我看看。”   杜清檀微笑抬头,并不直视对方,只尽力装出温柔娴静的模样。   太子妃笑了起来:“长得真好看。殿下,咱们得好好给他们办这事儿才好。”   太子却拒绝了:“五娘要入宫,不宜办得太过,意思到了就行。”   太子妃意犹未尽:“那好吧,给他们赐如意。”   太子宠溺地应了:“好!那就赐如意!”   太子妃又道:“再给他们赐金银和丝缎。”   太子又应了:“好,都依你。”   太子妃心满意足:“柳娘子,杨娘子,你们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杨氏和柳氏立刻站起身来,欢快地道:“满意极了!多谢殿下。”   太子妃拉起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的手放在一起,欢快地道:“但愿你们要像我和殿下一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是。”杜清檀趁机看了太子妃一眼,衣着朴素,圆脸富态,倒也不是十分貌美,但是非常精神,瞧着就很强势。   太子妃又问了些日常,杜清檀都一一答了。   太子再勉励了几句,诸如入宫之后要尽心尽力侍奉圣人之类的话,然后就简单地、象征性地举行了一遍纳采之礼。   太子把一只活雁交给杨氏,行问名之礼,主持着双方交换庚帖,纳采之礼便算完成了。   走出东宫,杨氏扶着胸口道:“哎呀,可把我吓得,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了。”   柳氏拉着她的手哈哈大笑:“亲家大伯母谦虚了,我看你稳得很!”   杨氏笑得满脸褶子:“让您见笑,都是装的,装的!就怕给孩子们丢脸呢。”   俩人互相吹捧,聊得开心,倒把当事人扔到了一旁。   杜清檀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凑过去:“大伯母。”   杨氏瞥她一眼,目光里满满都是嫌弃。   “你说你有什么用,这事儿全靠正之操心,自己什么都不管。也不知道写信回去和我仔细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太子妃问我,我都答不上来。”   杜清檀不太明白杨氏矫情个什么,之前一直都在逼婚,等她这里好不容易有了着落,又开始挑刺。   正想说两句呢,柳氏就笑眯眯地接了过去:“是我们失礼了!亲家大伯母快别怪孩子!”   “原本呢,这纳采、问名之礼该由媒人亲自去到你们家,按着规矩一步一步地来,如此才算郑重。   都怪六郎这孩子贪慕虚荣,光想着要请太子做媒,就没想到这许多不便处。   倒是委屈了孩子,您看,要不这样,这边失礼了,咱们在其他地方补上?”   柳氏的姿态放得很低,态度也很诚恳。   独孤不求跟着一揖到地:“大伯母,都怪我不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请您和五娘提要求,我尽力补救,如何?”   杨氏拿够了架子,见好就收:“罢了,能请太子为媒,那是难得的荣光。只要你们好,我没什么意见。”   说着,又悄悄碰碰杜清檀,再使眼色。   杜清檀更光棍:“我也没意见。”   然后就得了杨氏一个大白眼。   杜清檀实在猜不透她心里想的啥,索性假装没看见。   又是柳氏接了过去:“咱们先回住处,坐下来叫一桌酒席,慢慢地说。”   杨氏要在洛阳待到六礼中的第四礼“纳征”结束,换过婚书,才算把二人的婚事正式定下来。   独孤不求特意给杨氏和团团租了个院子,用作暂时的居所,以应对这件事。   院子不大,但是距离太医署挺近的,这租金就便宜不了。   柳氏温柔地和杜清檀商量:“要不,你告几天假,出来陪你大伯母住几天?”   杜清檀答应下来,然后就和团团抱在了一起。   “这孩子,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儿似的,一点不懂事!倒是让您见笑啦。”   杨氏一边骂杜清檀,一边又红了眼眶:“这回,我这心里算是踏实了,总算对得起她的阿耶阿娘啦。”   柳氏不免劝慰一回,借口出去安排酒席,实际是留空隙给杜清檀和杨氏说话。   杨氏一看左右无人,立刻沉了脸:“杜清檀,你过来!” 第256章 不嫌你没那么喜欢我   才听到杨氏嚷嚷,杜清檀就捂住了耳朵,小声道:“好大声的狮吼。”   团团捂着嘴偷笑。   杨氏见姐弟二人笑得鬼鬼祟祟的,不由疑惑:“你们笑什么?”   杜清檀一本正经:“就是很久没见面了,高兴的。”   杨氏不信,但是没有证据,就指着她骂:“你是傻子吗?就这么随随便便把自己嫁了?”   杜清檀没懂这个“随随便便”是什么意思,不免反驳。   “我哪儿随便啦?您可真难伺候,不嫁吧,天天追着我打骂。嫁了吧,又嫌我随便。   得,我这就出去和他家说,我不嫁了,我大伯母嫌我随便。”   说着,就真的要往外走。   杨氏被她气死了,使劲拽住她的胳膊骂道:“你是我的冤家!我怎么就和你说不通!”   杜清檀也觉着自己和杨氏说不通呢:“您才是我的冤家!”   杨氏气道:“翅膀硬了,这么久不见面,见了就气我,我说一句,你要还十句?都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说着,眼圈就红了。   团团走过来,老气横秋地道:“都别吵了!真不明白你们女人是怎么回事,不见面就想,见了面就吵!图什么嘛!”   杜清檀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团团长大了啊。”   团团得意地背着手:“我都快到姐姐的咯吱窝那么高啦!”   杨氏还在生气:“别打岔!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提聘财的事?”   杜清檀道:“那人家也没问嫁妆啊。”   她这一旦入了宫,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呢,到时候沧海桑田,这些外财其实没什么意义。   杨氏道:“说你不懂,你还不服。”   团团挤到两个人中间:“有话好好说,别让人看笑话啊。”   杨氏深吸一口气,换了口吻:“你过来,我好好给你说。”   杜清檀这才落了座:“说吧。您到底不满意什么?”   杨氏叹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是真的很重要。为什么纳采、问名这些礼节一定要在女方家进行?   那是因为,要让亲朋好友邻里都知道,男方重视这事儿,这家人风风光光、正大光明地嫁女了啊。   他请了太子出面,也算是有心了,但是长安那边,谁都不知道啊,不声不响就把你给嫁了……就像见不得人似的。   再说这聘财,我不是贪图他家的,来多少,咱回多少,都是你的。但是代表了态度!   你年轻不知事,以为不要这个,他就会感激你,觉着你真心了?不是的,有些人只会认为你嫁不出去,倒贴!”   杜清檀懂了,她给了杨氏一个大大的拥抱。   “多谢大伯母为我考虑这么多。没事儿,我有分寸。聘财和嫁妆的事情,您和他们商量就好,只要不过分,都行。   说到想让别家知道我风光出嫁这事儿,不是还要送聘财吗?让独孤敲锣打鼓,从洛阳送到长安,好不好?”   她压低声音:“至于别的,您真不用多想。我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呢。   我长得太过美貌能干,如果不事先定了亲,万一被权贵看上了,多麻烦啊。是不是这个理?”   杨氏被气笑了,再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恰好柳氏来请吃饭,她这才算了。   杜清檀见她若无其事地拉着柳氏的手说笑,这才把心放回去,小声和团团说道:“太可怕了。”   团团拍着小胸脯:“姐姐不用怕,等你出来,我就长大了,嫁不嫁人都没关系,我养你!”   “哟!团团这么厉害!”   独孤不求走过来,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乜斜着眼睛,瞅着杜清檀道:“你过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团团做了个鬼脸,拉着采蓝跑了。   杜清檀朝独孤不求走过去:“什么事?”   独孤不求道:“你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你长得太过美貌能干,如果不事先定了亲,万一被权贵看上多麻烦?   我还说,你怎么突然这般好说话呢?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是有一点用的嘛?”   杜清檀利用瞪眼掩饰心虚:“你偷听我们说话?”   独孤不求冷幽幽地道:“我不过是叫你们吃饭,刚好听到而已。”   杜清檀语重心长:“我是为了安抚大伯母。”   她压低声音,恐吓:“她发现你家兄长没露面,很不高兴,问我是不是不乐意。”   其实她根本没和杨氏提到独孤不忮。   但是独孤不求不知道,他立刻心虚起来。   “是我成亲,又不是独孤不忮成亲,他露面与否,有什么要紧?   我也请了族里有脸面的长辈,明日正式宴请他们,知会大家有这么个事,届时大伯母也要去的。   我还请了你十二叔公他们呢,但凡杜氏在长安的亲眷,我都列了名册,稍后就和大伯母商量都要请谁。”   他拍着胸脯:“一定不会让你无声无息地定亲、出嫁,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   杜清檀看着他不说话。   他就有些着急:“你想怎么样,你说啊,我不穷了,我有钱了!”   杜清檀踮起脚尖,在他的下颌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穷。”   毕竟长得好,力气好,已经可以满足某种需要了。   独孤不求呆呆地傻了片刻,突然猛地将她搂入怀中,力气大得可以勒死人。   他乱七八糟地在她脸上落下雨点般的亲吻,很小声地道:“我也从来没有嫌弃你瘦。”   这是人说的话吗?杜清檀报复地在他腰上摸了几把,啊,劲瘦有力,一定很好使。   独孤不求被她摸得不会动了,气息也变得不稳起来:“你做什么?”   杜清檀狡黠地看着他的反应,又掐了一把,低声道:“让你说我瘦!”   独孤不求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口咬在她的肩头上,是那种用力的咬。   杜清檀疼得倒吸一口气:“你属狗的啊?”   独孤不求放开她,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也不嫌你凶,还不嫌你没那么喜欢我。”   杜清檀怔住,片刻后,她也紧紧抱住独孤不求,低声道:“我喜欢你的,真的。我这人吧,宁缺毋滥。”   独孤不求瓮声瓮气:“我不信。” 第257章 香事   杜清檀低眉垂眼地站在值房外面,低声下气地央求。   “聂公公,麻烦您帮我通传一下,我真是有事要见殿下。”   眉清目秀的年轻宦官铁石心肠:“殿下忙着呢,等吧。”   杜清檀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下一拳把人砸翻的冲动,云淡风轻地往旁边一站:“行,那我等着。”   她大清早就来了这里,为的就是请个假,以便陪伴杜氏和团团。   然而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见着李岱。   行!她等!   一阵冷风吹来,她鼻子一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泪眼模糊。   采蓝很担忧:“您不会是生病了吧?”   昨天夜里,一个粗使婆子高烧,不好去寻医师,刘婆便求了杜清檀去诊治。   所以采蓝的担心很有道理。   杜清檀也觉着不太舒服,似乎是有点畏寒的症状,她就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根据经验,很久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小病也是来势汹汹。   但她刚走了几步,聂宦官就叫住了她:“殿下叫你进去。”   杜清檀原本以为李岱是在趁机拿捏她,不想,里头还真有其他人。   是一个二十多岁,长相端庄大气的女子,穿得低调朴素,也带着婢女。   李岱对这女子很敬重,先就介绍杜清檀给她认识:“孟大夫,这就是我和您提过的杜清檀。”   接着又和杜清檀说道:“快来见过孟大夫!她是孙先生的嫡系传人,三岁就跟在孙先生身旁接受教诲了。”   杜清檀一时有些茫然,虽然不知道孙先生是谁,但看李岱恭敬的模样,她也肃了神色,认真行礼。   孟大夫微笑着托住杜清檀的手,温和地道:“不必多礼,以后大家常在一处当差,还望你我二人能够同心协力。”   杜清檀这回懂了,这位大概是李岱才请来的高手。   “孟大夫远道而来,当是累了,本王已是安排妥当住处,您先修整一下,有了后续安排,再来接您。”   李岱看向杜清檀,沉声吩咐:“把香炉里的香燃起来,我送孟大夫出去。”   孟大夫本已转身,听到这话,又回头认真地看了杜清檀一眼,这才离去。   杜清檀站着不动,看来,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的七品女官,怕是泡汤了。   聂公公进来收拾茶碗等物,见她站着不动,就道:“殿下让你焚香呢!怎么傻站着不动?”   杜清檀转头看向他:“我不懂得这些风雅之物。”   她会配香袋料包,唯独不懂得怎么焚香,当然,倘若只是把线香点燃插着让它自个儿烧,她也是会的。   但很明显,李岱的要求没那么简单。   聂公公瞪着杜清檀,显然不肯相信:“你不是出身名门望族吗?这个都不会?”   杜清檀摆烂:“空顶着名头的穷人苦出身,能懂得什么焚香啊,有饭吃就不错了,要不,我能这么辛苦?”   聂公公反倒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也不容易,不然就该留在家里享福了,来,咱家教你。”   白白净净的小宦官,收起傲慢的嘴脸,带上几分真诚体贴,很变得讨人喜欢。   银鎏金的香盒中放着指尖大小的香丸,味道微苦略带松香,是李岱身上惯有的香味。   聂公公道:“这是殿下日常爱用的清远香。你要入宫侍奉贵人,还该懂得香事才好。”   技多不压身,何况当下但凡有点闲钱和身份的,都爱焚香熏香。   这个道理,杜清檀还是懂的,她真心谢过了聂公公,在他的指点下学着焚香。   香炉是绿玉制成的博山炉,聂公公炫耀:“这是前朝古物,乃是御赐之宝。”   杜清檀好奇地看着,没敢上手乱摸,怕摸坏了赔不起。   聂公公用香箸夹起一小块炭放入香炉中。   “这是焚香专用的香饼,殿下日常爱用长生香饼,这个要用黄丹、干蜀葵花、干茄根、枣肉特制,一共要经过三道工序呢。”   杜清檀暗自骂了一声腐朽堕落。   就在这时,李岱走了进来:“退下吧。”   聂公公赶紧放下香箸,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李岱淡淡地道:“你不会香事?”   杜清檀也没觉着有什么丢人的,理直气壮地道:“家贫,尽忙着糊口了。”   李岱沉默片刻,说道:“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毕竟打架斗殴,逃跑骑骆驼,耍阴谋诡计,赚钱治病都会。”   温润如玉的琅琊王,终于露出了尖酸刻薄的一面。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多谢殿下夸奖,您要不说,学生还不知道自己懂得这么多。”   “……”李岱已经没有脾气了,但是,他也不能不承认,比起大多数人,杜清檀懂得的已经很多了。   他叹了口气,重新换上了温润如玉的面具。   “我来教你吧,不然将来入了宫,万一侥幸得了圣人青眼,随侍身旁。圣人让你焚香,你却不会,机会就变成别人的了。”   杜清檀行了一礼,没反对。   “焚香,离不得香灰,香灰也需要特制,这些你暂时不用了解得那么细致,只需要知道它的用途就好。”   李岱修长的手指扣在碧绿的博山炉上,有种奢华的美。   “炉中的香灰,一个月换一次即可,香灰松散则能养火,紧实则能退火。若是高手,巧用香灰,能使熏香整日不灭。”   “先在底部铺上香灰,再把香饼烧红,放入炉中,等到香饼表面生出黄衣,再覆盖上香灰。   香灰上戳些孔,把云母片或是银叶放上去,将香料搁置其上,香烟袅袅,低回悠长……”   李岱示范完毕,让杜清檀重新操作一遍。   杜清檀原本是有些急躁,很不耐烦的,一番操作,心态竟然慢慢平和下来。   李岱看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低垂的眉眼,心里反倒生出许多躁意。   太子给她和独孤不求做媒的事,已经成为洛阳王公贵族间盛传的佳话。   有人甚至把这事儿传到圣人耳边,圣人不过微微一笑:“挺好。”   李岱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杜清檀赶紧地把请假的事说了。 第258章 我自己的女人自己教   杜清檀捧着一堆香具离开。   采蓝不明白李岱为什么会给了这么一堆东西:“虽说这是淑女必须会的,但和食医没什么关系啊。”   杜清檀把这堆东西一股脑地堆在桌上:“或许是为了帮我争宠?”   这个话题难度有点大,采蓝自觉地闭紧了嘴。   独孤不求早就在太医署外等着了,他很珍惜二人相处的日子。   毕竟一旦入了宫,再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杜清檀先打了个喷嚏再和他打招呼:“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吧?”   “都等一个多时辰了。”独孤不求带了些撒娇,凑过去,“我们一起走回去吧?”   杜清檀笑着应了,然后就见独孤不求皱着鼻子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的。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李岱的味道?”   他的脸色有些臭,问的话也很直白。   杜清檀抬起袖子闻了闻,确实是染上了熏香的味道。   她解释:“其实是刚才跟着学了会儿焚香。”   独孤不求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反应也很激烈:“学焚香?这种时候学焚香?跟着谁学?”   杜清檀没隐瞒:“跟着琅琊王,我去请假,他让我焚香,我不会,他就教我,说是万一得了圣人喜欢,让我焚香,我不会,机会就变成了别人的。”   独孤不求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假公济私!”   他很嫌弃地捏着她的袖子:“回去就换了,我闻不得这个味道。”   毕竟他才给她买了好多漂亮衣裙,巴不得她一个时辰换一身。   杜清檀拍开他的爪子:“你这模样就像是捉奸似的,大气点好吗?”   独孤不求叹气:“你不懂男人。”   杜清檀道:“那是因为你不懂我。”   独孤不求立时站住了,低着头朝她看来:“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怕吗?”   杜清檀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那么一丝丝恐慌。   “其实大伯母不高兴,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用太子压了她,不然按着她的想法,是要我们这边去长安提亲的。”   独孤不求并不掩饰他的渴求和担忧。   “我本来也想成全她的心愿,但是我太着急了。就像你想要借我未婚妻的名头保全自己,我也想用一纸婚书困住你。”   “毕竟,从前的时候,你能遇到的,最好的、和你最般配的人除了我没别人。”   “但是现在,你离这世间最繁华尊贵的地方不到咫尺,你会看到、遇到很多超过我的人。”   他紧紧攥着杜清檀的手,语音里带了沙哑。   “我怕你被迷花了眼,再也看不到我。你会吗?小杜?”   杜清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着头看向独孤不求的眼睛。   长而卷翘的睫毛,眸色如同琉璃般纯净,多情而脆弱。   独孤不求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唇角漾起惯常的轻笑:“算了,我就是趁机和你表白一下。”   杜清檀抬起手,轻轻划过他勾起的唇角,然后落在他红艳艳的嘴唇上,点了点。   “比你出色的人当然不少,有权有势的就更多,但他们都没有你的美貌。”   独孤不求就像要哭似的,但他随即又玩世不恭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其实是觊觎我的美貌。但是,比我美的人也会有很多啊。武八娘新近买了一个男奴,长得特别好。”   有点想去看看到底有多好看——杜清檀低咳一声,压下这个妄念,比平时更加严肃正经。   “比你好看的都没你有本事。综合下来,还是你最好。所以你放心吧。”   独孤不求认真地道:“真的吗?”   “真的,比珍珠还真。”杜清檀为了让他安心,特意开了个玩笑:“等到我将来出宫,你千万别嫌我人老珠黄啊。”   独孤不求没接她的话:“可是你都没问我要聘财。”   “那,我现在问你要,还来得及吗?”杜清檀觉着,似乎每个人都觉着她对这门亲事不上心?   她想着,就把这话说了出来。   然后就看到独孤不求和采蓝同时点头。   行吧,她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我这不是因为你太能干了,所以就偷个懒吗?”   独孤不求不允许她偷这个懒:“这几天你必须跟着一起商量聘财和嫁妆的事。”   杜清檀赶紧地答应了,不然她担心独孤不求会继续折腾。   到了租住处,杨氏和团团都不在,看门的婆子笑道:“是亲家大娘子接出去逛街了。”   独孤不求趁机抱怨:“原本是在家等你的,你偏要和李岱学什么香事!去换衣服!”   杜清檀走进她的临时房间,看到了一大箱子最新款式的衣裙,还看到了一匣子首饰。   采蓝则是在妆台上发现了一大堆香粉、胭脂、唇脂、眉黛、花钿等物,然后激动得不行。   杜清檀鄙视她:“你激动什么?”   采蓝大胆地说出了心里的话:“总觉得五娘终于可以像个女人了。”   “……”杜清檀默了片刻,生气:“我哪里不像女人了?”   采蓝缩了缩头:“哪里都像,就是性子不大像。幸好还会喜欢独孤公子,不然……”   杜清檀追了几间房打她。   追到最后一间房时,独孤不求一个人坐在里头摆弄香炉等物,见她进去,就招手:“过来,我教你!”   采蓝识趣地退了出去,很贴心地帮他们关上了门。   杜清檀坐到独孤不求身边:“你也会弄这些呢?”   独孤不求鄙视她:“以为都和你一样呢?我会的可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自己的女人自己教,谁耐烦要别人多事。”   杜清檀抿着嘴笑,然后被独孤不求搂在怀中学了很久的香事。   等到最后她的嘴唇肿了,她也没记住几个香方,倒是引得独孤不求暴躁又郁闷,还很难受。   她坏心眼地笑着:“你为什么难受呢?”   独孤不求瞪着她,憋了很久,红着脸起身离开:“我听见团团的声音了。”   这一去就没见回来,过了没多会儿,杨氏和团团真的回来了,随行的还有柳氏。   吃过饭,杜清檀觉着有些疲惫,就去躺下午睡,然后,就发起了热。 第259章 结发   杜清檀病得死去活来,有几次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要回去了。   独孤不求每天都来守着她,又去求了周医令来给她诊脉看病。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很多人来了又去,还听到有人守着她呜呜咽咽的哭。   醒来的那个深夜,她睁眼就看到了独孤不求的发旋儿。   他披散着头发,趴在她的床前睡着了。   她轻轻抓起他的一缕头发,发现他的发质又硬又粗还带着卷儿。   一般说来,这种人个性都很固执,是那种认准了死理,一去不回头的。   她把自己的头发解开,拉出一缕和他的辫在了一起,然后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小杜~”独孤不求突然惊醒过来,猛地往上一蹿,两个人都发出了“哎呦”一声痛呼。   “怎么回事?”独孤不求皱起眉头,因为长时间熬夜,显得有些暴躁。   杜清檀不说话,就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循着一看,看到了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小辫子。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杜清檀,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杜清檀微笑:“结发呀!独孤不求,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   独孤不求握紧她的手,用一种梦幻的神情回答:“什么事?你说,我听着。”   杜清檀朝他伸手,他往前倾,靠近她的脸。   她就把他的脖子搂住了,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喜欢你,想和你共度余生。”   独孤不求并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激动,反而很安静。   杜清檀颇为疑惑,把他推远些以便观察神情。   独孤不求平静地道:“说完了吗?”   杜清檀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心翼翼地点头又摇头:“我~爱~你?非君不嫁?”   独孤不求这才满意地点头:“知道了。”   他大声喊采蓝:“拿剪刀来!”   采蓝从梦中惊醒,满脸压痕,浑浑噩噩地道:“拿剪刀做什么?”   “拿来就是了。”独孤不求神情严肃。   采蓝赶紧地取了剪刀过来,眼睁睁看着他把杜清檀那缕头发剪断了才反应过来。   “公子为啥剪五娘的头发啊?”   独孤不求冷冷地道:“你有意见?”   采蓝摇手:“没有没有~”   杜清檀本人都没意见,她哪敢有意见?   想到这里,采蓝突然反应过来,惊喜地道:“五娘,您醒啦?谢天谢地!”   杜清檀笑了笑,继续盯着独孤不求看,这人不正常啊,让她颇为忐忑,总觉得哪里出问题了。   “看什么呢?”独孤不求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头发也剪下来,用帕子包好藏入怀中,“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杜清檀很直接地问道:“你刚才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独孤不求微眯了眼:“哪句?”   当着采蓝的面,杜清檀说不出来,只好含含糊糊:“就是那句啊!”   “哪句?我不懂。”独孤不求还是严肃脸。   “非君不嫁啊!”杜清檀豁出去了,这人就是为难她吧?不就是一句话吗?还能憋的死人?   “哦。”独孤不求没啥特别的反应,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气氛莫名有点冷。   采蓝觉得自己不大方便留下去,就悄悄往外溜,然后就被独孤不求叫住了:“别走。”   杜清檀有些暴躁:“独孤不求,我问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独孤不求眯着眼睛看向她:“哪句?”   杜清檀明白过来,他要听的是那一句,于是她闭上眼睛,很小声地说:“我喜欢你,我爱你。”   独孤不求问采蓝:“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   采蓝疯狂摇头:“没有!没有!婢子什么都没听见!”   独孤不求就看向杜清檀,冷酷无情地道:“她没听见。要不,你再说一次?”   杜清檀阴恻恻地看向采蓝。   采蓝再次疯狂摇头:“听见了!听见了!婢子都听见了!”   独孤不求“哈哈”大笑起来,十足得意。   杜清檀恼羞成怒,扔枕头去砸他:“你故意的吧?”   独孤不求灵巧地接住枕头,说道:“你平时就是这样对我的,怎么,轮到自个儿身上不好受啦?”   杜清檀被他气笑了:“我还病着,你就这么收拾我。”   独孤不求让采蓝出去,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就是想要趁机欺负一下你。”   杜清檀白了他一眼,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独孤不求又是享受又是痛苦地叫:“哎呀,松口,你这么多天没漱口,口臭啦。”   杜清檀这回真生气了,甩开他的手背对着他。   独孤不求趴过来:“也是故意欺负你的,别生气啦。你饿不饿呀?我喂你吃饭?”   杜清檀坐起身来,没好气地道:“伺候我漱口!”   独孤不求眼睛亮晶晶的:“漱口做什么呢?亲亲吗?”   杜清檀瞪了他一会儿,终究没能忍住,破功笑了,这男人实在太可恨了啊!   “我昏睡多久啦?”她扶着他的手下床,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双腿发软没力气。   “也没多久,就是睡到错过入宫,然后咱俩成亲了吧。”独孤不求嘴里没句认真话。   杜清檀叹气,他就笑:“两天两夜,乱说胡话,大伯母一直守着,熬不住了才去睡。   我守了许久才逮着这个机会,能得你一句真心话,倒也不算亏。”   杜清檀刚想问她这病因是什么呢,他就主动说了出来。   “积劳成疾,原来身子就弱,后面又连轴转,光顾着挣钱了。你太拼命了。”   他突然把她抱住了,很小声地说:“五娘,不要怕,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杜清檀怔忡片刻,反手抱紧了他,心里软软的,酸酸的,甜甜的。   她很认真地道:“我记住了,独孤。你也有我。”   杨氏匆匆忙忙赶过来,迎面就看到这一幕,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打断他们,默默地去了厨房给杜清檀做吃的。   “我们的八字合过了,上上大吉,天作之合。下个月初六,就可以过纳征礼,交换婚书了。到那个时候,你就是我家的人啦!”   独孤不求给杜清檀洗脸洗手,趁她不注意就偷亲一口。 第260章 智者不入爱河   一碗热粥下肚,杜清檀有了精神,脑子也开始运作。   她小心翼翼地问杨氏和独孤不求:“我发烧乱说胡话,都说了什么?”   杨氏眼圈红红:“喊打喊杀的,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独孤不求揶揄道:“老说你赢了,还说不要背汤谱和药典,也不要嫁人。”   杜清檀嘿嘿傻笑:“病糊涂了,乱说的。”   其实肯定都是真的,毕竟打拳才是她的爱好,什么汤谱、药典、药膳方子之类的,都是被逼着学的。   至于不要嫁人这个事情,她看着杨氏,想起了时光交叠处的另一个人。   也是每天都逼婚催婚,只比杨氏更加过分。   那会儿有多烦,这会儿就有多难受。   杜清檀红着眼眶低下了头。   “嗳,你这孩子怎么啦?好端端的就哭起来了。这不是好了吗?别怕啊,我们都在呢。”   杨氏吓着了,她还没见过杜清檀哭呢,再怎么艰难,五娘都是坚强无比,这会儿倒是哭起来了。   杜清檀小声道:“想我阿娘啦。”   然后就是埋头大哭。   杨氏有点酸溜溜的,但是又心疼,就想过去安慰人,然后被独孤不求拦住了。   “我来吧。”他恳求地看着杨氏,小声道:“她很快就要入宫了。”   杨氏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留两个年轻人独处。   独孤不求走到杜清檀身后,将她轻轻拥住:“哭吧,哭吧,要就哭个够。”   杜清檀却也没哭多久就自动停了下来,趴在桌上看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独孤不求见她兴致不高,不免逗她:“真是太难得了,我还以为你是铁打的呢,要不就是水喝得太少。”   杜清檀有气无力地道:“哪有,我很爱喝水的。”   “那为什么没有眼泪呢?你喝下去的水都到哪儿去啦?”   独孤不求也和她一样趴在桌上,只是她看的是烛火,他看的是她。   杜清檀终于缓过来,转眸看向他:“你看什么?”   “杜清檀,我问你啊,智者不入爱河,铁锅只炖大鹅,爱河伤心又难过,大鹅暖胃还暖我。你这胡话是什么意思?”   独孤不求目光幽幽,看得杜清檀险些被口水呛着。   她装糊涂:“什么啊?听不懂。”   独孤不求似笑非笑:“行吧,你就装吧。”   杜清檀把头靠在他肩上,打个呵欠,撒娇:“独孤不求,我困了。”   “那就睡。”独孤不求放过了她:“要不然,你是想让我抱你上床?我倒是想,就怕大伯母拿着锅铲追着打。”   “油嘴滑舌。”杜清檀终于笑出声来:“不用你抱,我自己走。”   “可是我很想抱啊。”他追着她,喋喋不休,都追到卧房里了,又被杨氏无情地赶了出去。   杜清檀噙着笑睡着的,她炖了只大鹅。   天亮,独孤不求准时醒来,匆匆忙忙收拾干净,骑着马去了琅琊王府。   秋风料峭,李岱裹着披风走出大门,先就打了个喷嚏,然后眼泪汪汪。   他感了风寒,也不知道怎么染上的,服了好几天汤药,也不见好转。   “殿下。”独孤不求缓步而来,深深一礼。   李岱原本就有些不大舒服,看到独孤不求就更不舒服了,却也不做在表面上,温和地道:“是正之啊,这么早,有事寻我?”   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眼泪鼻涕一起来。   “失礼了。”他用帕子捂住口鼻,背过身收拾一回才转过身来,微笑:“何事?”   独孤不求道:“下官为了杜清檀而来。”   李岱略微思考片刻,请他入内:“进去说。”   二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寒暄几句,独孤不求直入主题。   “下官今日过来,是想向殿下讨个人情。”   李岱明知他是为了杜清檀,只装作不明白,轻笑道:“我无权无势,不知能够帮上正之什么忙啊?”   “杜清檀这几日生了病,高热不退,昨夜方才稍好了些。她从前身体就不大好,后来虽然经过调养痊愈了,始终底子有损,不宜太过劳累。”   独孤不求一揖到地:“为了不耽搁入宫侍奉圣人,还请殿下恩准她在入宫之前在外休养。”   只差没明说,杜清檀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天天被李岱当牛马使唤,不在病所忙碌就在诊室接诊,累坏的。   “正之不必如此多礼。”   李岱倒也没生气,微笑着道:“我向来不做恶事,能与人方便处,自会与人方便。就不知,正之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独孤不求抬起头来,与李岱四目相对。   温润如玉的郡王仍然温润如玉,笑得十分和蔼可亲,语气平静自然,仿若好友笑谈。   但独孤不求知道,李岱是认真地在向他讨人情。   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正巧,下官也是这样的人。”   李岱点点头:“那就行了,为了不影响入宫事宜,准许杜清檀在外休养,待到入宫之事敲定之后,即时入宫,不得耽搁。”   “多谢殿下。下官就不耽搁您了。”独孤不求转身要走,又被李岱叫住了。   “听闻太子为你和杜清檀做媒,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们呢。我这里准备了一份薄礼,用以恭贺。”   李岱手一挥,下人捧出一只匣子。   独孤不求双手接过,正要打开了看,就听李岱道:“正之好生性急,何不回家再看?”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果真抱着匣子告辞而去。   李岱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漠然,随即,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再次流起了眼泪和鼻涕。   独孤不求将匣子送回家去,打开了看,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锭金灿灿的金子,随手一掂,便知一锭至少有十两。   就没见过泛泛之交,愿意给这么多贺礼的。   他沉默片刻,将匣子锁进柜子深处,再往皇城赶去。   为了照顾杜清檀,他请了几天假,今天必须露个面了。   行至端门附近,忽然听到有女声喊他:“独孤公子!独孤公子!”   独孤不求停马回身,但见不远处站着两个女子,为首的那个年约二十出头,端庄明媚。 第261章 孟萍萍   独孤不求欢喜地走过去,笑道:“萍萍,你怎么来了?”   孟萍萍也看着他笑:“收到朝廷诏令,让我入宫侍奉圣人,我这便来了。”   独孤不求有些意外:“你也要入宫吗?”   孟萍萍笑道:“是啊,说是会授予正七品典药,你……过得怎么样?”   独孤不求一笑:“就是你看见的这样。”   孟萍萍的婢女锁春掩着口笑起来:“六郎春风得意呢。”   独孤不求不好意思地拽了一下袍子:“许久不见,就为了嘲笑我么?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   孟萍萍淡然道:“挺好的,就一直跟着师父行医施药,偶尔回家看看,无病无灾,也不缺钱用。”   独孤不求点点头:“那真不错了。你住在哪里?”   孟萍萍低笑不语。   锁春笑道:“六郎可是糊涂了,咱们又不是没家,萍娘自然是住在家里了。   昨日提起您来,主君还说,您这一向春风得意,已是许久不曾去看望他老人家啦。”   独孤不求脸一红:“倒也不是因为春风得意,是太忙了。”   锁春挖苦道:“您当然忙啦,听闻太子才给您做了媒人,定了一位才貌双全、出身名门的美娇娘。   就连咱们给您送信,也没空回,要见您这一面啊,还得专门来这里等。”   孟萍萍皱起眉头,低声斥道:“锁春!”   锁春对着独孤不求吐吐舌头,笑道:“我就和六郎开个玩笑而已,六郎不会计较的,是吧?”   独孤不求淡淡一笑,抬眼看向孟萍萍:“确实,我正在议亲,下个月初六就能换婚书了。   我这还有些事,得赶紧入宫侍奉太子,改日我再来府上拜访。”   孟萍萍敛眉行礼:“恭喜,你先去忙吧,改日再会。”   独孤不求还了一礼,牵着马走了。   孟萍萍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锁春道:“萍娘,那个杜清檀,就是咱们那天在太医署见着的那位罢?”   孟萍萍“嗯”了一声,锁春就道:“倒是长得真好看,就不知道食医之术如何?”   孟萍萍低声道:“既然能得琅琊王与周医令竞相夸奖,那就弱不到哪里去。”   锁春看看她微蹙的眉心,轻声道:“萍娘,刚才为何不把那东西给他?”   孟萍萍眼中隐有泪光:“拿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不给了。”   独孤不求快步走入东宫,太子又在读书,听说他来了,就笑着叫他进去:“你那未婚妻好啦?”   独孤不求笑道:“昨天夜里总算退了热。”   太子就和气地道:“那你不多陪陪她,过些天就要入宫了。我这里左右也没什么事,你闲着也是闲着。”   太子宽厚和气,韬光隐晦,但凡能不表态、能不参与的政务,就尽量躲避。   为此,总有人不怎么把太子当回事,他也从不在意,都是乐呵呵的就带过去了。   独孤不求却是从来不会这样做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准点应卯,到点才走。   但凡太子夫妇有所要求,必然尽力做到位,这才能够求得太子出面,为他做媒。   此时,他也照旧不会把太子的宽厚和气当真,认真谨慎地做了解释。   “五娘是积劳成疾,累着了。下官担心她养不好身体,入宫之后不能好好侍奉圣人,这便赶早去求了琅琊王……”   他把经过详细说了,并不隐瞒李岱送他重礼的事。   “整整一百金,下官诚惶诚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要退回去,又怕引起误会,对五娘不利。   收下,又受之有愧,更是心中忐忑。毕竟之前从无私交,也当不起这么厚重的礼。   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当,这便匆忙入宫禀告殿下,求殿下指点。”   太子早把他当作心腹倚重,听了这事倒也并不怎么惊奇,不过微微一笑:“他既然给你,你就收下。”   独孤不求心中微动,抬眼看向太子,适当露出不解之色。   太子拍拍他的肩头,眼睛看着书本,笑道:“年轻人,想法就是多。他以后若是想要做什么,你再来告诉孤。”   “是。”独孤不求痛快地应了下来,试探着道:“殿下,下官改日把那一匣子东西送进来。”   太子仍旧盯着书本看,淡淡地道:“先搁你那儿。”   独孤不求一凛,慎重地应了是。   “去陪你那未婚妻吧。”太子朝他挥挥手,面容安静平和。   独孤不求回到杨氏的租住处,杜清檀已经起了身,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案几上,听杨氏和柳氏商量聘财和嫁妆的事。   那两人说,她在那写,一边写一边念叨:“也是奇怪了,嫁妆、聘财都由我来写,这不对。”   柳氏只是笑,杨氏则是骂她:“就你事多!独孤不是不在嘛,他守了你两天两夜,你帮他写几个字怎么啦?”   “没怎么,没怎么,应该的,我的荣幸,求之不得。”   杜清檀咬着笔杆,突然发现了门外偷窥的独孤不求,于是笑起来。   “独孤,快进来!我看到你了,别躲懒!”   独孤不求走进来,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我就是在门口晃了一晃,竟然就被你发现了。”   柳氏笑道:“以后成了家,哪能偷懒。五娘病着呢,你也忍心让她劳累。”   杜清檀就道:“是呀,我手指头疼。”   “看把你惯的,写几个字手指就疼了,吃饭会不会嘴巴疼、肚子疼啊?”   独孤不求眼里含着笑意,握着笔写字,又挑剔杜清檀的字写得不好看:“真丑。”   然后就挨了柳氏一巴掌:“就你嘴欠!依我看,五娘这字写得就很好,四平八稳的,清清楚楚!”   杜清檀抿着嘴笑:“就是!”   独孤不求撒娇:“阿娘不疼我了。只疼五娘。”   柳氏道:“你不需要我疼,五娘需要我疼。”   杨氏看着这一幕,笑得合不拢嘴,这门亲,目前看来,怎么看怎么合适。   女子出嫁,最怕遇到磋磨人的恶婆婆,柳氏这般好,那是再好不过了。   独孤不求给杜清檀使眼色:“我刚去见了琅琊王,他有几句话要交待你,你随我来。” 第262章 男人必须自重   杨氏看不惯他二人眉来眼去的样子,就叫团团过来写单子:“要说什么快去吧。”   柳氏捂着嘴“呵呵呵”地笑,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杜清檀跟着独孤不求出了门,听见柳氏小声说道:“这臭小子,和我说,如果不是遇到五娘,他原本打算孤独终老的。”   杜清檀就回了独孤不求一句:“我原本也打算孤独终老的。”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道:“知道,智者不入爱河,铁锅只炖大鹅嘛。”   杜清檀只装作没听见。   独孤不求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拉了她的手坐在火笼旁,先倒一杯热水递过去:“喝一点。”   杜清檀不想喝:“才喝过汤药,满肚子哐当哐当响。”   独孤不求就要凑过去贴她的肚子:“我不信,除非你让我听听。”   杜清檀用力把他推开:“说正事!”   “太无情了。”独孤不求低咳一声,“有两个事情,你要先听好事,还是先听坏事?”   杜清檀想也不想:“先说好事吧。”   独孤不求就把他去找李岱的事说了,只隐去李岱问他讨人情和送了重礼的细节。   “所以这段日子,你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养着,等到进宫的指令下来你再进去。   房间里的东西也不用管,我会去收拾。入宫的行李有规定,我也会给你安排妥当。”   杜清檀真正感受到了被人照顾的幸福,她大方地将头靠在独孤不求的肩上:“定亲还是有好处的。”   “那当然了!”独孤不求做贼似地左右张望一番,见无人在旁,才敢轻轻搂住她,再低咳一声。   “现在咱们说坏事……你的七品典药没了。”   “哦。”杜清檀早有心理准备,“我猜到了。”   独孤不求倒还奇怪了:“你怎么猜到的?”   “如果要给我,旨意早就下来了,说不定这会儿我们都入宫啦。   拖到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那就是出了其他变故。还有就是,那天我在琅琊王那里遇到了一位孟大夫。”   不想做典药的食医不是好食医,杜清檀不是不遗憾,只是人力所不能及处,就要坦然接受。   “你见过萍萍了啊。”独孤不求笑了起来:“我还想着给你们介绍呢。”   “萍萍?”杜清檀敏锐得很,立刻抬头看向他:“你们认识多少年啦?”   “至少也有十多年啦。”独孤不求奇道:“你怎么猜到我们认识很久了?”   杜清檀笑得灿烂:“寻常男女关系,谁会直呼闺名。”   “那倒也是。她的祖父孟公,与我有半师之谊,又是忘年之交。孟公是前一位太子的侍读。”   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讲述孟萍萍的来历。   “孟公是药王孙先生的关门弟子,萍萍生来体弱,为了保命,很小就送到了孙先生身边诊治调养。   她在医药一道上有天赋,索性便拜了孙先生的弟子为师,学医行医,也钻研食医之道,在当地很有名望。”   杜清檀顿时肃然起敬。   既然是药王一脉的传人,那自然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难怪李岱对孟萍萍那么尊敬,这个七品典药之位给孟萍萍做,她还真没什么不服的。   独孤不求见她神色严肃,还以为她不高兴,拉了她的手小声宽慰。   “萍萍的祖父孟公精通儒释道,精通医道,进士及第,曾授奉药尚御,任过礼部侍郎,又是前太子侍读,所以……”   杜清檀打断他的话:“我懂,你不用替我担心,对于有真本事的人,我向来都很敬重。她性情如何?”   独孤不求道:“我觉着挺好的,温和、稳重、细心,也善良。不过这是于我而言,她对别人如何并不知道。   还有,我们三四年没见面了。人是会变的,宫中步步都是险地,你自己小心提防,不要受我影响。”   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非常中肯了,杜清檀正色道:“我能给你提个意见么?”   独孤不求正襟危坐:“你说。”   “我不想再听见你这么叫她。太过亲密,不妥。”杜清檀一如既往地直白。   独孤不求怔了片刻,突地笑了:“你吃醋啊?我马上改,以后就叫她孟娘子。”   杜清檀严肃地点头:“作为男人,特别是生得好又年轻有为的男人,必须自重。”   “五娘也觉着我生得好又年轻有为?”独孤不求先是高兴,随后皱起眉头:“我怎么觉着你这话味道有点不对呢?”   杜清檀直视着他:“哪里不对?”   “都对,很对,全对!”独孤不求举手投降:“男人要求女人要讲妇德,那我讲讲男德也没错。”   杜清檀开心地亲了他一口:“就是这意思。”   独孤不求捧着脸美滋滋:“改天我去拜访孟公,你同我一起去吧?孟公很有意思,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杜清檀没理由拒绝。   她又在房里窝了两三天,便好得差不多了,容色瞧着倒比之前还要红润光洁几分。   杨氏变着法儿地给她补,不许她做任何事情:“让我好好给你补补,进了宫,就顾不上了。”   柳氏也时不时使人送来吃食和衣物,虽然独孤不忮夫妇始终没出现,却也没来找什么事。   等到杜清檀病愈,独孤不求就带了她去拜访孟公并孟萍萍。   孟公已近八十高龄,仍然神采奕奕,见到杜清檀就爽朗地开起了玩笑。   “老夫一直在为独孤小友担心,不知要什么样的女郎才能收服他,今日可算放心了呀。”   杜清檀抿着嘴只是笑。   孟公见她美丽雅静,又听说是候选入宫的食医,少不得多加考校:“你来说说,鸡头子的用法。”   杜清檀正要回答,就听一条女声自外响起:“祖父好没道理,客人才到,就要考校人家。”   接着,孟萍萍含笑走入,端庄地给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行了礼:“刚才有事耽搁了,还望恕罪。”   她穿得素淡,浅黄的短襦,蓝白两色的间色齐胸裙,发间不过两股素银簪钗而已。   然而仪态端庄,笑容舒展,举止得体,从容不迫,是当之无愧的大家贵女。 第263章 互惠互利   杜清檀站起身来,回孟萍萍的礼。   “孟大夫客气,说来,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孟萍萍微笑着请她入座:“是,上次惊鸿一瞥,不及细谈,今日可要好好聊一聊。你今日不上课么?”   独孤不求替杜清檀解释:“五娘生病,才刚痊愈,我替她告了假,入宫之前都会在家调养。”   孟萍萍看了独孤不求一眼,垂眸而笑:“恭喜你们。我原本打算明日去拜访伯母的,五娘也在的吧?”   杜清檀还没开口,独孤不求又抢着说了。   “孟娘子糊涂了,五娘正在和我议亲,怎么好去我家?便是我,也不好在家的,家兄仍然不待见我,我也不耐烦看他的嘴脸。”   他虽然在笑,却能看出不悦,就好像,孟萍萍怎么欺负杜清檀了似的。   孟萍萍脸色微白,赶紧地站起来给杜清檀行礼致歉。   “杜娘子莫要生我的气,我想着你是长安人,生了病,肯定要有人照料的,是以,认为你会住在独孤家中。”   未婚男女,女方住在男方家中,确实会被认为不妥当。   杜清檀总算懂了这个点,但她并不怎么在乎:“不用在意,我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孟萍萍是啥意思,她都不在意,毕竟独孤不求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贼心足够,却一心一意维护她的声名,够了。   孟萍萍笑得勉强:“那就好。”   独孤不求认真解释:“因为请了太子做媒,五娘的大伯母特意从长安赶来,在这里租了间院子暂住。   要等到下月初六,纳征之礼完成之后,她老人家才回长安,五娘现下是跟着大伯母和兄弟住一块儿。”   杜清檀笑道:“我大伯母心疼我,成天变着花样儿地给我进补,恨不得我一口吃成胖子。”   孟萍萍很自然地接上了话:“长辈爱护小辈,皆都如此。我这几日也被我娘逼着进补呢。”   这个尴尬的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孟公站起身来:“独孤小友,许久未见,你陪老头子走走?”   这是有私密话要说,独孤不求却又担心地问:“五娘,你一个人可以的吧?”   孟萍萍羞恼地道:“独孤,你不能因为我刚才说错了话,就觉着我不是好人,会欺负五娘!”   这就很直白了。   独孤不求肯定不承认:“你想太多,我不过担心五娘与你不熟,会不自在。”   孟萍萍黑着脸不吭声。   杜清檀笑着赶独孤不求:“你快去吧,我长这么大,也就是近来才认识的你。”   独孤不求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了孟公离去。   杜清檀回头看向孟萍萍:“他不会说话,还请见谅。”   孟萍萍自嘲地道:“也不知道独孤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好像我会欺负你似的。   实际上你们能来,我很高兴。毕竟入了宫,能够说上话的人不多。   我虽不才,却也不是乖戾小气的人,我很想和你好好相处,互惠互利。”   杜清檀点头:“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然后,气氛不可避免地尴尬起来。   杜清檀是一如既往地稳坐不动,孟萍萍却是受不了,主动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诊一下脉?”   杜清檀从善如流:“求之不得。”   孟萍萍肃了神色,先洗过手再诊脉,她诊脉又与旁人不同,两只手一起诊。   诊完之后也不卖弄,简要地道:“没啥大毛病,就是体质有些弱,不宜太过劳累,日常都要注意保养。   你就是食医,我就不给你开方子啦,只是记得多休息,多将养。”   杜清檀很自然地和她聊起了食医之道。   “我的方子来历与大家稍有不同,有时难免会有争议,日后少不得要多多向你请教。”   提到这个,孟萍萍的眼睛明显发亮。   “谈不上请教,咱们互相探讨。我听说你治好过夜盲症、还有很厉害的虫症,以及小儿夜啼,咱们聊聊这个?”   她的婢女在一旁低咳起来。   孟萍萍就有些尴尬:“我又走火入魔啦,若是你不方便细谈也没关系。再不然,秘方换秘方也是可以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杜清檀豪爽地把这几种病症的药方说了,还很细致地描述了患者的症状。   孟萍萍听得入迷,使劲一拍案几。   “五娘!你真爽朗大气!这些个方子能救很多人!这也是行善积德的事了。”   杜清檀微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孟萍萍想了一会儿,回头低声交待了婢女几句。   杜清檀看到那婢女脸上露出惊愕之色,小声回了几句,颇不赞同的模样。   孟萍萍却是皱了眉头,严肃地又说了两句话。   婢女这才起身去了。   孟萍萍招呼杜清檀吃喝:“都是家里自己做的糕饼,酥软浓香,你尝尝。”   杜清檀吃完一块莲子糕,孟萍萍的婢女就捧着一只匣子回来了。   孟萍萍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叠纸递给杜清檀。   “是我这些年跟随师父行医之时,遇到的一些疑难杂症,有看好了的,也有没看好的。   另外还有一些在当地征集来的食医方子,都给你。算是用作你刚才这几个方子的交换。”   杜清檀立刻拒绝了,她那个是现成的,并没有觉着多心疼。   但孟萍萍这个就很不同,日积月累而来,算是独门秘方。   就算她与雷燕娘交好,雷燕娘也不可能把自家方子都给她。   孟萍萍以为杜清檀是不信自己,很是着急。   “我这些方子都是经过实证的,能用。食医方子也经过祖父校正了,不会有差错。你必须收下!我不能欠你这样大的人情!”   杜清檀见她眼睛都红了,确实是不愿欠自己人情,也就没有再坚持,但也只收了有关食医部分的内容,毕竟这一块是她欠缺的。   孟萍萍的笑容真诚了许多:“我看你身上的衣裙首饰很好看,不知是在哪家买的?”   都是独孤不求一手操持的,杜清檀知道个鬼,只能敷衍而已。   孟公和独孤不求走进来,笑道:“看你二人相处甚欢,真是再好不过。” 第264章 心里那缕情丝   孟萍萍看着杜清檀与独孤不求的背影,神情落寞。   锁春气道:“果然人是会变的!六郎居然为了那么一句无心的话就骂您!   还叫您孟娘子!他怎么不假装不认识您呢?那么多年的情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   “当初什么?”孟萍萍沉下脸,低声斥道:“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锁春不服气地道:“您也太过大方了些!杜五娘给您的方子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您就把自家方子尽数拿出来了!   就算是赌气,不想显得比她差,那也不用拿自个儿的宝贝来撒气啊!那些方子来得多不容易!”   孟萍萍沉默不语,眼眶微红。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吵什么呢?什么方子啊?拿来我瞅瞅。”   孟萍萍赶紧收敛神色,上前行礼:“祖父。”   孟公瞅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随我来。”   锁春要跟上,却被孟公身旁的常随拦住了。   “没叫你。洛阳不比乡野之地,容不得奴婢放肆,去重新学一遍规矩。”   锁春脸色大变,跪倒在地颤声道:“萍娘……”   “祖父……”孟萍萍刚想为她求情,就被孟公打断:“我行事自有分寸,休要多言。”   孟萍萍不忍地看了锁春一眼,低着头跟在孟公身后去了书房。   孟公落了座,完全没有任何迂回地开了口:“你心里还念着独孤不求吗?”   孟萍萍身体一颤,整张脸羞得通红:“祖……祖父,孙女……”   “说实话。”孟公温和地道:“我们是至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慕艾之情是很正常的事,我不会骂你。”   孟萍萍低下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啦啦掉个不停。   孟公叹了口气,叫她坐在自己身边,拉了她的手轻轻拍着,低声道:“忘了吧,也不要去怨恨任何人。”   “毕竟当初还没有杜五娘,独孤就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说明他对你是真无意。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自苦了,没有意义。我也希望你能大气通透,不要做面目丑陋之人。   至于将来,待你出了宫,祖父自会替你打算,不会让你无依无靠。”   孟萍萍趴在他膝盖上大哭起来。   她等了独孤不求很多年,原本以为终有一日能够守得云开日出,不想却是越来越远。   孟公也不着急,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等她不哭了,才缓缓道:   “你自小远离亲人,和锁春一起长大。我知你们情分非同寻常,她虽是忠心为你,却多有僭越之处。   宫中不比别处,小心她给你招祸。趁这几日有空,祖父替你敲打敲打她。”   孟萍萍泪眼模糊地应了是,没再替锁春求情。   孟公笑道:“好了,刚才说的什么方子,拿来我看。”   孟萍萍赶紧把杜清檀写的方子递上去:“就是这个。”   孟公看着看着,整个人都痴了。   孟萍萍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喊道:“祖父?”   “妙啊!”孟公用力一拍大腿,颇沮丧:“我怎么没想到!”   可也不用人劝,他自个儿又想开了:“可见大道无边,学海无涯!”   孟萍萍小声道:“祖父,这个方子无误的吧?”   一道方子,往往会涉及十多味,甚至几十味药材,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需要换掉一味药,就完全不一样。   孟公笑道:“我觉着无碍。查验起来也简单,夜盲症没那么好弄,这虫症和小儿夜啼之症却是有证可查。   那左晖还在洛阳城中,未回岭南。小儿夜啼症,太医署会有医案。”   说完之后,竟然是片刻都等不得,直奔太医署去了。   孟萍萍哭笑不得,只心里那缕情丝,缠绕多年,一时也解除不得。   三日后,太医署来了人,传召杜清檀回去,说是旨意已下,太医署会对众食医进行训诫,然后统一入宫。   送走太医署的人,杨氏扑过去抱着杜清檀就哭了起来,团团也跟着一起哭。   杜清檀被他们哭得眼眶发酸,强作笑颜:“我当初从长安到洛阳,也没哭得这么伤心啊。”   于婆在一旁擦着泪道:“那是因为您没见着啊,您走了之后,大娘子哭了整整三天,想起来就哭,不分白天黑夜。”   团团瘪着小嘴道:“我也哭的,我哭了整整四天,比阿娘还多一天!”   于是全家都被他逗笑了。   独孤不求当值去了,杜清檀原本打算去和柳氏道别的,但是时间来不及,只好由杨氏代劳。   团团遗憾:“可惜独孤大哥哥不在啊,都没能和姐姐好好道一下别,好可怜,不知会哭多少天呢。”   采蓝逗他:“独孤公子是男子汉,可不会哭。”   团团眨巴眨巴眼睛:“那,他怎么和姐姐道别呢?啊,我知道了!他们……”   杜清檀唬了一跳,猛地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   却是昨天傍晚,她和独孤不求依偎在一起说话,被团团看到了。   团团挣开她的手,冲着她做鬼脸:“我长大了,才不会乱说话呢!”   杨氏很疑惑,却也不好多问,只噙着眼泪送杜清檀出门,又再三叮嘱采蓝:“一定要照顾好五娘啊。”   搞得采蓝也眼泪汪汪的。   主仆二人到了太医署,众人惊喜地围上来。   “五娘,你可算回来啦!病好了吧?我们听说你病了,想去看你来着,但是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好了。”杜清檀笑着一一回应了众人的问候,然后发现刘鱼娘不在,不免疑问:“鱼娘呢?”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说道:“昨天走了。没能留下来。”   刘鱼娘之前治疗小儿夜啼症时,考绩就已经为零,留下查看,又因为和萧三娘打架被关禁闭,错过了药膳考试。   后来虽然检举萧三娘有功,却是败坏了名声和口碑,李岱和周医令等人都很看不上她。   即便张医令各种挣扎,也没能通过,所以在旨意下来之前,被彻底打发出去了。   雷燕娘严肃地道:“也该是这样的结果才好,不然考核有什么用。”   申小红撇撇嘴:“还不是有人没经过考核就做了典药。” 第265章 杀威   众人就都不说话了,只看向杜清檀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杜清檀笑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雷燕娘把她拉到一旁去:“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正七品典药变成别人的了!我都打听清楚啦,叫孟萍萍。   家里有权有势的,也是名门望族,说是打小儿就在外头学医行医,才回洛阳!”   雷燕娘颇有些打抱不平的意思:“说好了按照考绩选拔的,她凭什么一来就抢了你的位子?”   杜清檀笑道:“快别提啦,这个位子也没说就是我的。孟娘子我认识,她和萧三娘不同,确确实实是有真本事的。”   雷燕娘小声嘟囔:“那又怎么样?我们只认你!只要你开口,咱们就把她蹶下来!”   杜清檀安抚地抱了抱她:“知道啦,姐妹们的情义我都记在心里了,但咱们入宫是为了侍奉圣人,办好差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想咱们任何人,因为这种事惹上任何麻烦。宫里可不比其他地方,轻慢不得。”   雷燕娘这才道:“那行吧,看你的面子,也要看她为人如何。若是像萧三娘一样的,我头一个就不服她。”   正说着呢,白助教进来了:“都收拾收拾,稍后殿下会来训话,也会有宫里来的女官教大家礼仪。”   众人都紧张起来,赶紧地去收拾。   白助教叫住杜清檀:“杜娘子,有个事情要和你说。入宫不能带婢女,你得给采蓝安排个去处。”   消息来得太突然,采蓝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杜清檀也有些受打击,却还能保持冷静:“早前也没听说不可以,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白助教欲言又止:“本来入宫是不能带婢女的,之前是想着,你们是食医,身边的婢女多半就是帮手。   但后来情况又发生了些变化……要不,你去问问琅琊王?”   杜清檀就懂了,这事儿只能找李岱。   没多会儿,李岱等人就来了,训话的内容比从前严厉了许多,反正听着就很可怕。   违反这个规矩会被杖毙,违反那个规矩也会被杖毙,若是卷入谋逆之类的,还会牵连亲族。   众食医听得脸色惨白,神情惶恐。   袁春娘最为害怕,忍不住小声道:“可以不去吗?”   这话被李岱听到了,冷声道:“可以,立刻拖出去杖击五十,再遣送回乡,以后不许行医。”   “殿下饶命!”袁春娘吓得跪倒在地,语不成调:“学……学生就是随便说说……”   李岱冷冰冰地道:“随便说说?看来我刚才的话你们都没听进去!每人打掌心五下!”   “啊?为什么呀?”众食医不服气地小声闹了起来。   李岱目光森寒:“这叫连坐!是为了让你们记住,宫中是什么地方!也是为了让你们不至于轻易丢命!”   他是真的没有半点容情,包括杜清檀在内,每个人都挨了五下。   袁春娘自责又内疚,哭得稀里哗啦的,但是硬没敢出一声。   因为她记住了李岱的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是贵人有罚,哭闹只会让惩罚变得更加严厉,说不定还会祸及亲族友人。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受了罚,眉头都没皱一下。   李岱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转身走了。   跟着就是女官进来训诫教导礼仪。   众人已被李岱杀了威,都小心翼翼的,听得格外认真仔细。   女官很满意:“这也不是一时之功,还得天长日久地警醒着,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久而久之,才能刻到骨子里去。   今日就到这里,先散了,晚上把宫规背下来,明日抽考。若是记不得的,也不必入宫了。”   袁春娘其实想问,如果记不得宫规不能入宫,还会不会挨打受罚,但她不敢,因为李岱肯定不会饶她。   一时间,小院子里凄风苦雨的。   杜清檀也不高兴,因为采蓝的眼睛都哭肿了。   她拧了块帕子给采蓝:“你乖乖在屋里等我,我去找琅琊王说说情。”   采蓝咬着帕子乖乖点头:“好,婢子等您。”   等到杜清檀出了门,她又追上去,不放心地叮嘱:“五娘,千万别乱发脾气啊,婢子是看出来了,这些贵人一个比一个狠,婢子不想您挨打挨罚。”   杜清檀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通红的鼻头,心疼又好笑:“知道了,快进屋去。”   然后就看到采蓝回去坐在案几旁,一边哭,一边啃肉干。   杜清檀扶了一下额头,快步往值房赶去,就怕李岱已经走了。   聂公公低眉垂眼地在门口站着,见她来了也不问她要做什么,直接道:“是来求见殿下的吧?等着,我给你通传。”   没多会儿,就走出来道:“殿下让你进去。”   杜清檀提步走入房中,但见李岱坐在案几旁正在调香,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地道:“我之前教你的香事,这几日可有落下?”   杜清檀在心里问候了他好几遍,忍住暴躁,强颜欢笑:“学生这些天一直都在反复练习呢。”   李岱抬头看向她,目光犀利:“哦?你来焚这寒梅香?”   显然是不信的。   然而杜清檀并不怵,毕竟这些天她虽然忙着贴秋膘、和独孤不求卿卿我我之外,却也没有忘记正事。   独孤不求已经把她教会了,理由也很好:“不给别的男人炫耀的机会。”   杜清檀烧香饼、埋香灰、戳洞、铺隔火、拈香,一一行来,倒也行云流水。   李岱挑剔:“虽是会了,却还差些仪态。焚香是雅事,被你硬生生弄成了差事。”   杜清檀忍气吞声:“您说得是。学生记住了。”   李岱这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杜清檀赶紧地把采蓝的事说了。   李岱淡淡地道:“要她随你入宫不是不可以,你什么时候做了典药,什么时候可以带她。”   杜清檀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吗?”   李岱微微一笑:“若是一定要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得大费周章。”   那就意味着必须付出代价。   杜清檀垂下眼眸:“学生知道了,多谢殿下拨冗接见,学生告退。”   李岱笑容不变,直到杜清檀退出坊门,才倏然收了笑容。 第266章 骡子眼里都是骡子   杜清檀出了值房,立刻转道去寻王博士。   今夜该王博士值夜,他正忙着查房,见着杜清檀,什么都不问,就让医生丢了一本医案过来。   “最近病人多得很,我忙不过来,去把这些查了。”   杜清檀道:“让采蓝过来帮忙如何?”   王博士求之不得;“快叫她来!”   采蓝红肿着眼睛匆忙赶来,也不多说什么,跟着就去帮忙了,忙里忙外,片刻不得闲。   杜清檀让王博士看:“像不像任劳任怨的骡子?”   王博士看看采蓝,又看看她,中肯地道:“你们主仆都像骡子。”   大概觉着这不是什么好话,就又补了一句:“和我一样。看起病来不知疲倦。”   杜清檀微微一笑:“听说您这很缺照看女病人的女医。”   王博士立刻懂了:“你舍得?她愿意?”   杜清檀道:“要看您怎么对待她了。当牛做马,专干粗活累活肯定是不行的,那我不如让她回长安,我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她。”   王博士保证:“我不是那种人!”   杜清檀摇头:“骡子眼里都是骡子。”   都把自己当牲口使唤了,还能指望他放别人轻松?那不可能。   王博士看看壮实能干的采蓝,心痒痒:“那你想要怎么样?”   杜清檀道:“收她做医生,教她本领啊。”   “那不可能。她的身份不合适。”王博士立刻拒绝了。   奴婢贱人,类比畜产,天生就要低人一等。   即便主人愿意放良,那也还得经过很多道手续,特别麻烦。   麻烦也就算了,问题是放良之后采蓝无所依仗,境地更惨。   杜清檀不慌不忙:“我们不在乎面子,只要里子。您可以让范医师教她医术,然后让她跟着医生一起干活。   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别人休息,她也休息。别人吃啥她吃啥,别人拿多少钱,她也拿多少钱。   对外,就说她是杂役,或者是帮忙的都行。我也不要您白忙活,给您写几个独门秘方,如何?”   王博士终究没能忍住诱惑:“那行,但这事儿必须要周医令点头才行。”   杜清檀立刻叫上采蓝走人。   王博士不高兴:“怎么就走啦?还有好多事呢!”   杜清檀理直气壮:“先把里子落实再说,不能白忙活。”   说完扬长而去。   采蓝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呢,又被打发回去了。   杜清檀马不停蹄地找到周医令:“我这有几个方子,想献给医令……”   一刻钟后,她心满意足地走出来,把阿史那宏叫到一旁。   “你要回长安了吗?”   阿史那宏无精打采:“主君让我暂时留在这里。”   杜清檀立刻顺理成章地把采蓝交给了他:“你看顾好她,将来我会报答你的。”   阿史那宏讨价还价:“我要独孤不求天天请我吃饭。”   杜清檀上下打量他:“每天都请六位花魁吗?”   阿史那宏脸色大变:“我就是看看而已,啥都没干。”   杜清檀高深莫测地笑:“是吗?那我还是不要告诉元二哥了。”   阿史那宏恨恨:“你们只会欺负我!行了行了,我照顾她!”   杜清檀塞给他一锭金子:“同工同酬肯定不可能,但我不想采蓝难受,不够的部分,你用这个悄悄补贴进去。   我知道你能做到,对吧?我能信任你的吧?如果你做不到的,可以找独孤。”   阿史那宏翻个白眼:“小看谁呢?小事而已。”   杜清檀满意点头,背着手回了住处。   采蓝已经不哭了,捧着腮在那发呆。   “五娘,如果婢子不能跟您入宫,那就跟着大娘子回长安吧。能照顾家里也挺好的。”   杜清檀笑道:“不,你留下来,就在太医署里跟着范医师学医术,他们会给你提供住处和吃食,也会给你支付工钱。   只是没了我在,你可能会遇到很多难事和委屈,你能忍受吗?如果觉着害怕也没关系,回长安即可。”   采蓝眼睛发亮:“婢子可以吗?”   “可以。”杜清檀很肯定地道:“你比很多人出色多了。再努力一把,将来就可以独挡一面。”   “婢子要留下来!”采蓝坚定地道:“您在宫里婢子在宫外,有什么事,也好照应您。”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窗外的秋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李岱第二天才知道这事,周医令、王博士、范医师一起去找他,态度异常坚定。   “男女有别,女病人不好招呼,很需要这样的人,采蓝力气大能干活,吃苦耐劳,还懂得食医之术,留她下来没错。”   都以为李岱会拒绝或是不高兴,不想李岱只是略微思考片刻,就道:“是该考虑一下医女的扩充问题。”   女子从医的很少,且多在民间,她们不被认为是大夫,只被称为医婆,一般有钱有势的人家都很少请她们看病。   因为很少有名医愿意收女徒,从业者也多是生活所迫才不得不抛头露面,这就注定了她们的水平很一般。   再有部分在宫中,只是粗通文墨,略通医理药理,一般只给寻常宫人,低等宫妃瞧病。   所以才会显得孟萍萍、杜清檀这样的人很珍贵难得。   李岱是个行动派,当即拍板留下采蓝,还给她特批,给了同样的学习机会和待遇。   杜清檀很意外,少不得去拜谢李岱,她实话实说:“多谢殿下,您很开明。”   李岱仰靠在椅背上,笑容略有讽刺。   “以为我会为难你吗?你错看了我,但凡对百姓对朝廷有利的事,我都会尽力去做。”   杜清檀也不想和他把关系搞得太僵,便恭维他:“殿下英明,学生佩服。”   “……”李岱莫名又听出了怪怪的味道。   他沉默片刻,终是问道:“我想教一批女医出来,你有没有建议?”   杜清檀抬眼看向李岱,他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只会认为他一心一意顾虑民生。   是真是假倒也无所谓,只要做的事最终能让更多人受益就很好。   杜清檀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学生确实有所想法,但要看殿下有多大的决心。” 第267章 告别   要教一批女医出来,非一日之功。   杜清檀简单地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先要识字,又要吃得苦头,敢于抛头露面。这是学生需要的基本条件。   再有,大多数大夫都不太愿意教导女子,即便下了命令,也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花样推诿逃避。   所以不如先从太医署官员家中挑出人选,宜精不宜多,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许多矛盾。   万事开头难,开端好了,后续才会有好的发展。”   李岱沉吟片刻,放她回去:“有空的时候,不妨用纸笔写下来,随时都可以送交给我。”   杜清檀笑眯眯地告辞并且继续吹捧:“能得殿下主持此事,真是百姓之福……”   李岱及时制止了她:“行了,以后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词,我听不下去。”   每次她对着他说好听话,他就特别不舒服。   明明是好话,她的表情和语气也很真挚到位,然而听在他耳里,偏就觉着异常讽刺。   杜清檀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真挚:“是,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又来了……李岱头痛地挥手:“走吧,走吧。”   杜清檀含笑离开,口是心非、阿谀奉承这种事,确实能少则少,大家都轻松。   一个杂役在半道上拦住她,笑得特别那啥。   “杜娘子,有人找,在周医令那儿。”   杜清檀就知道独孤不求来了,大大方方地打赏了杂役,一本正经地赴约。   周医令正陪着独孤不求说话呢,两个人都笑得特别开心,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杜清檀恭敬而温顺:“医令,听说您找我?”   周医令自从收了她的方子后,对着她就没停过笑:“是独孤长史给你送行李来了。”   说着,找个借口走了,直接把屋子留给了二人。   杜清檀当即换了副嘴脸:“独孤长史真了不起,都能使唤周医令帮你做事啦!”   独孤不求看着她不说话,眼神如有实质,缠缠绵绵的,多有不舍。   杜清檀叹了口气:“怎么了?”   “你坐下。”独孤不求握住她的手,垂眸低笑:“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很舍不得你,就像生离死别似的。”   杜清檀其实也很舍不得他,然而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她想了想,很严肃地道:“放心吧,宫里没啥男人,都是女的,要不然就是宦官。”   至于女皇的爱宠啥的,估摸她也没什么机会见到。   独孤不求被这另类的安慰逗笑了:“小杜啊,你让我说什么才好?”   “倒也不必强拗,不想说就不说了。”杜清檀在这方面特别想得开。   “行吧。我不强拗。”   独孤不求满腔的离愁别绪尽数化为乌有。   “我一直有个事情想问你,你啥时候看上我的?”   他严重怀疑,杜清檀当初借着教他拳法啥的,伸手捏他肌肉,摸他胸脯的时候,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占便宜。   当然,他没有证据。   杜清檀眨巴眨巴眼睛:“忘了。”   “我不信。”独孤不求觉得自己距离真相有点近了,于是就想穷追不舍。   “真忘了。”杜清檀作势要走:“你没其他事的话,我要走啦,还得安置采蓝呢。”   “算了。”独孤不求无奈地放弃了追求真相的机会。   “采蓝的事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她。我和你说说宫中的具体情况。”   自从知道杜清檀要入宫,他便利用各种关系,在宫中为她编织了一张小小的网。   这张网不能让她飞黄腾达,却能最大限度地让她过得舒服些,不至于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耗费精力。   一些重要的避讳,重要的人事,他都写在了纸上。   “把上面的内容和人名记下来,然后还给我。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钱财,会在你安置妥当之后,再使人送过去。”   独孤不求事无巨细,一点一点地说给杜清檀听,就怕她哪里没记住,会因此吃亏。   杜清檀承他的情:“我都记住了,那,你保重?”   时间有限,不能再留,她必须和他告别了。   独孤不求眼神幽暗,满满都是不舍和难过,笑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开心,更好看。   “我会保重。你也保重。”他松开她的手,得意洋洋:“你可千万别把自己熬成黄脸婆啊,不然我说不定会变心呢。”   “放心吧,还没等到你变心,我先变心了。”杜清檀比他还狠,然后腰上就挨了狠狠一拧。   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来真的啊?”   “不然呢?”独孤不求收了笑容,不耐烦地道:“快走,快走,再待下去我怕我会气死。”   杜清檀偏就不走,一句更比一句动听。   “那……交换婚书的事交给你啦?家里也都交给你啦?咱阿娘交给你啦?咱大伯母也交给你啦?”   独孤不求眼里骤然浮起一层薄薄的泪光,他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把她推出门去,然后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   杜清檀叹了口气,耷拉着肩头往回走,果然爱情使人伤痛啊。   回到住处,独孤不求给她准备的行李也送到了。   几身细绢制作的里衣,两双鞋,几双袜子,几块帕子,牙粉、口脂、面脂、梳子,一串钱。   女官过来检查大家的东西,把雷燕娘新做的夹衣抓出来扔了,又把申小红新做的靴子也扔了。   看到杜清檀的,就让众人比照着她的来:“按着这个来收拾,宫里会发统一的衣物,不用外头的。   不许夹带无关紧要之物,不是必要的,统统舍弃处理好,到了宫门那儿被抄检出来,就是白白便宜了人。”   申小红大哭了一场,穷人好不容易存了两身好衣裳,不想居然是白做了。   宋大娘想得开,笑着和杜清檀开玩笑:“有人关照就是不一样,小杜现在就开始享福啦。”   杜清檀抿嘴一笑而已,难得满怀愁绪,一夜没睡好。   次日清早,天才蒙蒙亮,她们这一行人就由女官领着进了宫。   宫中等级森严,宫中不苟言笑,宫中不许单独一个人行走,必须两人为伴。   踏进宫门,森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268章 故意找茬   本朝宫官,六局二十四司。   尚食局,管理四个司:司膳,掌膳食;司酝,掌酒醴;司药,掌医巫药剂;司饎,掌柴碳。   杜清檀等食医说起来是医,但主要职责又是制作药膳,日常为圣人食疗保养。   这就有点尴尬了,若是单独由司膳来管,不太妥当;若是单独由司药管理,也不大妥当。   于是就由两方共同管理,主要归属于司药。   然后呢,两司之间会有利益纷争,都会争个先后,这种两边都可以管的,身份地位就特别尴尬。   例如,司膳这边会想要食医都听她们安排;那司药这边肯定不服气,既然主要由她们管,那肯定得听她们的啊。   司膳让食医往东,司药让食医往西,食医听了司膳的话,就会得罪司药,听了司药的话,就会得罪司膳。   于是就会上演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种戏码。   这种尴尬,入宫第一天,杜清檀等人就遇到了。   她们一行六人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空着肚子一直等到将近中午,才等来了尚食局的两位正五品尚食。   一位尚食姓吴,五十来岁,高颧骨薄嘴唇,瞧着是很严厉的面相。   一位尚食姓程,四十来岁,弯月似的眼睛,鹅蛋脸,观之可亲。   吴尚食占了主导地位,面无表情地让杜清檀等人对照着名册,一一走出来给她看。   名册是按照考试成绩来排的顺序,排第一的是杜清檀。   杜清檀按照之前学的礼仪,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就站起身来低眉垂眼,任由其打量。   程尚食带着笑意道:“是京兆杜氏女吧?”   “是。”杜清檀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更是不会多说一个字。   两位尚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视一眼,道:“退下吧。”   第二个是雷燕娘,她学着杜清檀的模样,绝不多说一个字。   又是程尚食开了口:“不错,退下。”   第三个是申小红。   申小红行完礼,先就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本意是想讨好两位尚食,谁知竟然得了吴尚食一声喝斥。   “让你笑了吗?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怎么学的规矩?一边站着去!”   申小红眼里瞬时来了泪水,不知所措。   吴尚食又板着脸皱起眉头:“哭什么?谁给你气受了?还是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申小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当时就跪下去了。   众人都被吓着了,情不自禁地站直肃色,屏声静气。   程尚食温和地道:“吴姐姐息怒,她初来乍到,不懂得宫中规矩,叫她吃个教训也就是了,别吓坏了大家,以为咱们尚食局严苛。”   吴尚食冷哼一声,没吱声。   程尚食便让申小红起来:“你往一边站着,看看别人是怎么行礼回话的,好好学学。”   申小红这才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来,却又不知是因为太过害怕,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挣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反而踉跄了几下。   吴尚食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几乎夹得死蚊子。   杜清檀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抓住申小红的胳膊,稳稳地将她搀了起来。   等到申小红站稳了,她也不多话,对着两位尚食默然行了一礼,退回原地站着。   吴尚食和程尚食同时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之后的宋大娘、岳丽娘、袁春娘都没敢再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个个都战战兢兢的。   程尚食笑道:“大家不用这么怕我们嘛,好像我们是老虎似的,以后一起当差,都是姐妹。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什么难处和不懂的,只管来找我们。”   吴尚食冷哼:“就你好说话。实话与你们说,我是鼎鼎有名的不好说话。   尚食局掌管宫中这许多人口的饮食,是绝然不能出错的地方。   一粒耗子屎,真能坏一锅汤。谁若是行差踏错,就会拉上这所有的人给她垫背。   我丑话说在前头,谁敢乱来,绝不轻饶!听见了吗?”   众人整齐划一地应了“是”,吴尚食不高兴地道:“这么小声,没吃饭吗?”   是真没吃饭,但是也没人敢说,大家拿出吃奶的力气喊了一声“是”。   吴尚食却又道:“差不多得了,宫中禁止喧哗。”   也不耐烦多话,直接走了。   程尚食倒是多说了几句话:“吴尚食的意思是说,凡事都要讲一个度,这个度在哪里呢,大家以后慢慢把握。”   跟着就来了司膳和司药。   司膳是正六品,一共有四人,今日只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白净威严,姓邱。   司药也是正六品,有二人,都来了,一位姓白,一位姓孙,都不年轻,两鬓斑白,瞧着至少有五十左右。   白司药先把从属关系说了,然后请邱司膳:“有什么话要和她们说的,您先说?”   邱司膳摇手轻笑:“以司药为主,我们就是配合,不必说了。”   白司药就道:“你们初来乍到,有好些事未曾弄明白。今日先不安排差事,自行安置住处,换上衣裳,在这周围熟悉熟悉。”   孙司药没多少话,听白司药说完就走了。   邱司膳却是留了下来,目光往众人身上一扫,笑道:“正好我有空,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去御膳房那边走走看看,熟悉一下。”   众人还没喘过气来呢,听到这话就有些傻眼。   刚白司药还说,让她们安置住处,换上衣裳,邱司膳这儿就要带她们去御膳房了?   邱司膳见众人不动,就沉了脸:“怎么?看不上我?”   众人同时看向杜清檀。   没办法,孟萍萍还没露面,那就只能指望她出头了。   杜清檀也是很无奈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本正经地道:“能得司膳引路,那是再好不过,我等倍感荣幸。”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低声道:“但只是,我等自早起到现在水米未进。可否准许我们先吃过饭,再去药膳房?”   邱司膳盯了她一眼,冷笑:“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吃饭,就不能当差?”   这明显就是故意找茬,雷燕娘立时忍不住了,正要上前,就被杜清檀按住了手。 第269章 您慢走   杜清檀上前行了一礼,笑容始终不变。   “司膳提醒得是,饿肚子算什么,当差才是最紧要的,我们都听您的!”   邱司膳勾着唇角,认真打量她一番,道:“算你懂事。罢了,既然还没吃饭,那就稍后再去罢。省得说我苛刻。”   杜清檀见邱司膳要走,立刻跟上去,将手虚托着她的手肘:“我送司膳。”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就是争一口气,争个脸面而已。   邱司膳又笑了,故意收买人心:“行了,回去收拾罢,饭菜我这就让人送过来,保准热腾腾的,等着看你大显身手哦。”   “多谢司膳,您慢走。”杜清檀恨不得扬一下手帕,再娇滴滴地喊一声:“有空再来!”   瞧着邱司膳走远了,她回过身就收了笑容。   “大家都瞧见了,宫中不比外头,大一级能压死人,谨言慎行,谨言慎行,收敛不了脾气,乱耍心眼,只会自讨苦吃。”   众女齐齐擦了一把冷汗,后怕地道:“小杜,幸好有你在。”   胆子壮,能屈能伸,分寸把握得当,真不容易。   申小红也有了几分感激:“小杜到底出身高门,见识广,和咱们不一样,刚才真是多谢你了。”   杜清檀没客气:“还得靠自个儿,别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来帮忙。”   宫中不比太医署,她们才刚入宫,并没有品级,就统一住一间屋子,大通铺。   雷燕娘抢先道:“让五娘先选!若不是她,咱们今日还不定怎么着呢!”   众人都没意见,毕竟以后可能也要时常依靠杜清檀。   杜清檀还是没客气,付出多的人,理应得到相应的报酬。   确立威信和地位,会少很多麻烦,她不想让人认为,所有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   她选了最里面的位置,靠墙、安静、不当风、相对宽敞。   雷燕娘霸道地道:“我住五娘旁边,如果谁不服,就来和我干架!”   宋大娘笑了:“燕娘真是的,谁不知道你和五娘最好,你俩一块儿挺好的,也好照应五娘。”   其余人等都没意见,反正最凶不过她二人。   申小红就准备去扑雷燕娘旁边的位置,却被从不多话的岳丽娘给拦住了。   “余下的四个床位,咱们拈阄,凭运气来。”   宋大娘和袁春娘立刻同意了:“就这样吧,省得伤了和气。”   申小红只好道:“行吧,我原本也打算这样的。”   众人也不戳穿她,就让杜清檀来主持这事儿。   没多会儿,床铺分配好了,便一起打扫房间,安置被褥衣物。   被褥是先就有的,布料一般,倒是新的。   跟着,来了个宫女,冷冰冰地道:“来两个人,跟我去领衣服。”   杜清檀主动站出来:“我和燕娘一起去。”   独孤不求给她的名册中,就有尚服局中的一个女史,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拜访。   领路的宫女不苟言笑,眼角堆着细碎的皱纹。   杜清檀听她的口音是南方人,又见她手背上的皮肤极为干燥,便道:“姐姐是南人吧?这里气候干燥,想必秋冬更难熬。”   宫女默了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杜清檀不折不挠:“我看你手上皮肤干燥,冬日是否会皲裂?”   宫女又“嗯”了一声。   杜清檀笑道:“我刚好知道一个治手脚皲裂的方子,姐姐若是不嫌弃,稍后我写给你。”   宫女果然很感兴趣:“日日操劳,冬日要摸冰水,没办法不皲裂。方子用到的东西贵么?”   杜清檀故意沉吟片刻,道:“是有点复杂,要不,你等等,待我安定下来,制作一些再给你?”   于是二人就搭上了话,雷燕娘也瞅着机会加入进去。   宫女叫彩雁,听说杜清檀要找人,就笑了。   “唐女史啊,我知道她,她就在尚服局的司衣司,稍后我带你们去寻她。”   到了司衣司,彩雁果然找了相熟的宫人去寻唐女史。   唐女史二十多岁,面貌普通,眼神却极清正,看到杜清檀,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以后要领衣物只管来寻我。”   彩雁很自然地做了中间人:“还不赶紧谢过唐女史!你们初来乍到,不懂得这里头的门道。   这衣服呢,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也都是新的,但布料不一样,新织造的就会耐穿些,不然洗两水就坏了。”   杜清檀少不得谢了又谢。   独孤不求和她说过的,不止是布料,做工也不一样,冬装就更不一样,衣物不保暖,真能把人冷个半死。   唐女史淡淡一笑:“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听闻你医术高明,以后我这边若是有人头痛脑热的,也要指望你多多照料。”   “应该的。”杜清檀又一次体会到了吃手艺饭的好处。   一人两身衣裙,果然做工精细,衣料也很新鲜。   回到住处,饭菜已经送来了,宋大娘道:“给你俩留了饭菜,还热着,快去吃。”   宫中的吃食,又比不上太医署的,完全没有肉。   杜清檀吃着粗米饭,决定就算为了少行礼、少赔笑、能吃肉,也要努力往上爬。   领来的衣裙大多不合身,雷燕娘生恐有人不知好歹找话说,先就把情况说明了。   “都是托了五娘的福,不然领来的衣裳不是这样……”   众人连连感叹:“咱们真得互相关照,才能过得好啊。”   于是,在杜清檀吃饭的档口,岳丽娘先就按着她的尺寸,主持着让众人把她的衣裙改好了。   大家一起忙活,说说笑笑的,果然顺遂许多。   待到安置妥当,司药司来了个姓黄的女史,笑眯眯的很是和气。   “大家都安置好了吧?白司药让我来领你们去司里走一走,和姐妹们互相认识一下。”   黄女史边走边介绍:“咱们司里一共有两位司药,你们都见过了。另外还有两位正七品的典药,一位姓孟,一位姓孙。   孟典药和你们一起进来的,你们应该认识。还有两位正八品的掌药,四位女史。   我这会儿一下子全说出来,你们记不住,稍后见了面再一一介绍。”   申小红就问:“孟典药也进来了吗?怎么没见着她?” 第270章 老资历   黄女史惊奇地道:“孟典药来了的啊,你们不知道吗?”   申小红憨憨一笑:“不知道,毕竟和咱们不同。”   大家一起进宫,都是食医,孟萍萍瞅着以后就是专门管她们的,却对她们不闻不问,面都不露一下。   真的就是高高在上。   雷燕娘悄悄撞了宋大娘一下,撇了撇嘴。   邱司药给人瞧病去了,白司药目光一扫,先就笑道:“你们的衣服都收拾利落了,这么短时间,不错,不错。”   然后就看向杜清檀:“听说邱司膳夸你了。”   杜清檀上前行了个礼,将当时的情况如实说了。   她的遣词用句简明扼要,既不得罪人,又未跑偏,更不炫耀居功表示自己会做人。   白司药又道:“听说大家的衣服也是你去领来的?”   “是。”杜清檀暗自心惊,果然这宫里就没有秘密啊。   她这半天做的啥事儿都落到别人眼里去了,于是越发小心谨慎。   白司药不再多言,让黄女史:“带她们去见其他人。”   隔壁就是典药和掌药共用的值房。   门开着,屋里三个女子,两个着绿色七品官服,一个着青色八品官服。   都不说话,各自闷着头看书或是写册子。   黄女史笑道:“我领几位新来的姐妹拜见几位典药、掌药。”   孟萍萍立刻站了起来,友好地朝杜清檀笑了笑。   她身边那位着七品官服的女子“嗤”的笑了一声。   “孟典药初来乍到,不懂得规矩。你是七品典药,只有她们给你行礼的,哪有你站起来迎接她们的。”   孟萍萍脸一红,眼里露出几分羞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黄女史见气氛尴尬,赶紧笑道:“这位是孙典药,她可是咱们司药司的老人儿啦。我数数看,至少得有十五年资历了罢?”   这是在提醒众人,这位资历深,不好惹,却是很好心了。   孙典药傲慢地道:“十六年了。”   这会儿,另一个穿八品官服的女子笑着接上了话。   “孙姐姐十四岁入宫,因为博闻强识,懂得医药,聪慧能干,就被咱们孙司药带在了身边,手把手地教。   在这宫里啊,许多人就服她的方子,即便在圣人面前,她也是挂得上号的!”   孙典药倨傲地掀一下眼皮,又瞅一眼孟萍萍,表情非常不屑。   孟萍萍正好瞧见了,不由皱了眉头。   见形势不妙,黄女史又赶紧地道:“刚才说话的这位呢,是咱们杨掌药,另外还有一位王掌药,给人瞧病去了。”   于是众人一起上前见礼问好。   孙典药将众人打量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到杜清檀脸上。   没办法,她个头最高,年龄最小,样貌最好,就算低着头装鹌鹑,也会被抓出来。   “杜五娘是吧?听说你是此次太医署考绩第一名?也是出身名门望族?在长安也很有名,是吧?”   杜清檀含笑行礼:“回典药的话,家贫无以为继,混口饭吃而已。”   “啧……”孙典药笑道:“看这谦虚的,你也就是差点运气而已,不然就该与我平起平坐啦!真是太可惜啦。”   赤裸裸的挑拨与挑衅。   杜清檀垂头微笑而已。   这会儿,孟萍萍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却还强行忍着。   因为孙典药是孙司药的亲侄女儿人家姑侄经营几十年,堪称地头蛇,她即便出身不凡,却也不好轻易招惹。   又是黄女史出来打圆场:“典药,她们还要去尚食局那边走走过场,天色不早,要不,我带她们去隔壁见见其他人?”   孙典药倨傲地点点头,训诫众人:“要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吃里扒外,不懂得尊敬前辈的没好下场。”   听着又是在指桑骂槐。   孟萍萍垂着眼,手指攥得紧紧的。   走出房去,众人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几位女史都还和气,纷纷表示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以问她们。   司膳司那边人更多,对杜清檀等人算是不冷不热。   一圈走下来,回到住处,已经到了晚饭时候。   晚饭却是不送了,要她们自己去领。   宋大娘给隔壁屋的一个宫人送了一盒眉黛,得以一起去领饭。   她又叫上申小红,一路吹捧着人家去了。   余下的人坐在一起继续改衣裙,悄悄交换各自的想法。   杜清檀虽然学会了针线活,却是不能和别人比,稍微缝了几针后,就被鄙视地赶去了一旁。   为了表示自己不吃闲饭,她拿了才从黄女史那儿换来的纸,顺着靠床铺的那面墙贴了一圈。   主要是那墙皮实在太脏了,啥奇奇怪怪的脏东西都有。   岳丽娘突然道:“小杜,我刚才在想,你没能做成这个典药,也算是好事。”   雷燕娘深表赞同:“不然刚才被为难的人就该是你了。”   袁春娘心有余悸:“那孙典药可太厉害了!也不知道孟典药怎么得罪的她。   这么不依不饶的,那还是官家女呢,若是换了咱们,怕是更难过。”   杜清檀其实觉着,这典药之位,大概从一开始,李岱就没想过要给她。   不然孟萍萍不可能来得这么巧,分明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那天给她看的那个折子,大概率是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引她入彀的。   正说着呢,宋大娘和申小红回来了,神秘兮兮地道:“你们可知道孟萍萍是怎么得罪的孙典药?”   众人围拢过去:“怎么回事啊?”   申小红幸灾乐祸地道:“不会做人呗!她安置好后去和同僚见面,正好遇到孙典药在给人开方子。   人家假意问她的意见,她还真就说了,直言孙典药用药不当,这不就得罪了么?”   雷燕娘道:“那她说错没有?”   申小红道:“谁管那么多!初来乍到的,逞什么能!治不好也不关她的事。燕娘,你最直性,可别犯同样的错误啊。”   雷燕娘颇不赞同,却不想和她吵,淡淡地道:“我就老老实实做我的食医,看病的事儿我不懂。”   与此同时。   白司药把一只食盒放在吴尚食和程尚食面前,笑道:“那位杜清檀,瞧着倒是不张狂……” 第271章 这粒金子又发光了   新入宫的人,往往都会在上司面前迫切地展现自己的优势,以便在同伴面前抢占一手。   再不然,就是真的不怎么出色的,胆小怕事,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   这样的人,其实都不适合在后宫生存,偏生宫中这两种人占了绝大多数。   既能好好活下去,又能担当起一定职责的,往往不动声色,内外兼修,能屈能伸,分得清轻重缓急,拿得起放得下。   杜清檀今天的表现,算是可圈可点。   程尚食就和吴尚食道:“果然如同周医令所言,这杜五娘不错。”   吴尚食淡淡地道:“不过才来一日而已,先瞧着罢。”   白司药笑道:“司膳司那边怕是不肯好好配合……”   两司之间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不过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而已。   这次的事儿,人还没到,先就吵了一架。   司膳司一再强调,食医药膳,主要还是做膳食,那就该由她们管,和司药司没啥关系。   司药司则认为,无论食医还是药膳,主要还是医药二字,就该由她们管。   最后还是两位尚食拍的板,由司药司主管,司膳司协理。   从邱司膳的表现来看,这一开始办差,铁定会被为难。   如果不是杜清檀应对得当,这会儿已经开始撕了。   吴尚食眼皮都没抬一下:“你急什么?这不都是新人入宫会遇到的事吗?   今日我们替她们周全了,改天她们去了其他地儿,又遇到有人为难,怎么办?”   白司药尴尬地笑了笑:“食医毕竟不同其他……”   吴尚食立刻冷了脸,冷飕飕地盯着白司药。   程尚食赶紧道:“都一样,现下在尚食局里闹腾,有咱们镇着,出不了大事。   若是在其他地方闹出事,那就不好收拾了。让她们练练手罢,你和老孙少干涉,也别为了这个又和司膳司闹。”   白司药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属下知道了,还是二位尚食想得周到。”   吴尚食冷道:“孙典药还在为难孟典药?”   白司药笑得尴尬:“孙典药是老孙亲自带的,有些心高气傲,不大懂事儿。要不,属下提点提点她?”   吴尚食仍然道:“不必,位子是给了孟萍萍,守不住,也是她自己没本事,不如早些出宫,省得丢掉性命。”   这宫中,谁没见过几场腥风血雨,光靠仁慈大方可活不下去。   杜清檀等人并不知道这些事,嘻嘻哈哈吃完了饭,便继续干活。   天色渐暗,烛火有限且是严管,就该洗洗睡了。   杜清檀正洗脚呢,门就被敲响了。   孟萍萍的婢女锁春站在门外笑道:“杜娘子,我家娘子请您过去一叙,不知您可方便?”   杜清檀道:“我在洗脚呢,等会儿啊。”   申小红低声道:“五娘,你去去就回啊,她得罪了孙典药,也就等于得罪了孙司药。你和她走太近,会被穿小鞋的!”   杜清檀笑着谢了,忙着收拾干净,跟着锁春出去。   孟萍萍就住隔壁小院,里头住着几位典药、掌药和女史。   典药、掌药各自住一间,女史两个人一间。   杜清檀跟着锁春走进去,还没来得及敲响孟萍萍的门,就见不远处一间房门被打开。   孙典药带着个小宫人站在那儿,阴阳怪气地道:“哟,这不是杜五娘么?来串门儿?”   杜清檀笑着给她行礼:“回典药的话,孟典药有事找我。”   孙典药走过来:“什么事这么急,非得黑灯瞎火的说,就不能明日当着大家的面说么?”   这个问题,杜清檀回答不了,索性往旁边一站,让位给孟萍萍。   孟萍萍勉力维持着风度,和气地道:“我与小杜原来认识,是叙旧。”   孙典药目光不善地往杜清檀身上扫了一圈,笑了:“原来你俩是旧人啊,这回我知道了。”   这就带了威胁的意味在里头,仿佛在说,你俩是一伙儿的。   杜清檀真的很无奈啊,人生在世,总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遭遇一些突如其来的风雨。   孟萍萍终于忍无可忍:“虽然进宫前只见过一次面,但确实是认识的。”   孙典药撇撇嘴,看向杜清檀:“我刚好想起来有件事要交待你,你跟我来。”   “啊……这……”杜清檀尬笑着,看看孙典药,再看看孟萍萍。   猝不及防之下,她这粒金子又发光了啊!还没咋地,就陷入了被争抢的境地。   孟萍萍真炸了:“孙典药,五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若有事,可以等我和她说完话之后。”   孙典药立刻朝着孟萍萍开撕:“可是我这件事很急呢,是正经差事,不比孟典药的是纯私事。”   孟萍萍想说自己的也是正经差事,但她才来,差事还没上手,于是气了个半死,便道:   “是什么差事,也说来我听听。你我都是典药,理当一起为两位司药分忧。”   杜清檀暗自点头,还行,没因为愤怒而乱了分寸,说话有理有据。   然后,她看到孙典药似是有撕不赢的迹象,并且打算回头为难她的意思,当机立断捂住肚子。   “哎哟!我肚子好疼!对不住两位典药,我必须赶快去方便!回头再向你们赔罪!”   也不等那二人有所反应,一溜烟遁了。   为了把戏做足,她还特意蹲了个马桶,然后就直奔床上,将被子捂住头,打定主意谁来叫唤都不起。   雷燕娘见她匆匆去匆匆回,小声道:“怎么回事?”   杜清檀小声说了经过,雷燕娘听得倒吸气:“太可怕了啊,以后咋办?”   “不咋办,见招拆招。”杜清檀毫无负担地睡着了。   隔壁院里,孙典药见杜清檀就这么溜了,乐得哈哈大笑,冷嘲热讽几句,趾高气昂地回了房间。   孟萍萍气得浑身发抖:“世上怎有如此小人!医术不精也就罢了,还不许别人说,小肚鸡肠,阴暗狭窄!”   锁春劝了她一回,道:“杜五娘也真是……好歹也是高门望族出来的,怎么好意思用那种方法,真做得出来!”   孟萍萍反而冷静下来:“能伸能屈,我不如她。”   但这种法子,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出来。 第272章 赤芍菊花汤   “圣人近来有些不大爽利,却又不思汤药,你等对症各做一道膳食,挑最好的一道敬上去。越快越好。”   程尚食把一张记录了女皇医案的纸轻轻搁在桌上,转身离去。   邱司膳和白司药同时伸手去拿,各自抓住医案一角,互不相让。   众食医目瞪口呆,这可真是……   孟萍萍心跳得“咚咚”直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探头往方子上看去,然后再行一礼,直接口述医案内容。   “肝旺脾虚,大便溏薄,日行数次,脉弦细,舌苔薄。”   说白了,就是拉肚子。   杜清檀等人就都有了数,各自埋头写食方。   白司药给了孟萍萍一个赞许的眼神,得意洋洋地和邱司膳说道:“行啦,咱们也别争了,请邱司膳安排孩子们做膳食罢。”   邱司膳阴沉沉地盯了孟萍萍一眼,却不能公然拒绝安排众人做膳食,否则就是她抗命不作为。   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叫了一个女史过来,领杜清檀等人去备膳。   宋大娘松一口气,小声道:“总算过了第一关。”   万事开头难,这权力之争第一回 合最关键,赢的那个占了先机,之后一般都会照这次办。   杜清檀摇头:“都小心些,看我脸色行事。”   果不其然,她们被领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中许多个灶,又有许多厨子,忙而不乱,人人各司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占住了就不许别人碰。   可想而知,杜清檀等人就这么着被晾在了一旁。   那女史深谙推卸之道,装作低声下气的样子,挨着求人给杜清檀等人腾个位子出来。   毫无意外都遭到了拒绝。   每个人都很有道理:“不能让,上百人等着我这汤,错过饭点我就要挨板子,谁来都不好使。”   “不成,后续都在等着我这边切菜,错过圣人的饭点是掉脑袋的事,谁也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谁。”   “哎呀,饶了小的吧,这灶就没空着的时候,宫中这么多人等饭吃呢……”   女史无奈告罪:“几位姐姐,你们看,这……我也没办法啊,要不,你们自己和她们商量着办?”   然后就借口肚子疼,消失不见。   众人急出一身冷汗,纷纷看向杜清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的是越快越好,如果总也交不出来,那板子就会落到她们身上。   杜清檀叹道:“只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还得各自竭力想出办法解决。”   雷燕娘道:“要不,我们去找司膳?这是她的职责,就该安排好我们。”   杜清檀道:“这也是个办法,但我并不看好。”   雷燕娘倔强地道:“没用也要试试,万一呢?即便邱司膳不成,那还有另外三位司膳,再不然,还有两位尚食,你们谁跟我一起去?”   岳丽娘站了出来:“我和你一起。”   杜清檀道:“燕娘一定要收敛脾气,不宜闹僵。”   岳丽娘道:“放心,有我在。”   她二人便这样去了。   宋大娘就叫申小红:“咱俩一起去瞧瞧,能不能讨个人情,万一谁心软了呢。”   申小红站着不动:“让春娘跟你去,我想和小杜一起。”   跟着杜清檀才是最安全的,她和独孤不求定了亲,在宫中肯定人脉宽广,说不定能找到小厨房啥的。   只要杜清檀能施展本事,自己肯定也能施展本事,还不怕会得罪人或者花钱啥的。   申小红算盘打得贼响,见杜清檀转身要走,连忙追上去:“小杜,你要去哪里啊?”   杜清檀坦诚以告:“我想出一道简单的药膳,不用大灶和刀工。”   六个人,总得尽快拿出一道药膳才行,不然食医这个名头算是被败坏了。   申小红就追着她走:“我跟你一起。”   杜清檀道:“我的法子你未必适用,你跟着我,很可能是白跑一趟,不要后悔啊。”   申小红只当她要吃独食,非得跟着,还找出了理由:“不是不许一个人单独行走么?我给你作伴。”   走出御膳房,杜清檀找了个白发宫人,上前塞了几枚钱,轻声说了几句话。   白发宫人走进御膳房,没多会儿赶出来,将一包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杜清檀。   杜清檀谢过,转身离开。   申小红追着问:“小杜,她给了你什么?”   杜清檀道:“想要跟着我,就别多嘴多事。”   申小红只好闭紧了嘴。   杜清檀快步走回司药司,直接去找黄女史讨要煎药炉和药罐等物。   黄女史惊讶地道:“都说了不要汤药,你没听见吗?”   杜清檀摆手:“我这也是药膳,只是方法比较简单而已。”   她直接把解说情况的任务交给申小红:“你和女史说说。”   听完众食医的遭遇,司药司众人纷纷表示同情和谴责,却也有人暗里幸灾乐祸。   孙典药一个眼神过去,就有人道:“哎呀,小杜,你要的冬瓜皮没有啊,这东西就没人用!还得问司膳司那边要。”   孙典药假装热心:“要不,我去求两位司药出面,帮小杜讨要?”   孟萍萍也着急,这一来一回,哪里还来得及!而且也显得杜清檀等人太没用了!   杜清檀不慌不忙,拿出手帕裹着的那包东西:“多谢典药,我已经准备好了。”   才刚她在御膳房里瞅了一圈,看到有人在削冬瓜,这才想起来的方子。   因为知道现场讨要肯定得不到,所以转了个弯,花钱和白发老宫人买的。   申小红目睹这一切,突然间就有些垂头丧气。   看来,她是真沾不上杜清檀的光了……   赤芍、菊花、秦皮、冬瓜皮,一并洗净入罐,煎煮成汁,去除渣子,调入蜂蜜。   便是杜清檀要做的赤芍菊花汤。   这一碗甜汤很快送到程尚食和吴尚食面前。   这个时候,雷燕娘还在和邱司膳据理力争,宋大娘刚和一个厨娘攀上老乡。   两位尚食尝过,都觉着还不错,便道:“说说医理。”   杜清檀侃侃而谈:“此汤平肝明目,散风清热,活血凉血,正对圣人的症状。”   孙司药和白司药也道:“药理上是这样。”   程尚食便和吴尚食一道,直接献汤去了。 第273章 真有用   大殿之中传出女皇的怒骂声。   “乱臣贼子!杀!拉去天津桥,命百官共射之!再剐肉挫骨赐下去!夷其三族!驱至西市,一个不留!”   “梁王为其求情?呵呵……他是傻了呢,还是以为自己可以凌驾于国法之上?!”   吴尚食和程尚食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一个不留,那就是黄口小儿也不能留。   就连梁王也牵扯进来了,这种时候奉汤,明显就是往刀口上撞。   但若是女皇缓过来,发现这么久了,药膳还未奉上,又是尚食局的错。   吴尚食低声道:“自命令传到尚食局,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程尚食咬牙上前,含笑与一个侍立在外的宫人说道:“陆尚宫是否在里面?”   宫人与她平时多有往来,自是闻音知雅意,当即小声道:“在的,稍等片刻。”   没多会儿,陆尚宫匆忙赶出,小声道:“什么事?”   程尚食忙将事情说了,为难道:“这甜汤,是进还是不进呢?”   陆尚宫也很为难:“是为了闫知微判国从虏之事……”   突厥假意要把女儿嫁过来联姻,又反悔发兵攻打河北,礼部尚书闫知微身为迎亲使,却尽失气节。   先是被突厥立为“南面可汗”,立为唐民之主。之后又当着本朝将士,与突厥人一起踏歌于赵州城下。   等到突厥人撤退,他又跑回来,试图蒙混过关。   这么个玩意儿,碎尸万段都难以解除圣人的怒气和愤恨。   偏偏他又是梁王长女的公爹,梁王为了女儿,肯定要为亲家求情。   陆尚宫直叹气:“两件事碰一块儿,圣人大怒,你们自己决定吧。”   圣人正在暴怒之际,若是引得迁怒,那做甜汤的小食医轻则挨打,重则掉脑袋也不一定。   但若是不进,整个尚食局都要吃挂落。   吴尚食冷声道:“进上去!”   程尚食眼里露出一丝不忍,拉了陆尚宫在一旁,小声商量。   “求姐姐帮忙看着,尽量挑个合适的时机……做这甜汤的孩子还没满二十,才刚进宫,是东宫近臣的家眷。”   陆尚宫就懂了,给人留活路,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她沉吟片刻,道:“把汤给我。”   程尚食赶紧送上去:“多谢姐姐了,我记你的情。”   陆尚宫轻叹一声,摇摇头,捧着甜汤入了大殿。   圣人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不免口渴,伸手要饮子,陆尚宫赶紧地递上甜汤。   圣人饮了一口,觉着味道不对,便皱了眉头:“这是什么?”   陆尚宫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赶紧跪下道:“回圣人,是尚食局才送来的赤芍菊花汤,正好对您的症状。”   圣人随手将玉碗放下,淡淡地道:“是汤药?”   陆尚宫赶紧道:“不是汤药,说是药膳,食疗,是才进宫的食医奉上来的。”   圣人冷哼:“什么怪味儿!”   众人皆不敢出声,齐齐跪下。   半晌,圣人又端起玉碗饮了一口。   陆尚宫松了一口气,再接着,圣人又接连喝了几口,面色如常:“倒是没有汤药难喝,能有用么?”   陆尚宫笑道:“应该是有用的。”   她在身后比了个手势,就有人悄悄退出去,把消息告知两位尚食。   吴尚食呼一口气,低声道:“回去。”   这还只是过了第一关,如果后续没有药效,一样要遭受雷霆之怒。   司药司中,气氛凝重。   见白司药走进来,众人连忙问道:“如何?”   白司药笑道:“圣人用了,没说不好。”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白司药看向杜清檀:“你不错,机变灵活。”   她听程尚食说了,若是其他食物,圣人当时未必会有心情去用,用了也未必舒服,反倒是甜汤最合适。   杜清檀笑道:“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有人激动地道:“说不定以后咱们司药司还能更进一步呢!”   司药司一向只给低等宫妃和宫人瞧病,圣人那儿一向都是太医的事,她们够不上。   若是食医之术真能起到作用,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孙典药笑道:“先别急!还早着呢!还得看看是否有效,不然,也就是个……”   她没接着往下说,但大家都知道后面那句话是什么。   也就是个玩笑。   没有真本事,就不能得到任何尊重。   雷燕娘小声问杜清檀:“你有把握吗?”   杜清檀也不知道,这种隔山看病,啥都不受她控制,变数太多了。   雷燕娘气呼呼地道:“无所谓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回去,什么破地方!”   她和邱司膳扯皮许久,一直做低伏小,始终也没得到任何实质性进展,能把人气死。   杜清檀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不着急,先等等。”   这事儿说难也不难,就是两位尚食一句话的事。   之前的种种不管,其实还是不重视,不信食医真有用。   接下来就是难耐的等待。   相比其他人的坐立不安,杜清檀持重许多,只管自己在那琢磨食谱写方子。   孙典药走过去凑近了看,笑道:“杜清檀,你写的这还是和腹泻有关的啊?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呢。”   杜清檀淡笑:“闲着也是闲着。”   孙典药撇撇嘴,也不去做其他事,就在那等着看结果。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白司药走进来笑道:“小杜,圣人用了你的甜汤,起效了,尚食让你再做一些送过去。”   “太好了!”雷燕娘喊起来,比杜清檀还激动。   白司药道:“你们继续准备药膳吧,跟着晚膳一起上。”   杜清檀趁机道:“司药,灶火的问题不解决,只怕还会和早上一样。”   白司药沉吟片刻,道:“等着。”   这一次,两位尚食立刻拨了两口灶台专供食医使用,所需食材一并从邱司膳那儿领取。   申小红小声道:“才两口灶台,咱们有六个人呢。”   孙司药冷冷地道:“六个人就要六口灶?谁定的规矩?把食方拿出来,每餐选两道也就是了。”   这意味着,还会有人被淘汰。 第274章 一盅响   气氛立时又紧张起来。   众食医忙着去写食方,唯有杜清檀把方子一交,道:“我去灶台那边瞅瞅,若有缺的,也好早些补上。”   白司药接了她的方子,道:“去罢,让黄鹂陪你去。”   黄鹂就是黄女史,据杜清檀从独孤不求那儿得来的消息,她其实是白司药的心腹。   杜清檀给黄鹂行礼:“有劳黄女史。”   黄鹂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咱们客气什么啊。”   孙典药撇撇嘴,凑到白司药那儿去看杜清檀交的食方。   孟萍萍淡淡一笑:“孙典药这是想改行做食医啦?看了一遍又想再看一遍,记下来没有?”   白司药就将食方收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一边儿去,圣人所用的方子,小兔崽子们可没资格看!”   孙典药心中冒火,转头对着孟萍萍冷笑。   “谁耐烦做什么食医!倒是你,借着食医之名进来,怎么不去做个药膳?名不符实!”   孟萍萍淡然道:“我入宫之前就曾如实以告,我所擅长的是药医,不是食医,两位尚食都知道。”   孙典药不依不饶:“这是拿尚食来压咱们么?这是司药司!当着白司药的面,你就敢说这个话?”   “司药恕罪,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孟萍萍起身就走,并不和她吵。   杜清檀跟着黄鹂走了一段路,忽听孟萍萍在后头叫道:“五娘!”   杜清檀回头,见孟萍萍主仆步履匆匆地往她这边赶,便和黄鹂道:“还请黄姐姐稍等片刻,像是有事。”   孟萍萍赶到,也不废话,直接把她拉到一旁去,低声道:   “有空记得去谢一下程尚食,她今日帮了你大忙。”   杜清檀微一忖度,便知道是在献甜汤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事儿:“好,多谢孟典药提点。”   孟萍萍轻轻摇头,挫败地道:“不必谢我,我昨日没注意,给你惹了麻烦,害你被孙小兰盯上。”   杜清檀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事儿。”   以孙典药那种德性,她这么出色的人,迟早都会被盯上,和孟萍萍倒也没什么直接关系。   孟萍萍不知杜清檀心中所想,只当她是豁达大度,不由面有惭色。   “你放心,只要我能办到,就会替你看好你的食方!”   “多谢孟典药。”杜清檀笑着道别:“时辰不早,我得赶紧去落实灶台的事。”   黄鹂依稀听到两句,笑道:“小杜,我见过好些人,都不肯把方子轻易拿出来,防贼似的。你怎么这样大方?让交就交!”   杜清檀笑道:“还能不交吗?”   黄鹂小声道:“是要交,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呀!你呀!瞧着一副聪明样,怎么这样没心眼!以后啊,别随便让人看你方子!”   杜清檀就拉住了黄鹂的小手:“黄姐姐,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教教我?”   黄鹂就道:“以后你的方子,只给白司药看,其他人都别给!小心给人学了去!这可是你安身立命的本事!”   “好,我记住了。”杜清檀答应得特别爽快,却不打算这么做。   独孤不求早就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捋给她了。   第一,吴尚食不怎么得人心,年纪大身体也不大好,很快就会告老离宫。   第二,很多人想接任吴尚食的位置,司药司和司膳司的主要矛盾就是因为这个。   第三,司药司这边,白司药和孙司药也为了这个明争暗斗,拉帮结伙。   第四,宫中但凡用到的方子,都是要存档的,尤其是用到圣人身上的最不能出错。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查看这些档案,但以孙司药的身份,想看她的方子真是轻而易举。   即便她不给孙小兰看,孙司药也能通过职权抄录给自家侄女。   因此,在这种时候,这些防备全都没有半点用处!   只会显得她小气狭隘,还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仇怨,卷入更多麻烦。   就让这些聪明人先占占她这个老实人的便宜吧,需知,食方也是千变万化的啊。   杜清檀确定了食医专用的两口灶,又特意去拜谢邱司膳。   邱司膳没为难她,笑眯眯地道:“小杜,我瞧着你是个懂事的,恭喜啊,以后飞黄腾达了,不要忘了我。”   杜清檀愁眉苦脸:“司膳又在调戏我了,这不就是运气好,碰上了么?哪敢张狂。”   邱司膳哈哈一笑:“知道不能张狂,那是好事儿。去吧,有什么需要,只管来寻我。”   黄鹂“啧啧”称奇:“邱司膳对你可真客气,你给她送什么啦?”   杜清檀道:“我送她出门了啊!这样送的。”   她托着黄鹂的手肘,笑眯眯地往前走:“黄姐姐,您慢走,小心石子儿硌着脚。”   黄鹂被她逗笑了:“你这个鬼机灵!”   回到司药处,结论已经出来了,杜清檀和雷燕娘的方子被选中,其余几人脸色灰蒙蒙的,特别难受。   一群人围着看杜清檀和雷燕娘做药膳。   杜清檀做的是孩儿参鸡肉盅。   孩儿参、红枣大火煮沸,转小火熬煮,取汁。   鸡胸肉、鲜山药洗净剁泥,加入盐搅拌均匀,捏成球状,放入小盅,倒入之前熬好的汁子,加枸杞子,大火猛蒸。   掀开盖子,鲜香扑鼻。   雷燕娘做的是黄连白头翁粥,这个简单,就是黄连、白头翁、大米煮成的粥。   又是两位尚食一起去送的晚膳,众人全都提心吊胆地瞪着,雷燕娘坐不住,来回踱步。   半个时辰后,消息传来。   女皇用了孩儿参鸡肉盅,还夸这个颇有新意,让给两位皇子、还有公主各自赐了一份。   吴尚食和程尚食看杜清檀的目光,温柔得能滴下水来,直接把一口灶专门拨给她用。   程尚食道:“圣人喜欢你做的这个菜,你好好想想,明日做些什么膳食进上去。”   “是。”杜清檀还是那副稳重模样。   吴尚食点点头:“年纪虽然不大,却很持重,继续保持。”   这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众人都艳羡地看着杜清檀,没人提到雷燕娘的粥。   雷燕娘是直性子,直接询问:“尚食,我那个粥……” 第275章 友情   程尚食温和地道:“你的粥很好,不过太医认为,圣人日常已经服用了菊花汤,再服这个,寒性重了。”   这意思就是说,圣人并没有服用她的粥。   雷燕娘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程尚食道:“小杜,你跟我来,我有几件事要交待你。”   “是。”杜清檀快步跟上程尚食和吴尚食,又得了一波羡慕的目光。   雷燕娘红着眼眶要走,却被孙典药叫住了:“燕娘,你来我屋里。”   雷燕娘只好忍住眼泪,跟了她去。   孙典药笑道:“燕娘,你和杜清檀真是好朋友啊?”   雷燕娘沉默地点头。   孙典药就拉着她的手道:“那她没提醒你,你这个粥不合用?圣人腹泻,饮食肯定清淡,鸡肉盅正好解馋。既然想到了,怎不提醒你。”   雷燕娘皱起眉头:“典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写食方时,小杜不在,回来之后,你们已经议定了方子,和她没关系。”   孙典药没想到她如此犀利,干笑一声,直接嘲讽起来。   “我也是替你难受,辛苦一场,都没送到圣人面前。不过你也是真笨,这黄连粥,想想就难吃!谁耐烦吃这个!”   雷燕娘回到住处,面对着墙流下了眼泪。   杜清檀在程尚食那儿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进屋就觉着气氛凝重。   众人无精打采的坐着,见她进来也只是扯扯唇角而已,雷燕娘则是已经躺下了。   她就道:“你们不吃饭吗?”   宋大娘“哎呀”一声,拍拍脑袋:“怎么给忘了!这顿该谁去打饭呀?”   几人打饭是排了班轮着来的,袁春娘和岳丽娘赶紧站起来:“我们这就去!”   杜清檀道:“别打我的了,我吃过啦。”   申小红就凑过来:“你在尚食那吃的?吃了啥?”   杜清檀不喜欢她老鼠似的行径,没客气:“吃了肉呗!”   申小红羡慕地道:“小杜运气真好,到哪都能遇到贵人。程尚食和你说什么啦?能不能让我们也跟着沾点光?”   于是,袁春娘二人也不去打饭了,齐齐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扶了一下额头,叹气:“就是和我说好好当差,不要把在宫外的坏脾气带进来。   但是,你说我这暴脾气,这就又要忍不住了,怎么办?你给我出个主意?”   “呃~”申小红对上杜清檀的目光,一阵皮紧,装傻充愣:“那是,宫里比不得宫外,打人要挨罚的。”   杜清檀冷冷一笑:“我脾气上来,管那么多!砍掉脑袋碗大的疤!”   申小红缩缩脖子,外强中干:“那可不行,你不能牵连我们!”   到底是没敢再纠缠,缩一旁去了。   袁春娘嗤笑一声,和杜清檀呶呶嘴,暗示雷燕娘不高兴。   杜清檀也不吱声,挨着雷燕娘躺下,闭目养神。   没多会儿,袁春娘打饭回来,叫雷燕娘起来吃饭,雷燕娘闷闷的:“不想吃,你们分了吧。”   杜清檀突如其来地对上她的眼睛:“你怎么啦?饭都不吃了,夜里可没宵夜吃。”   雷燕娘躲闪地避开她的目光:“我就是觉着自己没本事。”   她心气高,是怪自己技不如人难受的,倒也不是嫉妒眼红。   朋友之间一旦发生这种事,就很尴尬。   杜清檀懂了,没再继续追问,沉默着起身收拾屋子。   程尚食告诉她,会在她们六个人中提拔两名做女史。   还暗示,只要她好好干,这个女史之一必然是她,并且再三叮嘱,让她回来别说。   她也知道不能说,不然这六个人马上就得乱套,不等别人出手,先就把自己干废了。   唉~人生啊~   杜清檀难得生出一怀愁绪,她想采蓝了,也想独孤不求了。   半夜时分,杜清檀被雷燕娘吵醒。   她静静地听了会儿,雷燕娘在哭。   她没忍住,伸手抱住了雷燕娘。   雷燕娘将头靠在她肩上,默默流泪。   半晌,擦去眼泪,低声道:“五娘,对不住,我自己小心眼儿还吵到你了。”   杜清檀叹道:“谁还没个想不开的时候呢。”   她原本想说,如果雷燕娘愿意,她可以教一些经验药理啥的,但是雷燕娘傲气,说不定会引起误解。   友情也是让人烦恼啊!   雷燕娘小声道:“其实我是定过亲的,我不喜欢他,憋着一口气做了食医。   刚开始什么也不懂,就弄一些偏方,野方,有一次险些弄死人。   我被吓坏了,拿出所有积蓄求大夫给他看,这才救回来。我嫂子知道了,挑唆我哥和弟弟打我,说我糟蹋嫁妆。   那个男人当时明明就在附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挨打。我逃跑,被他们抓住,活生生扯掉我一缕头发。”   她拉杜清檀的手去摸自己的头皮,有一块光秃秃的。   “当时出了好些血,不会再长头发了。”   雷燕娘叹息:“我那个时候就发誓,死也不嫁这种东西,死也不让这种亲人吸我的血。”   “五娘,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时候,还有些小小的嫉妒。”   雷燕娘吸了一下鼻子:“我也想要像你这样大气不在意,可我总是做不到。”   杜清檀拍拍她的背,低声道:“听说白司药医术不错,你何不拜她为师?”   孙司药有自己的侄女,无论如何都靠不上,也就白司药这里才能有机会了。   雷燕娘道:“你不怪我有这些心思吗?”   杜清檀轻笑摇头,雷燕娘依恋地靠着她:“五娘,真高兴遇到你。”   一夜就这么过去,第二天早上,杜清檀收到了独孤不求托人送来的东西。   肉干,糕饼,糖,还有三管用象牙管装着的口脂,两盒面脂,五盒手脂,一小袋金豆子。   送东西过来的小宦官江福捂着嘴,笑得比女人还要娇媚几分。   “嘻嘻,独孤长史说了,您这经常摸水干活,天气冷,容易皲裂,手脂别省,用了还有。   还说啊,让您安心办差,过些日子接您出去散心。”   杜清檀笑着要给赏钱,他不要:“独孤长史已经给过啦,他不许我拿您的钱。”   杜清檀先就把一盒手脂拿出来,专送去给宫人彩雁。   彩雁不期她还记着,很是高兴:“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第276章 升职   不过四更,杜清檀已经起了身。   就着凉水洗漱一番,醒醒神,就要前往御膳房准备早上这顿药膳。   她怕吵到其他人,摸着黑尽量轻手轻脚。   申小红睡在铺子最外边,先就醒了,拥着被子小声说她。   “小杜,你看,单独分到一口灶的殊荣,就是每天早上必须四更起床,要到深夜才能睡下。”   杜清檀还没回答,雷燕娘已然替她回了:“好大一股子酸味儿,大清早的谁酸溜溜的呢。”   申小红“哼”了一声,说道:“我这不是心疼小杜么?要是能,我也想替她忙呢。”   宋大娘今早也轮值,打着呵欠道:“都别说了,把其他吵醒。”   雷燕娘利落地起了身,跟着她二人走:“我给你们打个下手。”   宋大娘但笑不语,杜清檀却是握紧了雷燕娘的手。   她不怕被雷燕娘偷学了本事去,愿意学就学,何况有雷燕娘在,她是真省了不少事。   旁的不说,但凡要用冷水洗涮物品之类的,雷燕娘都抢先做了,特别能吃苦。   御膳房里已是忙得热火朝天,见她三人进来,就笑着和她们打招呼。   专门做面点的牛厨娘把一块莲子糕塞到杜清檀嘴里,笑道:“小杜啊,多谢你,我喝了你熬的那个粥,夜里好睡多了。”   宋大娘笑道:“真偏心,当着我们的面独宠五娘一人,看得我眼红。”   牛厨娘和宋大娘是家乡人,闻言立刻各自塞一块莲子糕给她们:“快去忙乎,今早吴尚食要来查岗。”   杜清檀三口两口咽下莲子糕,又有人给她端了一碗热汤。   “五娘,帮我尝尝这个羊汤咸淡如何?”   是她帮着看好了腹泻的刘宦官,煮得一手好汤。   只这次,宋大娘和雷燕娘却是没了。   刘宦官做人很独,从不做什么顺手交好、顾及大家情面的事。   但他煮的汤很得女皇喜欢,所以没人能动得了他。   熬得白花花的羊汤里头还搁了胡椒,杜清檀吃肉又喝汤,一路走来的寒气尽数被驱净,鼻头额头冒出了细汗。   刘宦官看着她明显红润起来的脸颊,满意而笑。   “这大冷天儿啊,挨了冻,就得喝一碗热腾腾的羊汤,驱寒暖胃,干活有劲儿。”   杜清檀笑着谢过了他,身心舒畅地开始干活。   人年纪大了容易毛病多,圣人有些肺热微喘,她准备的是浙贝母白果粥,清热润肺,下气平喘,止咳化痰,健脾消食。   宋大娘做的茯苓贝梨,只她不乐意让别人看,也不乐意让别人帮忙,所以只要开始干活儿,两口灶就各干各的,互不答话。   杜清檀做的这道粥品简单,熬上之后,她就假装无意地和雷燕娘在那小声说药理。   “白果可以益肺气,治咳喘,止带虫,平皴皱,活血,缩小便……”   雷燕娘听得认真,恨不得帮她把所有杂活都干了。   “尚食来了!”一个小宫女从外面跑进来,小声通风报信:“都别玩儿了!”   于是偷东西吃的,聊天打屁偷懒的,全都肃了神色装作忙得不可开交。   吴尚食领着四位司膳进来,面无表情地往御膳房里转了一圈,不时伸手往灶台上、案几上摸一把,检查是否干净。   再抓了两个办差不力的小宦官,让拖到外头扒了裤子各自赏了十板子。   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皮子都紧了一圈,这才过去看杜清檀和宋大娘做的药膳。   听她二人分别汇报医理、药理之后,又淡淡地瞥一眼雷燕娘,道:“你这人,性子虽然鲁直,倒也勤奋吃得苦。”   雷燕娘低头行礼,唇角含笑:“五娘不嫌弃我鲁钝,我愿意多学些本领。”   吴尚食就夸她:“这样才好,别老觉着自己了不起,不肯和别人学本事。   你们这些人啊,都该跟她好好学学,每天四更起床,二更天还在看书背书。   若是个个都像她这样,尚食局就真了不起啦!”   邱司膳笑道:“尚食真是偏心,怎么只夸雷燕娘,不夸小杜?依着我看,还得小杜舍得教愿意教呢!”   吴尚食就看着杜清檀笑:“小杜啊,不夸也自觉。”   现在的杜清檀对于尚食局来说,已然像个宝了。   她花样子多,做的膳食口感好,摆盘好,和其他食医颇不一样。   每次呈上去的药膳,圣人总会多少用几口,还会问一问是个什么道理。   连带着她和程尚食已然得了两次赏,这可不是大宝贝儿么?   杜清檀谦恭地笑着:“那是尚食愿意给我机会,也是各位前辈待我好。”   邱司膳就道:“哟,瞧这小嘴甜得,我看她这些日子都累瘦了,尚食也不想着勉励勉励,也好给其他人做个表率,叫他们有个奔头。”   吴尚食就道:“刚好王掌药犯了事,空出一个缺,小杜就接她的职位罢。”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雷燕娘猛地拽了一把:“小杜,赶紧谢过尚食!”   杜清檀连忙深施一礼,装作被大馅饼砸晕了的样子:“这,也太快啦!”   之前程尚食和她说,会让她做女史,没想到女史这事儿一直没动静,突如其来就砸了个正八品掌药。   不管怎么说,始终是好事吧。   吴尚食被她逗笑了:“这孩子,尽说傻话,哪有升官还嫌快的!稍后办完差事,过来找我。”   送走吴尚食一行人,众人纷纷恭喜杜清檀:“小杜,你这也算实至名归了。”   杜清檀团团行礼:“承让承让。”   待到早膳备好送走,众人打扫干净灶台锅碗,走出御膳房。   宋大娘心情很复杂,笑容勉强:“我早猜着小杜要做官的。虽然要比七品典药矮了一级,但也是好事,说不定很快又能升了。”   雷燕娘小声道:“王掌药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一早就犯了事?”   三人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雷燕娘就催杜清檀:“吴尚食不是让你去见她吗?赶紧的,我去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杜清檀没敢耽搁,忙着去了两位尚食的值房。   得了允许进门,却见孙司药也在,她便也给孙司药问了个好。   孙司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277章 好夫婿   杜清檀一瞅孙司药这模样,直觉就是这人在闹脾气呢。   但这也不关她的事,她冲两位尚食笑笑:“不知两位尚食有什么吩咐?”   程尚食笑道:“坐吧,这段日子你眼瞅着瘦了许多,辛苦吧?”   杜清檀没谦虚:“是有点。”   程尚食就道:“之前住得不太好,吃的也不大好,这回给你换个住处,直接提两级上来,也能有人伺候着,会好很多。”   正八品女官已经能够独自住一间房,并有一个小宫人伺候了,饭食质量也会提升许多,还会有俸禄。   相比虚名,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杜清檀发自内心地感谢了两位尚食。   程尚食和气地道:“要就谢吴尚食吧,是她一力提拔的你。”   杜清檀笑道:“都要谢,吴尚食提了,还不是要您同意。我给二位倒杯水,聊表谢意?”   吴尚食难得和她开了个玩笑:“只一杯水哪里够?按着规矩,都要请客的。你可不能被孟萍萍给带坏了。”   孟萍萍在人情世故上很有点欠缺。   按理说,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应该见得多,学得也多。   然而她打小在外学医行医,没机会接触这些。   然后呢,学医行医之时,又因为身份特殊,同门都尽量护着让着,病患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就导致,她人情世故只是略通,在宫中人缘非常一般。   杜清檀道:“等到搬进新屋,肯定要请客的。”   “马上就能搬,文书的话,我已经催着尚宫局办了,应该很快就能下来。”   吴尚食想了想,不放心:“嗨呀,夜长梦多的,待我亲自去守着她们办!省得又出幺蛾子!”   说着,真的起身去了。   杜清檀简直受宠若惊,看向程尚食:“吴尚食这是……”   程尚食笑:“小杜啊,你这有了个好夫婿。”   又关独孤不求什么事啊?杜清檀想着,唇角就勾了起来:“怎么说?”   程尚食微笑:“我呢,一早就很乐意提你起来,毕竟你的实力在这,也懂事,真给我省了不少事。”   宫中人情复杂,吴尚食很快要退,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怎么管事了,许多棘手的事都是推到程尚食身上。   杜清檀进入御膳房之后,很快就把那边的关系给理顺了,和御膳房里上上下下的人打得一团火热。   然后呢,送到御前的膳食也很精心对症,基本就没让她操过什么心。   这样省心能干的手下,谁不喜欢呢。   程尚食道:“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乱不得。一个想法提出来,总要经过一些或大或小的波折。   但是,独孤长史体恤我们这些无儿无女的孤寡,知道吴尚食不想回家乡,就帮着给安排了一个荣养的地儿。   吴尚食特别感动,也愿意提拔你。正巧王掌药前些日子犯了点事儿,我们就都觉着你最合适。   孙司药心里有其他人选,一时间有点儿难接受,所以这段日子,她若是给你脸色看,你避开些。”   杜清檀懂了,这是独孤不求暗戳戳地帮她抢来的位置。   不然光凭她的资历,不可能这么容易。   显然,这家伙混得如鱼得水的,都能把手伸进这里头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清檀自个儿没觉着,其他人看她就是觉着她走路带风。   黄女史笑着打趣她:“瞧瞧,这是谁呀,咱们新晋的杜掌药。什么时候搬家,我们都来帮你啊。”   杜清檀笑道:“快快打住,八字还没一撇呢。”   她是不敢轻狂,然而落到别人眼里,就觉着是装。   “切~”孙小兰撇着嘴把脸扭到一旁去,和杨掌药大声说道:“你桌案收拾好了吗?可别怠慢我们的大红人啊!”   杨掌药低着头不说话,眼眶红红的。   杜清檀记得她和王掌药关系不错,自然不会主动去接这话,和孟萍萍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走了。   身后传来孙小兰阴阳怪气的声音:“唷,还真是不得了,连升两级,就不把咱们看在眼里了啊。”   孟萍萍不耐烦:“人家怎么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孙小兰立马反击:“当然不不包括你啦!毕竟你们都是高门出来的嘛,穿一条裤子的。”   杜清檀摇摇头,径直回了住处。   申小红等人已经知道了这事儿,纷纷上来恭喜她。   “我们刚才替你瞧过了,王掌药的屋子已经腾空啦,要不,去替你清扫一下?”   杜清檀摇头:“不着急,等到任命文书下来再说。”   她的东西也不多,得到文书再收拾也来得及。   雷燕娘朝她使眼色,两人借口去解手,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   “王掌药前些时候开了个方子,死了人。但她不承认那方子是她开的,说是杨掌药开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落了她的名。   原本已经说动了白司药和孙司药的,但是孙掌药站出来替杨掌药作证,说就是王掌药开的。”   雷燕娘鄙夷得很:“你瞧,杨掌药平时和王掌药多好啊,关键时刻就这样,你去了,千万小心她二人。”   杜清檀只能点头而已,这也没退路,只能如此了。   雷燕娘又道:“申小红好像知道点什么,我旁敲侧击地问,知道了一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却是原本的四个女史中,有个叫钱芳的,似乎是孙司药姑侄二人想要推上去顶替王掌药位置的人。   然后孙司药为了这个人选,先就和白司药闹了一场,再到两位尚食那儿,也没通过。   杜清檀想到孙司药之前见着自己时,从鼻孔里头吹气的模样,觉着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得,又多了几个躲在暗处的潜在敌人。   不过职场嘛,想要往上走,就会得罪人。   若是一心一意苟着呢,又会被欺负。   与其被人欺负,不如由她来欺负人吧。   等到第二天早上,任命文书正式下达,接着就有尚服局的人过来给杜清檀量官服尺寸。   等到官服尺寸量好,申小红和宋大娘走进来笑道:“好啦,那边屋子我俩已经打扫干净了,这就给五娘搬家吧。” 第278章 新的格局   杜清檀升为掌药后的第三天,余下五名食医也确定了各自的位置。   雷燕娘和申小红升为司药司女史,宋大娘、岳丽娘、袁春娘三人被打发去了御膳房。   消息传来,袁春娘大哭一场,宋大娘和岳丽娘虽没流泪,也是蔫蔫的。   申小红可得意了,装作同情的样子道:“不要难过啦,反正都在一处,还能时刻相伴的。”   宋大娘看不惯她轻狂的样子,便翻了个白眼儿:“说得好像谁舍不得你似的。”   申小红笑道:“是我舍不得你们,行了吧!也没说具体让你们做什么哈,会不会打发你们去洗菜烧火什么的啊?”   岳丽娘突然抬起头来:“你张狂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给人送钱的事儿!若非如此,这个女史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申小红脸色大变:“我给谁送钱了?我那么穷,哪有钱送人?”   岳丽娘冷哼:“送谁,我就不说了。你穷?你真的穷吗?都是装的吧?   你那些钱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平时总占我们便宜,就省了不少钱。”   申小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捂着脸嚎哭:“你们尽都欺负我。”   “行了,要嚎别处嚎去!”杜清檀瞅着这场景,便知道十有八九是真的。   申小红这人是真鸡贼,又把大家骗了一道。   申小红还要哭,杜清檀就恶声恶气地道:“再哭再哭,我要揍人了啊。”   “嗝儿~”申小红被她吓得打嗝,不敢哭了。   杜清檀道:“你们也别吓自己,有本事在身,怎么可能只让你们去做洗菜烧火的活儿。   我前两天听说,司膳司在两位尚食那儿吵得挺厉害的,要求把药膳这一块交给她们管。   我琢磨着,应当是把咱们六个人分成了两份,一份交给司膳司管,一份交给司药司管。”   宋大娘等人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就道:“但愿吧,咱们这就要过去了,凑份子吃顿散伙饭罢。”   杜清檀豪爽地道:“我来安排吧。”   她升任掌药这事儿还没请过客,是觉着那几天气氛太差,勉强把人凑一块儿,吃下去也不养人。   这回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两件事一起办。   宋大娘等人知道她有独孤不求贴补,都没推辞,兴兴头地商量怎么办,谁负责找人定菜,谁负责寻酒,谁负责请客,安排得妥妥当当。   申小红被晾在一旁,谁都不理她,她气急了,不免嚷嚷。   “你们为什么总是欺负我?小杜不也走了她夫婿的路子?若非是她的夫婿替她走动,她能一下子升两级?”   众人就都看向杜清檀,表情都很吃惊。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冷冷地注视着申小红。   “你知道得还挺多的啊?你听谁说的?我家夫婿走了谁的路子,走的什么路子,说来听听?   再不然,把人叫来,咱们当场审!说不明白,你今天别想活着走出这道门!”   申小红哪儿敢啊,她是听孙典药说的。   原本也没想着要说出来,但是真气不过,为啥做了同样的事,大家都不计较杜清檀,偏就盯着她不放。   而且杜清檀这个当事人,居然也不心虚,还和其他人一道欺负她,那就一起没脸呗。   申小红跳起来就跑:“反正是真的,我不怕你!”   宋大娘伸出脚去,绊了她个狗啃屎,鄙夷地道:“看你这副德行!小杜即便走了门路,那也是名至实归!”   袁春娘道:“就是!本就该她得的,难不成要因为小人作祟,就捏着鼻子认了?咱有这个本事去争,不争是傻子!”   雷燕娘指着申小红道:“你要是敢往外面乱说,我们就和孙典药说,你跟我们说,她到处说小杜的坏话。”   如此区别对待,申小红捂着脸“哇哇”哭着跑了,出了院子,她就收了泪,换上一副憨厚的表情,去寻孙典药说话。   杜清檀这次请客,整整花了她一个月的俸禄。   两位尚食,司膳司四位司膳、司药司两位司药,单独开了一桌。   余下的司药司这边,典药、掌药、女史,加上她们六个,以及几个比较得脸的宫人,开了两桌。   孙典药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抢先坐了主位,然后左右一看,没见申小红,就故意问:“杜掌药,申女史呢?”   杜清檀很直接地道:“啊,我没请她。”   孙典药没料到她居然这么直接,脸僵了一下,摆出上官的模样。   “我听说你总是和她闹不高兴,这不好啊,快去把她叫来,我给你们主持着,互相喝一杯,还是好姐妹。”   杜清檀叹息:“孙典药想着要大家和气才好。但申小红啊,她说您坏话呢,所以不许她来!”   “呃……”孙典药又僵了一下,没忍住:“她说我什么啦?”   杜清檀摆手:“我不传人闲话,来,来,我敬大家一杯。”   孙典药和杨掌药交换一个眼色,脸色臭臭的,到底没勇气追问具体细节。   因为一开始就被打压了威风,之后整个宴席就很顺当,都没人捣乱。   只司膳司的老人儿们不停交换眼色,表示杜清檀真是太厉害,太做得出来了。   杜清檀才不管这些呢,她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她不好惹,麻烦才会少。   杜清檀喝得微醺,由伺候她的小宫女熏儿帮着收拾干净,舒舒服服躺下。   熏儿出去倒水,回来道:“掌药,下雪了呢!”   小丫头手掌上托着一小团毛绒绒的雪花,一会儿就化成了水。   杜清檀摸摸她的脸颊,笑道:“快睡吧。”   次日清早起来,司膳司那边果然如她所言,另给宋大娘等人安排了一口灶台,由她三人独立制作药膳进到御前。   有人给杜清檀开玩笑:“她们才是我们的人,你们是司药司的人,要不,你们和两位司药说说,另外给你们起个灶得了?”   杜清檀不客气地撅回去:“我在这儿是尚食的安排,我胆儿小,不敢去说,要不,您去?”   来人怏怏地走了,从此再无人敢提这事儿。   但不可避免的,两边成了竞争关系,总有人明里暗里给司药司这边找不痛快。 第279章 职责   “小杜,这可太气人了啊,你管不管?”   申小红咋咋呼呼冲着杜清檀嚷嚷:“今日晚膳,我当值,我做的黄精鳝段,这得趁热吃。   那边买通了奉膳的人,故意把咱们这道菜放凉了再呈上去,这就没能到御前。   这已经两次了!你要是再不管,以后咱们还不得被她们压得死死的?”   杜清檀不动声色:“她们做了什么?”   “是甲鱼红枣粥,还得了赏!张狂得什么似的。”   申小红越说越气,“这些白眼儿狼,早前还和咱们姐妹相称,转头就翻脸不认人!”   杜清檀没搭理她,起身去寻孟萍萍。   雷燕娘小声道:“小杜,御膳房那边扣的都是申小红做的菜,也没为难咱俩,还是别惹这个麻烦了吧。   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帮了她也不会记情,说不定反过来倒打一耙。”   杜清檀耐心地解释:“我是专管此事的掌药,不能坐视不管,不然就是我的错。”   司药司与司膳司在这事儿上成了竞争者,矛盾不可调和。   现在瞧着是在收拾申小红,却也是个试探。   若是她一直坐视不理,甚至帮着那边搞申小红,下一个被搞的人就该是她了。   孟萍萍听了经过,就道:“我和你一起去找两位司药。”   孙小兰接过话头:“要我说,这么一桩小事儿不必惊动司药了,申小红不会做人,就让她好好学学。”   孟萍萍皱起眉头:“公私岂可混为一谈?”   孙小兰撇嘴:“那就去呗!就你最公正。”   孟萍萍淡道:“不敢称最公正,至少是比你公正。”   孙小兰冷笑一声,斜睨杜清檀一眼,不说话了。   “这里和我的想象差距太大了。”   孟萍萍以往温和的眉眼里透着烦躁和冷意。   “我原以为,入宫以后就可以……算了,没意思。”   杜清檀接上她的话:“以为入宫后就可以见到圣人,让圣人知道,咱们女子作为医者,也很出色,未必不如男人,是吗?”   孟萍萍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   杜清檀笑道:“因为,我想的和你一样啊。我还想近距离地看看明堂和天堂,还有天枢。”   可惜,来了这么久,从秋天到冬天,别说见着女皇,就连尚食局这边都难得出去。   孟萍萍看了她一会儿,抿着嘴笑起来:“咱俩像的地方可真多。”   “可不是么……”杜清檀本来想和她开玩笑说,就连男人也是看上同一个,但想到人家未必能承受,就及时闭紧了嘴。   白司药不在,只孙司药一人在值房。   她垮着脸听孟萍萍说完经过,不耐烦地道:“这种小事都要来烦我,拿你二人何用?你们不是专司此事的么?”   孟萍萍忍着气道:“回司药的话,虽说我二人专司此事,却也要将事由报给你们知道,好听示下。”   孙司药淡淡地道:“那我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办?那是要怎么办?   孟萍萍皱起眉头:“还请司药明示。”   孙司药冷了脸:“你是不会办差么?办不了趁早换能干的人来!出去!”   孟萍萍走出房门,就流了眼泪。   杜清檀递了块帕子过去,这是属于孟萍萍应该担负的委屈,没人代替得了。   “嘁~”孙小兰站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二人笑。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挨骂了吧?要我说,杜掌药就不该拿这事儿来烦孟典药。   你那么能干,肯定有办法解决,看看,害得咱们孟典药被骂哭了,是不是故意的呀!”   杜清檀没理孙小兰,只平静地看着孟萍萍:“典药觉着,我该不该和你说这事儿?”   孟萍萍擦干净眼泪,朗声道:“你本来就该告诉我,不然岂不是目中无人?”   杜清檀就笑了,朝她伸出一只素白的手。   孟萍萍看看看杜清檀,握住了那只手。   两个人肩并着肩,一起往前走,小声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处理。   “出身好了不起啊!我呸!”   孙小兰撇撇嘴,走进去:“姑姑,啥时候才能把孟萍萍弄走啊?我成天被她恶心。”   原本宫中许多人喜欢找她瞧病的,自从孟萍萍来了之后,她的病人少了大半。   就连前些日子,陆尚宫偶然喝了一副孟萍萍开的汤药,也夸了好。   孙司药冷着脸道:“你急什么?什么都做在表面上,成天和她俩斗嘴惹闲话,程尚食已经找我说过两次了,你再这样,怎么接替我?”   “知道了,知道了。”孙小兰笑道:“您再帮我一次么,把申小红叫来狠狠骂一顿。”   于是,申小红就被叫来狠狠骂了一顿,也是流着眼泪走出的门。   孙小兰同情地递过一块帕子,小声道:“是杜清檀和孟萍萍告你的状,说你不会做人,这才得罪了司膳司的人。   还说你做菜不好吃,不如拿你去换宋大娘过来呢。我姑没答应,骂了她俩一顿。”   申小红慌得不行,拉着孙小兰直求情。   孙小兰拿捏够了,这才道:“你别怕,我和我姑姑解释清楚,不关你的事。   不过,这事儿蹊跷啊,那边为什么只盯你,不盯杜清檀?不会是她指使人做的吧?”   申小红越想越有可能:“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在太医署的时候还打过我……”   “这就是了!”孙小兰叹道:“两位尚食那么喜欢她,你可惨了!等着被赶出去吧。”   申小红吓坏了:“那怎么办?我不想被赶出去呀,孙姐姐,求你救救我。”   孙小兰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呢,被叫了姐姐也应了,小声道:“只有一个办法,把她搞垮,你来顶替她的位置。”   杜清檀告别孟萍萍,便叫雷燕娘:“跟我走一趟。”   雷燕娘道:“上头怎么说?”   “让咱们自己解决。”   雷燕娘瞪眼:“那还说给她们听干嘛!下次别说了!”   杜清檀掰碎了说给她听:“你看啊,咱们为什么会有职级之分?就是一层有一层的职责。   这事儿,我知道了不报上去,是我失职。孟典药知道了不管,是她失职。   那我们该报的都报了,就按上头的要求办。办不好,再报上去,她们不解决,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第280章 今天吃什么   司药司都在等着看孟萍萍和杜清檀怎么处理这事儿,然而这二人却是稳坐不动,别说去找司膳司理论,都没再提过。   这样的情况下,申小红做的药膳又被扣了三次。   她忍无可忍,直接跑去找到孙司药和白司药告状。   说是杜清檀和孟萍萍玩忽职守,在其位不谋其职,放任司药司的利益被践踏被侵占。   孙司药就把这二人叫过去狠狠骂了一顿。   杜清檀态度非常好:“是,您批评得是,下官这就改了。”   孟萍萍皱着眉头不吭声,这就遭受了更多的责骂:“你若是不能办,就交给别人去办。”   “司药请便。”孟萍萍晓得她的心思,是眼红食医容易露脸,想把这差事夺给孙小兰去管。   白司药赶紧打圆场:“老孙别着急,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再给她们些时间。”   孙司药就道:“给你五天时间,再办不好,谁也帮不了你!”   走出值房,孟萍萍轻出一口气:“五娘,五天内能好吗?”   杜清檀道:“差不多。接着就请典药往高女史那儿走一趟吧。”   孟萍萍应了,带上锁春往尚宫局那边去。   按照杜清檀的说法,光凭嘴巴嚷嚷可不行,必须要有充足的证据。   尚食局这边奉膳,奉了什么菜,是谁做的,用了什么材质,经过哪些人的手,都会有详细的记录。   这记录呢,不止是尚食局这边会有,尚宫局那边也会有,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人篡改。   尚食局这边肯定不能查,那就要从尚宫局下手。   刚好前些日子,这位高女史生了疹子,一抓一大片红通通的,瞧着特别瘆人。   这样的病症,是不能在御前服侍的,孟萍萍给开了内服外浴的方子,三天时间高女史就痊愈了,顺利保住职位。   杜清檀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这么回事,就叫她去找高女史要这些日子的记录。   锁春很担忧:“高女史能答应吗?咱们要这东西,不会触犯禁忌吧?杜五娘怎么这样精呢?   万一出事儿,就是咱们担着,和她没关系,您怎么什么都听她的啊?”   孟萍萍淡淡地道:“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锁春,你别说了,我先听她这一次。”   锁春就道:“唉,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东宫那么近,常来常往的,独孤六郎想帮她传递消息也很方便。”   孟萍萍就低了头。   没多会儿,二人见着了高女史,孟萍萍借口复诊,拉了高女史到一旁说了要求。   高女史很爽快地答应了:“等我给你抄药膳的,其他不能抄。”   孟萍萍没料到居然这么顺利,高兴得不行。   另一边,杜清檀站在灶台旁,利落地做了一道板栗扒菘菜,交了之后,甩手走人。   袁春娘在门口叫住她:“小杜,你这就要走啦?”   杜清檀点点头:“是啊,我活儿干完啦。”   袁春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杜清檀也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她这段日子一直没过问申小红被扣菜的事,司膳司这边已经开始试探着扣她的菜了。   袁春娘大概是想提醒她关注这事儿,却又没勇气背叛司膳司。   回到司药司,雷燕娘将一只罐子从药炉上取下,说道:“好了。”   杜清檀便抱着那只罐子去了两位尚食所在的值房。   程尚食见她来了,就道:“又送什么好吃的来?”   杜清檀笑道:“听说您最近睡得不太踏实,给您做了个龙眼莲子羹。吴尚食也可以服用。”   “你有心了。”程尚食喝着甜羹,和她闲话:“今日奉到御前的是什么菜品?”   杜清檀就道:“我这边做了个板栗扒菘菜,瞧着简单,却可以益胃生津,清热除烦。只是要趁热吃,凉了就老,影响口感。”   程尚食就道:“和她们说过啦?”   “说了。”杜清檀笑眯眯地提了管这事儿的女史名字:“特意提醒了张女史。”   “那就好。”程尚食打发她回去:“天怪冷的,回吧。”   杜清檀走出去,正好和孟萍萍迎面遇上。   孟萍萍给她使个眼色,表示东西已经拿到了。   杜清檀就小声提醒她:“收好了,最好贴身藏着。”   孟萍萍点点头,深以为然,立刻找了个隐蔽的地儿,将那纸张贴身藏好。   程尚食站在御前,亲手将今日的御膳一道一道摆放在案几上。   待得装盛着药膳的玉碗送过来,她特意看了一眼,是一份银耳木瓜鲫鱼汤。   她没说话,继续奉菜,直到最后也没能见着那道板栗扒菘菜。   等到奉完了菜,她才问:“药膳只有这么一道么?”   张女史忙道:“还有一道黑芝麻乌鸡汤。”   两道药膳,却没有一道是杜清檀做的板栗扒菘菜。   程尚食不动声色地回去,叫了人过来:“去暗里打听一下,都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又是申小红当值,杜清檀照例去给两位尚食送吃食。   还是用瓦罐和药炉子在司药司熬的,山药益智仁扁豆粥。   程尚食很自然地问起今日的药膳是什么。   杜清檀微笑着道:“今日是申女史当值,听她说,做了个黄精鳝段。她是南人,擅长做鳝鱼。   之前我们在太医署考试时,她做的就是这个,太子殿下一直在夸她做得特别好。”   申小红是个倔强性子,想着她这道菜做得最好,若是能送到圣人面前,一定能得赏赐。   是以之前司膳司一直扣她这道菜,她就一直锲而不舍地做,只不过这次,她还特意给张女史送了礼。   听说是鳝鱼,吴尚食就笑了:“这可得趁热吃才行。”   杜清檀温婉一笑,并不多话,待二位尚食喝完粥,她就收拾东西退下了。   今日轮到吴尚食当值,她一边起身一边捶腿:“这两日天气一下子冷了,老寒腿又犯了。”   程尚食就道:“姐姐歇着,我替你去。”   吴尚食乐得清闲:“那我就不客气啦。”   当晚呈上去的两份药膳中,又没有那份黄精鳝段。   第三天,还没等杜清檀去送吃食,程尚食身边伺候的宫人已经来问了:“今日做的什么药膳?” 第281章 比告一百遍状管用   雷燕娘抢着回答:“是参芪龟羊汤!”   这是杜清檀教她做的,工序挺复杂,她从前只会做些简单的,所以也是抱了很大的期望。   杜清檀趁机把给两位尚食做的汤交给宫人拎回去:“烦劳姐姐,我就不跑这一趟啦。”   当天晚上,程尚食是见着那碗龟羊汤了,但是已经凉了,一股子腥味儿。   她阴沉着脸让人拿走,等到女皇享用完晚膳之后,她才问为什么会送凉了的汤上来。   张女史振振有词:“雷燕娘很早就做好放在那儿,也没说提醒,这就凉了。”   程尚食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张女史有些忐忑,连忙跑回去找到邱司膳:“不会被发现了吧?”   邱司膳想了想,直接去找程尚食身边的人:“是不是有人来告状啦?就是申小红那事儿。”   答案是否定的,杜清檀也好,申小红也好,都没找尚食告过状,两位司药也没提这事。   邱司膳就把心放回去,觉着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会有问题。   等到第五天,清早起来,杜清檀就提醒孟萍萍:“做好准备,今天就有结果了。”   果不其然,才到下午就闹了起来。   申小红跑去找到程尚食和吴尚食闹腾,告杜清檀不作为,欺负她。   说是这么件事报给她很久了,她完全不管,只顾自己,不管同僚。   还说杜清檀告她黑状,说她不会做人,做菜不好吃,活该被收拾。   然后杜清檀和孟萍萍就被传唤了,孙司药劈头盖脸一阵臭骂,要她二人跟着一起去找尚食认错。   待到见着两位尚食,孙司药抢先上去告孟萍萍和杜清檀的状。   “下官早就安排她俩去协调办理这事儿,还给定了期限。她们硬是拖着不办。”   程尚食就问孟萍萍:“是这样吗?”   孟萍萍忙道:“下官办了的。”   程尚食就道:“说说你是怎么办这件事的?”   孟萍萍把从高女史那儿抄来的记录呈上去。   “从记录上看,申小红说的事情属实,司药司这边做的药膳,最近没有一道送至御前。”   程尚食看过之后,平静地将记录搁在案上,问杜清檀:“你又做了什么呢?”   杜清檀朝她讨好地笑笑:“我报菜名儿了。”   算是间接地承认自己耍了心眼。   程尚食面无表情:“着人把邱司膳和张女史叫过来。”   那二人来了之后,丝毫不怵,侃侃而谈。   邱司膳一味说是误会,张女史辩解:“也就那么一两次而已,她们早早做好放在那儿,也不提醒注意事项,呈上去已经凉了。”   ——二人都不知道奉膳记录已经被掌握了。   程尚食也不多说,就静静地看她们表演。   张女史说着说着,觉得气氛不对,慢慢地哑了声。   程尚食这才冷笑着把奉膳记录扔到她面前。   “我给你数过了,整整半个月,你只送了五道司药司这边做的药膳到御前。   其中,申小红做的黄精鳝段,她一共做了五次,没有一次能呈到御前。   一次两次说是放凉了,三次四次五次继续凉?听说最近这次,她还特意给你送了礼?   你是大冰窟窿啊!什么菜到你那儿都能变凉?   再说这两日,杜清檀做的板栗扒菘菜,雷燕娘做的参芪龟羊汤,明明交待你趁热,你又放凉了?   往小了说,你是玩忽职守,往大了说,你心里眼里还有圣人吗?革去女史之职,拖下去重责五十廷杖!”   说是重责,那就是实实在在地打。   张女史惊恐地喊叫起来:“我知错啦,尚食饶命,是邱司膳让我这么做的呀!”   邱司膳惨白着脸跪下去,抵死不认:“卑职不知此事,都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   张女史哭嚎道:“就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你说非得让司药司被压一头不可,还说膳食这块本就该司膳司管。”   邱司膳低头垂泪:“做人要讲良心,我平时待你那么好,你怎能推到我身上呢?”   “住口!”程尚食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怪我平时对你们太过宽宥,这才让你们觉着我好糊弄!”   吴尚食在一旁看热闹,这会儿才劝她:“别生气了,该怎么处理,报上去就是,气坏自个儿不值当。”   邱司膳被带走,张女史被拖出去行刑。   整个过程不过两刻钟,可谓干净利落。   申小红犹自觉得不够,哼哼唧唧地道:“尚食,我自知愚笨,是以日常做人做事都拿出十二分的小心……”   这是还想追究杜清檀“告她黑状,说她坏话”的事。   程尚食冷声道:“杜清檀和我说过了,说你做的鳝鱼是一绝,别听风就是雨,到处招惹事端。”   申小红完全愣住,这意思,还是认为她不会做人?杜清檀真夸她了?   等到她走出去,遇到司膳司观刑众人,无一例外地从别人眼里看到了不喜欢和防备。   众人尽数散去,程尚食见杜清檀还在那不走,就淡淡地道:“你怎么还不走?”   杜清檀走过去,深深一礼:“多谢尚食不和我计较。”   程尚食黑着脸道:“我不懂。”   杜清檀坦白:“我人微职卑,孟典药也是初来乍到,光凭我们,不可能和司膳司对抗。   ……孙司药要我们自己去办,办不好就走人,我不想这样灰溜溜地被赶走。   想要直接来和您告状,又怕您问证据在哪?一道菜做出来,中间经过好些人和事,牵扯太大。   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让您老人家眼见为实,这才特意跑来报菜名。”   让程尚食知道,司药司每天做了什么药膳,她就会下意识地关注这道菜,接连几天都看不着,肯定会生疑问。   如此一来,司膳司的所有手脚尽数暴露,而且是无法辩解、无法翻案。   比她告一百遍状都管用。   经此一战,孟萍萍出名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之所以处置得如此干脆利落,一方面肯定是两位尚食明察秋毫。   另一方面,就是孟萍萍抓住了“奉膳记录”这个关键点,一招制敌,让邱司膳和张女史没机会翻身。   中间都没杜清檀什么事儿。 第282章 圣人宣召   大家只知道杜清檀给两位尚食做了不少养生的药膳,然后两位尚食吃人嘴软,对她很客气。   于是众人还和她嘻嘻哈哈,反倒更为防备申小红,见了孟萍萍就总说她厉害。   孟萍萍不大喜欢“厉害”这个词,不免有些郁闷。   锁春气道:“看吧,恶人都让你做了,她躲在后面做好人,太阴险了!”   孟萍萍倒是没有怪杜清檀的意思。   “若非她给我出主意,我就要落下个窝囊无能的名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厉害和窝囊无能比起来,似乎还是厉害好一点吧。   幸好她也不用去御膳房做药膳,不至于和司膳司面对面起冲突。   随着邱司膳被降级调任,张女史被赶出司膳司,司膳司众人老实了许多。   只是,两边仍然会有摩擦,为争先后经常生气别扭,搞得宋大娘等人和杜清檀、雷燕娘生分了不少。   雷燕娘不懂:“程尚食明知道两边相争就会有许多争斗麻烦,为何还要这么做?   依我看,不如还和从前那样,统一由一处管着,大家都省事儿。”   杜清檀道:“这叫制衡。若是单由一个司管着,功劳大了,野心就大,不服管。   而且她们这一群人各自经营几十年,抱在一起铁桶似的,互相包庇隐瞒,上头也指派不动。   分开之后,大家要争先,就会犯错,只要犯错,就好换人,有了人员流动,就好管了。”   还有她们这些食医,没有竞争对手也会飘。   雷燕娘还是不大懂,杜清檀笑道:“你慢慢想吧。”   转眼将近岁末,杜清檀仍然屹立不倒,其余人等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她是天天花样翻新,成了无可替代的存在。   程尚食和吴尚食仍然在吃她做的养生药膳,孙司药虽然还在为难她,却碍于两位尚食的关系,不敢做得太明显。   孙小兰的阴阳怪气,杜清檀只当她在放气,一般都是懒得搭理的。   反正,日子就过得很是波澜不惊。   岁末,女皇宴请在洛阳的所有胡酋,这就需要大家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做出最好吃、最好看的饭菜。   程尚食、吴尚食亲自和杜清檀商量。   “当天的药膳,不分司药司或是司膳司,全都由你主理,所有人由你调遣安排。”   杜清檀没推辞:“我先拟个菜单,交二位尚食定夺。”   程尚食鼓励她:“小杜,好好干,若是做得好了,也许能得到觐见圣人的机会,还能得到赏赐。”   吴尚食则是道:“我这过了除夕就要出宫啦,倒数第二个大活,你得给我争个脸!”   杜清檀摩拳擦掌:“圣人大宴胡酋,东宫会出席吧?”   独孤不求会来的吧?   很久没有看到她家美男子了。   程尚食和吴尚食对视一眼,都笑了:“一般说来,是这样。”   杜清檀就给自己鼓劲,若能觐见圣人,就能上大殿,上了大殿,就有机会见到独孤不求,拼了!   拟定菜单,她长叹一口气。   小宫人熏儿好奇地道:“掌药为何叹气?”   杜清檀但笑不语,没想到,她也有这么一天,为了见男人一面,这么拼了。   “长生粥、山药白术羊肚汤、菟丝子当归炖鸽、黄精鳝段、黑糯米糕、陈皮山楂麦芽饮、百合莲藕炖梨、菊蚌怀珠、杜仲鹿筋、罗汉果烧兔肉、麦冬酿冬瓜、荷香鸭。”   程尚食笑道:“一共十二道菜,那就先把这些做出来,我们再定夺。”   杜清檀立刻指挥雷燕娘等人干活。   黄精鳝段是申小红的拿手好菜,她就不去管。   其余的菜有雷燕娘学过的,就由雷燕娘主理,她负责指点和调味。   再有别的,就由她来教大家怎么做,重要步骤则由她完成。   御膳房熟工太多,食材基本不需要她们操心,自有人安排妥当。   等到菜备好,杜清檀又指点人雕刻瓜果摆盘。   程尚食和吴尚食作为试菜者,一边吃个不停,一边追问:“不会和我们的体质相冲吧?吃了不会怎么的吧?”   杜清檀自豪地道:“放心吃,这些菜呢,普通人吃了也不会怎么样。”   最终,选了六道药膳。   长生粥、黄精鳝段、杜仲鹿筋、陈皮山楂麦芽饮、菊蚌怀珠、麦冬酿冬瓜。   看着不多几道药膳,实际那么多人的大宴会,数量多起来就不那么好做了。   两位尚食亲自坐镇,整个御膳房忙得热火朝天,杜清檀嗓子都喊哑了。   她将青色的女官服袖子高高卷起,瘦高的身形灵活地穿梭着,看到哪里不对,瘦长雪白的手就伸出去,或是给人纠正,或是狠狠给人一下。   包括雷燕娘在内,几名食医都怵她,看到她过来,眼神就发飘,主要被她骂太丢人了。   申小红更夸张,杜清檀从她旁边过,将手举了一下,她“嗷”的一嗓子就把头脸给护住了。   就像杜清檀是要揍她似的。   程尚食看到申小红这样子就不喜欢:“心术不正,随时随地给人上眼药。”   吴尚食马上就可以出宫享清福,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就是。”   程尚食又说:“小杜不错,智慧机变,也有魄力,我看,这群食医都不如她。”   吴尚食道:“岂止是这群食医不如她?我瞅着啊,孙小兰也不如她!孙小兰懂的药理和医理还不如她多!”   程尚食就道:“你什么意思?她连升两级已经很让人说道了。”   “我没意思啊,我一个要走的人,哪里管得了你们这些事啊,我就是实话实说。”   吴尚食笑眯眯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孟萍萍进宫就是七品典药呢。”   程尚食不耐烦地打断她:“哎呀哎呀,我知道了,看她今天做的菜怎么样吧。”   等到所有菜肴送走,杜清檀整个人都虚脱了,汗水湿透里衣,冷飕飕的。   这会儿回到那个阴冷的住处,铁定要生病。   她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下去,毫不讲究地叉开两条腿在那烤火,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她。   烤暖和了,她就想睡觉,忽听有人大声喊她:“杜掌药,快快快!圣人宣召!” 第283章 觐见   高大宏伟的宫殿,香薰暖风,笙歌曼舞,杯觥交错。   杜清檀跟在程尚食身后,低眉垂眼地走进大殿之中,站定了,按着礼仪三拜九叩。   然后就听到一条威严的女声说道:“起。”   她站起身来,低着眉垂着眼,强行忍住不乱瞟。   就听有女子笑道:“圣人,您瞧,这杜掌药是不是长得眉清目秀啊,就和她做的那些药膳一样好看。”   杜清檀:???   居然有人长得和药膳一样好看?   这说的是她吗?确定是在夸人吗?   不过,这声音有点熟悉啊,似乎是太子妃?   正想看一看,就听女皇道:“走近些,抬起头来。”   杜清檀就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然后在一个她认为比较合适的距离停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女皇!   七十多岁的人了,头发仍是乌黑丰厚,面容不说青春靓丽,却也远远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   她的美丽不能用普通的言语形容,而是一种从内散发至外的高贵威严,端雅大气。   杜清檀内心澎湃,入这一趟宫,倒也不算亏。   至少已经达成了两个愿望,做了女官,见了女皇。   女皇突然问道:“杜掌药,你在想什么呢?”   杜清檀飞快答道:“回圣人的话,微臣在想,您的美丽,非一般言语所能形容,而是从内散发至外的高贵威严、端雅大气……”   “放肆!小小掌药,谁给你胆子,竟敢对圣人不敬!”有人疾言厉色打断了她的话。   那是天下第一人,谁也不能对她品头论足。   杜清檀却知道自己一定没事儿,只是仍然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微臣知罪,请圣人责罚。”   女皇果然“哈哈”大笑:“行了,别吓坏小孩子,你接着说。”   杜清檀又接着实话实说:“微臣入宫,能够得见天颜,不虚此行。”   “你这个小女子,胆子倒是真大。”女皇笑着看向左右:“朕老了,就喜欢听这些夸赞之言。”   于是一群人在那极力证明女皇一点都不老,正当壮年,还能再活个上百年。   女皇淡淡一笑:“近来呈到朕面前的药膳,都是你做的?”   杜清檀实话实说:“微臣确实每天都在准备,但也有一些是其他食医所制。”   女皇又道:“今日呈上来的药膳都挺不错,特别那个长生粥,很好,菊蚌怀珠、麦冬酿冬瓜都很有新意。客人们夸了又夸,朕很欣慰。赏!”   就有宫人捧了两端彩缎、一只金杯过来。   杜清檀赶紧地谢了恩。   又听太子妃道:“圣人,波斯使者阿罗约之前的请求……”   女皇道:“是,杜掌药,波斯使者阿罗约身体有恙,久治不愈,听闻你擅长调理病体,特意上表请求医。自明日起,特许你出入宫廷,为他治病。”   杜清檀大喜过望,相比什么彩缎和金杯,这才是最好的奖励。   女皇又勉励了几句,这才让她退下。   她后退几步,转身往外,这才有机会飞快地四处打量。   满座都是高鼻凹目的胡人,那位在长安见过的丹娜夫人居然也在场!   丹娜夫人见她看过来,就举起金杯,娇俏地冲她抛了个媚眼。   杜清檀抿唇微笑,算是回礼,然后再张望,又在坐席末尾看到了左晖。   左晖在那撑着下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皮肤倒是白净了不少。   杜清檀云淡风轻地冲他点点头,继续寻找独孤不求。   一顾,不见。   二顾,仍然不见。   三顾,还是不见。   由来心头火起,不耐烦找了,大步往外走。   再跟着,她就看到了李岱。   这位皇孙没有穿着郡王袍服,而是换了一身华丽的胡服,笑眯眯地站在大殿正中,要为圣人献舞。   杜清檀还没见过他跳舞呢,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磨蹭着想要开开眼界,却被一只手使劲拽了一把,身不由己出了大殿。   独孤不求背着手站在殿外,勾着唇角,从眼角斜睨着她,声音低沉。   “看什么看?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吧?再看再看,给你抠出来!”   杜清檀送了他一个白眼儿,然后忍不住笑了:“我在找你呢,谁耐烦看他了!”   必须不能认的,认了就要倒霉。   “看谁啊?我说你看谁了?”独孤不求引着她往僻静处走,嘴角撇着,眼睛斜着,一副不肯罢休的吃醋样。   “你觉着是谁就是谁。”   杜清檀作势要走:“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我这不能和你交通勾连的吧?我走啦!”   “啧!”独孤不求不怀好意地道:“交通勾连,杜掌药,我读书少,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解释解释?”   杜清檀听出了他的不正经,又送了他一个白眼儿。   独孤不求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她搂入怀中,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给她:“看看这是什么?”   杜清檀打开一看,却是通婚书和答婚书。   她抬眼看向独孤不求,眼睛亮晶晶的。   “瘦了。”独孤不求看着她素白的脸,温润多情的凤眸,深吸一口气,粗鲁地拍拍她的黑纱幞头,低声道:“我明日在外等你。”   杜清檀小声问他:“这什么波斯使者请我瞧病,是不是你弄的?”   独孤不求不承认:“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快去吧,天气冷,保重。”   杜清檀走出去老远,回过头去看,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杜清檀捧着赏赐进了住处,孙小兰“哗”地一下开了门,阴阳怪气地道:“哟,恭喜咱们杜掌药了,得以面见天颜不说,还得了赏赐。”   “同喜同喜。”杜清檀“哈哈”一笑,走进门去,“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孙小兰讨了个没趣,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转眼看到锁春拎着热水进来,眼珠子一转,迎上去道:“恭喜啊。”   锁春莫名其妙:“喜从何来?”   孙小兰道:“恭喜孟典药得以面见天颜,还得了赏赐啊。”   锁春不高兴地道:“孙典药开什么玩笑呢,哪有这种好事。”   孙小兰就道:“没有吗?我看到杜掌药得了赏,还以为……啊算了,当我没说过,哈哈哈……” 第284章 义母   孟萍萍坐在窗前,入迷地翻看着医书,突然听到“嘭”地一声巨响,吓得一抖。   回头一看,是锁春用力砸上了门,便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回事,这么用力砸门,也不怕吵到别人。”   锁春沉着脸道:“我就怕别人听不到呢。”   “谁又惹你了?”孟萍萍合上书,很有些不耐烦。   锁春道:“还不是那个孙小兰,莫名其妙拦住我恭喜。说什么杜掌药得以面见天颜,又得了赏赐,关我们什么事!恭喜什么?莫名其妙!”   孟萍萍垂着眼拨弄着书本,低声道:“别理她,她故意挑拨是非来的。”   锁春把水倒进盆里,将木桶用力砸到地上。   “婢子知道她没安好心,但只是,您真的不打算做药膳吗?又不是不会做。”   孟萍萍有些烦了:“早和你说过了,我的专长不是食医,是药医,你怎么听不懂?”   锁春就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换了一张笑脸,拧帕子给孟萍萍:“洗洗,瞧您累的。”   孟萍萍盥洗完毕,脸色稍微好了些。   锁春凑过去给她捏着肩膀,小声道:“萍娘,您不擅长庖厨,但是婢子擅长呀。   咱们还该争取一下,您指挥,婢子动手,不然这样下去,只怕难得出头。”   孟萍萍诧异地道:“你想做药膳?”   锁春道:“婢子只是想帮您,跟了您那么多年,我懂得的并不少,咱们两个人一起使力,难不成还比不过她们?”   因见孟萍萍不感兴趣,就拉着她不停恳求。   “萍娘,您什么都好,就是太软弱了,什么都不争,这样不行的。   当初入宫之时,主君曾与婢子说,虽然不争也是争,但该争的时候也要争!   不然的话,您想想,杜五娘来势汹汹,两位尚食都喜欢她,又得了圣人褒奖,迟早总要升上去的。   掌药上头就是典药,典药之位只有两个,孙小兰有孙司药护着,怎么都坐得稳。   您就不同了,虽然主君在朝为官,却管不着这个,所以,她要升上来,只有您下去。   婢子知道您不在意这个位子,但这宫中自来捧高踩低,您一旦下去,就会人人都来踩您!   您甘心吗?就算您不在意,也想想家里的面子,孙小兰更不会放过您!   婢子也不是说要和杜五娘相争,只是咱们也该亮一下翅,不至于被弄下去,对吧?   说不定,还能两个人一起联手,把孙小兰逼下去也不一定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孟萍萍垂着眼:“让我想想。”   锁春知道她心动了,就不再逼迫,温柔体贴地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   杜清檀睡了个饱觉,醒来之后,外头白茫茫一片,却是下雪了。   她忙着把当天的活儿干完,再捧上所得赏赐,去找两位尚食。   吴尚食看到她就先问:“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杜清檀笑道:“还是大补养藏汤,还没好。”   程尚食叹道:“也就是你知道得多了,什么小雪喝补肾养藏汤,大雪喝大补养藏汤……”   吴尚食道:“别说,我连着喝了这些天还真管用,头发没那么掉了,夜里也好睡,嗓子眼儿也没那么干啦。”   说到这里又想起来:“圣人那儿没落下吧?”   “没有,没有。”杜清檀笑道:“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圣人。”   吴尚食点点头,教诲她:“这就对了,圣人才是咱们依仗的根本,旁的都是虚的。你看我,脾气不好,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我,是吧?”   杜清檀抿着嘴笑:“那我没听说过。”   程尚食则道:“算你有自知之明,幸亏最近好了许多,不然真是……”   吴尚食作势打了她一下,笑道:“我没问你,我问的小杜。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   我是想说,我这么不招人喜欢,还不是平平安安到离任,靠的是圣人啊。小杜,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多谢尚食提点。”杜清檀让熏儿:“把御赐之物拿上来。”   程尚食惊讶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杜清檀笑道:“我是想着,活儿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功劳却被我一个人占了,这不合适。   所以想请二位尚食主持着,把赏赐分给大家伙儿,也好让大家高兴高兴,干起活来更用心。”   吴尚食和程尚食对视一眼,都笑了:“你这孩子,大气又周到!你说说想要怎么分。”   杜清檀就道:“两位尚食、几位司膳、司药、典药、还有一起干活儿的几位姐妹,至于旁的人,合适的时候请顿饭。”   吴尚食大笑起来:“你这哪儿够分啊!你咋不说见者有份呢?”   杜清檀认真地道:“见者有份倒是不必了,以免被人误会我是冤大头。”   “你啊……”程尚食笑着点了她的额头一下:“我俩就不必了,什么司膳、司药、典药都不必。   就你们几个食医,你酌情分一分就行。损坏御赐之物是大罪,那金杯不能换钱,你若有余财,不妨给她们些。   至于其他人,你瞅着机会合适,请她们吃顿饭也就是了。不必大张旗鼓,省得有人说你张狂。”   杜清檀从善如流:“我听您二位的。”   程尚食越看她越喜欢:“小杜,你这是吃什么长大的呢,这样玲珑又大气。”   吴尚食就道:“这么喜欢,不如收了做义女好了,也省得你老是念叨,以后没人供养。”   程尚食笑骂:“你这老货,开玩笑开到我头上来了!小杜出身门阀……”   杜清檀忙道:“什么出身之类的,咱们就不要提啦,义母义女这种关系,不都是只讲缘分的吗?   我看程尚食也很是亲近,您若不嫌弃,我就拜您做义母,您若看不上我,就当我开玩笑。”   “啊……这……”程尚食没料到她竟然真的愿意,整个人都有些傻了。   吴尚食忙道:“欢喜傻了么?还不赶紧接着?小心迟了她反悔,或者被我抢了啊!”   程尚食这才道:“你是真心的?”   杜清檀笑道:“这种事情还有假意的吗?”   “那当然啦。”程尚食不想多说,只笑:“待我找人挑个好日子。” 第285章 掌药你好坏!   熏儿拿着杜清檀看了一眼又一眼。   杜清檀被她看得烦了,索性道:“有话就说!不说就别看我!”   熏儿笑道:“不是,婢子是觉着掌药真了不起。这些年,有很多人想做程尚食的义女,她都看不上。   您这也没说什么做什么,她居然主动要收您做义女,真的很难得。”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难道不是我主动要求做她义女的吗?”   熏儿掩着口笑,露出两只甜蜜的小梨涡:“她要是不乐意,哪能让吴尚食在那递话呢!   两位尚食,吴尚食看着严苛,实际未必能坚持到底。程尚食看着脾气好,却是拿定主意之后,最难通融。   您这呀,春风得意的,不知多少人要羡慕眼红了。不过咱们也不怕,做了程尚食的义女,可以在尚食局横着走了。”   杜清檀心情好,就沉了脸吓唬小宫女:“胡说八道!怎么敢横着走?”   熏儿被吓着了,连忙认错:“是婢子不会说话。”   杜清檀瞪眼睛:“横着走的不是螃蟹嘛!”   熏儿娇俏地跺脚,追着她打:“掌药你好坏!”   杜清檀抓住熏儿的手,正色交待她:“这事儿没成之前不许乱说。”   熏儿娇俏地笑:“不会的啦!婢子嘴很紧的。”   二人笑闹一回,拿了肉干放在炭火上烤了吃,香味儿飘出去,引了一群人来凑热闹。   正在那分吃东西,观赏御赐之物呢,孙司药黑着脸来了:“你们做什么?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众人齐齐站起身来装鹌鹑,孙司药垮着脸对杜清檀道:“让你出宫去给波斯使者瞧病,这是出入宫禁的腰牌!”   杜清檀接了朱漆腰牌,激动地表示自己一定鞠躬尽瘁。   孙司药冷冷地道:“你肯定要鞠躬尽瘁,治不好便是有负圣恩,看你怎么好意思回来!”   杜清檀知道她嫉妒眼红,也不和她硬碰硬,装得越发乖巧。   孙司药找不到任何破绽,黑着脸走了。   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问个不停:“五娘,你这名声够响亮啊,居然波斯使者都要找你瞧病!”   孟萍萍羡慕极了:“五娘,回来以后能否与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她被关在宫中,虽然每日都有病人,到底疑难杂症不如外头多,就总觉着不过瘾。   众人都等着看孟萍萍的笑话,这得有多傻,才会提出这种要求,谁愿意分享啊!   谁知杜清檀居然点了头:“那没问题。”   孟萍萍开心得像个孩子:“那我等你回来,今日大雪,外头好冷,你有没有皮袍?我借你。”   然后又有人等着看杜清檀使脸色,这不等于是在说她穷嘛,出门都要借衣服穿。   谁知杜清檀居然非常认真地道了谢:“多谢啦,我有。”   于是,这二人就这么和和气气地分开了。   杜清檀走到宫门附近,两个宦官已在那儿候着了。   为首那个上前笑道:“是杜掌药吧?咱家金守珍,奉圣人之命,前去看望波斯使者。”   “见过中贵人。”杜清檀早就听独孤不求提过金守珍这人,知道他是在御前伺候的,混得还算如意。   独孤不求曾交待过她,遇到大事的时候,可以找金守珍应急。   只是她顺风顺水,没机会动用这人脉,今日才算把人给对上了号。   金守珍笑眯眯:“不必客气,小杜大夫,早闻大名啊。”   杜清檀也笑眯眯:“谬赞谬赞,我也是早就听闻中贵人的大名啦。”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有小宦官牵来马,金守珍就问:“杜掌药能不能骑马?”   “能的。”杜清檀上了马背左右一张望,就看到了牵着枣红马、立在墙根下的独孤不求。   他的帽子和肩上都堆满了雪,也不知道掸一下,就在那远远地看着她傻笑,就像痴汉似的。   雪中美男,如果表情没那么痴就更好看了。   杜清檀一边嫌弃,一边朝他挥手。   他们往前走了一截路,独孤不求才跟上来,还是那副傻样儿,头上、肩上的雪半点没拂去。   金守珍看得笑了起来:“独孤长史,你这玩的苦肉计呢?”   独孤不求假装不明白:“什么?”   金守珍就和杜清檀说道:“看,一贯的爱装。不就是想表示,冒着风雪等杜掌药很久了吗?谁不懂啊。”   杜清檀看着独孤不求,笑而不语。   独孤不求打马过去,挨近她道:“人家一个不通人事的宦官都懂了,你懂不懂?”   杜清檀小声说道:“我懂啊,为此吟诗一首。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你是哪一种?”   独孤不求气得冲着她直瞪眼:“反了,反了,我看你是没被打过。”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你打呀!不打就不是男人。”   独孤不求同样一本正经:“我是不是男人,迟早你会知道。”   杜清檀收了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你说什么?”   他先就怂了,眼睛瞟向其他地方。   “你冷不冷?我上次给你送的裘衣收到了吗?这又给你备了两件绵衣,又轻又暖,稍后让金守珍帮你带进去。”   “有贼心没贼胆,不是男人!”杜清檀说完这话,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   独孤不求牙痒痒,在她身后悄悄比了个握拳打人的动作,看到杜清檀回头看过来,就假装去拂头上的雪。   杜清檀勾唇一笑,得意洋洋。   独孤不求又追上去:“小杜小杜,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嫁了我,人变美了,也爱笑了,更招人喜欢了。是吧,是吧?”   “谁嫁你啦!”杜清檀难得娇嗔。   “你嫁我了呀!婚书在这儿呢!”独孤不求说着,就要往怀里掏。   杜清檀没脸看,赶紧阻止他:“你怎么随身带着呀?”   独孤不求严肃地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必须随身携带呀!”   金守珍发出一声笑,杜清檀红了脸,威胁地道:“请你正经些!独孤长史!”   独孤不求将两只手抱着后颈,得意洋洋:“我哪里不正经了?你说,我改!”   杜清檀懒得理他,然后,就听到金守珍喊了一声:“殿下!”   李岱轻车简从,朝着她走过来。 第286章 疯魔了   “殿下……”杜清檀作势要下马,就被李岱拦住了:“大下雪的,就不讲这些虚礼了。”   杜清檀从善如流,她本来也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再看独孤不求,竟然是不顾阻拦,直接下了马背认真行礼。   她想了想,决定夫唱妇随,跟着他学。   毕竟这种事情,她觉着独孤不求肯定比她掂量得准确。   独孤不求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目光,笑得更加灿烂。   看看,他俩多恩爱啊。   看看,他媳妇儿多听他的话啊,哈哈。   李岱看着面前这二人,莫名有些心梗,却不得不装出随和宽厚的模样。   “快快请起。你们这是要去探望波斯使者?”   金守珍笑道:“是呢,我们走到半路,遇着了独孤长史。”   独孤不求睁眼说瞎话:“下官回家,正好同路。”   李岱低咳一声,眼睛看着前方:“本王要去拜访友人,也正好同路。”   “……”杜清檀无话可说,索性保持沉默。   如果采蓝在,肯定会很直接地说:“这也太巧了吧!”   然后她就笑出了声,她想那丫头了。   “你笑什么?”   独孤不求和李岱同时开口,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然后同时看向对方,又不露痕迹地挪开目光。   杜清檀笑道:“没什么,就是想采蓝了。”   “她过得很好。”独孤不求和李岱又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话。   这回两个人都没看对方,脸上的笑容却是都淡了。   气氛莫名尴尬。   金守珍很是聪明地带着另一个宦官走远了些,李岱的随从也聪明地落在了后头。   独孤不求想了想,放慢速度,还提醒杜清檀:“你大胆!竟敢放任马儿与殿下并肩前行!”   杜清檀其实也没有,她的马儿慢着李岱一个马头呢。   不过既然独孤不求说了,她就得给他面子,她很乖巧地放慢速度并认错:“下官失礼,还望殿下莫怪。”   然后,她就和独孤不求并肩同行,直接慢了李岱一个马身。   李岱一人孤身走在最前头,看着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心情开始不好。   独孤不求对着杜清檀飘了个眼风,得意洋洋。   忽听李岱沉声道:“杜掌药,你上前来,本王有话要问你!”   “是。”杜清檀看向独孤不求,表示不是她不配合,而是情势所迫。   独孤不求不屑地撇撇嘴,臭了脸。   杜清檀直觉后背快要被独孤不求的目光烧出两个洞来,很自觉地尽量远离李岱。   “殿下有何吩咐?”   李岱淡漠地扫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上次你说的开办女医班的事,本王经过一段时间的筹措,已然有了眉目。”   杜清檀倒是有些敬佩他了。   虽然知道他野心不小,但她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是有了女皇,但也从未有过女子科考。女子为官,也更多是她这种内宫官。   说明各种阻力还是不小,短短几个月内,李岱能把这件事落到实处,那是真不容易。   她发自内心地道:“殿下花了不少心力吧?下官佩服。”   李岱这回终于没有那种怪怪的感觉了,于是也多了几分真诚。   “还好,圣人爱民如子,希望能借此机会消除百姓苦痛。”   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杜清檀接这种话已经很熟练了:“圣人仁慈,实乃万民之福。”   就见李岱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杜清檀一脸茫然,回头去看独孤不求,她说错话了吗?   独孤不求一脸漠然,不和她有目光接触。   小样儿,又吃醋了。   杜清檀叹一口气,拨一下马头,又离李岱远了些。   李岱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问,她有没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   他看一眼独孤不求,故意大声问道:“杜掌药,我欲向圣人恳请,让你和孟典药参与授课,不知你意下如何?”   对于成天关在宫中的人来说,没人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杜清檀想也不想,飞快回答:“下官愿意为圣人分忧解难。”   然后,看向李岱的目光显而易见地变得真诚起来。   回答得可真爽快。   独孤不求撇撇嘴,再看到李岱微带得意的表情,心情更不好了。   这次出宫给波斯使者瞧病,还是他筹谋的呢,为什么要被人抢先!   独孤不求当机立断,从杜清檀和李岱中间挤上去,插在二人中间,情真意切地给李岱行礼致谢。   “多谢殿下,下官也愿意为圣人分忧,以后拙荆路上的安全就由下官负责好了。”   李岱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据本王所知,正之与杜掌药尚未正式成亲,如此称呼怕是有些不妥?”   “殿下还不知道吧,我与小杜已然换过婚书,虽然未曾正式过门,但在律法上,她已经是我的人啦!”   独孤不求又从怀里掏出婚书,往李岱面前递过去:“殿下请看,这就是婚书。”   “……”杜清檀没脸看,低咳一声,把脸转向其他地方,假装不认识独孤不求。   就没见过这种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婚书,疯魔了。   李岱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神色僵硬地道:“不必了。”   独孤不求意犹不尽:“您看看呗。”   李岱坚定地再次拒绝:“不看了,这始终是你二人的私事,不便相看。”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收起婚书。   气氛又开始古怪。   独孤不求委婉赶人:“不知殿下的友人家在何处?雪越下越大,可要下官护送您过去?”   李岱瞟了他一眼,说道:“雪这么大,我也不打算出城了,索性陪同你们一道,一起去看看波斯使者。”   “???!!!”独孤不求气得差点爆粗,他为什么要帮李岱找这个借口!   这回笑的人变成了李岱:“正之这是不乐意吗?”   “当然……不会了。”独孤不求笑靥如花,“只是,下官有个担忧,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李岱倒是要看他又能怎么说。   独孤不求道:“圣人未曾诏令殿下与下官去探波斯使者,我们就这么跟去,会不会不妥?”   交结外国使臣,这个罪名怕不怕?   他宁愿自己不能陪着杜清檀,也不让李岱就这么跟着! 第287章 被人看得太多,习惯了   李岱微笑着道:“确实不算妥当,所以,正之怎么打算的呢?”   独孤不求眼都没眨一下:“我送小杜到门前就走了。”   李岱道:“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吧。”   “为什么?”独孤不求压着怒火,笑得灿烂:“殿下不忙吗?”   李岱笑得比他更要灿烂几分:“我忙的只有女医一事,趁着杜掌药出宫,正好向她讨教,正之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这是正事,我怎么会介意呢?哈哈……我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鼠目寸光之人,对吧,小杜?”   独孤不求用眼尾瞅着杜清檀,暗含威胁。   杜清檀拉着缰绳,再次距离这二人更远一些。   “那是当然,六郎是我所见最为大气的人。”   虽然听起来很是敷衍,独孤不求也不计较了,含情脉脉地道:“看吧,殿下,知我者小杜也。”   李岱皮笑肉不笑:“杜掌药,你觉着,咱们这个班开办起来之后,用什么书做教材比较好?”   这是正事,杜清檀不能不答。   “先从最基础的医理、药理开始吧,我觉着《素问》、《黄帝内经》、《英公本草》可用。”   李岱放慢速度,与她并肩而行:“你来教授食医之道,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独孤不求被剩在一旁,又不好强行打扰,只能面无表情。   幸亏已经到了波斯使者阿罗约家,他激动地道:“到了,到了,小杜,赶紧进去,这么大风雪,别冻坏了!”   不等李岱开口,就忙着和金守珍等人道别。   等到杜清檀等人进了门,他就恭送李岱:“殿下慢行,下官先回家啦。”   李岱颔首,打马离开。   他看着李岱走远,撇撇嘴,骑马在周围转了一圈,又折回来。   远远看到李岱立在阿罗约家门前,不由气急败坏,飞快赶过去道:“殿下怎会在此?”   李岱面不改色地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要紧事情没问杜掌药,这就又来等她。正之又是怎么回事呢?”   独孤不求同样面不改色:“家母心疼拙荆,让我过来给她传两句话。”   “这样,那咱们一起等吧,前面有个店,去那儿喝酒烤火如何?”李岱做了个“请”的姿势。   独孤不求瞥他一眼:“殿下请。”   谁怕谁!气死人了!这都定亲了,为什么还这样!   杜清檀并不知道外头的事,她由金守珍陪着,见到了那位波斯使者。   波斯使者已在洛阳居住许多年并成家生子,本身年纪已然不小,对他们的到来感到非常荣幸。   他说着流利的汉话,向杜清檀介绍他的病痛。   “……多梦易醒,牙齿松动,心慌,咳嗽但是又没痰,喉咙这儿特别难受,抽筋一样。   天也不热,手脚还老是出汗,便秘,骨头疼……吃了许多药,看了许多大夫,太医署的医令、博士都试过,没用。”   杜清檀温和地给他诊了脉,又看舌头,再细细问了一遍,就有了数。   “您这病啊,还真得食疗,喝汤药好不了。”   她耐心地给他解释:“人老了,骨骼会变酥,这就带来您刚才说的那些症状,咱们得从饮食里调节。”   简而言之,就是缺钙,钙流失严重。   “我给您开几个食疗方子,您按着医嘱,让家里人弄给您吃,不要松懈。”   杜清檀开了蛤蜊炖蛋、板栗排骨汤、地黄虾汤、黄精蒸母鸡等四个食方,又把厨子叫来细细叮嘱注意事项。   说到入迷处,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厨。   金守珍看得笑了:“杜掌药是真的很喜欢食医啊。”   杜清檀谦虚:“还好还好。”   当初是被迫学的,因为害怕某人的细竹棍子和河东狮吼。   后来是为了谋生不得不捡起来,弄着弄着,习惯成自然,也就爱上了。   真是幸亏有这一技之长啊,让她不至于饿死。   所以这个时候,就有些感激某人了。   杜清檀不胜感慨。   看诊完毕,阿罗约再三表达了对女皇的感激之情,又要答谢杜清檀和金守珍等人。   他给杜清檀的是黄金二两。   杜清檀虽然手痒,但也不敢拿:“不用了,真不用了。”   阿罗约道:“诊金必须给的,我知道杜掌药早前在长安,三千钱一个方子。”   杜清檀被他逗笑了:“您这还知道我在长安的事呢。就算按照那个计算,也还是多了。”   最近一两金折合钱币八千,这二两金还多了四千钱。   阿罗约搓着手道:“实不相瞒,我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您给一个友人开个食方。”   杜清檀无所谓,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就怕金守珍等不得。   然而金守珍收礼也不少,很爽快地应了。   阿罗约高兴地示意婢女去叫人。   门外很快走来一个披着石青色斗篷的年轻男人,行礼过后,朗声笑道:“小杜大夫,许久不见。”   竟然是左晖。   杜清檀惊了,“左公子怎会在此?”   这是凑热闹么?   左晖笑道:“自长安一别,从未忘怀。昨日宴上得见,知道小杜大夫要来此处出诊,这便厚着脸皮求了老友,要个复诊的机会。”   杜清檀倒也没拒绝:“确实该复诊了。您坐下,我给您瞧瞧。”   她问诊之时,左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换了旁人,早就不自在了,唯有她毫无感觉,麻木不仁。   左晖反而不自在起来,低声问道:“您,怎会如此不在意呢?”   杜清檀撩起眼皮子:“您问的是什么?”   左晖也是很大胆直白:“我这样看着您,您不觉得难为情吗?”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被人看得太多,习惯了。”   独孤不求那种长相盯着她看,她也能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何况是又黑又瘦、脑子里还有虫的左晖!   左晖无言以对,等她开食方时,又很小声地道:“我可以一直等到你出宫。”   杜清檀冷漠拒绝:“谢了,不必,毕竟您脑子里的虫可能很快又发作了。”   左晖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说他活不到她出宫呢。   杜清檀递了一张药方给他:“您这段时间又吃鲙鱼了罢?而且还吃得不少?您这病啊,难好。” 第288章 不该动手   “你说什么?”左晖听了杜清檀的话,骤然变了脸色,声音颇高。   阿罗约和金守珍全都敛了笑容,朝他二人看过来,打算一有不对就上来劝解。   却见杜清檀全然不惧,稳稳当当地坐着,直视左晖,一字一顿地道:“不遵医嘱,等死吧!”   左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手将方子捏了皱成一团。   杜清檀道:“撕了更好,愉快赴死,您那,以后别再找我啦,医者,医病不医人。”   她起身收拾东西,招呼金守珍走人:“咱们走吧。”   “你站住!”左晖阴沉着脸喊了一声,杜清檀就和没听见似的。   他稳了稳,换了口吻:“杜掌药,还请您留步。”   这还差不多,杜清檀停下:“您还有什么事?”   左晖垂着眼道:“请您再给开个方子,我以后,再也不吃鲙鱼了。”   杜清檀这才重新坐下,给他写了一张方子。   左晖巴巴儿地道:“服药方法我忘了,能不能请您再说一遍?”   杜清檀不吭气,只提笔将方法写下,往他面前一推,真走了。   左晖捏着方子,垂头丧气。   阿罗约叹气:“还是年轻气盛啊,哪有你这样的大呼小叫的?”   左晖不搭话,追了出去。   杜清檀还未走出大门,就听见一阵悦耳的笛音,清亮婉转,格外动听。   她不由笑了,和金守珍说道:“雪中听笛,可真雅致。”   金守珍笑容奇特:“谁说不是呢。”   杜清檀虽觉着他面色有异,却也没放在心上。   等到走出大门,就见李岱拿着一管玉笛,立在门前的柳树下,眼睛半垂着,吹得忘我。   咦!李岱会吹笛!而且是高手!   杜清檀不敢打扰他,就在不远处认真倾听。   李岱今日穿的是一件玉色斗篷,配着他温润如玉的模样,迎着风雪,奏着玉笛,倒也称得上一句“陌上人如玉”。   忽见李岱抬眼,朝她看来,跟着,那笛音变得欢快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杜清檀本就面带微笑,见他看来,就下意识地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然后脚就被人踩了一下,不痛,但足够警醒。   独孤不求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用眼角瞅着她,勾着半边嘴角冷笑。   “真好听哈?真好看哈?”   杜清檀口是心非:“也就一般般啦,我这不是给他面子么?还指望着能借他的东风,经常出宫溜达溜达呢。”   “呵呵……”独孤不求笑得阴阳怪气的。   李岱一曲结束,含笑朝二人走来,说道:“正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踩杜掌药的脚,小孩子似的。”   挑拨离间的坏东西!独孤不求笑得灿烂:“五娘,我有踩到你的脚吗?”   杜清檀忍辱负重:“没有,即便是有,大概也是无意的。”   李岱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桀骜不驯的人,居然被收拾得这么服帖?   他叹了口气,看着杜清檀低声道:“杜掌药,踩了就是踩了,不必替他隐瞒。   休说你二人尚且未曾正式成亲,便是真正做了夫妻,也不该动手。”   独孤不求不说话,就淡淡地看着杜清檀。   杜清檀低咳一声:“啊,殿下说得很是,下官记住了,不过他真没踩我。”   就是意思意思地恐吓一下罢了。   李岱皱了眉头,还想再说,就见左晖追了出来,大声道:“杜掌药,我刚才太失礼了,请您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杜清檀无所谓地朝他点点头:“知道了。”   左晖见她态度回转,就又走近了几分,眼巴巴地道:“下次您什么时候过来?我再来候诊好不好?”   杜清檀还是无所谓:“您随意。”   又不是她家,她也不能不许人进屋。   左晖就笑了起来:“杜掌药,我会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等你出宫。”   说完之后,也不看其他人,心满意足地快步走了。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   杜清檀浑身不自在,就只招呼金守珍:“我们走吧。”   她要去骑马,独孤不求快步赶过来,阴阳怪气:“不再玩会儿么?”   “不了,忙着呢。”杜清檀理直气壮,反正她问心无愧,就是有点尴尬而已。   “当然忙了,看个病而已,三个人围着团团转,最忙的就是你了。”   独孤不求拽着她的缰绳,不许她上马。   杜清檀道:“别这样,让人看见多不好。”   “你说得也是,咱们后面再算账。”独孤不求换了一张灿烂的笑脸,大声说道:“小杜,再等会儿,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什么惊喜啊?”杜清檀倒是好奇了。   “来了!”独孤不求喊了一声:“这里!”   跟着就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竟然是阿史那宏和采蓝。   “五娘!”采蓝狂奔过来,一把抱住杜清檀哭了起来:“我好想你啊!”   杜清檀回搂着她,抚着她的背脊笑道:“我也很想你,快别哭了,你过得怎样?”   采蓝又哭又笑:“婢子过得挺好的,您瞧,穿的都是新衣裳呢,厚厚的,倒是您,咋穿得这么薄啊?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出来到处奔波?有没有人欺负您啊?吃得饱吗?”   杜清檀被她逗笑了:“里头穿着裘衣呢,不冷。谁能欺负我啊?一般人还得不着出宫溜达呢。”   “那倒也是。”采蓝擦擦眼泪,感激地看着独孤不求。   “公子最好了,知道您出来,早早就安排我过来见您,只是风雪太大,我才耽搁了。”   杜清檀含笑看向独孤不求,这个惊喜取悦到她了。   独孤不求故意不看她,只管和金守珍闲扯。   杜清檀抓紧时间问了采蓝日常过得如何,又塞了一堆钱过去:“拿着买吃的,打点人情。”   采蓝坚决不要:“您留着自己花用。”   杜清檀故意大声道:“不用,我有人养,还有俸禄呢。”   采蓝这才接了,阿史那宏过来帮她拿着,瓮声瓮气地道:“哭得难看死了。”   采蓝不客气地道:“再怎么难看也比你好看!你都没人喜欢!”   阿史那宏黑着脸,转身就走。   杜清檀一推采蓝:“赶紧回去吧,太冷了。” 第289章 只要牙口硬   雪渐渐小了,杜清檀裹紧披风直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   独孤不求的马紧紧贴着她的马,阴阳怪气:“和我说说呗,左晖怎么回事?”   杜清檀装糊涂:“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能有什么事?”   独孤不求笑了:“小杜,光凭我这么对你,你也不该敷衍我。”   好吧,杜清檀回头看着他,真诚地道:“就是他贼心不死,说要等我出宫。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   独孤不求道:“那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吧?”   杜清檀严肃地道:“我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呵呵……”独孤不求笑了:“狗都不信。你不以貌取人,能看得上我?”   “独孤长史,你怎能这样不自信呢?我看上的是你这副皮囊下面的灵魂,珍贵、可爱,独一无二。”   杜清檀一个头两个大,好麻烦。   独孤不求揶揄道:“哪里,笛子吹得好,又长得好,身份也高贵的郡王也很难得啊,多看两眼也不亏。”   杜清檀直视前方,装死。   “如果左晖长得再好看些,你就不会这样冷待他了,你会像从前对我那样,主动给他调理身体,还不收他钱。甚至还会教他打拳,帮他摸摸发力方向对不对……”   杜清檀继续装死。   “别装了,你就是一个好色之徒。”独孤不求用马鞭戳戳她的腰,咬牙切齿的。   “难得见一次,你非得和我这么吵?”杜清檀祭出杀手锏。   “就要吵,见一次吵一次。”独孤不求还在生气,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委屈和撒娇。   “唉……”杜清檀叹气:“该委屈的人难道不是我吗?无妄之灾啊。”   “以后不许你看他俩!”独孤不求提要求,“琅琊王这次对着你吹笛,下次就能当着你跳舞,不许你看,不许你听!”   “知道了,知道了!”眼看皇宫就在眼前,杜清檀夺路而逃。   跑进去了,回过头去看,只见独孤不求立在雪地里,清寒料峭,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她。   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她心里一软,对着他用力挥挥手:“回去吧!天太冷了!”   独孤不求站着不动。   她又说:“记得喝碗热姜汤,不要冻着了!”   独孤不求这才纡尊降贵地朝她笑了笑:“知道了。”   宫门缓缓关上,杜清檀回过头看着地面,莫名有些眼酸。   金守珍道:“杜掌药,咱们就此分开,咱家去和圣人交差,您回司药司交差。待到复诊之时,我会让人过来叫您。”   杜清檀再三表示感谢他给这么多通融。   金守珍道:“客气什么。”   回到司药司,白司药和孙司药都在,两个人各自坐在房间一角,都黑着脸。   杜清檀觉着这二人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便多带了几分小心。   “回禀二位司药,下官已为波斯使者看诊完毕,前来交差。”   孙司药抢着回答她,表情语气居然都很温和:“风雪这么大,辛苦了。”   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   杜清檀压下不适,恭敬地道:“为圣人分忧,不辛苦。”   孙司药就问:“是什么病?可有医案和方子?”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交了上去:“都在这。”   孙司药看了一回,说道:“两位医令都看不好的病,你这几个食方能好?”   杜清檀道:“这个是长久的活儿,需得长时间进补,一时半会儿看不到疗效。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孙司药不置可否:“你回去吧。”   “是,下官告退。”杜清檀看向白司药,后者坐在那儿,蹙着眉头,心事重重。   她快步回了住处,先去找雷燕娘:“发生什么事了?”   雷燕娘道:“具体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俩吵架了。几位女史凑一块儿叽叽咕咕的,我听了一耳朵,似乎是为了吴尚食那个位子。”   白司药和孙司药都想要接替吴尚食的位子,然后呢,两位尚食都更喜欢白司药。   孙司药因此对白司药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年关将近,吴尚食很快就要走,已然到了一决雌雄的时候。   杜清檀交待雷燕娘:“这些天小心着些,别凑热闹。”   以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雷燕娘叹了口气:“好难。”   “你们在说什么?”锁春走过来,笑眯眯地把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塞给二人,“拿着暖暖手。”   杜清檀很自然地道:“在说我出宫的事呢。”   锁春就道:“婢子也正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家典药让我来请掌药过去说话。”   这是要和杜清檀一起探讨波斯使者的病情。   杜清檀叫上雷燕娘:“你也一起听听。”   雷燕娘偷看锁春的表情:“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同僚之间一起探讨病例,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杜清檀无视锁春,直接拉着雷燕娘进了孟萍萍的房间。   孟萍萍果然也不在意,热情地接待她们,还把炭盆推到杜清檀面前:“五娘辛苦了,暖和暖和。”   “还好。”杜清檀说起波斯使者的情况,因见锁春在一旁听得认真,便道:“锁春也懂医?”   锁春点头:“回掌药的话,婢子打小陪伴在典药身边,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一些。”   孟萍萍也道:“我在外面行医之时,多是她给我帮忙。”   杜清檀想起了自家的婢女:“挺好的。”   就见孟萍萍难为情道:“我有个事情要和你们说。”   杜清檀笑道:“你说。”   “我和两位司药说了,从明日起,我也跟着一起做药膳。”   孟萍萍不好意思地道:“不知道你们觉着怎么样?”   杜清檀无所谓:“很好啊。”   又不是她家开的御厨,也不是她做决定,论起来,孟萍萍还是她上司呢。   孟萍萍见她真不在意,隐约松了一口气:“小杜,你真好。”   杜清檀拍拍她的手:“没什么啊,等着你大展身手。要是你这得了圣人欢喜,我也能轻松些。”   从孟萍萍房里出来,雷燕娘叹气:“各个都看这是肥肉呢,都想咬一口。”   杜清檀笑:“想咬就咬呗。”   只要牙口硬。 第290章 我便去告你   锁春小声道:“萍娘,婢子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孟萍萍正在那翻书,查看波斯使者阿罗约这病究竟能不能治疗,听她这样说,言简意赅:“说。”   “您是杜五娘的上司呢,您是典药,她是掌药。论起来,您就管着药膳这一块,她该听您的。   您怎么还要问她意见?若是她不同意,是不是咱们就不做这药膳啦?这样下去,您会没威信的。”   锁春一边说,一边观察孟萍萍的反应。   孟萍萍皱起眉头:“我这不是想着,之前都是她负责的,我这突然要来做,难免引起误会。   提前和她说一声,大家心里都有数,也省得被有心人去挑拨离间,搞得不高兴。   你之前不也说了,咱们最好能和她联手吗?她不高兴了,怎么联手?”   锁春低着头道:“虽是这样,但婢子担心她表面同意,心里不高兴。”   孟萍萍把书一扔,压低声音严厉地道:“为什么你总是对她有不好的看法?依我看,她很大气,只要咱们不去惹她,她一定不会对咱们不好。”   “防人之心不可无……”锁春还要再说,被孟萍萍打断了:“我不想听这个,你以后别和我说这些!”   孟萍萍沉着脸自去睡下,拿背对着锁春不理她。   锁春默然立了片刻,自去打饭。   回来又遇到孙小兰,她就想躲开去,却被拦住了。   孙小兰笑眯眯地塞了一包肉干给她:“尝尝,御膳房里才做出来的。”   大家的伙食都很一般,锁春忍不住地馋,干笑着道:“多谢典药,不用啦,我不想吃。”   “嚯!”孙小兰鄙视地道:“这是看不起我呢?怕我给你下毒?”   锁春连忙道:“哪有,您误会啦。”   “那就是孟典药不许你接我的东西?”孙小兰步步紧逼。   锁春更是不肯承认:“没有,没有,我家典药一直觉得您挺好的。”   “哈!”孙小兰冷笑着摇头:“哄你娘,你这婢女满口谎言,我怎么觉着孟典药特别恨我,老想和我过不去呢?”   “没有这回事,您误会啦。”锁春着急地想要辩解。   “没有最好,接了这肉。”   孙小兰硬把肉干塞到锁春手里,说道:“你们日常和杜清檀那么好,她没分一点给你们解馋?”   锁春奇怪地道:“也没看见她有啊。”   孙小兰嗤笑:“日常出入御膳房的人,会少了这个?你没见她房里那个小宫女,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可真不地道,自己顿顿大鱼大肉,吃不了的,宁愿给个不相干的小宫人,也不乐意分一点给你们。   白瞎了孟典药平时那么照顾她,护着她,她就只顾着去讨好两位尚宫。”   锁春黑了脸不说话。   孙小兰又道:“她可得意了,这次去问诊,得了许多诊金,还得了好几件好衣裳,我才刚看到小宦官们给送过来的。   也是奇了怪了,明明孟典药比她厉害多了,精通药医又精通食医,却得不着去,反而让她一个只会做饭的人去。   唉,不是我笑话你啊,你们主仆啊,也就这样了吧,迟早得被人拱下来,到时候可别哭。   对了,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杜清檀不知怎么哄好了我姑姑,我姑姑一直夸她呢!”   说着,笑眯眯地去了。   “站住!”锁春神色阴沉,语气冷硬。   孙小兰冷笑:“你这是在和谁说话呢?听说了吧,我姑姑很快就能做尚食了,到时候,我看你们敢不敢不敬我!”   锁春沉默片刻,又追了上去:“孙典药,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婢子计较。”   孙小兰笑而不语,径自离去。   锁春拿了饭食回来,特意绕到杜清檀门前。   果然看到杜清檀主仆和雷燕娘在吃饭,旁边就放着一包肉干,熏儿还在那笑:“真香,肉干真香!”   锁春阴沉着脸走回去,到了门前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进去招呼孟萍萍吃饭。   到了晚间,该孟萍萍值夜,二人刚坐下没多久,孙司药就来了。   孟萍萍连忙起身迎接:“司药是来巡查么?”   孙司药劈头盖脸地骂起来:“谁规定我非得巡查才能来这里?”   孟萍萍莫名其妙,却也只得忍气吞声:“是下官不会说话。”   孙司药又骂她:“你怎么给人瞧的病?才刚尚宫局那边的胡司簿使人过来说,她服了你的药,上吐下泻。”   孟萍萍委屈地解释:“我没给胡司簿瞧过病,我是给尚仪局的周司宾瞧的病。”   孙司药用力一拍桌子:“不是你还能是谁?医案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就是你的名字!还敢抵赖?!”   孟萍萍咬着牙道:“还请司药取医案来看!”   孙司药冷笑起来:“这是觉着我冤枉了你?行,去取医案过来!”   杨掌药一溜烟跑出来,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跑去取医案了。   没多会儿,医案取来,孙司药直接扔到了孟萍萍身上:“你自己看!”   孟萍萍捡起医案翻了两页,脸色变了。   那明明不是她写的方子和脉案,可是字迹明明又是她的,签的名字也是她的。   “我冤枉你了么?”孙司药冷笑着坐下来,鄙夷地道:“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这不是我们典药写的字!”   锁春冲出去挡在孟萍萍身前,极力为她辩解。   “司药明鉴,婢子从始至终陪在典药身边,我们根本没给胡司簿瞧过病,您若是不信,可以当面询问胡司簿。”   孙司药厉声道:“你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我面前嚷嚷?指挥我怎么做事?给我拖下去掌嘴!”   “司药容禀,锁春不是有意冒犯您的。”孟萍萍见势头不妙,赶紧上前劝解。   孙司药压根不理她:“还等什么?”   就有宫人上前,将锁春压了跪在地上,左右开弓一顿猛抽。   须臾,锁春的脸就肿了起来,唇角也沁出了血。   她却始终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就是不肯求饶认错。   孟萍萍急了,高声道:“孙司药,你这是行私刑!宫人犯错,自有司正主持刑罚,你再不放人,我便去告你!” 第291章 指证   “你要告我?”孙司药笑了起来:“去呀!看看最后是什么结局!”   “你个庸医,让尚宫局的人上吐下泻,受够了罪,我惩戒你这没规矩的婢女正是天经地义!   我替你挡了祸事,你不但不感激,还要去告我,让尚宫局的人替你做主?”   “去就去!”孟萍萍就是不服这口气,“我不知道这医案是怎么回事,但想来,只要细细地查,一定能够水落石出,还我清白!”   她愤怒地往外冲,然后就被孙小兰给拦住了。   “怎么回事呀?闹得这样厉害,我老远就听着声音了。”   孙小兰劝她姑姑:“又犯急脾气了不是?明明是好心,偏要弄成这样。   咱们司药司的人,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做什么要让别人看笑话。”   孙司药冷笑:“你别劝我,人家要告我呢,让她去!”   孙小兰道:“哎呀,孟典药不是才来没多久嘛,她也没弄明白您的性子,这都按下去的事,为什么要翻起来。”   说着又去劝孟萍萍:“孟典药,赶紧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啊。”   孟萍萍犟着脖子不肯低头:“我没做过的事,我就是不认!这医案不是我写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清白无辜的。就这样了吧,大晚上的,闹腾什么。”   孙小兰连忙截断她的话,和孙司药道:“您先回去歇着吧,我劝劝她。”   孙司药恶狠狠地盯了孟萍萍一眼,用力一甩袖子,走了。   孟萍萍憋屈得厉害,咬着牙就是要去告状。   孙小兰和杨掌药一左一右将她拉住,说道:“到处都关门了,你能去哪儿!再犯了宫规,谁来救你!”   孟萍萍只好坐下来给锁春擦脸,憋着气想,明日她非得找人说清楚这事儿不可。   孙小兰和杨掌药自顾自地在一旁说了一回,见她不搭理,就也冷哼一声走了。   “萍娘!”锁春没忍住,扑在孟萍萍怀里大哭起来。   孟萍萍也哭,前所未有地后悔,不该入宫受这个罪:“你放心,我一定要帮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   锁春猛摇头:“不要,不会有结果的,就这么算了吧,她们一伙人,摆明了就是要对付咱们,咱们斗不过的。”   孟萍萍气道:“难道你就这样白白挨打了?我不能容忍她们往我身上泼脏水!”   那个医案,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做这件事的人,说不定孙小兰和杨掌药都有份!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次日一大早,原本该去御膳房的,但锁春肿着脸没法儿见人,孟萍萍也顾不过来,忙着去寻白司药。   不想白司药病了,伺候的宫人婉言谢绝她探病。   “司药这病得静养,这两日告了假,都不见人。”   她就又去寻两位尚食。   吴尚食要走的人了,不想再得罪人,只管和稀泥:“这不是压下来了么?算了吧。”   程尚食忙着准备除夕大宴和旦日大宴,忙得团团转,哪里顾得过来这种小事。   孟萍萍一直没找到机会往她身边凑,等了许久,又冷又饿,好不容易等到程尚食吃饭。   她正想开口,孙司药就黑着脸领了个宫人进来。   “尚食,胡司簿那边使人过来说,孟典药开错了方子,害她上吐下泻,让咱们给个说法。”   孟萍萍就要辩解,孙司药指着她道:“休得狡辩!人证在此!”   程尚食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那宫人:“你是胡司簿身边伺候的?”   宫人行礼:“是。”   程尚食就道:“给你们胡司簿瞧病的,是哪位?”   宫人道:“是孟典药。我们司簿听说孟典药医术高明,点名要请她去,她也去了。”   孟萍萍愤怒地叫了起来:“我没有!不是我,你冤枉我!”   “嚷嚷什么?没教过你规矩?”程尚食皱起眉头怒喝一声,问那宫人:“是她吗?”   孙司药缓缓道:“你看清楚了,这就是孟典药,是她吗?”   “是她。”宫人毫不犹豫地应了。   孟萍萍悲愤地喊道:“我和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   程尚食冷漠地道:“来人,孟典药不懂规矩,把她请到隔壁冷静冷静。”   就有宫人上来,捂住孟萍萍的嘴,强行把她拖了下去。   安静之后,程尚食和颜悦色地和那宫人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和你们司簿说,是我御下不严。   我这就让孙司药去给她瞧病,再奉上压惊礼一份,让她且放宽心,好好养病。   我这几日要忙除夕宴和旦日大宴,待我忙过这一阵子,亲自去给她赔礼。”   宫人连说不敢,由孙司药陪着去了。   杜清檀忙完回来,想着没见到孟萍萍主仆去做药膳,就去敲她的门。   敲了许久才听里头传来锁春的声音,就像含着糖似的:“谁呀?”   “是我。”杜清檀道:“孟掌药在吗?”   锁春在屋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黄女史喊了她一声,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杜清檀见黄女史神色有异,便赶过去,压低声音:“怎么了?”   黄女史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注意,这才将事情经过说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孟掌药说不是她,那边却有人指证就是她,程尚食很生气。”   杜清檀皱起眉头:“还没放回来?”   黄女史摇头:“没有,感觉有点麻烦了。”   杜清檀转身就往外走。   雷燕娘追出去:“五娘,你要去哪里?”   杜清檀道:“我去看看。”   她不信孟萍萍是这种人,总得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雷燕娘不许她去:“即便孟典药真是无辜的,这么大件事,参与的人不会是少数,小心惹火上身。”   杜清檀道:“我有分寸。”   程尚食忙得不可开交,屋里人来人往的。   杜清檀也不打扰,就找了伺候的宫人送上热汤。   “才熬好的大补养藏汤,烦劳姐姐端给尚食,请她老人家趁热喝。”   宫人知道程尚食有意收她做义女的事,笑眯眯地接了过去。   没多会儿,就来叫杜清檀:“尚食请您进去。” 第292章 做什么都可以   程尚食笑道:“听闻你昨日出宫看诊,得了不少诊金?”   杜清檀也笑:“是不少,正好留着孝敬义母呢。”   程尚食笑得眼角起了一堆褶子:“好,好,我这抽空就去问问他们日子看好没有。”   杜清檀又道:“我还得了几件新绵衣,是我那未来婆母为我制的,又轻又暖和,比较紧凑,正合适穿在官服里头。   我与尚食身材差不多,您若是不嫌弃,我拿一件给您,您将就穿穿如何?”   程尚食也是又高又瘦的体型,还正好了。   程尚食笑着摇头:“那是人家为你做的,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我不缺衣裳,尚衣是我老姐妹,怎么敢让我冻着。”   虽是如此,却很高兴杜清檀的孝心。   杜清檀见人来人往的,也就不提孟萍萍的事,安静地坐到一旁,自己个儿看医书。   程尚食忙完之后,站起身来捶腰。   “吴尚食这个老货,越来越不像话。说好要和我一起扛过这一关的,临了临了,什么事都不管,借口老寒腿,跑去躺着了!真是!”   杜清檀道:“您躺着,我给您揉捏揉捏。”   程尚食以为她是为了讨好自己,就道:“那不必,让她们来就可以了。”   杜清檀笑着摇头:“我的手法和她们不一样,我在太医署时,也曾跟着按摩博士学过的。”   说起来,她们这一批人,李岱是真下了大功夫。   程尚食就来了兴趣:“那我试试。”   没多会儿,程尚食就痛且舒爽地发出了“哼哼”声。   杜清檀弄得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您起来试试。”   程尚食起身扭了两下腰,笑道:“嗳,别说,真是轻松多了!你呀,真浪费了,该让你把药医也做起来!”   杜清檀立刻拒绝了:“您快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人弄,只做食医就好。”   程尚食听出她的意有所指,不动声色地道:“怎么扯到这个了,谁想弄你?”   杜清檀笑着抱住程尚食的胳膊,低声道:“就是有感而发。孟典药那是怎么回事呀?我觉着她不是这种人。”   程尚食淡淡地道:“我也觉着她不是这种人,但人证物证俱在,我能怎么办?”   杜清檀道:“人证物证也能作假的啊,查查那天是谁接的诊不就好了?”   程尚食道:“你别管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杜清檀又说了许多好话,程尚食只是不理。   “别觉着我不给你面子,我是为你好,回去,我自有分寸。”   杜清檀又道:“那,好歹先把孟典药放出来?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得不偿失。”   程尚食直接赶她走:“再说再说,连你一起关起来。”   杜清檀便知这事儿她是真说不动程尚食了,只好回去。   刚进院子,就见孟萍萍房间的窗扉晃了一下,“哒”的一声关上了。   熏儿小声道:“这个锁春,鬼鬼祟祟的,平时见着咱们也没个好脸色。”   杜清檀道:“不必搭理她。”   雷燕娘赶过来:“怎么样了?”   杜清檀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雷燕娘叹气:“要我说,孟典药该有此劫。在这宫里,活得好的,要不就是狠人,要不就是小人,再不然就是庸人。   她既不是狠人,又不是小人,也不是庸人,这不就招人恨了么?吃个亏也好,长记性。   省得锁春一天趾高气昂的,到处得罪人。也不知道她傲气个什么,我就想不通了!”   杜清檀道:“怎么说?”   雷燕娘道:“孟典药不是医术精湛嘛,很多人都想请她瞧病,她有时候不在,人家就会找锁春。   锁春可倨傲了,有些话,我听着都生气,更何论是当事人呢?这宫里的人,哪有那么好得罪的。   不说这个了,你赶紧歇歇气,等会又要备晚膳了,说是得多做一些,圣人要赏人。”   这事儿急也急不来,还得再缓缓,才能找人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杜清檀躺下休息,熏儿见她睡了,便坐到窗前安静地做针线活儿。   忽然听得外头一声门响,她便站起身来隔着窗缝往外张望。   但见锁春肿着脸走出来,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去敲了孙小兰的门。   伺候孙小兰的宫人很快开了门,放她进去。   熏儿撇撇嘴,继续坐下做针线。   另一边,孙小兰似笑非笑地看着锁春:“你来干什么?”   锁春屈辱地跪下去:“婢子来求典药放过我家萍娘。”   孙小兰翘着兰花指,冷笑:“怎么不求杜清檀啊?她不是最得两位尚食的欢心?只要她开口啊,一求一个准!”   锁春眼里露出几分怨毒:“她哪有典药的本事?”   杜清檀出去,她还以为会去帮着说情,把孟萍萍带回来。   没想到,怎么去的怎么回,害她空欢喜一场。   孙小兰斜着眼睛吹指甲:“你说错了吧,是我哪有她的本事?听说程尚食打算收她做义女呢。   等她做了程尚食的义女啊,呵呵……还不得要升一升官?你家典药正好给她腾位子了。   哎呀,哎呀,她怎么这样好命!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   锁春指甲陷入掌心,垂着头低声道:“只要典药能够帮我家萍娘洗涮干净冤屈,放她出来,您让婢子做什么都可以。”   孙小兰这才正眼看她:“做什么都可以?”   锁春咬着牙道:“对不起我家典药的事不行。”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可能对孟典药不利呢?我盼着与她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好姐妹呢!”   孙小兰叫锁春起来:“你过来,我与你说。”   她贴着锁春的耳朵,轻声说了一段话。   锁春面色变幻,最终缓缓点头。   孙小兰阴狠地道:“这事儿若是走漏了风声,或是没办妥,又或是办好之后泄露出去,你敢扯上别人,我定然让你主仆二人横着抬出宫去!”   杜清檀忙了许久,待到药膳送走,天都快擦黑了。   她让熏儿拿上特意留下来的一碗桂枝炖羊肉,去了尚宫局:“请问关女史在吗?”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史迎出来:“杜掌药,你怎么来啦?” 第293章 我希望所有人都讲规矩   “天气冷,我给您送一碗羊肉补补身子。”   杜清檀跟着关女史进了屋:“您的头最近还疼吗?”   关女史笑道:“好多啦,幸亏有你,不然这十几年的老毛病,真是难熬。彩雁那丫头痛经的毛病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了。”   杜清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举手之劳而已。”   关女史是她刚入宫时,导引她们领取衣物的宫女彩雁的义母。   她当时许诺给彩雁手脂,之后也没忘记,双方这就走动起来。   彩雁又请她给关女史看了病,也看好了,又因互相投缘,就有了往来。   这回孟萍萍这事儿,正好可以请关女史帮着打探一二。   关女史听杜清檀说了来意,微微一笑:“行。”   一刻钟后,杜清檀悄无声息地回了尚食局。   走进住处,锁春就扑了过来,拽着她央求:“杜掌药,求您救救我家萍娘。”   “她还没放回来?”杜清檀看着锁春肿胀的脸,淡声道:“怎不拿药膏搽一搽?”   锁春低头垂泪:“是婢子不会做人,这才给萍娘招了祸事。婢子不用药,是想让自己记住教训。”   杜清檀不置可否:“我早间曾寻过尚食,尚食说是人证物证俱在,不许我管……”   她话还没说完,锁春就跪了下去:“杜掌药,求求您,萍娘最是信重您。”   杜清檀伸手扶锁春起来:“我再走一趟。”   她拿了些肉干,几个饼,叫上熏儿:“跟我走一趟。”   熏儿小声道:“您可当心着锁春,她和孙典药凑一块儿,鬼鬼祟祟的,总觉着不干好事儿。”   杜清檀赞许地摸摸她的发顶:“好孩子。”   熏儿羞红了脸,小声道:“我自从跟了您,吃得饱穿得暖,不打不骂,每天都觉着做梦一样,就怕一觉醒来又回去了。”   所以,她绝不允许别人破坏这好日子。   程尚食见杜清檀又来了,严肃地道:“早和你说了,这事儿不许你管,怎么不听?”   杜清檀笑道:“义母,我自是听您安排,总之您都是为了我好。”   程尚食面色稍霁:“那你来做什么?”   杜清檀笑着搂紧她胳膊:“给您送些膏药过来,顺便给孟典药带了点吃的。”   程尚食白了她一眼,没表示反对。   杜清檀推开房门,但见里头黑黢黢一片,清冷又潮湿。   “孟典药?”她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又叫熏儿:“去点一盏灯来。”   “五娘?”角落里响起孟萍萍的声音,带了几分不确定。   “是我,你怎么样?”杜清檀接过灯,往里照了照,看到孟萍萍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头发乱糟糟的,双眼红肿。   她走过去,把灯放在地上,递过一杯热水:“喝吧。”   孟萍萍接过水杯捂着手,垂着眼睛不说话。   杜清檀又把吃食放在一旁:“随便填填肚子。”   熏儿见孟萍萍还是不动,急道:“典药,您可别嫌不好,忙着吃,我们掌药好不容易才求了尚食的。   您这事儿人证物证俱全,没那么好办,不然之前我们掌药就来替您求过情了。”   孟萍萍点点头,抓起一个饼咬了一口,再喝一口热水,掉下泪来。   “五娘,不是我,我没干过这事儿,我压根就没见过那什么胡司簿。”   杜清檀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孟萍萍见她神色淡然,还以为她不信自己,哭得越发厉害:“真的,我不是那种人。”   “我没有不信你。”杜清檀递了帕子给她:“你也别怪尚食,她是按着规矩办事儿,换了别个,你不一定比现在好。”   孟萍萍哭着不说话。   杜清檀知道她没受过委屈,也知道这种事劝不好,便安静等着她平静下来。   幸好孟萍萍倒也不是那惹人厌烦的性子,很快就收了眼泪,不忘向她致歉。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实在是,没地儿说。”   杜清檀点头:“我懂。”   孟萍萍吃完之后,她把肉干和水留下来:“你要方便么?”   孟萍萍难为情地点头。   杜清檀就让熏儿陪她去方便。   过不多时,孟萍萍回来,杜清檀就道:“你把具体经过和我说一遍。”   孟萍萍情绪稳定了许多,将过程一一说了。   杜清檀和她告别:“那行,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孟萍萍小声道:“可否请你帮忙照看一下锁春?”   杜清檀也点了头:“行。”   门关上,四周又陷入黑暗之中。   孟萍萍虽然还冷,却是没那么绝望了,她抱着膝盖,昏昏沉沉。   门突然响了一声,灯光亮起,程尚食走进来,用灯笼晃了一晃,不等她起身问好,又走了出去。   没多会儿,宫人抱了一床被子进来,絮絮叨叨。   “你命好,遇着了杜掌药。她在那求了尚食许久,还给尚食洗脚按摩,这才帮你求到了这床被子。”   孟萍萍抱着被子,再次流下泪来。   杜清檀从程尚食那儿出来,又去看望白司药。   宫人还拿之前搪塞孟萍萍的话来说:“司药病了,要静养,不能打扰。”   杜清檀笑道:“我就是来给司药调理身体的。烦劳姐姐帮我走一趟,若是司药仍旧不肯见我,我立刻就走。”   宫人进去片刻,出来道:“杜掌药,司药请您进去。”   白司药歪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大晚上的,你怎地还不睡?明日不当值么?”   杜清檀笑道:“才刚忙完就听说您病了,不来看看放不下心。”   她给白司药号了脉,笑道:“您这是忧思太甚,一直没歇好,这才导致的风邪入体。我给您开个食疗方子,配着药一起吃,您觉着如何?”   白司药目光炯炯:“你为何认为我是忧思太甚?”   杜清檀大胆地道:“难道不是吗?别说是您,即便我们,也是忧心忡忡啊。”   白司药淡淡地道:“此话怎讲?”   杜清檀叹气:“不瞒您说,下官才刚探望过孟典药,总有物伤其类之感,心里不踏实。”   “你不用怕,程尚食不是要收你做义女?她自会护着你。”白司药滴水不漏。   杜清檀一笑:“尚食固然慈爱,但她也要按规矩办事的。我啊,希望所有人都讲规矩。” 第294章 下药   白司药目光微闪:“想要所有人都讲规矩,谈何容易。”   杜清檀坚定地道:“虽然不容易,总要有人去做。譬如说,让讲规矩、行事正派的人做更大的官,不让小人上位。”   白司药笑了一声:“行了,你的想法我知道了,回去吧。”   杜清檀给她留了方子,说道:“司药若有吩咐,随时可以召唤我。”   白司药不置可否,拿了方子细看:“回吧。”   杜清檀回到住处,几乎是刚坐下来,锁春就赶过来了,急切地道:“掌药,我家萍娘如何了?”   杜清檀道:“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尚食答应给她饮食,你吃过了吗?”   锁春不安地搓着手道:“婢子去取饭,她们说婢子的份例是跟着萍娘一起的。萍娘一日不出来,婢子就没饭吃。”   杜清檀就让熏儿给她拿吃的。   锁春饿狠了,大口大口撕咬着饼,又一口气吃了一大把肉干。   熏儿看不下去:“你这也不怕撑着,这饼和肉干都是干的,见水就发,撑破了肚子,看你怎么办。”   锁春不说话,吃饱喝足这才道:“婢子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看见杜清檀露出同情之色,她就掩着脸哭起来,说的都是怎么害怕,怎么辛苦。   杜清檀才是伸手拍拍她的肩,她就顺势抱住杜清檀的胳膊靠了上去,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打发走锁春,熏儿着急地道:“掌药,您可别信她的话,假模假式的。”   杜清檀笑笑:“睡吧。”   孟萍萍被关的第三天,尚宫局胡司簿那边使人过来了。   说是经过孙司药的诊治,她的病已经好了。   加上孙司药一直在劝她,她也就不打算再和孟萍萍计较,让程尚食把人放了。   孟萍萍踉跄着走出房门,锁春见她脸色太差,好意想要去扶她,她很坚定地谢绝了,坚持自己走回去。   走到半路,遇到孙小兰:“哎呀,孟典药总算出来啦!不枉我姑姑为你这事儿来回跑了无数遍,还往里贴进了自家藏的一朵老灵芝。”   孟萍萍面无表情,站立不动。   锁春赶紧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道:“萍娘,您忍忍。”   孟萍萍这才看向孙小兰,生硬地道:“多谢。”   孙小兰勾着唇角笑起来:“你若真有诚心,就去谢我姑姑,谢我干嘛。”   孟萍萍沉默片刻,又道:“还请孙典药陪我一同去拜谢孙司药。”   孙小兰不去:“你自己去。”   孟萍萍又在原地站了会儿,当真去找了孙司药致谢。   孙司药懒得见她,只叫宫人传话:“再有下次,神仙也救不得你。”   孟萍萍回去就病了。   锁春也不找别人给瞧病,专往杜清檀那里跑。   熏儿和雷燕娘担心她使坏,盯得紧紧的,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反常。   等到孟萍萍好起来,已是腊月二十九。   除夕家宴、旦日大宴在即,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孟萍萍才是说了要去御膳房帮忙,孙司药和白司药就许了。   杜清檀被钦点了一道长生粥,并且是要煮很大一锅,因为女皇表示要赏赐宗室和诸位重臣。   这么大一锅粥,光是准备食材就得花不少时间。   孟萍萍主动道:“我和锁春都可以帮忙。”   锁春反而道:“不太好吧?我们都懂得食医,万一不小心学到了方子……”   孟萍萍深以为然,还很宽慰:“你可算懂事了。”   锁春忧伤地道:“遇到了这么多事,倘若还没有半点醒悟,那还怎么活。”   不想杜清檀并不在意:“我可不怕你们学了去,都去忙吧。”   孟萍萍感激又高兴,拉着杜清檀的手道:“五娘,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此方绝不外泄,我和锁春也终身不会用这方子。”   杜清檀含笑点头。   雷燕娘瞅了机会提醒她:“我看锁春反常得很,你让她掺和这事儿,就不怕她使坏?   这可是要赐下去的粥品,量大人多,万一出事,都没机会补救。”   杜清檀平静地道:“今早是孙司药值日,且她主仆二人都有参与,一旦出事就是连坐,放心吧。”   果然一切如常。   等到午后,有宫人过来交待杜清檀:“圣人想吃前几日呈上去的那道菟丝子当归炖鸽。”   杜清檀连忙应了,招呼雷燕娘帮着准备食材。   一切就绪,忽见黄女史快步而来,笑道:“我来讨碗热汤喝。”   杜清檀就叫人给她打了一碗热羊汤。   黄女史一边喝汤一边道:“我这一直要跑腿传话呢,下着雪粒子,若不喝下这碗热汤,怕是回去就得冻个半死。”   杜清檀若有所思。   等到黄女史走了,她就叫雷燕娘:“这鸽子你看着炖,那边刘宦官让我过去帮忙呢。”   雷燕娘应道:“快去罢。”   刘宦官因为炖得一手好汤,地位超然,是以单独占据了一个小厨房。   杜清檀走进去时,他正翘着腿坐在那儿,指着徒弟忙活,见她进来,就笑道:“可算来了,就等你呢,快来帮我尝尝咸淡。”   雷燕娘把洗干净的鸽子、装了药材的白布袋子下了锅,注水再加入姜片、葱段、料酒、盐,大火煮沸。   撇净沫子,就改小火慢炖。   快好之时,她揭开盖子,尝了味道,因觉着还差一口气,就又盖上了盖儿。   忽有人过来喊道:“熏儿找你呢。”   雷燕娘赶紧出去,果见熏儿抱着件衣服站在那儿:“给掌药的。”   雷燕娘奇道:“好端端的,怎么送衣服来?”   熏儿道:“五娘让我送的,说是她冷。”   雷燕娘就道:“她在刘宦官那儿,你给她送去,我灶上炖着汤呢。”   熏儿应了,自去寻杜清檀。   同一时间,锁春迅速揭开锅盖,往里头扔了些药粉,再迅速将锅盖上,若无其事地走开。   没多少时候,雷燕娘快步走进来,揭开锅盖看了看,小心地用勺子扒了一下锅底,再盖上盖子,什么也没发现。   杜清檀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好了么?”   雷燕娘道:“好了。”   杜清檀尝了一口汤,满意点头:“那就装碗呈上去吧。” 第295章 一箭三雕   “哎呀!”锁春发出一声惊呼,手被刀切了一块。   孟萍萍赶紧拿帕子帮她包了,带到一旁清洗,责怪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锁春羞窘地道:“许久没碰刀,生疏了。我给您丢人啦。”   孟萍萍叹气:“丢什么人啊,咱俩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个。你先回去歇着,我忙完就来。”   锁春行了个礼,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却也不回住处,而是去了值房。   孙小兰正等得不耐烦,见她来了就赶紧起身:“如何?”   锁春小声道:“已经办妥,汤送上去了。”   孙小兰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勾唇而笑:“这回好了,只要把杜清檀弄走,你家孟典药在这宫中再无敌手。”   锁春不安地道:“不会出人命吧?”   孙小兰嘲讽一笑:“你觉着呢?那是圣人,下头伺候的人只要稍许不敬,都可能丢了性命,何论是这样的呢?”   锁春惊慌地道:“那,那,我也没想过要她的命啊。”   “呸!装什么呢,做这事儿之前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这会儿和我装什么装?”   孙小兰如今已然抓住锁春的小辫子,再不与她客气。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装模作样!都一样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你们就比我高贵?   清高个什么劲儿啊!凡事装作大义凛然的,其实还不是那么回事儿,比谁都黑!”   “我……”   锁春想要辩解,被孙小兰不客气地打断了。   “闭嘴!赶紧地回去,别让人瞧见了。管好自己的嘴,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自己有点数。   否则走漏了风声,第一个就得拿你开刀,接着就是你家典药,谁都跑不了!”   锁春眼里闪过一丝恼意:“我们跑不了,您这也跑不了!”   孙小兰贴近她:“是吗?我怎么跑不了?关我何事?药是你自己个儿偷的,也是你投的,你咬我我就得认啊?证据呢?”   锁春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孙小兰嚣张地拍拍她的脸。   “老实做人不好吗?别老想着争这个争那个,小心把命丢了,滚!”   竟然是敷衍都不耐烦了。   锁春却什么都不敢说,忍气吞声地走了出去。   “站住!”孙小兰却不肯就这么放她离开,倨傲地道:“你还没给我行礼辞别呢,世家大族出来的人就这么没规矩?”   锁春沉默片刻,又走回去屈辱地行礼:“婢子告退。”   “这还差不多,去吧。”   孙小兰满意地笑了,见锁春离开,就也跟着出了门。   先去司药所在的值房看过,见白司药还在里头坐着,就又悄无声息地去了孙司药的住处。   孙司药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见她来了,飞快坐起:“如何?”   孙小兰比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笑着行礼:“恭喜姑姑即将荣登尚食之位。”   孙司药笑了起来:“还早着呢。”   孙小兰依偎着她,道:“不早啦,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今日本该是她当值,下午她借口不舒服,就换了白司药值日。   御膳房用到的所有药材都要经过当值司药的手,杜清檀那里出了事,连带着白司药也要受牵连。   这种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白司药与尚食之位就算断了缘分。   白司药和杜清檀倒下,孟萍萍主仆有了短处被她们捏在手里,这司药司就被她们姑侄捏在了手里。   到时候,做姑姑的接下吴尚食的职位,风光高升;司药之位空缺,做侄女的自然要接上。   孙小兰光是想想就乐得不行:“还是姑姑厉害,一箭三雕!”   孙司药也挺高兴的,教导她道:“你呀,还是沉不住气,总为了一点小事儿就上脸。   时常不是刺这个几句,就是戳那个两下,不好,改了。不然以后你怎么继承我的衣钵。”   “您说得是。”孙小兰乖巧得不得了,“我先回去听着动静,有什么消息,又来告诉您。”   孙司药满意点头,踏实躺下。   傍晚时分,疲累的宫人们各自回房吃饭歇息,说说笑笑,一片祥和。   忽见一队女官神色冷峻地朝着杜清檀等人的居所而来,进门就道:“杜掌药是住哪里?”   得了指点后,直奔杜清檀的住房而去。   孙小兰听到动静,迅速起身打开窗子,躲在窗缝后头偷看,竖起耳朵偷听。   孟萍萍也听到了动静,因觉着势头不对,立刻就要开门出去,却被锁春死死拦住。   “不能去,宫中的规矩是不许管闲事,您在这儿听着就好,小心招了人眼。”   孟萍萍着急地道:“我就在外面看看,我不进去。”   锁春跪到地上,紧紧抱住她的双腿。   “不行的啊,萍娘,您前阵子还没吃够亏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好好儿的,才能救五娘。”   孟萍萍挣不脱,只好眼睁睁看着杜清檀被带走。   情急之下,她站在门里喊了一声:“五娘!”   杜清檀闻声回头,看着她笑了笑。   雪光暮色中,纤瘦白皙的人儿被一群神色严肃的女官围着,说不出的脆弱。   孟萍萍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她勉强浮起几分笑意,朝杜清檀挥挥手,用口型说道:“别怕。”   杜清檀点点头,跟着女官们走了。   女官们刚一离开,院子里就炸了锅。   申小红的声音最大最激动:“怎么回事啊?五娘犯什么错啦?女官们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对劲啊。雷燕娘,你知不知道?”   雷燕娘阴沉着脸,红着眼圈道:“我怎会知道?”   杨掌药道:“申女史,你不是一直在那踮着脚偷听么?说什么了?”   申小红遗憾地道:“她们的声音太小了,听不见呀!”   众人议论纷纷,孙小兰走出来,威严地道:“嚷嚷什么呢!学的规矩哪儿去了?还不散去?”   众人这才四散开来。   雷燕娘回了一趟房间,拿着一包东西,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杨掌药喊道:“雷女史,你去哪儿呢?”   雷燕娘含含糊糊地道:“我去找两位司药……”   众人就都知道了,她这是打听消息求情去了。   不想,雷燕娘这一去也没再回来。 第296章 药膳出了问题   “听说雷燕娘也被带走了。是司正司的人带走的。司正司,那是掌管刑罚的地方啊!这可不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申小红出去溜达一圈回来,神秘兮兮地四处和人说这个消息。   孙小兰严肃地呵斥她:“哪儿都有你!嘴怎么这样碎呢?想挨板子不是?”   申小红一缩脖子,讪笑着告了罪,回去了。   孟萍萍实在坐不住了,就要去找申小红打探消息。   锁春照旧拦着不许她出去:“这是出大事了啊,再稳稳。”   孟萍萍来回走了一圈,突然想起什么,严肃地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锁春连忙否认:“没有,婢子哪能知道什么。”   孟萍萍怀疑地道:“女官刚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就和我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说救五娘。”   锁春流下泪来:“婢子是被前阵子您的事吓坏了,凡事都爱往坏处想。您到底在怀疑什么呀?难不成婢子还能做坏事不成?”   孟萍萍看了她片刻,缓缓道:“也是。锁春,你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在这宫中是最亲近的人。   有什么事,你得告诉我,不要隐瞒,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措手不及,我俩谁也逃不掉,懂吗?”   锁春使劲点头:“婢子懂的。”   孟萍萍道:“我饿了,饭菜凉了,你去想法子热一下。”   锁春前脚踏出门去,孟萍萍后脚就拿着自己的首饰财物出了门。   程尚食看见她,没好气地道:“你俩真是好笑,难姐难妹啊?”   孟萍萍生涩地伏低做小:“尚食,五娘帮过我,我不能坐视不理的。   我知道打听消息讨人情都需要花费大力气,我这有些金银之物,交给您统一安排。”   程尚食扫了一眼,还真不少,也不拒绝:“搁那儿吧。”   肯收东西就好,孟萍萍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尚食可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尚食淡淡地道:“说是送去的药膳出了问题。”   孟萍萍大吃一惊:“这,什么药膳出的问题?严重吗?”   程尚食蹙着眉头道:“尚宫局那边瞒得紧,再缓缓看。”   孟萍萍央求道:“尚食,五娘做事细致谨慎,绝不会做不妥当的事,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她,您一定要帮她做主啊。”   程尚食叹气:“我何尝不知,但只是,规矩在这,也容不得我乱来啊。”   孟萍萍又去找白司药,却被告知,白司药也被带走了。   孟萍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住处,锁春早就等急了:“您去哪儿了啊?怎么才回来?”   孟萍萍扶着案几坐下去:“别说话,让我静静。”   锁春见她脸色惨白,目光幽暗,不由急了。   “萍娘,到底怎么了啊?我看大家都慌慌张张的。”   孟萍萍颤抖着嘴唇道:“出大事了,白司药也被带走了。程尚食也打听不到消息……   怎么办?我们设法联系独孤吧。只有他才能救五娘了!你快去找人传递消息!”   锁春站着不动:“您糊涂啦,咱们哪儿能联系上独孤长史啊!勾连东宫外臣,那是重罪!会连累家里的!”   孟萍萍气道:“你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锁春把门拦住,坚定地道:“婢子不能让您胡来!”   到了这时候,孟萍萍反而冷静下来,不声不响地睡下了。   这会儿四处宫门已关,凭着她的人脉本事,确实是传不出任何消息的,只能等到天亮之后。   锁春静静地等了许久才小声道:“萍娘?萍娘?”   孟萍萍没动静。   锁春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溜进孙小兰的屋子里,飞快地把情况说了。   “……去求了程尚食,程尚食也说没办法,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白司药也被带走了……”   孙小兰听说孟萍萍打算联系独孤不求,不由得笑了。   “你别拦她,省得她生你的气,不肯和你说实话,由着她去,我使人拦住她就好。”   锁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灯骤然亮起,孟萍萍坐在灯下,神色严肃:“你去了哪里?”   锁春低声道:“我去打听消息。”   “问到了吗?”孟萍萍垂着眼。   锁春摇头:“问不着。”   “睡吧。”孟萍萍直接躺下了。   锁春觉着有些不对劲,试探着想和她搭话。   “萍娘,您想好怎么去找独孤长史了吗?”   孟萍萍闷闷地道:“不去了,找不着,不如指望程尚食。”   天亮,孟萍萍照常去上值,似乎已经决定不再去找独孤不求。   锁春盯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动静,便暂且放下。   待到午间吃饭,锁春发现孟萍萍不见了!   她着急着慌地找了一圈没找着,只好去寻孙小兰。   孙小兰甩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你怎么不去死!”   锁春不敢说话,只捂着脸哭。   孙小兰忙着去找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去找孟萍萍。   刚走出去不远,孟萍萍却回来了。   “你去哪了?”孙小兰都懒得装了,反正事已至此,杜清檀别想逃掉!   锁春已经做了这件事,等同于孟萍萍也被她捏在了手里。   孟萍萍淡淡地道:“随意出去走走,怎么,孙典药连这个也要管?”   孙小兰冷笑:“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尚食下令一应人等不得乱走,你这样到处乱跑,是想给司药司招祸吗?”   孟萍萍垂着眼绕开,并不想加剧冲突。   孙小兰嫉恨她许久,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命令众人:“把她关起来!省得拖累咱们!”   孟萍萍大喊:“你凭什么关我?我俩是平级!”   “就凭我姑姑是司药!白司药被关,现下只有我姑姑掌事,不听她的,难道要听你的?”   孙小兰走过去,恶狠狠地把一团布塞进孟萍萍口里。   孟萍萍也不挣扎,由着她摆弄。   孙小兰以为她屈服了,得意地道:“算你识相!”   然后把人交给锁春去管:“再看不好人,给我等着瞧!”   孟萍萍抬眼看向锁春,一脸失望。   锁春哭丧着脸:“婢子稍后再给您解释。” 第297章 我是原告   孟萍萍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也不看锁春。   锁春反而坐不住,小声解释:“婢子没有背叛您,都是她们逼我的,婢子是为了您好。”   孟萍萍转个身,背对着她。   锁春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您找着独孤公子了吗?”   孟萍萍仍然不吭声。   却见门被人猛地踢开,孙小兰气急败坏地走进来,一把抓住孟萍萍的衣领,咬牙切齿。   “你之前去哪了?都找了谁?”   孟萍萍淡漠地道:“也没找谁,就是请人给杜清檀的未婚夫带了个口信,告诉他,五娘被人陷害。”   “好,你好得很!”孙小兰抬手就朝孟萍萍的脸挥去,却被锁春拦住了。   “我们说好的,你不能对萍娘动手!”   孙小兰转手就打在锁春脸上,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锁春被打得扑倒在地,唇角开裂,然而孟萍萍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并没有伸手拉她一把的意思。   锁春挣扎着站起身来,捂着脸羞愧地躲到一旁。   然后就听外头响起申小红的声音:“哎呀,燕娘,你怎么回来了?”   孟萍萍飞快地跳起来,冲到窗边,扒着往外看。   雷燕娘冷漠地站在廊下,直视申小红和孙小兰:“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申小红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到底怎么回事呀,搞得我们好害怕。”   雷燕娘淡淡地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奉给圣人的菟丝子当归炖鸽有些不妥当,叫我过去说清楚问题。”   “那……都说清楚啦?”   申小红看一眼孙小兰,帮她问道:“五娘和白司药什么时候回来?”   “嗯,很快了吧。”雷燕娘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好累,一宿没睡,我得歇会儿。”   说着,无视孙小兰的存在,直接从她身边越过,走到孟萍萍窗前。   “孟典药,多谢您啦,若非是您找了人,这事儿还没那么容易说清楚。”   再愤愤不平地瞅一眼孙小兰,骂骂咧咧地道:“什么东西!等着倒霉吧!”   然后走进房去,使劲把门砸上。   孙小兰被这声门响吓得一激灵,脸色就变了。   申小红立刻随风倒,“哎呀”叫了一声,道:“该我上值了!今天忙着呢!”   这就匆匆忙忙跑了,把孙小兰一个人扔在那。   孙小兰呆呆地站了片刻,也快步走了。   锁春心惊肉跳:“萍娘,这是怎么回事?”   孟萍萍没搭理她,径自躺下。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门被人用力拍响,锁春惊跳起来,紧紧贴着墙壁,嚅动嘴唇:“萍娘。”   孟萍萍这回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四个陌生女官,为首的女官严厉地道:“锁春呢?”   锁春战兢兢地想往后躲,却见孟萍萍转过身,垂着眼,往她一指。   “萍娘……”锁春尖声嘶喊:“救我……”   孟萍萍低垂着头让到一旁,一言不发。   当头的女官亮出一块令牌,冷冷地道:“奉司正之命,捉拿罪人锁春协助破案!”   锁春哭喊起来:“萍娘,婢子都是为了您啊!”   孟萍萍冷冷地道:“你是为了我,我却顾不上你了。若想活命,就不能有丝毫隐瞒!”   锁春绝望极了,又高声喊道:“孙典药救命……”   孙司药及时出现,高声道:“乱嚷嚷什么!把这罪人的嘴堵上!”   一个宫人上前,用力往锁春嘴里塞进帕子,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嘴紧,就还有活路。”   锁春别无他法,只好哭泣着去了。   孙司药冷冷地看着孟萍萍,孟萍萍垂着眼,施了一礼,回到房里把门关得紧紧的。   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目睹这一切的宫人、女官都鹌鹑一样地躲在屋里不敢露头。   孙司药紧抿着唇快步离开,孙小兰紧跟上去,害怕地道:“怎么办?”   孙司药冷冷地道:“她活不长久。”   孙小兰恍然大悟:“那个帕子……”   孙司药看了她一眼,她火速垂了眼眸,姑侄二人心照不宣地离开。   另一边,锁春浑浑噩噩、踉踉跄跄地被众女官推着走,心里拿定主意,坚决不认。   不认还能有一分活路,认了却是再无活路。   转过一道弯,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   青色女官袍服,头戴幞头,个头高挑,肤色白皙,凤眼多情。   锁春看到来人,震惊地发出“呜呜”声。   杜清檀伸手就把她嘴里的帕子拔了出来,然后嫌弃地拎着一只角,皱着眉头道:“苦吗?”   锁春没明白,只震惊于杜清檀怎么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还丝毫不惧司正司这群女官。   杜清檀怜悯地看着她:“死到临头,犹自不知。”   锁春听到这个“死”字,这才觉着嘴里发苦。   她到底也跟着孟萍萍学了些医术药理,立刻反应过来,挣扎着做出想要呕吐的样子。   杜清檀轻声和捉拿她的女官说了两句话,女官道:“放开她。”   锁春双手一得自由,就使劲抠嗓子眼儿,把胃里的东西尽数吐了个干干净净。   杜清檀冷冷地看着,等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将那帕子交给一个女官:“泡水,喂兔子。”   刚还活蹦乱跳的兔子饮了这水,死得透透的。   杜清檀道:“草乌头,取汁晒为毒药,可射禽兽。堵你嘴的这块帕子,浸过草乌头浓汁。   你也不会立刻就死,有个过程,事后可以视为,你畏罪自尽,毕竟做下那种事情,自尽才对。”   锁春惨白着脸:“我说……我什么都说,这件事和孟典药没关系,一切都是我鬼迷心窍,被孙小兰威逼恐吓……”   司正司先拿的孙小兰。   孙小兰看到活得好好儿的锁春,再看到立在一旁完好无损的杜清檀,吓得见了鬼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杜清檀很是稳重地背着双手,给了她一个孤绝傲气的身影:“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毕竟我是原告。”   孙小兰整不明白了:“你怎会是原告?”   难道不是那鸽子汤呈到圣人面前,让圣人吃出问题,这才命人抓捕了杜清檀等人吗?   怎么罪人倒成了原告? 第298章 咦!好可怕!   杜清檀正义凛然:“自是因为我发现汤出了问题。”   孙小兰还是不明白:“可是那汤不是呈上去了吗?”   按照锁春的说法,杜清檀先喝了那汤的,就算她出现身体不适,发现汤有问题,也来不及追回。   需知,汤会趁热送到御前,路上不会有半点耽搁。   一旦圣人将汤饮下,即便查明不是杜清檀下的药,她也不能全身而退。   毕竟就是她做的药膳,至少也是玩忽职守之罪。   杜清檀决定让孙小兰死个明白。   “哦,你说这个啊,呈上去的汤不是你们下了药的那一份,而是我另外炖的。”   她当时去了刘宦官的小厨房,不是帮忙,而是煮另一份菟丝子当归炖鸽子去了。   呈到御前的鸽子汤也不是雷燕娘做的那份,而是她从头到尾守着炖出来的另一份。   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这么做呢?   当然是黄女史给她传了信。   黄女史是白司药的心腹,孙司药不会使她办事。   孙司药早上当值,下午借口生病,让白司药替她上值,为的就是方便让白司药受到牵连顶罪。   黄女史跑来要羊汤,说是自己跑腿传信很辛苦,就是告诉杜清檀,现在当值的人换成了白司药。   这么敏感的时刻,突然换了当值人,由不得杜清檀不多想细想。   所以她借口去刘宦官那儿帮忙,另外准备了一份炖鸽备用。   等到熏儿莫名其妙跑来送衣服,她就更加确定那锅汤出了问题。   “我喝了那一口汤,上吐下泻,差点被搞个半死。”   杜清檀和孙小兰说道:“所以,我立刻向尚食报告了这件事,有人试图谋害圣人。而你们,就是谋逆者!”   只有她自己先中了毒,才能有理有据地怀疑并举报谋逆者。   也只有谋逆之事,才能支使得动这许多人互相配合着、演出这么一场大戏,引得孙家姑侄入彀。   孙小兰恍然大悟,杜清檀为了掰倒她们姑侄,不惜以身试毒,是真狠。   她们输得一败涂地。   圣人对待谋逆之人,可谓冷酷无情,相关人员都逃不掉一个死字,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不要牵连宫外的家人。   孙小兰伏倒在地,又哭又笑:“你什么时候产生怀疑的?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的吧?”   杜清檀义正辞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人给我报信!我也不是未卜先知。   倘若你们不曾鬼迷心窍,铤而走险,自然不会走到这一步。既然做了,就要有死的准备。”   孙小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若能安逸舒适,谁想做这种事呢?你初来乍到,就要抢我的位子……   我若是失了位子,以后怎么活?我姑姑若是不能往上升,又要被人踩在脚底下……   我们离开家人来到这里,孤独终老,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要活出个人样么?”   杜清檀毫不同情:“自己心术不正,还怪别人太有本事?你活不出人样,不怪别人,怪你自己。”   白司药从外头走进来,冷冷地道:“孙小兰,你姑姑畏罪自尽了。”   孙小兰怔住,半晌,惨叫一声,一头晕倒在地。   白司药毫无所动,冷酷地看着杜清檀道:“此事既然告一段落,就赶紧去御膳房忙活吧!”   杜清檀捂住肚子:“下官中的毒还未完全解除干净……”   白司药毫无同情心地道:“我看你方才活蹦乱跳、得意洋洋,就不用装了吧。   若是还要再装,想必过几天去给波斯使者复诊的活儿也是动不得了,需要换人。”   杜清檀立刻跳起来往外跑:“虽然还没痊愈,但我愿意为了圣人鞠躬尽瘁!”   白司药淡淡一笑,和司正司女官寒暄几句,缓步离去。   几名司正司女官面面相觑,集体保持静默。   片刻后,在孙小兰醒来之前,有人低咳一声,说道:“听闻这位杜掌药,还未入宫之前就是个狠人。”   另一个人接话道:“你也听说了?据说太医署里的厨娘为难她们,弄了满是羊油和大蒜的胡饼。   她的婢女咬一口就吐了,其他人都不敢下嘴,为了不让厨娘说她浪费粮食,她面不改色地把婢女吃剩的胡饼都吃光了。”   “这算什么,听闻她在长安时,搞得她那悔婚的前未婚夫家破人亡。”   “啊,我还听说,她一言不合就拿刀砍人,把人腿都砍断了,还把一个人的子孙根都给切断了……”   “咦!”众人齐声惊叹:“好可怕!惹不起啊!不好惹!”   杜清檀在御膳房中忙得昏天黑地,实在撑不住了,才想偷个懒坐一会儿,一只月牙凳就被塞到了她屁股下。   以往最为彪悍、堪称厨房一霸的张厨娘讨好地看着她笑:“杜掌药累了吧?坐着歇歇。”   杜清檀受宠若惊:“啊,这不好吧,这是您自己的凳子……”   张厨娘笑得眉眼弯弯:“哎哟,不过一只凳子罢了,瞧您客气的,不坐就是不给我面子。”   “那……多谢了啊。”杜清檀为了不让人说自己不识抬举,只好坐了。   刚坐稳,又有人递了一块又白又香的热帕子过来。   “杜掌药,擦擦脸和手,瞧您累的。不接就是还记恨之前的小误会!”   是之前和她争抢过蒸笼的牛厨娘。   为了不让人说小气记仇,杜清檀只好勉为其难地受了这好意。   才擦干净脸和手,牛厨娘的徒弟就笑眯眯地接过帕子,自去收拾,不用她操半点心。   “啊……这……多不好意思。”   杜清檀话音未落,又有人给她递了一杯蜂蜜水:“口渴了吧?瞧您刚才出了许多汗。”   是之前因为嫉妒说过风凉话的吕宦官,这会儿白面似的脸上堆满了崇拜的笑:“您可真有本事,是这个。”   他对着杜清檀竖起大拇指,小眼睛里满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杜清檀尝了一口蜂蜜水,就没再喝了。   吕宦官紧张地道:“我这人小肚鸡肠没见识,不会做人,您不肯喝这水,是因为还生我气吗?”   “咳咳……”杜清檀低咳两声,试探地道:“其实,我只是想喝凉白开而已。”   吕宦官就和捡到钱似的:“我给您换!” 第299章 又升官了   “五娘,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孟萍萍眼里噙着泪花,拉着杜清檀的手,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   “我明日就要出宫了,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会。”   她受了锁春的牵连,原本也要受到惩罚。   但因她后面检举有功,杜清檀和程尚食、白司药都给她作证并求情,便只是罢官出宫了事。   至于锁春,直接绞杀。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杜清檀叹道:“你出宫以后打算怎么办?”   孟萍萍低声道:“设法找到锁春,把她掩埋了,也算全了主仆之义,之后在长辈面前尽一尽孝道。”   杜清檀把一包金银珠玉放到她面前:“这是你之前给程尚食,用来搭救我的,多谢。”   孟萍萍苦笑:“也没能帮上忙。”   “心意最重要,出宫挺好的,有父母亲人为伴,行动自由,想吃啥就吃啥。”   杜清檀也没什么多的话可说,毕竟二人相交并没有那么深厚。   想给孟萍萍饯行吧,今日又是旦日大典,大家都忙得不行,几乎没有空闲来办这件事。   她抱歉地道:“你瞧,原想走之前咱们几个聚一聚……”   孟萍萍微笑摇头:“不必了,就让我这么静悄悄地走吧,你也不必送我,我这个人呢,还是很好面子的。”   杜清檀也就没勉强,孟萍萍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不想被人看见她的狼狈,也可以理解。   “那你忙吧,我去收拾东西,交接一下差事。”   孟萍萍起身离开,迎光而行。   杜清檀骤然发现,她比初次见面之时,消瘦了许多,身上的绿色官袍竟然都撑不起来了。   或许,出宫对于孟萍萍这样的性情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吧。   旦日大典之后,所有宫人都得了一顿好吃的,杜清檀等人也都得了赏。   吃饱喝足,捧着赏赐回来,孟萍萍已经离开了。   杜清檀看着那间紧闭的房门,怅然若失。   接着就是吴尚食要离开,程尚食做东,置办了几桌酒席,邀请六局诸位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工给吴尚食送行。   杜清檀问明都需要张罗些什么,正打算去做准备,程尚食叫住她。   “我看了日子,那天正是黄道吉日,咱们两件事一起办,把认亲的事儿也办了,热闹。”   吴尚食道:“正是,好叫我也一起热闹热闹,知道这老东西有个人照料,出宫也就放心了。”   杜清檀笑着应了,等到走出去,整个尚食局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向她恭喜。   雷燕娘忙着帮她确认拜义母所需要的礼品:“衣裙准备好了没有?鞋袜呢?腰带呢?”   杜清檀一一拿了出来:“早就准备好啦。”   她花了大价钱,请托尚服局的唐女史帮着准备,用料、针脚都很精致。   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鞋袜不是她亲手所制。   雷燕娘把东西拿到光亮处,用手摸着,一寸一寸检查过去,满意地道:“不错,可以拿出去了。”   在这宫中生活,真是须臾不得放松,什么时候要谨慎再谨慎。   申小红扒着门缝讨好地笑道:“小杜,你有啥事需要帮着跑腿啊,搭把手的,只管叫我,别客气。”   杜清檀热情真诚地敷衍:“一定一定,绝不和你客气!”   申小红就想往屋里摸,雷燕娘冷着脸道:“你有什么事吗?我们要出去了。”   申小红这才尴尬一笑:“也没啥大事儿,就想和你们聊聊呗,若是要出门,我就不打扰啦。”   等她走了,雷燕娘小声道:“最精的就是她!不管什么事儿都能躲得干干净净。她这段日子天天讨好你,就是想跑官呢。”   孙司药和孙小兰搞这一波操作,牵连了好几个人,导致司药司的女官职位一下子空出好几个来。   一位司药,两位典药,一位掌药,一位女史,统共五个职位空缺。   又因这些职位与其他职位不同,必须懂得一定的医药知识,其他司的女官们还不能过来挤。   是以申小红就想着要趁此机会再上一层,至少也把杨掌药那个缺给补了。   杜清檀笑道:“人之常情罢了,宋大娘她们这两日待我也比从前热情许多。”   原本两边相争,颇伤感情,几人已无从前那般亲近,现如今有利在前,便又成了好姐妹。   雷燕娘道:“你可别为了她们随便开口,我瞧着程尚食虽然喜爱你,在公事上却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放心吧,我掂量得清楚自己的斤两。”杜清檀自来很懂道理。   两日后,程尚食给吴尚食饯行,同时正式收杜清檀为义女。   后宫六局的头头们全都是见证人,并且都有见面礼。   什么玉佩、玉簪、衣料、金耳坠、宝石戒指,杜清檀收了个盘满钵满,又多了几位姨母。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知道,程尚食是位隐藏的大姐,尚服局的余尚服、尚工局的蔡尚工,都是她的结义姐妹。   这二人又各有义女,这次也被带了来,互相拉着手,姐姐妹妹地认过,就变成了一伙儿。   陆尚宫生性稳重,却也趁着酒兴,说道:“两位典药的缺都空着,这不成,老程啊,你还得抽空抓紧把这事儿给办了。”   程尚食就道:“我这边的空缺多了,也没合适的人,想得我头疼。”   陆尚宫和她碰了一下杯,说道:“倒也不必完全填满,每级有一个用着就行,过后合适了再添上。   若是资格不够,那就先让她管着事儿,过后立了功,攒足资历再提拔也一样。”   程尚食就道:“那,姐姐瞧着杜掌药是否可以做这典药?”   陆尚宫看向杜清檀,只见她正站在一旁准备醒酒汤,眉目干净,表情温和,瞧着真是与内里完全不符。   陆尚宫就道:“她挺不错的,上次那件事也算是立了大功,圣人也几次三番多有褒奖,就是她吧。”   程尚食大喜:“等到事成之后,我叫这孩子过来给你磕头。”   二人说笑着,就把杜清檀升官的事儿给定了。   次日一早起来,杜清檀就得了代掌典药之职的命令,并且从这天开始,所有食医全部划归她统一管理。 第300章 独孤确实难等了   孟家的下人恭敬地叉手行礼:“独孤长史,主君请您进去。”   独孤不求随手赏了他一把钱:“大过节的,拿去买酒喝。”   下人笑着谢了,殷勤引他入内,行到半路,恰好孟萍萍迎面走来。   “孟娘子。”独孤不求叉手行礼:“许久不见。”   孟萍萍憔悴得厉害:“许久不见,你这一向还好?”   独孤不求比从前略胖了些,又因心情舒畅,穿得光鲜亮丽,越发显得貌美风流,瞧着就很好。   但他不能当着倒霉人笑得太过,便只含着微笑,克制地道:“还行。”   孟萍萍笑了笑:“我是特意来堵你的。”   独孤不求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就有些娇羞:“是有什么事吗?”   肯定是杜清檀请她帮忙给他带了什么。   说不定是倾诉衷情的书信之类的,再不然,给做个香囊,做双袜子也挺好。   孟萍萍没注意到独孤不求丰富的表情,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我要请你帮个忙,我在宫里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   独孤不求没否认:“已经过去的事,不必放在心上,风一吹就散了。”   孟萍萍叹道:“谈何容易,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锁春的样子。是我害了她。   若非我把她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心气太盛,她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更是险些害了五娘。”   独孤不求很直接地道:“那确实,这事儿你有责任。”   孟萍萍黯然垂泪:“我想请你帮忙寻到她的尸体,再帮着我将她火化落葬,让她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我家里不许我管这事儿,也不肯帮我的忙,我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人,除了五娘就是你了。”   独孤不求想了想,道:“我替你打听看看。”   孟萍萍又要给他拿钱,他摇头:“不必着急,若有花用我再寻你。”   孟萍萍深深一礼,低头离开。   独孤不求走入孟公的书房,笑着将两本古书递过去:“喏,给您老人家的新年礼,才搜罗到的丹方。”   孟公喜好方术,对于这份年礼十分满意,爱不释手:“让你破费啦!”   独孤不求笑道:“这算什么,我也有事要向您请教。”   孟公俏皮地道:“那你快说,我看看能不能答上,若是不能,趁早把你的书拿回去,省得吃亏了!”   二人说笑一歇,独孤不求说起正事。   “太子有意让我离开东宫,去六部任职,但我不知该去哪里,心中更有两个疑惑。   前皇嗣逊位之后一直无名无分,听闻圣人有意再次封王,官职暂定为太子右卫率。此其一。   圣人扩充控鹤府,有意让张五郎任控鹤监,一应嬖宠之人和文采斐然之士皆为供奉。此其二。”   说白了,就是这个控鹤府,类似于女皇的后宫,专侍女皇娱乐之职。   设置官职,是为了给张氏兄弟合法的身份地位。   他要问的,是两位皇子继承之事,以及女皇年迈、渐渐沉迷享乐之事,于朝政与天下走势有何影响。   孟公思索许久,道:“皇嗣之位已定,不会再有波折。至于控鹤府嘛……远着些罢。”   张氏兄弟早前已是权势滔天,有了控鹤府,就更不用说了。   独孤不求谢过孟公,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孟公道:“刚才萍萍找你了?”   独孤不求赶紧解释:“她是有事寻我帮忙。”   孟公见他紧张,淡然一笑:“你怕什么?从前虽然提过你俩的亲事,但不是没成么?   时过境迁,倒也不必老记着这事儿。她是求你帮她寻找锁春的尸首罢?   这事儿我不好出面,小友若是方便,不妨替老夫全了她的心愿。   这孩子啊,走到这一步,说到底还是我没教好她,让她不知人心险恶。   更是怪我,明知锁春不妥,仍是心软,让锁春陪她入宫,险些酿成大祸。”   独孤不求应下离开,见天色还早,就又带上年礼,去看柳氏。   不想独孤不忮在家,见他来了,虽未阻拦他入内,却是不冷不热地嘲讽道:“你这打算等杜五娘多少年呢?”   独孤不求只作不曾听见,只管陪着柳氏说笑。   然而,独孤不忮的话,正是柳氏的担心。   柳氏虽然未说明,却也难免惆怅:“这几日过节,族中多有往来,你那些族弟都有孩子了。   你还记得十一吗?他比你还小五岁,却已有了两个孩儿啦,儿女双全,长得可好看了。”   独孤不求敷衍过去,到底败坏了心情,便起身告辞。   柳氏不舍:“不吃饭啦?”   独孤不求不想面对独孤不忮那张脸,便道:“还要回去轮值。”   柳氏的眼圈就红了:“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好好歇歇,吃顿饭也不行。”   独孤不忮见老母亲难过,便黑了脸:“让他去!省得看着就烦。”   独孤不求堵着一口恶气,大步离开,走了老远,还能听到独孤不忮的怒骂声。   骑着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回,看着高高的宫墙发怔,前所未有地思念杜清檀。   这个无情的女人,明知他望眼欲穿,也不知道请孟萍萍帮忙带封信或是一句问候给他。   冷风渐起,有穿着鲜艳胡服,骑着马互相追逐打闹的年轻男女,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   他羡慕地看了一眼,也不想回去吃自家那个厨娘做的难吃饭,索性进去东宫当值。   太子知道他来了,很是高兴,便叫他去陪自己下棋:“没回家去探望亲眷?”   独孤不求苦笑:“去了,被长兄骂了一顿,不想听,索性躲到殿下这里来。”   太子奇道:“他骂你什么?你这么好。”   独孤不求心中一暖,道:“大概是着急吧,做兄长的眼里,做弟弟的总是不懂事,总惹老母亲生气难过。”   太子心情不错,刨根问底:“譬如说?”   独孤不求很为难。   太子妃笑着走进来:“譬如成家生子这种大事。独孤年岁不小,杜五娘又入宫为官,这不知要等到哪一年才能出来呢。   对了,才刚得的消息,杜五娘升任正七品典药了,听说她颇为得力,很受重视,以后说不得还会继续往上升,独孤确实难等了。” 第301章 不受宠的人   独孤不求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败坏下去。   若是杜清檀做官上瘾,一门心思往上爬,做到尚宫,那就真是要在宫中熬到五六十岁了。   退一步说,就算她官瘾没那么大,但能力太过出色,被倚重着,那也是轻易不能被放出宫。   独孤不求突然意识到,漫长的等待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太子见他神色黯然,便说太子妃:“你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子妃笑道:“我这也是实话实说,情浓之时以为天长地久,什么都好。   其实吧,分开太久,什么深厚的情意都会渐渐变淡。   再不然,男女之间的情事,若是迟迟不能做夫妻,到后来,也会渐渐变淡……”   太子打断她的话:“快去安排晚膳罢,我饿了。”   太子妃似笑非笑地看了独孤不求一眼,起身走了。   接下来,独孤不求接连走错了好几步,把棋下得一塌糊涂。   太子看不下去,索性不下了,却也严肃地道:“太子妃刚才的话虽然难听,却也有她的道理。   你年岁不小,实在不该这么拖下去,省得将来一把年纪,还没个孩儿继承香火。   要不,就和宫里说,别让她往上升了。女人嘛,终究还是相夫教子最重要。   孤别的事或许做不到,这一件小事还是能替你办到的,你觉着如何?”   独孤不求应了一声,低眉不语。   太子让他下去:“你自己好好想想,然后来告诉孤。”   独孤不求走出东宫,眺望杜清檀所在的方向,内心充满了惆怅。   两天后,洛阳城外,乱葬岗。   天空阴霾,群鸦低回,叫声粗嘎难听。   一群野狗为了争食,咆哮着撕咬争斗。   冷风刮过,带来恶臭。   孟萍萍缩在兜帽里,用帕子捂着口鼻,惊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不知何种原因死去的人们,就那么随便用席子一裹,随意扔在那里,任由野狗撕咬,乌鸦啄食。   也有就地掩埋了的,埋得也不深,还是会被饥饿的野狗刨出来,再被分食,其状凄惨。   穿着粗布衣裳的杂役佝偻着腰背往前带路,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语气莫名兴奋。   “啊,是前些天送来的那几个吧?细皮嫩肉的,长得也好看,苟瞎子说,他摸着还是软乎的……很久没见这样的货色了。”   “呕……”孟萍萍发出一阵干呕,转身快步走到一旁,呕吐起来。   独孤不求冷声道:“让你带路找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是,不说了,不说了。”   杂役点头哈腰,神态卑微,目光却朝孟萍萍看去,难得有这么好看的小娘子来这里,肯定要吓一吓才好玩啊。   孟萍萍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呕了出来。   独孤不求见不是事,走过去低声道:“你怎么样?要不,你回去,我来办吧。”   孟萍萍摇头,坚定地道:“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办。锁春虽然走歪了路,却不曾对不起我……”   且到最后是她检举了锁春,这么多年的情分,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独孤不求也不再劝,只解下腰间的酒囊递过去:“喝两口,壮壮胆。”   孟萍萍一口气灌了半囊,用帕子擦干净囊口,递回给他:“多谢。”   独孤不求摇摇头,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走越臭,孟萍萍已经有些晕了,她晕头晕脑地往前走,却被什么绊了一下。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截肠子。   “啊!”她尖叫出声,猛地往独孤不求身边跳去,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哭出声来。   独孤不求见她脸色惨白,目光发直,怕她被吓出个好歹,连忙安抚地拍着她的肩头,沉声安慰:“不怕,不怕,我在。”   孟萍萍哭得打嗝:“锁春……锁春……”   独孤不求哄她道:“那倒不至于,宫里扔出来的人,多半都是要就地掩埋的。”   杂役不捧场地“嘿嘿”怪笑:“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不过这几位啊,上头下令,说是狼心狗肺之辈,不许掩埋,该给野狗分食。”   依照圣人的凶性,确实有这个可能。   孟萍萍险些哭晕过去。   独孤不求无奈地道:“你回去吧,余下的交给我处理就好。”   孟萍萍坚决不肯,边哭边挣扎着往里走。   她在坚持什么,为了什么较劲,她已经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如果此刻是杜清檀在这里,一定不会如此软弱。   他们终于找到了锁春。   锁春果然很凄惨,已被啃得体无完肤。   以往同吃同住的人变成了这样,孟萍萍完全不能视事,目光呆滞地站在一旁,神态可怕。   独孤不求怕她被吓坏,索性接下披风兜头盖在她的脸上,低声道:“你就在这站着,我办好了叫你。”   他指点着人替锁春收殓了尸身,放入棺木之中。   拾掇妥当,他方回头,温声道:“好了,找个合适的地儿焚化,再找个寺庙超度,就算全了你们主仆之义……”   话音未落,就见孟萍萍晃了晃,往后仰倒。   他赶紧上前扶住,孟萍萍晕倒在他怀里。   杂役“桀桀”怪笑:“小娘子身娇肉贵,被吓坏了……”   独孤不求叹了口气,俯身抱起孟萍萍,阴沉着脸走出乱葬岗。   孟萍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独孤不求递给她一杯水。   “这是城郊一家邸店,你若是还不舒服,就歇着,我让人去你家送信,让他们派人来伺候你,等你缓过来再回去。”   孟萍萍挣扎起身:“不,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离家多年,在外长大,其实与家里人并不怎么亲近。   锁春这事儿,祖父没有怪她,家里人却是多有责怪。   都觉着她没管好婢女,险些给家里带来灭门大祸。   大家都有理,只有她没道理。   没道理,又不受宠爱的人,自然没资格要求太多,更不能给人添太多麻烦。   独孤不求只一看,就知道了她的难处。   他沉默片刻,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孟萍萍道:“或许还会回去行医吧。”   独孤不求替她出主意:“我听孟公的意思,你年岁不小,不会放你回去了,你不如去太医署谋个职位。” 第302章 真的快要死了   孟萍萍叹息:“太医署会要我吗?”   从前的她,一定没问题,现在却不同,被宫里赶出来,丢人现眼,罪人一样。   独孤不求看她可怜,便安慰道:“会的,琅琊王正准备举办女医班,原就打算请你授课的。   你这只是受到牵连,不该算到你头上,不然你早就被问罪了,是吧?   回去和你祖父说说,他与三皇子交好,此事应当不会有碍。”   孟萍萍总算有了几分精神,强撑着下了床,要给独孤不求拿钱。   “锁春这事儿花了你不少钱吧,都是多少,我拿给你。”   独孤不求没要她的钱:“没花多少,他们欠我人情。”   孟萍萍也就没再坚持:“行,反正我欠你和五娘的人情多了去,这种小事我就不和你多说了。”   独孤不求这才道:“五娘在宫里怎么样?”   孟萍萍笑道:“她啊,过得特别好,道是春风得意也不为过。很多人眼红嫉妒她,却又不敢惹她。   你的眼光真不错,我啊,这一辈子,大概永远也赶不上她了。”   独孤不求笑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是药医,她是食医,各有所长。”   孟萍萍没再继续就此话题多说:“我们回吧。”   独孤不求把她送到家门前,看着她进去了,这才离开。   她盥洗过后,换了衣裳,直接去寻孟公:“祖父,我想去太医署任职,您能不能帮帮我?”   孟公看她一眼,道:“我去试试。”   却见她的父亲快步而来:“你是去给锁春收尸了罢?”   孟萍萍低着头不说话,她父亲就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去做这件事,这贱婢胆大包天,犯下如此谋逆大罪。   若非圣人仁慈,我孟氏一门就要被牵连进去,你的小命也保不住!”   孟公叹道:“罢了,快别说孩子了,她已经怪难受的啦。”   “父亲,就是您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才这样!二十多岁了还未谈婚论嫁。   非要等着那什么独孤不求!现下可好,人家自己定了亲,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与她母亲商量过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家,尽早出嫁,再由不得她胡来!”   孟萍萍脸色大变:“阿耶,我……”   孟公朝她摆摆手:“你先回去。”   孟萍萍只好沉默着退出去,站在门外静听。   她父亲语气激烈而压抑:“不行,她不能再去什么太医署。早前去宫中做女官,侍奉圣人倒也罢了。   如今还去什么太医署?您与那位过从甚密也就罢了,儿子不能说父亲的不是。   萍娘坚决不能再和琅琊王牵扯上任何关系,万一有心之人把锁春谋逆之事与皇嗣之事扯到一起怎么办?”   说到底,还是担心她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说到底,还是被嫌弃了。   孟萍萍含着眼泪,怎么回到房里的都不知道。   婢女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问候,孟萍萍摇头:“你出去,让我静静。”   跟着就见她娘走进来,说道:“我已和你阿耶商量好了,给你看一门亲事,不拘是远是近,只要人好就行。   只是你年岁大了,想要寻一个年貌相当的人没那么容易,万一是继室或是别的什么,你也要想得开。”   孟萍萍低着头不说话。   她娘就怪她:“早些年我让你别等,你总也不听。为此还不回家,一直躲在外头行医。   你祖父纵容你,我也拿你没法子,这回你犯了事,侥幸活着出来,我再不会由着你胡来。”   孟萍萍忍无可忍:“我没犯事!”   她想起独孤不求的话:“如果我犯了事,圣人认为我有罪,早就治我的罪了!   为什么旁人都没说我怪我,你们却老是往我身上泼脏水?这么嫌弃我,我走就是了!”   她娘也怒了:“你走?你能去哪里?给我把她的金银珠玉统统拿走,我倒要看她能去哪里!”   天黑下来,孟萍萍抱着膝盖,孤独地坐在黑暗中,泪水浸湿了裙子。   她该怎么办?   如果是杜清檀,会怎么办?   杜清檀或许会有其他办法,但她,思来想去,竟然还是只能再去求助独孤不求。   午后,杜清檀随着金守珍一起走出宫门,准备前往波斯使者家中复诊。   她东张西望,却始终不见独孤不求的身影。   金守珍笑道:“圣人要幸嵩山,大家都在忙着做准备,或许独孤也去忙了罢。”   杜清檀颇为奇怪,圣人要幸嵩山,这事儿她也知道。   但所有重臣之中,圣人只打算带梁王出行,并没有说要让太子随行,独孤不求身在东宫,也不知要忙什么。   这一路畅通无阻,再没有人来围堵她。   杜清檀顺顺利利到了阿罗约家,倒是又见到了左晖。   左晖刚一见到她,眼里便迸发出狂热之情,语气亦是十分热切:“杜典药,你来了。”   “来了。”杜清檀颔首而笑,目光扫过左晖,发现他的气色要比之前差了许多,透着一股子灰败之色。   她却也没有多作停留,自把目光挪开,含笑看向阿罗约:“您最近觉着如何?”   阿罗约道:“按照典药的法子,每日都在吃食上头精心安排,觉着是要好多了。”   杜清檀就又给他增补了芝麻酱拌菠薐菜、醋溜小油菜等几个食疗方子。   “牛乳、羊乳这些您日常都吃着的,我也就不提这个了,菠薐菜、各种豆子、海货都可以搭配着多吃一些……”   阿罗约笑道:“典药的法子好,又好吃又便宜,效果也好,难怪要晋升。”   杜清檀笑着谢过他的夸奖,示意左晖伸手过来:“到你了。”   左晖几乎是立刻蹿到她面前,迫切地道:“小杜,我真的快要死了。”   “……”杜清檀颇有些无语,索性不出声,只沉默着给左晖看诊。   左晖喋喋不休:“你可真神了,那天我从这里回去,头真的又疼了,疼得死去活来,直接晕厥。   请了针博士行针,这才醒来,我赶紧服了你开的药,又吐了半盆子虫……”   他悄悄看向杜清檀,生怕从她脸上看到嫌恶之色。   却见对方一派平静,还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第303章 大方还有错   左晖就很感叹:“小杜,我觉着咱俩真的很合适,你瞧,我都这样了,你也没嫌我……”   杜清檀面不改色地打断他:“你见过哪个大夫嫌弃病人的?若是嫌了,就不是好大夫。”   “噗……”阿罗约笑出声来。   左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涎着脸道:“不是,小杜,我还是想着之前那个提议。   你若不肯嫁我,随我一同去岭南也是好的呀,我给你开个医药铺子,帮你收集方子……”   “你是想着让我跟去岭南,好随时救你的命吧!”   杜清檀无情地戳破他的真实意图:“我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呢,你不必再想了。”   左晖道:“你教几个徒弟出来呗,那就能早些出来了。我给你说,你家那个独孤六郎啊,靠不住。   我前几天在郊外,看到他陪着个小娘子去郊游,后面还把人抱去了邸店,好一歇才出来呢。   那个小娘子啊,长得可好看了,比你还好看!”   左晖说完之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杜清檀,一副“看你难不难受”“快快弃暗投明”的表情。   杜清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真比我还好看?”   “倒也不是。”左晖被那双美丽的凤眼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改口道:“还是没你好看,但是!”   他不死心地道:“比你温柔多了!对,就是比你温柔!你都不像个……”   他本想说杜清檀都不像个女人,话到嘴边又改口:“你太英气了,哈哈,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阿罗约悄悄对着他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这样就对了,喜欢谁,就要勇敢地说出来。   “谢谢。”杜清檀龙飞凤舞地写下药方。   “这是给你开的最后一张方子,若是不能忌口,以后不要再找我瞧病了,省得反复发病,坏了我的名声。”   她把笔一扔,起身走人。   阿罗约忙道:“还没给诊金呢。”   杜清檀面不改色地道:“钱太重了,我也不方便带入宫中,可否给我换成碎金?譬如金瓜子、金豆子、金叶片之类的?”   “行行行……”阿罗约答应下来,见左晖给他使眼色,又道:“只是家里的不够了,得去金银店换,可否烦劳您多等片刻?”   杜清檀见金秀珍正在那儿吃香的喝辣的,看胡姬歌舞弹唱,知道他正在兴头上,便道:“有劳。”   金守珍就给她挪了个位子:“杜典药这边请,快来尝尝这蒲桃酒,可好喝了!”   她也就坐下来,将水晶杯接了蒲桃酒,在那慢慢品着,观赏美人歌舞。   左晖跟着在她身边落了座,小声道:“小杜,上次你的诊金我也没给,这次一并给你带了来,给你换成金花生,你看好不好?”   “好啊。”杜清檀都没多看他一眼。   左晖又道:“你不生气吗?”   “什么?”杜清檀淡淡地道:“为你说我不像女人而生气?”   “你怎么知道?”左晖喊出声来,随即捂着嘴巴道:“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清檀冷笑:“女人就该温柔贤惠?谁定的规矩?这人生百样,男人能有斯文勇武之分,女人就不能?”   “能能能!”左晖只恨自己之前不该多嘴,杜清檀确实生气了,但是因为逮不着独孤不求,所以就要拿他出气。   “知道能还这么嘴碎!”   杜清檀倒也不是啰嗦的人,见左晖态度好,也就放过了他。   “你说的那个女子长什么样儿?”   左晖比划着:“又白又瘦,当然了,没你白,也没你瘦……”   这回就连金守珍都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左晖毫不在意,他们岭南,喜欢谁就说出来,讨好心爱之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相反,藏着掖着不敢说才要被人看不起,认为是懦夫小家子气不痛快。   左晖又描述了一番,杜清檀心里已经有了数。   定然是孟萍萍。   她就问左晖:“你怎知他们是去郊游?”   左晖很无赖地道:“那不然呢?孤男寡女跑去城外,不是郊游,难道是去拜师学艺?   他抱那个小娘子!你没听清楚吗?他抱着那个小娘子去了邸店,开了房间!”   他激动地朝杜清檀靠近,恨不得扒着她的耳朵说十遍。   “你盯梢他?”杜清檀反而离他更远了些。   “哈,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我不是。”左晖面不改色地否认了。   “最好不是,不然你会倒霉的。”   杜清檀陈述完事实,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起身要走。   金守珍见状,也要跟着她走。   她摆摆手:“不着急,您先吃着喝着看着,我就在这附近走走,稍后要走了,您叫我一声。”   金守珍笑了起来:“还是杜典药知情识趣。”   常年累月在宫里当孙子,能出来放松放松,也是美事一桩。   杜清檀走出大门,左晖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她也不管他,就在周围的铺子里闲逛。   忽听有人喊道:“五娘。”   她回头,只见独孤不求大步流星而来,满头的汗水。   “我有事耽搁了,就怕你已经回去,幸好赶上了。”   他急急忙忙地说,一双眼睛就那么盯着她,一副生怕她突然飞走的样子。   杜清檀递了块帕子过去:“擦擦汗,就算这次见不着,下次也还有机会。”   独孤不求擦了汗水,顺手就将那帕子收入怀中,然后盯着不远处的左晖道:“他怎么也在?”   杜清檀笑道:“追着告诉我,你和一个小娘子去郊游,又抱着人去邸店开了房间呢。”   独孤不求着急地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事出有因,孟萍萍托我帮她寻找锁春,乱葬岗太那啥,她被吓晕了。   我总不能把她扔在那儿不管,对吧?她家里人也不许她碰这事儿,骂得厉害。”   杜清檀笑道:“你急什么?我不是怪你。”   她压低声音,贴近他:“我是提醒你,他盯梢你呢!可小心着些。”   独孤不求心里暖暖的,可随即又颇为惆怅:“你是不是太过大方了些?”   “???”杜清檀不解:“我大方还有错?那你是要我生气?” 第304章 意外   “……”独孤不求无语地摆摆手,“算了,你是咋样就是咋样吧。”   杜清檀笑眯眯地凑近他:“你是不是觉着我不在乎你?”   独孤不求肯定不承认:“我是觉着你对我太放心了些,也不怕我生出花花肠子,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杜清檀道:“我对你肯定放心啊!你人品这么好。你若是那种人,早就当上更大的官了吧?”   独孤不求眼里有了笑意:“那是。我只觉着自己出身不显,也没什么大本事,不能出将入相,委屈了你。”   杜清檀认真地道:“你想得太多了,出身这种事由不得人,我觉着现在已经很好,至少不是奴婢杂户,而是名门。   说到本事,我也就是侥幸学了些食医之术,又刚好是别人欠缺的,所以能够轻易出头。   而你,出将入相的,这会儿都是老头子或者半老头子了罢?”   她靠近独孤不求,和他对视:“我可不想嫁个老头子。就要你这样的,省吃俭用供我花用,也能合理合法挣到钱。   还能护着我,帮我解决许多难题,家里也是你在帮忙照管,我知足啦!”   养眼又有力,多好!   独孤不求一想也是,他和她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于是他笑起来:“咱俩都一样,一起苦出来的,知根知底。”   杜清檀满意地点头:“对啦!就是这样。当然,方才那些话我只是说现下的情况是这样。   倘若你遇到更合适更喜欢的,那就和我直说,咱们还做兄弟。”   独孤不求被她夸得找不着北,飘飘然,都忘了左晖的存在。   他拉着她随意找了个地儿坐下来:“孟萍萍让我帮她去求琅琊王,让她去太医署教授女医……”   他把孟萍萍遇到的事儿说了,摇头叹息:“还不知道她家里会给寻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杜清檀冷不丁道:“所以她这么多年一直没嫁,是为了你?”   独孤不求吓了一跳:“和我没关系,别乱说~~”   杜清檀微微一笑:“看你怕得。”   独孤不求道:“怕自家娘子,理所当然。对啦,我要去大理寺了。”   杜清檀倒是意外起来:“为何?太子地位已稳,留在东宫也没什么不好的。”   独孤不求正色道:“我知道,留在东宫做不了实事,我想去大理寺。”   杜清檀瞬间懂了他:“你是想尽一己之力,让天下的冤狱少一些?”   独孤不求眼里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五娘,我就知道你会懂我。我还想替蒙受冤狱的那些人翻案。”   杜清檀正色道:“你让我意外。”   她曾经以为,独孤不求会一直留在东宫做太子近臣,为将来飞黄腾达做准备。   却没想到他竟会选择提前出去,且是去大理寺这样的非要害之地。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你认为我野心勃勃,不要命地往上爬,只是想要荣华富贵吧?   没错,我想要,但我更想做点实事好事。你治病救人,我也不能差你太多。”   杜清檀称赞他:“你这样很好。”   左晖很没眼色地凑上来:“金公公让你回去了。”   确实耽搁太久了,杜清檀和独孤不求道别:“下次见。”   “等我走了再打开。”她急匆匆塞了一个布包给他,再急匆匆地走了。   独孤不求哪里等得,几乎是立刻就打开了看。   是一双厚底袜子,做工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他立刻笑了起来,然后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追了上去,正好看到左晖围着杜清檀献殷勤,便随手就把左晖拎到一旁去了。   “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说,刚才忘了。”   左晖被这么一下子拎开,立时暴怒,正要发作,就看到杜清檀冷冷清清地一眼扫过来,护犊子的意思很明确了。   只好敢怒不敢言,气呼呼地守在一旁,冷眼瞅着。   杜清檀好脾气地问独孤不求:“急吗?若是不急,咱们下次再说?我出来有些久了。”   独孤不求叹了口气:“那就下次再说罢。”   叫她藏拙不要老是记着往上升,这事儿大概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好的,确实急不来。   “那我走了,你多保重,”杜清檀拍拍他的肩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噗……”左晖笑出声来:“咋觉着你是被包养的小白脸啊?还要女人护着。还有啊,她刚才那个动作,确定不像兄弟吗?”   独孤不求转头看着他,得意洋洋地笑。   “我就爱她护着我。别个肯定不能包养我,她可以!至于什么兄弟之类的,我乐意,她乐意,关你什么事!”   说完之后,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走了,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左晖黑着脸,小声嘟囔:“不就长得白点儿,高点儿么?真要是动手,未必打得过我。”   眼看着独孤不求走远,他便收了脸上的酸色,迅速骑马离开。   走着走着,在一座府邸门前停下,左右看看无人轻轻叩响了门。   门子将他引进去,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宦官迎出来,笑道:“左校尉来了。殿下正等着你呢。”   左晖走入一间屋子,低头行礼:“见过殿下。”   李岱在高高的书架前回了身:“见着她了?”   “是。”左晖低声道:“还见着独孤不求了,依稀听见他要去大理寺任职。”   李岱挑了挑眉:“他去那儿做什么?”   左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又道:“金守珍说,杜五娘确实是在此次圣人临幸嵩山的随侍名单上。”   李岱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左晖不走,轻声道:“殿下千万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李岱笑起来:“放心,我至今未有说话不算数的事。”   左晖这才转身离开。   李岱揉着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那会儿,锁春得逞,说不定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   现下,又要从头布置,希望这次嵩山之行能够办成某些事吧。   左晖走出琅琊王府没多久,独孤不求便在一处转角后走出来,静悄悄地坠在他身后。 第305章 我就是故意的   “五娘,此次圣人临幸嵩山,你在伴驾名册上。”   程尚食笑眯眯地通知杜清檀:“收拾行李吧,我让雷燕娘、宋大娘陪你一起去,你觉着如何?”   杜清檀很满意:“义母安排得非常妥当。不知伴驾的官员都有哪些?”   程尚食收了笑容,神情非常严肃。   “内宫不能干预外朝之事。不过嘛,你这一路伴驾,说不定圣人也会给官员赐下膳食。   你多知道些情况,也是为圣人分忧,来,我给你看看名册,省得无意中冒犯到人就不好了。”   杜清檀给了程尚食一个感激依恋的眼神:“还是义母疼我。”   程尚食很受用,差不多是耳提面命。   “这次伴驾的主要是控鹤府的官员,负责出行事宜的是梁王,此外就是这二位,你得小心伺候着,千万别得罪。”   程尚食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五、六”两个字。   杜清檀心领神会,张五郎、张六郎兄弟俩,武氏、李氏宗亲都不敢得罪的人,她一个小小的七品典药,必须要敬上加敬啊。   程尚食还是不放心:“那什么,圣人太忙,总会有疏忽的时候,他们呢,又年轻,也闲,会找乐子……”   很隐晦的提醒,但是不妨碍杜清檀理解。   就是说,圣人年纪大了,又忙着,那两位男宠正当青壮年,时间又多,骚气无处安置,所以会偷腥,让她小心些。   她直白地给了程尚食一个热情的拥抱:“多谢义母,我知道了。”   程尚食点点头,语重心长:“保重,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养老呢。”   所以一定要活着回来。   圣人临幸嵩山是二月份的事,在那之前,杜清檀又出宫给波斯使者看了一次诊。   她照旧在那遇到了左晖,然后觉着,左晖很有些不同。   在她看诊的过程中,黑瘦的青年就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观察她。   偶尔她回头,对上他的眼睛,觉着对方的目光贼亮贼亮的,还带了几分将要打劫成功的兴奋。   杜清檀装作若无其事,等到左晖看诊,她慢条斯理地道:“不好意思,有件事我得先说清楚。”   左晖很平静:“你说。”   杜清檀用比他还要平静几分的态度,说出敲诈勒索的话。   “你的方子要涨价,一万钱一个方子。主要是因为,你这反复犯病,于我声名有损,得加上风险费。”   左晖的随从很吃惊,张开的嘴可以塞进一只鸡蛋:“啊,这……”   太不好了!明显是把他家公子当成冤大头了嘛。   左晖立刻阻止了随从,豪气地道:“别说一万钱,就是两万钱也行。毕竟我这条命,比钱重要多了。”   杜清檀笑了:“也行,那就两万。”   这回,所有人都惊了,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这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敲诈了,而是挑衅。   左晖沉默片刻,道:“那就两万。”   杜清檀龙飞凤舞地写下四张方子:“一共八万钱,请送到温柔坊大理寺独孤主簿家中。”   众人的表情就很精彩。   左晖之所以愿意给这么多钱,那是为了讨好佳人。   但是佳人转手就把这钱送给另一个男人,而且还要左家人主动送过去,会不会有点过分了?   杜清檀见左晖阴着脸不出声,就道:“左公子这是嫌贵?还是后悔夸下海口了?”   左晖直勾勾地看着她道:“那就送过去。”   够味!很好地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杜清檀微微一笑:“我该走了。”   左晖拦住她:“看在我花了这么多钱的份上,可否陪我饮一杯酒,看一场歌舞?”   杜清檀把脸一沉,倨傲地抬起下巴,显得特别清高孤傲。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是圣人亲封的七品女官!”   可是刚才要钱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孤高的……左晖默默地咽下这句话,转而攻击独孤不求。   “独孤是怎么回事啊?正七品上的长史,怎地变成了从七品上的主簿?是犯错了吗?还是能力不行啊?”   一条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谁说我是从七品上?大理寺主簿是从七品上不假,但我这个大理寺主簿,却是正七品上!”   独孤不求大步走了进来,貌美依旧如花,神态依旧嚣张。   他背着手站在那儿,得意洋洋地瞅着左晖道:“不好意思啊,左校尉,我这有个案子,与你有些关联,得请你往大理寺走一趟。”   不等左晖开口,他把手一挥,几个公差一拥上前,把左晖团团围在中间。   左晖的脸色终于变了:“独孤六郎,你行事要有分寸!我犯了什么案子?你倒是说来听听!”   “到大理寺你就知道了!现在嘛,事关机要,无可奉告!”   独孤不求潇洒地将手中文书甩开:“看看,合理合法。你若反抗,便是拒捕,那就别怪弟兄们不客气了!”   左晖忍着怒气,接了文书细看,果不其然,白纸黑字红印,合理合法。   他很生气,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什么时候抓捕他不好,非要等到这个时候动手,分明就是故意当着杜清檀的面打击他!   “对啊。我就是故意的。”独孤不求笑得格外嚣张:“本来拘捕人犯这种事也不该我出面,但我特意向上峰讨了这个差事,因为我怕别人慢待你。”   “带走!”独孤不求翻脸如翻书,厉喝一声之后,又对着惊疑不定的波斯使者亲切地笑了。   “不好意思,职责所在,不得已打扰了您的清静,改日下官再登门赔礼致歉。”   阿罗约连连点头:“那没有,您请便。”   处置好周围所有事宜,独孤不求方看向杜清檀,一本正经地道:“杜典药,我这有几件要紧的事需要单独向你问询。”   阿罗约闻音知雅意:“那,我等先行退出,就不打扰独孤主簿办案了。”   众人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独留杜清檀和独孤不求二人在室内。   独孤不求一撩袍子,在杜清檀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我有几句话说给你听,你仔细听好记好……” 第306章 献宝   “左晖与琅琊王有勾连。”   独孤不求压低声音:“虽然我不知道他二人到底在谋算什么,但想来,和你脱不掉干系,还有……”   他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贴近杜清檀的耳朵:“靠近些。”   杜清檀也被他搞得紧张起来,主动迎上去,然后耳洞就被舔了一下。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正想避开,又被舔了一下。   独孤不求的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她耳朵上的绒毛,湿湿的,热热的,激起一片细小的粟米。   杜清檀索性不动弹,半垂着眼睛安然享受。   在别人看来,二人就是在贴着说悄悄话。   “我觉着,此去嵩山,不会太平,你千万小心。虽然左晖已被我拿下,但谁能说得清楚,是否还藏了其他人呢?”   独孤不求看着杜清檀微微颤抖的睫毛,红润的唇,口干舌燥,只觉着越来越空虚,越来越不满足。   他强迫自己坐回去,一本正经地看着杜清檀:“感觉如何?”   杜清檀严肃地回看着独孤不求:“还不错,但是……”   她故意停下来。   独孤不求声音暗哑:“但是什么?”   “差了点火候……”杜清檀用最正经的表情,最正经的语气,说着最不正经的话。   “毕竟我年纪大了,偶尔也会想点正常男女会想的事。”   “咳咳……”独孤不求被口水呛住,咳得死去活来,一张白皙的脸,红得不可救药。   杜清檀噙着笑,坐得稳稳当当地看着这一幕,丝毫没有想要帮他顺顺气的意思。   独孤不求好不容易缓过来,涨红着脸,低垂着眼帘,小声道:“我更想。”   “噗……”这回轮到杜清檀笑了,“你倒是诚实。”   独孤不求有些忧愁:“我每天都尽力让自己别去想这事儿,但这具躯壳不同意,它每天都在做不可描述的龌龊事,害得我很羞耻。”   “咳咳……”杜清檀咳嗽起来,行吧,她认输。   独孤不求成功掰回一局,眉梢眼角都是春意。   “所以小杜,不要老想着往上升了,稍微藏点拙,早些出宫咱俩成亲好不好?这样……”   他朝她抛个媚眼,声音小下去:“两个人的饥渴都能解了。”   “……”杜清檀扶住额头,她认输,她没他骚。   独孤不求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他转眸看向其他地方,换了话题:“那什么,谁跟你一起去啊?”   杜清檀道:“燕娘和宋大娘。”   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条件不允许,独孤不求沉默片刻,郑重交待:“小心五郎、六郎。”   “知道了,你也小心。翻案没那么容易,势必会得罪很多人。”   杜清檀站起身来,准备和独孤不求道别。   独孤不求突然跨前一步,紧紧抱住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记住了,宫中危险,不要老想着往上升,早些出宫团聚。”   杜清檀点头:“知道了,放心吧。”   然而独孤不求并不放心:“我觉着你总想做老大。”   “哪有的事,老大是圣人。”杜清檀推开他,身心舒畅地走了,并没有依依不舍或是半点忧愁。   独孤不求默默站了片刻,苦笑,怎地儿女情长的人反倒成了他。   “你这个呀,叫做越是得不到的越珍贵,若是小杜成天追着你不肯松手,你就没这么在意她了!”   武鹏举歪在榻上,把一粒松子仁儿抛入口中,宛若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   “独孤,你看你,自从遇到她,整个人都变了,也不和咱们一起喝花酒啦,成天就想着挣钱,当官,办差,办差,当官,挣钱。”   独孤不求跨坐在地上,慢吞吞地磨着手里的刀:“别瞎说,我挣钱和当官办差没关系。”   “呸!”武鹏举不给他面子:“你若不是个官,能这么好挣钱?”   独孤不求认真地道:“那我也没利用自己当官谋私利啊。就算仗了这个势,那我也得有本钱,我的钱干干净净。   不然这么多官,比我大的多了去,怎么不见他们比我有钱呢?   比我有钱的也多了去,怎么不见他们能做官呢?呵呵呵……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   武鹏举瞪大蛙眼:“我嫉妒你?瞎扯些啥呢?有什么好嫉妒的!嫉妒你定了亲却不能成亲,只能独守空房几十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会等到我都抱孙子了,还没进洞房吧。独孤,咱们这么熟了,嫉妒我就明说,我能理解。”   独孤不求冷幽幽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我哪儿疼,你就专往哪儿戳。”   武鹏举还真的可怜起好友来了,上前跟着独孤不求一起坐到地上,抱着他的肩膀道:“说吧,想要哥哥帮你做什么?”   独孤不求还真是有事寻他:“帮我往梁王那儿走一趟呗?”   “又是为了小杜!”   武鹏举点点独孤不求:“行吧,谁让你俩都是我的好友呢?不过,待我成亲,你得送双份的厚礼!连着小杜的一起送!”   “那不行,我和小杜是一家,只能送一份。”   “你们还没正式成亲,只能各送各的!”   “那不行,你可以说送一份厚礼,不能硬把我们分开。”   “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个也要计较?这是闺中的小娘子才会计较的吧?叫什么讨个好彩头?”   “你才不是男人!”   两人笑闹着打成一团。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独孤不求跟着武鹏举走进了梁王府。   梁王立在廊下逗鹦鹉,倒搭不理的:“听十一郎说,你要见我?”   独孤不求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恭敬地道:“是。”   武鹏举在一旁帮着说好话:“伯父,独孤是为了他那未过门的未婚妻杜五娘而来,就是之前给您献了药的那一个。”   梁王还记得:“她怎么了啊?”   “她在宫中做典药呢,这次也要随驾去嵩山的。小娘子年轻,没出过远门,不懂事,怕冲撞了贵人,想请伯父照看着些。”   武鹏举恭敬地送上一对素纹白玉杯:“这是独孤的家传宝物,献给伯父赏玩。” 第307章 步步为营   梁王拿起素纹白玉杯细看,笑道:“这是前朝皇室之物,无暇美玉,世所罕见,一只已属难得,一对就更难。”   “伯父眼光独到!最懂欣赏!”武鹏举悄悄碰一碰独孤不求,暗示这事儿算是成了一大半。   独孤不求却是紧紧绷着,丝毫不曾松懈半分。   果不其然,梁王下一刻就将白玉杯放了回去,淡淡地道:“按说,小辈求到我面前,我怎么也得帮你们把这事儿给办了。但是吧……”   他摇摇头,停下来,对着那雪白的鹦鹉笑道:“这小东西,翅膀还没长硬,就想着要飞了,也不怕就这么死了!”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让武鹏举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就像是,被独孤不求得罪了似的。   他看向独孤不求,后者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把所有眼神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半点端倪。   武鹏举暗自叹息一声,道:“伯父,您接着往下说呗,若是做子侄的不懂事,您教教咱们也就是了,该打打,该骂骂,我们绝无二话。”   梁王笑了:“你是我的亲侄儿不假,独孤不是啊。他从东宫出来,太子近臣,我哪敢随便认他做子侄?”   独孤不求沉稳地行礼:“武李一家,若能得到殿下认作子侄,那是独孤的荣幸。”   梁王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你不怕太子误会?”   独孤不求笑了,坦坦荡荡地道:“太子殿下只会乐见其成,自是不能误会。”   梁王高深莫测地笑了:“你们啊,到底年轻,只想着让我帮忙,就没想过我的难处。   那杜典药,是后宫女官,我的手再怎么伸得长,那也不敢乱伸啊,不好办啊。   这对白玉杯,你们还是拿回去吧,君子不夺人所好,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去教鹦鹉吟诗去了,再不搭理独孤不求和武鹏举。   武鹏举还想再央求:“伯父……”   一旁随侍的宦官好声好气地道:“十一郎,殿下稍后还有公务呢,您瞧,这……”   居然是逐客了。   武鹏举无奈,只好和独孤不求一起,恭敬地行礼告退,特意把白玉杯留了下来。   不想走了没多远,就被人追出来,硬把白玉杯塞了回去,非得不要。   武鹏举很忧愁:“独孤啊,你怎么得罪梁王啦?”   独孤不求倒是平静:“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办的差事。”   前期太多人被牵连进谋逆案中,虽说圣人最近纳谏,有意平复冤狱,但一件冤案的形成,总会牵涉到许多势力。   按照官场一般的做法,最好是一床大被捂住所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再不翻出来,否则就是与相关人员为敌。   他以正七品上的身份,做了从七品的大理寺主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来做什么的。   这主簿之位吧,官职不大,却是整个大理寺运转流畅的关键环节。   掌着印,公文、诉状、判决文书等案卷都要从他手里过,摘由编目,检查文书簿籍等,统统都是他的事。   要为那些人翻案,首先就要搜集整理从前的案卷文书,主簿之位堪为近水楼台。   独孤不求只需在这职位上待上一阵子,对整个大理寺的运转流程就能彻底摸清楚。   之后再提拔也好,换去其他职位也好,都难不到他。   这会儿看着只是一个主簿,下一步说不定就升六品做大理寺丞,直接参与查案去了。   梁王之所以不满,正是因此而来。   一则,梁王做了那么多年的权贵宠臣,谋夺皇嗣之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谁能说得清楚,这些谋逆冤案中,是否有他排除异己的手笔?   二则,独孤不求出自东宫麾下,翻案之事,也算是为太子一系博得声誉的一条有力途径。   而梁王,始终还未放弃这一想法。   武鹏举弄明白其中缘故,不由出了一身细汗:“这,如何是好?小杜危矣。”   他骂独孤不求:“你说你,不好端端地在东宫当着你的太子宠臣近臣,非得出来蹦跶。   这回可好,啥政绩都没干出来,就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梁王!不是找死是什么?”   独孤不求眉眼平静:“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   他的父亲也好,杜清檀的父亲也好,都是在这些谋逆案中,不明不白地死去的。   杜父还能有个全尸,他的父亲却是死在何处都不知道。   武鹏举唉声叹气:“你啊,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不像女子,地地道道的男子汉,行了吧?你不用证明给我看了!咱们别管这件事了好不好?”   “不好。”独孤不求微笑着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还会有很多很多人一起来。   梁王现在想不通,所以看我不顺眼,但我知道,只要圣人还在,他就能一直安享荣华。   武李纷争,不是圣人想看到的,我没那么傻,太子也没那么傻。   翻案,也有很多种翻法,只要还人清白,发还爵位和家产,赦免其妻儿子孙,让他们不再受苦就可以了。   你再替我走一趟,把这话和梁王说清楚,我向他保证,这件事绝不会牵连他半分,如何?”   武鹏举很担心:“我这伯父老奸巨猾,怕是没那么容易相信你,你看他刚才凶的。”   “你去,他会给我这个机会的。”独孤不求非常笃定地道:“他需要我这个小朋友。”   梁王忌讳他,是因为他代表了太子的某种态度。   梁王接纳他,也是因为他代表了太子的态度。   双方平安共处,谋求某种平衡。   只要稳住梁王,案件牵扯到的其他人就不足为虑了。   武鹏举没敢贸然去找梁王,而是回到家里和武八娘商量。   他如此这般地描述完整个经过后,武八娘叹息起来。   “这是真聪明,洞悉时局,步步为营,懂得利用所有人脉关系保住自己,还能办成事儿。难怪太子信重他。   你去吧,就按着他的话去说,不要乱改其中任何一个字,以免传错话,会错意,懂吧?”   武鹏举发呆:“独孤变了。”   武八娘没好气地使劲戳了他一指头:“就你还是那么笨!” 第308章 难过   “我不笨!”   武鹏举气鼓鼓地拍开武八娘的手。   “就算我笨,那也是被你打笨的。天天打,天天打,当我是壮实郎!打了还不敢出声……”   “你说什么?”武八娘彪悍地叉起腰,“还敢不服管教!”   武鹏举立刻往外跑:“就说你,你个泼妇!”   武八娘追了两步,被一个漂亮矫健的少年郎从斜刺里冲出来拦住,笑道:“姐姐放过十一郎吧,咱们喝酒跳舞去呀!”   武八娘停下脚步,摸着少年郎滑嫩的脸蛋笑了起来:“好好好,嗳,真该把你介绍给五娘……”   武鹏举折回来,站在不远处道:“独孤说了,你敢给五娘弄这些,他就敢带着壮实郎去打架喝花酒。”   “快滚吧!”武八娘笑骂一声,搂着她的新晋心肝宝贝儿寻欢作乐去了。   武鹏举仔仔细细地拾掇了一番,又在独孤不求那对白玉杯子之外再加了几样精致的小物,凑成四色礼品,这才去了梁王府。   梁王在闭着眼睛听曲儿,胖胖的手指跟着节拍一搭一搭的,知道他来了也没睁眼。   武鹏举就跟着一起听,再给自己个儿倒酒拿吃的。   一曲终了,梁王睁开眼睛,瞅着他道:“你倒是自在。”   武鹏举厚脸皮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伯父自来待侄儿亲厚,侄儿也就自在了。”   梁王嗤笑一声:“小兔崽子,说吧,又回来做什么?”   武鹏举赶紧把那几样礼品呈上去,把独孤不求的话照原样说了。   梁王冷笑一声,一脚就把案几给蹬翻了:“就他?也配和本王说这个?滚!再敢为了这事儿开口,以后别来了!”   武鹏举吓得惊跳起来,啥都没敢说,匆匆忙忙地逃了。   可是一直跑到门外,也没人追上来让他把礼带走。   所以,这事儿约莫是谈成了?   可到底也没能得到一句准话,他还是不放心,这便回去找武八娘。   武八娘正在暴打壮实郎:“让你背书记不住!让你写字不会写!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壮实郎一边躲避,一边回答:“和您装的一样嘛。”   武八娘气了个半死:“胡说!分明和你爹的一样!”   “啪啪啪……”武鹏举大笑着鼓掌:“好外甥,替舅父出了一口恶气。”   壮实郎躲到他身后,冲武八娘做个鬼脸,跑了。   武鹏举夺下武八娘手里的藤条,说道:“缓一步再打,我这有事和你商量,我打算跟着去嵩山,帮我找条门路呗……”   武八娘白了他一眼:“你这好兄弟好朋友可真是当得有义气,帮着跑腿说情还不够,竟然还要全程护着。”   武鹏举摇头:“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我是觉着独孤这么长进,我也不能比他差太多。   不然将来莺娘过了门,我拿什么养她?人家提起自家夫君都有个正经差事,我却只有个荫封,怪丢脸的。”   武八娘道:“这还像句人话,行,我给你安排。”   圣人定于二月初四幸嵩山,在这之前,复封前皇嗣为相王。   太医署的女医班也终于开办起来。   程尚食通知杜清檀:“圣人特旨,许你隔日出宫授半日课,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你可要好好地干,给咱们尚食局争光。”   杜清檀只差拍胸脯保证:“您放心,做这个我最拿手了!”   不管多调皮的学生,到她手里都翻不起来浪花。   程尚食微笑点头:“出宫之后,也要记得恪守礼仪,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以免被人诟病。”   “???”杜清檀很警觉:“义母话里有话啊?”   程尚食肃着脸,耳根和脖子却是微红。   “有人告你不检点,和男子搂搂抱抱,不成体统!原本要被训诫的,是我替你拦下了。   那你也不能再犯,省得我这里难做。虽则是定了亲的,也要遵守宫中规矩。”   杜清檀有十多个理由反驳,最终一个都没说,老老实实认了错:“我错了,以后不会再犯。”   程尚食见她乖巧,拉着她的手郑重告诫:“宫中关系错综复杂,到处都是眼睛,你风头正盛,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是。”杜清檀低眉顺眼,千万别让她知道是谁干的!   午后,杜清檀急匆匆走进太医署。   采蓝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五娘!”   杜清檀端庄温雅地冲着自家可爱的婢女一笑,再给白助教见礼:“助教这一向可好?”   “不敢当,不敢当。”白助教忙着还礼,谦逊得不得了。   毕竟论官阶品级,杜清檀如今已是与太医署的两位医令平起平坐,他这个小小的助教自是受不起这一礼了。   杜清檀豪爽而笑:“助教怎地如此客气,我呀,无论走到哪儿,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太医署出去的。”   白助教听到这话,可高兴了:“就知道杜典药有情有义。咱们特别为您高兴。”   采蓝就给杜清檀使眼色,贴着她的耳朵嘀咕。   “大家都觉着是孟娘子抢了您的位置,她出宫,您升职,很多人都高兴。   她过来授课,话也不多,脾气也好,有些学生竟然不把她当回事,阳奉阴违的多。”   这就是所谓的根基了,世人凡事都要讲个来历出身,杜清檀在太医署混了这么一段日子,这边就把她视为自己人。   孟萍萍半路杀出来的,没在太医署待过,所以即便是药王一脉的弟子,人家也瞧着她不亲近。   这姑娘啊,日子可真难过。   杜清檀告诫采蓝:“你不许跟着胡来,还得帮她。”   采蓝道:“婢子没有!她也没得罪过您,婢子肯定不会招惹她。”   正说着,就见孟萍萍迎面而来:“五娘,你来了。”   “来了,你这一向可好?”   杜清檀见她又瘦了许多,已是到了弱不胜衣的地步,不由暗自叹息。   孟萍萍笑得勉强:“就那样吧,总归就是苟活着罢了。”   杜清檀听着这话不像,不由皱起眉头:“何至于此?”   孟萍萍不想多谈:“学生们等着你上课呢,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低着头,步履匆匆地离去。 第309章 咱们能不能说人话   “一共十名女学生,平均年龄十二岁,都识字。”   白助教给杜清檀介绍情况,“基本上都是从太医署医官家眷中挑选出来的,除了她……”   他指向坐在教室角落里的黄瘦少女:“游家生药铺的女郎,游珠儿。”   游珠儿是商人之女,既是所有女学生中身份最低微的,也是年龄最大的,有十五岁了。   杜清檀见游珠儿穿得简朴,神态萎靡,瞧着并不是受宠的,便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白助教以为她是嫌弃游珠儿身份低微,连忙笑着解释。   “是琅琊王亲点进来的,您别看她长得不好看,学习特别刻苦。假以时日,能够学成出去,也能救不少人的性命。”   杜清檀道:“助教误会了,我只是觉着,她这模样不像家里愿意花大钱供着上学而已。”   又是李岱,这人是不是不时常做些表明自己慈悲的事,就浑身痒痒难受?   白助教果然又夸李岱:“琅琊王心地善良,游珠儿的一应花费都由他出。”   杜清檀随口敷衍:“殿下仁慈。”   正说着,穿着紫色袍服的李岱就出现了。   紫色温润贵气,他肤色玉白,眉眼温润,观之可亲可敬,教室里的小丫头们精神为之一振。   尤其是游珠儿,不由自主地坐直身板,眼里迸发出强烈的光芒。   白助教也是发自内心地崇敬恭顺:“下官见过殿下。”   杜清檀将在场众人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比白助教还要恭敬上那么几分:“下官见过殿下。”   “免礼。”李岱温润笑道:“从去年底准备到今年初,可算让这个女医班顺利开张了,这其中,杜典药居功甚伟。”   杜清檀拍马屁都不带重样的,而且是张口就来。   “下官不过说了几句嘴而已,全靠殿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苦心孤诣……”   “停!”李岱听不下去,及时制止了她,并且机智地立刻请她上课。   “时间宝贵,您上课罢,稍后可来值房,我有事交待。”   “是,殿下,您请。”杜清檀礼仪做足,恭敬地要送李岱出去。   李岱又开始难受,迫不得已由着她送到门外,逃命似地加快脚步赶紧走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抬起头,挺直腰杆,整一整身上的七品女官服饰,缓步走入教室。   她微笑着道:“大家都知道我是谁了吧?”   女学生们笑嘻嘻地点头,齐声道:“知道!先生是宫中的正七品典药,您姓杜。”   “对。”杜清檀又笑:“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么,有否听说过我的凶名呢?”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   杜清檀继续微笑:“不知道的,下课之后可以去打听。我就不在这里废话了,总之,在我的课堂上,我的话就是规矩。   谁要是不听,胆敢和我反着来,以后我的课就别来了。也别让你的父兄来和我讲道理,毕竟我不归他们管。”   女学生们再次面面相觑,她们可没见过这么霸气的先生。   人家孟先生脾气可好可温柔了。   杜清檀环顾一周:“当然,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现在,你们有意见可以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谁来?”   女学生们你望我,我望你,都不敢吱声。   杜清檀满意地拍了一下手:“很好,都没意见,全票通过!开始上课!全体起立!给我鞠躬行礼!”   十颗黑黝黝的小脑袋整整齐齐地低下去,再抬起来,“先生好!”   杜清檀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豪气地把手一挥:“坐下!上课!咱们先从辨别食物特性开始……”   一节课下来,小杜先生罚站了两名走神开小差的女学生,骂了三名学习态度不认真的女学生,成功地在第一节 课树立起了女魔王的权威。   “下课!去吃饭吧。”杜清檀对成果比较满意,换上了甜蜜蜜的亲和面孔。   女学生们欢呼一声,又听她说:“下节课,我会考试,就考这一节课传授的内容。”   哀叹声传来,她心满意足地走出教室。   被考试支配的痛苦,不能只是她一个人受,必须大家一起来。   一只手怯怯地牵了牵她的衣角。   “先生。”   杜清檀回头,只见又黄又瘦的女学生游珠儿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你有事?”杜清檀一改课堂上的强势霸道,换上了知心大姐姐的温柔笑容。   游珠儿见她温和,胆子大了几分:“学生听说您擅长食疗,想请您为家母诊治。”   杜清檀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颇为不便,就道:“我时间紧,你可以请孟先生,她也精通食医之术。”   游珠儿道:“学生也请过孟先生的,但她说,她不如您。”   “这样啊……”杜清檀想了想,道:“我今日还有其他事要办,后天随你去。”   “多谢先生。”游珠儿深施一礼,兴高采烈地去了。   杜清檀收回目光,自去寻李岱。   李岱如今算是常驻在太医署了,他的值房里围着一群医官,闹闹嚷嚷的。   杜清檀就在一旁找了个地儿坐下来,听他们都在吵些什么。   却是在说,修订医药书籍、以及如何抄誊几种常见病的药方,镌刻在全国各地石碑或是石佛洞窟中,以便百姓能够自行治病的事。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好事,一分为二地说,李岱确是真真切切地用心去做这件事。   于是,杜清檀对他的反感和不喜就淡了那么几分。   周医令最先发现杜清檀,便提醒李岱。   李岱便遣散众人,示意杜清檀:“过来坐。”   杜清檀含着笑走过去:“殿下又在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停!”李岱火速打断她:“杜清檀,为什么每次你对我说好话,我总觉着你是在骂我呢?”   他算是发现了,对着杜清檀这种人,就不能太过委婉,必须直接。   杜清檀装无辜:“冤枉啊!殿下怎会生出如此误会?下官对您是发自内心地崇敬,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李岱受不了,再次打断她:“咱们能不能说人话?” 第310章 保命的忠告   “殿下先请。”杜清檀彬彬有礼。   李岱被她气笑了,同时还颇有些无奈:“就是想和你说说女医班的事。”   他觉着人数太少了,需要教导的时间太久,难得出成绩。   他难得地对着杜清檀说了实话。   “你大概会觉着我太过急功近利,毕竟学医这种事马虎不得,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苦学苦练才能出师。   但是,所有开销都是由朝廷拨款办的,圣人年岁大了,行事就会着急,她需要很快见到成效。   我怕拖得太久,看不到成绩,会引得圣人发怒,收回款项,好事变坏事,以后断了女医之路……”   杜清檀能理解,她也一本正经地说了人话。   “这一批女医生年纪还小,要见成效,怎么也得三四年以后。   或许可以再收一批年岁大的,民间的医婆之类的,集中学习几个月或是半年一年的,提升她们的素养。   这样呢,老百姓能够得到实惠,女医班的名头也能借此打响,成效也就有了。”   野心勃勃的琅琊王想要的名声、功劳也就都有了。   李岱用力一拍案几:“好!这法子好!实在,实用!”   医婆们借着太医署的培训提升了医术和名望,太医署同样借着有医学基础的医婆提升了名望,反哺于民,做出政绩。   正是互惠互利的好办法。   李岱解决了燃眉之急,就很想感谢杜清檀:“你最近还焚香么?”   杜清檀立刻警惕起来,该不会又想教她香事吧?这人真心有病啊!   “啊,那什么,下官公务繁忙,没什么空闲摆弄这些。”   李岱摇头轻笑:“你这日日进出膳房,烟熏火燎的,实在该学学香事,空闲之时弄一弄,既可陶冶情操,也可让身上的味道清新淡雅。”   杜清檀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意思是说她浑身油烟味儿?   有哪个小仙女会喜欢自己浑身油烟味儿,还被年轻好看的男人点破并嫌弃呢?   即便这男人是狗男人,那也不行。   她强撑着,忍了又忍,这才控制住想要举起袖子嗅一嗅,是不是真那么臭的冲动。   李岱见杜清檀神色倏忽变幻,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于是就有些得意,这刺头儿也有今日!   他云淡风轻地笑着,递过一匣子香丸。   “这是我自己配的冷玉香,一丸可持香三四天左右,可避烟火熏腥之气,你可随身携带。   此去嵩山,你会经常近距离陪侍圣人,想必换洗没那么方便,有这个会好很多。”   杜清檀皮笑肉不笑地接下:“多谢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下官这便告辞了。”   “不着急。”李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帮本王解决了难题,只给一匣子香丸哪能够呢?”   所以?杜清檀好整以暇。   “本王还会再给你一个保命的忠告。靠近前来。”李岱朝杜清檀招手。   杜清檀从善如流,含着冷笑靠近了些。   李岱突然俯身向前,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小心梁王。”   他身上的松柏清香倒是不让人讨厌,湿热的气息拂动杜清檀耳边的碎发,颇痒。   杜清檀飞快地往后一让,不适地揉了揉耳朵。   李岱看着她,漆黑的眼珠子犹如两个深深的漩涡,会吃人的那种。   “独孤不求在为那些蒙受了冤狱的人翻案,不可避免地会牵扯到梁王,梁王为此很不高兴。   独孤不求备下重礼,请托武鹏举向梁王求和,求他放过你,被拒。你这一趟嵩山之行,危矣。”   杜清檀沉默地回看着李岱,神色没什么明显的起伏变化。   这样都不怕?李岱谨慎地打量着杜清檀。   就听杜清檀突然问了一句:“是不是但凡李氏宗室,鼻梁都挺高的?”   听说李氏皇族也有胡人血统来着,所有人的鼻梁都很高挺,颜值不差。   李岱被问傻了,思路跑偏,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宗室众人的鼻梁。   杜清檀借着这个机会捋思路,平复情绪。   虽然她知道李岱一定没安好心,却也知道,他说的这话一定是实话,而且没有掺杂任何水分的那种。   那他和她说这个,肯定另有所图……   这个时候,李岱已经回神:“那确实,李氏宗室中没有丑人。”   这等于变相地夸耀他自己的容貌不错。   “啊,那肯定,只看殿下和太子的容貌就知道了。”杜清檀不走心地拍了个马屁,敷衍过去。   李岱低笑一声,道:“怕不怕死?”   杜清檀老老实实地承认:“怕。主要是,我如果死了,大伯母和团团一定会很伤心的。”   李岱就道:“那是自然,你死了,最伤最痛的是至亲骨肉。至于独孤么,他自立他的功劳,升他的官,过得两年,太子自会替他定一个更好的婚配对象。   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他重情重义,生下孩儿,必然会敬你为主母,四时八节也会给你烧香祭奠,让你享受供奉香火。   百年之后,他应该也会与你埋在一起的,毕竟生不能同床,死后还是可以同穴的……你的家人,他也会替你照料。”   赤果果的挑拨无疑了。   杜清檀安静地听完:“所以,殿下究竟想要和下官说什么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李岱目光炯炯,“你要自救,不能被野心勃勃的男人拖累,这才是上策。”   “如何自救?”   “与独孤不求解除婚约,梁王就没理由拿你开刀了。”   “还有其他法子吗?”   “有,找一个更加有力的靠山。”   “这个靠山是谁?”   李岱没说话,微笑着道:“当局者迷,距离出发还有些时候,你先回去,下次来上课,再把结果告诉我。”   杜清檀也不废话,行礼告退,走的时候没忘记带走那一匣子香丸。   郡王出手,香料必定不凡,送人也颇拿得出手,不要白不要。   李岱侧身靠在凭几上,看着那条纤长玲珑的青色身影走出房门,稳步向前。   她倒是沉得住气,丝毫不乱。   他想。   杜清檀端庄稳重地走到无人之处,立刻举起袖子闻气味,真的有油烟味儿吗? 第311章 说情   “就他毛病多!哪有油烟味儿,婢子觉着五娘是这世上最香最甜的!”   采蓝把头埋在杜清檀肩上用力吸了一口气,陶醉地道:“真香!”   杜清檀把她的脸扒开:“就像我是一锅肉似的。”   阿史那宏抱着胳膊杵在一旁说风凉话:“在馋货面前,什么不香呢?”   “就你不香!”采蓝怼了他一句,转头对着杜清檀眼巴巴:“五娘,你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啊,人家想你了啦。”   杜清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丫头还学会撒娇了。   “恶心。”阿史那宏在那骂人,只是语气里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酸唧唧的味道。   “我走了,记得去给独孤传信。”杜清檀看出二人间的暗潮涌动,也不戳破,潇洒离开。   回到尚食局,雷燕娘和宋大娘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收拾行李的事,岳丽娘等人不时插一句嘴,帮着出主意。   申小红埋着头在一旁用石板练字,一言不发。   杜清檀呶呶嘴,以目相询:“她这是怎么了?”   雷燕娘和宋大娘笑而不语,袁春娘小声道:“酸呗。”   却是申小红想着,论起品阶,她比宋大娘高,此次随驾,怎么都该她去,程尚食的安排太不公平。   作为总管药膳的主事人,杜清檀肯定要消灭这种不团结因素。   她在申小红面前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小红啊,稍后我们走了,宫里就要靠你挑大梁啦!准备好了没有?”   申小红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嘴唇嗫嚅着。   杜清檀温和亲切地握住申小红的手,用信重的眼神看着她。   “原本我是想让你去的,但尚食一听就叫了起来,说,哎呀,你把能干的都带走了,这宫里怎么办?   我就说,伺奉圣人,肯定要把能干的带走啊。尚食说,那若是东宫、诸王、诸公主贵人这边需要食医呢?   我大变活人给他们么?不成,你必须给我留一个能干又精通业务的,这是要独当一面的,马虎不得。   那我又说,我觉着大家都很好,您来挑?程尚食想都没想,就点了你,说,申小红吧,她待人接物很有一套,省心,让她主事,我放心。   你看,尚食多看重你啊,你一定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让人看不起咱们食医。”   申小红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尚食真的这样说?”   杜清檀毫无心理负担:“对啊,你要是不信,咱俩这就去问她?”   申小红哪儿敢去啊,就算怀疑是杜清檀忽悠她,也得笑着把这份脸面接了。   其余人肯定要配合杜清檀,于是气氛一片祥和。   白司药得知,和程尚食笑道:“这孩子长进了。”   好的官员,既要精通业务,又要懂得处理好人际关系。   搞不定上级,就没好日子过。   搞不定下级,就没人干活。   “可不。”程尚食同样非常满意,然后说起了白司药的终身大事。   “小白啊,你升尚食这事儿有些难,圣人有属意之人,你再等等其他机会罢。”   白司药很有些失望,却也想得开:“上次孙家姑侄陷害我,我能顺利逃出生天,也算幸运了。”   程尚食道:“升尚食这事儿我虽无能为力,司药之职却是我说了算。目前没有合适的人选,另一个职位就空着罢,你多辛苦些,一力承担下来。”   也就是说,以后司药司都是白司药说了算,再不会有人给她添堵。   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白司药笑着谢了,却也明白,这个空位,估摸是程尚食给杜清檀留的。   只要杜清檀再立一个大功,又要升官了。   二人正说着,就听宫人通报,说是杜清檀来了。   白司药就起身告辞,杜清檀恭敬地给她行礼请安,倒比没做程尚食义女之前还要恭谨几分。   白司药也喜欢她会做人,闲谈两句自去了。   杜清檀给程尚食奉了养生汤,笑着说了去太医署授课的事,又讲要去女学生家瞧病的事。   程尚食自是应了:“不要忘了回宫的时辰,逾期不归是大罪。”   杜清檀还是不肯走:“我想请义母帮个忙……”   她说了孟萍萍的事:“听说她家里要把她嫁去外地给人做续弦,对方大了她二十岁,已经有三个孩子了,长子都要成亲了。”   程尚食也叹气:“这也太过分了些,仔细找找,难道找不着更好的啦?”   “谁说不是呢?”杜清檀给程尚食捏肩捶腿:“她家里总认为她出宫是犯了事,怕惹麻烦,想嫁远一些。   我想着,咱们得给她撑个腰啊,不然以后从宫里出去的姐妹们都被家里慢待轻视,六尚二十四司颜面何存?”   程尚食轻点她的鼻尖,亲昵地道:“那会儿也没见你和她多要好,怎地总为她说情?得了人家什么好处啦?”   杜清檀靠在程尚食肩上笑:“她和独孤认识……有事就老找独孤帮忙,我这是为了自个儿。”   程尚食被逗笑了:“就你精,行了,我去找陆尚宫商量一下,给她凑些东西,再派个品阶高的女官专程去送,不叫她家里轻看她。这样可好?”   杜清檀继续捶肩:“再好不过了。”   谁都有倒霉沮丧的时候,她愿意拉孟萍萍一把,但后续,还得自己立起来。   不然,谁也帮不了孟萍萍这个忙。   至于李岱说的那些话,对她的生活压根没造成什么影响,到晚躺下,头挨着枕头,她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醒来,又是活蹦乱跳的一天,只是又添了个习惯,每每从御膳房当差回来,便要换一身衣服。   做饭的时候,也要用帕子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的,不叫一点油烟味儿钻进去。   申小红瞧着她这般做,便也跟着学,雷燕娘不免背地里抱怨:“穷讲究。”   杜清檀笑道:“快别说她,咱们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爱怎么折腾是她的事,又没影响你。”   雷燕娘道:“我不信她想通了,总觉着她要出幺蛾子。”   杜清檀眼里露出几分冷意:“随意好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罢。 第312章 咱们解除婚约吧   程尚食办事很利索,等到杜清檀再去太医署上课,孟萍萍已经收到了来自六尚二十四司的问候礼。   她特意在太医署等着杜清檀,感激地道:“家里一直把我看成罪人,虽有祖父护着,风言风语却是避不开。   收到姐妹们的心意后,我家阿耶阿娘、哥哥嫂嫂和下人就都变了个样儿,多谢你了。”   杜清檀笑道:“这是尚食怜你无辜才去做的,和我没什么关系,要就谢尚食,谢我做什么?”   孟萍萍试探着去拉杜清檀的手,温声道:“我知道是你,其他人不会想得起我。以后你若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声,我会尽力去做。”   杜清檀笑道:“那正好的,我这有桩事,你与我一同办了,就当还了情。”   孟萍萍小心翼翼:“什么事啊?”   “杀人,放火?”杜清檀和她开玩笑。   不想孟萍萍竟然还认真地思考起来。   “你为人正派,若要做这种事,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我虽不才,却可以帮你跑跑腿,望个风什么的。”   杜清檀眼泪都笑出来:“你可真老实。”   孟萍萍也笑,说她自己的婚事:“昨天收到礼品,我就借机闹了一场,那桩婚事不会再提了,说是再看。”   杜清檀趁机鼓动她:“学了这一身本事,理该比别人活得更好才对。若是苟活着,真是白学了……   要是我呢,我不好过,就大家都别过了,再不然,我出家去,一拍两散……”   “几天不见,杜掌药又厉害了几分,竟然鼓动别人忤逆父母尊长。”   随着这句话,李岱大步走了过来,目光在杜清檀和孟萍萍脸上滑过,满脸的不赞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子本弱,离不得家族庇护,闹崩了也没什么好处。”   杜清檀立刻道:“是,殿下说得对,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萍娘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孟萍萍低着头笑,先给李岱行了礼,再和杜清檀说道:“我在值房等你,上完课咱们再聊。”   等到孟萍萍走远,李岱很直接地问杜清檀:“我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杜清檀道:“殿下说有两条路,一条是和独孤解除婚约,一条是换一个更有力的靠山。下官很仔细地斟酌了利害关系,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岱欣慰而期待:“你说。”   “这天下最有力的靠山,自然是圣人。但我靠不上,一不小心还可能丢了小命,所以,我决定和独孤解除婚约。”   杜清檀凛然正气:“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将倾尽所有,全力侍奉圣人,把青春和生命献给圣人。”   “……”李岱眼里的笑意倏忽不见,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把解除婚约说得吃饭似的简单。   杜清檀柔弱而无辜:“殿下似乎不太高兴?”   “呵~本王怎会不高兴?本王高兴着呢!”   李岱冷飕飕地盯着杜清檀看了片刻,道:“杜掌药为何不用本王送的冷玉香?你身上的油烟味儿更重了!”   杜清檀这回没被他唬住,笑眯眯地道:“殿下怕是染了风寒,嗅觉出了问题,稍后还该请医令看看才好。   下官出门前才换过的衣服,洗过的头,再清洁不过,毕竟,为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是大事,定要体体面面才好。”   她文雅地对着他行礼:“时辰不早,下官该去上课了。”   将要转身之际,她怪怪地看了李岱一眼,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李岱被她看得十分不爽,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衣着装扮,就怕有什么不妥。   然而看来看去,一切正常,就问随从:“本王可有何处不妥?”   随从道:“很好啊,殿下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李岱哂然一笑,他也着了这女人的道,明明是报复。   他低垂了眉眼,沉声吩咐:“好好跟着她,盯紧了。”   他倒要瞧瞧,杜清檀是不是真的要和独孤不求解除婚约。   杜清檀把一群学生考了个外焦里嫩,人人菜色,哀嚎连天,这才松手。   “这不过开胃小菜罢了,我的厉害,时间久了你们才能真正知道。”   布置好作业,她就去寻孟萍萍:“稍后随我一起去给游珠儿之母瞧病。咱俩珠联璧合,一定能成洛阳名医!”   孟萍萍欣然应许。   采蓝兴高采烈地进来:“独孤公子来啦!”   独孤不求大步跨进房门:“你找我?”   一时看见孟萍萍也在,不由有些尴尬,还有些紧张,尬笑着道:“是有什么事吗?”   “商量着稍后一起去给人瞧病呢。”   孟萍萍识趣地站起身来,自去了采蓝的屋里。   独孤不求挨着杜清檀坐下,亲昵地碰碰她的肩头,低声道:“我还以为你要找我算账呢。”   “算什么账?”杜清檀笑眯眯:“莫非你以为我莫名吃醋?”   独孤不求朝她挤眼睛:“偶尔小醋也是怡情的,我不介意。”   “我是大气的人,不计较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差事不好办吧?”   杜清檀看着独孤不求,短短几天时间,这人就瘦了一截。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独孤不求肯定要打肿脸装胖子:“还行,虽然波折,但总体挺好的。”   杜清檀开门见山:“我知道不好,梁王不肯接你的招,打算对我下手,对不对?”   独孤不求警觉起来:“谁告诉你的?”   “别管谁说的,总之这是事实就对了。”杜清檀注视着独孤不求的眼睛,轻声道:“咱们解除婚约吧。”   “哈?”独孤不求惊了,猛地跳起来,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哈!”   杜清檀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气势汹汹地指着她:“你再说一遍?”   杜清檀平静而稳重:“咱们解除婚约吧。反正我住宫中,你住宫外,中间若干年都不能成亲。   拖累了你我不好意思,拖累着我丢了小命,就更不划算了。不如解除婚约,各得其所,如何?”   “哈!我就知道你这女人靠不住!”   独孤不求用力拍了一下案几:“你再说一遍!我要当真了啊!” 第313章 放我一条生路   “我是认真的。”杜清檀再次强调:“咱们解除婚约。”   独孤不求垮了脸:“不许再说了,不然我真生气了。”   “咱们解除婚约吧。”杜清檀不怕死地又重复了一遍。   “道歉,说你后悔了,是随便说说的。”   “咱们解除婚约吧。”   “你说什么?风大,我没听见。”   独孤不求急急忙忙往外走:“我突然想起来有急事要办,先走一步。”   杜清檀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会写信去家中,让大伯母把聘礼送回来。”   “你敢悔婚,我弄死你……”   他勃然大怒,猛然回身,一把封住杜清檀的衣领,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声音却是再软不过。   “不然,你不愿意嫁我,那我嫁你好不好?”   杜清檀冷情冷心,眼睛都没眨一下:“不好。”   她手一伸,在他怀中捞出个绣囊,紧紧攥在掌中。   独孤不求反应过来,合身扑去压在她身上,揪着那只手,非得把绣囊抢回来不可。   那里头装着他和她的婚书。   杜清檀自是敌不过他,她高声喊叫:“殿下!殿下!琅琊王!”   有人“呼啦啦”跑进来,从后头架住了独孤不求,想要把他和杜清檀分开。   独孤不求疯了似地乱踢乱打,毫无章法,然而也是十分难搞。   五六个青壮合力,才把他拖到一旁,他犹自红着眼睛,气咻咻瞪着杜清檀。   杜清檀却只是慢吞吞地坐直身体,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衫头发,端正幞头。   那个绣囊,早就被她收入怀中,藏了起来。   “正之何故如此失态?”   李岱明知故问,一副调停人的温润模样。   “大家同朝为官,乃是美谈一桩,不管什么事,还该好好商议才对,闹成这样,实在不妥。”   独孤不求不理他,只直勾勾地看着杜清檀。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向谁求助不好,你要向他求助?”   这话酸气十足,该是对李岱有所冒犯,李岱却是毫不在意,十分磊落。   “杜典药是我请来授课的人,她好好地来,就该好好地回去。她向我求助,乃是情理之中。”   独孤不求继续无视他,长长卷睫下,双眸黯淡,噙着水光。   “小杜,五娘,清清,檀檀……”   他一连换了四个称呼,杜清檀冷白的肌肤上终于浮起一丝微红。   她撩起薄薄的眼皮子,不高兴地看着他:“不许这样叫我!”   “我就叫!就要这样叫!小杜,五娘,清清,檀檀……”   独孤不求犟着脖子,又一口气喊了三四遍。   在场众人忍不住,勾着唇角笑出声来。   李岱的神色却是越发阴冷:“正之,你这样就不对了,男婚女嫁,你情我愿,杜典药不愿嫁你,犹自纠缠不休,当众不敬女方,不是男儿所为。”   “你闭嘴!我们两口子的事,与你何干!”   独孤不求不给李岱面子,他用力挣开抓住自己的人,像杜清檀似地,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衫装扮。   “小杜,你怕是糊涂了,咱们这桩婚事乃是东宫亲自做的媒,不是你想解除就能解除的。”   他漂亮的唇角噙着冷笑,将修长白皙的手伸到杜清檀面前:“拿来,交出来!”   杜清檀瞥了他一眼:“东宫那边我自会设法,不劳你操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独孤,放我一条生路。”   她不想为了这么一纸婚约,把命丢在这锦绣宫中,也不想让自己成为独孤不求的软肋。   “放你一条生路……”独孤不求喃喃低语,直勾勾地俯视着杜清檀。   她并不害怕与他对视,所有的心思尽数展现在脸上,眼里没有半点不舍与哀伤。   仿佛解除这桩他费尽心思才得到的婚约,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推却了一餐饭那么简单。   独孤不求被击垮了,说到底,终究是他太弱,拖累了她。   她放弃他,放弃这桩婚约,确实是最明智、最冷静的做法。   没心肝的女人,冷静理智到可怕。   他沉默片刻,后退一步,扬着唇角笑起来:“行,我放你。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各不相干!”   他牵起自己的袍脚,用力撕下一截,扔在杜清檀脚下。   割袍断交,覆水难收。   李岱眸色渐深,在这二人面上来回打量。   一个轻描淡写,一个咬牙切齿。   是反目成仇的样子,也更真实。   他由然生出些隐秘的快乐和喜意,惺惺作态:“何必如此,好说好散不是更好?”   “去他娘的好说好散!不做夫妻就做仇人!”   独孤不求指着杜清檀,一字一顿。   “你不就是嫌我官职低微么?可知宁欺老头子,勿欺少年穷?待我将来飞黄腾达,你别后悔!”   杜清檀淡淡地瞅了他一眼:“等你飞黄腾达再说吧。”   “你给我等着!今日之辱,我将来一定要你双倍偿还!”   独孤不求大步往外走,行到门口又回过头:“最后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杜清檀撩起自己的袍脚,抽出一把不知哪儿弄来的匕首,用力割下一截布料,砸在他脸上。   “滚!”她言简意赅,冷漠无情。   独孤不求用力砸上门扇,很快走得不见了影踪。   杜清檀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捡起地上的两片布料,整整齐齐叠好收起,俯身给李岱行礼。   “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接下来,东宫那边,就要请您出面协调了。”   屋里屋外看热闹的人齐刷刷看向李岱,都在想,为什么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取消婚约,要由李岱出面协调?   莫非?   众人浮想联翩。   李岱显然也意识到了,他淡淡而笑:“杜典药,这事儿……”   杜清檀漂亮的凤眼里浮起一层朦胧雾气:“殿下,您不能过河拆桥啊,这事儿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办的……”   她翻脸如翻书,泫然欲泣。   众人再次齐刷刷地看向李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难怪了!难怪杜清檀会和独孤不求撕毁婚约,原来如此!   李岱定定地看着杜清檀,收到两道挑衅的目光。   纤弱的美人,噙着泪光,唇角微带冷笑,仿佛在说,你是不是个男人? 第314章 不想让彼此成为累赘   李岱笑了起来:“行,我去给你说情!”   总不能他一个郡王,还能怕了这小小的典药!   她的一生几乎可以看得见,虽有意外不会太大起伏。   而他的一生,却充满了各种机遇和不确定。   杜清檀优雅地给他行礼:“多谢殿下,您看起来有些上火,可需要下官给您开两个食疗方子?”   话题转换太快,众人都有些跟不上节奏。   李岱却是又笑了:“好。”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伸出手去,高高挽起袖子,亮出手臂。   年轻,有力,肌肉纹理分明。   他亦是一名马球高手,乐舞诗歌,无不精通。   杜清檀坦然落指,洋洋洒洒地开了方子,随手递给赖在一旁看热闹的周医令:“请医令指正。”   然后她站起身来:“答应了要给游珠儿之母瞧病的,天色不早,下官该走了,告辞。”   众人鸦雀无声。   才刚和未婚夫闹了退婚,又和琅琊王传了那啥,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去给人瞧病?   这是什么操作?   都不需要平复一下心情的吗?   再不然,也该躲个一两天,等传言少一些再出来也好啊。   “诸位找我有事?”杜清檀袖着双手,坦荡荡地扫视众人。   众人齐齐摇头,他们就是听到闹声,来看热闹的。   “那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杜清檀比所有人都更理直气壮。   众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的。   杜清檀团团拱手:“杜某先行一步,不好让学生久等。”   她扬长而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不知是谁小声道:“狠啊。”   有人低声附和:“不是一般的狠。”   李岱一眼扫过去,目光凌厉,众人哑声,退散。   杜清檀稳步向前,迎面走来采蓝和孟萍萍。   二人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孟萍萍是外人不好说,就避到一旁去。   采蓝紧紧抓住杜清檀的手,着急得很:“五娘,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您真的要和独孤公子退亲?”   “你看我像爱开玩笑的人?”   杜清檀掏出那两块布片丢到她怀里:“拿去看!”   采蓝抓着两块布片看了看,再看看杜清檀少了一截的袍脚,“哇”的一声哭出来。   杜清檀听不下去:“你哭什么?”   “独孤公子太可怜了啊……”   采蓝嚎到一半,看到杜清檀凶残的眼神,立刻打了个嗝,改口:“我可怜的五娘哇……”   杜清檀道:“鼻涕泡泡吹出来了!被阿史那看到啦!”   采蓝果断止哭,用力擦了一把脸,说道:“这回没人管婢子的死活了,婢子回长安去吧。”   “顺便帮我带信回去,让家里把聘财送回独孤家。”   杜清檀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去了采蓝房里,换上备用的衣裳,叫上孟萍萍:“走了。”   孟萍萍见她神态自若地安排杂役去叫游珠儿,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   “五娘,到底怎么回事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婚?”   杜清檀轻描淡写地道:“不想耽搁他。”   孟萍萍怔了片刻,轻声道:“可是他们说你……”   “说我嫌弃独孤官职小没本事,让他放我一条生路是吧?”   杜清檀爽快地把她不好意思说的话说了。   “也可以这样说,不过嘛,对外总要说,是我不想耽搁他,大家脸面比较好看些。”   孟萍萍不知所措,完全弄不清楚,杜清檀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更是看不透这其中的因由机锋。   她想了又想,趁着女学生还没来,发自内心地劝告杜清檀。   “五娘,你虽是为了独孤好,外人不一定这么看,这种事情,总是女子容易吃亏。   独孤人很好,也是真心喜爱你,真心想和你共度一生,他愿意等,就让他等。”   杜清檀微微一笑:“可我不想让彼此成为累赘。”   孟萍萍还是听不懂,但是女学生已经来了,不好再提这个。   三人埋着头往外走,在大门外遇到了阿史那宏和采蓝。   阿史那宏斜睨着杜清檀,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咱们才升官的杜典药嘛!真是春风得意啊。”   杜清檀毫无所动,抱拳行礼:“承让承让。”   阿史那宏很生气:“脸皮怎么这样厚呢?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杜清檀似笑非笑:“我以为你最讨厌的人应该是独孤才对。”   阿史那宏一挺胸脯:“这没错,可是你比独孤还要坏!坏透心了!”   “嗯,我清楚你对我的看法了,可以让路了吗?”杜清檀伸手把阿史那宏推开,扬长而去。   身后,阿史那宏跳着脚地嚷嚷:“什么人啊!丢咱们长安人的脸!”   然后是采蓝的声音:“我家五娘是最好的!就算她做错事,也轮不到你骂她!”   女学生和孟萍萍偷看杜清檀的表情,发现当事人云淡风轻,睫毛都没颤一下。   心硬如铁。   游家住在正俗坊,很有些远,幸亏杜清檀早让采蓝安排好了马匹。   孟萍萍也是会骑马的,游珠儿却是不会,缩手缩脚地道:“先生,学生为您牵马吧。”   杜清檀微笑摇头:“把手伸给我。”   游珠儿试探着伸出自己的手,然后就被杜清檀拉到了马上。   杜清檀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温和地道:“坐稳,咱们走了。”   马儿“哒哒”地小跑着,跑得很稳,游珠儿慢慢放平眉心,笑了起来。   她试探着去摸马儿的头和鬃毛,回头看着杜清檀笑:“先生,原来骑马这么好玩啊!”   杜清檀也笑:“是啊,所以你要好好学医,将来挣钱给自己买一匹好马。”   游珠儿猛点头:“好!”   孟萍萍原本一直皱着眉头,看到这一幕,不由也放平了双眉。   到了游家门前,她和杜清檀说道:“五娘,为什么我总觉着,你待任何一个女子,都要比对独孤更好呢?”   杜清檀微笑:“那是因为,女子本弱啊。我们以后不要再提独孤这件事了,好吧?   我呢,想要和你合作,一起做点事业出来。你精通药医,我精通食医,咱俩互补,事半功倍。   就不要让男人成为咱们之间的障碍了,你看如何?”   孟萍萍默了片刻,微笑:“行。” 第315章 已入膏肓   游家生药铺是洛阳有名的大铺子,家中自然是有钱的。   但不代表游珠儿这个嫡女的生活就很富足如意,她和她的母亲住在一个小小的偏院里,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婢女伺候。   十一二岁的小婢女还不怎么懂事,看到游珠儿就喊:“珠娘,你可回来啦!大娘子又不好了!”   游珠儿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阿娘,阿娘!”   杜清檀和孟萍萍立在院子里四处打量。   一明一暗两间正房,只有半边厢房,另外半拉被一堵墙给挡住了,看来是一个院子被一堵墙分成了两半。   两棵歪脖子枣树,系根绳子,上面晾晒着几件旧衣服。   窗下放着两只粗糙的瓦盆,里头种了些草一样的植物,正萌发出点点新绿。   正打量间,虚掩着的院门缝隙中探出一个妇人头来,白皙圆胖,额间花钿描金,发上金珠闪亮。   杜清檀冷声喝道:“尔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   她自来不是好惹的人,又做了一段日子的女官,这一声喝出来,十足威风。   那妇人眨眨眼,“哎哟”一声笑,从门后走出来,对着她殷勤行礼。   “是杜典药吧?早听珠娘说,要请您来给姐姐瞧病,妾身这就日日盼着,可算把您给盼来啦!”   孟萍萍见她穿着华丽,意态嚣张,隐约猜到几分,少不得皱起眉头,十分鄙薄。   杜清檀反而收了之前的威风,温和地道:“你是?”   妇人扭捏造作,掩着口笑:“妾身乃是游家的二房,因着姐姐久病不能持家,是以妾身代为掌管中馈。”   杜清檀微微一笑:“请问您娘家贵姓?”   妇人见她肯给自己脸面,十分高兴,就想去拉杜清檀的手。   “妾身娘家也姓杜,说不定咱们是一家呢!”   杜清檀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淡笑:“我们还是进去看望病人吧。”   杜小娘热情地追着要攀亲:“典药是哪儿的人呀?”   游珠儿走出来,嫌恶地道:“二娘攀不上这亲,典药出自名门,京兆杜氏,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给人做妾的亲呢?”   杜小娘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看向游珠儿的眼神凶得似要吃人。   “珠娘入了太医署就傲起来了,瞧不上我这做妾的,但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写过婚书的良妾。   你的几个弟弟都是我生的,将来继承家业的也是他们,给你阿耶养老送终,供你阿娘香火的也是他们。   你现在看不起我,是也看不起你那几个兄弟?要不,我和你阿耶说说,让你早些嫁出去,眼不见心烦?”   游珠儿难堪又愤怒,正想反击,却被拦住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和杜小娘说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懂事,浑身是刺,何必与她计较?转头我和孟先生一起管教她。”   杜小娘有了台阶下,也不想当着外人和游珠儿吵闹,只一径抱怨自己有多辛苦,多么的不容易。   杜清檀左耳进右耳出,一手拽着游珠儿进了里屋。   昏暗的光线下,厚重陈旧的帐幔中,躺着一个面色焦黄,气若游丝的妇人。   游珠儿伏在妇人耳边轻声呼喊:“阿娘,阿娘,女儿为您请了御医呢,您快醒醒。”   妇人好一歇才睁开眼睛,嚅动着嘴唇低声说话。   游珠儿凑近了听,说道:“我家阿娘说,有劳两位先生,多谢二位教导我。”   杜清檀温和地道:“珠娘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   妇人浑浊的眼里迸发出几分光彩,唇角也有了几分笑意。   孟萍萍先诊,然后是杜清檀诊。   又问之前吃过些什么药,平时饮食如何。   游珠儿正要回答,杜小娘抢着道:“姐姐这药,吃了十来年啦,先是我们铺子里坐堂的大夫开,吃不好。   后来夫君又给换了其他名医,这洛阳城中有名的大夫都看了一遍,也没用。   夫君心疼她,抓的都是好药,吃食上也不曾苛刻,什么新鲜时令上什么,只是她吃不下去。”   似是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她笑着道:“瞧,我才给姐姐煮了一锅鸡汤呢,不冷不热刚好。”   有婆子捧了一碗鸡汤进来,杜小娘就让把人扶起来,要亲自上手喂食。   游珠儿怒道:“不许折腾我娘!”   杜清檀笑吟吟地道:“既是吃不下,那就罢了,强行喂下去,反倒对身体有损。”   杜小娘就虚伪地叹息:“可怜的姐姐,也不是家里供不起,有好吃的也吃不下,这福气着实薄了些。”   游珠儿气得落下泪来。   杜清檀见问不出什么来,便把孟萍萍叫出去:“你怎么看?”   孟萍萍小声道:“我觉着很不妙,你呢?”   杜清檀叹息:“我也是。”   病已入膏肓,不过多活几天或是少活几天罢了。   孟萍萍就很内疚:“早知道病得这样重,最早珠娘请我出诊,我就该来的。”   杜清檀道:“我觉着恐怕没那么简单。”   孟萍萍茫然:“什么?”   杜清檀摇头:“出去再说,你先按着我的法子来……”   二人头挨着头低声商量,那杜小娘凑过来道:“怎么啦?难道姐姐的病不好吗?”   杜清檀微微一笑:“是有些棘手,不过遇着我们,倒是她的福气,孟大夫是药王嫡系传人,她的医术,圣人也是称道的。   至于区区不才我嘛,就是给圣人做药膳食疗的,我二人强强联手,总能令她好起来。”   杜小娘目光闪烁,强作笑颜:“那,那可太好了!”   孟萍萍道:“备下纸笔,我们开方子吧。”   杜小娘殷勤地安排人手,侍候她二人写方子,写好就要拿走命人去抓药和食材。   杜清檀拦住:“且慢,按着太医署和宫中规矩,我们开的方子,都是要誊抄备案的。”   她细细地抄誊之后,二人又签字画押以作标记,安抚游珠儿几句,一同离开。   孟萍萍低声道:“你这个法子有用吗?”   杜清檀也不确定:“若是真有问题,就能有用……”   她的目光忽然一凝,看向街边坊墙下。   独孤不求还穿着那件破袍子,抱着手臂靠在坊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第316章 玩弄人心的魔鬼   孟萍萍也看到了独孤不求。   她心中酸涩难当,低下头道:“我先行一步,你们慢慢聊。”   不等杜清檀出声,她已经匆匆忙忙骑着马跑了。   杜清檀放慢速度,朝独孤不求走去。   她没下马,就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事?”   独孤不求仰着头,面无表情,语带嘲讽:“不敢下来?你不是挺能的么?怕我?”   杜清檀坦然承认:“没错,我怕你,不敢下来。”   她眯眼看看天色,说道:“时辰不早,若是耽搁太久,不能及时回宫,就是大罪。”   “关我什么事呢?你这种祸害,死了才好!”   独孤不求恨恨地瞪着她,“你是不是和我演戏啊?”   “当然不是,要就来真的,否则不如不做。”杜清檀还是那副冷静到让人痛恨的模样。   “独孤,我想让你明白,婚约和你我的生命比起来,并不重要。”   “如果你我都死了,这纸婚约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只有活着,才有后续。”   她说完这话,就催动马匹准备离开。   独孤不求猛地跃起,紧紧抓住她的缰绳,双目赤红。   “我不像你这么看,君子重诺,一诺千金,你既已与我定亲,就是一辈子的事,哪怕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杜清檀俯身下去,和他双目对视,近到彼此呼吸交织。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要好好活着!等你死了,我会为你收尸,也会为你照顾家中老母!”   独孤不求看着这张漂亮冷情的脸,恨得刻骨铭心。   只要想到她离开他后,会站在李岱、或者是其他什么男人的身旁,他就要疯。   他不假思索,伸出双臂,用力紧紧抱住杜清檀的头,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唇上。   杜清檀自然不会任由他欺负,反过来咬了回去。   满口血腥,疼痛不堪,独孤不求却是越发兴奋。   他双手向下,狠狠握住杜清檀纤细的腰肢,想要把她拽下马背,和他一起沉沦。   如果要下地狱,那就相伴相随好了!反正他绝不放手!   就在这时,他的侧脸挨了狠狠一击。   他猝不及防,头晕眼花,就地转了个圈才算稳住身形。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杜清檀已经脱离他的掌控,拥马立在安全的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的唇角还染着不知是他,还是她自己的殷红鲜血,以往素白的肌肤泛着粉色,漂亮的凤眼眼尾微红。   妖艳而动人,让人深深着迷。   独孤不求靠在坊墙上,大口喘息,绝望苦笑:“杜清檀,你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杜清檀神色淡淡:“那是因为你不够自信,你是个懦夫!独孤不求,你看似不羁,实则自卑自怜。”   “我没有!”独孤不求不承认。   “你有!来,活出个人样给我看!不是想要飞黄腾达,让我后悔莫及吗?   去干呀!废话什么?纠缠我做什么?去证明给我看,证明给大家看啊!   不是想要给蒙受冤屈者伸张正义吗?不是觉着只要能做这个事,哪怕死去也无所谓吗?   为什么只是取消一纸婚约就受不了啦?这么小气,不如趁早放弃好了!”   杜清檀扔了这么一堆话,拨马就走。   独孤不求眼里慢慢燃起亮光,他拔腿追上去,大声喊道:“那你不许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勾三搭四的!”   “你怎么不让我为你殉情呢?”杜清檀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独孤不求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蹲下去,将头埋进膝中。   身后有人慢慢靠近,他警觉回头,看到孟萍萍握着马鞭,站在不远处,满脸不忍和尴尬。   “那什么……独孤,我就是……哎……”   孟萍萍苦笑着,语速飞快:“就是有点不放心你,小杜不是那种人,她向来很有主意,不会乱来的。”   独孤不求立刻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靠墙站着,还将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   “呵呵……我才不在乎呢!不就是退个亲么?这人没退过亲啊,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世上!”   他抬着下巴,红艳艳的嘴唇肿着,半边脸红肿,一副志得意满的骄傲模样,仿佛退亲真是一件难得的荣誉。   孟萍萍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人没退过亲,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世上?   那她这个都没定过亲的人,是不是不该来到这世上?   她蹙着眉头,本想忍着算了,但是想到杜清檀和她说的话,就又抬起头来,严肃地看向独孤不求。   “独孤,你这个人好没意思。我好意安慰你,你却对着我说这种不知所谓的话?   按照你的说法,我这个没定过亲的人,是不是该羞愧得去死?不识好人心!”   孟萍萍捏着马鞭,转身就走。   独孤不求见惯了她温和安静自持的模样,突然遭遇这么一下,都懵了。   他大声道:“哎,我没说你啊!我是说我自己!”   孟萍萍不理他,翻身上马,瞬间走得不见踪影。   杜清檀没说错,清清爽爽的小娘子比汗臭哄哄的男人可爱多了!   独孤不求无趣又无力,小声道:“杜清檀就是个魔鬼!但凡和她玩得好的,都会变!”   有人大声喊他:“独孤主簿,独孤主簿,有新线索……”   独孤不求立刻打起精神,大步赶去。   杜清檀踩着点儿回到宫里,先交还了腰牌,这去找程尚食汇报。   她没隐瞒和独孤不求的事,程尚食愣住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杜清檀把独孤不求去了大理寺任职的事说了:“现下得到的消息,有人因此打算,在圣驾前往嵩山这段时间里对付我。   我若不幸卷入阴谋之中,势必拖累独孤,两家人都不得活路,代价太大。”   程尚食忧愁不已,仔细思索良久,道:“若是如此,只当众拿回婚书还不够,须得再过明路。”   她说的是东宫那边,这桩婚事由东宫促成,也要由东宫出面解除。   但东宫目前地位尴尬,锦上添花的事未必能被记住,这种被下脸面的事,却一定会被记恨。 第317章 殿下在意吗?   小小内宫女官,对普通百姓来说还算威风,对上皇亲国戚,不值一提。   即便太子地位再尴尬,想要找个由头收拾内宫女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尚食发愁:“我虽自来不敢怠慢东宫,但要往东宫面前递话,还是有些不便。”   宫中之人彼此间会有交往,到了她这个级别,人脉遍布各处,东宫那边自然也有她交好的人。   但她身为六尚之一,是圣人信任的女官,与东宫过从太密乃是大忌。   这件事说大不大,却可能来回折腾许久,一旦落到有心人眼里,捅到圣人面前,她和杜清檀都得不了好。   杜清檀平静地道:“我知道义母的为难之处。和您说明,是想让您心中有数。   至于此事要如何处理,我自有对策。宫里都知道您是我的义母,这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程尚食很是欣慰:“本来,避开不去嵩山也是一个办法,但是圣人钦点,无可避免……”   “危机与机遇并存,说不定我还能立个大功呢。”杜清檀陪着程尚食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   程尚食从盒子里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她:“拿去,搽上几回,明日早上起来就能消肿了。”   杜清檀伸手一摸唇瓣,颇尴尬,讷讷解释:“闹得有些厉害,不小心磕破了。”   程尚食懒洋洋地挥手:“你们年轻人的事,就不要拿到我面前多说了。”   “……”杜清檀总觉着,程尚食这话可以有另一层含义,仿佛她是在炫耀似的。   回到住处,又引起一波惊诧。   申小红围着她反复打听这嘴唇为何伤得如此厉害。   杜清檀慢条斯理地搽着药,用很不正经的语气说道:“午饭没吃饱,想吃肉呗。”   所有人都知道是假话,却没办法打听太多。   杜清檀把人统统赶走,摊在床上长吁短叹,烙了一夜的烧饼,天快亮才睡着了一会儿。   早上起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干活时却比平时更加卖力,热火朝天的,甚至还帮着张厨娘揉了个面。   张厨娘看她揉面揉得杀气腾腾,心中不由忐忑,总觉着怕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她,便寻了机会问道:   “典药动动嘴皮子,指着下头的人做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这多累啊。”   杜清檀认真地道:“不累,我必须加倍干活,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张厨娘一脸茫然,完全不懂。   她自动理解为,这杜典药野心勃勃,这么拼命的干活,是因为不满足目前的位置,还想继续往上升。   杜清檀干完活儿,腰酸背痛,坐在厨房门口发呆,偶有宫人来请医,就给人家看看诊,开些简单的食疗方子。   忽见白司药陪着尚宫局一名女官过来,说道:“小杜,太子妃有些不虞,召你前去请脉问诊。”   众人都用艳羡的眼神看着杜清檀。   这可真是不得了啦,先是给波斯使者瞧病,又去太医署授课,现在太子妃都要点名让她瞧病了。   杜清檀却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事到临头,她也不慌。   “刚从油烟之地出来,仪容不整,请容我换一身衣裳,梳洗整齐。”   尚宫局的女官笑道:“快去快去。”   杜清檀微微一笑,迅速梳洗更衣完毕,准备出门。   雷燕娘在门外迎着她,担忧地道:“五娘,你没事吧?如果遇到了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杜清檀惊诧于雷燕娘的敏锐,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轻拍她的肩头,微笑:“我没事。”   她是第二次来东宫,心境却和之前颇不相同。   那一次,她为定亲而来,满怀憧憬和喜悦。   这一次,她为解除婚约而来,肃杀默然。   太子妃显然是不高兴的,因此让她在料峭的春寒中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召她入内。   杜清檀低头行礼,太子妃也不理,足足憋了小半个时辰,才淡淡地道:“杜典药人忙事忙,我要请你瞧个病,也要等你这许久。”   这是明晃晃的故意刁难,无非就是为了发泄不满。   杜清檀并不辩解,笑容始终如一:“能为太子妃殿下请脉,是下官的荣幸。”   太子妃被激怒了,抬手就将果盘砸到她身上,厉声呵斥:“惺惺作态!什么荣幸,我看你是觉着东宫拖累了你才对!”   这罪名可就大了。   杜清檀硬生生受了那一下,身形纹丝不动,语气不紧不慢。   “殿下误会了,下官愚钝,总担心行事不妥会惹祸上身,再牵连到未婚夫婿和家人。   思来想去,不如解除婚约,让独孤心无旁骛地办好差事,以便为大周尽忠,为圣人尽忠,为太子尽忠。”   太子妃不说话了,目光炯炯地打量了她片刻,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倒还是你思虑周到,懂事了?”   杜清檀知道已经说动了太子妃,也微笑着道:“殿下明鉴。”   在这些上位者的眼里,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她和独孤不求这种小虾米的婚姻爱情,不值一提。   如果解除这桩婚事,能够给东宫带来实打实的好处,东宫将是她最有力的支持者。   “这样也好,省得你们互相耽搁了。”   太子妃起身走到杜清檀身旁,亲手扶她起来:“我会记住你的忠心。”   杜清檀笑道:“还要烦劳殿下安排后续事宜……”   太子妃打量着她,说道:“你是真狠心,此去嵩山,一定要好生伺奉好圣人才是。”   杜清檀恭敬地应了。   走出东宫,暮色已然苍茫。   她在夹道处遇到了李岱。   李岱穿了一件樱草色的圆领缺胯袍,上有宝相团花,蹀躞带上镶金嵌玉,一派富贵景象。   他轻轻挥手,随杜清檀过来的尚宫局女官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   显然,这是他的人。   杜清檀淡定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免礼。”李岱温声道:“如何?太子妃没有为难你罢?”   杜清檀云淡风轻地笑:“太子妃温柔大度,体察人意,虽然遗憾,却能理解下官的难处。”   李岱点点头,苦笑:“只是独孤不免要误会本王了。”   杜清檀勾着唇,一字一顿:“殿下在意吗?” 第318章 风雨欲来   李岱不错眼地盯着杜清檀看,咄咄逼人。   “本王自是不在意的。若能抱得美人归,哪怕就是被追杀也是风流幸事一桩,何论只是一点误会呢。”   杜清檀微笑点头:“不错,在您眼里,我们这种人只是蝼蚁而已。”   她恭敬地行礼告辞:“请殿下恕罪,暮色苍茫,下官该回宫交差了。”   李岱在她身后淡声道:“你该知道,本王待你是不同的。从前你与独孤有婚约在身,我不好夺人之美。   但现在,你既已与他无关,本王也不怕说出心中所想。若你愿意,我可以向圣人请求……”   杜清檀微笑回头,行礼,声音清脆。   “多谢殿下青睐,下官不过一截朽木,配不上贵人。只想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献给圣人,为国尽忠。”   她起身,扬长而去。   李岱微眯了眼,立在暮色里,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   烈马一样的女子,桀骜不驯,又冷静凶狠如狼,他越来越为她着迷。   小宫女熏儿替杜清檀解开衣裳,看到她肩上的青紫痕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典药,您这是怎么啦?疼么?”   杜清檀淡淡一笑:“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了。”   太子妃用了力气砸她,她却不能躲避,更不能嚷嚷出来。   一是宫中惯会捧高踩低,众人若是知道她被太子妃惩罚打骂,定会传得风言风语。   二是人心诡谲难测,她随口一句话,传到太子妃耳中,或许就会成为抱怨憎恨之意,徒添波折。   熏儿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拿了化瘀膏替她推拿。   杜清檀收拾妥当,便叫宋大娘和雷燕娘过来议事,安排此去嵩山需要携带的相关物品。   “春日阳气升发,为肝所主,圣人年迈,当以温养为主,补益脾肺之气,又因乍暖还寒,还该增强体表卫气,以防风寒……”   她说,雷燕娘写,宋大娘补充,不一会儿就开了长长一溜单子出来。   申小红在门口探了个头,笑道:“我能一起听听,顺便也给出个主意么?”   雷燕娘正要拒绝,杜清檀已然微笑点头:“当然可以。”   宋大娘眼里闪过一丝不乐意,闷闷地低下头去。   申小红却是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径直取了已经开好的单子细看,出主意。   “韭菜、菠薐菜之类的,咱们宫中倒是好寻,只恐路上不便,不如与尚宫局说一说,让沿途地方官府提早准备着。”   杜清檀就笑:“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是你想出来的,就烦劳你跑一趟,去把这事儿办了。”   申小红高兴得不行,蹦蹦跳跳地去了。   等到单子开完,已然夜深,杜清檀打发走雷燕娘和宋大娘,梳洗完毕,准备入睡。   门被人在外头猫儿似地抓挠了两下,杜清檀将门开了一条缝:“谁?”   “典药,是我。”申小红扒着门缝,神秘兮兮地道:“我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杜清檀没心情陪她演戏,反手就要关门:“若是没想好就别说了。”   “别!”申小红死皮赖脸地挤进来,低声道:“宋大娘不可靠。”   “坐。”杜清檀严肃地看着申小红,“你要知道,在我这里胡乱攀诬同僚的后果和下场。”   申小红毫不退缩地对上她的目光,将右手举起发誓:“我若有半个字胡说,让我天打雷劈。”   杜清檀这才出去查探周边是否有人偷听偷窥,确定安全,才道:“你说。”   “宋大娘与尚宫局一名宫人过从甚密,经常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有一回我撞见了,随口问问,她却不承认有这么回事,非得说我眼花了。   再后来,又撞上,她就说是她老乡,可我偶然得知并不是这么回事,她是蒲州人,那宫人却是梁州人。   我就寻思着,这事儿奇了怪,若是正常往来,哪里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的,谎话连篇的啊?   再接着,我又偶然听见袁春娘和她开玩笑,说她竟然藏了整整一袋金豆子!”   申小红目光炯炯:“典药,您说,这正常吗?咱们一同入的宫,谁不知道谁啊,她虽不穷,却也不曾阔绰到有这么多金豆子的地步。”   杜清檀淡淡地道:“与人交往,钱财不明,倒也不能说明什么。你不也有瞒着咱们的钱财?”   申小红急的跳脚:“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您对我多有看法,我也确实想要取而代之,随同您前去嵩山。   但这种事情,真不是我随便攀诬几句就能做到的。她真有问题!我怕她已被人收买,要对你不利!甚至于更严重!”   更严重,就是针对圣人了。   只是申小红不敢明说,杜清檀也不能挑明。   她平静地道:“我相信你是好意,但只是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事,不够,即便我报到尚食那儿,尚食也不会搭理我。”   申小红眨巴眨巴眼睛,站起身来:“我懂了,您等着。”   言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杜清檀关好门窗,撑着下颌,看着案几上昏黄的灯火发怔。   当真是风雨欲来。   这次嵩山之行绝不会太平。   讲实话,无论申小红也好,宋大娘也好,她都不是全然信任。   毕竟当初在太医署,李岱可是单独寻找她们所有人,私底下谈过话。   他既然能够暗示她做他的耳目,也能暗示并掌控其他人。   如果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也不必这么用力地操持食医选拔培训。   她只希望,东宫那边能够早些把解除婚约的事情办妥。   次日早起,忙乎完御膳房里的事,杜清檀更衣梳洗,准备出宫授课。   宋大娘赶过来堵住她:“典药,申小红是不是说我坏话啦?”   杜清檀惊奇于宋大娘这么快就知道了,却也只是一笑:“你听谁说的?没有这回事。”   宋大娘生气地道:“您就别替她隐瞒了!我知道您是为了和睦,但这种恶毒小人真没必要护着她!她就是眼红我能随驾,想要栽赃陷害挑拨来着。”   杜清檀静静地听完,又问:“谁告诉你的?”   宋大娘不肯说,只咬着牙道:“您等着,我一定会揭穿这个小人的皮!” 第319章 哭什么呢?   杜清檀刚走进太医署,孟萍萍就迎了出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小声道:“游珠儿之母死了。”   杜清檀头痛地捏了一下眉心,叹息:“果然是有问题。你打听着什么了?”   孟萍萍道:“游家宠妾灭妻,原配是糟糠之妻,连生四个孩子只活了游珠儿一个……”   游珠儿之母林氏也因此败坏了身子,游家尚未发迹之前,游父虽然不悦没有香火传承,却也忍了。   到他做生意发达之后,就再不能忍,立刻纳了杜小娘进门。   杜小娘进门就怀了身孕,一口气连生三个儿子,于是病弱的糟糠妻就成了眼中钉,各种被苛待,被冷落。   林氏为了女儿,忍耐着不愿被休,对方变本加厉,面子情都不太愿意顾着。   游珠儿是因为生母病弱,就时常厚着脸皮赖在药铺里帮忙,想要借机学点本事救母。   杜小娘和游父把她当成免费的苦力,任由她在药铺里忙活,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不想却给游珠儿遇到了李岱,然后又得了李岱怜悯,有了到太医署学习的机会。   “就是一本烂账。”孟萍萍苦笑,“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待我下了课,一起去游家看看,若是发现线索,就报官。”   杜清檀匆匆忙忙赶去教室,果见游珠儿没来。   一群女学生叽叽喳喳:“她娘没了。昨日午间正上着课呢,她家里突然来人把她带走了。”   “哭得特别可怜,天都塌啦,我们想一起去看看她,吊唁拜祭,先生能不能陪着我们一起?”   杜清檀倒是真有这个想法:“待我稍后与医令说说。”   女学生们欢呼起来,觉着姓杜的女魔头其实也没那么凶残。   杜清檀下了课,就忙着去找周医令,不想李岱也在那儿。   她也没有刻意避开李岱,很直率地把事情说了。   “我和孟娘子曾给亡者开过方子,不想这一剂药都没服完,人就没了,总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此外就是,领着孩子们去看看,算是表达太医署对游珠儿的关心体贴,这孩子天赋不错,能吃苦,就是命不大好。   我担心出了这事儿,以后她家里不肯再让她来学医,可惜了一棵好苗子。”   张医令还没开口,李岱就站了起来:“我同你们一起去。”   杜清檀烦死他了,委婉地道:“我们还得去准备一些祭品,殿下人忙事多,身份金贵,别被冲撞了。”   李岱淡淡地道:“我现下没有其他事,只专管这一桩,至于祭品,并不用你担心。”   言罢,昂着头往外走,见杜清檀没跟上,就又道:“还不赶紧跟上?”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跟上去,聂公公迎上来,和李岱说道:“殿下,祭品车马都已备好。”   她就知道,李岱早有打算,甚至于她和孟萍萍在宫外的一举一动,应该都已落了他的眼。   采蓝急急忙忙地追过来,满脸为难焦急:“五娘,您要出门吗?婢子有事要禀。”   杜清檀也有事要交待她,就和李岱说道:“殿下,下官这里有些私事急着处理,不然,您先去?我稍后骑马赶来。”   李岱睨她一眼:“不急,我等你。”   采蓝悄悄儿地、狠命地瞪了他一眼,把杜清檀拉到一旁,小声说了缘由。   却是独孤不求之母柳氏,以及独孤不忮找上门来了。   “怎么办啊?老的一直在擦眼泪,年轻的那个凶得要吃人似的,婢子瞧着就害怕!”   采蓝瑟瑟发抖,很替杜清檀担忧。   杜清檀叹气,耷拉着肩头去见人。   柳氏果然在抹眼泪,看到她进去,喊了一声“五娘”,就死死拽着她的手哭。   “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成啦?今早东宫派人来说这件事,老婆子都懵了,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六郎哪里做得不妥,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呀!别这样,多伤人啊。”   看着白发苍苍、脾气温软的柳氏,杜清檀难得内疚,将手圈着柳氏瘦弱的肩头,只能反复地道:“您别哭,别哭……”   独孤不忮黑着脸恶狠狠地道:“你凭什么这么对待六郎!他哪里对不起你?换了旁人,谁愿意在青春年少,无怨无悔地等你出宫!”   杜清檀垂着眼低声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并不辩解,也没什么悲戚为难之色。   坦坦荡荡的,却是铁石心肠。   独孤不忮握紧拳头,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着杜清檀,仿佛随时可能暴起揍人一样。   柳氏见势头不好,连忙拉住他劝道:“快别这样!五娘一定是遇到难事儿了!好孩子,你家长辈不在这里,有事一定要和我们说。   即便你和六郎不成,我们也会帮你想法子。纵然我家没什么大本事,人多力量大,总比你一个小娘子使劲要好。”   真是意料之外的反应。   看着柳氏发自内心的关切,杜清檀喉咙微哽:“您不怪我,不骂我吗?”   “怎会不怪呢?六郎可怜啊!他那么喜欢你。”   柳氏苦笑摇头,却又无比坚定:“但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不是恶人,一定是遇到难事儿了。”   杜清檀笑了起来:“不,我没啥事儿,就是觉着不合适,不想耽搁彼此。”   她飞快转身,快步走到无人之处,两大滴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于地。   一双六和靴出现在她眼前。   只看那靴子大小,以及袍脚,她就知道是独孤不求。   她低着头,不想搭理他。   “铁石心肠哭什么呢?”独孤不求的声音懒洋洋的,十分欠揍:“照常没带帕子吧?要不,我借给你使使?”   杜清檀没理他,低着头往前走。   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冷笑:“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坏女人,你害得我家老母亲伤心落泪,这笔账,我迟早要连本带利地和你算清楚!”   杜清檀用力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倒也没追上来。   可等到她和李岱、孟萍萍汇合,他又跟上来了,还带着几个差役。   他掏出一纸公文,递给李岱看:“下官奉命查案,还请郡王行个方便。” 第320章 她没看错他   李岱并不去接独孤不求递过来的公文,而是不咸不淡地道:“我竟不知道,本王与之前的谋逆冤案有关。”   在之前,他一直和相王一起被关在宫中读书,直到去年年初,才因为很偶然的机会得以出宫主持修书。   没人知道,他为了那个机会,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当然,这些都是前话,不提也罢。   但确确实实的,他和那些所有的冤狱,毫无关联。   所以,就显得独孤不求此举非常没有道理,非常没有风度——仿佛全是为了阻挡他和杜清檀在一起,故意找茬一般。   所有人都看这独孤不求,李岱的侍卫甚至握住了横刀,准备随时出刀保护主人。   孟萍萍惊疑不定,赶紧劝告杜清檀:“快劝劝他,太不理智冷静了。”   杜清檀轻轻摇头,只安静旁观,并不出声阻止。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嘴唇邪魅而笑:“殿下怕是误会了,下官再是想要立功,也不至于冤枉好人。”   李岱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不大乐意地接了公文细看,然后又笑了。   “大理寺不该直接管到洛阳小百姓家中吧?即便游珠儿之母林氏确实死得蹊跷,那也该由县里先管,再一级一级报到大理寺。”   所以,还是独孤不求假公济私,格局太小。   众人又用暧昧的眼神去看杜清檀,还带了几分玩笑之意,难舍难分啊。   杜清檀还是面无表情。   倒是独孤不忮急匆匆走出来,冷着脸呵斥独孤不求。   “天下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了吗?你就非得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丢人现眼!立刻收手!不然我……”   独孤不求冷淡地道:“不然你如何?我在执行公务,还望寻常人等休要阻挠捣乱,否则,我手中的刀不认人!”   独孤不忮气了个半死,指着他道:“你,你……”   独孤不求回过身,坦然注视李岱:“殿下确实熟知律法,您说的都没错,但您也该知道,凡事都有例外。   下官既然能够拿出公文,自有理由与底气。但凡我因私废公,大理寺容不下我,圣人也容不下我!”   这话掷地有声,凛然正义,李岱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让了道:“请。”   “多谢殿下体谅。”独孤不求收起公文,示意下属跟上,从始至终,就没看过一眼杜清檀这棵“歪脖子树”。   女学生们坐了李岱安排的马车,杜清檀和孟萍萍还骑马,二人并肩跟在李岱和独孤不求身后,都有些沉默。   半晌,孟萍萍方小声道:“怎么回事?独孤想做什么?”   杜清檀摇头,她也不知道独孤不求要做什么,但她相信,他一定不会胡来。   她看向独孤不求挺拔的背影,暗有欣慰,她没看错他。   他也不是那种为了爱情就要死要活,软成烂泥爬不起来的软脚男人,该干嘛还干嘛,挺好。   孟萍萍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声轻叹:“你这又是何必?”   杜清檀一笑:“知道我为什么很少劝你,也不对你的事作评价么?”   自是因为,子非鱼,不知鱼之苦。   孟萍萍默然,随后窘然:“对不住,是我多事。”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心疼可惜前面那个俊美痴情的男子罢了。   只需要一眼,她就会被看破这份难堪的情感,她很紧张,深深地埋下了头,就怕杜清檀会看过来。   然而杜清檀并没有,纤丽的女官目光沉静,稳重地直视前方,仪态无可挑剔。   游家已经摆开了办丧事的架势,布置得挺华丽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游氏家主游福生对待原配有情有义。   那小小偏院中的凄冷景象,连带着游珠儿的悲痛,都被层层掩盖在了重重锦绣和人们刻意的赞扬之下。   孟萍萍很愤怒:“这些人不知道游福生背信弃义,宠妾灭妻,苛待原配嫡女吗?”   杜清檀袖着手没吱声,倒是李岱接了一句。   “世人惯爱锦上添花,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权无势的病弱妇人罢了,与他们何干?”   反倒是游福生这个生药铺大东家,大富豪,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肉眼可见。   孟萍萍突然想起自己的事,由不得伤感起来。   亲生父母兄嫂对她尚且如此,何况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呢。   独孤不求却是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你们不是要吊唁么?还不赶紧?再耽搁下去,别怪我不给你们面子。”   这意思,是让他们先给游珠儿撑过脸面,他才慢慢动手抓人。   李岱微笑点头,很有风度地道:“谢过。”   他身为堂堂郡王,自是不合规矩亲去吊唁祭奠林氏一个小小民妇,这活儿便由杜清檀与聂公公承头去办。   通报进去,游福生飞也似地迎了出来,举着袖子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假意哭道:“游某何德何能,怎么好意思劳烦杜典药亲自上门致祭呢?”   杜清檀捏着架子,淡淡地道:“你倒也不必不好意思,我们是为珠娘而来,孩子呢?”   游福生见她语气冷漠,又因心中有鬼,不免惊疑不定,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杜清檀又介绍聂公公。   “这位中贵人,乃是琅琊王派遣来慰问致祭的,女医班乃是圣人下令举办的,容不得半点闪失……”   杜清檀言简意赅地敲打了游福生、以及躲在一旁偷听的杜小娘一番,退后一步,恭敬地请聂公公出场。   毕竟,她一个小小的内宫女官,再怎么威风,也比不过琅琊王这个名头更有威慑力。   聂公公翘着兰花指,各种挑剔一番之后,这才走进灵堂致祭。   游珠儿披麻戴孝,目光呆滞地跪在灵前,半死不活。   女学生们冲上去围住她,七嘴八舌:“珠娘,你怎么样了?先生看你来啦!”   游珠儿看到杜清檀和孟萍萍,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膝行着上前,要告生父庶母:“先生为学生作主……”   杜清檀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安慰:“不急,不急,我都知道……”   儿女状告父母,亦要刑罚,既然已有独孤不求,就不必让这小姑娘卷入泥淖之中了。 第321章 假公济私   灵床上,林氏面色诡异惨白,眼窝深陷,血红的嘴唇微微张着。   分明是痛苦不甘的姿势,却被人硬生生涂上了厚重的脂粉。   只是,那脂粉再怎么厚重,也掩盖不去死气与怨愤。   杜清檀和孟萍萍分别看过,都是轻轻摇头,她们学医,却无法简单地根据表皮判断出人是怎么死的。   游珠儿哭得不能自已:“阿娘服了两位先生开的方子,当天晚上就说好多了的,我早上离去之前,还对着我笑……”   谁会想得到,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已天人永隔。   孟萍萍不敢说话,心虚得不敢去看游珠儿。   虽然她和杜清檀都已看出,林氏的病很有蹊跷,多半是长期中毒,已然熬至油枯灯尽,很快就会死去。   但若是她和杜清檀不开方、不说林氏很快就会好起来,也许,林氏或许还能多活那么两三天。   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杜清檀却是没什么后悔和不安,只在出门之时,趁着众人不注意,方淡淡地开了口。   “你是觉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愧疚后悔?”   孟萍萍不期她如此敏锐,讪讪地道:“倒也不是这个原因,这件事是你我二人一起商量了再做下的,何况你是食医,我是药医,要也该我一人承担责任。”   杜清檀微微笑了:“这么说来,杀人的是你和我,而非是杜小娘和游福生?”   孟萍萍皱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着……”   “医者仁心,你没错。这事是我一人做下的,和你没关系。”   杜清檀平静地道:“待到这件事完结,我会和游珠儿坦承经过,一应责任,我来承担。”   并不和孟萍萍解释她的想法和理由,也不打算说服任何人,就这么袖着手去了。   孟萍萍心里颇不得劲,追上去道:“五娘,你越来越冷情了,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清檀一笑而已。   孟萍萍郁闷得不行,还想解释,周围人等已经注意到这里的情况,是不方便多说了。   游福生惺惺作态地擦着眼泪:“拙荆身体不好,熬了这么多年,终是没能撑过去,倒是可惜了二位开的方子。”   杜清檀将手伸出:“既是无用,便把方子还给我们吧。反正也没付过诊金。”   游福生脸皮涨红,十分尴尬。   杜小娘却是跳出来道:“我们现在付也可以的啊……”   杜清檀瞅着她,淡淡地道:“你不配与我说话。”   杜小娘脸皮紫涨,她那几个半大的儿子还披着麻、戴着孝的,也是猛地跳了起来,握着拳头气势汹汹地朝杜清檀围拢过来,仿佛要打人一般。   杜清檀袖着手笑了:“果然应了那句话,歹竹难出好笋。这父母都不是好东西,背信弃义,欺压良善,只能养出一堆小畜牲。”   众人尽皆讶然,面面相觑。   这……游家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把这宫中来的女官得罪成这样?   还有,这女官说话也太刻薄了些,仿佛是在撒气一般。   游福生怒道:“杜典药,游某敬你是小女的先生,待你客气尊敬,你却不能仗着权势欺人至此!”   “我就仗着权势欺负你了,你要如何?把我们的方子还来!立刻马上!”   杜清檀所有的坏心情尽数发作起来,看起来很不讲道理。   游福生却是迟迟不肯拿出来,杜小娘忍着不甘,小声道:“其实是找不到了……”   杜清檀突然收了怒色,微微一笑:“不会是在我们的方子上搞鬼了吧?”   她不再多说,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杜小娘战兢兢地拉着游福生的衣角,小声道:“肯定是珠娘和她们说了什么,她们之前都没这么不客气……”   游福生面色狰狞,转身大步往里,看到跪在灵前发呆的游珠儿,伸手就要打。   不想巴掌并未落到游珠儿脸上,反倒被一个俊美得过分的年轻男子抓住了手腕。   手腕钻心地疼,游福生痛得扭曲了面容,大声道:“你是何人?”   独孤不求笑得邪气:“收拾你的人。”   “来人啊,打人啦……”杜小娘挥舞着帕子尖叫起来,她那几个儿子一拥而上,对着独孤不求拳打脚踢。   独孤不求并不躲避,等到人人都挨着了他,方才冷笑道:“好小子,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抗命拒捕,来人啊,给我尽数拿下!”   几个差役呼喝着从外头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如狼似虎地甩出锁链,直接将游福生、杜小娘,以及他们那三个儿子套住脖颈,拽住往外拖。   灵堂顿时大乱,游家的下人和客人尽都尖叫着往外逃窜。   唯有游珠儿,扶着灵床静静地站着,看着,突地仰天大笑:“阿娘,您看到了没有?真好玩啊!现世报呢,可惜您看不到……”   少女跪伏在生母的尸身上,嚎啕大哭,声声泣血。   孟萍萍去而复返,蹙着眉头,慢慢将手放在游珠儿肩上,低声道:“快别哭了,游家只剩你一个主人,你得撑起来,别让你娘担心。”   游珠儿不理,只是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冤屈和恨意尽数倾泻出来。   杜清檀袖着手,立在街边角落里,安静而漠然地看着独孤不求把那一串男女老少带走。   独孤不求从她面前经过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似是想要抬头看她,却又垂下眼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得步子飞快,昂藏身躯挺拔有力。   杜清檀垂下眼,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李岱微笑着道:“你二人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件事并作一件做,假公济私也做得如此漂亮利落。   游福生、杜氏,以及三个男丁尽数入狱,这家,就该你那个女学生来当了吧?”   杜清檀袖着手,半垂着眼:“下官不知殿下在说什么,不过呢,游珠儿能够进入女医班,是真托了您的福。   殿下不如好人做到底,帮她把这烂摊子理顺了罢?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不会对不起您。” 第322章 所以世间才有律法   李岱倒是没在这种事上拿捏为难杜清檀,很爽快地指示聂公公:“去,安排两个得力懂事的把这事儿办妥当。”   杜清檀冷幽幽地道:“殿下不怕别人说您和冤狱翻案之事有关么?”   李岱傲气得笑了:“在你眼里,我就如此软弱无能怕事?相比这个,我更怕别人说我想要趁机谋夺游氏的家产呢。”   但其实,他知道她不过是激将法罢了。   而她,也知道他知道。   正说着,又见几个公门中人匆忙而来,说是要给林氏验尸,并要搜查。   女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惶恐不安又好奇,挤在那里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   杜清檀心烦意乱,听得脑袋疼,便冷声呵斥。   “你们既然都看到了,便各自把嘴闭紧,将来游珠儿回去上学,若是让我听见半句不利于她的话,这书便可不念了。”   李岱微笑着:“杜典药说得没错,她的意思,也就是本王的意思。”   女学生们惶恐地闭紧了嘴,纷纷用力摇头,表示自己不会乱说。   李岱便吩咐车夫把她们送走,然后转头看向杜清檀:“小杜,你今日看什么都不顺眼,是因为后悔了吗?”   杜清檀淡淡地道:“您是问解除婚约之事吗?”   李岱点头:“正是。”   杜清檀说道:“当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生气,为什么恶人做坏事,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善人却要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李岱微微一笑:“所以世间才有律法。惩恶扬善,虽然我很不乐意夸这一句,但我觉着,独孤干得很好。   再有,你所感叹的,是关于林氏之死这件事吧?孟萍萍觉着是你们做错了事?我以为你不会在意。”   杜清檀垂着眼没吱声,怎么可能不介意?   李岱淡淡微笑:“我若是你,也会做一样的事。若是林氏能够选择,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有仇不报,畜牲不如。日日毒药焚心,钝刀子割肉,不如早死早解脱,再顺手拉仇人一起下地狱。”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聚精会神地看着李岱,仿佛是想看明白,他是真心这么想,还是为了讨好她才这么说。   李岱目不转睛地和她对视着,低笑:“孟萍萍之所以走到今日的尴尬境地,实是因为她一无胆识,二则滥施好心。   而你我,则是同一种人,换作别人,再不会比我更懂你了。小杜,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之前的提议?”   杜清檀沉默着行礼,然后起身:“多谢殿下青眼,可惜,太过相像的人凑在一起,不免无趣。下官告辞。”   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李岱歪靠在车中,勾着唇角慢慢笑了:“回去。”   一夜春风紧,吹得大理寺中那株杏花开了半树。   独孤不求从刑讯室中缓步走出,立在廊下久久地注视着那半树妖艳的杏花。   熬了整整一夜,总算从游福生口中问出了关键的线索。   谁能想得到,这么一个普通的生药铺主,居然会是多年前一桩谋逆案的关键棋子兼诬告人呢?   若非是他在那浩瀚的卷宗中,捕捉到那一排字,也不能挖出这桩陈年冤案。   最巧的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桩案子竟然碰在了一起。   下属在一旁道:“主簿,有人找您,天刚亮就来候着了,等了快一个时辰啦。”   独孤不求收回心神,接过下属递来的冷水帕子擦了一把脸,问道:“谁?”   下属的神色有些怪:“是一位很好看的小娘子,说是您的友人。”   独孤不求把帕子随手一扔,走得飞快。   孟萍萍安静地坐着,手边还放着一只食盒。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白净清丽的脸上满是倦色。   在看到独孤不求眼里遍布的血丝之后,她神色复杂:“独孤,你这是熬了整夜?”   独孤不求避而不答,在她面前落了座后,微抬下颌:“什么事?”   孟萍萍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知道他想见的人并不是她。   她苦笑着垂了眼,低声说道:“我来问问案情。我和五娘开的方子……”   独孤不求淡淡地道:“方子已然找到,杜氏做了手脚,硬生生添了一味药,且字迹很像,若非是我熟悉你二人……”   他没说完,不过孟萍萍也懂了。   她很生气地道:“此人真是胆大包天!五娘当时怕她做手脚,特意抄誊了一份,并在上头做了表记……”   “恶念一起,铤而走险都是常态,很早以前林氏就已中毒,若非害怕你二人真把林氏治好,他们也不会下猛药,那么,林氏只会死得无声无息。”   独孤不求并不想过多透露案件信息,只道:“很快就能有结果,该受惩罚的,一个都跑不掉。”   孟萍萍小声道:“游珠儿想要知道是谁告发的,能透透底吗?”   独孤不求摇头:“不能,你走吧,我还要继续办案。”   “你多保重,再怎么急的案子,也不至于让你废寝忘食,这般不要命。”   孟萍萍犹豫片刻,将食盒推到他面前:“这是我家里自己做的一些点心,顺路带给你尝尝,饿坏了肠胃,得不偿失。”   独孤不求看了她两眼,道:“这次我收下,下次不要再给了。”   “嗯。”孟萍萍苦笑:“你不会以为我是想对你怎么样吧?我不是那种人。”   独孤不求平淡摇头:“你想多了。走吧。”   不等她回答,他已起身送客。   孟萍萍前脚走出房门,随后就听他在那招呼其他人:“不是饿了吗?来吃好吃的。”   一群男人嘻嘻哈哈,瞬间就那一食盒糕点分了个精光。   孟萍萍经过那半树杏花时,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片刻,随后释然。   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软善,最大的缺点也是软善。   林氏之死,她内疚,却真的不怪杜清檀,所以她决定把这件事一力承担下来。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人这一生中,能够交到好朋友的机会太少了。   她走进游家,推醒趴在灵前睡着了的游珠儿,简单地说了一下案情,然后说道:“珠娘,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第323章 因为我想赢   “这是我的主意,如果你要怨,就怪我吧……”   孟萍萍说完,用力挺起胸膛,准备迎接所有的怒意和恨意。   游珠儿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可是,昨天杜先生已经找过我了……她说是她的主意,你们这……”   孟萍萍大吃一惊:“她昨天找过你啦?”   游珠儿点头:“你们争着要把这事承担下来,是怕我怨怪你们吧?但其实,那位独孤主簿曾经找过我……”   独孤不求抽丝剥茧地把林氏的死因说给游珠儿听,又给她分析清楚,林氏的死,不怪杜清檀和孟萍萍——以她们的力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而如今,游珠儿能够摆脱恶毒家人,迎来一力掌握命运的局面,全靠这二人仗义出手。   孟萍萍怎么走出游家的都不知道。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太医署,勉强上完了课,就去等候杜清檀。   杜清檀却是早就来了,只因今日是采蓝回长安的日子,要送行。   同行的还有阿史那宏,他臭着一张脸,没好话。   “因为你要做官,咱们这些人抛下长安的一切,都陪着你来了。现在又因为你,咱们这些人又要抛下洛阳的一切,灰溜溜地滚回长安去。”   杜清檀只是笑,并不和他计较:“我备下了一份丰厚的谢礼,你把采蓝送回我家,我大伯母会替我转达谢意。”   阿史那宏抱着手臂,看看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的采蓝,不屑地道:“哼,我可不是你这种为了钱就丢了骨气的人!”   “你住口!不许欺负五娘!”采蓝趴在杜清檀肩上,对着他咆哮。   阿史那宏气死了:“你这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我是为了谁啊?气死我了!我不管你啦!”   采蓝哭得打嗝:“你敢!”   阿史那宏黑着脸,气咻咻地抱着胳膊蹲到角落里,简直不想多看这讨人嫌的主仆一眼。   杜清檀催促采蓝赶紧走:“天色不早,赶紧走吧,不然路上要错过驿站了。”   采蓝拉着她的手只是放心不下:“婢子走了,就只剩您一个人啦,从前还有独孤公子在,现在您咋办啊……”   正说着,就见独孤不求带着两个下属,冷漠地走过来。   “杜典药,有关游家的命案,有几个地方需要询问一下你,希望你能配合。”   采蓝眼里迸发出亮光:“独孤公子!”   独孤不求乜斜了她一眼,倒是没给她脸色看:“要走了?路上保重。”   采蓝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她这一去,就要让杨氏赶紧地把独孤家给的聘礼送回来。   独孤不求不再理她,公事公办地问了杜清檀几个问题,冷漠地转身离开。   恰好杜清檀也该送采蓝出去,两帮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太医署大门。   孟萍萍赶过来时,恰好遇着这么个场景。   她和采蓝也有几分交道,少不得也要上前惜别,不想独孤不求突然道:“萍娘。”   孟萍萍回头看向他:“有什么事吗?”   独孤不求一本正经地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感谢你给我送去的糕点罢了。很好吃,很合我的口味,我都舍不得一口气吃完,有劳你费心啦。”   听着很真诚——倘若孟萍萍不曾亲耳听见,他把所有的糕点全部分了同僚的话,她就真信了。   因为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她的心就很冷,还很尴尬。   她苦笑着:“不过顺手而为罢了,不必在意。”   却不敢说下次还送的话。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烦劳你和孟公说,我后日登门拜访。”   然后,扬长而去。   采蓝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孟萍萍,嚅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被杜清檀拽着手臂推给阿史那宏。   阿史那宏捂住她的嘴,皱着眉头粗声粗气:“走啦,走啦,再这么耽搁下去,今天都别想走了!”   目送二人骑马离开,孟萍萍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道:“五娘,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杜清檀微笑:“我知道。不过大家想法不同而已。”   孟萍萍却觉着她们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厚一层隔膜。   她低下头:“还有独孤,我只是去打听案情的时候,顺便带了一盒糕点而已。   他也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喜欢,转手就分给了同僚,还让我下次不许再给他带了。   他这样说,是故意气你的,就是想让你嫉妒生气,他怕游珠儿怪你,背着咱们特意找过了游珠儿……”   杜清檀止住了她:“不必解释,我心里有数。”   孟萍萍红着眼圈低着头,忍了又忍,终是掉下泪来:“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做朋友了?”   杜清檀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温和地道:“做朋友是一辈子的事,现在不是,将来未必不是。现在是,将来未必是。”   孟萍萍听懂了。   她现在还不能算是杜清檀的朋友,想做朋友,还得看她将来。   很受打击,但这就是事实,总比花言巧语骗人的好。   她低头流泪:“五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冷静呢?”   杜清檀微笑:“因为我想赢。”   每一场比赛,比的不止是力量和速度,还要比拼智慧与情绪。   如果不够冷静理智,就不能把握节奏,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跑。   多年下来,随时保持理智冷静,全面分析局面,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成了习惯。   但这些事,肯定不能和别人说,孟萍萍这人不坏,能懂多少就懂多少吧。   不合适的朋友,“没有”更比“拥有”好。   杜清檀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进太医署中,很快,女医班教室里传出她冷肃的声音:“今日我们来学习果子的性味……”   孟萍萍深呼吸之后,抬起泪痕斑斑的脸,看着墙边新发的野草,用力擦去了泪光。   她现在不够好,不够资格做杜清檀的朋友。   但将来,未必不能。   没道理杜清檀能做到,她做不到,她也没少胳膊少腿,至少还有做官的祖父支持包容她,比杜清檀的条件好多了。   她整理好仪容,走进诊室,主动找到王博士,要求帮着给病患做诊疗。   王博士赞许地笑了:“这才是药圣门下!” 第324章 主君您猜猜   疲惫的采蓝敲开了杜家的院门。   于婆看到她,先是惊喜,然后惊吓:“你怎么回来啦?五娘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于婆的声音不小,惊动了全家人,就连沉默寡言的平安都被炸了出来。   采蓝看到亲切又熟悉的面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五娘挺好的,但也很不好,她要和独孤公子解除婚约啦!”   杨氏吓了个半死,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好端端的,为什么呀?”   采蓝哭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咱们进屋去说……”   于是一家子把她簇拥着推进屋去,端水递饭,问长问短,然后一起流泪哭泣。   采蓝哭够了,交完书信,才猛然想起阿史那宏。   一看,这人没在屋里,她就问:“阿史那宏呢?”   一家子一脸茫然:“没看见啊。”   她赶紧跑出去,门外早就没人影了,于是跺着脚怪于婆:“为什么不把人叫进来啊?多失礼啊。”   于婆讪讪:“我不是被吓坏了吗?没注意。但你也不妥,人家送你回来,怎么能把人给忘在了门外呢?”   同一时间,阿史那宏站在元鹤面前,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然后奉上两封书信。   一封是杜清檀给的,一封是独孤不求给的。   元鹤的手指在杜清檀的书信上来回摩裟了一遍,轻轻放下,先拆了独孤不求的信。   独孤不求信里说的全是公事,没有半个字提到他和杜清檀的私事。   元鹤沉思片刻,再拆了杜清檀的信。   她说的全是私事,没有半点公事,但也正常,她和他之间,本来在公务上也没有半点交集。   阿史那宏探着脖子,想要偷看又不敢看,不看吧,确确实实又很着急,于是就想从元鹤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来。   然而元鹤从始至终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相比之前,他更显得沉默了。   阿史那宏没忍住,扭捏着道:“主君,杜典药对属下办的差事还满意吗?”   元鹤放下信纸,抬眼看向他,平静地道:“对你多有赞誉。”   阿史那宏高兴起来:“那是,属下真的拼尽全力了。”   “拼尽全力追求女人吗?你和采蓝是怎么回事?”   元鹤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但是阿史那宏知道他非常不高兴。   “主君容禀!”   阿史那宏膝盖一软就倒下了,结结巴巴地道:“属下并没有假公济私,也没有浑水摸鱼,只是顺其自然……”   “真不错!”元鹤眯着眼睛,目光如刀:“去了一趟洛阳,变成读书人了,文气了呢。”   阿史那宏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解释了,主君反而更加生气了呢?   他思来想去,垂死挣扎:“其实是因为,杜典药爱读书嘛,和她往来的人都饱有学识。   属下为了当好差,不得不跟着咬文嚼字,一不小心就习惯了。”   元鹤垂了眼,淡淡地道:“和她往来的人都饱有学识吗?”   “是的呀!”说到这个,阿史那宏可有说的了。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杜典药给女学生上课呢,没点学识做不了先生!太医署里的医官皆都如此。   即便是独孤,那个混蛋,长得好看,油嘴滑舌也就算了吧。大家都以为他是靠脸靠嘴吃饭,谁知也不是!”   他故意停下来,卖了个关子:“独孤为何能得东宫喜爱?因为他竟然饱读诗书!最早之前也是在国子学念过书的,成绩还挺好!   所以啊,他有空就陪东宫读书,人又好看会来事,东宫上下都很喜欢他。   听采蓝说,他家里收了很多很多书,他一旦手里有钱,就爱买两样东西。主君您猜猜,是哪两样?”   元鹤撩起眼皮子,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往后一靠,面无表情。   “咳咳……”岳大使劲咳嗽了两声,疯狂暗示阿史那宏不要找死。   居然还敢让主君猜?这小子怕不是傻掉了?!   阿史那宏收到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干笑着,尴尬地给自己圆场。   “独孤最爱买的两样东西,哈哈,也没什么稀罕的了,一样就是各种金玉饰物锦缎华服,用来讨好杜典药。   再一样,就是搜罗各种珍稀古籍之类的,说是要建一个书楼,给贫寒子弟读……啊哈哈,装腔作势,假装斯文!”   岳大叹口气,袖着手对着屋顶翻白眼儿,没得救了,难怪入门比独孤不求早那么多年,至今没混出头。   元鹤面色不变:“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史那宏急了:“主君,您刚才说,杜典药夸属下的差事办得好,又提到了采蓝。”   他私底下求过杜清檀的,杜清檀也答应过他,只要采蓝同意,愿意把人嫁给他,也答应在给元鹤的书信里提这事儿。   为什么主君提了个头,就不往下说了,尽打发他走呢?   元鹤还是面无表情:“是,没错。”   阿史那宏娇羞地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小声道:“那……杜典药有没有提到采蓝的安排呢?”   “提到了。”   元鹤唇边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杜典药说,采蓝已经学到了一定的医理药理,食医之法也学得不错,可以让她给家父调理身体。”   阿史那宏真急了:“可是,可是……”   “你退下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元鹤手一挥,岳大就把阿史那宏叉下去了。   阿史那宏很不甘心:“我还没说完话啊……”   岳大冷笑:“出去这一趟,不懂规矩了是吧?主君都还单着,你就想成亲了?谋算的还是杜娘子身边的贴身婢女?你比主君还要能干是不是?”   阿史那宏绝望又悲愤,瘪着嘴,欲哭无泪:“难道他一日不成家,我们就要陪着他打光棍不成?”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元鹤拿起杜清檀写来的信,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三遍,轻轻一叹。   她像是知道将会遇到很危险的事,并且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会把家里尽数托付给他。   而独孤不求的来信,看似公事公办,其实也预示着某种危机。 第325章 就是你的错   春月溶溶,夜风轻拂。   元老太公听到门响,希冀地探长了脖子,在看到元鹤的身影后,期盼立刻变成了嫌弃。   “怎么才回来!狗都比你回家早!”   元鹤好脾气地道:“咱们家什么时候养狗了吗?”   元老太公道:“当然没有了!”   “那您怎么知道狗比我回家早?”   “!!!”   元老太公恨恨地瞪着元鹤,骂道:“逆子!就知道气我!就知道气我!”   元鹤挨着他坐下来,笑着掏出信:“本想念给您听的,但您这么嫌弃我,想来也不愿意听见我的声音……”   元老太公生气地拍了他的背一下:“越老越混账!”   “我不老!”元鹤很生气,非常认真地辩解:“我正当壮年,老的是您!”   “嚯!”元老太公歪着脖子看了他两眼,心领神会地笑了。   “对,你不老,还没成家,还没一儿半女呢,怎么敢说老?谁说你老,你就跟他急,甭管他是谁!小杜也不行!”   “……”元鹤沉默地把信收起来,起身往外走。   这成天不是被嫌弃,就是被嘲讽老,谁受得了!   “你干嘛去?你还没给我念信呢!”   无论元老太公怎么叫唤,元鹤就是不搭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掰回一局,坚决不能放过!   元老太公没办法,只好道:“行了,你一点儿都不老,你正当壮年,英武阔气,知情识趣……”   “您这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元鹤笑着走回来,坐在灯下念信。   元老太公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已经看不见小字,得看很大的字才行,所以才要团团每天念书给他听。   虽是这样,他还是紧紧扒着儿子的手,高兴地盯着信纸,就连精神头也要比平时好了许多。   “老太公,您安好……我挺好的,官运亨通,连升三级……我看到了明堂、天堂、天枢,当真威风极了。   只可惜不是最早的形态,听说原来那个更雄伟壮丽……圣人果然与众不同……”   聊完了琐碎日常,就是叮嘱他要好好吃饭睡觉,别和元鹤赌气,又说了采蓝以后会为他调理身子的事。   “您一定要听话,安心将养着,等我回来看您,若是您身体健铄,兴许咱们还能一起去游神都呢!”   元鹤收起信件,不再出声。   元老太公还没听够:“继续念啊!”   “没了。”   “没了?怎么可能没了呢?这才几句话啊?”   “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不然您还想人家说什么?”   不甘心的元老太公生气地瞪着元鹤,骂道:“你这个没本事的逆子!你说你有什么用?人家都不耐烦和你多写一个字!”   元鹤也很生气:“是人家小杜和你没多少话可说,好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元老太公往塌上一倒,开始蹬腿撒泼。   “我不管,就是你错。如果你能娶到她,她哪会只给我写这么几行字?   反正就是你没出息,不讨人喜欢,不然她非得给我写十张八张信纸不可。”   元鹤扶着额头叹气,然后用双手捂住眼睛,肩头轻轻颤抖着,一声不响。   但是,瞧着就挺吓人。   元老太公果然不闹了,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头:“你怎么啦?”   元鹤捂着脸,瓮声瓮气地道:“不用您管,反正您就是想让儿子难受,然后就开心了,您继续开心吧……”   他站起身来,用袖子遮着脸,迅速走出去了。   元老太公中气十足地骂着:“逆子!”   等到元鹤的身影看不见了,他就长吁短叹,和站在一旁假装自己是个死人的周四说道:“这小子,故意装可怜哄我开心呢。”   周四只是笑:“那您不也故意逗他开心么?”   这父子俩也真是够神奇,每天都要上演相同的戏码,从彼此的假装闹腾中,获得那么一点点安慰。   元老太公软绵绵地躺着,说道:“小杜一定出啥事了,这臭小子不给我说,我明天见着采蓝再问。”   他辗转反侧,艰难入睡。   周四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被子,看到他瘦得凹下去的脸颊,心酸不已。   大家都知道,元老太公活不久了,在他去世之前,看着二郎成亲的愿望怕是不能达成了。   元鹤远远看着老父亲房里的灯灭了,这才转身离开。   采蓝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跑到隔壁敲响了门,周四夸她:“许久不见,越发精神了啊。”   采蓝骄傲地拍拍胸口:“当然啦!毕竟是在太医署里经过历练的人!医博士们都觉着我很能干呢。   我虽然只是个小婢女,但我是跟着医学生们一起上课学医的!还有工钱!同工同酬!”   周四笑了起来:“真不错,果然是五娘身边出来的人,能干!”   采蓝自信地笑着:“我们快去见过二郎,好给老太公请脉!”   周四引着她往里走:“二郎就在老太公的房里等着呢,稍后啊,老太公必然会问很多有关五娘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吧?”   “报喜不报忧嘛。”   采蓝行事稳妥机智了许多。   “你放心,五娘入宫之后,我一个人在太医署里干活,虽有阿史那宏帮着,但很多事情都得靠我自己……”   二人说着,走进了元老太公的屋里。   元老太公果然很着急:“请脉的事不急,先和我聊聊洛阳的事。”   采蓝眼尾扫向元鹤,得到许可之后,就摆开架势和元老太公聊了起来。   她说的都是杜清檀如何手撕恶人,过五关斩六将的事,绝口不提其中的艰辛以及危机。   元老太公叹道:“我早知五娘不是池中之物,只是啊,外人瞧着风光,咱们自己人得知道她的不容易,能帮就要多帮……”   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元鹤说的。   元鹤微一点头,元老太公这才满意了,却不肯让采蓝给他诊脉。   “我这一向时常都请大夫看着呢,三天两头都在把脉吃药,手腕那儿都磨起老茧了,就想让它歇歇。”   采蓝失笑:“老太公说笑呢,把脉哪能起茧子啊。您老就给五娘一个面子,是她交待婢子照看您的呢。”   可无论她怎么劝说,元老太公只是不肯。 第326章 放良   采蓝无奈地看向元鹤:“怎么办呀?”   元鹤垂着眸子,微一点头,算是同意了。   元老太公立刻得寸进尺:“这些日子整日喝药,吃家里做的各种饭菜,吃得老头子差不多疯了。   所以啊,采蓝丫头呀,你只管把拿手的菜式做出来,让老头子吃个饱,老头子谢你了。”   这意思,就是要百无禁忌,想吃啥就吃啥。   家里的厨子没有杜清檀的手艺,做出来的药膳总是不得法,味儿怪怪的,和吃药没啥区别。   他的胃口本就不好,这一来,越发败坏,是以越见消瘦,每日活着就像在受罪,是真正的苟活。   采蓝隐约猜到了几分,便又看向元鹤。   元鹤又点了头,沉稳地道:“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务必要他吃得高兴欢喜。”   元老太公高兴得把手杖都扔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我要吃烤小羊排!要那种焦香冒油的!”   说着就再等不得,只催采蓝赶紧动手。   “是,婢子这就去。”采蓝进了厨房没多久,元鹤跟着进来了。   他吩咐道:“不如烤一只羊吧,两家人一起聚聚。”   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聚一次少一次。   “是。”采蓝答应着,眼眶骤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只埋着头疯狂干活。   她师承杜清檀,虽只是邻家来的婢女,却丝毫不怯场,把元家的厨子们支使得团团转。   其风格手段虽然比不上杜清檀,对付这一群人已是足够。   元鹤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想要良籍吗?”   采蓝手一颤,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向元鹤:“您说什么?”   元鹤严肃地道:“阿史那宏是良籍,良贱不能通婚。因此五娘托我替你脱籍。你若不想嫁他,又没有想嫁之人,脱籍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本朝律法,良贱不能通婚,否则婚姻无效还要受罚,连带着主人也得不了好。   但奴婢要脱籍,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得经过几次放免,先从奴婢放免为番户,再放免为杂户,三免方为良人。   对于采蓝这种私奴婢来说,手续更复杂,需要“家长给手书、长子以下连署、本署申牒除附”,少一样都不行。   然后还没完,奴婢被放免之后,就要承担赋税和徭役,这笔负担对于采蓝来说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元鹤才会说,若不想嫁阿史那宏,又没有想嫁之人,脱籍对采蓝并没有好处。   采蓝自是知道这些的,她红着眼睛道:“婢子想要先问过阿史那宏。”   不同身份的两个人想要在一起做正头夫妻,中间经受的各种曲折不会少。   在之前,她从不敢想,只想着一直陪着杜清檀,等到年纪差不多了,再找一个身份相当的人过日子。   可是现在,杜清檀不但让她学了食医之术,让她拥有私财,还试图帮她脱籍,让她能嫁良人。   她家的五娘,总是最好最周到的。   采蓝想着,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可还记得致歉。   “婢子失礼啦,还望郎君勿要怪罪。”   元鹤并不在意:“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你想好之后随时都可以告诉我。你家大娘子那里,我会去说。”   采蓝猛点头。   等到羊肉烤好,已是傍晚。   杨氏领着全家人一起过来凑了这个热闹,就连奴仆们也分得了酒肉。   元老太公且歌且舞,动不得两下就气喘吁吁,便让团团替他歌舞。   本朝人士无论男女,皆爱歌舞豪饮,跳起舞来更是不分贵贱。   于是众人欢欢喜喜闹到上半夜,吃得嘴唇油亮才又散去。   杨氏是寡妇,在元家没有女眷的情况下过来赴宴已是很失礼了,因此不过浅尝几杯而已。   但人饮了酒,总是会兴奋一些。   她拉着采蓝的手道:“你的事我知道了,咱们不是刻薄人家,只要你想,就帮你达成心愿。   这些年来,咱们虽为主仆,但在我和五娘心中,早已把你们当作了亲人。”   按照律法,于公于婆年满六十之后就能直接放为番户,年满七十放为良户,但那种时候放出去,无异于让两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去死。   所以手头才宽松些,杨氏就给二人预备下了棺木寿衣等物,准备给他们养老送终。   采蓝又是一阵唏嘘,和杨氏说了半宿的话。   次日,于公去把阿史那宏请了过来,杨氏拿出十两金,推到阿史那宏面前:“这是我们五娘说了要答谢你的。”   阿史那宏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推辞。   杜清檀说过要给他丰厚的谢礼,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多。   杨氏微笑着道:“您先别急着推辞,稍后还要烦劳您帮忙把独孤家的聘财送回洛阳,两件事一并谢过。   再有,听闻您尚未娶妻,这些金钱正好可以让帮您成家立业。您若不便,需要我出面做媒,也是可以的。”   阿史那宏听到这话,以为他和采蓝不成了,当即哭丧了脸:“不要行不行?”   杨氏故意要试他:“为何?”   阿史那宏红着脸说了自己的想法:“就是觉着府上的采蓝姑娘好……”   杨氏冷了脸道:“她可是我们家里最得用的呢,哪能那么容易就放了出去,再说,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劝你早些歇了这心思。”   不想阿史那宏是个倔的:“五娘答应过我的,恳请大娘子让我见见采蓝,再多的苦,我愿意和她一起吃。”   杨氏就把采蓝叫出来,留了机会给他二人说话。   这二人说了一个多时辰,又哭又笑的,最终还是决定要在一起。   于婆很忧虑:“要等那么多年呢,还得遇着好事儿,遇到圣人赦免,万一虚度了光阴怎么办?再不然他后悔了怎么办?”   采蓝坚定地道:“那我就一直陪着五娘,一直待在家里。”   这里就是她的家,等待并不会让她失去什么。   元鹤得到答复,便着手安排这件事,同时派出阿史那宏,陪着杜家的族人及于公,一起押送着独孤不求给的聘财,准备前去洛阳。   都要启程了,团团站出来道:“我是姐姐唯一的弟弟,该我跟着一起去。” 第327章 腹泻   杨氏心有不忍:“又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得和人打交道的,你一个小孩子说不清楚。”   “正因为不是好事,所以我才要去。”   团团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坚定地道:“不是还有族叔在吗?我说不清楚的,族叔来说。   和人打交道,我也能,我和独孤大哥哥要好,我得去看看他,如果能见到姐姐就更好。”   元老太公大笑出声,用力拍着团团小小的肩头,说道:“好!好孩子!杨娘子,你不用担心了,你家后继有人啦!”   杨氏擦着眼泪,骄傲又伤感,却又听马蹄声响,李启、李莺儿姐弟二人并驾而来。   李启笑着弯腰伸手,把团团抱到他的马背上,说道:“大伯母不用着急,刚好我们要去东都访亲,正好顺路。”   李莺儿笑道:“早前采蓝给我送来五娘的书信和礼物,知道你们要走这一趟,那会儿就想一起了的,只不曾得到长辈同意,不敢说。”   杨氏见二人身后车马仆从整齐俨然,是真放了心:“那就拜托了。”   同一时间,尚食局司药司。   杜清檀在做最后的检查,明日,她和雷燕娘、宋大娘就要一同跟随圣驾出发,前往嵩山。   雷燕娘拿着单子一项一项核对:“玉竹、枸杞、孩儿参……哎哟……”   她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痛得只是呻吟:“我腹疼。”   宋大娘道:“莫不是岔了气?你自己摸摸看?”   杜清檀却是蹙起了眉头,她总觉着不大好。   果不其然,雷燕娘窘迫地喊了一声,忙忙地跑了。   这一去,人就没回来,小宫人去看了,回来禀告:“雷掌药上吐下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是泄了三回。”   众人的脸色就都变了,这节骨眼上突然生病,很难不让人多想。   腹泻这种病吧,瞧着是个日常小病,在宫中却是很受关注的病种之一。   只因众多宫人聚居一处,很容易彼此感染疾病,一旦确定是痢疾,就会被隔离单独治疗。   再然后,得了腹泻,就意味着不能往贵人面前去当差了,何论是随驾长途跋涉呢?   雷燕娘,已经等同于丢了这份重要的差事。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宋大娘最先发起攻击。   “典药,燕娘平时身体康健,从不乱吃东西,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时候病,怕是有蹊跷。”   申小红冷笑着迎战:“有什么蹊跷呢?我看,你不如明说是有人给燕娘下了毒。”   宋大娘用力一摔账簿,道:“我看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有些人想要取而代之不是一天两天了。”   申小红把胸一挺,眼泪说来就来:“你说谁呢……”   “住口!”   杜清檀用力一拍案几,冷笑:“食医,侍奉圣人的食医,竟然在同僚饮食中下毒?传出去,让人怎么看待食医呢?   我看,你们都是不想活了。再不然,就是忘了当初孙家姑侄和锁春的下场。”   宋大娘和申小红终于有些怕了,都讪讪地停下来,顾左右而言他。   “没有证据,只凭一己私利就张嘴乱说,这样的人,我这里容不下。”   杜清檀震慑住了众人,冷声道:“继续干活儿,我去看看燕娘。”   雷燕娘果然拉得厉害,却不认为自己是吃坏了东西。   “大家吃的都一样,我吃的还比她们的更好呢,没道理我坏了肚子,其他人没有。”   她和杜清檀一起给圣人做药膳,药膳做好,厨子先尝第一口,这都是惯例了。   再加上,她这些天因为知道要随驾,是以各种小心,旁人给的东西一概不吃,来历不明的一概不吃。   这般小心,也能在关键时刻突然倒下,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迫在眉睫的,这事儿不好查,也来不及查。   杜清檀只能安抚:“先安心养病。”   白司药问诊之后,说可能是受了凉。   程尚食直接定为受寒导致腹泻,再报给了尚宫局。   最受杜清檀倚重的雷燕娘出了事,之前的安排不得不重新盘算。   不过几名食医,却接二连三地出问题,程尚食头都大了:“你更倾向于让谁去?”   杜清檀认错:“怪我没管好她们,辜负了尚食的期望。”   申小红最想去,心眼也最多,是最有嫌疑的人。   而宋大娘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若是她的马脚被申小红抓住,难以脱身,兵行险着,转移视线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岳丽娘和袁春娘,两个人的业务都是垫底的。   岳丽娘太过神秘,袁春娘最没心眼,都不是很合适。   程尚食摇头:“这种事也是要看运气的,出问题不可怕,关键能把问题解决好。来,选人。”   杜清檀垂头沉思片刻,道:“我选岳丽娘。”   “理由?”   “一是她比其他几个人都更聪明;二是直觉。”   “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只能如此了。”程尚食直接把名字报了上去,再让岳丽娘过来听训。   消息传过去,宋大娘“哈哈”大笑,申小红没闹,只阴森森地看了宋大娘一眼,转身就和杜清檀表了忠心。   “典药放心,我一定会把宫里的事儿都办妥当的。”   听着就像是说,她一定会把有关宋大娘做的坏事儿都翻出来。   岳丽娘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既没有表现出有多惊喜,也没有丝毫的不安焦虑。   她和袁春娘成了好友,袁春娘一点没嫉妒她,还特意把自己的油衣送了她,说是万一路上下雨,能有个遮挡。   翌日,晴空万里,圣驾由梁王、张五郎兄弟俩,以及控鹤府的一干宠臣陪着,带了若干扈从,乘着马车朝着嵩山进发。   天子出行,非同小可,百官相送,千牛卫护驾同行,铁马森森,旌旗遮天蔽日。   耽搁良久之后,才正式出发。   杜清檀等人要备膳食,自是要提前赶到驻扎地点。   是以,这么难得见着的热闹场面,她们竟然是一眼都没得瞅。   虽然遗憾,却是比关在宫里强太多。   杜清檀骑在马上,以最冷漠严肃的表情,遮盖着最不安分的灵魂——   左边溜一眼,看到几个美人儿,有男有女,有本土人也有胡人。   右边溜一眼,看到有个人似乎有点眼熟。 第328章 说好的两肋插刀呢   那人络腮胡、豹子眼、铁塔似的身材,穿着甲胄,骑在一匹和他同样粗壮的战马上,凶神恶煞地盯着杜清檀看。   一群千牛卫中,就属他的样子最凶恶。   换个胆小的,只怕赶紧缩头躲开了。   偏杜清檀胆子大,她不但不避开,反而盯着人家仔细看了一回,然后甜甜一笑:“尉迟珍的兄长!是吧?”   尉迟瑜的黑脸迅速变红,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什么,好巧啊!”   杜清檀微笑颔首:“确实挺巧的,许久不见,珍娘还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尉迟珍是好朋友呢,谁能想得到,她二人曾是情敌来着。   之所以曾经是,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尉迟珍是否已经改了主意,不再喜欢独孤不求了。   尉迟瑜更加结巴了:“她……她挺好的,新定了一门亲,年底就出嫁……”   杜清檀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到时候我若能出宫,一定去讨杯喜酒。”   她笑眯眯地继续套近乎:“我以为尉迟将军是在东宫呢,没想到竟然是在千牛卫。”   尉迟瑜赶紧解释:“年初才出来的,我也不是什么将军,不过区区从八品千牛卫录事参军,万万当不起。”   “当得起,您年少英豪,现在已是录军参事了,将军之位还会远吗?”   杜清檀既吹且捧,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清楚了尉迟瑜的从属关系,顺便还做了个人情。   “途中总有个风风雨雨的,若有需要,简单的方子我都能开,也随身带得有几瓶应急用的丸药,千万别客气。”   随驾的御医非常有限,谁也不敢说自己会不会有个头痛脑热之类的事。   尉迟瑜立刻人情往来:“杜典药若有需要,只管使人来唤,我一定尽力相帮。”   杜清檀微笑着离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人脉、消息什么的最最重要了!   她刚走,武鹏举和独孤不求就从人群后头钻了出来。   独孤不求面无表情,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这个无情无义、厚脸皮的女人!   他来送武鹏举和尉迟瑜,顺便办点儿私事,不想竟然亲眼目睹这么一场戏。   武鹏举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开始嘲讽尉迟瑜。   “你不是说,一定要帮着独孤,狠狠痛骂这薄情寡义的恶女人一顿么?   怎地见着了人,又是脸红又是赔笑又是做人情的?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说好的两肋插刀呢?我看你是想背后插刀吧?笑得像个傻子似的!”   尉迟瑜为难地抓着胡子道:“我的确是那么打算的来着,我都使劲瞪她了,就等着找茬呢。   可她不上当啊,她就一直在那冲着我笑,还不计前嫌地问候珍娘,要去喝珍娘的喜酒,我就没好意思。   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和人家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叫嚷闹腾,那也不像话啊!”   武鹏举更加鄙夷他了:“你是害怕没人上门做客呢,还是没见过人笑?这倒也罢了,怎么就要主动听她使唤啦?尉、迟、将、军!”   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尉迟瑜无话可说,就对着武鹏举瞪眼睛:“你想如何?不服来战!”   武鹏举“呸”了他一口,骂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有病啊,我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惹事的。”   然后摇着头,对着独孤不求叹息:“杜五娘越来越狡猾了。莺娘与她交好,不知是否也学到了这些本事,难对付咯!”   独孤不求立刻阴阳怪气地道:“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莺娘与杜五娘交好,自然是她俩兴味相投。   遇事要先从自家身上找原因,别总是怨怪别人,这可不好,会被人鄙视的。”   武鹏举一听这话不干了:“对对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我交好,是不是也该找找自己的原因,想想为什么会被悔婚,被人抛弃呢!”   独孤不求轻描淡写:“我这个情况和你不同。实在是我长得太过出色又能干,五娘自卑,觉着她自个儿配不上我。”   这回,武鹏举和尉迟瑜集体鄙视他:“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话你敢当着她说,我们一起叫你爷爷。”   “做好友的爷爷?这种没规矩没义气的事我坚决不能做。”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团团行礼:“那就拜托各位兄弟好友啦……等到回来,我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他最后看了一眼杜清檀的背影,转过身,大步离去。   女帝外出巡幸嵩山,洛阳城中群龙无主,正是上演好戏的时节。   查案的方便施展拳脚,不愿被查的也正好施展各种手段。   她,此行风险难料。   他,此行亦是危机四伏。   御辇要走得稳,后头又跟着一大群步行的宫人啥的,于是速度奇慢无比。   杜清檀等人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又等了许久,御辇这才姗姗而来。   而此地,不过是距离洛阳城南五里的伊阙而已。   宋大娘“啧啧”出声:“我滴个乖乖,这一整天,就走了五里路……那得多久才能到嵩山啊!”   “着急什么?圣人此次出游,是为了查看农桑春耕,体验民情而来。嵩山倒在其次。”   一名衣饰华贵的青年官员走过来,笑嘻嘻地自篾箩中抓起两粒花生仁喂入口中,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圈,最终落到杜清檀脸上。   “杜典药是吧?”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圣人让我来看看,今晚你们都安排了什么膳食。   此地有佛窟,当用素食,荤腥之物不可取用,尔等尽都明白的吧?”   “是,未曾安排荤腥,都是洁净的素食。”   杜清檀俯身行礼,给他看食谱。   “莲杞顺时粥、肉桂陈皮四物饮、茯苓糕……”   “这几样药膳有什么说法吗?”青年漫不经心地抓起一块茯苓糕喂入口中,笑眯眯地看着杜清檀,颇勾人。   杜清檀还是那副死样子,慢吞吞地袖着手道:“顺时养生,去除湿气,还能很好地养发生发。”   青年戏谑而笑:“说那么多,都不如最后一句有意思。” 第329章 上来就说自己肾虚   圣人年迈,却还追求青春貌美,十分注重保养。   杜清檀这些药膳方子可以帮助头发生长,圣人必然会很喜欢。   但宫中上下,对这些事情都是不说破的。   能用这种轻佻的态度,轻描淡写地调侃这件事的,也就只有那两位了。   杜清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美貌青年,不揣测他究竟是张五郎,还是张六郎。   青年笑道:“别猜了,我是五郎!”   五郎之宠,更甚于六郎,也只有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杜清檀立刻行礼:“下官见过控鹤监。”   众宫人见了,齐刷刷蹲了一片。   张五郎得意而笑:“我有些饮食不调,你给我瞧一瞧。”   杜清檀给岳丽娘使了个眼色,恭敬地请张五郎坐下,取出脉枕,又洗手。   “地方简陋,委屈控鹤监了。”她半垂着眼,表现出十分的尊重谨慎。   张五郎笑道:“外出途中,不用讲究那些虚礼。”   看似十分通情达理,实则颇为受用这被人捧着的滋味。   杜清檀正专心诊着脉呢,张五郎突然道:“最近大概是太忙,我总觉着有些倦怠,会不会是肾虚?”   啊……这!   宋大娘在一旁听着,震惊得都不会动了。   哪有年轻男人对着年轻女医,上来就说自己肾虚的?   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啊!   杜清檀却是眉头都没动一下,微笑着收了手,云淡风轻。   “您很康健,脉象强劲有力。不过呢,食医讲究顺时养生,从长远看,也可以吃一些药膳调理。”   笑话,肾虚能吓死人吗?   至少吓不死她。   毕竟有些招摇撞骗的大夫,最喜欢的就是,高深莫测地对着所有成年男人说一句,某某,您这有些肾虚啊!   被吓到的通常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至于圣人的男宠嘛,管他是不是有其他意思呢?   就算真的肾虚,那也必须不能肾虚,这可是吃饭的家伙啊,被她说是坏了,人家先就得弄死她。   不就是想吃那方面的补药吗?   可以的,小杜大夫食方储量丰富,信手拈来。   张五郎看着杜清檀笑了起来:“早前有人与我说,你是个妙人,果然很有意思。”   好的坏的,杜清檀照单全收:“多谢控鹤监夸赞,下官自当竭力侍奉圣人。”   张五郎就道:“开方子看看?”   杜清檀二话不说,“刷刷刷”一口气写了六个方子。   “鹿茸黄芪煲鸡汤,胡桃枸杞子炖鹿肉,枸杞炖羊肉,鹿茸炖羊肾,苁蓉菟丝炖猪腰,龙马童子鸡。”   张五郎看得笑了:“还真懂,都是从哪儿学的啊?这些食方搭配闻所未闻呢。不过,从药物匹配来看,确实是没错。”   杜清檀笑道:“实不相瞒,都是下官梦遇仙人之时学来的。”   张五郎来了兴趣:“说说你梦遇仙人的事儿?”   正说着,程尚食来了,先恭敬地给张五郎打了招呼,笑道:“圣人催问今日的膳食,都做好啦?”   杜清檀就赶紧站起身来:“都好了,只是控鹤监这儿……”   张五郎道:“不碍事,都是为了侍奉圣人嘛!”   这话就很有意思,由不得人不往多想。   杜清檀抱歉地道:“控鹤监若是想知道下官遇仙之事,或许可以在闲暇之际问一下梁王身边的侍者。   下官早年曾给梁王献过仙方,来历什么的,都曾报备过,效果也是很好的。”   她突然扯到了梁王,张五郎目光微闪,随便应了一声,捏着方子走了。   这却是还不怎么相信杜清檀的意思,毕竟那真是他吃饭的家伙,万一不小心被弄坏了,会要命的。   至于梁王……他倒是没想到杜清檀和梁王居然还能扯上关系。   梁王确实日常都在吹捧着他们兄弟俩,但到底那是女皇亲侄,能不招惹,最好就别招惹。   杜清檀轻轻呼出一口气,给程尚食行礼:“多谢义母为我解围。”   “你应对得挺好,但还是要再加谨慎小心。”   程尚食其实在一旁观察有一阵子了,只是觉着杜清檀不宜与张五郎相处时间过长,这才出面打断。   圣人可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决不能容许旁人觊觎她的私有物半分,否则就是找死。   因此,任何这方面的流言和风险,都不能出现分毫。   一通忙乱之后,大家坐下来吃饭歇气。   宋大娘小声道:“典药,我看到其他人悄悄给梁王和五郎、六郎添菜呢,咱们要不要也跟上?”   宫中就这样,若是大家都去吹捧讨好某一人,你不跟上,难免就有目中无人、不合群之嫌。   但宫中也是个很讲规矩的地方,万一做了不应该的事,算起账就来会送命。   以杜清檀与梁王早前的交际,她奉上一道药膳并不为过,毕竟梁王曾经在她与萧家退亲的事中给过帮助。   但以独孤不求与梁王的对立,她奉上药膳却又可能让梁王借机弄死她。   毕竟她是侍奉圣人的女官,这么迫不及待地讨好外臣,便是犯了勾连大忌,一旦暴露,女皇不会轻饶她。   真是两难。   杜清檀默想片刻,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急,药膳不同普通饮食,也没给梁王诊过脉,万一送上去的吃食不合适,便是好心办坏事。”   宋大娘沉默片刻,道:“也是。”   杜清檀看出她的不赞同,便问岳丽娘:“你认为呢?”   岳丽娘无所谓:“我一切都以典药马首是瞻。”   杜清檀严肃地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人胆敢背着我乱送药膳,严惩不贷!”   宋大娘红了眼圈:“典药,您怎会这样看待我?我是那种人吗?咱们认识那么久了……”   杜清檀强势地打断她:“对事不对人,就这样,大家都辛苦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备膳呢。”   宋大娘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揉着眼睛去了,显得很是不开心。   岳丽娘却是不管这些闲事的,照旧沉默。   杜清檀在简易的床上躺下来,细细琢磨寻找突破口。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翻身坐起,走了出去。 第330章 花开见佛   尉迟瑜不曾想到,杜清檀竟然这么快就找上了他。   “听说您与武十一郎乃是好友,麻烦您替我传信,我要见他。”   尉迟瑜立刻把武鹏举带了过来。   杜清檀半点没客气:“十一郎,我有件事要问你……”   伊阙风景壮阔,伊水碧波荡漾,东西两山对峙而立,形成龙门天阙之势。   东西两山遍布石窟,中有佛像,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高达六丈的庐舍那佛。   那是由先帝下令,依照女皇的容貌塑造而成的,饱含着二圣之间非同一般的情意。   又有太子幼时身体不好,圣人为祈福而下令开凿的石窟群佛。   在这么个地方,女皇不免心绪万千,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未来的事,因此早起之后,未免有些懒洋洋的没精神。   女官轻声提醒:“圣人,该进早膳了。”   行宫不比宫中广阔,女皇转头就看到了等在外头的程尚食,便招手让她进来。   “出门在外,该简则简,勿要浪费,多体谅民生不易。”   程尚食笑着应了:“禀圣人,已是按着您的旨意精简了,不知您昨日的晚膳用得可好?”   “还行。”女皇看到面前有一道素食拼盘,正中搁了一朵干枯的莲花,便道:“这是什么?”   程尚食笑道:“这是典药杜清檀才想出来的新菜式,用的时令乡野小菜做底,中间放上莲花一朵。   用冬笋、香菇等山珍熬制成的老汤居中淋下,莲花便会盛开如故。   汤汁浸入莲香,再入乡野小菜,鲜香可口,非同一般,又是一片敬佛的心意。”   女皇笑了起来:“听着很有意思,让它开罢!”   程尚食顺理成章地把杜清檀引出来:“因是新菜式,只有杜典药会弄,此刻人就候在殿外,等待圣人传召。”   女皇道:“叫她进来!”   杜清檀拎着银壶,正要举步入内,就听脚步声响起,却是梁王与张氏兄弟并肩而来。   杜清檀非常满意,真是时间拿捏得刚刚好!该来的都来了。   她很端庄地行了个礼,低着头让到一旁,以表示恭敬。   张五郎笑道:“既是圣人传召,还不赶快进去?”   他们还得先通传,得到圣人宣召之后才能入内。   当然,以三人的身份地位,不过就是走个形式。   是以,杜清檀这种小心谨慎,以他们为先的态度,就很让人舒服。   果不其然,杜清檀刚在食桌旁站定,那三人就已经进来了。   女皇高兴地叫他们过来看热闹:“来来来,看杜五娘的新菜式。”   三道目光齐齐在杜清檀身上扫了一圈,落到那盘春菜拼盘上头。   杜清檀拎起银壶,动作曼妙而轻盈,一股乳白色的热汤自壶嘴泄出,激流澎湃,正正落到莲花瓣尖。   莲花受热,轻轻张了嘴,她又轻扬素腕,热汤旋转着、轻盈地落到花瓣内里。   莲花受热,徐徐开放,当场演示了一番莲花盛开。   乳白色的热汤沿着花瓣流入白玉盘中,浸入四周码放成绿叶形状的时令鲜菜之中。   热气腾腾中,绿叶如碧,鲜花怒放,衬着白玉的盘,当真赏心悦目。   众人一时间竟都有些怔忡。   女皇最先笑了起来:“好巧的心思!也颇应景!此菜可有名儿啦?”   杜清檀微笑行礼:“还请圣人赐名。”   女皇沉吟片刻,道:“花开见佛如何?”   众人肯定都说好,女皇笑着尝了一口,赞道:“清香爽口,又当时令,食之生津,舒服。”   杜清檀大喜过望,先就跪下谢恩了。   女皇被她逗笑了:“朕并未说要赏,你怎么就先谢上恩啦?”   杜清檀笑道:“圣人吃了微臣做的膳食感觉舒服,这便是最大的奖赏啦。”   她一直认为,好的饭食应该满足两点。   一是好吃,二是吃了舒服养人。   圣人既夸好吃,又说舒服,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圣人一生见过无数阿谀奉承之人,又与无数人精斗过心眼,还不至于分辨不出杜清檀是否真诚。   “好个杜五娘!必须要赏啊!”她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赏!”   程尚食见女皇高兴,趁机道:“圣人,杜掌药精通各种食材性味,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圣人若有兴致,可让她在一旁替您解说。”   圣人就是出来散心玩耍的,自然不会拒绝这种好意,当即命杜清檀立在一旁,替她解说各种食材之搭配及养生原理。   桌上整整二十道菜肴,涉及各种食材、调料近百种。   杜清檀信手拈来,便是米,她也能按着粳米、糯米说出个一二三。   女皇边听边吃,兴致勃勃,还特意赏了梁王、张氏兄弟。   “你们也尝尝,尤其是这个花开见佛,特别有意思。”   杜清檀又感觉到,三道目光有意无意、时有时无地落到她身上,其中一道目光尤其长久。   那是梁王的目光。   她便知道,今日在圣人面前露脸的事儿算是办成了,这些人想要动她,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但这还不够。   她笑着道:“其实,所谓饮食不调,也和食物配伍很有关系的……食医,除却根据圣人之脉象给出药膳之外,还该合理搭配饮食。”   程尚食很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颇有些不悦。   这是想要总揽圣人每天的吃食搭配啊,这可是个大活儿!   相当于要夺走司膳司一部分权力,也等于暗示她这个尚食做得不够好。   “哦?”女皇似笑非笑,目光却有如实质,冷酷而凶残,仿佛下一刻,就会把人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杜清檀笑道:“所以,微臣想要恳请殿下赏赐尚食。这个事情,她早就在做啦。   圣人每餐每食,都由尚食亲自把关核定,务必要求搭配合理,涉及药膳,更是反复论证……   微臣以为,圣人体泰安康,虽是天生天养,其中也有尚**心侍奉的一份功劳呢。”   场内气氛顿时一松。   程尚食嗔怪着行礼请罪:“圣人勿怪,这孩子被微臣宠坏了,被圣人夸了两句,就敢忘却尊卑,向您讨起赏赐来啦!   侍奉圣人是微臣该做的,微臣可不敢讨要什么赏赐,只盼圣人万岁。”   女皇摇头轻叹:“你倒是收了个好义女。”   张五郎跟着凑趣:“圣人容禀,这位杜典药,听闻早年曾经梦中遇仙,还给梁王献过仙方治过病呢。” 第331章 强行挂钩   女皇果然颇感兴趣:“真的吗?”   梁王赶紧上前一步,答道:“是真的。圣人可还记得去年初,微臣得了蛇盘疮?   当时圣人派了御医过去,也没能治好。是杜典药献了仙方,这才好了起来。”   女皇就要留杜清檀说话:“与朕说说你那遇仙之事。”   杜清檀本来早就不提此事了的,如今为了抱粗腿求生存,不得不重新再提。   她当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机灵劲儿,妙语连珠却又克制守礼。   女皇心有向往之,径自发起了呆。   梁王使个眼色,张六郎便牵着她的袖子撒娇:“圣人,此时天光正好,不妨领着咱们一起瞻仰佛像,可好?”   女皇这才回神,却又特意交待杜清檀。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也随朕走走看看,瞧瞧究竟是这伊阙佛光雄伟壮丽些,还是你梦中所游的仙境更为壮丽。”   杜清檀喜滋滋地应了——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后宫女官多如牛毛,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伴驾出游的。   女皇前呼后拥着,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依次走过,行到那尊庐舍那佛面前,她站在下方,仰着头,许久不发一言。   杜清檀远远地站着,看到梁王从她身前走过,便特意出声行礼:“下官见过梁王殿下。”   梁王停下脚步,没什么表情地瞅了她一眼。   她恭敬地道:“从前殿下曾救下官于水火之中,下官未曾能有机会亲自向您拜谢,心中一直十分遗憾。”   “不必放在心上。”梁王淡淡地点点头,提脚就要走。   杜清檀哪里肯就这么放他走,毕竟女皇才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所以她厚着脸皮又跨前一步,继续叨叨。   “昨日、今早,本想向殿下敬奉养生药膳以表心意,却又因为不曾见过殿下脉案,更不曾为您请过脉,担心药性相冲,故而不敢敬献,倒是怠慢了您。”   梁王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这是嫌她烦的意思。   他根本不想和她有任何牵连。   若非是她刚好入了圣人的眼,说话的机会他都不会给她。   杜清檀见好就收,再次低头行礼:“叨扰殿下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   又是张五郎注意到女皇的目光,帮着问出了女皇的疑问。   梁王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   杜清檀却道:“其实是当年下官得了梁王殿下的庇护,心中一直感念恩情而没有机会相报。   此番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想做两道药膳送过去聊表心意,却又担心违反宫规……”   她越是坦荡,女皇越是无所谓,将金手一挥。   “朕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却是这般芝麻大小的琐事。你既然有此心力,便去做,朕也疼爱侄儿,希望他能安好。”   梁王感激涕零,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跪拜下去,哽咽着道:“侄儿何德何能,能得圣人挂怀……”   女皇不耐烦:“起来吧,让杜典药给你诊脉开食方,全她报恩之心,也是朕的恩赏。”   就这么着,杜清檀强行和梁王挂上了钩。   恩人与报恩人的关系,还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的那种。   她不知道梁王是什么心情,但反正,不会让她的下场比之前更坏就是了。   怀着这种心情,她殷勤地给梁王请脉,然后询问:“殿下,下官能看看您最近的医案吗?”   梁王撩起厚重的眼皮,阴冷地瞅了她一眼,近乎于蛮横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能!你能看就看,不能看就别看!”   杜清檀不急不躁,温和有礼:“是这样,下官觉着您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梁王冷笑:“你倒是很懂得攀附啊!”   杜清檀一脸淳朴认真:“殿下于我乃是恩人。若能因为攀附上殿下而报得深恩的话,下官甘之如饴。”   “……”   梁王见过很多人,却很少遇着这样的年轻女郎,竟能把厚颜无耻的话说得这样淳朴善良。   因为觉得有被愚弄的嫌疑,他更加愤怒起来。   “好啊,本王就给你这个报恩的机会!你刚才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说不出来或是说不好,我会禀明圣人,说你招摇撞骗,不是好人!敢不敢?”   杜清檀等的就是这句话:“殿下阴津亏耗,燥热偏盛,有消渴症的症状,若不极早治疗,后患无穷。”   人话就是,有得糖尿病的症状。   梁王自是知道什么是消渴症,却不信自己竟就得了,于是怒气冲冲。   “你这个庸医,危言耸听!御医尚且未曾出此诊断,你竟敢口出狂言……”   杜清檀就和没听见辱骂似的,不疾不徐地开始问诊。   “您最近是不是多饮、多尿、多食、疲乏,且体重减轻?口干,头晕,腰腿酸疼?”   梁王还没说话,他的侍从就变了脸色。   说得一点没错,就这么回事。   于是,侍从悄悄拽了梁王的袍袖一下。   梁王神色倏忽变幻,冷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本王上了年纪,又身负此次圣驾出行一应事宜,操心多辛苦多,多食多饮疲累不是很正常吗?”   杜清檀宛若神棍:“倘若下官不曾看错,接下来,殿下将会尿液浑浊如脂膏,隐有甜味。   若是任由不管,将会气阴两伤、阴阳俱虚、脉络淤阻、脏器受损、耳聋、眼盲、下肢腐烂、水肿、中风、昏迷……”   梁王硬生生被她说得打了个寒颤:“依你所见,该当如何?难不成药医治不好,还得靠你这个小小的食医不成?”   杜清檀隐有傲然:“药医不能离,食医更重要。还请殿下容许下官为您治病。”   梁王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甩袖而去。   程尚食目睹了这一切,不赞同地道:“你在玩什么花样?梁王可不是好惹的。”   杜清檀很有把握地道:“他会回来找我的。”   知识和技术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底气和力量,似梁王这等富贵胖人,最常见的几种病之一就是消渴症了。   吃得太好,动得太少,可不就要生病么。   她从武鹏举那儿问到这些常人所不知的消息,再结合今早的细致观察,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这是属于医者的骄傲和自信。 第332章 非她莫属   杜清檀心中有底气,程尚食却不这么看。   她忧愁地道:“我认识梁王多年,他绝不是容易被人拿捏的,我瞅着,他对你已经生了杀意。   即便你有一些圣眷,和他们这些贵胄比起来真是不够看。你别去招惹他了,老老实实回去待着,我去设法。”   杜清檀果然听程尚食的话,回去老老实实待着,认真参详女皇的食谱安排。   岳丽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宋大娘却是明显心神不宁。   熏儿悄悄和杜清檀禀告这二人的行踪。   “岳女史一直坐着没动来着,宋女史是您刚走就跟着不见了,您快回来才出现,说是被司膳叫去问话帮忙了。”   杜清檀若无其事地宣布:“我已禀明圣人,可为梁王制作药膳。”   她在岳丽娘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惊诧,宋大娘则是夸张地拍手称赞。   “典药真好本事!我之前以为您就那么一说呢,不想这么快就解决了。您是怎么做到的呀?”   杜清檀就在那儿瞎吹,塑造出一个特别得女皇喜欢的杜典药形象,暗示她已抱上了大粗腿。   魑魅魍魉对于大粗腿总会有点忌惮,她的麻烦也会少很多。   另一边,女皇已经冶游完毕,由洛阳当地接驾的官员宴请入席作诗,君臣同乐。   梁王忙着忙着,突然饥渴难耐,头晕眼花,然后扶着胸口就喘不上气来。   侍从赶紧地给端去吃食,他狠吃一顿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然后又想解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老觉着小便与往常相比很不清亮,颇为浑浊。   再仔细抽抽鼻子,当真嗅到了一股子隐隐约约的甜味儿。   他一个激灵,面无表情地看向侍从。   侍从也是一个激灵,勾着腰背,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梁王面无表情地道:“你来嗅嗅这尿液的味道。”   侍从只好把头探过去,为表忠心,把头凑在了马桶口上。   不想被梁王抓住头发,用力往马桶中摁了下去。   “什么味儿?啊?什么味儿?甜不甜?”   梁王表情狰狞,凶神恶煞:“我的情况,是不是你卖出去的?嗯?”   侍从不敢挣扎,强忍羞辱洗了个尿水脸,还得尽力申辩。   “殿下容禀,下仆冤枉啊!”   梁王根本不听,就疯了似地摁着他的头,用力往马桶里砸。   侍从被撞得半死,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声叫道:“甜的!甜的!殿下的尿真是甜的!”   梁王松开了他的头发,目光森然:“当真?”   就算不是也得是!   侍从一口咬定:“真是甜的!殿下若是不信,可以让其他人也来尝尝!”   必须不能只是他一个人喝了尿啊,不然以后还怎么混?   梁王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在场的另一个侍从。   谁愿意喝别人的尿呢?这侍从也不愿意,但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就聪明地主动表示自己愿意为主人尝尿。   忠心又主动的人,自然不用摁着头下马桶。   梁王给了这侍从自己喝尿的优待。   侍从将中指探入马桶,再将食指喂入口中,假装自己真喝了,信誓旦旦:“真是甜的。”   这回,梁王不信也得信了。   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去,以往没有注意到的那些起居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他发现自己特别容易饥饿,特别爱上厕所,小便里的甜味越来越浓,而且整个人都很虚弱无力。   于是他悄悄请了随行的御医看病。   御医听他说了症状,再听了侍从添油加醋的描述,沉吟片刻,道:“确实是有消渴症的症状,殿下须得当心了。”   梁王仿若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问道:“能治愈么?若是治不好,会眼盲耳聋,下肢腐烂,中风,昏迷么?”   大夫总是爱把病情说得分外严重,仿佛病人立刻就会死去。   御医也未能免俗,很痛快地附和了杜清檀的话:“确实如此。要治愈的话,是有些难。”   梁王炸了毛:“若是医不好,尔等又有何用?”   御医可不乐意听这个话,但是惹不起啊,这么个难缠的对象,不如扔给食医好了。   “药医能缓解症状,但要控制病情,还得从饮食上着手。饮食起居调理好,也就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了。”   于是,杜清檀得到了她想要的。   虽然梁王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至少,她的性命安全是保住了。   毕竟在这所有的人当中,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的,非她莫属。   所以,当程尚食托的人情送到梁王面前,梁王很给面子地受了。   “是有些无礼,不过本王自来宽厚,从不与小辈计较。她既然有这份孝心,便让她来。”   程尚食笑着夸过梁王大人大量,回过头就翻了个白眼,再看自家义女那镇定自若、举重若轻的小模样,越看越爱。   杜清檀收到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尊贵的梁王跟前,诚恳地下达了食疗方法。   “殿下从今往后,要多吃五谷杂粮及菜蔬,如苦荞麦、莜麦、豆类、桑叶、香菇等物。   要少**细甜食,肥肉内脏,如面食、蜜煎、糖、酥酪、糕饼,还要尽量少饮酒。   可一日多餐,餐餐少量,多喝水,清淡少盐,还要多动动,吃干不吃稀,吃硬不吃软,吃绿不吃红。”   梁王越听脸越黑,总觉着杜清檀像是在成心整自己,却又没有证据,毕竟杜清檀表现得太没脾气太老实了。   他不是没听过杜清檀的凶名,但那都是对着普通人的,对上权贵,还真没听说过她的不妥。   于是勉强表示愿意接受。   杜清檀笑眯眯地给他开了食谱:“这段时间,殿下的饮食都由下官来安排吧?只要严格按照下官的方子来,过一阵子,您就能明显好转!”   梁王还能说什么呢?听人安排吧。   吃了几天杜清檀精心准备的饭食后,他还真觉着舒服了很多,身体没那么沉重笨拙了,也要精神很多了。   就连尿液——据他那两个贴身侍从说,都没之前甜了。   只是,桑叶饮太难喝,苦荞饭太难吃。   就这么着,平平安安地走到了登封。   然后,张五郎终于对她下手了! 第333章 玩的就是心跳   到得登封那日,阴雨绵绵。   圣驾驻扎下来之后,杜清檀照例忙着准备膳食。   从前只需准备圣人的膳食,现在却又多了一份梁王的,忙得岳丽娘和宋大娘丝毫不得闲空。   但这二人完全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毕竟能跟着杜清檀学的东西太多了——   在宫中,她们可没这个机会,都被雷燕娘一个人把住了。   正忙乎着呢,张五郎却又来了。   杜清檀擦一把手,迎上去:“控鹤监是来替圣人传话的吗?或者是来检视晚膳?”   张五郎微笑着递出一张方子,轻佻地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而来?”   杜清檀的眉脚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她垂了眼,接过方子细看,却是她之前给张五郎开的那些方子。   于是她神色肃穆地看向张五郎:“您这是?”   张五郎直勾勾地看着她,沉声道:“现下已离伊阙很远了,可以食荤啦。我要请小杜大夫,替我做一份药膳保养保养~”   他的语调很奇怪,慢条斯理的,尾巴那儿仿佛带了钩子似的,故意往上扬。   眼神么,一看就很不正经。   杜清檀倘若是个敏感的人,她会感觉到,这人借着这么一张具有特殊用途的方子,在明目张胆地调戏她。   但她不是,她皮糙肉厚,冷酷心黑。   所以她用看待梁王的眼神,打量着张五郎,尽职尽责:“这些食材倒是都有,您喜欢什么?”   张五郎又看着她笑了:“五娘精通此道,不如,由你来替我挑一个?你觉着什么合适,咱们就吃哪个。”   杜清檀视若无睹,听而不闻:“那就按着方子的次序来,鹿茸黄芪煲鸡汤。”   张五郎道:“行,按你的吩咐办。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说道:“稍后这份汤,可别送到圣人面前去啊,小火慢炖着,等到差不多了,我自会来吃。”   言罢,见杜清檀一副莫名的样子,他“哈哈”一笑,仰头而去。   宋大娘走过来,多有探究之意:“他来做什么?”   杜清檀把药方递过去:“准备食材。”   宋大娘已婚已育,自是知道这方子是用来做什么的,神色少不得古怪起来。   炖上鸡汤后,趁着岳丽娘出去打水,她语速飞快地道:“典药,稍后您找个借口往哪里去吧,我来盯着汤。”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极其冷淡地看向宋大娘。   宋大娘有瞬间的慌乱,笑容干瘪:“我就是想着……”   她到底没敢把有关这件事的任何猜测说出来,只因杜清檀的眼神太过冷厉。   而这种事,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提,否则都会是祸患,最好是毫不知情。   宋大娘后悔起来,早知道会这样,她就该学岳丽娘躲远些,不要好奇。   就在她最难熬的时候,杜清檀的唇角慢慢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不用,但凡从我这里送出去的任何食物,我都要亲自盯着才放心。”   “典药真是尽职尽责。”宋大娘扯着唇角勉强笑了笑,迅速避开。   杜清檀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两条长眉平平地展着,目光坚定,不见愁容。   等到送走女皇的药膳,要送梁王的饭食时,她面不改色地往那道山药猪胰汤里加了些精磨细研的巴豆粉。   巴豆粉入锅,她慢条斯理、明目张胆地搅均匀了,这才起锅装碗,交给梁王身边的侍从带走。   然后就是全心全意地煮制那一锅鹿茸黄芪煲鸡汤,果然是小火慢炖,香浓扑鼻。   宋大娘和岳丽娘大概是为了避祸,老早就躲得没了影子。   熏儿什么都不知道,天真地吸着气道:“典药,这是炖的什么呀!真香!做好之后能不能给我尝一尝呀?”   杜清檀笑着拍拍小丫头的发顶:“不能,这是男人吃的。”   熏儿似懂非懂,撑着下颌陪坐一旁,看杜清檀往嘴里塞糕点,一个又一个。   “典药,有这么多好吃的,您为何不吃肉喝汤,偏要吃这干干的糕点?还吃这么多。”   杜清檀笑而不语,因为她要为即将到来的麻烦做准备。   糕点什么的,饱腹耐饿,又不容易上厕所,实乃应急之良方。   吃完糕点,夜也渐渐深了。   一锅鸡汤炖得香浓酥烂,香气飘出去老远。   熏儿困得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走近。   杜清檀往窗外瞅了一眼,夜深人静,不见半个人影,似乎,她已经是待宰的羔羊。   无力挣扎,无处可逃,只能睁着眼睛,等着死亡降临。   她心平气和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饰,慢吞吞地灭了火,将鸡汤起锅装碗。   张五郎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立在门口的阴影下方微微笑了。   “小杜大夫果然是诚信之人。这一锅汤,真香!”   杜清檀一笑,布好碗筷,恭敬地道:“您请。”   张五郎走到灯火明亮处,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碗筷,笑道:“这里头不会放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吧?”   杜清檀严肃地道:“控鹤监可以不信下官的医术,却不能怀疑下官的人品。下官可以试吃。”   “和你开玩笑的,急眼什么?”张五郎吃肉喝汤,目光灼灼,正想做点什么,突然听见一声惊叫。   他被吓了个半死,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   却是熏儿在角落阴影里坐起身来,害怕地道:“典药,我做噩梦了呀!我梦见我死去的阿娘啦,她被狼吃了!”   张五郎气了个半死,冷着脸正要发作,又听外头一阵咋咋呼呼。   两个宫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杜典药,不得了啦,梁王殿下闹肚子了,要您过去说清楚呢!”   杜清檀给张五郎行了个礼,光明正大地告辞离开。   张五郎默然站了片刻,冷嗤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一次两次的,这梁王还真护上杜清檀了。   只到底心里有些发虚,赶紧地回去圣人面前守着。   不想那一碗肉汤效果是真好,他便软磨硬泡,百般讨好求宠起来。   另一边,杜清檀安静地站在梁王面前,听他发火。   等到梁王发作得差不多了,她才柔弱且无辜地道:“殿下怕是偷吃了别的东西,才会腹泻的吧?” 第334章 毒计   “???!!!”   梁王震惊地瞪视着杜清檀。   自从他权柄在握以来,除了圣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胆敢反驳并指责他偷东西吃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   梁王慢慢举起肥厚的手掌,想要狠狠给杜清檀来上那么一下,以便教会她做人。   杜清檀不露痕迹地退到安全的地方,抢在梁王发作之前,满脸同情和理解地开了口。   “殿下即便不说,下官也知道,突然间要严控饮食有多艰难,多不容易。   尤其是这些粗粮野菜,再怎么精心烹饪,那也是真难吃,且还缺油少盐的,就更难吃了。”   梁王的火气立刻小了些,把肥厚的手收了起来,怒道:“你知道就好!”   杜清檀叹息:“但是再怎么艰难,为了您的康健长寿,为了不辜负圣人的期望,不让圣人担心,都得忍啊。   下官斗胆恳请殿下,以后不要再悄悄地吃东西了,若是您实在忍耐不住,可以告知下官,由下官替您安排。   这样,比较方便下官计算您的食量,及时调整搭配相关食方,好让您吃得更好更舒服。”   尽管她态度诚恳,说得合情合理,众人还是觉着梁王不会放过她。   毕竟那是怀恨在心呢。   武鹏举在外头来回转悠,急得不行,正想闯进去求情救人,杜清檀就稳重地走了出来。   他由衷松了一口气:“这可真是吓死人了,说了要怎么罚你吗?”   杜清檀微微一笑:“说是明天想吃烤羊肉,还想喝点酒。”   大吃大喝惯了的人,突然严控饮食,只许吃粗茶淡饭,他不得疯掉。   她早就知道梁王一定会偷吃,只要巴豆的量控制好,就能成功忽悠过去。   至于碗里会不会剩下吃食并被拿去检查?她还是不担心。   她那一点点汤,都不够梁王塞牙缝的。   至于什么烤羊肉、喝酒之类的,没有一顿饭不能解决的问题。   如果不能,那就来两顿。   “我送你回去。”武鹏举边走边偷看她,然后长叹:“我总觉着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杜清檀微笑:“我也总觉着你因为独孤的事,看我不顺眼。”   武鹏举立刻辩白:“哪有,即便是看莺娘的面子,我也不能和你计较,对吧?”   “所以还是计较,只是不能计较而已,对吧?”杜清檀牙尖嘴利的,其实只是为了掩盖慌张。   这种阴谋诡计,她也是第一次使呢,怪吓人的。   她拍拍胸口:“唉,梁王太过威风,真的是把我吓坏了。”   武鹏举却是丝毫不信,鄙视地道:“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你懂得害怕二字怎么写吗?”   杜清檀就奇怪了,怎么她就不会害怕?难道她是金刚不坏之身?   武鹏举做贼似地小声道:“我梁王伯父当真得了消渴症?”   杜清檀惊讶地睁大眼睛:“咦,你这是在怀疑我的人品和医品吗?或者,是在怀疑圣人身边随驾的御医?”   “算了,当我没问!”武鹏举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半个字,泄气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夜里别做噩梦!”   这一夜,杜清檀不但没做噩梦,反而睡得极其香甜。   但只是,次日一早起来,便传出了女皇生病的消息。   女皇病着,食医也要知晓病情才好准备相应的药膳。   程尚食把杜清檀带着去了女皇的住处,听闻乃是风寒,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这位年纪大了,七十好几,一个不小心,风寒也会致命。   杜清檀正看着脉案,张氏兄弟和梁王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都在问女皇的病情。   张五郎不露痕迹地看了杜清檀一眼,假装不在意地问梁王:“听闻殿下昨夜腹泻,可好些了?”   “有劳五郎挂念,已是好多了。”梁王不是很高兴地道:“杜典药开的方子,还能有错?”   明明是挖苦,杜清檀却把它当作夸奖,低眉颔首:“殿下谬赞,下官惭愧。”   梁王懒得理她,这种无耻之徒,打不得却又离不得,和她计较就是浪费精神。   这情形落到张五郎眼中,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怎么看,都像是梁王刻意在圣人面前遮掩撇清他与杜清檀的关系。   毕竟,杜清檀乃是圣人信重的食医,与外臣关系密切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张五郎自认为看清楚了这段关系,便放下了对杜清檀的那点念想。   他之前不过看她年轻美貌又有特色,便想尝尝鲜。   既然她有梁王护着,他便换个人选好了。   美人多的是,不值当为了这么点事与梁王交恶。   于是,张五郎哈哈一笑,转身走了,再不曾多看杜清檀一眼。   杜清檀由衷松了一口气,这番借势,效果不错。   接下来,她只要稳住,就能全身而退。   然而女皇的病却是越来越严重,连续发热不退,卧床不起。   这可把人吓坏了,毕竟一旦女皇驾崩,朝政必然震荡不安,他们这群随扈之人便都可以去死了。   其中最为惊恐的人又属张五郎,原因无他,女皇生病前夜,是他缠着女皇玩乐了半宿。   一早起来,女皇就发了病,若是细究,便是他的错,所谓祸国殃民,男颜祸水,都是他。   抄家灭族不过旦夕之间。   惊恐之中,他便生出来一条毒计。   傍晚,杜清檀正在为女皇熬制粥品,忽见五六个宦官大步而来,厉声道:“谁是杜清檀?”   喧闹的厨房一下子静止了,所有人都看向杜清檀。   那几个宦官立刻走上前来,冷笑道:“杜典药,有件事要问你,跟咱们走一趟吧。”   宋大娘和岳丽娘对视一眼,一个跑去给程尚食报信,一个上前询问。   岳丽娘挡在杜清檀的面前:“怎么回事呀?你们是哪里的人?谁下的命令?”   为首的宦官冷笑道:“自然是圣人下的令,令牌在此,谁敢阻拦便是同谋!”   岳丽娘回头看向杜清檀,不知所措。   杜清檀却是已经认出了这人乃是张五郎身边的,她微一沉吟,淡道:“我跟你们走。” 第335章 自保的武器   杜清檀愿意配合,那几个宦官也隐隐松了一口气。   毕竟女官轮不着他们管,若杜清檀真闹腾起来,等到程尚食出现,双方少不得又有一番闹腾。   而张五郎有交待,这件事万万不能闹大。   杜清檀察言观色,提出要求:“不知要去多久?我或许需要收拾几件随身衣物。”   为首的宦官怕她有诈,断然拒绝。   杜清檀也不强求,改口道:“那我和同伴说两句话,省得大家惊慌。”   已经拒绝了一个要求,再拒绝这个小要求就显得很过分。   为首的宦官允了。   杜清檀转头看着熏儿,低声道:“去找武十一郎,让他设法让梁王来抓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若是被张五郎完全掌控,她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落到梁王手里就不一样了,他即便是为了他自个儿脱罪,也不会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   只要活着熬过这几天,事情就能有转机。   熏儿不明所以,只管含着眼泪猛点头。   杜清檀解了罩衣,平静地跟在众宦官身后离开。   程尚食匆忙赶来,却已是来不及了,于是又急着去找张五郎,却是连张五郎的面都没见到。   熏儿按照杜清檀的吩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出去,却不知该往哪里去寻武鹏举。   正茫然间,尉迟瑜走过来道:“你不是杜典药身边那个小丫头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熏儿认出他来,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要见武十一郎!我有急事要找他,非常急,要命的那种。”   武鹏举正和几个千牛卫喝酒呢,他身上本就有千牛卫的祖荫,只是之前纨绔,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直到跟着武八娘来了洛阳,看到独孤不求那般努力,自己又定了亲,这才开始上进。   这次能够跟着扈从随驾,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好机会,正好和同僚称兄道弟,攀一攀交情。   吃喝玩乐正高兴呢,尉迟瑜走进来道:“好啊,圣人有恙,尔等倒是玩得高兴,就不怕被打板子么?”   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站起来,说笑着散了。   尉迟瑜见武鹏举满身酒气,抬手一杯冷水泼到他脸上,问道:“清醒了么?”   武鹏举跳起来:“你干什么呀?我可没醉!”   熏儿走进来,哭兮兮地跪下去:“十一郎,救救杜典药!”   武鹏举仅存的酒意尽都散了个干干净净:“怎么回事?”   尉迟瑜粗中有细:“我去门口守着,你们快些。”   熏儿忙着把经过说了,又讲了张五郎找杜清檀开壮阳食方的事,武鹏举微忖片刻,便明白了所有。   于是看着熏儿道:“若是五娘出事,你也逃不过一死,我估摸着,他们很快就会来抓你了。”   熏儿吓得瑟瑟发抖,只管哭求:“我什么都不知道,十一郎救我。”   武鹏举这才道:“我自是很想救你,但我虽是梁王的侄子,却不足以改变他的心意。   除非你按照我说的主意去办,你敢不敢豁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熏儿咬着牙应了下来。   武鹏举火速领着她去寻梁王,张口就道:“伯父,这是杜清檀身边伺候的宫女,她说她知道圣人生病的原因。”   梁王正在寻思着女皇病重不愈,这事儿太大,他承担不起,得赶紧往洛阳报。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吓得脸色大变,厉声道:“怎么回事?”   熏儿战战兢兢地道:“……之前控鹤监五郎曾来找过杜典药,说要熬制什么补品……第二天,圣人就生了病。”   梁王厉声道:“你说的全是真的?”   熏儿毫不犹豫地举手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武鹏举凑到梁王耳边低声道:“张五郎已是先下手为强,叫他身边的人把杜清檀给抓走了。   若是咱们什么都不做,万一山陵崩,东宫那边要清算,会不会赖上咱们?”   梁王由来一个激灵,脸色越发难看了。   他与东宫本就因为立嗣之事不太和谐,又因为最近要替以往冤狱者翻案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   两家虽然在圣人的授意下谈了儿女亲事,但也只是谈着,还未正式结成。   即便是结了亲,也有驸马被杀的情况存在,这种事又不是少数。   所以,他必须自保!   而杜清檀,就是他自保的武器。   他立刻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走了没多远,又看到一群宦官乱麻麻地四处找人,弄得鸡飞狗跳的,便威严地问道:“怎么回事?”   那些宦官看到是他,就都缩了脖子避让开去,不肯说真话。   然而梁王也不是好欺瞒的,一个眼色,手下就去打听了来:“是找杜典药身边侍候的宫人。”   武鹏举适时道:“伯父不用担心,侄儿已经命人将那宫女看守好了。”   梁王赞许地拍拍他的肩:“做得好。之前呢,是我委屈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说的,是之前武鹏举帮着独孤不求讨人情的事。   武鹏举憨厚一笑:“瞧您说的,侄儿有那么混账么?您是我们武氏的顶梁柱,朋友再好,也好不过自家骨肉!”   梁王更满意了:“走,跟我去办这件事,让你看看伯父的手段!”   梁王并不去找张五郎,而是找到关押杜清檀的地方,直接命令千牛卫动手抓人。   看守的宦官自然不是千牛卫的对手,片刻间便一败涂地,眼睁睁看着杜清檀被带走。   张氏兄弟正在女皇榻前伺候着,无暇分身,女皇高热,又怕吵闹,宦官们不敢轻易打扰,便在外头徘徊。   等到张五郎收着消息,梁王早就走得没了影子。   再一打听,杜清檀被关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地堆满了梁王的人。   张五郎气了个半死:“一群饭桶!让抓个小宫女,找不着人。就连抓回来的人,也能被人抢走了!”   张六郎阴冷一笑:“你我二人在梁王跟前没面子,圣人的面子他总要给吧?”   张五郎眼睛一亮,阴测测地笑了,只要假借女皇之命,不愁梁王不把杜清檀送回来。   却不想,宫人跟着进来禀告:“梁王去见圣人了!” 第336章 让梁王舍不得我死   张五郎拔腿就追,赶进门去,刚好看到梁王跪在女皇榻前,握着女皇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张五郎凑过去听,却是在说杜清檀的事。   梁王表现得十分情真意切:“侄儿把杜典药叫了过去,想要跟着她学学怎么为姑母制作药膳。   想来,有上天护着,再有侄儿的孝心贴着,姑母定然能够很快好起来。”   女皇颇为感动,轻轻“嗯”了一声,便是许了。   张五郎急了,撒娇道:“圣人,五郎也想学着亲手为您做羹汤!”   女皇尚未开口,梁王已然感动地叹道:“五郎一心侍奉圣人,实在令人感动。   此次还有两名食医随驾,都是太医署精挑细选,优中选优而来,不如把她们都叫过来?”   女皇微皱眉头,略有不耐:“各个都去煮饭,谁来陪朕说话解闷呢?五郎,朕已经知道你的真心了。”   张五郎恨恨地咬着唇瓣,却不敢再说,更不敢当着女皇的面,做出任何会引起怀疑的动作和表情。   梁王大获全胜,却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心事重重地告了退。   杜清檀这步棋非到最后关头不能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设法让女皇早些好起来。   可此次随侍的御医已是最好的大夫,又叫他往哪里去寻神医?   于是双眉愁结,只强忍着不让宫人发现罢了。   张五郎追上来,直言不讳:“梁王殿下是一定要和我作对了吗?”   梁王稳稳地站着,露出十分诧异的模样:“五郎在说什么呀?我俩一直交好,何来作对一说?”   张五郎冷笑:“梁王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才刚带人从我这里抢走……”   “抢走什么?”梁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五郎,圣人病重,你我还该为她着想,不要让她担心生气才好。”   这话等同于威胁了。   张五郎到底没敢点明“杜清檀”三个字,又奈何不得宰相+女皇亲侄+手握兵力的梁王,便只恨恨。   梁王淡淡一笑,狡猾地道:“为今之计,你我都要设法让圣人早些好起来才是啊。”   言下之意,就是只有女皇好起来,大家才能解脱。只要别惹他,他也不一定会惹张五郎。   形势比人强,张五郎只好黑着脸目送梁王离开。   张六郎鬼魅一般出现,低声道:“实在不行,弄死好了。”   狭窄昏暗的房间内,杜清檀稳稳地坐在席子上,慢条斯理地吃吃喝喝。   武鹏举蹲在不远处,看怪物似地看着她。   “你这女人真是,好歹装出点害怕的样子来呗,也不知道独孤怎么受得了你。”   杜清檀道:“我害怕的呀,特别害怕,所以需要吃点东西压压惊。”   “……”武鹏举无话可说,他只见别人因为担心害怕而吃喝不下,这人却要吃点东西压惊?   杜清檀认真地道:“我是说真的,我这吃一顿少一顿,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武鹏举完全不理她:“你既然想得到让我大伯父来抓你保命,就是已经想好对策了吧?”   杜清檀撕下一口鸡肉:“对,但我不告诉你,我要等着梁王回来,亲自告诉他。”   武鹏举生气:“你都这样了,还想着怕我抢你功劳呢?”   “对,我想要活下去,就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让梁王舍不得我死。”   杜清檀吃饱喝足,四处找不着东西擦手,便顺手擦在了武鹏举的袍子上。   “不好意思啊,我稍后要见梁王,邋里邋遢的很失礼。”   “……”武鹏举看着自己袍子上的油印子,也很想给杜清檀两巴掌。   这女人真是越来越没有下限,越来越无耻了。   但他不敢打,他只好再次咬着牙嫌弃地道:“像你这样的,也只有独孤才看得上!”   杜清檀没理他,因为梁王进来了。   要说武鹏举也真是奸,只看杜清檀的表情,他就知道情况有变,于是继续咬着牙,威胁恐吓。   “稍后见了我大伯父,老老实实地把知道的事情全部交待清楚,才能有活路可走,知道不!”   杜清檀配合地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知道。”   梁王走上来,阴测测地看着杜清檀道:“具体怎么回事,还不如实招来!若有半句假话,本王立刻弄死你全家!”   武鹏举假意道:“大伯父,侄儿出去守着。”   梁王亲切地道:“不必,你就在这里听着,帮大伯父的忙,咱们是一家人,生死共存亡!”   武鹏举如愿以偿,顺利潜伏下来。   杜清檀把当天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却是丝毫没提张五郎想对她下手的事。   只说张五郎想要保养,想要讨好女皇,所以才让她做药膳。   其余的,她只字不提,反正不关她的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多说多错。   梁王一听就明白了,女皇生病,根子还在张五郎身上。   但他要自保,肯定不能放走杜清檀:“你当真没给圣人吃着什么东西?”   明知不可能,他仍然需要再确定一遍。   杜清檀直视着他,缓声道:“下官以全家人发誓,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梁王便道:“你是大夫,以你看,情况如何?”   杜清檀信誓旦旦:“圣人乃佛祖临世,自有天佑,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有两策,一是另寻良医,或许换个大夫就能好起来。再有,就是为圣人祈福。”   这与梁王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也不表露出来,淡淡地走了,临行前特意交待武鹏举,一定要把人看好。   武鹏举送走人,轻轻拍着胸口道:“我这一趟真来对了!”   杜清檀正色给他行礼致谢:“十一郎,你是我的贵人,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多谢。”   武鹏举突然间明白了尉迟瑜的感受,红着脸摇手:“不这么说,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忙的嘛,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呢。”   杜清檀微微一笑,感叹:“我千算万算,阴差阳错,还是卷了进来。幸好,往最坏处想,至少不会牵连到太多人。”   武鹏举就想起了独孤不求:“不知独孤此刻在做什么,办案顺利不。” 第337章 独孤不求遇刺   夜色苍茫,独孤不求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自家门前敲响了门。   门紧闭着,无人应答。   他有些不高兴,他已经很多天没回家了,想必那懒惰的粗使婆子又趁机去了隔壁闲扯贪玩。   他也不避讳,叉着腰站在门前大声呼喊:“人呢?哪里去了?”   邻居听到声音,开门笑道:“回来啦?你家那个吴婆子,才刚来说,她儿子家里有什么事,得赶紧回去一趟,明日一早就回来了。”   “啧!”独孤不求嫌弃地道:“我非得扣她工钱不可!”   邻居笑了起来:“您还没吃饭吧,要不来我们家吃?”   独孤不求还没开口,就见邻居家的两个女儿齐刷刷地探出头来看着他痴笑,口水险些就要流出来。   他由来打了一个寒颤,掏出钥匙开着锁,忙不迭地拒绝:“多谢,多谢,我已经吃过了的。”   “郎君不要客气嘛……”两个小娘子笑嘻嘻地要来逮人。   独孤不求唬得飞也似地跳进门去,迅速把门砸上,不忘吼一句:“我家娘子看到会生气的!”   邻居的声音被阻隔在门外,他疲累地靠着门立了片刻,自言自语。   “像我这么好的主人哪里去找,居然还敢偷跑回家!不像话!饿死我了!”   他拖着步子走进厨房,灶台犹温,锅里冒着热气,揭开了看,三个酥皮肉饼散发着香味静静地躺在里头。   独孤不求喃喃地道:“居然还能有饼吃,天上下红雨了吧?真是好啊,我在家时给我吃猪食,我不在家,就自个儿弄好吃的。”   他这样说着,却迟迟不肯伸手去拿饼。   柜门后,一双眼睛透过缝隙冷冷地注视着独孤不求,见其迟迟不肯拿饼,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杀气和狠意。   就在他等得不耐烦,准备出去之时,独孤不求终于拿起了一个饼,慢吞吞地往外走。   他便又缩回去,安静地蹲在柜子里藏着。   只要吃了这饼,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大家都省事。   独孤不求又折了回来,在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   橱柜里的人更为放心,毒上加毒,就算不吃饼,喝了水也是一样。   独孤不求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拿着肉饼,慢吞吞地走到院子里。   天色越暗,好几双眼睛隔着窗户盯着这一幕,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就等着他一口咬下去。   独孤不求慢吞吞地低下头,咬了一口肉饼。   眼睛们高兴起来,如释重负。   然而,“呸”的一声响,独孤不求把嘴里的饼尽数吐在地上,高声骂道:“咸死个人了!盐不要钱吗?”   眼睛们心里一沉,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见独孤不求   随手将饼和水碗搁在石桌上,长腿一迈,飞快地开了紧闭的院门,同时大声喊道:“唐小郎!唐小郎!”   一个半大小子飞快地跑到门口,笑道:“独孤主簿有什么吩咐呀!”   独孤不求掏出一把钱:“去左曲施家饆饠店帮我买两个饆饠,不拘什么口味都成,只求快些,我快饿死了!”   唐小郎笑着接了钱,飞快地跑了。   独孤不求倚门而立,发了好一会儿呆,待到眼睛们实在不耐烦了,他才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尽。   他推开门,刚走了两步,“啪”的一声响,门就被人在身后猛地关上。   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冷风朝着他劈头砍下,前方、后方,都有冷风卷着刀光逼近。   似乎,毫无准备、又手无寸铁的独孤不求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呛啷”一声脆响,火花四溅。   独孤不求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横刀,刀已出鞘,硬生生扛过头顶砍落的刀后,再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哗啦啦”一声响,横刀随着他飞速旋转的身形舞得密不透风,磕开了另外两把偷袭的刀。   脱困之后,他便飞速朝着门边奔去,却被更多更快更密的刀光卷了进去。   刀们沉默着,却仿佛长了夜眼,总能准确捕捉住他的身形,让他无处可逃。   独孤不求连续逃了几次都没成功,由不得皱起眉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只有被人用萤石粉在身上做了标记,才会在黑暗中无处遁形。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记号通常会涂在目标的身后。   会发光的萤石粉珍贵难得,对方为了杀他也是花了大本钱。   他一边腾挪闪避,一边解开外袍,往房屋深处扔去。   并没有用……   追杀他的刺客仍然专心一致地对着他砍、劈、刺、踢、打。   他就很绝望,不在衣上,那便可能在发顶上。   难道要把头发削掉才行?   他恶寒起来,那不是和自家那头老秃驴一样样的了?杜清檀一定会嫌弃他的。   他扔掉幞头,再掏出一块帕子裹住发顶,足尖一点,纵身跃起,凭着对房间陈设、方位的准确把握,轻飘飘地落到了帐架上方。   这回,再没有穷追不舍、纠缠不休的刀锋紧随而来。   室内一片静默,安静到诡异。   独孤不求不敢动弹,全神贯注地听着周遭的所有动静和风向,同时,也在耐心等待。   “滴答”一声轻响,像是水滴落到地面的声音。   屋内气氛顿时绷紧。   独孤不求沉默着摁住那只受伤流血的手臂。   但是流水与血流,只用手是摁不住的。   “滴答”又是一声轻响。   冷风乍起,“哗啦”一声巨响,帐架被砍翻落地,独孤不求的身形直直下坠。   刀,带着寒意和杀气朝独孤不求席卷过来,铺天盖地,将他团团包围在中间。   “铛铛铛”一阵响动之后,“噗”的一声闷响,浓烈的血腥味儿四散开来。   独孤不求咬着牙,忍住穿透肚腹的剧痛,用力将刀从刺客身上拔出来,将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有人压着嗓子道:“他受伤了,点灯,速战速决。”   “哒”的一声响,微弱的火光陡然跳起,照亮了房间。   独孤不求脸白如纸,两条浓眉锋利如刀,黝黑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   他呲着雪白的牙,勾着唇角看向对方。 第338章 火凤使   地上躺着两具尸体,身前站着四个人,全都蒙着脸面。   独孤不求笑了:“六个人,你们可真瞧得起我。”   居中一人压着嗓子冷冷地道:“长安斗人场出来的第一名,护着太子逃出生天的勇士,谁敢小瞧你。”   独孤不求挑了挑眉:“胡人?汉话说得不错,就是语调有些怪。”   “和他废话什么?干就行了!”另一个人提着横刀朝独孤不求冲过去。   “布谷……”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鸟叫。   独孤不求合身而起,一刀劈灭了火光,然后就地一滚,藏入角落。   与此同时,“嗖嗖嗖”一阵响,无数的箭矢穿透门窗射了进来。   黑暗中有人痛呼出声,有人低声道:“快逃!”   门窗被打开,刺客狂奔而出,火光骤然亮起,突然出现的千牛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刺客们交换一下眼神,齐齐举刀自刎。   “留下活口!”独孤不求将手中横刀用力掷出,打掉离他最近那名刺客的刀。   然而下一刻,那刺客又掏出一把匕首,用力刺入前胸。   竟然是毫不犹豫,毫无依恋。   另外几名刺客的情况也都大体如此。   独孤不求捂着伤口,苍白着脸挣扎上前扯开刺客的面巾。   无一例外,都是面生的胡人。   他看向千牛卫头领:“林中郎将可认识这几人?”   林中郎将目光森然:“林某未曾识得,您若是想要知道,这就安排人查。”   “有劳林中郎将,多谢您来得及时,否则我今日只怕要死在这里。”   独孤不求颔首行礼,伸出血淋淋的手,也不说什么,就那么看着林中郎将。   林中郎将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块朱红色的令牌,递过去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独孤不求。   “您伤得很重。”他恭敬地道:“我这就送您去救治?”   传说中的火凤令,传说中的火凤使,居然会是这位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理寺主簿。   人人都以为,这事儿全是东宫在主使。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圣人默许,谁敢动,谁能动?   那些案子都是圣人亲自圈定的,她还活着,就要翻她的案,不是触及龙之逆鳞——找死吗?   所以,很多事情真不能只看表面。   林中郎将看向独孤不求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忌惮——   倘若不是因为遭遇刺杀,只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位隐藏极深的火凤使。   “有劳林中郎将。”独孤不求慢吞吞地将火凤令收入怀中,那是他在使唤唐小郎去买饆饠时递过去的。   而唐小郎,是他早就埋下的一颗用来救命的棋。   自从出了张卫的事后,他就特别小心,决不允许同样的错误出现第二次。   粗使婆子还是从前的那一个,做饭虽然难吃,却经过了考验,很忠诚。   且粗使婆子孤身一人,儿子早就死了。   这种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她回儿子家帮忙,就很可疑。   另外就是,粗使婆子根本做不出那么精致鲜香的肉饼。   因此,踏进厨房开始,他就已经确定这是一个陷阱。   之所以没有顺势逃走,是因为他想要抓个活口。   再不然,能够把刺客尽数歼灭,也能威慑那些隐藏于暗处的渣滓。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强大的自信。   可是这种时候,这些自信全都变成了鲜红的,往外流个不停的热血。   独孤不求眼前一黑,往前栽倒。   再醒来,他已躺在床上,身上包扎着洁白的绷带,散发着药香。   昏暗的烛光下,一条纤瘦的女子身影背对着他,偶尔传来一声书页翻动的声音。   他浑浑噩噩,竟然以为那是杜清檀,于是哑着嗓子低声道:“小杜,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回过身来,目光复杂,语气温和:“你醒了。我是萍娘,不是五娘。”   独孤不求努力睁大眼睛,确认果然是自己眼花,便苦笑着闭上眼,低声道:“对不住。”   孟萍萍垂首而立,尴尬地扯着衣角小声解释。   “是太子殿下让我过来给你包扎的,说是不好让太多人知晓……你,这是怎么了?”   独孤不求不是很想说话,好半天才道:“别问。”   “是。我去告诉殿下你醒了,他就在隔壁守着。”   孟萍萍垂下睫毛,掩去眼中情绪,快步退了出去。   太子很快进来,亲自探手去摸独孤不求的额头,满意地道:“挺好的,没发热。”   独孤不求很有经验:“那是还没到时候,估摸很快就会来了。”   不过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太子有些愣住。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当初你为了救孤,也是受了很重的伤,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多天才能起身。   孤一直记着这件事,从不敢相忘。如今,你又为了孤,以命相搏……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孤能做到,就都许了你!”   独孤不求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太子摁住了。   太子的目光温和而真切:“你我之间乃是过命的交情,不必如此生分,何况你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独孤不求也没矫情,看着太子缓声说道:“下官一直想着,如果能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先父的尸骨,查明当年的真相,还他以清白。”   太子轻轻抬手,庄严地道:“孤许了。你还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多谢殿下。下官是个没什么雄心壮志的人,我舍不得一个人。”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太子妃卷着一股冷风大步走入,看向独孤不求的眼神充满了不悦。   “你是没人要么?那么多温柔贤淑的贵女不好娶,非得要那杜清檀?”   独孤不求并不与她硬碰硬,只求助地看向太子。   太子叹气,轻抚太子妃的肩头。   “独孤与我一样,都是念旧情的人。他与杜氏相识于微时,一起患过难,岂能轻易割舍得下。”   太子妃陪着太子一起被流放,一起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因为太子念旧情,她才能够如此飞扬跋扈。   她叹口气,避开这个话题:“才刚传回来的秘信,圣人病重。”   独孤不求的心猛然揪紧,杜清檀一定出事了! 第339章 熏儿之死   冷雨声声袭来,一股冷风窗缝中闯入,吹得灯火明灭不定。   孟萍萍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低声道:“独孤,你该喝药了。”   独孤不求看了她一眼,挣扎着要坐起身来自己喝药。   但是他伤得太重,只稍微一动便疼得面色惨白,绷带处也浸出了血水。   孟萍萍不忍心:“我扶你。”   独孤不求拒绝:“不用。”   他硬撑着坐起身来,颤抖着喝完了那一碗药。   孟萍萍的脸色极其难看,她太懂他的意思了。   他宁愿伤口崩裂,也不乐意和她有多的接触。   就很好笑的一件事,这个人呢,从前不能说是放荡不羁,却也常常在外玩耍,也不是没有和花魁开过玩笑。   现在,他却做出一副要为杜清檀守身的贞洁模样。   “独孤,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好心要帮你,你却把我当作洪水猛兽?被我碰一下,就会玷污了你吗?”   孟萍萍冷笑着讽刺,不再顾忌其他。   “我知你能言善辩,所以先别否认,我问你,今日若是一个普通侍女来服侍你,你会拒绝吗?”   独孤不求平静地道:“对不住,我知道会让你不高兴。但我的答案始终一致,若是换了其他女子,我一样会拒绝。   我做这件事,是发自我的内心,而不是针对某个人。做一件事……”   他扯了扯唇角,低笑:“总要竭尽全力才好。”   孟萍萍尖锐地道:“哪怕最后一无所获吗?”   “哪怕最后一无所获。”   独孤不求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没有拼尽全力,悔不当初,就太没男人气概了。”   孟萍萍看着他眼里的光,居然气不起来。   她漾起灿烂的笑容:“独孤,你很好,我没有看错你,也没有喜欢错你。”   独孤不求被吓了一跳,万万没料到,她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突如其来地表白。   孟萍萍见他惊恐中强作镇定的模样,继续笑:“你莫要害怕,我既然说出来,就是想要和过去割裂啦。”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喜欢你了。你再怎么好,眼里没有我半分,就不配得到我的喜欢。   你就好生守着五娘吧,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孟萍萍仰着头:“你没有五娘可爱,我要和五娘交朋友,所以决定离你远远的。”   她转过身,大步走出去,眼泪跟着掉下来,流了满脸。   但她仍然在笑,一直以来压在肩上的沉重,在这一刻卸去了。   她还是孟萍萍,却不再是从前的孟萍萍,她成了她自己,为自己而活。   她找到太子,表示从今以后,她只为独孤不求诊病,不再贴身照顾。   太子只是略为沉思便答应了她的恳请,派了身边得力的宦官去照顾独孤不求。   天亮了,孟萍萍站在院子里,迎着初升的太阳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期待和杜清檀的下一次见面,到那个时候,相信她一定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   与此同时,杜清檀睁开眼睛并伸了一个懒腰。   熏儿战兢兢地道:“典药,圣人还没好。”   杜清檀摸摸她的发顶:“不要怕,圣人吉人天相,会好起来的。”   武鹏举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好消息,派去山中祈福的人偶遇神医,已然带回来给圣人诊治啦。”   熏儿双手合十:“太好啦,谢天谢地!”   武鹏举道:“这是岳丽娘和宋大娘亲手给你们做的吃食,快趁热吃吧。”   是一份防治风寒的葱白糯米粥,以及几样精致的小菜。   杜清檀却是没什么胃口,便让熏儿先吃:“我等会再吃。”   熏儿年龄小,正是能吃的时候,当下分了一半饭菜,坐到一旁去吃。   杜清檀就小声地询问武鹏举:“张氏兄弟最近的动向如何?圣人病重的事儿,有否送到洛阳啦?”   武鹏举也没瞒她:“张氏兄弟成日守在圣人身边伺疾,老实得很。圣人病重的消息,我大伯父是悄悄送回去了。   想必那边很快就会派人过来探病,至于太子,估摸是不敢来的,最大可能来的是相王。”   杜清檀正琢磨着,就听碗筷落地,熏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杜清檀脸色骤变,飞奔过去:“你怎么啦?”   熏儿捂着嘴,面色惨白:“典药……我难受,没忍住……”   可是再接着,她就捂住肚子开始呻吟:“好痛……”   “十一郎,让人赶紧取淡盐水来,越多越好!”   杜清檀不及多说,连忙取了筷子探入她的咽喉,想要帮她催吐。   半个时辰后,熏儿怀着满腹不甘闭上了眼睛。   药医收回发黑的银针,小声向梁王禀告:“是砒霜。”   梁王挥手命令药医退下,淡声道:“把人埋了。”   “这……”武鹏举很是为难。   他看看坐在一旁、看着熏儿发怔的杜清檀,小声道:“大伯父,如若方才一个不小心,此时死的便是小杜,他们竟敢当着您的面杀人,难道就这样算了?”   梁王淡淡地道:“我心中有数。”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杜清檀还是熏儿被毒死,都没什么紧要的。   但张氏兄弟竟敢把手伸到他面前,这般挑衅杀人,便是没把他放在眼里,更是起心不良,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笔账,他记下了。   武鹏举对梁王知之甚深,晓得他这是不会就此事深究了,便回身安抚杜清檀。   “小杜,你看这个事吧……”   他还没说完,已被杜清檀止住:“我知道,报仇这种事,向来不急于一时。我相信梁王殿下自有分寸。”   她眼睛红肿,神态却极坚定。   不哭不闹,坚硬如铁……梁王对杜清檀生出几分欣赏,却也不多说什么,只缓缓道:“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这句话,可以说是他的承诺,承诺杜清檀不会再遇到类似的危险,他会保她平安活下去。   杜清檀低头行礼:“多谢殿下护佑。”   梁王看着她的发顶,油然生出几分荒谬之感。   谁能想得到,在不久前,他还心心念念想要她的命,现在竟然主动表态要保护她平安? 第340章 桃花和风铃   杜清檀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外面那一丛绿竹。   昨夜下了雨,压得绿竹弯了腰,风吹起来,沉甸甸的,显着几分笨拙。   就像是她的心情。   武鹏举快步而来:“喜事,喜事,小杜,圣人服了神医仙丹,退热了呢!”   杜清檀勉强打起精神:“太好了。可惜我不是自由之身,不能拜见这位神医。他是什么样的人呀?”   武鹏举道:“是一位道医,据闻乃是梦中得到神谕,得以制出此仙丹。   你也别难过,即便你此时是自由之身,却也见不到他,他啊,献丹之后便不辞而别了。”   杜清檀接过他递来的面汤,想起熏儿,就有些吃不下去。   武鹏举忙道:“你放心吃,从头到尾都是我守着做的,很干净。”   杜清檀笑笑,逼着自己拿起碗筷。   有人走进来,伏在武鹏举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武鹏举蹙起眉头,看向杜清檀:“琅琊王随同相王前来探病,他要求见你,大伯父同意了,你意下如何?”   杜清檀趁机放下碗筷:“好。”   不多时,李岱带着满身风尘快步而入,目光扫过没动几口的面汤,再落到杜清檀脸上。   “事情经过我都听说了,你还好?”   武鹏举很不高兴,不阴不阳地道:“殿下说得好笑,人就在您面前好好儿地坐着,能不好?”   李岱也不计较,温和地道:“我有几件事要和杜典药说,能否请十一郎暂时回避?”   “不能!”武鹏举很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正义凛然地道:“还请殿下体谅,人多口杂,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李岱沉默片刻,一笑:“也好,多谢十一郎这般周到。”   杜清檀所居的地方陈设简陋,不过一张睡榻,一张坐席,一个案几而已。   坐席极旧,薄薄的,坐下去没多会儿就蹿了起来,冻得人遍体发寒。   李岱是年轻男子,却也觉着不大舒服,可杜清檀却稳稳地坐在那儿,不曾露出半分不适。   李岱目光婉转低回,最终只是递过两封信:“莺娘和你弟弟给你写的。”   杜清檀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他们来洛阳了?”   李岱也笑:“是,你家中给独孤家送回聘财,恰好莺娘和李启要来洛阳,就同路作了伴。”   杜清檀不再言语,低头拆信。   李莺儿信上满是对她的思念,以及来到洛阳扑了个空,不曾见到她的失落。   之后就是满满的安慰,表示等她回到洛阳,要请她去别业吃喝玩乐之类的话。   “有人送了我家阿耶一个昆仑奴,颇有几分意思,到时候我们一起玩……”   杜清檀看到这里,忍不住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武鹏举在一旁看得着急,涎着脸道:“五娘,她和你说什么了?”   “就是叙一些姐妹情。”杜清檀赶紧把信收起,就怕他看到有关昆仑奴那一段话,无端吃醋。   武鹏举嫉妒得面目全非:“莺娘肯定很想给我写信的,只是因为她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   “对对对,莺娘就这样。”杜清檀敷衍着打开团团的信。   团团人虽小,字已经写得很有筋骨。   他先表达了对她的思念和不能见面的遗憾,然后很有条理地说了几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是他已经将聘财送归独孤家,并与柳氏、独孤不忮作了交割。   柳氏一直在哭,但对他仍旧很好,还想留他在家里住,他觉着不好,就拒绝了。   独孤不忮脸色很臭,但也没有刁难他,始终还算有礼。   第二件事,他没能见着独孤不求,即便去了大理寺外守候,也未等到人。   打听起来,都说独孤不求另有公务在身,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三件事,有一个叫作孟萍萍的女子特意登门找到他,托他给她带一句话。   “一切安好。”   第四件事,是元老太公身体每况愈下,很不好,他偷听大夫和大人说话,似乎是说撑不过这个春天。   “老太公很想念你,如果姐姐有空,不妨多给老太公写两封信,让他高兴高兴。”   杜清檀收起信件,忍不住地伤怀。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饶是她再怎么刚强,始终难以释然。   李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独孤不求遇刺了。”   武鹏举“刷”地一下站起来,紧张地瞪着李岱:“你说啥?”   李岱稳重地道:“没死,还活着,孟萍萍受东宫宣召,日夜照看守护他。此外,太子妃有意给他另配一门好婚事。”   杜清檀撩起眼皮子,淡淡地瞅了他一眼,没吱声。   这个人,果然与她八字不合。   每每总是能在她刚对他生出几分谢意的时候,又让她对他多出几分厌恶之意。   李岱感受到了她的厌恶,却不那么在意,站起身来。   “我会在圣人面前替你解围,相信很快你就能恢复自由。告辞!”   他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武鹏举气呼呼地道:“狼子野心!独孤不会变心的。”   杜清檀没吱声,只将李莺儿和团团的书信收了起来。   这个时候,面汤已经凉了。   武鹏举见她实在不想吃,叹口气,命人收走:“你什么时候饿了,就让人来告诉我,我稍后会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杜清檀点点头,继续坐在窗前发呆。   坐了没多会儿,又有人敲响了门。   一个宫女捧着厚厚的茵席走进来,给她替换了地上的坐席。   接着又抱进来厚厚的被褥,换走了她卧榻上的薄被子。   然后是一个古朴的陶制花瓶,里头插了一枝盛开的桃花。   再接着,有人爬到房檐下,挂上一串铜制的风铃,铃铛是一只蹁跹的燕子,下头垂挂着鲜艳的七彩璎珞,很美。   被褥和茵席上都熏过了香,风一吹,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卷入房中,拂动桃花的蕊,荡起被褥和茵席上的香,竟然也有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再接着,一桶沐浴用的热香汤被人抬进屋内。   宫女呈上一套洁净的女官袍服,笑道:“杜典药,我家郡王说了,好人不该受此委屈,请收下他的一片好意。” 第341章 放出   杜清檀轻笑了一声:“好人?”   宫女不明所以,带着满脸的疑问看向她:“典药?”   这是一个长得很可爱、年纪和熏儿差不多大小的宫女,双目澄澈,唇角天然带笑,很讨人喜欢。   杜清檀道:“从前不曾见过你,你从哪里来?”   宫女笑道:“我是奉天行宫的,是以典药不曾见过我。我叫阿南。”   杜清檀便不再管她,自行沐浴梳洗。   待到头发晾得半干,武鹏举又敲响了门:“小杜,我这弄到一些新鲜的蒸鹅,甚为肥美,你尝尝?”   他走进来,挤眉弄眼:“干净的,我已经试吃过了……”   声音戛然而止。   杜清檀回头,见武鹏举眼睛睁得老大。   “嘎!”他嚷嚷着道:“怎么变了个样子!谁干的?!”   不等杜清檀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家伙干的,真是!就他最体贴最仗义,是吧?   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不是,小杜,你怎么就接受了呢?你怎么能接受呢?你的骨气呢?你的坚持呢?”   杜清檀没什么表情:“要不,烦劳您现在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出去,再帮我痛骂他一顿?”   武鹏举脸色骤然一变:“还是算了吧,总归是你得了好处,多事之秋,咱们还是别多树敌了。来,吃蒸鹅,可好吃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之后杜清檀再未见到李岱,阿南却是留了下来,贴身伺候照料她的起居。   李岱父子并未在登封停留太久,表达了太子的慰问请安之意后,又回了洛阳。   他们走后的第三日,杜清檀被放了出来。   梁王亲自告诫她:“自即日起,你便跟在程尚食身边,日夜伺候圣人,不该提的事,不该讲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明白?”   杜清檀郑重允诺:“下官明白。”   梁王瞥着她道:“也就是看你替本王调养身体还算尽心尽力,这便帮了你。   不然,光凭你给人乱做补品,导致圣人生病,就该株连三族!”   杜清檀低着头致谢:“多谢梁王殿下活命之恩。”   梁王冷嗤一声,又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也不知你何德何能,竟然能得这许多人为你求情。”   杜清檀没敢多问,送走梁王之后,她才去问武鹏举:“都有谁替我说了情?”   武鹏举在那掰着手指计算:“程尚宫找过梁王不下三次,又在圣人面前提过两次你做的药膳。   琅琊王探病之时,也曾故意提到你,圣人完全不知其中关窍,顺口夸了你一句。再有,就是……”   他贼兮兮地笑了起来,凑近杜清檀,小声道:“拼命独孤给我叔父写了一封密信,我叔父看过之后,脸色都变了。”   梁王收到独孤不求的信后,立刻就去找了张氏兄弟,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总之接着梁王就下令释放杜清檀。   武鹏举高兴地道:“我好想知道独孤究竟做了些什么,能让我大伯父低头让步。可惜,我不敢偷看。   将来你回到洛阳,若是见着独孤,一定问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再来告诉我,可好?”   杜清檀慢慢点头:“好。”   不管怎么说,能被放出去始终是好事一桩。   杜清檀回到原来的住处,正好遇到宋大娘和岳丽娘在准备御膳,一时见了她,都有些愣神。   岳丽娘最先和她打招呼:“典药可算回来了!”   杜清檀微微点头,并不多作言语。   宋大娘跟着过来,边擦手边道:“我早就知道,吉人自有天相,您一定会没事的,熏儿呢?”   杜清檀平静地道:“她死了,吃了你们送去的膳食被毒死的,我侥幸逃脱,保住了性命。”   “啊!”宋大娘和岳丽娘齐齐变色,然后就是忙不迭地摆手否认:“不是我,不是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杜清檀微微一笑:“当然不是你们。”   她眼波流转,目光在宋大娘和岳丽娘脸上缓缓扫过。   “怎么可能是你们呢?咱们是朝夕相处的姐妹,怎么可能下得去这个毒手?那还是人吗?”   宋大娘轻轻喟叹:“对,我可没那个胆子,也没地方弄到这种厉害的毒药,更没有害你的理由。”   说这话事,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岳丽娘一眼。   岳丽娘稳稳当当地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岳丽娘今日当着典药的面发誓,倘若此事与我有半分关联,便叫我全家不得好死。”   “谁还不会发誓了!我也发誓!”宋大娘黑着脸,当着杜清檀和岳丽娘的面,发了同样的誓。   杜清檀笑得如沐春风:“或许是哪里出了差错,好了,自家姐妹,再不提此事啦。我得去拜见尚食,她可在?”   “在的。”抢着回答她的人是宋大娘。   杜清檀微笑颔首,转过身就收了笑容。   程尚食正黑着脸痛骂手下的女官,突然看到杜清檀出现,就“呀”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   “来来来,你可来了,圣人想吃清淡又特别的甜食,你有什么主意?”   杜清檀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我得先看看圣人最近的脉案。”   程尚食立刻起身:“咱俩一块儿去。”   甩掉无关紧要的人,二人终于可以说些悄悄话。   程尚食拉住杜清檀的手,心疼地道:“瘦了,不过,能活着出来已是最大的好事。”   杜清檀也这样认为:“我一直以来都很小心谨慎,可惜防不胜防,我是没想到,给不相干的人做个药膳,也会把自己的命做进去。”   她原本以为,只要她做的吃食无毒无害,进入女皇之口的吃食绝对不出问题,就能保证不出大事。   却没想到,给张五郎做个药膳,也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程尚食叹道:“不关你的事,你若不做,也会惹祸上身,说不定比这个还要惨。所以,错的人不是你。”   错的只是张五郎这样的存在。   二人走至女皇寝居处,迎面遇着张氏兄弟走了出来。   程尚食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问好,杜清檀也跟着行礼。   她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森寒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有如实质。 第342章 是很幸运的事   “杜典药,许久不见了啊。”   张五郎笑吟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散漫,仿若闲话家常。   杜清檀和他一样笑得轻松自在:“前些日子圣驾有恙,不敢过来相扰。”   张五郎往下一瞟,便捕捉住了她的目光。   他带了些许挑衅和恐吓,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缓声道:“是么?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程尚食微皱眉头,正想开口调解,杜清檀已然微笑着回敬。   “有劳控鹤监挂念,下官入宫,是为伺奉圣人而来。忠心未尽,岂敢去死。”   不卑不亢,无懈可击。   张六郎阴测测地笑了两声,说道:“看不出来,杜典药是个硬气人儿嘛。”   杜清檀微笑颔首:“向前辈学习。”   这前辈,可以指程尚食,也可以指张氏兄弟。   张五郎目光微闪,搂着张六郎的肩头,沉声而笑:“好自为之。”   待这二人去得远了,程尚食眼里闪过一丝冷意,领着她去偏殿向御医了解女皇的脉案病情。   一切妥当,又来了个女官:“圣人听说杜典药来了,宣她过去伴驾说话。”   程尚食喜出望外,万万没料到,过了这么久,圣人居然还能记得杜清檀,愿意召她去伴驾说话。   在这种敏感时刻,这样的荣宠对杜清檀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杜清檀走入正殿,女皇歪靠在榻上看着她笑。   “朕自服用仙丹之后,松快了许多,听见你的声音,便想起来你也是遇过仙的人。”   杜清檀懂了,女皇这是想要听她聊遇仙之事。   于是微微一笑,顺着女皇的心意,察言观色,娓娓道来。   讲着讲着,女皇眼皮合拢,发出鼾声,却是睡着了。   杜清檀就给一旁伺奉的女官使眼色,指指门口,表示自己该去给女皇准备膳食了。   女官微笑点头,示意她离开。   杜清檀刚转过身,就听女皇慵懒的声音乍然响起。   “杜五娘,听闻你曾给五郎做过药膳,可有此事?”   杜清檀顿时一僵,她缓缓转身,行礼,目光顺势扫过伺奉的女官、女皇的表情。   女官低眉垂眼,恍若未闻。   女皇半阖着眼,花白的头发松散着,疲态尽显,嘴唇微微下垂,带着一股子不甘心和尖刻。   杜清檀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回禀圣人,没有的事。微臣只为伺奉圣人而来,一切都以圣人为主。   除了您之外,下官只给梁王做过膳食。这个,是特意向圣人恳请过,并得到您准许的。”   女皇猛地睁开眼睛,锋利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即便是垂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可怕的目光几乎能把她的发顶灼穿。   这便是王者的霸气。   良久,女皇轻轻笑了一声:“勇气可嘉。”   这话也不知是正话,还是反话。   反正杜清檀只把它当作夸奖,她温顺地行礼谢恩:“多谢圣人夸奖,微臣必将再接再厉,为圣人尽忠。”   “记住你的话,去吧。”女皇总算放过了她。   杜清檀走出寝殿,一阵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贴身的里衣,早就被吓出来的冷汗浸透了。   程尚食在外等着,见她完好无损,轻轻呼出一口气:“圣人英明,怎么样?”   杜清檀小声说了女皇最后的问话,道:“总觉着她其实是知道的。”   程尚食静默片刻,道:“你回答得很好,圣人还算喜欢你,否则你已经死了。”   圣人应该是知道张五郎私底下讨要壮阳药膳一事的,但她不会承认,她之所以生病,是因为贪欢。   这不符合君主贤明的形象,也不符合她圣人的形象。   所以杜清檀回答得很好,刚好契合她的心意。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杀杜清檀,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杜清檀。   总之,是很幸运的事。   杜清檀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和程尚食说道:“义母,这些天以来,您一直在为我奔走,就不怕我拖累到您吗?”   程尚食笑了起来:“真是一个傻孩子,我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你没事,我也就没事了。你出事,我哪里又能独善其身呢?”   杜清檀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不信,您这么老奸巨猾,哪里没有几种脱身的手段呢?”   程尚食作势要打她:“反天了,竟敢骂我老奸巨猾。”   杜清檀展开手臂,紧紧搂住程尚食,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很小声地道:“义母,让我抱一会儿。”   温热的眼泪浸湿了程尚食的官服。   她愣了愣,紧紧抱住杜清檀,温柔地轻轻拍着,低声哄道:“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杜清檀难得脆弱伤感,却也没有消沉太久,毕竟这是大路,来来回回的人太多了。   她很快擦去眼泪,站直身体,微笑着道:“我运气真好。”   遇到了杨氏那样的好伯母,又遇到了元老太公、元鹤那样的好人,还遇到了独孤不求和柳氏,以及程尚食,武十一郎。   程尚食认真地道:“你能这样想很好。我原本担心你会因此消沉,现在看来,倒是不怕了。”   杜清檀垂眸微笑,她不会消沉,她只会隐忍着,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让害死熏儿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杜清檀被圣人叫去伴驾说话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宋大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羡慕地道:“掌药,您真的是有大幸运之人。”   杜清檀笑而不语,只将目光落到岳丽娘身上。   岳丽娘低着头拣荠菜,收到她的目光,便迎上来微微一笑,真诚而自然。   她们三个人都知道,她们中间出了内奸。   要么是两个,要么是一个。   没被抓住也就罢了,一旦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与此同时,洛阳。   独孤不求带着一群差役,气势汹汹地闯入一户人家,翻箱倒柜地搜走一堆文书,抓了一大群人。   有妇孺在他身后扔出臭鸡蛋,用脏水泼了他满身,再痛骂他鹰犬走狗。   他满不在乎地擦去脸上的水渍,拦住要去报复的差役,勾着惨白的唇角玩世不恭地轻笑:“何必与丧家之犬一般见识。”   男人犯的错,没道理让妇孺承担。 第343章 不成亲就成仇   五更时分,第一声晨鼓准时响起,整个洛阳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一匹打扮得十分靓丽骚包的枣红马轻快地扬着蹄子,穿行在温柔坊的街道上,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   独孤不求惨白着脸、喘着粗气,艰难地抓着马鞍滑下马背,掏出钥匙开门。   “吱呀”一声轻响,唐小郎从隔壁院门里钻出来,担忧地看着他道:“独孤主簿回来啦?”   独孤不求扯扯唇角,专心致志地捅钥匙孔,然而手脚颤抖个不停,怎么也捅不进去。   唐小郎跑过来,塞了一个热腾腾的胡饼给他,接了钥匙帮他开锁,絮絮叨叨。   “又是一夜没睡吧?又是饿着肚子的?您啊,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这样拼命呀!   若是没了性命,再多功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便宜了其他人!”   独孤不求亮出雪白的牙齿,狠狠撕下一口胡饼,咀嚼几口咽下去之后,才痞痞一笑。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你不懂,这挣功劳就是要拼命的,越快越好,有了功劳,也就能活得更好啦!”   他等得,杜清檀等不得。   如果他这里不拼命查案、破案,又有什么底气与梁王、张氏兄弟做交易?   又怎么敢夸口,会竭尽全力护住杜清檀?但凡有一丝松懈,就是没有拼尽全力。   她为什么会退亲,不过是因为他的力量不够强大,不足以护她无忧罢了。   唐小郎开了房门,把独孤不求扶到石凳上落了座,说道:“别喝家里的水,待我去家里弄一壶热的来!”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拍拍他的发顶:“好孩子。”   唐小郎飞快地拎了一壶热水来,利落地给他斟满水杯,悄悄递上一个蜡丸,低声道:“登封那边送来的。”   然后又加大音量,大声道:“您不在的这几天,有几个人总来寻您,一个小娘子,一个郎君,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说他姓杜,从长安来,想要见您一面,已是等您好些天啦。若您有空,可去悦来邸店寻他。”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淡淡一笑:“不用搭理。”   他三口两口吃完胡饼,喝了水,将手一拍,赶人走:“回去吧,稍后你娘发现你在我这里,又要骂街。”   唐小郎“嘿嘿”一笑,说道:“水留给您喝吧,我过后来收水壶。”   独孤不求关上院门,眯着眼睛拆开蜡丸,扯出一张纸条。   纸条一片雪白,一个字都没有。   他慢吞吞地将纸条展开放入清水之中,字迹很快展现出来。   “五娘已平安,銮驾一旬后回京。”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捞出纸条碾碎,又喝了两口热水,起身准备睡觉。   门突然被拍响,团团在外面喊着:“独孤大哥哥,独孤大哥哥,我是团团,你开门呀。”   独孤不求一僵,站在原地没动。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到你进去的,我在这里等你好些天啦,让我看看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呀!”   团团带了哭声,更加用力地拍门。   独孤不求还是不动不出声。   “啪啪啪!”拍门声越发紧急起来,“咚”的一声巨响,是团团踢了门。   他恶声恶气地喊:“你要和我恩断义绝了吗?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见面不往来啦?开门!你开门!”   左邻右舍传来开门声和询问声。   独孤不求再也忍不住,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站直了,用力拉开院门。   “呀!”团团惊叫一声,圆滚滚的身子收力不及,猛扑到他身上。   “独孤大哥哥!”   团团惊喜地喊起来,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笑得甜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我好想你啊!”   独孤不求忍住去摸团团圆头的冲动,冷淡地道:“你来做什么?谁许你登门吵我的?”   团团大吃一惊:“独孤大哥哥?”   独孤不求用力将他推开,冷着脸道:“不是已经退亲了吗?怎么还好意思来我这里闹腾?   莫不是我家老母亲好脾气,让你杜家以为我独孤家好欺负?”   团团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站稳,便红了眼圈。   可也不哭,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噙着泪光,小嘴微微瘪着,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地道:“孤独大哥哥,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   独孤不求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又是愧疚又是不忍,却还是黑着脸,硬起心肠:“我不想说难听话,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家的人!”   团团眼里顿时落下两大滴沉甸甸的泪珠,小嘴瘪了又瘪,像是想要嚎啕大哭,又拼命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   独孤不求看不下去,便要关门。   斜刺里一根马鞭插过来,硬生生拦住了门。   李莺儿杏眼圆睁,气呼呼地道:“独孤不求!我本来敬你是条汉子!但你竟然欺负小孩子?还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独孤不求撩起眼皮子,淡淡地瞅了她一眼,抓住她的马鞭用力往外一送,“啪”地拍上了门。   (⊙o⊙)!!!   李莺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于是暴跳如雷,抬脚猛踢门扇。   “你开门!你开门!杜清檀惹你,团团可没惹你,我们可没惹你!你还认不认我们这些朋友啦?我们是来看你的,来看你的!你这个没良心的!”   独孤不求靠在门上,脸色灰败,唇角却是愉悦地往上翘着。   “但凡与杜清檀有关的,我一个都不想见,不成亲就成仇,我就是这么小气!滚吧!”   他说完这一句话,顺着门扇软软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冷汗浸透里衣,三月的晨风一吹,冻得死人。   于是,他的脸又灰败了几分,控制不住地低咳起来,可他又生生忍住,憋得满脸通红。   李莺儿没能骂上几句,就被团团劝住了。   懂事又可爱的小孩子语气柔柔的:“独孤大哥哥,你一夜没睡觉,肯定很累啦,我们改时候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独孤不求听着门外重又变得安静,无力地将头靠在了门上。   杜清檀,我什么都没有,唯有这一条命和一颗滚烫的真心。 第344章 内奸   一旬后,圣驾终于回銮东都。   一路上,杜清檀还是原来的模样,随时笑眯眯的,但凡有人来看病求药,总是尽量予人方便。   仿佛张五郎求药一事,对她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她还是她,坚强自信,洒脱利落。   宋大娘和岳丽娘也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以杜清檀马首是瞻,偶有争执,也是背着杜清檀。   杜清檀也就假装不知道。   圣驾行至伊阙,便停止不前,要等到第二天踩着吉时进京。   当天夜里,杜清檀睡到半夜醒来口渴,下意识地喊:“熏儿……”   脚边空荡荡、冷飕飕的,并没有那条天真烂漫的声音响起。   她沉默地坐了起来,摸着黑走出去,准备给自己倒点水喝。   夜风把一段零零碎碎的话音带了过来。   她脱掉鞋子,循着声轻轻走过去,停在临时搭建的小厨房外。   小厨房内燃着一个小泥火炉,隐隐散发着些许红光,此外黑沉沉一片。   岳丽娘的声音:“大娘,你刚往水壶里加什么呢?又是砒霜吗?或者是别的什么毒物?”   宋大娘隐然愤怒:“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你干的,怎地倒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难不成你以为颠倒黑白,就能把自己脱出去?”   岳丽娘淡淡地道:“精彩!我亲眼看到你往水壶里放东西,你不但不认,反而倒打一耙。这是打算演到底啦?”   宋大娘笑了起来:“丽娘,咱们认识这么久了,好歹也算同甘共苦过。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来,说给姐姐听,姐姐一定施以援手。如若姐姐办不到,还可以和典药说,她不会不管你。   但是吧,遇到难事可以解决,做人坏了良心就没得救了。明明是你往水壶里加东西,被我看到……”   “够了!”岳丽娘一声断喝:“这里就我二人,你不用演!我问你,熏儿是不是你毒死的?害死典药和熏儿,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宋大娘冷笑:“我没做过的事,哪怕是死也不会认的。”   “真是冥顽不化啊……”岳丽娘幽幽地叹了口气,突然回头看向门边,惊讶地道:“典药,你怎么来啦?”   杜清檀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真被发现了。   可还没等她有所反应,里头已经打了起来。   宋大娘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岳丽娘,你想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杀人灭口?我告诉你,我若死了,你也逃不掉!”   岳丽娘不出声,只有杯盘碗盏落到地上摔碎的“噼啪”声。   “哗”的一声响,小泥炉子被蹬翻在地,火红的炭火遇到地上的水,“刺啦、刺啦”地响。   一阵冷风吹过,卷走天上的乌云,露出半弯冷月,清辉透过门窗洒进去,照出两具剧烈厮打的身体。   瘦小斯文的岳丽娘占着上风,死死地骑在宋大娘身上,一手掐着宋大娘的脖子,一手竭力去够不远处的一只瓷壶。   可是那瓷壶离得有些远,她总也够不到。   宋大娘的喉咙“咕嘟嘟”地响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咒骂声,双腿有力地蹬着,两只手在岳丽娘身上凶狠地乱抓乱挠。   杜清檀走出来,站在门口看着她二人。   最先发现她的是宋大娘。   “五……”宋大娘的眼睛往外凸着,朝她伸出一只手,是求救的姿势。   岳丽娘发现端倪,却也只是稍许停顿片刻,就沉着地道:“五娘,把那壶水递给我,她是下药害你的人。”   “不……是……我……”宋大娘奋力挣扎着,蹬掉了一只鞋子。   杜清檀平静地道:“壶里是什么?”   岳丽娘道:“不知道,反正谁下的,就给谁喝下去好了。”   杜清檀便走过去,将壶拿了送到她手中,立在一旁只看不说话。   宋大娘大急,拼命挣扎着,硬生生打翻了水壶,又挣起来往外跑,却始终不敢出声喊叫。   杜清檀突然伸出脚去,将她绊了个狗啃屎。   岳丽娘便如灵猴一般,“嗖”地蹿起来,重又骑在了宋大娘身上,再将什么东西塞进她口中,捏住了她的鼻子。   宋大娘“呜呜”出声,挣扎片刻,“嗝儿”一下,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岳丽娘便放开了她,微微一笑:“好了,内奸等死吧。”   宋大娘火速拧身坐起,将手指深入喉咙使劲地抠,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急得满头满脸的汗和泪,紧紧抓住岳丽娘的袖子怆然哀求。   “丽娘,丽娘,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岳丽娘淡淡地道:“典药和熏儿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她们?”   宋大娘凄声道:“不是我呀……”   杜清檀冷不丁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是老实交待了吧,这样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儿?你舍得她吃苦受罪吗?”   宋大娘愣了片刻,软倒在地:“你们一个个都拿她来威胁我……”   杜清檀看一眼岳丽娘,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宋大娘压着声音喊道:“你为什么要走?杜五娘?你回来!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承担,和我女儿没关系!”   杜清檀也没走远,赤着双足找了个避风的地儿站着,仰着头看天上的云彩变幻。   又过了一会儿,岳丽娘走了出来,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道:“好了,等着看她的下场吧。”   宋大娘踉跄着走出来,扶着墙,仇恨地看着她们,恶毒地诅咒:“我若死了,你们都得不了好!”   岳丽娘冷笑:“谁说你要死了?我只是给你喂了一颗炒蚕豆罢了,目的是为了诈出你的真面目。   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一颗炒蚕豆,就让你抖得干干净净。”   宋大娘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冷声道:“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岳丽娘和杜清檀都没吱声。   她默默地又站了片刻,静悄悄地离开了。   “典药为什么会站我这边?为什么不怀疑我?”   岳丽娘饶有兴致地问着问题,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第345章 因果报应   从前的岳丽娘,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现在的她,却如同出鞘的剑,锋芒尽显。   杜清檀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通,缓缓说道:“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每次争斗,你都是全身而退的那一个。   明明你的食医之术不怎么出众,心眼也不是最多的,更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   但你总是能全身而退,留到最后,或是胜出。这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   你瞧,这次申小红和宋大娘相争,我本可以带袁春娘来,她和我关系更好。   但我偏偏选了你,放弃了她。原因是我觉着,你比她更沉稳可靠。”   岳丽娘不置可否:“典药向来心细如发,思虑周全,只是这么一点,还不足以让您相信我。”   杜清檀又道:“你身材纤细,擅长女红,瞧着是很正常的普通柔弱女子。   但是你的手太大了,远远超出了身材比例。这说明,你一直在做与你的来历、身份不合的事。   比如说习武,比如说从小干粗活笨活力气活。再有,去年的冬天,下雪,我们几个在雪地上走。   你的脚印特别轻,只留下很浅很浅的印子,熏儿虽然比你年幼身轻,脚印却也比你的深。   这说明,你曾经习过武术,并且身手不错,深藏不露的原因……”   她笑了笑,摊摊手:“谁知道是为了什么呢?总之你不曾害过人,我就不去管。”   “至于这一次,我为什么会选择相信你,而不是选择相信宋大娘。   自是因为,宋大娘在宫中的时候,就已经露了端倪。此番随驾,她又表现得太急切了些。   和从前的她相比,开始变得让人不喜欢了。还有,圣人知道张五郎要我做药膳的事,却不曾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   我猜,是有人在报消息的时候,帮我说了好话。以宋大娘最近的表现,我排除了她。”   圣人对于自己的东西向来看得很紧,张五郎觊觎她,虽不是她的错,她却也难免被迁怒。   但圣人丝毫未有这方面的怪罪,只能说明那个监视她的人,从始至终隐瞒了张五郎觊觎她的事。   杜清檀给岳丽娘行礼:“多谢。”   岳丽娘泰然受了她的礼,道:“还望小杜大夫保守秘密,不然便是我失职了。”   杜清檀点点头,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然知道宋大娘给我和熏儿下了毒,为什么不阻止?”   岳丽娘摇头:“您错怪我了,我事先可不知道。我受人之托,发过誓要护您周全的,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   杜清檀蹙起眉头:“谁拜托的您?”   “啊,这个就是秘密了。您别问了,问太多对您不好。”   岳丽娘一笑,看看天色,说道:“时辰不早,如果您不困,不妨穿上鞋子,与我一同把厨房收拾干净?”   杜清檀便回去穿了鞋子回来,与岳丽娘一起收拾东西。   两个人都很利索,很快就把厨房重新弄得整整齐齐。   此时其余宫人尚未醒来,还可以再休息片刻。   杜清檀拉住岳丽娘的手:“你给她服下的,真是炒蚕豆吗?”   岳丽娘神秘地笑了:“你猜。”   杜清檀摇头:“我不猜,我等着看。”   一夜过去,到第二日早晨起来,众人皆都准时出现。   宋大娘还是原来那个宋大娘,岳丽娘还是原来那个岳丽娘。   被打破的锅碗瓢盆也没人问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也仿佛从未被人听见过。   但是杜清檀和宋大娘、岳丽娘都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的。   但凡宫中所用器皿,都要编号登记在册。   这么一大批东西坏掉不见了,必然会被追查。   之所以无人闻讯,自是有人掩盖过去了。   杜清檀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猜想,应该和岳丽娘有所关联。   御驾进入洛阳城的时候,正当午后,春日温煦,暖风袭人。   百姓夹道山呼“万岁”,杜清檀骑在马上四处张望,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条瘦瘦高高的身影。   独孤不求怀里抱着一把横刀,斜斜地靠在坊墙上,和身旁一个容貌妖娆的女子说话。   女子穿着石榴红的衣裙,淡绿的衫子,酥胸半掩,乌发堆云,娇笑着往他身上靠。   他却也没有避开,继续说他的话,目光偶尔从回宫的队伍上扫过,又不在意地收回去。   淡漠,且没有生气。   杜清檀心口一抽,蹙起了眉头。   她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到她,或者是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   她放慢速度,和一旁的千牛卫带话。   “告诉武十一郎,让他抓紧去看独孤六郎,务必延请大夫。”   她再回头,独孤不求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下那个容貌妖娆的女子在那叉着腰、跳着脚地骂人。   回宫之后,程尚宫召集众人开会:“这一路大家辛苦了,但凡随驾的,都可以修整两日。”   雷燕娘、申小红很快就发现了三人之间的奇怪氛围,不免各种打听。   杜清檀一笑而已:“没什么,就是累了。”   雷燕娘明知不对劲,却也不多问,只给她领来一个小宫女:“这是尚食新分给你的,叫果仁,勤快又能干。”   干干净净的小丫头,长得有几分像熏儿。   杜清檀淡淡一笑:“你替我把箱笼归置了罢。”   说着,她靠在床头就这么睡过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睁眼就对上果仁滴溜溜的一双圆眼睛,猫儿似的。   “典药,您醒了呀?我给您用药炉子热着饭菜呢,这就给您端来……”   杜清檀受了她的好意,问道:“可有什么事?”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果仁却立刻领会了:“那个宋女史生病了,痢疾,拉得特别厉害,说是要挪出宫去,以免把病气过给大家。”   痢疾?   杜清檀扯着唇角冷冷一笑,这可真是因果报应。   她低下头继续吃饭,吃完一碗又添了一碗。   袁春娘过来:“五娘,大娘病了,程尚食说是要立刻挪出去,大娘哭得厉害,想让你帮她求求情。”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我帮不了她。” 第346章 三家饭   杜清檀始终没见宋大娘,再听到有关此人的消息,已是傍晚。   岳丽娘来看她:“听闻典药有些倦怠,想是累着了,我有些人参,给您补补气。”   杜清檀摇头微笑:“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多谢你的好意。我歇歇就好。”   岳丽娘冲她眨眨眼:“要的,典药因为宋大娘的死很是伤感,加上路途劳累,伤心伤怀,需要补养。”   “???”   这么快!!!   杜清檀诧异地看着岳丽娘,她知道宋大娘得不了好,却不曾想到居然这么快。   岳丽娘淡淡地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言罢,又换了哀戚的口吻:“大娘也真是的,既然出宫养病,就该慢慢调养,好了再说。   偏她着急,自己乱服药物,药性相冲,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都没来得及救。”   其实宋大娘早就该死了,只是死在随驾途中和宫里都不好,因此才拖到现在。   杜清檀沉默片刻,轻轻一叹:“十个人,现在只剩一半。”   “是啊!想起来就难过。”岳丽娘叹息着走出去,惊诧出声:“小红,春娘,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杜清檀便知,她刚才那一席话是故意说给这二人听的。   申小红和袁春娘都掉了眼泪:“大家好歹姐妹一场,想凑些钱托人带去给她家里……听说还有一个没成年的女儿。”   岳丽娘给挡了:“典药正难受着呢,快别扰她了。你们想怎么办就自己商量着来,去寻尚食帮忙。”   门外安静下来,杜清檀呼出一口浊气,起身去寻程尚食。   “趁着明日休沐,我去太医署给学生补补课。家中幼弟也正好来了神都,看看他去。”   她有出宫令牌,又有名正言顺的差事在身,程尚食没有不允许的,只道:“宋大娘的事你知道了?”   杜清檀点头:“听说了。”   程尚食叹道:“她死了也好,不然活着日子可难过。看着也是挺识趣得体的一个人,怎就这般糊涂呢?   她一个乡下来的小食医,能有多大本事,竟敢一个人吃了三家饭。”   杜清檀大吃一惊:“三家饭?”   程尚食却不肯说了,温润笑道:“你知道就好,咱们这些人呢,只是些小虾米,没办法和外面呼风唤雨的那些能人比。   所以啊,咱们只要记住一点就够了,谁是天子,咱们就忠于谁。如此,立身自正,方可屹立不倒。”   杜清檀谢过程尚食,自回了住处。   三家人,领着圣人食禄,又做李岱内应,再被张五郎收买,是这个意思吧?   杜清檀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宋大娘了。   听那意思,她是因为家中幼女而受胁迫,但这一群人中有家人有软肋的也不止她一人。   怎地别人不受胁迫,只她一人反复被迫?   可见中间脱离不了一个贪和妄想,这才越陷越深,最终断送了自家性命。   雷燕娘走进来,叹道:“宋大娘也不是这样的人,入宫之后,就这么悄悄地变了。   大家凑份子抚恤她女儿,我知道你膈应,就自作主张,用你的名义添了一份,若是有人问起,你就照着回答。”   虽然没人告诉她具体是怎么回事,但熏儿死了,杜清檀又不肯帮忙说情,她也猜得着大概。   只宫中的事情,很多时候不好做在表面上,总要装个一团和气的样子出来,不然总会被人盯着问个不休。   杜清檀谢了雷燕娘的好意,又去取了钱还她。   雷燕娘不要:“我就是为了让你舒坦才做的这事儿,你又把钱给我,那还有什么意思?咱俩谁跟谁啊,这么生分。”   杜清檀笑了:“我和她的事,你已替我了啦,现在是我和你的事,我高兴得很,只管收下。”   雷燕娘却是死活不要,杜清檀也就算了,改天却又给了她一只银簪子,只有多给的。   可是人情往来就这样,雷燕娘收了礼物也很高兴。   次日一早,杜清檀吃过早饭就出了宫,径直往太医署去。   女学生们见了她特别高兴,游珍儿还没回来上课。   女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她家里事多,才把她阿娘葬了,铺子无人打理,只能靠着她。   我们隔三岔五就去看看她,借笔记给她抄,她学得可认真了,天天都做作业。   只是这样始终学不好,孟先生经常登门给她补课,好像是想收她为徒……”   杜清檀笑着听完,轻描淡写地抽出一张纸:“考试!”   “啊!救命啊!先生您太过分啦!怎么才回来就考试?都没准备!”   女学生们哀叫连连,以头撞桌,却又不敢反抗。   杜清檀得意地笑:“就是这样才能考出真实成绩,怕?那就努力学习啊!”   心灵受伤不要紧,多来几次考试就好了。   毕竟看学生被考试摧残,实在是一件让人爽心的事。   女学生们挥墨奋战之际,李岱静悄悄地来了,他也不进来,就在外面静静地看着。   杜清檀本想假装没有看到他,但想到他始终是帮过她的忙,总要道个谢。   此时不去,稍后下课再去,就要耽搁更长时间,便笑吟吟地迎上去行礼。   “下官见过殿下,之前在登封,多谢您施以援手,这份恩情,下官记住了。”   李岱负手而立,樱草黄的团花缺胯锦袍透着富贵气息。   他微笑着,目光在她脸上扫过:“瘦了,不过瞧着还算精神。”   “托您的福。”杜清檀毕恭毕敬,到底没再让李岱生出“她在骂他”的感觉,可见是真记情了。   李岱满意地点点头:“在民间甄选医婆做培训的事,最多两三天就能开班,还是要请你来上课。”   “殿下办事雷厉风行,实是百姓之幸。下官自当倾力相助。”   杜清檀又行了一个礼,显得特别有礼貌。   李岱摇摇头:“倒也不必如此多礼。”   这礼太多,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就更远了。   杜清檀毕恭毕敬地站着,温言细语:“您是天潢贵胄,又是恩人,怎能失礼呢?”   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法子应付人。   李岱默然立了片刻,轻笑一声,自行离去。 第347章 去看独孤六郎   春日融融,洛阳城中桃红柳绿,飞花灿烂。   杜清檀走进悦来邸店,正要询问团团住在哪里,就被人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腰。   团团把头埋在她怀里,打着哭腔:“阿姐阿姐,我可算见到你了。”   杜清檀搂住他,轻抚其背,微笑:“是不是很想哭啊?那就哭吧!”   团团却站直了,红着眼眶脆声道:“我才不哭呢!小孩子才哭好不好?”   杜清檀看看不到她肩膀高的肉团子,笑而不语。   团团红着脸,假装不懂她是什么意思:“那什么,阿姐从哪里来?”   杜清檀放过了他:“我从太医署来,吃饭了吗?”   团团摇头:“没有,我知道阿姐这几天要来,哪儿都不敢去,就在这大堂里守着,想和你一起吃饭……”   小家伙一直都很依恋她,杜清檀想再抱抱他,他却红着脸躲开了。   “我长大了,要撑门户啦,不能这样的,多丢人啊。”   杜清檀抬眼望天,行吧,也不知道刚才扑过来紧紧搂住她的人是谁。   “想吃什么?我请你。”她换了话题,保护她们家小男子汉的自尊心。   团团立刻淌口水:“有个什么罂鹅笼驴,听说很好吃……”   杜清檀却把脸沉了下来:“想吃鹅可以,想吃驴也可以,但要吃这个,不行。”   团团不理解:“为什么呀?”   杜清檀解释给他听:“是把鹅和驴放在铁笼子里,四周放置酱汁,周围加以柴火烧烤,它们渴了只能喝酱汁,再被慢慢烤熟……”   团团大吃一惊:“这也太残忍了!”   杜清檀点头:“正是。”   这也是张氏兄弟搞出来的名堂,当真骄奢淫逸残暴。   “你想吃好的,在咱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可以,但既然要吃,就要好好地吃,不许用这种有违天和的法子。”   杜清檀趁机抓着小堂弟上了一课,就怕她不在家,好好的小树苗长歪了。   团团坐在草墩上,快乐地摇晃着双腿,看一眼杜清檀,啃一口鹅腿,啃得两只手和鼓囊囊的脸颊全是油。   杜清檀见他像是许多天没吃过油荤的样子,心疼地道:“慢慢吃,没人和你抢。怎地就是你一人?其他人呢?”   团团满不在乎地道:“跟来送归聘财的族叔家里有事,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阿史那宏陪着我的,但他最近似乎是有什么事,经常就不见了,经常又出现了。   莺儿姐姐家里在洛阳有别业,非得叫我跟了去住,我想着又不是付不起房钱,去了不但给人增加麻烦,还要欠下人情。   人情欠得多了,姐姐还起来也吃力,就死活不答应,说我贪玩,关在他们家里不自在。   至于吃的嘛,我是不怎么舍得花钱,因为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才回来,怕钱不够。   我每天能吃饱就好,专等姐姐回来带我吃好的呢!我会算账吧?”   团团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杜清檀求夸奖。   “特别会!算得特别好!”   杜清檀特别想要搂着他的胖脸蛋使劲亲一口,但是看看周围,觉着自己还是不要太特立独行,引人注目了。   便只是使劲地揉了一把小孩子的发顶,把人家精心梳起的两个揪揪揉成一团糟。   团团气得不行,要拿油手去抹她的脸,杜清檀将他的两只手摁在桌面上,不许他动弹。   姐弟二人正在笑闹,武鹏举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了起来。   “啧啧,果然世间最冷是人心,独孤在那儿快要死了,你在这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不亦乐乎。”   杜清檀放开团团,转头去看,只见武鹏举和阿史那宏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都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武鹏举挖苦她,阿史那宏还在那跟着点头,以表附和。   团团着急地道:“不是这样的,是姐姐想逗我开心,她心里可难受了!都是强作笑颜!”   武鹏举被逗笑了:“小豆丁,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呢?咋就这么讨人喜欢?全不似我们家里那些,一个赛一个地讨人厌!”   团团不理这话,只认真地盯着他道:“大哥哥,你不是很担心我独孤大哥哥吗?为什么也笑了?为什么不哭?你是否也是冷心肠?”   “……”武鹏举无话可说,只好认输:“和你姐姐一样记仇护短!”   杜清檀并不计较,请他二人坐下:“如何?”   武鹏举叹道:“情况很不好,他挨了好几刀,有一刀在肚腹上,幸亏是没伤到肠子。   流了很多血,大夫要他静养,非不听,在床上躺了两天,就从东宫跑出来,熬夜拼命查案子。   我看啊,小杜,你抛弃他是应该的,这种人呢,必然英年早逝,活不长久。   你若嫁给他啊,说不定没两年就得守寡,与其如此,不如早些拆干净的好。哎哟!”   武鹏举骤然喊了起来,瞪着阿史那宏道:“你干嘛踩我?我招你惹你了?”   阿史那宏黑着脸道:“有你这样诅咒自家好兄弟的吗?”   他是真不高兴,干他们这一行,随时随地可能丢掉性命,还真是很忌讳。   武鹏举也急了:“我这是正话反说,正话反说,你懂不懂?我是想让小杜愧疚心疼,最好立刻跑去找独孤认错。   唉,算了,我看你也就是个榆木脑袋,哪里懂得这些精细活儿!哎呦,你为什么又踩我?   你还有个尊卑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郡王之子,将来也能封个啥的!”   阿史那宏黑着脸又使劲踩了一脚:“我就踩,就踩!不服气你咬我啊!”   “我才不耐烦咬呢!你又黑又臭又硬还蠢笨!”   杜清檀看了这俩白痴一眼,用荷叶把团团吃剩下的烧鹅包起来:“我们走。”   团团眨巴着圆眼睛,明知故问:“去哪里啊?”   杜清檀道:“去看独孤六郎。”   团团道:“那,就这样空着手去吗?”   杜清檀淡淡地道:“不是还有半只烧鹅么?够煲汤了。”   团团叫了起来:“给独孤大哥哥吃鹅?那不是发物吗!”   杜清檀道:“不懂就别装懂!”   团团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声嘀咕:“我这回倒要看看,他还会不会把我赶出去!” 第348章 我不会原谅你的!   独孤不求被敲门声惊醒,险些从桌上摔落下来。   他揉揉眼睛,突然想起来锅里还熬着的粥,一看,早糊了。   幸亏是灶里的火灭了,不然这锅得被烧坏。   “想吃口粥怎么就这样难!”   他低声抱怨着,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自从家里死了人,雇的粗使婆子再不肯来,添钱也不来,暂时也没雇着合适的人,啥都要亲力亲为。   可他是真的很累,累到路都不怎么想走。   因为不舒服,他的声音就显得特别暴躁:“谁啊?”   门外没有声音,只听到可疑的窸窣声,就像老鼠偷东西似的。   独孤不求握紧刀把,站住不动。   他打不动了,所以很担心开门就是麻烦。   然而这大白天的,刚才也发过声了,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吧?   要不然,就死个干净!   他发狠地使劲拉开门,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什么事……”   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关上门,将头顶在门扇上,一动不动。   心跳得快要受不住,几欲从喉咙里蹦出来。   “独孤大哥哥怎么了啊?”团团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弱弱的,怯怯的,“他的脸色好难看。”   杜清檀没有回答,只又敲响了门。   独孤不求将额头紧紧顶着门扇,鼻尖挨着门缝。   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药香味儿,那味儿在他梦里日夜萦绕,让他不得安生。   门又被敲响,他还是不想动弹,只想这样紧紧地贴着门,距离杜清檀更近一些,仿佛与她依偎。   “独孤不求,开门!”   杜清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到冷酷。   “只要你还是个男人,就把门打开。”   独孤不求垂着眼,使劲揉揉脸颊,再用力吮吸嘴唇。   直到觉着脸颊发热发红,他才拉开门扇,将两只长长的手臂紧紧挂在门上,同时也撑着身体,以便不会倒下去。   “我当然是男人了,从始至终都是。不给你开门,是因为你不是女人。”   他夸张地笑道:“啊,应该说,你不像是女人。”   杜清檀平静地注视着他,并没有被激怒的迹象,整张脸就仿佛是在说:“你继续说,继续表演。”   独孤不求突然说不下去,或者说没兴趣继续往下演了。   他垮了脸,懒洋洋地道:“你们想做什么?快说,说完就滚,我忙着呢。”   团团很小声地道:“独孤大哥哥,你看起来很不好。姐姐是来给等你瞧病,给你调养身体的。”   独孤不求突然愤怒起来,大声道:“我好不好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她想给我瞧病,我就要给她看啊?   她想给我调养身体,我就得接着?她是我的什么人啊?关她什么事?!”   团团被吓了一跳,涨红了脸想哭,却又忍住了,低头弯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独孤大哥哥,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给您赔礼。姐姐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替她向您赔礼!”   独孤不求把脸扭开:“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事把小孩子扯进来做什么?”   杜清檀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向你赔礼?”   独孤不求勾起右边唇角,冷嗤了一声,白眼翻到了天际:“爱赔不赔。”   杜清檀就真的对着他深深鞠躬,诚恳地道:“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原谅我之前的行为。”   “哈!我打你一耳光,再把你的心拉扯出来踩成十八瓣,然后给你说对不起,看你是不是能恢复如初?”   独孤不求将撑在门扇上的一只手收回来,插在腰上,再将一条长腿曲起,交叠在另一条腿上,摆了个自认为潇洒不羁的动作。   杜清檀没说话,直接上前将手朝他伸去。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独孤不求紧张地瞅着她,试图将插在腰上的手举起护住自己。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淡淡地瞅他一眼,直接将右手穿过他的格挡,放在了他的胸前。   “嘶……”独孤不求倒吸一口凉气,表情就不对了:“你你你……”   他想说,这是在大门口,当着左邻右舍的面,还当着孩子的面,十分不像话。   但是,杜清檀那只素白纤软的手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就控制不住地往后一仰,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杜清檀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将左手拎的荷叶包扔给团团,火速上前搀住了他。   独孤不求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却是无力挣扎。   在晕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瞪着杜清檀那双妩媚多情的凤眼,恶狠狠(虚弱)地念叨了一句。   “我不会原谅你的!打死也不原谅!别以为你长得美就可以为所欲为!”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回头,冷漠地看向鬼鬼祟祟躲在一旁的武鹏举和阿史那宏:“还不把人弄进去?”   武鹏举和阿史那宏低着头不敢看她,因为生怕抬眼就得破功笑出声来。   杜清檀突然用力搧了他二人一巴掌,是的,每人一巴掌。   “低着头干什么?想笑就笑出声来啊!”   典型的迁怒。   武鹏举皱着眉头,边往里走,边小声道:“我怀疑她就是想要借故打咱俩一顿好出气。”   阿史那宏小心地扶着独孤不求,气喘吁吁:“自信点,把怀疑两个字去掉。”   “这恶婆娘!什么时候都是她最有理。从前好歹还把我当成半个雇主看,轻易不敢得罪我。现在可好,直接不把我当人看!”   武鹏举撇着嘴道:“果然应了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但是两个人都不敢说给杜清檀听,并且在杜清檀跟进来之后,各自狗腿地帮着给独孤不求解衣什么的,以便让她看诊。   杜清檀也不客气,像个大爷似的,稳稳地落了座,先拆开独孤不求腰间的绷带看伤口,又诊脉,又翻眼皮拉舌头的。   然后也不说什么,利索地又将绷带缠了回去,拿笔开方,指派这二人做事情。   这二人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却也不敢有怨言。   团团不用吩咐,先就跑去厨房洗锅烧水,还勤快地把独孤不求屋里清扫了一遍。 第349章 但求同年同月……   粥熟肉香,黑黢黢的药汤也在瓷壶里装好。   杜清檀摸了一把独孤不求的额头,淡声道:“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但你既然不想见我,那就不见。   看在咱们以往的情分上,等你死了,将来我一定会给你扫墓烧纸做祭奠的。   也不用担心我死了以后就没人管你,我儿子、孙子都会把这事儿继续办下去。”   独孤不求气得脸都扭曲了:“最毒不过妇人心,你怎么就敢咒我死呢?你都没人娶,哪里来的儿子,孙子,做梦呢吧!嗤~”   杜清檀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人娶?我可受欢迎了,只要我想嫁,随时都能嫁!”   “你以为我没人喜欢啊?告诉你,不知有多少人想嫁我呢!能从应天门那儿一直排到城外面去!”   独孤不求梗着脖子,捂着肚子,眉头蹙着,虚弱又倔强。   反正就是又美又惨了。   杜清檀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挺好,咱俩都各有归宿了,等你死了,我也不用想着给你扫墓,自有你那些红颜知己排着队给你弄。”   她转身往外走,不忘叫上团团:“走了!别留在这耽搁你独孤大哥哥娶媳妇儿。”   “等一会儿。”团团利索地把药、粥、肉等吃食摆好,又操心地把水盆装满清水,再搭上巾帕。   “独孤大哥哥,趁热吃啊,洗脸水我已经给你弄好了,不要干力气活儿。”   他想了想,又跑去提了一双干净的布鞋搁在床前,交待:“别穿靴子了,不然你这弯腰提靴的,又要扯着伤口。”   对着这样的小孩子,独孤不求再怎么也摆不起冷脸。   他叹了口气:“多谢,快回去吧。”   团团眼巴巴地道:“其实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不行!”屋子里的四个大人同时拒绝,然后互相看着彼此,大眼瞪小眼。   独孤不求这就是个麻烦窝,谁晓得还会不会有人来投毒杀人啥的。   武鹏举一把将团团抱起来扛在肩上:“人交给我了,住什么邸店,去我家!”   阿史那宏想当然地要跟着走,却被武鹏举一脚踹过去:“你留下来!”   “凭什么啊?”阿史那宏不干,“留我在这找死?还是伺候人?又或者是被讨厌鬼奴役?”   武鹏举搂着他的肩道:“是好兄弟就要同甘共苦,两肋插刀。等我安置好团团,立刻就来和你作伴。”   “这还差不多!”阿史那宏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杜清檀二话不说,率先走出门去,比谁都干脆。   阿史那宏看不惯,碎碎念:“没见过这种狠心肠的女人,都没为你掉过一滴泪,独孤,你好惨啊!”   独孤不求不吱声,半晌,说道:“下次别让她进来。”   阿史那宏吃了一惊:“你傻了啊?她好不容易低头,就算不原谅她,也要抓住机会可劲儿地折腾折腾,以便出了这口恶气。”   杜清檀突然回头:“我记住了,我会原封不动地转告采蓝。”   “……”阿史那宏气了个半死,“什么人啊!”   杜清檀挥挥手,很快走得不见了身影。   而独孤不求,也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在桌边吃吃喝喝。   阿史那宏抢走一条鹅腿:“主君说了,让我尽力配合你,咱们在这边的眼线和人手,都可以动用。   还有啥要我干的,赶紧说。我急着立功好娶采蓝过门呢。”   独孤不求一改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亮亮的,拉着他小声嘀咕起来。   武鹏举踏着暮鼓的声音赶回来:“好歹也给我剩一口汤啊!怎么全吃光了?你们还是不是人?”   独孤不求打着饱嗝:“不是。”   阿史那宏剔着牙:“人是什么?”   “……”武鹏举气得抱起药壶:“信不信我把它全喝光了?”   独孤不求直接躺到床上去了,懒得搭理他。   阿史那宏鼓掌:“喝吧,喝吧,反正也不是我的药。”   武鹏举牙痒痒:“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小杜会把一碗面扣在你头上了,你这人吧,太招人恨了。”   又听门被人拍响,三人都紧张起来:“谁啊?”   “是我,是我。李启。”李启不耐烦地用马鞭敲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们都在里头。”   武鹏举飞奔过去开了门,眼睛贼溜溜往李启身后看。   李启打击他:“看什么呢?我姐在家呢!”   武鹏举义正辞严地道:“不是我找事,她不是和杜五娘要好得很么?怎地五娘回来了,她倒不来见面?”   三双眼睛一起鄙视他,这话可以直接把杜清檀换作他自己。   “看我干嘛?我说错了?”武鹏举因为心虚,所以嚷嚷。   李启道:“是家里临时有事被绊住了,下次五娘出来授课,我姐自会去太医署见她。”   武鹏举就美滋滋地笑起来,到时候去搞个偶遇什么的,不要太美好。   李启看他不顺眼,就故意把他挤到一旁去,和独孤不求套近乎。   “独孤,咱们好歹也是一起喝过酒的兄弟,你不能只顾自己升官发财,不管我啊。   你们都有着落了,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呢,实在太惨了。   我家里的爵位也轮不着我,人家看我文不成武不就的,都不肯嫁我。行行好!拉兄弟一把!”   武鹏举也道:“我也不能再这么混吃等死下去了,我家那个长兄是靠不住的,喝风都没我的份儿。来,大家一起升官发财啊。”   独孤不求看着这三个人,由不得地笑了起来:“好啊,既然都这么着急,那就一起吧!”   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   李启最年轻,也最天真,念到最后一个字,他特意加了力道,大声道:“同日死!”   独孤不求:“同日升!”   武鹏举:“同日发!”   阿史那宏:“同日立!”   李启傻了:“你们……怎么,念的不一样啊?”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不屑地道:“我才不死呢,我必须活着,好让杜清檀不得安宁!”   武鹏举摸着下巴:“我得发个财,修个大宅子,不能比我兄长过得差。”   阿史那宏憨厚地道:“我就想立个功,好让采蓝早日脱籍。” 第350章 致命试题   杜清檀回到宫里没多久,就有女史来寻:“杜典药,圣人传召。”   杜清檀也不问是什么事,跟着来人就要走。   果仁小声道:“典药还没吃饭吧,要不吃点肉干垫垫底?”   杜清檀正义凛然地道:“不了,不能让圣人久候。”   其实她在给独孤不求做饭的时候已经吃过,这会儿并不饿,但不妨碍她装一装忠心懂事。   众宫人见她又得传召,真是嫉妒心都生不起来了,只剩下羡慕。   世情就是这样,大家都差不多的时候,最容易嫉妒眼红陷害相对出众的那一个。   因为会觉得,如果把对方搞下来,说不定能轮到自己。   等到对方身份地位超出自己太多,就只剩下仰望和羡慕。   若能得到对方给予和颜悦色,更会觉得对方真好。   杜清檀深谙此道,越发收起从前的张牙舞爪,待人如同春天般温暖,能给人方便处尽量予其方便。   是以这一路上,总能遇到笑眯眯地与她打招呼的人。   前来宣召的女史姓黄,不由笑道:“杜典药好人缘。”   杜清檀微笑着道:“其实是大家待我极好。”   黄女史见她目光清亮,笑容干净,便道:“那也是你会做人,难怪圣人喜欢你。”   杜清檀便知,此去当无大碍。   她本担心会遇着张氏兄弟,谁知到了留仙宫,却只女皇一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奏本。   金守珍冲着她挤挤眼睛,让她在一旁静候。   女皇并未让她久等,很快放下御笔,笑道:“出了一趟门,积压了许多政务。朕累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微臣荣幸之至。”杜清檀低头行礼,笑得温雅。   女皇指指面前:“坐。”   杜清檀推辞:“回圣人的话,百官能得赐坐是对社稷有功,微臣未立寸功,受之有愧。”   女皇不以为然:“不过一个座位,也值得这么计较。百官有功,朕自有赏赐。何况你在太医署授课,也是功劳。”   杜清檀心里“咯噔”一下,总觉着女皇其实是想问有关李岱的事,于是听话地坐了。   女皇见她坐得笔直,知她心中敬畏,倒也满意:“上次听你说起仙人仙境,颇为向往,想要听你再说说。”   杜清檀幸亏不是瞎编乱造,再说十次百次也不会露出破绽。   女皇安静地听着,突然道:“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么?”   这可把杜清檀问住了,女皇明显是希望能有,并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的。   但她若是顺着回答,万一女皇给她下达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寻仙啥的,那咋办?   直接说没有,就更要命了,刚还在谈仙论仙呢,转眼就要否认其存在,与自打耳光也没什么区别了,那是找死。   她想了想,诚恳地道:“不敢欺瞒圣人,微臣不曾亲眼见过活人飞升,所谓仙人仙境也只梦中所见。   虽然微臣觉着此情此景真实无比,也坚信其存在,但此事终究太过飘渺,可遇而不可求。   微臣颇为思念家父,之后多次想要再见到他,以聆听慈训,可惜终是怅然而已。”   女皇点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很是,不像有些人,为了哄朕高兴,一味胡说八道。”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杜清檀诚惶诚恐:“微臣惭愧。”   女皇微微一笑:“上次朕生病的事,你怎么看?”   又是一个致命试题。   杜清檀不知女皇目的,脑子飞速地分析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微臣愚钝,不知圣人的意思是?”   女皇淡淡地道:“朕自来体健,难得生病。为何此番一场小小的风寒,竟然缠绵病榻若干天,险些要了性命!”   杜清檀“噌”的一下站起来,斟字酌句。   “微臣听闻,身体强健、罕有生病之人,一旦生病,往往小病也会显得症状凶险。   但痊愈之后,又会强健如初,再难生病。圣人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吧。”   女皇若有所思:“倒也有几分道理。朕年轻时偶然生病,也是这样。”   杜清檀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女皇道:“有人检举你与人勾结,想要借着为朕做食医的机会,谋害于朕,你怎么看?”   杜清檀一口气上不来,胸闷,难受,想哭。   她深深地行礼下去,沉声道:“圣人若是要问微臣,那自然是毫无根据的污蔑和陷害。   微臣一心一意想要靠着这一手食医之术出人头地,为女子争光正名。   圣人英明,给了微臣这许多机会,微臣怎会放着康庄大道不去走,偏要自甘堕落!微臣又不是傻子!”   她说着,生起气来:“此人居心叵测,非但想让圣人失去调理饮食的好食医,还想陷圣人于昏聩之地,圣人万万不可轻饶此人!”   金守珍捏着兰花指,呵斥杜清檀:“大胆!”   “无碍。”女皇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杜清檀垂头丧气地站着,小声道:“圣人恕罪,微臣失礼了,但是真的好气。”   女皇打量她片刻,又道:“你手下姓宋的女史,怎会突发疾病?”   杜清檀没犹豫,只讲述的时候尽量避开梁王、张五郎等人,只说熏儿吃了宋大娘送去的饭食就被毒死,她不知缘由。   然后她与宋大娘、岳丽娘为此争吵,也没个结论。   回到宫里,宋大娘突然就病了,她因为生气就没去管,之后听人说,宋大娘自己用药错了,没了。   其他的事一概不提不知。   女皇道:“听说你们这批食医,都是李岱的内应,他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要干什么?”   又是一个致命试题!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道:“其他人,微臣不知,但说到自己,微臣可以发誓。”   她认认真真地说:“微臣是清白的!微臣也不知此事,至少琅琊王不曾与微臣提过此事。   他只与微臣说,让微臣尽忠尽力,恪守本分,不要丢他的脸,毕竟,微臣是他选送的。”   “仅仅只是选送这么一层关系吗?”女皇的声音骤然提高,怒不可遏,“你好大胆子,竟敢欺瞒于朕!” 第351章 撑个半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杜清檀从未像任何一刻这般接近死亡。   即便是在登封被关押时也未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越是要命,越是冷静,多年的职业生涯,让她保持住了平静和理智。   她恭敬地伏下去,沉声道:“微臣不知圣人为何发怒,为何指责微臣。   但想来,圣人自有充分的理由。不过,在您惩戒微臣之前,可否听微臣辩解一二?”   女皇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年轻女官。   出身名门,却遭逢生父早亡,以一己之力支撑门户,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突然遇到这样的指责,却也不慌不忙,更不曾冲动地和自己抗辩,而是冷静温和地争取辩解的机会。   是个能成大事的。   女皇走到今天,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在她看来,懦弱无能者不配入眼。   但她所喜欢的强者,也必须顺从她、尊敬她,事事以她为先,否则,杀之。   女皇冷冷地道:“说。”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把李岱卖了。   “圣人问微臣,与琅琊王除了举荐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关系。   微臣之所以回答没有,那是因为,他曾经向微臣表示过好感,说只要微臣愿意,他可以向圣人恳求。   微臣拒绝之后,他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既然未成,微臣也就认为无需多提。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不值得炫耀。”   女皇冷笑起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朕的孙子,还配不上你这个小小的女官?”   杜清檀无声叹气。   满心欢喜,就是心怀不轨,行背叛之事。   不愿意吧,就是看不起皇孙。   到底要她怎样?   她苦笑着道:“是微臣配不上皇孙,之所以觉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实是微臣在宫外已然定过亲,且既已入宫,就该全心全意侍奉圣人,不能三心二意。”   女皇没什么情绪起伏,只静静地听着。   杜清檀猜不出她的喜怒,也只能安静地等着结果。   她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做的也已经做了。   如果这样还是要她去死……   正想着,就听女皇冷冰冰地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杜清檀再次苦笑:“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臣虽愚钝不能知悉到底什么地方错了,但圣人自来圣明,想必自有理由,让臣非死不可。   既然如此,微臣斗胆恳请圣人勿要牵连微臣的家人友人,他们无辜且不知情,更是一直以圣人为神明。”   她深深拜倒,不再发一言。   即便到了此刻,她的脊梁也是直的,不曾坍塌。   死一样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女皇突然“哈哈哈”地朗声笑了起来。   “好个杜五娘!你的头很铁啊!这性子也犟得实在是可以。”   杜清檀暗里松了一口气,却故意装作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傻乎乎地看着女皇。   “启禀圣人,微臣没觉着自己的性子犟呢,微臣一直觉着自己很乖巧懂事。”   女皇懒得理她,只问:“你说你在宫外定过亲,那是谁啊?竟然让你看不上琅琊王。”   杜清檀叹了口气:“是现任大理寺主簿,独孤不求。微臣与他,是由东宫做媒定的亲。”   女皇淡淡地道:“之前朕曾听闻,东宫为属官做媒定了一门亲事,都说是郎才女貌,原来是你们。”   杜清檀露出惆怅的笑容:“是啊,微臣与独孤不求相识于微末之时,但在随驾前往嵩山之前,已经解除婚约。”   女皇皱起眉头:“这又是为何?”   杜清檀继续惆怅:“他奉旨彻查冤狱,微臣不想成为影响他为圣人尽忠的因素,也不想他成为影响微臣为圣人尽忠的因素。”   女皇来了几分兴趣:“你二人一同为朕尽忠不好么?怎地还会互相影响?荒唐!”   杜清檀沉默片刻,才道:“心中有牵挂,贪恋情爱,就会贪生怕死,终将死无葬身之地。何不一别两宽,有缘再会。”   她这话说得有几分冒犯,却又充满了悲情。   于是那几分悲情冲淡了冒犯,听起来倒也不至于让人反感。   女皇一时间竟然有所触动,静默片刻才道:“听说独孤被刺,险些死于凶徒之手,朕一定要……”   她没接着往下说,但对于杜清檀来说,已经够了。   杜清檀再次以头触地,虔诚且信赖地道:“微臣和独孤不求,皆都愿意为圣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女皇这回没被感动,淡淡地道:“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且看你们怎么做吧。”   “是!”杜清檀也没啰嗦,回答得清脆响亮。   “起来吧。”女皇轻轻抬手,睁着一双老眼道:“你不害怕?”   杜清檀认真地道:“怎会不害怕呢?天子之怒,仿若雷霆。不过,微臣的义母教导微臣,女官,代表着宫中的体面,无论任何时候也不能失去体面。”   她大着胆子,略带几分俏皮:“其实,微臣的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了,还想着,临死前不知能不能要一餐饱饭。”   “哈哈哈~”女皇再次笑了起来,将手豪气地一挥:“传旨,赐杜清檀为正六品司药,赏一餐饱饭。”   “???”   杜清檀这回真的懵了,不是修罗场吗?怎地突然就升官了?她这升的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还不赶紧谢恩?”金守珍看不下去,忙着提点她。   杜清檀赶紧拜倒谢恩。   女皇心情很好,将手一挥:“回去吧。”   杜清檀走出大殿,人还是飘的,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才确定刚才不是在做梦。   等她回到住处,整个司药司都接到消息并沸腾了。   白司药喜气洋洋地赶来恭喜她:“你是真有福气。”   其余人也各有恭贺,杜清檀忙着行礼道谢:“皇恩浩荡,承蒙圣人青眼,我一定要为圣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这话说得特别官方,没几分真心在里头。   众人少不得酸溜溜加暗里撇嘴,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这种事除了羡慕之外再无他法。   等到御赐的饭食下来,众人才算高兴起来。   因为太多太丰盛了,注定会把杜清檀撑个半死。 第352章 温善   杜清檀吃到眼睛发直,深刻领会到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早知道女皇会赏赐她这么多吃食,她一定不会嘴贱,说那什么想吃一顿饱饭之类的话。   关键这些东西还不能和其他人分享,必须吃下去。   申小红捂着嘴“吃吃”地笑,假装好奇,实际幸灾乐祸。   “杜司药,好吃吗?我们可真羡慕你啊,好想也能尝一尝呀。”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看了她一眼,举手行了一礼,神色严肃。   “圣人仁慈,赐我御膳。我舍不得吃,我要把它供起来,以便随时警示我自己,一定要好好当差才能不辜负圣人的期许。”   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将吃不下的御膳供了起来。   众人目瞪口呆,居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申小红不能不服气:“我不如你多矣。”   雷燕娘嗤笑着翻了个白眼:“才知道啊。”   众人散去,杜清檀吃下双倍的消食丸,犹自躺着轻抚肚子直叹气,可把她撑坏了。   果仁走过来:“司药,我给您揉一揉吧。”   杜清檀指使她:“不能用太大力气,就绕着肚脐这儿,从右至左,轻轻地揉。”   “嗳~”果仁依言而行,耐性十足。   杜清檀打了两个饱嗝,舒服多了:“你可想学食医之法?”   “好啊,好啊,您愿意教我吗?”   果仁高兴地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是天真烂漫。   “司药,圣人召见您,都和您聊些什么呢?我只是远远见过圣人一次,光是那么瞧着,腿就发软了。   若是到了御前,铁定说不出来囫囵话,您怎么就不怕呢?圣人喜欢您什么呢?”   可杜清檀经过岳丽娘的事,已经不敢认为,身边的普通人就真的只是普通人。   她微笑着道:“圣人纵然威严,却也是人,敬她爱她忠她,她自然就喜欢了。   我的性情就是这样,胸怀坦荡,见了谁都不怕,都能说出话来。”   滴水不漏,一丝错都别想抓到。   次日,杜清檀起了个绝早,赶到御膳房时,多数人都还没来。   司膳游宝蝉见到她,夸张地笑道:“哎呀,杜司药怎么还亲自来做饭呀?指挥手下不就是啦?”   杜清檀低眉顺眼的:“您不也日日早起,亲自守着,时常动手?我有今日,也是向前辈们学的。”   游宝蝉爱听这话,那点子酸溜溜不平衡总算好了些许,便以过来人口气教训杜清檀。   “是该这样!圣眷越隆,越要小心做人做事。不然啊,这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到时候下场更难看!”   雷燕娘皱起眉头要反击,被杜清檀拦住了。   “多谢司膳提点。”杜清檀笑得极其温和善良。   游宝蝉本来还想再说几句的,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的那种“温善”,由来打了个寒颤,找个借口走了。   杜清檀神色如常,认真地亲手做了两道药膳。   一道是补益元气,滋阴养血的长寿益元汤,最适合久病体虚的老年人。另一道是补血润肤、抗衰老的麦冬裙边。   正做着呢,程尚食来了,赞许地道:“你倒起得早。”   杜清檀行礼问安,笑道:“才刚得了赏赐,总得尽一尽心意。”   程尚食就道:“既然你已做了司药,肩上的担子就该更重了,以后,御膳房要敬上去的吃食,都由你看一看,剔除掉不合适的,再报给我吧。”   跟在一旁的游宝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脸皮,却没敢公然反对,只皮笑肉不笑的。   “才刚和姐妹们说起来,闲暇之时,也要请杜司药教教咱们食医之术,省得犯了禁忌,给尚食添麻烦。”   她花了整整二十年功夫,好不容易才从御膳房的小宫女做到司膳。   这些吃食菜品,她不说非常懂,也懂得七八分。   怎么就让杜清檀一个才进宫的小丫头骑到头上了!   再说深得圣眷,那也该只在司药司折腾,怎地把手伸到了司膳司!   程尚食心知肚明,却也不在明面上护着杜清檀,只道:“勤奋爱学才是正理,你们确实该懂得一些食医之道。小杜,你可愿意教导她们?”   杜清檀丝毫没犹豫:“谨遵尚食之命。”   程尚食特别高兴,游宝蝉等人则都惊了,随即就很不相信。   谁会舍得把自己飞黄腾达的独门秘术无偿传给别人啊,肯定是假装大度,背后要使各种手段!   杜清檀也不多说,笑眯眯地和游宝蝉道:“稍后空了,咱们再商量怎么做吧。”   送走御膳,杜清檀回房更衣洗脸,忽然听得门响,一瞧,雷燕娘、申小红、袁春娘、岳丽娘都来了,个个的脸色都不好看。   她们为什么而来,杜清檀心知肚明,淡笑着道:“坐,什么风把你们全都吹来了?”   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最终还是雷燕娘开了口。   “司药,我们不赞同您把食医之术传授给司膳司的人。她们本就人多势众,逮着机会就给我们穿小鞋。   也只是无法替代咱们,这才不得不假装和气。一旦她们也懂了食医之术,就没我们活下去的地儿了!”   杜清檀道:“谁说我要全部教给她们了?”   雷燕娘眼睛一亮:“您是说?”   杜清檀坦荡地道:“医术这种事,还是需要悟性与天赋的。教不好,反而是害人。   我只打算教一些简单的十八反十九畏之类的,还有什么食物不能作伴配伍等最简单的基础。   这本来也是食医该做的事,圣人身体康健,咱们也就都能平安无事。”   雷燕娘等人这才满意了,申小红跳出来道:“我早就说了,司药做事自有道理,咱们不用瞎操心,你们总不信。”   众人齐齐给了她一个白眼:“就你最聪明!”   杜清檀打发走众人,自去拜见程尚食,毫无隐瞒地把她的教学计划说了。   程尚食欣慰极了:“你比我以为的更好。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让你这样做?你升得太快,根基不牢,太招人恨。   一旦你做了这许多人的老师,教导她们食医之术后就不一样了。   只要会做人会做事,她们都会变成你的人脉,变成支持你的人。圣人给予富贵,还要守得住。” 第353章 进谗言   杜清檀静静地听完,微笑说道:“义母,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您既然说了,我就听您的安排,总归您不会害我。”   程尚食见她豪爽大气,眼里全是对自己的信赖,由不得更多了几分欢喜。   遂起身把门窗尽数打开,仔细看过周围,叫她挨着自己坐下。   这是要说悄悄话的意思,杜清檀赶紧地挨过去,很自然地搂住程尚食的胳膊。   孤独太久,总想有个伴,也想要有人关照有人宠的。   从前是杨氏,现在是程尚食。   她们给予了她关爱,她也想要亲近她们。   程尚食也是孤单的,她抚摸着杜清檀的头发,低声道:“把圣人和你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杜清檀自是毫无隐瞒。   程尚食听出了一身冷汗,后怕地道:“孩子,你福大命大,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女皇是怀疑生这场病,是有人在捣鬼,想要置她于死地。   在场全部的人都有嫌疑,包括张氏兄弟、梁王在内,甚至远在洛阳的李岱,也逃不了这个嫌疑。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杜清檀等人。   程尚食抚着额头道:“也是这几年圣人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否则不知要死多少人,即便是错杀也不会手软……”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冤狱出现,盖因不杀不能稳帝位。   现下女皇年老,既已打算还政于李氏,便会宽容许多。   但并不意味着,她会轻易饶过敢对她不忠、敢对她下手的人。   程尚食分析给杜清檀听:“据我所知,圣人进入登封之后,其实已经劳累不堪,饮食不调,吃得最多的还是你做的。   之后她生病,已经暗里在查饮食等物,查得最多的就是你。   是张五郎把你关起来,梁王又把你抢走关押,都想把责任推到你身上,这才减轻了你的嫌疑。   之后又有宋大娘想要毒死你,又减轻了你一层嫌疑。大家都想要置之于死地的那个人,恰恰是最无辜的。   再之后,琅琊王前去探病,公然为你说话,为你置换衣被,其实也是用另一种方式为他自己辩白。   毕竟,倘若你与他之间若是真有什么,他断断不敢如此作为。   再有,就是你自己应对得当,还有一点,你沾了独孤不求的光。   他出生入死,办的事情每桩每件都合乎圣意,圣人相信他的忠诚。”   一件事的启承转合,中间夹杂了太多的人和事。   杜清檀当时身在局中不知道,只想着万一真是那么倒霉,该死就死了,尽量不要拖累别人就好。   现下听程尚食这么一分析,冷汗又出来了。   李岱、宋大娘,在这件事里真的全然无辜吗?   恐怕并不见得。   她抖了两下,笑容却是依旧灿烂,语气也很轻松。   “可见老天偏爱我,毕竟我是在梦中遇过仙的人。”   但若是,她平时为人只要有一点不妥当,得罪了岳丽娘,或许事情又是另一种结果。   “小心当差吧,走一步看十步,多思多想,不要贪心,胆儿要小,却也不能懦弱。”   程尚食给了忠告,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和独孤重新和好啊?”   杜清檀微笑:“不知道。”   “矫情!”程尚食白了她一眼,“之前是遇到那种事,不得不如此,现下危机既已解除,还该早些和好才是。   不然拖得久了,万一出现其他差错或是误会,寒了人心就不好啦。”   杜清檀垂着眼,淡声道:“这事儿已经由不得我和他了。”   她已向女皇说明此事,女皇没有任何表示。   加上之前她和太子妃说明此事时,太子妃明显对独孤不求另有打算。   太子做媒,想分就分,想合就合,把东宫放哪儿了,人家不要脸面的吗?   程尚食长叹一声,也不好多说什么:“去吧。”   杜清檀回去之后,就开始着手编撰简易教材,准备教御膳房的人一些简单的食医常识。   但实际上,这并非容易的事。   一来,宫人识字的本就不多,且多数年龄偏大,想要学习这些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很难。   二来,并不是人人都有时间和空闲来学。   三来,司膳游宝蝉本身不是容得人的,她也怕手下的人学出本事超过她自己。   是以杜清檀主动去寻游宝蝉联系此事,都被她找借口给推了。   杜清檀却又狡猾,生怕游宝蝉把责任推给自己,就专门挑着有很多人在场的时候找她说这事儿。   游宝蝉推了两三次后,大家就都知道这事儿和杜清檀没关系,于是不了了之。   雷燕娘不免不平:“说啥都是她,您这白忙乎一场了。”   杜清檀笑而不语,倒也不是白忙乎,她还有另一层打算。   总在宫里待着,局限于这一方天地,不是什么好事。   她想去内医局。   内医局中驻扎的是宫廷太医,不当值时是可以回家居住的。   但司药司距离内医局还有点儿远,那边的太医不见得愿意让她去。   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女皇主动开口,所以,必须让这本教材发挥最大的作用。   杜清檀先把这本册子送给程尚食,请程尚食帮忙修改。   程尚食觉着她编得不错,又拿给陆尚宫看。   一来二去,这事儿就传开了。   在一把金豆子的鼓励下,金守珍把这事当作新鲜事儿,说给了女皇。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女皇昨夜被伺候得非常舒服,心情很愉快,也正好有点空闲,想要打发打发时间,便道:“拿来我看。”   于是杜清檀连带着她编的小册子一起被送到了女皇面前。   女皇看过之后,提了意见:“确实通俗易懂,明明白白,宫中既然用不上,正好再加些内容,拿到太医署去用。   不是要办那什么医婆班吗?再编得深一些,才好上课教授,你去把这事儿做实了。”   杜清檀笑着应了,转身要走,正好对上张五郎的目光,她就木着脸收了笑容。   这等同于给人脸色看,张五郎想起新仇旧恨,哪里容得下她风光,当下凑到女皇耳边开始进谗言。   “圣人,这杜清檀身为内宫女官,却总是出入宫门,大家都说不合乎规矩呢。” 第354章 女强男弱   说是挨着女皇耳边说悄悄话,其实因为御前安静,大家都听见了。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张五郎不待见杜清檀,看看,这来坏好事了。   金守珍悄咪咪给杜清檀使眼色,表示遗憾以及无能为力。   杜清檀垂着眼假装没听见。   女皇目光一瞟,便把在场众人的表情看在了眼里。   她也不说什么,只问程尚食:“你怎么看?”   程尚食虽然恼恨张五郎使坏,却也只能按着规矩如实回答:“启禀圣人,五郎说得很对。”   女皇又问陆尚宫:“你怎么看呢?”   陆尚宫掌管宫规,自是马虎不得:“五郎与程尚食说的都对,内宫女官就该专心伺奉圣人,确实不宜频繁出入宫门。”   大家都说不对,反而让女皇不高兴起来。   就如她登基为帝,也是所有人都觉着女子不该如此,觉着她不对。   但她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只要是她觉着对的,就一定要做成。   于是她“哈哈”一笑,问杜清檀:“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杜清檀上前一步,谦恭地道:“百姓多疾苦,尤以女子为苦,每年不知有多少女子因疾讳医失去性命,多少幼童因此失去母亲,悲苦哭号。   圣人体恤万民,这才拨款设立女医班,是体谅女子的不容易。正如圣人早年提出父母去世,子女皆该守孝三年一样,男女除去性别不同,其他没有什么不同。”   杜清檀说到这里,有意停顿,观看女皇的反应。   如她所料,这话全都说到了女皇的心坎里。女皇就是要提升女子的地位,让自己显得名正言顺。   女皇鼓励地道:“说得对,没有母亲,哪里来的儿子!继续往下说。”   杜清檀又道:“微臣闲时,曾听人言,近年因战乱天灾,百姓深受其苦,圣人一直殚精竭虑,想要安稳民生。   微臣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食医,却也愿意为圣人分忧。但凡对百姓有利,只要圣人吩咐,微臣愿意肝脑涂地。”   “说得好!”女皇环顾四周,意气风发:“百姓多疾苦,怎能因为朕一人之故,断了百姓的生机?   你们这些人,分明就是怕麻烦偷懒,为你们自个儿着想,这才和朕作对。”   张五郎万万没料到事情竟然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便恨恨地瞪向杜清檀。   杜清檀垂着眼装鹌鹑。   程尚食则诚惶诚恐地辩解:“圣人明鉴,实是因为宫规如此,若是乱了套,以后只怕难以服众……”   女皇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不高兴地看向陆尚宫。   陆尚宫赶紧拿出解决办法:“圣人有意为百姓解忧,又不能乱了宫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讲。”   “内医局。”   陆尚宫缓缓道:“内医局为宫中太医驻扎之地,太医拿着令牌出入宫廷,并不违背规矩。   且,内医局与尚食厨中间只隔着史馆,杜司药掌管食医之事也不会耽搁。”   这等同于给杜清檀等同内廷太医的权利,只要不当值,就能住在宫外。   女皇听到这里,反而不说话了,目光沉沉地在杜清檀、程尚食、陆尚宫面上来回打量。   程尚食不可避免地露出担忧之色,陆尚宫一派霁月光风、问心无愧。   张五郎的小眼神儿来回反复,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杜清檀还是那副头很铁的模样。   女皇心里便有了数,道:“此事容后再议,都散了罢。”   杜清檀走得干脆,并无留恋盘桓之意。   她要,与女皇要给,那是两回事。   这件事本就不容易,不急在一时,得慢慢来。   行至无人处,陆尚宫小声提醒程尚食和杜清檀:“想个法子,和五郎缓和一下,这样下去很不好。”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为什么大家会害怕张氏兄弟,既受宠人又坏,时不时在御前上点眼药,天长日久的,谁受得了啊。   杜清檀谢了,陆尚宫也就与她二人别过,自去忙乎。   程尚食却是有些回过味来:“你是故意的?”   杜清檀微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有壮阳药膳在前,被张五郎讨厌总比被他喜欢的好。   在她们身后,女皇笑问张五郎:“为何不喜杜清檀?”   张五郎气呼呼地道:“此女目中无人,好似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看一眼都让她掉份儿。”   他这也是狠毒的,女皇最为忌讳别人因男宠之事说长道短,他这一说,等于踩着杜清檀,拿把刀往下砍。   张五郎说完这话,就等着女皇发怒了。   谁知女皇竟然道:“别胡说八道,她自有未婚夫,心有所属,为人又端正严肃,不爱阿谀奉承人。   你别因为她没像别人那样百般讨好于你,就看她不顺眼,我吃了她做的养生药膳很舒服,你别惹她。”   张五郎脸色顿时一白。   女皇这话明着是在说杜清檀这事儿,实际是在敲打他,说他与其他宫女嬉笑玩闹,她不喜欢。   张六郎见势头不好,立刻笑着喂了一粒樱桃给女皇,撒娇道:“今日天光正好,不如咱们去宴饮罢。”   女皇这才笑了。   金守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为什么,女皇会认为,杜清檀是一个端正严肃,不会阿谀奉承的人呢?   难道是因为,杜清檀把她吹捧得太舒服,太过恰到好处了吗?   金守珍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决定以后杜清檀托他办事,收钱减半。   夕阳渐沉,独孤不求在桌前坐立不安,好几次抬头看向窗外,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影。   武鹏举在院子里磨着刀,同情地道:“不会来了,还想着人家天天来给你做药膳补养呢!   她可是大忙人啊,听闻琅琊王又办了个什么女医班,她又是授课人之一。   宫里要当差,外头太医署两个班等着她上课,哪里有空来给你做饭!”   阿史那宏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就是!何况人家才新升了官。独孤啊,你才七品,她都六品了。   没听过那句话吗?女强男弱,必不久长。你惨了,惨了,迟早鸡飞蛋打!” 第355章 你要我拿她换好处?   李启笨手笨脚地生着火,说道:“什么女强男弱,我不在意啊,我就想靠着五娘吃软饭,只是她看不上我……”   “啪”的一声门响,是独孤不求生气地把门砸上了。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嘴里说着不原谅,却又天天望穿秋水,脖子都探长了。   武鹏举叹息:“其实我们都不如杜五娘啊。”   李启怪道:“何来此说?”   武鹏举道:“要论拿捏人心,情场常胜,就是她了。这幸亏不是个男人,否则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被伤透心。   看看,把咱们独孤钓鱼似的,钓得心急如焚,胡思乱想,心乱如麻,茶饭不思,太坏了,这恶女人!”   阿史那宏深表同意:“我早说过她是我见过最凶恶的女人,心机又深沉,你们偏不信……”   正说着,就听门被拍响。   三人对视一眼,赶紧地住了嘴,觉着多半是杜清檀来了,少不得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的声音应该不算大吧?   李启屁颠屁颠地跑去开门,乐呵呵地打招呼:“五……咦!四哥!怎么会是你?”   李岱一袭朴素青衣,只带一个随从站在门口,温文儒雅地笑:“我来探望独孤。”   李启惊疑不定,堵着门不让进:“四哥有什么事吗?”   李岱皱眉:“没事就不能来看他啦?”   话说这族弟,当初在长安时,成日跟在他身后,唯他马首是瞻,现下竟然已经将他当作了外人坏人。   武鹏举走出来,笑容殷勤客气:“殿下快快请进,您这是来看独孤的啊?我替他谢谢您啦,您这么忙,还劳烦您跑这一趟……”   李启从这笑容和语气中,看出、听出了浓浓的“杜清檀味”。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武鹏举跟着杜清檀在登封待了一阵子,别的没学到,这套功夫学了十足十。   就,很让人讨厌。   李岱矜持地笑着,指着躲在角落、假装不认识他的阿史那宏:“你,过来!”   阿史那宏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敷衍地行礼问安:“见过殿下。”   李岱微眯了眼:“你怎会在此?”   这人身份存疑,要细究起来,能带出一大片泥。   他就不信,阿史那宏和独孤不求不在意。   阿史那宏想也不想,张口就来:“那自然是因为,小的看上了采蓝,这才百般讨好杜司药啊。   杜司药在宫中,我这想要讨好她也没办法,只能投其所好,来讨好独孤主簿。”   投其所好……李岱勾唇冷笑:“可我看,不是这么简单的,当初萧三娘与杜清檀发生纠纷,你便掺杂其中……”   “吱呀~”一声门响,独孤不求站在门口,冲着他点头微笑:“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屋里坐。”   李岱看向独孤不求。   此人面色苍白如纸,眉间缠绕着一股沉沉病气。   明眼人都能瞧出他伤得不轻,偏生打扮得光鲜亮丽,站姿挺拔,意态骄傲。   仿佛低一低头,露一露疲态病态,就会少块肉似的。   李岱轻笑一声,直视过去:“你这又是何必?都是老熟人了,我诚心来探病,倒也不必假装坚强。”   独孤不求皮笑肉不笑,请他入座,随口问道:“吃过饭了吗?”   “不曾,打算来此混一餐饭吃。”李岱落了座,大喇喇地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颌,好整以暇。   独孤不求面皮一抽,暗骂一声真不要脸,没见过混饭吃混得这么理所当然的。   李启把一杯带着烟熏味的热水放在李岱面前,笑道:“四哥,咱们这儿简陋,没啥吃的喝的,您将就吧。”   独孤不求指使他:“殿下要在这里用饭,去做饭吧。”   李启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做饭???我不会呀!四哥,不如叫你那个随从去做吧。”   独孤不求不怀好意地看向李启,没多少诚心地道:“不好意思,我这也没个下人奴仆伺候,做不了饭。”   李岱不怒不气:“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们吃过了呀!”李启道:“我们才从外面回来,在外吃的汤饼……”   李岱突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问你了吗?我与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李启吓得脖子一缩,灰溜溜地出去了。   武鹏举继续磨刀,眼睛往门缝里瞅着,低声道:“要打起来的,一定会打起来的……”   李启不明所以:“什么?什么?”   阿史那宏虽未说话,却是把脖子探了过来。   武鹏举叹气:“我不好说太多,你们自己体会。”   这情敌相见,格外眼红,他是真不好多说。   屋内,李岱已然换回温和模样:“怎会在外头吃汤饼呢?不利于伤口愈合吧?   今日小杜来太医署上课,早早就走了,我还以为她来给你做饭了呢,不想她竟是没来这里?”   独孤不求勾着半边唇角,眉眼不动:“我心疼她来着,这宫里宫外两处跑,多辛苦啊,别人把她当牛马使唤,我可舍不得。   自己的人自己疼嘛,这不,她上次来给我做饭,我就骂了她一顿,再不许她来了,叫她有空就歇着。”   李岱轻轻一笑:“看来,她是听你的话了。”   独孤不求得意地笑:“是啊,她最听我的话。”   “看我!人还没老,就糊涂了!忘记小杜今日走得早,是因为莺娘来找她,说是要去武八娘那儿坐一坐。”   李岱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据说,武八娘买了个很是强壮的昆仑奴,小杜很好奇。”   “哦……”独孤不求掀了一下眼皮,没什么表情,“所以殿下来这里,就是为了学无知妇人嘴碎挑拨的么?”   李岱俯身朝他靠近,压低声音:“我知你最近遇到的阻力很大,光靠你们四个还不够。如若我愿意帮你的忙,你会事半功倍。”   独孤不求淡淡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李岱沉声道:“放手吧,你与杜清檀不合适。既已解除婚约,就不要再纠缠不清了,于你,于她,都有好处。”   独孤不求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说,让我用她换取好处?” 第356章 孤勇者   “怎能说是用她换取好处呢?不过是想与你合作共赢而已。你若真的爱她,就该放手让她过得更好才对。   五娘为了不拖累你,愿意背下所有骂名和委屈。仅只是让你不要拖累她,为什么你就不肯?”   李岱掏出一封信函,轻轻推到独孤不求面前,起身告辞:“我先走了,你若有想法,随时可来太医署找我。”   武鹏举送走李岱主仆,折身回到室内,特意解释。   “我姐是买了个昆仑奴,但也只是格外高壮,肤色黝黑,性情温良而已,并不是什么美男子。   小杜那个人,你也知道了,别看她一本正经的,其实就只喜欢长得美的。”   言下之意,即便杜清檀真去看了昆仑奴,那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淡淡一笑:“知道了。”   武鹏举见他真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就放了心:“琅琊王寻你做什么?”   独孤不求拿出李岱给的信,轻轻推到他面前。   信上只有短短一段文字——   女皇将于四月召集武氏、李氏皇室近亲为誓,告天地于明堂,永不相负,再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铭誓之后,从前种种,皆不再提,包括既往冤狱。   武鹏举轻轻叹了口气,并无意外之色。   独孤不求道:“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武鹏举叹息:“确实,我这几日在武氏宗亲中奔走,听到许多人说,圣人为了让武李两家和睦共处,打算搁置此事,不再提及。   之所以没和你说,是我觉着,消息还不准确,作不得数,你忙了那么久,险些送了命,怎能因为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就放弃了呢?   李岱此人行事自来稳妥,从不走空。他既然敢给你传信,此事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我们愿意跟着你奔走此事,升迁倒在其次,只是看不惯黑白颠倒,无辜者受罪,作恶者逍遥富贵。   我只怕你陷得太深,想要拔出来时已然不及。毕竟吧,武氏宗亲掺杂此事最深最多,最不愿意翻案的就是他们。   你若执意翻出从前那些糟污,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包括你的家人,以及小杜,都会是目标。”   独孤不求神色惨然。   他兢兢业业想为冤屈者翻案,不单是得了东宫首肯,也是得了女皇示意。   然则,在付出半条性命、与杜清檀解除婚约的代价之后,女皇居然反悔了,且对他没有任何示意。   那么,他算什么呢?   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丢弃的小卒子?   一瞬间,自厌、自弃等无数情绪尽数涌上心头,他终将一事无成,终于还是跟不上杜清檀的步伐。   再接着,一股难以控制的愤怒涌上心头。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想要怎么样就能怎样?!   权势富贵固然高高在上,但人命、清白、正义,真的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他不服!   他要和这卑劣的命运抗争到底!   当年从军之时,他迫于家族的压力,替族伯顶了罪,身败名裂,失去所有。   好不容易一路拼杀到现在,又要因为上位者的一念之差,就要毁掉他所有的努力吗?   他不服!   独孤不求红着眼睛,坐直身体,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时辰不早,我们来汇总一下今日收集到的线索。”   按照之前几人的商定,武鹏举负责在武氏宗亲内部寻线索,李启负责李氏宗亲内部,阿史那宏负责教坊内的罪官家眷。   要厘清一桩冤案,需要无数线索、人证、物证及时间。   何况是这么多桩冤案,需要的人力物力不可细数。   加上又有涉及的相关权贵明里暗里阻挠,办起来真是劳心劳力。   只靠他及大理寺那边,很多事情确实不好摸到内里,幸好有这三人相帮,可以深入他触及不到的区域。   只有将这无数的线索、人证、物证汇集到一起,才能有足够的分量打动女皇改变主意。   武鹏举大吃一惊:“啊,你还是不放弃啊?”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微微笑了:“怕死,不是大丈夫所为!”   三更鼓响。   独孤不求将收集到的证据整理妥当,小心收入铁匣之中,再用特制的铜锁锁好。   铜锁有三道锁孔,要用三把不同的钥匙分别开启。   钥匙分由李启、武鹏举、阿史那宏拿着,独孤不求掌管铁匣,保密措施算是最安全不过。   “累死我了。”阿史那宏伸个懒腰,打着呵欠准备去睡觉。   李启兴致勃勃:“这被冤屈的李氏宗亲最多,若是此事能成,不知有多少人要感谢我。啊,好困,我也去睡啦。”   独孤不求轻轻叩响桌面:“不着急,我有一事要与大家言明。”   阿史那宏和李启见他神色严肃,便又强行打起精神:“啥事儿啊?说快些,得赶紧睡着才行,不然饿得难受。”   独孤不求将李岱给的最新消息、以及相关后果都毫无隐瞒地说了。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今日可能是最后一次为此事相聚。   大家今夜都回去好好想想,是否还愿为了此事继续死磕,明日一早给我答案。   无论你们作出任何选择,我都理解,我们还是好兄弟。”   他神色平和,没有从前的骄傲得意,有的只是温和笑意,仿佛闲话家常。   阿史那宏和李启面面相觑,完全没料到事情居然又起了这样的变化,且还如此凶险。   李启颇为热血,不过随意想了片刻,就道:“我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就姓李,不为李氏出头请命,谁还愿意来做这事?   阿史那宏也只是略略思考片刻就下定了决心:“我来这里,除了护送团团之外,本也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我被族人抛弃,远离家乡,本来也没什么拖累,若不去赌,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不定哪天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无人知道我是谁,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我要搏一把。”   独孤不求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不急,都好好想想,明早再说。” 第357章 昆仑奴   晨鼓响起还没多久,独孤不求已经出了门。   走到半途,他便遇到了团团。   团团骑着马,由一个上身赤裸、斜披帛带、穿着短裤、高大强健、皮肤黑得发亮的昆仑奴牵着马,急急忙忙地往他这边走。   独孤不求闪身躲到墙角,沉默地看着团团从他身旁经过,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独孤大哥哥!”团团在他身后喊着,追了上来。   独孤不求催动枣红马,想要快速离开,团团却叫道:“罗叶,拦住他!”   那昆仑奴便大步向前狂奔,利索地拽住了枣红马的马缰,然后睁着一双小鹿般温柔的眼睛,看住独孤不求。   “这位公子,烦劳您稍微等一下我家小郎君。”   是个五官长得很英俊,脾气很温和的昆仑奴,但是独孤不求由来就很生气。   不是说了,是武八娘买的人吗?怎地团团就变成了这人的小郎君?   他冷冷地睃了这叫罗叶的昆仑奴一眼,拨马回身看向团团:“什么事?”   团团从马背上溜下来,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只食盒,高高举起递到他面前,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着。   “独孤大哥哥,这是姐姐昨天为你做的补汤和小熊饼,因着她时间不够,没办法在昨天送过来,所以让我今早给你送来。”   独孤不求满怀的愤怒和不甘突然就淡了许多。   他垂眸看着团团,很想伸手去把这孩子毛茸茸的头发挠成鸡窝,再把人高高举起,一起欢笑。   然而那手却迟迟不曾伸出去,唇角也讽刺地翘了起来:“是昨天你们吃剩的残羹剩饭吗?”   团团不敢置信:“独孤大哥哥!你误会了!没有人动过,这一份是专门给你做的,一大早我就起身热好的,很干净。”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不屑而笑:“你姐姐倘若真是有心与我和好,就该登门在我这里做,何必舍近求远,去别个府里?”   “那是因为姐姐有其他事要办!”   团团着急地红了眼圈,踮起脚尖,努力把食盒往上举。   “独孤大哥哥,你先接了食盒,我以后再给你解释。”   独孤不求只是不理,冷淡地道:“让开,别耽搁我上值!”   忽见一只黝黑的大手伸过来,接了团团手里的食盒,直接递到他面前。   昆仑奴罗叶温和地道:“独孤公子,还请您不要为难我家小郎君,他一心一意对您好,为了赶早给您送饭,一夜没睡好,您不该辜负这片心意。”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咦,你谁啊?我怎么不知道,杜家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昆仑奴?”   罗叶眨眨眼睛,很诚实地道:“就昨天下午,八娘把我送给了杜司药。”   独孤不求淡淡地道:“为什么呢?”   罗叶再眨眨眼睛,露出羞涩的笑容:“杜司药见了下仆之后,夸下仆健美好看,八娘就说,送她了。”   独孤不求气得一阵头晕,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嫉妒使他面目全非,他恶声恶气地道:“那她就答应啦?”   罗叶不明所以,很诚实地道:“是啊,五娘就很高兴地接受了。毕竟下仆真的很不错,身强体健,性情温柔,力气又大,很会伺候人的。”   独孤不求一阵胸闷,紧紧揪着缰绳,眼里闪出恶狼般的凶光,死死盯着罗叶。   还真是身强体健,性情温柔呢!   什么坚决不理团团,以防给杜家姐弟带来麻烦之类的想法,在这一瞬间被他完全忘了。   他用力抢过罗叶手里的食盒,恶狠狠地道:“离她远点!”   罗叶睁着小鹿眼,莫名其妙:“谁呢?”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拎着食盒,一踢马腹,一溜烟走了。   团团和罗叶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同时道:“他怎么了啊?”   团团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小大人似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独孤大哥哥这是嫉妒心在作祟。”   罗叶不明所以:“为什么呢?他嫉妒谁啊?”   团团摇头,老气横秋:“不可说,不可说,咱们回去吧。”   罗叶很难过:“小郎君,独孤公子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   团团拍拍他的肩:“不用管,他自己会好。”   独孤不求黑着脸走进大理寺,上司和下属都来和他打招呼:“来啦?这是给咱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啊?”   独孤不求一改往日的大方,冷冷地道:“不能吃,里头的东西搁了砒霜的,是重要的物证。”   一群馋鬼吓得缩回手去,纷纷道:“要不要这么吓人啊?什么案子?怎么没听说?”   “事关紧要的人,不能说。”   独孤不求将食盒随身拎着,就去寻大理寺少卿许知会,密谈一炷香后,他又拎着这一只食盒出了大理寺。   午后,杜清檀和果仁走出宫门,准备前往太医署授课。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独孤不求站在宫道旁,身后站着的是枣红马,马鞍上还挂着一只食盒,看样子是在等人。   杜清檀正要开口招呼,独孤不求就和没看见她似的,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去了。   “韦舍人好啊!”   他笑盈盈地和她身后的人打招呼,熟稔地拉起了家常。   “上次您约我喝酒,不巧我没空,这便错过了,今日既然遇上了,不如我做东,一起用餐便饭?”   杜清檀驻足回头,只见独孤不求与凤阁舍人韦素并肩而立,笑得十分灿烂。   凤阁舍人,为御前近臣,掌着诏令起草、侍从、宣旨、接纳上奏文表等事,也兼管着中书省的事务。   是实打实的女皇信重之人。   独孤不求既然专程在此等候此人,必然是有要事。   杜清檀微微一笑,并不打扰他,领着果仁自行离去。   独孤不求自眼角余光扫过去,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气得伤口又是一阵闷疼,脸都白了。   韦素看在眼里,关心地道:“听闻你前些日子伤了,还好吧?”   独孤不求满不在乎地笑:“挺好的,咱们找个地方喝酒聊天去?”   韦素便道:“去我家里罢。”   二人各自上了马,径直去了韦素家中。   宾主落座,独孤不求开门见山:“我今日来此,有要事相求。” 第358章 你可甘心?   韦素微眯了眼,笑呵呵地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   一个人长得太过好看,走到哪里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何况此人与几件引人注目的大事始终关联。   先是魏州刺史独孤吉驱赶百姓入城防御案,后又有东宫回京遇刺案,再有掀翻酷吏来时案。   现在么,又和平反冤狱案及遇刺案有关。   他自来喜欢与热血孤勇之士往来,何况独孤不求长得真好看,于是就很爱才。   可惜,他是凤阁舍人,女皇近臣,不太方便与独孤不求这个东宫属官往来过密。   是以,二人向来保持距离,今日独孤不求见面就说有要事相求,倒是让他多了几分意外和期待。   独孤不求给韦素倒满了酒,不急不缓、风度翩翩地微笑着道:“我有个旧事,想与舍人分享。”   “早年,我曾在魏州族伯麾下从军。契丹入侵,举国愤怒,我却很欢喜。   只因我觉着,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可惜,我始终没有机会上战场,反而莫名其妙丢了官职。   我不服,想要绕道赶往前线去杀契丹人,却在半道上被人截杀,险些丢了性命。   那天晚上,我躺在荒野里,鲜血染透衣袍,冰雪覆满全身,我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可是我没死,一群被流放的罪人救了我的命。   寒冬腊月,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将仅有的破衣脱下搭在我身上,你一把米,我一把面地给我凑出了一锅热粥,救了我的命。   从那天起,我就对着老天爷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一定要替他们洗清冤屈,让冤魂安息……”   韦素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道:“所以,你用了几年的时间,搜集来时谋逆的罪证,终于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只是誓言中的前半部分而已。”   独孤不求淡笑着取出一只铁匣,端正坐好。   “许多人都知道,我近来在为被酷吏冤枉入罪的那些人翻案,想必您也知道了。”   韦素点头:“我确实知道。”   “我曾以为,竭尽全力,总归邪不胜正,总能让冤魂安息,让无辜受罪的活人得以清白。   但我最近突然发现,事情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我终归还是太过年轻了。”   独孤不求以一种平和的语气和姿态,将自己遇到的窘境大概说了一遍。   关于女皇即将要做的事,再没有比韦素这个凤阁圣人更清楚的了。   但他不能说,于是只笑不语,用目光鼓励独孤不求继续往下说。   独孤不求道:“我听闻,圣人将要下令停止推进此事,但我每每想到那些可怜的人,便寝食难安。   若我就此放弃,便是锦衣华服、富贵满堂,此生也是羞愧不敢见人。   所以,我想请托舍人帮忙,向圣人上疏,行这正义之事!”   他将三把钥匙放在铁匣之上:“我近来搜集整理了不少证据,今日将它尽数交与舍人。   若您愿意,我还会再给您送来第二只铁匣,第三只铁匣,直到您觉着够了为止。”   韦素并没有去接铁匣,只平静地道:“为什么会是我?”   独孤不求注视着他的眼睛,以最真诚的姿态轻声道:“有两个原因。”   “第一,我在搜集整理这些案件线索时,发现您一直在悄悄接济部分冤屈者,并暗里搜集整理各种物证、人证。   第二,令尊曾为宰相,兄长为重臣,都是圣人信重之人。您自己亦是政绩斐然,胸有沟壑,志向远大。   您心存正义,有家族支撑,又有才干,还有圣人信重,时常伴君,是最合适的人选。”   韦素沉默片刻,拿起那三把钥匙打开了铁匣。   飞快地看过那厚厚一叠证言之后,他神色严肃地看向独孤不求。   “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但若是,此事倘若由我来写奏表,你可能什么功劳都没有,全被我一人得了去,你可甘心?”   独孤不求豪爽而笑:“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他垂下眼,缓缓道:“您可能不相信,我这个人年轻气盛,除了想要达成承诺之外,还想出一口气。”   凭什么蝼蚁就该忍气吞声,任人宰割,而不能有丝毫反抗?   韦素缓缓点头:“我懂了。”   他将双手高高举起至额头,郑重地对着独孤不求深深拜了下去:“请受我一礼。”   独孤不求端正地坐着,安然受了这一礼,然后起身:“我该走了。”   韦素道:“不送。”   独孤不求勾唇一笑,潇洒离去。   走出韦府,韦家下人牵来枣红马,他看到马鞍上挂着的那个食盒,潇洒的姿态陡然间就没了,只剩下无休止的嫉妒。   于是他翻身上马,朝着太医署走去。   杜清檀已经上完了女医班和医婆班的课,只觉着嗓子都冒烟了,便去值房坐着喝润喉茶。   恰逢孟萍萍从病所忙完,也过来喝水歇息,二人便坐在一起聊游珠儿的事。   忽见李岱走进来,淡淡地道:“杜司药,我有事与你说。”   其余医官见状,都识趣地起身离开,孟萍萍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赖着不走。   李岱便皱了眉头:“孟娘子,请你回避。”   孟萍萍看向杜清檀:“五娘……”   她虽然不想得罪李岱,但只要杜清檀开口,她一定会留下来。   她真的很想和杜清檀做朋友,而且是一辈子的那种。   杜清檀受了她的好意,微笑着道:“去吧。”   “我在外面等你。”孟萍萍故意不关门,挑了个能让杜清檀一眼就看到的地方候着。   李岱倒也没有要关门的意思,只在杜清檀身旁坐下来,说道:“听说你在谋取内医局的职位。”   杜清檀断然否认:“这又是哪里来的传言?我可没听说过,内宫女官能去内医局任职这种事。”   “女皇都有了,内医局再有一个女医又算得什么?”   李岱突然逼近她,呼吸吹到她脸上。   “莫要否认,你骗不了我,倘若你不曾有此打算,怎会收下昆仑奴?别和我说,你是觉着他好看。”   与此同时,孟萍萍看到,独孤不求拎着个食盒与她擦身而过,杀气腾腾地朝着前方走去。 第359章 我就是吃醋   李岱距离杜清檀挺近的,近到可以看清楚她脸上的细细绒毛,以及瞳孔里的光影,还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儿。   微苦,微凉,再混合着少女独有的体香,格外独特清新,让人嗅之忘俗。   这个距离已经很是失礼,但李岱并没有退回去的意思。   他向来都很清楚自己的容貌风度,再加上身份地位,很少有年轻女子会拒绝不喜。   即便最终拒绝,至少也会害羞脸红,心跳加速。   所以他近距离地看着杜清檀,深深地看到她的眼里去,想要看到那么一丝窘迫娇羞。   杜清檀却只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没有半点难堪和不自然。   “为什么不可以呢?昆仑奴高大强健,性情温顺,还很能干,长得颇有特色,五官俊美,我确实觉得他好看。”   她举重若轻,坦然自在:“八娘诚心诚意送我,我怎能辜负她一番心意?”   她的呼吸同样拂过李岱的脸颊和睫毛,轻轻的,痒痒的,在他心里投下一阵涟漪。   好个野性难驯,胆大热辣的女子!   李岱之前尚有几分做戏,此刻却是真正动了心意。   身为皇孙,他也算赏美无数,却从未遇到过如此特别的女子。   他压迫性地朝杜清檀继续贴近,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笑。   “杜五娘,你是真大胆,竟敢这般放肆地打量本王,以你看,本王长得如何?”   一只手硬生生插进来,搁在他和杜清檀的脸颊之间。   独孤不求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内宫女官,琅琊王这是假公济私啊!”   李岱不慌不忙地坐回去,笑容温润,目光却挑衅:“与你何干?”   独孤不求冷嗤一声,并不和他纠缠,只将食盒塞到杜清檀怀里,直接针对关键要点。   “说过不要你送吃食了,怎地一大早就巴巴儿地派人送过来?”   那模样落在李岱眼里,就是炫耀加得意,轻狂又招人恨。   杜清檀垂下眼,白皙纤长的手指揭开盒盖,露出里头早就冷透了的小熊饼和丹参三七鸡汤。   一口都没动。   为了赌气,命都不要了。   既然他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她又何必替他着急?   她由来火气上涌,将食盒拎了放在脚边,淡淡地道:“知道了,以后不会再送。”   “……”独孤不求一口气哽住,直勾勾地瞪视着杜清檀。   这是想要与他和好的姿态吗?   她不知道要在别人面前给他面子的吗?   尤其是在李岱这种狼子野心的坏东西面前。   明明抓住现场眉来眼去的人是他,怎地杜清檀反而成了主导的那一个?   倒像是他错了似的。   “你再说一遍?”他哽着喉咙,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淡淡地看着他,没吱声,眼神却像是在看疯子。   独孤不求只是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此刻看他就是个神志不清、不知所谓的人。   他由来生出一股悲凉和委屈,后退两步,笑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这样也好。   省得再拖累了她。   杜清檀并没有叫住他,只看向李岱,淡淡地道:“您若光明磊落,不要玩这些花巧,我会高看您一眼。”   李岱撑着下颌看热闹,闻言不过一笑:“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有些人只适合相遇,并不适合携手一生。”   独孤不求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这二人悠然闲谈、高高在上,实在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和失败者。   他背对着杜清檀默立片刻,以决然的态度继续前行。   孟萍萍看出他脸色不对,赶紧追上去拦他:“独孤,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独孤不求心中悲凉一片,整个人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不重要了。”他和孟萍萍说道:“谢谢你啊,你是一个好姑娘。”   好姑娘~   孟萍萍眼里浮起一丝泪光,她忍住难过,冲杜清檀大声喊道:“小杜,五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杜清檀平静地道:“他不是来和我决裂的吗?我这是在成全他。”   独孤不求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什么理智,什么悲凉,什么委屈都没了,只剩下愤怒和不甘。   他转过身,咬牙切齿:“姓杜的!一段日子不见,倒打一耙的本事见长了啊。”   杜清檀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迈着长腿缓缓朝他靠近。   “难道不是?你不吃我的东西,谢绝我的关心,气势汹汹地杀到这里,难道只是因为吃醋和拿乔?”   独孤不求顿时陷入两难之中。   他是该保留自尊,佯作不在意呢?还是该追求正义,揭露这个薄情女人的真面目?   犹豫间,杜清檀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语气微凉:“独孤不求,你不敢说真话吗?”   独孤不求热血上头,大声道:“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就是吃醋,就是拿乔,怎么了?”   杜清檀漂亮的凤眼弯了起来,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温柔。   “没什么,我就是想和你说,我昨天没去看你,是因为知道你不在家,厨房里的食材、厨具什么的也不顺手。   正好莺娘来寻我,团团又住在八娘那儿,我该过去和八娘打个招呼,就几件事一起办,借她的厨房给你做了顿饭。   所有的食材都是最好的,完全是我亲手做的,没有任何人帮忙。   然后呢,你不肯吃,这么不爱惜自己,我很生气。我知道你来这里,是想和我决裂的,因为你不想拖累我。   这份情,我领了,谢谢你这么喜欢我,我很开心。好了,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并不看独孤不求的脸色,径自转身看向李岱,用很严肃认真的语气大声说道:   “殿下,您刚才说,有些人只适合相遇,却不适合携手一生。   但对于我来说,能否携手一生并不重要,我只在乎相遇时的心动与快乐,我和独孤不求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   或许我不会经常挂在嘴边,但我会珍惜一辈子!这种美好,您永远都不会懂。” 第360章 再求几次亲才满意?   杜清檀的声音够大够响亮,很多人都听见了。   李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挫败感。   孟萍萍潸然落泪,她只能做一个好姑娘、局外人,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她哭着,心情格外复杂,却又觉着内心深处有一股鲜活的气息慢慢地生了出来。   于是,她又忍不住含着眼泪笑了起来,真好啊。   独孤不求嘴唇微张,满脸皆是惊愕,等到反应过来,他立刻捂住了杜清檀的嘴。   “你干什么?这么大声,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了!太羞人了啊!”   他窘迫着,眼里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整个人又变得精神焕发,得意洋洋。   杜清檀瞅了他一眼,没吱声。   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家伙,嘴里说着不要,内心却很渴望。   他来来回回这么折腾,不就是想要她当着所有人表示,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无力自拔么?   他生气愤怒,不就是觉着她在李岱面前,没给他足够尊重,没有站在他这边护着他吗?   现在她尽数满足了他,他倒嫌她羞人了。   独孤不求看懂了杜清檀的眼神。   他羞答答地低下头,有些扭捏地道:“其实,小杜,倘若你还愿意嫁给我,我想向你再次求亲,恳请你嫁给我。”   “???”杜清檀颇为震惊,同时又很高兴。   她很理智的分析过,认为二人想要再次缔结婚约是很难的事。   也认为在现下这种困境中,独孤不求应该会作出和她之前一样的选择,放手,不拖累对方。   却没想到,独孤不求竟然就这么着,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和她求亲了!   她直觉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的事,于是迟迟没有作出回应。   独孤不求不高兴起来,皱着眉头大声道:“你想怎么样呢?是不是也要故意拿乔啊?”   不等她回答,他又佯作生气地道:“要拿乔就拿乔吧,谁让你是小娘子呢?你想让我向你再求几次亲才满意?我照着安排就是了!”   “???!!!”   杜清檀傻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这种操作,有点超出她的应对能力范围。   不过,不可否认,独孤不求这种操作,给了她极大的愉悦感和满足感。   于是她笑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人越来越多,在周围圈了整整两层,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杜清檀的脸终于红了起来,她低咳两声,正义凛然。   “此事不急。我现在只想尽心尽力伺奉圣人,为国家效力,教出更多的医学生。”   听了这话,有很多人没忍住,现场翻了白眼。   太无耻了!太装了!可是又抓不着任何小尾巴!好气!   然而,气人的还在后头。   独孤不求用力拍了自己的头一下,严肃又惭愧:“你说得对!是我错了,确实应以伺奉圣人、为国家效力为先。”   杜清檀背着手,肃穆地点点头:“那我先回宫去了。”   独孤不求也严肃地道:“我也该回去办差了。”   然后二人同时回头,对着李岱行礼道别:“殿下忙着,下官告辞。”   李岱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厚颜无耻地对着众人团团作揖、不慌不忙地联袂而去,笑容虽然不变,眼里却是阴霾重重。   这可真是,脸皮厚到让人无话可说!   聂公公见状,连忙善解人意地把人赶走:“都散了,都散了。”   李岱默然看着屋顶发呆,杜清檀为什么就看不上他呢?   明明之前在波斯使者家门口,他在雪中奏笛,杜清檀看他的眼神分明也是欣赏的。   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啊。   正想着,又见一道人影匆忙而来,正是才刚离去的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意气风发地拎起地上的食盒,笑眯眯地道:“殿下,多谢您之前的提点和建议,我想好了。”   李岱还不至于做出有失风度的事,他坐直身体,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独孤不求同样风度翩翩地微笑着:“我是臣子,即便是圣人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何况只是停办一个案子呢,我不纠结此事,顺其自然。”   李岱颇为意外,沉默而认真地打量着独孤不求,想要确定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独孤不求俯下身去,与他双目对视,眼神澄澈清明,神情快活,语气轻快。   “我思来想去,我就是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小人物,没必要非得去够那些够不着的事。   娇妻爱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也挺好。这种大事情,就留给您这样的大人物操心吧。”   独孤不求把那封信轻轻放在李岱面前,笑着行了个礼,旋身退出,浑身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看起来就像一个沉溺于儿女私情,胸无大志的小男人。   李岱靠在凭几上,笑容渐渐冷了。   不过一夜半天,独孤不求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   这个人,并不只是长得好看和悍不惧死……   独孤不求拎着食盒,快活地追上杜清檀:“你干嘛走那么快?不知道我还没痊愈吗?”   杜清檀不太想搭理他:“你不是不在意这条命吗?怎么只能你自己折腾,别人稍微走快些也不行?”   独孤不求察言观色:“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自信点,把好像二字去掉。”杜清檀一点笑容都不给他了。   独孤不求眨眨眼睛,试探着道:“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我说要向你求亲,你明明很高兴的。”   杜清檀很高冷地道:“有吗?如果有,就是因为李岱让我很烦,我想借你的手打他的脸。”   “别闹了!”独孤不求回忆着昆仑奴罗叶纯善的小鹿眼,对着杜清檀无辜地搧起了浓密卷翘的睫毛。   杜清檀看了他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得俯身下来,与她呼吸相闻。   独孤不求心中顿时一阵小鹿乱跳,口干舌燥:“你、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坚决不行!”   他说着拒绝的话,原本惨白的脸却酡红起来,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朝杜清檀靠近。   杜清檀冷酷无情地道:“说吧,你又借着我遮掩什么阴谋诡计?” 第361章 果然是他的软肋   独孤不求也没瞒着,很小声地道:“就是那个平冤狱的事,可能不让干了……”   他言简意赅地将过程说了,特意强调:“本来我没想到这个主意的,但因为被气狠了,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杜清檀鄙视地道:“直接点,说人话吧。”   独孤不求毫无停顿地道:“李岱让我用你换取好处只要我和你一刀两断不再纠缠他就帮我的忙我坚决不答应还想弄死他。”   杜清檀毫无所动并且继续打击他:“所以你就假装沉迷于男女情爱实则打算暗度陈仓?”   独孤不求毫无羞愧之意:“我机智吧?和你一样,几件事一起办了!”   “呵呵~”杜清檀笑得特别真诚:“机智,特别机智。”   所以当时她高兴满足个什么劲儿呢?   男人不狗都不算男人。   现在仔细想来,这男人当时的愤怒委屈悲凉、害羞痴情,都不知道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于是,她看向独孤不求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审视。   独孤不求看到杜清檀眼里的刀光,连忙道:“我是真被你伤透了心,当时真是被气坏了,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可以这么做,你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没怀疑。”杜清檀十分平和:“你是能够多次绝境逃生的人,理当如此才正常。只是我想得到,别人也不是傻的,你自己保重吧。”   她绕开他,扬长而去。   独孤不求赶紧追上去:“小杜,小杜,你听我说……”   杜清檀似笑非笑:“再演下去就过头了啊,我会怀疑你的动机。”   独孤不求的双脚就那么被钉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杜清檀玲珑高挑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突然顿了一下,玲珑高挑?   再仔细看了看,然后就笑了,似乎,杜清檀的身材变得更好了?   食医就是食医,不是吹出来的。   “啧!独孤,不是我说,你这眼神太猥琐了。”   武鹏举突然出现,抱着双臂围着他打量了一圈。   “刚才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呢?团团找到我,委屈巴巴地说了一通,说是你生气了。   我还担心你要找小杜闹腾,可看你这模样,似乎是又被拿捏了?”   独孤不求恋恋不舍地从杜清檀的身上收回目光,高深地道:“你不懂。”   武鹏举嗤笑一声:“我不懂?我怎么不懂?你定了亲,我也定了亲,你失了婚,我还稳着呢,我比你懂多了!”   独孤不求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你那个是盲婚哑嫁,家族联姻,利益婚姻,怎比得我这个两情相悦,同甘共苦?”   武鹏举气得跳脚:“好你个独孤!我这般真心待你,你就这样糟践我!”   独孤不求把食盒往他手中一塞:“行了,是我的错,好吃的给你,算我赔罪。”   武鹏举这才高兴起来:“小杜做的吧?这么舍得?”   独孤不求笑而不语,将两只手抱着后脑,得意洋洋地往前走。   这一盒子吃食,被他拎着跑了这一整天,只怕都馊了,爱吃尽管吃!   武鹏举毫不知情,只顾撵着他追:“嘿!独孤,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啊?昨天半死不活的,今天就突然活啦?”   “我想通了,抓住眼前现实,其余的顺其自然。”   独孤不求完全没有告诉武鹏举真相的意思,既然是做戏,那就来全套。   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清檀自个儿觉着还算正常,小宫女果仁却是时不时地偷窥着她,悄悄发笑。   杜清檀很厚脸皮地问道:“你笑什么?”   果仁羞红了脸,小声道:“司药家的那位前未婚夫,挺好的。”   她身份不够,杜清檀和李岱近距离说话的时候,她被聂公公带出去了,只知道个大概。   后来独孤不求来了,她倒是看清楚听清楚了,但仔细听来,就是个破镜重圆、吃醋生气的男女情爱纠葛故事。   再后来杜清檀一把拽住独孤不求的衣领拖过去,她也没好意思凑近了听,只能远远地看。   小宫女好奇地道:“司药还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吧?”   杜清檀一本正经地演:“圣人允许,我就答应,圣人说不可以,那就不可以。”   “……”果仁瞬间失去了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热情。   杜清檀笑眯眯地回到宫里,任何人都看出来她今天心情很好了。   就连雷燕娘也来打听发生了什么好事,杜清檀笑而不语,申小红就问果仁:“什么事啊,也让大家乐和乐和?”   果仁见杜清檀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把事情说了。   “司药的前未婚夫,今天去太医署找司药了,说是会一直等着司药,想让他求几次亲都可以。”   众人不由一阵羡慕,到了晚上,整个尚食局都知道了这件事。   又过了两天,女皇表示要办家宴,让杜清檀献上那道“花开见佛”。   这所谓的家宴,其实就是女皇还在世的三个儿女、以及梁王等人一起吃饭联络感情。   如今是在宫中,条件又比在伊阙时好太多,兼之不用食素,用的是陈年煨出来的老高汤,鲜美无比。   女皇盛赞不已,招呼众人:“都来尝尝小杜的手艺,好看又好吃还养生。”   张六郎在一旁随伺,突地笑道:“杜司药心灵手巧,人美能干,难怪能引得独孤不求多次求娶,总也不肯放手。”   这话乍一听是好话,再仔细一想,“引”就是勾引,是在指责杜清檀不庄重,不守宫规,甚至不守妇道。   女皇淡淡地道:“就这么舍不下?”   众人笑容顿时一滞,都知道张六郎起心不良,要替张五郎出气,想害杜清檀和独孤不求二人。   然而就连太子,也不敢为独孤不求说上半句话。   杜清檀焦急地行礼解释:“圣人容禀,是刚好遇着,情之所至,说了胡话。我们已经商量好,要以伺奉圣人,为国尽力为先。”   女皇还是淡淡的:“发乎情止乎礼,也没什么错。既然决定要这么做,朕拭目以待。”   这就是没有让他二人再续前缘的意思。   一切都在预料中,杜清檀并没有低落不喜之意,反而比之前更精神周到几分。   独孤不求要的“为情沉沦”,她已替他达成。   三日后,女皇下令停止平冤狱之事,独孤不求平静地接受了旨意,一切顺理成章。   梁王忍不住嘲笑:“沉迷于男女情爱之人,能成什么大事?这杜清檀,果然是他的软肋!” 第362章 有所误会   四月十八,女皇召集武氏、李氏皇室近亲为誓,告天地于明堂,永不相负,再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这一天,风和日丽,百官道贺。   杜清檀上完课,急匆匆往外走,迎面遇到李岱。   李岱着紫袍玉带,黑纱幞头,面上神情不同以往的温润,瞧着倒有几分冷峻。   杜清檀自上次当着独孤不求拒绝过他之后,就再未与他有过近距离接触。   但凡有事,李岱都是通过别人和她交流。   此时撞上,她也并不想和他有多的接触,因此立刻退到角落里,低头行礼,不出一声。   错金缕银的六合靴停在她面前,微苦略带松香的熏香味儿若有若无,正是独属于李岱的清远香。   杜清檀静立不动,只将头低得更深了一些。   李岱看着她雪白纤细的后颈,以及散落在幞头外的绒绒碎发,目光幽暗,不辨喜怒。   “你这是急着去寻独孤不求?”   杜清檀低着头道:“留仙县主有恙,让下官过去帮忙看看,出宫前已向尚宫局报备过了。”   她没有和李岱针锋相对,却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一点破绽都没留。   李岱自问是个能言善道之人,此时却也无话可说,便只淡淡点头,淡淡离开。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回头去看,只见杜清檀一改之前的匆忙,不慌不忙,拿腔拿势地缓缓步行,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杜女官好风仪。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装的罢了。   李岱冷嗤一声,心中压了很久的邪火突然间爆蹿起来,再也压不住。   他高声叫住杜清檀:“杜司药留步!”   杜清檀就和没听见似的,照旧平静地继续往前走,只是瞬间加快的速度出卖了她。   李岱冷笑:“杜清檀!忘了是谁给你机会,让你可以不被关在深宫之中,可以自由出入太医署、见友人、亲人吗?”   前方有那想要讨好他的,已经自发地拦住了杜清檀。   杜清檀轻轻叹了口气,回身看着他道:“当然是圣人。”   “……”   李岱被噎得不轻,反倒笑了。   “没错,今日武李两氏于明堂誓约永不相负,我也要秉承圣人之意,这便与你一同去探望留仙县主罢。”   “???”杜清檀没忍住,眼里透出几分看白痴傻瓜的神色。   李岱看到了,却也学着她的样子假装不知道,反而笑道:“怎么,不乐意?”   杜清檀打个哈哈:“怎会不乐意呢?殿下愿为武李之好尽力,真是既孝且贤,若是圣人知晓,必然十分欣慰。”   李岱又有了被骂的感觉,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高高兴兴地骑在马上,和杜清檀只间隔了半个马身的距离,看着街上热闹的人群,嗅着初夏的清风,多了几分轻松惬意。   “杜司药似乎对本王有所误会。”   他放慢速度,与杜清檀并辔而行。   “我不曾害过你,相反,一直都在明里暗里与你方便,为何你就是不肯如同对待别人那般对我?”   他声音低沉,眼睛看着前方,倒是难得的低姿态。   杜清檀其实很想回他一句话,有些人只适合谈公事,并不适合超出这个范围。   但她不能,蝼蚁要有蝼蚁的自觉。   所以她恭敬地道:“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下官只能记恩,不敢冒犯。”   李岱又是无言以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何况杜清檀这是在装死。   二人各怀心事走到武八娘家门前,昆仑奴罗叶早就在那候着了,看到杜清檀就欢喜地迎上来,先是躬身行礼,再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   杜清檀微笑点头以作回应,罗叶喜滋滋地匍匐在地,要她踩着他的背脊下马。   杜清檀笑道:“不必了。”   罗叶就又站起身来,殷勤地要扶她下马。   杜清檀还没吱声呢,李岱已然皱起眉头,冷声道:“这昆仑奴好生不懂规矩!”   罗叶被吓了一跳,眨巴着无辜的小鹿眼,紧张地看看李岱,又无措地看向杜清檀。   “去禀告县主,就说琅琊王登门拜访。”   杜清檀示意罗叶退下,翻身下马,若无其事地请李岱:“殿下请。”   李岱一振袍脚,昂首入内。   杜清檀正要跟着进去,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她回头,只见独孤不求站在不远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显然是把刚才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她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等一会儿再进来。   无非就是陪着武八娘陪李岱走个过场,然后找个有关女子的借口避开去,不就自由自在了么?   到那时候,李岱又能拿她怎么办?   独孤不求回过身,牵着枣红马直接去了后门。   武八娘正在追着壮实郎打得鸡飞狗跳的,满院子都很热闹。   突然听到李岱来了,就觉着很莫名其妙加晦气,气呼呼地指着壮实郎道:“暂且饶了你的狗命,给我等着瞧!”   壮实郎朝她吐吐舌头,转身就往外跑,见到李岱和杜清檀,倒是停下来规矩地行了礼。   听到李岱叫起,就直奔杜清檀,紧紧揪着她的袖子喊:“杜姨救命啊!我娘要打死我!”   武八娘气了个倒仰,却又不好当着客人的面打孩子,只好假装没听见,笑眯眯地和李岱见礼。   “今日吹的什么风,怎地把殿下吹来寒舍啦?”   李岱温和地道:“听杜司药说你身体不虞,就过来看看,毕竟武李一家。”   武八娘立刻就懂了,感叹地道:“多谢,多谢,快屋里请!”   宾主落座,寒暄一回,杜清檀一个眼风过去,武八娘就扶住了额头。   “哎呀,我这头疼得厉害,要请殿下恕罪,我让舍弟十一郎陪着您,我得请五娘入内诊病。”   武鹏举彬彬有礼地上前行礼,笑道:“今日乃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大日子,怎能缺了歌舞呢?您说是不是这样,殿下?”   李岱眼睁睁看着杜清檀光明正大地溜走,却也只能含笑点头:“正是。”   杜清檀跟着武八娘去了后院,先给她问诊开方:“你这就是月经不调,问题不大,调一调就好了……”   跟着婢女就领了独孤不求进来。 第363章 行不行   丝竹歌舞之声缭缭绕绕地传来,珠帘低垂,石榴红花初绽,厚软的丝毯上蜷着胖胖的狸花猫。   熏风初起,画梁之上悬挂着的银鎏金葡萄花鸟纹香球滴溜溜乱转,幽香沁人心脾。   独孤不求站在窗下,半垂了头,静静地注视着杜清檀。   杜清檀已然去了女官所戴的黑纱幞头,蹬掉靴子,就那么惬意地歪在案几上,袖子下滑,露出半截欺霜赛雪的纤细手腕。   纤长的手指勾着一只精致玲珑的水晶杯,杯中葡萄酒殷红如血。   她懒洋洋地噙了一口酒,懒洋洋地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懒洋洋地瞟向独孤不求。   年轻的男人身姿挺拔,瘦而不柴,宽肩窄腰长腿,搁那儿站着,仿佛蓄势待发的猎豹,漂亮,迷人,野性,也危险。   她朝独孤不求勾了勾手指。   独孤不求站着不动,不动声色俯瞰着她。   这女人一肚子的坏水,还是个铁石心肠。   为什么才刚认识她时,他竟然会被她楚楚可怜的外表和眼角的那一滴泪迷惑了呢?   那个时候,他在内心里是怎么形容她那一滴泪来着?   柔弱晶莹如清晨的露珠,一不小心就会被太阳晒化了。   (ˉ▽ ̄~)切~~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瞎!   独孤不求冷笑出声,抱着手臂问道:“你今天又想玩什么花样?”   杜清檀撑着下颌,凤眼之中波光粼粼:“为什么这样问?”   独孤不求见不得她这模样,因为会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撕碎,再无情地蹂躏了又蹂躏。   想到她在李岱面前或许也会这样,他就有些想疯。   于是他大步走过去,俯身弯腰,用力掐着她的小尖下颌,拇指指腹粗鲁地在那淡粉色的唇瓣上用力碾过。   “你在勾引我?嗯?”   男人声音低沉,瞳孔幽暗,蓄积着狂风暴雨。   “是呀。”杜清檀突然抬起脚,足尖搭上他的小腿,轻轻地划了下来。   独孤不求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软倒。   但他凭着最后的良知硬生生地站稳了,然后露出一个邪魅狷狂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你在找死吗?”   杜清檀正在滑动的足尖瞬间僵硬,她吃惊地看着独孤不求,嘴唇微张。   这……只要在前面再加上“女人”二字,就很绝妙了!   “傻不拉几的。”   独孤不求嫌弃地松开她的下颌,挨着她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抢走水晶杯,一口喝光,然后用危险的目光看向杜清檀。   “别以为你用这一招,我就不追究李岱为什么会追着你跑这件事!”   杜清檀扶着额头:“你别开口,真的。”   原本像猎豹,一开口就变成了傻孢子。   独孤不求生气了:“我为什么不能开口?你敢做,还不许我说?”   杜清檀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太想和这个破坏气氛的家伙说话。   独孤不求夺走她的酒杯,又是一口饮尽,然后抓住她的肩头,定定地看着她:“我今天不开心。”   杜清檀点头:“知道。”   不然,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还这样,那样呢?嗯?   独孤不求见她怏怏的,突地笑了:“我知道你在嫌弃我不解风情,但你真得感谢我。”   不然,就凭她刚才那副模样,换作其他任何男人,都能把她拆骨入腹,吃个精光。   身为内宫女官,真发生了这种事,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杜清檀瞅他:“你以为自己真能行?”   她不过就是安慰安慰他而已,他真想那什么,也要问她答不答应,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瘦弱。   独孤不求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我当然行!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不然咱们试试行不行?”   “……”杜清檀无话可说,男人不能触及之禁地,是她输了。   独孤不求原本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如此孟浪,脸也红了起来,可目光透过窗棂,看到一角紫色的衣袍,就又起了坏心。   “你说啊,到底行不行?”他的声音温柔缱绻,透着腐蚀的气息。   “行行行!你很行!你最行!”杜清檀真受不了,随手抓起靠枕扔到他身上。   看来他根本不需要她安慰,是她想得太多。   独孤不求的脸更红了,羞答答地看着地毯小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杜清檀抿着唇不说话,耳根子和脖子却都红了起来。   因为尴尬,就低了头去撸猫,狸花猫被她撸得舒服,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独孤不求伸出手,用力搂住她的肩头,飞快地在她脸上落下“啵”的一声响。   杜清檀靠在他怀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临了却一句话也没说。   “会好起来的。”独孤不求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   “唔。”杜清檀问他:“收到团团的信了么?”   团团已于前些日子离开洛阳回了长安,算来该是收到平安信的时候了。   独孤不求道:“还没,但我知道他已经平安到家,信大概要明后天才能到。”   杜清檀听出了其他的意味,她转头看向独孤不求,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除了明面上这个大理寺主簿之外,还有其他藏在暗处的差使,并且一直做得不错。   这意思是说,他的权力又比从前大了一些。   杜清檀没再追问,而是站起身来穿靴子:“我该走了。”   纵是和尚宫局报备过,也不好久留。   独孤不求道:“我送你。”   杜清檀拒绝了他:“不用,我还得去和琅琊王辞行,他多半会与我同行。”   独孤不求想到之前那一角紫色袍脚,暗里冷嗤了一声,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   他和杜清檀商量:“我那没人招呼,你把罗叶给我,可好?”   杜清檀疑虑地看向他:“你不是不喜欢罗叶?”   独孤不求撑着下颌微笑:“他跟在你身边讨好你,我就不喜欢。可若是跟在我身边讨好我,我就喜欢了。”   “……”杜清檀很无奈:“行吧,总在八娘这儿也不好。你不能欺负他啊。”   独孤不求笑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让你不喜欢的事呢?” 第364章 天赋异禀!   李岱面无表情地走回大堂,往座位上坐了,仰头喝了一杯葡萄酒。   武鹏举看出他神色不对,就朝紧随其后的武八娘使眼色加口型:“怎么啦?”   武八娘往后院指指,比了一个“五”,再比一个“六”。   武鹏举立时明了,暗里一阵好笑,这就叫上赶着找不自在。   好端端地在这畅饮美酒、欣赏歌舞美人不香吗?   为什么非得绞尽脑汁找借口往后院去找气受?   这回好了吧,气得面部表情都管不好啦!   然而,后院那两只苦命鸳鸯是自家朋友,怎么也不能不管,这场面还得靠他圆过来。   武鹏举和李岱搭腔:“听闻殿下精通音律歌舞,不知看了我们家这些歌姬舞姬,觉得怎么样?”   李岱撩起眼皮,淡淡地道:“不怎么样。”   武鹏举大吃一惊,这么不给面子的?果然是气疯了,连脸面都不顾了!   武八娘借着团扇的遮掩,朝天翻了个白眼,暗道一声晦气,放下扇子,就挤出了虚伪的笑容。   “难得殿下光临,不如请殿下点拨这些蠢材一二?”   你行你上?   武鹏举给了他姐一个赞许的眼神,跟着起哄:“就是,听闻殿下琵琶乃是一绝,还请不吝赐教!”   李岱看向武家姐弟,从那两张长得相似的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虚伪和敷衍,以及对他的不喜欢和挑剔。   这种不满来自哪里,他心知肚明。   想到后院里的你侬我侬,他胸中怒火上涌,将手一伸。   就有乐人递上一把五弦琵琶,李岱随意试了一下音,便皱了眉头:“这个不好。”   武八娘也冒了火,将扇子一扬,勾着半边唇角冷笑:“去,把前些日子才买的那把紫檀琵琶拿来!”   这是一把紫檀为底,螺钿为饰的百花纹样五弦琵琶,奢华精致自是不必多说,难得音色清美雅正。   李岱眼睛一亮,抱入怀中试了一下音,便半垂眸子,弹奏起来。   嘈嘈切切,高处穿云裂帛,低处幽噎缠绵,又如千军万马破阵来,再见村头儿女诉情长。   武家姐弟听得痴了,武八娘双眼微红,透了泪光,武鹏举双目圆睁,似要上阵杀敌。   李岱对这些全都看不到眼里去,他只半垂着头,将所有情思尽数染进弦音之中,酣畅淋漓!   杜清檀静立于廊下,摩拳擦掌,扼腕叹息,这么好的音乐天赋,怎么会是个郡王!还是个野心勃勃的皇孙!   不然……也可如同罗叶那般收入囊中,闲时听他弹奏两曲,岂不妙哉!若是待客,也很长脸面呀!   正感叹着,腰间就被拧了一把。   颇重,特别酸爽。   她龇牙咧嘴,回头恨恨地瞪着始作俑者,轻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独孤不求一手撑在她头顶上方的墙上,将她禁锢其下,冷飕飕地往下斜瞅着她,冷笑不停。   “我若走了,岂不是看不到你这色眯眯的样子啦?多可惜啊!”   杜清檀叹气:“你这就不对了,我站的这地儿,哪里看得到人呢?我就听听而已。”   “是啊,隔着墙壁没看到人,就已经是这么一副痴傻模样,若是真见到人,怕是口水都能滴下来。”   独孤不求说着就很牙痒,索性低下头一口咬在杜清檀肩上,他可太恨这个女人了!   “哎呀!”杜清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扬起巴掌就想搧人。   对上独孤不求毛茸茸的眼睛,哀怨的眼神,迫不得已又收回手,一把推开他,黑着脸往前走。   “你去哪里?”独孤不求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下嘴太重,很后悔,但真是恨得不得了。   杜清檀冷冰冰地道:“帮你梦想成真!”   独孤不求道:“我什么梦啊?”   “你不是老梦见我和李岱这啊那的吗?我现在就帮你实现梦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真动了心会怎样。”   杜清檀气呼呼的,跟着手就被独孤不求拽住了:“你倒打一耙!强词夺理!”   “对呀,我就是这样,你要怎么着?”   杜清檀就想把他给气死算了,还不许人听音乐看美人了,什么毛病!   “你给我等着!”独孤不求气急败坏,往上挽袖子:“我今天非得让你心服口服不可!”   杜清檀也往上挽袖子:“想动手是不是?”   独孤不求真被她气坏了:“你,你,莫非真以为我会对你动手?”   杜清檀指着自己的腰和肩冷笑:“这是什么?若是脱下衣裳,不愁找不着罪证!”   独孤不求冷冷地瞅了她一眼,扔下她大步朝着正堂走去,那气势,仿佛是要上阵杀敌一般。   杜清檀立刻反应过来,这人,是冲着李岱挽袖子啊,这是要去打架?   她赶紧地追上去,可独孤不求已然跨入正堂,高挽着袖子,用力鼓掌:“啪啪啪!”   “精彩!精彩!殿下技艺超群,真乃世间少有!可见天赋异禀!”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笑容灿烂,说不清是好意还是歹意。   反正所有人都被他镇住了,包括李岱在内,都抬起头来盯着他看。   杜清檀原本一只脚已经跨入门内,想想又缩了回去。   爱咋咋滴吧,反正她不在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不然这场面只怕更难看。   室内气氛已经濒临燃点,李岱懒洋洋地抱着琵琶,好整以暇地看着向独孤不求,轻笑:“正之也是精通音律吗?”   独孤不求回敬了一个同样意味的笑容:“精通不敢,粗通而已。”   李岱就又勾唇轻笑,将琵琶递过去:“请。”   “弹什么琵琶啊,喝酒呀!歌舞来!”   武鹏举赶紧起身打圆场,要是真比拼上了琵琶技艺,丢丑的还不是自家兄弟嘛!   武八娘也不想看李岱得意,就和独孤不求说道:“来,这边坐,小杜呢,回去啦?”   独孤不求往门口瞅了一眼,果然没看到杜清檀的身影,忍不住冷哼出声:“总是怕我丢她的脸,逃了呗。”   李岱却是不依不饶,将那琵琶一直递到独孤不求面前。   “听闻从军之人,乐声中有肃杀之音,还请正之不吝赐教!” 第365章 买个啥还得配个货呢   杜清檀原本已经跨出县主府大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与李岱曲风完全不同的琵琶声。   激昂、清越、饱含杀气,细品来,又暗藏了几分萧瑟苍茫壮阔之意。   她情不自禁地往回走,越走越快,健步如飞。   她只想快些见到独孤不求,用最惊艳的表情,最崇敬的眼神,安静地、温柔地,亲自看着他奏完这一曲。   这是历经生死起落、血雨腥风、泥泞冷眼、人情凋敝,却始终奋发向上、不服气不认命的灵魂。   杜清檀气喘吁吁、轻扶门框往里张望,看到了她熟悉的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坐在大堂正中的丝毯之上,指法谙熟,轻捻慢拢,按断弹吟,绞并放擞,神情肆意张扬,唇角半勾,目光挑衅地直视着李岱,暗红色的袍子和他这个人,都像极了燃烧的火焰。   不做就不做,做就要到极致,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不爱就不爱,爱就倾尽所有去爱,同生共死,灿若烈日。   杜清檀突然间彻底懂了独孤不求这个人。   她将头轻轻靠在门框上,目光缱绻,安静地注视着沉浸在演奏琵琶(挑衅情敌)中无法自拔的俊美青年。   她的脸上散发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欣赏和笑意,她却不自知,只专注地看着那个人,完全忘却所有。   甚至忘了他的碎碎念和各种吃醋发疯,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宝贝,买个啥还得配个货呢。   也挺有意思的,增加情趣嘛。   杜清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除了专心对敌的独孤不求以外,另外三个人已经发现她了。   武八娘对着她遥遥举杯,一脸“我懂”“同道中人”的神情。   武鹏举噘着嘴,很是嫉妒,为什么独孤不求这小子就这么好运气呢?   长得好也就不说了,竟然还真会琵琶!而且还很行!平时也没听他提起过,不声不响就要吓死人。   李岱心烦意乱,万万没料到独孤不求竟然真会,而且还很厉害。   再看看杜清檀的表情和眼神,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输了,输得还很难看。   这个时候,独孤不求总算注意到众人的目光,知道杜清檀回来了,并且看样子反应还很那啥。   可他偏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奏完一曲,用看似诚恳,实则炫耀的语气,和李岱交流技艺。   “殿下方才说,从军之人奏乐,曲音之中多见肃杀之声,实际其中有个缘故。   绞弦与并弦,这两种指法,用来表现马匹嘶鸣、刀枪相击、呐喊之音最合适不过……”   李岱倒也有几分雅量,并未因此嫉恨愤怒,斯文儒雅地对着独孤不求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正之赐教,学到了。”   “承让。”独孤不求长身而起,“谦虚”地团团行礼:“献丑了,太久未碰琵琶,技艺生疏。”   在场所有人都想送他一个白眼,真不要脸!   然后,不要脸的独孤不求转过身来,佯作惊讶地发现了杜清檀。   “咦,你怎么在这里?”他装作惊奇的样子,“不是急着要回宫吗?天色不早了呢~”   那个“呢”字拖声曳气的,特别装,特别茶。   杜清檀轻轻叹了口气,扬起笑容,给他鼓掌:“本已走到门外,听到琵琶声又折回来了,真是出乎意料。”   独孤不求谦虚地道:“哪里,我不行,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这话说得,就是在反击挖苦杜清檀的。   杜清檀假装不懂,笑道:“哪里,很行,真的很行,从前也没听说你会这个啊,瞒得还真紧。”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抱着手臂、冷笑。   “那你也没问过我呀,我又不是那种厚脸皮的,怎么好意思没事儿就抱个琵琶往你跟前炫耀呢?   毕竟我官职低微,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所有,要想与你天长地久,总得给你相应的身份和财富吧?   不然,光是精通乐舞有什么用?你精通食医,诊费那么高,想买多少美貌乐人不行?”   杜清檀扶了一下额头。   这,虽是真心话,但前面还坐着个李岱,万一让人家堂堂皇孙误以为是在骂他和低贱乐人一个样,岂不是多招仇恨?   然而独孤不求并没有让她操心,这人说完之后,立刻真诚地看向李岱,真诚地表态。   “我若像殿下,出身尊贵,应有尽有,定要心无旁骛,风花雪月,做浊世之间翩翩公子,超凡脱俗……”   李岱听不下去,抬手制止了他:“本王没有那么小气。”   总不能技艺不如人,气量、人品也被比下去吧?   独孤不求乐呵呵地笑:“殿下雅量。”   他只顾着和李岱说话,眼角余风都不给杜清檀,其实就是想让她赶紧地认错,承认自己狗眼看人低。   但是杜清檀并不认为这个场合适合做这种事。   毕竟一但纠缠下去,就没完没了,耽搁了回宫的时辰,大家都得不了好。   她虚伪地笑了两声,大声说道:“哎呀,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啊!我真得走了!八娘,快快,借一匹马给我,不然要迟到了,宫规不是儿戏!”   然后对着李岱行了一礼,飞快地溜了。   主角已遁,戏也没有再往下演的必要了。   李岱和独孤不求互相凝视片刻,嫌弃地收回了各自的目光。   武鹏举迅速出来各种打圆场,调节气氛。   李岱不领情:“天色不早,本王该走了。”   转眼看到那昆仑奴罗叶低眉顺眼地站在阶下,就又动了心思,笑道:“你是叫罗叶,对吧?”   罗叶赶紧上前行礼,温顺地道:“回殿下的话,下仆正是叫这个名儿。”   李岱就道:“我看你很不错,可想跟随本王去郡王府呀?”   罗叶大吃一惊,眼珠子乱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走出来,负手立着,说道:“殿下来迟了!这昆仑奴,已是下官不才我的啦!就在之前,杜司药把他送给了我。”   李岱皱起眉头,不确定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独孤不求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身契:“看,身契在此,罗叶,跟我来吧!” 第366章 敬酒   夏去秋来,转眼就是十月。   杜清檀在宫中则协助程尚食,将御膳一事打理得明明白白。   出宫则将太医署两个医女班教得清清楚楚,再又抽空去梁王府给梁王调理身体。   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梁王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好,双方关系从一开始的不得不屈就,竟然也缓和到可以闲谈几句。   她不算是会来事的那种人,但处事极有分寸手段,也有见识,与人相处起来很愉快,是以也算过得风生水起。   人们提起杜司药,总要感叹一番,有真本事又会做人,真是走到哪儿都不怕。   十月初六日,第一届短期医婆班完成学业,太医署将这些人记录在册,算是给了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   李岱极为高兴,特意设宴犒劳众人。   杜清檀和孟萍萍作为唯二的两位女医,自是收到不少敬酒。   这其中,固然有部分人是真心实意,也有人是看不惯她们的女子身份,有意趁机为难。   孟萍萍不胜酒力,又口舌笨拙抹不下脸面不能拒绝,便只闷着头喝,很快就不行了。   杜清檀看不下去,接连替她挡了好几杯,当真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众医官见杜清檀酒量惊人,不由都来了几分兴致,一窝蜂地围上去就想把她灌醉。   杜清檀又岂肯吃这种亏,当即“哈哈”一笑,正要“借酒装疯”收拾人,就听李岱冷冷地道:“你们是不是嫉妒杜司药很久了?”   众医官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且尴尬:“殿下何出此言啊?”   李岱冷道:“她在宫内当着差,按点就要回宫,你们非得把她灌醉,是想她死吗?”   周医令见他神色难看,是真生了气,当即站出来道:“是咱们想得不周到,还望杜司药勿要见怪。”   “不会,不会。”杜清檀才不会见怪呢,她只会真动手弄人,不过李岱说出这种让大家都尴尬的话,多半也是醉了。   需知,食医与药医虽有相通的地方,却也有很大不同。真正出色的药医们完全没必要嫉妒她。   张医令眼珠子一转,笑了:“杜司药,殿下如此爱惜你的才能,多有庇护,你很该敬殿下一杯。”   今日开席,杜清檀确实也还没敬过李岱,说不过去。   她欣然同意,拉了孟萍萍一起:“我二人能有今日,多亏殿下。”   孟萍萍已然半醉,闻言只是安静地笑,倒显得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   李岱安然受了二人敬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时辰不早,你二人可早些回去。”   张医令拎着酒壶过来,笑道:“正是,我这里派人护送二位,不过,在走之前,还得再敬殿下两杯才行。”   不由分说,便往李岱、杜清檀、孟萍萍杯中注满了酒。   杜清檀刚才耍了个小心眼,她和孟萍萍用的都是小杯,这酒也非烧春,不烈,再喝一杯死不了人。   于是她痛快地一饮而尽,亮了杯底,其实也有几分想和李岱缓解关系的意思。   毕竟自从上次琵琶事件之后,李岱很长一段时间见了她,都黑着一张脸。   虽未在明面上打压她,但天天看着这么一张脸也怪难受的。   孟萍萍见状,便也跟着喝了。   李岱的却是一个犀角荷叶杯,容量得有杜清檀那个小杯五六倍那么大。   他其实喝得已经不少,但不能总在杜清檀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认输认怂。   于是他也垂着眼,一口喝光杯中之酒。   张医令笑着,又上前注满三人酒杯:“第三杯。”   杜清檀毫不犹豫地又喝光了。   孟萍萍也喝了,然后就有些腿软头晕,轻轻靠在杜清檀身上小声道:“我不成了,要回家。”   李岱皱着眉头将荷叶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挥手命令杜清檀和孟萍萍:“回去罢。”   张医令笑道:“车马已然备好,二位慢行。”   杜清檀和孟萍萍一起走出太医署,果见门口停着二辆马车。   果仁和孟萍萍的婢女彩鸢各自候在车上,见她二人出来就上前去扶。   杜清檀尚且清醒着,只交待彩鸢:“回去后记得给萍娘喂一碗醒酒汤。”   彩鸢笑道:“没问题,您就放心吧。”   马车起步,晃晃悠悠的,杜清檀觉着头晕难受,便往果仁身上靠了:“我有些不大舒服,你帮我按按这几个穴位。”   果仁应了,边按边道:“您不该喝这么多的,在宫中当值,醉醺醺的回去怎么好?”   杜清檀皱着眉头道:“我没有喝多,那酒也不浓烈,这是不知怎么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整个人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果仁惊慌失措:“停车,停车,折返太医署!杜司药生病了!”   车夫回过头来,淡淡地看向她二人,默不作声地调转了车头。   到了太医署,果仁慌慌张张地下了车,叫里头供职的女性杂役来抬人。   才刚把杜清檀抬进去,就见孟萍萍的车也折返回来。   彩鸢遮遮掩掩地下了车,说道:“孟娘子醉了,得寻个地儿给她稍微缓一缓,否则回到家里非得挨骂不可。”   与此同时,李岱不胜酒力,起身往后头去,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聂公公皱眉痛骂张医令:“就他事多,倒把殿下给灌醉了。”   李岱摇头不语,倒也没有不高兴。   是他自己心情不好,前途不明、官场失意不为其说,情场亦是不得意。   这才酒入愁肠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在太医署中有单独属于自己的值房,里头铺盖衣物家私一应俱全。   聂公公铺好床铺,再帮他松开腰带袍服,扶他躺好,取湿帕子擦了脸,便去外头寻人熬制醒酒汤来。   李岱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着,混混沌沌,思绪万千,忽然一股甜香袭来,便觉浑身燥热不堪,难以忍受。   他皱起眉头,想要叫人拿冷水来,可怎么都没人应答。   他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要走出去,就听隔壁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细听了,竟然是女子断断续续的低吟声,于是所有热血尽数冲上一处,难以忍耐。 第367章 他是这么的喜欢   李岱用力推开门,看到杜清檀躺在软榻之上,脸颊通红,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挪动,停在了榻前。   杜清檀满头青丝早已散乱,铺满枕头,脸上的绯红越发显得肌肤如玉,有如梨花般清冷的质感。   她平时有多强悍,此时就有多纤弱,是那种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掌中小心呵护的脆弱感。   李岱握紧拳头,紧闭双眼,咬紧了牙关。   他这一生,也是在人心最险恶处打过滚,挣扎出来的。   他从来不敢太喜欢某件东西,因为到最欢喜处,总是会遇到猝不及防的打击,让那件东西支离破碎。   而他,用尽全力,却总是抓不住哪怕一块碎片。   可他,是这么的喜欢杜清檀。   第一次见面,她藏在道旁的阴影里,炫目的美貌比天边的寒星冷月还要耀眼。   第二次见面,她一身泥泞,狼狈不堪,却坚硬挺拔如同郡王府门前树着的戟,锋利、冰冷,却足够清醒自持。   第三次见面,她在义诊施药,笑容亲和温婉,坦承自己不过是为了谋生,毫无自怜自艾之意。   接过他的菩提枝,却也完全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反倒有些不耐烦。   第四次见面,她从骆驼背上翻滚而下,硬生生将逃命的狼狈演绎出了侠女的英勇利落。   再接下来,利用他解决麻烦的时候,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理所当然。   之后入太医署,进宫,伴驾去嵩山,她打架斗殴,报复仇人,却也治病救人,以真本事立身。   件件桩桩,全都镌刻在他心底深处,没有一处不得他的意,没有一件不让他炫目。   李岱睁开眼睛,暗沉沉地注视着杜清檀,心里盘算了几十种将她蒸煮煎烤、拆骨入腹的法子。   若是不能得到,毁掉倒也不错。   要叫他总是看独孤不求在面前各种炫耀,也真是日日夜夜的煎熬。   他这样想着,颤抖着朝杜清檀伸出手去。   汗湿冰冷的手指落到微烫的柔嫩脸颊上,她却似觉着舒服一般,不自觉地靠近过去,很小声地道:“热~”   一滴眼泪沿着她微红的眼角流出来,浸入到丰茂黑亮的发鬓之中,破碎如拂晓的冷霜。   “嗡”的一声轻响,炸裂了李岱仅存的理智。   他俯身下去,紧紧抓住杜清檀的肩头,闭上眼睛,朝她一寸一寸地靠近,不然一起沉沦吧!   他忍得够久了,每个深夜都要嫌弃自己的懦弱无能,痛恨女皇夺走了李氏江山,让李氏子孙活得如此不堪。   他在梦里无数次地杀死女皇,再无数次地征服杜清檀,听她一声又一声地哽咽着求饶。   天刚拂晓,杜清檀睁开了眼睛。   头痛欲裂,嗓子干得似要冒出烟来。   她低吟一声,呼唤:“果仁?”   无人应答,里里外外死一般沉寂。   她油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挣扎着起了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冷光,拧着眉头打量室内。   然后,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这不是她在宫中的居所,这是她在太医署学习时曾经住过的房间。   因为宿醉,彻夜不归,将会是什么样的罪名,她完全不敢去想。   杜清檀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却是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膝盖磕在冰冷的砖地上,钻心地疼,她咬着牙想要起身,却发现全身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劲。   这明显不对劲。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榻,努力回想昨天的事。   是张医令斟的那两杯酒有问题。   是她大意了,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在她已经做到六品司药的情况下,张医令公然还敢当着这么多人面,给她和李岱、孟萍萍一起下药。   不是!李岱、孟萍萍,有什么在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杜清檀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地垂眸去看自己的衣裳。   果然不是昨天那一套正六品女官袍服了,而是一身粉嫩的薄绢里衣,做工十分精致。   这自然不是她的衣裳。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解开衣裳,很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   门口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她立刻掩上衣衫,慢吞吞坐回榻上,平静地看过去。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只黑乎乎的头探进来,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对上了杜清檀的眼睛。   “嗳!”来人轻呼一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杜司药,您醒啦?”   是孟萍萍的婢女彩鸢。   杜清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脑子飞速运转,推测彩鸢会在这里出现的原因。   孟萍萍和她一样,也喝了张医令给的酒。   但,张医令明显是要对付她,孟萍萍和他并没有什么仇怨……   彩鸢已然欢快地道:“醒了就好,我们萍娘也才醒呢。您要喝水吗?”   杜清檀点点头:“萍娘在哪里?”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沙哑粗粝,如同被磨过似的。   彩鸢手里拎着一只壶,倒出来是温热的蜂蜜水。   “萍娘就在您隔壁,哎呀,你们这醉得真是不轻啊,这一整夜,可把婢子折腾坏了,稍后您可得重赏婢子才是。”   蜂蜜水润喉进胃,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杜清檀示意彩鸢再给她倒一杯,问道:“果仁呢?”   彩鸢倒了水,又利索地给她拧帕子擦脸:“您这不是不能无故不归么?琅琊王安排果仁回宫报信去了。”   对,李岱,他也喝了这酒,并且喝是她们的将近十倍那么多。   杜清檀听见自己心里一直在叹气,整个人却是更加冷静沉稳:“琅琊王呢?”   彩鸢像是很讶异她居然会问这个问题:“自然是回府去了呀。也是他吩咐萍娘留下来陪您的。   说是,您一个人留宿不大妥当,萍娘这么人事不省的回去也要引起许多不必要的流言,不如二人一起留下更妥当。”   杜清檀面无表情。   这个安排确实妥当,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孟萍萍也可以互相证明。   至于李岱,肯定是要躲开的,不然他就该死了。   但是……杜清檀看向彩鸢,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如常:“我的官服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第368章 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彩鸢笑道:“您的官服啊,婢子给您刷整干净晾起来了,您现在要穿吗?”   杜清檀心中稍定:“得早些回宫去,也不知道一夜未归,宫里乱成什么样了。”   彩鸢忙着抱了官服进来,道:“你的里衣脏了,刚好萍娘在这边放得有新的,这就给您穿上啦。”   孟萍萍在太医署有一间值房,专供她课余休息更衣所用,放了备用的衣裳在里头也是常情。   “有劳。”杜清檀装作不经意地道:“让你给我换衣裳,怪不好意思的,是我醉了,吐了,所以脏了吗?”   彩鸢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许古怪,犹豫片刻才道:“是啊,是这样。”   杜清檀知道不能再往下问了,便将官服穿好,说道:“萍娘还没醒么?我去看看她。”   彩鸢领了她往隔壁去:“还没醒呢,她本就不胜酒力,又喝了这么多……”   孟萍萍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床上睡得正正香甜,歪着头,脸红扑扑的,一看就很好。   杜清檀心头压着的阴霾总算散了些许,她笑了笑,说道:“那我走了。”   拿起钱袋,从中抓了几颗金豆子塞给彩鸢:“给你的。”   彩鸢不敢要:“太多了,太多了……”   杜清檀轻笑摇头,转过身,负手而去。   彩鸢追上去道:“五娘,殿下有交待,他让果仁禀告宫中,说您是突发急症。”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杜清檀点点头:“谢谢你啊。”   彩鸢握紧手中金豆,目送她走远。   “彩鸢,是你在外面吗?”孟萍萍出了声。   “是婢子。”彩鸢堆起笑脸,走进屋里,“您醒啦?”   孟萍萍披头散发,睡眼惺忪:“我似乎听见五娘的声音了,咦,我怎会在这里?”   彩鸢叹着气给她倒蜂蜜水:“您啊,醉得人事不省的,婢子觉着那样回去要出事,不如回来缓一缓,熬个醒酒汤什么的灌下去。   谁想您这一醉就没醒过,五娘也和您一样的,醉得厉害,不好回宫,这就折返回来,和您一起住了一夜,刚才走呢。”   孟萍萍“哎呀”一声,着急道:“我倒也罢了,最多挨家里一顿臭骂,五娘怎么办?”   彩鸢很自然地道:“不用担心,琅琊王都安排好了。宫里报的是五娘突发急症,和咱们家里报的也是这个由头,您是留下来照看她的,回去别说错了。”   孟萍萍梦游似地喝了两盅蜂蜜水,突然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梦境,方才后知后觉,提心吊胆。   “我们喝的那个酒有问题!我没有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吧?”   彩鸢微红了脸,却道:“没有,就是哼唧哼唧哭着说主君和主母待您不够好。”   孟萍萍不太相信,却不能不信,便只抚着脖子道:“难怪呢,我这嗓子这么疼……啊,不是,张医令呢?”   她横眉怒目:“我与他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他怎么敢……”   再想到喝得更多的琅琊王,她突然间失了声,想问又不敢问,便只沉默地打量着彩鸢。   彩鸢神色如常:“不用担心,都挺好的,没什么事,五娘今早起来精神抖擞的。”   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孟萍萍下床穿衣,快步往外。   “您要去哪里?”彩鸢赶紧拉住她:“您这还没梳洗呢。”   “有急事。”孟萍萍就这么冲到厨房,要寻昨天的酒器。   或许还未清洗,能被她找到证据呢。   其实她更想去搜张医令的房间,可惜没有这个实力。   然而,厨房中所有器皿全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她愣了片刻,又要拔足往外跑。   彩鸢追上来:“萍娘,您要去哪里?”   “我去追五娘。”   孟萍萍边跑边流泪,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因为她无能,喝不了酒还不懂拒绝,这才引得杜清檀帮她挡酒,从而引出后面的事。   她为什么就这么蠢笨无能,总是拖累身边的人呢?   “追了做什么?五娘急着赶回宫去,你只会耽搁她!”   彩鸢拽住她往回拖,小声道:“赶紧擦干净眼泪,也别嚷嚷,不然,五娘本来没事也要出事!”   孟萍萍强撑着忍住泪意,回到房里就哭了。   “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五娘她……”   有关张医令和杜清檀之间的恩怨,她也听太医署里的人提过。   李岱对杜清檀有男女之情,她也看在眼里。   这么一个局,即便她眼盲心瞎,她也懂得其中的凶险可怕。   如果要问谁最清楚这其中的事,当属彩鸢莫属。   彩鸢低着头,用力绞着衣带:“没有什么事。”   孟萍萍突然跳起来,紧紧揪住她的衣领,把脸怼到她脸上,凶得要吃人。   “敢不说真话,信不信我打卖了你?”   彩鸢无奈,只好很小声地道:“婢子安置好您之后,聂公公突然来了,叫婢子跟他走……”   杜清檀独自一人躺在榻上,衣衫不整,人事不省,周围除了聂公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在场。   “聂公公帮着婢子一起,悄悄地将五娘挪到了隔壁。很奇怪,太医署里的其他人不知去了哪里,一路上都没遇到人。”   彩鸢回忆着:“果仁也不在,聂公公说是回宫报信去了。”   孟萍萍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衣衫不整?”   不会是她以为的那样吧?   彩鸢道:“官服的系带被扯断了,里衣半湿……聂公公让婢子照看好她,婢子就给她换了您的里衣,又给她重新订好了衣带。至于其他,婢子真不知道。”   孟萍萍脸色煞白,彩鸢虽说什么都不知道,显然也是有所怀疑的,只不敢乱说而已。   主仆二人互相瞪视着对方,看到的都是一张惨白的脸。   半晌,孟萍萍咬着牙道:“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除非,你嫌命长!”   彩鸢慌乱点头:“婢子省得,聂公公也是这样说的!”   孟萍萍一头栽倒在床上,满脸都是绝望。   另一边,杜清檀走到宫城下方,仰头看了那金碧辉煌、高大森严的城墙片刻,勾着唇角冷冷地笑了。   只要她这次没死,她非得把这笔债讨回来不可! 第369章 或是如此   “五娘,你可算回来了!没什么大碍吧?”   程尚食拉着杜清檀左看右看,虽然多有关切,目光却也格外犀利。   杜清檀若无其事地笑:“能有什么大碍呢?就在太医署里头,那么多大夫,且有孟萍萍守着,她的医术,您是知道的。”   程尚食见她虽然憔悴萎靡,但确实情绪平稳正常,便道:“既是病了,便早些回去歇着罢。”   “是。”杜清檀起身要走,又听程尚食状似不经意地道:“果仁昨夜被尚宫局带走,现在还没回来。”   杜清檀心口一跳,再抬起头,便已换了惊讶之色。   “为什么呢?是因为不信我生病吗?要不,我往尚宫局走一趟,把经过说明白了?”   程尚食低着头翻看账册,淡淡地道:“你这么闲吗?尚宫局若要找你,自会派人来寻,多什么事!”   “是,我都听义母的。”   杜清檀笑着告退,转过身,便觉着程尚食的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到她背上,久久不曾收回。   都是千年的狐狸,都能猜出这事儿有蹊跷。   但她不敢和程尚食吐露分毫,程尚食亦是不敢和她点明。   彼此装着糊涂,才是最聪明最稳妥的。   这样,即便事情落到最坏处,也不至于被彼此牵连,一窝端了。   活着,还是挺好的。   杜清檀一路上神色自若的与人打着招呼,回到房里关好门,整个人就软了。   她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紧紧攥着那截断了又被重新缝好的衣带。   她无声地道:“独孤不求,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哦,你要先听坏的那一个呀?就是我的衣带被扯断了,里衣也换了,可能被看了个精光?”   “好消息嘛,我没在身上发现什么不妥的印迹和伤痕,也没觉着痛,所以可能还好?”   “啊,还有一个坏消息,伺候我的小宫女果仁,估摸是个黑心肠的坏东西。   她被尚宫局叫去就再没放回来,鬼才晓得她会给我带来什么。   或许没多会儿,就会有人来叫我了吧?所以,我还是得拾掇拾掇才行啊,不能让人看笑话。   就像你,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却总是一直都在笑,还要笑得好看。”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寻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官服换上,再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她方往床上躺了,规规矩矩的,双手交握放在腹部,闭上眼睛养神,等候。   可也才躺了一会儿功夫,她就又坐起身来,拉开房门,不客气地指使一个宫人。   “去,快给我拿些吃食来,饿得不行。”   恰逢雷燕娘等人办完差事,从御膳房回来,纷纷笑道:“五娘回来啦?”   申小红开玩笑道:“怎么,太医署不管早饭啊!”   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子扫她一眼:“太医署说没我的份例!”   雷燕娘递上一只食盒:“我想着你可能会赶早回来,就给你带了些吃食。”   却是一碗软糯的银耳羹,再加一碗馄饨。   清清爽爽,不冷不热,倒是契合杜清檀这饱受摧残的胃。   她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看得几人目瞪口呆。   袁春娘道:“怎地饿成这样?慢慢吃,别噎着。”   杜清檀打着饱嗝不说话。   她怕来不及啊,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如果不用死,就更得吃饱喝足,才有力气磨!   岳丽娘若有所思,只立在一旁不说话。   杜清檀试图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有用的暗示,但岳丽娘一直木着脸,没给半个眼神。   杜清檀暗叹一口气,看来暗探也有不知道的事。   “杜司药回来啦?”尚宫局的两个女官笑吟吟地走来:“圣人宣你觐见呢!”   杜清檀摸一摸肚子,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满意。   等到杜清檀走了,是个人都看出事情不对劲了。   可也不敢多说多问,面面相觑一回,雷燕娘道:“都散了吧,我去和尚食说一声。”   程尚食听了信,轻叹一声,拿出佛珠开始念佛。   留仙宫中正在举办宴会,丝竹之声、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宫人入内禀告,迟迟不见出来。   杜清檀低眉垂眼地立在廊下静静候着,没等到宣召,却看到李岱大踏步而来。   他似是没料到她会在这里,脚下有片刻停顿。   可也只是片刻,他就恢复如初,淡漠而矜持地冲她点点头,就走到门前,让宫人往里通传。   丝竹声和笑闹声总算停了下来,女皇威严的声音响起:“让他们进来!”   张氏兄弟并肩而出,经过二人身边时,分别露出一个挑衅到了极致的嚣张笑容。   杜清檀是一贯的半垂着眼皮当作看不见,李岱则是若无其事地和二人打招呼。   那二人却也只是给了他一声轻慢的笑,就这么去了。   李岱面色如常,缓步而入。   行不得两步,微微停顿,侧眼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沉默着跟上,和他保持两步远的距离。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大殿,但见女皇斜倚在软榻之上,跟前跪着一个宫人。   那宫人小心翼翼地往杜清檀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去。   正是果仁。   杜清檀垂眸行礼,内心乱成一团。   她不知道果仁到底是谁的人,留在她身边到底是想做什么。   但她知道,李岱为她留宿宫外找的借口充满了风险,很容易变成欺君之罪。   但若是,李岱已将所有关节尽数打通,她却说出截然相反的答案,女皇是信亲孙子呢,还是信她?   不等杜清檀想清楚,女皇已然开了口:“杜五娘,听说你昨日突发疾病,倒在了太医署?”   果仁的头埋得更低了几分。   “回圣人的话,或是如此。”   杜清檀平静地道:“医婆班结业,风评极好,微臣高兴就多饮了几杯,回宫途中却突然晕厥不醒,睁眼已是今日清晨。”   李岱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两下,由来生出几分冷笑。   什么叫“或是如此”?   他是没见过能把赖皮耍得如此娴熟滑溜的人。   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就算有错,也是别人的,和她杜清檀没有任何关系。 第370章 只因为我是女儿身吗?   “嗯,你不知情,晕厥之后一无所知。”   女皇嗤笑:“我一个日理万机之人,那么多国家大事不去管,偏来管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也真是奇了怪了。”   杜清檀低着头不吱声,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倘若只是一个女官彻夜不归,尚宫局直接就能处理,肯定不会惊动女皇。   既然李岱、果仁、她都在这里,那就一定得和李岱扯上关系了,还是由他回答比较好。   果然,女皇看向李岱:“你来说说。”   李岱以头触地:“回圣人的话,有人要害孙儿。”   果仁脸上露出些许惊慌,却不敢出声。   女皇神色莫测:“谁要害你?”   李岱低着头,将昨日的经过缓缓说来。   “……孙儿推开隔壁房门,里头躺着杜司药,她的情况也很不对劲,显然也是因为那个酒的缘故……”   他瞟了杜清檀一眼,有意停顿,是想看她有什么反应,然后看到了一张震惊+害怕的脸,浑然天成。   “……孙儿察觉异常,便退了出来,让人把杜司药送去与孟萍萍一道,安排专人看护。   又因事情真相未明,便让宫人果仁回宫报信,说杜司药突发疾病,在太医署昏睡。   孙儿安排手下之人彻查此事之后,再难支撑,就回了王府寻人调理治疗、直到被宣入宫。”   女皇淡淡地道:“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李岱颇为沉稳。   “谁要害你,查清楚了?”   “孙儿才醒就入了宫,尚且未知结果。”   杜清檀忍不住要为李岱鼓掌,看看,还说她是推脱高手,这一位也不遑多让。   女皇看向果仁:“说说你看到的。”   “回圣人的话,杜司药半途病倒,婢子奉命将她送回太医署。   被安排住下之后,婢子因为担心她出事,就赶紧去寻医博士过来瞧,可是……”   果仁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声音低不可闻。   “因着医博士们都在忙,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婢子就留了消息,赶紧回去照顾司药。   可是……婢子走到门外,听见室内发出奇怪的声音……婢子心中害怕,凑近偷看,只见琅琊王他……”   “他,他,他……正在对杜司药做那不可名状之事!”   杜清檀的脑子“嗡”的一声响,僵硬地转头看向李岱,恰好对上李岱斜睨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平淡淡的,里头没有太多情绪,或者应该说是深不可测更为准确。   “然后呢?”李岱不急不慌,缓声询问果仁,“你怎么做?”   果仁道:“婢子本想上前护主,却又害怕因此失去性命,司药也将不知真相。   这便假装不知,避让开去,故意发出声音,惊动琅琊王。   再之后,琅琊王身边的聂公公找到婢子,让婢子回宫报信。   婢子不敢哄骗尚宫局,更怕因此祸延家族,是以将真相尽数说出……”   果仁瑟缩成一团,身体轻轻发抖,头也不敢抬。   女皇冷笑了一声:“李岱,这宫人说的可属实?”   李岱平静地道:“回圣人,孙儿未对杜司药做过任何非礼之事。”   果仁急忙道:“圣人,婢子未敢有半句假话!他真的对杜司药做了不该做的事,婢子亲眼所见!”   “杜清檀,你怎么说?”女皇像是突然想起来杜清檀这个当事人,终于问到了她。   杜清檀深呼吸再呼吸,然后露出一个脆弱、可怜、不敢置信、强作镇定、努力坚强、还有一点点茫然、不确定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做到位没有,毕竟这么复杂的表情和眼神要传达到位,实在太难为人。   不过躯体的真实反应来得更直接,在她开口之前,两大滴晶莹的泪珠滚落出来,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完全停不下。   瘦弱单薄的肩头轻轻颤抖着,礼仪一丝不苟,没有哭声,但任何人都知道她此刻的痛苦。   “回圣人,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平日与琅琊王以礼相待,没有半步越矩。   再有,微臣除了头疼无力之外,未有其他任何不适。   微臣醒时衣衫完好,孟萍萍之婢女彩鸢告诉微臣,是她替微臣换的衣裳,夜里也是她照料的微臣。”   李岱冷声道:“果仁,你是叫这个名儿吧?你可知道,胡乱攀诬皇孙与女官,会有什么下场?”   果仁被刺激到了,突然直起身子尖声道:“圣人,他们撒谎!婢子亲眼所见,请圣人验身!”   李岱木着脸道:“为证明孙儿和杜司药之清白,请圣人验身。”   很明显,所谓验身,正是李岱设置给果仁的圈套。   既然她说亲眼看到他对杜清檀那啥那啥,那就来验证杜清檀的清白,足以证明此人居心之叵测,证明有人想要陷害之事实。   这似乎是脱困的最好办法。   可是杜清檀出离地愤怒起来,凭什么呢?   男女生理构造天生的,长这样她没办法,但为什么别人害了她,受侮辱的人还是她?   她看向女皇,高声道:“圣人!微臣不服!”   众人大吃一惊,这是想做什么?抗命吗?找死吗?   李岱额头的青筋鼓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想要出声喝止杜清檀,让她别犯这种不合时宜的痴傻。   然而……   他终究是忍了下去,一言不发。   女皇眼神森冷,语气不轻不重:“哦?你怎么不服?朕尚未断案,怎么就不服了?”   熟悉女皇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即将发怒的征兆。   有与杜清檀交好的,不免为她捏了一把汗。   杜清檀咬着牙道:“从来,都是说女子不如男,女人天生就比男人矮了一等。   先父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男丁,就成了绝户,活该被人欺负。   但是,因为有圣人在,圣人做了圣人,天下很多女子都觉着也没那么糟,更是奉圣人为神明。   微臣心甘情愿入宫伺奉圣人,因为您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凭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被验身被侮辱的人却是微臣呢?   只因为微臣是女儿身吗?所以微臣就该受此侮辱吗?!” 第371章 朱砂痣   杜清檀这态度可以说是十分找死了,但是她的话语内容却让女皇生出了一种很奇妙的愉悦感。   就仿佛,身体最深处瘙痒的那个地方,被挠到了,非常舒服,惬意。   就仿佛,灵魂找到了知音。   是的,就因为她们是女子,所以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比男人付出双倍甚至十倍以上的努力吗?   明明她们比很多男子更出色,同样一件事能够做得更好,就因为她们是女子,所以“不行”。   她做这个皇帝,究竟付出了多少,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她的痛苦和挣扎,同样也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她的骄傲和自豪。   女皇笑了起来:“你这个女郎,钻牛角尖了吧?验个身而已,怎地扯到这上头去了!你若不曾做错事情,有朕在,谁敢侮辱你?”   杜清檀看到女皇的笑,知道自己稳了。   她认真解释:“微臣自是知道圣人公正,但是世道不公!”   女皇淡淡地道:“这么着,倘若真是这小宫女冤枉诬陷于你,朕许你亲自手刃了她,以便一雪前耻!如何?”   果仁先是不敢置信,随即又自信起来。   她看得清楚明白,再怎么也不可能生出变故。   “微臣遵旨。”杜清檀起身,跟着两名女官去了偏殿。   没多会儿,验证完毕,先还面无表情的两名女官漾起了笑脸:“恭喜杜司药。”   杜清檀扯扯唇角,跟着二人重新去见女皇。   “启禀圣人,杜司药清白无瑕,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随着女官的禀告,大殿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   唯有果仁不肯答应:“不可能!”   就有人恶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打断了她的话:“恶奴,死到临头还敢咬人!”   女皇懒洋洋地抬了一下手指,就有人将一柄横刀递到杜清檀面前。   “来,朕许你一雪前耻!”女皇笑眯眯的。   杜清檀接过横刀,垂着眸子,“呛啷”一声抽出刀来。   雪亮的刀光将她的脸衬得惨白,双眸之中若有鬼火浮动。   森冷,锋利,无情。   果仁惊觉不好,大叫出声:“假的!假的!圣人,他们狼狈为奸,勾连起来哄骗您!都是假的,他们所有人都在欺瞒您!”   “你还等什么?!”女皇勃然大怒。   果仁的话触及了她最不可碰触之地,是她最为忌惮和恐惧的事。   杜清檀手起刀落,血光闪过,果仁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击致命。   大殿内死一般的沉寂,就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半分。   杜清檀缓缓抽刀,清丽的眉眼冰冷如霜,在缓缓扫过大殿内除了女皇之外的所有人后,落到李岱脸上。   有一点鲜血溅在她的眼角下方,猩红,妖艳,却又如同一颗朱砂痣。   她沉稳而平静,丝毫没有杀人之后的惊恐和颤抖。   “请殿下恕罪,下官管教无方,给您添了麻烦。”   李岱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神态冷淡。   “杜司药何罪之有?本是有歹人陷害你我二人,蒙蔽圣听,该伏罪的是歹人。”   有宫人悄无声息地上前,悄无声息地将果仁拖了下去,再悄无声息地擦干净地面。   甘味中微带清凉的沉香之雾盘旋而上,很快冲淡了殿内的血腥气息。   女皇冷声道:“琅琊王,去查到底怎么回事,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李岱低头退下,女皇朝杜清檀勾勾手指:“走近些。”   杜清檀低头上前,停在距离女皇一尺远的地方,恭敬地道:“圣人有何吩咐?”   “还觉着世道不公吗?”   “因为有圣人在,好了很多。”   仍然不公,非常不公,但是因为您的缘故,感觉好多了。   女皇笑了起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正呢?想要公正,就得变强。想要维护公正,也得变强。”   她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呓语一般说道:“即使变得很强,也很难做到真的公正。”   譬如说,即使是她登上皇位,做了天子,也未能做到绝对公正。   杜清檀睁大眼睛:“圣人,您说什么?微臣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   这一刻,女皇微笑温暖如邻家的老奶奶,“你适才那一席话,让朕想起许多前事。”   “先母未曾诞下男丁,只生了朕姐妹几人,所以先父亡故之后,我们备受欺辱。   我做了皇帝,仍旧有人欺我是女子。不用和他们计较,也不用嚷嚷,用拳头教他们做人就好了。”   “你,去内医局吧。”女皇递给杜清檀一块丝帕:“擦擦。”   杜清檀并不知道自己脸上溅了血,她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微有不解:“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女皇坐在软榻之上,高傲地抬着已经苍老的脸,霸气地道:“因为朕乐意。”   “你若想成亲,也可以告假去成亲,但朕不会批太久的假,不能耽搁朕吃饭。”   金守珍欢天喜地:“杜司药,还不赶紧叩谢皇恩?天大的喜事啊。”   杜清檀用很严肃的态度,踩着善良的金守珍拍了一个很响亮的马屁。   “这怎么算是天大的喜事呢?天大的喜事应该是圣人凤体康健,生重眉。”   金守珍强行忍住暴揍她一顿的冲动,用力扯下情不自禁往上翻的白眼,很是憋屈地应和:“那是,那是。”   女皇被逗笑了,她年已七十六岁,在前些日子生了重眉,成八字,被视为祥瑞,百官称贺。   她自己也挺高兴,这说明她尚且身体康健,精力充沛。   一炷香后,杜清檀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花卉纹金杯走出了大殿。   她神色肃穆,高高举着那只精美华贵的金杯,穿行在重重宫宇之中。   金杯不大,还可能不是真的金子,但这显示了她的圣宠。   众人艳羡着,纷纷上前恭贺。   李岱听闻此事,已是午后。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尽而亡、身体已然僵冷的张医令,慢慢将藏于袖中的那一份奏折捏成了一团。   他本想等这件事过去,缓一缓,再恳请女皇将杜清檀赐与他。   理由也是现成的——这次的事情或多或少影响了杜清檀的清誉,他愿意补偿负责。   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第372章 他不能忍   聂公公看着李岱的神色,十分同情却又不敢吱声。   自家主人是什么想法,他可谓很清楚了。   讲真,有点惨。   原本是金尊玉贵的皇孙,按说喜欢一个小小的内宫女官,不过是很简单的事。   偏偏因为女皇的存在,让这件事变得遥不可及。   李岱心中酸涩难忍,面上却是不曾露出分毫,只淡淡吩咐:“把张罪人一应犯罪的证据、证物收集齐全。”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传来嚣张的声音。   “姓张的小子呢?死到哪里去了?还不赶紧滚出来!”   独孤不求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手按在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砍人之意。   “放肆!琅琊王在此,岂容尔等大呼小叫,惊了贵人?”聂公公站出去,捏着兰花指尖声呵斥。   独孤不求停下脚步,盯着聂公公看了一眼,一点笑容从唇边慢慢地漾了起来。   “哟~是聂公公啊,不好意思,我奉旨办案,并不知琅琊王在此,倒真是唐突了。殿下呢?”   他越是彬彬有礼,聂公公越是有些慌,总觉得这就是笑面虎一只,再不济也是头野狼,那野劲儿疯劲儿和杜清檀如出一辙。   独孤不求看出来了,笑呵呵地朝他逼近:“为何我觉着公公像是对我有些误会?又或者,是有些心虚?”   说到心虚这个事,聂公公的掌心立刻冒起了冷汗。   “独孤主簿真会开玩笑……”他尬笑着往后退,心里想的是赶紧寻个方便逃命的地方。   幸亏李岱缓步走出,不露痕迹地将他护在了身后:“不知正之此来为何啊?”   独孤不求勾着红唇,目光犀利地对上李岱的眼睛。   “见过殿下,下官奉旨彻查张未毒害同僚一案。”   李岱与他对视着,稳如泰山:“什么时候下的旨意?”   “就在适才。下官接旨之后,不敢有丝毫耽搁,快马加鞭而来,没想到,殿下已经在这里了。不知张未在哪里?”   独孤不求骤然收了笑容,露出凶恶之态:“去把人犯带出来!”   他手下的差役闻声,齐齐应了一声“是”,虎汹汹往里冲,不想正好与李岱的人对上。   双方一起“咦”了一声,表示惊讶的同时,互相挺着胸、抵着肚子、握着刀柄,互不相让。   独孤不求又露出了招牌明艳笑容:“殿下这是何意呀?”   李岱先示意手下让开,这才缓缓解释:“本王亦是奉旨前来彻查此案的,到时,张未已然畏罪自杀,尸身都冷僵了。”   两个人都奉了女皇的旨意,却不知彼此存在,这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李岱心中想的是,女皇不信他、防着他,所以才会安排独孤不求来盯着。   但凡有心的,都能知道独孤不求和他是情敌,逮着机会就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掐的那种。   女皇这是恨不得把他这个亲孙子往死里掐吗?   她明知他喜欢杜清檀,却怎么也不肯成全他。   李岱面上露出几分悲伤之意,又很快掩盖下去,淡淡地道:“正之还未见过嫌犯尸身,这边请。”   独孤不求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恪守礼仪:“殿下请。”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张医令的卧房,大理寺的差役已将尸身的情况查看得差不多了。   “死者已然验明正身,正是张未本人。观其形态,为服毒加投缳自尽,具体死亡时辰,还需仵作再查。”   独孤不求毫不避讳地上前掀了白布,将张医令的尸身仔细检查一番,冷笑:“真是一心求死啊。殿下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李岱淡漠地看向独孤不求,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张医令与张氏兄弟有亲,能让他死得这么干脆、这么心甘情愿的,只有这兄弟俩。   可是大家都知道,这兄弟二人不能惹,惹不得。   所以独孤不求的问话就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诱着他开口指责抱怨这二人,从而将更多的麻烦引到他身上。   独孤不求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李岱回答,就勾着唇角、抱着手臂笑了一声。   “殿下真是足够小心谨慎。那,下官换个问法,这桩案子,您打算怎么审,怎么判呢?”   李岱淡淡地道:“案情尚未明朗,还是先查清再说吧。”   “是。”独孤不求没多耽搁,大喇喇地往外走,吩咐手下:“搜查物证,把张家的人叫来问话!”   眼看着独孤不求走远了,聂公公这才长出一口气:“可算走了!”   他刚才真怕这二人打起来,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万一收不住手,弄点血啊啥的出来,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服侍的人?   “出息!”李岱冷笑:“就算他想动手,也要看我是否乐意接招!”   在这个当口和独孤不求打架,这种蠢事傻事,怎么也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吧?   聂公公小声道:“殿下,您说,他知道那些传言吗?”   他指的是有关李岱把杜清檀那啥、那啥的事。   虽则杜清檀已然通过验身,证明其清白无瑕,可是这其中隐藏了许多不能说的细节。   比如说,为什么果仁非得一口咬定李岱对杜清檀做了那种事,她凭什么,根据是什么?   男女之事,并不是非得走到最后一步才算有事。   李岱没有回答聂公公的问题,因为他发现,这桩案子很棘手。   继续往下深挖,必然会挖到张氏兄弟,女皇不乐意。   若不拿出点有用的东西,又会显得他这个郡王非常无能,甚至还会显得很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   他不能忍。   于是李岱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另一边,独孤不求看着手下审人,神色同样阴沉难看。   他这种坏心情,是从收到查案的旨意开始的。   圣旨说,张医令在杜清檀、李岱、孟萍萍的酒水里下了药,为的是毒害这三人。   虽则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毒,以及这三人受到了何种伤害,但他久在尘世里打滚,多少能猜到一二。   所以才刚见到聂公公时,他是真的想要拔刀砍人。   第一刀砍为虎作伥的狗奴,第二刀砍装模作样、假公济私的李岱。 第373章 用这一条命去争   孟萍萍低着头从家里往外走,不过才出内院,就被人拦住了。   她嫂子王氏带了好些个强健的仆妇,把路拦得死死的,语气更是阴阳怪气。   “小姑这是要去哪里呢?还嫌外面的流言不够难听?你不打算外嫁,公婆宠你,我也没甚话可说。   可你也得为你那些侄女考虑一二才行吧?你不能害人啊!   便是我与你兄长无意中得罪过你,她们可没得罪过你,谁见了你不是殷勤相待。你怎么忍心呢?”   孟萍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高声道:“我是不懂嫂嫂的意思,我怎么啦?我做什么了?”   王氏见她嚷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尖声道:“你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我都不好意思说!”   孟萍萍咬着牙,白着脸:“不,请嫂子说清楚,说明白!我也是好好的女儿家,容不得这种无中生有的污蔑!”   王氏气得跳脚:“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若能做淑女,谁想做泼妇?是你逼我的!   你听好了,外头都在说你和琅琊王、杜清檀三人做了一堆,你……”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王氏的话。   她惊愕地捂住火辣辣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孟萍萍:“你打我?”   孟萍萍涨红了脸,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   “是,我打你!别人不知情由乱说也就算了,你是我的亲嫂嫂,为什么也要这样欺负我?啊?”   “为什么!啊?”   她用力嘶吼,泪如滂沱。   “旁人说我十句百句,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们说我一句,便如刀刺入胸,痛不欲生!”   王氏用力掐住她的胳膊,凶悍地道:“就算你清白,可别人不信呀!难道要叫我和旁人一个个解释?   若是人家不信,要不要声势浩大地搞一个验证会验明你的贞洁呀?”   本朝对妇女和离再嫁习以为常,也对贵妇豢养面首不予干涉,但对未曾出嫁的年轻女子却没那么宽容。   无论谁家,未出阁的女儿家乱搞男女关系,始终都会影响家族声誉。   “验证会验明我的贞洁?”   孟萍萍不敢置信,她崩溃地哭喊起来。   “为什么?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承担这种羞辱?难道不该是做了坏事的恶人受罚吗?天理何在!”   她紧紧抓住王氏的胳膊,哭到癫狂。   “你也是女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被人欺负了,难道不该得到你们关心吗?为什么反倒是我的错?”   说完之后,她又将头用力往地上撞:“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她的情态实在太过可怕,瞧着就和疯了也没什么区别。   王氏和众仆妇都害怕起来,劝的劝,撤的撤,没多会儿功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孟萍萍一个人瘫在地上痛哭。   彩鸢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这是怎么啦?婢子老远就听着闹得厉害,怎么就让您一个人在这哭啊,其他人呢?”   孟萍萍好不容易缓过情绪,哽咽着道:“你老远就听着闹得厉害,是吧?”   彩鸢猛点头,解释:“婢子不是故意不管您的,是主母叫婢子过去询问当天的情由……”   孟萍萍恍若未闻,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低声道:“原来一家老小都听见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她,或是替她解围。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王氏羞辱她、欺负她,因为他们都觉着王氏是对的,她是错的。   她不该拖到今天还不嫁人,她不该抛头露面往外走,她不该被人欺辱,害家族卷入这种麻烦中。   至于她是不是委屈害怕,没有人关心。   因为在他们看来,她所有的委屈,都是离经叛道、咎由自取而来。   这里留不得了。   孟萍萍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彩鸢撵着她追。   “萍娘,您要去哪里啊?您别急,老太公不是不在家嘛,等他回来就好啦!”   孟萍萍没搭理,也不要彩鸢跟着:“我是个无能且无用之人,你跟着我没前途,别跟来了!”   彩鸢不听,她就用力把彩鸢一推,拎起裙子,拔足狂奔。   彩鸢被崴着了脚,一瘸一拐地追着哭喊:“萍娘!萍娘!来人啊,萍娘跑了!”   然而并没有人应声,偌大的孟府,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彩鸢知道他(她)们都在,他(她)们只是假装自己不在。   他(她)们都能猜到孟萍萍也许可能会想不开而自尽,但他(她)们都想让这个“麻烦”自己消失算了。   彩鸢挣扎着追出大门,街上早已没了孟萍萍的影子。   小小的婢女愤怒到无以复加,对着藏在暗处的孟家人喊道:“都是至亲骨肉,你们怎么这样狠心!萍娘若是有个三场两短,你们夜里做梦就不会害怕吗?”   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大街,雇了一辆车:“去大理寺!”   孟萍萍站在应天门外,仰头看着高大威严的五凤楼,心中充满了悲愤和恨意,还有那么一点点期盼。   她很希望杜清檀能够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和她说:“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样。”   杜清檀可以背着手,用目空一切的态度,仰着头往前走。   她只需要在后面牵着杜清檀的衣角,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说,就这么静悄悄地跟着走。   杜清檀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   杜清檀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但是……她知道自己等不到杜清檀。   或许杜清檀在宫中,也遭遇了类似的事件。   孟萍萍面无表情地离开皇城,朝着太医署走去。   她要死在那里,让那些受过她恩惠的病人看着她死去。   她倒要瞧瞧,这些人会不会也对着她指指点点,也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清清白白地来,也要清清白白地走。   她没有其他办法抗争,只能用这一条命去争。   时值午后,一大批病人结束治疗,从太医署设置的诊室中走出来,准备回家。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声高亢的女音:“你们都别走!转过头来看着我!”   孟萍萍站在太医署大门的屋顶上,满脸微笑。 第374章 你接着死   “你们都看着我!”   孟萍萍昂首挺胸地立在屋顶上,完全不顾脚下瓦片不稳。   死了就死了呗,她怕什么!   “我是什么样的人?谁来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是不是真的只会拖累别人?我是不是个废物!”   她喊出声来,泪流满面。   初冬的冷风刮过她的脸颊和额头的伤口,她却感觉不到疼,她只管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那些人的表情。   病人们窃窃私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就是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孟萍萍突然之间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她给这些人治病,除了太医署要收的钱之外,自己单独上门问诊,从来只取成本。   有那贫穷困苦的人家,她分文不收,还会倒贴。   她救了那么多的人,现在她要死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她。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关心和回应呢?   都没有。   孟萍萍惨笑出声,她这一辈子,得有多失败啊。   恋慕的人不喜欢她,家人不喜欢她,视为亲姐妹的婢女罔顾她,同僚没把她当同僚,病人也没把她当回事。   唯一会帮助她的杜清檀,她想要做朋友的杜清檀,被她害得好惨。   倘若是她,遇到这种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人好事,实际一无是处的人,只怕也巴不得快点死掉好了。   孟萍萍平静地取出一只药瓶,平静地倒出一颗药丸。   做大夫的,谁还没点断肠草啊、鹤顶红、砒霜之类的毒药啊。   她知道,在门头上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死不掉,还可能摔成残疾。   死不了活不成,那不是更让人嫌弃吗?   所以得服一丸药,稳稳当当地在这坐着,姿态优雅端庄地等着,直到毒发身亡。   挺好的。   孟萍萍捏着那一枚丸药准备喂入口中。   冷风骤起,一支箭矢准确无比地射中她的手肘,她疼到喊了一声,药丸和箭矢一起滚落下去。   是一支去掉箭头的箭。   有人不想要她死,或者说不想要她因为这个原因,死在这里,死在万众瞩目之下。   因为会让朝廷难看,会让女皇难看,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   孟萍萍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真是一个不省心的人啊,死了都要麻烦别人。   “孟萍萍!”周医令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用力地挥舞着袖子,声色俱厉,是照常的威严模样。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脑子里进水了吗?多少人想活活不了,你却想找死?”   他指着一旁的病人,大声说道:“你问问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来看病?不就是想活着嘛!”   “身为大夫,不做好表率,反而当众做这种蠢事,你是要气死我吗?”   孟萍萍愤怒地喊了起来:“你以为我想死吗?我就是不服气,明明我才是受害者,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是我的错?   既然他们都不肯听我说,我就用这条命来抗争!我死!死了之后他们总能闭嘴了吧?我死!死了之后……”   周医令大声道:“好啊,你去死啊!看看你死了之后,会不会有人记得你?会不会有人去追究那些人?”   一条男声阴阳怪气地响起:“他们只会说,哎呀,那个孟萍萍,就是孟公家的那个孙女儿,不听家里人的话,非得抛头露面去行医。   这回好了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谁晓得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哦。就算不是,那也一定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是我的事,扯我祖父做什么?”孟萍萍愤怒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说这话的人。   独孤不求抱着一把弓,淡淡地站在人群中,漂亮的脸一如既往的醒目。   刚才是他射中了她的胳膊,打飞了她的毒药。   “因为你就是孟公的孙女,这没得改啊,提到你,别人没办法不提起他。   还有杜清檀,琅琊王,大家提到你,就会提起他们,完全跑不掉的那种。   你想用死来证明清白吗?你想用这条命去争吗?那就去敲登闻鼓呀!   死都不怕,却不敢去面圣,不敢为自己求公道?太医署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病人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他们来看病,就得看着熟悉的大夫死掉,还得背上一个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的罪名?”   彩鸢急得跳脚,几次想要打断独孤不求的阴阳怪气:“哎呀,您怎么能这样呢!婢子是想让您救人的啊!”   独孤不求冷笑:“医者治病不治人,我也是救命不救人。”   一名女病人终于发了声。   “孟大夫,您是为什么要自尽呢?谁害了您?您倒是说给大伙儿听听呀。   这什么都不知道,就光听您说什么废物,拖累人之类的,我们不懂,想劝也没得劝。”   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独孤不求冷嗤:“看到了么?死了很容易,活着才最难。”   彩鸢又想阻止他说话,他冷冷地道:“觉得难听吗?真正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呢。不是我过分,她就是个傻子!”   彩鸢气得:“谁都会有想不开的时候,萍娘是被家里人给气的。”   “是啊,所以自厌自弃就有用了吗?还是一样的懦弱无能,到死都一样!”   独孤不求用力把弓箭砸在地上,大声道:“孟萍萍,你接着死!我这回一定不拦你!”   彩鸢差点气晕过去,周医令也是咬牙切齿:“祖宗,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孟萍萍却是若有所思,并没有想要继续死的意思。   病人们七嘴八舌:“孟大夫,您先下来吧,受了委屈该去找给您气受的人算账,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一个女病人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然我非得把左邻家的那个狗东西打死不可。   每次我病得要死,就是想着不能让他看笑话,所以憋着一口气又硬生生活过来。我一定要比狗东西活得长久!”   一个书生打扮的男病人咳嗽着道:“是啊,我只恨自己体弱不能上阵杀敌,不然说不定还是个常胜将军哩!” 第375章 呸!去你老父的!   一阵冷风吹过,孟萍萍打了个寒颤,跟着清醒过来,羞愧难当。   她慢慢地坐下去,将两只手盖住脸,不敢见人。   医者治病不治人,这个道理,师父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她了。   再精妙的医术,也挡不住病人一心求死。   好了,冲动过后,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才刚爬上来的时候,她义无反顾,丝毫没觉着害怕,因为怕自己反悔,还把梯子给推倒了。   现在就算想要偷偷溜走,那也没机会了。   她该怎么下去呢?   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肩头。   微凉,却让人无端觉得安心。   她放下手,抬起头,对上了杜清檀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孟萍萍梦游一般喃喃出声,“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也陷入到麻烦之中,被关在宫里了吗?”   杜清檀挨着她坐下来,微笑着道:“以为我因为受到这种气,担心被别人说,所以不敢出宫吗?”   孟萍萍没有回答,因为杜清檀说的,都是她所以为的。   杜清檀微抬下颌,掷地有声:“我没错,所以不会觉着丢人,从而不敢出门。”   “我堂堂正正,就要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走在大街上。如果有人骂我,我会对他们说,呸!去你老父的!”   孟萍萍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去你……老父……的?”   人家不都是骂娘嘛?   杜清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我们是女子啊,要就骂男人,为啥没事就骂自个儿?子不教父之过,骂他老父不是理所应当?”   孟萍萍明白过来,先是笑,然后哭。   “别哭了,别哭了,多大点事儿呢,不就是和嫂子打了一架,然后打输了嘛。   如果不服气呢,我帮你打回去,一定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哭着求饶。走,打架去!”   孟萍萍用力、用力地抱住杜清檀,流着泪笑:“谁要你帮我打架了啊?你好好地做着官,凭什么要为这种人丢掉自己的官职呢?”   “是啊,凭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丢掉自己官职,甚至性命呢?”   杜清檀沉声道:“至于为什么要帮你打架,自然是因为,你是我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   孟萍萍“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一天来受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杜清檀拍着她的背,笑道:“你瞧,你失去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却得到了一个爱你的女朋友。所以啊,爬这次屋顶,还是有点意思的。”   “少来!”孟萍萍哭着,又笑了。   她真的,真的,只是需要一个温暖的肯定而已。   她问那些病人那些话,也只是想要得到一个肯定而已。   谁都没给她的,杜清檀终于给了她。   所以她就很满足,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不过是云烟。   杜清檀捧着孟萍萍的脸,用力地挤,再头顶着她的头,看到她的眼里去:“不死啦?”   孟萍萍使劲摇头。   “那我们下去?”   孟萍萍微不可见地点头。   “咱们从后面走,悄悄地溜下去,再迅速溜走,让他们找不到咱们。”   杜清檀牵着孟萍萍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后面走,一不小心,踩碎了好几块瓦片。   孟萍萍看着杜清檀白得发光的侧脸,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五娘,咱们能讨回公道吗?”   “谁知道呢?不过我相信,即使现在不能,将来也一定能!”   仇恨已经结下,死亡还会远吗?不过就是再等那么几年而已。   杜清檀扶住梯子,示意孟萍萍:“你先下去。”   孟萍萍颇有些顾忌,东张西望,就怕有人看见。   幸亏人们都集中在外面,没人在这里。   她飞快地沿着梯子溜下去,杜清檀紧随其后:“我们走吧。”   “嗯!”孟萍萍莫名有些激动:“你要带我去哪里?”   反正那个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了。   杜清檀也不知道。   她还没打算搬家呢,毕竟女皇给了她特许,她怎么也得再缠绵几天,以表示自己舍不得女皇。   不过,像她这种人,自然是早就做好准备的。   房子已经买好了,只是里头没有人,也没收拾,也不知道孟萍萍这种小兔子会不会害怕。   “要不,你去我之前买的房子里暂时住着吧……”   杜清檀拉着孟萍萍要走,就听一声炸雷响起。   周医令站在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怒发冲冠,手插着腰:“就这样算了吗?竟然胆敢就这样溜走了?”   他刚才差点被吓死了,这会儿里衣还是湿的,风一吹,整个人冷得要命,双手双脚还该死的一直抖个不停。   孟萍萍张了张口,想说赔礼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杜清檀倒是冷静得很:“不然呢?让姓张的小子来给我们赔罪?行,我们等着,烦劳医令去把人带来。”   周医令的怒气倏忽消散,只剩下心虚。   “那个什么……”他左顾右盼,突然想起来,瞬间神气:“你们踩坏了太医署的瓦,必须赔付!”   杜清檀瞅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太医署还欠我俩一大笔医药费呢,先把那个赔付了再说吧。”   “……”周医令沉默片刻,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病人等着开方子呢!我得走了!”   威严的老男人三步并作一步,很快就溜得没了影子。   (ˉ▽ ̄~)切~~   杜清檀冷笑了一声,拉着孟萍萍往前走:“咱们从后门溜出去。”   孟萍萍小声道:“可是,独孤和彩鸢还在前头等着呢。”   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要问,只是可能顾忌她难堪,所以才没一窝蜂地涌过来。   虽然她确实不想见到他们,但是就这样溜走也是真不对。   杜清檀无所谓:“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就这样了。”   两个人埋着头往前走,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立着的独孤不求,以及他那瞬间变黑的脸。   走出太医署的后门,孟萍萍整个人都放松了,她问杜清檀:“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杜清檀招手叫来一辆马车,示意她坐上去:“就在你爬上屋顶寻死的时候吧。” 第376章 要看六郎怎么做了   杜清檀领着孟萍萍在尚善坊的一间小院前停下来,踮着脚在门头上摸啊摸,摸到一把钥匙,开了门。   “进来吧。”她把孟萍萍让进去,关上了门。   不远处,阿史那宏奇怪地问独孤不求:“咦,你不是在温柔坊已经有房子了吗?怎地又在这里买了?”   彩鸢道:“那不一样,尚善坊过了桥就是皇城,当差多方便啊,温柔坊还是远了些。”   “原来如此。”阿史那宏羡慕地道:“独孤,这房子买成多少钱?”   独孤不求黑着脸不吱声。   阿史那宏转了转眼珠子,恍然大悟:“啊,不会吧,这宅子其实是杜司药自己买的,你不知道?”   独孤不求冷冰冰地瞅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和彩鸢说道:“你跟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彩鸢看出来他大概是不高兴了,有心转圜,忙道:“您不是要询问案情吗?刚好两位娘子都在……”   独孤不求淡道:“她们都是醉得人事不省,能知道什么?我已经问过你,够了。倘若她们不问,你也不必提及此事,省得她们心里难受,懂么?”   彩鸢恍然间明白过来,这都是为了体恤两位当事人的心情。   人言可畏,孟萍萍被家里摧残得不成样子,从而要死要活,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杜清檀瞧着无所谓,但实际上,谁又知道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呢?   那天早上,杜清檀刚醒过来,见到她时,问起的那些话,终究是藏了几分忧虑害怕的。   “婢子知晓了。主簿,您真是个好人。”   彩鸢看向独孤不求的眼神里充满了敬重,外表张狂,实际内心细致温柔体贴的好郎君啊。   “多谢您救了萍娘。”   彩鸢突然跪下去,给独孤不求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迅速起身,朝他笑笑,转过身朝杜清檀的房子奔去。   “啧啧……”阿史那宏摇头晃脑,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独孤啊,总觉着小杜并不怎么把你当回事呢。   我家采蓝就不一样了,隔几天总要给我一封信,再带一双袜子,两块手帕,一双鞋,一件衣服什么的。   这不,天冷了,绵袍又带来了!上好的春丝填的,又轻又暖,花的全是她自个儿出诊、给人调理身体得来的钱。   这傻姑娘不听话,我说别那么辛苦,钱不能全花在我身上。可她非不听,非不听……”   独孤不求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冷笑:“那是她傻,也没什么眼光,只好倒贴咯……白瞎了小杜教她医术!”   阿史那宏气得跳脚:“好你个独孤不求,自己没人爱就嫉妒别人……”   独孤不求懒得理他,眼瞅着杜清檀的院门开了,立刻回身上马,打马就走。   杜清檀赶出来,刚好看到他的背影,就道:“独孤,你来啦,怎么也不进来?”   独孤不求这才懒洋洋地回转马头,轻描淡写地笑:“我瞧着你挺忙的,可能没空见我,打算改个时候再来。”   阿史那宏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就装吧,就装吧!   分明就是故意让彩鸢进去报告,他就在门口,好让杜清檀出来找他。   一直不走,看着人家门开了才假装要走,再装腔作势地来这么两句……装到家了!   杜清檀想了想,说道:“也行,我现在确实没空招待你,我得安置萍娘。我看你也挺忙的,就不留你了,改天见!”   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和依依不舍之类的情绪,她折转身就把门关上了,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无情无义的女人!   独孤不求恨得咬牙,转头对上阿史那宏幸灾乐祸的表情,就无所谓地一笑。   “我看你也挺忙的,就别跟着我了,去穿你的新绵衣,新鞋子,新袜子吧!”   这回轮到阿史那宏着急了,他赶紧地追上去,揪着独孤不求的袖子嚷嚷。   “好你个独孤不求!要用我的时候好兄弟,这会儿立刻就要见功劳了,就想把我甩掉?你做梦!”   独孤不求笑而不语,任由阿史那宏“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一起往前走。   这桩案子案情很明朗,并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去查。   真正难搞的是后续处置,不过更操心更难堪的人应该是李岱,且让他先难受着罢!   忽见一个中年男子从道旁跳出来:“独孤主簿留步!”   却是凤阁舍人韦素的随从简群,之前独孤不求面见韦素时,他一直守在门外,心腹无疑了。   独孤不求停下来:“何事?”   简群看一眼阿史那宏,笑道:“许久不见您,正好有人送了我一坛子剑南烧春,我让店家做了几个精致小菜,咱俩一起享受享受?”   他本是奴仆,见了独孤不求不该以此种称呼行事,这样做,就是不想暴露身份。   独孤不求言简意赅:“阿史那不是外人。”   简群这才给阿史那宏见礼:“那就一起吧。”   三人走入附近一家酒肆,韦素早在雅间候着,见了阿史那宏,就道:“这就是那位阿史那?”   阿史那宏高兴得很:“您认识我?”   韦素捋着胡须微笑:“那是自然,独孤六郎一直夸你做事踏实认真,这件事啊,你出了大力。”   阿史那宏羞涩地摸摸后脑勺,用肩膀轻轻碰了独孤不求一下。   他还以为,独孤不求不会提起他呢。   毕竟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从来都是官员们晋升的垫脚石,早就习惯隐入尘埃,无声无息。   所以,独孤不求这样做,他特别感激,特别高兴。   独孤不求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韦素看在眼里,笑道:“我还以为六郎心情会不好,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话里有话,说的是杜清檀这桩案子。   独孤不求一振袍脚,微笑入座:“我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   “那是再好不过。酒满上!”韦素亲自给二人满了酒,举杯为敬,笑道:“托二位的福,那件事已然快要结束了。”   目前,所有的准备都已做好,他很快就会上表恳请女皇平定冤狱。   阿史那宏激动地道:“有把握吗?”   韦素看向独孤不求:“要看六郎怎么做了。” 第377章 为天下公义献身?   独孤不求轻笑:“要我做什么呢?”   韦素直言不讳:“有关您目前正在彻查的那桩案子,我希望您能稳一稳,忍一忍。”   独孤不求撩起眼皮,笑容淡下去:“愿闻其详。”   简群上前,和阿史那宏说道:“得再添两个菜,不知郎君口味,不如,请您移步一起去厨下瞅瞅?”   阿史那宏知道这是要留空间给二人说话,拍拍独孤不求的肩头,起身自去。   韦素道:“实不相瞒,这件事我准备得很充分,有八成把握让圣人同意。但中间会牵扯到一些武氏宗亲的利益,错综复杂,我不想节外生枝。   张医令这桩案子,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想法是,反正杜司药也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您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独孤不求骤然冷笑:“反正她也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韦素立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无论如何,我们先忍这一口气,让这件事过去,其他的留待后续。   和您直说了吧,二张目前十分得宠,圣人不会让他们受罚的。   一旦这二人在背后捣乱,咱们筹谋许久的这桩事必定会受影响。   您不想让那许多冤者因此失望流泪吧?死者已矣,却还有许多生者在流血泪!”   韦素说着激动起来:“倘若杜司药知道,也一定会赞同老夫的话!古人有为天下公义而献身者……”   “所以你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丝毫错处的弱女子隐忍苦难,为天下公义献身吗?”   独孤不求站起身来,神情冷肃:“不好意思,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却没有用无辜者祭奠冤魂的习惯!更没有让家人泣血吞泪的毛病!   这桩案子,该怎么办,我还会怎么办。至于圣人要怎么定夺,那是她的事。毕竟这是她的天下,不是别人的!”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抱拳告辞:“多谢您的烧春,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韦素只是苦笑:“唉,你这个人啊,怎么这样!就算话不投机,也先把饭吃了嘛!”   独孤不求瞅他一眼,一语双关:“我饱了。”   言罢利落转身,扬长而去。   韦素急得“嗳”了一声,忙着叫简群留住阿史那宏:“叫他过来,我有话交待。”   独孤不求埋着头走出酒肆,也不骑马,就这么牵着枣红马,在街上走得飞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堵在心口的那团气吐出来。   阿史那宏追上来:“独孤,你干嘛走那么快?让我好找!”   独孤不求冒火地道:“别和我说那些鬼话,不然我一定给你好看!”   阿史那宏气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咱们这么拎着脑袋干活儿,为的就不是建功立业,高床软枕娇妻美妾嘛。   啥啥玩意儿,还没成功,就要把自家人填进去,那不是畜牲都不如?图个啥?   我的意思是说,你咋这么沉不住气呢?至少也先把这顿饭吃了,把好酒给喝了!   多难得的酒啊,我都没喝过这么好的!还有鱼脍呢!可新鲜可甜了!都怪你!”   独孤不求不说话,盯着阿史那宏看了片刻,确认他说的不是假话,就嗤笑出声。   “看你这点出息!娇妻都还没到手,就想着美妾了,小心采蓝捏死你!没见识的家伙,不就是一顿好饭么,我请你!”   阿史那宏开始滴口水:“去城外那家阮记邸店呗,正是蟹黄饆饠上市的季节,咱们也给杜司药带些回来,好叫她高兴高兴。”   二人一拍即合,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另一边,杜清檀等人已将屋子打扫干净,铺上了新的被褥等物。   杜清檀解下头巾:“来不及做饭了,不如出去吃吧,我请客。”   孟萍萍摇头:“我身上酸疼得厉害,不想出去。”   她就是个怂包,之前爬到房顶上去时觉着浑身是劲儿,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之前太过紧张,现下全身都在疼。   “那行,彩鸢去买些回来,咱们在家里吃。”   杜清檀掏钱递给彩鸢,纤长的手臂拍着门边的墙壁,笑吟吟的。   “萍娘,你看啊,咱就在这儿挂个招牌开医堂,叫什么名比较好?”   孟萍萍道:“那我得仔细想想,咱俩合伙儿开的,最好里头既有你的名,也有我的名,方能显得姐妹情深。”   杜清檀无所谓:“这些都是虚的,不用在意了。”   孟萍萍很坚持:“不,就得这样。”   “那行吧。”   杜清檀看看这天色,显然她今晚是回不去了,索性拿出纸笔。   “你看啊,你从家里冲出来,肯定什么都没带,不如列个单子,明日一早去把该买的都买齐了如何?   别和我客气,你不是有本事在身上嘛,很快就能赚回本,到时候记得加上利息还我。”   孟萍萍欣然接受:“得添几套衣裙,鞋袜之类的,嗳,要不,咱俩做一个颜色,不同花样的如何?”   杜清檀一阵恶寒:“倒也不必如此,你不会是想嫁我吧,怪怪的。”   再怎么姐妹情深,也很奇怪啊。   “什么呀,你我都是女子,怎么嫁娶?”孟萍萍失落地道:“我就是看别的女郎都这样,就想也和你这样。”   神都贵女们有交好的,通常会约着一起做姐妹装。   她从小在外长大,没有闺中好友,自然无人与她相约一起做姐妹装。   现下好不容易有了杜清檀这么个朋友,她也想要穿一身姐妹装。   杜清檀若有所思:“可是莺娘也没说让我一起做姐妹装啊。”   孟萍萍道:“那是因为早年你没有财力,后来你做了女官,要穿官服,怎么做姐妹装。”   杜清檀慨然应许:“有道理!你如果实在想做,那就做吧。”   二人就姐妹装的话题聊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天还没亮,杜清檀早早起身,摸索着走到坊门口,静等晨鼓,以便入宫当值。   孟萍萍却也跟着起了身,吩咐彩鸢:“帮我好好梳个头,一定要弄整齐好看些。”   彩鸢觉着她有些奇怪:“您要出门?”   孟萍萍微笑:“是,之前借了些钱给人,该收回来了。” 第378章 登闻鼓   杜清檀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她得想办法把黑珍珠弄过来养,这才有个代步的。   还有罗叶,也得和独孤不求要回来才行,再添个粗使婆子,添个细致能干的婢女,这个家就算支棱起来了。   忽然有人往她面前一站,说道:“这么困,昨晚干什么去了?”   独孤不求一手牵着枣红马,一手拎着食盒,依旧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   “干嘛?”杜清檀打个呵欠,伸手去够食盒:“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独孤不求把食盒高高举起,不让她碰:“真自信,怎么就知道是给你的呢?”   杜清檀原本想要抱着他的手臂往上攀登的,左右看看四周好几双眼睛盯着,生怕被人攻讦说她和独孤不求失仪而丢官,只得罢了。   她袖着手,装作端庄温雅的样子:“那再会吧。”   独孤不求“啧”了一声,把食盒塞进她手里,不耐烦地道:“女人就是麻烦!”   杜清檀揭开食盒,笑了起来:“蟹黄饆饠!还热腾腾的,你这从哪搞来的?”   独孤不求斜着眼睛瞅她:“你觉得呢?”   “阮记邸店!”杜清檀眼睛发亮:“你这是一大早就让人做好了,在城门外候着,第一个冲进来给我送的?”   “你觉着是怎样就怎样吧!”独孤不求假装不耐烦:“我要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杜清檀有些犹豫,难道是要问她和李岱之间的事情?   这事情确实不能瞒着他,必须要说的。   她很严肃地道:“你如果不急的话,待我下值之后,再寻个时候细聊?毕竟有些细节,我还未曾确定清楚。”   独孤不求才刚得到消息,知道杜清檀已然得到女皇特许,去了内医局,以后不当值时都可以在外居住,并且还可以成亲。   这么好的消息,这女人居然没有最先告诉他,他是很生气的。   但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似乎也很有道理,确实需要把各种细节弄清楚才妥当,比如可以请几天婚假之类的~   这么一想,独孤不求就不生气了,因见不远处有御史看来,也装作严肃端庄的样子:“是要确定清楚。”   就见杜清檀的神情有些淡了,随后又是一笑,笑容里多了些他不太懂的意思。   独孤不求皱起眉头:“你怎么啦?”   杜清檀收起笑容:“没什么,我先走了,有空再聊。”   她挥挥手,拎着食盒大步离开。   其实也正常,男人嘛,不介意这种事的很少吧。   真要那样,也没什么可伤心遗憾的,人生嘛,不就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   独孤不求目送杜清檀走远,深吸一口气,朝着大理寺走去。   二张实在太过嚣张,以为无人胆敢追查,都懒得掩藏痕迹。   可是,证据虽然确凿,却也要再捋一遍,查缺补漏,务必做到无懈可击。   他办的案子只能是铁案,女皇唯一的选择就是公开包庇二张。   独孤不求走进大理寺,挨着点人:“你,你,你……都过来,卷宗和物证、尸格,统统拿来!”   另一边,杜清檀入了宫,先不忙去内医局,而是穿上围裙往御膳房跑。   早膳肯定是早就呈上去了,是雷燕娘和申小红联手做的,倒也极不错。   游司膳正搁那儿安排下一餐呢,见杜清檀走进去,就笑道:“唷,这不是咱们大忙人吗?你不去内医局,偏来我这里?”   杜清檀心里正不高兴,见她自己撞上门来,当即掏出帕子擦擦眼角,长叹。   “游司膳这得多嫌弃我啊,见着就要赶我走,我可真伤心,还以为大家共事那么久,多少也能有几分姐妹情呢。   啊,我可太难过了!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没做好,让你嫌弃我了?你说,我改就是了。”   游司膳被这茶言茶语刺激得一阵恶寒,没好气地道:“和你开个玩笑,你就说这么多……”   话没说完就被杜清檀打断:“啊,原来司膳是怪我话多,那我不说就是了,我干活去……”   一副任劳任怨的苦楚模样。   本来大家都知道她不是这种人,但是联想到她最近遇到的事儿,不免责怪游司膳不该在这种时候针对人。   另一位姓陆的司膳出面劝道:“罢了,谁还没个遇到难事的时候,老游,少说两句吧。”   游司膳气得直翻白眼,当着圣人的面,就敢手起刀落杀死朝夕相处的果仁,这种人会难过?   申小红劝她:“哎呀,您和她争这些做什么?听说她那天杀死果仁,溅了满脸的血!眼睛都没眨一下!”   游司膳打个寒战,安静了。   其他所有人也都跟着安静了。   与此同时,孟萍萍走到应天门外登闻鼓下,深吸一口气,取下鼓槌,用尽全身力量砸响了鼓。   第一声,她心中惴惴。   第二声,百官回头。   第三声,她放开手脚,唇角含笑。   第四声,热泪流了满脸。   第五声,她既哭且笑。   第六声、第七声,不知多少声后,终于有人拦住了她,高声询问事由。   孟萍萍朗声问道:“圣人有旨,但凡击登闻鼓、立肺石,御史必须受状以闻,不即受者,罪加一等。敢问,哪位御史受之?”   一名面容端正、身材清瘦的御史自人群中走出,高声道:“我乃吴鸣,我受之。”   孟萍萍认真看了他一眼,双手高举状纸,朗声道:“民女状告控鹤监张氏兄弟指使医令张未毒害琅琊王、杜清檀、民女一案!”   众官员立时大惊,纷纷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吴鸣一怔,随即郑重地整理衣衫,准备上前去接状子。   就有同僚害怕地轻声提醒他:“你这是不怕事啊!”   吴鸣没什么表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圣人有旨,就该按照规矩来!”   他双手接过状纸,说道:“此事体大,要请小娘子入宪台说明案情!”   孟萍萍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往前走。   有人追上来拽住她:“萍娘,你简直胡闹!赶紧收回状子,速速与我归家!”   是她的父亲。   孟萍萍面无表情地抽出手:“父亲大人不必烦忧,既然全家都担心我清白有失,现下正好以正视听。” 第379章 却也……可怜着   杜清檀心情愉快地做了一道枸杞红枣炖鹌鹑,又亲自守着熬了一锅秋梨膏。   弄好之后,程尚食来了,笑道:“天冷,圣人容易腹饥体寒,正好将这热食奉上去,你跟着一起,早上圣人还问你了。”   杜清檀立刻洗手脱围裙:“要是来得及,我还想换个衣服……”   程尚食晓得她顾忌什么,温和笑道:“没味道,挺好的。即便是有那么一点点油烟味儿,正好证明都是你亲力亲为。”   还是要向圣人表功表忠心的意思。   姜是老的辣,程尚食之前从不制止杜清檀换衣服,今天却这样说,她稍一思忖便应了。   行至殿外,杜清檀见许多人进进出出,神色都不好看,侍奉的宫人也是神色紧张,就看向程尚食。   “义母,我瞅着似是有事,要不,改个时辰再来?”   程尚食摇头:“百官操持政务,我等操持宫务,我们要做的,就是到点奉上膳食。   圣人不食,那是圣人的事;我们不奉,就是我们失职。没关系,跟我走吧。”   程尚食稳步登上台阶,让人往里通传。   女皇愤怒的声音响起:“吃什么吃!朕在她们眼里就只记着吃吃喝喝吗?”   可跟着,她又改了主意:“杜清檀还敢来?叫她进来!我倒要问她是何居心!”   杜清檀皱起眉头,再次看向程尚食。   程尚食把朱漆托盘递给她端着,沉声道:“不隐瞒、不包庇、不瞎吹、不揽事、不怕事。”   此外,什么都没说。   杜清檀很怀疑程尚食早就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只是故意不说,故意把她带来这里。   行吧,到了这个时候,反正也没退路了。   她低着头,稳重地端着朱漆托盘走进去,不过才往女皇身边靠近,一件东西呼啸着朝她飞了过来。   杜清檀佯作受到惊吓,身子一歪,半跪于地,再倾尽全身之力稳住托盘,硬是没洒一滴汤水。   那东西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去,打歪了幞头,再落到地上,“啪”的一声好响,听起来似乎是个重物。   她也不敢回头去看,就搁那儿不动了,稳重地低着头道:“微臣有罪,见面就惹圣人发怒。”   女皇冷笑起来,指着她道:“你是有罪,拖下去杖毙!”   杜清檀仍然半垂着眼,慢条斯理的。   “圣人有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微臣是您亲封的六品官,就算要杖毙,也该有对应的罪名和条律。   微臣斗胆,请圣人明示,并将微臣的罪名公布于世,好叫世人警醒,不敢效尤!”   女皇硬生生被她气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就不怕掉脑袋,祸延家族吗?”   杜清檀叹气:“就是因为惧怕,所以才大着胆子恳请圣人指明微臣之罪啊。”   女皇就道:“金守珍,说给她听!”   金守珍一脸便秘之色。   杜清檀就知道,必然和张氏兄弟的破事有关,不然女皇不会这么遮遮掩掩的。   跟着,金守珍果然捏了嗓子骂道:“好你个杜五娘!当着圣人的面假装大气纯真,背着圣人就挑唆孟萍萍去敲登闻鼓,诬陷五郎六郎……”   杜清檀这回是真懵了:“萍娘?她去敲登闻鼓啦?什么时候的事?”   金守珍本就向着她的,见状赶紧地给她机会辩解:“你不知道?”   杜清檀苦笑:“冤枉啊,孟萍萍昨日爬上太医署大门屋顶,要在上面服毒自尽以证清白。   微臣将她哄下屋顶,带至尚善坊暂居。因怕她想不开,就一直陪到今日早间入宫当值才离开。   之前并不曾听说她要做这件事……不知是谁向圣人说的这话,微臣愿意与他对质。”   其实嘛,她已经猜到肯定是张氏兄弟在其中作祟了。   耽搁这一回,女皇的怒气已无之前蓬勃,更不肯叫人与她对质,只道:“当真不是你唆使的?”   杜清檀苦笑:“微臣才刚得到圣人恩赏,还没焐热呢,哪里舍得。   且这事儿,是圣人交予琅琊王承办的,微臣不曾见过琅琊王,于案情一无所知。”   女皇就没声音了,只将手指朝她轻轻抬了抬。   杜清檀看懂了,这是要她把吃食奉上,可她故意装作被吓蒙了的样子,呆呆的,不动。   金守珍恨铁不成钢:“还不赶紧呈上御膳?”   “是。”杜清檀这才奉上枸杞红枣炖鹌鹑:“此物滋补肝肾,益气补血,冬食可有助于暖身。”   女皇嗅到了她身上的烟火之气,耷拉着眼皮道:“你做的?”   杜清檀温顺地道:“这是微臣予圣人的孝心,当然要亲手做。”   “哼,你们这些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真孝顺,大半天过去,就只做了这么一道膳食?”   女皇用银勺子喝着汤,刻薄着,却也……可怜着。   没有人爱的那种孤独和可怜。   杜清檀很清晰地能感受到她的孤独和可怜,也很明白她拿着东西朝自己狠狠掷来、口喊杖毙的凶狠恶毒,于是越发冷静沉稳。   “当然不止这个,微臣知道您每年冬天都会燥热上火咳嗽,这便给您熬了一锅生津降火、养阴润肺的秋梨膏,以便犯疾时备用。”   女皇阴沉沉地瞅着她道:“你可真上心,入冬都这么久了,才想起来做这个,秋梨膏,不是该秋天做吗?”   总之就是不停刁难罢了。   杜清檀不慌不忙:“微臣虽然早有想法,但方子却不是现成的,反复试了多次,才敢送到御前。”   女皇这才不吱声,慢吞吞地吃完鹌鹑汤,大抵是美食入胃可以调节心情,她的态度变得好起来:“下去吧。”   “昂?”杜清檀没明白过来,怎么就过去了?   她这一声“昂?”倒是难得的露了憨相,女皇笑了一声,朝她摆手:“没你的事了。”   杜清檀没敢久留,收拾好托盘碗筷,迅速退出。   程尚食在外等着她,如释重负,却又示意她不要说话,再让她看看不远处。   独孤不求、李岱、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官员站在那儿,等候传召。   杜清檀的目光投过去,独孤不求、李岱同时抬眼,毫不顾忌地看着她,可谓目光灼灼。 第380章 何为君?君为何?   杜清檀颔首行礼,毫不留恋地跟在程尚食身后离开。   李岱和独孤不求收回目光,对视一眼,再垂下睫毛,掩去各自心思。   御史吴鸣立于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二人。   须臾,宫人宣召三人入内觐见。   三人以品级高低鱼贯而入,三呼万岁,低眉垂眼。   女皇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淡淡地道:“案子查得如何了?”   竟是没有叫起,就让他们跪着回答,表明她究竟有多不满。   独孤不求闷声不响。   李岱比他品阶高,承接旨意也比他要早,怎么都轮不到他先开口——正好借机观察女皇的态度。   李岱这些年走的都是逆境,对付女皇自有一套。   先是不慌不忙地表示自己如何谨慎查案,再说到张医令畏罪自尽,而且还用了两种死法。   他故意停下来,留时间给女皇发问。   女皇果然皱眉:“确定他是自尽?受何人指使?”   李岱狡猾地道:“孙儿刚查到这里,独孤主簿已然介入,后续人证、物证等事务皆由他亲自处理。   因案发至今不过两日,时间仓促,我二人尚未交换案情,后续需要他来禀报。”   独孤不求从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方冷冷地瞅了李岱一眼,轻勾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李岱微皱眉头,知道独孤不求是在看不起他,却也别无他法,只能隐忍。   女皇轻抬手指。   独孤不求不慌不忙,口齿清晰,姿容雅正。   “启禀圣人,微臣接旨之后,当即赶至太医署询问案情,再根据线索赶到张未家中。   张未确是自尽,据其妻儿、奴仆供述,曾亲眼看到并听到六郎交待张未,务必让琅琊王与杜清檀身败名裂。   张未有所惧怕,不敢损害皇孙,六郎言道,不过一杯药酒而已,倘若其人真是正人君子,又怎会因药乱性。   中间六郎曾几次三番派人催促张未办妥此事,因张未迟迟不敢下手,六郎当众鞭挞张未长子。   三日后,张未投毒残害同僚。归家之后,他长吁短叹,彻夜未眠,听闻圣人下令彻查此事,便服毒投缳自尽身亡。”   此时,女皇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独孤不求视而不见,取出奏本奉上。   “其间各种证词,以及证人画押手印皆都在此。涉及之人及物证,皆数存于大理寺中,随时可以调取。”   女皇把奏本扔在案上,也不去看,只道;“正好,六郎也在向朕哭诉,说是有人嫉恨他得宠于圣前,诬陷于他,诸位怎么看待此事?”   好个倒打一耙的张六郎!有朝一日,必杀之!   李岱心中暗恨,却也被激起了几分血性:“请圣人示下,不知六郎告的是谁?可有人证物证?”   独孤不求同问:“请圣人示下,不知六郎因何事被诬陷?”   女皇的脸色难看起来,这二人是联起手来一起和她作对是吧?   她肯定是说这件事啊!   可她自诩公正圣明,不大好意思当着臣子的面公然袒护男宠,就只管给吴鸣使眼色,让他务必体察圣意,将此事处理妥当。   吴鸣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上前一步,神态威严,声如洪钟。   “圣人,倘若微臣未曾理解错误,六郎是说,张未毒害同僚一事与他无关,乃是居心叵测之人嫉恨诬陷?”   女皇满意点头:“正是。吴卿案子查得不少,应当懂得如何断案,是吧?”   吴鸣皱起眉头:“此事必是诬陷无疑了!好端端的,六郎为何要对琅琊王和杜司药下手?这没动机啊!   想必是那张未与琅琊王、杜司药共事之时结下仇怨,刻意报复,事泄害怕,这才攀咬上六郎。   那孟萍萍天生愚钝,不知好歹,捕风捉影,听人那么一说,就跑去敲登闻鼓鸣冤,实在太过可笑!”   女皇可太满意了,正想夸奖吴鸣几句,再狠狠痛骂独孤不求和李岱一番,就听吴鸣话锋一转。   “虽则如此,击登闻鼓、立于肺石鸣冤,彰显的是圣人的圣明与爱民如子。   多年来广受好评,实得人心。臣等知晓六郎冤枉,然而百姓不知,孟萍萍不知。   是以,微臣恳请圣人,着刑部、大理寺、宪台三司共审此案,还六郎清白,保圣人君威!”   吴鸣跪倒在地,重重磕头。   李岱和独孤不求紧随其后,朗声道:“请圣人着刑部、大理寺、宪台三司共审,以保圣人君威!”   女皇一时骑虎难下,只管阴沉沉地看着这三人,咬牙切齿:“你们这是联起手来逼迫朕?”   “微臣不敢!”三条声音整齐划一。   女皇气得倒仰,勉强按捺住了,轻描淡写地道:“多大点事,就敢三司会审,小题大作!   罪人张未嫉恨同僚,胆大包天,毒害同僚,祸及皇孙,为让妻儿逃脱罪罚,攀咬六郎。   数罪并罚,理当斩之,因其畏罪自尽,便让其妻儿替他受罚,罚没家产,发配岭南!”   “此事到此结束,谁再敢提就以欺君之罪处置!”女皇站起身来就要走,明晃晃的护短。   吴鸣猛地往前一挣,高声道:“敢问圣人,何为君?君为何?欺君之罪又指的什么?”   女皇双眉倒竖,指向吴鸣,厉声道:“来人……”   独孤不求适时道:“圣人息怒,微臣方才还有一件事未曾禀告。   听张家人说,张未留有遗书,微臣多方搜寻,竟是不曾查到……”   就在此时,张五郎从帷幕后面走出来,跪在女皇面前情真意切地道:“圣人息怒,这中间定有诸多误会。”   女皇看向他的眼神却隐隐变了:“误会?”   张五郎能得盛宠多年,自是擅长察言观色,他立刻敏锐地注意到女皇不高兴了。   但这不高兴来自哪里,他却是不知,沉默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来,说道:“圣人容禀,此事确与六弟有关。”   事发突然,殿中顿时一阵死寂。   谁也不会想到,张五郎居然会当众承认自家兄弟与谋害皇孙案有关。   唯有李岱若有所思地看向独孤不求——那封所谓的张未遗书有问题。 第381章 就凭我敢陪她一起死!   自张氏兄弟得宠,张家人跟着鸡犬升天,朝中多有依附之辈,其中不乏大员。   张未,其实只是张氏兄弟的远亲,官职既不大,也非要害,可偏偏,他和张氏兄弟走得很近。   这中间自然是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张未自尽身亡,留下遗书,独孤不求嘴里说着找不到遗书,却又十分笃定有遗书的存在。   旁人不知,张氏兄弟却是知道独孤不求“火凤使”的身份。   女皇最信重的密探,可以直接面君的那种。   他敢当众提及,必是另有所指,甚至于——威胁。   所以张五郎很快作出了抉择。   与张六郎接受惩罚比起来,张未遗书可能带来的危险大了太多。   张五郎朗声道:“其实这件事,还是因我而起。”   他低着头,很丝滑地给李岱现场发了一口黑锅。   “早前琅琊王与我兄弟二人相遇,我与殿下行礼问安,殿下轻慢不理。”   李岱气得发晕,必死名册上再添一人。   有心想要辩解,见女皇毫无所动,只好再次忍了下来。   张五郎见李岱不敢辩解,越说越溜。   “六郎觉着我受了委屈,一心想要为我讨回公道,这便几次三番与张未商议,就是想让琅琊王出个丑而已。   我先前不知,后来知晓,便训斥并阻止了六郎。六郎虽然少年意气,却也愿意听我的话,这便罢了。   我们兄弟都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张未竟然动了手!   我这边也听人另有说法,似是自琅琊王入太医署主理政务,多次当众斥责张未,让他下不了台……”   反正就是李岱不会做人,自作自受就对了。   张五郎接着就想说杜清檀和张未的恩怨,却见独孤不求勾着半边红唇,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于是立刻往回收。   “无论如何,六郎都不该对皇孙生出报复之意,请圣人责罚,我兄弟二人无有不从。”   当事人都认错了,女皇还能说什么呢。   女皇的目光在李岱、张五郎、独孤不求、吴鸣脸上来回扫过,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张五郎并不怎么害怕,反倒笑吟吟地看向独孤不求。   “独孤主簿办案越来越精进了。听闻大理寺沉积几年的案子被你尽数办完,且无论原告、被告都很满意。圣人那天还和我说,要升你的官呢。”   虽说是“宠妃”的姿态拿捏得很稳,却也透出了几分示好之意。   李岱面无表情,转身自行离去。   吴鸣紧随其后,也大步离开。   这个时候,张五郎便收了笑脸,阴测测地看着独孤不求:“独孤主簿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独孤不求微笑着,一脸的混不吝:“多谢五郎通情达理。”   张五郎冷笑:“我若不通情达理,你想如何呢?”   独孤不求耸耸肩:“我这种人,只有烂命一条,全靠圣人提携,能如何?尽忠而已。”   张五郎缓步朝他逼近,正要出声威胁,就见金守珍立在门外,高声道:“独孤主簿,圣人传召!”   张五郎一个激灵,停住了。   独孤不求嚣张地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呲着雪白整齐的牙,低笑:“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弄不死我,便是我弄死你!”   言罢一个旋身,大步跟上金守珍,去了后殿。   张五郎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按捺不住,悄咪咪往后跟去,想要窥探女皇和独孤不求到底在做什么。   却不想,才到后殿门外就被拦住了。   金守珍低着头为难地道:“圣人有旨,不许人打扰。”   其实说的就是不许他打扰,女皇在生他的气。   后殿之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那是独孤不求的声音,懒洋洋的,很不正经的那种。   虽是稍纵即逝,却让张五郎陷入恐慌之中。   他们兄弟以色侍人,颜色自是一等一的好,但独孤不求比之他们不遑多让。   女皇才刚发过怒,转头就和独孤不求调笑,并不许他觐见,这……   他失魂落魄,匆忙离开。   他走了之后不久,独孤不求从后殿中快步走出,与金守珍交换了一个眼神:“阮记邸店一股。”   金守珍满意点头,仔细看看周围,轻轻关好殿门。   若是张五郎在场,他会看到,后殿之中空无一人,女皇并不在内。   独孤不求刚走出宫门,就遇到了李岱。   李岱皱着眉头道:“张未的遗书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听人说的,刚好想起,就提了提。”   独孤不求并不想和李岱过多讨论这个问题,反而询问吴鸣的去处:“吴御史呢?”   李岱道:“去写奏本了,说是要参张氏兄弟。”   “那他要倒霉了。”独孤不求懒洋洋地笑道:“殿下若是方便,不妨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或是托人照料一二?也不枉他一派忠直。”   李岱不置可否:“你就不怕倒霉么?你瞒不过我,那张未的遗书必有问题,小心因此丢掉性命,祸及他人!”   “咦!殿下说的这个他人,是指小杜吗?”   独孤不求笑容愈盛:“您放心,只要我不死,她就没事。如果我死了,她正好陪我。”   李岱突如其来地蹿起一股怒气,他压低了声音,愤怒地道:“你怎么敢让她陪你去死?!凭什么!”   独孤不求收了笑容,冷声道:“就凭我敢陪她一起死!你行吗?你行你上啊!”   李岱的怒气瞬间就被戳破了。   确实,他没有独孤不求那么疯、那么豁得出去。   他肩负的东西太多,太重。   即便是此刻,情绪激荡,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却也不敢吐露半个字,只能沉默,只能隐忍。   “看,你不敢,所以你不配和我争。”独孤不求收回目光,昂首挺胸往前走。   李岱被刺激得不轻,终于没能忍住内心的阴暗,半是疯狂半是痛快地出了声。   “难道你不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你不敢知道?”   独孤不求停下脚步,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颤。   哪怕只是背影,李岱也能看出他的愤怒。   “你怕了!”李岱莫名有些高兴,是那种自残之后带来的变态的快感。 第382章 让你拉完磨再杀你!   独孤不求骤然转身,大步走到李岱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与他双目对视,彼此呼吸相闻。   李岱的侍从立时大喝出声,长刀出鞘:“大胆!”   独孤不求就和没听见似的,眼球充血,目光凶残,杀气腾腾,咬牙切齿:“你真恶心!”   “都退下!”李岱不在意地让侍从退下,笑看独孤不求:“想杀我?来呀?来呀!来呀!”   他吼到最后一声,已然面目狰狞,其状若癫。   有许多人迅速围拢过来,激动的等着看热闹。   多新鲜啊,年轻貌美·独孤主簿·东宫心腹·大理寺判案狂,居然要和温润如玉·琅琊王·前任皇嗣之子·太医署实际掌舵人打架?   这可是极其难得的景象,好些年没见了。   有那八卦的,已经在打听并流传二人发生矛盾的原因。   在隐约听到杜清檀的名字后,独孤不求缓缓松开了李岱的衣领,嘲讽而笑。   “真可怜,你这个可怜虫,想让我帮你解脱?我偏不!你这样纠缠不清,正是求而不得的可怜样呢。   我绝不给你任何机会,让大家把你和她的名字绑在一起说长道短!”   他拍拍手,真的笑了起来:“你问我是不是害怕某些事,我现在来告诉你,我从未怕过。   小杜只是小杜,不会因为被狗咬过而改变什么。更何况,你有那个胆子吗?   你怎么舍得这荣华富贵呢?!小杜不适合你,趁早死心吧,这副怨男模样真丢人!”   独孤不求昳丽的眉眼犹如初放的春花,姿态洒脱如山野白鹤。   他笑看李岱一眼,冲着众人团团作揖:“都散了都散了,开个玩笑而已,这么冷的天,不如吃热饼汤去呀!”   众人眼瞅着是打不起来了,纷纷一笑,各自离去。   独孤不求昂首而去,唇边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李岱呆立原地,失魂落魄。   半晌,他扯着唇角苦涩地笑了起来,独孤不求没说错,他就是个胆小鬼和懦夫。   当时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就在跟前,秀色可餐,他意乱情迷,几次想要不管不顾先吃了再说。   终究还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确实也是害怕为此惹上麻烦,丢掉性命前途,却也因为……   他不想在杜清檀面前露出如此卑劣的面目,让她看不起他。   更因为,锦绣河山、万里江山远比男女情爱吸引人。   所以他即便是扯断了杜清檀的衣带,故意用水淋湿她的里衣,却也能够隐忍着、冷静地当着果仁的面,上演那一幕戏。   聂公公小心相劝:“殿下,您不必在意这些小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李岱没吱声,长出一口气,大步向前。   二张不会放过他,女皇也不会因为他是亲孙而怜爱他,杜清檀更不会因为他放过她而爱上他。   那么,就这样吧,舍弃一切去争权夺利,直到走上那个位子,唯我独尊!   阿史那宏牵着枣红马追上独孤不求,同情地道:“嗳,我说,独孤,你要是不高兴,只管发作出来,和我打一架也是可以的。   憋在心里很不好,不但会把人憋坏,哪天没忍住冲口而出,也会伤到小杜。”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往前走:“我没憋,憋得难受的是李岱。我在意的不是你们以为的……”   这件事是有点恶心,他确实很在意,却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   他停下脚步,斟酌着想要表述明白有关这件事的看法。   “相比所谓贞洁,我更在意小杜是否受到伤害,更在意她这个人的心里眼里是否真的有我。   毕竟,倘若她是再嫁之类的,我也同样会热烈地追求她。如果是李岱主动对她图谋不轨,我会杀了他,但不是……”   他瞅了阿史那宏一眼,说道:“算了,和你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懂得的。”   被鄙视的阿史那宏很生气:“我是在安慰你呢,怎么反被嘲讽上了?”   独孤不求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别在意,你就安心等着升官发财吧。”   阿史那宏鄙夷地道:“跟着你这种人,只会吃力不讨好,苦活累活都是我们在干,功劳都是别人的。   想要升官发财?下辈子吧!不,我就算是跟着头猪,也不至于混成这样。”   独孤不求严肃地道:“那,要不,你别跟着我了,我给你介绍一头猪?”   阿史那宏忍无可忍,咆哮:“还没拉完磨就要杀驴吗?我跟你讲,姓独孤的,你休想!”   独孤不求抿唇一笑,哄孩子似地:“知道了知道了,让你拉完磨再杀你!”   阿史那宏气得跳起脚来追着他打,他朗声笑着往前奔跑,二人追追打打,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不远处,张六郎眼神阴冷,冷笑:“真是可惜了,争风吃醋斗殴杀人,一石二鸟,多好的名头,居然这么能忍!   本想弄死他,但依着兄长所言,圣人待他不同,倒是难搞。可看着他这样嚣张快活,我又实在忍不住。”   张五郎皱眉道:“我总觉着之前他和圣人在殿中那件事不对……我得想办法再去打探打探!”   圣人才刚发过怒,看样子对独孤不求也是颇有不满,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放下,并与独孤不求调笑?   张五郎警告他弟弟:“先别乱来,待我入宫打听清楚再动手不迟!在旨意未下之前,你老实待着,千万别惹事!”   于是折身朝着皇宫赶去。   宫人并不知女皇在生他的气,仍旧对他笑脸奉迎:“五郎从哪里来?”   张五郎举着一个精巧华丽的丝绸风车,笑得眉眼弯弯:“寻到一个新鲜玩意儿,给圣人送来。”   宫人立刻主动回答:“圣人在寝殿内听人奏乐呢。”   丝竹声中,女皇半卧于榻上,似睡非睡。   张五郎畅通无阻地走进去,示意乐伎退下,挨着卧榻跪下去,试探着把脸贴上女皇之手,娇声道:“圣人~”   女皇从睫毛缝里瞅他一眼,没出声,却也没抽回手。   张五郎把风车送上,撒了一回娇,眼里滴下泪来:“圣人单独留下独孤不求,是不要我们了吗?” 第383章 他虽只是一个阉宦   女皇猛然睁眼,目光森寒:“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敢管我的事了?”   来自君主的威压吓得张五郎瑟瑟发抖,他扑倒在地,哽咽出声。   “微臣哪里敢管圣人的事呢?微臣只是……只是伤心嫉妒罢了……”   女皇冷笑:“嫉妒,你也配?”   她劈手将那才收到的精巧风车砸到张五郎头上,无情地道:“看看你全身上下,哪怕就是一根丝一根线,也都来自朕的赏赐。   若是没有朕,岂能有你兄弟二人的荣华富贵,岂能有你张氏一族的煊赫!   你怎么敢算计我的人,算计皇孙,算计朕!还敢管到朕头上来,你不是活腻了?嗯?”   伴随着这声质问,张五郎彻底软倒在地,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使劲磕头。   “嘭!嘭!嘭!”   他磕到头昏脑胀,额头破裂,女皇也没有露出丝毫怜悯之意。   她还那样舒服地躺着,半梦半醒的,偶尔喝一口葡萄美酒,再翻个身。   张五郎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什么都不是。   只要面前这个女人想,轻轻一根手指,就能让他和他的家族变成齑粉。   恐慌自内心深处生出来,就再也消弭不去,越放越大,越放越大,他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再醒过来,就看到了金守珍放大的脸。   “五郎终于醒了,可把奴婢吓坏啦。”   金守珍叹息着,满脸关心和不忍:“您这是……怎么又把圣人激怒了?”   “又”。   张五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   他看向金守珍,小心翼翼地试探:“怪我不信你的话,非要追着圣人问她为何宠幸独孤不求之事,这才激怒龙颜。”   “啧!”金守珍皱眉龇牙,很是无奈:“奴婢心里一直向着您和六郎……怎么会害您呢?”   张五郎不得不低头服软:“怪我,以后不会了,还请你多多关照。”   若他真的失宠,还真得靠女皇身边近侍之人帮忙说情。   金守珍诚恳地道:“哪里敢当五郎的礼,真是折杀奴婢啦。”   他压低声音:“您别急,圣人很是喜爱您和六郎,缓过这一阵子,二位还会盛宠如初。   那什么别人,何必在意?这人天天吃惯山珍海味,偶尔也要来点清粥小菜换换口味不是?”   张五郎被拍得通体舒坦,只是想起独孤不求,到底不爽,便道:“头晕得厉害,我去内医局走一趟。”   金守珍道:“叫他们过来给您瞧,哪里就用得着自己去呢?”   张五郎坚持:“我想散散步。”   “您慢走。”金守珍笑容不变,目中精光闪动。   张五郎能盛宠至今,自有其过人之处,更不是笨人。   事过之后,只要细细一想,就会生出疑虑,不信圣人能在那种时候宠幸独孤不求,必会各种撒娇吃醋,当面试探询问。   到那时两边一旦对不上,金守珍和独孤不求就该千刀万剐了。   可他金守珍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敢做,自是备了万全之策。   才刚见到女皇,他就主动坦承请罪,只是话术巧妙。   “……圣人起驾之后,五郎欲向独孤不求问罪,奴婢怕发生冲突不好看,就谎称圣人传召独孤。   独孤暂时躲入后殿,五郎紧追而来,奴婢又说圣人不许人打扰。   五郎黯然离去,瞧着是很伤心了,奴婢虽如释重负,却也怪不落忍的。   等到五郎回来,奴婢就和他赔礼道歉,说明真相,以免他心生误会,给圣人再添困扰。”   至于独孤不求在后殿中发出的那一声笑,谁能证明?又能证明什么?   以他对女皇的了解,女皇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更不会容许他向张五郎解释——   受到恩宠而不知回报,反而恃宠生骄,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必然是要敲打的。   所以他不怕张五郎闹,还怕张五郎不闹。   女皇是什么人啊,天生就不服管的主,谁敢管就是死路一条。   这不,果然闹出事来了吧。   金守珍笑眯眯的。   他倒也不是完全贪图独孤不求给的那点好处,只是吧,他虽只是一个阉宦,却也知道对错是非。   做人,绝不能因为身残就自轻自贱,那才叫真残废!   另一边,程尚食忙完活计之后,才敢抽空和杜清檀细谈之前的事。   “别怪我没有事先提点你,圣人太过聪慧厉害,但凡你有一丝知情,今日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谗言这种事,也不能拖得太久,最好就是才刚发生就尽快消弭,不然坏印象一旦落下,很难再改变。”   所以她才知道消息,就迅速把杜清檀送到了女皇面前,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杜清檀早就想明白了。   女皇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的,为了帝位差不多付出了一切,本就不会轻易相信人。   如今年迈,更是多疑,只怕在她眼里,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是别有所图。   与其说她喜爱张氏兄弟的人,不如说喜欢他们的年轻貌美,以及给她带来的愉悦和活力。   再有,就是对二张的宠爱,彰显着她作为一名女皇绝对的权威,所以不容任何人挑战。   只是想到孟萍萍,不免多了几分感叹。   “没想到她会这样硬气,可见兔子被逼狠了也会咬人。也不知她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谁也替她急不来。”   程尚食叹息一回,起身道:“走罢,我送你去内医局,昨日就该去的了。”   内医局中坐着几个太医,一边喝水看医书,一边聊这几日最火爆的八卦三角恋事件。   “杜司药啊~”说得正眉飞色舞时,忽听一条女声响起:“各位太医,杜清檀奉旨前来报到!”   “咳咳咳……”一名太医被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另两名太医面面相觑一回,一个去帮同僚顺气,一个堆起虚伪的笑容。   “哎呀,早就听闻杜司药食医之术十分了得,今日可算见着真人了。日后大家共为同僚,一定要互相帮扶啊。”   杜清檀笑得比他们还要虚伪:“好说,好说……不过,诸位是忘了吗?咱们随驾前往嵩山之时,不是常见面的?”   几名太医正尴尬时,张五郎缓步走了进来:“杜司药,别来无恙啊……” 第384章 先瞎为敬!   “咦!原来是张控鹤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杜清檀就和没看见张五郎红肿破皮的额头一般,不问不闻,笑容始终保持在恰到好处的线上——真诚、温和、恭敬。   几位太医的神色却很微妙,颇有些难以拿捏。   毕竟张氏兄弟深得圣宠,日常也被算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   这照顾对象上了门,不问伤势是轻慢,问吧,明显不是什么好事,被骂受气都是轻的。   于是就都指望杜清檀能够主动些,把这艰巨的任务给扛了。   可杜清檀偏偏视而不见,只笑吟吟地给张五郎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外头冷,您暖暖胃。”   张五郎并不接水,只将手指着自己的额头,缓缓道:“杜司药,你看我这伤……”   杜清檀这才“哎呀”一声叫出来,慌里慌张地喊太医之首裴元照:“裴奉御,您快来帮张控鹤监瞧瞧这伤!”   说到这里,她严肃地道:“我是不懂得药医,遇到这种事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特别敬佩诸位太医。”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主要是心情很难描述。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推卸麻烦的同时,还能不忘吹捧长官、恭维同僚、搞人情关系的。   张五郎格外看不惯杜清檀这八面玲珑的样子,忍不住道:“杜司药是才看到我头上的伤吗?”   杜清檀惭愧道:“是呀,我最近书看得太多,亏了眼睛,看啥都模糊一片。”   不就是想骂她眼瞎吗?   行!她先瞎为敬!   “……”众人都很无语,张五郎不能忍:“所以你既然这么瞎,怎么还敢在御前伺候?就不怕冒犯天颜吗?”   “下官肯定有这种担心,但是圣人喜欢下官做的饭……下官怎能为了这么点小毛病就让圣人失望呢?”   杜清檀憨厚而羞涩地笑了一回,自如地切换成担心。   “控鹤监,您快别说话了,瞧您伤口扯着多疼啊,裴奉御,您若是需要搭下手,只管叫我啊,千万别客气!”   她说着,手上也没停,很直接地把裴元照推到了张五郎面前。   裴元照瞅她一眼,很是上道:“五郎别动,您这伤口得赶紧处理,小心留疤!”   张五郎立刻绷着不敢动了。   一群太医围上去,众星拱月一般把他围在中间,捧手扶脚,嘘寒问暖,若是可以,甚至想给伤口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杜清檀全程围观,全程嘴力输出,夸太医医术高明,夸张五郎配合得好,夸完之后再安慰:“几天功夫就好了。”   张五郎额头青筋乱跳:“杜司药,你知道什么叫廉耻吗?这样阿谀奉承,就不难为情?”   杜清檀眨巴眨巴眼睛:“您多虑了,实话实说绝不会难为情!羞于揭露真相才是不做人。”   “……”张五郎面无表情。   几个太医对视一眼,不能不佩服。   身为众太医之首的裴元照已经给杜清檀安排好了差事——   总有些贵人非常难对付,这么能说话、会说话、脸皮又够厚的人才,内医局很需要!   须臾,张五郎处置妥当伤口,起身道:“杜司药,你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杜清檀怯生生地看向裴元照,很小声地道:“这……合适吗?”   裴元照悄悄一指门外,大意是就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比较好。   倒也不是他想多管闲事,只是如果在他面前出事,他也逃不掉干系。   杜清檀就小心翼翼地叫住张五郎:“控鹤监,下官正在上值,不好走得太远,咱们就在这门口说?”   她笑吟吟的:“您瞧,这不当风,廊下刚好有棵柿子树,这柿子没摘,红得多好看啊,再给您端个月牙凳,支个火盆,完美!”   张五郎的额头本就一跳一跳地疼,被她这么叨叨个没完也真是烦死了,索性直入话题。   “你还不知道吧,独孤承宠了!”   杜清檀瞬间傻了,都不用演,表情已经足够扭曲。   张五郎原本很糟糕的心情瞬间愉悦起来,他不好受,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嗳,你似乎不大乐意?”他笑起来:“多好啊,瞧瞧,我们有的,他也会有,到时候说不定圣人还会封你个诰命呢。”   杜清檀垂下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圣人给的官职就够了。”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就搁那儿站着一动不动。   张五郎幸灾乐祸:“想哭就哭啊!我懂你。”   杜清檀却是一点点地笑起来:“我才不想哭呢!我为圣人欢喜!”   “不知所谓!”张五郎确实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丝毫怨恨之色,没好气地一挥袖子去了。   杜清檀轻吐一口气,折回去对着众太医团团行礼,朗声道:“才刚被打断,还没认全各位太医,不如我们继续呀……”   其实几个太医都很好奇张五郎找她做什么,只是不好意思问而已,见她这么活蹦乱跳的,就没追问,只笑眯眯地表示了欢迎。   杜清檀与新同僚聊天打屁完毕,就到了下值的时候,明天该她休沐,正好把放在宫里的一些衣物带出去安置。   才出宫门,彩鸢就迎了上来,红着眼睛道:“五娘,救救萍娘吧!”   孟萍萍自敲了登闻鼓,被吴鸣带入宪台之后,就再没露过面。   彩鸢去打听,据说是已被收监,要等查明事情真相才会放出来。   好端端的良家女子,在监狱里关着算什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都没地方哭去。   所以彩鸢就很着急。   杜清檀安抚她一回,打算先去打听打听情况,再去找独孤不求,宫外这些衙门事务她不熟,还得靠他去打点。   不想走到宪台外,又有人拦住了她。   孟父神色严苛,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要挑唆我女儿做这种事?”   杜清檀被逗笑了:“滚开!不然,信不信我一拳打肿你这张自以为是的脸?”   孟父完全被震惊了,哪有跟人初次见面就这样的?这……是完全不讲礼仪了啊!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杜清檀已经越过他往里去了。   吴鸣严肃地在奏本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杜清檀走进来,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坐。” 第385章 债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不知道吴鸣为啥有那么多文书要写,总也写不完,总也写不完。   眼看天就要黑了,彩鸢着急又害怕。   这吴御史绝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向来只认规矩。   她之前也曾试图打听一下情况求个情什么的,结果人家直接把她赶了出去。   她想着是欺负她身份低微,不想孟父来找,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颜面无存。   “之前我家主君见着您就发脾气,就是撒这气呢!”   她小声提醒杜清檀:“……这位吴御史就是油盐不进的那种,实在不行,咱们去找独孤主簿吧。”   杜清檀却是稳重地坐着:“不急,再等一会儿。”   她已经给了充分的诚意和礼貌,既然对方不接,她只好祭出绝招了!   吴鸣低着头写个不停,笔落纸上“沙沙”作响。   写着写着,他察觉到了两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就那么灼灼的、毫不遮掩地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扫过。   他勃然大怒,重重搁笔,抬头,目光如电,疾言厉色:   “杜司药,你看什么?”   “当然是看相了。”杜清檀在恬不知耻的路上一去不复返,看这世道把人给逼的。   她一个擅长拳脚功夫的人,硬生生被逼成了玩嘴皮子的。   “你会看相?”不止是吴鸣,彩鸢也很震惊。   “略通一二。比如说,吴御史这长相~”   杜清檀目光慈祥:“端的是清正严明,不畏权贵,甘为百姓请命的长相啊,只可惜~”   她拖长声音不说了,却让人更加想要知道后续。   吴鸣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垂下头继续干活。   彩鸢人微言轻,又惧怕吴鸣的官威,没敢接话。   杜清檀很丝滑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说一半留一半,仿佛是个骗子似的,我受不了。   这样,吴御史,我说出来,若是错了,您别怪罪。可好?”   吴鸣没理她。   但是难不着杜清檀,她气沉丹田,语带哽咽。   “可惜了,好人无好报。吴御史父母早亡,六亲不靠,是……孤寡之相,可这不对!”   彩鸢被吓坏了,恨不得跳起堵住她的嘴,这叫说情吗?得罪人来的吧!   吴鸣的笔却是就那么顿住了,墨汁洇透纸张,糊了一大块。   他好一歇才回过神来,重新拿了一张干净的纸,继续埋着头写,只是这次,写得极慢极慢。   彩鸢再傻,也知道是被杜清檀说中了。   杜清檀隐隐得意,以为她和新同僚聊天打屁就真的只是废话吗?   这么爱八卦的同僚,又是见惯人间百态的医者,肯定掌握不少秘辛。   所以,她就投其所好,和大家打成一片,顺便扒拉了一下吴御史的底细。   这种人,和他直说道理讲不清,因为在他眼里,规矩就是一切,比女皇还要大的那种。   她轻声抛出一个命题:“吴御史,为什么好人总是要受那么多罪,恶人却可以逍遥自在?”   吴鸣垂着眼淡淡地道:“恶人逍遥自在,那是时候未到。好人总是受罪……可能是因为前世欠了一屁股债吧。”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杜清檀摆出探讨的样子:“可是,我不认同。您看哈,比如您这个人,是好人无疑了,那您现在受罪,是因为在还前世的债,对吧?”   吴鸣冷冷地注视着她,好半天才道:“是。”   “您现在任劳任怨的,就想赶紧还清债务,然后好享福,是吧?”   “倒也不是。”吴鸣又沉默片刻才缓缓地道:“我只是不想身边的人受罪早亡。”   “问题就在这里了。”   杜清檀说道:“您想早日还清债务,却在还债的过程中伤到无辜的人,于是又欠下一笔债。   前债生后债,旧债生新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您说您这债哪天才能还的完?”   彩鸢已经听傻了,完全不懂杜清檀在说啥绕口令。   吴鸣若有所思。   杜清檀是在说,如果因为他的不通融,让孟萍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就又欠了新债。   本来是判案救人,以正法纪,却变成了杀人害命的催命符,确实违背初衷。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缓声说道:“只要我活着,孟萍萍就会完好无损。你们回去吧!”   杜清檀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得寸进尺:“是否可以看看她?”   吴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觉着自己的脸比圣人还要大?”   “不敢不敢,别瞎说啊!”杜清檀讪笑着站起身来,拉着彩鸢迅速离开。   暮鼓声中,杜清檀推开了尚善坊宅子的大门。   一个穿着暗红色胡服的男子背对着大门的方向,就那么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睡得还挺香。   “婢子锁门了的!”彩鸢喊出声来:“有贼!快来人啊~”   杜清檀捂住她的嘴,冷声道:“再出声就把你赶出去!”   彩鸢委屈得红了眼眶,她是为了谁啊,但是真听话了。   趴在石桌上睡觉的男人听到动静坐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眼尾微红,带着一丝三月桃花的春意。   独孤不求微笑着找到杜清檀的眼睛:“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   杜清檀让他往屋里坐,顺便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就怕这么露天睡觉会生病。   手刚摸过去,一个大脑袋就小狗似地凑过来,直往她手心里蹭。   杜清檀垂着眸子,神色平静地与独孤不求对视着,冷静地叮嘱捂着脸不敢看的彩鸢。   “去邻里买些吃食回来,如果有酒就更好。”   彩鸢红着脸正要离开,又听独孤不求说道:“我都备齐了,就在厨下放着,生火热热就好。”   “劳你费心。”杜清檀客气得很自然。   独孤不求也不吱声,跟着她进了屋子,反手就把人给定在墙上了。   “说说看,最近都有些什么事想和我聊聊?”   他宽大有力的手掌搁在杜清檀的左肩上,一半还摸着她的颈项,不像温柔缠绵,更像是想要掐她脖子。   杜清檀想了想,很直接的认了。   “啊,我买了个屋子,就是现在这个。因为咱俩没定亲,也没金钱上的纠葛,就没告诉你。”   实际就是说,和你没关系的意思,独孤不求听懂了。 第386章 求我娶你   独孤不求笑了一声,粗糙带茧的拇指不轻不重地抚过杜清檀的脖子。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撇清?”   他满意地看到杜清檀雪白纤长的脖子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粟米,突然低下头,一口咬下去。   杜清檀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欲拒……又有点儿舍不得,毕竟人家这么有诚意的刷过了牙。   如果她太无情,一定会遭雷劈的!   所以,不如享受算了。   彩鸢原本想问点事儿的,隔着门就听到有人在吃东西,吃得还挺香的,就想看看在吃啥。   人都要敲门了,突然明白过来,红着脸逃进厨房再不敢出来。   室内,两个意犹未尽的人总算放开了彼此。   独孤不求垂着眸子,满意地看着杜清檀道:“我还以为你打算换夫婿了呢,现在看来,似乎还挺香?”   杜清檀慵懒淡笑:“主要是觉着秀色可餐,不吃白不吃,省得便宜了别人。”   独孤不求听出了些别的意思:“便宜谁?你听说什么了?”   杜清檀在软榻上舒服躺下,将手枕在脑下:“就刚才,张五郎去找我……”   她大致地把情况说了一遍,独孤不求一双眼睛瞪得猫儿一样圆:“我没有!”   杜清檀道:“我不信。”   独孤不求急了:“真没有,我不是那种人,不然早就……”   “我不信。”杜清檀再次打断他的话,指着自己的双腿道:“除非你给我捶捶腿,这一天怪累的。”   独孤不求立刻开始伺候人,捶边自证清白:“我是清白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怎么试?”杜清檀媚眼如丝,想到若干不可描述之画面。   “当然是真刀真枪地试了……”   独孤不求很小声地说完这话,突然明白过来,伸手去拍她的头。   “又上了你的当!明明是我要找你算账,又变成我理亏。”   杜清檀懒得躲让:“无风不起浪,所以我寻思着,不如先吃干抹尽,让别人去捡剩饭。”   独孤不求的手到底没落到她头上,反而收了回去。   他看着她微微冷笑:“小杜,你原本是爽利性子,从不玩这些虚的。我以为你不会变,入宫之后到底还是变了。   在你眼里,我算什么?吃干抹尽?剩饭?秀色可餐?我如果没有这张脸,便是一无是处?”   杜清檀见他似乎真生气了,就要解释:“你想多了……”   “我有没有想多,你心里明白!”   独孤不求继续冷笑:“买房子确实不关我的事,毕竟我也没想着要占你这个便宜。   不过,咱们既然是这种关系,你好歹也得知会一声吧?天下人都知道了,唯独我不知,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你有想过,被阿史那宏嘲笑的时候,我有多难受嘛?不许插话,听我说完!”   杜清檀识趣地保持沉默,虽然她真没看出来他在意过阿史那宏的嘲笑。   “还有,圣人许你去内医局,许你成亲,许你外住,别个都知道了,又只有我不知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眼里心里有我这个人吗?尊重呢?信任呢?”   独孤不求越说越生气,跳起来就走。   杜清檀牵住他的袖子:“我这不是没来得及吗?这一出又一出的,气都没顾上喘匀,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行,我不计较,你放过我,咱们就此别过,桥归桥,路归路,可好?”   独孤不求用力去掰她的手,气得脸都黑了。   杜清檀往前一扑,紧紧抱住劲瘦的腰:“嗳,你确定不是因为李岱的事,想要找茬和我断绝关系?”   她终于找到机会,顺理成章而不那么刻意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事情和她之前想象的有些出入。   她原本想着,这恶心人的破事儿已经发生了,回避不了,只能面对,该说的必须说。   按照她的习惯,遇到问题,最好就是大家坐下来,开会一样的,认认真真地谈。   就事论事,寻求最佳解决方式就好。   可是看到独孤不求在石桌那儿趴着睡觉等她回来,还专程刷了牙,说什么撇清不撇清之类的屁话。   她突然的就不想这么公事公办了。   她喜爱他,舍不得他,所以想用更柔软合适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当然,但凡独孤不求有一丝勉强,她也不会勉强自己勉强他。   独孤不求的气息骤然变粗,他用力抓住杜清檀的手,用力从他的腰上拿开,然后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盯着她。   杜清檀半躺在软榻上,半扭着身子,仰头看着他,纤瘦的身姿显得格外柔弱可怜。   “杜清檀,你是不是眼瞎啊!”   独孤不求俯身下去,与她近距离对视着,嫣红的嘴唇半勾,露出带着邪性的笑。   “你看不出来我一直在努力取悦你,讨好你吗?我穿的衣裳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我还特意抽空洗了个澡,刷了个牙。   就在刚才,我在想,只要你高兴,只要你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结果……你就给我玩这个?说这个?你这种恶毒女人,活该没人爱!我走了!哼!你自个儿玩吧!”   独孤不求越说越生气,真的转身往外走。   这个人像是真的生气了,杜清檀火速上前,再次抱住了他的腰:“我错了。”   “啥?我没听错吧?杜司药怎么可能会错呢?要也是我这种人错。为什么?因为眼瞎活该呗!”   独孤不求阴阳怪气,继续掰她的手。   杜清檀直接爬到他背上去趴着,将两条长长的腿紧紧勾在他腰上:“不,你目光如炬,眼瞎的是我。”   “下去!”独孤不求愤怒了,“你眼瞎?骂谁呢?”   “啊不是,我是说,我目光如炬,眼瞎的是你。”杜清檀知错就改。   “呵……”独孤不求心如死灰,摇着头叹着气往外走:“行了,我不为难你。”   “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杜清檀一把封住他的领口,把人怼到墙上。   “我想怎样?”独孤不求暴露了骄狂的嘴脸:“我要你向我求亲,求我娶你。”   “啊?这?”杜清檀有点不懂他的脑回路,不过,讲真,她真开不了这个口,太为难人了! 第387章 说着不要不要   独孤不求冷笑着,抱着手臂看杜清檀的笑话。   “知道不,杜清檀,我早就受不了你这个人了!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搞得我像个要饭的一样……   每次、每次,都是我最后知道!每次、每次,都是你作决定,不把我当男人看。   既然如此,你就来做男人该做的事情呗,来,求我娶你。就这么为难吗?   还是其实说这话不为难,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没让你看上,不够资格放你心里眼里?”   杜清檀安静地听着,认真分析加自省,觉得自己确实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于是清一清嗓子,开了口。   “行吧,我买房子,让你最后一个知道,确实有点不地道。错了就是错了,不解释。   圣人许我去内医局,可以出宫成亲的事,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太忙没来得及。   行吧,忙不是借口,是我觉着这事儿没那么急和重要,反正也不会飞。   既然你不介意李岱那个事,并且想让我向你求亲,可以的,你听好了啊……”   不就是求个亲么,多大点儿事,总不能光嚷嚷着自己没有哪里不如男人,求个亲就不敢了吧。   杜清檀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独孤,我们成亲吧。”   “为什么呀?”独孤不求的嘴脸更骄狂了。   “因为,我觉着你这个人特别好,玉树临风,芝兰玉树,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内在特别好,忠诚、能干、有担当……”   独孤不求迟迟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脸垮得更难看了,提步就走:“呵……”   “啊,其实说了这么多,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想和你共度一生。”   杜清檀真诚地看着他:“求你……”   “住口!”独孤不求翻着白眼道:“以为我会把这种男人活儿交给你做吗?做梦!”   “……”杜清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杜清檀,我命令你嫁给我!生死相依,祸福与共!你听到了没?”   独孤不求斜睨着杜清檀,果然是很有气势的那种“命令”。   “遵命。”杜清檀给他行了一个礼,笑吟吟的:“独孤主簿还满意吗?”   “不满意,去,站院子里大叫三声,我杜清檀非独孤不求不嫁!”   “啊?”杜清檀用看傻子的眼神压迫性地看向独孤不求,“你是不是没睡醒?”   这种事,打死她也做不出来!   “呵呵……我就知道。”独孤不求碎碎念:“杜司药长得美,又有本事,宜室宜家,深得圣宠,和我一起多丢人的啊……”   杜清檀烦死了,为了这种事情来回纠缠不休真的好吗?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有这纠缠的时候,不如拿来睡觉啊。   她果断跑到院子里,气沉丹田,大声道:“诸位邻里都听好啦……我,杜清檀,非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猛地捂住了她的嘴,龇牙咧嘴:“你这个女人,嗳,这种事情咱们自己知道就好,干什么让别人知道呀!”   说着不要不要,其实笑颜如花,眼里春意荡漾。   杜清檀冷笑,呵~男人!   “那就说好啦,明天咱们就抽空写婚书啊……”   独孤不求心满意足地勾着杜清檀的尾指,“聘礼一直没动呢,我再给你送回来……”   杜清檀没忍住打破他的幻想:“媒人的事怎么办?之前是请的东宫,这回也不能绕开……”   不和东宫说,必然要得罪人。   说吧,东宫肯定不高兴,谁乐意被这么不当回事地折腾来折腾去呀。   独孤不求很自信:“这不是小娘子操心的事,安心备嫁就好。来,我们写信给大伯母,让她老人家搬到东都居住吧。”   啧,看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杜清檀道:“我倒是很想马上嫁你,不过肚子不同意,你听,它一直叫唤说饿了。”   独孤不求人逢喜事精神爽,忙着招呼彩鸢:“人呢?饭好了没有啊?”   彩鸢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揪着裙带不敢看人:“好了的好了的。”   “怎么不叫我们吃饭呀。”独孤不求比杜清檀还像主人:“就摆那儿吧,记得拿酒壶酒杯。”   彩鸢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她哪好意思啊,只好把饭菜热了两遍。   同一时间。   阴暗湿冷的牢房内,孟萍萍安静而坐,五官舒展平静,丝毫不见惊慌怨愤。   这般沉稳,倒也难得。吴鸣立在门外看了片刻,示意狱卒开门。   听到门响,孟萍萍抬眼看过来,随即起身行礼:“吴御史。”   对于这位敢接她状子的吴御史,她是敬重的,真的很难得。   “吃饭。”吴鸣没问她冷不冷,怕不怕,委屈或是不委屈,只让狱卒递来一只大碗。   粗糙的陈米饭,下饭的只有醋芹。   不过,好歹饭是热的,也没有怪味。   孟萍萍捧起碗筷,微微皱眉。   吴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样粗糙的饭食,想必这娇贵的女郎是吃不下去的。   不过,既然敢敲登闻鼓,就要有吃苦的自觉和准备。   他虽答应杜清檀照看她,却也不可能给她开特例,另给好吃的。   却见孟萍萍只是从中捡出一根头发,就斯文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慢,却一直很认真的吃,没有丝毫嫌弃。   吴鸣就在那儿一直看着孟萍萍吃饭,直到她把最后一粒米饭吃干净,抬眼疑虑地看过来:“吴御史?”   他才恍觉,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看她吃完了饭。   但也不显什么尴尬,他平静地道:“你从前吃过这个?”   孟萍萍把碗筷交给狱卒,解释:“从前跟着师父行医,也去过闹灾的地方,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不馊不冷,已经很好。”   吴鸣点点头,也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命狱卒锁好门。   孟萍萍一头雾水,是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直到夜幕降临,昏黄温暖的灯光穿透门缝,照亮漆黑一片的囚室,她才恍然大悟。   神色严肃冷厉到不近人情的御史,在她门外不远处,设了一张案桌,一盏灯,一只蒲团。   他就在那蒲团上,安静地书写、整理卷宗,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第388章 诸位吃好喝好   杜清檀将鸡肉切丝用盐腌上,再把泡发好的金针菜、木耳、冬菇择洗干净、切丝、放入滚汤之中,文火煮沸,加鸡丝慢煮,放入葱花调味。   尝着味道刚好,她便起了锅,装入白瓷碗中,仔细盖上盖子。   申小红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问道:“这一道菜,瞧着如此简单,可有什么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杜清檀斜睨她一眼,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要安置个新家挺不容易的,尤其她这缺人手,好多事儿都要亲力亲为。   虽说独孤不求已把罗叶还了回来,但始终是个男仆,许多细致私密活儿不能做。   彩鸢倒是精细了,那又不是她的婢女,姓孟不姓杜。   要买得用的奴婢吧,还得精挑细选,她是想请几天假,但这多事之日,真不能懈怠。   当真是打个盹儿就能被人钻空子那种,所以她是又累又暴躁。   申小红看出杜清檀状态不妙,立时一缩脖子,小声道:“不是,我就是请教请教,您这不愿说就算啦。”   申小红入宫之后,肤色完全褪去黑气,养得粉白粉白的。   加之宫中的生活远比外面舒坦轻松,她原本的苦相憨气也淡了,倒是顺眼了许多。   唯独那种猥琐、假装的气质从始至终都留着,不过这也和宫中大部分人相似,杜清檀就不挑了。   她朝申小红勾勾手指:“来。”   申小红赶紧堆起笑容凑过去:“您有什么吩咐?话说我最近跟着丽娘学了个做袜子的本事,天冷了,给您做两双尽尽孝心如何?”   杜清檀打了个寒颤:“正常说话,不然就滚。”   申小红叹口气,可怜兮兮:“我就是想讨好您,想跟着学两招……”   “你最近没给我找过麻烦。”杜清檀言简意赅:“所以,我教你这道金针鸡汤。”   “别看它简单,食材也普通……却是补血和血、健美养颜之物。   面色暗沉,早衰发枯,产后体虚,气血不足,失眠多梦都可以用。”   申小红边听边记,并且抓住了精髓——杜清檀之所以愿意教她,是建立在她听话懂事的基础上。   于是表忠心:“您放心,以后您不住这宫里,有些事儿您不知道,我就是您的眼睛和耳朵……”   杜清檀笑而不语,只轻飘飘地看向岳丽娘和雷燕娘,表示自己并不缺眼睛和耳朵。   申小红皱着眉头想了一回,道:“我的长处和她们不同,您瞧,司膳司这边有好几次想惹事儿,都是我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岳丽娘太蔫,啥都不说的那种;雷燕娘性子太过刚直,遇到事儿只会与人大吵大闹硬碰硬,有时候未免不太好看。   申小红更适合在宫中生存,毕竟足够小人又识时务,也有几分真本事   杜清檀再次轻飘飘地道:“那就看你表现吧。每半个月考核一次。”   也就是说,只要申小红为她所用,半个月可以学一道药膳。   申小红激动得都颤抖了:“真的?”   杜清檀淡淡地道:“无功无过这种,过不了关。”   申小红却是信心十足:“您放心吧!等会儿,我就给你玩个大的!”   杜清檀倒是好奇了,却也不多问,直接往内医局去,手里还拎了个食盒。   刚走进内医局,几名太医就笑呵呵地围了上来:“小杜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谁不喜欢总和大家分享美食的人呢?尤其这美食还是从御膳房带出来的,可遇而不可求。   杜清檀打开双层食盒,取出一大碗热腾腾的十全大补汤,配上很厚一叠松软甘香的鸡蛋白面饼。   太医们高兴地搓搓手,先给裴奉御递筷子:“您先请。”   裴奉御四平八稳地吃完两个饼子加一大碗汤,吐出一块鸡腿骨,这才慢悠悠地道:“小杜啊,东宫使人过来要食医。”   杜清檀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去看裴奉御,一副即将死去的表情:“是哪位贵人不舒服了呢?”   自她来了这里后,女皇就多了一项奖赏大臣的法子。   譬如说,听闻谁谁不舒服了,就药医、食医一起上。   因此她一天之中,只在早间会在御膳房做一道药膳,再往内医局去,看看是否需要出诊。   午后就直接往太医署上课去了,上完课,自然就是回家躺着啦。   东宫从未要过食医,她总觉着,一定不是好事。   “老实讲,今天这汤稍许淡了些,下次可以再多放点盐。”   裴奉御点评之后,又慢吞吞地吐出一块羊骨:“似是太子妃啊。”   杜清檀就不想说话了,并且还想把裴奉御吃到嘴里去的肉全都抠出来。   太子妃叫她,能有好事吗?   前天独孤不求去找太子,提及二人要重新定亲的事,太子倒是没什么意见,太子妃却是坚决不许。   独孤不求虽没多说,她看他那模样,定然是闹了个不欢而散的。   说不动男方,就来找女方的麻烦,这种事,正是太子妃爱干的事。   譬如之前,她就吃了个亏,而且还是白吃的那种。   “我好害怕。”杜清檀站起身来,用凶狠的眼神盯着十全大补汤:“我只要想着以后再不能给诸位太医送吃食,就特别难受。”   素白的手抓住那一大碗汤,扣住。   “当断则断,为了不让诸位以后难受,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别吃吧。”   几名太医同时伸手去稳汤碗:“没事,没事……”   “可是我有事啊!”杜清檀皮笑肉不笑的:“诸位,男女有别,你们确定要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最后一个“上”字,尾音上扬,显示着威胁和嚣张。   太医们不甘心地缩回手,再不满地看向裴奉御:“奉御,您身为内医局之首,一定能护住我们的吧?”   裴奉御用筷子叉住汤碗,慢吞吞地道:“圣人最近很喜欢找你,你要早去早回,不然我就使人去叫你。”   “一刻钟以后?”杜清檀讨价还价。   “谁看病一刻钟就能好?两刻钟。”裴奉御撩起眼皮子,不许杜清檀讲价。   “行!诸位吃好喝好。”杜清檀心满意足地收手,笑眯眯地往东宫去了。   与之前不同,内医局完全有能力把她从太子妃那里及时捞出来。 第389章 夫妻   “杜司药,您这边请。”   东宫女官将杜清檀请入偏殿,给她安置了火盆和吃食等物,笑道:“太子妃正在隔壁待客,要请您稍候片刻。”   十分规矩礼貌,倒是没有像上次退亲时那样,一来就罚人站许久,还扔果盘砸人。   杜清檀倒也没有觉着受宠若惊,或是心存侥幸。   这世间,惯常就是捧高踩低。   她现下算是女皇面前的红人,太子妃肯定不敢再体罚她,但后宫之中的阴柔手段又何止一二?   且等着看就是了。   果不其然,没多会儿,隔壁就传来了太子妃的声音,很愤怒的那种。   “独孤,为了杜五娘,你这辈子都只打算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主簿?愿意一辈子担惊受怕?”   杜清檀是没听见独孤不求的声音,却又听太子妃气呼呼地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圣人虽然允许杜五娘去内医局,却没说同意她嫁给你!”   “你若是非得和她成亲,算不算是和圣人抢人呢?南阳王府的薇娘,有才有貌,性情温顺可爱,哪里不好?   南阳郡王深得圣人信重,托付西京,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看上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只要你与薇娘成亲,便意味着与武氏前些日子结下的仇怨一笔勾销!张氏兄弟也会投鼠忌器。   能升官,又能消弭仇恨,保小杜和你自己的安全,这种好事你不要,非得这么想不开……”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有人开门关门的声音传来,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杜清檀听懂了。   原来是镇守长安的、深得女皇信重的南阳郡王的女儿,武薇娘,看上了独孤不求这个人。   这门亲事能给东宫带来很大的利益,意味着又争取到了一位至关重要的武氏宗亲的支持。   太子妃之所以愿意演这场戏给她看,还是因为看在她是女皇面前红人的份上。   她若识趣懂事,就该主动成全独孤不求和武薇娘,成全东宫。   若是不识趣不懂事,小心以后被算账!毕竟圣人年迈,迟早将要驾鹤归西。   至于武薇娘此人是否性情温顺可爱嘛,杜清檀很有体会,毕竟曾经给人家亲娘看过痔疮。   想到当时的一系列事件,杜清檀忍不住勾起唇角。   一旁伺候的女官不动声色地看向杜清檀,却见后者笑容诡异,瞧着颇有些吓人。   女官想到有关此人的种种可怕传说,后背微凉,觉得稍后一定要守护好太子妃,省得此人一言不合就动手。   两个人正各怀鬼胎之时,太子妃终于使人来传杜清檀了。   杜清檀算了算时间,自她来到东宫,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也就是说,她只有一刻钟留给太子妃表演了,不算太难熬。   太子妃靠在美人榻上,微长的脸上犹带怒容,却又勉强挤出一丝笑:“什么时候来的?”   杜清檀笑着行礼问安:“回太子妃的话,下官来了有些时辰啦,听闻您在待客,就在隔壁偏殿等了一会儿。”   太子妃脸上露出做作出来的不自然:“我这些日子是着急上火,遇到事儿就喜欢嚷嚷,没有吓到你吧?”   有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呀?   若是自觉的,就该问问是怎么回事了吧?   再懂事一些,就该自动退出才对,这叫识时务。   杜清檀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摆出脉枕,请她伸手:“没有,殿下端雅,下官没听见任何声响。”   太子妃忍不住抬眼看向东宫女官。   东宫女官很着急,这杜司药真是的,怎么可以睁眼说瞎话呢?明明那么大声,大家都听见了的!   太子妃明白过来,就很生气,正想顺着话头撕破脸,就被杜清檀拦住了。   “嘘……太子妃莫动莫出声……您的脉象有些不对劲……”   杜清檀神色严肃,垂着眸子仔细诊了一番脉,又严肃地示意太子妃张口给她看舌苔和舌下。   太子妃被她搞得紧张,小声问道:“我怎么啦?”   杜清檀严肃地问:“不知您最近是否觉着很难入睡?就算睡着了也容易惊醒?   平时总是突然就很热?哪怕天气很冷也热得受不了?还很容易烦躁被激怒?爱发脾气?”   太子妃这段日子还真是这样,于是紧张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杜清檀很犹豫:“下官还得再仔细斟酌斟酌才行,或许,也该请太医来瞧瞧才好……”   她越是不说,太子妃越是紧张害怕:“快说!”   杜清檀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开口:“其实就是……”   “太子妃,内医局使人过来寻杜司药,说是圣人宣召,很急!让她赶紧回去!”   裴奉御的人如期而至,十分准时。   杜清檀却是不着急,稳稳当当地坐着:“也不至于就这么急,待下官与太子妃说完病情再走……”   “你快去,咱们回头说。”太子妃哪里敢耽搁她,这才是真正的和女皇抢人。   “那,下官改时候再来?”杜清檀还在磨蹭,就见太子快步走出:“不必了,她这病孤知道!”   太子妃神色微变:“殿下!”   太子微抬右手,制止太子妃出声,同时严肃地看着杜清檀道:“五娘,太子妃刚才做的事很不地道。”   “你与独孤的婚事几经波折,都是因为孤的缘故。倘若到了现在还要为难你们,拆散你们,这样的孤,实在不值得追随。”   太子微笑着道:“你们的婚事,孤愿意再次为你们做媒,具体事宜已然安排下去了。   倘若圣人那里有什么,孤可以为你们去求。这不是什么大事,想来圣人一定会成全的。”   太子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到底没敢再造次。   事态急转直下,杜清檀憋了一肚子的坏招还没来得及使,就这么夭折在腹中。   她沉默片刻,笑了起来,很爽快地给太子行礼致谢:“殿下仁厚,是个明白人。”   杜清檀慢吞吞地回到内医局,张口就道:“裴奉御,您真是说话算数!”   却见众太医纷纷急道:“怎么才来!圣人那边等你许久了!”   竟然是真的传召。   杜清檀哀叹一声,拔足就跑。 第390章 求仁得仁   杜清檀跑了一截路,看到申小红和雷燕娘站在道旁看着她笑。   她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倒是难得看到你俩混一块儿。”   雷燕娘微带嫌弃,这不是看申小红是真为杜清檀做事嘛,不然,嘿!   申小红则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杜清檀笑,声音极小:“是好事。”   “???”   杜清檀颇为吃惊,这就是她说的,要整个大的?   这是怎么知道女皇面前的情况的?   申小红却只是神秘兮兮地笑:“您快去吧!”   杜清檀笑笑,继续埋头赶路,赶到地头,被告知女皇正在接见大臣,得等等。   她赶紧把气息喘匀了,再将幞头、袍子打理得整整齐齐,摆出职业性的笑容,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刚摆好造型,就听里头山呼海啸一般响了起来:“圣人圣明!天下之福!”   也不知到底是有多少大臣在里头,又是遇到了什么事,这样地激动。   杜清檀正沉思间,身边的人全都“啪叽”一下跪倒了,齐刷刷地在那跟着喊:“圣人圣明!天下之福!”   众人皆跪她独立,就很清新脱俗。   杜清檀立刻泯然众人,跟着一起喊啊喊啊,嗓子都喊哑了,为啥喊,她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呼喊声停止,殿中传来女帝豪爽的大笑声,颇为志得意满。   再接着,殿门打开,众大臣鱼贯而出,激动地簇拥着凤阁舍人韦素,对着他竖大拇指,各种夸,各种崇拜。   韦素表现得十分温和谨慎,目光触及杜清檀之时,他甚至很有礼貌地对着她颔首示意。   杜清檀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是独孤不求为之奋斗许久的那件平冤狱之事有了结果。   她立刻对着韦素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悄悄竖了一个拇指。   韦素微微吃惊,无声大笑,飒然而去。   金守珍走过来,瞅着韦素的背影轻声道:“你不怪他抢走了独孤的功劳?这件事,最辛苦最受罪的人明明是独孤。末了,什么光彩都是别人的,没人知道他,太吃亏了。”   杜清檀坦诚地道:“这是件大事,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独孤吃苦受罪不假,韦舍人却也为此承担了不少风险。   独孤在做这件事前,早已想好得失。求仁得仁,没什么可抱怨的。韦舍人,挺好的。”   金守珍颇为感叹:“你们小两口,还真是看不出来,竟有如此胸怀见识。”   杜清檀挑眉,似笑非笑:“在您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金守珍道:“死要钱呗。”   不等杜清檀找补回来,他就笑着走了:“我去看看,圣人是否有空接见你了。”   杜清檀赶紧打腹稿,准备被接见。   金守珍走入殿中,女皇脸上还带着笑意,却已露了倦容。   她斜倚在案上,声音沙哑:“怎么样啊,杜清檀怎么说?”   金守珍笑眯眯的,先把刚才和杜清檀的对话一一说了。   “圣人好眼光呀,奴婢一直奇怪着,这么多食医,怎么偏偏就看她顺眼呢?   现下奴婢懂了,她胸怀宽广,眼光长远,正派,不小家子气,所以才对圣人的胃口。”   女皇痛快地笑了起来:“就你最知道!”   金守珍捏了拳头替她捶着双腿,笑道:“奴婢也想过,为何独孤不求那小子死犟死犟,颇不识好歹,圣人为何总护着他呢?   也是因为他心里眼里有圣人,有天下,有黎民百姓,没白吃圣人给的俸禄。所以您就纵着、护着他们俩?”   女皇又笑了,叹息:“朕喜欢聪明漂亮的人,这世间啊,聪明漂亮的人真不少,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是真聪明。   说到脾气,谁还没个性子呢,小错,朕不计较,也有这个胸怀!   这二人,挺有意思的,瞧着颇为计较,却也是最不计较之人。   看着他们,朕就觉着自己也年轻了,还觉着,这人世间,真好。”   至于什么“纵着、护着”的话,她没接,但金守珍知道她的想法。   她是护着张家兄弟不假,却也不至于昏聩到啥都不管不顾。   金守珍见女皇心情好,就道:“杜司药在外头等一歇啦,您还见她吗?”   女皇就道:“独孤不求呢?来了吗?”   金守珍道:“从宫中传令出去,找到人,再入宫,得有些时辰……”   女皇斜睨着他道:“姓金的,你一定收了他们的钱!”   金守珍被吓坏了,赶紧跪倒:“圣人明鉴,奴婢真没收多少,也没做不该做的事,只是想着要是不收,会吓着人,所以才意思意思了一下而已。”   女皇对他坦诚的态度比较满意:“行吧,这次就放过你了。”   金守珍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叹气:“哎娘,吓坏奴婢了,浑身的冷汗呀,就怕圣人看厌了奴婢,想赶奴婢走呢。”   女皇啐了他一口,道:“起来吧。”   殿外,杜清檀已经站麻了,于是换左脚支撑着,右脚歇气,面上仍然是恭敬中带着得体的微笑,无懈可击。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咳,她以为自己挡住了哪位大臣的道,就赶紧地往旁边让了让。   低眉顺眼的,都没敢抬头看人家一眼,安分守己得不得了。   谁想那“大臣”走过来,长袖拂过,就在她臀上捏了一下。   “???!!!”   杜清檀骤然瞪大眼睛,杀气一闪而过,唇角跟着勾起,皮笑肉不笑。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长睫微卷,目光澄澈,正经中带了几分笑意,正是独孤不求。   她惊愕地用口型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独孤不求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从眼角斜睨下来,颇高冷:“这里本就是臣子该来的地方,倒是你这个小小的内宫女官,怎么也在这里?”   “切!”杜清檀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白眼。   金守珍笑吟吟地从里头出来,招呼二人:“圣人传召,快快快。”   二人肩并着肩一同迈进大殿,女皇还是那副慵懒的样子:“来啦?”   “来了。”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异口同声,都是脆亮脆亮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精气神。   女皇笑道:“听说你二人又要重新定亲了,还是请太子做媒?” 第391章 赐婚   虽然不知道女皇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二人的婚事,杜清檀还是决定要好好回答。   可她刚准备开口,就被独孤不求拦住了。   他抢着答道:“回圣人的话,这都是微臣的主意,有始有终,方得完美。”   开玩笑,这女人真把自己当男人使了,成亲这种事,不是该男方开口主导的吗?   就算不合女皇的心意,要被找茬追究,那也该他站在前头承受才对!   女皇看到独孤不求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不咸不淡地道:“你对太子倒是足够忠心的。”   这话有些诛心。   杜清檀决定不再沉默,然后又被独孤不求抢了先:“回禀圣人,微臣对太子忠心就是对您忠心。”   女皇笑了:“说来听听。”   “太子是皇嗣,事关天下稳定,圣人既然把微臣派到太子身边,就是要微臣对太子尽忠,护皇嗣安宁,护天下安宁,护圣人安宁。”   独孤不求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只差没有唾沫横飞。   “说得好。”女皇微笑着道:“过一阵子,朕打算赐太子姓武。”   独孤不求有些发愣,还以为女皇立亲子为皇嗣,是想还政于李氏呢,结果还是要姓武?   杜清檀却是立刻欢欢喜喜地道:“恭喜圣人,恭喜太子,这可是大喜事啊,您要大赦天下的吧?”   女皇见她如此上道,颇高兴:“你这个人,难怪金守珍说你尽钻钱眼,说吧,又想趁机捞点什么好处?”   杜清檀笑道:“微臣家中有个婢女,特别忠诚可爱,微臣想给她一个好出路,为此一直等着有喜事发生,等圣人大赦天下呢。”   谁不喜欢有喜事发生呢?女皇笑了起来:“多大点事!一句话的事罢了,金守珍,你记着去把这件事办了。”   杜清檀喜滋滋地谢恩,管这天下姓啥呢,小百姓,赶紧捞点实在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女皇又道:“独孤,韦素把所有的事都和朕说了。”   话题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重。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躬身行礼:“微臣有罪。”   女皇神色淡淡:“何罪之有?不是该奖赏你么?”   独孤不求可没那么骄狂:“圣人早前曾经下令停止此事,微臣抗命,暗里做了这许多,为达目的,不惜与韦舍人同谋……   虽则结果是好的,也是真心为圣人、为社稷、为百姓着想,终究辜负了圣人的一片信任。请圣人治罪。”   他低下年轻倔强的头颅和肩背,瞧着顺从,实际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掉了脑袋也不后悔的意气。   女皇盯着他看了片刻:“你是死不悔改。”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虽死犹荣。”   这便是公心所在,这便是文人风骨,武人气节。   杜清檀没忍住给了他一个欣赏的眼神。   女皇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是朕罚你,不许你和杜清檀在一起呢?你这么公而忘私,那就为国忘家吧。”   按照惯例,臣子们这个时候就该坚强到底,以表风骨了。   但是独孤不求的表情瞬间炸裂,他惊愕地看着女皇说道:“圣人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圣人?”   这话说得有些绕,但是意思表达得很明白。   女皇端着脸,淡淡地道:“圣人该是怎样的圣人?”   “胸怀大度,目光长远,为天下百姓之父母,为天下士人之表率,为天下武人之脊骨!   倘若圣人是这样的圣人,怎么可能成为圣人呢?所以,圣人就别逗微臣啦!   微臣没什么大的愿望,就是想娶到意中人,和她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孩子而已。”   独孤不求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女皇。   女皇沉默片刻,说道:“只是这样的愿望吗?所以即便是南阳郡王之女,你也不愿娶?也不想升官啦?”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瞬间沉默。   南阳郡王之女,武薇娘,不就是才刚太子妃说的那事儿嘛。   可见,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女皇。   独孤不求很平静地道:“回禀圣人,微臣是奉您的命令去守护东宫的。微臣先是您的臣子,才是东宫之臣。”   “好!好!好!”   女皇骤然提高声音,一连说了三声“好”,慈祥地看向杜清檀和独孤不求。   “传旨,独孤不求忠心为公,功勋卓著,升为从六品上、大理寺丞,赐婚杜氏清檀,赏绢百匹,以作婚资。”   惊喜来得太快,杜清檀和独孤不求都有些傻眼,不但赐婚还升官,还给钱成亲。   看来今天女皇的心情是真不错啊。   金守珍见他二人傻站着,赶紧提醒:“二位还不谢恩?”   独孤不求直接笑炸了,欢喜和得意怎么都藏不住,他拉着杜清檀给女皇行大礼:“圣人始终都是微臣以为的圣人。”   女皇勾着唇角,欢喜中也有些得意,还有些隐隐的伤感。   她年纪大啦,时常力不从心,也经常想要偷偷懒,还时常想起从前的许多人和事。   所以她会同意,所有涉及谋逆诬陷之罪不问轻重,一律赦免,死者追复官爵,生者听还故里。   所以她会同意,以往为了争夺权力走偏了的那些路,慢慢地扭回来。   过去的事,都过去吧,是非对错,她不想去辩,但,也不后悔。   只因她是个女子,想要走上这高高的位置,只能如此。   光是心善,可成不了佛。   “不要觉着韦素占了你的功劳。”女皇笑道:“他也不止是这一桩功劳。”   之前女皇为了巩固权力,多让武氏诸王和驸马都尉任祭酒,助教、博士都不是有文采之人。   又因各种典礼,让弘文馆生参与祭祀,很容易就能转正为官,搞得国子学、太学乱七八糟。   为此韦素恳请,从今后,所有王公以下子弟皆需入学,不许从他途出仕。   光是这么一条,又要断了许多人升官之道,引起许多嫉恨,所以韦素该得敬重。   独孤不求诚恳地道:“微臣一直敬重韦舍人,绝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就心生误会。”   女皇微笑点头:“小杜先出去,独孤留下,朕有话要交待。”   等到杜清檀离开,女皇换了商量的口吻:“独孤,你看,你得偿所愿,张未那桩案子是不是可以结了?” 第392章 不能咱俩吃独食   独孤不求是被扔出来的。   他被扔出大殿,刚好摔在杜清檀的脚下,唬了她一跳。   金守珍传达女皇的意思:“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人,既然这么爱查案,就赶紧滚回大理寺去吧!”   杜清檀扶起独孤不求,以目相询是怎么一回事。   独孤不求摇摇头:“回去吧。”   二人互相扶持着,在各种眼神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走出了皇宫。   谁能想得到呢,才刚得到赐婚、升官的人,竟然转瞬之间就被扔出了大殿。   圣人这得多讨厌独孤不求啊。   要知道,之前有大臣劝谏圣人不要和二张这样、那样,觉着很失体统。   圣人也只是让人家有这操闲心的功夫,不如回家抱孙子去,体面是留着的。   这回真是一点体面都没留。   就有人猜测,会不会升官的事儿黄了,赐婚的事儿也黄了,那一百匹绢也黄了?   确认安全之后,杜清檀看向独孤不求:“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独孤不求冷哼:“你可知道,皇帝也是会贿赂臣子,为自己谋求好处的?”   杜清檀道:“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女皇还是昭仪之时,想做皇后,有重臣反对,先帝就曾带她一起贿赂重臣,不过没得逞,反而白白填进去许多财宝。   独孤不求再次冷哼:“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官职和前程,就要放弃正义,让妻子受气的人。”   “嗯,我知道了。”杜清檀问他:“刚才没摔着哪里吧?”   “当然没有。”独孤不求朝她挤挤眼睛,微微得意:“你看着摔得惨,其实是装的,让她出出气。”   “哦。”杜清檀没松开手,仍然负责任地扶着他:“既然如此,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独孤不求长长的手臂挂在她肩上,恨不得整个人都压上去。   他瞧着瘦,其实很沉,杜清檀没走多远就受不住了,于是想把人甩开:“演过头就假了。”   独孤不求无所谓:“你以为圣人不知道我在演?我这是在维护君王的体面。”   杜清檀沉默着用力推人,反被搂得更紧了些。   与其说是她扶着人走,不如说是她被挟持着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已生无可恋:“喂,要不,你干脆抱着我、或者背着我走算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这般即可,恰到好处。”独孤不求继续把她搂得紧紧的,特别的不要脸。   杜清檀想反抗,又被肩上的泰山压得再矮了两分。   她叹了口气,只好认命:“老实交待,你想这么干多久了?”   独孤不求斜瞟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微笑:“啊,老实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这么干了。”   杜清檀十分震惊:“怎么可能!我不信!”   那会儿吧,独孤不求一副抠得要死,不见银钱绝不动弹的死样子。   谁能想得到,一本正经的皮囊下,居然掩藏着这么一颗龌龊的心!   不远处,马车帘子被人放下,遮住了李岱淡漠的脸。   独孤不求收回目光,看着杜清檀白得半透明的肌肤,低笑:“不然,你以为五十个钱,就能让我替你卖命?我的命有这么不值钱?”   “有道理!”杜清檀提起脚,用力踩在他的脚上。   “哎呀!”   男人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一声,见周围众人看来,就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赖在杜清檀肩上挂着。   “我给你讲,小杜,你把我踩坏了要负责一辈子的,什么和离啊、义绝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你到哪,我就跟到哪,把你吃穷,把你的烂桃花全都吓跑,就问你怕不怕!”   独孤不求越说越得意,笑容灿烂得如同六月骄阳。   杜清檀忍不住微笑:“我好怕啊,太吓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不肯和稀泥,圣人生气,不会反悔吧?”   独孤不求摇头,用力揉了她的后脑一把。   “傻了吧,君主有君主的体面,臣子有臣子的坚持。我知道这件事注定得不到结果,目前已是最好的局面。   我早就盘算过了,无非再忍几年而已,到时你且看他!我是怕你想不开。”   “别碰我的头!”杜清檀稳住自己的幞头,轻叹,“我就怕吴御史和萍娘想不开。”   李岱不会白吃亏,二张不会有好结果。   但吴鸣却不会因此善罢甘休,一旦他死咬不放,后果可以看到。   孟萍萍,无辜受到牵连,死里逃生,却得不到任何公道,这让人怎么想。   独孤不求突然提议:“我们去看吴御史和萍娘吧。”   杜清檀微笑:“你不怕激怒圣人,把所有恩宠尽都收回吗?”   独孤不求摇头叹息:“总不能咱俩吃独食,那太丢人了。”   他和杜清檀升官、发财、成亲,倒让这二人吃苦受罪受委屈,真是睡着了都得羞醒。   杜清檀趁独孤不求不注意,低头弯腰,从他的臂弯下逃出来,严肃地道:“为官者理当注意仪表!”   独孤不求撇撇嘴,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小声道:“小杜,你咋这么好看呢?”   杜清檀抿着唇笑,小声回了他一句:“你也挺好看的。”   “所以你承认,咱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了,对吧?”独孤不求的坏心情去得很快,转眼之间又活蹦乱跳。   杜清檀背着手跟在他身后,颇有一种,她是他家长辈的错觉。   看,她家这小子轻狂的,就得经常打着骂着才稳得住。   与此同时。   “吱呀~”一声响,把孟萍萍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   她从潮湿单薄的被褥中伸出头来,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是谁进来了。   监室之中光线昏暗,并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长相,只能依稀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直挺挺地立在门口。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情不自禁露出一丝笑意:“吴御史,您有什么吩咐吗?”   吴鸣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女郎。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和柔软,没有任何攻击性,和那天敲响登闻鼓时的愤怒尖利完全不一样。   是什么,让她明知不可能有结果,仍然奋力敲响了登闻鼓?   吴鸣沉思着,直到孟萍萍充满疑惑的声音再次响起:“吴御史?” 第393章 隐秘的欢喜   吴鸣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孟娘子,结案了,我来放你出去。”   “真的吗?结果如何啊?”孟萍萍先是高兴,随即皱起眉头:“没结果吧?您……”   她担忧地看着吴鸣:“您是不是受到了牵连?”   吴鸣微笑摇头:“并没有,你走吧,这牢房不是什么好地方,再待下去会生病。”   孟萍萍并不想在这种破地方久留,哪怕多留一刻,她也觉着可怕。   但是,她盯着吴鸣看了片刻,轻轻摇头。   “我不走,事情因我而起,不该由您独自承受。这案子什么时候有了说法,我什么时候离开。”   孟萍萍又躺了回去,太冷了,这牢房里,只是离开被窝那么一会儿,她就冷得受不了。   她觉着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不过这种时候,生病只是小事而已。   吴鸣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倔强,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我说了,案子已结,让你走,你就走,难不成牢饭还吃上瘾了不成!快走,快走,别给我添麻烦!你给我添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孟萍萍被最后一句话伤到,便只低着头,紧紧地攥着单薄的破被子发怔。   眼圈发热发胀,眼泪控制不住地想要冲出来,她使劲忍着,不想被看轻。   吴鸣头痛地抚了一下额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早知道,他就不该听杜清檀的鬼话,跑来看护这原告,看吧,惹出麻烦了吧!   狱卒快步而来,轻声道:“吴御史,大理寺独孤主簿,内医局杜司药找您。”   孟萍萍激动地再次坐起身来:“能不能让我见见他们?”   吴鸣冷面无情:“如若你肯离开,自是可以见到他们。若是你不肯离开,不愿接受此案已结,那就不能。”   孟萍萍的脚步已经跨出去了,闻言又收了回来,倔强   地道:“那我就不见他们。”   吴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离开了。   牢门照旧被关上,狱卒尽职尽责地守在一旁。   孟萍萍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趴着门缝往外看,想象杜清檀和独孤不求此时的模样。   狱卒没忍住,碎碎念:“孟娘子,你这案子不会有结果的,那张氏兄弟权势滔天,正受宠着呢!   咱们吴御史为了你这案子,明里暗里穿了多少小鞋、受了多少气!你这样赖着不走,不是为难人么!   吴御史是个好官清官,你不看别的,就看他每天夜里,都在这牢房外头整理卷宗,守护你的安危,就该感恩!   真是的,这什么世道啊,做好人,做好事的,反而没好报!”   孟萍萍一颤,之前的所有不明白,在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果然,吴鸣是在保护她!   现在案情陷入麻烦之中,他却要放她离开,自己承受这所有的麻烦和后果。   孟萍萍笑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坦然,朗声说道:“老丈,我不走,正是因为不想让好人白白受罪!   吴御史绝然不会放弃的。一桩案子,原告悄无声息地躲藏起来,倒是要让主审的官员怎么办?   我在,这案子就有支撑!不是吴御史要找事,而是我不答应!要死要活,冲着我来就是!”   狱卒没料到她竟然如此通透明白,感叹:“你倒也有几分硬气。”   孟萍萍笑而不语,半晌,她突然问道:“老丈,不知咱们吴御史,是否有家室了?”   狱卒警觉:“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萍萍半垂了头,眸光藏在阴影之中:“没什么,我只是觉着他这般不分日夜的拼命办案,家中女眷也不和他吵闹,真是深明大义。”   “哪里啊……好人没好报呢……”   狱卒叹息:“吴御史啊,从小父母双亡,靠着族人长大,好不容易成了亲,又因太过刚正不阿,在青州任职之时,得罪了当地豪族,家中妻儿俱受牵连,没了。”   “这……太悲惨了吧……”   孟萍萍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吴鸣那张清瘦严肃的脸骤然浮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这么悲惨的人生,她本该同情他,为之心生悲戚的,但莫名其妙,她心底深处竟然生出来几分隐秘的欢喜。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颤抖:“那,他就没有再娶吗?”   狱卒再次叹息:“娶什么啊!他这种性子不讨喜,也没啥钱,外头又都在传他是孤寡之相,克父母克妻儿,除了自己啥都克,谁愿嫁他!”   “哦……这样……”孟萍萍慢悠悠地走回去,用破被子把自己再次裹得严严实实的,心神却是飘远了。   另一边,独孤不求和吴鸣道明来意:“……圣人想要结案,现已找过了我,想必接下来就会找您……”   吴鸣面无表情:“食君禄,忠君事,再怎么找我也没用。我已呈上两道奏折,圣人皆留中不发,但这事儿没完!我这就要再上第三次奏折!”   独孤不求想了想,说道:“我附议。”   吴鸣颇为意外:“你想好了?”   圣人给他升官、赐婚、赐下财物,虽不指望他主动结案,却也希望他装个糊涂,就这么混过去。   若是独孤不求不知好歹,还要硬着顶过去,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嘛。   独孤不求郑重地道:“想好了。我原本就不是佞臣,怕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个外人硬气,我做缩头乌龟!”   吴鸣就又看向杜清檀:“杜司药怎么看?”   杜清檀答非所问:“猜猜看,琅琊王会怎么办?”   独孤不求骤然想起来,二人出宫途中,正好遇到李岱,那路线和方向,明显就是要入宫。   这小子阴沉沉的,特别能忍。   “咦!”他用力一拍桌案,“我若未曾猜错,琅琊王此刻一定去找圣人结案了!”   这件事,最紧要的一个环节是,二张指使张未毒害皇孙,这也是最重的罪名。   如果李岱不再追究,其他人的坚持就会成为笑话。   吴鸣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我要再仔细想想该怎么办最好。二位……”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可去劝孟萍萍跟你们回去,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她再留在这里并无意义。” 第394章 越想越美   孟萍萍跟在杜清檀身后,一步一回头,直到坐上马车,她也没能见到吴鸣的身影。   杜清檀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抱歉地道:“没想到今天就能把你接出去,所以没给你准备衣裳。”   “是有点冷。”孟萍萍轻笑,“不过,你把衣裳给了我,你怎么办?”   “不是有我吗?”   独孤不求举着自个儿的外袍,霸道地披在杜清檀身上,再指着她:“别心疼我,我不冷,我身体好着呢!”   “……”杜清檀把头转开,没脸看。   孟萍萍看看杜清檀,再看看独孤不求,笑了起来:“真好,你们赶紧成亲吧。”   她笑容澄澈,发自内心的高兴。   独孤不求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便懒洋洋地道:“那你到时候一定要给一大笔贺礼才行啊。”   “嗯!”孟萍萍使劲点头:“我回去养几天就出诊,务必给你们多存些礼金。”   杜清檀就问:“你想吃什么?我摸着你的脉象像是有些受寒,得好好养一养才行……”   独孤不求很积极地道:“我想吃烤小羊排……”   “一边去!”杜清檀直接把人搧开了,对上孟萍萍就是温柔甜美的笑容:“给你做个红枣乌鸡汤吧……”   独孤不求摸摸鼻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很不高兴,同时还有点酸溜溜。   凭什么呢?原本喜欢他、非他不嫁的孟萍萍,突然就变成了杜清檀的追随者。   而杜清檀这个女人竟然对前情敌毫无防范之心,就这么宠着宠着,弃自家夫郎于不顾!   什么道理啊!   (ˉ▽ ̄~)切~~   到得尚善坊居所,彩鸢打开门,一眼看到孟萍萍,原本蔫巴巴的人立刻尖叫着跳跃起来。   “萍娘!您可算回来啦!婢子担心得吃不香睡不着。”   “你怎么样?家里没为难你吧?”孟萍萍也拉着她问长问短,二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的。   杜清檀站在一旁瞧着,就有些想念采蓝。   “你放心,她们很快就会到了。”   独孤不求知道她心中所想,笑吟吟地来了这么一句,就等着收一句“有你真好”之类的话。   不想杜清檀只是“哦”了一声,就把目光转到了一旁。   罗叶拎着两大桶水往厨房走,他身体强壮高大,十分耐寒,大冬天的仍然赤着上身,只斜斜地披了一条彩帛,却也遮挡不住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黑缎子般的肌肤闪着微光,健美有型的身体肌理分明。   啊~也!   独孤不求暴怒,伸手抓住杜清檀的肩头,用力一拨拉,就把人翻转过来对着他自个儿了。   “你看什么!”他张着鼻孔吹气,咬牙切齿,他非得立刻把这昆仑奴给卖了不可!   杜清檀莫名其妙+无辜:“让罗叶烧水给萍娘沐浴啊!没想到他这么懂事,已经在弄了。你怎么了?”   独孤不求眼珠子一转,笑了:“就是在想,咱们家人越来越多,得赶紧采买奴仆才行啊。”   他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吃醋的,笑话,和个昆仑奴吃醋,那不是显得他对自己太没信心了吗?   再有,万一杜清檀并没有注意到呢?   他这么一闹,岂不是提醒她去看了?   “我是这么打算,但这一向也没什么空闲……”杜清檀若无其事地收回眼角余光,真像雕塑一般的美啊。   独孤不求同样若无其事:“包在我身上,一准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只要家里的奴仆多了,她就不会再注意到罗叶了。   像罗叶这样的昆仑奴,向来都是豪门用来装点门面的,被塞在角落里无人过问,哪里受得了。   若是委屈了,再闹上一闹,以杜清檀怕麻烦的性子,一定会嫌弃。   到时候……呵呵……打包送回武八娘家去!   独孤不求阴险一笑,越想越美。   杜清檀叮嘱:“不许省钱!像你之前找的那种饭都做不好的婆子,就别想了。”   “我只是对自己省钱!我什么时候对你省过钱啦?你看看平安!平安多好使啊!”   独孤不求冤枉着,默默地出了门。   杜清檀道:“你去哪里?”   “买菜啊!”他说,“家里不是缺人手嘛,总不能让你去买菜。”   “叫罗叶去吧。”杜清檀见他如此体贴懂事,不免心疼。   罗叶立刻跑出来,跃跃欲试。   好的奴仆,一定要多方位体现自己的价值,如此,方能长宠不衰。   独孤不求面带微笑,实际轻蔑地瞥了罗叶一眼:“算了吧,罗叶去买菜,岂不是等于告诉别人,我很肥,快来宰嘛。”   杜清檀一想也是,便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留下招呼萍娘,咱俩都走了不妥当。”独孤不求果断拒绝,并且溜得很快。   孟萍萍目睹这一切,十分感叹:“果然一物降一物,我们那会儿一直在猜,桀骜不驯独孤小郎,将来不知会被谁收伏呢。”   谁会想得到,鲜衣怒马的独孤小郎,转眼之间竟然甘心去买菜……   “你也可以啊。”杜清檀走进去,“等到安定下来,若是想要,咱们也寻一个替你着想的。”   孟萍萍笑而不语,她喜欢的那个人,大概不会为她上街买菜的吧。   等到孟萍萍沐浴完毕,独孤不求大包小裹的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武鹏举,以及阿史那宏。   罗叶忙里忙外,倒水安座,十分周到能干,忽被一件衣裳当头罩下,抓住一瞅,竟然是件十分华丽的锦衣。   独孤不求亲切地看着他笑:“天冷了,五娘粗心,也没想着给你添件冬衣,快穿上吧。”   罗叶十分感激:“回郎君的话,下仆其实不冷。”   独孤不求笑容不变,只眼神冷厉了几分。   武鹏举拍了罗叶的肩膀一下,笑道:“傻子,主人关心,你就受着。不然真冷了,就没衣裳穿啦,快穿上!”   “哎!”罗叶憨厚地笑着,把那件华丽的锦衣穿上,衣裳鲜艳,做工讲究,看着就很贵,就是,不太适合他。   彩鸢见了,想笑,又忍住,违心夸赞:“真不错啊……”   像只色彩斑斓的锦鸡似的,晃得人眼晕……   她很怀疑,独孤小郎是故意把罗叶往丑里扮。 第395章 放弃抵抗吧   帷幕重重,香雾缭缭。   女皇仰卧在软塌之上,半阖着眼,似睡非睡。   两名年轻貌美的宫人跪伏一旁,不轻不重地给她捶着双腿。   李岱半垂着眼,恭顺地道:“孙儿想过了,既是误会,且真凶张未已然罪有应得,那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女皇没什么反应,像是睡着了。   李岱耐心地等待着,跪着的身体十分放松,显得柔软又听话。   半晌,女皇发出一声轻叹:“就这么过去了?”   “是。”   “那岂不是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没有,圣人乃是孙儿的亲祖母,怎么可能让孙儿受委屈。若非祖母,孙儿也不能入太医署并立下功劳。”   “你知道就好!”   女皇睁开眼睛,淡淡地看着李岱:“那么多人,我只让你出宫办差,你当知道我对你的期许。”   她有那么多的孙辈,全都软禁在宫中读书,对李岱,还真是例外了。   李岱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孙儿不孝。”   女皇道:“独孤不求和吴鸣……”   李岱闻音知雅意:“孙儿稍后就去找他们。”   女皇从鼻孔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岱却还不走,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二人冥顽不灵,又臭又硬,孙儿威望不够,若是他们不肯……可做到哪一步?”   女皇倏然睁眼,目光冷厉地看向李岱。   李岱头顶生寒,掌心冒汗,狮子再老,也还是狮子。   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是不要紧,他总能做到的。   半晌,女皇方道:“你一个没有实权的郡王,要这二人听你的,确实不太可能。这样……”   她轻描淡写地道:“叫六郎给她们认个错,罚些俸禄做赔礼也就是了。至于你……”   李岱忙道:“孙儿已经有了祖母的宠爱,不缺别的了。”   女皇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百孝不如一顺,朕还能活多久呢?你说,是不是?”   李岱眼里瞬间冒出了泪花:“祖母一定会千秋万岁的!”   女皇“呵”了一声,懒洋洋地挥手让他下去。   殿中太过安静,就连极轻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突出。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关上,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女皇挥手让宫人退下,淡漠地看着屋顶,眼中一片寂寥。   李岱走出宫门,慢慢地挺直了背脊。   聂公公迎上来:“殿下,是要回府吗?”   李岱摇头:“去宪台,寻吴鸣。”   吴鸣客气恭敬,却是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殿下要尽孝道,下官也有为官的责任、为臣的道义要尽到。”   李岱也不多劝,只道:“孟娘子呢?”   吴鸣也不瞒他:“被杜司药接走了。”   李岱点点头,在宪台内晃悠一圈就走了。   吴鸣慎重地打开第三本奏折,严肃地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合拢,目光坚毅。   既然大家都有为难的地方,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做吧。   “殿下,我们现在是要去找杜司药和独孤主簿吗?”   聂公公得到李岱的确认后,不解地问:“圣人将这件差事交给您办,您怎么不多劝劝吴御史呢?万一圣人怪罪下来……”   李岱淡淡地道:“办不好差事,与吴鸣不听圣人的话、却要听我的劝,两件事相比较,哪个更可怕?”   聂公公仔细一想,就打了寒战。   杜清檀到底还是给独孤不求烤了小羊排,肉香飘出去老远,隔壁邻里的感叹声隔着院墙都能听到:“谁家做饭这么香啊!”   独孤不求得意洋洋地和好友炫耀:“你们这都是沾我的光,不然小杜不会做烤肉的,记得贺礼送厚些。”   武鹏举和阿史那宏见不得他得意,不免一起反击。   一个说:“还不知谁沾谁的光呢,我们怎么听说,小杜原本并不打算做烤肉,是看到我们来了才做的。”   另一个道:“八字还没一撇,就到处要人把贺礼送厚些,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厚脸皮。”   “都别吃了!”独孤不求去抢他们手里的碗筷,二人肯定不干,三人笑闹着,小小的院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忽听院门被敲响,独孤不求停下来:“别闹了,肯定是隔壁邻居闻到酒香肉香,过来蹭饭啦!”   跟着就听罗叶在外喊道:“郎君,五娘,来客人啦,是琅琊王……”   独孤不求把切肉的小刀一扔,起身迎出去:“他来做什么!”   李岱立在院子里,沉默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   这个院子距离皇城更近,却比不上长安那个院子精致温馨。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殿下怎么来了?”杜清檀和独孤不求迎出来,两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疑惑中略带惊喜。   但李岱知他二人甚深,晓得这都是装的。   于是他开门见山:“我来替圣人办差。”   “您这边请。”独孤不求把他往正堂里领,并没有说要请他一起用饭。   李岱见不得这种小家子气,偏道:“我才刚在外面,听到你们又笑又闹,说什么烤小羊排,还闻到了酒香肉香。”   独孤不求飞快地道:“家中简陋……”   “我不在意。”李岱也不要人领路,直接往吃饭的地方去了,走得还很快。   “!!!”   独孤不求脸黑如锅底,这年月,为何人的脸皮都在往厚里长呢!   “别小气了。”杜清檀挽起袖子:“不够的话,我再去烤一些。”   独孤不求道:“怎么不够?够了!我们这么穷,哪里经得住这么吃?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杜清檀瞅他一眼,把袖子放了下来,爱吃不吃!   武鹏举和阿史那宏呆坐着,神色宛若便秘。   李岱运筷如风,哪里最嫩最香就吃哪里,武鹏举刚伸出筷子,目标就被他夹走了。   独孤不求杀气腾腾,不挑好歹,阿史那宏刚切下一块肉,就被他戳走塞到了嘴里。   武鹏举脾气好,无意卷入战场,索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喝呢,又被李岱给拿走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独孤不求一看,立刻用眼神示意阿史那宏给他倒酒。   阿史那宏任劳任怨,给独孤不求倒酒的同时,顺便也给李岱倒一杯,喝吧喝吧,都喝晕过去才好!   一壶酒下肚,李岱撩起眼皮子:“放弃抵抗吧!” 第396章 带我飞上天吧   “哈……”独孤不求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觉得此时此刻,看李岱此人格外不顺眼。   为什么呢?   他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是李岱刚才撩眼皮的动作,格外像杜清檀!   这是故意学了恶心人的是吧?   想明白之后,他勾着唇角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殿下说什么呢?下官听不懂。”   李岱看着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家伙,淡淡地道:“圣人命我来说服你们不要再与张氏兄弟为难,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独孤不求开始装醉。   吃饱喝足还要恶心人,烦不烦。   李岱淡淡一笑:“你不答应,是不是?”   独孤不求看着他不吱声。   李岱仰头喝完杯中之酒,站起身来:“我知道了,你们吃好喝好。”   就这样?   独孤不求皱起眉头:“吴御史怎么说?”   “他也不答应。”李岱很认真地整理好袍服,将要迈出大门之时,侧头垂眸,对着杜清檀淡声道:“百年好合。”   言罢大步离去,坐上马车,吩咐聂公公:“走!”   聂公公看向追出来的杜清檀:“就这么走啦?”   也不和杜司药说两句话?再争取一下?   李岱半垂眸子,面无表情:“不然呢?”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与她的命运,终将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罢了。   既然道不同,不如忘却。   “你看什么呢?”独孤不求靠在门框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杜清檀。   杜清檀目送李岱的马车走远,收回目光:“这个人不一样了,以后咱们远着他吧。”   “你不想着或许可能……提前下个赌注?”独孤不求很认真地建议,他也察觉到了李岱的变化。   杜清檀微笑摇头:“烤肉好吃却不好做,咱俩就做普通人,好好活着吧。”   “也是。”独孤不求朝她挤眼睛:“今日还有空,不如你我二人一起回家去呀,阿娘念叨你很多次了。”   房里传出武鹏举和阿史那宏争食烤羊的吵闹声,又有孟萍萍和彩鸢的说笑声。   杜清檀挑眉:“客人们还吃喝着,我们就这样走了,会不会不大好?”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把手递给她:“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他们还会把自己饿死?   萍娘自来安静,不会多言。阿史那宏不敢吱声,武十一郎嘛,就说咱们去请李氏姐弟,他一准没话说。”   杜清檀握住他的手:“说真的,该好好摆酒宴请至亲好友,说说咱俩的事。我有阵日子没见着莺娘了,怪想念的。”   两个人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就这么聊着天,在街口随意寻了一辆车,看柳氏去了。   至于女皇最终会怎么处置他们,并不在他们担忧的范围内,毕竟日子总要过的,该咋过,还咋过。   暮鼓响起,一个胖胖的女童急急忙忙往家跑,跑到门口不小心摔了一跤,嘴痛得厉害,却不敢哭。   没办法,阿耶太厉害了,被他知道自己不好好走路摔了跤,然后还要哭,必然要挨罚。   可是,嘴里有什么腥腥咸咸的东西流了出来,女童伸手一摸,红通通的,竟然是血。   她吓了一跳,伸舌头一舔,一颗小白牙随之掉了下来。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再左右看看,惶恐地张开嘴大哭起来:“啊……”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罩上她的发顶,轻轻揉了两下:“哭什么呢?”   声音很是温柔好听,一点不像自家阿耶的冰冷凶恶。   女童睁着朦胧的泪眼,仰着脖子往上看,看到了一张漂亮的年轻男性的脸。   有点像自家阿耶,又比自家阿耶温柔好看许多,毕竟阿耶不会笑,这张脸却笑得格外灿烂温和。   “你是谁啊?长得真像我阿耶!但是又比阿耶好看多了!”   女童擦擦眼泪,又用袖子使劲去擦唇角流出来的血和口水。   一只雪白柔软的手伸过来,轻轻托住她肉嘟嘟的下颌。   “咦,摔掉牙齿了啊,让我看看,跟着我说,啊~”   面前的女子又香又美,好看得不得了,关键是特别温柔。   女童呆呆的看着眼前这张脸,啥都没来及想:“啊~”   “你是梅梅吧?”漂亮男子在一旁看着,笑容就像太阳。   女童又被晃晕了眼:“嗯。”   “那没事了,是乳牙,以后会长出来的。”美丽的女子掏出雪白芳香的丝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水。   梅梅仰着头,看着漂亮的年轻男女:“你们是神仙吗?神仙哥哥,仙女姐姐……”   “噗……哈哈哈……”独孤不求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哥独孤不忮那么冷肃正经的人,居然生了这么个可爱的闺女。   他哄侄女:“对,我们就是神仙哥哥,仙女姐姐,稍后你就这样叫我们,有糖吃。”   梅梅摇头:“阿耶说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咦!你们是要去我家吗?”   独孤不求笑道:“是啊,能进去吗?”   梅梅猛点头:“当然能!我们家都没什么客人,无聊得很!”   杜清檀看一眼独孤不求,有意引导:“为什么没客人呢?族人应该常来常往的吧?”   梅梅老气横秋地作了严肃状:“阿耶说他们逼着小叔父给有权势的族人顶罪,不是好东西,不耐烦和他们往来!”   独孤不求沉默下来,片刻后,轻笑摇头:“又臭又硬,难怪把日子过成这样!”   “我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不关你的事!”   随着这句话,独孤不忮冷着脸走出来,牵着梅梅的手往里走,低声呵斥:“没规矩……”   梅梅害怕地瘪着嘴,回头看向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神仙哥哥、仙女姐姐,救救我呀!我要挨打啦!带我飞上天去吧!”   独孤不求没忍住,扶着额头大笑起来。   这么讲规矩的老古板,教出的女儿却叫自己的叔父作哥哥,婶娘作姐姐,真好玩。   独孤不忮痛苦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黑着脸抱起哭闹的女儿大步进了家门,却没关门。   杜清檀用帕子包好梅梅掉的乳牙,推一把独孤不求:“进去吧。” 第397章 您亲自下厨啊?   “我的乖孙女怎么哭啦?来,祖母抱抱。”   柳氏拄着拐杖走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心疼,头发已是全白。   杜清檀很久没来,不期她竟然老成了这样,便有些愣神。   独孤不求轻声道:“瞧见没有,都是因为你。”   杜清檀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少诬赖人!明明都是你气的。”   独孤不求握住她的胳膊:“是怪你总也不肯嫁我。”   “咦!”柳氏听到动静,抬头看来,先是惊喜,然后开始掉泪:“我没看错吧?”   独孤不求低着头快步走上前去,跪在柳氏面前:“阿娘,孩儿不孝。”   柳氏沉默片刻,擦去眼泪,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两下,说道:“起来!还不赶紧招待贵客?”   独孤不求的眼圈也有些红,低着头小声道:“不是客人,我俩又在一起了。”   “呵~”独孤不忮冷笑:“婚姻仿若儿戏,想结就结,想散就散,全不管旁人死活。”   独孤不求垮了脸,虽未直接与他对上,却是肉眼可见的不高兴。   柳氏连忙打圆场:“没事啦?不会再给小杜带来麻烦了吧?”   “呃……”独孤不求被吓了一跳,狂使眼色。   他娘原本是好意,但此时此刻这话听来,倒像是讽刺杜清檀似的,毕竟这人当初悔婚的理由就是这个。   柳氏恍然明白过来,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五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觉着六郎不够好,怕他拖累你……”   “我知道的,我没在意,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杜清檀坦然得很,是怎样就是怎样。   柳氏却觉着她只是客气,又想继续解释。   “行了,就这样吧,我饿了。”独孤不忮皱起眉头,扬声高喊:“玉娘,准备开饭!”   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仆妇急急忙忙赶过来,笑着应了:“已经备好了的,这位就是五娘吧,里面请……”   杜清檀猜着这是独孤不忮之妻洪氏,便大大方方地蹲了个礼:“五娘见过嫂嫂。”   洪氏有被怔住,毕竟二人虽是破镜重圆,始终还未正式定亲过门,就这么大方地喊上了……   然后她就被独孤不忮骂了:“傻了吗?”   “啊,不是……我盼这一声嫂嫂好几年啦!”   洪氏反应过来,赶紧扶住杜清檀,亲热中又多了几分对自己丈夫的抱怨。   “你也看到了,我们家这位性子怪,好好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就特别难听。   明明很是关心六郎,偏偏闹得仇人似的,就连你们上次定亲,他自己不去也就算了,居然也不许我露面。   也就是你们大度不计较,换作是我,只怕这辈子都懒得搭理他。   再有,你说好不好笑,我与他成亲好几年,居然只是远远见过小叔几次,更别说孩子们了。   瞧瞧!才刚这傻孩子叫你们什么?神仙哥哥,仙女姐姐,传出去笑得死人!”   洪氏连说带笑,声音又脆又响,时不时地还要瞟独孤不忮一眼,好像很鄙视的样子。   杜清檀仔细观察,只见独孤不忮不声不响地跟在一旁,看似很不耐烦,却是始终没出声打断。   可见,这夫妻感情也是极不错的,且还很是互补。   这就好,杜清檀并不想要一个成天找事的妯娌。   独孤一家日常吃得简单,不过两荤两素而已,待客,就显得差了一点。   柳氏很过意不去:“你们也不使人提前来说一声,我们也好备些好吃的……”   杜清檀笑道:“左右今夜也回不去了,不如我来掌勺,让大家尝尝我的手艺吧。”   她转头看向在一旁偷窥的胖梅梅:“梅梅能领我去厨房吗?”   胖梅梅小心翼翼地偷瞟父母,见父亲垂着眼似乎没注意这边,母亲看着自己微笑,就使劲点头:“嗯嗯嗯!仙女姐姐快跟我来!”   独孤不忮又皱起眉头,正想教训孩子不懂规矩,就听独孤不求不咸不淡地出了声。   “唉~听说要是不喜欢客人,就当着客人的面可劲儿地打骂孩子,客人看不下去,自然就走了。”   “……”独孤不忮恨恨地紧闭着嘴,恨恨地瞪着独孤不求,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扑上去开打的劲头。   柳氏赶紧坐到二人中间,一手拉了一个,柔声道:“都乖乖的,别闹,吓跑了小杜,我不饶他。”   那兄弟二人便都温顺如绵羊,不再吱声了。   杜清檀抿唇一笑,牵着胖梅梅去了厨房。   厨下只有一个厨娘在涮洗,看见杜清檀不免好奇:“您是……”   梅梅骄傲地道:“这是我小婶婶!是宫里的正六品女官,精通食医之术,特别了不起!”   听起来却是一直都很知道杜清檀这么个人,也很骄傲她的本事和能干。   跟着,厨娘露出了惊喜的模样:“哎呀,原来是杜司药,久仰久仰,您……您……这是……”   她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您亲自下厨?那,咱们这也不是御膳房,没得那些金锅银碗的……”   原来全家都知道自己,杜清檀心情大好,没忍住笑了起来。   “是,我亲自下厨,烦劳大娘指给我瞧瞧,家里都有些什么食材,我做两个下酒菜。”   “啊,这天凉了,没什么新鲜菜蔬,不过后院养了一只肥兔子,才说要宰了吃,省得浪费绿菜……”   厨娘叨叨着:“只是那东西不好收拾,若是不会做,腥味儿又太重……”   “无妨。”杜清檀言简意赅:“把兔子拿来。”   厨娘连忙跑去拎了兔笼过来:“我不会弄,不然还是去叫个男仆过来……”   说话间,杜清檀已经打开笼子,手一伸,闪电般抓住兔子耳朵拎了出来,利索地往地上一放,脚跟着就踩上了兔子的后腿。   “刀来!”   她左手拎着兔子耳朵,右手持刀,正要行凶之际,突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怕是受不住这血腥。   于是道:“梅梅帮我去和你娘说,烦劳她收拾间房给我住?”   那胖嘟嘟的小丫头却是使劲摇头,背着手往后躲:“不去,不去,我要吃肉肉。” 第398章 手牵着手   杜清檀很犹豫,那刀迟迟下不去。   厨娘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兔子使劲瞪着眼,用力挣了又挣,梅梅凑过来催促:“小婶婶,快下刀啊!我要吃肉肉!”   小丫头说着,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   杜清檀还是没敢下手,怕吓坏人家孩子。   洪氏风风火火地赶来:“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呢,快放下……”   梅梅急了,跺脚:“我要吃肉肉,快杀兔兔!”   杜清檀解释:“我怕吓着她……”   然后就看到了两张神色古怪的面孔。   她不明所以:“???”   洪氏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五娘,你动手吧!吓不着这丫头。”   厨娘早就忍不住了,飞快地跟上:“梅娘打小就喜欢看人宰猪宰羊杀兔子杀鱼啥的……再不然,杀个鸡也挺高兴。”   杜清檀看看神色萎靡的洪氏,再看看期待的梅梅,轻描淡写,手起刀落,把脚下的兔子放干了血。   拎起来,“唰唰”几下,直接剥了皮,无比利落。   “好啊,好啊,小婶婶好厉害!教我啊!”梅梅高兴得直跺脚,上前围着杜清檀打转,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杜清檀把兔皮扔给厨娘:“会不会收拾?不会的话拿去请人硝了,可以做个手筒御寒。”   再拎起兔子,和梅梅说道:“等你大一些我再教你,来,给我打些水,咱们洗兔子,洗干净再砍碎,就可以下锅啦。”   “嗯!”梅梅双手捧着葫芦瓢,小心翼翼地给杜清檀舀水,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笃笃笃!”一通有节奏的响声过后,兔子变成了一堆匀称的肉块。   清水滚开,肉块入锅汆熟,去除血沫,捞起备用。   葱姜藤椒一并炒香,“刺啦!”一声响,兔块入锅,加酒加盐加酱加糖加茱萸提味,一直炒到收汁,抓一把芫荽扔进去。   麻辣鲜香,令人食指大动。   “行了!”杜清檀将兔肉装盛入盘:“走吧。”   “吃肉肉咯,吃肉肉咯!”梅梅抱着她的小木碗,迈着小短腿,欢快地跟在仆妇身后,率先奔去。   杜清檀洗了手,脱下围裙,和洪氏肩并肩、端庄斯文地跟在后头走。   洪氏看看她,欲言又止,再看看她,欲言又止。   杜清檀猜着,这多半是看到她宰杀兔子,心生感慨,再联想到梅梅的奇怪嗜好,就更感慨。   只是二人还不熟,估计有些话不好开口,便主动搭话:“想来我与六郎婚事的来龙去脉,他刚才已和大家说过了罢?”   “说过了,说过了,圣人赐婚,还给婚资,又给他升官,真是皇恩浩荡。”   洪氏也很自然地接上了话头:“从前的事,我们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五娘莫要怪罪。   夫君这人面恶心软,说是长兄如父,他太过担忧小叔,总想把人管起来,按着他的要求去做。   可是他的性子又臭又硬,小叔的性子也要强,婆母和软,一来二去的,不就对着干上了嘛……   你们定亲的时候,夫君其实想逼你们退出官场,他觉着风险太大了,家里也不是没饭吃。   后来你们退亲,有人找上门来,说了你不少坏话,撺掇着夫君去找你闹事,被夫君赶出去了……”   洪氏说到这里,忽见独孤不忮快步走来,冷着脸截断她的话:“全家都在等你们吃饭,你尽拉着五娘说一堆废话。”   言罢也不和杜清檀说话,转过身大步走了。   洪氏尴尬:“你看看,这臭脾气真是一言难尽。”   杜清檀握住洪氏的手:“我知道,夜还长,吃完饭以后,我找嫂嫂聊天啊!”   呵呵,她今天才知道有人这么替她操心呢,居然还敢撺掇独孤不忮去闹事。   这是不想她和独孤不求好啊!   一家子人分别落了座,柳氏看看长子长媳,再看看小儿子和杜清檀,红了眼眶。   “终于团聚了!若是你们阿耶知道,不知有多高兴,来!满饮此杯,庆贺六郎、五娘归家!”   胖梅梅举着自己的小木杯子,奶声奶气地跟着喊:“来来来!庆祝六郎、五娘归家!”   大人们没忍住,都笑了。   柳氏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呛得眼泪掉下来。   独孤不求给她顺着气,小声嗔怪:“不能喝就意思意思好了,又没人逼着您喝……”   说着,他自己也红了眼眶,背转身去悄悄擦泪。   这一天可太不容易了,谁也不知道他回家的路走了有多久。   一只温软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柔软,却极有力。   独孤不求紧紧握住杜清檀的手,看着她微笑。   “小叔父和小婶婶手牵着手!”   胖梅梅嘴里塞得满满的,圆溜溜的黑眼睛却紧紧盯住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胖乎乎的手还指着。   “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吵架生气了!他俩好着呢!”   “……”   全家静默。   独孤不忮的脸已经可以用“扭曲”二字来形容,只极力忍着而已,童言无忌,天真无邪,他能怎么办?   独孤不求“哈哈”大笑起来,将胖梅梅抱到他和杜清檀中间坐着,给小姑娘夹了一块好肉,哄道:“阿耶和阿娘也好着呢,是吧?”   最古板可恶的人,却生了这么灵动特别的孩子,也不知这一辈子要生多少闲气。   可见老天最是公平,一报还一报。   “独孤不求!”独孤不忮阴沉着脸搁了筷子,威胁地瞪向独孤不求。   后者却只是无所谓地看着他,惫懒地摊摊手,表示不服就动手呗。   胖梅梅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抱起木碗坐到她父亲的怀中镇住,四平八稳地问杜清檀:“小婶婶,您是食医,这一盆兔子肉能治什么呀?”   一下子,全家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   杜清檀笑道:“兔肉啊,凉血解毒,健脾补中,儿童、老年人、孕妇、病后脾虚体弱、气血不足、疲乏无力、胃热消渴、丹毒都能治……”   梅梅咬着肉,又问:“什么是孕妇?什么是丹毒?什么是气血不足?什么是……”   独孤不忮忍无可忍,低斥:“食不言寝不语,再不听话就下去自己吃!”   “哦。”梅梅乖巧地低下头吃肉,悄悄和杜清檀挤眼睛,偷笑。 第399章 嵴梁   清早,天还没亮,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已然打着呵欠站在坊门处等着了。   她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摔倒,索性把独孤不求拉过来靠在他肩上睡。   为了探明敌情,她拉着洪氏谈心到半夜,刚睡着就被独孤不求叫醒了。   毕竟二人都要赶早去当差,独孤家又住得远,光是赶路就能把人急断肠。   “怎会有那么多话可说?不知道要早起么?早知道咱们就不雇车,骑马来,省得你这样辛苦。”   独孤不求看着靠在肩上的脑袋,心里美滋滋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之感油然而生。   直到此刻,他才有了杜清檀果真要和他一起过日子的踏实感。   他不露声色地调转身体,替杜清檀挡去冷风,再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说道:“也不知独孤不忮那个老古板,怎会生出梅梅这么个好女儿。”   杜清檀打个呵欠,并不是很有聊天的兴趣。   好困啊,她只想躺平好好睡一觉,这男人真是吵死了。   独孤不求不满意,戳戳她:“你说是不是啊?梅梅是不是很可爱?”   “嗯。”杜清檀不能昧良心。   “那……我们也生一个好不好?”独孤不求突然贴着她的耳朵说了这么一句。   “!!!”杜清檀瞌睡都没了,猛然抬头看过去,对上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睛。   “哈!”她嫌弃地道:“还没洞房就想着生娃,真敢想!”   独孤不求瞬间臭了脸,可没一会儿又高兴起来。   “原来你是想洞房了啊,怎么不早说!不过这种事也不能怪你,哪有小娘子说这个的,怪我怪我,稍后我就去找人准备起来。”   “……”杜清檀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什么叫她想洞房了?还不知道谁更想呢。   独孤不求却是一头扎了进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个儿看着城墙笑出声来。   “啧~”杜清檀嫌弃地推开他,像个傻子似的。   “以后我们也生一个像梅梅那样的乖女儿,啊,不,两个!再生两个儿子,保护她们……”   独孤不求越想越美,越想越长远:“我得多挣点钱,得买个大房子。”   然后低下头,在那掰着手指,念念有词。   杜清檀看不下去:“你在做什么?”   “算账啊,算我手里的钱够不够买个大一些的宅子。”   独孤不求皱起眉头:“钱是够了,就是官阶不够,不配住大宅子,唉……”   他叹了一口气:“难怪都说,儿女是债呢!果然是真的。”   “……”杜清檀眼瞅着坊门开了,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你干嘛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独孤不求赶紧追上去,侧头看着她道:“不就是嫌多么,你爱生几个生几个,没人逼你。”   杜清檀勾着唇角笑了:“那也要逼得上。”   “我怎么敢呢?你可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   “什么大红人,充其量算个小红人。”   “你在我面前就是大红人啊。”   二人互相叨叨着,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皇城,然后各自分开,各行其事。   独孤不求先往大理寺溜达了一圈,目的是试探上司和同僚的口风。   毕竟宫中若是传出什么动静,大理寺中或多或少会收到一点。   然则大家都只知道他得了赐婚,还晓得他会升官,大理寺卿还特意找到他,和颜悦色地问起,升职的文书什么时候能下来。   独孤不求也不隐瞒,哈哈一笑:“或许没有了呢。”   众人大惊:“这是为何?”   独孤不求却不细说,只和上司告假:“为着赐婚一事,我得往东宫走一趟。”   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太子之前就在替他安排,女皇又说赐婚,那就让太子帮着女皇把这事儿给落实在了。   能不能升官倒是小事,赏赐是否能得到也不要紧,唯独这赐婚一事,必须趁热打铁抓紧干。   他早就想好了,这回就算是下地狱,也得和杜清檀捆绑在一起,他就要赖着她,非要赖着她!   不然只要想想她薄情寡义地跟了别的男人,他这心里就和油煎似的,哪哪都难受。   独孤不求笑眯眯的,慢悠悠地走出大理寺,晃晃荡荡地往东宫去。   他身后那群同僚,才看着他走出大门,就“轰”的一声围拢在一起,绘声绘色地讨论昨天发生的事。   “听说是因为拒绝了圣人,所以升不了官。”   “为何拒绝圣人?”   “就是因为张未投毒案呗,琅琊王自己个儿都愿意结案了,咱们这位非得不答应。然后就被扔出大殿了。”   “当真人不可貌相,独孤初来之时,我以为就是个靠着脸蛋吃饭的世家子,没想到啊,热血男儿,铁骨铮铮!”   “办的案子没有哪桩不是铁案,没有哪桩不是为民请命,当真不畏强权,不畏生死!”   “升不了官也无所谓,在咱们大理寺,谁不敬着他?反正只要他让我干活,我一准乐意。”   “我想好了,待他成亲,非要送一份厚礼不可!”   众人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对独孤不求的敬意。   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大理寺少卿率先道:“大理寺丞缺员,下官以为,该给圣人提议,擢拔独孤不求为大理寺丞。”   大理寺卿皱眉:“你到底还是年轻了些,着急什么呢?圣人是明君,怎可能为了区区男宠出尔反尔?   先等一等,若是三天之后文书不下,这才好去找圣人讨要说法。   现在就去,人家一句正在处理中,轻轻松松撅回来,倒显得咱们无理取闹。”   大理寺少卿捋着胡须深表赞同:“姜是老的辣,按您说的办!”   大理寺卿愉快地接受了来自下属的吹捧,然后再次皱起眉头。   “我现在担心的,是吴鸣这个家伙,明日大朝会,以他的脾性,必会当众发难。圣人偏袒,他一定会倒霉的!”   大理寺少卿出主意:“您与吴御史乃是同乡,日常关系也好,您何不劝劝他?”   大理寺卿笑了一回,道:“人各有志,他不会听我的劝。且,总要有人宁折不弯,帝国才能有脊梁。” 第400章 新罗婢   太子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美男子,笑道:“独孤,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瞧着是真高兴啊。”   独孤不求毫不掩饰:“殿下,梦寐以求的事就在眼前,说自己不高兴的,无所谓的,不笑的那些,全是装的!”   他掰着手指数给太子听:“下官实现了三个最重要的愿望!一是终于可以和小杜成亲;二是找到了回家的路;三……”   他笑了笑,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道:“完成了当年的承诺,让那些蒙受冤屈的人可以得到清白,可以回家。”   太子的眼眶突如其来地有些发热发酸:“回家啊……”   他也是走了很久才回到家中,只不过剑还悬在头上,仍是日夜担惊受怕,不得安稳。   独孤不求注意到了太子轻微的情绪变化,却并不趁机与之拉近关系,表示关心体贴或是理解。   他安静地等着,唇角始终含着淡而温暖的笑意,整个人非常好看养眼,是那种让人见了之后可以从内心感受到的美好愉悦。   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代表着世间的美好。   太子笑了出来:“少年气,少年气,挺好的,独孤,你要一直都这样才好。”   独孤不求没太懂:“殿下何意?”   “没什么,去吧,这是婚书。孤想着,左右从前已经走过了一道礼仪,这次就只把婚书补上好了。   没必要再按着那些繁文缛节拖延下去,选个好日子,该成亲就成亲,早些安定下来是最好。”   太子让人送上婚书,就这么用最简单的方式处理了这桩婚事。   独孤不求非常满意,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恐夜长梦多,恨不得今天就能洞房花烛。   原本还担心杜清檀和杜家会挑理,现在有了太子顶缸,简直顺理成章。   独孤不求高高兴兴地来,又高高兴兴地走了,始终也没问他的官职一事。   太子妃冷笑:“也不知道他是真不在意呢,还是觉着指望不上殿下,懒得开口。”   太子低声呵斥:“独孤不问,那是体贴孤,到了你口中,怎地倒成了错!   你近来越发口无遮拦,若是教坏了孩子们,惹来泼天大祸,看你怎么办!”   太子妃赶紧认错,各种检讨,太子这才算了。   杜清檀并不知道这后面发生的事,忙完厨房里的活,就去找申小红:“你昨天和我说,要玩一个大的,是怎么回事?”   申小红坚决不说:“这是我安身立命的秘密,不能说。现下我还要再次恭喜司药,独孤主簿升官一事无碍。”   杜清檀见问不出来,“哈哈”一笑就算了。   申小红勾着脖子问:“你说,我这表现考核能过关吗?”   “能。”杜清檀笑道:“再过半月,我再教你一道药膳。”   申小红心满意足而去,岳丽娘走过来,很直接地把她的底细给卖了。   “别被她唬着了,她和圣人跟前伺候的郭宦官先是认老乡,然后又认了兄妹……”   岳丽娘的表情有些奇怪,“反正,就是非同一般的兄妹,说给你知道,你心里有数,防着些。”   杜清檀立刻就懂了,心里那感觉,简直一言难尽。   不过她不是申小红,各有生存之道,且也没碍着谁,倒也不必多作评论。   反正就是,与其操这个闲心,不如用这力气对付没事找事的人。   她问岳丽娘:“我正好有事要寻你呢,你还记得萧三娘萧如月吗?”   “当然记得,怎么?”岳丽娘皱眉:“难道她家的人又来找你麻烦?”   杜清檀道:“是她那个婢女蝉娘。”   蝉娘因为参与了萧三娘害人之事,挨了一顿板子之后,被收没入监,后被放出,杳无音讯。   大家都以为是被萧家带走或是卖到远方,甚至可能已经死了,毕竟这种为虎作伥、又坐过牢的婢女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想这人居然出现在独孤不忮家里,干起了挑拨陷害杜清檀的事。   “你当初和萧三娘走得近,是否知道她与什么人交好?”   以杜清檀看来,蝉娘身后肯定另有权贵,只不知道是谁罢了。   岳丽娘道:“她那会儿经常和我们炫耀的,就只有臧太夫人和张氏兄弟,但其实她和这些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近……其余的,我还真不知道。”   杜清檀去内医局晃了一圈,得知梁王要她去调整食方,就又顺理成章地出了宫。   梁王消息灵通,见到她就笑了:“恭喜啊,小小司药、小小主簿,竟敢和五郎、六郎硬杠,头真硬。”   杜清檀晓得他和张氏兄弟关系复杂,但总体是交好彼此,互利互惠着的,便只笑而不语,一点有用的信息都不给。   梁王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也不多问,等她调整好食方,就叫人端出几匹彩缎,一对金杯,另有一只锦盒。   “你们想来很快就要成亲了,本王不好出席,先把贺礼送上。”   杜清檀也没客气,高高兴兴地接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殿下送下官厚礼,也不知是否还得起。”   梁王瞅了她一眼,意有所指:“本王喜欢广结善缘,仅此而已。”   就是不想和她、独孤不求成为敌人的意思。   平冤狱一事已然成了定局,武氏宗亲在皇嗣之争中更是永远地失去了机会。   既然如此,就该面对现实,努力把所有的不利因素扭转过来,即便不能成为助力,也不要成为敌人。   杜清檀微笑着谢过,自己个儿去抱这许多贺礼,就有些为难。   梁王随意指派一个身高体健的婢女:“你,帮着杜司药送东西回去。”   待到进了家门,放好东西,杜清檀掏出钱袋子发赏钱:“多谢姐姐,请你吃酒……”   婢女垂着眼奉上一张身契:“婢子红叶,奉梁王之命跟随伺奉司药。梁王有吩咐,若是司药不收婢子,婢子便可自我了断。”   孟萍萍主仆面面相觑,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权贵送礼,还不许不收。   彩鸢问道:“姐姐之前就叫这名儿,还是?”   红叶低声道:“是才改的名儿,听闻司药家中有昆仑奴叫罗叶,婢子,是新罗来的。” 第401章 被贬   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乃是本朝的豪门标配。   昆仑奴高大健美、性情温顺、肤色特别,只要男仆。   新罗婢珠圆玉润、白皙乖巧;菩萨蛮,眉眼立体,高大丰满,能歌善舞,美丽奔放。   若是没有这么些出色的奴仆跟着,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顶级豪门。   不过杜清檀向来没有这种打算和嗜好,但只是,梁王突然送了她一个新罗婢,就让她不得不仔细思量了。   这人不同于物品,弄不好是会惹大麻烦的。   正想着呢,彩鸢已然把她拉到一旁,小声嘀咕。   “她一点都不像新罗婢,个头太高,太强壮,样子也很一般,除了肤白,没啥特别的。依着奴婢看,梁王不太诚心。”   言下之意,就是红叶不好才会被送来。   孟萍萍才经过大事,倒是沉稳了几分:“或许正是因为她不太出色,梁王这才挑的她呢。   不然,五娘将要新婚,送个美婢过来岂不是膈应人?问问她的长处。”   “有道理!”杜清檀回过头去看着红叶笑:“你擅长什么?”   红叶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婢子擅长打理衣物、梳头、装饰房间,婢子的力气还很大,可以干很多重活。”   “你留下吧。”杜清檀接了身契,给她指派了房间:“稍后我让彩鸢领你去买些衣物用品。”   红叶高兴地道:“不用的,梁王府稍后会把婢子的随身衣物送过来。”   那行吧,杜清檀走进自个儿的房间,查看梁王送的贺礼。   彩缎也就不提了,金杯值钱,至于那只锦盒,里头装的却是一对素纹白玉杯,瞧着就不是凡品。   她倒是犯了难,这明显是古董,肯定很贵重,不好乱收的。   “我来啦,五娘,我回来啦!”   外面响起独孤不求的声音,欢快得和狗崽子似的,唯恐别家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杜清檀招手叫他进来:“快进来。”   独孤不求瞅一眼闻声而来的孟萍萍等人,假装不好意思。   “这个,咱俩虽然已经有了婚书,到底还没过门,我就这么进你的房间,会不会不大好?”   “……”杜清檀真的心累,“爱来不来。”   独孤不求“哈哈”一笑,掏出婚书,搧得“哗哗”响。   “太子殿下才刚给我的诶,你是我家的人啦!我才刚请人看过吉日,说是下个月十六就是好日子。”   孟萍萍等人不免一起恭喜贺喜,然后他就看到了红叶:“这是?”   “梁王所赠。”杜清檀神色严肃:“我有话要和你说。”   独孤不求这才乖乖收起婚书,跨进房间:“怎么回事?”   杜清檀把锦盒送到他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不求神色复杂,沉默片刻,淡笑:“也没什么,物归原主罢了。武氏宗亲大势已去,想着要和东宫交好了。”   这是他从前为求梁王放过杜清檀而送,东西送了两次才出手,梁王也是几次给了他难看,最终还没手软。   这会儿却是主动把东西送回来了。   杜清檀听完前因后果,也没多说什么,只轻轻环住独孤不求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和着他的心跳一起呼吸。   独孤不求半是自嘲,半是玩笑:“五娘,人生真是难料。”   “嗯,确实挺难猜的。”杜清檀道:“不过,独孤主簿,你说下个月十六成亲,房子准备好了吗?”   独孤不求立刻把那些伤感全都丢了,兴致勃勃地道:“我想好了,咱们就在你这儿成亲!”   他原本打算重新买一个大一些、好一些的宅子,却又觉着耽搁他成亲。   看宅子、谈价、过户、修整,一来二去,几个月就没了。   再者,他和杜清檀两个小官儿,也没啥实力雄厚的家族支撑,房子太好不是好事儿。   “这里距离皇城近,方便咱俩上值。大伯母和团团搬来,就让他们住我那个宅子。   你折一下两个宅子的差价,我补给你,就当那个宅子是你的嫁妆,这个宅子是我出的婚房。”   杜清檀对这个提议不以为然:“不能在我陪嫁的宅子里成亲?”   独孤不求叹道:“虽然我挺乐意被你养,不过只要是男人,多少也有点好面子。我不想同僚看到我就问,软饭好吃不。”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这么着,成亲的事被提上了日程。   孟萍萍还在将养身体,自告奋勇地表示新房交给她收拾。   杜清檀没拒绝,却也给李莺儿写了信,又请洪氏过来坐镇。   人生大事已定,走路都带风。   次日她正在给女皇准备膳食,申小红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吴御史获罪了。”   杜清檀停下正在剔鱼骨的刀:“说来听听。”   今日乃是大朝会,百官朝拜,原本只是听诏令,不奏事,会而不议,升殿食,是君臣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但凡聪明点儿的人,都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找事儿。   吴鸣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据说女皇一开始见到他,就防着他的。   可他老老实实地行礼,目不斜视,神色平和,非常恭敬正常。   女皇担心一回,也就放松了,下令让大家吃饭。   于是吴鸣就跳出来了,高声要求女皇严惩张氏兄弟,不要包庇偏心啥的。   女皇面子上下不去,就抛出之前的说法,让张六郎认错罚俸并赔礼。   吴鸣不干,非得说控鹤监这个职务,前朝时期从来就没有过,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把这个职务撤掉。   申小红叹气:“你说这吴御史,就事论事不是挺好,非得断人家的根本,这不,圣人当场就怒了,把他贬去岭南,谁说情都没用。”   杜清檀沉默。   控鹤监,说白了,是女皇专门给她的男宠设的,相当于一个类似妃位的位置。   从前没有控鹤监这个职务,那也没有女皇啊。   所以,女皇肯定很生气。   申小红叹道:“这回可好,五娘,因着他这么一闹,就连罚俸赔礼的事儿都黄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杜清檀淡淡一笑,滴水不漏:“我怎会想不开呢?圣人已然给我那么多,再不知足就是贪心。”   她和独孤不求是得到了补偿,但有一个人什么都没得到,这不公平。 第402章 愿打愿挨   杜清檀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孟萍萍在一旁垂着眼,咬着唇,腰背绷得笔直。   突然,她站起身来,埋着头就往外走。   “你去哪?”杜清檀叫住她:“听说今日你家里来人啦?”   孟萍萍的兄嫂登门,要接人回去,她不肯,两下里吵了一架,闹得十分不好看。   后来还是孟公使人传话,说是小娘子和手帕交住一块儿散散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孟家兄嫂这才回的家,却是使人去给杜清檀传话。   表面上是客气,说孟萍萍住她这儿,给她添了麻烦。   实际就是交割厉害关系,暗示她留孟萍萍居住,万一闹出不好看的事,她得负责。   杜清檀嗤之以鼻,压根就没搭理这一茬。   只是吧,总不能放任孟萍萍去做一些看似勇敢,实际没头绪的事。   “我去找祖父说清楚这事。”孟萍萍早就想好了:“等你成了亲,我就离开京城去外地行医。”   杜清檀淡淡地道:“去岭南行医吗?”   孟萍萍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过来坐,咱俩聊聊。”杜清檀拍拍身边:“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听到你打听有关岭南的事。”   因着她和独孤不求要成亲,这两日家里人来人往的,武八娘姐弟、李氏姐弟、独孤家人都在忙乱。   孟萍萍一会儿向武家姐弟打听岭南的事,一会儿又问李莺儿姐弟,再不然就和洪氏闲聊——   洪氏的舅父因为卷入谋逆诬陷案,阖家都被贬去岭南,日常总有信来,她多少知道点岭南的事。   问得多了,这事儿自然传到杜清檀耳中。   杜清檀仔细一琢磨,大致猜到了根由:“你是不是想要追随吴御史去岭南?”   孟萍萍苦笑:“我自以为做得足够谨慎,谁知落到你眼中就和没穿衣服似的。你是不是也觉着我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说这话时,她忍不住低了头,双手神经质地互相撕扯着指甲。   还是不自信,先前那些事带来的打击太大了……杜清檀斟酌片刻才开了口。   “我之所以发现,是因为怕你在这住得不习惯,所以多关注了些。   倒也没觉着莫名其妙,挺好,敢于争取想要的,总比什么都不做就放弃,过后悔不当初的好。   不过山高路远,来回不易,要去之前,至少先问问人家的想法……”   孟萍萍见她不反对,紧绷的背脊渐渐放松,脸上也有了笑容。   “不用问,这会儿问了也不会有结果。我就跟着他走,若是他愿意,再好不过。   若是他不肯,我就当感谢他为这桩案子挺身而出,作为医者护送他平安抵达岭南。   岭南多瘴气,我看他忙起来也是没日没夜的,经常不吃饭,身体肯定不怎么好……”   她侃侃而谈,“常听人说岭南风貌不同,医药匮乏,我正好在那边游历一番,传些医方过去,一举两得。”   杜清檀默默听完,微笑:“看来是早就想透彻了,我就不劝你啦。不过,我这个人比较俗气。   给出一分,就一定要讨回一分,若是要不回来,就特别难受。   尤其感情这种事,叫我默默无闻等谁许多年,我是真做不到。   也就舍得给一年吧,一年之内都没成,那就说明没缘分,大家还是做兄弟、做姐妹比较好。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的儿郎多的是。”   孟萍萍知道是在点自己,说的是她默默等待独孤不求很多年,结果啥都没捞着,反而蹉跎岁月的事。   她笑了起来:“我懂你的意思,再也不犯傻啦。那就这样吧,趁着天色还早,我该去了。”   “把这个带上。”杜清檀把刚才写的那一叠纸交给她:“咱也不能白欠人情,他若是不肯,就把这给他。”   孟萍萍垂眸一瞅,叫了起来:“五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全是药方食方,治疗吃鱼脍所生怪病的,治瘴病的,去除湿气的,都是外头看不见的。   真正有钱也求不到的那种。   杜清檀平静地微笑:“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刚才一直埋着头写这个,就是专门为了我吗?”   孟萍萍的眼泪夺眶而出:“治虫病的方子,就是你给左晖用的吧?光是这个就要值不少钱呢。”   杜清檀继续平静地微笑:“嗯,就是它,左晖已经回到岭南,但他的病一直没好,一定还会再犯病。   他是地头蛇,无论你拿着这个方子,还是吴御史拿着,都可得保平安。”   可以说是考虑得十分周到了。   孟萍萍紧紧攥着那一叠纸:“我要怎么才能报答你?”   杜清檀替她擦干眼泪:“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啊……努力比你讨厌的人活得更好,气死他们。”   孟萍萍泪眼婆娑,唇角带笑,使劲点点头,大步往外走。   她穿了一件青绿色的短襦,陪着八幅石榴裙,腰间系着泥金裙带,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娇艳之色。   “彩鸢,罗叶,快一些呀!”她欢快地招呼着,迫不及待。   武八娘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啧啧”出声。   “又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傻子啊,那吴鸣比她大了十来岁,古板又无趣,还瘦,能有什么意思?说不定还不好用。”   杜清檀面无表情:“这位姐姐,请别用你的标准评判别人。”   “是了,是了,我庸俗!我就是一个大俗人,行了吧?”   武八娘撇着嘴,上下打量杜清檀,“不过这位超凡脱俗的杜司药,是怎么听懂我话中意思的?”   杜清檀继续面无表情:“请县主明示,您刚才其实是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嘎嘎嘎……”武八娘笑出鹅叫,“真会装,难怪把独孤拿捏得死死的。”   “我没拿捏他。”杜清檀很认真的解释:“我们是你情我愿。”   李莺儿指挥着人拉了满满一车家私进来,擦着汗道:“你们当然是你情我愿了,你把他拿捏得愿意让你为所欲为。”   武鹏举瘸着腿跟在后头:“我跟你说,莺娘,我是不会像独孤那样的,你想都别想。” 第403章 无论如何   李莺儿挺着丰满的胸,自信地笑:“呵呵……”   武鹏举沉默了一会儿,瘸着腿拐到杜清檀身边,小声威胁:“不许你把莺娘教坏了!”   这话杜清檀可不爱听,却也不和他争吵,只道:“你的腿怎么瘸了?”   武鹏举道:“跟着莺娘逛街逛瘸的啊。”   “呵呵……”杜清檀皮笑肉不笑,转过身就走了。   “你什么意思啊?”武鹏举干瞪了一会儿眼睛,没得到任何回应,不得不问他姐:“她什么意思啊?”   武八娘深沉地问:“逛街逛到腿瘸,是不是莺娘拿鞭子强迫你的?”   “怎么可能!”武鹏举不屑地笑了起来:“她能打得过我?”   阿史那宏冷幽幽地总结:“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她,一直逛到腿瘸,并且无怨无悔。”   “噗……”李启笑得不可自拔。   武鹏举生气:“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武八娘叹气:“闭嘴吧,人笨没关系,非要装聪明,就不对了。”   武鹏举被笑得没面子,瞪着眼冲李莺儿嚷嚷。   “以后再有什么事,别再叫我了!我要是再被你溜达使唤,我就是狗!”   “好的呀。”李莺儿甜甜一笑,朝他招手:“十一郎,你辛苦啦,来,我给你捶捶腿。”   “……”武鹏举沉默片刻,看看左右,小声嘟囔:“真是的,一点不知道害臊。”   “都是我不好,这么冷的天,明知你身体不舒服,还让你跟着劳累。”   李莺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你试试,不冷不热,刚好合适。”   武鹏举立刻走过去乖乖坐下喝水,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也没那么累,吓唬你的,我身体好着呢。下次你还叫我,应该的。”   狗很好当,当狗真香。   阿史那宏和李启对视一眼,都没话说。   武八娘叹着气,一边点香,一边抱怨:“看看,还没成亲就这么傻,成了亲就更傻。”   杜清檀公正地道:“十一郎不是傻,而是厚道。”   武八娘笑道:“也是。我给他们备了一份厚礼。”   这二人的婚事也在年底,也很快了。   十一郎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陪她来到东都,之后帮她镇宅,让她少操了很多心。   “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没什么贺礼可送,就只给他们在皇城边上安排了一座宅子。”   杜清檀羡慕得差点掉泪:“你可真有钱啊。”   不像她,要存点钱总是很困难。   武八娘笑道:“那是因为你底子薄,缺口大,等着,成了亲就好了,独孤恨不得只吃不吐。”   “他不是那样的人。”杜清檀不许她说独孤不求的坏话。   武八娘很理解:“行吧,我不说他。”   与此同时,敦行坊。   罗叶叩响了吴家的门环。   久久无人应答,孟萍萍从紧张到着急,索性亲自动手:“吴御史,你在吗?在吗?开门!”   隔壁邻里都被叫了出来,她红着脸,很不好意思,仍是坚持。   有人轻咳一声。   她回头,看到吴鸣一身落拓青衣,带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仆,站在不远处探究地看着她。   孟萍萍尴尬起来:“您……出门了啊?”   “我在隔壁与几位友人告别。听到声响就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吴鸣上前开门,示意老仆烧水待客,又请孟萍萍入内:“家中简陋,请多担待。”   小小的院子,一明两暗三间屋子,有一个小小的厨房,院子正中种了一棵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实缀满了枝头。   “这柿子真好看。”孟萍萍轻声说道,“我打小就爱吃柿子,但是家里人不许我吃,说是我身体不好,不能吃。”   吴鸣没吱声,只沉默地注视着她。   不同于在宪台之时的冷厉严肃,此刻他的表情和目光都要温软很多。   “我很听话,他们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到吃什么穿什么,大到做人做事,直到我长大。   我不想随意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一拖再拖,不得不应召入宫。”   孟萍萍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大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怎么懂得管人,陪我长大的婢女犯了事,我也因此被赶出宫廷,家里很不高兴,觉着我丢了他们的人。”   “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现在这个婢女就很好。”吴鸣的声音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始终处变不惊,稳得很。   孟萍萍得到这一声夸奖,心情突然之间就变了。   仿若一桶热水浇进冰雪之中,摧枯拉朽一般溶化了一大片。   她抬起头来,大胆地注视着吴鸣:“我自小离家,和亲人相处得不是很好,张未案之后,彼此间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我爬上太医署的大门,想要以死自证清白。五娘把我带下来,跟我说了很多,我答应她再不会去寻死。   但其实,我去敲登闻鼓的时候,我心里还想着,如果没有人搭理我,如果没人愿意主持公道。   我就用我的鲜血,把登闻鼓和肺石一起淋个透!可是你出来了,你接了我的状子。”   孟萍萍仰头而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吴鸣当时的模样。   他越众而出,高声说道:“我乃吴鸣,我受之。”   孟萍萍哽咽了一会儿,决定快刀斩乱麻,直击要害。   “我想跟你一起去岭南,无论如何。”   吴鸣意外地皱起了眉头。   孟萍萍含泪带笑,虔诚地等待他的回答。   吴鸣思索片刻后,很是认真地道:“你若是为了报恩,不用跟着我去了。这件事我自有私心,让你赔礼致歉都没得到,我不是你的恩人。”   孟萍萍笑了起来,她就喜欢他这较真的模样。   “可我觉得是,我要的就是一句公道话,你给了我,那就是我的恩人。”   吴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你要以身相许吗?”   孟萍萍猝不及防,吓得打了一个嗝。   吴鸣显然看透了她:“我不适合你,我只是一个又穷又老、不懂变通、被贬官的,克父克母,克死妻儿的不祥之人。   你说完想说的话,就趁早就走吧,我领你的情。如果实在觉着不过意,非要报恩,或许可以换一下其他方式。”   事情的发展趋势没在孟萍萍的预料之内,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第404章 一见钟情   白纸一样的傻姑娘,为了这么一点事就要以身相许,哪里禁得住骗。   吴鸣叹息一声,说道:“我去岭南,囊中有些羞涩,孟娘子若是手头有所富余,不妨赠我盘缠,这件事就此勾销。”   这世间的事,往往只要涉及到钱财,立刻就会显得不那么美妙。   孟萍萍激动的心情奇异地迅速冷静下来,她有些难过,然后想起了杜清檀的话。   于是她掏出那一叠方子递给吴鸣:“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没有钱。不过这个或许可以抵消这份恩情。”   趁着吴鸣翻看药方之时,她解释:“这是五娘写的,她说岭南大都督的嫡长子左晖生了虫病,很严重,这方子能保你在岭南安全无虞。”   吴鸣笑笑,收下了方子:“我们两不相欠了。孟娘子慢走。记得替我致谢杜司药和独孤主簿。”   这份情,他记在心上了。   孟萍萍低着头走出吴宅,听到关门的声音,她的鼻头和眼眶迅速变红。   她不顾一切地跑回去,用力拍响了吴宅的门。   花白头发的老仆打开门,震惊地道:“孟娘子……”   孟萍萍把他推开,一直跑到吴鸣面前,仰头看着面容沉静的男人大声说道:“我不是为了报恩!我不会为了报恩就以身相许!”   “我是,对你一见钟情。”   她喊完这一句话,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   “吴鸣,我是个女子,我尚且能有胆子和命运争一争,你敢不敢?”   “我和你一起去岭南,若是到了岭南,你我确实对不上,那就你做你的官,我行我的医,互不相干。”   “你敢不敢?”   吴鸣垂眸看着孟萍萍哭得湿漉漉的脸,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情骤然而起,在胸中激荡穿行。   是一见钟情啊。   他又何尝不是呢。   柔弱文静的小娘子,其实内里自有傲骨。   敢不敢和命争一争?敢不敢和运斗一斗?   这些年,他一直害怕着,却也一直斗争着。   吴鸣眼眶微涨,心情澎湃:“那就一起吧。孟大夫想去岭南游历行医,将与吴某同行。”   堂堂昂藏男儿,岂能不如女子!   孟萍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吴鸣,很小声地道:“我没听错吧?”   吴鸣轻笑摇头:“路这么远,有个同伴也是好的。”   这一路不会好走,所有的狼狈无奈都会展现的淋漓尽致,年龄差距、出身差距、性情、贫穷,等到了岭南,该醒的梦自然会醒。   “我知道了。”孟萍萍转过身,雀跃地大步离开,她要去找祖父说明这件事,谁也不能拦住她去往岭南的步伐。   人生如同白驹过隙,有些人和缘分,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   路不好走没关系,她只知道,如果不去试一试,她这一辈子都会活在后悔之中。   “萍娘回来了!”孟家的下人们互相传递着消息,窃窃私语。   孟父闻声而出,仍然没有好脸色:“你还知道回来!”   孟萍萍没搭理他,径自往里走。   他很生气:“你的孝道呢?”   孟萍萍淡漠地道:“父不慈,子不孝,我已经被你们杀死过了,现在的我,是自己的。”   孟母急匆匆赶来,开始嚎哭:“冤家啊,刚回来就吵翻天,我们也不敢惹你了,回你的住处好好待着吧。”   孟萍萍笑了笑,冲着躲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兄嫂道:“别担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影响你们的名声了。”   她越过众人,走进书房,孟公从书上抬起眼来,温和地道:“回来了。”   “回来了,但还是会走。”孟萍萍平和地坐下来,“祖父,我要去岭南游历行医。”   孟公有些意外,沉思片刻后,问道:“和吴鸣一起走?”   孟萍萍大方地道:“是啊,我想试试。如果合适,那就在一起了,如果不合适,我还回来。   您别拦我,即便不去岭南,我也打算回归师门,师父之前写了信来,说是缺乏女医……”   孟公安静地听她说完,慎重地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后天告诉你结果。”   孟萍萍沉稳地给他行了大礼,起身告辞。   孟父孟母守在门外,追着她问:“你还要去哪里?自家就在洛阳,非得跑去别人家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们当我死了吧。”孟萍萍看着目瞪口呆的父母,温和地笑了笑,扬长而去。   走出家门,她抬眼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自在又快乐。   暮鼓声起,孟萍萍踏进杜家大门。   杜清檀正在厨房里鼓捣,听到动静走出来,仔细看了一回,微笑:“让我看看,孟大夫不一样了啊。”   孟萍萍笑着让她看个够:“我今天才知道,畅所欲言,为所欲为到底有多痛快。”   杜清檀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孟萍萍理所当然:“肯定要等你成亲以后啊。”   杜清檀摇头:“打铁要趁热,你跟吴鸣一起走吧,我们成亲还有些日子,你追不上他,心意我领了。”   孟萍萍没说啥,只回了房后,又躲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杜清檀听见哭声,并不去劝,也不打扰,只在厨房鼓捣了大半夜。   清早,旭日东升。   女皇打发走一群常参官,觉着腰酸背痛,便起身准备往外溜达一圈,缓一缓。   金守珍走进来道:“圣人,杜司药求见,说是要敬献什么美白膏。”   女皇一听来了兴致:“快,叫她进来。”   她年近八旬,肌肤虽比同龄人洁白细致许多,年纪始终还是在这里,各种斑总是突如其来就出现。   杜清檀笑吟吟地走进来,捧出一只精工细作的象牙盒子。   “七白雪花膏,取用香白芷、白蔹、白术、白芨、细辛、白附子、白茯苓等物精心调制而成,长期使用,可保肌肤雪白细腻……”   女皇当场尝试,但觉细腻清香,确实是比她之前用的那些更舒服,美不美白的,暂时也看不出来效果,不过心情是真好。   她便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第405章 暴露无遗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圣人明鉴,这雪花膏啊,并不完全是微臣的功劳,其中还有孟萍萍的一份功劳。”   制作美白膏的药材,都是孟萍萍一份一份亲自挑出来并磨细的,所以她这也不算欺君。   “孟萍萍是谁啊?”女皇眯起眼睛,不知道是真记不得了,还是装糊涂。   杜清檀大着胆子道:“就是……敲登闻鼓的那一位,她现下怪可怜的,无处可去,只好天天和微臣挤在一起。   微臣这不是得了圣人赐婚,要成亲了嘛,她年轻未婚,和我们一起住不合适。   微臣想赶她走吧,不道义,毕竟她无辜牵扯进来的。思来想去,就想和圣人讨个主意,给她个去处。”   女皇的神色就有些淡了,不怎么耐烦地道:“她自己没有家吗?”   “有啊,但是因为这件事闹翻了,她想行医,想要教出更多的医婆医女,她家里,似乎有些不大赞同。”   杜清檀坏心眼地添了一句:“他们觉着女子就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别的啥都不要碰才好。”   这话果然又戳到了女皇的心窝子,她冷笑了一声,想了片刻,慢吞吞地道:“既然擅长医术,又有此抱负,怎么也该给个医博士才好。”   “陛下圣明!”杜清檀眉开眼笑。   女皇笑了起来:“怎么觉着倒比你和独孤得了好处,还要更高兴些?”   杜清檀给她竖形象:“那是因为圣人庇佑天下女子,微臣身为女子,心情激荡。”   女皇懒洋洋地摆摆手:“去吧,余下的事儿你自己去办妥当了。”   杜清檀走出大殿,又听女皇在后头淡淡地道:“之前说了要给你们的一百匹绢,收到了吗?”   杜清檀装糊涂:“啊,微臣这几日忙,还没来得及问独孤。”   就是给女皇留面子了。   女皇也没说什么,只挥手让她退下。   杜清檀办完差事,一溜烟跑到太医署,直接找到周医令。   “快快快,圣人给孟萍萍赐了一个医博士的职务,她要去岭南游历行医,就把她安在那儿呗。”   每个州县都有一定的医博士职数,孟萍萍有了这么个职务,就是师出有名。   即便不能与吴鸣有结果,也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在岭南行走,还能有一份俸禄可拿,官方身份还可庇护其安危。   孟萍萍行医也好、教授学生也好,都是尽职尽责,周医令也是高兴的,偏要装作不耐烦的样子。   “杜司药这么有主张,不如你来做这太医署医令啊。”   杜清檀毫不客气:“可以的啊,不如周医令写个折子呈上去,恳请圣人成全您的想法吧。”   周医令差点儿破口大骂,她做官得好处,怎么倒是“成全他的想法”???   杜清檀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纯善:“周医令怎么不说话?是怀疑我假传圣旨吗?”   “你这人,真不是好东西,一言不合就给人挖坑下饵,早前还看不出来,现在真是原形毕露。   难怪人家都说,要做了官之后,才能看出一个人品行如何,你就是这种人!”   周医令叹息着去写文书,装作不经意地提醒她。   “琅琊王还在主理着太医署的事儿,于情于理,你都得禀告他才对。”   杜清檀微皱眉头:“好。”   老实讲,她并不乐意单独面对李岱。   上次的事情让人心里挺膈应的,有些细节她没有特意去追究,却不代表她完全不在意。   不过迟早都要面对,躲不过去。   杜清檀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值房的门。   聂公公开门出来,看见是她,惊讶中又带了几分喜意:“咦,杜司药,您这是有事?”   声音不小,足够房内的人听见。   杜清檀微笑着,声音不大不小,特别自然:“嗯,有公事要禀告殿下。”   然后就听见李岱的声音沉稳地响起:“进来。”   杜清檀刚跨进去,聂公公就把门给关上了。   室内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杜清檀不适地皱起眉头,没什么表情地给李岱行礼。   李岱放下笔,取过丝帕轻擦指间留下的墨迹,淡淡地道:“何事?”   杜清檀垂着眼,声线毫无波动地把事情说了。   “她跟吴鸣一起吗?”李岱指着面前:“坐。”   “谢殿下赐座。”杜清檀嘴里说着客气的话,脚下纹丝不动:“是和吴鸣一起。”   她可没兴趣和他长谈,只想赶紧办完正事,赶紧走人。   李岱瞥她一眼,淡漠地道:“你放心,我没想把你怎么样。”   “殿下何出此言?”杜清檀很自然地就装了起来。   “……”李岱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吴鸣和孟萍萍也是被我拖累,我会请托那边的友人好生关照他们。”   那是再好不过。杜清檀目的达到,就要告辞。   转过身,就听李岱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   “你就不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杜清檀站着没动。   李岱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目光如刀,在幽暗中闪着冷光。   他盯紧了她,宛若豹子猎食,野心、杀心、狠心,暴露无遗。   杜清檀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原来也会害怕。”李岱平静地道:“你放心,我没把你怎么样,我不是那样的人。”   杜清檀没说话。   李岱却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淡淡地道:“祝你和独孤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多谢殿下。”杜清檀走到门边,侧头垂眸:“我相信殿下,您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可能做这种失德之事。”   李岱神色复杂,终究什么都没说,就那么看着杜清檀开了门,再渐渐走远。   聂公公贼兮兮地探了个头,然后就被骂了。   “以后她再来,你要在场,本王不会再单独见她。再敢自作主张,就滚出去。”   李岱的语气很平和,丝毫没有发脾气的意思,却让聂公公背脊生寒。   他恭顺地匍匐下去:“是,殿下,奴婢记住了。”   李岱把一封信递过去:“送出去,本王要宴请五郎和六郎。” 第406章 前夕   两日后,杜清檀和李莺儿等人一起送走了孟萍萍。   孟萍萍哭肿了眼睛,拉着杜清檀的手舍不得松开,李莺儿酸唧唧地把她的手掰开。   “行了行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人家吴司马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吴鸣被贬斥,只得了一个漳州司马之职,孟萍萍相应的也得了漳州的医博士职位。   二人结伴同行,从哪方面都很说得过去。   至于盘缠的事,也没让这两个穷光蛋操心。   女皇隔天就赐下了之前许过的一百匹绢,又另外给了孟萍萍五十匹绢作补偿。   用宫使的话来说,这些绢都是罚没张氏兄弟的俸禄充的数。   杜清檀无意探究其真假,只是火速帮着孟萍萍把绢换成了钱。   她安排得太过周到,李莺儿不免有些嫉妒:“幸好你要走了,不然我一定会吃醋的,天天和我抢五娘。”   于是孟萍萍又被逗笑了:“等我走了以后,五娘都是你的。”   李莺儿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从婢女手中接过一只包裹,打开给她看。   “听五娘说,你想做什么姐妹装。前阵子鸡飞狗跳的,也没来得及弄,这几天让她们熬夜做出来,咱们仨一人一身,看看喜欢不?”   大红石榴裙,宝蓝销金袄,云雾薄绡纱披帛,明丽得很。   孟萍萍又哭了。   李莺儿被她哭得心软:“嗳,你快别哭了啊,过后五娘又要说我欺负你。行了,行了,你以后回来,我也和你做好朋友,不嫉妒五娘待你好。”   吴鸣带着老仆远立一旁,安静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昨天孟公见过了他,和他畅谈许久,最终把孙女托付给了他。   “若是觉着好,那就正经写信来提亲,若是合不来,就请看在老头子的面上,多多关照她。”   当然,狠话也是没少说。   独孤不求作为陪伴孟公来的人,旁敲侧击的也没少说恐吓的话。   吴鸣微笑着,竟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赶紧上路。   此时又有哭喊声传来。   孟母由侍女扶持着,跌跌撞撞地赶来:“狠心的丫头,亲骨肉哪有隔夜的仇,你就这么狠心地抛下我和你阿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孟萍萍不声不响,给她磕了个头,翻身上马,走得坚决。   孟母要追上去给钱:“你虽狠心,做父母的却不能不管,这是给你的盘缠……”   孟萍萍微笑:“我有,不用,多谢。”   杜清檀劝住孟母:“这不是狠心呢,是圣人之令,萍娘去了漳州行医传方,是行善积德。”   孟母只是流泪,啥都不敢说,至于是否后悔,杜清檀就不得而知了。   眼看孟萍萍和吴鸣走远,她拍拍手,招呼李莺儿:“咱们回家做好吃的去,我大伯母她们今天到,你得帮我。”   二人说说笑笑,把孟家人扔在那里,径自走了。   人生就是这样,即便是至亲骨肉,也要看是否有缘。   无所依仗,无路可去,那是不得不强行绑在一起。   孟萍萍有医术傍身,又有官职出路,还有愿望决心,自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当天午后,杨氏和团团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洛阳城。   这回没让杜清檀操心,独孤不忮夫妇出面,直接把人安排进了独孤不求在温柔坊的宅子。   那宅子又重新整修了一遍,亮亮堂堂,干燥温暖,家具都是新的,很是舒适。   杨氏心里高兴,却不免心疼俩人:“正之这个傻孩子,本来就没钱,偏不肯听我的话,非得把钱财用在这些地方。   我早说了,这些家私从长安拉过来接着使用就好,他嘴里说着好,不声不响就买了这许多。”   柳氏心满意足地拉着她的手笑,轻声细语:“孩子们自有打算,亲家大伯母就别操这份心了。   五娘本该在长安风光发嫁才对,让她在这里出嫁已是委屈了,怎能再寒酸了去?”   洪氏在一旁伺奉,闻言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杨氏原来虽然没说,私下却是对独孤家兄弟不合这事儿多有遗憾,现下见他家长兄长嫂都在帮着忙碌,那一点点遗憾也就没了。   她心里高兴,看梅梅尤为喜爱,又是给见面礼,又是带着一起逛街的,恨不得随时带在身边,夜里搂着一起睡。   洪氏有意与妯娌搞好关系,便也投桃报李,叫了娘家小兄弟来,把团团当作贵客接待,成日领着往洛阳城里各处好吃好玩的地方去,并不惜钱。   杨氏和杜清檀却是大气之人,把钱给了平安,不叫团团身上缺钱,又暗里吩咐:“不能白吃人家的,吃一顿还一席,有来有往,方能长久。”   团团长大了许多,已然像个小大人了,拍着胸脯道:“阿娘和姐姐放心吧,我懂得怎么理事。”   杜清檀暗里观察了几天,见他行事果然颇有章法且大气,和洪家兄弟也相处得像模像样,便放下心来,专心备嫁。   可惜的是,元老太公病得很重,也就只有采蓝照着食方做出来的餐食才能勉强咽几口。   采蓝为着要照顾他,不能跟随杨氏同来洛阳,于是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给杜清檀写了很长一封信。   随着信来的,还有两双鞋,一双是给杜清檀的,一双是给独孤不求的,算是新婚贺礼。   独孤不求穿着新鞋,忍不住叨叨:“采蓝这针线活儿真不错,难怪阿史那宏一直给我炫耀。你不知道,他炫耀的时候,我只能忍气吞声。”   杜清檀顾左右而言他:“唉,老太公这病真让人操心,元二哥其实可以向圣人恳请,派个御医过去看一看的。”   说起这事儿,独孤不求也上了心:“他有他的难处,张御医快要致仕了,不如你去求他往长安走一趟。”   杜清檀故意道:“你不发酸?”   “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大是大非我能分不清?”   独孤不求一边鄙视她,一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个好事儿,你想不想知道?”   “当然是想的,不过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杜清檀表现得很高冷。   独孤不求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升任大理寺丞的文书下来了。” 第407章 婚礼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成亲这日是个大晴天,温度宜人,夜间明月高悬。   虽不能与皇亲贵戚、权贵显要相比,这桩婚事却也可以说是倾尽两家之力,格外热闹了。   杜氏宗亲来了许多人,独孤家族那些往日有来往的,没来往的,也都登门贺喜。   独孤不忮这人是真奇怪,对着杜氏宗亲、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的同僚能露出笑脸,转头对上独孤家的族人,脸色就是臭的。   洪氏操碎了心,唯恐他意气用事,平白得罪人,为小叔一家惹麻烦,不得不里里外外地奔忙,一条命去了半条。   李莺儿精明,看到这场景,赶紧地告诉了杜清檀:“你那位大伯,能好好活到现在且衣食无忧,真是奇迹。”   杜清檀道:“你应该说,独孤六郎有这么一位兄长,还能长得如此正常,真是奇迹。”   武八娘被她二人逗笑了,道:“我瞅着他倒不是什么糊涂人,家家都有一本账,这独孤家必然是做过对不起他们这一房的事。   只到底是你的好日子,闹起来不好看。这么着,叫十一郎和李启多关注着。   李氏、武氏宗亲都在了,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闹事,老娘弄死他!”   武鹏举和李启自有一帮狐朋狗友,独孤不求就更不用说了,明里暗里总有那么一些朋友帮衬。   这群人一动起来,独孤不忮很快就被架空了。   他刚想去接待一名客人,就有一个眉清目秀、衣饰华丽的翩翩少年郎赶过来,恭敬有礼地笑。   “兄长总揽全局,这种小事让小弟来就好。”   同样的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   一来二去,独孤不忮也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人家觉着他做得不够好。   于是站在原地生闷气,脸色冷冰冰的,颇为吓人。   团团看到,便叫一旁忙着往嘴里塞肉的胖梅梅:“你家阿耶看起来不大高兴,不如,你去哄哄他?”   胖梅梅若有所思,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指捏了块鹿肉干,小眉头一蹙。   “我知道了,阿耶必是又累又饿。他昨夜在祖父的牌位前长吁短叹到半夜,早上阿娘让他吃饭,也只吃了两口就说吃不下。   这人没睡好,肚子又饿,肯定没力气笑哇!我给阿耶送点好吃的去!”   胖梅梅抓一把肉干,再抓一把糖,迈着胖乎乎的小短腿奔向独孤不忮。   独孤不忮先是排斥的,拉不下脸去吃孩子喂的东西。   可是胖梅梅继承了他的固执,他若不吃,后果很严重。   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说着“下不为例”吃完了孩子喂的肉干。   至于糖,他只意思意思地吃了一小块,其余全都进了胖梅梅的嘴。   这个时候,团团领着杨舅父、朱大郎,以及杜氏的族长九叔祖,还有一贯与他们交好的十二叔公走了过来。   几位有分量的长辈把独孤不忮一拉,往清净的地方坐了,好酒好肉吃吃喝喝,聊着从前,聊着现在,再畅想一下新婚夫妇的未来,这事儿就办周圆了。   没有人不高兴,什么乱子都没出来。   团团心满意足,小大人似地背着手往外走,眼睛灵活地四处扫视着,随时准备查缺补漏。   走着走着,到了为举办婚礼设置的青庐外头。   杜清檀被女眷们围着,笑得极为矜持。   她是在宫中、太医署中当差,早就端成了习惯,身姿更是随时保持笔直。   这模样落到独孤族人眼中,莫名就带了那么一股子高高在上、皮笑肉不笑、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独孤家的女眷们先还想表示一下亲近,把彼此关系重新热络起来,毕竟不是谁都能自由出入宫廷,并在圣人面前说上话的。   可看杜清檀这模样,就都有些打鼓,再看武八娘和李莺儿两位宗室贵女一左一右地把人守着,就更不好凑上去了。   于是就有些冷场。   杜清檀本就是个冷场王,也没参加过多少婚礼,并不觉着这种冷清有什么不对。   她只想节约时间和精力,两场谷子一起打。   比如,趁着这个机会,把独孤家紧要的亲眷认一认,以免之后在重要的场合遇到人不认识,会出笑话。   于是,她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了武八娘。   武八娘的表情有一瞬凝固,新妇认亲,都是婚礼之后再办,这么急,不大好吧。   但仔细一想,这才是杜清檀,就把手一挥,叫人去请洪氏过来介绍人。   杜清檀却把婢女给拦住了,笑眯眯地道:“大嫂忙着招待客人,我不想给她添麻烦,不如请哪位长辈帮我介绍一下人?”   原本正常情况下,男方该在女方身边安排一位德高望重、擅交际的女眷,以照顾新娘子并应对突发状况。   但独孤不求家中情况特殊,诸事都要靠自己亲力亲为,柳氏与洪氏都有些顾不过来。   独孤家族的女眷们对此心知肚明,除去不怎么好意思的那些以外,也有看热闹的人想,谁让他家平时看不起族人,不和族人往来的!   于是众人嘻嘻哈哈的,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不肯主动上前。   有几个和柳氏、洪氏发生过大矛盾的,更是冷眼瞧着热闹,只当看笑话。   不过这也难不到杜清檀,她早在人群之中锁定了目标。   将手中团扇往旁让了让,笑眯眯地看着一位胖胖的妇人道:“不知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经验告诉她,和一群人沟通,永远没有和特定对象沟通效果来得快。   那妇人正在笑呢,突然被点了名,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回答得又脆又响:“六郎媳妇,我是你林嫂子!”   杜清檀恭敬地给她行了个礼,请她往自己身边坐,笑得格外和气。   “我之前想着家里人丁单薄,颇有些担心,如今见了族人这么多又挺热情,心里特别踏实。今后啊,不愁没人相帮了!”   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心一意就想和族人搞好关系的小媳妇一样。   众女眷对视一眼,都笑了。   前些年也就不说了,近两年看着独孤不求混得风生水起的,还真想交好呢。 第408章 新郎不见了   婚礼婚礼,就是要黄昏时分才行礼。   独孤不求被灌得半醉,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溜出来,借着暮色遮掩,踏着月光,朝着西南角的青庐而去。   青庐之中灯火辉煌,笑声连连,十分欢快。   独孤不求停下脚步,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原本担心杜清檀孤身一人不自在,不想却是这般热闹。   于是也不进去,就在那站着细听分辨。   只听里头“嫂子、弟妹”“婶娘、侄媳妇”的叫得亲热,若是不知真相,还真以为是什么团结友爱的大家族。   红叶出来倒水,乍然看到独孤不求,就要行礼叫人。   独孤不求轻轻摆手,示意她不用管自己,然后慢慢走回去了。   宾客们聚集在一处,欢笑声震天,独孤不求心潮澎湃,并不想往人多去。   他寻了个偏僻幽暗的角落,靠在那儿散发酒气,思及从前,再想现在,颇多感慨。   忽见一个婢女挑着一盏灯走过来,往他面前一照,说道:“咦,这不是新郎子么?”   灯笼中的烛火冒着微烟,散发着奇怪的香味,近距离这么闻着,让人心烦意乱。   独孤不求皱起眉头,心里已经不高兴了:“你是谁家的?这般没规矩。”   那婢女却是微微一笑,笑容诡异:“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也是,像您这样的人,怎会记得那些卑微的可怜人呢?”   独孤不求盯着她看了片刻,猛地挣起身来:“你是萧三娘的婢女……”   蝉娘笑了起来:“真是荣幸,竟然能被您记住。”   独孤不求正想说什么,眼前突然一黑,“啪叽”摔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道:“这个灯笼……”   “是啊,灯笼里烧的是迷香。”蝉娘使劲踢了他一脚,见他毫无动静,这才击了三下掌。   几条黑影从房屋阴影处飞快地跳了出来,将独孤不求抬起,避开喧嚣热闹的人群,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夜越来越深。   婚礼已近尾声。   杜清檀微笑着,把出现在青庐内的女眷们统统认了个遍。   她不端着的时候,配着那一身我见犹怜的楚楚气质,看起来是真好相处。   但独孤家的女眷们倒也不敢因此造次,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么个恶媳妇,自是声名远扬。   于是林嫂子一看时辰不早,就主动招呼大家:“夜深了,该散了,六郎呢?”   恰恰的,洪氏也因为客人四处寻找新郎,而找到了青庐:“六郎呢?客人们要走了,他得送客。”   两边一对,大家都震惊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最重要的新郎不见了!   这可不得了,杜清檀还没来得及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人们已经乱了套。   这个说:“怕不是喝醉了,蜷在哪个角落里睡着了。”   那个说:“也可能是喝醉了,糊里糊涂走出门去,犯了夜禁,被抓走了。”   前者还好说,反正家就这么大,挨着搜一遍总能把人找到。   后者就有些吓人,毕竟之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   一名新郎被灌醉之后,糊里糊涂走出门去,被武侯当作犯夜禁的人抓住,打了个半死。   还有人小声道:“去茅房里找找,拿个舀子捞一捞。”   这是担心新郎酒醉失足,掉进粪坑淹死的。   杜清檀把扇子一扔,就要起来主事。   不想独孤不忮冷着脸走进来,定海神针般地往那一站,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人已找到,是喝醉了走到邻里去了,请诸位亲眷都散了吧。”   众女眷虽然不怎么相信,却也不好当面质疑,各自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散了。   青庐之中瞬间安静下来,独孤不忮沉稳地道:“弟妹,你怕不怕?”   杜清檀平静地道:“有一点怕,毕竟凡事都可能出现意外。但也还好,比这复杂可怕的事也不是没见过。就怕吓着长辈们。”   独孤不忮道:“让人瞒着的呢,就怕有心人要故意说给她们听。”   要说这些族人,多数与他们这一房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充其量只是捧高踩低,帮着有权有势的压制欺负孤儿寡母,或是视而不见、自扫门前雪罢了。   真正有仇的,只是那位任过魏州刺史、再把自己干的破事儿尽数推到独孤不求身上的族伯独孤吉。   独孤不求因此前途尽毁,兄弟情分亦是毁于一旦。   这兄弟俩都是记仇又倔强的性子,一旦翻身,绝不会善罢甘休。   最不希望他们这一房崛起的,就属独孤吉。   杜清檀道:“我刚才让她们给我介绍,似乎他家并没有人来参加婚礼。”   独孤不忮答非所问:“其实当年六郎狼狈归家,我并不是不信他,我只是气他当初不肯听我的话,非得从军想做官。   他性子倔强,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更是视自家的性命如粪土,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态度,所以把他赶出去。   想着他在外头吃够苦头,混不下去,总会回家,锐气没了,才会安稳过日子……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拼命。”   杜清檀道:“我知道了,我会把大伯的话告诉六郎。”   武八娘气了个倒仰:“这是解释前情的时候吗?即便今日是有所准备,引蛇出洞,以绝后患,那也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啊。”   独孤不忮欲言又止,低着头往外走。   洪氏急忙道:“其实是这些话夫君憋很久了,总也没机会说出来,刚才若是不说,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说。”   “我懂。”杜清檀抓了两把头发,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装作被吓坏了的模样。   宾客已被疏散大半,留下来的都是至亲好友,慌慌张张的,各自打了火把往外去寻人,又怕引起武侯关注,就又遮遮掩掩。   如此,就显得很真实。   一条人影藏在暗处看了许久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却未曾注意到,几条人影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跟着他走了一路。   这是一所荒废了的宅院,融融月光之下,有一个人立在院子正中。   在他的脚边,是一个挖得很深的土坑。   独孤不求就这么被扔到了土坑里。 第409章 真不甘心   此时不动,要待何时!   独孤不求拧身而起,豹子一般朝那个站在坑边的人扑去。   然而,一张网当头罩下,将他困在其中。   几条人影随之上前,将网压得死死的。   独孤不求一击不成,跌落坑底。   他却也不急,仰头看着上方那条人影,沉声喝问:“尔是何人?”   那人并不回答他,只慢吞吞地抽出腰间悬挂着的刀,再掏出一块巾帕,慢吞吞地擦拭着。   独孤不求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动作。   他曾经很多次看到岭南大都督之子左晖做出类似的动作。   “左晖!”他喊道:“你竟然敢在天子脚下干这种事!就不怕以谋逆入罪吗?”   左晖冷冷地道:“哦,杀个情敌,就叫谋逆?圣人没有脑子的吗?再不然,其实是像我一样,脑子里进了虫,神志不清?”   独孤不求陡然明白过来:“你想以此为借口脱罪?”   “未必能脱罪,却一定不会拖累家族。”   左晖双手举刀,双腿分开,缓缓下蹲,做了一个往下劈砍的姿势。   “在我们岭南,在从前,看上了谁,就去提亲,若是对方已经有了爱人,却又喜欢得紧,那就去抢,谁厉害就是谁的。”   他说着,有些气喘吁吁:“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你,但不是因为我不如你,而是因为我病了。”   独孤不求点头:“你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用这个法子,就,很莫名其妙。   枉他和杜清檀紧张了那么久,以为蝉娘身后藏着的是大人物、大阴谋。   左晖察觉到他的不以为然,便将横刀为杵,支撑住身体,慢慢地道:“是啊,你没有体会过这种痛苦,尤其是头痛发作之时,简直毁天灭地。   只要能够减轻我的痛苦,让我活下去,杀个把人算不得什么。我本已快要走到岭南,又挣扎着爬了回来。”   独孤不求想不明白:“你是想要求医,小杜不是不给你看,再不然,把她掳走都比杀了我有用。”   左晖呲着牙冷笑:“我这病好不了,除了身体有病,还有心病,除非她能长伴身侧。   我长这么大,还没被女子拒绝过。原本我也不是非她不可,谁让你为了她,竟然把我抓去大理寺呢?   为此,我被家父写信责骂,非得让我回去!我若回去,哪里还能活呢?   你看,我相当于是被你赶出了京城。你若不死,就算我掳走她,你始终也会找来,那是极大的隐患。   且小杜今非昔比,乃是圣人面前得宠的女官,怎能被我随意掳走?   我思来想去,还是这个法子最妥当。你在新婚之夜失踪,以小杜的性情,必会不顾一切搜寻你。   宫中任职占用太多精力时辰,会影响她办这件事,她定会求得圣人许她自由。如此一来,我的机会岂不是来了?   一则,不会有人像你那样不要命地找她;二则,随便制造一个她殉情而死的假象也很好。”   独孤不求听得发毛:“你想得很美啊!”   若非杜清檀和洪氏交好,并注意到蝉娘上门挑唆的细节,说不定左晖真能成功。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世间消失不见,留下亲人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左晖比了个手势,示意随从动手填土。   “做人就要敢想敢干!要就怪你兄长,当初蝉娘上门寻他,他死活不肯去找小杜闹腾,不肯彻底断了你们的缘分。否则,你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随着左晖的话音,沉重冰冷的土落到独孤不求身上,死亡的气息让人心生畏惧。   他高声喊道:“你们还等什么?”   阴影处传出阿史那宏幸灾乐祸的笑声:“等着看你吃苦受罪啊!多么难得的机会呢!”   十多条人影鬼魅般出现,人人皆着黑衣蒙面,有人肩扛长刀,有人手持弓箭,将左晖等人团团围在中间。   独孤不求看定左晖,沉声道:“到此为止,乖乖束手就擒,我还能看在你生病的面上,给你留些体面。”   左晖却是微微一笑:“与其被虫吃空,不如死在刀下!”   他举起长刀,一跃而起,朝独孤不求劈了下去。   弓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左晖重重跌落,摔倒在独孤不求跟前。   月色下,他大口地吐着血,枯瘦发黑的手指紧紧抓住独孤不求的衣襟,眼神空洞地看着天际,低声说道:“真不甘心。”   阿史那宏等人忙了好一歇,才把独孤不求身上罩着的网去掉。   独孤不求黑着脸,嫌弃地将身上的新郎红袍脱下来,扔到地上,再看看已经气绝身亡的左晖,晦气得不得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疯子,临死还要膈应人。   阿史那宏小心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生怕惹祸上身:“天色不早了,五娘还等着你呢。”   再耽搁就天亮了,这新婚之夜过得可真别致!   独孤不求深吸一口气,扯扯唇角,问阿史那宏:“我笑得可还好看?”   阿史那宏怕他记恨自己嘲笑他的事,连忙讨好地道:“好看,好看,特别好看!”   独孤不求冷哼一声,扫一眼众手下:“收拾干净,休得扰民,不许动用私刑,按律处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轻巧地翻出围墙,朝着自家奔去。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新郎失踪的事了。   杨氏和柳氏互相扶持着,以彼此为支撑,都在安慰杜清檀:“不会有事的,肯定是酒醉走错了地儿,稍后清醒就回来了。”   杜清檀强作镇定:“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的命硬着呢,至少也能有九条。”   正说着,就听独孤不求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呀,大家围在这里做什么呢?是担心我吗?   不好意思啊,我喝醉了,坐在墙头看着月亮就那么睡着了,直到刚才摔下墙去才醒来。”   他只穿着里衣,却也不见尴尬,反而振振有词:“衣裳被刮破弄脏了,怪丢人的,夜深了,都散了吧。”   见他完好无损,众人就都松了口气,嗔怪一回,散了。   独孤不求把自己整整刷洗了三遍才肯停手,湿淋淋地散着头发走入青庐,第一件事就是撒娇。   “五娘,我刚才真是被吓坏了。” 第410章 这叫不露富   杜清檀拿起一块巾帕,示意独孤不求过来。   独孤不求立刻靠过去,把头塞到她怀里:“好累,好后怕。”   杜清檀一言不发,也不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默默地垂着眸子给他擦头发。   擦完一块巾帕又换一块,擦到半干,怀里的男人伸出手来,用力抽走她手中的巾帕,再随手往外一扔,起身扑倒。   杜清檀仰面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独孤不求。   独孤不求眸色渐深,忽尔一笑,笑声低沉。   杜清檀没笑,也没出声,直接将他的衣带给解了。   烛火跳跃,月色与人影交相辉映,香雾缭绕,情意绵绵。   良久,独孤不求餍足地躺在床上,勾着唇角低笑,笑着笑着,突然高兴地抱住杜清檀打了个滚。   杜清檀累了一天,原本昏昏欲睡,被他这么一弄惊醒过来,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做什么呢?傻了吧唧的。”   “高兴的啊。”独孤不求笑着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是看你不行了,不然还想……”   杜清檀惊恐地裹紧被子,火速逃开。   独孤不求得意中又有些许不满:“看把你吓得,你的夫君还行吧?”   杜清檀实事求是地点头:“不错,不错。”   就是,精力太过旺盛了些。   大概,这就是,武八娘说的好用?   想着,她没忍住笑了起来。   独孤不求被她笑得有些发虚,主要是对有些事经验不足,没什么数,不免狐疑追问:“你笑什么?”   杜清檀低咳一声,说了武八娘对吴鸣的评论:“……说是不知道萍娘看上他什么了,很可能不好用。”   独孤不求气得,指着她道:“你们这些女人……你听好了,不许你和武八娘说这些!要是让我知道你和她讨论我啥啥的,给我等着瞧!”   杜清檀微笑:“不许我和她说,你很好用吗?”   “……”独孤不求默了片刻,突地笑了,略带骄傲地道:“那也不许说,这叫不露富!万一被人觊觎,那就不好了!”   “有道理。睡吧,睡吧。”杜清檀用被子把自己裹紧,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独孤不求死皮赖脸地挤进去,低声抱怨:“你不关心我。”   “???”杜清檀皱起眉头,“又是怎么了?”   还有完没完?   独孤不求幽幽地道:“我才经历了被绑架、失踪、被谋杀、死里逃生,结果吧,回来之后,你什么都没问,真真铁石心肠。”   杜清檀轻叹一声:“那你说吧。怎么回事?谁干的啊。”   独孤不求却又不说,反倒追着她问:“你怎么不问我?”   杜清檀振振有词:“你这不是完好无损么?我是打算明天再问。新婚之夜,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不想被败坏兴致。   你一个人难受就够了,再搭上我不划算。不过,我不问,你就不说啦?你怎么不说?”   “我故意的,看你是不是真的挂念我!”独孤不求装着不讲理,内心颇得意。   他才不让左晖那个王八羔子得逞呢,居然妄想在他的新婚之夜插一脚,破坏他洞房!   休想啊,他就是不让杜清檀知道,不让杜清檀记住那个倒霉虫。   杜清檀看了他一眼,推他:“来,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就不说,看你以后还记不记得关心我了。”独孤不求在她唇上香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抱着人闭上眼睛。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起来,二人照旧盛装,按着规矩拜见翁姑,又去拜祭家庙先祖,认亲。   独孤族人原本对昨夜之事颇有疑虑,但见新婚夫妇完好无损地出现,且一家子都乐和着,也就放下了。   又因为有了昨天夜里的超前社交,女眷们和杜清檀多数都有了交际,整个场面就显得,很是和乐融融。   柳氏和洪氏看着,不免心生感慨。   独孤不求很得意,却也还记得生怕长嫂尴尬有想法,便小声道:“多亏兄长和嫂嫂昨日应对得当,不然这会儿只怕麻烦了。”   独孤不忮没什么表情,洪氏却很开心:“一家人嘛,应该的。”   柳氏左边拉着长媳,右边拉着小儿媳,将两只手拉了放在一起,慈爱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微微哽咽。   “看着你们这样好,叫我立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杜清檀微笑:“死什么呀,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   一双胖胖的小手紧紧抱住她的大腿,胖梅梅仰着头,眨巴着亮闪闪的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婶婶,梅梅想吃烤肉串,还想吃冰酥酪……”   杜清檀俯身将她抱起:“都有,都有,想吃什么吃什么。”   林嫂子在一旁瞧见了,笑着凑趣:“梅梅多挨挨你小婶婶,叫她三年抱俩!”   梅梅不懂:“什么叫三年抱俩?是好吃的吗?”   “不好吃!”独孤不忮黑着脸,冷冰冰地瞅着林嫂子,张口就要射箭伤人。   独孤不求往前一步,将他阻挡在身后,笑眯眯地和林嫂子说道:“多谢嫂子吉言!果真如此,一定谢你!不过小孩子不懂事,万一往外乱说,就要被笑话啦。”   林嫂子讪讪:“我是没想这么多,以后不当着孩子说这个了。”   独孤不求微微点头,绽放出一个可以倾倒众生的灿烂笑容:“我们五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要烦劳嫂子多多关照她。”   林嫂子被迷得晕叨叨的:“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她男人独孤林走过来:“说什么呢?”   独孤不求立刻收起笑容,摆出一张和独孤不忮差不多的棺材脸,一本正经地道:“在拜托嫂子关照内人。”   独孤林拍拍他的肩头:“那不是应该的么?从前的事就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看着你们有出息,我们也是高兴的。”   杜清檀看着这人瞬间两幅面孔,不由微微鄙视,他倒是很懂得利用美貌办事儿。   独孤不求发现她在看自己,不免在那得意洋洋地笑。   正笑着,就听一条粗嘎的男声道:“六郎,你倒是升官了,可有想过把你父亲的遗骸找回来?” 第411章 第一把火   这种和乐融融的时候,突然提起悲惨往事的,若非是不会做人,就是故意不做人。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须发浓密、身材肥胖、年约五十许的男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表面像是关心感叹,眼里透出的全是恶意。   独孤不忮、独孤不求兄弟俩都没吱声,只担心地看向柳氏。   柳氏摸摸胖梅梅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五伯,大喜的日子,我们改时再说这个,好吗?”   男子将手抬起,很是霸道地示意柳氏:“七弟妹,你这话不对。寻找先父遗骸,让其入土为安,乃是为人子女该有的孝道。   早年是力有不逮,现今他们兄弟俱已成家立业,且六郎仕途顺利,又是在大理寺任职,方便得很,别说寻找遗骸,便是翻案报仇,也非难事!   今日族人都在,又是新妇进门,正该提及此事!不然就是不孝不义!”   “嗤……”独孤不忮冷笑起来:“五伯父刚才说,要六郎借着手中的官职,寻找先父遗骸,再翻案报仇?”   五伯父见他答话,立刻坐直身子,目光灼灼:“是!”   独孤不忮又道:“若是找不到,翻不了案,报不了仇,就是不孝?”   五伯父高声道:“是!难道我说得不对?为人子女,这是应尽之义!不然不如养头猪算了,毕竟就算是狗,也懂得报恩!”   独孤不忮勾着唇角,冷笑:“五伯父说得很对!不过在这之前,我先杀了你这个不孝不悌,欺凌族人的老东西!”   话音未落,人已猛地蹿了出去,直接扑到五伯父身上,将两只手狠狠卡住对方脖子,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五伯父虽然肥胖体壮,身子骨儿却是虚的,哪里敌得过独孤不忮这样身材高大的青壮!   不过片刻功夫,就已涨红了脸,瞪着眼,蹬着腿,“嗬嗬”出声。   事起仓促,众人都看傻了,等到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把二人分开。   劝的劝,骂的骂,五伯父家的子女亲眷更是大骂着,围上去要和独孤不忮厮打。   洪氏不知如何是好,却又舍不得丈夫吃亏,便将梅梅交给杜清檀抱着,自己要上去帮忙。   杜清檀反手把她拉住,沉声道:“不急,这不是有六郎在吗?”   独孤不求就在现场,还能吃了这个亏?   反正她是不信。   正说着呢,就见独孤不求仰天大笑:“打得好,骂得好,继续,继续……打完骂完之后,本官正好拿人!”   “你敢!”一个老妇猛地蹿出来,将手指往独孤不求脸上戳,彪悍地道:“不就是做了小官儿么!就敢欺凌族人了!”   独孤不求轻飘飘地让开去,笑眯眯地道:“五伯母,您这就不对了,好歹也是出身名门世家,怎地和个市井泼妇一般?   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道是因为嫁了我五伯父,所以您也跟着变啦?   您这虽然年纪大了,但古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会儿和离也不算太迟,省得越老越坏,越不知事。”   “你,你,你……”五伯母说不过他,就转头攻击柳氏:“柳氏,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有娘养,无娘教……”   杜清檀突然伸手,对着她的脸搧了过去。   五伯母吓了一跳,尖叫:“你敢……”   “啪”的一声脆响,杜清檀两只手掌挨着她的脸击打在一起。   “好大一只蚊子!”杜清檀笑眯眯地收回手,吹掉并不存在的“蚊子”,彬彬有礼。   “五伯母,这么多孩子看着呢,当长辈的,得做榜样。不然孩子们有样学样,就真没家教了,要被人笑话的。”   五伯母愣住,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偷笑出声,跟着引发了大片笑声。   “算了,算了,大喜的日子,没得提这些不高兴的事。”众人纷纷相劝,想把两家人分开。   五伯母却是把脸一捂,开始嚎哭:“没天理啊,好心不得好报,一家子喊打喊杀地欺负我们……”   五伯父也瘫在那儿“呼哧”喘气,表示自己快不行了。   独孤不求就勾着唇角笑,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独孤不忮则冷冷地道:“五伯父让我们兄弟翻案报仇,不知这仇人,是指的谁?被诬陷谋逆的人那么多,下令杀人的是圣人。你,是要谋逆吗?”   最后一句话,他陡然提高声音,洪亮如雷,整个祠堂内的族人都听见了。   五伯父被吓得一抖,惊恐地道:“你胡说什么!难不成还敢诬陷我!我告诉你,检举亲长,你也得不了好下场!”   按照律法,检举亲长,本人也要跟着判刑。   然而独孤不忮是什么人,他阴沉沉地呲着牙道:“不然,咱们试试看?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六郎,早前你们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毁了他的前途。   现下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用性命再挣了前途,你们又想给他找不自在是不是?告诉你们,没门!   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我们家死保六郎,谁敢胡乱伸手,我杀了他全家!我陪你们玩!”   独孤不求微笑着道:“兄长放心,家里都有我,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定饿不着长嫂和侄女侄儿!”   独孤不忮点点头,朝着五伯父再次伸手:“不然,咱们今天就来试一试?”   “疯子!谁耐烦管你家的破事烂事!”五伯母扶起五伯父,慌慌张张地跑了。   他们的子女既觉着丢人,又觉着可恨,不免对着独孤不求等人各种使脸色。   独孤不求无所谓得很,笑眯眯地道:“听闻一个好的大理寺丞,理应铁面无私。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该从哪里开始烧呢?啊,我想好了,不如就先自查吧!”   众族人顿时一阵战栗。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真小人啊!居然就这么开始明目张胆地威胁上了。   虽然大家都不是什么恶人坏人,但谁禁得住被人这么找茬啊?而且还是官方。   有人试探着和杜清檀说情:“六郎媳妇,都是族人亲眷,说这些多没意思啊,你得做好贤内助,劝劝六郎。” 第412章 心结   杜清檀很认真地听完,很认真地附和:“有道理,都是自家人,怎么能互相折腾呢?是吧?”   族人疯狂点头:“对对对对,家和万事兴!”   “那主动找事儿的,就是不想让大家好过,不想让我们好过咯?比如说五伯父这种……”   “啊……这……其实……”   “别说他是好心,翻案报仇啊?那是想怎么着?想把整个家族带入深渊吗?你们想不想被他送进监牢?反正我是不想。”   杜清檀笑眯眯的:“我觉着你们也不想。”   独孤不求在一旁道:“不,他们想。”   杜清檀嗔怪:“不,他们不想!”   独孤不求坚持:“不,他们想!”   杜清檀作沉思状:“既然我与夫君不能说服彼此,不如待我回宫,请圣人裁判?”   族人:“……”   他们真的不想!谢谢!   族长这个时候终于发了话:“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若能寻回你们父亲的遗骸,让他叶落归根,入土为安,那是最好。   若是不能,尽力就好。至于别的,都别提了,谁再找事儿,就是和我们全族过不去!”   独孤家这些年没落得厉害,这几代人中,官职最大的就是独孤吉了。   但他远在外地任职,手伸不到神都。   虽有几个兄弟在京,也做官,却是远远不及独孤不求这么有前途。   人家已经起来了,并且摁不下去,阻挡不住,何必呢?   反正他是不答应的,要作死就自个儿去死,别拖累旁人。   众人纷纷点头,知道从此之后,很多东西再不一样。   看起来是独孤不忮兄弟大获全胜,然而一家子谁也高兴不起来。   柳氏强忍悲痛,勉强挂起笑容安抚杜清檀:“被吓着了吧?其实大多数族人都是好的,只是……”   “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炭火没有烧到自己脚上,就永远都不知道痛!”   独孤不忮冷哼着打断她的话,将一盘枣子分成四份,一份给老娘,一份给洪氏,一份给杜清檀,一份给梅梅。   柳氏攥着枣子,叹息:“你这脾气真的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该改改才好,不然让玉娘和孩子们怎么办。”   独孤不忮和洪氏的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这几天都是留在家中看护,没带出来。   提及幼子,独孤不忮的神情稍许柔和了些,只照旧低着头垂着眼,并不说话。   独孤不求在一旁“哈哈”笑:“兄长是吓唬他们的,看看,老东西被吓坏了吧?我忍他很久了!”   洪氏解释给杜清檀听:“这位五伯父,就是独孤吉的亲兄弟,当初让小叔帮着顶罪的时候,就属他最凶。”   独孤不求突然道:“兄长,当初他们逼我害我的时候,你为何不肯为我拼命?   你那会儿但凡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我们也不至于这样……   你可知道,我离开家的时候怎么想的吗?我觉着自己就如丧家之犬,活在这世上毫无意义。   我还想,如若有谁肯信我,肯给我一分机会,我愿意把自己所有一切都给他。”   独孤不忮脸黑得像锅底一样,僵硬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独孤不求看他这模样,想着是不会回答了,便轻叹一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洪氏赶紧戳了独孤不忮两下,要解开兄弟间的隔阂,这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独孤不忮的脸从黑如锅底,一直变成红如虾子,脖颈却是一直僵着的。   杜清檀赶紧润滑:“这个事情是我的错。”   于是屋里的人全都看向她,梅梅嘴里还塞着枣子,松鼠似的鼓着腮道:“怎么可能是小婶婶错?一定是阿耶错!”   独孤不求被逗乐了,俯身将她抱起,放在肩上骑着,笑道:“你可真是我的亲侄女儿!说吧,想要什么,叔父买给你,什么都可以!”   独孤不忮连忙道:“不许要!你小叔父没钱!”   独孤不求抱着孩子躲开:“这是我和孩子的事,和你没关系。你也没替我当家,怎么知道我没钱!”   杜清檀骂他:“孩子嘴里塞着吃食呢,还不放下来!万一噎着,看你怎么办!”   梅梅三口两口咽下枣子,张着小嘴给他们看:“啊……看我,吃进肚子里去了的!”   一家子围着梅梅嚷嚷成一团,气氛莫名其妙地融洽起来。   不得不说,有孩子就是好,这么一闹,独孤不求和独孤不忮又站在了一块儿。   杜清檀低咳一声:“昨天兄长已经和我解释过了,太忙,我没来得及和你说。”   忙什么呢,大家都心知肚明。   于是气氛又有一点尴尬。   独孤不求高傲地抬着下巴:“哼!我要听他自己和我说!你是看到的,小杜,我那会儿多凄惨啊!”   杜清檀微笑:“我觉着吧,这件事可以一分为二的看,如果不是兄长把你赶去长安,你就不会遇到我,更不会有咱俩的姻缘。”   独孤不求道:“这么说来,还是他有理咯?”   独孤不忮终于开了口:“我也没说自己有理。”   到底是抹不下脸,又闭紧了嘴。   知夫莫如妻,洪氏牵着梅梅道:“佳郎差不多醒了,我得去看看。”   杜清檀也扶着柳氏起身:“咱们看看回门礼怎么准备。”   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独孤不求垮了脸:“你得和我说清楚,不然我一辈子都记恨。”   独孤不忮好半天才道:“我也是第一次做兄长,阿耶走得早,没教过我怎么才能做好长兄如父。   我只是深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护你周全,不能叫你肆意飞扬,所以想要剪了你的翅膀,让你好好活着。”   独孤不求可得意了:“没剪断吧?我这种人,剪了才活不好!”   独孤不忮垂着眼,低声道:“我那会儿只是想,无依无靠的人,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了。”   独孤不求突然就不动了。   片刻后,他伸手挡住了眼睛,泪水不停地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各种调皮惹事,每次被人追着打骂,都是兄长单薄的身影挡在前面,任打任骂,始终不出声,却也不避让。   兄长,其实也没比自己大多少。 第413章 日常   独孤不求和独孤不忮兄弟俩这一聊,聊到夜深人静,中间吃饭都是送进去的。   梅梅去偷窥回来,将两只胖乎乎的手扒拉着眼睛,小声道:“哭了……呜呜……”   又可爱又淘气。   洪氏笑着批评她:“不许学长辈。”   杜清檀把孩子搂进怀中,为她撑腰:“学学而已,不会怎么地!”   洪氏嗔道:“等弟妹有了孩儿,再来同我说这个话!”   柳氏笑道:“夜深了,都忙一天啦,去睡吧,这兄弟俩好些年没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呢。”   洪氏就起了身:“我伺候婆母入睡。”   “我也一起。”杜清檀跟着起身,把人当上司看,恭敬又温和。   她和独孤不求单独居住已是与众不同,难得留宿老宅,总要入乡随俗,表现一二。   柳氏道:“都去歇着,我好胳膊好腿儿的,又有侍女伺候,没得折腾全家的道理。且我想独自安静会儿。”   两个孩子俱已成家立业,和族人之间的恩怨是非也有了个说法。   原本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孩子,如今也能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解开心结了。   她是高兴又伤感,只想单独和丈夫的灵位说说话。   杜清檀回了房间,红叶早把铺盖、热水、香这些东西准备好了,见她进来,就利索地帮着她盥洗、梳头、躺下。   杜清檀这几天确实累,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正香,就被折腾醒了。   独孤不求辣手摧花,折腾个没完没了,杜清檀好梦被打断,颇有些不耐烦,直接把被子一卷,用背对着人。   独孤不求低笑一声:“说你不行,你还不信,看吧,果然不行了吧。”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拽被子。   杜清檀哪里是他的对手,气喘吁吁抗争一回,最终还是只能就范。   半晌,两个人都是心满意足、汗湿鬓角,头挨着头,手牵着手,脚碰着脚地躺着,都不说话。   独孤不求缓过劲儿来,就开始找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又来了!怎么就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杜清檀直接用手堵住他的嘴,粗暴地道:“睡觉!只要天没塌下来,什么事都留到明天说!”   独孤不求哼哼着不干:“我就得今天说,你得陪我,如此方是贤妻。”   “我不是贤妻。”杜清檀准备起身逃跑,却被独孤不求翻身镇压下去。   眉眼昳丽的男人在月光下漂亮得不像是真人,神色飞扬,得意中又带了细微感伤。   “你必须做贤妻,这样,我才能做贤夫。”他伏在她的肩上,很小声地道:“五娘,我真高兴。”   杜清檀贪恋美色,也觉着他温柔体贴,却又狂野热情,十分好用,便诚恳地道:“我也高兴。”   于是就开启了倾诉模式。   独孤不求恨不得把自己从小到大受的那些委屈,以及遇到的好人好事儿,还有和兄长的恩怨情仇,一并说给她知道。   “我之前一味只怪他待我太过严苛,拼命挣前程,有一半是要做给他看,可是现在想来,他也和我一样,不过是个未曾长大的、失去父亲的孤儿罢了。”   杜清檀安慰他:“没人十全十美,能够及时发现并纠正错误,就已经很好了。”   独孤不求小声道:“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对吧?”   杜清檀骤然警觉起来:“所以呢?”   独孤不求看着帐顶,小心翼翼地道:“左晖死了。”   左晖设计谋杀他,理由却是怪他把人逼得走投无路。   杜清檀有些意外,随即了然:“原来是他啊,说来听听。”   独孤不求倒也没觉着自己有多大的错,他抓左晖,固然有私心在里面,却也是确实发现左晖和李岱勾连,如果放任不管,定会惹出大祸。   只不过,左晖采用这种方式找死,又是挑的他和杜清檀的好日子,真正让人膈应。   他也怕杜清檀不知真相,被人挑唆,说他用这种手段逼杀情敌。   杜清檀了然:“不用担心我会误解你,左晖……”   她对左晖这个人的观感很复杂,不喜欢,却也不算讨厌。   只这种死法,她轻叹一声:“疯子。”   只有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才会这样疯狂。   与其说是寻求那一线生机,不如说是疯狂求死。   杜清檀轻抚独孤不求的脸:“不关你的事。睡吧。”   “小杜,我很珍惜咱俩的姻缘,所以舍不得它有一丝一毫的缺损。你也要像我一样珍惜才好,不然,我一定不饶你的。”   独孤不求很小声地表白着、威胁着,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着了,手却不肯放开杜清檀,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就和小孩子抱着心爱的宝物一样。   杜清檀笑了笑,将一条腿搭在他腰上,舒服惬意地睡过去。   左晖这件事瞒得过普通人,却瞒不了消息灵通的武八娘、李莺儿等人。   李莺儿就不明白了:“那个蝉娘是怎么回事?自个儿一直害人一直害人,怎么就不知羞,还觉着别人欠了她?”   武八娘道:“坏人之所以坏,正是因为觉着天下的人都负了他,行了,别提这个扫兴的,咱们喝酒作乐不好吗?”   李莺儿坐不住:“不成,我得去打听打听具体怎么回事。那个萧三娘当初是怎么被赶出来的,萧九娘不肯说,我却非得知道不可。”   “我已经问清楚了。”独孤不求和武鹏举、李启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一旁伺候的美少年给赶走。   武八娘不高兴:“咱们吃吃喝喝,叫他们在一旁吹拉弹唱,倒酒捏肩,不好吗?”   独孤不求道:“也行,给我们换美婢呗。”   武鹏举跟着点头:“就是,就是。”   杜清檀还没说什么,李莺儿已经跳起来了:“你想得美!”   武鹏举叹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姐:“我这两头受气,但谁让你是我亲姐呢?哪怕独孤和我绝交,我也要挺你!”   武八娘被逗得直笑,高高兴兴让她的美少年们退下去:“咱们正经宴席说话吧,正之,把那件事说来听听。” 第414章 下药   萧三娘嫁的也是望族,初嫁之时风光无比,她容貌出身无一不好,又有心机手段,过得很好。   唯一的问题出在她和丈夫成亲多年而无子嗣。   大概是在第三年的时候,她开始着急,除了四处求医问药之外,也自己学医。   因为担心“是药三分毒”,是以主攻食医,她自己吃,也让丈夫吃。   都没有用,然后她主动给丈夫纳妾,一纳就是仨,同时对待妾室很是温厚关怀,人人都夸其贤能。   然而,丈夫和三位小妾还是没能生出孩子来。   就这么着,丈夫觉着问题大概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便不再进小妾的房门,安安心心跟她过日子。   夫家因为有愧,待她格外优厚,她本是次媳,却也让她跟着管了家。   直到有一天,出了意外。   萧三娘因事外出,丈夫喝醉了酒,由小妾伺候着睡了一觉。   阴差阳错的,这事儿被瞒了下来,萧三娘不知道,小妾却因此怀了身孕。   萧三娘表现得比所有人都高兴,几乎是把小妾供了起来,让小妾的衣裳吃食用具与自己齐平。   丈夫心生愧疚,决定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把小妾赶走,并且在小妾怀孕的过程中没去看过人一眼。   但是小妾死了。   小妾在和自家表哥偷情的时候被当场抓住,腹中的胎儿也被怀疑来路不明。   小妾辩无可辩,一根白绫吊死在萧三娘房前。   临死前在萧三娘房门之上,血书“冤枉”。   夫家有所怀疑,却无证据。   再查,发现萧三娘一直在给其夫用药,尤其是他要和妾室亲热前后,用得特别狠。   夫家找了个体面的借口,把萧三娘送到寺庙,将二人隔绝开来。   不到三个月,另外两名妾室成功受孕。   再之后,就是和离。   独孤不求道:“有其主必有其仆,那个蝉娘,完全不知悔改。说是如果不是五娘,萧三娘不会死。   还说,萧三娘已经够可怜了,我们这些人还要往死命里踩她,欺负她。”   他指着武八娘:“说八姐是帮凶,就是你给五娘撑腰,五娘才会这样张牙舞爪。”   “我?”武八娘反手指着自己,一脸懵。   “对,她就是这样说的。”   独孤不求再指李莺儿:“你也不是好人,明明和萧九娘是好朋友,却胳膊肘往外拐,不帮萧三娘,反倒去帮杜五娘。   她家三娘的心真是被你伤透了!”   “啊?哈!”李莺儿无话可说,只好对着房顶翻白眼。   至于杜清檀,独孤不求就不说了,主要是难听的、恶毒的话太多太多了。   武八娘道:“独孤,我们都是坏人,那你呢?她怎么说你?”   “爪牙啊,爪牙就是我了。”独孤不求端起酒杯,要敬武八娘和李莺儿:“来,让我替我们家五娘敬一敬你们这些帮凶。”   众人大笑出声,一起喝酒吃肉。   杜清檀罕见地喝醉了,由独孤不求抱着回的家。   又是一番胡天胡地,她醉意朦胧:“你怎么就不知道疲倦呢?”   独孤不求得意洋洋:“因为我精力充沛,身强体壮啊!”   他又把她翻了个身,继续胡作非为。   杜清檀趴着享受了一会儿,突发奇想:“独孤六郎,我若不能生育,你要怎么办?”   独孤不求完全没理她,专心搞事情。   半晌,他才满足地轻叹一声,说道:“那不正好,我俩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玩就玩,不用为儿孙考虑了。”   “你不怕以后没有香火祭祀吗?”杜清檀撑着下颌,摆一个醉美人的造型,笑眯眯地看着他。   独孤不求忙着整理床铺:“若是你担心这个,要不,我们对梅梅和佳郎,还有团团再好一些?”   杜清檀没再继续往下说,直接睡着了,好累。   独孤不求却是皱着眉头坐了片刻,急急忙忙穿衣跑去厨房。   红叶在那熬制醒酒汤,见他进来东翻西找的,就道:“主君寻找什么呢?”   独孤不求微笑:“啊,我就看看你在做什么。”   “醒酒汤。”红叶揭开锅盖给他看。   独孤不求扫了一眼,问道:“这些药材除了醒酒,没别的用吧?”   红叶莫名其妙:“没听五娘说啊,除了醒酒还能做什么呢?”   “咳咳……”独孤不求低咳两声:“明早打算做什么吃呢?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家日常做饭都会用到哪些药材?”   红叶立刻打开柜子给他瞧:“都在这里了。”   独孤不求一瞅,尽是些大枣啊,孩儿参,枸杞,黄芪之类的,并不特别。   他挠挠头,又趿拉着鞋子走回去。   次日休沐,他摊平了睡个大懒觉,醒来之后就发现杜清檀的表情有些不大对。   似笑非笑的,看他也不好好看,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中间还要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   他心虚地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还没缓过来?”   杜清檀道:“喝多的人是你吧。”   独孤不求赶紧跑到她身边坐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喝多,我没敢喝多,我要照顾你,哪里敢喝多。”   说得就和顺口溜似的。   杜清檀斜睨他:“听说你半夜三更跑去厨房翻药柜,问平时都给你吃些什么,你是怕我给你下药呢?”   独孤不求逃无可逃,索性挺直背脊,豪横地认了:“是啊,我怕你不想生孩儿,给我下药。”   杜清檀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挺有数的。”   独孤不求一下子来劲儿了:“看吧,被我猜中了吧,你就是不想生孩儿,对吧?对吧?”   杜清檀道:“你怎么不想着我是给自己下呢?那不是更方便?”   “(ˉ▽ ̄~)切~~”独孤不求趴在桌上,斜睨着她。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对自己下手呢?你之前不是说了,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杜清檀对着他行礼:“说对了,道友你好!”   她站起身来往外走,独孤不求衣衫不整地在后头追:“你不是来真的吧?你真的给我下药啦?   还是你给自己个儿下药啦?我跟你说,不能这样的,万一吃坏了身体又后悔怎么办?” 第415章 远虑   腊月二十五,女皇赐太子武姓,大赦天下。   采蓝已经成为良人,并与阿史那宏定亲,杜家、独孤家也没什么人需要宽赦。   按说,这样的事儿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不过既然普天同庆,那也要应景摆个席,表示做臣子的喜天家之喜。   杜清檀准备了全羊宴,把娘家、婆家人全都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天冷,为了哄孩子们高兴,也为了烘托气氛,她特意在院子正中支了个烤架,让团团带着梅梅在那烤肉串。   烤到一半,武八娘带着壮实郎来了,说是来混饭的。   于是烤架旁又多了一个壮实郎。   再吃吃,又有人敲响了门。   来的却是游珠儿,大包小裹的:“我来给先生送节礼。”   转头看到这么热闹,眼里就露了向往之色。   杜清檀招呼她:“来,一起烤肉玩吧。”   游珠儿抿唇一笑,洗手之后跟了杜清檀一起,用竹签子烤着肉,先聊孟萍萍:“不知孟先生走到哪里了,这一路是否顺利?”   杜清檀道:“前些日子收到来信,说是挺好的,只是路途遥远,走不快。幸亏是一路往南,倒也不怕风雪。”   跟着,游珠儿就笑:“学生今日过来,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拜托先生帮学生一个忙。”   杜清檀爽快地道:“你说。”   游珠儿一拜到底:“我家的案子判下来了,那两个人没得好下场……”   她的生父和庶母毒害嫡妻,证据确凿,都按着律法得了应有的下场。   但她那三个庶弟却是没什么罪过,被放出来之后,因着这些恩怨,姐弟万难在一处生活,便又在亲族的撺掇下和她争产。   游珠儿一人难敌三人,从年初闹到年尾,最终分得一处小小的房产和一些浮财。   她便用那点浮财开了一间小小的药铺。   她本就打小在药铺里头干活,对这一套熟悉得很,加之又在太医署学医,更多添了几分人脉关系。   药铺虽小,却也被她经营得风生水起,偏偏她那些庶弟们深恨于她,非得与她打擂台。   “学生思来想去,也不能认怂,只有把这药铺经营出色,彻底压过他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好的药铺子得有名医坐镇,学生资财不丰,请不到名医,自己也还未曾学成出师,给人开方还不行,是以……”   游珠儿不好意思地道:“是以把主意打到了先生身上。医博士们都不好出来坐诊,您却不同……”   杜清檀义正辞严地打断她的话:“我就方便出来坐诊吗?我也是有官职在身的,怎么能私底下捞外快呢!”   独孤不求听到这话,忍不住鄙视地瞅了她一眼。   看看,这装模作样的,谁不知道她杜司药每次奉旨给人瞧病,都要收诊金的,多不嫌多,少也不嫌少,雁过拔毛,反正得有。   万一这家人实在吝啬不给,她怎么也得从人家顺根葱,拿个糕饼,带个果子。   用她的话来说,这叫尊重知识……   这会儿倒来诓骗女学生了,独孤不求没脸看,索性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杜清檀的脸皮厚度已臻化境,对这份轻描淡写的鄙视完全没感觉:“我也不能坐诊的,你另外想办法。”   游珠儿忙道:“您误会了,学生的意思是说,您日常不用坐诊,就是借名头给学生用一用。   譬如说,哪个富贵人家,或是很特别的那种疑难杂症,药医不好治的那种,学生就把您的名儿亮出来。   您抽空给他瞅瞅,开个食方什么的,挣的钱学生不要,都给您做车马费。”   杜清檀没搭话,只将一串烤得金黄流油的羊肉递过去:“趁热吃,独家酱料,特别香,外面吃不着。”   游珠儿捏着肉串,有些食不下咽:“先生。”   杜清檀道:“吃,吃完再说。”   游珠儿红着眼圈,艰难地吃完两串烤羊肉后,杜清檀才道:“我去你那里做两天义诊,有很特别的病例也可介绍给我,钱就算了,等你发达了,多行善事即可。”   一直默不作声的武八娘突然开了口:“嗯,做义诊花的钱算在我头上。对着外头,就说是为圣人和东宫祈福。”   为圣人和东宫祈福?   独孤不忮、洪氏、柳氏、杨氏一起怔住,怎么做个义诊,也能扯到这上头?也太谄媚了吧!   独孤不忮有些不悦,很直接地道:“做义诊花不了多少钱,不如我来出。”   武八娘瞅他一眼,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遂淡淡地道:“借着这个名头,可以最大限度地帮这孩子的药铺扬名,也能帮五娘扬名,护她周全。做人,总是要留后路的。五娘懂得我的意思。”   杜清檀当然懂,女皇年岁已高,等到东宫上位,中间难免有许多不确定性因素出现。   好的名声,往往就是坚固的盔甲,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说到底,她和独孤不求的根基太过浅薄,经受不住狂风暴雨。   若二人还只是从前的小百姓,一屋一院一锅一灶,有吃有穿就好。   但不是,他们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身后又有亲人需要保护,所以该做的还得去做。   虽然但是,大伯子的面子还得给。   杜清檀搓着手,尬笑着看向独孤不忮:“大伯,您瞧这个……嗯……”   独孤不求立刻帮腔:“兄长,她们女人的事,咱们男人就别掺和了,太大材小用啦!”   独孤不忮倔脾气上来,原本想要反对到底,却见一家子女人全都瞪圆眼睛紧张地盯着他。   洪氏更是轻轻摇头,表示弟媳妇的事不要管太宽。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垂了眼眸没吱声。   武八娘满意了,打发走游珠儿,和杜清檀小声道:“还算懂事,不然就真讨人厌。”   杜清檀替大伯子挽尊:“他是好心,也是爱操心。”   二人头挨着头,在那商量起了具体细节。   其他人见状,便都往一旁去,只恐打扰她二人。   武八娘抓住杜清檀的手,不无担忧:“五娘,我有些害怕。万一……也不知道好日子还能有多久。”   杜清檀沉默无语,她也担忧啊! 第416章 元鹤   游珠儿的铺子不大,却是设在靠近南市的修善坊,此地多有酒肆和车坊,胡人云集,又有波斯胡寺。   繁华之地人来人往,开药铺,做义诊最是合适。   杜清檀往那一坐,武八娘派去的下人就开始敲着锣嚷嚷“义诊啦,义诊啦……”   说的就是那一套,为了庆贺圣人大赦天下,也是为圣人和东宫祈福,所以义诊加施药三天。   杜清檀在太医署中混了那么久,也算小有名气,都不用怎么表明身份,就有相熟的病人主动帮她嚷嚷开了。   她所用的方子大多简单实用安全,也花不了几个钱,最是适合普通老百姓使用。   若是实在很严重的那种,她也当给人家筛查了一遍,介绍去太医署找相熟的医博士,谁谁擅长什么,她都清楚得很。   遇到家贫可怜的,就由武八娘支持一部分药物。   游珠儿过意不去,索性由杜清檀指点着备了一批乌梅丸,每天定量供应,发完为止。   她那几个兄弟看得眼红,商量着要来捣乱,不想刚开了个头,就被武八娘府里的豪奴给叉翻在地,灰溜溜地跑了。   如此,游家人及各药铺便都知道,游珠儿身后有人,有那想要欺负孤女的,也就歇了这心思。   之后,游珠儿潜心经营,诚信为本,硬生生博得了一席之地,等到学成,更是成为洛阳小有名气的女医。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义诊最后一日,天将向晚,忽降大雪。   最后一个病人离去,游珠儿把一只热乎乎的胡饼递给杜清檀,忙着放下门板:“辛苦先生,我送您回去。”   罗叶牵出黑珍珠,憨厚而笑:“游娘子别担心,有我和红叶在,定能护得主母周全。”   红叶把一件斗篷罩在杜清檀头上,温婉地笑着:“就是。”   这二人相处一段日子后,莫名其妙看对了眼。   于是独孤不求不再防贼似地防着罗叶,还非得让杜清檀只要方便,出门时就把这二人带上。   昆仑奴、新罗婢,能拥有的人非富即贵,且这二人一个是县主府所赠,一个是梁王所赠,代表着武氏宗亲。   杜清檀领着这二人外出,确实减少了许多麻烦,最明显的好处就是,走在街上,再不敢有人上来随意搭讪。   “回吧。”杜清檀和游珠儿道了别,翻身上马,走了一截,把胡饼一撕两半,一半给红叶,一半给罗叶。   罗叶忙道:“下仆也有的。”   杜清檀微笑:“我知道你们有,但我也不能骑着马边走边吃,让人看见不好看。”   最主要的,是她其实一直都不爱吃胡饼,从前不过没得挑罢了,现今有了自己的家,当然是想吃什么吃什么。   罗叶和红叶对视一眼,微笑着各自吃起了饼。   忽听风雪之中,有人高声喊道:“五娘!五娘!前面的是杜司药杜五娘吗?”   杜清檀停马驻足回头,但见不远处的坊墙下方站着一行人,有车有马,有男有女。   当头那名男子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川渟岳峙,气势威严。   在他身侧,高大丰满的年轻女子探着头,踮着脚,一副恨不得飞过来的模样。   是元鹤和采蓝。   杜清檀大吃一惊,连忙拨马小跑着赶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一边说,她的眼睛就往车那边瞟,总觉着十分不妙的样子。   采蓝轻声道:“元郎君有事进京,恰好老太公也不乐意关在家里,非得闹着出门走走,寻访亲族故友。   张御医也说,或许来到这边,求得众名医会诊,或许还能有好的法子也不一定,所以……”   杜清檀蹙起眉头,看向元鹤,什么都没问,却又什么都问了。   元鹤淡淡一笑,颔首:“从前你与我说,百孝不如一顺,既然他喜欢这样,那就这样。”   这是说明真的不好了。   “我去看看老太公。”杜清檀吸一口气,堆起笑容走到车边,甜蜜蜜地道:“老太公,您醒着的吗?我是五娘。”   周三从车中掀开帘子,露出脸来:“杜司药,老太公旅途疲惫,有些不大清醒。”   杜清檀把头探进去,却因雪大风大,光线昏暗,并看不清楚什么,只听得到很微弱的呼吸声。   她收回身子,很仔细地放好帘子,问元鹤:“元二哥这是打算往哪里去?你们在洛阳城有住处吗?”   元鹤平静地注视着她道:“元氏有族人在此,已是提前借了宅子。”   杜清檀却不怎么相信,元老太公要来,这不是小事儿。   若是提前有所安排,采蓝肯定会给她送信。   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来了,那定然是元老太公任性,说来就要来,元鹤没有办法,只好把人弄来。   她给采蓝使了个眼色,果然得到一个默契的回应。   她索性道:“你们是进城迟了吧?暮鼓已响,老太公的车又走不快,估计来不及找到你们借的宅子。我家就在这附近,跟着我走,先安顿下来再说!”   采蓝双手合十,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元鹤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是有些迟,不过前面就有邸店,我们暂时去住那里。采蓝倒是可以跟你一起。”   杜清檀淡淡地道:“一段日子不见,元二哥已经要和我们划清界线了吗?”   “划清界线?”元鹤没太懂她的意思。   杜清檀解释给他听:“我知你入京是有大事,所以是怕我们拖累你呗……”   元鹤皱起眉头,打算解释,却被杜清檀抬手止住了。   “你不用解释,我懂。我和六郎交游复杂,确实不适合与你走得太近,不然会拖累你的。   你走吧,安顿妥当之后,使人过来说一说住处就好。我明日一早入宫,就去寻人张罗会诊的事。   我也会和他们说清楚的,一定不会拖累到你,影响你的大事。”   她转过身就走,还不忘交待采蓝:“我们家的住处你晓得的,安顿好再给我送信。”   元鹤垂着眼不出声,采蓝急得跺脚:“元郎君,老太公哪里还经得住折腾?这会儿就需要热火热汤!”   马车里响起低沉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都会终止。 第417章 荒芜   周三急急忙忙地探出头来:“老太公醒了!”   杜清檀原本已经上了马背,闻言又折身回去,趴在车前殷切地道:“老太公?老太公?”   元老太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微不可闻:“五娘啊~老头子居然还能~见着你?”   杜清檀笑了起来:“那当然啦,您想不想去我们家?想不想吃烤羊肉?”   元老太公笑了:“当然……不过……”   “没什么不过,就这样。”杜清檀直接把车夫赶下去,亲自执鞭赶马。   元鹤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拦住,却被周三撞了个趔趄,刚好把路让开。   周三抱歉地扶住他,点头哈腰,满脸赔笑:“郎君莫要怪罪,下仆久坐,腿脚血脉不畅,麻得厉害,站不稳……”   元鹤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再抬头,杜清檀已经赶着车走远了。   采蓝小声劝道:“元郎君,您可能不知道,老太公最想见的人就是五娘了。这见着了人,心里一高兴,说不定……”   她没往下说,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病弱之人,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时日呢。   元鹤轻叹:“并非是我矫情……你们不懂。”   他怕老太公一个撑不住,死在人家里,那就太失礼了。   周三不以为然:“人家五娘都不在意……再说,您不是有钱嘛,换宅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元鹤一个眼风过去,他立刻闭嘴低头开拔:“五娘,等等小的呀……”   采蓝也赶紧地牵着黑珍珠,和罗叶、红叶打招呼:“家里这一向都好?”   罗叶和红叶不认识她,却也好好地回答了:“挺好的。郎君与主母十分恩爱和睦。”   元鹤闻声看来,见到二人装束外貌,若有所思。   跟着杜清檀跑远了的周三折回来:“那什么,罗叶是哪位?五娘说,让你赶紧先往家里报信去!生火腾房间,烧水备饭食,不得耽搁!”   罗叶应了一声,撒开长腿狂奔而去,很快就把元老太公的马车抛在了身后。   “嘿!”周三喊起来,稀罕地道:“这昆仑奴跑得可真快!”   街上原本就不多的行人纷纷回头,周三捂住嘴,小心看向元鹤:“是下仆没见识,少见多怪,丢了郎君的脸。”   元鹤没搭理他,默默上马,默默跟上。   今日大雪,天寒地冻,众人皆早早归家。   独孤不求走进家门,见杜清檀还没回来,便交待下人生火烧水,再取一件厚重的披风,拿一个斗笠,准备去接人。   不想才刚走出巷口,就见罗叶狂奔而至。   他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呢,提心吊胆一回,待听说是元鹤父子来了,并且要住自家,表情顿时凝固。   罗叶憨厚地道:“郎君?主母有交待,有病人,得赶紧腾房间,烧火烧水,迟了只怕来不及……”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飞快地折身往回赶,很快就把东厢房腾了出来。   他们住的是新房,家里人口也不多,床铺被子什么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功夫就已收拾妥当。   杜清檀走进大门,正要开口叫人帮忙,就见独孤不求走了出来,利索地招呼人:“往这边来,慢一些,轻一些……”   因为生怕男仆不够沉稳,会晃到元老太公,他很自然地就上前帮忙抬人去了,又很热情地和元鹤打招呼。   “元二哥饿了吗?灶下已在做饭,一会儿功夫就好。”   事已至此,元鹤也没矫情,笑着点了头,一起把人安置好。   元老太公精力不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又昏睡过去。   独孤不求请了元鹤往正堂去烤火说话:“突然来到神都,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元鹤面容沉肃:“家父身体不好,我早就有意辞去职务,圣人一直不许,此番突然宣我到神都述职。接下来,或许会有一系列变动吧。”   圣人心思向来难猜,二人也不好过多揣测,便只闲扯两京近来的人事变动,气氛倒也融洽。   杜清檀做好饭食送进来:“喝酒吗?”   独孤不求道:“风大雪大,远道而来,接风洗尘也好,驱寒也好,都得来一点。”   元鹤微笑:“一壶就好。”   杜清檀放好酒壶酒杯,又去照料元老太公。   她给老人家煮了一份龙眼羊肉粥,另外配了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烤肉。   “哦……仅仅只是闻个香味而已。”   元老太公嫌弃着,好像要吃很多的样子,然而却也只是吃了几勺粥,一丝丝烤肉,就再也吃不下了。   “嗯,还是五娘做的好吃,熟悉的味道……”   他念叨着,转眼看到采蓝捧了热水进来,就堆起笑容。   “采蓝,我的意思是隔锅香,你懂的嘛?”   采蓝拖长声音:“懂~怎么能不懂呢?您的偏心啊,全家都知道。”   说到“全家”二字,元老太公明显沉默了,半晌,他方轻声道:“你们都有家了,我家二郎就快没家了。”   采蓝和杜清檀面面相觑。   采蓝很后悔提起这茬,杜清檀笑道:“今日天晚,明日一大早,我就把团团叫来陪您!”   “嗯,嗯,那好哇……”元老太公呼噜着,突如其来地就睡着了。   采蓝紧张地上前,伸手去摸他的鼻息,然后松口气,退回来正要和杜清檀说话,就见元鹤沉默地立在门口,将刚才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   采蓝有些尴尬:“老太公睡着了……”   杜清檀冲元鹤点点头,准备外出:“我已替老太公诊过,脉象还算平稳,周医令也住在尚善坊,我已使人去请,很快就能到。”   “谢谢……”元鹤垂着眸子,看着地上的青砖,显得颇不自在。   “不用客气,就当……我报恩吧。”杜清檀飒然而笑,走了出去。   没多会儿,外面传来她安排元家下人吃饭住宿的声音,然后被独孤不求插进来:“有我呢,吃你的饭去,累一天了,吃饱喝足就去躺着。”   元鹤隔着窗缝往外看,只见身材高大的青年,虚虚扶着正青春明媚的女子进了屋,说不出的和谐。   他的心却一片荒芜。 第418章 你放心   独孤不求就像一个操心的主母,跑进跑出,直到把所有人员牲畜安置妥当,才回去休息。   只是打开房门,刚还挺拔的腰背立刻就耷拉下去了。   他拖着步伐,疲惫地笑:“五娘,你就安心吧,我都安置妥当了,即便是马,也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干净温暖,舒服安心。”   杜清檀起身,先递给他一块热乎乎香喷喷的帕子,看着他擦了脸和手,又接过外袍挂好,郑重其事地道:“辛苦了。”   独孤不求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既然得到,就很高兴:“你也辛苦了,睡吧睡吧!”   杜清檀却是对着他郑重地行了一个礼,神色恳切:“我没有提前招呼,就直接把人带回家,你给我面子,招待得无不周到,这份情意,我都记住了,谢谢六郎。”   独孤不求万万料不到,不由羞窘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元家于杜家有照料之恩,又有邻里之义,理应回报。   我是杜家的女婿,正该出面关照。且,元二郎与我亦有同僚之情,更有再造之恩,都是应该的。”   说完之后,见杜清檀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笑,就有些羞恼。   “看着我干嘛?好嘛好嘛,我是有那么一点点酸了,但我是一个光明磊落,有大义的丈夫!明白吗?大丈夫!顶天立地的那种!”   杜清檀笑起来,张开手臂将炸毛的男人抱住。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最好。”她轻声细语,宛若情话。   或许不是最好,却一定是最适合她的。   她就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报。   表白了,也要有回应。   同理,得到别人的善意和帮助,也绝不辜负。   她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还想活得像个人。   可以暂时弯腰,却不会让灵魂堕入污泥。   独孤不求正好也是这样的人。   这一夜,杜清檀十分主动以及温柔,独孤不求差点死在温柔乡里。   风疾雪骤,斗室之内温暖如春,床铺洁净松软。   元鹤身心俱疲,却是一夜无眠。   他中途几次起床去看老父,周三熬得眼睛通红,却始终醒着。   “没事,二郎不用担心,下仆在呢。老太公平稳着。”   周三打着呵欠,吩咐婢女给元鹤倒杯热水:“若是二郎睡不着,倒也可以守一守,让下仆歇一歇。”   元鹤果真坐下来守在一旁:“你去歇一歇罢。”   周三也没客气:“那您叫我。”   元鹤就在病榻旁边守着很久。   看着老父虚弱的病容,他想了很多事情。   他甚至去想,如果在一开始,他听从老父的建议,认真、热烈地追求杜清檀,会不会一切都有不同。   那会儿,独孤不求和杜清檀之间,其实并不是非君不嫁。   雪落无声,窗外渐白。   有细碎的脚步声和开门声响起,跟着厨房里冒起了炊烟。   差不多该收拾出门了。   元鹤叫醒周三,回到住处,很认真地换上了官服。   正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   这一身御赐华服,自到他手中,从未有过面见天日之时。   他曾经以为,它这一辈子都会被压在箱底,直到他死去,才能有机会穿上它,入土,为安,结束。   没想到,还在壮年之时,就能这么穿上身。   他穿戴停当,推开门走出去,正好遇到独孤不求和杜清檀相携站在门外。   那夫妻二人笑眯眯的:“元二哥,吃早饭啦……”   骤然看到他的装扮,他们吃惊地睁大眼睛,随即又笑出声来,欣赏地道:“真好看,真威风,这一身真适合二哥。”   元鹤微微一笑,并不多言,昂首阔步向前。   等到杜清檀去张罗吃食,独孤不求方压低声音:“元二哥,你这样装扮,不怕圣人发怒吗?”   元鹤的身份见不得光,这所谓的官阶也好,官服也好,都不过是安慰。   他一旦穿上它,暴露于人前,便等同于未经女皇允许,强行放弃了那个身份。   女皇生性好强,万万容不得旁人胁迫。   可想而知,她看到这样的元鹤,会有多生气。   元鹤平静地道:“我的一切都是圣人给予的,如果她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既然已经拿定主意,独孤不求就不再劝说。   他舀了一碗羊肉汤,放到元鹤面前:“大清早的,不好喝酒,喝了这碗参芪补心养阳汤,祝你一切顺遂。”   元鹤笑了起来:“参芪补心养阳汤?又是什么大补之物?”   “这不是大冬天的么,五娘说得顺应时节补一补,就做了这锅汤,党参、黄芪、甘草、当归、陈皮、生姜、大枣、羊肉……   吃了身上不冷,养心阳……我试过了,真不错,家母、大伯母都在喝。昨天夜里五娘就说了,今天得给你们做这个,她很早就起来做了。”   独孤不求说得头头是道,眼睛里有他自己没注意到的骄傲和光华。   元鹤微笑着,安静地听着,眼前甚至浮现出一副场景。   烟雾缭绕的灶台旁,杜清檀宛若将军一般淡定地摆弄着勺子,偶尔下达指令命人配合。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站在一旁,看她将一样一样的食物投入锅中,再嘻嘻哈哈地报出药名,偶尔说上几句俏皮话。   杜清檀唇角含笑,淡定自若,似乎丝毫没把周遭一切放在眼里,其实件件桩桩,都是清清楚楚。   挺好的。   元鹤端起汤碗,碰一碰独孤不求的碗,诚恳地道:“祝你们百年好合,顺遂平安。”   独孤不求很高兴地和他一起举碗:“干了!”   “干什么?这是养生汤,不是酒!”   杜清檀走过来,鄙视地批评了他们,再坐下:“来啊,我也凑个热闹。”   “你这个人!”独孤不求真是没话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做就不行,你做就行?”   杜清檀瞅他:“不可以吗?”   “当然!”独孤不求拔地而起,然后俯身,殷勤地给她张罗碗筷和舀汤:“当然可以,来,多吃点,你辛苦了。”   元鹤忍不住轻笑出声,真好啊。   独孤不求侧身,很小声地和他说道:“你放心,老太公有我们。” 第419章 君臣之义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湮没在风雪之中,百官和宫人顶风冒雪,从元鹤身边走过。   经过时,他们都要好奇地看一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千牛卫中郎将。   他穿得单薄,就那么毫无遮挡地立在风雪中,满头满身皆是冰雪。   眉毛上的雪化了,变成水流下去,淌入脖子之中,浸透衣领,慢慢结成了薄冰。   他却毫无所觉,从始至终站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神情坚毅。   没有怨气,没有不解,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他只是安静地在那里等待女皇的传召。   金守珍跺着脚,打着呵欠,又冷又累,只希望女皇赶紧结束这一天的政务,放他下去歇歇脚,烤烤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头,但见他的小徒弟在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师父,杜司药给咱们送好吃的来了,是羊汤。”   “唉哟!要不怎么说,杜司药有人缘呢?多周到啊。”金守珍高兴得很,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   送吃食的人是雷燕娘,她笑眯眯地递上热汤:“是参芪补心养阳汤,最是适合这种天气了,我们司药特意交待给您做的。”   金守珍就需要这么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他吃着喝着,笑道:“你们司药在做什么呢?”   雷燕娘遥遥一指几乎成了雪人的元鹤,低声道:“我们司药从前受过此人的恩。”   金守珍就懂了,他沉吟片刻,道:“等一会儿,我会和圣人提的。去吧。”   位卑职小,能做的也就只有见缝插针,提醒一下而已。   但这也足够了。   雷燕娘没敢久留,收拾好食盒,迅速离去。   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下肚,金守珍顿觉身上有了热气和活力,他跺跺脚,整理一下衣衫,走入正殿。   女皇还在与大臣议事,心情颇不错的样子。   金守珍便死守着不走,等到大臣退出,他立刻上前笑道:“圣人容禀,外头那位成雪人啦,每个人从跟前过,都要问一问奴婢那是谁。”   女皇冷哼一声,不表态。   金守珍察言观色,就又大着胆子道:“总这样站下去也不是事,万一冻那啥了,岂不晦气?”   见女皇有些怒了,他就自抽一记耳光,笑道:“看奴婢这张臭嘴,圣人圣明,怎可能莫名让臣子受冻而死呢?   都怪奴婢蠢笨,妄自揣度圣意,不曾提醒圣人还有这么一件事,请圣人降罪。”   女皇怒道:“你确实有罪!滚一边去,等着挨罚吧!”   发完怒,却是让人去把元鹤宣了进来。   元鹤从冰天雪地中踏入温暖如春的殿内,走一步,冰雪化水落一地。   他亦始终不见异色,站定之后,平静地整理妥当衣袍,跪拜请安。   女皇看着他这狼狈模样,心中的怒火早已是消弭了大半,却还冷着脸:“你这是对朕有所怨恨吗?”   元鹤温和地道:“陛下圣明,微臣无怨无悔。今日所为,乃是忠孝难以两全,这些年来,微臣为了尽忠,欠缺老父太多。   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四海升平,而家父病重弥留,微臣便想要尽一尽孝,还望圣人成全。”   女皇冷道:“我敢不成全你吗?你都穿着官服来了!”   元鹤垂着眼,微微一笑:“陛下,微臣自从得到这一身赏赐,从未有机会穿过,今日可算过足了瘾。”   女皇便知,再难劝得动他回头。   她到底是胸怀宽阔的,虽然失了一把藏在暗处的好刀,却也记得元鹤这些年的功劳和不容易。   她轻轻叹了口气:“以你的功劳,这身官袍还该往上升一升。朕之所以设立斗场,亦是为了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百姓才能有富足日子可过。你也是朕的子民,辛苦了那么多年,是该歇一歇了。   朕之所以罚你在雪地里站立这么久,实是惜才,你走了,我该找谁去接你的位子呢?这不是添乱嘛!”   元鹤低头请罪:“微臣有罪。”   “你无罪!”女皇豪爽地一挥袍袖,说道:“赐狐裘、热羊汤,晋从三品千牛卫大将军……”   元鹤双眸含泪,三拜九叩,哽咽道:“多谢陛下,全了这份君臣之义,若有来生,微臣愿意再为陛下肝脑涂地。”   女皇“哈哈”大笑,往后一仰,霸气地道:“全了这份君臣之义?你以为,朕会卸磨杀驴?朕不是那种人!”   她睥睨四周,朗声道:“朕是女人,世人皆都以为女子心胸狭窄,难成大事。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的胸怀大得很!   但凡真心为朕做事的,朕,不会亏待于他!但凡有才能干的,不问出身,不问来处!”   风雪渐渐地小了。   杜清檀打个呵欠,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睡眼朦胧:“什么时辰了啊?”   几名御医坐在一旁配制药丸,忙得热火朝天的,听她这么一问,就很看不惯地道:“还早,还早,继续睡,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呢!”   杜清檀丝毫不在意:“既然还早,那就再来一份参芪补心养阳汤暖暖身子?”   御医们就都笑了:“那还差不多。”   杜清檀叫来一个宫人,低声吩咐几句,宫人便乐滋滋地往尚食局而去。   她挽起袖子,净了手,加入到配制药丸的队伍中,恬不知耻地道:   “诸位也别觉着我偷懒,原本我此时该在太医署上课来着,是因为有事,这才特意请了假,留在这里等消息。”   诸御医互相交换眼色,都很有些不耻,偷懒就偷懒呗,还这么冠冕堂皇。   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她帮忙配这药丸,他们还得感谢她搭手啊?   不想杜清檀话锋一转:“我早就想跟各位一起配制药丸,偷个师学个艺什么的,今日真是极难得的机会。   只我心中有事,昨夜又睡得极晚,浑浑噩噩的,就怕不小心配错了药,给咱们内医局惹麻烦……”   话还没说完,裴元照已经果断下令:“行了!我们知道你的心意了,还是一旁歇着去吧,若是闲得无聊,就再睡一觉,等到羊汤来了叫你!” 第420章 陪伴   元鹤披着御赐的狐裘,由金守珍一直送到宫门外。   这一路,所得的关注与荣耀自是不必多说。   他温和地与金守珍道了别,转过身,就看到了杜清檀。   杜清檀拥着一件厚重的青色兜帽披风,捂得严严实实,越发显得玉白的脸只有巴掌大小,楚楚动人。   她立在墙角,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元鹤知道她是特意在此等候自己,心中微暖,心潮澎湃。   他快步走去,情不自禁地想把今日之事说给她听:“我一切安好……”   “陛下圣明,我都听说了。”   杜清檀飞快打断他的话,指着不远处两名官员,介绍道:“这位是内医局的裴奉御,这位是佘御医。裴奉御可谓天下第一,佘御医专长老年病。”   元鹤一听就懂了,立刻深深一揖:“有劳二位。”   那二人之前已经听杜清檀介绍过他的情况,忙着与他见礼:“元将军不必客气,还请将老太公的情况一一说来。”   杜清檀见罗叶已将马车赶了过来,便招呼众人上车:“天寒地冻的,咱们车上说。”   车上,温柔细致的红叶已将火盆燃得旺旺的,众人上车就有热茶喝,又有几个橘子烘在火盆之旁,满车芬芳。   裴元照忍不住喟叹一声:“昆仑奴、新罗婢,暖车热茶鲜果,杜司药,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佘御医啥都不说,只管低着头烤火,吃茶,吃果子,顺便再摁一摁座椅,满意而笑。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见笑见笑,平时只舍得骑马,今日乃是迎接贵客,是以特意准备了一下。”   那二人一笑而已,算是接受了她的厚待。   元鹤在一旁瞧着,若有所思。   她已经从挣扎求生的清冷少女,变成了八面玲珑的杜司药。   可是,仍然还是她。   到了家中,杜清檀殷勤地领着两位御医去给元老太公瞧病。   元老太公在半梦半醒之间,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团团守在一旁,紧紧攥着元老太公的手,身边还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诗集。   看见众人进来,他立刻起身,口齿伶俐地讲述病人的情况:“解了两次小手,统共吃了一小碗肉粥,药喝了两次,都喝完了。”   裴元照赞许地看了团团一眼,说道:“小郎君说得很清楚,真不错。”   杜清檀让团团拜见了客人,引二人落座,分别给元老太公诊脉,又把昨夜周医令所作脉案拿出来,算是会诊。   元鹤几次想要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己压根插不进去。   看着两名御医严肃的表情,他不免焦躁,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轻轻晃了晃。   团团仰头看着他,轻声细语:“元二哥,术业有专攻,咱们别瞎操心,这边的事交给阿姐去办,咱们去陪老太公吧,他今天问你好多次了。”   元鹤默然,由着团团引去病榻之旁。   元老太公似是有所感觉,倏然睁眼:“二郎!”   元鹤连忙伸手:“我在。”   元老太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手,半阖着眼睛微笑:“圣人有没有准了你的请求?”   元鹤有些惊异:“您……怎么知道?”   他分明都是瞒着老父亲的。   元老太公笑笑,指一指团团。   团团跑过来,亲热地挨着老太公坐下,认真地道:“元二哥,老太公说了,他虽然病,却未糊涂,您的事啊,他都知道!之前没说,是怕您牵挂。”   突如其来的一股热流冲入眼眶,元鹤迅速背过身去,飞快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语气轻快:“准了,圣人宽厚,非但许了我的请求,还给我升了职,赐了狐裘。您瞧,又轻又暖。”   他拉了老父亲的手去摸狐裘。   元老太公笑得眯了眼,露出掉了牙齿的牙床:“嗐!你这孩子,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般虚荣,屋里这么热,你还穿着炫耀!没给孩子带好头!”   “……”元鹤抿抿唇,想要反驳两句,以调节气氛,然而几次开口,都差点变成哭声。   团团看了他一眼,道:“元二哥,外间差不多了,要宴请两位御医,估计需要您出面陪客。”   元老太公忙道:“快去,快去,别什么事都扔给小杜一家子。”   “好,我稍后又来瞧您。”元鹤快步而出,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用被子把头埋了,嚎啕大哭。   等他出来,两位御医已经走了。   杜清檀和杨氏坐在一起小声交谈,见他过来,就道:“坐下说话。”   杨氏忙着让人给他拿吃的:“饿一天了,快填填肚子,等独孤回来我们就开饭。”   “我不饿。”元鹤沉重地看向杜清檀:“两位御医为何不留下用饭?”   杜清檀斟酌了一下才开口:“他们有事,改日再请。”   元鹤就又沉默,良久,方道:“是不是差不多了?”   杜清檀非常艰难地叹息了一声:“确实不大好……”   用两位御医的话来说,元老太公能够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换作旁人,早就不行了。   她刚还和杨氏讨论这个问题,认为元老太公都是一因为放不下元鹤,这才强撑到现在。   这次非要跟着来洛阳,多半也是因为老人家有预感,觉着等不到他回去,这才如此任性。   元鹤默默地坐了片刻,站起身来,轻飘飘地往外走:“我去找个宅子……总要让他在自己家里。”   杜清檀忙道:“元二哥,你别急,独孤已经去办了,他在这里比你熟悉。”   独孤不求早就猜到元鹤出宫之后最先要办的就是买宅子,以他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老父死在外人家中。   是以,独孤不求今日其实并未去上值,而是请假找宅子去了。   什么事都被人安排妥当了,丝毫插不进手去,元鹤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又默默地坐下来,看着火盆发呆。   杨氏几次想要劝他吃东西,都被杜清檀拦住了。   元鹤这模样,明显就是维持不住要崩溃了,就连老太公面前都不敢待,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她打发走杨氏,也不说话,就在那安静地守着,一言不发。   然而,对于元鹤来说,已经足够。 第421章 豁达   独孤不求踏着暮鼓回的家。   进门就声音很响地跺去靴子上的雪泥,用热帕子擦过脸和手,再舒服地喟叹着在元鹤身边落了座。   他也不管元鹤是什么情绪,轻快地道:“元二哥,我跑遍了整个洛阳城,把出售的宅子都踩了一遍,挑出了几个不错的,明日陪你看一看,满意就能定下来,清扫一下就能入住。”   杨氏嗔怪地道:“正之,你进门就说这个事,倒像是要赶二郎走似的。”   又频频给他使眼色,暗示元鹤的心情不好,让他小心着。   独孤不求暗里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管闲事,他心里有数,然后继续谈论房子的话题。   标注了地址的草图放在元鹤面前,每所宅子是个什么情况,要价几何,主人是谁,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倒像是当初还在长安斗场当差时,外出办差回来交的条陈。   非常用心。   元鹤抿唇一笑,使劲拍拍独孤不求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独孤不求就带了几分骄傲,几分炫耀:“二哥若是缺钱,我这里有,借全款也行。您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清白踏实!”   杨氏突然有种被过后算账+打脸之感。   元鹤这回是真的笑了,轻声道:“圣人今日问我,可有合适的人选去接长安的差事,我推了你。”   独孤不求骤然起身,狐狸眼瞬间变猫眼,简直气急败坏:“你恩将仇报?”   元鹤好整以暇:“逗你玩的,你再炫耀,就来真的。”   独孤不求叹了口气:“你这样,真的好吗?”   元鹤笑了笑,终于调整好情绪,去看元老太公。   团团很懂事地退出去,替父子俩关好了门。   元鹤再出来,眼睛哭得通红,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又要去守老父亲。   杜清檀果断阻止了他:“我听说你这一路都没怎么休息好,昨夜也是一夜未睡,这样下去,你先就垮了。会让老人不安心。”   元鹤沉默:“可是我睡不着。”   独孤不求递上一碗黑黝黝的汤药:“没事儿,一碗不够就来两碗。”   “……”元鹤看看这夫妻俩,顺从地喝了药。   三日后,元鹤父子搬进了新宅,宅子就在尚善坊,是一个被贬官员的宅子。   虽然不大,却也五脏俱全,清清爽爽。   当天是个大晴天,只是雪后初晴,特别寒冷。   在元老太公的强烈要求下,众人抬着他游了一遍新家,他很满意,全程带笑,还指了几处屋子。   “这个给我孙子用,这里给我孙女住。这里给二郎做书房,这里种牡丹……”   元鹤为了让他高兴,宴请元氏在洛阳的所有亲眷好友,把小小的宅子塞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当天夜里,老人家不再进食。   次日一早,陷入昏迷之中。   第三天夜里,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睡得正熟,突然被人敲响了门。   周三使劲地抹着眼泪,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老太公不行了……”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早有预感,提前就准备好的,很快跟了出门,一路疾奔进去,老太公已在弥留状态。   他说不出来话,只定定地看着元鹤,再定定地看着杜清檀,然后看向独孤不求。   杜清檀心有戚戚,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独孤不求最聪明,他握住元老太公的手,坚定地道:“您放心地去,元二哥的婚事包在我们身上。”   元老太公欣慰而笑,溘然长逝。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元鹤,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元鹤沉默地起身,沉默地给元老太公整理仪容。   整理着整理着,他突然停下来,将手捧着老父亲的脸,额头轻轻贴上去,无声流泪。   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却始终死死咬着牙,不出一声。   独孤不求拉了杜清檀一下,示意她跟着自己出去。   这最后的时刻,理应让这对父子单独相处。   元家的亲眷和管事们已经开始准备丧事,整个宅子灯火通明,悲戚中又透着热闹。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就站在廊下阴影处,默默地发怔。   半晌,独孤不求的尾指轻轻勾住杜清檀的手,再一点点地将她冰凉的手握入掌中。   杜清檀倚靠着他,轻声道:“六郎,有眉目了吗?”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独孤不求却懂了。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有一点眉目了,如果顺利,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只是,从前那些恩怨细节,我不想再追究。”   他寻找生父的尸骨和死亡之事很多年,查来查去,无非就是和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有关。   斯人已逝,很多细节已不可考。   没有什么冤屈陷害,只有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若要真的追究起来,最难逃关系的人便是女皇。   如果再细究下去,就扯得更远了。   独孤不求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你一定能够懂我。”   “是的。”杜清檀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我能懂你,逝者已去,这是最好的结局。”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那么,独孤不忮和我吵架,你不许和稀泥,必须明明白白地站我这边。”   “嗯,不但我站你这边,我还会发动婆母和长嫂站你这边。”   夫妻二人小声地交谈着,就这么把一桩横亘在家族头上的大事,郑重又轻松地解决了。   最后杜清檀夸奖独孤不求:“你比我以为的更豁达。”   独孤不求轻哼:“不然呢?你以为我会穷追到底,不顾一切也要求个明明白白。是不是我这些年办的这些事,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呀?”   杜清檀摇头:“倒也不是,嗯,怎么说呢,就是挺好的,我很喜欢。”   她用“我很喜欢”四个字结束了这次谈话。   转眼又是一年秋。   太子微恙,杜清檀奉命前往东宫,为之调理。   太子妃坐在一旁,笑道:“说来不过偶感风寒,竟就茶饭不思,五娘也教教我,待我亲自下厨为殿下熬粥煮汤,省得他说我不贤惠。”   太子指着她,无可奈何:“你啊,孤偶然戏言,你竟然记了这么久。”   太子妃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娘,你与独孤成亲也有几年了,为何迟迟未有身孕?” 第422章 风平   太子妃的问题,杜清檀近来听了太多,应对自有其法:“儿女缘分乃是天定,估计缘分还没到吧。”   太子妃眼珠子一转:“有没有请御医看过?”   生育之事,本是很私密的话题,太子怫然不悦:“杜司药还要回去复命,去吧。”   杜清檀从善如流,起身辞别。   太子妃却是不以为然:“殿下何必生气,我不是要为难五娘,不过是想到咱们慧娘有了身孕,饮食不调,想让五娘帮忙看看罢了。”   她说的是她与太子之女陈留郡主,亦是与武氏宗亲联姻,怀的是头胎,夫妻二人都很重视。   太子当即收了怒色:“如此小事,倒也不敢惊动圣人,倘若杜司药有空,还请私底下替孤走这一趟,以表达为人父母的挂念之情。”   杜清檀立时应承下来:“举手之劳而已,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太子妃又笑:“你也沾沾喜气,说不定很快就能有了。”   杜清檀十分恭敬:“承殿下吉言。”   太子妃见她恭顺,颇为高兴,要拿金珠赏她,杜清檀并不客气,欢欢喜喜地拿了走。   不拿白不拿。   出了东宫,陪她一起来的岳丽娘却是道:“司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杜清檀严肃起来:“你说。”   她到内医局之后,因着只她一名女医,进出办差颇不方便,程尚食便与尚宫局商量,再将岳丽娘派了过来做她的随员兼助手。   只她可以外出居住,岳丽娘仍是要住在宫中的。   杜清檀晓得岳丽娘的另一重身份,非但不排斥,反而觉着此人在身边更多一分保护。   想想看,她这身份,时常都要触及女皇饮食,又要出入各处王公权贵宅邸,不重要,却很敏感。   有岳丽娘随时盯着,万一有个什么,便等同人证。   岳丽娘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陈留郡主日常爱与昭王一处玩耍,谈及的内容多涉后宫朝政,您……”   杜清檀立刻懂了,这是怕她不知深浅,一头扎进去。   “若是可以,最好是不要与之有任何交集。”岳丽娘郑重警告。   杜清檀谢了她,不慌不忙回到内医局,先和裴元照交差:“太子是风寒所致的饮食不调,下官已然开具食方,汤药下去,病情有所起色,就会好起来的。”   裴元照早就猜到了,只不过女皇关爱皇嗣,就得把该做的事都走周全才好。   杜清檀却还不走,笑眯眯地道:“这件事,您要亲自回禀圣人吗?”   裴元照摇头:“不用,写个折子呈上去即可。圣人忙着呢。”   “圣人忙着呢”可谓一语双关,女皇越来越老,处理政务已有精力不济之势。   加之过分宠信二张,二张把持朝政,喧嚣翻天,普通臣子想要见到女皇已经很不容易。   杜清檀沉默而已。   她也是很久没见着女皇了,本还想着,若能借此机会,和女皇说一说太子妃的要求,以便名正言顺去看陈留郡主。   现在这种情况,倒是真难得有合适的理由和机会面圣。   裴元照何等精乖:“杜司药还有事?”   杜清檀犹豫再三,终是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裴元照是她的上司不假,她要去给哪个王公贵人看诊,和他说一声倒也无可厚非。   但这次的事,她本能地觉着最好不要提。   裴元照见她不肯说,也不多问,只道:“天气渐渐寒凉,只怕病人又要多了起来,你除去太医署授课之外,就别往其他地方去了。”   杜清檀应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医书。   这一日却是风平浪静,等到下值,她脚步松快地出了宫,接过罗叶递来的缰绳,正要上马,就见李岱走了过来。   他已娶妻,上个月刚得了头生子,整个人更显温润无害,唯有偶尔眼帘半垂之际,稍显老谋深算。   杜清檀未曾亲自到贺,只跟随太医署同僚随了礼,此时见了李岱,少不得主动上前行礼问候。   说的无非还是恭喜贺喜。   李岱平淡地看着她洁白雪润的脸颊,一本正经:“改日我请大家吃席,你和正之都来。”   杜清檀恭敬应下:“是。”   她感觉到李岱的目光在她面上来回扫了几番,以为他有话说,就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候。   李岱却是沉默片刻后,终是道:“去罢。”   杜清檀后退两步,骑马离去。   走了一截路,她再回身去看,但见李岱还在原地站着,并未入宫。   再看,只见一名普通百姓装扮的人由金守珍领着,从宫门出来。   李岱注视那人片刻,才慢吞吞入了宫。   杜清檀看看天色,吩咐罗叶:“去大理寺。”   独孤不求是个办案狂人,什么案子到了他手里,只要能够不拖就一定不拖,熬更守夜也要尽早办完。   此时还早,这人一定不会回家。   而她,很想立刻见到他,只好去大理寺接人了。   她并不直接露面,找了隐蔽的地方站着,让罗叶去找人。   独孤不求很快出来,手指和袖口上还蘸着墨迹,神色匆匆的,眼里透着焦急。   杜清檀以为他遇到什么事了,连忙道:“你怎么啦?”   “你怎么啦?”独孤不求也匆匆忙忙说了这么一句话,竟是异口同声。   二人对视片刻,都笑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你先说!”   又是异口同声。   独孤不求嗔怪道:“你这个女人,什么事都要和男人抢着抗,让你先说你就先说!”   杜清檀道:“我心里突然很不安,若是你没急事,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她难得露出如此软弱姿态,独孤不求的神色严肃起来:“我没急事,你看我慌慌张张,那是因为听说你来找我,我担心你遇到事,所以先把替我担心的那一份放下。”   杜清檀平时不爱粘人,多是他去接她,她还是第一次过来大理寺,由不得他往那方面想。   杜清檀摇头:“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想你了。”   独孤不求便瞅着她,“嘿嘿”地笑起来,左右看看,趁她不备,摸了她的脸颊一下,这才快步回去,边走便道:“等我一会儿就好。” 第423章 聊胜于无   “真是难得啊,咱们铁石心肠的杜司药居然会主动想我?”   独孤不求拉着杜清檀的手晃啊晃,眼中光华灿烂,满满都是她。   杜清檀直接扑到了他怀中。   他也就顺势往后一倒,把她搂住了,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前,轻轻捋着她的头发,沉声道:“怎么了?”   杜清檀听着他的声音震动着胸腔,闷闷的,再听着他的心跳,突然就没那么担忧了。   “今日奉命去了东宫,给太子诊脉开食方。太子妃问我,为何与你成亲这么久,还没孩儿。”   独孤不求“嘿”了一声,不高兴地道:“管得真宽!下次她再问,你就说我有病!”   其实是杜清檀暂时还不想要孩子,他虽然很不满意,却也拗不过她,只好服从安排。   然后呢,杜清檀的花样也多,什么精心处理过的小羊盲肠、鱼鳔之类的都用过。   再有就是算日子,她自有一套计算方法,他原本不想听从她安排,情之所至,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然成亲干嘛?   但挨过几回整之后,终究敌不过老谋深算·铁石心肠·无情无欲·杜司药,只好认命,任其为所欲为。   不过独孤不求也不是啥老实人,他早总结出了经验,这种事情,关键时刻必须顺着女人,但某些时刻,又坚决不能顺着女人。   譬如此刻,他就必须站在她这边,必须为她撑起一片天。   她高兴了,满意了,自然就把别人比下去了。   独孤不求心里谋算着,不露声色地把手放在了杜清檀的重要部位上。   杜清檀果然没有表示反对,反而还笑了:“那多不好,万一传到外面,人人都说你不行……”   独孤不求冷哼:“我不行,你还对我死心塌地,那不是更能证明我行吗?”   “歪理!”杜清檀高兴着,没计较自己被剥了一层的事实。   独孤不求继续不动声色地使着坏,哄她:“还有别的事吗?”   自家人自家知道,他家这个皮糙肉厚心黑的,绝不会为了这么一点事就不安。   杜清檀又说了陈留郡主的事,以及岳丽娘的提醒,再说到李岱:“我觉着会有大事发生,想请病假休息一阵子。”   独孤不求猛地坐了起来,目光沉沉,冷肃不语。   杜清檀被他的动作吓到了:“怎么?”   独孤不求先起身开门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方低声道:“难道那件事,和他有关?”   他说的是李岱。   女皇设立铜匦,供天下人投书。告密、自我推荐、祥瑞、诉说冤屈、进言,都可以。   这些书信经过整理,都会送到女皇面前。   前几天,有一名普通百姓上书,谏言女皇年老,应禅位东宫,再贬武氏诸王为公侯,分封李氏皇孙为王。   女皇倒也没有生气,反而下令召见此人。   杜清檀恍然:“今日我在宫门处遇到的,就是此人了罢?”   独孤不求颔首:“近来未曾听闻圣人召见其他布衣。”   夫妻二人就都沉默下来。   既然女皇召见此人,还让金守珍把人送到宫门处,显然就是向外表示不予追究此事、并礼遇进言之人的意思。   但是,真的不计较吗?   女皇心里会不会因此对东宫生出忌惮和不喜之意?   如果这件事的背后有推手,譬如说李岱……   然后在这种风雨欲来之际,东宫的子女,昭王和陈留郡主又在背后讨论朝政和后宫之事……   那真的就是找死。   倘若太子妃没让杜清檀去照管陈留郡主的饮食,原本也和她没太大关系。   可是现在就身不由己被安排……将来意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杜清檀握住独孤不求的手:“我们还是找机会外放吧。”   想要的名声、地位都已经得到,余下的便只祈求平安,能够外放去个山清水秀、四季温暖的好地方,那也挺好。   独孤不求诧异地道:“你甘心么?好不容易才做到这份上,去了州府,就只能和孟萍萍一样做医博士。”   杜清檀叹气:“医博士也没什么不好的,再大的好处,也得有命才能享受啊。   我想好了,咱们去了那儿,好好地建一所别业,读书行医,春来赏花,夏日观月,秋日摘果,冬日听风,不是挺好?”   独孤不求“啧”了一声,嘲讽:“难得杜司药突然清醒,我这里还好,只要注意着,大理寺不会和他们有瓜葛,主要是你。”   他眨眨眼睛,一本正经:“我倒是有个主意,能让你顺理成章地避开。”   杜清檀认真求教:“快教我。”   独孤不求凑过去,低声道:“怀孕啊!你有了孩儿,头胎孕吐厉害什么的,肯定要请假休息,谁好意思逼你?”   杜清檀皱眉:“说怀就怀啊?弄虚作假骗过这一阵子,过后总会被戳穿。”   独孤不求严肃地道:“为什么是弄虚作假呢?咱们现在就开始补救呗,认真忙活上一两个月,一定能有。到时候,这孩子来迟一两个月,还是与众不同呢!”   杜清檀起身就走:“我知道你不喜欢用那些东西,找什么借口。”   独孤不求厚脸皮地把她摁住:“我就不喜欢,一直都不喜欢,总让我觉着和你隔了一层,不痛快还不亲近,都是为了讨好你,聊胜于无。”   他那句“聊胜于无”激怒了杜清檀,她冷笑着拒绝他:“没人强迫你,爱来不来。”   “是我强迫你,是我爱来。”   独孤不求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肯定不放人,就这么强硬地把人拖入床铺深处,为所欲为。   杜清檀明明很受用,还假意推拒:“天还亮着呢!白日宣……”   余下的话,被独孤不求堵住,然后变成了细碎的声音。   第二天,杜清檀照常上值,只是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摇摇欲坠的样子,在做饭的时候,甚至恶心想吐。   众人少不得各种关心,雷燕娘和申小红已经独当一面,当即让她去歇着,她们自己上。   反正女皇现下也没什么心思去追究到底是谁做的饭,只要味道好就行。   杜清檀在内医局歇了一回,就张罗着准备去给陈留郡主问诊。 第424章 病休   杜清檀病恹恹地走进陈留郡主府,道明来意,却被告知需要等一会儿,因为郡主正在设宴款待昭王。   昭王是东宫嫡长子,如果不出意外,便是将来的太子。   如此贵客,自然不能怠慢。   杜清檀也不着急,笑眯眯地在那等着,只是等着等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郡主府的奴仆上前查看,见她出了满头满身的汗,神情萎靡,猜着怕是病了,就要安置她休息,还要去禀告家主延请大夫。   杜清檀当即拦住:“我本就是大夫,怕是感了风寒,回家吃药静养即可。   万万不可打扰郡主雅兴,只稍后还请一定替我禀明郡主,待我病好再来替她开具食方。”   说着,采蓝笑眯眯地递了一颗金豆子过去,温言细语:“多有麻烦,我们司药请您喝酒。”   那奴仆可没想过,这么一点点事会得到这么丰厚的奖赏,当即笑了:“多大点事,怎么好意思?”   杜清檀摇头,郑重地道:“是大事,东宫命我看顾郡主,乃是信任,我因病未能完成所托,心中着实忐忑。   来诊脉开方,却生了病,也怕郡主嫌弃呢。务必请您替我向郡主美言,不要让她不喜才好。”   她表现得十分谨慎恭敬,与外间传言的“骄狂冷傲”杜司药相差甚远。   谁也不能怀疑她的真心和敬意,以及想和东宫搞好关系的意愿。   郡主府的奴仆收了重礼,也不想平白得罪医者,便郑重其事地应了。   杜清檀这才告辞离开。   采蓝扶着她边往外走边抱怨:“您也真是的,之前就不舒服了,就该改日再来才好,又跑这一趟,难受的还不是您自个儿。”   杜清檀轻言细语:“之前就送过帖子的,一是怕郡主白等,不敬;二是我以为没这么严重……”   采蓝道:“您这身子骨一直都说不上硬朗,这几年一直没病,您就忘了要保养,总是逞强。”   “快别说了……”杜清檀难堪地看向郡主府的奴仆,低声道:“让人知道医者身体不好算什么事?”   二人离开后不久,陈留郡主便使人出来请杜清檀进去。   奴仆禀告:“杜司药等着等着,身体不适,唯恐扰了郡主的兴,便先回去了,再三嘱咐下仆替她告罪呢……”   陈留郡主并不在意,她年轻着,日常也不缺医药,杜清檀的到来,无非是表达父母对她的宠爱而已。   只是人来了她这里却生病,多少有些不悦:“听闻此人仗着皇祖母宠爱,日常很是狂傲清高,怕是我让她久等,不高兴,这才托病而去。”   这时候,杜清檀赏的那一粒金豆子发挥了关键作用。   奴仆笑道:“听说是早间在宫中就有些不适,歇了一阵,以为好了,又怕郡主久候,这就赶了过来,不想还是没好……”   昭王笑道:“妹妹何必如此在意,皇祖母年事已高,这天下迟早都是阿耶的,谁人敢不敬我兄妹?   她一个小小的司药,再怎么清高狂傲,也不至于这般愚蠢没眼色。”   陈留郡主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欢欢喜喜继续宴客。   她与昭王都是太子妃所出,兄妹感情极好,想到未来,他们兄妹就是太子公主的尊贵身份,不免又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另一边,采蓝临时在街上雇了一辆马车,让二人的坐骑跟在车后,她和杜清檀坐车回去。   杜清檀安静地靠在她肩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是真生了病的模样。   采蓝十分担心,摸了她的额头又去摸脉:“手足冰冷,脉搏好快,不会是老毛病又犯了罢?”   杜清檀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吃了不该吃的药,故意造的病。   只因这事关系身家性命,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不安稳,哪怕亲近如采蓝,也不能说。   这样回到家中,采蓝将她安置妥当,就要去请大夫,再使人去唤独孤不求归家。   如此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天,人人都知道杜清檀病了。   她请假病休的条陈一送上去,最激动的人当属申小红。   申小红到处和人感叹:“早前就听闻杜司药身子骨不怎么壮实,我还不信,只是觉着她比常人略瘦了些,怎么吃、怎么补都胖不起来。   不像我,随便吃点啥,见风就长,壮得像头牛似的。哎哎哎,我之前可羡慕她了。   现在倒是觉着,还是胖一点壮一点的好,不然咱们搞食医的,就该先把自己个儿喂胖嘛,嘿嘿……”   憨厚中透着狡狯,感叹中透着不怀好意,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看出来她的迫不及待。   雷燕娘自然是不能忍的,她和申小红能有今天的本事,都是杜清檀不藏私,悉心教学的缘故。   不过是请个病假,就敢如此张狂,倘若真有个啥,不得上天!   雷燕娘早已不是当初直来直往的冷硬性子,冷眼看着申小红上蹿下跳一回,心里暗暗琢磨了好几个坑,确定之后就准备动手去挖。   不想才刚起了头,就被岳丽娘拦住了:“她自折腾她的,咱们看戏就好,不让她唱出来,别人怎么知道她是个什么玩意儿。”   雷燕娘不能忍:“司药待咱们如何,是个人都有眼睛,但凡有良心的,就晓得这种时候该做什么……”   岳丽娘别有深意地道:“是啊,咱们都感念司药的好,但她病着,需要有人顶上。   不然会做药膳的人犯错死了,圣人这边又离不得,难道是要司药拼了命带着病上吗?   我知道你想替司药守着位子,但你也不想想,她是谁的义女?难道程尚食心里没数?”   雷燕娘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便听了岳丽娘的劝,没有节外生枝。   申小红一瞅,越发得意,走路都带风,这边诸事强抢出头不说,又让她那个在御前伺候的“义兄”寻机各种美言,大有取代之势。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是忙人,不关注这事儿。   太子妃并未多想,又因日常并不喜欢杜清檀,也没安排人去探望,只作不知而已。   杜清檀在家养了几天,果然起了绝大波澜。 第425章 威慑   独孤不求天要黑才回到家中,进门就把大门闩死了。   杜清檀原本躺在榻上“养病”读书,见他步履匆匆而来,脸色极其难看,就知道出了大事。   她赶紧扶他坐下,先递一杯热水,再紧紧握住他的手,挨着他落了座。   独孤不求一口气把热水全喝光了,才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咱们得多多感谢岳丽娘。”   杜清檀还算沉稳:“出事了?”   独孤不求一字一顿,声音低得不能更低:“圣人下令杖毙昭王、陈留郡主夫妇。”   张六郎告的状,说是这三人经常聚在一起议论他们兄弟二人,说他们不该随意出入宫廷,不该把持朝政。   女皇大怒,毫不犹豫地下令要了这三人的性命,丝毫不顾其中二人是她的亲孙子女,一人是她的亲侄孙。   想到陈留郡主还怀着身孕,一尸两命,且是杖毙这样惨烈的方式,独孤不求委实难以形容内心的感受。   他早知道女皇狠辣,却从未有哪次如同此次震撼。   “我早前在东宫任属官,陈留郡主尚未出嫁,经常躲在窗外偷看我,每每被太子发现呵斥,她就嘻嘻哈哈地跑开……”   独孤不求抹一把脸,抬眼看向杜清檀:“我不是和你炫耀……我就是……”   他只是觉着,早前就知道陈留郡主夫妇和昭王迟早引来杀身之祸,他却没有丝毫提示,这会儿想着难受罢了。   杜清檀伸手抱住了他,低声道:“你和我都知道,我们救不了他们。”   人家私底下的隐秘言论,他们从何得知?又如何相劝?   只怕才一开口,就里外不是人,没救到人,先就把自己的性命给断送了。   且这事儿,说到底,并非只是这三人私议张氏兄弟,更深层次还是因为女皇不愿让位,母子权势之争而已。   不然当众呵斥、不给张氏兄弟面子的硬骨头大臣不是没有,女皇也没把人怎么样。   前不久的禅位建言,女皇当时表现得有多大度,此时手段就有多狠厉。   昭王乃是太子妃的亲子,嫡出,幼时也曾晋封过皇太孙,身份远非普通皇孙所能比拟。   他被赐死,可想而知会给东宫带来多大的打击和威慑。   中间如果再夹杂上李岱这一系,就更复杂。   独孤不求为太子难过之后,不免心生退意:“我们去哪里?”   杜清檀早就想过退路:“我前些日子收到萍娘的来信,她和吴司马在漳州过得挺好的,不然,咱们也去岭南吧。”   独孤不求皱眉:“要去岭南任显要之职,我级别不够,不然就只能被贬斥,你确定愿意?”   杜清檀道:“我现下是六品司药,要去那边做个没品级的医博士,肯定是贬斥啊。”   夫妻俩愁眉苦脸地面对着面,脚抵着脚,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既被贬斥去岭南,又不会伤筋动骨。   直到红叶来叫他们吃饭,独孤不求这才拉着她起身。   “这可真是,早年千方百计的,就想当个官发个财,现在竟然只想被贬斥,什么道理!早知如此……”   杜清檀有意调节气氛,故意打断他:“早知如此,你当初就不这么接二连三地拼命了,是吗?”   独孤不求想了想,摇头:“不,我还是不后悔。若非如此,我岂能娶到你。”   “那也不一定。”杜清檀郑重其事地道:“你当知道,我嫁你,不是因为你做了官。”   独孤不求想了想,握着她的手笑了。   杜清檀又道:“除了娶我之外,你做这个官很有意义,譬如搜集来时的罪证,譬如平冤狱,再比如审理案子,让恶人接受惩罚,我觉得很好。”   独孤不求就有些小开心:“按你这么说,我也不是虚度光阴,尽做白工?”   “怎么会呢?你在我眼里是这个。”杜清檀冲他竖起大拇指。   “可是你仍然不肯为我生孩子。”独孤不求坐下来,哀怨地念叨了这么一句。   “我对你不够体贴?”杜清檀瞅他一眼,给他斟了一杯酒,再给自己斟了一杯,毕竟才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夫妻俩都需要压压惊。   “你不肯为我生孩子。”独孤不求继续念叨,“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杜清檀敲敲桌面,很不耐烦地道:“我答应了。”   独孤不求万万没料到:“为什么呢?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   杜清檀斜瞅他一眼:“因为我不能长期请病假啊,这不是你早就出的主意?”   只有她怀孕,然后再各种不适,才能制造机会慢慢远离皇宫。   独孤不求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女皇的态度:“我怕有人趁机挑拨,惹得她迁怒。”   杜清檀也不太确定:“我之所以一直没要孩子,也是顾虑这个,就像当初她许我出宫居住,我迟迟没敢搬走。不过咱俩都成亲好几年了,想来应该不会太在意了吧。”   夫妻二人端着酒,头挨着头,密谋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毕竟在这狂风暴雨之下,活着就是一场冒险。   次日,杜清檀继续病休,算着独孤不求差不多该下值,就起身安排晚饭。   刚把一条鱼放入锅中煎上,罗叶便在外头禀告:“元郎君来了。”   杜清檀赶紧让厨娘接手,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出去待客。   元鹤穿着素色袍子,背负双手,立在已经枯萎了的葡萄架下发怔。   “元二哥来了。”杜清檀邀请他往屋里坐:“六郎很快就回来了,您留下来用晚饭罢?”   元鹤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有劳。”   自从老太公去世,他为亡父守制,除去丁忧去职之外,日常只肯茹素,原就不胖的人,现下更显清瘦。   杜清檀抓住机会劝他:“您又瘦了,老太公若是知道您这般自苦……”   这个时代的人多数都不长命,日常又吃得不好,再这么折腾,她真怕元鹤活不长。   话说她和独孤不求还承担着给他做媒的重责呢,所以这人必须不能早死。   以往元鹤听她劝说,都只是淡笑不语,今日却是打断了她的话:“好。” 第426章 讨人嫌   没多会儿,独孤不求回来了,见到元鹤也很高兴:“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元鹤微笑着道:“想和你们说说话。”   他日常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和亲戚族人往来,倒是经常来找他们说话,彼此十分相宜。   不过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上门,就又很特别。   杜清檀很快安排妥当饭食,让人端上来。   红烧鱼,清蒸蟹,肚包鸡,素炒菜心,凉拌藕片,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家里还有才送来的白鳝,可做软钉雪笼,但那东西花功夫,我做得不好,本想请了大厨来做,再叫亲友过来聚一聚,不过现在这种情况……”   若是大张旗鼓地弄好吃的,再搞聚会,就太突出了。   元鹤轻轻点头:“如此已经很丰盛了,我也不敢多吃,茹素太久,骤然大鱼大肉,肠胃承受不住。”   “是这个理。”杜清檀落了座,并不取酒杯,只给自己弄了一碗热汤。   独孤不求已经举起酒杯,突然想起什么,就又放下去,瞟一眼杜清檀,再坐直身体:“啊哈哈,二哥想喝酒吗?”   一般这样问人,就是不想喝酒了。   元鹤看一眼这夫妻二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却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便道:“不喝。”   “来来来,您吃鱼。”独孤不求隐隐松了一口气,笑容更加真诚,真好,不影响他生娃,不然杜清檀又要嫌弃他。   三人边吃边聊,也不说政事,只说些闲话杂事。   待到吃饱,元鹤方道:“圣人今日召见我,命我在洛阳再建斗场。”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同时抬头看向他,难掩担忧。   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藏在地下常年不见天日,危险又招人恨。   且女皇已近八旬,又宠爱张氏兄弟,动荡就在眼前。   元鹤若是听从她的安排,势必得罪很多人。   等到那一天,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杜清檀轻声道:“那,您怎么打算呢?不是还在守制吗?”   元鹤没什么表情:“圣人说,她手下无人可用,放我丁忧这两年,也差不多尽了孝道,必须回来帮她。”   都是那个百姓进言禅位导致的结果。   女皇感受到了威胁,所以决定重新启用忠心的老臣。   独孤不求皱起眉头:“您答应了?”   元鹤沉声道:“我拒绝了。哪怕从此被厌弃,也不想再回到从前。我既拒绝圣人,便不能再留在两都了,我今日来,是与五娘、六郎告别的。”   元老太公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差事,他既已答应老父,就不会再让自己陷进去。   元鹤郑重地道:“吐蕃、突厥经常侵扰凉州,百姓苦不堪言,凉州都督邀我共拓州境,远拒胡虏,我已应许,并得圣人允许,不日将行。”   他不愿死在暗无天日的斗场,宁愿轰轰烈烈死在边境战场。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拿酒来!”   然后回头看向杜清檀,声音略小:“只喝一小杯。”   杜清檀连忙招呼红叶:“拿最好的葡萄酒来。”   见二人都看着她,就解释:“已经吃过饭了,空喝烧春什么的也没意思,不如闲啜半杯葡萄酒。”   喝得不多,也不影响什么,且也不用再准备下酒菜。   片刻后,三人各自手持半杯葡萄酒,坐在窗边默默无语。   此时暮鼓声起,夜色初临,血色残阳将坠未坠,霞光浸透窗棂,映得三人眼眸微红。   独孤不求伤感过后,就开始羡慕:“我也想去边境杀敌。”   杜清檀没吱声,只轻轻啜了一口葡萄酒。   元鹤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六郎与我不同,既然成了家,就要对五娘负责,别让她担心。”   独孤不求道:“你还没成亲呢,我们答应过老太公给你说一门好亲的,你挑三拣四……”   说起这个,他就开始生气。   元老太公去世一年之后,他和杜清檀估摸着元鹤应该从悲伤中缓过来了,便张罗着各种介绍牵线。   不想,这人挑剔得要命,出身世家的大美人,他嫌人家爱端着,下不得厨房。   小家碧玉,他嫌人家不够大气,上不得厅堂。   反正就是各种挑剔,各种不满,各种讨人嫌……   等等!独孤不求警惕地看向元鹤,不会还是贼心不死吧!   出身世家的美人下不得厨房,小家碧玉上不得厅堂!   那么他家这位出身世家的大美人,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还很大气,所以?   元鹤职业使然,对于恶意十分敏锐,几乎是独孤不求转身看向他的同时,他就察觉到了。   他飞快地往杜清檀那边靠了靠,警惕地道:“何事?”   独孤不求勾起红艳艳的唇角,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人各有志,能去边陲杀敌也是极好的,你什么时候走?天已渐凉,再不走路上不好行动。”   元鹤正想说话,他就把酒杯放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能再喝了,实不相瞒,我与五娘这段日子戒酒,想要一个孩儿呢。”   “……”元鹤岂能看不出来他的故意炫耀。   只是为什么态度瞬间来了这么大一个转变,元鹤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思来想去,似乎也没失礼吧?   元鹤没计较,温和地道:“确实该要了,我先祝你们心想事成。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去凉州。   杜清檀莫名其妙的,赶紧留客:“家里不是没有客房,今夜不要回去了。”   然后她的胳膊就被独孤不求暗里拧了一下,不疼,但是很让人生气。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再回头对上元鹤,又是春风扑面般温暖。   元鹤尽数看在眼里,也不显露,只推心置腹地道:“我今日来,是还想提醒你们,此处不可久留,设法避开最好。   我从前有些部下,仍然肯给我几分薄面,会把一些地方上的稀奇事说给我听。   据报,有僧人在陕城造龙华寺,建大型病坊,收治病人数百。圣人有意拨钱资助,以显慈悲。此事尚缺合适的人管理,五娘不如试试。” 第427章 话术   独孤不求将手搭在杜清檀肩上,想把人拨拉过去。   杜清檀不但不理,反而更往内侧挪了几分。   他硬生生将她掰过来,压住,见她挣扎不得,微微得意:“哼,我给你说,你之所以能赢,不是我力气没你大,而是让着你呢。”   杜清檀冷幽幽地看着他:“你之所以和元二哥过不去,又是因为什么呢?”   独孤不求理直气壮:“我醋呗!还能有什么?”   “……”杜清檀面对这种直白,只能无话可说。   独孤不求见她迟迟没有反驳,也没动手,就把那一点仅存的警觉给灭了,继续理直气壮。   “你说啊,给他做媒,无论多么好的小娘子,他要不就嫌人家上不得厅堂,要不就嫌人家下不得厨房。   我就担心,他老是拿你做对比,也不想想,能和你比的人有多少?   眼光如此之高,如何能够成家?咱俩倒也罢了,反正还是好好的过日子,该生孩子生孩子。   他就不一样了,本就一大把年纪,再这样拖下去,啥都没有,害着的还不是他自个儿,对吧?”   杜清檀继续无言以对。   她能说什么呢?   独孤某人如此话术,先言明他吃醋,再把她高高捧着,也没攻击元鹤,只表达关心。   她即便想骂他小气,也是骂不出来,反而显得她有点过分。   行吧,那就不说了,她翻个身,裹紧被子:“不早了,睡吧。”   独孤不求偏不饶她,锲而不舍地往她被窝里钻:“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呢。”   杜清檀烦不胜烦,只好勉为其难地敷衍:“或许他真是没看对眼,和我没关系。”   “那最好啦,我就是……嗯……有点可怜他,差一点点,我也和他一样了。”   独孤不求熟练地把她翻了一面,就和煎鱼似的,还小声商量:“我想点灯。”   “点你个头啊!”杜清檀被他折腾烦了,不由河东狮吼。   “如果你想,也不是不可以。”独孤不求嘴上的脾气很好,身上的脾气一点不好,趁她没注意,又把她翻了一面。   他看得太专注,杜清檀恼羞成怒,起身想要反攻,却被迅速镇压。   就连月亮都羞进了云层里。   半晌,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小杜,下次咱们可以再适当地喝一点点葡萄酒。”   “不喝。”   “不,你想喝。”男人的声音带着餍足:“如果你累,我可以喂你喝。”   “我说过不想喝。”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暴躁。   “别装了,小杜,老夫老妻,谁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让我这样那样,指着我做。”   “你说什么?”杜清檀冷笑。   “不说就不说,做丈夫的总是要让着妻子的。”   独孤不求心满意足,突然又凑过去:“其实你比我还懂,知道怎么才舒服,真不愧是学医的……”   杜清檀猛地坐起,他赶紧认错:“是我孟浪了,真不像话!以后再也不会了。睡吧,睡吧。”   一床被子盖住两个人,风也温柔,云也娇羞。   杜清檀昏昏欲睡之际,突然他在耳边低声道:“为了元二哥着想,以后都由我来和他打交道吧。”   “嗯……”她困得要死,不想再争雄雌。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呵呵,元二,早前没争过他,现在也别想!   不过千日防贼太累,最根本的还是得赶紧寻个合适的女子嫁过去。   杜清檀又在家养了几日,还没去销假呢,东宫就派了人来寻她。   来的是太子身边的侍人:“太子妃病得不轻,吃不下汤药,喝多少吐多少,饮食也极差。   殿下说,若是杜司药稍许好一些了,那就烦劳您走一趟,替太子妃开些食方养养身子。”   侍人有气无力,一脸倒霉相。   东宫日子过得凄惨,眼看距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瞬间却被接连杖毙嫡长子和有孕在身的嫡女。   俗话说得好,钱米是人的骨气,儿女是人的威风,中年丧子丧女,可不是所有气势都没了么。   独孤不求彼时并不在家,唯有洪氏领了梅梅来看杜清檀,母女列席一旁,尽数入眼。   洪氏早听丈夫提过这里头的大事,先就替杜清檀担忧起来,连使眼色,就想让她拒绝。   杜清檀却知自己逃不过,也没想逃。   在众人眼中,独孤不求就是东宫一系,她这个半路加进来的,也应该是。   倘若她敢拒绝给太子妃瞧病,就是背主,终其一生,都会被攻讦,被鄙视。   有些风险可以避开,有些,却是避无可避,只能碰运气。   她很爽快地起了身,和侍人说道:“我虽尚未完全痊愈,却不是不能出门。还请稍待,我换身衣裳就来。”   侍人很感激,说了一堆好话。   杜清檀没放在心上,只抓了一把糖递给梅梅:“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好好学习制作药膳啊。”   洪氏紧紧拉住她的衣角:“弟妹……”   杜清檀微微一笑,掰开洪氏的手,跟着侍人飘然而去。   短短几天不见,太子夫妇瘦弱憔悴到完全变了个人。   太子妃犹为凄惨,几乎可以说是皮包骨头,然而一双眼睛亮如鬼火。   杜清檀只看这双眼睛,就知道不会有大碍,诊脉之后开了几个食方,看看太子欲言又止的模样,索性卷起袖子去了厨房,亲自做了一道甘麦大枣蜜饮。   做好端出,却见太子拦在道旁:“你做的这个是治什么的?”   杜清檀实话实说:“可治悲伤欲哭,精神恍惚。”   太子神色肃穆:“若是稍后圣人传召,问你此间情况,你将如何作答?”   杜清檀微一思忖:“实话实说。”   太子看了她一眼,既不让开,也不说话。   杜清檀想了又想,慎重地道:“母子连心,人之常情。”   倘若一位母亲,在突然同时失去两个孩子的情况下,仍然面不改色,毫无悲戚之意,不是包藏祸心也是深不可测。   她若是女皇,会认为对方绝不可信。   余下的话,她没说,太子也没问,只缓缓让开路,说道:“有劳你了。” 第428章 她早就知道   “你是不是觉着,我罪有应得?”   太子妃喝完甘麦大枣蜜饮,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杜清檀。   “你心里肯定在说,这人之前多骄狂啊,对着我指手画脚,还扔东西打我,想坏我姻缘。   现在看看她,多惨啊,报应来得这么快。若是她之前修身养性,孩子们也不至于不知轻重。”   杜清檀垂着眼皮,一言不发,确实,太子妃这行为,真是迅速冲淡了她的同情。   太子妃见她不说话,突地挣起身来,紧紧抓住她的肩头,嘶声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这就不能装死了,杜清檀适时做出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太子立刻冲上来拉开太子妃,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   太子妃哭倒在地,声嘶力竭:“我让她去给慧娘开食方,她怎么那么巧就病了呢?病了没多久,慧娘就……”   她仰起头,怨毒地道:“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故意装病避开了去?为何不提醒?”   杜清檀抬眼看向太子,从后者脸上看到了一丝怀疑。   杜清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我不知殿下为何这样想,我与张氏兄弟……”   她本想说她与张氏兄弟亦是有仇,话到口边,她看到了太子妃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意。   纵然快得如同闪电,瞬间杳然无踪。   却已足够让人警醒。   这是要拉她下水,要让她公开说出与张氏兄弟有仇的话。   杜清檀及时刹住,沉重叹息。   “误会已生,我不知道该如何辩白。若真如殿下所言,我要装病避开,何必再往郡主府走那一趟呢?再者,殿下认为,下官何德何能,能够知晓二位殿下都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言辞激烈起来:“我本该一头撞死在这里,以证清白,但,这并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亦是辜负了独孤的嘱托。”   她大喊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道:“何事?”   杜清檀郑重行礼:“如此羞辱猜忌,请恕下官从此以后,再不能来东宫伺奉了。”   她没管太子和太子妃是什么神情,不顾太子的挽留,毅然决然地快步离开,始终不曾回头。   太子目送杜清檀远去,忍不住训斥太子妃:“你可是疯了?与她何干?对你我有何好处?”   太子妃疯狂地道:“我不管,有人和我说,她早就知道,故意装病避祸!”   她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太子的衣领,低声细语:“我就想看看,她今日若是也在这里说了张氏兄弟的坏话,会不会也被杖毙!”   太子被吓坏了,用力捂住她的嘴,哑声道:“我早和你说过了,根源不在这里,而是在我身上……在我身上……”   只怪他是女皇的亲子,是皇嗣,距离那个位子太近,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身边人带来杀身之祸。   太子说着说着,痛苦地哭了起来。   太子妃反而收了眼泪,喃喃地道:“是啊,因为你,我娘家几乎都被杀光了,我的子女也死得差不多啦,殿下,殿下,我只有你了啊……”   太子紧紧抱住她,哭得不能自已。   杜清檀冲出东宫,停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想来太子夫妇再不好意思让她来看病了,这样的机会不常有,若是运用得当,未尝不是转机。   她阴沉着脸回了家,反复回想刚才在东宫的那一幕。   总觉得太子妃的情况有些不对劲,疯狂绝望都可以理解,却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指责她,怀疑她。   除非是有人在太子妃面前说了什么。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太子妃如此不管不顾。   那么,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想让她也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把命送掉?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杜清檀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去了武八娘家。   因着才出了大事,武八娘也不敢宴饮作乐,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家逼孩子念书+打孩子消遣。   壮实郎苦不堪言,看到杜清檀宛若见了救星,直扑上去抓住她的袖子往她身后躲,抱怨:“檀姨救命,自从我小舅成亲回了长安,就再也没人能救我了。”   杜清檀失笑:“你比我还要高壮,我能救你?”   壮实郎道:“难道我是身体没有我娘壮实吗?我是魂魄和心都在对她瑟瑟发抖啊!”   武八娘好气又好笑,叉着腰把人赶走,拉了杜清檀落座:“怎么了?”   杜清檀也不敢和她完全说真话,只道:“我想恳请梁王帮忙,让我去陕城龙华寺……但我才从东宫出来,不便再去梁王府。”   武八娘不疑有他:“现下这种情况,确实能够避开是最好,你回去等信吧,我抓紧办好。”   杜清檀没敢久留,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   她前脚刚进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院门又响了起来。   来的是两个面生的宦官,神色格外严肃:“圣人宣杜司药入宫觐见。”   果然是一个烂泥塘子,陷进去就难得拔出来。   杜清檀叹息一声,硬着头皮换了官服,跟着人往宫里去。   走到一半,暮鼓突然响起,“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更比一声急。   随着这声响,暮色也似乎迅速降临至洛阳城,远处的城墙什么的都渐渐模糊起来。   这个时候入宫,完事后只怕已经是深夜了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   杜清檀茫然地想。   “五娘!”独孤不求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她回头,只见他穿着绿色六品官服,急急忙忙地骑着枣红马朝她赶来,眉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   她突然间很委屈,很想哭,泪水浮到眼前,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仰着头,朝独孤不求微笑:“圣人召见我呢,你回去吧。”   独孤不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那两名眼生的宦官,什么都没说,就在那直挺挺地站着,目送她走远。   杜清檀刚走进宫门,就听一人冷冷地道:“把她送去司正司。”   杜清檀一凛,迅速抬眼看去,但见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神色漠然的中年宦官,她,并不认识。 第429章 自觉   “我要见圣人。”   杜清檀看着面前那些陌生的面孔,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这是一个针对她的圈套。   仔细想想,她入宫以来得罪最狠的人,无非就是张氏兄弟。   再有就是因为晋升太快,被她挡了道的,眼红嫉妒的那些人。   倘若她一直春风得意,这些小人原本也不算什么。   但若是她一朝失势,这些小人就会变成将她推入地狱的帮凶。   如今圣人年迈,难得接见官员,她亦许久不曾面圣,正是这些人造事的好时机。   人心自来如此,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冷静应对就是了。   中年宦官果然冷笑着道:“圣人国务繁忙,哪里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能见得的?有什么事,到司正司说!”   杜清檀继续争取:“我是内医局的人,不归司正司管。”   一旦任由这些人把她关进深宫,与世隔绝,什么消息都不能往外传,等待她的将是死路一条。   内医局则不同,由殿中省管理,内医局奉御什么的,都能说得上话,这些人也能常有机会外出。   中年宦官笑了:“虽是如此,但你的职务始终只是司药,而非内医局官职,司正司管你,理所应当!”   不等杜清檀再次反驳,他将手用力一挥,蛮横地道:“带下去!杜司药若是不想吃苦,还请自重。”   这意思就是,如果杜清檀再敢反抗,就要动手打人了。   杜清檀微微一笑:“您放心,我当然不会自找苦吃。”   审时度势,不就是这么个理吗?   她磨磨蹭蹭的,故意拖延时间,想让更多人看到:“既然我还归司内司管,不知尚食局可知晓此事?”   中年宦官没搭理她,直接一个手势,就有人上前去堵她的嘴。   “我自己来!”杜清檀嫌弃他们脏,迅速掏出一块帕子塞进自己嘴里。   “……”众人瞬间沉默,看她的眼神都不正常起来。   中年宦官冷冷一笑,没再多话。   司正司掌管后宫宫规罚处,被关进来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因为杜清檀太过配合,是以这些人也没给她上绑什么的。   她好好地走着,见周围人不多,就迅速上前,塞了个袋子给中年宦官。   然后火速抽出嘴里的帕子,压低声音:“公公,若是我非死不可,请务必让我死得舒服干脆些,可好?”   不等那宦官说话,她又往嘴里塞回帕子。   “……”宦官掂着沉甸甸的袋子,看看镇定自若的杜清檀,瞬间想了很多。   杜清檀乖巧地侧着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凤眼里全是纯良和柔弱,还带了那么几分认命的无奈。   但是,宦官并不敢当真。   有关这位杜司药的传言可太多了,有人说她只是运气好,也有人说她其实是个疯子。   但他知道,能够顺利走到这一步的人,运气必须要有,疯劲儿也要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本事。   看看,塞钱袋子以求死得舒坦干脆,自己个儿堵住自己的嘴,这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自己和人家又没仇,做人做事还得留个余地才好。   人死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万一人翻身就不一样了。   于是宦官没收杜清檀的钱,并且缓和了神色:“都是跑腿办事的人,你若不为难我,我也不会为难你。”   杜清檀认真点头,因为嘴被堵着,说不出来话,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   看起来居然很可爱,实在难以让人生出恶感。   宦官想了想,说道:“只要你别乱来,这嘴倒也不必塞了。”   “我一定配合不捣乱,我怕疼,也怕没体面。”杜清檀抽出帕子,看着宦官诚恳而笑:“请问尊姓大名?”   宦官犹豫了一下,说道:“姓甄,名富贵。”   “好名儿,必有后福。”杜清檀像个江湖神棍似的夸了人家一通,见甄富贵一副想和她撇清关系的样子,就及时闭嘴,保持安静和距离。   甄富贵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不想把杜清檀得罪狠了,却也不想和她表现得亲近,那会给他惹麻烦的。   几人默不作声地走到司正司,杜清檀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些人,平时都和她“姐姐、妹妹”地叫着,有个头痛脑热、月事不调也都爱找她,这会儿全都装作没看到,或者装作不认识。   杜清檀当然不会有什么愤怒的情绪,更不会不识趣地主动去找她们套近乎。   她平静地听从安排,被关进了一间阴暗湿冷的破旧房间。   室内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臭味,让人想要一探究竟,然而天色已经暗沉,室内无灯,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臭味,她其实还算熟悉,具体来说,就是肉类腐败之后的那种奇臭无比,会熏死人的味道。   杜清檀站在门边,不太想往里面走,因为生怕会踩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顺着门侧的墙壁坐下去,没多会儿就感觉到了冷和饿。   她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袋子,掏出一条肉干,和着臭味,慢吞吞地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意犹未尽,但她不打算再吃,这是续命的东西,谁晓得这些人要把她关多久,万一他们其实是想饿死她呢?   宫外,独孤不求坐在家里,很冷静地抽出他那把横刀,坐在院子里,专注而认真地磨了又磨,直到磨得刀锋雪亮。   他扯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发丝应声而断。   他珍惜地将刀收起,起身,吃了一大个胡饼,又吃了一大碗炖羊肉,再命人送了热水,很仔细地沐浴,更衣,写信,躺到床上,很认真地睡觉。   五更天,他准时醒来,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再将刀擦了一遍,穿上一套新的官服,准备出门。   罗叶和红叶看得心惊胆战,壮着胆子拦住了他:“主君是想去做什么呢?”   独孤不求勾唇而笑:“你们以为我是想去做什么呢?”   罗叶不敢明说,只道:“主母临行前有交待,要您看顾好家中,千万不可冲动。”   独孤不求道:“谁说我要冲动了?难道以为我要去杀人?你们听好,若是明日傍晚,我还未曾归家,便将案上书信送给我家兄长。” 第430章 陪她一起   独孤不求没去大理寺,而是直接去了宫门处,他也没走寻常路,掏出火凤令,肃穆地道:“我要求见圣人。”   守卫宫门的官员认得他,也认得这火凤令,并不敢耽搁,立刻就往里报了。   独孤不求安静而沉稳地等了一会儿,突然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千牛卫,为首之人将剑指着他道:“就是他!把他抓住!”   众千牛卫小心谨慎地朝独孤不求围拢过来。   独孤不求温文儒雅地在那站着,轻轻一笑:“武参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武参军冷笑:“有人告你谋逆,圣人命我将你拿下!我正要去拿你呢,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独孤不求丝毫不信,先对付杜清檀,再对付他,倒也算计得不错。   只可惜没有同时下手,不然他肯定不能如此从容。   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是么?这可奇怪了,圣人才刚宣我觐见,想是突然改了主意?   参军若是不急,不如待我见过圣人再行抓捕?以免圣人问起,又要解释,多麻烦。”   武参军想到他无缘无故不会在宫门处出现,就有些犹豫。   忽听一人高声道:“还等什么?!”   武参军由来一个激灵,立刻就要拿人:“谁知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先拿下再说!”   两名千牛卫率先扑上,独孤不求足跟一旋,灵巧如游鱼,轻轻就滑了出去,那二人措手不及,猛地撞到一处,摔了个灰头土脸。   独孤不求也没讥笑,平和有礼地道:“不要着急,先等等,待我见过圣人再跟你们走。”   他越是平静有礼,武参军越是觉得没面子,愤怒地道:“你们还等什么?拔刀!”   “呛啷”一阵声响,雪白冷光出鞘,众千牛卫持刀环绕,如临大敌。   独孤不求被围在中间,却毫无慌张,只管闲适而立,微笑从容。   没人敢打头阵,“独孤拼命”的名头不是白叫的,随着他声名鹊起,从前在长安斗场的事迹、以及护送太子回京、独战刺客等都被挖了出来。   据闻,这位出身名将世家、漂亮到天怒人怨的大理寺丞徒手便可杀人,可以一敌十,一旦动手,不见血不罢休。   谁也不想做那个出头羊,于是很滑稽的场面出现了。   一群威风凛凛的千牛卫,拿着雪亮的横刀,小心翼翼地围着身着绿色绸缎官袍、文雅漂亮的美男子团团转圈。   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很丢人。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低咳一声,高声道:“大理寺丞独孤不求,圣人宣召!”   独孤不求勾起红艳艳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漂亮牙齿,笑容惑人:“您瞧,武参军,我没骗您吧。”   不顾武参军瞬间阴沉下去的脸色,他大步朝着宫门走去,有千牛卫拦路不放,他就笑眯眯地看着人家。   笑容真诚漂亮,丝毫没有阴冷威胁之意。   被看的千牛卫默了片刻,低头收刀,让到一旁。   独孤不求客气地冲人抱拳,闲适自若地穿过人群,昂首阔步入了宫廷。   进去之后,他突然顿住脚步,回头,冲着武参军露出了一个挑衅而充满杀意的笑容。   武参军由来打了一个寒颤,再看,那身姿挺秀如竹的独孤六郎已然走了老远。   独孤不求低头垂眸,缓步走入殿中,三拜九叩行君臣之礼,听到叫起,便利索地起了身。   女皇轻轻笑了:“五郎、六郎,你们瞧,独孤是不是既有文人之清雅,又有武人之阳刚?”   “圣人谬赞,微臣惭愧。”独孤不求微微一笑,目光透过浓密的长睫往前,看到张氏兄弟如同两条巴儿狗,一左一右地趴在女皇脚下。   女皇见他笑得青春好看,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问道:“夸你就受着,难不成朕还会说假话?”   独孤不求就爽朗地笑了,朗声道:“谢圣人夸赞!微臣努力保持清雅阳刚!”   女皇被他逗笑:“果真如此,五娘真该来谢谢朕!”   提及杜清檀,张氏兄弟立刻互相递了个眼色。   独孤不求只作不知,笑道:“微臣夫妻十分感激圣人撮合成全,五娘日日都要在佛前烧香祈愿,为圣人祈福呢。”   女皇倒也没觉着他撒谎,只道:“你今日寻朕,是有什么事要报?”   独孤不求看向张氏兄弟。   女皇摆摆手:“无碍。”   张氏兄弟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火凤使又如何,圣人信重他们!   独孤不求也就没有坚持,平静地道:“微臣是来恳请圣人惩处内子的。”   女皇讶异地挑了挑眉,收起笑容,语气也不好起来:“你动用火凤令,就是来和朕说这个?”   张五郎掩口而笑,貌似相劝,实则火上浇油:“圣人息怒,独孤六郎夫妻情深,或是以为夫妻间的龃龉,就是天大的事呢!”   张六郎也跟着笑:“毕竟是圣人赐婚,独孤就算想要和离,那也不敢呀。”   独孤不求丝毫不为这二人的可恶所动,始终心平气和:“若只是因为夫妻间的龃龉,微臣自然不敢打扰圣人。且,圣人明鉴,微臣夫妻感情极佳,最近还筹谋着想要添个孩儿呢。”   女皇沉默片刻,突然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   张氏兄弟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低着头站起身来,缓步退出。   张六郎走了几步,猛地回头看向独孤不求,目光怨毒。   独孤不求视而不见,等到二人退出,方再次行礼。   “内子有负皇恩,她身为圣人亲封的司药,又在内医局行走,竟然未得圣人允许,先是听从东宫之令,去给陈留郡主调理饮食,后又应东宫之请,去给太子妃看病……”   女皇眼中冷光明明灭灭,神情莫测:“所以呢?”   独孤不求捧出火凤令:“微臣承蒙圣人青眼,方能从一戴罪之人重新做到大理寺丞。微臣从不敢忘,微臣所有一切,俱是圣人所赐,即便那个人是吾妻,是至爱,也不该有丝毫隐瞒包庇。”   女皇目光微冷:“你对至爱之人尚且如此,怎么就对朕如此忠心呢?”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自古忠义难两全,她若是死了,微臣会陪她一起。” 第431章 嗷!   “咔咔~”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开了一条细缝。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杜清檀贪婪地张大鼻孔,深呼吸。   不行了,她的肺,不行了,她的嗅觉。   天亮她才看清楚,屋角死了两只大耗子,简直惨不忍睹。   一夜半日,那可怕的味道浸染透了她的衣袖、肌肤、头发,让人生无可恋。   两张陌生的脸出现在门口,充满了力量的横肉,视人命为草芥的死鱼眼,不讲理的粗壮脖颈,螃蟹一样横行的壮实肩膀,宛若泰山一样的胸怀。   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不祥。   “来人啊,有吃的吗?给我点水……”杜清檀虚弱地嚷嚷着,慢慢站起身来,准备御敌。   如果她没有猜错,对方是取她的命来了。   借口估计就是她霸道强横,在反抗的过程中被行刑宫人失手打死。   之前,她以为他们会把她饿死或者毒死,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   现在用上这种蛮横的方式,当然是因为独孤不求做出了让对方惶恐的举动。   所以她必须反击,必须活下去。   哪怕就是断了胳膊断了腿,也要留下命来!   杜清檀掏出帕子,利索地把两只手掌缠好,再将袍脚掖到腰带上,顺带从腰带里摸出一根钢针。   感谢太医署的针博士不藏私,不遗余力、颇有耐心地教导她。   感谢父母教给她“技多不压身”的真理。   那两个体壮膘肥的宫人走进房门,反手就将门关上了,跟着,门锁“咔哒”一声响,是被人从外面锁了个严严实实。   杜清檀将手藏在身后,纤瘦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眼神惊恐,声音沙哑:“你,你们要干什么?”   宫人狞笑着,一左一右朝她包抄过来。   杜清檀瑟瑟发抖,强作镇定,口出威胁:“我是圣人亲封的六品司药,我家夫君也是大理寺丞!我可不是普通人!若我有事,你们一定跑不掉!”   宫人甲嘲讽地笑了起来:“我好怕呀!但是谁让你胆大包天,骄狂傲慢,竟敢攻击宫人,想要强行逃跑呢?我这一不小心,出手重了点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宫人乙则娇羞地翘起兰花指半掩着口,轻笑:“哎呀,好可怜的小美人儿,姐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听说你想死得干脆些,放心,姐姐我一定不让你疼,啊~”   杜清檀一阵恶寒,幸亏胃里没东西,不然一定吐出来。   她做了更让人恶寒的事,有气无力地哑着嗓子,活像被恶霸欺负得走投无路小娘子:“你要干什么?啊,啊,不要啊……”   宫人乙硬生生被她逗笑了:“不如,让我先玩玩?”   宫人甲抱着手臂让到一旁,一歪下巴:“快些!”   宫人乙朝着杜清檀走过来:“你若听话,我让你死得舒服些,不然,先把你的脸蛋划烂,折了你的手脚,踩烂你的内脏!”   杜清檀闭上了眼睛。   等到对方朝她逼近,她伸出了左手。   宫人乙警觉地往反方向避开,杜清檀的右手闪电般地挥了出去,握在指缝中的钢针刚好撞上宫人乙的眼睛。   “嗷!”宫人乙惨叫出声,一只手迅速捂住眼睛,另一只手胡乱去抓杜清檀。   杜清檀灵巧地避到一旁,手起掌落,精准狠地砍到宫人乙的后颈上。   “啪叽”一声响,宫人乙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杜清檀猛地往下一蹲,避开了朝她猛扑过来的宫人甲。   “啊啊啊啊……救命啊……来人啊,你们这是设私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救命呀……救命……”   杜清檀凄惨地喊叫着,狼狈地和宫人甲缠斗起来,并且毫无悬念地落到了下方。   没办法,人家吃饱喝足,身强体壮,她那么瘦弱,还饿了一天一夜,又没睡好,肯定打不过。   打着打着,她脚下一个踉跄,仰面摔倒在地。   宫人甲大喜,猛地跳起来,重重地往她的腹部坐下去。   这身高体重砸下去,杜清檀的内脏真会被压烂。   杜清檀完全没料到对方竟然会这样,冷汗“嗖”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之前那些岁月里练就的本能救了她的命,几乎是在发现对方意图的同时,身体已经自动激发,迅速翻滚闪避。   “咚”的一声闷响,宫人甲一屁股笃到了地上。   因为完全没料到杜清檀能躲开,她摔得有点重,龇牙咧嘴起不来。   杜清檀揉身而起,指间的钢针稳准狠地刺入了宫人甲的腰椎穴位。   拔起再刺入,刺入再拔起。   宫人甲抽搐了几下,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杜清檀起身,沉稳地朝宫人乙走去,再在她身上的关键穴位补了几针。   与此同时,她惊恐地尖叫,嘶吼,威胁,求饶,摔摔打打。   因为觉得不够真实,索性将拳脚落到两个宫人身上。   闷响声夹杂着她的惨叫声,传到外面就像是她遭受了可怕的凌虐一样。   外面守着的人大概是觉得太过惨烈,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走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杜清檀也结束了她的表演,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干涩地嚼着肉干,安静等待结局到来。   她的体力她知道,虽然会那么一点拳法技法,但远不能和独孤不求这样专司杀人的比。   一旦这屋里的实情瞒不住,再进来的,就不会只是一两个人。   她百分之百会死,并且会死得很惨。   所以,独孤不求,你一定要快一点。   与此同时,留仙宫中,张五郎蹙着眉头、瞅着大殿,低声问道:“六郎,你说那小子能不能说动圣人?”   张六郎阴沉沉地道:“能否说动都不重要,只要人死得够快就行。圣人总不能为了这么一个人,就要我俩的命。”   张五郎道:“倒也是。”   张六郎就道:“之前派过去的人,想来差不多该办完差事了,怎么还不回来复命?”   张五郎想了想,说道:“那女人狡诈多端,很是凶残,没那么好对付。再派几个人过去催催,务必亲眼看着她死,以绝后患!”   “行。”张六郎一笑,指着几个宦官道:“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第432章 啊呸!   张氏兄弟目送心腹远去,都安心地在那等着好消息。   忽听女皇传召,在外伺候的宫人快步而入,紧接着又快步而出,高声道:“传杜清檀觐见!”   金守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怎么回事啊?还不快去找!”   他前天莫名摔了一跤,扭着了脚,只得留在房里休养,直到今早才有人告诉他出了大事。   他急急忙忙赶来,就希望还来得及。   张六郎冷笑一声,拉了张五郎站在一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着人,等到找着,不死也是半残!   一群宦官气势汹汹地闯进司正司,只要有人在前拦路询问,就毫不客气地把人推倒在地,虎狼一般往里闯。   众宫人敢怒不敢言,张氏兄弟把持朝政,皇孙尚且为此丢命,更何论她们这些小宫人,死了也是白死。   甄富贵闻声赶来:“怎么回事?”   “为何还不去复命?”为首的宦官冷脸冷语。   双方一对眼,甄富贵就懂了,张氏兄弟等不及要取杜清檀的命了。   他无声轻叹,前头领路:“正在办理,她身手不错,故而有所耽搁,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一群人走了一半,忽见一群女官疾步而来,为首之人神色严肃,不怒自威,正是程尚食。   双方对上,互不相让。   “你们要干什么?耽搁了圣令担待得起吗?”   甄富贵担心差事办得不顺,会有麻烦涉及己身,赶紧地跳出去,冲着程尚食嚷嚷。   程尚食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端庄温和地行礼:“不知这位公公如何称呼?耽搁什么圣令?”   甄富贵把眼看向身后的小伙伴。   那宦官越众而出,倨傲地对着程尚食道:“既是圣令,又岂是后宫奴婢能够知晓的?”   程尚食淡淡地道:“涉及到尚食局,我就有权知道。”   那宦官冷笑一声:“你敢抗命?是嫌活得太久了吗?”   “怎么这样说话!”程尚食身后的女官们纷纷嚷嚷起来,双方吵成一团。   “怎么回事?”陆尚宫疾步而来,双目充血,眉间满是折痕,眼眶下方浮着浓重的青影。   “尚宫来了,正好评理……”程尚食把她拉过去,冷静地说道起来。   宦官们一看情况不对,这样耽搁下去不得了,便强行冲闯,务必要把人弄死。   倒也不是杜清檀和他们有深仇大恨,而是事到如今,只有弄死这人,才能立威。   雷燕娘大喊:“此时不动手,还要等到何时?你们真想做鱼肉,任人宰割吗?”   众女官想起来前程尚食的话:“自古以来,内宫之中,宦官与女官,此消彼长。任由他们势大,我们便要任其宰割。   今日是杜清檀未经审理便被私刑处死,蔫知明日会不会是你们自己呢?”   “轰”的一声响,女官们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为杜清檀,也是为了自己。   两边人互相推搡争执着,来到了关押杜清檀的房间门口。   屋里悄无声息,透着不祥。   甄富贵抖着手开了门,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熏得众人险些昏死过去。   捏住了鼻子,再往里看,只见两名山岳般的宫人瘫睡在地上,杜清檀这个重要人物却不见了身影。   众人面面相觑,程尚食和陆尚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   “哈……杜清檀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宦官们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回,都不用他们出手了,光凭着律法,杜清檀就得死。   闹闹嚷嚷间,金守珍带着人赶来了。   一看,当事人不见了,饶是他再怎么机智无双,这会儿也只剩下了呆滞和焦躁。   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条弱弱的女声从众人头顶响起:“圣人知道我的事了吗?圣人要见我吗?”   众人抬头,但见房梁上方趴着一个人,绿色的女官服饰和漂亮的脸上全是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不正常。   “……”   “!!!”   “???”   众人的心情千奇百怪,简直难以形容。   金守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你怎么跑到上面去啦?快下来!圣人要见你!”   “不会再有人对我动私刑,千方百计就想弄死我,杀人灭口啦?”杜清檀紧紧抱着横梁,不忘往外输出诛心之言。   “不会,不会。我们都在呢,你看,陆尚宫、程尚食,还有我……”金守珍谆谆善诱。   杜清檀软弱地道:“我下不来。”   “那,你是怎么上去的?”金守珍没忍住心中的疑问。   杜清檀虚弱地道:“因为我想留着命见圣人,我太害怕了,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就上去了,也或许……”   她顿了顿,露出飘忽的神情:“我太过惊惧害怕晕了过去,醒来就在上面了,恍惚是有仙人帮了我?”   啊呸!这是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无论如何,最终还是弄了梯子,把匍匐在房梁上的人接了下来。   “换身衣裳吧。”有人提议,“这样面圣太过失礼。”   “我不。”杜清檀扭了两扭,委屈瘪嘴:“我就要这样见圣人,我要圣人为我做主。”   熟悉她的人,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寒。   “走吧,走吧。就这样去。”金守珍叹息,好好的美人儿,被逼成这样,也是够惨。   杜清檀轻踢地上的两名宫人,郑重声明:“她们没死,活得好好的,我可把人交给你们了,再有事,和我无关,一定是有人杀人灭口!”   陆尚宫也好,金守珍也好,甄富贵也好,都没接话,这么个烂摊子,不好接。   杜清檀才不管这些,证明人还活着之后,就这么灰头土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留仙宫。   一阵慷慨激昂的琵琶声自大殿之中传来,杜清檀驻足细听,认出这是独孤不求的琵琶声。   一曲终了,她缓步入内,三拜九叩:“罪臣见过圣人,罪臣多谢圣人救命之恩。”   女皇看到她的模样,先是一惊,随即掩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恶臭熏人!”   宫人赶紧把杜清檀拉下去梳洗。   杜清檀完全放弃抵抗,瘫平四肢被拖出去的同时,不忘告状:“回圣人,他们拿死老鼠丢在微臣身上……” 第433章 再会花开见佛   “你有什么要和朕说吗?”女皇看着杜清檀,神色莫测。   杜清檀想了想,说道:“微臣许久不曾见到圣人了,很想给圣人做一份花开见佛。”   这个答复,让在场的人都很意外。   大家都以为杜清檀会告状,会哭诉,谁知她只说了一句“他们拿死老鼠扔在微臣身上”就没再提其他。   现在想来,那句话更像是在向女皇解释,她身上为什么那样臭。   人都是自以为是的家伙,经常都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一旦自己觉得了,再看假的也是真的。   女皇沉默片刻,语气温和了几分:“为什么?”   杜清檀说:“因为微臣夫妻什么都是您给的啊,对于微臣来说,您就是佛。许久不见,很是想念。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自量力,但微臣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对您好。”   “你信吗?”女皇笑了:“你说这话,你信吗?”   杜清檀睁着黑白分明的凤眼,奇怪地道:“我思我想,我把它们付诸于口,为什么不信呢?微臣没有说假话。”   “你们夫妻啊,还真是夫妻。”   女皇别有意味地看了独孤不求一眼,说道:“独孤刚才和你说了同样的话。”   “微臣承蒙圣人青眼,方能从一戴罪之人重新做到大理寺丞。微臣从不敢忘,微臣所有一切,俱是圣人所赐,即便那个人是吾妻,是至爱,也不该有丝毫隐瞒包庇。”   独孤不求之前和她这样说,现在杜清檀又说了类似的话。   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就真是这么想的。   女皇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独孤死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杜清檀道:“反正微臣不会陪着他一起死。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微臣养呢。”   “……”独孤不求哀怨地看了她一眼,露出认命的神色,她就是这种玩意儿,他又不是不知道,还抱什么幻想呢。   女皇狂笑起来。   金守珍和张氏兄弟也跟着一起陪笑。   女皇笑累了,说道:“罢了,什么花开见佛也不必了,说说,你想要什么吧。”   杜清檀没追究被陷害的事,是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   那么,这个时候问她要什么,也是给赔偿的意思。   杜清檀沉声道:“听说陕城建了龙华寺,有大病坊,坊中病人若干,圣人打算布施救人,但是欠缺人手。微臣愿意前往陕城办理此事,为圣人分忧。”   女皇沉默片刻,道:“你去罢。”   独孤不求立刻上前跟上:“圣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微臣年岁不小,却还没个孩儿……”   女皇不耐烦地道:“你要生就生,关朕什么事,滚!”   独孤不求试探着道:“可是,臣妻去了陕城,夫妻两地分居……”   女皇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你不想留在神都,朕还不想让你留呢,滚!”   两刻钟后,夫妻俩扶持着走出了宫门。   他们先是遇到了李岱。   李岱似乎是要进宫,看到他们也没特意询问,只目光淡淡地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微微颔首:“回去了?”   独孤不求回的话:“回去了。”   李岱欲言又止,最终沉声道:“保重。”   他从二人身边走过,温润如玉,步履沉稳。   跟着,夫妻俩又遇到了梁王。   梁王很直白地道:“没事就好,八娘坐在我面前一直哭啊哭,哭到半夜时候也不肯走。”   杜清檀心中温暖,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圣人已经允许我去龙华寺打理病坊了。”   梁王点点头:“那我就不再提及这事儿了。你临行前,得多给我几个食方才行。”   杜清檀笑着应下。   走不多远,又遇到周医令和裴元照站在道旁聊天,这二人一边聊,一边盯着她这个方向。   显然,也是在等她。   杜清檀就更高兴了,得意洋洋地和独孤不求说道:“看来,我做人还行,这么多人关心我呢。”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呵”了一声。   又走了没多远,遇到了元鹤。   元鹤张口就怪独孤不求:“出了这般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为何不告知我?”   “呵呵~”独孤不求直接翻了个白眼。   杜清檀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赶紧抢在前头:“他怕给二哥增加麻烦。”   “呵呵呵~”独孤不求笑了三声,让人格外尴尬的那种笑。   “……”杜清檀沉默片刻,扬手就要打人:“你再阴阳怪气地笑了试试?再呵呵给我听听?”   独孤不求拔足狂奔,须臾跑得不见了影踪。   “……”杜清檀无话可说,还很尴尬,默了片刻,抬起头,对着元鹤笑:“呵呵呵~”   元鹤沉默。   二人别扭着走了一段路后,到了岔路口,元鹤停下来:“看到你们完好无损就行,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杜清檀行礼相送,看到元鹤走远了,折身往家走。   走着走着,独孤不求突然从街角闪身出来,拦在她面前。   杜清檀被唬了一跳:“你在干什么呢?怎么突然就跑了,突然又出来了?若不是看在你冒死进宫救我的份上……”   “你要如何?”独孤不求嚣张地瞅着她,鼻孔对天。   “丑死了!”杜清檀嫌弃着,注意到他怀里多了一把横刀,便道:“刚不是还空着手,这东西哪儿冒出来的?”   独孤不求轻描淡写地道:“我放在前面那家铺子暂存的。”   他原本打算,一旦不能说动女皇,就退出宫门,取了这把刀,直接将张氏兄弟以及他们的帮凶尽数杀死。   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   杜清檀仔细想想,就懂了。   她沉默片刻,问道:“你不怕给家里惹麻烦?”   独孤不求淡道:“这也怕那也怕,难怪你总被人欺负!”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被欺负的!”杜清檀生气,所有委屈、后怕都上来了:“我是因为你才被欺负的!”   因为独孤不求被认为是东宫的人,所以她才会卷入这些麻烦中。   如果没有独孤不求,她好过得很!   “知道了,知道了,别嚷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独孤不求果断终止战争,蹲到杜清檀面前,态度很好地道:“我背你回家啊。” 第434章 压惊   杜清檀毫不客气地趴在独孤不求宽宽的肩背上,将头贴着他的颈窝,发出细碎的哼哼声。   是那种撒娇的声音,就像小猫黏着最信任的人“呼噜呼噜”,也像小孩儿抱着父母碎哼撒娇。   独孤不求被她哼唧得很难受,却又非常享受。   毕竟是第一次啊。   多么难得的第一次,杜母狼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内室以外的地方对着他撒娇呢。   只是他这个人有点不大正经,凡事总是爱往歪处想。   想着想着,他就受不住了。   他停下来,把杜清檀放在地上,一个壁咚,将她困在自己怀中,低头俯瞰着她,哑声说道:“要不,咱俩去邸店开个房间?”   “???”杜清檀莫名其妙:“很快就到家了啊,在家里不是更舒服?”   独孤不求不说话,用饿狼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杜清檀被他看着看着,双腿莫名有些发软。   低头一瞅,看出了端倪,她忍不住红了脸,小声说道:“不正经!”   独孤不求冷哼一声:“怪你勾引我!”   “呸!”杜清檀呸了他一声,脸更红了。   两个人就这么眼瞪着眼地站着。   忽然有人跑过来,咋咋呼呼地道:“哎呀,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男人欺负小娘子吗?”   一张满是皱纹的大娘脸近距离插~入。   独孤不求一个哆嗦,迅速恢复正常。   “大娘,我们是夫妻呢,在这说会儿话。”杜清檀一本正经+和气甜美地解释。   “吵架了吧?快快和好吧,多么般配啊!”   大娘自以为是地笑着,美滋滋地再看一眼二人,转身往后走,边走便道:“长得真俊啊……”   独孤不求看着天空,翻了一个白眼。   杜清檀没忍住,问道:“有没有被吓坏?被吓坏了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快?”   他暴跳如雷:“你很希望我被吓坏吗?快?呵呵……等会你就知道了!别哭着求饶!”   “以为我会被你几句空话就吓住吗?”杜清檀转过身,背着手,昂着头,云淡风轻地往前走。   独孤不求盯着她纤细的腰看了一会儿,大步追上去:“杜司药,我怎么觉着,你口里说着狠话,其实就是怕我不够狠呢?”   杜清檀突然停下来看向他,眼波流转,媚态天成。   “咦!”独孤不求低呼一声,喊道:“你这个女人!你死定了!”   他把她抱起来,撒开长腿往前跑,全不顾街上众人侧目。   杜清檀被他颠得肉干渣子都要出来了,不得不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并吓唬他。   “我跟你讲,被御史看到会参咱们的,那就没得官当了!”   “谁愿意谁当,这小破官儿!”独孤不求嘟囔着,跑得更快了。   推开门,红叶、罗叶夫妻俩就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红叶眼里全是泪水,看清楚他们,就开始嚎啕大哭。   杜清檀怪不好意思的,赶紧从独孤不求怀里挣下来:“别哭了,别哭了,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独孤不求一脸晦气,什么婢女,就是麻烦!他原本打算直奔卧房这样那样的,现在可好,什么兴致都没了。   跟着,就见采蓝急匆匆地走进来:“不用怕,我已经和元郎君说过了,我家夫君……”   话说到一半,看到二人,就跟着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看到红叶趴在杜清檀肩上哭,就走过去,用力把人推开,换她自己趴在杜清檀肩上哭。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站着,假装自己是一棵树。   红叶敢怒不敢言,将小手绢塞进嘴里恨恨地咬着。   罗叶比较直爽,理直气壮地替自家妻子讨回公道:“蓝娘子,您已经出去成家了,为什么还要和我们抢呢?”   “咄!”采蓝停下哭泣,将壮阔的胸脯使劲往前一挺,眼一瞪,罗叶这个老实人就怂怂地退到一旁,拉着红叶小声道:“咱们不和她计较!”   独孤不求冷笑一声,发出指令:“还不赶紧去做饭?是不是想要松松皮啊!”   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穷凶恶极、专门打骂奴仆的恶人一样。   红叶和罗叶赶紧跑进厨房一番忙乱。   独孤不求又朝着采蓝发起攻击:“武八娘那边还在等消息呢,她可急坏了,我这也找不着合适的人报信,还有阿史那宏那边……”   “对对对!”采蓝连忙放开杜清檀,举着两只手往外跑:“我去,我去,不让他们白着急。”   她前脚刚跨出去,门板就贴着她的后脚砸上了。   独孤不求在里头懒洋洋地道:“改天请你们喝酒吃肉,今天得给五娘压压惊。”   采蓝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即嗤笑一声,高兴地走了。   杜清檀被丢进卧房,直到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也没能走出房门。   她的嗓子都哭哑了,所以看独孤不求很不顺眼。   “你还不去上值吗?一个大男人,总缠着妻子,赖在床上算什么?”   独孤不求裸着上身,惬意地靠在床头把玩她的头发,昳丽的眉眼带着刀锋般的冷光。   “圣人不是许我跟你去陕城吗?新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何必进去讨人嫌!”   杜清檀懒得管他,抽出自己的头发,打个呵欠,准备睡觉。   先去陕城干活,逐步淡出这些人的视线,然后再谋求去更远的地方。   左家虽是岭南的地头蛇,但岭南那么大,豪强不止他一家。   且,朝廷近来逐步加强了对岭南的管辖,去到那边不会过得太差。   门被人敲响。   红叶不好意思地道:“主君,早饭好了。”   独孤不求道:“放在门口。”   然后他和杜清檀抱怨:“真是的,关她什么事,她害羞个什么劲儿!我迟早得把她卖了,梁王的眼线,哼!”   杜清檀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那就卖吧。”   独孤不求察觉到了她的轻慢,很生气地道:“你以为我不敢吗?我真卖了啊?卖了再去陕城!不然带着个新罗婢、昆仑奴去赴任,像什么话!”   “哦~”杜清檀伸脚踹他:“饿了,赶紧去拿饭。”   “什么人啊,你的三从四德呢?你这个不贤妇人!”独孤不求嘴里抱怨着,身体却很诚实地穿衣、取饭。   然后就听罗叶说道:“主君,有客至。” 第435章 任君逍遥   独孤不求不想去会客。   这种时候,他只想和杜清檀挨挨挤挤地凑在一块儿吃早饭。   多么秋高气爽的清晨那,好不容易可以摆脱枯燥繁琐的事务,心平气和地享受生活,为什么他要去待客?   于是他假装没听见罗叶的话,舒舒服服地挤了挤杜清檀:“往里让让,吃饭了。”   杜清檀也没把待客当作多么大的事,她的命是捡回来的,享受第一。   于是这夫妻俩舒舒服服地吃着早饭,对罗叶的声音恍若未闻。   武参军站在院子里,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是来赔礼的。   谁也没想到,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这夫妇俩,居然能有如此圣眷!   不但全身而退,还能得到女皇的特别关照。   宫中的宦官和女官因此引发的纠纷,并没有算到杜清檀头上,也没有扯到张氏兄弟。   但是所有参与陷害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的人,都统统挨了罚,包括他在内。   目前,他只是被停职,但接下来谁知道会怎样呢?   圣心难测,只能小心再小心。   他本想和独孤不求赔礼,让这人不要和他计较,但这人也太过傲慢无礼了,居然让他等这么久!   自投靠张氏兄弟以来,他已经很少这样受气。   武参军越想越气,几次想要扬长而去,却又想起独孤不求走入宫门时的可怕笑容。   于是他好声好气地再去恳求罗叶:“还请再帮我通传一下吧。”   罗叶憨厚:“那您稍等,下仆再去说说。”   又过了一刻钟,独孤不求懒洋洋地走出来了,狐狸眼里闪着快活的神气,一时瞅见武参军,立刻热情洋溢地笑了起来。   “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啊!快请屋里坐!上酒!”   武参军被吓了一跳,咋一来就上酒呢?   他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来和您赔礼的,说完就走,说完就走。”   “才来就走,是不是生我气了?”   独孤不求开始责骂罗叶:“话也不说清楚,我还以为是普通人,早知道是武参军,我立刻就得出来接待!”   罗叶毕恭毕敬地认错:“下仆不会办事儿。”   装得也太假了……武参军不敢表露不快,诚恳地道歉并留下若干礼品后,快速走了。   独孤不求摸着下巴,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回,勾着唇角笑起来,跑进屋去推醒杜清檀:“圣人不是没追究吗?为何这爪牙竟然来赔礼?”   杜清檀沉思片刻,很是高深莫测地道:“帝王之道,非是我等凡人能够猜测。估计就是觉着我俩很忠心吧。”   因为他们夫妇表现得“很忠心”,所以女皇要让大家知道,她会始终庇护着“忠心的人”。   挨罚的,倒霉的那些人,都是“不忠心的人”。   狮子老了,行事方法也开始变得阴柔小气起来。   至于那些细节,她懒得去想。   独孤不求却是目光沉沉,仰倒在床上想了会儿,突然起身换衣:“我出去一趟,要晚些才能回来。”   杜清檀也没管他,跟着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左千牛卫驻地,阿史那宏正和一群同僚聊天打屁,突然收到消息:“阿史那骑曹,您的朋友找你。”   阿史那宏起身向外,看到了独孤不求,便大步走上去用肩膀使劲撞了他一下,半是高兴半是暧昧:“歇够啦?”   “歇够了。”独孤不求把他拉到角落里,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阿史那宏露出一个狡黠而残忍的笑容:“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你且等着,半个月之内,保叫那什么武参军死无葬身之地!”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我们不日就要离开东都,临行前会待客,记得过来喝酒。”   “我要点菜!”阿史那宏一下子支棱起来。   独孤不求不耐烦:“说你胖就开始喘上了!要吃什么?赶快些,我好备菜!”   阿史那宏蹬鼻子上脸:“我想吃的可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等到晚间我开好单子,再叫采蓝送过来!”   “嗤!”独孤不求瞅他一眼,转身走了。   走着走着,暮鼓响了起来,他也不着急回家,继续慢吞吞地向前走,一直走到了琅琊王府外。   等了没多会儿,李岱回来了,乍然见到他,眼里露出些许意外,却也平静地接受了:“何事?”   独孤不求平静地道:“想在郡王府上讨顿饭吃。”   就是要久谈的意思。   李岱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了他的恳请:“肉管饱,酒管够,请!”   两个人就像好朋友似地相携入内,酒过几巡,酒酣耳热之际,独孤不求掏出一个册子,默不作声地放在了李岱面前。   李岱不动,警惕地道:“何物?”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道:“殿下何不打开看看?”   李岱盯着那本册子沉思良久,最终下定决心,用力将手搁了上去。   快速翻看十多页后,他抬眼看向独孤不求,难掩惊愕:“这是……”   独孤不求诚恳地道:“这是我这些年来搜集整理的最精华部分,或许,能让这天下太平很多年吧。”   李岱紧紧抓住那本小册子,目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你想要什么?”   独孤不求微笑:“下官没什么大抱负,平生唯有两个愿望,一是天下太平富足,二是家人平安喜乐。”   李岱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他举起酒杯:“你我二人满饮此杯,共祝天下太平。”   独孤不求一口饮尽杯中之酒,起身要走。   李岱忙道:“天已很晚,出去就要犯禁,不如……”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实不相瞒,这也不是第一次。”   他昂首离开,李岱喊住他:“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不把这个交与……”   李岱遥指东宫的方向。   独孤不求淡声道:“我和内子的命,只有一条。”   李岱就懂了,这是怨恨太子妃几次三番找事儿,害得杜清檀险些丧命,也怪太子软弱,不能庇护他们夫妻。   他笑了起来:“只要我在,只要你们不曾触犯律法,任君逍遥!”   独孤不求微眯了眼:“不会假公济私吗?”   李岱并未因此羞恼,镇定地道:“天下为重。”   他选天下。 第436章 最后一次   夜深人静,独孤不求轻轻推开房门,裹夹着一身寒露的味道,轻手轻脚地在杜清檀身边躺下。   一个温软的身体游鱼似地挤进他怀中,舒服得他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没睡着?”   杜清檀幽怨地道:“你在外面讨生活,我能安心睡着?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无情无义,没心没肺?”   “是啊!”独孤不求理直气壮地道:“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怀里的身体有一瞬僵硬。   他立刻改口:“哎呀呀,和你开玩笑的了,我知道你心里眼里只有我,知道你离了我就活不了。”   杜清檀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你为什么就这样执着于我一定要和你共死呢?难道我不和你一起去死,我就是虚情假意,不够爱你?”   独孤不求立刻休战:“各有想法,你我二人不必强求,好困好累,睡觉睡觉。”   杜清檀没忍住,恨恨地咬了他的胸一口:“既然知道各有想法,为何非得一致?”   独孤不求伸出大掌,用力揉了她的发顶一把,说道:“睡吧,睡吧,别闹了。”   杜清檀又没忍住:“我怎么闹了?”   他索性低下头,将她所有的话尽数堵住,这样总可以不吵了吧?   三日后,正式的调任文书下来了。   独孤不求任陕州司马,杜清檀官职不变,特旨管理龙泉寺病坊事宜。   司马这个职务呢,一般都是用以优待宗室,或是安置闲散官员的,所谓的“送老官”,品级俸禄都还行,就是没实权。   “咱们正好生孩子。”独孤不求满意得很,忙着张罗行李,以及各种送别宴席。   等到派人去请元鹤,才知道这人早就悄悄走了。   周三没跟他去,留下来打理产业和负责给元老太公扫墓上坟什么的。   “我家主君说了,千里送行,终须一别,送来送去反而伤心。不如就此别过,山长水阔,总有相见之日。”   杜清檀并不是很在意:“这倒是元二哥的性子,洒脱,极好。”   独孤不求严肃脸:“还没给他说成亲事呢,他肯定是为了逃避这事儿,这才悄悄跑掉。   他以为跑到凉州就能算了吗?休想!我即便发动所有亲戚故交,也一定要把这门亲事说成!”   杜清檀皱眉:“你至于吗?他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为何非得勉强。”   独孤不求抱紧手臂:“至于!我很至于!他一天不成亲,我就睡不安稳。”   杜清檀看了他一会儿,憋出两个字:“有病!”   独孤不求坚定地道:“对啊,他有病,必须得治!咱们要是不帮他,再不会有人帮他了,你得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杜清檀转过身走了,真是多看一眼都受不了。   临行前,杜清檀去宫中拜别女皇。   女皇先说不见,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杜清檀一路进去,但闻笙歌之声不绝于耳,翩翩美少年往来其中,美酒诗舞,赌博调笑,样样不少。   女皇半卧于万花丛中,笑容惬意,放浪形骸。   杜清檀目不斜视,视众多目光为无物,端正行礼,说明来意。   女皇笑着挥挥袖子,命人赐座:“你陪朕欣赏这歌舞。”   却是张氏兄弟身穿人工所作之鹤衣,踏着乐声,翩翩起舞,扮演仙鹤降临世间,接女皇飞升上天。   杜清檀笑着看完了,礼貌地鼓掌叫好。   女皇笑着示意众人退下,淡声道:“朕老了,所图不过一两分欢乐而已。”   杜清檀娴熟地拍上去:“陛下万岁,必然长命百岁。”   “行了吧!你就别哄我高兴了。”女皇让她坐近些:“恨不恨?”   杜清檀震惊莫名:“陛下何出此言?”   女皇高深莫测地笑了:“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这么多的女官,这么多的食医,朕为何只对你青眼有加?”   杜清檀还真不知道,于是诚恳地摇头。   女皇就道:“你很有智慧。超乎你这个年龄,朕喜欢。且你这个人,很有分寸,不贪心。”   杜清檀觉着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她高兴地表达了自己的欢喜:“能得圣人这么一句点评,微臣感到无上光荣。”   她可是历练过的人呢,当然不一样了。   女皇“哈哈”大笑,笑够了,就道:“你一定觉着朕是个昏君,明知二张混账,还要纵容。”   “微臣不敢。”杜清檀恭敬地道:“圣人并非凡人,任何举动自有深意所在。”   女皇不屑地翘了翘唇角,淡淡地道:“朕老了,力有不逮,当然需要爪牙。爪牙嘛,若有根基,就会败坏天下。他们毫无根基,只能依靠朕,是最好用的。”   杜清檀诚惶诚恐:“微臣不懂圣人的意思。”   女皇无所谓地挥一挥袖子,含混不清地道:“那么俊秀的少年郎,却要因为朕的缘故,早早失去性命,真可惜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们已经得到了太多,这么多,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唯有死才能赎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已不可闻。   金守珍脸都白了,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帝王内心最深处的隐私,是随便一个人能知道的吗?   知道的那些人,似乎都活不长久。   杜清檀还是那副略带迷茫的模样:“微臣只愿圣人长命百岁。”   女皇从个人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请求吗?”   杜清檀轻声道:“程尚食是微臣的义母,微臣希望能在她告老之后,为她赡养天年。”   女皇笑了起来:“朕还以为你忘了她呢!去吧,去吧!”   杜清檀不知道这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却也不敢多问,低着头走了出去。   张六郎穿着那身满是羽毛的鹤衣,在庭院里学着仙鹤的姿势来回奔跑,看到她出来,就呼喝着、恶作剧地朝她冲撞过去。   杜清檀在他即将碰到她之时,火速回身,跪倒,在庭院里对着女皇的座位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张六郎万万没料到,吓得一个急刹车,反倒让自己狼狈摔了一跤。   女皇远远看到,欢快地大笑起来,朝杜清檀温和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这是杜清檀最后一次见到女皇。 第437章 病坊   陕州地势险要,有“襟带两京”之称,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但在杜清檀眼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全家人的衣食住行,以及她那一亩二分地——龙华寺病坊。   毕竟是民间筹建,全靠僧人化缘布施,资金十分有限,修建出来的病坊条件很差。   病坊房屋多为草木结构,四处纸糊,这还是稍微好一些的,最差的甚至只是个草棚,四面透风。   眼看寒冬将至,冷风一起,不知有多少病人要遭罪,有些人大概熬不过去这个冬天。   杜清檀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是一叹。   才来的时候,她觉着在杜家已经过得很惨了,现在一看,真是感恩。   宏远法师睁着一双慈悲之眼,希冀地看着她:“杜司药带了多少钱来?”   杜清檀沉默片刻,尬笑:“我就是先来看看情况的。”   宏远法师懂了,就是一个钱都没带来的意思。   他倒也没有因此灰心丧气,反而情绪高涨,领着杜清檀一路往里,一路介绍。   “司药请看那位妇人,她原本出身富豪,夫妻恩爱,子女成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其夫出海贩货,杳无音讯,子女得病,双双夭折,她自己落下心病,竟就疯了。   家资尽数散去不说,她自己也沦落街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常被恶霸欺凌,行那不堪之事。   老衲见之怜之,将其带回病坊养着,她倒也感恩,病情好时就帮着干活,病情坏时就让人提前将其绑缚起来。   若能长期供应药物,她便可活得像个人样,可是治她这病的药贵啊,中产之家尚且要被拖累,何论病坊……”   宏远法师介绍的时候,正在为其他病人洗衣的妇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杜清檀,友好地笑了笑。   杜清檀回之以笑脸,跟着宏远法师继续往里走。   不算宽敞平整的空地上,二三十个孩童聚在一起收整草药。   大的十来岁,小的三四岁,有男有女,有容貌四肢正常的,也有残疾毁容的。   “法师好!司药好!”   小孩子们整齐划一地行礼问好,又继续安静地劳作,哪怕就是最小的孩子,也没有哭闹或是偷懒。   “司药请看,这些孩子,要么就是身患重疾被家人丢弃,要么就是父母双亡又生了病的。   老衲将他们收入病坊,养好身体,或可被人收养,或可自行做工养活自己。   有些孩子感恩,哪怕就是长大了也没抛弃此处而去,常常带了食物钱财回来,帮着将养其余孩童。”   “还有那些老年病患,或是鳏寡孤独,或是因病被儿女抛弃,沦落街头等死而已,老衲不忍,将其带回。   即便治不好病,好歹也能死得好看些,亦能及时收葬,早登西天极乐世界。”   宏远法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遥遥指着前方一堵高墙:“这里,司药不必进去了。”   杜清檀皱眉:“为何?”   宏远法师神情凝重:“此为大疯病人聚集之所。”   杜清檀懂了,就是麻风病人集中隔离之地。   这种病,也相当于瘟疫一样的存在了,且没办法治好,很多麻风病人因为不堪忍受歧视和身体心理的痛苦,往往会选择自尽。   苟活下来的那一部分人,也活得很惨很艰难。   她看到院门上开了孔洞,便走上前去,隔着孔洞往里张望。   但见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人,许多人面目可怕,五官溃烂畸形,四肢残疾。   听到动静,这些人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不敢让她看到。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宏远法师低声念了一段经文,道:“杜司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前头说话。”   杜清檀问道:“不知需要多少钱财,才能将此地修建得像个模样?”   宏远法师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几乎是立刻,须发皆白的老和尚就从袖中取出了清单。   “司药请看,但凡急需的器物、药材、钱粮等物都在里头。”   杜清檀接过去迅速看了一遍,道:“我还需再逐一核查几遍,才能详实地报上去,希望法师不要着急催促。”   宏远法师很急,多一天就是若干开支,还有病患可能因为缺少药材钱粮死去。   但这种事情,只凭一张单子,就要女皇如数拨款,确实也不可能。   杜清檀回到暂居的邸店,独孤不求还没回来,她便要了洗澡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又换衣服,给自己和红叶各自要了一碗面。   刚吃完不久,外出寻摸宅子的独孤不求和罗叶就回来了。   独孤不求夸张地哆嗦着,要把手往她衣领里塞:“快快快,为夫被冻坏了,给我暖暖手。”   被杜清檀躲开以后,他顺势搂住她的肩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你在写什么?”   杜清檀让他看:“就是病坊的事,好些病人很惨,难以为继。又有大疯病人,这个也花钱。   我寻思着,不能只是光要钱物,这个今年拨了,明年不一定会拨,万一不拨就完了。   必须想个生钱的法子,自力更生才行。这样,即便上头不给钱,至少也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转。”   独孤不求道:“这简单啊,军队戍边,会有军田,闲时种田,战时为兵,以军田养军队,很是便宜。   你这病坊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恳请圣人赐钱、赐药、赐物的同时,再赐田,不就结了?”   杜清檀用力拍了他一巴掌:“除了打架斗殴之外,你还是有点用的。”   独孤不求被她气死了:“什么叫除了打架斗殴之外,我还是有点用的?你夜里不是经常说我很好用?”   他的声音有点大,吓得杜清檀火速堵住他的嘴:“小点儿声!你不要脸,我还要!”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道:“我生气了,你必须给我道歉,不然我不吃晚饭。”   她好怕啊,又不是她饿!杜清檀微笑不语,继续干活儿。   被无视的独孤不求不甘心地凑过来,然后又开始得意:“你不止是想做这一处吧?那你还得再求我。” 第438章 大疯病   一个月后,杜清檀写的奏折终于写完了。   她详细地统计了整个王朝这些年来的人口户籍数,以及因病因老流离失所的大概人口数。   再详细地写了“大疯”病人的痛苦和无助,疾病的传染性,给百姓、王朝带来的各种风险等等。   她还煽情地写了几个小故事,其中就有宏远法师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尤其是女子和孩子的不幸,是她关注的重中之重。   她建议女皇除了拨款资助龙华寺病坊之外,也可以此为试点,向着全国推广这种模式。   “百姓得到圣人的恩泽,一定会日夜赞颂圣人,为圣人祈福,赞颂声达天庭,便是圣人的福报……”   她抓着脑袋写了许多若干赞颂讨好之语,却总是觉着不得劲儿,毕竟是个半路出家的,开方子可以,写文章比不得人家真正的读书人。   “要不,咱们找个文笔好的名士润润笔?”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商量:“你看我这字也写得不好,就这么递上去怕被挑剔。”   独孤不求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一眼,大手朝她伸出去。   杜清檀不明白所以,乖乖递上。   男人收起奏折,背转身,走进了书房。   杜清檀悄摸摸跟上去,只见他在书案后坐下来,运笔如飞,写得十分投入。   见她看来,他就瞅着她叫嚣:“给我等着,我今日就要让你见识见识我打架之外的另外用处!我也是读过书的!”   她抿唇一笑,退出去指着红叶做饭。   这是他们搬新家的第二天,独孤不求用最少的钱买了一个只有两进的小院落,远远说不上精致好住,唯一能称道的只有身处闹市,生活十分方便。   独孤不求也没打算在这房子上头多花钱,只将墙壁粉了一遍,窗纸换过,除了锅碗瓢盆和床铺以外,所有家私都用旧的。   用他的话来说,本就不打算在此久居,没必要多花钱。   买得小一些,位置好一些,将来方便转手出卖,若是行情好,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   这思路没毛病,杜清檀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很愉快地从了他。   时值冬日,也没什么新鲜食材,能吃的无非就是那几样,羊肉、猪肉、鸡肉、鹅肉,但是杜清檀都不想吃。   她只想来一口清淡鲜美的莼菜羹。   想啊想,想得忍不住口水滴答。   但是这个季节又从哪里去寻莼菜呢?便是皇宫里头,也不能有。   杜清檀哀怨地叹了口气,煮了一锅红烧栗子鸡。   香味飘出厨房,邻居白博士端着碗敲响了门:“可怜可怜我这个孤身一人的老头子吧,人也雇不起,火不会烧,饭不会煮。”   罗叶一脸惊奇,颇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人。   这老头是陕州的医博士,一把年纪了还是孤身一人,没成家不做饭,要么吃个胡饼过一天,要么吃碗面混一天。   他们的新房就是这老头的祖产,原本是一处比较大的庭院,被他一分为二,左边稍大,右边稍小。   白博士自己住了右边,左边之前一直都是出租,直到被独孤不求买下。   白博士见他杵在那儿不说话,就道:“小子,去给你家主人说,隔壁白博士来蹭饭,请她分一碗肉来尝尝。”   罗叶赶紧请他入内。   白博士却不肯进来,继续远远地站在外头:“啰嗦什么!若是舍不得,我这愿意给钱,十文钱!不,二十文!”   “怎么回事?”杜清檀闻声而出,白博士立刻抱着碗跳起来:“杜司药!您行行好,给老头子一碗饭吃,要饿死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我刚才听说您要给饭钱。”   “呃……”白博士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真冷啊,听说病坊又捡回去几个险些冻毙街头的乞儿。”   杜清檀不出声。   他又接着道:“大家都在等着杜司药烧第一把火呢,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您点火,话说得很不好听。”   杜清檀还是不出声,甚至还有丢下他往屋里走的意思。   厨房里的香味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引得人食指大动。   白博士没忍住,把牙一咬:“我给饭钱!”   杜清檀脚跟一顿,笑靥如花:“第一次就算了,进来吃吧,我们远离家乡亲友,也没个暖宅的,人多热闹。”   白博士却是低下头,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哼哼唧唧:“我不好进你家的门,我把碗搁这儿,你给一碗肉就行了。”   杜清檀收起笑容,把他看了又看。   白博士低眉垂眼,瑟缩着消瘦的身影,就像要哭出来似的。   独孤不求一阵风似地从里头跑出来,豪爽地道:“不就是吃顿肉么?来来来,咱们喝一盅……”   杜清檀拦住了他,严肃地和白博士说道:“那您稍等。”   她用碗装了热菜热饭,放在台阶上,行个礼:“您请。”   白博士看了她一眼,抿紧唇角,也还了个礼,端着饭菜走了。   独孤不求看得一脸莫名:“怎么回事?”   杜清檀道:“是人总有些怪癖,倒也不必计较。”   她之前统计病人数量,多得白博士帮助,是以并不想让他难堪。   独孤不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过了片刻,便低声吩咐罗叶:“取些生石灰泡水,擦洗一下门板和台阶。”   罗叶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   刚忙活完,又来了客人。   这回是对门那家的张大娘。   张大娘翕动鼻孔使劲嗅着肉香饭香,递上半篮子冬苋菜:“恭贺乔迁之喜,也没什么好的,就是冬日菜蔬难得,尝个鲜。”   杜清檀笑着谢了,也叫红叶给她舀上一碗鸡肉。   张大娘很高兴,很是粗鲁地一把掐住杜清檀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杜司药,老婆子看您是好人,非得提醒您不可!您啊,别和白博士往来了!他前日救了个乞儿送去病坊,是个大疯病!   府衙里怕他染上这病,不叫他去上值。街上各食肆都晓得这个事,也不肯卖饭给他。   不然他也不会跑来你家要饭……您这年纪轻,还要生养孩子是不是?更得注意这个了!” 第439章 你辞官吧   “谢谢大娘!有空来玩啊!”   杜清檀热情地把张大娘送走,转头就对上了独孤不求放大的脸。   独孤不求神色严肃,将她看了又看,欲言又止。   “看什么?”杜清檀把冬苋菜交给红叶:“收拾干净,等会煮了吃。”   独孤不求道:“冬苋菜,此物味甘、性寒、无毒,久服壮骨,轻身延年,就是……孕妇不能吃!会滑胎!”   “夫君真用功!居然跟着我把这些记住了。”杜清檀笑眯眯地鼓掌,完毕,肃了脸道:“所以呢?”   独孤不求的目光就在她的小腹上来回逡巡:“我是觉着,我这么辛勤耕耘,应该有了吧?所以,你别吃了?”   杜清檀算了一下,这个月的小日子快到了,不吃一顿也无所谓,便从善如流:“那行。”   独孤不求满意地勾着唇角笑起来:“真乖……还有一事,这白博士,既是有感染大疯病之嫌,咱们就该注意些,别往来了。不然让左邻右舍发现,他们就该不和咱们往来了。”   大疯病,感染途径并不确定,或是飞沫传播,或是接触。   如果仔细防备,并不会感染。   但百姓不知,只当此病来无影去无踪,一不小心就染上了,且再不会痊愈。   患病之人要么被烧死,要么就被送到深山之中离群索居,再不然就关进病所集中隔离,可谓“闻疯色变。”   独孤不求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杜清檀不打算完全执行。   “都是医者,我若也是如此,太寒人心。他既不会做饭,商家又不肯卖他,总不能看着他饿死。”   独孤不求不高兴起来:“他是药医,你是食医!且你只负责龙华寺病坊……”   “都是医。”杜清檀冷静地打断他的话。   独孤不求气得一个倒仰:“就算这样,你不为腹中的孩儿计较么?”   杜清檀道:“这不是还没确诊么?”   “等你确诊就完了!”独孤不求气冲冲地转过身大步走开:“气死我了!”   罗叶和红叶蹲在院子里洗菜,眼巴巴地看着他二人,大气也不敢出。   杜清檀平静一笑:“没事,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一头钻进书房找了起来。   “不吃饭吗?”独孤不求生气地站在门外大喊:“肉都煮烂了!不吃吗?”   杜清檀道:“你们先吃。”   “嘭”的一声响,是独孤不求砸门的声音。   她摇摇头,没理。   过了约有一炷香功夫,门被推开,她以为又是催她吃饭,就道:“你们先吃,我不饿。”   “爱吃不吃!”独孤不求把一份饭菜重重地放在桌上,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杜清檀笑笑,到底不想再麻烦人热一遍饭菜,就先去吃了。   吃完之后,正想收拾碗筷呢,独孤不求再次准时出现,阴沉着脸把碗筷收走,看都没看她一眼。   杜清檀揪住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多谢夫君。”   “呵呵……”独孤不求鼻孔朝天,阴阳怪气地道:“有事夫君,无事独孤不求!您可快别吧,我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去深山老林看你了!”   杜清檀有心逗他:“夫君不是到处和人说,要陪我一起去死吗?为什么就不肯陪我去深山老林呢?”   独孤不求对着她翻了个白眼:“都去死了,谁来教养孩儿?我命不好,遇着你这么个人!总不能再委屈我孩儿吧!”   “啧啧!”杜清檀忍笑忍得辛苦:“第一,孩儿在哪里?第二,你可算明白我不愿意陪你一起死的心情了。你不是一直认为,我不愿意陪你死,就是不够真心,不够爱你?”   独孤不求这回真生了气,将她推开往外走,大声道:“杜清檀,杜五娘,你给我等着,我骂不起你,自有人骂得起你!   我马上就去给大伯母写信,就说,你怀了身孕还不自觉,非得和大疯病人接触!”   杜清檀很无奈,走过去将他紧紧搂住:“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好吗?有这功夫,不如亲亲抱抱啊。”   “呸!还亲亲抱抱呢……”独孤不求没忍住笑了:“若你染了大疯病,我怎么和你亲亲抱抱?就算我不怕你,烂脸瞎眼掉鼻子,你自己不怕?”   杜清檀叹息:“你怎么不盼我点儿好呢?”   “我是说如果!”独孤不求很强势:“这事儿交给我处理,不许你和他说话往来!我保证他饿不死就是了!”   又抱怨:“从前觉着你做这个医挺好的,怎么现在觉得特别不好呢?风险太大了!不成,要不,你辞官吧!”   杜清檀松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翻找医书。   独孤不求被这一眼看得毛毛的:“你这是什么眼神!就好像我怎么了似的!”   都是闲的,闲了就要生事。杜清檀决定晾着他:“没,你没怎么。”   独孤不求不依不饶:“不行,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刚才那个眼神看不起人。”   “嗯,倒也没错。”杜清檀眼角余光都没给他一分,继续翻找医药典籍。   突然之间,屋里就安静了。   她也没理,继续干活,直到看不见字了,转身去点灯,才发现男人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杵在屋子正中。   她便道:“你做什么呢?”   “我不值钱了。”独孤不求的声音幽幽的:“我没什么活儿干,成天无所事事,亲也成了,吃干抹净,我不值钱了。”   “……”杜清檀只觉得额头一阵阵地抽痛,“我说,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的……”   “对啊,司马嘛,吃多了没事做,只好撑着。”独孤不求拎着食盒,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   杜清檀没搭理他,看把他惯的!   独孤不求走到门口,还没听见她出声哄自己,忍不住又道:“孩子的事,你看着办吧,实在不愿意生,就算了。”   “……”杜清檀一头栽倒在书上,烦得要死。   她越想越火大,反手抽出鸡毛掸子,大步往外走:“独孤不求!你站住!”   独孤不求把食盒往罗叶怀里一塞,手脚灵敏地跑进卧房把门关上,大声道:“我就不!” 第440章 心中有圣贤   “主母……”红叶怯怯地扯扯杜清檀的袖子,满脸担忧。   罗叶虽未说话,眼里透出来的也全是担忧。   “咳咳……”杜清檀举起鸡毛掸子佯作扫尘:“这一块怎么没擦干净呢?好多灰尘。”   是她不对,不该当着下人不给独孤不求面子,她改。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您做呢?婢子来就好。”红叶机智地趁机拿走了杜清檀手里的鸡毛掸子。   罗叶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红叶无限娇羞。   “……”杜清檀眨眨眼,上前敲门:“夫君开门,我才刚是和你玩笑呢。”   论夫妻恩爱,她绝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独孤不求不给她面子:“你骗我,你厌烦我了,你不喜欢我了……”   “……”杜清檀看着极力忍笑到浑身颤抖的罗叶和红叶,一个没忍住,抬脚就踹房门。   脚刚触到门板,房门就开了。   她一个没收住,直接扑了进去。   “哎呀……”红叶的惊呼声才出口,杜清檀整个人已被独孤不求稳稳接住。   “你这个女人!总是仗着我的宠爱胡作非为!算了算了,谁让我是男人呢,就不和你计较了。”   独孤不求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直接把人抱进屋去,大声叫红叶:“送热水进来。”   杜清檀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我不睡,我要干活!”   独孤不求作势拍了她一下,把帮她抄的奏折拿出来:“现目前,难道不是这个更重要吗?”   杜清檀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非常满意:“字写得好,经典引用得也很好,是我想说的话。”   “呵~”独孤不求往床头一歪,大长腿一伸,朝她一歪下巴:“来,帮我捶捶腿。”   “美得你!”杜清檀起身收整奏折,然后开始发愁。   她为了让这份折子内容详实,花了整整一个月收集整理相关数据,已是耽搁得太久。   如今再把这折子递上去,不知多久才到女皇眼前,女皇批下,又不知多久才能到户部,户部又不知多久才能拨下款来。   运气好一点,款项物品到达龙华寺,冬天都过完了。   运气差一些,只怕要明年冬天才能到。   “来,帮夫君我捶捶腿,夫君就帮你解决了这个难题。”独孤不求在官场混了这许久,自是知道这些症结所在,并且很有办法疏通解决。   杜清檀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以身伺敌。   独孤不求倒也不贪心,因为他想得有点多,生怕会伤到可能已经存在的小娃娃。   反倒是杜清檀很不高兴,扭着身子背对着他不理人。   独孤不求好脾气地哄她:“别生气了,这事儿由我操作。圣人已然动身去了长安,我明日一早就去找老郭,让他派我走这一趟,我亲自盯着把这事儿办下来。”   他说的老郭,是指陕州刺史。   杜清檀还是不高兴:“你知道饭吃了一半,吃得正香,却被人把筷子抢走不许吃的那种感觉吗?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不上不下。”   独孤不求默了片刻,狂笑起来:“小杜啊,小杜,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把头埋在她怀里,笑得眼泪都出来:“我可真稀罕你啊。”   杜清檀抱着他那颗美丽无双的头,也跟着笑起来。   她轻声道:“独孤,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有这么一句话,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很多时候,医者就是这样的人,你能懂我吗?”   独孤不求珍爱地亲了她的手一口,低声道:“我懂。我就是自私的想要你轻松一点而已,我很想把这些大道理和大是非独自扛下来,但我做不到,所以有点儿沮丧。”   杜清檀微笑着道:“你已经做到了啊,这世间唯有你能让我展颜。”   “啧,真酸!”独孤不求面露不屑:“一句不够,再来几句!”   次日清早,杜清檀还没起身,独孤不求已经尽数收拾妥当出了门。   等到她起身梳洗完毕吃早饭,隔壁就有了动静。   一个书吏站在白博士门前道:“奉上峰令,博士英勇无畏,很值得褒扬。在未确诊之前,为小心起见,由府衙负责一日三餐,准时送到。过些日子若是无事,便可自由走动了。”   说这话时,左邻右舍都在听着。   那书吏和白博士说完话,严肃地和看热闹的人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白博士是为了治病救人,如果大伙儿非得这么对他,寒了人心,以后你们谁要是病了,还能指望医者怜悯他吗?”   众人多有愧色。   杜清檀安静地听着、看着,忍不住翘起唇角。   这一席话,肯定是独孤不求去和郭刺史说的,他说他能解决,就真的做到了。   官方出面撑腰明证,自是比她私底下的照料同情更有意义。   只不知道具体办事的人能不能做好,她低声吩咐罗叶和红叶:“盯着些,若是没有及时送饭,你们务必记得补上。”   罗叶和红叶都严肃地应了是。   那书吏却又特意走到门前,笑眯眯地道:“杜司药,你们京城来的人就是有见识,有胸襟。早上独孤司马和郭刺史说这话时,我们都听见了,觉得好有道理。”   这是特意来表达敬意的。   杜清檀十分动容,认真地行了一礼,诚恳地道:“我们年轻,还要各位同僚多多指点帮助。”   地方行事规矩大不同于京中,是真需要这些人帮忙才能办好事。   “贤伉俪都是读圣贤书的,心中有圣贤。”   书吏又笑了,因为觉着她好歹是个六品官,还是圣人身边出来的,居然能对着他这么个没品级的书吏行礼、说客气话。   于是,双方特别和气地告别,给彼此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独孤不求午间没回来,说是被刺史留了用饭,但是让罗叶带话,让杜清檀给他收拾行李,他要去长安。   杜清檀便知他此行特别顺利,郭刺史尽数满足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独孤不求就带着两个杂役,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去了长安。   杜清檀则给孟萍萍写了一封信。 第441章 少年   天寒地冻,龙华寺外临时搭建了一个大灶,大锅里热气腾腾,药香扑鼻,却是预防风寒的汤药。   锅前排满了免费领药的百姓,几名僧人在那分发汤药,一旁的案几后坐着杜清檀。   相比较一旁热闹的领药队伍,她这里就很冷清。   唯有一名头发虬结、衣物脏污的老妇坐在她面前,絮絮叨叨地诉苦,说自己这也疼,那也疼,又抱怨整个陕城的大夫都是庸医,龙华寺的药僧也很不行。   分药的僧人听得忍不住生了嗔意:“这么不好,你为何还要来此领药又看病?”   “阿弥陀佛,息怒,息怒。”杜清檀连忙宣了一声佛号。   僧人面有愧色,跟着宣了一声佛号,继续施药。   杜清檀笑眯眯地听老妇念叨了整整半个时辰,好脾气地道:“大娘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老妇满意地道:“没有了,都说完了。”   杜清檀就提起笔,不紧不慢地给她写了一张方子,笑道:“大娘,您这病呀,有个食方,吃萝卜缨子,水煮、凉拌都可以,尤其是春天的萝卜缨子最好。   平时有空就多晒太阳,若是能够呢,多吃吃鸡蛋和奶,能够弄到小鱼小虾也很好。”   老妇紧紧攥着那张方子,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好好好,小杜大夫是吧?我记住你了,就是你好!比那些庸医好太多了!”   老妇心满意足而去,药僧颇为奇怪:“这老妇刁钻古怪,非是她的病难治,而是她家贫买不起药,每次过来瞧病,都是大骂而去,怎地她不骂你?”   杜清檀笑道:“或是我与她有缘?”   这老妇的病因来源于早年劳作太过和缺钙,又没钱买药,只能开些最简单易得的食疗方子。   诉求高,那就尽力耐心,比如多听她抱怨,也不要嫌麻烦,即便方子简单,还是认真地写在纸上。   病人觉着自己受重视,心情好,即便药效不是很明显,一般也不会抱怨嫌弃医生。   医者的态度,对于病患来说真的至关重要。   但这些话,杜清檀并不打算和药僧细说。   她初来乍到,写奏折就写了很久,至今未能真正解决病坊的难题,唯有今日施药、义诊是她给钱+负责。   在病坊众人眼里,她这个天子特使真不咋滴。   没有声望,就别装高人,省得惹人反感。   药僧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铆足了劲儿继续施药,态度却是比之前好了太多,总不能让一个外人比下去不是?   杜清檀坐得有些久了,手脚冰凉,便起来活动活动,绕了几圈回来,就见自己的案几前挤满了人。   却是才刚离去的那位老妇,领了一大群妇人和孩子挤在那里,看到她就高声道:“就是她!就是她!”   那群妇人和孩子“轰”的一声涌过来,吓得杜清檀转身就跑,只怕是老妇要找麻烦。   不想她跑得慢了,被个强壮的妇人一把揪住袍脚:“杜大夫要去哪里?”   杜清檀跑不掉,只好站住脚跟,假装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模样。   “嗯,不去哪里,就是怕大家冻着,打算找个避风的位置挪一挪桌案。”   “杜大夫!您可真太体贴了!”妇人满脸感叹,诚心诚意地道:“难怪阿姆夸您心善人美,医术高明……”   “呵呵呵……”杜清檀袖着手慈祥而笑:“不知各位寻我何事?”   妇人不好意思地道:“当然是看病了。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买不起药,平时有点病呢,也就熬过去了,不过最近天气越来越冷,真熬不过去了……”   “您瞧,我这小姑子,和夫家吵架,想不开,跳河,不知是被冻着了还是气着了,居然就没了月事,可也没身孕,看了好些大夫也没办法。   说是要吃药慢慢调养,可我们这种人家哪有钱给她吃药调养?但没得月事,又不好重新嫁人……”   “杜大夫啊,我这孩子随时肚疼,面黄肌瘦的……”   “杜大夫,先给我看,我还得赶回家喂猪呢,去得迟了,那猪能把门给啃了!”   杜清檀就这么被推回案几后坐下,被一堆妇人孩子围在中间,各种嘈杂声、倾诉声吵得她脑袋瓜子“嗡嗡嗡”地响。   在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回,也没能维持好秩序后,她开始想念她家强壮可爱的采蓝。   也不是说红叶不好,而是红叶这个新罗婢的身份太过特殊,她平时都不敢带着罗叶和红叶出门。   毕竟她是很低调的人,并不想随时被围观。   她此时就很后悔没听独孤不求的话,看看,关键时刻连个帮手都没有。   杜清檀干涉无果,索性把笔一扔,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了。   众人看出端倪,问道:“杜大夫为何不看病了?”   杜清檀垮着脸,冷冷地道:“看不了。我脑仁疼。”   “嗳,您是医者,为什么也会疼呢?”   “赶紧吃药啊!”   “赶紧扎针啊!”   杜清檀的头更疼了。   很明显,这里的百姓要比长安、洛阳两京的百姓不懂规矩得多,也更难应付。   不过要她就此屈服,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干脆闭上眼睛打坐冥想。   众人面面相觑一回,终于意识到她生气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忽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走过来,笑道:“你们这些痴人,一点规矩全无,让杜御医怎么给你们瞧病?来,依次站队,轮着谁就是谁,病人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不许说话。”   杜清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好奇地看过去。   但见少年和和气气地安排众人排队,而这些妇人也都愿意听他安排,一会儿功夫,就理顺了。   少年走到杜清檀面前,深深一礼:“杜司药,可以看诊了。”   杜清檀朝他点点头,依次给人瞧病。   等到把这一拨病人打发走,天都快黑了。   杜清檀不免有些忧郁:“啊呀,一时入神,忘了时辰,回不去城里了,怎么办?”   宏远法师便要张罗着给她安排净室,不想那少年走过来道:“寺中清冷,小子瞧着杜司药面色不太好,该去温暖舒适之地休养,不如去寒舍吧?” 第442章 鱼九郎   杜清檀自然不可能跟着一个陌生人乱跑,她含着笑委婉地拒绝了:“不用麻烦,我就在寺里歇歇好了。”   少年知道她顾虑,便肯求宏远法师:“大师,杜司药不认识小子,您和她说说呗。”   宏远法师笑道:“杜司药初来乍到,不知鱼九小郎也是有的,请容老衲为你介绍。”   这少年姓鱼,乃是本地富户望族,这一片土地山林全是他家的,城中的铺子也有三分之一属于他家。   宏远法师笑道:“实不相瞒,这龙华寺,最大的施主就是鱼家了,这一整块地都是他家的布施,盖寺庙的木材和砖头,也有大半来自于他家。   九郎爱医,算是老衲半个徒儿,他前些日子跟着家中长辈外出采买药材未归,是以不曾见着司药。”   杜清檀一听,肃然起敬,对着鱼九郎就是深深一揖。   鱼九郎被吓了一跳,双足并拢“咚”地一下跳到了宏远法师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睁着一双猫儿眼道:“司药折杀小子了。”   宏远法师也笑:“别吓着孩子。”   “孩子?”杜清檀原本准备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硬生生被这两字给噎了回去。   她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这十多岁的少年郎在她面前,就成了孩子呢?   宏远法师笑道:“对啊,这孩子和我说,想拜司药为师,学习食医之术,您是长辈了。”   “呵呵……”杜清檀笑得格外言不由衷。   鱼九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道:“杜司药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钦佩得紧。小子也知拜师一说乃是痴心妄想,不过想到可以造福百姓,就厚着脸皮大胆一试了。”   杜清檀扶了扶额头,笑了。   这人,光这么看,确实是个聪慧的,一眼就能看出她介意什么。   她其实倒也不抗拒收徒,在长安之时光顾着挣扎求生,确实不想给自己增加竞争对手。   但入宫以后,她就已经有意识地教雷燕娘等人技术,并在太医署中教授食医之术。   待到来了这里,见到白博士、宏远法师等人,还有那些大疯病人,她更加希望能有再多一些精通医术的人出现。   既然鱼九郎想学,那就学。   她大方地道:“我只怕你坚持不下来。君子远庖厨,我看你日常应该也在读书,若是不怕被人嘲笑,就来吧。”   鱼九郎笑道:“书是在读的,但没有想要科举的意思,我更喜欢行医。至于君子远庖厨,倘若杀生是为了救人,那是大慈悲,也是真正的仁术,没人笑话得起我。”   宏远法师宣了一声佛号。   杜清檀抿着唇笑了,豪爽地道:“行!既然要收徒,我就叨扰府上吧。”   俗话说得好,买猪要看圈,说的是要和谁处对象,得看看原生家庭怎么样。   那她要收个徒弟,也应该看看对方的家庭情况如何,总不能收个添堵的坏东西吧。   鱼九郎看到黑珍珠,先就赞了一声:“好神俊的宝马!师父是从哪里买的呀?”   “我们家的独孤司马送的。”杜清檀笑着阻止他:“还没拜师呢,先不用这么叫。”   鱼九郎也不强求,前方引路,言谈举止很有分寸,既不会让人觉得被冷落,也不会嫌他呱噪麻烦。   杜清檀跟着他走了约有两刻钟,到了一处绝大庄园的外头。   鱼九郎才是露了个脸,就有好些个灰衣仆从如飞一般狂奔而至,行礼牵马,热情洋溢。   鱼九郎并不要他们去碰杜清檀的马,严肃地道:“这是尊贵的客人,请都请不来的那种,你们不要碰她的马,该我亲自牵马坠蹬。”   说着,就果真给杜清檀牵马去了。   杜清檀也不是没被人伺候过,但被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这么恭敬地、精心地伺候着,怎么都觉得感觉更好。   她很享受地接受了鱼九郎的照顾,下马之后就背着手,昂首挺胸地往前走,颇有师父+高人+御前女医的风范。   鱼九郎跟在一旁,音量合适、用词文雅地介绍自家的情形。   “小子族中行九,大名也叫汣,因未冠礼,还未表字,说不定将来还要请师父赐字呢。   我们家一共六个孩子,两位姐姐,三位兄长,我是最小的,父母兄长宠爱我,愿意让我学自己喜欢的。   您瞧,那边有个小湖,家母喜欢垂钓,因为外出不便,家父便为她挖了这么个小湖……”   杜清檀抬眼一瞅,好大一个湖,可以行船的那种,上头好些水鸟浮着。   所以,这是一个“小湖”?   没关系,她是从皇宫出来的,女皇王孙都见过了,这种小场面不算啥。   所以她矜持地点点头,赞道:“风景极好,不错。”   鱼玖又领着她往里走,指着前面一大片绵延的房子,很是开心地介绍。   “家父家母宠爱两位姐姐,舍不得她们远离,故此,两位姐姐、姐夫也和我们住在一起,稍后让她们来陪师父说话。   我事先没有想到能够请到您,没提前往家里说。仆从已经往里通传,想来家人需要收拾片刻,很快就能出来迎接。”   话音未落,杜清檀就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少“呼啦啦”地走了出来。   当先一名老妇,热情洋溢地握住她的手:“杜司药,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让老妇高兴啊。”   她身边的鱼氏家主补充:“我们全家都特别高兴,您快请,宴席一会儿就好。”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回礼,就被两个美丽温柔的年轻妇人一左一右扶着往里走。   跟着,酒席摆上,各色珍馐虽然比不上宫中,却也十分丰盛,主要是鱼家人太热情了。   夜里,杜清檀躺在松软清香温暖的床上,几乎怀疑自己是闯进了传奇小说里。   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并不忙着睁眼,只将手伸出去,摸啊摸,还是柔软温暖的丝被,没有变成叶子和草。   再一摸,摸到了一只冰凉的男人的手。   “嘶~”杜清檀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往角落里一缩,同时睁眼观察敌情。 第443章 都是我输   独孤不求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地瞅着杜清檀:“杜司药的美梦醒啦?”   “醒啦。”杜清檀看到是他,立刻松了一口气,伸手要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独孤不求抱住她,阴阳怪气:“若是提前说了,哪里能够知道你这么爱玩,轻易就跑到人家里呢?   我一路餐风饮露,拼命抢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家,不想到处冷冷清清。   提心吊胆一整夜,天还没亮就饿着肚子赶来寻你,又厚着脸皮找了个和尚领路,这才寻到此处。你说辛不辛苦?”   杜清檀最不怕的就是他的阴阳怪气了:“辛苦,辛苦,特别辛苦,回家以后我好好犒劳犒劳你。”   独孤不求这才满意地笑了:“刚才闭着眼睛摸什么摸呢?”   杜清檀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话:“鱼家富豪,又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又遇仙了,醒来之前先伸手摸摸丝被有没有变成叶子和草。”   独孤不求被她逗得狂笑:“你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杜清檀也笑:“我这不是没见识嘛。”   “切!你从宫中出来,日常见的都是王公贵族,会没见识?不过是羡慕人家富豪逍遥罢了。”   独孤不求无情地戳穿了她的真面目:“是不是只恨自家没这么富豪自在?嫌咱们穷?”   杜清檀坦然承认:“是啊,就是羡慕的,你看咱俩,好不容易存点儿钱,尽数花在买房子上头了。”   按照她的计划,若是再跑远一点儿,去到岭南,还得再归置一遍家当,又是好大一笔钱。   还要再添一两个得用的仆从婢女、养孩子什么的,到处都要花钱,想想就心疼。   独孤不求鄙视地瞅了她一眼,道:“起身吧,我进来有一会儿了,再不出去,就该被人猜测咱俩小别胜新婚什么的了。”   杜清檀懒得动弹:“你帮我穿衣。”   “懒得你!越来越不像话!”独孤不求嘟囔着,却取了衣服先在熏笼上烘暖了,才叫她伸手,然后压低声音:“你最近感觉如何?”   “不如何。”杜清檀知道他在问什么,叹息:“该来的都来了。”   “唉……我不行啊,你得给我补补。”独孤不求的脸一下子垮下去,动作也是有气无力。   杜清檀没忍住,抿着嘴笑。   独孤不求立刻看到了,往前一扑,将她扑倒在床上,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快说实话!我其实是不是还行的?”   杜清檀被他逗得不行:“嗯,是还行。”   独孤不求离开没两天,她的小日子就到了,但是没来,迄今为止已过十余天,仍然没来。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有了。   独孤不求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住了,开始算账:“那你还到处乱走?你还喝酒?”   杜清檀自然是不承认的:“我哪里乱走了?我哪里喝酒了?你看见的?”   独孤不求不想惹她不高兴,赶紧地帮她穿衣服:“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菩萨,来,穿衣。”   杜清檀叹息:“我这是母凭子贵?”   独孤不求没忍住,小声地“呸”了她一下,“还没确诊呢,就说出这种话来,好像我平时虐待了你一样。”   “你也知道没确诊啊,就怪我这样那样。”杜清檀吵架从来不认输的。   “……”独孤不求揉了帕子给她洗脸,认命地道:“行吧,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吵嘴,不用吵了,都是我输,都是我不对。你只要不高兴,千万记得我已认输。”   两人欢乐地斗了一会儿嘴,走出房门,只见一个婢女远远地行了个礼,转身快速离开。   没多会儿,鱼玖快步而来,深深施礼:“师父,师公,请这边用饭。”   “师公?”独孤不求看向杜清檀,不高兴地压低嗓音:“你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大一徒弟?”   “我没收!”杜清檀低咳两声,严肃地道:“九郎请勿乱叫,还未举行拜师礼呢。”   鱼玖也不计较,笑眯眯地道:“您批评得是,两位贵客这边请。”   独孤不求满意了,只是边走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鱼玖,然后和杜清檀说道:“这么大了,半路才来学食医,能行吗?”   他丝毫不怕鱼玖难堪的,声音并不小。   杜清檀温和而坚定:“能行,只要吃苦耐劳,且他之前学过医药,学起来可谓事半功倍。”   鱼玖一直竖着耳朵听,闻言喜不自禁。   独孤不求瞥了他一眼,勾唇而笑:“那真不错,不过,他会杀鸡宰鹅吗?刀工如何?不如,先让他宰只鹅,或者杀个猪来看看?”   鱼玖傻眼,从来没人和他说,学食医,还需要会杀猪和宰鹅。   杜清檀却是很认真地考虑起了独孤不求的建议,吃完丰盛的早饭之后,她很严肃地和鱼玖说了收徒的条件。   “会有两个考验,第一关,学会杀猪宰鹅。”   “啊……这……”鱼家人亲切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独孤不求瞬间膨胀起来,高高兴兴地拉着杜清檀告辞:“多谢诸位照料内人,改日定当登门道谢,如今我二人皇命在身,还得抓紧完成。”   他这次去,虽然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但是把拨下的钱粮一并带了来,可谓不虚此行。   至于拨悲田赡养病坊一事,还得由刺史出面丈量土地,细细安排。   独孤不求知道杜清檀今日还有义诊,便把她送回龙泉寺,自己又赶回去城去寻刺史交差。   自家男人办成了大事,杜清檀义诊的时候自觉腰杆都要粗硬了许多,声音也大了。   药僧们觉着小杜大夫今日与往日很有些不同,先还不明白为什么,待到宏远法师得了消息,特意来谢她,他们才明白过来。   不过倒也没觉着她讨厌,都是很高兴地上前说了若干感谢的话。   加之有昨日义诊的加持,杜清檀这天算是又忙了个没停顿。   不过独孤不求并不会让她再忙到天黑,算着时辰差不多,就赶来寺外,搬个草墩往旁一坐,怀里抱着刀,黑着脸不说话。   百姓们怕他,都没敢痴缠,早早撤了。 第444章 日常   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办。   一个月后,病坊各项事务推进得到了很大的进展。   杜清檀满意地在病坊里行走着,不时和正在忙碌的药僧,以及休养的病人打招呼。   一个小孩儿跑过来,塞给她一枚只有鸡蛋大小、已经干瘪了的青橘,甜甜地道:“杜大夫,给您尝尝,可好吃了!”   杜清檀笑着摸摸他的羊角辫:“多谢小猫呀,一定很甜。”   小猫仰头看着她笑,露出一个掉了牙的小黑洞,特别可爱:“真的很甜,我先回去照顾祖母啦!”   他朝她挥挥手,一蹦一跳地跑开。   不远处的病房门口,一个老妇人接他进去,又冲杜清檀感激地笑:“多谢你呀,杜司药,不然老婆子这个冬天就得冻死。”   杜清檀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待她走到诊室门口,已经排了一条长龙,都是等她诊病的。   原本她这个特使只需管理好病坊的钱物开销就可以,但她闲不住,也想多救几个人,便设了个诊室,穷苦人来此,不取分文。   鱼玖在那忙碌着,见她来了就站起身来,递上册子:“师父,徒儿已经将他们的情况大致过问了一遍,都记录好了。”   “辛苦了。”杜清檀微笑着落了座,嘴上不饶人:“学会杀猪宰鹅了吗?别乱叫。”   鱼玖苦着脸、托着腮,摆了个可怜可爱的姿态:“师父,佛祖面前怎能说杀生呢?”   杜清檀没说话,只“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瞅了他一眼。   鱼玖立刻想起来初见时,她说的那句“君子远庖厨,你不怕被人笑吗?”   他那会儿回答的是:“倘若杀生是为了救人,那是大慈悲,也是真正的仁术,没人笑话得起我。”   现在这样,颇有些自己打脸的意思。   于是不等杜清檀表态,他立刻大步往外走:“师父,下次您再见到我,这事一定成了!”   杜清檀没理他,耐心细致地给她的病人诊脉开方。   天色暗下来,小猫蹦蹦跳跳地跑来,熟稔地对着众人大力挥手:“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啦!独孤司马来接小杜大夫回家啦!”   一个药僧走过来,自动接过看诊,病人们一起欢送杜清檀:“杜司药慢走啊!”   杜清檀笑眯眯地掏出一把栗子,递给小猫:“来,谢谢你的橘子啊。”   小猫欢喜地接过栗子,一蹦老高。   杜清檀走到病坊外,独孤不求已将马匹备好,见她出来就把一件厚重的皮裘披到她肩上,关心地道:“累不累?都还好?”   杜清檀道:“还行,这孩子特别乖,我一点不适都没有。”   她已确诊有孕,却一点妊娠反应都没有,十足有福。   独孤不求正要扶她上马,就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丑橘子,于是哂然一笑:“又是哪个病人给你的吧。”   杜清檀也笑:“小猫儿给的,不知是谁给他的,特意在那巴巴儿地守着要给我,我不忍心拒绝。”   独孤不求帮她把青橘子放进布兜里,忍不住笑她:“谁能想得到,一个食方价值上万钱的小杜大夫,竟然沦落到给人看病不收分文呢?”   杜清檀道:“我这叫沦落吗?我明明是变高尚了。”   独孤不求冷嗤一声:“照你这样下去,永远别想过上鱼玖家的富豪生活。”   杜清檀歪着脑袋看着他笑:“我有你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是要养我一辈子的吗?怎么能指望我挣钱呢?”   独孤不求扶她坐好,顺带摸摸她的小腹:“除非你答应我,叫这孩子石榴籽,不然不养你。”   杜清檀就不明白了:“他还只是个嫩芽,你为什么执着于叫这么个名儿呢?”   独孤不求摸着下颌,眼神幽远:“寓意好,石榴多子多福,他会带来更多的弟弟妹妹!”   “俗气!”杜清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甩马鞭就走了。   独孤不求大急:“嗳,你别跑啊!万一摔了惊了什么的,怎么办?”   杜清檀跑得更快,远远地把独孤不求甩在身后。   及至回到家中,罗叶迎上来牵马,说道:“主母,方才白博士隔着院墙呼喊,说是让您回来以后叫他,他有话要说。”   杜清檀皱起眉头,朝着墙边走去:“白博士?我回来了。”   隔壁几乎是立刻响起白博士的回声:“杜司药,我得病了,还请您告知府衙,明日一早我便独自去龙华寺病坊隔离了。”   杜清檀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有个朋友是药圣传人,她应该有治这种病的方子。只是她在岭南,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得花些时候,你安心地去,等到方子来了,立刻给你安排上。”   但实际上,她很清楚,在这个时代,麻风病是治不好的。   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病人一个希望罢了。   白博士果然很高兴:“那我就等着您的方子了。您也不必替我担忧,去到病坊,正好给其他病人治病。   以前害怕染病,不敢接触他们,现在可好,不用害怕了,正好放开手脚潜心研究。”   杜清檀不由心生敬意:“我今天亲自下厨,咱们隔墙设席,权当为您饯行。”   “好!”白博士事到临头,反倒想开了,豪爽地一拍墙壁,高声道:“就等着您的珍馐啦!”   杜清檀转身要去厨房,就见独孤不求立在一旁,朝她呶嘴使眼色。   她回头一瞅,只见鱼玖拎着一只笼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站那儿:“师父,我来宰鹅!”   杜清檀看看那只雄壮凶猛的大鹅,微微笑了:“那行,全家就等你宰鹅下锅了哈!”   鱼玖用力一拍瘦弱的胸膛:“看我的!”   手刚伸过去,就挨大鹅叼了一口,于是惨叫一声,摆脱大鹅的同时,大鹅也摆脱了笼子,满院子地追着他叼屁股。   鱼玖差点没疯,惨叫着满院子乱跑,癫狂地痛骂他的仆从:“你故意挑这么一只凶鹅折腾小爷的吧?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么整我!”   独孤不求抱着手臂在那看笑话,笑容不阴不阳的,格外招人讨厌。   鱼玖被气疯了,突然猛地往前一扑,将整个大鹅扑倒在地上。 第445章 苦参猬皮酒   鱼玖将大鹅死死摁在身下,气喘吁吁地道:“师父,刀!刀!师父!”   杜清檀没眼看,转身走了。   独孤不求递过刀去,冷笑:“你师父怀着身孕呢,你让她给你递刀?你怎么不叫她帮你下刀呢?”   鱼玖手忙脚乱、心乱如麻,并没有心情和他争吵,接过刀去,看着那鹅不知该怎么下手才好。   他的仆从在那大喊:“九郎,抹脖子啊!抹脖子!”   他崩溃大喊:“抹什么脖子!我不敢放它的头出来,它出来就叼我!”   杜清檀慢吞吞地洗手,更衣,用帕子将头发包了,换上围裙,准备下厨。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一阵惊叫。   她要出去看,却被独孤不求快步进来拦住了:“别去,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宰鹅都不会,弄得到处是血。”   然后就听见鱼玖的哭声响了起来:“啊……啊……怎么办,我丢丑了,师父不要我了……”   杜清檀一问,才知道这人闭着眼睛乱砍,鹅没死,弄得到处是血,还是独孤不求不忍心那鹅受罪,帮着补了一刀。   她叹了口气,没出去看那乱局,进厨房做饭去了。   怀孕的人嘴馋,她昨天夜里突然想吃卤猪蹄,是以白日红叶收拾好了猪蹄,就在灶上卤着,浓香扑鼻。   另外要做个小熊饼,再做一个芝麻油拌萝卜缨子,还要做个酸菜鱼,炒个宫保鸡丁,蒸个粉蒸肉。   红叶进来帮忙,叹息:“鱼小郎君没脸继续待下去,丢下鹅就跑了。”   独孤不求拎着个包袱走进来,接过刀熟练地切起了菜:“你之前让我找的刺猬皮,送来了,你看看品质如何。”   杜清檀打开包袱皮,但见里头装着四五张刺猬皮,便把杂活丢给他们去做,自去一旁打开柜子,先取糯米泡上,再取出露蜂房、苦参、刺猬皮煎水备用。   等到药水煎好,再将糯米沥干,交给红叶去蒸糯米饭,她自己则去主厨。   独孤不求怕她累着,扬着大勺子不耐烦地道:“哎呀,我来好了,你放佐料,在一旁指着我就好。”   杜清檀失笑:“我答应过要亲自做饭给白博士饯行的,说话不算数不好。你若闲不住,去和罗叶一块儿把院子和鹅收拾干净。”   独孤不求没办法,只好按照她说的办。   鱼玖把院子里搞得一团糟,他和罗叶二人很是费了些力气才收拾好。   把大鹅下锅炖上,杜清檀的菜也做好了,将吊篮分装之后,隔着院墙送过去,白博士感激地道:“多谢杜司药。”   杜清檀道:“我这边在试着做一个能治大疯病的食方,今日才找齐所需药材,等到做成少说也要二三十天,到时给你送去,你且试试有用无用。”   白博士隔墙听着,道:“我会好生记录病案,再及时反馈给你。”   这边刚安排妥当,院门又被敲响。   鱼玖新换了一身袍子,站在门口,一只袖子遮着脸,一只手把个身材高大健美的婢女推进来。   “师父,徒儿无能,把家里给弄脏了,让春梅过来收拾干净。她是我们家中第一得用之人,手脚利落有力气,包括骑马都会。”   那婢女恭敬地给杜清檀行礼问安,小麦色的肌肤上撒着几颗小小的雀斑,很是可爱。   加之高大健美的身材,让杜清檀想起了采蓝,由衷亲切。   独孤不求看到杜清檀的表情,立刻动了心思,他们一直寻找得力的婢女而不得,今天这个看起来就很不错。   如果鱼玖愿意把人让给他们就好了,独孤不求正准备直接开口要人,杜清檀已然出手。   她沉着脸看向鱼玖,声音冷淡:“你带回去吧。”   鱼玖诧异地放下遮挡脸面的袖子:“师父为何拒绝弟子的好意?即便不愿收下弟子,那也可以把弟子当普通客人看嘛。这饭熟菜香的,不得留客吃饭?”   杜清檀瞅一眼乖巧的婢女,说道:“唉,不是我无礼,而是你把她说得这么能干,让我很是心动。万一她真这么能干,你再带走,我……”   独孤不求厚颜无耻地道:“你年轻,没尝过得到又失去的滋味。”   鱼玖眨眨眼睛,恍然大悟,豪爽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若是她得用,就让她留下来替弟子伺奉师父呀!”   说着,催促春梅入内干活。   春梅快步走入院中一看,早就收拾干净了,却也不多问,自动跟上红叶,洗手摆饭,伶俐又利落。   杜清檀看得满意,看鱼玖也顺眼许多,大发慈悲降低门槛:“倒也不一定非得会杀猪宰鹅,但你得练刀工,什么时候能够切出让我满意的肉丝,便收你为徒。”   鱼玖喜不自禁,偷瞟独孤不求,但见被贿赂了的师公在一旁埋头吃饭、假装不管事,就赶紧地凑过去讨好起来。   吃过晚饭,鱼玖果然把春梅留了下来。   糯米饭蒸好凉透,杜清檀拿了酒曲和之前熬好的药汁和糯米饭搅拌均匀,放入坛中密封妥当,再用毯子包裹严实放在灶边发酵。   独孤不求跟在一旁看热闹:“这玩意儿真能治大疯病?”   杜清檀也不确定,毕竟她只是知道方子,并未亲自验证过,不过有机会总是要试一试的。   次日一早,白博士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赶在第一批出城的人中,悄无声息地去了龙华寺病坊,自动进了大风病人所在的院落。   二十天后,杜清檀开了坛子,奇怪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厨房。   她将这些密制醪糟取出煮熟,过滤去渣,再装入瓶中,送去了病坊。   连用一个月之后,按照白博士的说法,作用虽不是很大,却也比没有的好。   又因这法子复杂且花费大,注定无法推广。   渡过一个简单而热闹的新年,隆重地收下鱼玖这个徒弟后,杜清檀终于收到孟萍萍的回信。   孟萍萍给了几个方子,说是师门传下来的,不一定有用,却是可以长久服用。   杜清檀倒也没有沮丧,早就知道的结果,尽力即可。   早春的一天,杜清檀和独孤不求休沐,夫妻俩赖在床上彼此依靠着说话的时候,她突然觉着一条小鱼欢快地在肚子里游了过去。 第446章 大傻狗   杜清檀吃惊地捂住肚子,良久没有说话。   独孤不求原本闭着眼睛絮絮叨叨着,突然发现气氛不对,睁眼一看,只见高冷强大的杜司药眼眶红红,泪光闪闪。   这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俯身去看:“你是不是肚子疼啊?”   杜清檀眨眨眼,将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泪花收回去,轻轻呼出一口气:“肚子里有条小鱼儿游来游去。”   第一次胎动。   独孤不求毕竟初为人父,不是很懂,但也大约知道是指石榴籽。   他很不高兴地道:“什么小鱼儿,要说石榴籽,你那个好大徒弟就姓鱼,让人误会了像什么话!”   杜清檀啼笑皆非:“我看你真是闲的,这也能扯到那上头去,我是说,这种感觉,就像鱼儿游来游去。”   “你要说,石榴籽动了!”独孤不求坚持纠正她,将大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去,万分期待地摸了个寂寞。   他不甘心,用手指戳戳杜清檀的小腹,又推了推,卷翘浓密的睫毛下头藏着的眼神格外专注。   就像,一个玩玩具的大傻狗。   杜清檀实在没忍住,用力搧了他一巴掌,暴躁地道:“起开!”   独孤不求被打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也不气,反而笑眯眯地道:“小杜,你是不是嫌弃我太闲了,没出息啊?我其实有想过做点啥,不过我怕你笑我。”   杜清檀挑眉:“你想做啥?”   独孤不求道:“我继续收集书籍,弄我的藏书楼啊,等到时机对了,我带着族里的子弟读书。”   杜清檀瞅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了:“你的时机对了,是要等石榴籽到了读书的年纪,你自己带着他读书吧?”   被戳穿的某人咋咋呼呼地跳起来:“你什么眼神?看不起我吗?我说过了,我能读书,会读书,别以为我只是武夫!”   杜清檀气定神闲:“嗯呢,你还会奏琵琶呢?会不会跳舞啊?来,给本官跳一段胡旋舞!”   独孤不求看了她一眼,果真就这么跳下床去,疯狂地旋转起来,不时还妖娆地抛个媚眼,又扭过来勾搭勾搭她,亲一口摸一把的。   杜清檀被他逗得笑死了,又不敢笑得太过,捂着肚子求饶:“停!我知道你很厉害了,再这样下去,我怕肚子疼。”   独孤不求旋风似地转过来,将手捏着她的下颌道:“认输啦?”   “认输了。”杜清檀拉他躺下:“还有你不会的吗?”   独孤不求笑道:“有啊,比如怀孩子。”   杜清檀就问:“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执着于生孩子?别人这样,我也理解,但你不同,少小离家,回去后也不和家里人住,还不怎么和族人往来~”   可谓是家族观念淡漠,在这个时代十分与众不同。   独孤不求认真地道:“因为总觉着你不一样,总觉着需要一个孩子才能确证你不会离开我。”   杜清檀失笑:“你果然是闲的。”   “我没有。我总觉着你随时随地可能不要我。”   独孤不求小心翼翼地伏在她的小腹上,和里头的石榴籽说话。   “娃啊,你要乖乖的,别闹阿娘。等你出来,我一定少揍你,多带你玩。”   “什么?你听见了啊?那行,就这样说定了!不但现在要好好地长,生的时候也要乖乖地出来。”   独孤不求越说越得劲,搁那说个不停,什么养了只白猫叫雪团,病所里有个小哥哥又叫小猫,还有个鱼师兄。   杜清檀看着男人昳丽的眉眼,总是带着笑意的唇角,心就那么,一点点地软了下去。   她过得很好。   目前为止,物质生活也好,精神状态也好,都还活得像个人样。   她抬起手掌,温柔地抚摸独孤不求的耳朵和脸颊。   独孤不求偏头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里的柔软。   于是他就像一条大狗狗似的,摊开长长的手脚赖在她怀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杜清檀~”   杜清檀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   “你要对我负责,不许你丢下我不管,将来若是我不幸早死,你想改嫁可以,但你死后得跟我合葬。上面要写,独孤不求之妻。”   独孤不求的神色非常认真。   杜清檀抬脚就把他踹下床去了:“你做梦!我向来只对活人负责!要就自己想法子活久些!”   独孤不求躺在地上“哎呀、哎呀”的叫:“家有悍妻,我太可怜了。”   笑闹之中,入了夏。   三伏天里,狗热得吐舌头。   杜清檀这个孕妇就更热,屋子小通风一般般,又身处闹市,总是嫌太吵。   独孤不求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冰,白天供上一两盆,还能分一点最上等偶尔给她做个冰酥酪,已是很奢侈的享受。   但杜清檀还是很热,她除了肚子一直变大之外,手脚仍然纤细,也不孕吐,好吃好睡,唯一的痛苦就是热,要比其他孕妇更怕热。   每当夜里热得难受,她就和独孤不求念叨:“我梦仙的时候,他们有那种自动的扇子,自个儿对着人搧风,可舒服了。”   独孤不求惊奇地说道:“我以为你梦仙都是骗人的呢,你还真梦见过?”   杜清檀就拧了他一把。   他笑着改口:“这种自动的扇子,我们也有的修个水池、弄个水车,水从高处流到低处,带动水车,扯动扇子,不就自动了?再不然,让奴仆站在一旁搧风不也很好?”   杜清檀幽怨地:“可是我们穷。修不起水榭水车,也养不起专门负责搧风的奴仆。”   说起这个,她就很郁闷,为什么一直致力于挣钱、挣大钱,偏偏就是存不下钱呢?   “可见都是命啊。”她又叹息了一声:“你我注定不是大富大贵的命。”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起身给她打扇:“是我拖累了你,委屈你了,我其实挣了不少钱,但为了办大事,都花得差不多了。”   “以后要多存点,不止是咱俩吃饭啦,孩子可花钱了。”杜清檀被凉风搧得昏昏欲睡,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独孤不求搧了会儿扇子,一头栽倒在她身边,也跟着睡着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第447章 降生   这一年,女皇开设武举,突厥全面侵扰边境,乱纷纷的。   不过这也和独孤不求、杜清檀没什么关系。   边境兵多将多,实在用不着他这么一个人上阵杀敌,所以他很安心地帮着打理病所的事,精心照料杜清檀。   倒是元鹤时不时有信来,虽然言语淡然,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能够光明正大地保家卫国、上阵杀敌的豪迈和快乐。   最热的六月,石榴籽出生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早上,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天降奇迹,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那天相对来说比较凉爽。   因为下了小雨,是那种丝线一样细细绵绵的,不大,很温柔,伴着一点软软的风。   廊下放着两盆栀子,花开得正好,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香的。   杜清檀躺在产房里,听着细细的雨声,嗅着幽幽的花香,觉着倒也没那么难熬。   她身材高挑,会补养,孩子的个头大小正好,兼之孕期没闲着,从头忙到尾,心情还好,生起来没那么吃力。   从阵痛到孩子出来,前后也就两个时辰。   刚到巳时,孩子就“哇”的一声唱响了小院。   这个时候,并没有突然天晴,或者天边出现彩虹。   雨还是继续下着,栀子花还是那么香。   全身通红发皱的小女婴闭着眼睛使劲地嚎,唯恐大家不知道她来了。   稳婆利落地剪断脐带、清洗包裹,笑语:“母女平安!看看,女公子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多有力气啊,声音也响。不是吹捧二位,老婆子接生过这么多小孩子,令嫒这样强壮精神的是真少见。”   独孤不求眼巴巴地抠着门框往里瞅,听到这话,眼睛不由大亮:“当真?”   稳婆打包票:“当然是真的了!好就是好,我没必要骗府上的啦。”   独孤不求立刻大声道:“赏!赏双份!不,赏三份!”   才刚缓过气来的杜清檀听到这一句,差点又是一口气上不来。   平时挺精明挺抠一男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倒傻了呢?   三姑六婆,第一要紧的就是会说吉利话、好听话,知道孩子康健即可,其他的听听就好了。   一边说存不下钱,一边这样抛洒。   杜清檀打起精神,皮笑肉不笑地就要出声挽回点什么。   稳婆眼疾手快,飞快地将洗干净的小婴儿放到她怀里,夸道:“多好看的孩子啊,是个小美人儿!”   杜清檀一瞅,红皮兮兮皱麻麻,头发只有几根根,眉毛也看不见,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隙开一条细缝,瘪嘴嘬着,这叫好看?这是小美人儿?   她几乎以为稳婆是不是眼瞎。   稳婆振振有词:“这您就不懂了吧?刚生的孩子都这样,一天一个样,不出半个月,就能出落成小仙女儿!老婆子看过这么多新生儿,令嫒真是极好看的了。”   独孤不求眼馋地扒着门框:“能不能给我抱抱?收拾好了吗?我能进来了不?”   稳婆把他往外赶,孩子也没给他抱:“别添乱,别添乱。”   杜清檀撇撇嘴,想叫春梅抱走孩子。   这个时候,小婴儿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没有焦距的眼神与她对上,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哼哼声。   杜清檀突然之间母爱大发,不打算再去计较那三倍的赏钱。   就这样吧,难得生一回孩子,也不是给不起,平安就好,大家高兴就好。   等到尽数收拾妥当,已是小半个时辰后。   杜清檀吃饱喝足,眼皮子犹如有千斤那么重,撑都撑不住,就那么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醒时室内昏暗,床前蹲着一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你干什么呢?”杜清檀已经见怪不怪。   独孤不求由衷吐出一口气,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低笑:“没什么,就是心疼你,怕你醒了饿了痛了,要找人找不到。”   杜清檀其实更倾向于,他是怕她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掉。   毕竟生孩子不是个简单事,是真的一脚踏进鬼门关,就她怀孕生产这一阵子,陕州城里就难产死了好几个孕产妇。   她眨巴眨巴眼睛:“生孩子真的很痛啊,风险也大。”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说道:“以后不生了吧。”   “你真这么想?”杜清檀逗他:“你甘心?”   独孤不求看出来她在逗他,便精神起来:“有什么不甘心的?最多再给她生个弟弟妹妹,小时候有个伴,等我们不在了,彼此有依靠。”   “哦。”杜清檀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道:“把石榴籽抱进来我看看。”   家里临时请了个乳娘,石榴籽早被喂饱了,才刚哭是因为拉了。   确认过肠道排泄功能正常,胎便也排了,杜清檀很满意:“我觉着石榴籽有些丑。”   独孤不求很生气:“哪有嫌弃自己孩子丑的?她不丑!我和你都生得好,她能丑到哪里去?她很快就能长好!”   杜清檀瞥他一眼:“就算人不丑,这名儿也够丑。是个男孩子也就算了,小姑娘,石榴籽,多子多福?你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就是专门给人生孩子用的?嗤~”   独孤不求讪讪的:“那也没错嘛,能生说明她健康有福气……好了好了,那你说她叫什么嘛!”   杜清檀道:“就叫栀子。又能做染料,又是药材,还能吃,芳香扑鼻,挺好。”   独孤不求不满意:“你可真实用呢!”   杜清檀瞅他:“你行你上?”   独孤不求见她眼神不善,立刻怂了:“不就是起个小名儿嘛,我不和你争,我留着起大名儿!栀子就栀子,栀子,来,笑一个……”   杜清檀看着傻子一样的男人,再看看只顾着睡觉的女儿,有点心累又有些踏实。   日子过得飞快,在杜清檀将要出月子之前,柳氏、独孤不忮夫妇、杨氏等人一起来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杜清檀意想不到的人。   程尚食已经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装束,一年光景,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苍老了很多。   “可算是平平安安出来了。”她乐呵呵地拿出送给孩子的礼物:“总算活着见到了咱们小栀子。” 第448章 酸唧唧   “这套衣服是雷燕娘做的,这双鞋是岳丽娘做的,这个虎头帽是袁春娘做的,这个小斗篷呢,是申小红做的!”   程尚食笑眯眯地把一件桃红色的锦缎小斗篷放在杜清檀面前,“我仔细查验过了,里头填充的是丝绵,又轻又暖,还是金扣子。”   可以说,这些礼物里头,申小红的斗篷不是最精致的,用料却是最贵重的。   杜清檀颇为意外:“铁公鸡居然舍得拔这么多毛?她怕不是没睡醒?”   杨氏严肃地批评她:“你不厚道,人家好心好意为你准备礼物,托人这么远带过来,你不念好也就罢了,怎地还骂人。”   柳氏和洪氏闻言,都朝杜清檀看过来,眼神中颇多不赞同,也觉着她不对。   杜清檀正要解释,程尚食已然先行解释上了:“不能怪五娘,这申小红为人处世很有些问题。五娘待她已是非常宽厚了。”   杨氏颇为尴尬,心里还有些悻悻,就好像,她这个亲亲大伯母还没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义母更疼宠杜清檀似的。   她这样想着,脸上就有些带出来,笑道:“倒是我不知宫中情形,冤枉我们五娘了!”   柳氏最为善解人意,目光一扫就知道这二位有“争宠”嫌疑,当即笑着打起了圆场。   “这么刁钻的人,居然也愿意给五娘送好礼,说明咱们五娘会做人。”   程尚食笑着接上了话:“五娘知她心机深沉,既不怕她也不害她,捏着她的七寸,将她管得死死的,还教她食医之道,她可不是又敬又怕么?五娘出宫,最受益的人是她,就当是谢礼了。”   柳氏连连点头:“这么说来,这人倒也非是完全没有好处。”   杜清檀就问程尚食:“她们几个相处如何?燕娘脾气冲,我总担心她会吃申小红的亏。”   程尚食道:“若只是燕娘对上申小红,自是要吃亏的,她要脸,没申小红豁得出去。不过岳丽娘站她这边,申小红就没什么胜算了。”   杜清檀又问袁春娘。   程尚食笑:“春娘性子温和,和她们几个都相处得不错,倒是没人去害她。放心吧,她们几个虽然也有内讧的时候,对外倒是团结一致的,你当初表率做得好,她们都牢牢记着,不能丢了食医的脸这句话呢。”   她二人说着宫里的事,越说越高兴,柳氏和洪氏时不时真心实意插上一句夸赞杜清檀的话,倒是让严厉的杨氏冷在了一旁。   独孤不求进来抱孩子出去给独孤不忮看,恰好看到杨氏黑着脸坐着角落里生闷气,默默地站着听了一会儿,就知道症结所在。   作为一个好女婿,最紧要的就是善解人意,协调关系。   他笑眯眯地和杨氏说道:“大伯母,厨房里的事我有些不大懂,要请您去掌舵呢。”   杨氏正待得不顺心,闻言立刻站起来:“我去看看。”   独孤不求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嘴里抹了蜜似地不停往外说好话。   “您是贵客,原本应该家母或是长嫂去管的,但是她们都没您知道五娘的饮食偏好,前阵子她生孩子,哭着喊着全是,大伯母,大伯母,后来又和我说,最想吃您做的饭,都馋哭了……”   杨氏爱听这个,微微得意:“那是,她打小没了亲娘,是我一手带大的。她那会儿身体又不好,每次发病都是我连夜守着,给她做吃食,照顾她好转。”   独孤不求就给她作揖:“多谢大伯母教养五娘长大,不然我也没媳妇儿。她脾气倔,教孩子什么的总有些奇怪的想法,我也说不过她,还得您出马才能管好。”   杨氏更为高兴,怎么看独孤不求都顺眼,也不在意程尚食这档子事了。   半路出来的什么义母,怎么敌得过她这个原生的、打小把人养大的亲亲大伯母呢?   呵呵……   可没高兴多会儿,就听正房里一阵激动的笑声传出来。   红叶从屋里跑出来,高兴地道:“杨大娘子,主君,圣人居然给咱们栀子赐了宝贝!你们快来看呀!程尚食才拿出来的!”   独孤不求也很意外,转身提步正要走,就看到杨氏不高兴的神情。   于是停下来,不怎么当回事地道:“我们先把厨房的事安排妥当再说吧,稍后我还要陪伴兄长和团团。等她们看好了,再去取出来大家一起看。”   杨氏心里舒服了几分,有条不紊地安排起厨房的事,转头看到独孤不求还在一旁守着,就道:“你这孩子,傻站着干嘛?去陪你兄长啊,不要失礼了。”   这是把独孤不求当自个儿女婿看待了,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独孤不求憨厚地道:“我陪大伯母,许久不见,怪想念的,那会儿在长安,多亏您照料收留,我和五娘才能有今天,您别赶我走,就让我孝敬孝敬您。”   杨氏真是从内到外都舒坦了,只听着正房里传出的欢笑声,到底没忍住,小声道:“我听说,从宫里出来的人,心眼子都有马蜂窝上的洞那么多,你平时可要当心点儿,别让她骑在你们小两口头上作威作福。”   “好的,小婿记住了。”独孤不求心说,那您侄女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心眼子也不少,想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那是做梦。   不过考虑到杨氏正是气头上,他也不敢说。   杨氏“哼”了一声,很坚决地把独孤不求赶走了:“这里有我,过来就是给你们帮忙的,让你陪着不是倒添麻烦了?”   这话又有影射程尚食要人陪是添麻烦的意思,独孤不求装作听不懂,憨憨地笑着,听话地走了。   于婆好奇地小声道:“虽说这程尚食有些不懂事,但是老奴好想知道,圣人赐给咱们栀子什么宝贝呀?”   杨氏一滞,没好气地瞪了于婆一眼:“眼皮子怎么这样浅!不许你去看!”   唉,其实她也好想知道啊。   于婆抿着唇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一样地道:“说起来,咱们五娘是顶顶有良心有担当的人了,都是主母您教导得好。” 第449章 团团的前途   杨氏很快就见到了女皇赐下的宝物。   独孤不求在招待全家人吃饭的时候,亲自取出宝盒,一一传递给众人相看,第一个就给了杨氏。   是一只拇指大小、精工细作、镶嵌着宝石的赤金小虎,可以用丝绳穿了,佩戴在脖子上。   因为独孤不忮和团团是男客,当时没在内室,程尚食笑吟吟地介绍给他们听。   “我去向圣人辞行,圣人问起五娘的情况,我说生了个小女郎,母女平安。   圣人很高兴,说今年肖虎,赐下金虎一只,保孩儿平安,今后也要像她的阿耶阿娘一样精神能干,虎虎生威。”   杨氏虽然不怎么待见程尚食,却也喜欢女皇的祝福,爱惜地将小金虎看了又看,说了一句公道话。   “这是沾了尚食的光,五娘已出宫,难得面见天颜。也是靠着尚食,才能让圣人记起他们夫妻俩。”   程尚食谦虚了几句,大家可算安安生生地吃了饭。   夜里,独孤不求提醒杜清檀:“你得一碗水端平,我看大伯母很有些吃味。”   杜清檀失笑:“果真老小老小,这么小气,多亏有你,不然我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哄好她。”   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偏心,杨氏是自家人,有什么大事小事,经常写信说着的,彼此的情况很清楚。   程尚食初来乍到,说起来关系隔了一层,又是才从宫中出来,彼此音讯不通,她当然得问问故人的情况,还得对程尚食分外热情一些才行。   不然,万一让程尚食误会,自家不欢迎她来养老就不好了。   独孤不求安抚她:“安心将养身体,这些小事无需担忧,我会处置妥当。团团要读书,过一阵子大伯母就带他回去了,两边分开,闹不起来。”   他这么好,杜清檀当然要投桃报李,于是狠夸柳氏和洪氏:“还是婆母和长嫂好,一点不让我操心。”   独孤不求看向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那我呢?”   杜清檀笑:“你啊,可谓是让我最操心的那个了。”   独孤不求往她身上扑:“我现在就想让你操心操心,我饿了。”   杜清檀把他掀到一旁去:“我还没出月子呢。”   独孤不求赖着又爬上去:“让我抱一会儿,我又不是真的要那啥,我就是……”   他珍惜地摸了又摸:“好软好香,太难得了……”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到了死亡之凝视。   杜清檀冷冷地看着他:“终于说实话了,一直嫌我瘦,是吧?”   “啊?”独孤不求眼皮一跳,立刻装傻:“你说什么呀?哪有这种事。”   “太难得了,这话是我让你说的吗?”   “我逗你玩的呢。我是那种肤浅的人吗?是因为它长在你身上,我才觉着好,不然拿刀压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看一眼的,更不用说摸了。”   “嗯哼~”杜清檀笑眯眯地道:“我懂,其实吧,我的爱好也很宽广的……”   “别说了!”独孤不求赶紧捂住她的嘴,抱怨:“你这个女人,性子实在是很不好,动不动就威胁人,我为什么就只喜欢你呢?真是的!”   杜清檀眨眨眼,要掰开他的手说话。   他又先认了输:“我似乎听见孩子哭了,我去瞅瞅。”   他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在院子里遇到了独孤不忮。   独孤不忮一个人站在天井里看着天空发呆,挺寂寞的。   独孤不求奇怪地道:“已经深夜,阿兄为何不休息,独自站在这里发呆?”   独孤不忮的表情有些僵硬:“你那两个侄儿侄女太吵了!”   “不会吧?梅梅和佳郎最乖了,我都没听见他们出声。”   独孤不求很有些怀疑地侧着耳朵听了又听,确实没听见孩子的声音,再看独孤不忮的表情,想想自己的处境,就有些明白了。   肯定是不会说话,被长嫂赶出来了!   若是从前,他免不了要抓住机会嘲讽长兄几句。   现在既已做了父亲,长兄又是远道而来,他也不怎么忍心。   于是独孤不求露出惭愧的样子:“怪我没考虑周全,家中房舍狭小……明日我去租个邸店,让大家住得宽绰些。”   独孤不忮果然不好意思起来:“倒也不是,其实是你长嫂嫌我烦,不许我在她面前招她的眼。”   他惴惴的,很担心独孤不求会嘲讽几句,毕竟在独孤不求面前端了那么多年“长兄如父”的架子。   谁知独孤不求上前搂住他的肩膀,长叹:“那,咱们兄弟俩可真是同病相怜了,我也是被赶出来的。不如,我让厨房弄几个小菜,喝一杯?”   独孤不忮如释重负,爽快地答应了。   二人正要往外走,团团又跟了出来:“加我一个呀,我娘这个时候还不睡,非得拉着我念叨,烦得不行。”   独孤不忮很认真地问:“伯母念叨什么呢?你和我说说,若是念叨的不对,我和她说说。”   团团叹息:“就是说我念书的事,靠着阿姐和姐夫,我得以进入四学念书,倘若不出意外,将来也是考明经科了。   不过我对进士科更感兴趣,她不许,觉着我们这种人家,一般都考明经,为什么要去考进士,那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本朝门阀世家,几乎都走的明经科,毕竟自两汉以来,儒家经典就是世家子弟的专长,一代传一代,底蕴深厚,普通庶民远不能比。   这样,考试的时候非常占优势,相对来说,入仕也要容易得多。但论尊贵受重视程度,却是远不及进士科的,宰相也多由进士出任。   进士科无需精通经学,更重视务实才能和文学天赋,进士有“白衣卿相”之说,却没那么容易考取,每年不过取二三十人,仅为明经科的十分之一。   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进士之难得。   独孤不忮沉吟片刻,说道:“你很有志气,不过令堂所虑并非全无道理。”   杜家是孤儿寡母,杨氏急需团团早些出仕,支撑门户,所以她的选择是务实。独孤不忮也更倾向于这个。   团团颇有些失望,看向独孤不求:“姐夫,你怎么看?” 第450章 以理服人   独孤不求很是认真地道:“我的建议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担心养家的事,有我和你姐姐在,你们就有衣穿饭吃。”   这是打算长期供团团读书了。   团团很是感激:“阿姐早前存下不少资产,都给了我,阿娘也是勤劳之人,家中花用不大,还能支撑下去。”   独孤不忮绷着脸道:“这不是有没有钱读书的问题,而是前途问题。杜氏近年以来,已无出色之人在朝堂上崭露头角,长此以往,门庭必然没落!依我看,团团能够早些出仕才好。”   独孤不求微微笑了:“然后呢?又做一个品级不高、庸碌一生的小官吗?然后,他的子子孙孙,也仍然紧紧抱着明经一途,继续这样下去?若干年之后,还有杜氏门阀吗?”   独孤不忮皱眉:“想说什么就好好地说,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独孤不求平静地道:“我还真不是阴阳怪气。托圣人的福,我这些日子没什么烦心劳力的公事,得以有空思考一些事情。   兄长仔细想想,如同杜氏一般,我们独孤氏是不是也一直在走下坡路,再无出色之人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说起这个,独孤不忮神色激愤:“这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指的是女皇,正是因为女皇争位,才导致他的生父早死,家族没落。   独孤不求抬起手来,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兄长慎言。”   独孤不忮忿忿地把脸扭到一旁:“圣人开科举制,刻意擢拔寒门学子,打压门阀。”   这也是争权的原因,因为门阀枝繁叶茂,彼此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影响到了女皇的权威。   相反,她若擢拔寒门学子,便可分去门阀世家的权势。   且寒门学子一朝跃了龙门,只会对她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寒门与门阀争斗不休,她更可坐收渔人之利。   在独孤不忮看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女皇,只要女皇退位,门阀世家就能重新崛起。   他固执己见:“团团,还是走明经科吧。”   独孤不求微微笑了,用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姿态,平静而笃定地道:“不是圣人的事,而是大势所趋。”   他从隋朝开科取士说起,一直说到本朝科举,再说到五姓七望。   “五姓女比公主还要尊贵,你们觉得,天子会高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高兴,无非是有办法解决,和无可奈何而已。   今后,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不会沿袭老路,重视明经了。进士科,才是家族重回辉煌的关键!   难等吗?需要几十年吗?那又如何?只要家族能出一人,便可辉煌数十年!   所以呢,将来我的孩子,是一定要走进士科的。团团有这个想法很好,我只怕你坚持不下去。”   团团连忙道:“我能坚持……”   独孤不求拍拍他的肩:“不急,这是人生大事,想好了和我说,我去劝大伯母。你所有的后顾之忧,我和五娘替你解决。”   “是。”团团坚定而郑重地向他深深一揖,和独孤不忮道了别,回房去了。   独孤不求微笑着看向独孤不忮:“我们还去喝酒吗?”   独孤不忮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并不说话。   独孤不求奇怪地道:“兄长为何这样看我?”   独孤不忮心情复杂地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些嫉妒你。”   “???”   独孤不求大吃一惊,因为看到独孤不忮神色太过认真,就用调侃的方式缓解尴尬。   “嫉妒我比你好看?嫉妒阿娘更疼我?还是嫉妒我身上的伤疤比你多?”   独孤不忮感受到他的善意,也笑了,虽然笑容很浅淡。   “我一边担心你惹祸上身活不长久,一边也嫌弃你不守本分给家里添麻烦。   但其实,我很嫉妒你可以无拘无束地随意行事,我却只能拴在家中,守着阿娘和家业。   我一边怪你不听话,一边嫉妒你自在,一边也有些瞧不上你,觉着你冲动浅薄……”   “什么?!”独孤不求怪叫一声:“我冲动浅薄?”   他不能接受这个评语。   独孤不忮摆摆手,说道:“大家夸你出息能干,我始终不以为然,直到刚才,我才觉着他们说得对。”   “你赢了,六郎。”独孤不忮郑重地给独孤不求行了一个礼,“从此之后,家中大事,我会听你建言。”   独孤不求万万没料到随意说说心里话,就能把向来固执己见、把一家之主的架子端得牢牢的兄长给打服。   他赶紧郑重其事地还了独孤不忮的礼,谦虚道:“我到底还是没有兄长稳重,大事也要听你掌舵。”   “依我看,一起商量才是最好。”   杜清檀裹着披风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道:“更深露重,不要在外头站着了,我让厨房给你们准备酒菜。”   独孤不求连忙迎上去;“你怎么出来了!万一受凉不是好玩的。”   杜清檀坐这个月子坐得很是无聊,她也不好说自己是白天睡太多,骨头发痒,想要趁机出来透透气,只装作贤惠的样子道:“我来看看你。”   人家小两口在那你侬我侬的,若是把人拉去喝酒,未免太不识趣。   独孤不忮赶紧找个借口走了。   独孤不求把杜清檀推回房去,不免责怪红叶:“叫你看好她的,你总是心软放她出门!”   红叶很委屈,揪着衣带不说话,主母太强势,说要干嘛就非得干嘛,她一个小婢女能怎么办嘛。   独孤不求也知道怪不上她,于是就很怀念采蓝:“若是采蓝在,绝不会容许你为所欲为!”   杜清檀道:“那你要失望了,她也有身孕了呢,不然这次也会来瞧我。”   独孤不求懒得理她:“不早了,睡吧。”   杜清檀不想睡,拉他去窗边看月亮:“瞧瞧,月明星稀,多好看呀。”   和她不同,独孤不求忙了一天,大半夜的还要和兄长、小舅子讲大道理,困得要死,于是未免有些敷衍。   “是啊,是啊,好大一个月亮,真好看。”   杜清檀笑眯眯地搂着他的脖子,低声道:“都没你好看,你刚才那一番言论,我都听见了,真有见识,很多读书人都不如你看得远。” 第451章 东宫来人   栀子的满月礼办得热闹,陕州官员几乎都来了,龙华寺的僧人也一起登门为新生儿祈福。   加之有鱼玖这个土豪地头蛇,当地豪族也全都登门庆贺,当真热闹非凡。   席间,程尚食这位才从宫中出来的女官、以及供在正堂高案上的御赐金虎备受关注。   杨氏和柳氏看着这热闹的景象,想到自家从前经历过的那些冷暖时光,不由得都红了眼眶。   正唏嘘间,碰到彼此的目光,油然生出知己之感,便靠到一起去,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含笑带泪。   程尚食看到了,便道:“从此以后都好了。”   “是,从此以后都好了。”杨氏和柳氏异口同声。   杜清檀抱着栀子过来,笑道:“说什么呢?”   这三人都不和她说,只夸栀子:“咱们栀子真精神,越来越好看了。”   栀子睡眼朦胧地看看她们,张开红彤彤的小嘴,秀气地打了个呵欠。   柳氏就道:“啊,女生肖父,和她阿耶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杨氏不赞同地道:“我瞅着这眼睛分明就和五娘一模一样。”   柳氏温和地笑:“我觉着更像六郎。”   杨氏直接问程尚食:“老姐妹,你觉着像谁?”   程尚食未料到这火居然烧到自己身上,镇定自若地道:“都像,集采父母之精华,比他俩都长得好。”   柳氏:“……”   杨氏:“……”   杜清檀抿着嘴笑,这么点子事,能难住从宫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堂堂尚食?   有官眷仰慕程尚食之名,特意寻了过来,程尚食不得不抛下这里去待客。   杨氏就和杜清檀嘀咕:“你这个义母太圆滑了,不诚恳。”   杜清檀睁大眼睛:“啊?是吗?哈哈~”   恰好鱼玖过来:“师父,病所那边也来了人,您来瞧瞧。”   杜清檀如释重负:“我过去看看啊。”   杨氏不许她把孩子抱过去:“到底是病所来的,万一身上带着病气怎么办?”   新生儿娇嫩,杜清檀也不敢赌的,便将栀子交给杨氏:“她要睡着了,烦劳伯母把她抱进去罢,省得厚此薄彼,引起纷争。”   杨氏正有此意,当即和柳氏一起,笑眯眯地把孩子抱进去了。   鱼玖和杜清檀邀功:“师父,收个徒弟还是有用的吧?”   杜清檀没给他好脸色:“难道没有你,病所就没人来贺喜啦?”   因着双方年纪相差不大,鱼玖对她又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是以她对鱼玖向来十分严厉,任何时候都把架子端得足足的。   为的是保持恰当的距离,以对彼此负责,人言可畏这种事,她还是在意的。   鱼玖也不在意:“以师父的功德,当然一定有人来。关键在于,在合适的时间、合适地点,恰当地解围。”   杜清檀就道:“记你一功,下次见着类似的事,记得别让她们掐起来。”   病所的病人们派了两个人做代表,送的礼是大家自己凑的,一件百家衣,一百个鸡蛋。   小猫的祖母小心翼翼地道:“是真正的百家衣,知道您有了身孕开始,就在准备了,拿滚水烫过的,很干净。孩子穿了之后,百病不生,长命百岁。   鸡蛋也是老婆子亲自去农户家中收的,特意打听过了,家里没有大疯病人,都是健康人家,干净……”   是怕杜清檀嫌弃,毕竟病所里头什么样的病人都有。   杜清檀感激地接过百家衣和鸡蛋,笑道:“我何德何能,让大伙儿这么费心。”   小猫的祖母见她收了,乐得笑开了怀:“您值得,您应当!您和独孤司马都是好人,若非你们,我们这些人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今日不知明日哩。”   杜清檀刚来时,因为成日到处晃悠,迟迟不见烧上第一把火,病坊的人从期盼到失望,暗里都叫她白饭司药,嘲讽她光吃饭不干活儿。   可没想到,她花一个月写的折子竟有那般管用,独孤不求竟会那般能干,前后不到一个月功夫,就把钱粮物资统统弄到手。   划拨悲田用的时间虽然久了些,却也没耽搁春耕,眼瞅着秋天就要到了,大家马上就能吃上田里的新粮。   谁不感激呢?   杜清檀自是不知自己“白饭司药”的称呼,只公允地道:“这事不止是我们夫妇的功劳,首先要谢圣人,然后还要感谢郭刺史,若非他关心,也不能这么快落实。你们既然来了,便随我去给郭刺史道个谢。”   要想病坊日子过得顺心,必须和地方官员搞好关系,收到人家的善意和帮助,理所应当表达出来。   她领着小猫的祖母等人过去拜谢郭刺史,却只看到独孤不忮在那陪客,独孤不求则不见了影踪。   她未免疑虑:“人呢?”   独孤不忮给她使了个眼色,轻描淡写地道:“有个客人喝醉闹事,六郎去处置了。”   杜清檀知道不对劲,却也没做在脸上,笑吟吟地向郭刺史表达了病坊诸人的感激之情。   郭刺史果然很高兴,谦虚几句之后,开心地接受了敬酒,主动和她说道:“你们是主人,自去忙碌,不必管我。”   独孤不忮又给杜清檀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继续招呼郭刺史等人。   “九郎,你领着他们去吃饭,稍后记得派个车把人送回病坊,再让厨房烤些胡饼带去给大家分享。”   杜清檀交待完毕,快步去了后院。   罗叶在书房门口守着,见她来了就小声道:“是东宫使人恭贺来了。”   杜清檀面无表情。   她和独孤不求当初在宫中差点被张氏兄弟害死,东宫不发一言,人人皆去慰问,唯独东宫没有。   她和独孤不求离开洛阳来到陕州,东宫不发一言。   现下突然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好事!   “六郎,我听郭刺史说,有客人醉酒闹事,是谁啊?要不要我让人熬点醒酒汤来?”   杜清檀立在书房门口说了这么一句,伸手就把门给推开了。   独孤不求和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齐齐回头,朝她看过来。   杜清檀微笑着行了个礼:“这位客人面生,夫君可否介绍一下?” 第452章 真会想   白面无须的宦官尴尬地笑了笑,对着杜清檀行了一礼。   独孤不求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东宫的胡公公,奉了太子之令,给咱们栀子送些赏赐来。”   杜清檀笑着回了礼,热情地道:“这么热的天,累吧?我让人特制一份冰酥酪上来,若是不曾安排住处,便由我来安排。”   她表现得无懈可击,胡公公的笑容终于自在了些。   跟着尴尬主子,出来办事也莫名要多几分尴尬处,他是真怕杜清檀不给面子。   等到杜清檀走了,胡公公就和独孤不求道:“杜司药做了母亲,性情温和了许多啊。”   独孤不求把脸一沉,眼睛一瞪:“说什么呢?”   胡公公以为他是怪自己胡乱点评女眷失了礼,连忙赔礼道歉:“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一直特别敬重她罢了。”   谁都知道杜清檀不好惹,他怕挨冷脸也正常。   独孤不求哈哈一笑,将手搂着他的肩头,说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怪罪你失礼,而是生气你以为我是个惧内的。她在我面前,从不敢说不字!”   胡公公狐疑地看着独孤不求,弄不明白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是真不敢再对杜清檀点评什么了。   没多会儿,罗叶果真送了冰酥酪过来,说道:“主母说了,家中粗陋,今日客人又多,做不出精细的吃食,还望贵客不要嫌弃。”   胡公公哪敢嫌弃,知道这已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特意优待自己,于是态度诚恳了许多,把独孤不求视为自己人,说了许多该说不该说的。   送走客人,收拾干净,已经夜深。   独孤不求回到卧房,杜清檀已经在床上摊平了,见他进来就懒洋洋地道:“一家之主回来了啊,辛苦啦。”   独孤不求知道她听见了他和胡公公说的话,便笑道:“我是护着你么,又不想场面闹得太难看。说起来,你比我做得周到多了,把人当贵客似地高高捧着,他为此和我说了许多心里话。”   杜清檀道:“他一个跑腿的,我得罪他做什么?何况有些事可以做,话却不能说。他们找你做什么?”   独孤不求在她身边躺下:“其实是太子妃的意思。”   去年投书建议女皇退位的那个百姓又来了,这回话说得要比上一次难听得太多。   女皇虽然没有怪罪上书之人的意思,却仍不打算退位。   东宫想到去年的惨事,真是胆子都被吓破。   这个时候找独孤不求,当然是想让他利用火凤使的身份,找出那个藏在背后使坏的阴险小人,以保东宫太平。   杜清檀没忍住笑了,这太子妃可真会想,怎么全天下的好事儿,尽都给她一个人占去了呢?   又要马儿跑得好,还要马儿不吃草,不,还得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要脸!   “别笑!”独孤不求看见杜清檀的笑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叹息着道:“我肯定不能明着拒绝。”   虽说女皇一直不退位,并且用雷霆手段打压东宫。   但她始终是要死的,且满朝文武多数都站李氏皇族,太子名正言顺,将来就是登基的第一人。   一朝权柄在握,就该跟着找人算账了,至于个人能力够不够,能坐多久,又是另说。   他即便不打算为之卖命,却也不想把人得罪狠了。   “你说,这事儿要怎么办才好?”独孤不求真的有些发愁,他都躲到陕州了,还是没逃过!是怪逃得不够远。   杜清檀认真地道:“要看你心里有几分愿意为东宫效命了。东宫待人还算宽厚,也念旧情……”   独孤不求摇头:“他太过软弱无能,胆子早就被吓破了,宽厚长情对于他来说是优点,却也是缺点。   太子妃不是好人,既爱弄权又没圣人的本事,太子太过纵容宠溺,迟早要被害死,我不想陪葬。”   杜清檀便道:“那就只能暂时答应她!”   然后,再找个机会犯个错,被贬得远远的,让东宫够不到。   夫妻俩一拍即合,吹灭了灯后,头挨着头,脚挨着脚歇下了。   次日全家都睡了个懒觉。   杜清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栀子。   乳母在吃饭,程尚食抱着栀子在说话。   她神色温柔地看着小婴儿,轻言细语:“宝宝,你听,这是鸟儿在叫呢……汪汪……这是邻里养的小狗在叫唤……哗啦啦,是风吹动了树叶……”   栀子静静地看着程尚食,突然就笑了,酷似独孤不求的眼睛清纯无垢,粉红色的牙床柔软可爱,胖胖的脸颊柔嫩得让人想咬一口。   程尚食的目光温柔得能滴下水来:“哎呀,你怎么这样招人爱呢……”   杜清檀立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笑弯了眼,真好。   乳母看到杜清檀,连忙站起身来问安:“主母来了。”   程尚食这才发现她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真喜欢咱们栀子,若非是她要吃奶,恨不得夜里抱着一起睡。”   “等她大一些就可以了。”杜清檀笑着接过栀子,问乳母:“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拉得可好?”   乳母一一作答,夸赞:“这孩子身体康健,特别乖,若是哭,不是饿了渴了就是困了,再不然就是拉了。”   程尚食等杜清檀逗了一会儿孩子,悄声道:“你来我房里,我有话要和你说。”   杜清檀便跟着她一起去了房内:“义母有什么事要交待我吗?”   程尚食很严肃地道:“昨日,我看到咱家来了客人,是东宫的吧?”   从宫里出来的人,对同类最是敏锐,家中房屋窄小,并瞒不过她去。   杜清檀很痛快地承认了:“是,东宫给栀子赏赐了些东西。”   至于具体什么事,她没说。   程尚食是聪明人,也没有追问,只道:“你需知晓,东宫派人出来,必然瞒不过圣人。再稳稳,再忍忍,再等等。”   也是害怕他们稳不住,走错了路,不小心把命给丢了。   杜清檀道:“我知道的,我还要留着命给义母养老呢。”   程尚食听她说了这话,心口微热,有些冲动地道:“总是左右为难也不好,你们若是信我,我有一计。” 第453章 家人   三日后,杨氏准备带着团团回去了。   她听从了独孤不求的建议,愿意让团团考进士科,却也不许他把经义落下,说是万一中途后悔,还来得及回头。   团团知道这是她的底线所在,很爽快地同意下来,并且更比从前更加用功。   在他歇息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总是找杜清檀讨论食医之术,倘若遇到杜清檀在给鱼玖上课,就跑去旁听,偶尔还会下厨露一手。   杨氏心里很不高兴,觉着他一心几用,只恨不得他什么都别做,日日夜夜只读书。   他就说,是为了给老母亲调养身体,让她顺顺当当看到他考中进士科。   杜清檀也帮他说话:“哪能一天死读书呢?学点儿别的,既能保健身体,又能开拓眼界,陶冶情操。总比跑出去吃喝玩乐,把心玩花了的好。”   团团一听这话还得了,连忙作势要往外走:“阿娘既然觉着不好,我便出去走走玩玩,正好让脑袋放松放松。”   鱼玖在一旁挤眉弄眼:“我领小师叔去玩啊,要论这个,陕城之中我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滚滚滚滚,没你的事儿!”杨氏气得抓起笤帚往鱼玖身上抽,打得他抱头鼠窜。   等到周围没人了,杜清檀就和杨氏说道:“大伯母最近是太闲了吗?”   杨氏不明所以:“没有啊,家里一大堆事儿呢,我这次回去,就要给团团相看亲事了,族里的事也不少,他们现在有个大事小事的,都爱找我。”   她和团团又搬回了长安,得宜于杜清檀的原因,族里妇人颇爱寻她说话出主意,认为她教养出了杜清檀,见识很强。   杜清檀就道:“那就是被人吹捧着,下不了台啦。”   杨氏不高兴起来:“你有话就直说,嫁给独孤之后,好的没学到,阴阳怪气的功夫倒是学了十足十。”   杜清檀直言不讳地批评她:“您骂我就骂我,扯独孤做什么?他那么孝敬您,事事以您为先,得块好料子都想着要带给您,婆母都没得。”   杨氏难得羞赧:“快说正事!”   杜清檀苦口婆心:“我以为您是被族人吹捧着,觉着团团非得立刻入仕才显您的本事。再不然就是闲得没事儿干,才成天这么盯他呢。”   “我没有!”杨氏高声否认。   “您有!”杜清檀的声音比她还要大:“我给你讲,团团这个年纪啊,正是倒懂事不懂事的时候,您越是逼他,他越是忍不住要和您对着干……”   “他敢!”杨氏叉腰瞪眼。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啊。”   杜清檀拿杨舅父家里两个逆反期的表弟举例子。   “三郎、四郎是不是这样?越是打骂得厉害,他们越要对着干。咱们团团之前是年纪不到又太过懂事,所以您觉着怎么压迫他都没事儿。   但凡事都不能太过对不对?您看那弓弦,是不是绷得太紧就会断?您现下对待团团就这样,他迟早得忍不住。”   杨氏生了一会儿气,渐渐冷静下来:“他和你说的?”   杜清檀点头:“他没说您不好,就是担心不能让您达成所愿,心里很急很难过,常常成宿睡不着,着急起来就感觉脑袋嗡嗡地响,快要疯了似的。”   杨氏被吓坏了:“我不逼他了……读死书不好,旁人怎么说由得他们去,我只想你们姐弟俩平安康健。”   杜清檀微笑点头:“这就对了,别担心,凡事都有我和独孤在呢。”   等到走出门去,杨氏看到在葡萄架下看书的团团,立刻迎上去热情地道:“别看了,歇歇,不是想出去散散心吗,去吧……”   团团不敢相信地看向杜清檀,表示有没有搞错。   杜清檀微笑点头:“以后大伯母再念叨你,你就给我写信。”   团团和杨氏走了没两天,独孤不忮等人也来告辞,准备回归洛阳。   独孤不求将一封密信交给独孤不忮带回去:“千万亲自交到东宫手中。”   独孤不忮知道这封密信事关弟弟一家的前途安危,当即郑重应下:“必不辱使命。”   柳氏红着眼眶,摸摸独孤不求的脸,又摸摸栀子的脸,再摸摸杜清檀的手,舍不得他们。   杜清檀就留她住下:“六郎这些年一直没能在您身边尽孝,每次提起,他都很是感伤,难得这么远的来,就多住些日子,让我们尽尽孝。”   柳氏不肯:“我习惯洛阳的气候吃食了,还是回去的好。”   其实是顾虑到,夫妻二人各有官职政务,栀子还小,家里又有个尚且算是半个客人的程尚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杜清檀立刻就猜到了老人家的顾虑,反复劝说,她却总也不肯。   杜清檀没办法,只好发动独孤不求去劝柳氏。   独孤不求不以为意:“孝顺孝顺,顺着她的心意就是孝,她觉着这样能对我们好,就满足她呗。这话不是你从前劝告元二哥的?怎么到了自己头上竟就忘了。”   杜清檀气呼呼:“让你劝婆母多住些日子你不肯,倒是记得我从前是怎么劝元二的。”   独孤不求嗤笑一声:“我都记得。”   杜清檀拿他没办法,不免和洪氏抱怨:“……真不麻烦。”   洪氏温温柔柔地道:“你们若是真心疼婆母,就请早日平安归来,现下么,就顺从婆母的意思好了。   她帮不上你们其他忙,一直都很内疚。这是她觉着唯一能够给你们减少负担的事,成全她吧。”   杜清檀瞬间沉默。   是这样的吗?   还真是这样的。   是她钻了牛角尖,很多时候,成全心意也是孝顺。   就好比,父母给了一堆明知吃不掉、会坏掉的菜,推却也会伤老人的心,高高兴兴接受心意才是对的。   她抱住洪氏的胳膊,眼睛亮亮地看着洪氏:“长嫂教会我大道理,以后我要多和你学习。”   洪氏脸颊飞红,不好意思又高兴地道:“哪有,我没弟妹有本事……”   “但你比我更温柔体贴,对待家人、处理家务也更利索明白。”杜清檀诚心诚意地说。   独孤不忮在外听见,由衷地笑了,那一丝暗藏的“自家不如弟弟一家出息”的自卑终于消失不见。 第454章 广州   独孤不忮低头垂目,身姿昂然,虽是初次觐见贵人,却也不曾丢了风仪。   太子细细看完密信,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独孤不忮,温煦地道:“正之可有其他交待?”   独孤不忮沉声道:“回禀殿下,舍弟未有其他交待,只叮嘱草民,务必将此信件亲自交到殿下手中。”   太子略微有些失望,他还以为,独孤不求不方便和胡公公说的话,多少会让独孤不忮带来几句呢。   比如说,向他表一表忠心什么的。   不过仔细想想,独孤不求自来谨慎,并不是口花花的人,这封密信已经表达了全部的忠诚。   虽说显得堂堂太子很有些那什么,但如今这情形,本就势比人强,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他便命人赏了独孤不忮,让身边近侍送出门去。   独孤不忮也不多话,行礼告辞之后便大步离去。   太子妃从屏风后头探出头来,迫不及待上前接过密信:“说的什么?”   却是一封建议东宫联合女皇所生的几个子女,一起向女皇请封张六郎为王的密信。   张氏兄弟虽然都很得宠,但其实,最为得宠的还是张六郎,是以他才是最为嚣张恶毒的那一个。   太子妃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她真是恨毒了这对兄弟,却又无可奈何。   太子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独孤不求远在陕州,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禅让之事的幕后黑手,你我处在危急之中,多等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太子妃沉默着将密信伸入香炉之中点燃,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方淡声道:“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不能做?便是认贼作父,又当如何?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太子猛地捂住她的嘴,惊慌地道:“不能说!”   太子妃有些鄙夷地看着他,淡淡地拂开他的手:“我知道。”   总有一天,她熬得死那个老妖婆,到那时……   太子叹了口气,给自己的兄弟妹妹写信。   太子妃道:“才刚送信那人,是独孤不求的什么人?”   太子不以为意:“是他兄长,此事干系重大,正好他兄长去陕城看他,这便做了信使。”   太子妃道:“我总觉着,独孤不求夫妇生了异心,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栓牢才好。”   太子皱起眉头,不悦地瞅了她一眼,问道:“你要怎么栓牢?”   太子妃笑道:“这独孤不忮是白身,殿下何不给他一官半职的,也算是给东宫臣子的赏赐关爱。”   大家都上一条船,不就好了?   太子颇为意动,想了半晌终是拒绝了:“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之前独孤夫妇就因我的关系被贬斥去了陕城。万一好心办坏事,拖累他的兄长,便是你我的错,就这样吧。”   妇人之仁!前怕狼后怕虎的,难怪落到这般地步!   太子妃鄙夷地撇撇嘴,到底也怕女皇追究到她头上,不敢再出声。   过了没几天,女皇亲生子女请封张六郎为王的折子送到御案之上。   女皇自是不许,这几人又坚持不懈地继续请封。   这一次,女皇终于同意了,但也只肯封为国公,并不同意封王。   张六郎知道此事乃是东宫承头为之,不免使人暗里表示感谢之意。   东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觉着独孤不求这一计策真不错,就连挑剔如太子妃,也夸了独孤不求几句,不再说起他们夫妇生了二心的话。   与此同时,独孤不忮找到了阿史那宏,如此这般地密谈一回之后,阿史那宏神色凝重地离开。   次日,在金守珍出宫办事的路上,独孤不忮又拦住他,请他喝一杯薄酒。   第三天,被李氏兄妹甩开、没能讨好到女皇和张六郎的梁王在自家书房拍了案桌。   “这独孤不求真不是好东西!当初杜清檀遇到事儿,我少帮了他们的忙吗?平时有事儿找到我,我置之不理了吗?   他有这种好主意,居然只顾着讨好李家人,却忘了我这个武家人!给我等着!”   他气呼呼地发了一通脾气,跟着就开始安排手下:“给我找他们夫妇的错,必须找到!”   做人做事最怕被人盯错,何况是在被冤枉了也没办法申诉的情况下。   很快,就有人检举,告独孤不求在陕州成日只是吃喝玩乐不干活儿,还暗里嘲笑女皇年老恋权不肯退位。   又说杜清檀到处夸耀,陕州的病坊之所以能够办得这么成功,全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和圣人没什么关系。   女皇听了之后,不过一笑了之。   她自是知道独孤不求和杜清檀是何等谨慎之人,这种事情一听就是假的。   梁王一看这事儿没成,就又去撺掇张六郎。   这回换了个思路,没说这夫妇俩的坏话。   只说岭南那边的獠人缺教化,虽然表面上归顺朝廷,其实内心仍然桀骜不驯。   不如让杜清檀去那边设个病坊,把女皇的慈悲威严一并施恩下去。   又因化外之地,民风彪悍,私斗之风盛行,正好让独孤不求这个前大理寺丞去宣扬维持法治。   女皇考虑两天,同意了。   当时整个岭南,桂州最乱,各洞酋长各自为营,施政最难。   张六郎直接把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划去了桂州,然后就等着看笑话了。   不想关键时刻,女皇突然问起这事,也没说他的不是,只将御笔轻轻一勾,换了广州。   广州的重要性远非桂州所能比拟,既是重要的贸易港口,又是岭南东道交付朝廷物资的重要转运站。   有通商之便,加之气候温润,繁华安逸,却是一个好地方。   最重要的是,与岭南其他地方不同,广州是唯一不以当地豪族、不用贬斥官员出任主官的地方,每一任刺史,均由朝廷精心挑选而出,备受朝廷重视。   这不是贬官的样子,反倒是真要用人的情形。   张六郎不高兴,想要再进几句谗言,却被女皇不耐烦地打断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能做这个国公,也该感谢人家一二的。”   张六郎大骇,不敢出声。   金守珍在一旁低眉垂眼地站着,一副与他毫无关系的模样。 第455章 万物皆可煲(大结局)   从收到任命文书,独孤不求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众人皆都以为他是强颜欢笑,毕竟,陕州距离两京颇近,广州就不一样了,当真离得很远。   这么远,很容易就被上头给遗忘了,说不定一辈子都要交待在那里。   对于官员们来说,实在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   郭刺史平时没少吃杜清檀做的美食,没少和独孤不求喝酒,他心里很是同情这对夫妇,不免说了些安慰的话。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道:“是真高兴,我和内子都不曾去过岭南,正好借此机会体验当地风物。   这个季节正好,不冷不热,我们走水路,方便快捷,很快就能到,不折腾老人和孩子……”   郭刺史叹息:“可是,岭南多瘴气,十人九不归……”   程尚食不高兴:“咱能不能说几句祝福的话?”   对于从宫里出来荣养的前五品女官,还是要给面子的,郭刺史立刻认错:“一路平安,前程似锦。”   杜清檀微笑:“多谢您牵挂,我就是学医的,调养好家人的身体,还能做到。”   郭刺史见他一家子都兴高采烈的,突然之间懂了点什么,便高高兴兴祝福他们。   鱼玖忙不迭地收拾了大批行李,又雇了车马,要跟着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去广州。   独孤不求嫌弃得不行:“你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广州很远,我们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不留在家里孝敬长辈?万一耽搁了青春年华……”   鱼玖眨巴着无辜的眼睛道:“师公不要赶我走嘛,我家里那么多儿郎,少我一个不少,我给你们当儿子,孝顺你们一辈子……”   独孤不求被怄住了,这好大儿,他可没这福气!   杜清檀温和地道:“他还没学到东西呢,就这样出师,将来会败坏我的名声,让他跟着去吧,学得差不多了让他自己回来。”   边说边给独孤不求使眼色,暗示这一路去广州,要想吃好喝好住好,不知要花多少钱,冤大头徒弟跟着付费不香吗?   “哼,我可不是这种人。”独孤不求不屑地哼哼着,转头看到自己最近好不容易搜罗来的一堆书,再摸摸瘪了的钱袋子,又觉得自己还是需要鱼玖的。   于是,他很严肃地和杜清檀说道:“现下只是因为咱们居无定所,有些动荡,这些钱就当是我借的。等到了广州,我很快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哦。”杜清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说道:“到了广州,我可以行医了,也能很快让你过上好日子。”   对于夫妻俩的日常竞争行为,鱼玖早就麻了。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师父和师公吵好了,才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听闻师父给人瞧病,一个药方就要上万钱,如今要把这看家本领尽数传授给我,我怎么孝敬师父都是应当的。”   “你知道就好!”独孤不求把一箱子书扔给他,气势汹汹地道:“给我保管好!不然你赔!”   鱼玖赶紧抱稳箱子,然后看着年轻貌美的师公,洗干净手之后,谄媚地抱起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师妹,再谄媚地堆满笑容,柔声柔气地道:“哎呀,阿耶的宝贝女儿小栀子~”   鱼玖打了个寒颤,太恶心了。   等到独孤不求看过来,他立刻漾起同样谄媚的笑容,用更加恶心的声音甜腻腻地说道:“啊呀,栀子小师妹真可爱呀,长得好像师公呀~”   独孤不求很满意,夸道:“要我说,鱼家最会教导子弟了。”   鱼玖又笑:“都是师父师公教导得好。”   “停下!”杜清檀觉着隔夜饭都要出来了:“就这样吧,出发!”   一行人先至黄河,登船出海,再换海船,半个月后,顺利到达广州。   独孤不求还做他的司马,杜清檀还做她的司药。   病坊的建立非是朝夕之功,独孤不求也不可能再亲自前往洛阳请求财力支持。   直到半年之后,第一笔款项才算拨了下来。   一年之后,病坊才初见规模。   杜清檀不紧不慢地办着这些事,闲了就和独孤不求一道,与番商往来,知天下事,顺便给人看看病,收几个弟子,教几个食方。   她和独孤不求在广州的小家里,灶上从早到晚没歇过火,一直都在煲汤。   有来独孤宅邸做客的官员,每每总是嗅到一股异香,便要问:“今日煲的什么汤?”   那第一得用的婢女春梅便笑眯眯地回答:“鱼骨汤。”   “黄豆鸡脚煲章鱼汤。”   “竹蔗马蹄煲水蛇汤。”   “鲍鱼花胶炖鸡汤。”   “五指毛桃茯苓汤。”   这千奇百怪的各种汤,总是惹得客人好奇:“为何这么多花样啊?”   鱼玖就笑眯眯地跑出来:“因为师父说,万物皆可煲汤啊!贵客,我看您肤黄舌红苔黄腻,恐是湿热蕴结。不如让我给您诊个脉,开个食方调一调?”   客人虚伪而不失礼貌地笑道:“不了,我找杜司药看。”   鱼玖只好撇撇嘴,双手插入袖中,落寞叹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到我的厉害!”   一个胖胖的、圆滚滚的小姑娘扶着墙根,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到他就翘起白白胖胖的指头,含糊不清地喊:“鱼玖!”   鱼玖看到她就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温柔地道:“叫师兄,不然就叫九哥,不能叫我大名!不然很不礼貌,人家听见了,会说你家阿耶不会教女儿。”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不懂得这些,只顾欢快地将两只小胖手抱住他的脸,“格格”地笑个不停。   一个少女跑进来,急急忙忙地道:“大师兄不好啦,师公又在和番商谈生意了,说是这一笔如果能成,一定能把欠你的钱还清!”   鱼玖吓了个半死,飞快地把栀子交还给紧跟而来的程尚食,一手扶着幞头,一手撩起袍脚:“在哪里?在哪里?”   他非得去把这桩生意坏掉不可!坚决不给机会让师公把他赶走! 第456章 番外:元鹤篇(1)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首《凉州词》苍凉而悲壮,写的是戍边将士的怀乡之情。然,对于元鹤来说,这种苍凉悲壮自来不在心中。   他既喜欢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的险要,也喜欢“五凉京华,河西都会”的繁华。   此地客商云集,西域的香料宝石,中原的丝绸瓷器,都在街边堆积如山,随意买卖。   此地身处关隘,常年引得吐蕃、突厥往来奔袭,百姓苦不堪言。   一边是繁华,一边是铁血。   有诗人常做悲凉之词,咏古怀今;也有游侠儿仗剑杀敌,只为一腔报国热血。   元鹤从不与诗人往来,因为他没什么可咏怀的。   元鹤从不与游侠儿往来,因为他没那么多冲动和炽热的情感。   他的心还跳着,血早已凉透。   他冷眼看着繁华,也冷眼看着悲凉。   他可以在大雪之夜独自饮到微醺,再骑马出城,斩敌若干,尽兴而回,既不表功,也不声张,只图痛快。   他也可以在月圆风熏之夜,独自畅游原野,枕着一地揉碎的野花,以地为床,以天为幕,酣睡至天明。   偶尔遇到自动来撩拨的姑娘,他也会驻足,不谈情不说爱,做一日知己,趁兴而来,尽兴而归。   世人皆以为他孤苦伶仃,实际他过得犹如闲云野鹤,自在舒服极了。   他的前半生,从未如此随性自在过,一直以来都被压制天性,只为别人而活,就连爱,也不怎么敢。   现在老父已然辞世,家族亲眷中也没什么要紧的、亲近的需要他担心操劳,他便随心所欲,只做自己。   守制期满,圣人曾使人带信过来,要授他官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富有家产,倒也不必为生计担忧,朋友故旧也还有那么几个,仗着从前那一分功劳,做凉州都督的幕僚兼贵宾,过得如鱼得水。   要说有什么烦恼,便是每月一封雷打不动的做媒信。   这封信早年从陕州寄过来,介绍的对象是陕州本地豪族的适龄女子,偶尔还会附带小像一张。   是的,独孤不求会作画,且画工还很不错,他的画作,并不怎么精致,却能抓住描摹对象的重要特点,或娇俏,或稳重,或温柔,或明艳。   到了后来,就变成了广州本土的豪族女子,偶尔也能见到那么一两个番邦贵女,绝美胡姬。   美人们或是精通诗词歌舞、女红厨艺,或是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行走江湖全是传奇。   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成熟懂事的和离妇人,亦或是哀怨情深、菟丝花一样的寡妇。   元鹤最开始是排斥的,到后面逐渐好奇起来,下一封信,会是一个怎样不同的女子。   若非独孤不求这么精细地分类,他从不知世间女子有这么多不同,正如不知世间百花各自娇艳之异处。   一年有十二个月,他一年要收十二封信。   当这信一直收到第五十封时,突然之间就断了。   而这个时候,正好是二张被杀,女皇退位,新帝登基之际。   新帝登基,皇后临朝,但凡政事皆都与闻,犹如当初二圣临朝。   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大臣密谋斩杀武氏宗亲,新帝不允,来回拉锯,于是人心浮动,政局不稳。   元鹤开始焦虑。   说起来也真可悲,他早年为女皇卖命,常年生活于长安地下斗场,虽有几个故交友人,真正相处亲近的,却只有杜清檀一家人。   他怕独孤不求和杜清檀会被牵连出事。   这种时候,似乎写信询问安危都不太妥当,最好的法子就是亲自走一趟。   单身汉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行囊驼在马后,便可出发。   两京是不敢去的,从前的身份太特殊,想必新帝并不愿意见他入京。   他牵着马,带着两个仆从,上黄河渡口,乘船沿着早前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行走的路线,沿河入海,再换大船,入了广州。   正值梅雨季节,潮湿闷热,主仆三人身上长了痱子,瘙痒难捱,成日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就如有上百条虫在身上爬。   元鹤登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求医问药。   他不缺钱,却怕麻烦,是以选了街上最大最豪华的那家药铺求诊。   街上小雨如酥,行人不多,病人亦不多,药铺有几分清冷。   仆从当先走入,不见铺子里有人,便将马鞭敲击门扇,高声喊道:“店家?店家?”   高高的柜台后面探出一个人头,女子特有的娇脆声音利落地响起:“嚷嚷什么呢,往这边看!”   是个穿着男装、戴幞头的女子,肤色雪白,五官深邃不似寻常汉人。   仆从道明来意,她从柜台后走出来,说道:“坐堂大夫有事,回家去了,客人若是不嫌麻烦,还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您这寻常小病,开个方剂内调外洗就好了。”   走得近了,元鹤方才看到,这女子身量颇高,只比他矮了那么一点点,眼珠子里透着那么一点点灰蓝色,非常特别。   大抵,是番邦富商与唐人的混血。   虽然少见,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就连他自个儿,祖上亦有胡人血统。   是以元鹤不过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微微颔首:“有劳。”   女子便引他们入座,倒上一杯清水,摆上三两样糕饼,笑问:“看客人衣着,是才到广州?”   广州天气热,当地人衣着普遍偏薄,唯有三人,从寒凉的凉州而来,一月之内从冬到夏,衣裳没办法突然变薄,是以才会捂出了一身痱子。   元鹤微微颔首:“是。”   女子见他不肯多话,很识趣地笑着告退:“请客人安坐,我这便去使人延医。”   元鹤看她走出去,用他听不懂的当地话,语速飞快地交待了一个仆役出门,又折回来,言笑晏晏:“三位远道而来,水和糕饼不够可以添的,不要钱。”   元鹤微微颔首,将手指屈起轻击桌面,算是谢过她的好意。 第457章 番外:元鹤篇(2)   “这鬼天气,到处湿哒哒的!阿楚,我给你说,我只是去了一趟漳州,回来我的枕头被褥就长毛了!这么长的绿毛!”   年轻男子欢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人还没进来,话已经说了一箩筐。   “阿楚,阿楚?不是你叫我来的嘛?怎么不见人呢?若非是你叫我,这种鬼天气我才不出门!”   瘦高的男子走进药铺,眉清目秀的,一双圆眼滴溜溜的转,显得活泛精明,却不让人讨厌。   “来了,来了,我这不是在对账嘛?应了你,又要从头算起。”   女店家从柜台后头走出来,冲着屏风后头笑道:“客人,大夫来了。”   元鹤走出来,先不动声色地将那年轻男子打量一番,很确定这位不是本地人,然后稳重地谢过女店家阿楚,说道:“大夫很年轻。”   “鱼玖,大家都叫我小鱼大夫,或是九郎。”   鱼玖不是很高兴,解释:“我虽然年轻,但打小就跟在师父身边学医了,我的医术经得起考验,有口皆碑!客人初来乍到,不知情由,试过一次就晓得了。”   元鹤点点头,落座就诊,看这年轻的大夫望闻问切,倒也像模像样。   鱼玖写就一张食方:“此地湿热,郎君水土不服,湿气重,遇风更痒,为风盛型。这有两个食方,一为芹菜汤,芹菜煎汤,吃菜饮汤,连续服用至好为止。   若是吃得烦了,那就换成苍耳子防风赤砂糖煎,这个呢,就要麻烦一些,若是郎君不便,我们可以代您熬成糖膏,吃的时候用热水冲服即可,方便得很。”   简单、方便、实用、廉价,元鹤看着这熟悉的施诊手法,不由一笑,收下食方,问道:“多少钱?”   鱼玖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诚恳地道:“实不相瞒,小子师承大名鼎鼎的杜司药,是做过御医的,早年遇过仙,手中许多仙方都是世间绝无,所以,这食医之方不便宜。”   这鬼扯的功夫,还真是一脉相传。   元鹤没什么表情,只沉默地看着这位小鱼大夫。   什么打小就跟着学医,扯什么蛋!   他倒要看看,这混小子嘴里能不能开出一朵花来!   鱼玖自是看出他不信,便道:“罢了,口说无凭,我这方子卖给旁人是要五百钱的,客人只需给个一百钱就可以,治好了再来。”   一百钱,倒也能够接受,不过他不是吃不起药,换作药方,也差不多就这价。   元鹤才刚想到这里,那鱼玖又看出来了,急吼吼地道:“郎君三思!是药三分毒!能用食疗就用食疗,你要是还不信,我再附赠一个外搽的药膏,是我师父独家所制,一般人儿我不给他!”   元鹤淡淡地道:“你师父呢?”   鱼玖还没开口,一直旁观不吭声的阿楚已然狠狠一巴掌搧了过去。   “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坐诊,你就在我的铺子里头,当着我的面,和客人说,是药三分毒?   杜司药早将那药膏的方子卖给了我,我独家经营,你不经允许,就拿我的药膏做人情?   我早给你说过,你收费太高,不切实际,既没你师父的本事,也没她的菩萨心肠,把我的客人当肥羊宰了吧?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出门一趟,枕头床铺都长绿毛了是吧?我现在就让你明年这个时候全身长绿毛!”   健美的小娘子身法灵活,就那么气势汹汹地撵着鱼玖打,边打边骂,还骂得句句在理。   鱼玖不敢还手,只抱着头缩着脖子央求:“阿楚姐姐,我错了,你别告诉我师父,我就是不忿师妹比我挣得多,一心想要争口气嘛……”   “阿楚,阿楚!我让你叫阿楚!挨打了还敢叫姐姐?我和你师父平辈论交,我比她还要大几岁,你敢对我不敬?”   阿楚嚷嚷着,突然弯腰脱鞋,用鞋底去抽鱼玖。   鱼玖惨叫一声,拔足狂奔,一会儿功夫就跑得不见了影踪。   阿楚喘一口气,将鞋子穿好,再整一整衣衫,气定神闲地笑:“客人,不好意思啊,家中子侄不争气,让您看了笑话。”   元鹤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淡淡颔首而已,他并不喜欢这种说动手就动手的彪悍女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彪悍与否,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也没资格对人家品头论足。   阿楚也不在意他的看法,将那张食方接过去,说道:“小辈做错事情,长辈得替他描补,一百钱,我替您把糖膏熬好,再加上外用的药膏,并没有收高价。   鱼玖这孩子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大靠谱,本事还是学到了的,您若是觉着可以,便可付钱,若是觉着不行,便明日过来看药医。”   元鹤总觉着,她口口声声称鱼玖为“孩子”怪怪的,便道:“我看小娘子还年轻。”   阿楚笑了起来:“也不算年轻了吧,我快三十了……”   元鹤实在没办法继续就这个话题往下聊,便命仆从取了五百钱:“我们仨人都病了,一应所需,请楚娘子包圆了罢。”   阿楚见他肯信食医,也很高兴,把钱拨回去一半:“罢了,结个善缘。”   元鹤摁住那钱,缓声道:“我乃杜司药夫妇故人,想要见他们,烦劳楚娘子引见。”   阿楚抬眼看他,灰蓝色的眼珠子里透着打量,颇有些警惕的意思在里头。   元鹤是因牵挂才来寻访故人,并不是要恐吓故人,便道:“突然登门太过冒昧,不如请您帮忙传个信,看看他们是否乐意见我,我明日来铺子里头取糖膏时顺便等候消息。”   他也不多说,留下一张名刺,带上两个仆从走了。   阿楚拿了那名刺仔细看过一回,脸突然就红了,去看案几上糕饼和水,一点没动。   果然是极为警惕谨慎的性子呢。   阿楚忙着叫人看好铺子,撑起伞就往外跑,一路不停歇地赶到独孤宅邸,正好看到鱼玖站在门前吃糕,便道:“你师父和师公呢?”   鱼玖垮了脸:“楚姨,不好赶尽杀绝的吧?”   阿楚“呸”了一声:“我有正事!让开!” 第458章 番外:元鹤篇(3)   杜清檀刚生了二胎,还未出得月子,正窝在床上将养着。   她身边躺着的那个小婴儿,又白又胖,兼之头发浓密,看起来倒像是两三个月的,不像初生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就很奇怪,都是一样的父母,一样的养胎,她没多吃也没少动,更没长多胖,可这孩子就比当时的栀子大了许多。   这让她生产的时候很是受了些罪,足足花了四个时辰才算生产完毕。   等到生完,独孤不求看这孩子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没有得抱麟儿的欣喜,倒有些看仇人的嫌弃。   加之这一胎又是意外得来,他就很怪自己管不住自己,后怕险些害死了杜清檀。   杜清檀倒是想得开,孩子嘛,总是每个各不相同,即便一根藤上结两个瓜,也有一个大来一个小。   她也没觉着自己生这孩子时会死,只是觉着要吃苦了,然后就是总也生不出来,就怕把孩子闷坏。   因此听到稳婆报告,说是孩子一切正常,十分康健的时候,她很高兴。   毕竟吃了那么多苦头,若是闷坏了,就,很吃亏。   独孤不求近来对着她时,总有些怯怯的,一副见不得人的小媳妇模样。   杜清檀若非是知道他心怀内疚,必然以为他是生出了二心。   她也看出来他对这孩子有些嫌弃,到底是什么心理,她不是很明白,但小杜大夫自来算账铛铛响,绝不容许这种亏本的买卖出现——   试想,十月怀胎,艰苦生下,一天一天地慢慢养大,操劳十多年之后,养出来一个和自己不亲的孩子,弄得家宅不宁的,亏大了!   所以,在这个湿漉漉的午后,杜清檀睡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独孤不求给涨红脸、准备开哭的二胎换尿布。   “他必定是拉了,我才刚看见他使劲儿,给他换了。”   独孤不求站在一旁垂眸看看她,再看看那小婴儿,十二分的不情愿:“不是有乳娘么?”   “可是我想让你给他换。”杜清檀颇霸道:“我辛苦将他生下,总不能让你换个尿布也不行吧?”   独孤不求叹了口气,没有再挣扎,将孩子抱起放在一旁的小床上。   刚拉开尿布,那孩子便“嗯哼”一声,对着他的头脸冲了一泡童子尿。   独孤不求猝不及防,被淋得透透的。   杜清檀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可是最纯正的童子尿呢,夫君淋了之后,下一桩生意铁定要发。”   独孤不求见她高兴,也就不再计较,耐着性子擦一把脸,再换好尿布,仍将孩子放回杜清檀身边,准备去换洗。   元鹤到来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传进来的。   独孤不求听到消息,颇有些“狼狈被抓包”的不知所措:“他怎么来了啊?”   杜清檀也紧张:“怕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赶紧去看看。”   红叶伶俐,忙道:“不是元郎君本人来了,而是托请楚娘子送了名刺过来。”   夫妇俩就都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直接登门,便不是什么要命的紧要事,还来得及收拾换洗。   独孤不求收拾妥当出来,就看见杜清檀解了衣服,正给那肥胖小儿喂食,忍不住心生不平。   “他这么肥了,你还亲自喂他!也不怕把他喂得更肥!在肚子里就贪吃,生出来还是这么贪吃!”   小婴儿似是知道他不喜自己,惊得微皱眉头,眼眶通红,却仍是不肯松开口粮,要哭不哭地继续吃。   杜清檀好气又好笑,赶他走:“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着,怪不到孩子头上去,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独孤不求听了那句“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着”,就又蔫吧下来:“我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跟着就听见楚娘子的声音在外响起:“五娘,听说你醒着,我就隔着帘子看看你,都还好?”   杜清檀扬声回答:“都好,都好。”   独孤不求走出去,看一眼楚娘子:“怎么回事?”   楚娘子忙和他边说边往外走,刚提到鱼玖,鱼玖就变戏法似地从墙角探出头来,讪讪的:“师公。”   独孤不求没和他计较,只道:“丢人丢到故人面前去了,我不罚你,赶紧跟着去把人寻到,没得来了广州,还让人住外头的道理。”   鱼玖瞬间复活过来,忙忙地跑出去安排人手寻人。   独孤不求穿好斗笠油衣,正要上马,就听一声脆脆嫩嫩的呼唤:“阿耶!你要去哪儿啊?”   栀子穿着件粉红色的小绫袄,配玉兰色的小裙子,一手牵着程尚食,一手举着一枝火红的木棉花,立在门洞那儿,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小红嘴儿“叭叭”的。   “我也要去!你上次说过带我骑大马上街的!”   程尚食要劝她:“阿耶有事呢,改时候再带你骑马。”   栀子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很是伶俐地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们这些日子都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了。”   一句话说得独孤不求心酸酸的,什么原则统统都忘了,他弯腰将小姑娘抱起,对上程尚食不赞同的眼神,讪笑。   “雨不大,我把她藏怀里,一会儿就回来了。刚好您这辛苦一整天了,也歇歇气。”   程尚食叹气,人家亲父女,她总在中间隔着也不算回事,不如去歇一觉。   独孤不求便把女儿藏进油衣之中,揣在怀里,骑着马出去了。   地头蛇要找人,总是很容易,很快,元鹤就被挖了出来。   独孤不求确定人之后,低声交待栀子几句,栀子便捏着那一枝火红的木棉花朝着元鹤走去。   走了两步觉着有些害怕,就又拉了阿楚壮胆:“我们一起去呀!”   元鹤回头,先是看到药铺的老板娘阿楚,跟着看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着一双类似独孤不求的狐狸眼,笑得弯弯的:“元二伯父!我是栀子呀!您上次寄来的风筝我很喜欢!”   元鹤哑然失笑,看着软萌软萌的小姑娘,那颗钢铁一般的心突然间也就软了。   他蹲下去,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微笑:“原来你就是栀子啊。闻名不如见面,幸会!”   栀子还小,不大懂得和陌生人打交道,害羞地笑了又笑,将手中那枝火一样红的木棉花递给元鹤。   “送给您的,元二伯父!”   元鹤伸手接过,忍不住赞叹这长在岭南的艳丽之花:“真好看,谢谢栀子。”   栀子开心地笑起来,想了想,突然指着阿楚道:“是楚姨送你的呀!” 第459章 番外:元鹤篇(4)   元鹤诧异地看向阿楚,那枝花拿在手里有些烫手。   “我?”阿楚将手指着自己,惊讶地看向栀子。   栀子将手背在身后,挺着圆圆的小肚皮,粉白的小肉脸上全是自得的笑:“是的呀,楚姨要否认吗?”   阿楚看看元鹤,再回头看看独孤不求,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再抬眼大方地看向元鹤,微笑:“算是我送的吧。”   元鹤以为她接着会做解释,比如说,哄孩子高兴,或是对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欢迎。   但没有,阿楚只道:“此花赠与英雄,听闻郎君是真英雄,是以,赠君一枝,聊表敬意。”   这样一说,元鹤倒是没理由拒绝了,虽然感觉很怪。   他拿着那枝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随从很有眼色,主动上前要接:“主君,待下仆去问店家要个花瓶供在案头,也挺别致的。”   元鹤给了随从一个赞许的眼神,正要将花枝交过去,独孤不求已然大步行来。   “我来了!谁还住邸店?看不起我们吗?走,走,走,立刻随我回家,好酒好菜等着呢!”   于是随从只好去收拾行囊,元鹤继续擎着那枝花。   他很尴尬,就想把这花交给栀子帮他拿着:“你看,伯父一个大男人……”   栀子天真地道:“男人不能拿花吗?我家阿耶还给阿娘戴花呢!”   独孤不求脸皮很厚地站在那里笑:“小孩子不懂事。”   栀子继续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这花很沉,元伯父拿不动?没关系的呀,让楚姨帮您拿!她力气大!”   阿楚笑着,果真要去接那枝花。   元鹤扶了一下额头,怎么也不可能扔下这枝花了。   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到了独孤宅邸,杜清檀抱着新生儿出来见了一面,叙了几句旧,仍然回去休息。   阿楚留下来帮着程尚食料理家务,把元鹤主仆三人的住处吃食安排得妥妥当当。   三杯酒下肚,元鹤也弄清楚了,那每月一封雷打不动的婚姻介绍信之所以突然停办,是因为杜清檀生产不顺,独孤不求没心思去管,并不是遭到了什么打击。   松口气的同时,不免为他们高兴又后怕:“真不容易。”   独孤不求叹息:“是啊,女子不易。”   然后两个人都想起了退位的女皇——现下已经不称皇帝了,而是又自认为李家妇、太后。   她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还走上了权力之巅,活到八十多,得有多不容易。   窗外雨声霖霖,两个男人面对面喝酒,想起风云变幻的前半生光景,思及那些故人,一时叹息一时笑,有时又忍不住黯然落泪。   元鹤道:“你们打算就这么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独孤不求微笑:“这里的风更清新自在。”   他们夫妻一致认为,新帝和皇后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后面大概还有得乱,不如再缓些年头,等到孩子们大了,徐徐归矣。   元鹤这一路上,早把自己的前程什么的算清楚了,因此道:“加我一个不嫌多吧?”   独孤不求看了他一眼:“浪子想要回头了?为什么呢?”   元鹤微笑:“上了年纪,突然贪上了口腹之欲。”   他的前半生寡淡如白水,后半生无所图了,却突然爱上了口腹之欲,和独孤不求、杜清檀在一起,吃这上面亏不了他。   另外还有就是,“我乘船入海至广州,有一夜,狂风大作,漆黑不见五指,缥摇无所依靠,仆从惊恐号哭,马匹惊慌不安。   我独自枯坐于舱内,倒也没有多害怕,只是突然想起了故去的老父,早逝的生母和长兄。   想到他们的期盼,再想想自己若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都没人知道,颇有些不甘心。”   独孤不求懂了:“人本来就该有伴的,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就这么着吧,以后就住我家里,我让孩子们给你养老送终。”   居然也没再提做媒的事。   元鹤反而有些不适应:“你不会见天地给我做媒吧?”   “呵呵……想得美啊你!”独孤不求毫无保留地施展毒舌功夫:“早些年的时候,你好歹还年轻多金有权有势,现在你有什么?”   “家业远在两京,年纪一把,也不是什么有趣的性情,无权无势,哪有那么多小娘子想嫁你?就算有,我也怕你看不上!”   元鹤喝多了酒,颇有些不服气:“我不过从凉州来到这里,短短一两个月的功夫,怎么就突然不值钱了呢?”   独孤不求道:“因为我很久没看到你了啊,以为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谁知道,啧!”   一个“啧”代表了无数层意思。   当天夜里,元鹤气得睡不着。   他本不是小气的人,自来拿得起放得下,但千里迢迢来看老友,看这一家人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啥啥都好,自己被无情嘲讽,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尤其是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独孤不求唯恐他太舒服,一手牵女儿,一手抱儿子,在他面前晃了一圈又一圈,反复强调:“将来要替元家伯父养老送终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很可怜的。”   元鹤再好的脾气,也高兴不起来。   这个时候,阿楚从天而降,叉着腰冷笑:“你这意思,是说我们这些没成亲的人,都活该老景凄凉?老娘有钱有房奴仆成群,谁敢给我气受?”   元鹤深以为然。   独孤不求冷嗤:“老了老了,体弱眼盲,就该被刁奴欺负了!”   阿楚冷笑:“便是儿女成群,也有不肖子孙,独孤六郎,不是我笑你,五娘常常骂你,很有道理!”   独孤不求再次冷笑:“哦。”   刚好新生儿哭闹起来,他不高兴地抱着孩子去找杜清檀:“成天就知道吃,就知道哭!”   留下一个栀子鬼精灵,左看看阿楚,右看看元鹤,一手牵一个:“我来招待两位长辈用早饭吧。”   三个人面对着面坐下,矜持地吃吃喝喝,阿楚开口:“元郎君,刚才独孤六郎那些话都是故意气你的,不要放在心上。他是担心你呢。”   元鹤微笑:“我知,楚娘子回得极好。”   两个人,竟然就这么着搭上了话,有了共同话题。 第460章 番外:元鹤篇(5)   “师父,师公,一直聊着呢!聊得可高兴了!”   鱼玖跑进跑出,激动地传递着元鹤和阿楚之间的动静。   “这会儿在聊海外番邦的事了!”   “这会儿在聊凉州有多少胡商,怎么做生意了!”   “现在聊到了家里有什么人……”   独孤不求得意洋洋地和杜清檀炫耀:“看吧,我这计策不错吧?仿若逆子,越是强迫他这样,他偏要那样。不给他吧,他还惦记上了!嘿!”   杜清檀温柔地哄着怀里的小婴儿,笑道:“那也是阿楚聪明,知道该怎么接话。”   独孤不求道:“我已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人也自投罗网撞她店里了,倘若这般还不能行,便是真的无缘。”   杜清檀深以为然:“都是有经历的人,过了那些冲动的年岁,还得有话可说才行。”   独孤不求笑眯眯地轻碰她的肩头:“我和你是否有话可说?”   杜清檀嗔他一眼:“无话可说。”   “那我们现在说的是什么?”   “屁话。”   “只要是你嘴里出来的,都是香的。”   “……”杜清檀瞪着独孤不求,“我们之间已经荤素不忌到这种地步了吗?还要不要保持美感?”   独孤不求很无辜:“是你先说的啊,我一直都在吹捧你呢。”   “这不是真吹捧。”   “真吹捧是什么?”   “真吹捧就是,夫人说的是仙音,你说的是屁话。”   “呵呵……时辰差不多了,我该露脸了,不然会被元鹤看穿的……”独孤不求死活不肯吃这个亏,找借口跑了。   杜清檀一笑,看着怀里的小婴儿低声道:“怪可怜的,阿耶不待见你,小名儿也不给起,怎么办呢,阿娘给你起一个吧。小名儿得贱,又要贱得有道理,咱们就叫麦子。”   小婴儿呆呆地看着她,打个呵欠要睡觉了。   她也就搂着他心安理得地上床休息,至于元鹤的终身大事,就交给其他人去操心吧。   八月,元鹤在独孤宅邸附近买了一座两进的宅邸,恳请杜清檀和程尚食帮忙装点,一应家私物品,只要不违制,都要最好的。   程尚食猜着怕是好事将近,便与杜清檀商量,是否顺路将婚礼所需物品办妥。   杜清檀索性直接去问当事人:“元二哥,要不要顺便把婚礼所需物品一并准备妥当?”   元鹤呆了片刻,道:“暂且不忙,明日我再答复你。”   杜清檀也是被这回答懵住了,敢情另一位当事人似乎还没答应?   她也不催,索性和程尚食停下来,举办了一个小小的郊游会,邀请的客人中,就有元鹤和阿楚二人。   玩乐到一半,这二人不见了。   等到宴席将要结束,这两个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而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示要成亲。   杜清檀挺高兴的,回去就兴致勃勃地和程尚食商量要怎么操办婚礼。   独孤不求却是在一旁问道:“你说,这二人是觉着彼此合适,不如凑一块儿过日子的呢?还是真的情投意合?”   杜清檀道:“元二哥不是勉强自己的人,阿楚也不是。”   独孤不求点点头:“那行,我可以和老太公交差了。”   当天夜里,这人总不来睡觉,杜清檀寻了去,只见他在元老太公灵前絮絮叨叨个不停,还真是交差的模样。   她微微一笑,没有打扰他,转头出去,迎面碰上了元鹤。   元鹤温和地道:“还在为我担心吧?很不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楚也知道。”   成年人的爱情和婚姻,或许没有那么多冲动和激情,却不乏细水长流的岁月安好。   杜清檀一如既往地不爱管别人私事,既然觉着好,那就好。   十月里,天气凉爽下来,元鹤和阿楚成了亲,十一月底,阿楚确诊有孕。   独孤不求比元鹤还要激动些,张罗着又要去祭奠告知元老太公。   杜清檀不许他去:“有你什么事!我看你都是闲的!”   独孤不求微笑:“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功德圆满,自然要炫耀一下!”   杜清檀知道他在搞怪,懒得搭理他。   于是他哀怨地靠在她腿上,唠叨:“人老珠黄不受宠了,怎么折腾都难得让你多看我片刻,想从前,我不让你摸,你非得借着各种理由摸,现在让你摸你也不肯摸!”   杜清檀想到从前,也忍不住笑了:“谁耐烦摸你,我摸你就和摸石头一样。”   “石头有我好看吗?你能找到像我这样好看的石头?”   絮叨声中,入了十二月。   女皇驾崩的消息传来,那一天,两家人都很沉默。   独孤不求和元鹤关起门来喝了半夜的酒,聊了很多很多。   一个时代终结了。   次年夏末,阿楚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继承了父亲的样貌,母亲的灰蓝色眼珠子,身强体健的,特别爱笑,取名守信。   用独孤不求的话来说,这名儿充满了酸腐味儿,守什么信呢?自然是元鹤要遵守对阿楚的信诺。   相比守信的开朗爱笑,麦子显得格外少年老成,虽然他才一岁多,不过刚会走路,刚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而已。   元鹤爱子如命,不免经常在独孤不求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   独孤不求很不服气,炫耀完栀子再炫麦子:“来,给你伯父说几句话。”   麦子淡淡地瞅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玩自己的小木马,其装聋作哑、举重若轻之淡定风范,丝毫不亚于杜清檀。   独孤不求很没面子,恐吓:“你再不搭理我,下次不带你出去玩。”   这回麦子出声了:“有阿娘。”   大意是,并不稀罕阿耶,他有阿娘。   元鹤笑出声来:“让你嫌弃他吧,你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吗?他什么都懂得的,赶紧补救,不然就迟了。”   独孤不求哼笑:“我其实是想让你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和小杜一样威风淡定?我跟你说,元二哥,和他同龄的孩子,没几个有他老成稳重不怕吓唬的。”   “……”元鹤懒得搭理他,低头轻哄怀中婴儿,还是自家傻乐的胖儿子可爱。   元二哥的故事结束了,晚安宝宝们,再写一个番外就不想写了,要谁,留言吧! 第461章番外:孟萍萍   岭南多瘴气,十人九不回。   这句话,孟萍萍在洛阳时不知听了多少遍。   在师门之时,也常听师父和师叔等人提到岭南这边的路如何难行,民风如何彪悍。   她是怕的,即便她是大夫,却也只是一个豁出一切、前途未明的小女子。   “我想像小杜那样勇敢无畏,但很多事情总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孟萍萍用艾叶水泡着脚,疲惫又无奈地和彩鸢说道:“可见,人之所以少有英雄,正是因为内在虚弱。”   她出发前想得好好的,若是吴鸣不需要她,和她相处不谐,那她就在岭南游历行医,收集医方,也是美事一桩。   却没想到,不过在道上走了十来天,疲惫和虚弱,迷茫和无助便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没有想象中的剖明心迹之后加快了解,你侬我侬,彼此依靠。   吴鸣待她冷静而守礼,凡事以她为先,衣食住行也会尽力先替她打点妥当。   只他与她不同,他是贬斥之人,必须在规定的时限内赶到,因此这一路断然轻松不了,除了赶路还是赶路。   既是忙着赶路,很多东西就顾不得,走到哪歇到哪,有什么吃什么。   孟萍萍能骑马,却也搁不住一天到晚骑在马上不下来,她的双腿内侧已然磨坏了,一碰就疼得慌。   然而,前路崎岖茫然,不知前景。   彩鸢也比孟萍萍好不到哪里去,到了驻地,别人可以休息,她还得伺候人,可想而知有多累。   现在听到孟萍萍说丧气话,她也只有打起精神宽慰:“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咬着牙继续往前走了。”   正当此时,门扇被人敲响。   吴鸣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萍娘,你可要好些了?”   孟萍萍赶紧道:“泡了艾叶水好多啦,您泡了吗?”   艾叶泡脚能够排除湿寒之气,通经活血,缓解疼痛,促进睡眠,预防风寒,是极好的东西。   她带了一大包,本是想着照顾吴鸣的,不想吴鸣自己也带了一大包,头天路上就让人给她泡上了。   吴鸣隔着门道:“我泡好了。我来,是想和你说,我遇到一个友人,刚好要回洛阳,我托他送你回去可好?也不必担心你的官职和家里的事,我与孟公有过商量,给你留了退路。”   他的声音不大,刚够孟萍萍和彩鸢听见。   彩鸢眼里绽放出光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孟萍萍。   这一路苦啊,超乎想象的苦,比她这些年为奴为婢受过的苦还要多。   若是主人要回去,她当然乐见其成。   孟萍萍却是怔住了,跟着一股怒气直冲喉头。   她做什么了?要让这男人这样嫌弃她,半路还要把她赶回去?   这些天来的疲累和痛苦,以及对未来的担忧,犹如火山一般尽数喷发出来。   她光着脚跳起来,大步冲去拉开门扇,愤怒地瞪向立在门外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谁告诉你我要回去了?你凭什么替我安排前程?我还活着,头脑清醒,我想干什么我自会主张!”   连珠炮似的质问劈头盖脸地朝吴鸣砸去,他有些意外,却也没觉得有多大个事。   毕竟他面前这位小娘子,是敢于猛敲登闻鼓,还想着要用自己的鲜血浇透肺石的人。   “抱歉,吴某约是没有把话说清楚,你先消消气,咱们平心静气地说。”   吴鸣平静地注视着孟萍萍,短短十来天功夫,她便憔悴了许多,瘦得衣服都有些拢不住了。   原本雪白康健的面庞,此时黄黑交加,蔫蔫的,唯有一双眼睛因为饱含怒气而格外生动明亮。   “萍娘,您的鞋。”彩鸢拎着鞋追出来,想要帮孟萍萍穿上。   吴鸣的目光落到了孟萍萍的脚上,苍白、小巧,是一双没有吃过苦的脚,就那么光着,踩在污浊不堪的泥地上。   本是贵女,纵是一时遇困,却也不至于跟了他这个人这么苦。   他心生怜悯,不假思索地蹲下去,示意孟萍萍抬脚,要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去足底的污泥。   孟萍萍原本尴尬得脚趾往里抠,见他如此作为,反倒火起。   “你要做什么?既要赶我走,何必又来奉承我?你就不怕,碰了我的脚,就被我赖上?”   吴鸣苦笑:“怕被赖上的,该是萍娘吧?我什么都没有,年老脾气臭,没有家世家产,前途未明。怎么看,都是你吃亏。”   孟萍萍看着他虽瘦却挺直的背脊,突然之间就没那么愤怒迷茫了。   她用嘲讽的语气道:“你既要送我走,又如何会让我吃亏呢?莫非,吴御史其实是个无赖,嘴里说着不要,内心其实很想要?”   彩鸢被吓呆了,反应过来就顺着墙根往里溜,这种话是她能听得的吗?必须不能啊!   吴鸣也是大吃一惊,他震惊地看着孟萍萍,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出来的。   孟萍萍自己也被吓得够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充满挑逗的话来。   反正就是,嘴巴不听使唤,莫名其妙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说也说了,她也没打算悔过,杜清檀的朋友,不能是孬种。   比起武八娘养面首,她这个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孟萍萍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嘲讽吴鸣:“为什么不说话?怕了?还是被我说中了?不敢承认吗?”   吴鸣扶了一下额头,片刻后对上她的眼睛,微笑:“是啊,我怕了。我怕你跟着我吃不得苦,半途逃走,留下我一人孤苦伶仃,怨愤无处诉说。   这一路艰苦,我原本想让你知难而退,自行离去,两不相欠。到底不忍心看你受罪煎熬,打算做一回恶人,送你体面归去。   这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过个一年半载的,也就相忘于江湖。但你不肯走……”   孟萍萍经历过这许多事,到底也能看清楚面前这男人的心意是真还是假。   她倨傲地抬着下巴,淡淡地道:“什么时候走,只能由我决定,而不是你或者其他什么人。”   吴鸣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她:“知道了。夜深,早些歇息吧。”   他转过身要走,却被孟萍萍叫住:“才刚不是要帮我擦脚的吗?为何半途而废?这就是你吴御史的为人处事之道?”   吴鸣叹息一声,再次蹲下,用自己的袖子,将那双冰凉小脚上的泥土一点点擦干净,再放入鞋中。   他仰起头,注视着孟萍萍:“既然用我的袖子擦了脚,就不许后悔了啊?”   孟萍萍压下心头的异样之感,骄傲地道:“那可不一定,得看你怎么对待我,但现在,我还没后悔。”   完结了完结了,真的不写了!咱们下本书见啊!下本想看啥可以留言,我会尽力早些开来着!爱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