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她又娇又会钓》   作者: 将欲晚   简介:   又娇又会钓的心机公主&假冷静、真疯批的美强惨   善善虽贵为公主,实际并非皇帝亲生,母亲视她为棋子,那万人艳羡的婚事,不过是为弟弟的皇位铺路。   若强行卷入权势之争,多半骨头都不剩。   她想摆脱这桩婚事,正好遇上了合适的人选——   廷安侯府谢谌。   样貌出众,性格端方守礼,出身也不高。   若与他成亲,定能安稳余生。   善善几次刻意撩拨,主动示好,甚至直接软着腰肢撞进他的怀里。   谢谌竟也能面不改色地退后半步,说一句,“殿下自重。”   眼看皇后越逼越紧,谢谌却仍未动心。   走投无路之时,晋国公世子回京,善善便约他一见。   只是见面时再度碰上谢谌,见他眸光凉薄。   善善想,他大约是在庆幸终于摆脱了自己。   不想大婚当日,红烛掩映,新郎昏死一旁。   身着喜服的善善被按在榻上,谢谌的手指上她颤抖的唇,眸中带着无尽的冷意,   “殿下不是说喜欢我么?”   “怎么嫁给别人?”   -   谢谌是阴沟里爬出来的遗弃子,苟延残喘。   对于高贵的善善,谢谌自知满身脏污,隐忍克制,只怕脏了她清澈的眸。   却没想到,她口中的喜欢也能说给另一个人听。   原来喜欢是假,柔情蜜意也是做戏。   不过没关系……他只要把这假变成真就好了。   谢谌眼看着她与旁人言笑晏晏,生生捏碎了手中的杯盏。   Tips:   男女主都不完美,彼此救赎   1V1 / HE / SC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善宁,谢谌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是毒药   立意:婚姻要独立自主,相互信任 第1章 噩梦   深冬已至,今年的初雪来得实在太晚,刺骨的寒风呼啸,卷起冰碴雪沫子,将本就不算皎洁的月光,遮了个彻彻底底。   一个年轻女子被拖行至巷口角落,像一个破布口袋。   一个身披墨色大氅的男人半边身子掩映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容貌。   女子被按跪在他的脚边,男人弯腰,钳住她的下巴,动作轻柔得好像在抚摸爱人,语气却冷得骇人,“纭娘,你胆子很大,竟敢背着我生下那个孩子。”   纭娘牙齿都在打颤,她仓惶摇头,不敢说话。   男人手下稍一用力,她的脸颊便被掐的变形,嫣红的嘴唇张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指也无意识地握住男人的手臂,眸中写满祈求。   男人却半点没有理会,手上力气不断加大,生生拧断了女人纤细的脖颈。   纭娘瞳孔遽然放大,跟着便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巷口重新恢复平静,死气沉沉的夜里忽然刮起一阵强风,树梢上的灯被吹过,若隐若现的灯火照亮那一小方黑暗。   正好能看见男人的阴森的侧脸,和颈侧的一颗红痣。   “啊——”   站在远处的宋善宁在看到这一幕后,直接尖叫起来。再之后,身子猛地一颤,她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方才的景象已经全然消失,面前是熟悉的素色帐子。   给她守夜的婢女碧螺被惊醒,跪坐在床头,担忧地问:“殿下,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宋善宁红着眼睛低喘,想要摇头,却控制不住地滚出一串泪来。   碧螺坐到床边,心疼地将她抱住,宋善宁将脸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很轻,“我又梦到那天的事了。”   两个月前,她出门参加好友的生辰宴,回程时,暴雪骤起,来接她的马车被卡住,她只能在原处稍等。   却不想,竟会遇上有人在巷口杀人。   当时,她正好在拐角处避雪,并没有被发现。   可当日那凶残可怖的场景,却怎么都忘不掉,夜半更是时常噩梦,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   碧螺顺着她的脊背轻拍,一下一下,“殿下别怕,奴婢在呢。”   宋善宁睁大眼睛看向窗外,稀薄的月色被晨起的金光覆盖,已经天亮了。   她的肩膀缩了缩,“我不想出门。”   看她这模样,碧螺又哪里放心让她出去,可毕竟是皇后亲自下旨。   她只好劝道:“这青天白日的,又是皇家舆驾,谁又敢放肆?您可是公主殿下。”   宋善宁像是被这话安慰到了,许久终于松口,“更衣吧。”   皇后宣召,为的是宝津园的宴会。   宴会名为赏花,实际上是为永安公主宋善宁择婿。   皇后特意派人来提前知会过,教她务必要郑重打扮,盛装出席。   宋善宁一贯听话,换上了皇后送来的金蝶戏花石榴裙,坐在妆台前,让碧螺替她挽发。   梳的是流苏髻,金簪挽起一个发髻,余下一半散在两肩,用金纹丝带扎成一根一根的发辫,垂落的发梢饰有珠翠点缀。   又为了遮盖她苍白的脸色,眉心贴了红宝石钿子,更显眉目潋滟。   那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眼角有一颗极为细小的泪痣,好似一滴浓墨落在微微上挑的眼尾,给她浓丽娇艳的五官添足了怜怜楚楚。   碧螺打趣,“咱们殿下真美,今日出席,定然将那位钱世子的眼睛都晃花。”   她口中的钱世子,就是皇后为宋善宁相中的未婚夫婿。   宋善宁听过名字,却没见过。   外间都说,这位钱世子是位温文尔雅的真君子。   但其实,她不想嫁人,又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思。   瞧出她兴致不高,一路上碧螺变着花样的讲笑话给她听。   宋善宁很给面子地勾了勾唇,原本稍显冷淡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   马车停下,已经到了今日举办宴会的宝津园。   皇后身边的婢女釉心等在门口,看见宋善宁后,立刻迎了上去,“殿下。”   跟着釉心绕过大半个宝津园,皇后林氏已经等在水榭。   她上前行礼,看上去从容淡定,完全看不出晨起时的惊慌胆怯。   林氏看着女儿端庄的仪态,还算满意,招手道:“过来。”   宋善宁依言走近,跪坐在林皇后的旁边。   算起来,母女两人已有两个月没见,可凑在一起,其实并没有太多话。   平日里,林皇后要料理后宫之事,还有儿子要照顾教养,基本没什么心思再分给独居公主府的长女。   好在宾客很快到齐,丝竹声起,舞姬入场献舞。   林皇后使了个眼色,釉心会意,凑近宋善宁的耳边,悄声道:“殿下,您看,东边首位坐着的,就是惠国公世子,钱兴为。”   纵使不愿,可林皇后就在一旁看着,宋善宁只得抬眼看过去。   果真是身量瘦长,修眉俊颜。   注意到宋善宁的目光后,他还甚是守礼地起身示意了一下,躬身时,正好露出颈侧一颗红痣。   ……竟然是他!   宋善宁瞳孔霎时放大,手指不由自主地掐住袖口,当日那张厉鬼般可怕的脸仿佛在眼前重现,她死死咬住下唇,才让自己没有叫出声来。   正常人都能看出她的反常,一旁的林皇后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宋善宁深呼一口气,抬手捂住心口,弱声道:“母后,我有些不舒服。”   她的脸色实在难看,林皇后只得先放她回去休息,“先叫太医瞧瞧。”   宋善宁被扶到碧水阁休息,一刻钟后,林皇后也来了,看太医正在诊脉,便问:“公主到底怎么了?”   太医转过身子给她行礼,“禀皇后娘娘,殿下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忧思难寐,才导致的心慌盗汗。臣为公主开几贴安神的药,殿下喝下之后,好好睡一觉,应当就没什么大碍了。”   林皇后松一口气,挥挥手吩咐人都退下。   宋善宁依靠在床头,小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一双眼睛失了魂似的盯着某处不动。   惠国公钱家,三代四相,朝中一半的臣子都曾是他家的门生,能与他联姻,太子之位便能更加安稳。   她是一直都知道母亲的算计的。   却没想到,那端方君子,竟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宋善宁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子。   林皇后走近,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语气有些不悦,“善善,宾客面前,你怎能如此失礼?”   宋善宁回神,仰脸看她,语气很轻,“母后,我……不想嫁。”   林皇后的眉头倏地皱紧,“你说什么?”   宋善宁没有再重复,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林皇后言语之间已经染上薄怒,“那钱公子不仅出身高,为人更是正直,修养学识更是没得挑……”   话说半截,她忽然顿住,凝神盯着宋善宁,问道:“善善,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宋善宁半垂的眼睫颤了颤,轻声否认,“没有。”   林皇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跟着语气也放软了些,“好了善善,阿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阿娘挑中钱兴为,只是因为他的出身?”   宋善宁没有回答,但在林皇后眼中,便是默认了。   林氏拧起眉,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受伤,“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想阿娘?”   “你虽不是你父皇血脉,却是阿娘亲生,当初为了生下你,我遭了多少谩骂和非议?后来,阿娘又求你父皇将你封为公主,金尊玉贵地养在后宫,这些年来,何曾亏待过你半分?”   “是,阿娘承认,这两年对你是有些疏忽,但彦文还小,母亲自然要多费些心。更何况,他是你的亲弟弟,日后他顺利登基,你才能过得安稳。”   “傻孩子,”林皇后坐到床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阿娘不会害你的。”   宋善宁看着母亲温柔的侧颜,好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   “别听旁人瞎说,你们三个都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可万不许妄自菲薄,别忘了,你弟弟可是太子,日后登基,你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宋善宁乖顺地答应,“是。”   林皇后终于放心,吩咐:“好了,这次便算了,你在碧水阁先歇会儿,母后到前厅等你。”   听到这话,宋善宁藏在袖口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食指掐在拇指指腹上,留下一道深刻的月痕。   她出声,语气里带着一丝祈求,“母后,我有些累了,今天想先回去了。”   林皇后的眉头再度皱起,凌厉的神色压在探究之下,一寸一寸地扫过床上的女儿。   她缩在被褥里,脸上是胭脂都压不住的苍白,整个人小小一团,好似一个脆弱的琉璃摆件。   半晌,林皇后终于点头,“那好吧,阿娘派人送你回府,你好好休息。”   宋善宁终于勉强勾起笑,“是。”   看她实在没精神,林皇后又嘱咐了两句,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宋善宁一人。   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宋善宁滑进被子里,半张脸都埋进去,偷偷地吐出一口气。   那夜之后,她还曾遣人去燕京府报官,想让衙门处理,但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   她又偷偷叫人去查,也没有什么线索。   怪不得能处理的这么干净……   惠国公府,可不是就能一手遮天么。   当日那女子为何会死,她和钱兴为有什么关系?   母后又知不知道钱兴为的真面目呢?   宋善宁伸手敲了敲太阳穴,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这时,房门被敲响,是碧螺的声音,“殿下,您醒着呢么?马车已经备好了。”   宋善宁轻声答应,“进来吧。”   既然理不清,就等回府再说,至少先离开这。   重新梳洗之后,宋善宁与碧螺一道出门。   可拐出拱门才发现,钱兴为竟等在马车旁。   只看到一个背影,宋善宁便觉得自己呼吸一窒,她下意识抓紧了碧螺地手臂,停住了脚步。   钱兴为循声回头,恭敬行礼,“臣钱兴为,参见永安公主。”   “原来是……钱世子。”宋善宁佯装镇定,问:“钱世子有事?”   钱兴为温文一笑,“皇后娘娘说您身子不适,不放心您独自出门,吩咐微臣送您回府。” 第2章 反抗   说完,钱兴为竟亲自撩开车帘,等宋善宁上车。   宋善宁的腿上却像灌了铅,不愿挪动半步。   钱兴为如何还看不出她的异样,些许的探究一闪而过,他再度开口,“殿下?”   可他的目光实在锐利,看得宋善宁心口一跳,只怕再僵持下去,会让他起疑心,宋善宁掐着袖口,勉强勾出三分笑意,“既如此,多谢钱世子了。”   她在心里悄声告诫自己,要镇定,不许怕。   可弯身钻过他的手臂时,宋善宁还是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好在车帘很快落下,将两人彻底隔开。   前半程倒还算是相安无事,宋善宁缩在一角,一声不吭也便罢了。   不想在马车穿过十字大街的时候,钱兴为却忽然控马靠近,那一层薄薄的窗帘,根本隔不开他的声音。   “殿下,您是不是见过我?”   宋善宁悚然一惊,好在钱兴为在外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世子说笑了,我久居深宫,我们怎么会见过。”   “唔。”钱兴为的语气带着些许的好奇,“那微臣怎么觉得,殿下有些怕我?”   宋善宁干笑一声,解释:“我不常见生人,让世子见笑了。”   “公主说笑了。”说完这句,钱兴为便没有再开口,可宋善宁却心如鼓擂,这实在是个聪明的人。   一阵马蹄声走远,应当是钱兴为又与她的马车拉开了距离。   宋善宁深呼一口气,挑开车帘一角,市井繁华霎时映入眼帘。   她撩开车帘,想到还有多一半的路程,就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熟悉的牌面划过,宋善宁几乎来不及思考,伸手拍了拍车窗,“停车。”   “吁——”   车夫扬鞭,马车在巷口刹停,钱兴为听到动静回头,“怎么回事?”   宋善宁扶着碧螺的手臂走下马车,她身上还穿着赴宴的礼服,在大街上实在过分显眼,因此戴了帷帽,轻薄的纱将她的表情遮住,总算稍稍放松了些。   钱兴为长眉微蹙,“殿下……”   宋善宁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我忽然想起来,今日本与人有约,钱世子不必再送了。”   钱兴为奇怪地问:“殿下不是身子不适,还要赴约?”   更何况,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本应在宝津园用膳的,已有宴会在前,还会在酒楼约人吗?   宋善宁又何尝不知道这理由荒唐。   可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好的理由了,她干脆不解释什么,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钱兴为抬眼看着眼前的酒楼,挑高五层,欢门上挂着“双陆”的牌匾。   见宋善宁姿态坚决,他想了想,问:“既是有约,微臣便先行告退。”   宋善宁一颗心总算放下,却不想他还有后半句要说:“只是,这里鱼龙混杂,微臣实在有些不放心,不若将殿下送进去,再告退也不迟。”   宋善宁一怔,忙道:“不必了……”   钱兴为却仍是那番说辞,“微臣毕竟是受了皇后娘娘的嘱托,不敢不尽心。”   又将皇后搬了出来。   宋善宁不得不将情绪强压下去,好在钱兴为的说法尚在情理之中,她轻轻点了点头,“那……麻烦钱世子了。”   宋善宁今日赴宴,是皇后专门派人来接的,因此,身边除了一个碧螺,并未带其他护卫。   眼下跟着的,全部都是林皇后的人。   她命这些人都在下面等,然后带着碧螺,走进了双陆楼。   钱兴为跟在后面,很守规矩地离她一尺有余。   宋善宁脊背发寒,手心不停的冒出冷汗,好在有帷帽的遮挡。   好容易到了三楼,宋善宁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房间。   她与双陆楼的老板娘是旧识,两人相交多年,这三楼的天字房,便是老板娘专门为她留的。   一个多月没来,宋善宁莫名有些紧张,她停在门前,转身对钱兴为说:“钱世子,便送到这吧。”   钱兴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紧闭的房门,微微一笑,“好。殿下进去吧。”   宋善宁掌心沁满冷汗,她稍稍欠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架十六折立式屏风,将里间的情形遮住,一边装模作样地轻唤了一声“阿钰”,一边示意身后的碧螺赶快关门。   吱呀一声——   房门紧紧阖住,一切都被挡在门外。宋善宁深呼一口气,缓缓地抱膝蹲了下去。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她疲惫地弯下秀颈,帷幔趁机滑落,肩头的发辫垂落到胸前,她朝碧螺伸了伸手,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小的嗔怨,“方才吓死了,碧螺,快扶我起来。”   正在这时,里间内忽然传来两道脚步声。   宋善宁动作一滞,与碧螺相视而望,眼睛里藏着明显的警惕。   ……怎会有人?   碧螺伸手按住腰间,侧身挡在宋善宁的身前。   还不等她们先出声,一道疑惑的质问声传来,“你们是何人?”   宋善宁循着声音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他五官俊朗英挺,尤其是那双凌厉逼人的丹凤眼,深邃且惊艳。   只不过此时眼底仿佛布满了寒霜,活似一柄冻了千年的冷箭,沉沉地压向她们。   在他的后面,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眼睛瞪得圆圆的,方才那质问声,应当就是他问的。   看他们的打扮和行为举止,不像歹人,宋善宁上前一步,抿唇道:“不好意思,我们进错房间了。”   大约是方才带着帷帽的关系,闷得脸上有些汤,眼尾也有些许的发红,那颗泪痣在潋滟红色中更加显眼。   说话间,薄唇轻抿,眼尾上挑,带着莫名的可怜。   后面的荆阳探头看过来,一时间竟有些愣怔。   谢谌却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冷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之后,说:“我要用膳了。”   这便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宋善宁有些为难地看了一下身后的房门,钱兴为走了么?   她不确定,亦不敢冒险。   思来想去,她终是艰难地开口,“这位公子,我,可以再坐一会儿吗?”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没理,懊恼地咬了咬唇。   荆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可再看那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倒像是真有这个意思。   这么好看一个美人,穿得又这么贵重,随便扯下一颗珠子,都能包下这雅间半月。   干嘛非要待在这里啊。   难不成……   荆阳年纪小,心思也活络,最后视线落在谢谌身上,忍不住琢磨,总不会是因为自家公子长得太俊,一下子将这位天仙迷倒了吧……   谢谌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悦地皱起眉,盯着宋善宁的发顶许久,才终于开口,“姑娘若是喜欢这间屋子,在下便让给姑娘。”   说着,他抬步便走,根本不等宋善宁的回答。   腿又长,等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眼看着便要去开门,宋善宁忽然伸手,一把扯住了男人的袖口。   “别走!”   这一切都是出于下意识,握住他袖口的时候,宋善宁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男人成衣的布料,不似女子的裙装那般柔软,质地有些硬,磨得她掌心有些痒,一团火似的在掌心灼烧。   宋善宁蜷了蜷手指,想要松开,却又握得更近,“公子,可以等一等吗?”   可是男人并没有理会她的请求,俊眉再度蹙起,他侧过身子,直接抬手按在她的手腕上,不容置疑地将她的手指拂开。   “姑娘,请自重。”   说着,他推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看见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宋善宁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好在走廊里并没有钱兴为的影子。   荆阳见自家主子走了,连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也跟着跑出去,经过宋善宁身边时,还眼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宋善宁的双颊腾得一下变红。   她使劲咬了一下唇,方才难道是撞了邪,怎么能做出这样大胆的事。   碧螺看着自家公主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外面,“殿下,您没事吧。”   宋善宁捂着眼睛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老板娘陆钰赶来,一边叫人重新安排间上房,一边奇怪地问:“你上次不是托人给我带话来,说最近身上出了疹子,不想出门的吗?”   宋善宁这才想起来,上次遇见钱兴为,就是因为参加陆钰儿子的满月宴,因为怕她得知真相自责,便随意找了个理由。   也怪不得那房间会出现别人。   宋善宁也没解释,只说自己在府里太闷。   陆钰是商户女,最擅察言观色、与人打交道,这会儿看着宋善宁神色有异,忍不住问:“善善,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比宋善宁大五岁,性子沉稳可靠,两人身份虽有云泥之别,宋善宁却一直把她当亲姐姐来看的。   此时听到她问,宋善宁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绷断。   她扑进陆钰的怀里,紧张、委屈、绝望……所有的情绪混在一起,化作眼泪决堤而出。   “阿钰……”   后面的话断断续续,有些含糊不清,但陆钰听懂了。   她自幼长在京中,自然也知宋善宁的身世,和这惠国公府的名头。   一听联姻,便多少明白了她此时的处境。   她轻拍着宋善宁的后背,柔声问:“那你要嫁吗?”   宋善宁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林氏入宫前与第一任夫君的孩子,后来进了宫,因为她的存在,林氏受了不少委屈。   所以,对于母亲的话,她一向顺从。   可要这一次……   宋善宁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不嫁。”   如此决定,陆钰并不意外,只因宋善宁看上去娇柔,实则却是有主意的性子。   她自然支持,可是,“皇后娘娘会答应吗?”   宋善宁摇了摇头。   林氏虽有皇后尊位,身后却没有母家支持,太子之位并不稳当。   所以,她才要用自己去拉拢惠国公的支持。   但皇后的算盘打得响,皇帝却不见得同意。   如果,她能事先为自己寻到一个合适的驸马,请皇帝更早赐婚的话,或许就能摆脱钱兴为了。   可是,这样的人,去哪里找呢?   她因为身世的原因,并不常和世家大族来往,认识的年轻男子更是少之又少。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是陆钰手下的一个伙计。   陆钰皱眉,“怎么了?”   那伙计双手捧着一个香囊,交给陆钰,“老板娘,您看……”   陆钰摆弄着翻了翻,像是个男人的物件,她奇怪道:“这哪来的?”   伙计答:“是方才打扫隔壁的时候捡到的。”   隔壁?   陆钰还在怔神,宋善宁已经伸出手去,“阿钰,给我瞧瞧。” 第3章 谢谌   天字二号房中。   谢谌坐在矮榻上看书,荆阳倚在门前,一边顺着门缝观察着外面,一边有些担心地问:“公子,您就这样把房间让出来,等那人到了,岂不是找不见您?”   谢谌翻书的动作一顿,神色淡漠,“那便算了。”   他们今日来这,是因为谢谌收到一封匿名信,请他今日来双陆楼天字一号一聚,荆阳本以为谢谌根本不会理会,没想到他竟然赴约了。   可即便来了,却好似半点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天字一号房说让出去便让出去了。   纵使好奇,但荆阳知道他性子,不再开口,继续观察。   小半个时辰后,彻底过了用午膳的时间,走廊上的食客明显减少。   荆阳眼睛都看花了,他使劲揉了揉,说:“公子,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从荆阳的角度看过去,能直接顺着长廊,看到二楼的楼梯。   没有可疑之人,那他是根本没来,还是因为知道他换了房间。   谢谌将手里的《史记》合上,语气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走吧,去窦府。”   -   永安公主府。   宋善宁手里握着一枚绣着鱼跃龙门的金边香囊,里面的草药被尽数倒出来,已经交给府医去分辨了。   如今她手里的只是一个空瘪的囊袋,刺绣精致,看上去应当不是随便买来的。   想到白日遇见的那男子,宋善宁心思流转,想交给碧螺,让她再去查一查,却忽然摸到一处凹凸不平。   她一愣,立刻翻开来看,碧螺适时递上烛灯。   香囊里面竟然用暗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字。   ——谢谌。   有了名姓,再查就很容易了。   次日一早,碧螺便将这位谢公子的名册资料交到了宋善宁的手里。   廷安侯府谢谌,庶出,行三。   只是京中勋爵无数,宋善宁并未听过什么廷安侯,秀气的眉梢蹙起,好似一道弯折的柳枝。   她伸手往后翻,上面明确记着廷安侯府的过往。   谢家早年武将出身,立下军功被封为廷安公,后来削爵,降为廷安侯。   再加上这几十年没出来一个成器的子孙,谢家愈加没落。   当初大燕建国初期,武将夺权争位,几十年才平定。之后历代皇帝多限制武将,朝中渐成重文轻武之势。   但在武将之下,还有一类人最被人瞧不起。   就是由武转文的氏族,文臣不屑与之为伍,武将视其贪图名利,没有骨气。   而廷安侯府便是这样一个存在。   如今的廷安侯,也就是谢谌的父亲,区区六品,也难怪宋善宁不知。   碧螺说:“这位谢三公子在廷安侯府内实在不打眼,奴婢能查到的就这么多。”   宋善宁轻轻点了点头,将他的资料逐页翻过,果然记载简单。   廷安侯府在京中实在边缘得不能再边缘,谢谌更是无官无职,除了有一位教习武艺的师父,几乎不与外人往来。   简而言之,一身清白。   宋善宁握着薄笺,下唇被她咬得发白。   她沉思半晌,忽然想到那香囊上的刺绣,问:“他……可有婚配?”   碧螺一愣,下意识摇头,“没有。”   答完才反应过来,“殿下,您是想……”   宋善宁长睫微眨,点了点头。   碧螺不解,语气带着些许的急切,“可殿下金枝玉叶,谢谌如此出身,哪里配得上?”   宋善宁苦笑一声,“金枝玉叶?”   这语气明显自嘲,碧螺霎时凝住,不敢说话。   但宋善宁很快收敛情绪,恢复如常,解释道:“与其嫁进高门,成为争权夺利的棋子,不如嫁个不起眼的男人,求个余生安稳。”   “可是……”碧螺仍是担心,“咱们与这位谢公子不过一面之缘,连他的品行如何都不知。”   宋善宁将香囊重新整理好,抹去褶皱,交给碧螺,让她先收起来,“的确不知,所以先不急,听说钱兴为是要参见今年春闱的,若是赐婚,一定会等到三月之后的。”   她认真地算了算,“至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碧螺知道她定然是已经有了点头,才会将这话说出来,于是便问:“那殿下,您眼下有什么打算?”   宋善宁倚在美人榻上,背对着阳光,极盛的眉目被镀上一层薄金,看上去宛若九天玄女,娇艳又矜贵,不容亵渎。   可偏偏她又皱着细眉,看上去有些困扰似的,勾人的眼尾都染着不知所措。   自小到大,她从没有主动和外人说过半句话。   更别说这回,还是个男子。   她托着下巴,苦恼地想了想,“要不……先去,试探一下品性吧?”   碧螺一怔,随即问道:“殿下,这怎么试?”   其实,宋善宁对于未来的夫君,也并没有太高的要求。   只要是个品行端方的普通人便好。   这位谢公子看上去倒是正经,却也不敢保证,他就不是像钱兴为一般的伪君子。   宋善宁左思右想,最后觉得,贪财好色之徒最易路出马脚。   美色暂且不急,不如先用钱财试上一试。   “碧螺,你到库房,先准备一百两黄金,给谢谌送去,就说是永安公主送的。”宋善宁嘱咐,“但别说是为了什么,端看他有何反应。”   “一百两……”碧螺张大嘴巴,“这是不是……”   宋善宁还以为是不够,“要不,二百两么?”   碧螺连忙摆手,“太多了太多了。”   "那就还是一百两吧。”宋善宁出门从不用掏银子,并不知道,这一两黄金足够普通人花上一辈子了。   她担心的另有其事,“库房里的黄金也就几千两,若是这个不合适,下一个还要继续送的,太快送完的话,岂不是要变卖其他宝贝挑男人?”   托着下巴的手指敲敲腮帮,宋善宁说:“若是谢谌真是个贪财之人,就别告诉我了。我虽然有钱,但也是会心疼的。”   -   窦府。   有小厮过来替他牵马,谢谌走进院中,窦承正在后院的练武场中练武。   谢谌唤了一声,“师父。”   窦承练完最后一招,收剑入鞘,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巾帕,一边擦汗一边朝谢谌招手,“无郁,来。”   谢谌尚未及冠,但已有了字,“无郁”是窦承在谢谌十五岁生日那年为他取的。   谢谌走过去,看他把练完的剑就往旁边的桌子上随便一扔,便要捡起来替他搁回架子上。   窦承眼疾手快地拦住他,“让下人去做就好了。”   谢谌仿佛已经习惯,没有说什么,坐到旁边的石凳上,神色比对着宋善宁时松快了许多,姿态也稍显放松。   他看桌子上扔着腰牌,便问:“师父又进宫去了?”   窦承官拜殿前司副指挥使,颇得皇帝宠信,除了自己的分内之事,还常去宫中的演武场指点皇子们的骑射。   他最不耐烦最这样的事,但不会当着谢谌的面抱怨,只点了点头。   谢谌知道分寸,看他这表情,也不再过问。   于是,师徒俩说了没有三句话,气氛便沉默下来。   窦承是个粗人,这些年混在文臣堆里学会了不少本事,可是对着沉默寡言的谢谌,好像总是无可奈何。   他披上外裳,坐到谢谌的旁边,才想起来似的,问:“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晚,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确实够麻烦的,谢谌说:“我自己能处理,师父放心。”   虽是师徒,但窦承并不会干涉谢谌的事,“好。但若是有事,就找师父来。”   谢谌勾了勾唇角,“好。”   他面上少有笑容,窦承看着他,忽然有些恍惚,“一转眼,你都十八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谢谌说:“师父大恩,无郁会报答的。”   窦承拍拍他肩膀,无奈笑道:“你这孩子……”   “好了,别坐在那儿吹风了。”一个穿着绛紫长裙的中年妇人站在回廊上招呼。   “锦姨。”谢谌站起身,唤她。   织锦是窦承的妾,却是这府中唯一的女主人,她模样温婉,性子也和善,惟有颈侧一道两寸来长的疤,破坏了美感。   谢谌和窦承都是早看习惯的人,神色全无异样。   为了等谢谌,织锦特意吩咐今日的午膳往后挪了挪,窦承伸手揽过谢谌的肩膀,笑着道:“走吧,你锦姨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蒸子鹅。”   三人回了小厅用膳,满桌子都是谢谌爱吃的,织锦一向对他视若己出,期间不住的给他夹菜。   就这尤嫌不够,“无郁,眼看着这几天又有些冷,我给你缝了两件披风,你一会带走。”   “好。”谢谌对着织锦,总有几分温和。   “你爱看书,平日又贪晚,晚上看书的时候穿。”织锦絮叨个不停,“还有啊,那安神的香囊还有么?若是没了,我再给你做几个备着。”   谢谌常有失眠之症,这些年来都是靠着织锦配好的香囊安睡,平日也几乎不离身。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腰间,竟是空空如也,唇边的笑霎时凝住。   织锦忙问:“怎么了?”   谢谌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没什么,今日竟是忘带了。”   织锦笑着嗔他,“这有什么,我这还有几个现成的,一会儿装了草药,你带回去。”   作者有话说:   男主名谢谌,音同“辰”,释义“相信”。   不是谢湛! 第4章 金子   在窦府待了小半日,回廷安侯府的时候,外面已经挂起了街灯,卖夜宵的小贩也挑着担子上了街,说话声和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喧闹的网。   谢谌有些厌烦地揉了揉眉心,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马鞭稍扬,加快了速度。   他是庶子,平日在廷安侯府,基本无人管他,因此他几时回来,并不会有人在意。   但他也并不想惹人注意,到了街口便翻身下马,然后让荆阳去拴马,自己提着灯笼慢慢行到侯府的偏门处。   这里离他的院子最近,更不会引人察觉。   路上有些黑,只有一方灯笼照常昏黄的光,谢谌的掌心不自觉生出汗意,停下步子,盯着灯笼看了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蹙起眉,手掌不由自主的抚上腰间。   却是一道女声,“可是,廷安侯府的三公子?”   细声细气的,听上去没什么威胁。   但谢谌并未出言答话,默了几息,脚步声更近,一团明亮的光也跟着趋近。   谢谌抬眼望去,只见为首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着劲装的护卫。   长眉稍动,谢谌依旧没有说话。   那女子笑着上前半步,给他见礼,“谢公子莫怕,我们是永安公主府的人。”   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护卫抬手亮出一方令牌,金底篆书:永安。   谢谌淡淡地扫了一眼,“在下与公主殿下并不相识。劳烦借过。”   说着,便径直绕过他们,往前走去。   那女子似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冷淡的反应,稍怔一瞬,又连忙带人追上去,“公子,留步。”   谢谌却一步未停,没办法,他们只能加快步子,直接横住他前面的去路。   “谢公子,留步。”   谢谌已然带了些许的不耐烦,语气微沉,“还有事?”   为首女子勾唇一笑,拍了拍掌,“公子不认得我家殿下,我家殿下却识得公子。”   护卫抬上一个半尺来长的巷子,抬手解锁,启开箱盖,竟是满满一箱金条,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谢谌难得也有些失语,许久才问出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叫人把箱子盖好,放到谢谌的脚边,“这是我家殿下送给您的,还望公子笑纳。”   谢谌语气不变,“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在下并不认识公主。”   栓好马的荆阳也在这时候追上来了,本以为自己公子已经进了府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谢谌说完便抬步离开,女子又将目光放到这小厮身上,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这是我们公主殿下送来的,你替你主子收下。”   荆阳吓得涟涟摆手,“主子拒绝的东西,我可不敢拿。”   说完,逃也似的飞奔离开。   街上拦路的三人眼睁睁地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消失,半晌,一个护卫出声问道:“银梭姑姑,咱们……”   叫做银梭的婢女看一眼那箱子,有些无奈,“搬回去吧。”   那边,谢谌和荆阳已经进了侯府,荆阳忙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谢谌知道他不会随便收东西,便只点了点头。   今天下午陪着窦承切磋功夫骑射,实在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不欲再说别的,只加快了步子,想快些回去休息。   荆阳却觉得奇怪,“方才那姑娘说,她家公主殿下,可是公子,咱们哪里认识什么公主啊?”   廷安侯府说是侯爵,实际上早已败落,若非这一辈有大公子撑着,估摸着连爵位都没了。   他家公子又是庶子,平日寡言低调,除了窦家,几乎不与人相交。   他日日跟随在侧,全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招惹过公主。   谢谌脚步未停,“我也不知。”   荆阳想了想,如今陛下子嗣不丰,只有三位公主,最小的那个好像才七八岁大,基本不可能出宫,剩下的永安公主、宜和公主,会是哪一个呢?   他这样想着,便不禁问了出来,谢谌平静的眸色微动,并未出声。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而后拂过空荡荡的腰间革带。   -   银梭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宋善宁已经歇下,她悄悄在门外瞧了一眼,本不欲打扰,没想到屋内传来悠悠的一声,“进来吧。”   银梭脱去浸染夜色的外袍,推门走进去,“殿下,还没睡啊。”   宋善宁半卧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素淡的寝衣,柔顺的长发垂在肩头,如浓墨。眉眼之间少了几分秾艳,多了几分端庄。   她双腿支着,被衾上面放着两张纸,和七八个散落的画卷,其中还有几个掉到了床下。   银梭走近捡起,却发现那画卷上画的都是年轻男子的半身像,“这是……”   银梭与碧螺都是自小伺候她的,性子稳重踏实,宋善宁和她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将那两张纸递上,“你瞧。”   银梭疑惑地看过去,满满两张纸上写满了年轻男子的名姓、出身,和年纪。   她有些懂了,“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宋善宁点头,“今天下午,母后身边的釉心过来了一趟,就送了这些。说是母后已经决定,二十七那日再办一个宴会,这次可以多请些人,省得我会不自在,届时若是有心仪的男子,也可以再商量。”   银梭跟在公主身边多年,对于皇后娘娘的性子也算了解,知道她必定不肯这么轻易妥协,如此这般,只能是以退为进。   只可怜自家公主,在这样的大事上,也全然没有选择。   她正要出言安慰,宋善宁忽然又道:“除了这些,母后还让人送了些药材和吃食。那吃食都是我爱吃的。”   她声音倏地低下去,语调很轻,“银梭,你说,母后生我养我十六年,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次若是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会不会……”   她一向乖顺,还是第一次做这样大胆的决定,自然忐忑。   银梭也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是个婢女,不懂什么争权夺利,她只知道自家公主是个好姑娘,不该经受这些。   她想了想,斟酌道:“殿下,若是犹豫不决,不妨问问自己的本心。”   本心?   宋善宁眼底露出茫然,因为很小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与旁人是不同的,就连小时候伺候的宫人,都会偶尔露出些许鄙夷的神色。   所以,她一向很乖,也会看人脸色。   这些年来,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更不会闯祸惹事,以防被皇帝不喜。   她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父皇母后会开心。   好像还从没顺着自己本心做过什么。   看着自家殿下陷入沉思,银梭将床榻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好,劝道:“殿下,您这段日子都没睡好,今天早些休息吧。”   宋善宁没答,顺着腰枕滑进被窝,银梭吹熄两盏烛灯,转身想要出去。   宋善宁却忽然叫住她,“银梭。”   银梭转身,“殿下,还有事吩咐?”   宋善宁躺在枕上,摇了摇头,问:“那些金子,谢谌收下了吗?”   银梭一愣,转而摇了摇头。   宋善宁松一口气,小声吩咐,“好。你随便寻个说辞,让母后在那日宴会上,加上一个廷安侯府。”   -   谢谌折腾了一天,又乏又累,早早便洗漱歇下,并提前嘱咐了荆阳,明日不出门。   没想到还是早早被人敲门叫起,谢谌有起床气,却不会随便发泄,此时强压着火气拉开门,“什么事?”   没想到候在外面的却不是荆阳,而是廷安侯房中的小厮崔四,他后退两步行礼道,“三少爷,侯爷请您到松山堂去一趟。”   松山堂是谢昌云和夫人赵氏所居的主院,谢谌往常只有年节时才会去请安,平时多半都是过而不入。   谢谌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   崔四早习惯了他的冷淡,先回了松山堂。   谢谌的院子在整个侯府最后面,离着松山堂很远,进们的时候,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大家见他进来,齐刷刷地看过来,有人探究、有人不满。   谢昌云和赵氏坐于上首,左边则是谢昌云的三位妾室,其中谢谌的生母董氏就坐在最末,在谢谌进来的时候,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约是不满于他的迟到。   谢谌只当没看见。   右边则坐着谢家的男丁,世子谢谨没来,嫡次子谢议坐在上首,依次是庶出的谢诠和谢询。   谢谌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然后给谢昌云和赵氏行礼。   赵氏一向最看不惯他这端然自若的模样,想要斥一句,却被谢昌云拉住,“好了,既然人到齐了,夫人说正事吧。”   然后又对谢谌点了点,似是警告,“你也坐。”   谢谌行三,比谢诠和谢询都年长几岁,可这两人没有半点起身让位的意思,谢谌并不在意,走到末位坐下,陷进扶手椅后再未发一言,好似半点都不关心到底为何而来。   对面的董氏却是好争先的性格,看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自是气恼不已,却不敢在赵氏面前挑事,只得恨恨地将话咽下去。   谢议素来吊儿郎当,此时当着谢昌云也没什么正形,他不等爹娘先开口,抢先问道:“娘,这么早就叫我们来,到底什么事啊?”   赵氏嗔怪地看他一眼,“就你着急。”   谢昌云也看向赵氏,“夫人,说吧。”   赵氏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精致的帖子展示给众人,“昨日,宫中送来一封请柬,邀世子和阿议同去,世子忙碌,已经推拒了。我和侯爷想着,阿议孤身难免寂寞,你们几个小的也长大了,若是想去,母亲也能替你们安排。”   这话说得颇具主母风范,包容又大方。   谢议听完却是不大满意,第一个出声,“就这么一点小事,还要特地把我们叫来?总不会是什么写诗对对子的宴会吧?娘,我可不想去!”   赵氏瞪他一眼,“娘不是说了,是宫里的帖子。”   宫里?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众人心里都不免有些犯嘀咕。   谢家虽是侯府,但在这京城,几乎算得上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此时又怎么会有宫里的宴会相请?   谢议性子最急,“哎呀,娘,都把我们叫来了,还卖什么关子?直说不行吗?”   赵氏看向谢昌云,谢昌云点点头,“他们也都大了,夫人直说罢。”   赵氏这才开口,“帖子是皇后娘娘命人送来的,宴会不仅邀了京中各家贵女,还给各家公侯世子都下了请帖,到时候,永安公主也会到场。”   这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毕竟上次的宴会没过去多久。   皇后的心思大家都是明白的,但却不知,她实际上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只当这次再办宴会,多半是上次的人不能让皇后和公主满意?   却没想到,他们廷安侯府也能拿到请帖。   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也有机会?   若是真正皇家血脉的公主,必然是瞧不上他们这样的出身。   可永安公主,空有公主名号,实际却并非皇帝亲生,眼下有此荣耀,也不过是借着皇后的名头。   若真嫁到高门大宅,八成是要被人说闲话瞧不起的。   是不是皇后也是有此疑虑,所以才想在中等人家里寻一个老实可靠的,让公主嫁过去。   但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亲姐姐,若是真能与其结亲,对于未来仕途也会有所帮助。   在座几人心思转了又转,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廷安侯也是悄悄打量着几个儿子,想着若真有谁能尚公主,也算是门楣荣耀。   唯独谢谌枯坐一旁,手里绞着一串白净的玉珠,如同老僧入定,看不出半点心思。 第5章 双陆   赵氏一眼扫过,看着那几个心思不活泛的庶子,心里冷笑,就算这皇后娘娘再不挑,最后也是要挑一个嫡子尚公主,哪里轮得着他们痴心妄想。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们也都该是到定亲的年纪,就算不能得公主青眼,多出门应酬,也没什么不好。”   往日有类似的交际,赵氏都可着自己儿子。   这次松口,一是因为世子谢谨刚定了亲,实在不好出面。   二来也是明白,帖子上能有廷安侯府的人,多半也只是为了凑数,那么把这几个庶出的放出去见见世面,至少能博一个爱护庶子的名声。   听了这话,几个人热络的心思也逐渐熄灭,转而认清现实。   但即便是不成,能结交到别家的公子小姐,也是美事一桩。   众人的小心思再度滴溜溜地转起来,惟有谢谌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董氏最见不惯他这幅无欲无求的样子,眼见那边已经阿谀奉承上了,此时也不得不替自己的儿子争上一争,“侯爷,夫人,三少爷也快及冠了,您看,要不这次给三少爷一个机会?”   谁知,谢议第一个出声拒绝,“老三木头似的,我疯了么带块木头陪着!”   董氏赔笑,“他毕竟年长些,跟在二少爷身边,能给您挡酒,若有什么别的使唤,他也能做。”   这倒也是,谢诠和谢询一个体弱多病,一个矮,若是带出去,指不定谁伺候谁。   谢议开始犹豫,赵氏却在这时冷冷出声,“就老三那个性子,还指望他去宴会上结交吗?”   谢谌是府中第一个庶子,他的年纪就是赵氏的逆鳞。   更何况,只看老三这妖孽样子,站在谢议身边,一下子就把谢议比下去了。   赵氏虽不奢求谢议尚公主,却也想不愿见到这情形。   董氏只顾着讨好,把这茬忘了,想要补救,却被赵氏冷冷地扫视一眼,顿时微张着嘴巴,不敢说话了。   其他两个妾室暗自窃笑她自作聪明,谢诠道:“儿子们年少,还是全凭母亲做主。”   赵氏心里稍稍舒服些,想了想,说:“阿诠也快十八了,这会就你跟着阿议出门吧。”   “是。”   赵氏拍板决定,谢昌云也没什么意见,跟着便是数不尽地恭维和嘱咐,董氏眼看着,羡慕得眼睛通红。   虚伪的热闹如阳光下一戳就散的泡沫,谢谌厌恶,却又无法离开。   好不容易谢昌云说了一句,“好了,都散了吧。”   谢谌第一个起身离开,董氏小跑着追出来,“你站住!”   谢谌顿住,回身看她。   董氏扬手就是一巴掌,但谢谌偏开了,这巴掌只打到了脖子上,留下一片通红。   谢谌的眸色倏地变暗,董氏被他盯着,竟忍不住发憷。   但惧怕和心虚很快被怒意侵袭,她质问道:“你想干什么,我可是我的亲娘!”   谢谌没说话,眸中戾色却是散去不少。   董氏也稍稍平静下来,一副怒气不争的模样,“方才你在干什么?就任由她们欺负我、排挤我?谢谌,你什么时候才能为我想想。”   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抱怨着自己在府中到底如何艰难。   谢谌不为所动,只冷漠地看了一眼她的身后,“有人来了。”   董氏立刻擦干眼泪,换上笑容回头。   婀娜杨柳轻拂,哪里有人。   董氏深呼一口气,想找谢谌发难,不想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   谢谌今日本没有出门的打算,但若继续待在侯府,没准董氏还要来死缠烂打。   他略想了想,还是叫荆阳牵了马,陪他出门了。   其实他每日的安排都很简单。   上午到郊外跑马或是练剑,下午到周家书局看书,期间只要窦承想找他,去这两个地方传信,多半都能寻到他的人。   并且,他几乎每日都是要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廷安侯府。   反正除了董氏,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去管他。   今日在松山堂耽搁了一会儿,早上还没用膳,谢谌与荆阳随便在外面吃了点,便到郊外跑马,没想到遇见几个相熟的年轻公子。   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在窦承那里有过几面之缘,毕竟依着谢谌的性子,和谁都亲近不起来。   可那几日都是武将之后,性子不似文人那般矜持,看见谢谌的时候也没多想,邀了他一起赛马,谢谌犹豫片刻,并未拒绝。   大家都知道谢谌的出身,廷安侯的三子,早年祖上还是武将,近年却弃武从文,子孙都看书习字考科举。   本是看在窦承的面子上,或许心里也暗含了比较的心思,谁不知道他得窦承爱重。   可窦承是什么人,曾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京中的年轻武将,就没有不敬仰佩服的,他们也想看看,这看上去弱质彬彬的文人公子,到底是怎么得窦将军青眼的。   于是,他们招来一个马奴当裁判,小旗挥动,绕过尽头的彩竿为一圈,一共十圈,快者为胜。   加上谢谌,一共四人,四人控马等在起点。   马奴挥旗,四人如闪电一般,瞬间飞射了出去,谢谌落在最后面。   他并无什么比较的心思,只是心中烦躁,跑马解闷,反正一个人也是骑马,四个人也是骑马。   此处跑马场极为开阔,清风扑面而来,极目远眺,能看到远处燕云山的轮廓。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谢兄,你这般消极怠工,可是瞧不起我们兄弟几个?”   谢谌稍愣,尚不知如何回答,那人又嚷道:“谢兄,咱们都是习武之人,可不来文人那些虚头巴脑的,你若是不想比,退赛便是!”   也不知是哪个字忽然戳中谢谌,他平静地摇了摇头,“抱歉。”   跟着手中收紧的缰绳略松,右手的马鞭抽下,扬起一阵烟尘,身下宝马嘶鸣一声,四蹄张开,如一道红色长箭,瞬间离了弦。   他本是落后众人半圈,这一鞭下去便追回了大半,那三人不免纳罕,忍不住回头去望。   正巧谢谌借着他们愣神的功夫,连喝几声,飞快穿过他们之间,眨眼间便到了首位。   “不亏是窦将军的爱徒!”   “好功夫!”   几人的胜负欲被激起,也都重拾心思,打马追上。   九圈之后,第十圈要将彩竿上挂着的绸布揭下,然后穿过终点,才算完成。   那绸布只有一条,谁揭下谁算赢,谢谌左手一勒缰绳,抬手往前一捞,绸布便挂上指尖,跟着扬鞭纵马,第一个穿过终点。   剩下三人也都陆续到达,看着已经下马立在地上,面不红气不喘的谢谌,打心眼里佩服。   “谢兄实在好功夫,在下服了。”   谢谌摇摇头,“几位谦虚了,幸运而已。”   那三人丧气之余,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围着谢谌又说了许多话。   眼看日照当空,才恋恋不舍道:“我们还约了去吃酒,谢兄可要一起?”   谢谌道:“多谢好意,只是在下约了兄长。”   如此一来,倒是不方便了。他们也没再说什么,很快离开。   荆阳送上擦汗的手巾和水袋,好奇道:“公子,那几人与你很熟吗?”   他怎么连名姓都不记得呢。   不想谢谌却道:“不熟。”   “那……”   谢谌看着他们的背影,语调平静,但若仔细听,大约也能听出几分唏嘘,“本该上阵杀敌,却只能打马吃酒,实在可惜。”   荆阳这回也不知说什么了。   大燕朝重文轻武,边镇动乱,邻邦欺人,却一味求和安抚,不想着从根部解决。   荆阳本也是习武之人,自有一颗保家卫国的热血之心。   但终究也只能感叹几句,并不能左右什么。   谢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并未再多说什么,他看看时辰,说:“走吧,师父应当还没用午膳,去窦府。”   说着,便要走。   荆阳却忽然想起什么,道:“公子,方才大公子派人来传信了。”   “什么事?”谢谌蹙眉。   荆阳觑着自家公子的脸色,说:“说是在双陆楼订了桌,中午想请您一道。”   谢谌神色平静,好似根本没听见似的。   但是荆阳知道,他在思考。   谢家大公子谢谨,谢家这一辈唯一的出息人,三年前中的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当差。   且他人如其名,性子恭谨慎重,是个端方君子,身上没有半点污浊气。   只是,平日对几个弟妹也不算多亲近,不知道这次是为的什么。   谢谌却是明白,想必自家大哥已经知道晨起的事,觉得此事不公,又已无回旋之地,便叫他前去,想换个别的法子开解他、补偿他。   但其实,全然没有这个必要。   对于这样的事,谢谌早已平静。   谢谌说:“找人回绝了吧,不去。”   早知会如此,荆阳找了个人去双陆楼送口信,谢谌说:“先回城吧。”   “是。”   两人回城,本是要去窦府的,却不想一进城门,就被人拦下,竟是谢谨在守株待兔。   “我便知你会拒绝,所以特意等你。”   谢谨立在街旁,长身玉立的十分显眼,再加上一个长眉凤目的谢谌,更是惹人频频回首。   最终,两人还是去了双陆楼。   雅间定在三楼。   谢谌走在谢谨身后,半垂着眼眉踩上台阶,看不出在想什么。   -   “你确定他会来吗?”   宋善宁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襦裙,梳流苏髻,蝶恋花簪挽发。   她一回头,垂下的的珍珠流苏在耳后轻晃,衬得圆润的耳垂洁白如玉。   碧螺站在她身后,确定道:“长风那边刚传来的信,说是见到谢家大公子把三公子拦下了,而大公子又在这双陆楼订了一间雅间,准时来这吃饭的。错不了。”   “那便好。”宋善宁松口气,转而又有些紧张,绞着手绢握在胸前,心口砰砰直跳。   她已经托陆钰先将谢谨支开,但也不会太久,所以一会儿若是见到谢谌,她能说话的时间并不久。   她咬着唇,默念着心里要说的话。   “来了来了!”碧螺压着声音提醒她,听那语气,好像比宋善宁更激动。   宋善宁深呼一口气,朝栏杆下面望去。   先看见的是男人头顶的玉簪,然后是平直的肩膀,和挺拔的腰背,再往下,是两条修长的腿,正一步一步地朝三楼走来。   宋善宁捂住半边脸颊,轻轻呼气,心里给自己鼓励。   等到还剩七八个台阶的时候,谢谌忽然抬起头。   宋善宁躲闪不及,与他四目相对,撞个正着。   男人的俊眉蹙起,好似是有些不悦,但很快又敛去了情绪。   宋善宁张了张嘴,想喊他,但到底是怕招来太多的人,只好等他上来,又怕他提前看见自己,转身就走。   心里正惴惴,谢谌已经上来了,她松一口气,面上勾起温柔的笑,“谢公子……”   然而后半句还没说出来,谢谌已经目不斜视地送她面前走过。   好似全然不记得她这个人一般。 第6章 手段   走过去了?   宋善宁回过神来的时候,谢谌已经走出去七八步远。   她对碧螺使了个眼色,让她继续守在这望风,然后自己连忙追上去,挡到他的身前。   谢谌退后半步,沉静的目光压下,问:“这位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听他这默然的语气,倒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宋善宁原本打好的腹稿一下子噎住,竟有些不知所措。   谢谌语气也严厉起来,“让开。”   何曾有人有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宋善宁鼓了鼓嘴巴,抬手张开双臂,将整个走廊都占满。   她才不信谢谌会不记得她。   这才过去两天而已,她又不是扔进人堆里便找不着的样貌,怎么能忘得这般快。   这样想着,她便也不在意谢谌的故作不识,毕竟两人当日只是萍水相逢,他警惕些也正常。   于是,宋善宁认真地自报身份,“谢公子,我姓宋,名善宁。那日的黄金,便是我让人送去的。”   她是不怕暴露身份的,反正谢谌也不能怎么样,又说不定,还能借着身份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谢谌的眉目间闪过淡淡地惊讶,而后行礼,“草民参加公主殿下。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   跟在后面的荆阳也长大了嘴巴,一边跪下去行礼,一边想,怪不得长得好像天仙,原来是永安公主。   宋善宁自然不会计较,她摇摇头,道:“不知者不怪,谢公子免礼。更何况,该说抱歉的是我。”   荆阳也跟着起身,心里却不免悄悄撇嘴,说着这么规规矩矩的话,却张着双臂拦人家的路,公主也不能不讲理啊。   对这话,谢谌不置可否,只问:“殿下严重了,在下可以过去了吗?”   宋善宁咬唇,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抱歉,还不行。”   谢谌的眉毛再度拧成一团,“殿下还有何事?”   宋善宁先看一眼后面的荆阳,状似有些纠结。   但是谢谌只当没有察觉,就这样默默等着她开口。   没办法,宋善宁也不好指使别家的下人,便直接道:“你那日帮了我,我要报恩。”   这话郑重,荆阳一时间想瞪眼,却又怕被注意到,只得低声屏气,全当自己是个木头。   谢谌道:“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宋善宁执拗道:“对我来说,不是举手之劳。那箱黄金,本来是我给你的报酬。”   谢谌说:“不知是殿下好意。但那箱金银实在贵重,在下受不起。”   听着他拒绝的话,宋善宁却忽然弯了弯眼睛,“当日是我考虑不周,所以,今日特意送上别的谢礼。”   谢谌自知如果不收下,多半还要再纠缠下去,他没心思哄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想了想,便点头,“好,我收下。如此一来,便算是两清了,之后殿下也不必再记挂这件事。”   宋善宁早知他会这么说,倒也没有被这冷冰冰的语气吓退,她朝守在楼梯口的碧螺招了招手。   碧螺立刻拿着一方锦盒跑过来,递给宋善宁,同时还朝她眨了眨眼。   宋善宁知道,应当是谢谨上来了。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将谢谨先支走,然后趁着这时候,多和谢谌说几句话。   可是眼下,她忽然改了主意。   她何必避讳谢谨,若是让他知道,就相当于是告诉整个廷安侯府,她永安公主对谢谌青眼有加,若是谢谌态度仍旧这般冷漠,总归是不大妥当。   如此想着,宋善宁沉默的时间也更长了一些。   谢谌有些不耐烦,到底是碍于身份,不能怎么样。   脚步声愈发近了,宋善宁咬了咬唇,耳垂微热,她又轻又慢地打开手中的锦盒,里面放着一块红布,揭开之后,是一支羊脂白玉制成的发簪,精致入微。   她想了想,将簪子从盒子里拿出来,余光正好瞥见一片衣角。   谢谌忍不住催促,“殿下,你……”   下一刻,手腕忽然被人拉住,掌心一凉,簪子被塞了进来。   宋善宁略放大了一点声音,确保稍远一点的谢谨也能听见,只是语调依旧软软的,好似带着无尽的娇羞,“谢,谢公子,送你。”   然后便捂住生热的脸颊,从谢谌和谢谨的身边匆匆跑过。   狭窄的走廊之间,足足空了有半盏茶的时间。   掌心的簪子微凉,簪身雕刻着岁寒三友图样,象征君子高洁,此时正沉甸甸地压于掌心。   谢谌烦躁地拧了一下眉,然后收进袖口,身后的谢谨只能瞧见他的胳膊动了动,并不知具体在做什么。   不过,谢谨此时也没心思管他在做什么。他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忍了又忍,还是问道:“那女子……”   谢谌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抬步往雅间走去,“兄长,走吧。”   他如此态度,谢谨也不好再说什么,纵使纳罕,还是没有再问,跟着谢谌走进雅间。   饭菜送来之后,荆阳便跟着谢谨的小厮一起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这兄弟二人,他们关系算不得亲近,如此单独出来,还是头一次,但两人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尴尬之色。   谢谌先开口打破沉默,“不知兄长找我何事?”   谢谨并不兜圈子,“今晨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谢谌没插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谢谨接着道:“这次的事,是母亲做的不对。但我身为人子,也没办法置喙什么。”   眼看着谢谌眼底泛起淡淡的嘲弄之色,他也并未生气,只是将自己今日的目的说出来,“这次宴会无论结果如何,二弟都是要说亲的,他之后就是你。若是由着母亲去,她只怕也不会多费心,正巧我手下有一个家室清白的老实人,踏实上进。他家里有一小妹,今年十六,也是要说亲的年纪。”   顿了顿,“我曾见过,虽算不得花容月貌,到底是端庄清秀的,与你,还算相配。”   说完,便不再开口,等着谢谌的回答。   谢谌冷嗤一声,语气算不上多好,“恐怕不止如此吧。”   “就知道瞒不过你。”谢谨无奈地笑了笑,“他家是武将出身,所以这前途不会太好。但我知你不会在意的。不出意外,他半年后会离开京城,届时你可以一同跟去。”   谢谨说:“我知道,你虽读书,但骨子里是个武人,是想参军的。”   这话一出,谢谌有些沉默。   谢谨道:“这些年,你在家中的处境我也是知道的,离开京城,对你不见得是坏事。”   谢谌终于有了反应,他撂下筷子,薄薄的眼皮撩起,眸色看上去有些锐利,“兄长,你怎知,我就愿意从武,而不是科举入仕,青云直上?”   谢谨怔住,说不出话来。   谢谌淡淡道:“兄长,不必揣度我。”   -   双陆楼对面的茶楼里,陆钰和宋善宁相对而坐,身侧就是临街的窗,正对着双陆楼的大门。   陆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街上看,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却有些嫌弃,点评道:“比不上我那里的三分香。”   宋善宁拉拉她的手,赔笑道:“好姐姐,下次请你和我那里的君山银针,是山南的贡品。”   说到这,陆钰反握住她的手,“善善,你真的想好了?”   宋善宁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陆钰也不会再劝些什么,手上握得更紧一些,郑重道:“你能想明白,我便放心了。若有用得上我的,我一定帮忙。”   宋善宁倒真有些事想求她,“阿钰,你也知道,我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更是不曾和外男说过话……你知不知道,怎么和谢公子快些亲近起来?”   “与男人……”陆钰却也有些为难,“善善,这我也不懂啊。”   两人有絮絮地说了会子话,陆钰便先离开了,她家中还有个三岁的儿子,她不能离开太久。又答应她,定帮她留意谢家兄弟雅间的动静。   小小的包房只剩下宋善宁一人,她独自品茶,时不时往窗外看看。   忽然几道争吵声打破了这安静,宋善宁吓得肩膀一抖,凝神去听,应当是什么人打起来了。   她今日带了暗卫出门,倒是不必害怕,只是这清雅的茶楼里闹事,实在让人厌烦。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声音,“善善?”   宋善宁一愣,转身去看,只见一高大的男人这小间的竹帘,立刻有护卫将他拦住。   那人蹙眉,却停住了步子。   宋善宁乱跳的心脏落回胸腔,疑惑地唤了一声,“堂兄。”   然后朝暗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   宋彦成揣着折扇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宋善宁对面,“亏你这丫头还记得我。”   宋彦成是先赟王的次子,也就是皇帝的亲侄儿。   因为今上宋温幼时是在赟王生母宫中长大的,这两兄弟关系也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后来宋温继位没多久,赟王夫妇便齐齐撒手人寰,只留下两个不到两岁的儿子。   于是,宋温就把这两个小侄儿接到宫中,一直养到十五岁。   之后,长子袭宁王爵。   次子,也就是宋彦成,被封为平康王。   宋彦成自幼性格散漫,皇帝起先敦促他和兄长一起读书练武,可见他天生就是一块当纨绔的材料,再加上上面还有一位长兄顶着,皇帝也就不怎么约束他了。   也正因此,宋彦成长到如今十九岁,文不成武不就,最擅寻花问柳、招猫逗狗。皇帝对他心疼又愧疚,觉得是自己没有教养好他,却也不愿过多斥责。   更是纵得他无法无天。   宋善宁七八岁时,经常与他一起玩,但是后来皇后不许,宋彦成也不住在宫里,两人的关系便慢慢疏远。   算起来,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中秋。   宋彦成虽是个纨绔,品性却不坏,小时候对宋善宁也甚是宠爱,有人欺负她时,还为她出过头。   只是,他会出现在茶楼,怎么看都与他的性子不符。   宋善宁问:“堂兄怎么在这?”   宋彦成摇摇折扇,神神秘秘地问:“你方才听见动静没?”   争吵声吗?   宋善宁点点头。   宋彦成语气里带着些嫌弃,“有个人喝醉了酒,把茶楼当成自己家了。一通乱砸,还差点伤着人,我嫌丢人,原本想瞧瞧走人,正巧看见你那丫鬟,想着可能是你。”   原来是这样,宋善宁看他身上的锦袍皱巴巴的,眉眼间也有疲色,便吩咐人再送来一壶茶,和几叠点心,“堂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若是不介意,不妨在这歇息片刻。”   宋彦成叹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别提了,都是些男人堆里的脏事,说了怕吓到你。”   他都这么说了,宋善宁也不会问。   点心送上来,宋彦成饿狼似的狼吞虎咽,看上去像饿了三天,哪里像个王爷。   她忍不住弯了弯眉角,眉眼的艳丽散开,更显少女娇俏。   宋彦成抬眼看她,忍不住打趣道:“小丫头也长大了,我看啊,皇叔的书房里定是堆满了求娶的奏折。”   宋善宁双颊微红,嗔怪地瞪他,想斥一句胡说,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语调一转,“还说我呢,堂兄才该是说亲的年纪,可寻到心仪的女子了?”   全京城都知道他是什么人,宋彦成也不遮掩,“心仪的女子?只怕能绕十字大街一圈。”   宋善宁顺着这话,佯装好奇地道:“堂兄好厉害,那么多女子都对你留情,你定然有好手段。”   “能有什么手段,不过是送些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再有甚者便死缠烂打,陪着踏春游湖,总会有反应。”他的语气轻诮,似在自嘲,说完,又想起对面的人是宋善宁,连忙找补道,“小孩子,不许打听大人的事。”   宋善宁瞪大了眼睛乖乖点头,“记得了。”   心里却在想,追求女子是这般。   那追求男子的话,应当……也可行吧。 第7章 混乱   宋善宁谨记着宋彦成的话,送礼物,一起游玩,死缠烂打。   第一步已经做过了,那便要开始第二步了。   但是这谢谌不出来,她也不能擅闯廷安侯府,只能日日派人在谢家门口守着,一有消息,立刻通知她。   廷安侯府。   谢谌正在院子里看书,无人打扰,只有落花纷纷,甚是清净。   却偏有人不让他如愿,崔四站在廊下,恭敬福身,“三少爷,侯爷请您过去。”   谢谌翻一页书,竭力压住心里的烦躁,好半晌才出声,“知道了。”   谢谌合上书册,连家居的常服都没有换,只重新梳洗了一遍,才慢吞吞地往松山堂走去。   等到的时候,已经距离崔四传话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谢谌立在廊下,等婢女进去通报,没想到那婢女去而不返。   谢谌只得在廊下站着。   虽说眼下还算是春日,但这四月中旬的太阳也颇毒辣刺眼,谢谌虽已寻了阴凉处,但严正的领口处还是沁出了些许的汗意。   无奈,他只得再往一旁挪动几寸。   没想到,一道娇小的影子忽然从远处跑来,穿过长廊,正好撞到谢谌的后背上。   谢谌只顾着看阳光,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猝然被撞个正着,整个手臂都酸麻一片。   他回头,却是他的妹妹,二姑娘谢愉。   谢愉是赵氏嫡出独女,今年刚十五岁,脾气却不怎么好。   明明是自己没看路,抬眼看到谢谌时,却是捂住额头先发制人,“你没长眼睛啊!”   谢谌自然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挪开几步,并未搭理。   谢愉却气愤自己被谢谌忽视,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恶狠狠地嘲讽道:“皮糙肉厚没有一点眼力见,怪不得阿爹阿娘厌恶你,连董氏那贱婢都不喜欢你。”   说完,她又伸手使劲推了谢谌一下,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子。   谢谌没有防备,趔趄两步,方才酸麻的手臂磕到廊柱上,明明该是很疼的,可他好似无知无觉,对于她如此赤.裸的蔑视也毫无反应。   一旁扫地的粗实丫鬟见他这样子都忍不住想:府里这么多庶出,怪不得三少爷最不得宠,就这木头似的模样,还不是活该。   而内堂里却很快传来小姑娘娇滴滴的哭诉声,“阿爹,你看我的额头,疼死了,都怪谢谌故意撞我!”   和面对谢谌时,简直判若两人。   跟着,谢昌云中气十足的骂声也传来,“去!把那孽子叫进来!”   谢谌却甚是平静,他撩开门帘走进去,任由谢昌云把积攒的怒火尽数发泄在他头上。   说来可笑,谢昌云虽是这一家之主,在这侯府里,却也要看旁人脸色行事。   赵氏出身高门,岳舅都是依仗,他纵容纳了几房妾,却也不敢对赵氏发火。   嫡子嫡女更是心肝宝贝,两个庶子在书院上学,不常回家。   几个妾室娇滴滴,说一句就要哭,得不偿失。   惟有这个木头似的庶子,是个再好不过的出气筒。   对于这一切,谢谌早已习惯,或许说是木然。   这也是他不愿意留在家中的原因。   等谢昌云骂够了,口干舌燥地发号施令,“滚出去罢,木头似的,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紧握的手指终于松开,谢谌起身走了出去。   谢昌云骂了足有半个时辰,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正空,愈发刺眼。   荆阳等在月门外,见他脸色难看,不免有些担心,“公子,您没事吧?”   谢谌走出一截,远望松山堂的匾额,“没事。”   一截正午,荆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回院子吃,还是……”   谢谌转道往侧门走,“去牵马。”   “是。”   荆阳急忙去牵马,穿过长街,到了谢谌平日最常去的一家食肆。   这食肆不大,位置也偏,但老板娘的手艺颇有几分像织锦,所以平日不去窦府的时候,谢谌多半会来这。   荆阳去拴马,谢谌走进去先坐。   因着是饭点,堂内几张桌子竟都坐满了,谢谌皱眉扫一眼,转身要走,却忽然听得一道娇娇的女声,“谢公子——”   谢谌抬头,顺着声音望过去,一身桃色的宋善宁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却依旧明艳招摇,与这狭小的食肆毫不相称。   谢谌转身欲走,宋善宁却依旧走过来拦他,“今天这么热,谢公子不嫌麻烦?”   周边隐有目光投来,谢谌拧眉,但还是跟着坐下了。   宋善宁招来小二,“两碗云英面,佐两碟凉拌笋丝,再要一壶清茶,一壶梅子饮。”   “好嘞!”   小二应下离开,谢谌的眉宇微不可察蹙起,“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善宁只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咬了咬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那双眼镜实在好看,就这般稍稍瞪圆了些,便如小鹿般清澈无辜,偏眼尾又勾人,仿佛带着氤氲的水汽,寻常人看了,不用等她说话,便先生出几分怜爱。   偏偏谢谌不是旁人,与她对视时候,眼底依旧平静无波,“殿下,你调查我。”   这话有些重,语气也很沉。   宋善宁敏感地觉出他心情不好,所以才会这般没有耐心。   事实都是明摆着的,宋善宁干脆点头承认了。   谢谌问:“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送黄金,再是送玉簪,今天又来他吃饭的地方守株待兔。   宋善宁握着筷子,小声道:“不是说了么,谢你。”   谢谌还是那句话,“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我既然已经收了玉簪,便算是答谢了。”   “可是……”   小二端来面条和小菜,都是用粗粝的黑瓷碗盛的,与宋善宁白玉似的指尖一比,好似那肮脏的泥。   谢谌收回目光,直接将盘碗推开,语气又重了几分,“我不知殿下到底是何用意,您金枝玉叶,实在不该来这样低贱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宋善宁宽大的裙摆,“这里会弄脏了殿下的衣裙。”   说着,他撂下几枚铜板付了钱,转身往外面走去。   宋善宁呆呆地坐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手里的香囊也没有送出去,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把它弄丢了。   荆阳不过栓个马的功夫,自家公子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疑惑地跟上,“公子,您不吃了?”   谢谌说:“换个地方。”   眼下正是吃饭的时候,这里又偏僻,再找地方的话,指不定几时才能吃上饭。   再说,不是吃惯了这家吗,怎么就又要换一家了。   他忍不住往店里瞧,想看看方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却隐约可见一个明艳的身影。   那是……   永安公主。   荆阳悄悄望着自家主子的冷漠的背影,忍不住猜测,难不成,永安公主真的看上他们家公子了?   可他不敢问,只瞧瞧把话摁在肚子里。   又是在外面待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回府,谢谌吩咐荆阳煮一碗酸枣仁粥。   知道主子这是又心悸难眠了,荆阳很快煮好端来,跟着便要退下,只怕打扰他。   谢谌却叫住他,“等等。”   荆阳停住步子,“公子?”   谢谌指了指那边书桌,“《诗经》上压着一根玉簪,你拿来。”   荆阳不明就里,替他拿过来,这玉一看就名贵,他双手捧着交给谢谌,“公子,给您。”   谢谌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捏着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赏你了。”   荆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谢谌不是没给过他东西,可多半都是一本书,或是一把扇子,要么就是几两碎银让他去街上逍遥一番。   可这玉……   荆阳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公子……这实在贵重,属下不敢收。”   谢谌却不容拒绝,“出去吧。”   荆阳只得收下。   眼看他带门离开,谢谌指尖一松,将粥碗推开,曲起右手食指,坚硬的骨节按在眉心,酸痛的感觉能让他保持清醒。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疯马   那日之后,谢谌便是更不爱出门了。   宋善宁原本有些蔫蔫的,但一想到过几日的宴会上,多半是能见到他的,便也重新收拾了心情。   她派人查过,廷安侯府的长子已经订婚,这次宴会自然不会参加,但请帖上又有两个位置,除却嫡次子谢议之外,另一个应当就是行三的谢谌。   可没想到,谢谌竟没有来。   来得是谢议,和四子谢诠。   若是只来一个便也罢了,怎么跳过去来了老四。   她心里疑惑,但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好不容易等到一旁的林皇后离开更衣,宋善宁立刻匆匆出了水榭,然后吩咐了一个小婢女,去注意一下谢家人的动静。   却没想到,钱兴为竟也跟了上来,缀在不远不近地地方唤了一声“公主殿下”。   这几日暂被压下的噩梦霎时回笼,宋善宁心脏猛地一跳,却又必须强撑出笑容,掌心凝满了冷汗,“原来是钱世子。”   钱兴为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过,笑言道:“臣见殿下起身,还以为殿下又不舒服,这才不放心地跟来看看,殿下莫怪。”   宋善宁说:“自然不会。”   然后又撑着精神和他随意寒暄了几句,直到看见方才派出去的小婢女藏在假山后面跟自己打手势,她才露出些许的倦意,“钱世子,我有些累了,世子自便。”   原以为还要再多费些口舌,没想到钱兴为这回答应的很是痛快,“那臣先行告退。”   他那方告辞,没多久,谢家两兄弟便被引路的小太监借着游览花园的由头引了过来,宋善宁佯装偶遇,讶然问道:“这是哪家的公子?”   两兄弟也没想到会碰上公主殿下,磕磕巴巴地跪下行礼:“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宋善宁便温柔地与他们起身,问他们的名姓,两人老实答了。   宋善宁思索一会儿,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既是二公子,和四公子。那怎么不见贵府三公子?”   谢诠不敢说话,还是谢议出声解释,“他,身子不适,让公主殿下见笑了。”   宋善宁温柔地笑笑,“是我多嘴了。”   之后,她又与这两人细声细气地多说了几句,便转身回了水榭。   那两人自是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地行礼恭送。   小园再度恢复平静,自然也没人看到,拐角处有一小太监,将三人说话的一幕全部看了去。   -   宴会散后,宋善宁便命人备些药材,去给廷安侯府送去。   却又不知借着谁的名义,最后也只能算了。   碧螺看着自家公主抱膝坐在榻上,还以为她是因为见不得谢谌而不高兴了。   想到那日食肆内,他那般冷言冷语实在伤人,自家公主定是没有受过这般委屈。   她递上一盘切好的瓜果,劝道:“殿下,要不咱们算了吧。”   宋善宁从沉思中回神,仿佛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碧螺说:“这天下的男子千千万,殿下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在这里碰壁受委屈。”   宋善宁这回听清了,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并不是。”   碧螺不明白。   宋善宁说:“他明知我的身份,却没有生出半点攀附之心,这不是正能说明他的品性。”   “可是……品性再好又怎么样,奴婢就是瞧不得你受委屈。”   宋善宁柔声道:“这算什么,眼下这点事都觉得委屈,那这后半辈子,大约更是活不下去了。”   “那,”碧螺问,“殿下现下是怎么想的?”   宋善宁插起一块香瓜放进口中,口齿留香,甜得她弯了弯眼睛,她说:“我方才就是在想怎么办,他在廷安侯府里,若是不出门,我没有半点法子,既送不得东西,也见不得人,所以,我想找一个替我传话之人。”   碧螺想了想,“殿下说得在理,可是这传话之人需得是个男子,身份也不能太低,必须在这侯府和公主府之间来去自有,哪有这样的人?”   宋善宁却是早有了答案,“彦成哥哥。”   碧螺恍然,“的确……康平王倒是正好,可他能帮咱们吗?”   宋善宁也不确定,“你先去打听一下他最近的行踪,我先与他见一面再说。”   -   这日用过午膳后,谢谌带着荆阳往窦府去。   每到四月前后,窦承总会和皇帝请上一旬的长假,然后带着爱妾织锦到兴州庄子上住上几日。   小时候谢谌曾问过原因,窦承说,因为四月是他和织锦相识的时节,兴州是两人初遇之地,所以每年都会去小住。   谢谌与窦家夫妇结缘后,便也习惯了他们这一行程,每到出发之日,都会来送行。   不想今日路上竟接连遇上几桩事故,光是绕路都耽误了不少时辰,因此,到窦府时已经有些晚了。   按着往年的时间,都是申时出发,到兴州庄子上,正好能用一顿晚膳。   眼下都已经申时过了三刻了,虽然明知道他们会等着自己,谢谌还是隐隐加快了速度。   果然,马车行礼都已经准备好,但却只有织锦一个人坐在廊下绣花。   “ 锦姨?”谢谌唤她。   织锦撂下花绷子,迎过去,“无郁来了,怎么这么多汗,快去拿干净帕子!”   她带着谢谌往屋子里走,“你身上有汗,不能吹风,咱们去里面聊。”   谢谌顺从地跟上,却有些奇怪地问:“锦姨,师父呢?”   织锦解释:“听说是朝中有事,暂且走不开,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干脆用了晚膳再走。”   进了小厅,婢女送来干净帕子,织锦接过,拂开谢谌想要自己来的动作,亲自为她擦拭额头的汗,动作轻柔。   谢谌身子虽僵硬,黝暗的眸底却隐有柔光浮动。   织锦问:“晚上有没有事,陪锦姨一道用膳如何?”   谢谌自然答应,却没想到两人都用完了晚膳,窦承仍是没回来。   织锦有些不放心,连忙派人到衙门去问,不一会儿窦承身边的副将跟着回来,道:“夫人,大人说,让属下先送您去兴州,大人那边暂且抽不开身,只能明日一早过去。”   说着递上窦承贴身的玉佩。   织锦接过来仔细翻看,确认没错之后,点头答应了,“好罢,我听大人的。”   他又拍拍谢谌的肩,“好孩子,你早些回家。”   谢谌本来都已应下往外走,可听到织锦说到“天色渐沉路上注意安全”的时候,又忽然顿住了步子。   “怎么了?”织锦奇怪地问。   谢谌是想到今日晌午出门时,连遇几次事故的蹊跷事,但他并没有对织锦直言,只是道:“反正都这时辰了,我陪刘大哥一道,将锦姨送出城再回。”   刘副将没有意见,织锦也很少会反驳谢谌。   于是,一行人整装待发,浩浩荡荡出了永兴坊。   晚上因为记挂着窦承,织锦晚膳时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竟有些饿的胃痛。   谢谌离着马车最近,听着织锦的声音如此虚弱,正好看到前面有一家粥铺,便驱马去给织锦买一碗百合粥垫垫肚子。   却没想到,他只是稍稍离开了这么一炷香的时间,便不知道从哪边的狭窄巷子里窜出一匹疯马,身上套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朝着织锦的马车一路奔来!   刘副将拦在前面,举剑直往疯马的颈边刺,可它冲劲太猛,一次没将他刺死,反而更激怒了它,疯狂之下,窦家马车被撞得七扭八歪。   一旁的无辜百姓也被撞倒,大街上乌泱泱地摔了一片。   护卫们被叫骂诅咒的伤者冲散,根本没法保护织锦。   一旁的刘护卫在杀马,也无暇顾及这边。   场面一片混乱——   眼看着织锦已经从车厢里滚出来,此时若非她紧紧抓着车门,已经摔下马车,被马直接踩死!   谢谌买到粥之后归队,便是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奈何他离得更远,除非直接从眼前拦路的百姓身上踏过去,否则怎么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他怀抱着尚且温热的食盒,手指却冰凉发颤。   他在犹豫。 第9章 娇矜   然而,就在他将要举起马鞭来的前一刻,忽然有一道劲瘦的身影闯入混乱之中,谢谌眯起眼睛,握着马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那身影轻盈跃起,拉住缰绳,往后狠狠一勒,周边百姓连滚带爬的让开,马车凭着惯性往前又滑行了十几步之后,终于停下。   所有人都稍稍松开了一口气。   可没想到,握着门边的织锦已然力气用尽,手腕一松,到底还是从马车上滚落了。   而在她的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卖瓷器的小摊被马掀翻,碎瓷片散落一地。   若真是脸着地摔下去……   已经有人想到后果,失声尖叫着提醒,“小心!”   织锦却已经无法控制力气用尽的身体,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想象中的刺痛并没有传来,织锦只觉得手腕一疼,就被人猛地拉开!   喘息声和呼痛声在耳边响起,织锦竭力平复着心情,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腕站在一旁,右手的袖子蹭上去,露出一片洁白的手臂,上面划开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此时正汩汩往外流着血。   明显就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织锦急道:“姑娘,你没事吧?”   对方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谢谌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   他手里的粥已经不见了踪影,眼底有几分不易察觉地担心,语速稍快,“锦姨,你没事吧。”   织锦勾出几分笑,安慰道:“放心,我没事,多亏这位姑娘救了我。”   说着,她拍拍谢谌的脊背,让他回头来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却没想到这两人对视一瞬,谢谌当即愣住,皱眉,“是你?”   织锦一愣,“无郁,你们认识?”   谢谌看着眼前这人,高挑纤瘦,一身男装也掩不住眉眼的瑰丽,他复杂地点点头。   宋善宁捂着手臂,唇色发白,“谢公子。”   谢谌这才发现她手臂受了伤,织锦连忙道:“无郁,快带这姑娘去找家医馆包扎。”   看着这混乱的大街,谢谌有些犹豫,他不放心让锦姨自己待在这。   织锦如何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我没事,还有那么多护卫在呢。”   谢谌却不敢放心,他道:“锦姨,你随我一起。”   说着,就要去扶她,却不想刚一伸手,一旁险些被忽略的宋善宁身子一软,竟直接倒进了谢谌的怀里。   -   半个时辰后。   宋善宁睁开眼睛,缓缓打量着眼前的事物,确定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她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撑起身子,正要下地,竹帘被掀起,银梭从屏风后绕进来,“殿下,您怎么样?”   “这是哪?”   银梭回:“殿下放心,这是医馆,给您包扎伤口来着。”   宋善宁看着已经包扎好的手臂,摇了摇头,然后问,“怎么是你在?”   她今日出门带的是碧螺,方才控住马车的就是她,银梭此时应该在公主府才对。   银梭递上一杯水,解释:“碧螺去查今日街上撞马的事了,怕殿下一个人不安全,给奴婢传了信。”   宋善宁点头,环视周围,“那……”   银梭如何不知她想问什么,回道:“谢公子先送窦夫人回窦府了,此时不在。”   窦夫人?原来是谢谌的师母。   宋善宁脸色苍白,手臂还有些疼,拿不起杯子来,由着银梭喂她喝水。   银梭不知道街上具体发生了什么,看着宋善宁这样,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殿下,您说您干嘛冲出去救人呢?奴婢过来,看见那么长一道口子,都要吓死了,这幸好是伤在手臂上了。”   宋善宁倚着软枕躺下,轻声道:“你瞧这街上人来人往,发生意外时,却没有一个护卫在窦夫人身边,若说这是单纯的意外,我指定是不信的。”   银梭更是后怕,“既如此,殿下何必还要牵扯进去。”   宋善宁说:“当时已经有碧螺控住马车,暗卫也拦住了两边的百姓和疯马,我不过是出手拉她一把,就能避免那窦夫人毁容。”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语调蓦然放轻,“总归这世间女子,就算身处高位,也避免不了以色侍人,若是她的脸毁了,难免日后处境艰难。女人活着已经够不容易了,我既能伸只手,便没有旁观的理由。”   她看银梭担心的模样,忍不住安抚,“不过,我心里有数。若是真的要把我自己搭上才能救人,我也不会出手。”   “我可没那么无私。”   最后一句似在自嘲又似感叹,银梭却眼眶都红了,她摇头,认真道:“咱们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了。”   宋善宁没有说话,银梭见她精神不佳,便扶着再躺下歇会,总归不急着会公主府。   油灯被熄灭了两盏,宋善宁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方才的场景。   她今日出门,原本是想来偶遇宋彦成的,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   银梭说她好心,却不知她是早在车队之中看见了谢谌的身影,虽然的确是存了救人的心思,却也实在目的不纯。   后来看谢谌那般担心那妇人,宋善宁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至于后来晕倒,也不过是半真半假。   心里想着事,宋善宁也不大能睡得着了,她躺了会儿,便道要回府。   银梭将她从公主府里拿来的裙装给宋善宁换上,又重新绾了发,戴上帷帽,然后过来扶她出门。   宋善宁却摆摆手,“伤到手臂又不是脚腕,哪里不能走了。”   银梭忍不住争辩,“您方才都疼昏过去了。”   宋善宁有些心虚的抿了抿唇。   主仆两人便要走出去,竹帘忽然被撩开,谢谌一身墨色锦袍,立在门外,几乎要与外面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不说话,只盯着宋善宁的手腕看。   宋善宁给银梭使了个眼色,银梭机灵地退下。   旁人一走,谢谌才出声,“殿下,可有大碍。”   一听这话,宋善宁眼睛里顿时浮出浅浅的一层雾,受尽天大委屈一般点点头,娇声道:“疼……” 第10章 游船   银梭今日拿的衣裳颜色素淡,不如平日那般鲜妍。   她脸色本就不好,如此一衬,更是楚楚。   细瘦的腕子上包着纱布,看上去有些伶仃可怜。   毕竟是为了救锦姨受伤的,谢谌语气疏离,却不能真绝情狠心。   他看一眼窗外,只有银梭一个婢女等着,连个马车都没有,无奈道:“天黑危险,我先送你回去。”   说着撩开帘子,示意宋善宁出来。   宋善宁却执拗地站在原地,摇头,“我胳膊疼。”   谢谌看着她,“殿下的意思是?”   宋善宁抿了抿唇,像是被他这不解风情的语气气到了。   闷闷地哼了一声,往外走去。   谢谌看着她透着丧气的后脑勺,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但到底是压住了唇角,不露声色地走了出去。   永安公主府是在惠宁坊,和这边隔了两个坊市,谢谌想去租一辆马车,没想到宋善宁竟在这时娇气起来,但她不闹脾气,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谢谌,小小声地说:“胳膊疼,不想坐车。”   没办法,谢谌只能步行送她回去。   谢谌腿长,步子也大,走在前面。   宋善宁落后几步,一步一步地踩着他被拉长的背影。   银梭跟在最后,一路战战兢兢,只怕那谢谌会把自家殿下扔在路边。   一路无话,直到快进惠宁坊口时,宋善宁忽然快走几步,追到了谢谌的身侧,与他并行。   谢谌偏头看她,眸光探寻。   宋善宁侧过身,有些十分无辜地反问,“怎么了。”   谢谌没答,再度转过头去。   前面不知路过谁家后院,院墙里的花枝越过院墙,伸到了巷子里。   宋善宁和谢谌并肩往前走,有一枝饱满的花枝垂下,正好擦到了走在里侧的宋善宁的头。   谢谌下意识抬起袖子,挡在宋善宁的头顶。   却忘了袖口宽大,垂落下来,几乎盖住了宋善宁的脸。   宋善宁眼前一黑,下意识停住步子,正好撞在身后人的胸膛。   坚硬宽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药香。   下一刻肩膀被人扶住,男人低沉地声音从耳畔传来,“站好。”   然后便落下袖子,松开了她。   男人的气息将她覆盖,又很快抽离,宋善宁耳尖霎时通红一片。   好在夜色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她抿了抿唇,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之后的路,谢谌没有再说话,宋善宁有些不甘心这条路就这么走完,还不容易有一点进展,却很快停住。   正琢磨要如何开口,就听谢谌道:“殿下为救锦姨而受伤,这份人情,我会记得。”   想到那次宋彦成的话,宋善宁问:“可以,带我去玩吗?”   谢谌再度蹙起眉,“殿下,这不合适。”   可是,宋善宁垂下眼睛,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没人陪我。”   少女的五官本娇艳明亮,这会不知是不是灯火太暗的缘故,看上去竟有几分颓丧。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还是咽了回去,他无奈,“好吧。”   但又立刻补充,“只此一次。”   -   十日后,宋善宁与谢谌约在了城外的玉泉湖,在这个春夏交接的时节,那里已有早荷满湖。   谢谌向来守时,当日到的很早。   宋善宁因着打扮的缘故,到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时辰。   谢谌依旧等在两人约定的位置,一身墨青色锦袍,立在洁白素雅的槐树下,偶尔有清风拂过,纯净的花瓣落在男人肩头,好似酝酿着无边的温柔。   远远望去,翩翩年少,绝世独立。   那场景,比世上最好花匠的工笔画,更要引人瞩目。   宋善宁在原地愣怔一瞬,而后有些抱歉地走近。   谢谌拂落身上的花瓣,神色却没有半点宋善宁想象中的温柔,仿佛那一晚的松动只是一场梦。   两人去码头边坐船,船上自有在划船的船夫,两人什么都不用做,可以赏景或是谈天。   这玉泉湖甚至不如宝津园的后湖大,但湖中的自由生长的莲花荷叶,却另有一番蓬勃意趣。   但这样的景色,谢谌无心观赏。   他仿佛只是来应付一下的,上船之后就没有说过半句话,半边身子倚在船舱里,双手抱臂,垂着眼睛闭目养神。   宋善宁几次抬眼瞥他,都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好似一滩永远起不了波澜的死水。   她难免有些丧气。   她这边思绪纷飞,却不知谢谌那边,亦是千头万绪。   谢谌半低着头,长睫微颤,从他的角度能隐约看到宋善宁的侧脸。   和煦的日光打在她的颊边,令她明艳逼人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此时正跪坐在船头,手肘搭在船舷之上,手指撑着下巴观赏湖边风光。   有那么一瞬间,谢谌竟真觉得她就是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公主。   宋善宁正好在此时回身,大着胆子过来,“谢公子,坐在船舱里做什么,外面这么好的风景。”   然而刚坐起身,船身忽然一晃,船夫立马大声道:“前面就要拐回去了,两位千万坐好!”   但他已经说晚了,宋善宁原本就紧挨着船舷,此时上身顺着船边倾斜,身子险些直接仰出船舱外面。   谢谌听到动静睁眼,正看到宋善宁身子外仰,他下意识伸手去拉她,正好宋善宁也抬手要抓他的胳膊。   船身逆着湖水拐弯,两人同时往前,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   少女馨软的身躯毫无预兆落入怀中,谢谌扶着她的后腰,只觉得胸口一片滚烫。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拒绝   馨香入怀的触感让谢谌有一瞬间的失神,掌心好似生了火,灼热顺着脉络延伸。   但也只有那一刻。   多年来养成的性子让他很快清醒,船夫撑稳了船,他松开扶在宋善宁腰间的手指,想将她推开。   “宋姑娘。”当着旁人的面,他没有称呼公主,“船已经稳了,可以起来了。”   眼看着就要被他推开,宋善宁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襟,“谢公子。”   谢谌垂眸凝她的动作,“还有何事?”   他的语气很低,沉沉地压下来,极具压迫感。   宋善宁大约是有些心虚,一时竟有些不敢抬头,但她也知道,眼下是打破他冷漠态度的最好时机,她伸手勾住谢谌的衣襟,佯装要起身的模样,却在刚刚抬腰的那一瞬间,又不小心跌进他的怀中。   宋善宁垂着头,有散落的发丝迎风吹起,扫在谢谌的手腕上,酥麻一片。   谢谌眸色暗了暗,很快又敛起眉梢,“怎么了?”   宋善宁指着自己的脚腕,语气有些委屈,“我脚疼。”   谢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下去,宋善宁立刻不自觉地把脚往回缩了缩。   若是真的扭伤,不会还有这么大的动作。   更何况,只看她那掺杂着心虚的眼神,便知道是装的。   他一贯地冷面冷心,“既然受伤,就回去。”   说着,竟直接招呼船夫,让他立刻掉头回岸。   宋善宁有些急地拉住他的袖子,“你干嘛要回去?”   谢谌将她的手腕拂开,不为所动,“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实在冷硬,甚至比当日在食肆的时候,更添了三分冰寒。   不过十几日未见,难道他又去什么千年寒潭修行了么?要不然怎么这么冷漠无情。   宋善宁不知为何有些委屈。   她自小便长得好看,又乖巧听话,向来讨长辈喜欢,就算有人不喜,也碍于帝后的面子,不会当众与她难堪。   可这样难受的滋味,却在谢谌这里尝了个遍。   贝齿咬住下唇的软肉,她不知道有多想拂袖而去,但想到那日钱兴为毫不收敛的觊觎目光,她强压下难过和委屈,问:“那,你能扶我一下么?”   谢谌垂下视线,扫一眼她白净的手腕,“殿下,自重。”   “谢谌!”宋善宁实在没压住气,第一次叫出他的大名,可在对方目光睨过来的时候,不禁软了声音,“只是扶一下都不行吗?”   蓬船已经回岸,谢谌看着岸边候着的碧螺,“男女授受不亲,马上就到码头了,你的婢女就在岸上,等她来扶你。”   都已经说了这话,宋善宁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她甚至不知道谢谌怎么又变成了那个态度,明明那天送她回府的时候,已经隐约有了几分温柔。   最终还是没再说话,后半程一路沉默,宋善宁一瘸一拐地被扶下了船,碧螺下意识看一眼谢谌,压低了声音问:“姑娘,没事吧?”   宋善宁摇摇头,说:“回去吧。”   这才刚出来一个多时辰,昨日还为着今天出门高兴呢,怎么就要回去了。   可是看宋善宁脸色不好,她也没再多问,最后匆匆与谢谌说了一声,便走开了。   但终归是有些不甘心的,可即便在经过谢谌的时候故意放慢了步子,他也没有任何动容。   谢谌平静的眸光目送她离开,甚至拱手说了一句恭送。   宋善宁想,或许,当日的温柔本就是一场错觉,今日这般的公事公办,才是真正的谢谌。   她乘上马车离开,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鞭扬起尘烟,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谢谌想,她大约不会再来了。   他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宋善宁的有意亲近,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们之间,都不该有这样的交集。   -   宋善宁早早回了府,碧螺看她上岸时一瘸一拐的,还以为脚伤的很严重,没想到她一迈进公主府的大门,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   碧螺愣住,“殿下,您没事啊?”   宋善宁看一眼自己的脚踝,“装的。”   碧螺不明白,“那……咱们到底为什么回来啊?好不容易才和谢公子搭上话。”   宋善宁想到谢谌那冷漠的样子,说:“他不愿见我,再待下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先回来。”   碧螺听她语气不佳,安慰道:“殿下别泄气,实在不行,咱们再寻别家的公子。”   她身份特别,少有机会与这些贵族公子相交,又要性格正直,又要出身一般,实在如大海捞针一般。   如非必要,她不愿放弃。   今天也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大约是出现在谢谌面前的次数太多,烦到他了?   其实宋善宁也不知道。   想到这,她又有些心烦,一回到卧房,便脱了鞋子钻上榻,将自己缩在一处。   快到晚膳时,银梭忽然来敲门,“殿下,康平王那边来信了。”   上次原本是要和宋彦成偶遇,没想到为了救谢谌的师母,生生错过了。   后来又去,却听说他的兄长宁王驾到,一连几日都没有出府。   便一直耽搁到今日。   宋善宁闻言一喜,从膝盖间抬起头来,“如何?”   银梭道:“说是晚上会去青柳巷吃酒,眼下刚出郡王府。”   宋善宁不知道青柳巷在哪,但郡王府离着公主府不算远,若是现在出去,约摸能和宋彦成遇上。   正巧妆发还没卸,在这软榻上枯坐了一晚上。她咬了咬唇,当机立断,“备车,咱们现在就去堵人。”   “是。”   马车很快备好,拐出公主府前头的长街,正好看见康平王府的马车,宋善宁吩咐,“快些。”   “是。”   车夫加快动作,马车很快要追上康平王府的车,然后又刹停,反应不及的骏马险些撞到前面的车厢上。   “吁——”康平王府的车夫被这惊马吓了一跳,连忙刹车稳住车厢,然后跳下马车往后面怒斥,“不知道这是康平王的车架吗?谁这么大……”   不等他说完,马车帘子撩开,宋善宁露出脸来,佯装疑惑地问:“堂兄?”   宋彦成听见动静,从车窗处探出头来,“善善?”   他瞧一眼外面的天色,眼看着就要黑了,皱眉问:“这么晚还出门么?”   宋善宁答:“听人说,青柳巷开了一家酒肆,我想去瞧瞧。”   却没想到,宋彦成一听这地方,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不许去。”   宋善宁不解:“为何?”   宋彦成却避而不答,“总之,天黑之后不要往青柳巷那边走,乖乖回府。”   宋善宁直觉他神色有异,“堂兄若不说,我是不会听的。”   看着她这倔强的模样,宋彦成竟恍惚看到了她小时候,他无奈地摇摇头,“前几个月,那里刚死了一个风尘女子,善善,你是金枝玉叶,不该去那种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兄长   “前几个月,那里刚死了一个风尘女子,善善,你是金枝玉叶,不该去哪种地方。”   宋彦成是知道宋善宁性子的,若是不说清楚,只怕会更让她好奇,因此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老妈子似的劝告语气。   却不想宋善宁听了这话,眼睛忽然一亮,偏偏眉目又蹙着,“……什么,什么时候?”   也不知是惊讶,或是被这话吸引了注意力。   宋彦成说:“两个月前,大雪天。”   说完又补充道:“到现在还没查到凶手。   他故意说得严重一点,想让宋善宁知难而退,她却忽然来了兴趣一般,“那,她是什么死的?”   宋彦成不想说得太多细节,只怕会吓到宋善宁,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宋善宁已经下了马车,走到宋彦成的车前,隔着窗子问:“堂兄,能与我再说清楚点吗?我想听。”   宋彦成瞧她这样子,大约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无奈,他命令,“你们退下。”   婢女扈从退开,宋彦成问宋善宁,“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去青柳巷。那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善宁犹豫着是否要说,宋彦成打量着她的表情,平静的语气极不符合他纨绔的身份,“善善,你若是不信我,那我不能回答。”   停顿了几息,宋善宁说,“好,我说,。”   宋彦成看一眼远处的婢女,道:“你先上来,我们边走边说。”   于是便吩咐公主府的车驾先回去,宋善宁与碧螺一起上了宋彦成的马车,车帘落下,形成一个极为隐蔽的空间,宋彦成让出主位,让宋善宁坐过去。   但宋善宁只占据了一方小小的角落,仿佛这样才能叫她踏实。   宋彦成将她的动作尽揽眼底,却没有说什么。   宋善宁看着他,沉默半晌,问出一句话,“兄长说两个月前雪天,死了一个风尘女子,那女子,可是叫纭娘?”   宋彦成眼底的震惊不似作伪,“……你怎么知道?”   宋善宁没答,又问:“她是不是被人掐死的?”   这次,宋彦成却摇了摇头,“不,她是被人抢了钱袋之后,被贼人打死的。”   打死的?   怎么会呢?   宋善宁微微睁大了眼睛。   转而又想到,钱兴为出手之后,必定会让属下来处置,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宋彦成也不是个傻子,只看她这表情,便知道这事情定然是有他不知道的内幕。   原本一个妓.女会不明不白地死在雪天,便已经够让人生疑的了,只是区区贱籍,也不会有人往深处细查。   他知道这回事,也不过偶然罢了。   但令他奇怪地是,宋善宁怎么知道的,她平日深锁公主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何会知道这些街头巷尾的腌臜事?   宋善宁叹一口气,“大约是天意让我知晓。”   宋彦成一愣,“天意?”   宋善宁说:“堂兄可知那幕后之人是谁?”   宋彦成摇头,宋善宁吐出三个字,“钱兴为。”   车厢再度沉寂下来,宋善宁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审判的错觉,大约是从没看见过宋彦成这般严肃的表情。   从上马车,准备与宋彦成坦白的那一刻,宋善宁便做好了任何结果的准备,无论是劝说,还是质疑。   毕竟钱兴为名声在外。   而有那么一瞬间,宋彦成还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钱兴为!怎会是他?   可是在觑到宋善宁稍显苍白的脸色之后,他忽然明白,宋善宁的语气为何会这般颓丧,那钱兴为岂不就是皇后为她挑选的驸马?   寻常人或许还不知道帝后的心思,但是钱兴为,他本就是这个名利场上的规避者,如何会揣摩不透这其中的深意。   他觉得荒唐,可是这话由宋善宁说出来,他相信。   沉默许久,宋彦成终于问了一句话,“皇后娘娘,知道么?”   不必回答,只看见宋善宁抹平的唇角,便知道答案了。   跟着,宋彦成张了张嘴,又问出一句,“你要嫁她么?”   这语气算不得温柔,但宋善宁却不知为何,鼻尖发酸,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眼尾通红一片,她摇头,哑声道:“我不想嫁,兄长。”   宋彦成神色复杂,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思绪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是除夕前,宫里有御膳,说是御花园有梅花开了,几位打扮得矜贵又喜气的小主子都说要去折梅花。   当时宋彦成已经八九岁,本不想去,可待在殿内又实在乏味,便跟着一群小豆丁出了门。   推开殿门,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所有人身边都有贴身的乳母或是嬷嬷伺候着拉紧衣裳,惟有一个小姑娘身边,只跟着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婢女。   看上去半点不像宫里的主子。   他觉得奇怪,就走过去问:“小丫头,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小姑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弯如月牙,语气也很乖,“彦成哥哥,我叫善宁。”   第一惊讶的是,她竟认识自己。   后来回想,大约是皇后怕她在宴会上出丑,所以提前让她背好了宾客名单。   第二惊讶的是,她竟是皇后的大女儿。   他忍不住问:“你的嬷嬷呢?”   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失落,但又很快重新明亮起来,“嬷嬷留在大殿里照顾弟弟,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需要照顾啦。”   但其实,那时的宋善宁也才不过四五岁而已。   后来在梅园,虽然只是下了一层薄雪,不算厚,但路上很滑。   小小的宋善宁走在路上摔了一跤,身边的婢女没能扶住,一并摔了下去。   那些矜贵的王孙子弟各个鬼灵精,听了些风言风语,很是瞧不上她。   一时间没人去扶,最后,宋善宁只得向与自己也仅有一面之缘的宋彦成求救。   但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拿她那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看着宋彦成。   当时的宋彦成想:她大约是怕被拒绝吧。   时光流转,转眼间当年的小豆丁长成了大姑娘。   她此时仍不敢开口说一个“求”字,想要人帮忙也要七拐八拐地绕弯子。   分明不是从前那般处境,她有名分、有封号,有帝后的荣宠。   却仍旧求到自己这多年未见的堂兄身上。   这丫头的处境,到底有多难?   心中轻轻一叹,宋彦成摸了摸她的发顶,“你想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更 第13章 计划   往常窦承一行去兴州,都要住上小半个月,但是这一次住了不到十天便回来了,原本回京当日便要给谢谌来信,但因为皇帝跟前有事,便又多等了几日才告诉谢谌。   收到通知的一早,谢谌便带着荆阳匆匆出府,正好遇上赵氏与谢议在花园散步,   谢议眼尖,一眼看见行色匆匆的谢谌,不用想都知道,是又去窦府。   他不屑地撇撇嘴巴,“又上赶着去巴结窦承了。”   赵氏出身清贵,最是看不上武将,“眼皮子浅的东西,只以为那姓窦的现在官拜二品,可他没有背景没有家室,不过一朝的显赫,算得上什么尊贵。”   说着,她语重心长的教育儿子,“你还是好好念书,同你大哥一般,少说考个举人,再有侯府荫庇,也算是一个出路。”   谢议一副孝顺模样,点头,却又忍不住问:“娘,您说,上次皇后与公主宴会的帖子能送到咱们府上,有没有大哥的缘故?”   谢谨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年纪轻轻,官职品级已经同廷安侯谢昌云相当了。   提到长子,赵氏自然一脸骄傲,她想了想,说:“兴许吧。也可能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正合适永安公主,毕竟……”   后半句话她没说,只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走吧,陪娘去看看你妹妹。”   谢议迟缓地嗯了一声,扶着她往谢愉的院子走。   赵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也没注意到身边的谢议早已神魂飘远。   那日在宝津园的宴会上,公主不仅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数次,还特意在假山后面说了话。   想到公主殿下貌美的娇颜,他实在心神荡漾。   -   谢谌到窦府的时候,窦承和织锦正等在小厅里,想同他一道用早膳,谢谌走进去行礼,“师父,锦姨。”   窦承拍了拍周边的位置,“坐。”   能听出他的语气微沉,应当是有事要谈。   谢谌依言坐下,“师父,今年怎么回来这么早。”   窦承亲自为他倒一杯茶,“办完事就回来了。一路上织锦已经和我说了当日的事,我只担心你自己一个人在京中不安全。”   谢谌感恩他的熨帖,说:“师父放心,我没事。”   窦承问:“近日京中可有什么不太平的事?”   谢谌说:“前段时日的确经常发生一些意外,都没有什么规律,我也曾派人去查过,但是也没有查到什么。”   窦承沉吟片刻,似乎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谢谌觉察到,问:“师父是知道什么?”   窦承摇摇头,忽然转了话题,“你锦姨说,当时有一个年轻女子救了她,那女子与你相熟。”   他似是有些好奇,“平日倒不见你与哪家姑娘有往来。”   谢谌想到那明艳的女子,淡淡否认道:“曾说过几句话而已,不算相熟。”   窦承倒也没有再深问下去,只是说:“你也的确到了年纪,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可以同我说,我会与廷安侯商量。”   谢谌道:“师父想多了,我并不曾有心意的女子。”   窦承叹口气,说:“若是我有女儿……”   后半句还没说出来,一旁的织锦忽然伸手拍了他一下。   谢谌坐在一旁,看见这动作,眸光微暗,但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话题很快转过去,三人又聊起寻常的琐事来,不知怎的,就忽然提到近日皇帝接连召见窦承的事。   谢谌对于窦承官场上的事并不好奇,织锦也甚少打听,但是这一路紧赶慢赶地回京大约是有些疲惫,又在御前昼夜不停上值,到底是有些抱怨不吐不快。   “皇后心焦永安殿下的婚事,近段时日京中应当会有不少宴会,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加强巡逻,我这几日加紧安排当值的人手,实在累得晕头转向。”   织锦瞧他的神色,的确有些疲惫,心疼道:“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就在这时候非要你亲自安排呢?”   窦承叹一声,“皇后的心情不好,我不若不上心,岂非是要担责?”   说到这,织锦不说话了。   谢谌却忽然出声,问:“皇后要给永安殿下择婿?想必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窦承一愣,转而笑道:“我倒不知道你还关注这些朝堂世家的事。”   但也并未否认,“你猜的不错,皇后虽未明说,但也确实有了人选,正是惠国公府的世子,钱兴为。”   “豪门世家。”谢谌冷淡地评价一句,“这位皇后娘娘心思倒重。”   窦承说:“她儿子是太子,自然希望地位稳固。只是可怜那永安公主,后半生的婚事就这般搭进去了。”   搭进去?   这倒是未必。   谢谌心底冷嗤一声,面上却是不露痕迹。   眼看冷场,织锦适时出声:“好了。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凉了,无郁,我给你盛一碗莲子粥。”   -   从窦府出来后,谢谌去了他平日常去的书铺买书,店家见到他便连连道歉,“公子,上次您说的那一本书还在我们老店里没拿回来,您若是不急,明日我派人送到贵府上,您只要留个地址便好。”   眼看天色还早,左右无事,谢谌道:“你家老店在哪?我自己去取一趟。”   店家有些惊讶,但还是留了一个地址,“公子只管拿着这牌子去,到那里他们就明白了。您若是不想去,小的明天亲自给您送去便罢。”   谢谌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身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好。”   走出书铺,荆阳看了看那店家留的地址,发现这老店竟然还有些远,眼看着就要到正午,是日头最足的时候,他问:“公子,要现在去么?”   谢谌说:“用过午膳再说吧。”   荆阳知道他是不想回廷安侯府,才会每日在外这般消磨时间,纵使心疼,但他只是一个扈从,没有立场说什么。   两人走出书铺,去寻吃饭的地方,却不想刚拐上十字长街,就见一熟悉的,俏丽的身影远远走来。   荆阳惊讶道:“公子,那不是……永安公主吗?”   谢谌凤眸微眯,眉间蹙起。   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是荆阳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不悦。   他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就算再傻,也能敲出这位公主殿下对谢谌的心思了。   可也不至于日日监视,时时偶遇吧。   这也实在惹人厌烦。   更何况,他知道谢谌一向最厌恶有人与他过分亲近的。   谢谌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有些惊讶,那日对她那般态度,今日她竟然还要来接近他,倒是他想错了。   主仆两人各有各的心思,但都十分默契地停在原地,等着宋善宁过来,只看她到底是要耍什么心思。   却没想到宋善宁根本没有到两人的方向来,中途停在一辆马车前,隐约从车窗上看到一个男人的侧脸。   她眉眼弯弯,不知在说什么。 第14章 猜测   那日与宋彦成说开之后,宋彦成说让宋善宁先回去,容后再详细计划,宋善宁应了。   没过两日,便收到了宋彦成发来的帖子,邀她在上次见过的茶楼一见。   没想到才到楼下,便看到了宋彦成的马车,她心情颇好地近前打招呼,与宋彦成一道走进茶楼,却发现里面颇为安静。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宋善宁好奇地问。   宋彦成往柜台扫了一眼,说:“这茶楼是我名下的。”   宋善宁睁大眼睛,似是没想到宋彦成会和这样文雅的地方扯上关系,但一想到上次就已经在这里撞上过一回,好似也不觉得奇怪了。   宋彦成瞧见她睁大的眼睛,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一下,玩世不恭道:“空有爵位,可是陛下赏赐也不能拿出去花,这才做些生意,赚些银子花嘛。”   如此语气,颇像个纨绔,但经过上次的事之后,宋善宁总觉得自己平时低看了这位彦成哥哥。   但他显然并不想多说,宋善宁也并没有再问什么,她乖乖跟着宋彦成走到楼上的雅间,倚窗的位置,相对而坐。   伙计送来清茶和茶点,有酥皮茶饼、汤团、虾饺、还甜腻的桂花糕、绿豆糕。   宋彦成将口味偏甜的几个推到宋善宁跟前,“尝尝。”   银筷夹了一片晶莹的桂花糕,入口香甜绵软,很是合她口味,她一时兴起,又多吃了几片。   宋彦成瞧见她的动作,俊眉微挑,说:“你上次与我说,你已经有了计划,今日正好时间充裕,你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反正已经与他挑明,宋善宁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我自是不愿嫁他,可我手中没有证据,与母后说了也是枉然,所以,我便想着,先与旁人说亲。”   “旁人?”宋彦成微愣,“你要自己寻一位驸马?”   宋善宁耳廓微红,却还是点了点头。   宋彦成问:“那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宋善宁说:“廷安侯三公子,谢谌。”   这个名字一吐出来,宋彦成便在脑海里寻了一圈,可却全然没有印象。   他道:“说起这廷安侯府,我只知道他家有位嫡长子,为人还算正派,这谢家老三倒是从未听过。”   宋善宁与他解释了一番,宋彦成听完,俊美却是越蹙越紧,“善善,这京中的公子那么多,这谢谌实在不打眼,你……”   后半句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宋善宁早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笑道:“堂兄,其实,我不求什么风光大嫁、举案齐眉,只求能余生安稳便好。”   宋彦成轻叹一口气,“好吧,那你想让我如何去做?”   宋善宁说:“谢谌毕竟住在廷安侯府,我与他见面不方便,又不知能找谁,想着彦成哥哥人脉甚广,或许能帮帮我。”   宋彦成想了一会儿,道:“我认识的都是些不着四六的纨绔,把这事交给他们,不定被砸成什么样,我亲自给你办就是了。”   宋善宁眼睛一亮,“既如此,先谢过堂兄了。”   说着,她就要站起身行礼,宋彦成却按住她的手臂,“先别谢我。”   “……怎么?”宋善宁还以为他要在这时反悔,又听得宋彦成接着道:“这人到底如何,还要我再亲自看看,若是他这人配不上你,我也不能亲手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语重心长地说:“善善,你毕竟是我妹妹。我对你,一直都像小时候一样。”   “谢谢……彦成哥哥。”她换成了小时候的称呼。   眼眶也不由得发红,心头温暖,却又不想让宋彦成看出来,便转开视线,偏头看向窗外。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巧从街前走过,宋善宁抬手将眼角的泪抹去,有些惊讶地嘀咕了一句,“这么巧?”   宋彦成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怎么了?”   宋善宁抿了抿唇,“好像,是谢谌……”   宋彦成也有些惊讶,凭窗俯瞰,果然见一个高大清隽的背影走过,他眉梢轻挑,抬手招来随从,往下指了指,命令道:“拦住他,然后再把他请上来。”   “是。”   -   谢谌眼看着宋善宁与一个陌生的男子共同步入前面的茶楼,眸色微暗,但到底是什么都没做。   一旁的荆阳总是有话说,“公子,您说,那男人会不会是……”   他本想说新欢,可被谢谌冰凉的眼神一扫,便不敢说了,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   谢谌淡淡道:“她要如何与我们何干?”   说着,目不斜视地从茶楼前面走过,进了一家食肆。   等用过午膳,谢谌吩咐荆阳去书铺掌柜给的地址取书,并吩咐他直接回家,然后又在食肆里坐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没想到刚出来,就被人拦住。   “谢公子请留步。”   谢谌停住步子,平静地望向来人。   来人倒是一脸和善,笑着道:“谢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谢谌抬眼,眸色深沉透着凉薄的打量,那人几乎要以为他会当街发难,却不想他竟然点头应下了,“带路。”   那拦路的人反倒是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然后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将他带进了茶楼里,上楼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公子这就跟着我来了,就不想问问,我家姑娘是谁么?”   谢谌略带嘲讽地轻嗤一声,“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说着一把聊来雅间的竹帘,果然见一身桃色的宋善宁倚窗坐在屋内,听见动静回身来看,明媚的双目含着笑,几乎能与眉间的蓝宝石花钿熠熠争辉。   谢谌压下眼底的情绪,平静地走进去,“殿下。”   宋善宁手里捏着一柄湘绣折枝团扇,扇面抵在唇下,用眼神示意,“谢公子,坐。”   谢谌走过去坐到她的对面。   眸光微微垂下,将桌面上摆着的几盘茶点一扫而过。   一共五碟茶点,还有一壶清茶,虽然只有宋善宁跟前有一个杯子,但是谢谌却注意到,靠近他跟前的那一盘翡翠虾饺被人吃了一颗。   看空缺的位置,绝不是宋善宁夹的。   方才,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最后落在宋善宁的脸上,她神情无辜,眼尾却隐约发红,像是哭过。   藏在桌底的手指微蜷,谢谌语气冰冷,“殿下,您找我有事?”   宋善宁轻笑,“自然没事。”   说完便看谢谌皱起眉,便又补充道:“谢公子,咱们都见过这么多次了,你还不明白么?”   谢谌眼底的暗色一敛,“在下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宋善宁忍不住撅了撅嘴巴,“我以为我的意图已经够明显了。”   这话语气甚是娇气,听着莫名有些委屈。   偏偏谢谌从不知道怜香惜玉为何物,他冷静反问:“明白什么,明白殿下将要赐婚的事么?”   这话犀利,且带着明显的讽刺。   宋善宁一愣,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转而又弯起杏眸,“谢公子,你关心我?”   如此明显的颠倒黑白,谢谌竟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   宋善宁站起身,坐到谢谌旁边的位置,离他更近了一些,“谢公子,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赐婚,是不是在关心我?”   谢谌拧眉避开她的视线,竟无暇去分辨她言语之中的欣喜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冷着语气反问:“殿下,我若不知道这件事,岂不是白白做了你的棋子?”   “你不想被指婚,所以找上了我。”   最后一句分明是猜测,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宋善宁将要开口的亲近之语瞬间被堵在喉咙里,她没想到谢谌连这个都猜出来了。   按理说,他远离朝堂,并不该知道这些才是。   难道是他的师父告诉他的?宋善宁曾经听过窦承的名字,知道他是父皇的宠臣。   若是知道这些,倒是不奇怪。   心底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声色,宋善宁抬眼瞧他,眼尾上挑,看上去艳丽,又偏偏带着无辜,好似一只无辜闯入禁地的小狐狸,眼里透着说不出的茫然,“谢公子,你这话何意?”   她不承认。   谢谌明知她在耍什么手段,“殿下,你我初遇,实在不该是这么亲近的关系,若是没什么目的,又怎么会无故与我纠缠?”   他声音很低,好像被风随意拨弄的琴弦,沉沉地压在谁的心脉上,“殿下总不会说,这都没有理由吧?”   宋善宁用扇面托着下巴,眉尖轻蹙,“谢公子,我若真的承认,是对你一见倾心呢?”   她面上装得淡定,实际上心脏砰砰直跳,紧攥住的手心也沁满了汗,只怕会被谢谌发现她的胆怯。   “谢公子,你的样貌如此俊朗,气质出众,你我初见时,我便对你倾心。”她说得极慢,“你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最后一句尾音上挑,带着少女才有的无辜与天真。   谢谌一时间竟有些怔住。   宋善宁趁热打铁,“谢公子,我是真的觉得你心肠好,几次帮我。”   心肠好?   这几个字在舌尖又悄悄转了一回,谢谌倏地压住眉眼之中的松动,冷笑一声,“殿下不必说这些,总归,我今日就是想告诉殿下,无论殿下在想什么,都尽早放弃,另寻旁人吧。”   宋善宁眼看着他的情绪松动了那么一刻,不知为何又语气变冷。   上次在船上也是,明明前不久还送她回府,再见面又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依她来看,这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变化莫测,让人怎么猜都猜不透。   宋善宁眼底掠过一丝委屈。   谢谌干脆偏过头去,将手边刚刚斟满的清茶一饮而尽,然后道:“殿下慢用,在下先行告退。”   说着起身,又被人拉住。   他回头,是宋善宁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白嫩的手指被宽大的袖子遮住大半,更显娇嫩纤细,见谢谌目光投来,勾着的食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而在她的另一只手的掌心里,稳稳的托着一方香囊,银底金边,绣着鱼跃龙门。   谢谌长眉微蹙,故作不知道,“这是什么?”   宋善宁说:“谢公子不必装作不认识,这里面绣着你的名字。”   谢谌一愣,没说话。   见他似乎不知道这物件里面绣着名字,她又往前递了递,“第一次见面时,你不小心落下的。”   谢谌勾着手掌去取。   宋善宁却把手往回一缩,“不能给你。”   谢谌问:“何意?”   宋善宁说:“不许再躲着我,否则我就直接把香囊给我父皇给,让他为我赐婚。”   谢谌冷嗤一声,“随意。”   宋善宁莞尔一笑,“别生气嘛。”   好像被捧在掌心讨好主人的小动物,浓密卷翘的睫毛飞快地眨了两下,圆而亮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甚是执着。   谢谌没有半点动摇的表情,语气淡淡地问:“既然不想给我,你这样是想做什么?”   宋善宁有些丧气,但还是没有太过纠缠,只怕自己把人真的逼急了。   她将香囊收回袖子,然后抬起右手,对天发誓的模样向他保证,“谢公子,绝对不会有别人,相信我。”   说完主动松手,拉扯的力道消失,谢谌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这次没有再回头。   只是在下楼梯的时候,余光不自觉地往旁边的雅间瞥了一眼,顺着竹帘的缝隙,能隐约看见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谢谌禁不住猜测,这应当就是与她一起进来的男人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抱歉更完了,明天会恢复正常更新时间的 第15章 暗示   大约一刻钟后,宋彦成回到雅间,宋善宁已经整理好情绪,问:“彦成哥哥,你方才见到他了没?”   宋彦成神色复杂地沉默片刻,道:“善善,这谢谌性子冷淡,你当真要嫁他?”   宋善宁心中早便有了答案,“洁身自好,正合我意。”   宋彦成没办法,无奈叹了口气,“好罢,且由着你来。”   宋善宁笑着起身行礼,“谢谢哥哥。”   宋彦成瞧见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在心里安慰自己,“总比钱兴为那伪君子强。”   说起钱兴为,他的神色霎时严肃起来,道:“那日你与我说过之后,我又派人去仔细查过他,虽然明面上不露什么痕迹,但是暗地里总是有些蛛丝马迹。”   宋善宁细眉微勾,“彦成哥哥查到了什么?”   宋彦成说:“上次你说,纭娘是被人亲手掐死,但是后来发出的通知,却是她被刀刺而死。我细想,定是验尸的仵作有异,细查之后,果然与惠国公府有点关系。”   宋善宁眼睛一亮,“这算是证据吗?”   宋彦成摇头,表情有些为难,“只能算是一点线索,算不得证据。”   看宋善宁的神色黯淡了一瞬,他又道:“但是,咱们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钱兴为到底为何要杀那女子?”   宋善宁微怔,那晚之后,她只记得害怕,却忘了思考其中缘由。   钱兴为和那女子姿态亲密,语气也亲近,不难看出两人过往关系。   应当是他曾经的一房外室,果然一位相好的情人。   当时隐隐约约听见,好像是因为……   孩子!   宋善宁回忆起来,不禁念叨出身,宋彦成没听清,问:“什么?”   宋善宁重复道:“是孩子!哥哥,那女人偷偷生下了钱兴为的孩子。”   宋彦成了然,“怪不得要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的生命,多半是脑羞成怒。”   他几乎是瞬间就有了计较,“只要我们提前找到那个孩子,然后设下埋伏,引钱兴为来,再将此事当众揭穿,正好能撕下他的君子皮。”   宋善宁思绪跟着转动,她想了想,说:“只要有流言传出去,指婚就不会成功。”   不过两线并行,只是这边加紧处理也不行,宋善宁想到今日谢谌的态度,道:“眼看就要立夏,哥哥,你帮我给谢谌送一封信,好不好?”   -   谢谌一连几日没有出门,荆阳猜测他是不想再遇上永安公主,但谢谌心里其实另有计较。   前几次上街,都不大不小地遇见了几桩事,虽然没有影响什么,但如此密集地发生在他身上,就已经能证明,这不是意外了。   再加上那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邀他去双陆楼见面……   谢谌没有把握之前,不想贸然打草惊蛇。   他倚在院子里看书,院子门口传来脚步声,“三公子,侯爷请您过去。”   谢谌翻书的手指一顿,抬起了头。   自从上次被无名教训一顿之后,谢谌再也没有去过谢昌云的院子。   谢昌云也没有自寻苦恼地找过他,怎么今日突然兴起。   谢谌淡淡地应了一声,“好,知道了。”   他隐去疑惑,在荆阳担心的目光中合上书册,“走。”   两炷香后,他到了松山堂,以为又是谢昌云专门来找事,可是在看到庭院里站着的几个打扮陌生的护卫之后,便知道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一阵阵带着恭维的说笑声传来,谢谌走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首位上,谢昌云和谢谨一同陪坐一旁。   目光在那人身上停了一瞬,谢谌回神,行礼,“父亲,大哥。”   当着外人的面,谢昌云语气还算和善,“阿谌,还不快参见康平王殿下。”   这语气,好像默认他和这位康平王熟识一般,谢谌疑惑,但并未宣之于口,他依言行礼,“康平郡王。”   宋彦成的视线由上至下将他打量了个遍,然后冲着旁边的谢昌云说:“多谢侯爷帮忙,我与谢三公子还有些话要说,先失陪了。”   说着起身,伸手一揽谢谌,做出一副十分亲近的模样。   谢谌几乎是被他拖拽着走出去,倒是未曾挣扎,途中遇到来请安的谢议,谢议甚是惊奇地看了他们一样。   直到拐出松山堂,谢谌才出手将宋彦成推开,“平康王殿下,已经没人了,可以放开我了。”   宋彦成松开,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你倒是聪明,知道在人前装上一装,那你知不知道,本王为何来找你?”   谢谌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一个护卫,语气肯定道:“公主殿下又想做什么?”   宋彦成挑眉,“你知道?”   谢谌说:“殿下这个护卫有些眼熟。”   宋彦成一愣,转身去看,果然看见今天随行的护卫,就是那日在茶楼,他派出去请谢谌的人。   他握着折扇点了点头,“算你聪明。”   谢谌没答,心里却在想,原来是平康王,她的堂兄。   此时宋彦成的态度也终于好了一些,他抬手做了个手势,手下立刻奉上一封信,信封上簪花小楷,文静秀气。   谢谌忍不住想,都说字如其人,这还真和她的性子不符。   宋彦成说:“我只负责送信。”   说完,竟没有多留,直接离开了。   谢谌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抽出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写着时间与地址。   三日后,春水桥。   没有落款,却用墨笔画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好似在威胁,也好似在暗示。   谢谌看着那细润的笔触,冷哼一声,唇边却忍不住勾起一个弧度。 第16章 过往   谢谌收到那封信之后,便回书房将信笺随意塞进一本书册里,唰得拉开抽屉,扔在最下。   时间一晃而过,三日后,是两人约定的日子,后来宋彦成又来送过一次消息,说是午后见面。   荆阳从一大早便开始欲言又止,等到午膳之后,谢谌吩咐备马出门的时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谢谌冷眼一横,“你在想什么?”   荆阳吞吞吐吐,“公子,您真的要去赴约吗?”   谢谌睨他一眼,没答反问:“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荆阳道:“公子,您总不会真的被那位公主迷了眼吧,属下瞧着她心思不纯,总觉得是另有图谋。”   谢谌心下冷哼,连荆阳都能瞧出来的事,他又岂会不明白?   谢谌平静地说:“是去窦府。”   荆阳总算松口气,忙不迭地去备马了。   半个时辰后,谢谌到了窦家,如往常一般要去校场找窦承,却发现校场周边都有护卫看守,他拧眉瞧着这些护卫的打扮,不是窦承的手下。   各个皂底黑靴,难不成是宫里的人。   谢谌远远往里面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身量不高的半大少年,穿着张扬的红衣,隐约能听见他的说话声。   窦承和两名副将正陪侍左右。   谢谌没去打扰,默默推开,拐进花园的时候正撞上织锦,有外人在,她又带起了面纱,看见谢谌的那一刻,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又很乱掩饰住。   谢谌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动声色地压住心头的疑惑,走上前,“锦姨,怎么在这坐着?”   织锦伸手握住他的手,手指有些冰凉,“我在等你来呢。”   谢谌长眉微挑,又回身去看校场的方向,忍不住问:“锦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织锦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皇子来,想让你师父教习武功,眼下正在校场说话呢。”   谢谌早有猜测,并不意外,“锦姨,您别担心,这些事,师父定然是有分寸的。”   织锦勉强笑笑,拉着他的手指紧了紧,起身想要往后院走,“无郁,我那里又做了一些香囊,新加了些酸枣仁进去。你随我来瞧瞧,如何?”   提到香囊,谢谌忽然想到宋善宁手中的那一枚,“锦姨,你为我的香囊里,还绣了字?”   织锦一愣,回身看他,带着一些惊奇,“你发现了?”   谢谌点头。   织锦叹口气,语气温柔,“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的那次,你身上的衣衫又旧又破,裤子也短,当时你被主母苛待,董姨娘也不管你,之后,我给你做的所有东西,上面都绣了名字。”   原来是这样,谢谌忍不住想到与织锦初识的那一日。   他刚五六岁的年纪,被谢议和谢诠合伙欺负,回院子想找董氏告状,却被拦在院子外。   董氏的贴身婢女说,是因为侯爷来了,两人正在说话,若是他那时候进去,会打搅爹爹娘亲的兴致。   所以,董氏交代,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进去打扰。   谢谌浑身青紫,腰窝处还有谢议猛踹之后的伤口,脆弱的手臂被地上的树枝划伤,至今还有浅浅的疤。   当时的他,就如一头在丛林中迷失且永远找不到方向的幼兽,他想要人的保护和安慰。   但是他太小了,他甚至没有走出过廷安侯府。   他只能寻求爹娘的帮助,可是没有人理他。   于是,小小的谢谌就在那院外的拱门外,整整坐了一夜。   月色渐失,晨光破晓。   天色暗了又亮,谢谌眼看着爹娘亲密地走出一道用膳,婢女上前,小声地回禀着什么,但是董氏只是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之后,也没人理会过他。   谢谌手臂上伤口都已经凝滞结痂,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让他闯出廷安侯府,但也没有走出几步,就晕在了街旁。   最后,是被出门抓药的织锦救下,再后来,他便阴差阳错地拜了窦承为师。   想到往事,谢谌的眸色微沉,转而又有些释然。   他笑着对织锦道:“若非锦姨,我或许已经英年早逝了。”   织锦听不得这样不吉利的话,嗔了他一眼,“不许胡说。”   谢谌不再多言,两人一道往后宅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窦承回了后宅,额上全是汗,眼底有不易察觉地不耐烦。   谢谌递过干净的帕子,关切问道:“师父,您没事吧?”   窦承唇边的笑意有些僵硬,他拍拍谢谌的肩膀,不欲多说:“没事,走吧,咱们师徒两人去练练。”   师徒俩由空手比划到比拼骑射,一项一项赛完,院落里已经撒上了晕黄的光。   窦承说:“竟都这个时候了。”   谢谌神色淡淡,“是啊。”   窦承注意到他的走神,看着他手背上的淤青,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谌一愣,“师父是说?”   窦承道:“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谢谌摇了摇头,“没有。”   窦承说:“没有就好。”   他揽着谢谌的肩膀往回走,“晚膳应该快要坐好了,在这用膳吧。”   -   晨起梳妆打扮之后,宋善宁如约带着碧螺到了春水桥,果不其然没有看见谢谌的身影。   碧螺替她打着扇,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他怎么还没来?”   宋善宁抿唇轻笑,“走吧,去底下画舫。”   她一早便想到谢谌不会来,因此早早便让人租下一间画舫,想着等起来也舒适一些。   碧螺有些不满,“殿下,他都这般态度了,咱们还等他做什么呀。”   一柄象牙折扇遮住刺眼的阳光,宋善宁走到码头,拎着裙摆走上画舫,画舫沿着燕云河飘了两周,窗台已经撒上薄金。   宋善宁挑开竹帘往外看,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呵欠。   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碧螺替她撩着竹帘,“殿下饿不饿,要不上岸吃些东西?”   宋善宁的确有些饿,正纠结着,就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唤她,“姑娘——”   回头的那一刻,宋善宁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钱兴为。   他今日穿了一身出尘的淡青色锦袍,正站在码头边看着她,“姑娘好兴致啊。”   两人离得不算远,宋善宁能清晰地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此时再装没看见已经晚了,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换上温文的笑,“好巧,钱世子。”   钱兴为打量她的画舫一刻,“姑娘与人有约?”   宋善宁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摇了摇头。   钱兴为高兴道:“既如此,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荣幸,请姑娘一道用膳?”   宋善宁未答,钱兴为道:“或者,到画舫上也好。”   画舫不算宽敞,若两人独处,一定十分煎熬。   宋善宁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上来的。   心思转了转,她勉强道:“等我上去。”   画舫渐渐靠岸,钱兴为就立在码头边等她。   见她抬步,还特意伸手去扶。   宋善宁正要找借口拒绝,却看到桥上有一道高大的影子。   好像是谢谌。   她转身想看得再仔细些,手指却已经被钱兴为握住了。   码头已经清场,此时只有两个人,钱兴为又恢复了原本的称呼,“殿下,小心。”   宋善宁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再顾不得去找那影子,赶紧抽回手,“钱世子,自重。”   跟着由碧螺扶她上岸。   钱兴为并未生气,很是规矩地后退一步,“是我莽撞了。”   宋善宁深呼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可是抬头却看见那身影出现在街旁被阻隔的人群之中。   果然是谢谌,此时正神色冷漠地盯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酸意   钱兴为见宋善宁忽然顿住,敏锐地抬头,顺着她视线方向看过去,“殿下?”   宋善宁收回目光,“没什么。”   谢谌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钱兴为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也就收回了视线,他看向河畔渐晕的暮色,问:“殿下,臣知道附近有一个不错的酒楼,不如让臣请殿下一道用膳如何?”   宋善宁委婉道:“今日有些累了,不打扰钱世子了。”   她带着碧螺就要离开,钱兴为眸光微暗,“殿下,您是不是对臣有什么误解?”   宋善宁一愣,“钱世子怎么这么说?”   钱兴为语气徐徐,“臣总觉得,这几次与殿下见面,殿下总是有意避着臣,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眸光中的打量几乎不再掩饰,“又或者看到了什么?”   宋善宁勉强挂着笑,扶着碧螺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钱公子多虑了,我只是不习惯与生人相处。”   码头已经被惠国公府的人团团围住,两人旁边并无旁的人。   钱兴为温和一笑,“殿下,您应当也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臣想着,我们不如再彼此了解一些?”   这话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挑明了,宋善宁无法再继续装傻,她轻轻蹙起眉头,回身看他,“钱世子,这不合规矩。”   钱兴为脸色微变,“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善宁这次没有退开,因为她知道,若是这时候露出半点怯意,就会永久落了下风,“钱世子,无论母后与你说了什么,我们都不该如此相处。”   她歪了歪头,看着两人之间算得上是亲密的距离,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都说钱世子清风朗月,总不会要做出这等引人非议的事吧?”   “君子之风”的帽子一扣下来,钱兴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他主动推开,“是臣失礼,让殿下见笑了。”   方才他也说过这话,是带着淡淡的纵容,这回的语气却不一样,好似是颇有兴趣的逡巡。   宋善宁不敢再与他多说,只怕他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敷衍地寒暄几句之后,宋善宁与碧螺上了马车,码头上的钱兴为远远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给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远远跟住她,再派人好好查查她这两个月来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无论是谁,都要禀告。”   -   宋善宁的马车拐出了繁闹的街巷,她撩开帘子,已经看不见燕云河畔。   碧螺是婢女也是半个护卫,自小是习武的,她探出半个身子,分辨着四周的声音,“殿下,有人跟着咱们。”   宋善宁抓紧了身侧的衿带,虽然早有预料,但也有些紧张,她深呼一口气,“先回公主府。”   隔着一道车帘,车夫低声答应,“是。”   马车三拐四拐地回了公主府,宋善宁回房更衣,碧螺来回禀,“殿下,跟着的马车已经消失了。”   宋善宁却没有松懈,她说:“巷口定然还有钱兴为的人在,今晚不出去了。”   “是。”碧螺问,“那谢公子那边?”   在看见谢谌出现的那一刻,宋善宁便给碧螺递了暗示,后来谢谌悄无声息地离开,便有暗卫跟上,以防失去消息。   宋善宁问:“他回廷安侯府了?”   碧螺刚刚收到回信,点了点头,“是的。从码头离开之后便回去了。”   宋善宁也不能分辨谢谌到底是何意,她头疼地抚了抚额,“叫人继续守着吧,若是他明天出门,便来告诉我。”   “是。”   每次遇见钱兴为,都会有心力交瘁的感觉,碧螺端来晚膳,但是宋善宁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两口汤,便回房间沐浴预备早些睡下。   但即便是早早就躺在了床上,却没有半点困意,白日里钱兴为朝她投来的目光好似一一复刻在了脑海里,两个月前的那个梦再度回笼,交叉着鞭笞她的神经。   夜里不知惊醒了多少次,最后还是睁眼盯着帐子,直到天亮。   钱兴为对她的态度过于势在必得,每次他看向自己,宋善宁都觉得他是在看自己爪下的猎物,带着一股子不紧不慢地纵容。   她先前想着,林皇后就算是要指婚,也不会太急,以至于在朝臣之中留下把柄,可是现在钱兴为的态度让她动摇。   林皇后定然是许给了他什么,他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可是谢谌那边,几乎算得上是没有半点进度。   她捶了锤酸痛的眉心,翻身下床,“银梭——”   银梭带着婢女进屋来伺候她洗漱穿衣,她倚在椅背上,由着银梭给她挽发。   “谢谌那边有消息了么?”   银梭道:“刚刚送来的信,谢公子已经出门用早膳,不出意外的话,回出城去跑马场跑马。”   宋善宁点点头,“好,梳了便利的发髻,再找一身男装来,我们去城外等着他。”   半个时辰后,宋善宁换了一身墨蓝色的男装,两腕的袖子紧紧束住,长发也利落的扎成了一个马尾,她戴上轻巧的帷帽,带着碧螺从后门出了公主府。   确认没人跟踪之后,上了一辆丝毫不显眼的马车,一路奔向城门外。   出城的路引也是假的,是宋彦成帮她弄来的,就是为了平日行事方便。   她吩咐人将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上的一颗柳树旁,既能纳凉,也能观察城门口的动向,这次没有等太久,大约一刻钟后,就隐隐看到谢谌带着荆阳骑马飞纵而来。   眼看就要过来,宋善宁及时下车,不偏不倚地拦在了马路中间。   她张开双臂,做足了拦车的架势,谢谌却并未拉住缰绳,四蹄飞扬的奔马眼看着就要从她身上踏过去,一旁的碧螺眼看就要冲上前护在宋善宁的跟前。   但她始终一动未动,只是双眸紧紧闭着,阖住的睫毛不住地颤,暴露了她的害怕。   马蹄在宋善宁面前扬起的那一刻,谢谌及时勒住了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偏,没有碰到她分毫。   谢谌高坐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娇弱又大胆的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善宁在这时睁了眼,看到他的动作,赌赢了似的,露出笃定的笑。   谢谌问:“殿下怎么不躲开?”   宋善宁说:“你不会撞我。”   谢谌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纠结这个问题,“若是我一时失手,真的从殿下身上踏过去呢?”   宋善宁看着他深沉的双眼,抿了抿唇,答:“不会的。”   她没有说原因,但是谢谌瞧着一旁脸色不善的目光,忽然懂了。   碧螺的动作跃跃欲试,脚步轻盈,上次织锦一行遭逢乱马,好像就是她出手控住了失控的马车。   她的武艺不低,怪不得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敢只带一个小宫女就大摇大摆的上街。   谢谌忽然勾了勾唇。   这似乎是宋善宁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可他除了唇边的弧度,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不像笑容,更像是凉薄的嘲讽。   宋善宁背着手,纤细的手指被拉扯的生疼,心口更是惴惴得冰冷一片。   果然,谢谌开口,“殿下既然已经为自己安排了第二条路,又何必纠结于我?”   作者有话说:   男人一旦开始吃醋,就是动心的前兆(迫不及待) 第18章 拒绝   “殿下既然已经为自己安排了第二条路,又何必纠结于我?”   谢谌向来说话冷冰冰的,这回更是带着莫名的诘问,宋善宁愣怔许久,明白过来,“谢谌,你在生气吗?”   她好像还没见过谢谌发这么大的脾气。   谢谌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殿下,自重。”   说着便要纵马离开,宋善宁给碧螺使了个眼色,碧螺立刻带人拦在他的马前,谢谌再度停下,蹙眉望过来。   宋善宁看向谢谌身后的荆阳,“你们都先退下。”   荆阳下意识去看谢谌,宋善宁也不生气,只定定地看着谢谌。   谢谌挥了挥手,荆阳退下,这边的碧螺也推开,将这一片区域都划给了谢谌与宋善宁,给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宋善宁站在地下,看着高坐于马上的谢谌,只能仰头,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委屈,她撇撇嘴巴,“你先下来。”   两人身份有别,按规矩,谢谌是不该坐在马上与宋善宁说话的,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多与她纠缠,这回听到她命令般的语气,顿了顿,还是翻身下马,停在了宋善宁两步远之前。   “殿下。”   他平静地唤了一声,宋善宁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谢谌没有多余的耐心,不耐烦地用骨节顶了一下眉心,转身便欲离开,宋善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袖口,怕他拂开,又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握住。   “不许走。”   自两人认识来,她从未用公主的身份向谢谌施压过,今日倒是例外。   谢谌脸色不虞,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不合身份的话。   宋善宁瘪了瘪嘴巴,说:“你生气了谢谌,但是不是因为我拦下你的马,是因为昨天的事,对不对?”   谢谌睨着她,抬手像是要将她拂开,宋善宁干脆直接张开双臂拦在他的跟前,生气道:“谢谌!”   看着谢谌平静、打量、没有半点情绪的脸,宋善宁心里的委屈就像是水壶里咕噜咕噜冒开的泡,一股脑的全涌了出来。   昨天在钱兴为那里担惊受怕,强忍着不敢表露情绪也便罢了,却没想到在谢谌这里也讨不到半点温柔语气,明明是她在燕云河上飘了整整一个下午,只为了等他的出现。   却没想到这人如此理直气壮。   宋善宁有些生气,也有些伤心,她的声音低下来,每一个字音都透露着丧气,“昨天我等了你一下午,你却没来。”   看着这位小公主倒打一耙,谢谌竟是有些想笑,“公主殿下,昨日我到的时候,您正在与惠国公府的世子游湖呢。”   宋善宁说:“我与他游湖?若不是你来得那么晚,我也不必见到钱兴为。”   这话里透着浓浓的埋怨和委屈,谢谌愣了愣,才淡淡道:“与未婚夫见面,何必如此?”   宋善宁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个,“你……”   谢谌看她这幅模样,只觉得她是心虚,本来还想要嘲讽两句,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肃然道:“殿下,在下身份低微,实在配不上您,还望您日后自重,不要再有往来。”   说完,他根本没看宋善宁的表情,转身便离开了。   马鞭凌空抽出一道声响,尘烟扬起,谢谌很快不见了踪影,宋善宁没有去拦,碧螺远远看着,连忙跑过来问:“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追?”   宋善宁相对他方才皱眉厌恶的模样,不知道两人关系是怎么变得这般僵硬的,她沉沉吐出一口气,不想追。   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她没什么力气地遮住眼睛,“先回府吧。”   碧螺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点了点头,“是。”   却不想回城路上,留守在公主府的银梭便传来消息,说是宫里来了人,请她速速回去。   本以为是林皇后派来的人,没想到竟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顺喜。   宋善宁来不及换一身家常衣裳见客,就看见顺喜迎面走过来打欠行礼,“老奴参见小殿下。”   顺喜跟在皇帝身边伺候几十年,打小看着宋善宁长大,宋善宁对他一向尊重,主动迎上去,“公公安好,可是父皇那边有事么?”   顺喜道:“陛下近两个月忙,许久不见殿下,实在想念,这不,让老奴来请您进宫一道用膳。”   宋善宁并不意外,她确实很久没进宫向皇帝请安了,她笑着点头,吩咐碧螺给顺喜看茶,“公公先坐,我去更衣,一会儿随你一道进宫。”   “是。”顺喜答应。   不是参加什么宴会,不必穿过于隆重的礼服,宋善宁换了一身寻常的便服,又重新挽发梳妆之后,与顺喜一道进了宫。   却没想到,顺喜并没有带她去皇帝的勤政殿,而是领着她到了林皇后居住的寿云宫外,便告退,“殿下,老奴告退。”   宋善宁想要拦住他,却听到里面一阵阵的说笑声,唇边的笑意僵住,她点点头,“好。”   顺喜退下,宋善宁由碧螺扶着进了寿云殿,进了院子,正殿内的说话声愈发明显,一道温婉的女声,一听便是林皇后;一道是清亮的少年音,是太子宋彦文。   立在廊下的小太监见她便尖声通传,“公主殿下到——”   林皇后的声音传来,“善善来了,快进来。”   宋善宁示意碧螺留在廊下,自己躬身走了进去,果然见到皇后和宋彦文对坐在榻上,“参见母后。”   林皇后朝她招手,“善善,来母后这里。”   宋善宁坐到皇后身侧的软凳上,由她拉住自己的手,又看向那边的宋彦文。   宋彦文比宋善宁没小几岁,虽是少年,身量拔的却高,如一颗长成的小松树,他模样也俊俏,与宋善宁的眉眼有三四成相似,此时正沉着唇角,看上去不大高兴。   宋善宁问:“彦文怎么了?”   宋彦文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林皇后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我,想着你弟弟大了,该是找一个靠谱的习武师父,便让陛下给他找一位好师父,可谁知……”   宋善宁好奇道:“习武师父,是哪位将军?”   林皇后道:“殿前司指挥使,窦承。”   “好像是听过窦将军的名字。”宋善宁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想到了谢谌,谢谌是窦承的徒弟,却不知两人是怎么搭上线的。   林皇后见她心不在焉,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边靠,“窦承算是你父皇的亲卫,腾不出时间来教导太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可惜彦文,明明是快习武的好材料,却找不到最合适的师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语气微沉,丝毫不掩饰担心,“前几日彦文亲自到窦府摆放,窦承却不识抬举,空有太子之位又有什么用,他多半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的,只是母亲没用,也做不了什么。”   宋善宁偏头看过去,正看到她偷偷在抹眼泪。   林皇后的的言下之意实在不能再明显,劝说的话梗在喉咙里,宋善宁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彦文年轻气盛,本来心里就憋着股子气,这会听了更是烦躁,对着林皇后撒气道:“好了母后,不要再再说了,总归那姓窦的瞧不上我,也不必去讨好,何况咱们大燕尚文,何苦再理会这些莽夫?”   宋善宁听不得他这幅轻狂的语气,但在林皇后面前,向来不会说他半句不是。   林皇后愁道:“文成,武也不能不就。等你父皇来了,咱们再与他说说。”   宋善宁终于寻着机会插话,“父皇还在前朝忙么?”   林皇后淡淡答道:“说是一会儿过来。”   她语气不好,脸色更是难看,宋善宁自觉有她不知道的隐情,一刻钟后,釉心来禀告传话,她才知道今日是二皇子寿王的生辰,皇帝去了德妃宫里见二皇子,怪不得林皇后心情不佳。   也怪不得会将她叫进宫来,只怕心里的危机感愈来愈重。   不多久,皇帝驾到,一家四口到侧殿落座。   林皇后亲自上前为他更衣褪去外袍,“陛下来了,德妃姐姐那边怎么样?”   皇帝年过四十,气质如玉,脾气也温和,他拍拍林皇后的手背,“有老二陪着,放心吧。”   林皇后语气温柔,“臣妾也教人备了礼物,一晃宴儿也都十四了。”   皇帝陪着林皇后落座,“是啊,宴儿十四,咱们的彦文也快十五了。”   林皇后含水的凤眼嗔一眼皇帝,“陛下别只念着儿子,却不想着咱们的宝贝女儿啊。”   皇帝早有预料,笑道:“如何不想着,朕最疼爱咱们善善了,眼看已经过了十六的生辰,该是订婚了。”   林皇后道:“陛下可有心仪的人了?”   皇帝思索半晌,“咱们善善这般优秀,婚事上自然不能马虎。”   林皇后道:“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她能离臣妾近一切,就嫁在京城就好。”   “这是自然。”皇帝道,“之前你办过两次宴,那些年轻的公子哥们品性都如何?”   皇后笑着道:“倒是有几个合眼缘的,只是不知道陛下满不满意。”   皇帝看向宋善宁,“朕满不满意有何用?还是得咱们善善喜欢。”   皇后更是高兴,“善善早与我说,惠国公府的钱世子,温润如玉,脾气也好。”   “惠国公府……”皇帝念叨着,“他们家十四郎倒是与善善相配,年纪也相仿,确是不错。”   钱兴为在钱家行十四,皇帝说得正是他。   皇后附和道:“正是,陛下满意便好,更重要的是,咱们善善喜……”   “——母后。”后半句话没说完,被人打断,在旁沉默许久的宋善宁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不喜欢他。”   “我更不会嫁他。”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家里出了点事(这是昨天的),今天晚上会有,但是应该也比较晚,感谢体谅。 第19章 醉酒   屋内一片寂静,伺候用膳的奴婢动作僵硬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宋彦文也没想到自己这位乖巧的姐姐会直接说出忤逆的话来,林皇后更是直接冷下脸来。   她拧眉看向宋善宁,是在无声的施压。   唯有皇帝神色不变,语气也温和,“为何?与父皇说说。”   林皇后毕竟是她亲生母亲,宋善宁不可能实话实话,她早就想好了托辞,不需要多真实,只要能将时间再拖延几个月便好。   “父皇,我……”宋善宁垂下头,一副惶恐可怜的模样,“我实在不喜欢那位钱公子。”   皇帝蹙起眉,没有说话,林皇后先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宋善宁半真不假地说:“前不久我曾遇见彦成堂兄,他说……曾在某处见过钱公子。”   谁都知道宋彦成是个怎样的纨绔子弟,听到这话,皇帝皇后都是一愣,林皇后先反应过来,“怎么可能?”   宋善宁怯生生的道:“我原本也是不信的,但是彦成堂兄也没有理由骗我,我心里便有了警惕,昨日街上偶遇,他还邀我一同乘舟……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她说着跪下来,膝行到皇帝的身边,“父皇,我……真的好害怕……”   皇帝怜爱的摸摸她的侧脸,“善善别怕,一切都有父皇和母后在。”   宋善宁用力地点了点头,信服的模样让皇帝想起她小的时候,瘦瘦小小,却那么乖巧听话,漂亮娃娃似的,没人会舍得丢开她。   他叹一口气,又用力地抚摸了一下宋善宁的耳侧,然后将她扶起来,“好了善善,别跪在这了,先用膳。这件事朕自会处理。”   这话一说出来,就是一锤定音的意思。林皇后果然没有说什么,目光依旧温柔,一顿饭用下来,甚至亲自给宋善宁夹了几次菜。   宋善宁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用过午膳,皇帝御书房还有政事要处理,太子也要回东宫午休,父子俩一道离开了,宋善宁跟着林皇后送到宫门口。   眼见那父子两人的背影拐出宫道,宋善宁也欲告辞,皇后却叫住她,“善善。”   没有旁人在,她的语气也不再委婉,“你还是第一次忤逆母后。”   宋善宁早预料到她会如此,道:“母后,我早说过,我不想嫁他。”   的确,但当时林皇后只以为她在闹脾气,如此想来……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善善,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宋善宁没答,沉默许久才问出一句,“母后,您到底知不知道钱兴为的为人如何?他真的是什么端方君子么?”   探究的神色落下来,林皇后轻声道:“无论之前如何,你嫁过去都不会受委屈。”   这便是默认了?宋善宁没有说话。   林皇后也是心疼女儿的,她走近一些,难得亲昵地揽上宋善宁的肩膀,轻轻环住,“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母亲如何不知你不满意这婚事?但你弟弟在朝中的处境你不是不知,只有争取到惠国公的支持,他才能坐得稳这位置,日后他顺利继位,你才能安心做长公主,你当母后真的没有为你想过么?”   长公主?   囚在人家后院一辈子的棋子,就算有公主之尊又如何?   宋善宁轻抿住唇角,那双好看的眸子寒凉如水,没有半分动摇,她忍不住问:“母后,当初那些人逼你嫁到襄州的时候,也是这么和你说的吗?”   “襄州”两个字一出口,林氏心神大震,涂着厚厚口脂的嘴唇都隐约发白。   林奉云与今上宋温本是青梅竹马。   当时先帝有三个嫡子,各个惊艳才绝。   宋温只是一介不甚得宠的庶子,向来没有肖想过皇位,他只想当一个浪酒闲茶的闲散王爷。   而林奉云虽出身不高,耐不住宋温喜欢,性子也算和婉贤惠,十四岁那年,宫里便默许了婚事。   但就是因为三个嫡子实在是过于出色,三个人谁也不服谁,最后三方相斗,造福的却是宋温。   矮子里面拔将军,先帝对三个嫡子彻底失望后,便开始提拔宋温。   可他出身不好,根基不稳,朝廷还有先前三位嫡子留下的残余势力。于是,先帝便做主给他重新赐了婚,是出身簪缨世家的苗氏女。   苗氏是百年贵族,家族里不知出过多少任的皇后,先帝为他选择苗家的女人,就是想要扶持宋温上位。   皇命不可违,但是宋温并不喜欢苗氏。   先帝则在知道宋温喜欢林奉云之后,就把林奉云远嫁到了襄州。   林家的官职并不高,又因为皇上暗中的补偿之意,所以林奉云算是高嫁,但是高嫁并无用处,反而让林奉云受尽了欺负。   但因为是皇帝赐婚,她无法和离,蒋家也对于林氏先前的事情知道些许,对她更加磋磨。   直到宋温登基,林氏与出巡的宋温重逢,她才终于脱离苦海。   可就在将要进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姓蒋的孩子,也就是宋善宁。   当时皇帝已经立了苗氏为后,并且苗氏有孕在身,以至于要封她为妃时,不知被言官御史上了多少阻拦的折子。   也正是因为怀孕,林奉云的过往才会被人诟病至今。   因此,襄州的事,是她一生最屈辱、最忌讳的事。   林氏看着这个女儿,唇齿轻颤,扬手,狠狠一巴掌掴到她的脸上,“混账!”   宋善宁一下子被打偏了身子,失力地仰过去,虽有婢女搀扶,但还是磕到了门板上。   她狼狈地跌在一旁,脊背却没弯下半点。   母女俩再度不欢而散,林皇后径直离开。   碧螺扶着宋善宁出了宫,一路都没有抬头。   林氏那一巴掌实在不算轻,没过一会儿,宋善宁整个左脸都肿起来了。   碧螺吩咐车夫加快速度,早些回去上药,可是到了公主府,宋善宁撩开车帘瞧了一眼,却吩咐,“去双陆楼。”   她脸颊还肿着,碧螺哪里放心,还想再劝,宋善宁已经撂下帘子,不再说话。   碧螺伺候她数年,不再劝,吩咐改道双陆楼。   却不想今日来得不巧,陆钰的儿子发了高烧,不在店里,宋善宁便只得一个人自饮自酌。   空荡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连碧螺都被赶了出去。   灼烫的花酿顺着冰凉的唇瓣灌入喉咙,宋善宁仰面倚卧在美人榻上,素丽的宽袖短襟衫腰带有些松垮,露出一大片洁白的锁骨。可她毫无自觉,拱了拱身子,抱着一个绣花小枕,稍有些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凉的酒壶,就这么睡了过去。   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应当是皇帝给她正式赐封号赐府邸的时候,她还在皇帝跟前闹了好一通,天真地问:“父皇是不是讨厌我,想把我赶出去。”   皇帝失笑,双手勒住她的腋下,举在半空荡了一圈,然后将小小的宋善宁团进怀里,“傻姑娘,你永远是父皇的女儿,这里是你的家。”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少住在后宫,反而这座空落落的公主府,她住得一次比一次长。   -   谢谌一踏上三楼的长廊,便看见最深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宋善宁身边的婢女。   看她守在门外,永安公主应当是也在了。   谢谌想到两人在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与酒楼的老板娘好似相熟,或许这里就是她的产业?他心里胡乱的猜测着,想着下一次再不约人在这楼里见面了。   为了不让两人再遇见,他将用膳的时间特意拖长,大约一个时辰后,他才结账离开,不想走出雅间的时候,仍旧看见了碧螺。   只是这回他不是在门前规规矩矩的站着,而是焦急地往里面探去。   应当是宋善宁有什么事。   谢谌并未理会,与荆阳一道离开。   他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也是有正事要办。   与他有约的人已经离开,他也没有必要多留。   可是走下二楼台阶的时候,仿佛听到一阵急切地拍门声,明明知道不可能是三楼的动静传到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   荆阳注意到他的动作,“公子,怎么了?”   迟疑了两息,谢谌吩咐,“你先去牵马,我去去就来。”   纵使一头雾水,荆阳还是应下离开了,   谢谌转身回去。   他与宋善宁相识的事并不多隐秘,今日的行程更是光明正大,若是这位公主殿下真的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最后一定会查到他的头上。   到时候局面定然对他不利,不如现在去瞧一瞧,也省的给自己惹上麻烦。   他这样想着,脚下已经步履不停地上到了三层。   可还没拐进长廊,就看两道踉踉跄跄的身影奔过来,一时来不及躲闪,两方撞了个正着。   喝醉了的宋善宁神思不清,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碧螺身上,歪歪斜斜用不上力,眼下被这么仓皇一撞,身子软绵绵地顺着碧螺的肩膀滑了下去。   碧螺当即伸手去扶。   却有人更快一步,男人长臂展开一勾,美人入怀。   但与上次在蓬船上不同的是,这次的美人,主动且乖。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香气   宋善宁跌进谢谌怀里的那一刻,两个清醒的人都愣住了。   碧螺看着自家主子没骨头似的倒在男人身上,脸色煞白一片,她连忙伸手去接,却被宋善宁使劲推开,然后转头又将眼前的人搂紧了一些。   谢谌僵直不动,少女身上清甜的花酿味道斥满鼻腔,好似一把无形的大锁,将他整个人紧紧覆住。   宋善宁软趴趴地勾在他的肩上,手上因为用不上力,眼看着就要从谢谌身上滑下去,碧螺连忙伸手,虚虚地护在她的身后。   两息之后,谢谌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同时不忘吩咐一旁的碧螺,“跟上。”   -   荆阳到后院牵了马,等在小巷的侧门处,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正要进门去找,却见自家公子怀抱着一个女子走出门来。   那女子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正脸埋在肩膀上,看不清长相。   他一时间怔愣在原处,又看到身后你有人跟了出来,虽然带着帷帽,但是身形异常熟悉。   荆阳握着马缰,说不出话来,谢谌抱着宋善宁,然后朝后面示意了一下,“跟她去取马车。”   碧螺皱眉,“谢公子……”   听到她出声,荆阳立刻认出来,是永安公主的贴身婢女,那自家公子怀里抱着的这位……   荆阳心头大罕,却不敢表现出来。   谢谌抬起袖子盖到宋善宁的脑后,确定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脸,“我跟你一起去。”   他语气冷淡,动作却体贴。   碧螺点头,然后带着两人拐到后院,找到公主府的马车,倚在树根底下乘凉的车夫看着自家殿下这幅样子,吓得连忙蹦起来。   来不及解释太多,碧螺示意他将车帘撩开,然后跳上马车,在里面接着宋善宁。   谢谌手肘往外推了一下,然后单膝跪在车辕上,先把宋善宁的双腿往里送,再托住她的脊背,想要将她的上半身也送进去。   熟睡的宋善宁难受地哼唧了一下,人是进去了,手却拉着不松开。   谢谌往外退,袖口一顿,他被人拉扯得正紧。   想要伸手拂开,她却抓得更紧,嘴里还呢喃着不知在说什么。   谢谌没办法,倾身去听她在说什么——   那浸润过清酒的唇瓣亮若玫瑰花瓣,轻启之间,怯生生地吐出一句,“爹……”   谢谌:“……”   而另一边,扶着宋善宁上半身的碧螺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谌眉宇间的那点宽容和耐心转瞬之间燃烧殆尽,手上用力,想将她拉扯的手指直接掰开。   不想半醉半醒的宋善宁再度贴上来,她跪坐在地上,大胆地搂住眼前人的手臂,好似痴情的少女,实际上吐出来的话却是,“爹……别不要我。”   这回的声音放大许多,在场四个人全都听清楚了。   荆阳和车夫齐齐瞪大眼睛,又齐齐垂下头,当自己是个没耳朵的木头。   谢谌一股气憋在心口,发泄也不是,纵容却不甘。   可下一刻,一串晶莹的水珠顺着少女洁白的脸颊滑落,最后滴在谢谌的袖口,洇开一小片水迹,一颗接着一颗,打湿了厚实的布料。   碧螺实在不忍,小声求道:“谢公子,您能不能送佛送到西?”   拒绝的话梗在心口,谢谌沉默地应下,一道上了马车。   荆阳则牵着两匹马先行打道回府了。   车帘撂下,截出一方闭塞的空间,宋善宁终于变乖,不再闹着要抱他,只有手指勾着人家袖子。   碧螺松一口气,想要扶她起来,可她不愿意坐到软座上,抓着车帘垂下的流苏不动,没办法,碧螺只能陪她坐在地上,背贴着软座,让宋善宁能够靠在自己身上。   谢谌的袖子还被抓着,不能离得太远,但也不会坐在地上。他坐到两人对面的软座上,一手垂着,一手撑着额头,杵在小桌上闭目养神。   他最近几日都没有睡好,周围也安静下来,意识一半清醒一半昏沉,可他不想把醒来,想要放纵自己继续睡下去。   但很快,他便被迫清醒——   因为宋善宁又开始不老实了。   手上动作倒是乖巧,却开始闭着眼睛小声呢喃,声音很小,却娇滴滴得叫人心烦,好似一捧沉在春水里的桃花瓣,随便捡起一片,都透着柔媚潋滟。   谢谌的长眉暗暗压了压,撑着额头的手指松开了些许,坚硬的骨节抵在太阳穴,让他神思愈加清明。   碧螺其实也有些不自在,她偷偷抬眼打量谢谌,发现他始终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单手环着自家公主,轻拍她的背,想让她安静下来。   谢谌垂着眼睛,视线透过羽睫,避无可避地落到宋善宁身上。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宋善宁,语气动作都像个小孩子,此时安静的伏在婢女身上,好似一只轻巧的狸猫。   可她的身段又纤长高挑,上半身伏着,长腿依坐在地上,弱柳细腰娇柔,被腰带勾勒出清晰的弧线。   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谢谌忽然感觉很热,原本不算浓郁的花酿香气好像就在那一瞬间斥满了整间马车。   好在马车终于到了公主府,宋善宁被扶下马车,碧螺招呼人带谢谌去小厅稍坐,请他喝一杯茶再走。   谢谌并未答应,冷淡地拒绝离开。   直到出了公主府,脚下步子才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只怕再晚一步,他就要被人看穿那勉强才维持住的体面。 第21章 惊鸿   谢谌这些年引以为傲的忍耐力仿佛在那一刻崩塌,纵马回程,一路上都很不平静。   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荆阳备水沐浴,神色冷淡,且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羞恼,荆阳见他这幅模样,还以为是因为公主殿下拽他的袖子,自家主子才会心情不佳。   他连忙命人备水,谢谌褪衣没入浴桶,将伺候的人全部屏退,又自己拎桶添了一通凉水,总算是把心里的那点燥热浇灭了。   他倚靠着桶壁,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脑子里却不由克制地想到了今日的宋善宁。   娇俏、明艳之下,另有一份博人怜惜的楚楚动人。   往日强撑的高高在上在顷刻之间完全崩塌,谢谌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想到了两年前的一个冬日。   当时临近年关,他被勒令陪同谢诠到廷安侯府的庄子上检查他们送来的年货,可两人刚上街,马车就被拦下。   长街上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然后又很快寂静下来,银甲长戟的禁军拦在道路两侧,两架装扮华丽的马车慢悠悠驶出长街,看样子是要往城门的方向去。   能出动禁军,想也知道不会是普通人,谢诠被拦在小巷子里,却还不安分地往前面看去,直到内监尖利的通传一声一声穿过人群。   “皇后娘娘驾到——永安公主驾到——”   “避——跪——”   谢谌跪在谢诠的身后,一阵凌冽的风传来,卷着枯叶刮到脸上,他抬手拂去,无意间一抬眼,正看到后面的那架马车的窗子悄悄撩开一点缝隙。   穿戴暗青色大袖礼服的年轻少女探出半张脸,轻纱盖住下半张脸,一眼看去,最明显的是额间贴的是墨色的扇状花钿,大约是为了映衬妆容的素净。   可即便如此,那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是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眼尾上挑,明媚与潋滟藏在其中。   也不知是看到什么,她好像笑了一下,原本深邃勾人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霎时透出少女独有的灵动青涩来。   额角垂着一缕珠冠衔下的碎玉流苏,恰到好处的添上金枝玉叶的矜贵。   那一双眼,谢谌记了太多年,以至于双陆楼里,她急匆匆地闯进来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可也正是如此,他才会之后几次都避免与宋善宁过于紧密的往来。   他仿佛生来便不讨人喜欢,不止是兄弟姊妹,就连生养他的父母都对他带着莫名的嫌恶,这十几年来浑浑噩噩,若不是当初幸运地遇上窦承和织锦,恐怕这世上已经没有他的名字。   洗完之后,谢谌擦干身子,披着单薄的寝衣躺上床,白日里甚是疲惫,这会儿却睡不着,他睁眼看着帐顶,那上面挂着四五个不同颜色的香囊。   他摘下一个握在手中,放在鼻尖轻嗅,能闻到清苦的草香味,这味道他闻了十多年,能让他安心。   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一抹笑,谢谌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拆开一个,把草药沫倒出来包进绢帕里,果然看到最里面绣着他的名字。   谢谌。   长指拂过,谢谌神色微动。   据他所知,织锦应当是不识字的,但是这些年为了他的失眠之症,跟着学了医术,渐渐的,一些常见的字也都认识了。   但是“谌”字并非常用字,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勾线处有细微的,没有盖住的针脚,多半是绣错之后,又重新拆开再缝的。   如此用心,亲生母子也不过如此。   这些年来,窦承夫妻俩对于他的态度越发让他起疑,就算有缘,但是对待一个外人的儿子,有必要这般用心付出么?   谢谌早便曾猜测过,或许,他并不是董氏所生,而是织锦和窦承的私生子。   但他的长相却和他们并无半点相似之处,也曾旁敲侧击,但是窦承和织锦都未曾承认过什么。   如今窦承已经官拜二品,是天子宠臣,手握禁军。   上无父母,下无妻小,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窦承忌讳,若他真是窦家的私生子,也早该承认了。   而廷安侯府也不会任由他再这般和窦府来往。   不是私生子,那么会是什么?   谢谌陷入死局,握着一片香囊,沉沉地陷入了梦境。   梦里,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被一个女人抱着,在漆黑的雪地里奔跑,身后隐约有火光传来,还有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他还那么小,却仿佛有意识一般,想要往回看。   一个身着暗红翟衣的年轻妇人被烈焰灼烧着,半边身子都火苗吞灭,端庄的面上勾起一抹轻松的,解脱的笑。   谢谌不知道这个女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心口却是撕裂般的疼痛,他疯了一般,想要往回跑,将她救出来,最后却只抓到一片破碎的一角。   青底金边,上面绣着庄重的凤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比较短,为了断章,明天会很长。 第22章 竹马   惠国公府,钱兴为自己的院子里。   钱兴为仰面靠在软枕上,正在闭目养神,貌美的婢女跪坐在他的腿边,正帮他捶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门外敲门声响,“世子。”   钱兴为拧眉,听出是他的贴身小厮,懒洋洋地唤了一声,“进来。”   高权走进来, “世子,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   一听这话,钱兴为立刻坐起身,双眸微眯,问:“知道在哪了?”   高权点点头,钱兴为抬腿在婢女身上踢了一脚,“你先下去。”   婢女垂头滚下去,高权走过去将门关上,谨慎地往外看了一圈,才回来禀报道:“世子,属下查到,纭娘死前,曾到宁阳长公主府上献唱,与她交好的颂香又和公主府里的一名乐伎关系亲近,后来纭娘死后,那乐伎也曾出现过。如今咱们将这燕京城查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找到那孩子,所以属下想着,会不会是在咱们查不到的地方。”   钱兴为沉吟道:“你说,那孩子被藏在公主府里?”   高权道:“宁阳长公主身份贵重,平日又不怎么露面,深居简出的,甚少有人会注意到她,那公主府那么大,若是得宠的婢女乐伎带个孩子进去,也不是难事。”   钱兴为道:“的确。”   他想了想,说:“不过,还是谨慎些,宁阳长公主倒是不算什么,可万一被她知道些什么进宫告诉了陛下,这件事可就难办了。”   “是。”高权心里有数,“属下会找几个人混进去查探,若是真有异,再来找主子汇报。”   钱兴为却是拦了一下,“若真找到,不必禀我,直接杀死。”   他的命令阴狠,语气却是云淡风轻,仿佛下令杀死的只是一只蚂蚁虫子,而非自己的亲生骨肉。   纵使高权早已习惯自家主子的阴狠,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在钱兴为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显露半分,诺诺应下,又想起一事,“世子,属下总觉得好像有另一波人也在探查这事似的。”   “另一波人?”钱兴为轻捻着食指,眼底有隐约的戾色。   高权答:“具体是谁属下也没能完全查到,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知道什么内幕,属下派人监视着所有与纭娘关系相近的人,这半个月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见过几次陌生人。”   已经半个月了……   钱兴为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昨日宋善宁对他的态度,“永安公主那边如何?”   高权答:“昨日进宫后,公主殿下好像和皇后娘娘吵起来了,出宫后也没有回公主府,先去了一趟双陆楼。”   钱兴为心里有了计较,“继续派人盯紧永安公主,但有异常,速来禀报。”   “是。”   -   宋善宁是第一次喝醉,这一醉就醉了一整夜,等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晨起。   嗓子灼烧干哑,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想起身给自己倒杯水喝。   不想刚刚撩起帷幔,就看见倚坐在床前的碧螺,“殿下,您醒了?”   宋善宁有些奇怪地点点头,她平日睡觉轻,所以没有婢女在床头守夜,都是在另一侧的隔间待诏,这次怎么守起夜来了。   碧螺麻利起身给她倒水,看出她的疑惑,有些无奈地问:“殿下,昨晚的事,您真的都忘了?”   宋善宁捶捶太阳穴,除了稍显酸痛之外,想不起任何关于昨天的事。   碧螺命人送水和帕子进来,想要先给她洗漱,但是宋善宁总觉得身上还黏连着酒气,便让人去烧水,预备沐浴。   等着的这会儿,碧螺给她将昨晚的事,“殿下,您昨晚上,就那般拉着奴婢和碧螺的手不放,脾性好像也变成了小孩子,偏要吃酸果子,银梭给您拿回来了,您又不吃了,闹腾了几个时辰,最后拉着奴婢的胳膊睡过去了。”   竟是这样……宋善宁不由得捂住了双颊。   小脸埋在掌心里逃避,却又忍不住好奇,“我是去双陆楼了么,要不怎么会喝醉了呢?”   碧螺没想到她连这个都不记得了,犹豫了一会儿,问:“昨天的事,殿下都忘了?”   宋善宁闷声道:“我就记得我出宫之后,好像是去了什么地方喝酒,然后又遇到了什么人?好像,好像是个男人?”   她的记忆模模糊糊的,胡乱猜测道:“难不成我是在宫里喝醉的?是在父皇跟前?”   能出现在她记忆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好像也不剩别人了。   宋善宁一边羞窘,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好在是父皇,他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的。   然后就听到碧螺甚为不忍心的实话,“殿下,您不是在宫里喝醉的,而是在双陆楼。那男人也不是陛下,而是,谢谌。”   谢谌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被说出来,便宛如晴天霹雳砸到头顶一般。   宋善宁傻傻地愣住,神色甚是茫然,“谢谌……怎么会遇上他?”   想到昨日自家公主抱着人家袖子不放的样子,碧螺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宋善宁瞧出她的欲言又止,咬了咬牙,狠心道:“说吧,无论什么,都照实说给我听。”   碧螺长叹一声,将昨日出宫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完完整整地说给宋善宁听。   原本只是脸颊绯红,这下子,连耳廓都染上了灼烫的温度。   她竟然把谢谌当成了父皇,抱着撒娇……这还让她怎么见人。   宋善宁难堪地说不话来,好在这时有人进来,说是热水已经备好,可以沐浴了。   她便挥退婢女,起身到浴房沐浴。   房门紧紧闭上,十六扇的落地屏风隔绝了所有声音,宋善宁宽衣解带,沉入浴桶,半张脸都藏起来,绯红的双颊掩在氤氲雾气之中。   周边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宋善宁侧着身子,用脸颊贴着略显冰凉的桶壁,终于降了些温度。   碧螺方才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您当时醉得没什么意识了,直接撞到了谢公子的身上,碧螺说,是谢公子将您抱上马车的。”   “当时没办法,奴婢就让谢公子一并上了马车。”   “路上的时候,您似乎把谢公子当成陛下了,拉着他的袖子不放,碧螺说,您还直接抱住了他的胳膊。”   “您一路拉着谢公子的袖子。”   ……   降下来的温度再度烧上去,宋善宁神思飘远,忍不住想象碧螺说得画面。   许久之后,内心的羞涩之感稍稍退却,她也算是勉强能面对自己醉酒之后对着谢谌撒娇的事实。   浴桶里的水都放凉了,宋善宁随便捡了一条宽大的巾帕裹住湿漉漉的身子,同时唤了人进来为她擦头发。   碧螺拿着篦子和玫瑰水进来,为她擦干、梳拢一头乌云般的墨发。   宋善宁坐在妆台前,舒适地眯了眯眼睛,小猫似的蜷了蜷小腿。   碧螺问:“殿下,您头还痛不痛?”   宋善宁揉了揉眉心,“头倒是不痛,就是有些饿了。”   碧螺笑着道:“已经预备好早膳了,都是您爱吃的。”   宋善宁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篦子沾着玫瑰水,梳上半湿的长发,不大的房间里沁满浓郁芬芳的玫瑰香气,宋善宁揉了揉耳根,忽地问:“碧螺,昨日谢谌送我回府之后,有没有说什么?”   碧螺不妨她会这么问,愣了愣,回想道:“谢公子什么都没说,奴婢请他坐下喝茶再走,他也没应,很快就离开了。”   “很快离开?”宋善宁问,“那他表情如何?”   碧螺诚实回答:“没什么表情,冰块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宋善宁的一颗心猛地坠了下来,原本期待的情绪也都消失不见,只剩满心的懵然不可置信。   碧螺瞧着宋善宁宋善宁的脸色不对,连忙问:“殿下,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宋善宁回过神来,勉强勾出一抹笑,“没事。”   心下却冰凉一片。   听着碧螺的叙述,昨日在马车上时,她深醉时,神思不清地扑在他身上,那么与谢谌之间的动作定然是暧昧至极才对。   如此情况之下,这男人却没有半分的动摇。   举手投足之间规矩刻板也便罢了,神色也挑不出什么错。   除了能说明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君子之外,也只能证明,他对自己,当真是没有半点男女之间的旖旎心思。   这段日子一来的主动撩拨,忽然成了一个笑话。   她这般主动、努力,却不能撬动他的心半点。   第一次,她心里有了动摇,若是日后真的和这样一个冰块似的男人成亲,真的能安稳余生么?   她当时挑中谢谌,不止是因为与她相识的年轻公子寥寥无几,而是谢谌本身,也与她心里的条件很是合适。   样貌出众、性格端方守礼。   最重要的,是他不高的出身,日后就算生出什么意外,她也不必惧怕夫家会只手遮天。   但是现在,她对谢谌了解欲深,她甚至觉得,谢谌会当成拒绝皇帝的赐婚。   碧螺为她挽好发,出门的常服在外面屏风上搭着,她问:“殿下,您今日出门么?”   乱糟糟的思绪被强行收起,宋善宁恍然回神,恹恹道:“不想出去了。”   之后一连五天,宋善宁都没有出门,碧螺和银梭都能瞧出她情绪不对,但都不敢劝,只怕是那天的酒劲还没过去。   直到第七日,宋彦成的小厮递来帖子,说是康平王邀她小聚,地址很陌生,宋善宁从未听说过,但看见小厮手里的腰牌,还是命人准备马车。   将近一个时辰后,宋善宁到了目的地,她穿着一身素简的男装,带着帷帽,走在巷子里不怎么惹人注意。   一件不起眼的小店,宋彦成坐在凭窗处朝她招手,“善善。”   宋善宁连忙上楼,小店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宋彦成还保持着往外看的姿态,宋善宁也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往外看。   “彦成哥哥。”周边还有人,宋善宁压着声音唤他,“你在看什么?”   宋彦成点点远处,“你瞧瞧,这是哪?”   宋善宁凝神去看,能隐约看见高大的楼阁亭台,再看这高大的围墙,应当是什么皇家园林的后门,可是左右环视一周,却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她摇摇头,问:“这是?”   宋彦成朝她招招手,宋善宁附耳过去,听到很轻的几个字,“宁阳长公主府。”   宁阳长公主?   任是听到答案,宋善宁也要反应一会。   宁阳长公主宋梧,今上的亲妹妹,是先帝乔妃所生。   乔妃出身武将世家,在朝中地位不高,但为人年轻活泼,先帝晚年时,很是宠爱乔妃,她共生了一儿两女,最后只剩宁阳长公主这一个女儿,因此小时候,最得先帝宠爱。   只可惜没多久后,乔妃的兄长就被卷入太子谋逆案,乔妃为兄求情被拒,自戕而死,宁阳长公主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直到后来先帝驾崩,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之后今上登基,这个本就没有什么感情的妹妹被打发出宫,随便选了一处偏远的宅子赏赐给她。   再后来,她到了出阁的年纪,林皇后曾亲自为她挑选驸马,只可惜选中了两个都在婚前夭折,民间便传这位长公主殿下天煞孤星,她也开始深居简出,再也不出现于人前。   如今她已经年逾三十,仍未婚配。   自从宋善宁长大有了记忆之后,她还没有见过这位姑姑。   分明是个真正的金枝玉叶,却落得如此唏嘘境地。   宋善宁无声地感叹一声,却不知道宋彦成为什么要约她来这。   看到他疑惑的目光,宋彦成说:“你还记得纭娘的孩子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这座公主府里。”   宋善宁一愣,“怎么会在这?”   宋彦成道:“有一个与纭娘相好的女子是公主府的乐伎,名卉娘。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娘和宁阳公主有些交情,这几日佯装家里要办宴会,往公主府借了几个乐伎,明里暗里打听了一下这个卉娘,都说她不对劲。”   宋善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宋彦成那一侧,与他并肩,轻声问:“怎么不对劲?”   宋彦成说:“都说这位卉娘云英未嫁,却好像有了孩子。”   听到“孩子”,宋善宁便知道宋彦成定然是握到了什么证据,眸光倏地一亮,她问:“那这卉娘现在在何处?”   宋彦成这回没答,只摇了摇头,然后又往巷子口指了指,“你看那里。 ”   宋善宁瞧过去,发现那里支着两个简陋的馄饨摊,偶尔有行人路过,吃完就走,没什么异样。   可她却注意到那负责生火的老板娘,对着的方向正是宁阳公主府的角门。   她忍不住瞪大眼睛,“那是……”   宋彦成道:“是,钱兴为也查过来了。”   原本松落几分的心脏再度被揪起来,若是真的让钱兴为先找到卉娘和孩子的话,没准就会被杀人灭口,之后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而她在父皇母后跟前,又只剩空口无凭。   她心头烦乱,多想直接冲进去把人绑回来,却又不能打草惊蛇。   她并不想让钱兴为知道。   正想着,宋彦成又开口了,这次语气更沉,似乎有些犹疑,“还有就是,我总觉得咱们这位宁阳姑姑不简单,她的府里,好似藏着什么秘密。”   宋善宁一愣。   但是宋彦成也不能完全确定,只说再给他时间查一查。   宋善宁听出来,这是与朝局相关,她不好插手,但答应下次进宫,会旁敲侧击地提醒皇帝。   不多久,暮色洒满街道,拢出一方安逸的黄昏。   两人一道用了膳,各自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其实两人府邸离得不远,但是为了不引人瞩目,一出巷子口就分开了。   拐上繁闹的长街,有阵阵酸甜香味扑鼻,撩开车帘一瞧,原来是一间专卖是酸梅汤和山楂糕的铺子。   宋善宁这几日胃口都不大好,方才也没有吃多少东西,这会儿忽然有些饿了,便让人停下马车,去买一些来。   马车就这样停到路边,宋善宁与碧螺下车,忽然一阵乌泱泱的马蹄声响,有十几个人在前面开路,跟着是一辆疾驰的骏马飞驰而来,所过之处尘烟尽起。   这时,宋善宁正好拎着食盒出来,立在马车旁,不想那一碗冰凉的酸梅汤就这样被尘土泼了个正着。   手里的吃食没有盖住,一下子变得灰蒙蒙,手上也全是尘土。   跟着一阵勒马,好像是方才穿行而过的那人忽然停下,身下的宝马打了个响鼻,声音之大,吓得宋善宁险些把盒子掀翻。   她心里不悦,但她不会在街上发脾气,只得沉沉吐出一口气,可是胃口也被一并搅没了。   碧螺看她脸色难看,连忙问:“殿下,要不去买点别的吃食?反正时辰还早,咱们还能在街上逛一逛。”   宋善宁摇了摇头,没什么心情,正要上马车,却见远处有一着银铠的年轻男人朝她大步走来,她微蹙起秀眉,朝那人的方向看过去。   先是看清他专属禁军的银铠,再是高大的身材和两条长腿,再往上,是一张俊俏的脸,俊眉星目,薄唇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宋善宁遮面的帷帽方才撩上去了一半,此时露着半张脸,仰面与他对视。   四目相触,有短暂的交接。   宋善宁微怔之下,对方先开口,“果然是你。”   见她不说话,他挑了挑眉,添上些不悦,“三年未见,就不认识我了。”   语气不甚客气,宋善宁却回过神来。   眼看着这人还要再开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旁边的僻静处来。   等到周围只剩碧螺一人时,她才松口气,跟着上下打量面前这男人片刻,终于叫出他的名字,“楚恒略。”   楚恒略任由她打量,语气不大高兴的样子,“还以为公主殿下贵人事忙,早不记得臣了。”   宋善宁听他这语气,忍不住抿唇一笑,小声道:“三年了,还记恨我呢?”   楚恒略矜贵地哼了一声。   宋善宁想到方才那阵势,给他看自己手里的食盒,告状似的,说:“你看,都是你方才骑马骑得太快,我刚买的山楂糕都不能吃了,是不是我父皇答应封赏你,所以你回城都这般招摇。”   看她转移话题,楚恒略瞪了她一眼,但还真被猜对了,他的确要进宫面圣。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楚恒略不能再多留,只说过几日会去找她,然后便扬长而去。   宋善宁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与碧螺一道回马车上了。   路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宋善宁今日又是坐的普通马车,没人给他让路,走走停停,路上堪堪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回府更衣之后,碧螺端上来一个食盒,看上去有些眼熟。   宋善宁好奇地打开,却见里面放着两叠切好的山楂糕,和一碗冰凉的酸梅汤。   但却是干净的。   她疑惑地抬眼,碧螺说:“刚有人松来的,您猜猜是谁?”   都这么问了,宋善宁很快猜到,“楚恒略?”   碧螺点头,一边把糕点拿出来摆在桌上,一面忍不住道:“楚公子离京三年,当真是变化很大,奴婢记得,他从前可没有这么体贴的。”   楚恒略是晋国公府世子,先帝的和妃,也就是是今上早逝的母妃,就出自楚家。   若真论起来,他算是宋善宁的表哥。两人自幼相识,年纪相仿,算是一起长大。   少时楚恒略顽劣,常捉弄宋善宁,所以她很讨厌这位表哥,后来有一次,宋善宁被几个小郡王联合起来欺负,是楚恒略帮他出头。   自那之后,两人便亲近起来。   在宋善宁心中,楚恒略和宋彦成并无两样,都是真心待她的兄长。   三年前,楚恒略不知为何惹怒了皇帝,任谁如何求情都没法,被打发出了京,到偏僻的益州任监军。   他是文臣公子哥,哪里做的了这等差事,当时大家都猜测,这位楚世子八成是要死在益州,晋国公府在京中的地方也日渐式微。   不想一年之后,他竟真的剿了益州山匪立下大功,重得圣心。   如今三年任期满,回京得赏。   今日宋善宁瞧他,确实比先前成熟稳重许多,身形虽瘦,却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还记得他当时离京时,一片寥落,林皇后知道他们交好,将她锁在后宫不许出去,只怕会说错什么触怒皇帝。   也怪不得他气了三年。   宋善宁轻笑一声,心思倏地一转,楚恒略离京这些年在军营里待着,定然认识许多年轻公子,军营中人出身也不会太高。   若是谢谌那边真的行不通,或许可以找楚恒略帮忙。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帮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退避   没有宋善宁的叨扰,谢谌的日子好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晨起出门跑马,下午在书铺看书,时不时往窦府去看望窦承和织锦,平静而安逸。   只是偶尔路过双陆楼时,会忍不住抬头瞧那张扬的欢门。   荆阳跟在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谢谌便先收回目光,淡淡地问一句,“看什么?”   荆阳次次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闷闷地挥手,把心内的八卦都咽回肚子里去。   这日,是织锦的生辰,谢谌天未亮便起床更衣,想要早些到窦府,陪着织锦一道用一碗长寿面。   不想一出院子,先碰上董氏和他弟弟董海,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正是要往谢谌的院子来。   谢谌神色淡淡,唤一声,“姨娘,舅舅。”   董海平日里便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衣食住行全依仗着姐姐的救济,但是董氏这些年在侯府地位不比从前,时常捉襟见肘,便都要靠谢谌拿自己的月钱填补。   谢谌若是不耐烦,稍稍劝诫两句,董氏便会在谢谌跟前一通哭天抹泪,直说自己当时生下他受了多少苦,等拿到银子,又变脸似的恢复如常。   他也曾想过,不再给董氏掏银子,却又害怕自己的猜测全部是假,若他真是董氏所出,那该如何?   就在这一年有一年的纠结中,谢谌不知给她填补了多少银两。   眼下看这董海眼底发乌,一眼便知是在哪个烟柳巷子眠花宿柳来着,要不然就是赌了一宿的钱。   谢谌厌恶地蹙眉。   果然,董海偷偷搡一搡董氏的胳膊,董氏走过来,正好拦在谢谌跟前,“阿谌,你这时要去何处?怎么这么一大早便要出去,可曾用过早膳不曾,正好你舅舅来了,不若去阿娘的院子里一起吃罢,咱们一家子多久没有团聚过了。”   团聚?   谢谌早年总爱去董氏的院子,可她只想着争宠,常把他往外推,后来长大,谢谌再也没有主动去过她的院子。   谢谌不理会她的刻意亲近,道:“我去窦府,今日是锦姨的生辰。”   说完便看到董氏不悦的神色,又补充一句,“既然舅舅来了,姨娘还是先陪舅舅,吃食管够,用来嫖.妓的银子却是没有,姨娘死心吧。”   这话说得直白,董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顾不得是在廷安侯府的院子里,当场拂袖而去。   谢谌眼见他恼羞成怒的背影,眉毛都没动一下。   董氏见自己弟弟被气走,捏着帕子的手指都在颤,她怒道:“谢谌,你当真以为自己巴上了窦将军就能青云直上了?别忘了,你姓谢!我和你舅舅才是你的亲人!难不成,你还想不认我们?!”   谢谌居高临下地睨着董氏,眸光幽暗,极具压迫性。   董氏扛不住这如利刃般的视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又梗着脖子,全身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骂他不孝。   谢谌疲惫地闭了闭眼,“姨娘,我姓什么,你应该最清楚。”   他连装都不想再装下去了,说完这话,抬步就走,把董氏一个人撇在了小路上。   而董氏眼里的满脸惊疑惶恐,他也全然没有见到。   董氏忍不住捏紧身边婢女的手,长长的指甲嵌进皮肉里,婢女痛得眼睛通红,却还要尽心安抚,“姨娘,您没事吧?”   董氏仓惶道:“他,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婢女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姨娘多心了,少爷本就不姓窦。”   的确,他不姓窦。   董氏曾悄悄见过窦承和织锦的。   她想到谢谌方才的冷言冷语,多半是对董海厌烦才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她自己多心了而已。   -   谢谌快步离开廷安侯府,避难似的上了马,一路飞驰,想尽早到窦府寻一份平静安稳。   却没想到今日的窦府也不安宁,只有织锦一个人在小厅坐着,手边摆着几碟谢谌爱吃的点心,一看便是在等他。   谢谌将礼物递过去,“锦姨,生辰快乐。”   织锦伸手接过,摸着侧脸,笑道:“又老了一岁罢了。”   谢谌坐到她的身边,问:“师父呢?”   他们夫妻两人向来恩爱,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织锦朝后院指了指,“宫里来人了。”   谢谌很有分寸地不多打听,陪着织锦一道用早膳,长寿面已经煮好,只等着中午三人上桌之后端过来,可午膳时间都要过去,仍是不见窦承的人影。   织锦招来婢女,“去瞧瞧怎么回事。”   婢女应下,正要去,谢谌起身道:“锦姨,我去看看吧。”   织锦稍愣,谢谌已经往后院的校场去了。   皇帝对窦承一向器重,命他教导皇子也是人之常情,可走近校场,听到的却不知比试的声音。   窦承半跪在地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包扎手臂,看上去甚不愉快。   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宜靠近。   谢谌脚步一顿,想要暂避,却已经被校场里面的少年捕捉到身影。   骄矜的命令声传来,“谁在那站着?给孤滚进来!”   谢谌还未反应,跪在地上的窦承先开了口,“太子殿下,那是臣的义子,想必是来看望臣的,他是粗莽之人,只怕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   “粗莽之人?”太子瞥一眼自己的右手,冷哼一声,“窦将军功夫如此高超,相必你的义子也不会差,反正孤是不敢再和窦将军交手了,正好他来了,让他陪我比划。”   说话间,谢谌已经走进校场,朝宋彦文下跪行礼,“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窦承忍不住错眼看他,咬牙道:“殿下,是臣过失,误伤了您,别为难他。”   宋彦文高坐在台上,身后有人掌扇,有人打伞,一身锦袍也不像来练武的。   他是帝后独子,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又骄矜聪慧,到哪都是被朝臣捧着的。若不是父皇非要让他习武,怎么会来受这苦。   他打小金尊玉贵,风吹日晒都少有,如今却被窦承一枪划开袖子,胳膊上一道青紫。   心里忿忿不平,不敢对着窦承撒气,正好他这义子撞上来,看窦承的态度,好似还挺上心的。   他冷哼一声,也不叫谢谌起来,只高傲地盯住窦承,质问:“窦将军,你当孤是什么人,随便练练罢了。”   说着,他往后一靠,命令,“窦将军的义子想必功夫不会太差,不如先比划比划,让孤开开眼?”   时至正午,阳光最是毒辣。   谢谌在那跪了半晌,已然生出一脖颈子的汗,这会儿却要到大太阳下比划拳脚。   对方是太子,他拒绝不得。   窦承明显面色不虞,两条剑眉拧成一股结,想要说什么,谢谌却已经躬身答应,“是。”   他一进这校场便察觉到气氛有异,师父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对于娇贵的太子殿下定然看不上,就算碍于皇上的命令,举手投足之间定然也有别样的情绪。   眼下太子已然不悦,若是师父再因为自己得罪殿下,只怕皇帝那边也不会轻易放过。   谢谌给窦承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跟着走到一旁的武器架上,随便拿了一把木剑在手,深揖之后,剑身刺破热气,波荡而出。   知道太子一定是存了一较高低的心思,谢谌这一套剑招只使出六成力,衔接之处故意凝滞,让人能够很容易抓住破绽。   窦承垂手立在太子的跟前,一腔怒意掺杂着酸楚,强行被压到心底,掌心握着剑,因为太过用力,虎口被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剐蹭出一道血口子。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进来,先见过太子,然后跪伏在窦承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窦承一怔,掌心的力度却轻轻松了些许。   太子并不在乎他们在干什么,他立在高台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底下的谢谌,虽然对方招式时有凝断,可那一挥一次之间都能瞧出功夫。   他不擅武艺,却自幼见过太多的高手,一眼就能瞧出他的功夫不差。   可那又怎样。   他抬手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朝身边一摊手,护卫递上宝剑,抽剑离鞘,他抬手便往谢谌的胳膊上刺去。   以牙还牙,总不是他不宽仁。   轻薄的剑刃刺来,谢谌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但木剑终究抵不过削铁如泥的宝剑,他往后踉跄半步,剑尖刮破他的袖口,破碎的布料片片落在地上。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连串的疾步声,“宋彦文!”   是女子的疾斥声,隔着茵茵树丛,从校场外面传来,“宋彦文,住手!”   那声音这般熟悉,谢谌本来只想被太子划一下,让他尽快消气。   这回却忍不住分神,手腕忘记躲避,剑尖不受控制地划过来,洒下一连串的血珠。   他转身去看,只见宋善宁一身素雅的短衫长裙立在不远处,明艳的眉宇间难掩怒意。   宋彦文也回过神,看见宋善宁的那一刻,桃花眼霎时睁大,怎么也没想到一般,愣愣地唤她,“姐?”   宋善宁抹一把额前的薄汗,沉沉吐出一口气,走上前,视线在宋彦文和谢谌之间逡巡,在触到那滴血的剑尖时,倏地变冷。   窦承先回过神来,上前行礼,“参见永安公主。”   周边的扈从也都反应过来,无论是太子身边的,还是窦府的,齐齐跪到一片。   宋善宁未曾理会,她走到谢谌的跟前,一眼便瞧见他受伤的手腕,想伸手直接看他的伤口,可在人群之间,她不能让人知道两人一早相识。   只得摆出疏离的语气,问:“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谢谌收回目光,淡淡地点头,然后跟着下跪行礼,“草民参见永安公主。”   两人相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行此大礼。   宋善宁揉了揉眉心,吩咐身边的碧螺,“先带这位公子去上药。”   立刻有机灵的窦家小厮上前引路,带着两人往校场旁边的厢房去包扎上药。   跟着又遣散满院子的护卫,偌大的校场只剩宋善宁、宋彦文和窦承。   宋彦文立在一旁,皱眉看着宋善宁条理分明地下命令,眼底分明已有不悦,但当着外人的面,他并未驳自己姐姐的面子。   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宋善宁为何会来。   宋善宁没看他,对窦承满怀歉意的福了福身,“不请自来,窦将军莫怪。”   “公主说笑了。”窦承答。   他实际也没想到会是宋善宁来,方才不小心碰上太子的时候,便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便先命人进宫请罪,想着无论是帝后谁下了旨意,都能先将这尊金佛请走。   却没想到,来的不是口谕,而是这位公主殿下。   窦承先认错,“是臣不知分寸,不小心碰伤了太子殿下,劳烦殿下亲自前来,臣明日自会到御前领罪。”   今日本是进宫请安的日子,宋善宁正在帝后跟前陪着,就见一个老太监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太子殿下在窦承府中受了伤。   皇后当即便红了眼圈,却不好出宫到臣下府中,便命宋善宁亲自来接。   宋善宁到底也是担心弟弟的,并未拒绝,却不想到了窦府,只看见自己弟弟居高临下地拿剑刺人,自己身上,却是没有半点伤口。   宋善宁温声道:“窦将军严师高徒,是彦文娇气。”   她朝宋彦文招手,“彦文。”   宋彦文走过去,便听宋善宁接着道:“你与窦将军是君臣,也是师徒,你是晚辈,不能对长辈无礼,今日在人家府里大闹一场,哪里还有太子的气度。”   见窦承侧过身去避嫌,宋善宁却不能让自己弟弟真的失了臣子敬畏,她拍拍他的手背,道:“先给窦将军道歉。”   宋彦文瞪大眼睛,这天下,哪有君上给臣下道歉的道理?   宋善宁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彦文!”   她语气不悦,宋彦文同样憋着一股气,他冷哼道:“他窦承瞧不上本太子,我又何必巴结?”   被午时骄阳暴晒过后,烦躁怒意更是藏不住,宋彦文自小到大不知道什么叫做“赔礼道歉”,这回看宋善宁对窦承如此态度和缓,更生出一丝莫名的丢脸来。   他忍不住对着宋善宁撒气,“孤不要你来假好心!”   说着跑开。   宋善宁没能拉住他,无奈地摇摇头,自己亲自对着窦承福了福身,“太子尚且年幼,窦将军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今日在贵府胡闹,本宫代他道歉。”   说着,又想到受伤的谢谌,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位受伤的公子……”   窦承道:“他是臣的义子。”   宋善宁点点头,“本宫自会命人送为他去药材。”   窦承道:“公主好意,臣替小儿心领了。”   “窦将军好气度。”宋善宁笑了笑,又忍不住为宋彦文说话,“太子只是脾气急躁了些,对于将军还是十分敬重的,今日事今日闭,还望将军也忘了罢。”   窦承自然不会反驳,“是,臣明白。”   听到他答应,宋善宁总算松了口气。   估摸着宋彦文都要跑远了,她告辞离开,转出校场之后脚步加快,一路去追宋彦文。   本以为他已经出府,却没想到刚行到小花园,宋善宁走上去,看他这幅不高兴的模样,甚是无奈地说:“彦文,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   宋彦文冷哼一声,“这就是不懂事了?”   她看着弟弟矜傲的神情,有些头疼地问:“你可知道这窦承在武将之中是何地位?更何况他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就连父皇都对他好言好语,彦文,你不该这般无礼。”   宋彦文冷眼睨她,瞧着她这幅语重心长的模样,这几次来窦府受过的气全都积攒在一处发泄出来,“一群武将莽夫罢了,他们手里有兵没权,兵符在父皇手里握着,到底有什么好忌惮的?”   宋善宁想说,武将用兵,更在军心,哪里是只凭兵符就能调兵谴将的?   可大燕重文轻武的念头早已根深蒂固,说出来宋彦文也不会在意。   她无声叹口气,并不想在外面与宋彦文争吵,平白被人看了笑话。   殊不知周边的婢女护卫早已尽数退开,谁也不敢掺和公主和太子之间的家事。   宋彦文冷哼一声,不欲再忍,“宋善宁,你在这时候教导我谨慎,可若不是你不愿帮忙,我又何至于此?”   宋善宁猛地一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不是母后和我,你当真能有这般逍遥的日子?”宋彦文口不择言,“可是现在,你却只想着自己,就算是嫁给钱兴为又如何?”   “人家真正的公主都能为国和亲,你这假公主倒是矫情起来!”   说完,看到宋善宁面色苍白,如遭晴天霹雳一般,他心底后知后觉地泛出些许的后悔,却拉不下来脸道歉,干脆直接扭脸跑了。   幽径的小路便只剩下宋善宁一个人,难堪与不敢置信漫上眼底,化作一团将落未落的眼泪,心口也发堵,她沉沉地闭了闭眼睛。   不多时,碧螺找过来,正看见自家公主在茂盛树荫下坐着,脸色煞白。   她一惊,走过去,还以为宋善宁是中暑了。   伸手一摸,额头不烫,便想收回手,宋善宁却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将脸埋在她的掌心里,闷声问:“碧螺,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谢谌的伤并不重,但织锦不放心,拉着他东瞧西看许久。   被太子这么一闹,谁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桌上的长寿面都已经坨成了疙瘩。   织锦想吩咐人再去煮一碗来,看到谢谌脸色不好,又立刻转了语锋,“长寿面什么时候吃都行,无郁,你累了半晌,先去休息吧,饭菜我命人送到你房里去。”   谢谌看一眼窦承模糊的掌心,答应了。   他在窦府留宿过,有自己的一方小院。   想到方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谢谌挥退了引路的婢女,连荆阳都撇下了。   他自己一个人悠悠荡荡地走在花园小径上,远远的,正看见宋家姐弟在争吵。   他耳力极佳,隔得虽远。却仍旧有那么一两句遂于显眼落入耳中。   跟着,便见太子殿下一把将宋善宁拂开,独自扬长而去。   脚下步子不停使唤一般,明明想去院子休息,却还是往前走去。   遮挡阳光的树叶被拨开,谢谌拐上那条小径,正看见宋善宁坐在一方石凳上——双膝拢住,上身微倾,靠在碧螺的身上,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乖巧。   谢谌步子顿了顿,还是走上前,先拱手行礼,“殿下。”   当日醉酒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谁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仓惶遇见。   宋善宁不知不觉地推开碧螺,看向谢谌包着纱布的手腕,“你的手……没事吧?”   谢谌摇摇头,看宋善宁脸色不大好看,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殿下,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温柔地对自己说话。   宋善宁先是一喜,跟着又想到什么,飞扬的眼尾垮下去,没有半点往日神韵。   她沉默地摇摇头。   两人便这样相顾无言,偏偏没有一个人先转身离开,只能尴尬地一站一坐。   碧螺很有颜色地退开,谢谌又走近一些,却看见宋善宁的膝盖往另一侧拢去,似是在无意识地逃避。   他几不可察的拧了一下眉,没有再往前,也没有再开口。   半晌之后,还是宋善宁先开口,是替宋彦文道歉,“我母后一向娇惯他,才教出他这幅无法无天的模样,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若是没见过宋善宁之前的模样,他兴许会在心里夸赞这位公主殿下颇有长姐风范。   现在却只想问一句,那你呢。   可这话太过越界,谢谌问不出来。   宋善宁见他没什么反应,反手摸了摸脸颊,道:“毕竟是窦府,我不能久留,改日再见吧。”   说着,她起身,主动告辞。   谢谌微微愣神,眸色暗色转瞬即逝,他跟着起身,“我送你。”   莫名的,她竟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罕见的温柔来。   心底微动,她忍不住思索,莫不是上次醉酒之后,她朝谢谌撒痴卖缠,真的把他的心软化了?   可转念又想起宋彦文的质问,她只想自己安逸,又哪里想过别人。   或许,她当真不该把谢谌拖下水。   万千思绪在心底混成一团,搅得胸腔烦闷难受,她不想平白搭上自己的后半生,却又对谢谌生出无端的愧疚之心。   就连他手臂上的伤口,她也觉得有些刺眼。   拒绝的话梗在喉咙里,宋善宁不想让谢谌察觉异样,还是默默点头应了。   两人并肩走出窦府,碧螺远远缀在后面。   将宋善宁送出门,谢谌站在门槛里,看着刺目的阳光,忍不住道:“殿下,天气这般热,路上小心暑气。”   若是往日,宋善宁大约会笑眯眯地往前一凑,挑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在关心我。”   今日她却没有这个精神,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跟着迈下台阶,与碧螺扬长而去。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乘的也是宫中马车,马车将她送过来之后,便离开了。   好在穿过这边是一条阴凉的小巷,宋善宁垂头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往前走。   却见一辆马车在跟前停下,刹停的声音吓得宋善宁往旁边挪了挪。   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宋善宁抬眼,“楚恒略?”   楚恒略瞧她这幅没精打采的模样,扬眉,“愣着做什么,上车。”   宋善宁还怔怔地没有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   楚恒略解释,“方才进宫,听顺喜说,你来窦将军府接太子殿下回宫,想着太子殿下的性子,你们多半会吵起来,特意拐道来瞧瞧。”   他看向宋善宁垂着的眉眼,故意问:“还真的吵起来了?”   宋善宁被他看中心思,哼一声,楚恒略朝她伸手,要扶她上车,“走吧,去吃些东西。”   宋善宁上了车,车帘撂下,马车骨碌碌驶出巷子。   却没人注意,窦府的角门未闭,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一侧,久久没有离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零点左右更新一章,剩下两章晚上九点更新。   感谢陪伴,希望下一章还能看见大家。   预收《君心缚》,喜欢的点个收藏吧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强娶豪夺】【追妻火葬场】   簌簌本是江南一个出身低贱的渔女,被巡幸江南的皇帝一眼相中,一跃成了尊贵的宠妃。   天下女子都在羡慕簌簌好命,却不知她日日胆战心惊。   皇帝暴戾冷漠,性情难测。   有时对她温柔如水,有时却只把她当暖床的工具。   高兴的时候逗一逗,不高兴就按在榻上肆意惩罚。   某次情到浓时,他唤她“令仪”。   簌簌本以为,自己只是替身。   不想一次偶然摔伤,竟让她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本是公府明珠,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唯一的朋友是被锁在她家后院的一个少年。   后来,家中获罪,少年领兵抄了她的家。   那少年名燕溱,正是今日的皇帝。   再见到他,簌簌只想逃。   终有一日,簌簌趁燕溱带她到行宫避暑的机会,想从此逃离消失。   谁知燕溱早早等在宫门口,他表情平静,眸中却尽是阴鹜狠绝。   “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他步步逼近,指腹轻抚在她的耳畔,“簌簌,你怎么这么不长教训,还敢再逃第二次?”   簌簌如遭雷劈。   -   燕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为了得到那高位,手中鲜血无数,脚底踩着累累白骨。   世人都说,他是这世上最心狠无情的人。   可后来,燕溱在院外等了一夜,却只看见那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姑娘叫别人爹爹。   他双肩覆雪,双眸赤红地看向那消失多年的女子,“陶令仪,你比我更心狠。”   外柔内刚病美人&疯批暴戾狗男人   不换男主,狗血剧情,失忆,带球跑,追妻火葬场   1,SC,HE 第24章 兄妹   楚恒略带着宋善宁去了双陆楼, 宋彦成竟也在。   宋善宁并不意外,从前楚恒略未离京之前,两人关系便不错,这会有来往也是理所应当。   他们在二楼定一间雅间, 上菜的伙计认得宋善宁, 来上菜时还愣了一愣。   宋善宁朝他眨了眨眼,伙计垂首敛目, 上了菜便退下。   三人围坐在桌前, 宋彦成话最多, 先开口,“善善,看你脸色不好, 是不是路上晒着了?”   楚恒略早有信传来, 宋彦成心知宋善宁这时心情不会多好, 故意避开不谈,只关心她的身体。   宋善宁勾起一抹笑, “我没事。”   她举杯朝向楚恒略,“这杯酒贺你凯旋, 今天上午我还听父皇夸赞你, 想必要升官了罢, 日后也算一片坦途了。”   楚恒略亦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一碰, “哪有那么容易。”   宋善宁听出话里的不寻常, 忍不住挑眉,“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宋彦成亦撂下酒杯看向他。   楚恒略道:“无关公事, 不过家里闹腾罢了。”   宋善宁了然, 晋国公府旁支四散, 兄弟妯娌之间的闲事剪不断理还乱,光是姑姑,楚恒略便有四个。   楚恒略的父亲,也就是这一任的晋国公,身子不好,朝政都无心打理,更别说理清内宅之事。   且早些年夫人去世之后,他一直没有续弦,无人帮衬。   虽有皇帝庇佑,但今日的晋国公府到底不如从前,子侄也不大争气,全家的希望几乎全部寄托在楚恒略的身上。   宋善宁几乎能想象到楚恒略被姑婆嫂子们围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他脑仁疼,她忍俊不禁,抿唇轻笑。   宋彦成也打趣他,“你该是娶一位夫人,替你好好打理家事。”   楚恒略今年已经二十有一,若不是外放三年,多半早已成亲。如今回京,定然也不缺爱慕之人。   不想楚恒略却摇了摇头,高深莫测地抿一口茶,“不急。”   听他这般语气,倒像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   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宋善宁心有分寸,不再开口。   她给自己夹一筷子凉拌笋片,埋头细嚼。   却没注意到对面的宋彦成挑一挑眉梢,看向楚恒略的视线意味深长。   用过膳,宋善宁没有多待,先行告辞,宋彦成和楚恒略一道目送她离开。   等到背影都瞧不见时,宋彦成拿手肘戳一戳楚恒略的胳膊,楚恒略总算挪回视线,睨着他,“干嘛?”   宋彦成上下打量他,然后悠悠地问:“费劲心思暗示,人家却没懂,失落了?”   楚恒略一愣,“你……”   宋彦成率先往屋子里走,语气里掺杂着一股莫名的得意,“我是谁?这些年风云场上难道是白混的么?”   楚恒略盯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彦成说:“三年前,你在城门等了她三个时辰,我当时就知道,你定然对善善有别的心思。”   当时楚恒略离京赴任,启程的时辰都有定数,可他生生往后拖了三个时辰,冒着被皇帝降旨责罚的危险,也想等宋善宁来送自己。   可最后日薄西山,她还是没来。   想到这,楚恒略不免有些失落。   宋彦成给他一个迟来的答案,“当日善善本来是要来给你送行的,可是皇后娘娘将她锁在寿云宫,她才没能出来。”   楚恒略眸光一亮,“当真?”   宋彦成点头。   然而下一刻,楚恒略却又忍不住怀疑,“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宋彦成回看过去,“你说呢?”   楚恒略心情莫名有些复杂,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帮他?   宋彦成冷哼一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的话也不甚客气,“虽然你也不是我心中的最佳人选,但总归比他们强。”   楚恒略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嫌弃,皱眉问道,“还有谁?”   宋彦成说:“你自己去查。”   楚恒略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抱拳拱手,“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离京数年,不可能对于京中的消息了如指掌,若非宋彦成有意提醒,他倒真的要忘了。   宋善宁也已经快十七岁,是个可以指婚的大姑娘了。   想到这,他没有再多待,再度拱了拱手,离开了。   房间只剩下宋彦成一人,他将最后一杯酒水喝下,心里却想着,日后善善别怪他才好。   善善身份实在特殊,京中堪配她的年轻公子并不多,钱兴为那渣滓是绝不能嫁的,谢谌那边,他倒也曾妥协过。   可如今看来,那姓谢的身份实在太低,若真出了什么事,哪里护得住善善?   还是楚恒略最好,家室出身不输于钱兴为,人也知根知底,和善善也称得上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了。   -   宋善宁从双陆楼离开之后,便径直进了宫,因为她知道,就算她先回公主府,也会被皇后传召。   果不其然,路上正好看见皇后宫里的小太监,他看见宋善宁一愣,悄悄透露了句,“娘娘心情不大好,殿下小心。”   宋善宁早有预料,并不惧,她走进寿云宫,果然见皇后和太子一并坐在小榻上。   宋善宁恭敬行礼,“母后。”   林皇后抬眼瞧她,凤目之中填满了怒气,“跪下。”   宋善宁上前两步,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这厢一跪下,宋彦文便有些不自在,想要站起身来,却被林皇后按住肩膀,拉在自己怀里揽着。   宋善宁的眼风从这母子俩亲密的姿态上扫过,然后淡淡垂下。   林皇后怒道:“本宫是教你去给文儿撑腰,省得他在窦承那里受欺负,你却为何偏帮着外人?”   上来便是质问,宋善宁这一日下来实在是烦的不得了,她没有力气再装什么母慈子孝,淡淡地反问:“母后当真只想让我将文儿带回来么?”   林皇后一愣。   宋善宁说:“今天天气这般热,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习武,您却偏偏让彦文这时候去窦府,又命我去看。是想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然后让我心软后悔么?”   林皇后被猜中心思,一旁宋彦文的脸色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宋善宁忍不住嘲讽,“只可惜彦文娇生惯养这些年,做不来戏,我到的时候,他正在高台上享福,胳膊上也不过一点擦伤。”   林皇后不悦她这态度,“那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宋善宁说:“母后,您当真不觉得,彦文过于娇惯了么?”   她也不避着宋彦文,直接了当道:“窦承是父皇的亲信宠臣,就算彦文是太子,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到人家府上去胡闹,更遑论还刺伤了窦将军的爱徒,这不该是一个储君做的事。”   她自问已经足够讲理,这一番话也算是诚恳真挚。   不想林皇后全然忽略,只听到一句话,“爱徒?窦承有徒弟?”   宋善宁不想理会。   林皇后冷笑一声,涂了蔻丹的玉指握着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撂,“怪不得他不愿教太子,原来是已经有了徒弟,当初本宫特意召他来问,他却隐而不答。”   听到这话,宋善宁心里隐约有些奇怪的感觉,但并未多想。   她对于林皇后这般纵容溺爱的态度实在无话可说,此时也不愿再多说半句话了。   林皇后见女儿不再出声,冷哼一声,忍不住嘲讽,“别忘了,若非你弟弟,你这公主之位怎会这般稳当?”   又是这套说辞,宋善宁只觉得心里已经麻木,林皇后一拳打在棉花上,看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亦是怒火朝天,她摆摆手,眼不见为净一般,吩咐她退下。   宋善宁转身便走,没有半分犹豫。   等她走后,林皇后才拧眉看向一旁的宋彦文,“文儿,那窦承的徒弟是怎么回事?”   想必就是那义子,宋彦文将白日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林皇后仔细听完,吩咐釉心,“命人好好查查他,我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本事,能唬得窦承宁肯得罪太子,也要悉心护佑教导。”   -   将宋善宁送出府之后,谢谌回房休息了半个时辰,然后便想着到前厅陪织锦多说说话,毕竟上午刚与太子发生冲突,窦承定然进宫面圣了。   可没想到,他踏进两人住的润香阁时,窦承竟也在,夫妻两人正背对着窗子说话,没注意到谢谌的脚步声。   谢谌不欲惊动他们,吩咐婢女不必通传,自己放轻了脚步,踏上回廊。   卧房的窗子半开,一点交谈声顺风吹过,只言片语落进耳中,谢谌忽的顿在原地。   是织锦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担忧,“将军,今日,您会不会有些太明显?无郁会不会起疑?”   窦承倚在榻上,揉了揉眉心,长叹道:“唉,确是我有些鲁莽了,可我实在见不得他,他……”   后半句语调蓦地放轻,谢谌凑近一些,才勉强听清——   “我实在见不得,他给太子下跪。”   这句话里的他,明显就是谢谌自己。   为何不能让他给太子下跪?   那一瞬间,谢谌想到窦承那一片模糊的掌心,他当时还奇怪,不知是如何刮伤的。   如此想来,莫非是因为他给太子下跪行礼,窦承强忍之下,自己握剑太过用力,才将掌心挂了个血肉模糊。   从前的一些疑点仿佛也有了答案。   可谢谌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他不再犹豫,三两步走到窗前,将原本只露一个小缝隙的窗子整个推开。   他心底满腹疑惑,不想再藏,也不想在胡乱猜测。   “无郁?你,你怎么来了?”   在窦承和织锦的一片慌乱中,他问出口,“师父,我为何不能给太子下跪?”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更,在晚上 第25章 动心   谢谌这话一问出来, 窦承和织锦明显脸色巨变,眼底染上一抹张皇。   织锦下意识握住窦承的胳膊,指甲都深深嵌进了衣衫的褶皱里。   还是窦承先平静下来,“无郁, 你……站在这多久了?”   谢谌神色平静, 脸上没有震惊,语气也非质问, “师父, 我不是谢昌云的儿子, 是不是?”   窦承耐不住他那双眸色的对视,长叹一声,道:“是。”   织锦忍不住推他一下, “将军。”   窦承苦笑, “你瞧他这样子, 只怕心里早有数了。咱们又何必瞒他。”   说着,又顿了顿, “何况,咱们也没资格瞒他。”   织锦眼睛里漫上泪水, 握着他的手臂慢慢垂下去, 再说不出来话。   谢谌走进房间, 三人相对而坐,往日总有说不完的话, 今日却一片沉默。   最后, 还是谢谌先打破沉默,他一字一句, 分析得认真, “我曾猜测我是师父和锦姨的孩子, 你们是因为某些原因将我丢下,所以在我长大后,才会对我百般补偿。可听师父方才的语气,不是这样,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所以……我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些微微的颤抖,是捕捉到希望的期盼,也是对未知的恐惧。   看他这个模样,窦承一双凌厉的鹰目也染上红色,他攥紧拳头,起身走到谢谌的跟前,咚得一声跪在地上。   织锦也跟着跪在他的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谢谌怔住,忘了伸手去扶。   其实早该猜到的,窦承夫妇对他并不是讨好、补偿,更是另一种虔敬、顺从。   那不是对于晚辈的态度,更像是……   窦承说出了他心里的答案,“你是慧贤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是今上的真正嫡长子。”   慧贤皇后的血脉……   谢谌瞳孔猛然一颤。   所以,他才见不得自己去跪拜太子。   以至于在太子第一次到窦府的时候,织锦特意来寻他,就是不想让他和太子碰面。   原本的尊卑颠倒,他们怎能接受?   从前的种种怀疑和猜测在答案面前,瞬间捋成一条笔直的线。   一桩桩,一件件,谢谌由今回溯,想到他和织锦见到的第一面,那欢喜的姿态下,分明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庆幸。   所以,他本是要死的么?   谢谌如此想着,便也忍不住问出声,那一瞬间,他分明在窦承眼底看见一抹戾色。   窦承不再避讳,“该死的是他们。”   -   二十年前。   先帝的三个嫡子争抢皇位,最后落得三败俱伤,为稳固朝廷根基,先帝扶持庶子宋温,为她娶了苗家大小姐苗繁映为正妻,并把他原本的心上人林奉云,远嫁到了襄州蒋家。   但是宋温对于苗氏并无任何男女之情,直到后来宋温登基,对于苗氏的态度才终于有了些许的缓和。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宋温便再度遇上了林奉云,就算群臣劝谏,也要将她重新纳回后宫。   苗氏正有孕,听到这件事后,惊厥之下早产生下嫡长子,正是谢谌。   这些旧事,说是皇室密辛,实际上在民间传得人尽皆知。   谢谌就算不关注这些事,也曾听过这些一些议论。   苗皇后生下皇长子的时候,林氏那边也被发现有孕,且不是皇上的,而是她前任夫婿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皇帝心中的天平依旧没有倾斜向苗繁映。   苗氏一族因此不满,联和众朝臣,上书逼迫皇帝赐死林氏。   苗氏百年氏族,家大业大,朝中势力亦是枝繁叶茂,不容小觑。   可他们却忘了,宋温性子再温和,却终究是皇帝。手中权力不容任何人威胁。   一场动荡之后,苗家被连根拔起,面皇后自戕于宫中,刚出生没多久的皇长子也被一把火烧死。   临死之前,这位皇长子甚至没有取名字。   因为苗家谋反叛乱,被满门抄斩,以至于后来民间议论,再提到这位皇长子的时候,都静悄悄地背着人。   仿佛说一句话,都能尝到十几年前的血腥味。   谢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窦府,回到廷安侯府之后,也浑浑噩噩的,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在房中闷了三天,等到第四日,临近黄昏时,他才换了一身外出的常服,但是谁也没告诉,就连最亲近的荆阳都没有带,自己一个人悄悄到了鹊云巷。   织锦说,她脸上这道伤疤就是抱他出宫时,摔在小路上被划到的。   他问是在哪,织锦说,是鹊云巷。   鹊云巷在城南,虽然看上去偏僻安静,实际上前面街上坐落的都是皇亲国戚的宅院府邸,只不过都是些不得宠的公主郡王罢了。   他如今是在南巷,拐上北巷,是去往窦府后门的近路。   谢谌走在安静的巷子里,远远望去,能隐约瞧见一角琉璃塔尖。   纵使没有进过大内,他也知道,那是凤和塔,林皇后三十岁生辰时,皇帝为她祈福修建的。   那是整个京城最高的一幢建筑,只要在城内,无论在哪个方向,都能看到塔尖。   每年七夕节,除了拜织女逛庙会,年轻的男女还会向凤和塔的方向祈求,让自己日后的婚姻,也能如帝后一般和美恩爱。   往日见到如此景象,谢谌只会不以为然。   可原来,那精美华丽的琉璃塔,就是对他存在于世的最大嘲讽。   谢谌无意识抬手,拂过墙面,指腹在粗粝的墙皮上擦出一道红痕,可他不觉得痛,反而变掌为拳,咚得一声锤在墙壁上。   四根骨节处血肉一片模糊,院墙里垂落的桃花枝叶被他的力气带得摇晃,几片花瓣飘落,掉在他的手背上。   不知为何,谢谌忽然想到他与宋善宁并行回公主府的晚上。   花瓣卷进掌心,被指尖狠狠撵成花泥,黏腻的触感让他不适,他随意走进一家食肆,没点菜,先到后院借水净手。   洗完,正看见日落余晖洒在庭院之中。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条巷子里消磨了一天的时间。   谢谌无声地揉了揉额角,已过了用晚膳的时间,他一天没吃饭,却没什么胃口,只为了果腹点了一碗素面。   吃完结账,往外走的时候,迎面有一人低头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正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那主仆二人几乎是并行,在这狭窄的小店绕不开,谢谌侧身,主动给他们让路,那两人也没有抬眼多看他一眼,谢谌并不在意,等他们走远之后才离开。   期间不经意地回头瞧了一眼。   不知为何,竟觉得那主仆二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他没有多想,手背生疼,他想找个医馆包扎一下。   拐出巷子,没走多远就看见一间小医馆。   谢谌抬步迈上台阶,却忽然想起那主仆两人为何熟悉。   惠国公府钱兴为。   在码头上,他曾经远远见过他的背影。   他怎么会来这?   这里偏僻,街上的门户都不高,多是不受待见的皇室子弟,以钱兴为的家室来说,不会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那家食肆又小又挤,味道也不多美味,不存在特意而来。   谢谌忽然想到宋善宁。   连窦承这等粗心的武将,都察觉出帝后是有给她指婚的意向,若是不出意外,这位钱世子就是她未来的驸马,但是宋善宁却又处处撩拨他,一门心思与他亲近。   她不想嫁给钱兴为。   那么钱兴为呢,他会甘愿被退婚?   谢谌心里莫名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当即转身想回那食肆探个究竟,因为动作太急,袖口蹭到手背上的伤,阵阵蛰痛。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窦承的话仿佛回绕在耳畔,“如果不是林奉云,不会是现在这样……”   字字句句,都如淬着毒的冰水,顺着他的血脉灌进去,让他澎湃跳动的心脏一寸寸地冷静下来。   已然过界了。   他对于宋善宁的情感已然过界,他不该再往前。   -   钱兴为提前命人包下了食肆的二层,凭窗望去,能看见宁阳长公主府的角门。   他在窗前落座,问:“就是这儿?”   高权点头,“咱们的人一直守在这巷口,确实看到永安公主和康平王在一起。”   “康平王。”钱兴为默默念叨一遍,“怪不得能查到纭娘那边。”   他的语气里多了些轻蔑,“宁肯和一个浪.荡败家子混在一起,都不愿意嫁给我。”   高权见他脸色不好,连忙顺着他的意说:“她出身一般,眼界更差,瞧不上您,是她有眼无珠。”   钱兴为勾勾唇角,“的确有眼无珠,我却更感兴趣了。”   他不由得想起初见宋善宁那日,是在一场宴会上,骄矜明艳的美人在廊下赏春,薄薄的日光打在侧脸,将她的肩胛轮廓都镀上一层薄金。   纵使阅女无数,他也不得不承认,宋善宁是她见过最美的女人。   之后,与皇后提出交易,求取,他每一步都算得清楚。   却没算到,她会如此不知好歹。   他抬手,拨了拨指根的翡翠扳指,眼底有凉薄的狠厉一闪而过。   倒也无妨,反正她愿不愿意,都会是他的人。   -   宋善宁是快到晚膳时收到宋彦成的消息的,依旧是个陌生的小厮,但手里拿着康平王府的腰牌。   上次便是如此,她当时问他,怎么这次派来的小厮这么脸生。   宋彦成答,亲近的小厮怕太过于打眼。   见宋善宁摩挲着腰牌不放,小厮忍不住催促,“殿下?”   宋善宁回过神来,问:“你家主子在哪?”   小厮答:“长公主府后巷的食肆,老位置,我家王爷已经在等您了。”   大约是上次说的事又有了消息,宋善宁点头,“碧螺备车。”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救人   马车很快备好, 宋善宁依旧是换了男装,往上次的那个食肆去。   但不同的是,上次的小厮传完话便走了,这次这个却说:“殿下, 我家王爷让小的跟着您的马车一道去。”   多一个人而已, 宋善宁没有多想,让他和车夫一起驾车。   她和碧螺坐在车厢里, 一路安静。   路上有些远, 宋善宁倚在车壁上打瞌睡, 睡梦中好像闻到一股子奇异的幽香,耳边也有一阵窸窸窣窣声,想睁眼, 眼皮却重的抬不起来。   许久, 她梦醒, 却发现仍在路上。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懒洋洋的腔调,“到了么?”   马车戛然刹停, 却没有人回答。   宋善宁这才觉出不对,身边的碧螺竟然也睡过去了, 她推了推, “碧螺, 碧螺。”   却怎么也叫不醒她。   她抬手撩开车帘,车夫已经不见了, 方才那小厮立在道边, 正等着她,“公主殿下, 请吧。”   宋善宁没动, 仍旧握着碧螺的手, “你不是康平王的人,你是谁?”   那小厮笑一声,“自然不是。”   “至于小的是谁,您下车就知道了。”   手上已经用了全力,碧螺仍然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背后已经爬满了冷汗。   那小厮见她一只手藏在碧螺身后,如何不知她在做什么,哼笑一声,说:“公主放心,这位姑娘就算醒来,也没有半点用,她不止闻了迷香,还嗅了软筋散。”   “您还是识相些,快些下车,省得小的上车去扶您。”   如此情况,她俨然已经落于被动,再拖下去也没用,她捏紧拳头,扶着车门下了车。   小厮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路将她送上楼。   上楼梯的过程中,她发觉自己的手脚也有些酸软,但并不耽误行动,她不由得奇怪。   正想着,一间雅间的房门被推开,房里的人转身,是穿一身出尘白袍的钱兴为。   宋善宁没有露出太多慌乱或是惊讶的神色,抿住下唇的贝齿却不自觉地用力,唇齿之间溢出一丝血腥味。   钱兴为先将她打量一通,赞道:“不愧是永安公主,聪慧灵秀,想必见到我也并不惊奇。”   宋善宁方才就猜到了七八分,的确不意外,但却无法压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带着最后一点不愿相信的希望,“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兴为亲手打碎她的希望,“殿下说呢?”   他瞥一眼楼下的马车,昏睡着的碧螺已经被他的手下死死捆住,再不能动弹。   宋善宁也看见,“为什么不干脆也弄晕我?”   她在车上感觉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就是有人给她闻了解药,所以她才没有像碧螺一样,一直睡下去。   钱兴为温柔一笑,“殿下,你不明白么?”   房门在宋善宁身后关住,钱兴为走近,步步紧逼,她下意识后退,被他按着胳膊固定在门板上。   “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他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宋善宁的手腕,“殿下,你若不能清醒着体会,岂不是让我失了最大的乐趣?”   说着,他的掌心顺着宋善宁的手腕往上,一直蹭到肩膀上。   分明应该感觉到厌恶的,可在那一刻,她竟可耻地想要靠近。   仿佛他的掌心有能让她安心的温度。   钱兴为带着蛊惑的声音响起,“殿下,你冷么?”   他贴的更近,呼吸声也更近,呼吸喷在宋善宁的肩窝里,让她一下子冷静下来。   不对劲,她的身子不对劲……   方才在马车上,她不止闻了解药,定然还有别的东西。   一股热浪不知从哪蹿进心脉,脖颈之上都烫得厉害,她颤抖着问:“你给我用了什么药?”   钱兴为轻轻捋着她的头发,“自然是让你快乐的药。”   宋善宁用尽最大力气将他狠狠推开,平生第一次说出这个词,“滚开!”   钱兴为没有绷着劲,一推就退后了好几步,看着她恼羞成怒,他缓缓勾起了唇角。   没关系,看她还能嘴硬到几时。   这时强上又有什么意思,看她在自己面前软成一滩春水,再求着他要了她,才让人舒坦。   宋善宁觉得好像有一团火堵在胸口,莫名的欲望让她浑身酸软,钱兴为立在旁边,她多想扑过去寻求安慰。   在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之前,宋善宁蜷紧十指,指甲嵌进掌心,让她恢复了些许的清醒。   看着正对着自己的轩窗,宋善宁闭了闭眼,径直冲过去。   没有半分迟疑,顺着窗口跳下三楼。   她宁死也不愿顺了他的意。   束发的丝带在坠落的过程中被风刮掉,青丝散开,遮住了绝望的双眼。   然而,想象中的痛感并未传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接住,而后将她裹进一片坚硬的胸膛。   双脚踩住实地,她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手指环住这人的脖颈,想要抬头看他是谁。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掌遮住她的双目,眼前陷入黑暗。   他不想让自己知道是谁。   却又收紧扶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紧紧嵌进胸膛,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方才那股子怪异的灼热再度涌上心口,宋善宁不自觉溢出一声□□。   抱着她的人身子立刻一僵,而后有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   很烫,火烧一般。   紧接着,她被人拦腰抱起,脑后一痛,沉沉地昏了过去。   等再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   却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浴桶里。   她悚然一惊,抱住双臂护在胸前,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还好好的穿在身上。   脑后还残存着痛意,宋善宁伸手捂住额头,好像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她慌忙拔下一根簪子,却发现是银梭。   紧绷的心弦立刻松开,她软绵绵地滑进浴桶里,说不出半个字。   银梭是听见水声进来的,知道她醒了,脸上是不遮掩的欣喜,“殿下,您没事吧?”   宋善宁摇头,疲倦不堪,“没事。”   她揉揉太阳穴,“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银梭连忙上前给她按太阳穴,“奴婢其实也不太清楚,一个时辰前,奴婢在府里收到一个纸条,让奴婢来这接您,奴婢知道您今天是去见康平王,一面派人去了康平王,一边亲自来这一探究竟。”   她有些后怕地说:“没想到您还真的在这。”   宋善宁抬起胳膊,问:“这又是……”   银梭说:“咱们眼下是在一间医馆,大夫说,您身上中了毒,要即刻药浴,所以才一直泡着,奴婢又问他是谁送您来的,那大夫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必就是方才救了她的那个人吧。   可他一路没有出声,还特意捂住她的眼睛,显然不想暴露身份。   宋善宁疲惫地想了一圈,却什么也想不明白。   半晌,她忽然记起碧螺,抓着银梭的手臂,急切道:“碧螺呢?”   被人打晕扔在门口,已经让人先将她送回公主府了。   宋善宁松口气,但想到钱兴为的畜生行径,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胳膊和颈侧都被他碰过,宋善宁忽然将自己浸进水底,不住地往胳膊上浇水搓洗。   银梭被她吓一跳,以为她仍是后怕,连忙安慰道:“殿下莫怕,奴婢已经派人将这里团团围住了,再不会有一只苍蝇飞进来。”   她拿起一块干燥的巾帕裹住宋善宁的小脸,“殿下,别怕。”   温柔的语气让宋善宁稍稍安定下来,她把脸埋进去,说:“不想洗了。”   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银梭挽起袖子,伺候她擦身更衣。   两刻钟后,终于收拾好走出房间。   医馆为着他们还掌着灯,老掌柜撑不住先睡下了,只有一个铡药的小童守在前头。   银梭给他叫醒,留下一锭金子做酬谢,然后扶着宋善宁走出医馆。   天已经完全黑了,侯着的马车旁隐约有光亮。   本来以为是车夫,走近一瞧,却是宋彦成和楚恒略。   宋善宁微愣,“彦成哥哥,你怎么在这?”   宋彦成大步走过来,将她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遍,才终于放心,“银梭派人去康平王府,我才知道有人偷刻了我的腰牌与你传假信,此事和我有关,我自然放心不下。”   宋善宁听出他的愧疚,反过来安慰他,“别担心,我没什么事。”   而后看向一旁的楚恒略,她疑惑,“你怎么也在?”   楚恒略张了张嘴,正不知该寻什么借口,就听宋彦成帮他开了口,“恒略更担心你。”   宋善宁一愣,想到什么,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方才救我那人,不会是你吧?”   这回轮到楚恒略怔住。   宋彦成眼睛一亮,敏锐地觉察出什么,问:“你不知是谁救的你?”   宋善宁老实地摇了摇头。   宋彦成搡了搡身边的楚恒略,替他承认,“就是他。”   跟着在两人皆震惊的目光中解释道:“他只怕你担心,所以才没让你知道身份。好了好了,别多想,先上车吧,回府好好休息。”   宋善宁直觉有哪里不对,却也没有多想。   不过,一想到自己方才那不甚矜持的一面都被楚恒略看去,她也的确待不下去了。   匆匆告辞上了马车。   银梭紧挨着她坐,仿佛是她再会遇到危险。   回府之后,她也早早躺下,今日疲惫至极,只想快些休息。   眼睛已经闭上,意识却骤然清醒。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今日救她的人,身上有股清甜的香味。   那味道很熟悉。   她睁眼起身,看向自己的床头,那里挂着一个金边香囊。   是她与谢谌初见时,他遗落的那一枚。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却还隐约透着股香味。   那般清甜,那般……熟悉。   所以,是他么? 第27章 天真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荆阳正在书房收拾谢谌的书柜, 听到外间有动静,迎出去瞧,惊得叫出了声。   谢谌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别处倒是正常, 袖口却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明显是刀剑割碎的,且浸满了血渍, 掌心手背也有伤口, 血肉模糊, 没有包扎。   荆阳连忙将他推进书房包扎,“公子,您不是散心去了么, 怎么将自己散成这样?”   谢谌支着手由他摆弄, 不想说实话, 敷衍道:“没事,上了药就去睡吧。”   荆阳见他不想说, 也不再问,却仍担心, “您用过晚膳了没。”   谢谌点头。   荆阳这才放下心, 手脚麻利地包扎完, 然后吩咐人去烧热水,还不忘嘱咐, “公子, 手上的伤千万别沾水。”   谢谌摆摆手,让他下去休息, 自己一个人到浴房沐浴, 等躺上床的时候, 已经子时过半。   往常这个时候,早就睡了,今日却没有半点睡意,闭上眼,想的全是白日的情景。   他迟疑、犹豫,最后还是转身回了鹊云巷。   宋善宁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娇贵了这么些年,不该蒙尘。   落入怀中时,又好似一只蹁跹折翼的蝶,矜贵化为脆弱,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   皙白的脖颈如染了桃红的白瓷瓶,他不必再往上看,就已经动了情.欲。   轩窗半开着,庭院里轻悄悄的,清风徐来,清甜的药香斥满鼻尖,他却没能安睡。   薄薄的锦被什么也藏不住,有那么一刻,谢谌无比庆幸自己将荆阳赶出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浴房再度响起水声。   等谢谌真正睡下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微薄的曦光。   他没有吩咐,荆阳是不会来打搅的,原本预备睡到中午再起床,却没想到,一早就有人来敲门。   谢谌哑着嗓子,“谁。”   是荆阳的声音,“公子……”   听上去有些迟疑,谢谌艰难睁开眼睛,披着衣裳推开房门,“什么事?”   荆阳递上一个小纸条。   谢谌皱眉接过,食指将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府外一叙。   荆阳指指后面,语气有些忐忑,“就刚才隔着院墙扔进来的。”   谢谌的院子在廷安侯府最后面,把着一个小门,平时根本不会有人看守,想必就是从那角门扔进来的。   见他捏着纸条不说话,荆阳更加忐忑,“公子知道是谁扔进来的么?要不要属下出去看看?”   谢谌握着那纸条,缓缓摇了摇头。   荆阳不知如何是好,“那……”   谢谌说:“无论再扔进来什么,都不必理会。”   他将纸条揉搓成一团,紧紧捏在掌心,“我累了。”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荆阳不再多说,应下离开了。   谢谌捏着纸条进屋,再摊开手掌,纸条已经成了一片片碎屑。   想也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可他们不该再有什么牵扯。   将碎屑扔进渣斗,他重新躺上床,明明很困,却发觉已经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折腾一阵,最后还是翻身坐了起来。   -   僻静的小巷外,碧螺正在树荫下写字,写完折好,绑上小石子,放到一旁的匣子里。   若是仔细数数,大概已经有十几个了。   宋善宁就坐在她的对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手中的动作。   碧螺又做完一个,往匣子里瞧了瞧,问:“殿下,够了么?”   宋善宁道:“先这么多吧。”   碧螺答应,然后抱着匣子往廷安侯府的角门去,那里站着一个公主府的暗卫,她将匣子交给他,又重新回到宋善宁身边。   宋善宁拿手背遮一遮刺眼的太阳光,“有动静么?”   碧螺摇摇头,“咱们每隔一炷香就扔进去一张纸条,现在总有七八张了,他还没有半点露面的意思,真的要再继续么?”   宋善宁平日看上去虽娇柔不过,实际上外柔内刚,很有自己的主意。   她点头,“继续,先把匣子里都扔完再说。”   她今日不光带了碧螺,还带了七八个暗卫,将这一圈都围起来,摆明了是要耗着了。   可眼见太阳都升起来了,日头也越发足,碧螺一边给她打扇,一边问:“殿下,您想与谢公子见面,怎么不找康平王帮忙?他可以直接进廷安侯府,哪里还用这么麻烦。”   宋善宁没答。   当日宋彦成将这事揽在楚恒略身上,她虽然不知缘由,却不知该如何再开这个口,更没法解释,干脆自食其力。   见她不说话,碧螺也识趣地不再开口,只管安心地给她掌扇。   没多久,那一匣子纸条尽数扔完。   暗卫来回禀,碧螺也看她,宋善宁沉默半晌,伸手,“拿笔纸来。”   垫着暗卫的背,宋善宁摊开纸条,没有再写字,而是画了一个香囊,角落添上一个篆字的“谢”。   写完吹干,交给那暗卫,“扔进去吧。”   “是。”   只听“咚”的一声,石子落地的声音甚是清晰,之后又是久久没有动静。   碧螺下意识去看宋善宁,宋善宁勾了勾唇,笃定道:“等着便是了。不会太久。”   -   荆阳靠在树下乘凉,手边已经摆了一摞纸条。   咚的一声,又有一颗石子扔进来。   拆下纸条,扔开石子,再把纸条摞上去,一系列动作本该一气呵成,这次却稍有停顿。   上面的字不一样了。   画了一枚荷包,上面还有勾纹。   荆阳是近身伺候谢谌多年的,几乎是一眼就看出这荷包是谢谌的。   可是……这贴身带着的东西,怎么会被旁人知道的这么清楚,连花纹都没半点差错。   指尖生出的汗渍都要把纸条卷边,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敲谢谌的门,可想到他方才的吩咐,又生出退意。   正纠结着,房门从里面打开,谢谌衣着整齐地出现在他跟前。   “……公子?”他一愣,“您醒了?”   谢谌点头,然后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荆阳不敢多言,连忙递上去,“公子,您瞧,这是不是您的香囊?”   自然是了。   谢谌看过,冷笑一声,自言自语似的,“倒真的执着。”   掌心用力将纸条蜷起,他决定道:“你在这守着,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往一旁的角门去。   废弃多年的角门,没人把守,连府外巡逻的家丁都要把这忘了。谢谌一撑墙面,直接翻过院墙,轻巧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但宋善宁始终盯着这边,在他翻过墙的那一刻,就看到了他。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将身边的一众扈从挥退,“你们先下去。”   谢谌也一眼就瞧见她,但也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   脚步却没停,走过来立在她三步远的地方。   “公主殿下。”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还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实在的,宋善宁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   上次见是在窦府,分明不是这般。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只怕都不如眼前这人变的快。   见一次换一个态度。   她不理会他的冷淡,径直问:“昨天,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谢谌冷笑一声,睨向她的目光分外复杂,“殿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善宁早料到他不会承认,并不气馁,“我知道,就是你。”   谢谌依旧冷淡,“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我也没有救过殿下。”   宋善宁执拗地重复,“就是你。”   谢谌问:“殿下怎么这么肯定?”   他分明已经捂住了她的眼睛。   宋善宁从怀里掏出那香囊,垂落在他的面前,颠倒黑白地说:“这是我从你身上抓下来的,这上面绣着你的名字。”   其实两个人对于这话的真假心知肚明,她耳廓发红,再开口时声音不由得变小,带着一丝祈求似的,问:“谢谌,我知道,是你,对不对?”   “你既然救了我,为何不承认?”   她是真的不明白,眼里有失落,也有无辜的茫然。   谢谌看得分明。   可就是这份天真无辜,让他更是恼怒。   凭什么,她就可以置身之外?   宋善宁指尖的香囊忽然被人抢走,谢谌倒提着它,将那药材全部洒落,右手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将绣着“谢谌”两字的一角划下。   碎布飘然落地,再看不出半点相关的痕迹。   他残忍道:“殿下,别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口是心非谢无郁,追悔莫及谢无郁! 第28章 算计   分明是明媚的夏日, 宋善宁却感觉浑身发凉。   直到碧螺轻声唤她,“殿下,您没事吧?”   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谢谌已经不见了, 狭窄的旧巷空荡一片, 偶尔有风卷起新叶,拂在手背上, 燥热。   脚边一片狼藉, 倒出来的中药碎末混着尘土堆成一个土堆, 最上面是被斩碎的香囊。   碧螺无措地蹲下身子,“殿下,这……”   她想拣, 又不敢去拣。   宋善宁瞧见她的动作, 长长的羽睫微微一颤, 她伸手去拉碧螺,“不要管了。”   满地的狼藉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昨天救下她的人究竟是不是谢谌,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指间捻过袖口的金丝纹路, 硬质丝线有些硌手, 在指腹留下一道印痕, “走吧。”   她不甚尊贵,却也不想卑微。   回程的马车上, 宋善宁闭眼倚在车壁上, 全程没有睁开眼睛。   看上去好似睡着了,实际上心里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从她和谢谌第一次见面时想起, 到今日, 都是一成未变的冷言冷语。   他从未对她有过半分动摇。   捕捉到的温柔, 也只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已。   想必这段时间的纠缠已经让他十分困扰,他早已不耐其烦。   那便这样吧。   她实在不愿再往前,只能另寻它路。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时间留给她。   想了一会儿,她又安慰自己,本来昨日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跳楼都敢,还怕什么呢?   宋善宁这样想着,忍不住收紧手臂,将自己裹紧,只差蜷成一团了。   碧螺知道她此时心情定然不佳,不敢说话,默默守在一旁。   到公主府后,她轻轻拍一拍宋善宁的背,“殿下,到了。”   然后先下车,在下边扶着宋善宁。   刚握住宋善宁的手,她忽然眯起眼睛往周边看了一眼。   同为公主府,但是这永安公主府和宁阳长公主府却不一样,眼前这条小巷寂静且守卫森严,除了十步一个的护卫之外,路上连一片落叶都瞧不见。   宋善宁偏头看她,“怎么了?”   碧螺蹙起眉,“总觉得有人跟着咱们似的。”   宋善宁顺着她方才看的方向看过去,“钱兴为的人吧。”   她今日未曾遮掩行迹,就这般大大方地出门去,定然会被人盯上。她心里烦躁,亦不想理会,回去沐浴之后,便上床补眠。   碧螺和银梭都不敢打扰,偏偏宫里来了人,说是林皇后宣她进宫。   宋善宁没有露面,直接道:“我不舒服,不去。”   那人自然不信,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忤逆她的意思,在小厅等了近两个时辰,都没见到宋善宁的人影,无奈回宫复命。   “你说什么?”林皇后戴上鎏金耳铛,皱眉,没听清似的,“再给本宫重复一遍。”   那人跪在地上,肩膀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说:“殿下说,她不舒服,不想进宫。”   当的一声,林皇后将手里的玉梳拍在梳妆台上,“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那人点头,小声回道:“是,奴婢不敢编排公主。”   好啊,原本还只是当面忤逆,如今竟是连装都不装了,直接抗旨不见。   可真是她生下来的好女儿。   心头怒气腾然窜起火苗,林皇后沉着脸,不说话。   底下跪着的那人把头埋得很低,浑身都在不自觉地发颤,林皇后厌恶地瞧他一眼,“滚下去。”   他忙不迭滚了。   正巧釉心这时进来,端着一盘蜜瓜,柔声劝慰道:“娘娘,没准殿下是真的病了呢,您何必和她置气呢。”   林皇后端坐,目光落在镜中,发现自己的眉心已经生出了纹路。   她冷冷一笑,然后舒展眉眼,情绪变得快,语气却没有半分起伏,俨然怒气未消,“我若是和她置气,只怕真的气死了。”   釉心将蜜瓜撂下,给她揉捏肩膀。   静默片刻,林皇后问:“玉林回来了么?”   釉心算算时间,“想来应当是快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间有通报声传来,“娘娘,玉林来了。”   “让他进来。”   房门推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走进来,他跪下行礼,“参见娘娘。”   林皇后已经靠到一旁的美人榻上,朝他抬了抬手,问:“怎么样,查到什么了?”   玉林回禀道:“已经查清楚他的身份。”   林皇后懒洋洋的,其实并不是多么关心,“谁家的?”   玉林答:“窦承的徒弟,名谢谌。是廷安侯府的庶子。”   廷安侯府,林皇后有些印象,还是因为当初为宋善宁挑选夫婿时,他家的长子谢谨曾勉强如果她的眼。   为人一表人才,性子能力皆数上乘,只可惜家室太低,她看过便直接否决了。   嫡长子她尚且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庶出。   只是,她皱眉,“一个低贱的庶子,怎么攀上的窦承?”   玉林答:“谢谌的姨娘在府中并不得宠,他在侯府的处境也不得意,小时候被谢家二公子欺负,险些被打死,他偷跑出侯府,摔在一间医馆门口,正好遇上窦承的妾室。”   “后来,也是窦承的妾室替他拿的看病的银子,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正巧当时窦承是廷安侯的上司,他知道了谢谌身份和处境后,颇为怜惜,两人又没有孩儿,便干脆收他为徒,当义子一般教养,一直到今日。”   听上去倒是巧合,这窦家夫妇也算善良。   林皇后却问:“没有别的渊源么?”   玉林一怔,摇了摇头,“没有了。”   林皇后嗤笑一声,反问:“若只是寻常偶遇,窦承敢为了这无名小儿忤逆陛下和本宫?”   窦承是武将,最知道什么是忠君尽心。   太子早立,亦是皇上亲选,便是他日后的主子。   他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寻常。   玉林也觉出蹊跷,但百般探查,确实没有什么其他渊源。   林皇后琢磨一会儿,问:“你说,谢家的这个,是先和窦承的妾室遇上的?”   “是。”   她问:“窦承没有夫人么?”   玉林自然也查过窦承,答得很快,“没有。他从未娶妻,府里仅有一个妾室。”   "只有这一个女人,那说明他对于这个女人很是宠爱才是,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扶正?”修剪得宜的指甲在掌心轻轻敲击,林皇后道,“据本宫所知,窦承父母早晚,就算是个青楼伎.子,换个身份照样能变大家闺秀,想扶正早扶了。”   她推断,“那妾室定然有问题,好好查查她。”   玉林自然也是查过的,但她毕竟无足轻重,玉林没有深究,听到林皇后所说,他连忙答应,“是,属下即刻去办。”   林皇后嗯一声,她抬手揉一揉眉心,说了这么多话,有些疲了。   一直立在一旁的釉心很有眼力见,连忙道:“娘娘累了,你先下去吧。”   玉林却没动,仍在跟前跪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皇后没听见动静,问:“还有事?”   玉林说:“属下今日在廷安侯府外监视着谢谌,发现他与一个人见了面,之后又去探查,才发现……”   林皇后不耐烦地打断,“有话直说便是,总不能是和陛下认识吧?”   玉林便直接说出答案,“是永安殿下。”   “什么?”   林皇后一下子从美人榻上坐起身,“你说谁?”   玉林低声重复道:“是永安殿下。”   他们怎么会认识?   玉林不等林皇后问,便自觉把自己查到的内容一股脑禀报给林皇后。   最后不忘补充,“不过瞧着今日两人相处的氛围,倒像是吵架了一般。”   无论如何,宋善宁与一个陌生男子不声不响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有露出半分蛛丝马迹,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迹象。   再想到她对于钱兴为断然决绝的态度,林皇后揉一揉眉心,大致也猜到了宋善宁在想什么。   钱兴为可以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决不能是谢谌。   扔在人堆里找不到的低贱出身,也敢肖想公主?   林皇后冷哼一声,平静下来,“你先下去,先查清谢谌与窦承的渊源,然后再派人盯住永安公主府,看他们还会不会见面。”   “是。”   玉林下去了,林皇后揉着眉心躺下,招手让釉心给她按一按头,“倒是我小瞧这丫头了。”   釉心斟酌着语气,问:“奴婢猜,殿下应当是知道了钱世子的什么传言。”   林皇后语气有些疲倦,“男人么,哪有不偷腥的。”   这话釉心哪里敢接,林皇后倒是不在意,接着道:“你瞧皇上,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如今照样满后宫的女人,庶子庶女还少么?为君者尚且不能一诺到底,更何况这些年轻的孩子,何况,他已经向我承诺,在迎娶善善之前,不会有别的女人,更不会有孩子,他们钱家的嫡长孙,必定是要从善善肚子里出来的。”   她叹一口气,“善善太年轻,不明白。她所认为重要的,其实并不重要,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重要的。”   釉心问:“那娘娘的意思,是还打算让殿下嫁进惠国公府么?”   林皇后睁开眼睛,“自然。除了惠国公府,还有第二个人家能与他相媲美么?太子位置不稳,更别提她的公主之位了。”   釉心想到先前宋善宁的态度,不由得有些担心,“可是殿下的性子,只怕不会同意。”   林皇后已经有了决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次,由不得她。”   她坐起身,问:“小厨房今日可做了什么新鲜糕点?”   釉心答:“有栗子糕,榛子酥,还有红豆牛乳糕。”   宋彦文最喜欢吃甜的。   林皇后说:“装上红豆牛乳糕,咱们去东宫瞧一瞧太子。”   釉心,“是。”   林皇后又道:“剩下那两碟给皇上送去,就说本宫惦记他的身子,让他不要过于劳累。”   釉心下去传话,林皇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亲自去一趟,务必要见到皇上的面。”   釉心会意,“是。”   林皇后带着釉玉去东宫看望太子,但是并未久留,晚膳之前便回来了,一回来就见顺喜来传话,“娘娘,皇上说,今晚来寿云宫陪您一道用膳。”   “好。本宫知道了。”林皇后微微一笑。   顺喜打着千儿退下,林皇后吩咐,“今日叫小厨房多准备皇上喜欢的菜式。”   日落时分,皇帝到寿云宫,林皇后屏退左右,亲自伺候。   用过晚膳,皇帝没再急着走,两夫妻一起挪到美人榻上,皇帝看书,皇后倚在他身边绣一个荷包。   皇帝的注意力被吸引,“绣给文儿的?”   林皇后把绣花绷子朝向皇帝,“紫气东来,金龙腾云。除了陛下,还能是给谁?”   皇帝微怔,顺势握住她保养得意的手背,“怎么想起来给朕绣东西了?”   林皇后睨一眼他的腰间,“想着陛下现下佩的这个有些旧了。”   皇帝低头,腰间的这个簇新,哪里旧了?   转念一想,仿佛是锦绣宫德妃送来的。   他轻轻将林皇后揽在怀里,语气温柔许多,“吃味了?那等你这个做好了,朕再也不戴旁人送的了。”   林皇后轻轻挣扎了一下,“多大人了,陛下也不嫌肉麻。”   她从皇帝怀里拱出来,但还是坐的更近了些,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皇帝将书扔下,闭上眼睛将她抱紧,“你多久没给朕绣东西了,自从有了文儿,你对朕疏远不少。”   林皇后嗔道:“为人父母,怎么能不为儿女操心呢?”   说着叹了口气,“这一双儿女,没有一个让臣妾省心的。”   皇帝轻声问:“怎么了?”   林皇后说:“还不是善善的婚事,臣妾为她挑的钱世子,她不满意。”   皇帝不甚在意,“善善不喜欢便算了,另挑一个便是了。”   林皇后说:“钱世子一表人才,为人也正派,还对咱们善善早已真心相许,臣妾实在是……”   她顿了顿,又主动挑开,“臣妾知道,善善的身份配不上钱世子,民间也有流言纷纷,说臣妾不自量力。可臣妾是他们的亲身母亲,哪能不为子女打算?”   “钱世子正好心仪善善,臣妾才顺水推舟的。如今若是再拒绝他们,恐怕真惹得钱家不满了。”   皇帝蹙起眉,“他们敢。”   他安抚似地拍拍林皇后,“别提那些了,朕一直把善善当亲生女儿看待,不会让他们欺负了她。”   说着一笑,“朕都不在意这些了,你这亲娘倒是总拿出来说。”   “臣妾还不是怕了。”林皇后说:“当初臣妾和陛下……”   话说一半,忽然停住。   她柔顺地往皇帝身上一靠,“臣妾失言。”   皇帝没再出声。   林皇后接着道:“若是真的拒婚,臣妾只怕惠国公府会将这回事算在文儿身上。”   “文儿若真出了什么事,臣妾才真是一死都不能谢罪。”   她轻轻柔柔地说:“陛下也别怪臣妾偏心,毕竟,文儿才是陛下的亲生血脉。”   皇帝沉默下来。   他虽然疼爱善善,但若是真因为她影响到儿子,必定是要有所取舍的。   他长叹一声,问:“阿云,你想如何?”   -   这一回,宋善宁在府里整整闷了三日。   期间皇后没有再派人来,却收到了几封康平王府的帖子,还有楚恒略送来的一些新奇物件。   宋善宁一个没看,一个没理。   直到第四日傍晚,她正用晚膳,忽然看见皇帝身边的顺喜急匆匆地闯进院子。   顺喜在皇帝身边伺候几十年,城府颇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乐呵呵的。   宋善宁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幅模样,连忙迎出去,“顺喜公公,怎么了?”   顺喜满脸焦急,“殿下,太子遇刺,陛下召您即刻进宫!”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文案部分了!我也很激动! 第29章 事定   “什么?”宋善宁是真的愣住, “太子遇刺?”   太子好好的待在东宫,怎么会遇刺?   疑问一闪而过,担忧占据心头,宋善宁连忙着人更衣备车, 一路紧赶慢赶地往东宫去。   到了太子寝宫, 护卫侍从在院子里跪了一地,贴身伺候太子的正在趴在条凳上挨板子。   只扫了一眼, 她便径直往里面走去, 太医正在一旁把脉包扎, 帝后坐在一旁,屋子里静得可怕。   宋善宁隔着纱帐瞟了一眼,走过去先给帝后请安, 林皇后冷淡地看她一眼, 没出声, 倒是皇帝依旧温和,朝他招招手, “善善,来。”   瞧这样子, 大约是和她有关了?   宋善宁眉头轻皱, “父皇, 彦文这是……”   皇帝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你母后只是太担心了, 别放在心上。”   宋善宁点头, 不再说话。   等太医诊治完汇报完之后,林皇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釉心, 送太医下去吧。”   “是。”   釉心亲自将太医送出东宫, 卧房之内, 便只剩一家四口,只是太子今日太累,已经睡着了。   林皇后起身,亲自给太子掖紧了被角。   宋善宁走过去,“母后,文儿他怎么样?”   隔着一层帷帐,宋善宁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皇后此时也已经平静下来,“文儿睡下了,你也回宫休息吧,前几日不是也说病了?”   她语气里的冷淡分外明显,宋善宁没有不识趣地继续待下去,福了福身子,离开了东宫,碧螺等在外面,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出来了,连忙迎上来问:“殿下,如何?”   宋善宁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步履不停地往外走。   碧螺瞧出她心情不佳,却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殿下,咱们现在是……回公主府么?”   宋善宁仰头往天上看去,抬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冰凉的手掌覆在面上,语气里有一丝的茫然,“回,回吧。这里没有我什么事了。”   碧螺瞧她这个样子,心里难受的不得了。   她叹口气,与宋善宁并肩往外走,不想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宋善宁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去看,“父皇?”   皇帝笑着看她,“善善,陪父皇走走。”   “是……”宋善宁答得有些迟疑,但并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她成年之后,父女俩便很少独处了。   侍候的人全部退下,宋善宁跟着皇帝走在清净的甬路内,一前一后,像极了真正的父女,但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   是皇帝先开的口,“上次说起的钱兴为,朕已经派人去查过了。”   宋善宁一顿,“结果如何?”   皇帝徐徐道:“惠国公百年世家,教导出的后辈,自然也不会差。”   这话一出,宋善宁已然心凉,甚至不用在听后面的话。   今日太子遇刺便让他觉得十分蹊跷,宋彦文不喜学武,骑射都一般,平日除了御书房,和皇后的寿云宫,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东宫。   听到皇帝这般说,她忽然明白了。   宋善宁原本跟在皇帝身后,此时忽然顿住步子,皇帝闻声也停住,回头看她。   像小时候那样,宋善宁无数次地仰望这个男人,予他尊贵和父爱的,父亲。   可她终究是忘了,他毕竟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在他心中,她这个女儿很重要,可林氏,和他亲选的的储君更重要。   今日的宋彦文到底有没有遇刺?她不由得这样想。   或许她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   但此事一出,皇帝原本动摇的心思会彻底偏向林皇后那一边。   太子的确根基不稳,需要人辅佐帮助。   她这个姐姐,自然是不二人选。   宋善宁就站在那,久久沉默,久到皇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问了一句,“一定要是他么?”   大约是绝望之意太过明显,皇帝有些不忍地叹口气,“善善,你向来是最懂事的。”   宋善宁点点头,“我明白了。父皇对我有养育之恩,您亲自开口,我不会拒绝。”   -   半个时辰后,双陆楼。   陆钰握住宋善宁的手,说什么呀不让她再去拿桌上的酒壶,“不能再喝了,善善,你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   宋善宁被她这个大力的一拽,直接整个人扑到了陆钰身上去,“阿钰……”   她低声喃喃,声音又低又委屈,眼睛迷蒙半晌还是闭上了,下巴搭在陆钰的箭头,仿佛身上压着千斤重。   虽然具体没有说什么事,但是听着她的醉话,陆钰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近来她儿子生病了,对于宋善宁这边的事不大清楚,也不知她上回提到的事,究竟进度如何。   她抱着宋善宁的腰身,让她依靠在自己的肩上,问:“你上次的计划呢?失败了么?”   计划,什么计划?   宋善宁脑子转不动,答不上来。   陆钰叹口气,琢磨着应当是半路夭折了,她拍拍宋善宁的肩膀,安稳道:“没事,你和那姓谢的本就萍水相逢,没结果也是正常的。”   她给他出主意,也不管她还能不能听进去,总归是安慰,“赐婚的圣旨还没下来,一切都还没有成定居,你又何必这么悲观,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其实要我说呀,这世上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缺么?”   “大不了找人陪你在人前演上一回,只要给够银子。”她是商人,不知权贵之间的弯弯绕绕,想来便简单些,“无论如何都比那谢谌强些。”   她撇撇嘴巴,“那人连个七情六欲都没有,若是真的成婚,也不见得就能相敬如宾。”   “谢……谌……”   长篇大论这么一通,她却只听到这两个字。   陆钰无奈地拍拍她,不想宋善宁忽然将脑袋埋进她的腰间,低低地说了一句,“姐姐,我好累,我想睡觉。”   尾音很轻,好似在怀中撒娇的婴儿一般。   陆钰本就心疼她,这回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扶着宋善宁起身,说:“瞧你醉得这样子,先别回府了,在我这睡醒了再说吧。”   宋善宁胡乱点点头,站起来的时候还扶着椅子背撑了一下身子,没让自己真的像烂泥一般倒下去。   碧螺就等在门口,听到声音给两人开门,陆钰说:“先让她在我这儿醒醒酒吧。”   “好,麻烦陆娘子了。”碧螺应道。   陆钰说:“那你扶她上楼,我去命人煮些醒酒汤来。”   “好。”碧螺伸手接过自家公主,扶着她穿过宽敞的走廊,往楼梯走去。   已经是第二次醉酒了。   碧螺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上次发生的事,默默将宋善宁扶的更紧了一些。   却没想到,转角处当真传来脚步声,和上次一样,一前一后,越走越近。   碧螺下意识顿了一下,就连半阖着眼睛的宋善宁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扶着碧螺站稳身子,往拐角处看去——   是他么?   楚恒略一上楼便看见宋善宁定定地盯着自己,双颊通红,眼底有潋滟水波。   这样子一看便是喝醉了,他和身后的宋彦成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但是眼里的意思都很明显。   两人自然是专门找过来的,自从上次宋善宁险些出事之后,他便一直派人守着京城的几条主街,时刻保护在宋善宁左右。   正巧今日宋彦成又带来消息,说太子不知为何受伤,又有宫里的人等惠国公府的门。   知情者稍一联想,便直到其中定有联系,必定是和宋善宁的婚事相关。   他与宋彦成一道来双陆楼,便是想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却没想到见到的会是喝醉的宋善宁。   楚恒略一眼便瞧见那染着醉意的桃花眸,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宋彦成先是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又使劲拿手肘推了他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扶啊。”   楚恒略这才回过神来。   他为人虽然一向混不吝,骨子里却是个君子,和宋善宁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却在认清自己心意之后,从来没有越过雷池半步。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犹豫。   不想宋善宁已经自己扑了上来,纤细地手指拉住他的袖口,好看的眼睛晶亮如天上星辰,醉态娇憨,又添了几分无名的媚意。   楚恒略连忙扶住她,只怕她会跌倒,喉咙不由得也有些发紧,“善善,小心。”   宋善宁仰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你来了?”   竟像是在等他一般,楚恒略惊喜地应了一声,又不敢相信似的问:“……善善,你在等我?”   唇角使劲像下撇了撇,宋善宁声音里竟是带了哭腔,“我一直在等你。”   再顾不得什么别的,楚恒略一把将她抱住,大手轻抚着宋善宁的脊背,安慰小猫儿似的。   一旁的碧螺早已愣住,双臂伸在半空,不知到底该如何。   而一旁的宋彦成也是满脸惊诧,不知道眼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廊一片静默,安静地掉根针都能听见。   渐渐地,宋善宁地情绪也终于平复下来,她双手撑在胸前,将自己和楚恒略隔开,仰脸看他,双眼却又好似没有凝聚在他身上。   她又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谢谌,你娶我吧。”   作者有话说:   没写到文案,主要是觉得停在这更好,下一章想完整一点。所以昨天请假的更明天补(7.13留) 第30章 修罗   “谢谌”这两个字一开口, 便像是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将楚恒略灼烫的心脏浇了个透心凉。   他扶着宋善宁的手指在轻颤,想要推开她问个清楚,却舍不得掌心的温度。   “善善……”   他迟疑着, 肩膀忽然一沉, 宋善宁已经靠在他肩上,睡过去了。   “楚公子, 交给奴婢吧。”   碧螺见状, 连忙走过去扶宋善宁。   楚恒略点点头, 松开手,宋善宁立刻倒进碧螺的怀里,如湖水一般柔软, 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但他不敢再仔细听, 只怕会再听到那个名字。   “扶她休息吧,我和恒略不走, 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们就是。”宋彦成也适时开口。   碧螺答应了, 然后扶着宋善宁去了楼上陆钰的房间。   寂静的长廊便只剩宋彦成和楚恒略两个人, 宋善宁就已经走了, 楚恒略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掌伸在半空, 虚虚地揽着一抹空气。   宋彦成拍拍他的肩膀, “愣着干嘛,起来吧。”   他指一指前面早就定好的雅间, “有什么话, 进去说。”   楚恒略无声沉默半晌, 站起身,与他一起进了雅间,饭菜也是提前定好的,因为知道宋善宁也会在,所以桌上大半都是她喜欢的菜式。   食指拂过圆桌,楚恒略终于问出来,“谢谌……是他么?”   上次宋彦成提醒暗示过他,他之后去查,查到了谢谌身上。   宋彦成点点头,长叹一声,“可怜我这堂妹。”   因为宋善宁有意遮掩,所以楚恒略也不怎么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本觉得不重要,可这次的事一发生,才发现是他低估了这没名没姓的男人。   瞧见他这幅怅然若失的模样,宋彦成想告诉他,却碍于早答应了宋善宁,不好直言告知。他坐到桌旁,给自己和楚恒略分别镇上一杯酒,然后指一指外面,“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善善。”   楚恒略沉默一会儿,将杯中酒饮尽,说:“等她醒来吧。”   -   宋善宁整整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黑了,房间里点着两盏灯,她撑起身子坐起来,看见伏在桌上的碧螺。   “碧螺?”   碧螺没有睡沉,听到一点动静立刻惊醒,她揉了揉眼睛,转身看向床边,“殿下,您醒了?”   宋善宁揉了揉额头,“咱们还在双陆楼么?”   碧螺给她倒了一杯清水润嗓子,“是。您喝醉了,便没有回去,这是陆娘子在双陆楼里的卧房。”   “那阿钰呢?”宋善宁喝完水,嗓子终于好些。   碧螺说:“她家小公子还在家中,一个时辰前回去了,让您在这好好休息。”   “嗯。”已经很晚了,但是宋善宁总觉得自己身上的酒气很重,她扶着床栏起身,却还有些摇晃。   碧螺连忙过去将她扶稳,“殿下小心!”   宋善宁只得再坐回去。   碧螺问:“殿下,你想要什么?奴婢帮您拿。”   宋善宁有些嫌弃地拎着自己的袖子,“衣服好脏,想回府了。”   其实在这里过夜也不是不行,只是没有换洗的衣服。   万万没想到碧螺竟然早有准备,“奴婢早让人给您送了换洗的衣物来,就是怕您酒醒之后会头晕,还是好好在这歇一夜吧。”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非得回去了。   碧螺着人打了热水来,拉开屏风,伺候宋善宁沐浴。   氤氲热气弥漫在房间之内,宋善宁舒适地靠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由着水汽冲刷酒味。   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有什么画面闪过,她悚然一惊,在浴桶里动弹了一下,撩的水花都溅出来。   碧螺正在给宋善宁换新的床单被褥,闻声立刻问道:“殿下,怎么了?”   掌心按在胸口,带着一点不确信,宋善宁问:“今天……谢谌是不是来过?”   屏风外头一阵沉默,宋善宁不由来有些心慌,“他来做什么?”   当日说了那般的话,难不成又后悔了?   心里这般想着,却听碧螺道:“殿下,不是谢公子。”   “不是谢谌?”宋善宁一愣,可是她明明记得,她就是倒在了谢谌的怀里啊。   碧螺犹豫半晌,语气沉沉道:“您是倒在了楚公子的怀里,但是叫的却是谢公子的名字。”   楚公子,谢公子。   她抱着楚恒略,叫谢谌么?   有那么一刻,宋善宁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听懂碧螺的意思。   脑海一片空白,以至于都忘了问,为何楚恒略会出现在这。   也忘了思索,她到底为何会叫谢谌的名字。   久久的安静一下,宋善宁捂住脸,说:“你将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碧螺便将他们离开东宫之后的所有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宋善宁耳根越来越红,像是在桃花酿里浸润过一般。   直到躺到床上预备睡下的时候,她才闷闷地做决定,“这一个月之内,我再也不想见到彦成哥哥和楚恒略这两个人了。”   “不,是三个。”她又特意加重了语气,“谢谌我也不想再见到了。”   碧螺笑着给她拉高被子,安慰道:“咱们明日早早回公主府,殿下不想见,便不见罢。”   宋善宁安心地睡下,特意嘱咐碧螺早些叫她,以防再碰上那两个人。   不想,第二天她们两人离开时,却见那两人正在一楼大厅坐着。   时辰还早,大厅里异常空旷,只有这两个人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听到脚步声立刻抬头去看。   三个人撞了个正着。   宋善宁见他们那个姿态,便知道一定是在守株待兔,她先是一怔,然后抬手挡住脸,拉着碧螺的袖子急匆匆地往外冲去。   这明显就是不想见到他们的意思,可偏偏那两人没有一点眼力见。   楚恒略直接起身走到门口,张开手臂将她拦住,“善善,我有话和你说。”   宋善宁的手臂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胳膊,惊得后退了两三步远。   那疏离戒备的神态深深刺痛了楚恒略的双目。   “善善,别躲我。”他的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些哀求。   宋善宁只恨自己没有带着帷帽将脸遮住,此时拿手遮脸未免有些刻意,可她仍旧不想说话。   周围并无旁人,楚恒略想去拉宋善宁的手臂,但终究没有动手触碰她,只是虚虚将她拦住,低声说了一句,“善善,我有话和你说。”   他声音虽低,却很认真,“我知道你的难处,我有办法解决。”   宋善宁一愣,随即下意识去看坐在不远处的宋彦成,只见他眉眼带笑,有几分无奈,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宋善宁隐约觉得自己看懂了,半推半就得与楚恒略一道回去,眼下还没有客人,他们干脆直接坐到角落里。   勤快的伙计送来早食,有宋善宁最喜欢的素馅煎包,还有一些蒸饼和三碗红豆粥。   楚恒略将煎包推给她,“先吃点东西。”   宋善宁没有什么胃口,她摇了摇头,说:“有话直说吧,我吃不下。”   楚恒略只得道:“好吧。”   他也将粥放下,单刀直入地坦白,“昨日见你醉酒,我派人去查了查。已经大约知道东宫发生了什么事。”   宋善宁并不意外,“已经猜到了。”   楚恒略说:“陛下已经决定,要为你和钱兴为赐婚?”   这些事早晚会让人知道,她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点点头,“是。”   楚恒略道:“我与惠国公府一向没有往来,但是你不愿嫁他,可是那钱兴为有什么……”   最后半句略显迟疑,是疑问的意思。   宋善宁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选择坦白告知,“我……他已经有了外室,甚至有了子嗣,我不小心,目睹了他将外室活活掐死。”   “什么?”楚恒略万没想到,他狠狠一拍桌面,“这畜生!如此也敢求娶你?”   宋善宁语气低落,“所以,我不想嫁他。”   “但父皇……他对我有恩。”   有些话不必说太多,楚恒略已然明白。   他沉默许久,说:“善善,若是我说,我愿意娶你呢?”   “什么?”宋善宁完全愣住,怎么也没想到这话会是在楚恒略的嘴里说出来。   “你……”她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楚恒略,你是在说笑的吧?”   楚恒略自然没有说笑,他已经思索了一整夜,“善善,我不是胡说,也没有醉酒,我是认真的。”   他抬手止住宋善宁将要出口的质疑,认真道:“皇后娘娘之所以要将你许给钱兴为,无非是看中了惠国公府的势力。”   他指指自己,“论出身与家室,我晋国公府不比钱家差。”   的确,晋国公府也是百年名门,钟鸣鼎食之家,武将出身,文臣扬名,在朝中势力也不可小觑。   宋善宁顺着他的话往下想,若是改为晋国公府,皇后多半也是愿意的。   只是……   她忽然愣住,她怎么能嫁给楚恒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将楚恒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的。   难不成,楚恒略对她……   宋善宁神色闪躲,忽然有些不敢开口。   楚恒略却说:“善善,你别多想,你若能嫁我,对我自然也有利处。”   “咱们互惠互利,又有什么不好?”   他终究是不敢袒露自己的情意,因为他知道,以宋善宁的性子,若是知道他的心思,大约之后都会避而不见。   楚恒略说:“你也知道我家情况,家宅内外闹得一团乱,我爹是半点不管的。我每日忙完正事,还要再被家里的女眷们吵,实在不堪其扰。”   他解释,“我需要一个当家主母。”   “善善,我娶你为妻。你帮我打理家宅,如此,你看如何?”   宋善宁认真地听完,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楚恒略也不逼她答应,面上装得淡然,实际上心里却一直打鼓。   终于,宋善宁问:“你……你不介意么?”   楚恒略问:“介意什么?”   宋善宁不知该如何说,想到昨日的情形,便道:“我心中若是有别人呢,你不介意么?”   其实她并没有喜欢的人,只是觉得,若是她就这么答应,就这样嫁给楚恒略,对他实在不公平。   楚恒略如何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他只怕自己追得太紧,会吓到她,“善善,你若担心一辈子被困在公府里,我们可以订下三年之约,到时候风波过去,咱们和离便是。”   “到时候你嫁我娶,再不相干。”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若是三年的朝夕相处都不能让她动心,那便放手吧。   而宋善宁听了这话,心里的疑虑却是打消了。   她想了想,说:“这些约定对我并无半点不利之处,你若是可以,我自然更无不可。”   楚恒略笑着勾了勾唇,玩笑一般的语气,“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痛苦。要不然也不能生出假成亲这样的主意来。”   想来也是。   忧虑了几个月的事竟然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她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   那么与谢谌,又算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矛盾的,更是纠结茫然的。   但无论如何,父皇母后那边苦苦相逼,解决当前处境,是最重要的。   她主动倒一杯茶,举杯朝向楚恒略,“我以茶代酒,谢谢你。”   结果宿醉之后,双腿还有些发软,这会儿站起来差点便没站稳。   好在楚恒略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你没事吧。”   宋善宁半个身子撞在他的怀里,这般姿态,让她模糊想起昨日的情景,好像就是这样……   只是在当时,她还以为那是谢谌。   思绪不免有些偏远,她一时间竟忘了收回手臂。   旭日渐升,街上人来人往,店门开张,小二的招呼声打破大厅内安静的气氛。   “客官,里面请。”小二给来人打帘子,“是用早食么?”   “嗯。”   一道修长的身影走进来,宋善宁只听到一个低沉的应答声,便敏锐地转头去看。   来人一身竹青色锦袍,长身玉立如雨后青竹,正是谢谌。   而谢谌也在看她,从她的面上,落到她的手臂上——   楚恒略的手掌还未挪开。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 第31章 世仇   在那一瞬间, 宋善宁下意识地便将手臂收回,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楚恒略立即感觉到了不对,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去,“善善, 怎么了?”   宋善宁被他的声音拉回思绪, 收回视线,淡淡道:“没事。”   楚恒略抬手将她揽过来, “小心些, 别摔到。”   宋善宁点点头, 走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目光没有再往谢谌那边看,余光却始终观察着他的动作——   抬步进门,到柜台前点菜, 走上二楼, 直到全然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却又忍不住想,或许谢谌心里正高兴, 终于能摆脱自己。   如此想着,便竭力控制自己不再往旁边投去目光, 但到底也是没了方才那般的心情, 楚恒略敏锐地感知到, 体贴地问:“是不是宿醉还觉得难受,我先送你回府吧?”   宋善宁顺势下了这个台阶, “确实有些疲惫, 我先回府休息,有碧螺在, 你不必送我了。”   她指一指一直坐在旁边的宋彦成, “你陪彦成哥哥坐吧。”   楚恒略没有再执意, 点头答应了,但还是把宋善宁送到了门口。   宋善宁坐上马车,终于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碧螺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劝:“殿下,楚公子和您毕竟相熟多年,奴婢觉得,您若是能与他假成亲,其实挺好的。”   “的确。”宋善宁说,“至于谢谌,他终究不愿意,我也没必要再去逼他。”   “无缘无分,只当没有这几个月罢。”   -   双陆楼二楼的某间雅间,轩窗半敞着,谢谌立在窗户边,目送着宋善宁的马车离开。   方才她与楚恒略牵扯在一起的手腕好像就浮现在眼前,谢谌握住窗扇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险些直接棱形花纹扣下来。   果然是虚情假意。   当初于他面前呈现的娇柔不过是逢场作戏。   谢谌冷哼一声,抬手将窗户关上,发出镗的声响。   而在这时,房间门也被人从外面推开,听脚步声就知道,不是荆阳。   谢谌没有回身,来人便先开口,“看见了?”   怪不得这么恰巧地让他瞧见这一幕。   谢谌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怎么,特意算好时辰约我来此的?”   他的语气嘲讽,“你想让我看什么,还是想让我说什么?你总不会真的觉得,我与宋善宁有半点关系吧?”   那人低低笑一声,带紧房门,很不见外地走到桌边坐下,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衣,抬眼间,眉宇和谢谌有两分相似。   他拿起汤匙,搅了搅桌上没有动过的粥碗,“我自然不会这么觉得,毕竟她是你仇人的女儿,你怎么会对她动心。”   谢谌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你在说什么。”   来人道:“若不是林奉云,你母亲怎么会死?”   他徐徐吹了两下汤匙的粥,“别忘了,林奉云是踩着你娘亲的骨血走上后位的。”   语气很淡,但谢谌没有再说话。   皇室对于先苗皇后之死,说得是焚火自戕。   但民间一直都说,其实先皇后是被如今的林皇后给逼死的。   毕竟苗氏当时说怀了嫡长子的正宫,身后还有整个苗家做依仗,林奉云不过是个二嫁的孤寡妇人,纵使有皇帝偏爱,也抵不过苗氏的地位。   所以,林奉云想进宫,苗氏是一道必须绕过的坎。   可就在这时,苗氏死了,连新出生的嫡长子也跟着一并烧死,大家难免会怀疑到林奉云身上。   但苗氏僭越逼宫也是事实,久而久之,当初的真相具体是什么,也没有人再关心了。   谢谌沉默一会儿,冷漠地开口,“她是怎么死的,与我何干?难不成我还要为她报仇吗?”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般回答,他猛的直起身子,抬头怒视着谢谌,骂道:“不过是名字里姓谢罢了,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是谢家人?那起子小门小户也配!”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却隐约可见眼底的矜傲,“你可是宋苗两氏的嫡系血脉,生来便是尊贵的人上人,林氏这等二嫁的继室在你面前,也要称臣俯首,更遑论她的儿女。”   “可如今,她的儿子成了万人之上的储君,你却要被你这弟弟踩在地上,成为众人口中低贱的侯府庶子,你怎么能甘心?”   “若不是他们,如今就还是你享受这一切!”他的眼睛泛着凌厉的光,“太子殿下!”   这四个字一唤出来,纯属大逆不道。   谢谌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将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   “这是你所设想的,与我无关。”   那人有些生气,更是焦急,“怎么会与你无关,谢谌,难道窦承将你养这么大,真的是让你去当一个侯府庶子的么?”   本来神色还算淡然,听到这句,谢谌忽然嘲讽一笑,“那你可知道,他为何现在才告诉我身世?”   那人皱眉问:“为何?”   “因为,”谢谌道,“他希望我一生无郁。”   “反倒是你,”他死死盯住此人,“你是真的想听我唤你一声舅舅,还是想利用我,去复仇?”   与那人惊慌瞪大的眼睛对视一刻,谢谌说:“苗若枫,别打错了主意,我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苗若枫听到他状似警告般的语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谌也不再理会,绕开他,转身便要往外走。   苗若枫却又叫住他,“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宋善宁会和楚恒略这般亲密吗?”   谢谌步履未停。   苗若枫语速加快了些,“若不出意外,皇帝会赐婚,两人不就就会成亲。”   谢谌忽然顿住。   苗若枫盯着他的背影,“谢谌,你真不在乎么?”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蛊惑,“宋善宁毕竟是个小姑娘,当初也是无辜的,你若真喜欢,又有何妨?”   “只可惜,心爱的姑娘要嫁给旁人了。谢谌,你抢不过楚恒略。”   谢谌转身,看着他,神色半点未变,“与我何干?”   他抬手往外指了一下,“不用想着利用我,之后也不必再约我见面。苗若枫,我喜欢被利用。”   他缓缓吐出一句话,直往人的痛处扎,“毕竟,我不是宁阳长公主。”   “你……”苗若枫被噎的说不出来话,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   谢谌冷漠地盯着他的背影,手指轻抚过桌面,指尖勾着一盏茶杯把玩。   屋内恢复寂静,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谢谌沉默许久,忽然掌心用力,只听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青瓷茶杯在掌心碎成几片,掌纹上沾满了鲜血。   成亲?   那柔情蜜意,果真是一场可笑的戏。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羞辱   自从宋善宁与楚恒略达成约定后, 他几乎是一日不停地安排后续,毕竟如今钱兴为才是帝后心中的人选,他若想求娶宋善宁为妻,那必定要先改变帝后的想法。   两人没再见面, 只靠书信往来, 以防被人预先查到他们的计划。   宋善宁也几乎不再出门,期间有皇帝的赏赐接连不断地送进公主府。   她知道, 那是皇帝对她的补偿。   也终于明白, 这些年, 到底是自己高估了自己在旁人心上的地位。   她虽姓宋,却和他们不是一家人。   钱兴为也曾送来一些礼物吃食,多半是知道皇帝已经有了赐婚的打算, 所以才会来试探宋善宁的态度。但她已然没有再和他演戏的兴趣, 送来的东西一并着人退回去, 两人之间显然已经撕破脸。   宋善宁其实已经有了算计,她心知, 嫁给楚恒略是她如今的最后一条退路,若是不能与他订婚, 那就势必要嫁给钱兴为。   若真是那样, 又与死有何异?   她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 反正已经多活了将近十七年,也不算遗憾了。   -   谢谌这几日也没有出门, 前院那边正忙着谢谨成亲的事, 也都没有人管他。   他乐的自在,几乎每天就捡本书躲进书房, 几乎是不出来的。   荆阳觉得奇怪, 前几日还以为谢谌是苦夏, 不愿意在这大热天的出门。   后来见他脸色并无不佳,才忍不住试探着问出了口,“公子,您都有十来日没去窦将军那里了。”   谢谌翻了一页书,点头,“嗯。”   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没有不悦,但是荆阳伺候他多年,如何瞧不出他心情不好?   荆阳不敢再提,撂下一碗冰凉解暑的绿豆汤,便悄悄退下,带上了书房的门。   见他离开,谢谌将手中的书一撂,没有喝汤,而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仰靠在圈椅上。   其实没几步就有一个供他休息的长榻,但是谢谌没有起来,就这样仰在榻上睡了过去。   一睡就是一下午,直到桌上的绿豆汤都被由凉转温,直到天边都泼下红金色的余晖,他才悠悠转醒,倦懒地揉了揉眉心。   “公子,该用晚膳了。”荆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最近这十几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几乎日日都是这般消磨时间。   从早至晚,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干,更多时候就是在书房枯坐着,是在消耗,也是在和自己较劲。   他揉揉额心,因为刚醒来,嗓音还有些沙哑,低声应着,“知道了。”   整个人深思倦怠,纵使起身也没什么精神,他干脆用凉水洗了一把脸,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才走到小厅用膳,刚坐下,便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   “三少爷!”   “老爷请您往前院一道用膳呢!”   能请到他这里来,那势必是全家都到齐了,多半是谢谨的婚事定下来了。   谢谌没什么兴致为他欢喜,却也不会在这时拂了谢昌云的面子,点头答应后,让荆阳他们在小院里吃,自己则去了前院松山堂。   他本身离着就远,小厮来的也慢,这会儿到了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齐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谢谨订婚本来是喜事,谢昌云和赵氏的脸色却都不怎么好看,看见谢谌来迟也没什么找茬的心思。   “坐吧。”谢昌云挥了挥手。   大家依次落座,没有人先开口说话,都觉察此时的气氛不对。   惟有谢议,大喇喇坐在谢谨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哥,定下了么?是七月初四,还是八月二十七?”   这两个日子,是近来最吉利的两日,原本商定的就是这两天中的一日。   谢谨脸色倒是如常,只是从语气里,能听出一些遗憾,“只怕这两日是不成了。”   谢议还以为是女方出了什么岔子,一愣,连忙问:“怎么回事?”   谢谨道:“我今日与同僚们说起我将成亲,却有人提醒我,近几日皇家将有喜事传来,让我将婚期推后。”   除了知情的谢昌云和赵氏,所有人都愣住,“皇家?”   谢谨解释,“说是秋前,我看过日子,秋前只有这两天,若是避讳皇家,只能把婚期再拖后了。”   “可是……”谢议蹙起眉,想说什么,被一旁的谢愉抢了话。   “可是,哥哥九月不就要上任随州?”   谢谨没再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能看出来笑意也十分勉强。   谢谨的未婚妻是齐云侯的嫡长女齐雪,齐云侯夫人和赵氏是手帕交,双方七岁那年便定下婚约,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   谢家一直拖着不成婚,齐家早有微词,但谢谨志不在此,只想先考中进士,并在朝中站稳脚跟,光耀廷安侯府门楣。   谢谨也的确争气,这些年一步步走得稳健又踏实,又有赵氏从中斡旋,齐家便一直等到今日。   前不久,朝中下了旨意,将谢谨调往随州,两家便想着在他调任之前成亲,等婚后,让齐雪跟着谢谨一道往江南随州。   聘礼都已经备好,却没想到皇帝从中插了一杠子,公主若成婚,他们自是不能与公主撞日子。可若真推迟婚礼,谢谨只怕已经到了随州,总不能让齐雪没名没分地跟到随州去。   也怪不得赵氏满面愁容,谢谨是男子,几年都等得,可齐家姑娘却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是调任之前还不能成亲,只怕这婚约要作废了。   等那时候,谢家与齐家不仅成不了姻亲,还要结成仇怨。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惟有谢谌冷眼旁观,一点也不关心谢谨的婚事和调任。   前段时日,谢谨曾约他到双陆楼,当时是想给他说亲。   只怕那时候,便已经有调任下来了。   想到那一日,他的思绪又忍不住飘远,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   只怕,她的喜事也要近了。   谢谌心里冷笑,正巧听谢愉问:“哥哥,你这消息到底准不准啊,算起来,几位皇子殿下,都还没有到娶亲的年纪呀?”   谢谨苦笑,“是庄河王小公子亲自与我说的。”   庄河王是先帝的小儿子,当年三王政变时只有十岁,皇帝对他一向宽厚,他家小公子如今正是太子的伴读,这消息,自然不会错。   “那到底是谁要成亲?”谢议性子急,干脆问了出来,“总不能连郡王郡主的婚事,咱们也要避讳吧?”   “自然不是。”谢谨叹声,摇了摇头,“是永安公主。”   “什么?”   “怎么会是永安公主?”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大半人都愣住,谢昌云和赵氏也相视蹙眉,谢昌云道:“永安公主定亲了?”   谢谨说:“暂未。”   “那……”   所有人的疑问都是一样,皇家婚礼一向规矩繁复,怎么会这般着急?   谢谨说:“我也不曾得知。”   众人再度沉默,谢议忽然满脸通红的出声,“我不信。”   谢谌执筷的手不自觉收紧,听到谢议出声,终于微抬起眸,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在座之人皆一头雾水,谢谌却恍然想到了什么。   那次宴会,说是皇后要为永安公主择婿,帖子送到廷安侯府,是谢议和谢诠出席的。   自那之后,谢议便很不寻常,寻花问柳的次数少了很多。   眼下看来,只怕当时便已经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该有?   谢谌无声嗤笑一声,嘲讽谢议做什么,自己还不是同样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心口忽然很闷,谢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倏地站起身。   正坐在他对面的赵氏被他突然起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斥他,“慌里慌张的做什么?给我坐下!”   谢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便往外走。   这些年,赵氏对谢谌始终是这个态度,却也是第一次见谢谌如此忤逆她,见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被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指吩咐人将他拦住。   可惜命令吓得太慢,谢谌已经大步走出了松山堂。   他也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一路出了廷安侯府,走到空寂的巷子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仰面抬头,金红的余晖将他拢入黄昏。   他扶着墙面,另一只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下。   明明早就下过决定,只当这段时日从未认识过,可听到她的婚事,还是忍不住心底泛起波澜。   他在原地独自站了一刻钟,才往前走,拐出巷子,脚下不自觉地便往窦府去了。   停在门前,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敲门,便听到骨碌碌一阵马车声想起,整齐有素的护卫瞬间站满整条街。   谢谌闻声,转头去看,正看见一个纤瘦的少年被人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来,不用看长相,只看这般的排场的穿着,便知道会是谁。   正巧,对方的视线也在此时挪了过来。   宋彦文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神色莫辨。   谢谌无端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十分不适地蹙了蹙眉,抬起预备敲门的手指垂了下去,不知是要行礼还是如何。   宋彦文高傲地走下最后两级台阶,盯着谢谌所在的方向,“见到孤,为何不下跪?”   谢谌默然片刻,缓缓跪在阶下,向宋彦成请安,“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宋彦文倨傲地睨着他,“你是谢谌?”   谢谌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出声,只点了点头。   果然,宋彦文对他的身世背景几乎是如数家珍,“廷安侯谢昌云的三子,妾室董氏庶出,无功名,无官职,一介白身?”   说完,他将谢谌由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通,淡淡地问:“孤说得可对?”   他的语气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鄙夷,谢谌垂着视线,应道:“是。”   听他如此坦荡的承认,宋彦文反倒是笑了,他冷嗤一声,“区区侯府庶子,也想娶我姐姐?”   原以为他只是知道了自己和窦承的关系,所以故意出言羞辱,却没想到,宋彦文比他想象中知道得更多。   竟然已经查到了他和宋善宁之间的事。   谢谌这厢在思考,那边宋彦文却以为他做贼心虚,看着他跪伏在自己腿边,更加看不上眼,“孤的姐姐乃是金枝玉叶,公侯将相之子勉强堪配,谢谌,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肖想于她,平日里还是多读书,少做些青天白日梦。”   说完,他径直从谢谌身边掠过,身后的仆从去敲门,窦府的大门很快打开,门房的家仆先给太子请安,然后又瞧见那边跪着的谢谌,当即一愣,便想叫人去扶。   宋彦文如何瞧不出他的想法,冷眼睨着门房,哼了一声,“还不带路?”   毕竟是太子殿下。   门房不敢再乱瞟,恭恭敬敬地朝着太子作揖,然后将他请进去,太子带来的仆从很快也跟着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功夫,那拥挤的巷子便寂静下来。   大门缓缓阖住,夕阳西下,他跪在一片寂寞的阴影里,无人理会。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连门里的脚步声都听不见的时候,谢谌才终于起身,已经跪了一刻多钟,膝盖贴在硬石板,早已酸麻失了知觉。   他撑着台阶站起身,膝盖已经沾了泥土。   远处停着宋彦文的马车,车夫倚在阴凉处,听到这边的动静,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低贱。   此时的窦府应该正在迎接太子,谢谌没有再去敲门,本该回廷安侯府,可想也知道,他一会去,赵氏必定是要发疯一阵的。   有家却像没家,偌大京城,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好在身上备了一些散碎阴凉,谢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一间上房,又点了些简单的吃食,吩咐人送到放里来。   原本是有些饿的,可是看到膝盖上的两团尘土,谢谌霎时没了胃口。   他找伙计给他去旁边的衣铺买件成衣,便先去沐浴了,等将自己拾掇好之后,饭菜都凉了,菜叶子软趴趴地躺在菜汤里,看着便倒胃口。   谢谌吃不下去,干脆叫人将饭菜都撤了出去,然后合衣倒在了榻上,闭目养神。   白日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从眼圈重现,谢谌抬手抓住床架上的雕花棱块,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咚咚咚,是很规矩地敲门声。   谢谌以为是伙计来送茶水,他不想起身,便懒洋洋地应了一句,“直接送进来吧。”   紧接着,房门一响,脚步声却很轻。   不会是客栈里的伙计,谢谌一下子便起身,撩开半散的帷幔,戒备地朝门口看过去。   却是带着面纱的织锦站在门口,一手轻手轻脚地关住房门,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锦姨?”谢谌没想到会是她来,有些惊讶地唤出声来。   织锦双眼含泪,却让人觉得,她是在笑,她不住地点头,好半晌才应了这一句,“诶。”   谢谌立即坐起身,将她扶到桌前坐下,“锦姨,您怎么来了?您不是,从不出门的么?”   织锦因为脸上有伤疤,很怕被人瞧见,所以平时极少出门,更是从不和陌生人打交道。   因为她会出现在这,实在令人诧异。   织锦将食盒撂在桌上,揭开盖子,饭香扑鼻,谢谌忍不住探身去看,只见食盒里装的全是他喜欢的饭菜。   心口蓦然一酸,千言万语,谢谌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织锦将饭菜一一摆出来,直到填满整个桌面,才转头看向谢谌,柔声问道:“膝盖,还疼吗?”   谢谌倏地一愣,“锦姨,你都看见了?”   织锦点点头,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定然心情不好,要不然,怎么会连有人跟着你都不知道呢?”   “廷安侯府也不回,窦家也不进,锦姨真的以为,你不愿意再认我们了。”   听了这话,谢谌有些歉疚地说:“抱歉,锦姨,这些天让你担心了。”   织锦摇头,“说来僭越,但是无郁,我是真的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般看待的,而不是因为,你娘是谁。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只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平安无郁。”   “而不是让身份,成为你心头难以跨过去的坎,反而阻碍了你。”   这话说得温柔,好似一道暖流,淌过谢谌干涸枯萎的心脏。   他点头答应。   心里却在想,他想要的,注定得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吹空调吹的有点发烧,迷迷糊糊的没有精神,码不了字,断更了好几天,实在对不起大家,之后恢复日更,今天还有二更 第33章 梦境   纵使他答应的迅速, 但织锦好像知道他心里抑郁难消似的,竟然还带了两瓶自己酿的清酒。   她打开酒塞,摆到桌上,推到谢谌的手边, “你从小便不好酒, 但听将军说,一醉解千愁。锦姨没本事开解你, 不如尝尝这两壶桂花酿, 我家娘娘……”   话说到一半, 织锦便已经察觉到自己失言,她连忙止住话音,想要遮掩过去。   不想谢谌却说:“锦姨, 我娘,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苗氏。   织锦眼里的泪当即便有些刹不住了,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语气带着几分怀念, “你娘她……温柔,聪慧, 是我在这世上见过心肠最好的女子。”   织锦原是东宫的婢女, 当时东宫的太子还是宋温, 宋温大婚,迎娶苗氏女, 织锦便被差遣到太子妃的院子当差。   只可惜, 当时的苗氏并不得宠,院子里的下人拜高踩低, 没多久就散了个干净。   后来人手不够, 织锦便贴身伺候苗繁映。   那时的苗繁映不过十七岁, 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她出身尊贵,却没什么架子,更像是邻家少女一般明快,在这座华丽冰凉的东宫里,像一株娇艳明媚的桃花,只要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折服。   除了宋温。   宋温不喜欢过于明艳俏丽的女子,更爱林氏的温顺柔婉。   以至于林氏远嫁襄州之后,他仍是对她念念不忘。   娶了苗繁映之后,也只在新婚当日同房,之后两人便是各睡各的,除非是要进宫,要不然连面都见不着一面。   后来,还是太后出面劝说宋温,毕竟林氏远嫁,与他再无可能,苗氏却是他的发妻,注定是要携手一生的。   彼时又恰逢宋温生了一场大病,苗繁映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直到他痊愈转醒。   宋温自是十分感动,想与她说几句体己话,苗氏却一把抽出自己的手,一溜烟跑出了宋温的主殿。   当时所有人都没料到,宋温更是又气又怒,只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柔化十分可笑,他吩咐人伺候他起身。   不想两刻钟之后,苗氏又回来了。   “这几日侍疾疲累,妾身不敢面君,自要梳洗打扮,让殿下瞧见我最美的一面。”   她是那般落落大方,纵使在夫家失宠,亦不曾折损了半分骄傲。   那样的美,与林氏截然不同。   林奉云出身一般,与他相识相知乃是高攀,因此心思十分敏感纤细,对于宋温也是依附和依赖。   宋温享受被心爱的女子仰望的感觉,却也欣赏像苗繁映这般温柔却充满韧劲的女子。   渐渐的,他被苗繁映吸引,夫妻俩愈发和睦恩爱。   不多时,宋温登基,立苗氏为后。   一年后,苗氏有孕,宋温欣喜万分。   那毕竟是他的嫡长子或嫡长女,他如何不高兴欢喜。   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可就在这时,宋温与林奉云重逢了。   用苗繁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宋温看她的眼神变了。   从前含着爱慕欣赏,那之后,却只剩下愧疚和遮掩。他一面觉得对不起怀孕的发妻,一面又心疼备受折磨、遍体鳞伤的青梅。   最终,还是幼时青梅更让他升起保护之欲。   他为她惩治他的前任夫家,对抗朝中老臣,说服太后,却忘了再关心为他怀着嫡子的发妻。   再明艳的花也要枯萎,苗繁映便是在那时,迅速消瘦下去,她不再爱笑,甚至不爱说话,有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等,从天黑等到天明。   后来生产当日,苗繁映只想见一见他,织锦哭着冲出寿云宫,到乾安殿去请宋温。   但宋温并不在宫里。   先前林奉云被诊出怀有身孕,且是前夫之子,老臣的反对之声更甚,宋温没办法,只得先将她安置在京中的一所别院。   当日,林奉云割腕自杀,险些丧命。   宋温便是去看她。   起先,宫里的人还都瞒着苗繁映,后来却瞒都瞒不住了,因为宋温怕林氏再想不开自杀,干脆直接将人接到了后宫。   苗繁映生产时便险些丧命,后来听到这些事,更是雪上加霜。   直到后来苗氏逼宫,要求宋温交出林奉云这个祸国妖女,期间宋温再也没有踏入过寿云宫半步。   后来苗氏被全家抄斩,旨意传到宫里,苗氏的眼神绝望又悲凉。   她抱着怀里的儿子,该是开心的,却看不见半点希望。   织锦变着花样的做她喜欢的吃食点心,可她一样也吃不下。   父母亲人,甚至苗家的全部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怀里的孩子,本该是大燕一出生便在万人之上,这会儿却无名无姓,甚至得不到自己父亲的一个眼神。   以至于后来她让织锦将孩子偷偷带出宫,织锦竟不觉得意外。   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或许死了,才是真正的解脱。   这十几年来,织锦几乎每一日都能梦见他倚在床榻上的模样,嶙峋的骨腕看不出半点明艳的曾经。   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最美的年纪被移植进东宫,迅速盛开,又迅速枯萎。   最后连尸.骨都没留下,就那样在人间烟消云散。   好在还有谢谌。   织锦看着眼前的人,眉眼之间简直和他娘一模一样,她终于说出那句话,庆幸又欣慰的语气,“你能平安长大,娘娘的命便不算白搭进去。”   谢谌敏锐地察觉到这话的深层含义,“所以,林氏她……”   织锦叹一口气,“皇帝心软,对于皇后娘娘总是心软的,若是娘娘没死,林氏必定是不能坐到后位上的。”   “原来是真的。”谢谌小声地念叨了一句。   织锦没听清,连忙问他:“你说什么?”   谢谌摇了摇头,他端起酒壶,给自己和织锦各自斟上一杯,“锦姨,多些你告诉我这些。”   织锦与他碰杯,说:“我和你说这些,不是像让你报仇,只是不想你糊里糊涂地活下去,更是有私心,怕你真的忘了你娘……”   谢谌郑重地握住她的手背,“不会的。”   时辰已经不早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谢谌问:“锦姨,跟着你的人呢?”   织锦指了指楼下,“在下面等呢。”   谢谌站起身来瞧了瞧,果然看见窦府的马车在下面,但他还是坚持将织锦送到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马车,才转身回了房间。   和方才离开时一个样,桌上摆着饭菜酒杯,谢谌再倒上一杯,仰头喝了下去。   他不好酒,平日喝得也不多,这桂花酿平时是窦承喝的,后劲很大,此时他刚灌下去两杯,便已经觉得有些醉了。   若是平时,他必定在清醒之时克制住自己,不要再继续喝下去了。   可是这次,他选择了放纵。   一杯接着一杯,醇香的桂花酿入喉,很快便喝干了整整两壶。   谢谌觉得有些头晕,耳侧也发烫生热,可是从镜子里看,面上却又十分正常。   他没了力气,踉跄几步将自己仍到床榻上,烛火都没熄,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再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才发现方才没有关紧的窗户缝被风吹得大了一些,烛火正对着窗户,大约就是被风吹灭的。   脸上的热意已经退下去,酒劲却没有全消。   他没再点灯,就立在窗前往外看,看月亮的位置,应该已经是深夜了。   就这样,谢谌沉默地立了一会儿,像是在赏月,但更像是在发呆。   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谢谌忽然将窗户整个推开,然后直接隔窗翻了下去,如一只狸猫,在黑夜里轻巧地落了地。   这个客栈有些偏,在楼上还能远眺到京城的夜色繁华,落地之后,便只有徐徐吹来的风,将他的宽大的袖口吹得都鼓起来了。   谢谌脚下不停,没多久就拐出了夜市,走进了一个寂静的坊巷。   十步一守卫,是皇家所在的惠宁坊。   谢谌走进去,借住黑暗隐藏着身形,看似敏捷冷静,实际上掌心腻满了汗意。   他是真的怕黑。   却不知为何,还要这般自虐似的,来惠宁坊。   明明她高居与公主府之中,有华丽的宫殿府邸相隔。   好在没多久就到了永安公主府,公主府前挂满了灯笼,几乎照亮这一方长街。   谢谌立在一处阴影之中,看着柔和的烛光,一路都在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锤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好像这样就可以掩饰住心里的恐惧。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护卫换防时,才会发出一点脚步声。   不知站了多久,他看着那在夜色里,也泛着光的牌匾,终于想起离开。   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正好有一马车迎面而来,看方向,大约也是往永安公主府去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谢谌借着斑驳的月色,回头间正看见公主府的侧门打开,宋善宁亲自提着宫灯迎出来。   而马车上下来的那人,长身玉立,应当是个男子。   这般情形,是谁已经不必猜了。   除了永安公主的未婚夫,又哪里还有别人,能进得去永安公主府的大门。   谢谌便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门打开又合上,马车也绕到角门,直接进了公主府。   今天第二次,他被关在门外。   先前在窦府,他只觉得万分屈辱。   这时,却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殿下,您瞧什么呢?”碧螺在一旁给宋善宁提着宫灯,见自家公主正往外探着半个身子,不知在张望什么。   宋善宁摇摇头,吩咐人把门关上,“没什么。”   碧螺问:“可是外面有人,奴婢命人加强戒备。”   宋善宁说:“不必了,应当只是我想多了。”   陆钰抱着孩子走过来,“叫我过来,又在门口杵着不动,想来是不欢迎我?”   听她打趣,宋善宁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哪有不欢迎。”   陆钰的儿子陆展,今年刚四岁,因为陆钰生他时早产,早两年又因为忙于双陆楼,没空照看,以至于陆展向来体弱多病。   宋善宁伸手掐了掐陆展的小脸,道:“我府中便有御医,我让碧螺带咱们展展去御医那看看。”   陆钰点头答应了,将陆展交给碧螺,然后走过去和宋善宁一道,问:“深夜叫我来公主府,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因为两人身份有别,所以陆钰并不常来这。   宋善宁先是摇了摇头,说:“前几日便听说展展又病了,便想让太医给他瞧瞧,有什么病症还是早些调理。”   陆钰道谢,却不信她没事,故意道:“你若真的没事,我便去陪展展了?”   宋善宁连忙拉住她,在外人面前一向坚强得体的永安公主,终于露出几分脆弱和不确定的神态来、   “阿钰姐姐,我有些害怕。”   陆钰其实不太明白 ,“怕什么?”   宋善宁语气很轻,她坦然道:“我不知道,我答应嫁给楚恒略,这步棋走得到底对或者不对。当时答应的爽快,这会儿,却莫名有些害怕了。”   陆钰说:“你们不是有了协定,互惠互利,三年和离。”   她的语气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相信自己的决定。”   “可是……”   宋善宁好像还有疑虑,可刚说了两个字,便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陆钰仔细觑着她的表情,一个大胆的猜测悄然形成,她蓦的认真起来,正视着宋善宁,问:“善善,你总不会,是真的喜欢上谢谌了吧?”   “没有!”   宋善宁立刻摇头,动作之快,反而让陆钰挑了挑眉。   “既然没有。”陆钰问,“那到底是怎么了?”   宋善宁长叹一声,说:“只是那日我喝醉了酒,把楚恒略当成了谢谌。”   “竟,竟还有这等事?”   宋善宁说:“我总觉得,这好像对楚恒略不公平。”   她的想法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先前与谢谌有来往,且目的不纯,这会儿对着楚恒略,便会莫名地有些愧疚。   但陆钰毕竟是过来人,想的毕竟更深一些: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娶一个对着自己叫别人名字的女人?   恐怕这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这个男人喜欢这个女人。   只可惜宋善宁对于男女之事实在迟钝得紧,听说这位晋国公府的世子与她乃是青梅竹马,却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对她的情意。   而这位楚公子会在这时求娶,只怕也是怕宋善宁对谢谌真的留情,才急不可耐地求皇帝赐婚。   陆钰心中默叹一声,但到底是没把这些说出来。   一来,这些只是猜测。   二来,陆钰是见过那位谢公子的,整个人冷漠得好似千年寒潭,相比之下,还是青梅竹马的晋国公世子,更让她放心一些。   -   寿云宫。   已经很晚了,林皇后已经睡下,釉玉在外面拦着玉林,不让他在这时候打扰林皇后的休息。   不想里面却传来声音,“釉玉。”   釉玉连忙答应一声,交代玉林现在殿外候着,然后走进了皇后的寝殿,“娘娘,这才二更天,您怎么在这时候醒了?”   林氏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帕子,擦干了额上的冷汗,“梦魇了而已。”   最近接连不断地梦魇,偏巧梦到的都是一些旧事,釉玉连忙跪到林皇后的身后,替她按一按太阳穴。   林氏闭着眼睛,太阳穴的胀痛感逐渐消散,她懒懒地问:“是谁在外面?”   釉玉答:“是玉林。”   “玉林?”林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上次自己派玉林去查谢谌和窦承的事,总归已经睡不着了,她摆摆手,“把外裳给我,叫玉林进来吧。”   “是。”   玉林被叫进来了,林氏倚在床边,披着外衣,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也不等玉林开口请安,便直接问道:“这些日子,都查到了什么?”   “的确查到了一些。”玉林先是跪在地上半揖了一礼,然后才道,“窦承的那妾室,名织锦,跟着窦承少说二十年,这些年在将军府里,虽为妾室,但俨然是女主人的存在。”   “但不知为何,她从来不出门,属下监控将军府这么长时日,从来没见过她踏出过将军府。”   “哦?”林皇后微微挑起半边眉,“如此说来,她的确不正常。”   玉林点头,“是。但是今日,属下见她出门了,只是为谢谌送饭。”   “送饭?”林皇后皱眉,有些不明白。   玉林便将今日在窦府外谢谌遇见太子一事,完完整整地汇报给林皇后听。   林皇后眉头始终紧锁着,听完也没有舒展,反而若有所思的模样,“所以……你可查清,那织锦到底又什么特别的?”   玉林答:“她的脸上,有一道伤疤。而且看上去,是陈年旧疤。”   脸上有伤?   这的确出乎林皇后意料,但只是一道伤痕,却也说明不了什么。   玉林接着道:“属下还瞧见,那织锦的内侧小臂上,隐约有一抹朱红,瞧那位置,那颜色,属下猜,那应当是一枚守宫砂。”   “什么!”林皇后一惊,“怎么会是守宫砂?”   织锦跟在窦承身边二十年,难道还是处.子之身不曾?   难道谢谌并不是织锦的儿子?   那么她到底为何对谢谌这么好?视他如子便也罢了,竟还为了他而打破自己不出府的规矩。   织锦的身份,一下子神秘起来。   林皇后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终于道:“她这些年都不出府门,无非就有两种原因,一是为了脸上的伤痕,不敢见人。”   说到这,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但不可能。”   “上次你提过,谢谌与织锦便是在一间医馆偶然相遇的。既然是偶然相遇,说明当时的织锦是出门的,她只是近些年不出门,又或许……”林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语调忽然沉下去,好似酝酿着无边的危险,“又或许,只是因为遇见了谢谌,才不能出门。”   一旁侍候的釉玉都不免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林皇后接着道:“那既然第一种不可能,便是第二种了……她的脸,亦或者她的身份,是一个秘密,所以不敢出门,怕被人知道。”   玉林一愣,“属下隐约瞧见一个侧脸,倒是没觉得眼熟。”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便听林皇后命令道:“无论如何,本宫要见她,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她带到本宫面前来,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是谁。”   -   从永安公主府离开后,谢谌还是回了客栈,依旧是翻窗。   只是回来时,酒依旧醒得差不多了。   他没再折腾,脱了外衣到头就睡,惯常佩戴的香囊被放在枕边,清甜猛地草药味侵入鼻尖。   谢谌沉沉地坠入梦想。   和前一阵的噩梦不同,这次的梦是柔软而绮丽的。   他分明看见一个穿着桃色罗裙的女子从远处跑来,而他就站在巷口,眼看着那女子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而后直接扑进他的怀中。   他伸长胳膊,将她一下子抱紧,细瘦的腰肢仿佛一掌便能量过,他将她抱起来,柔软的肌肤紧紧相贴。   明明是在梦中,他却仿佛已经嗅到了少女身上清甜的香味。   忍不住将她拥得更紧,却又想将她推开,看一看她的脸。   细眉,琼鼻,花瓣一般红润的唇,还有那双,看一眼便要沉沦的桃花眼。   眼尾一颗泪痣,仿佛在那一瞬间生出无数细极的丝线,将他紧紧地缠缚住,无论如何,都再挪不开视线。   是她。   谢谌垂首与她对视,胸腔之中仿佛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暖流,趋势着他将头压得更低,直到少女的眉眼在眼前放大,他贴上对方的唇。   可还没来得及品尝少女的甜美,眼前情景忽然四散。   一片漆黑,一片空白。   怀中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边的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格洒进屋子,投射在谢谌的脸边。   天明,梦醒。   谢谌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直到最后整个人泡进了冷水里,他仰头贴着浴桶,汗水顺着鬓角淌下,留下莹润的水渍。   他舒适且难堪,痛苦又欢愉。   这样纠结的感觉,才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后悔。 第34章 赐婚   果然是庄河王小儿子传出来的消息, 没有半点错漏。   没过两日,便有圣旨颁下,为永安公主和晋国公世子赐婚,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四。   一般来说, 皇家婚事, 婚期准备至少要一年以上,但八月二十四距今日不过两个多月, 如此匆匆, 民间免不了议论。   而最广泛的说法便是, 晋国公楚狄已经病入膏肓,眼看着便要一命呜呼,若是真的在这个节骨眼死了, 还要守孝三年, 到时候岂不是耽误了公主的年岁。   因此, 刚下圣旨的时候虽有议论之声,但渐渐也都平息了, 议论的焦点转移到了永安公主和驸马身上,有传两人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 又说两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明眼人都清楚, 那是双方为了稳固姻亲关系, 但也有年轻男女沉溺于公主与未来驸马之间的爱情故事,以至于城外月老庙的香火都旺了不少。   但要说这桩婚事定下来之后, 最高兴的, 莫属廷安侯府。   谢谨和齐雪的婚事,也终于能赶紧定下婚期, 尽早成婚。   赵氏欣喜不已, 忙着为儿子张罗婚礼, 连当日谢谌的无礼都不在计较。   按理说,谢谌本该悠闲自在,可是在荆阳看来,他的脸色却比前几日更加阴沉了。   荆阳进去送茶都小心翼翼的,明明谢谌从来不会因为日常小事发火,但不知为什么,荆阳就是觉得自家公子身上的压迫感愈发厚重,压得人不想抬头。   谢谌点了点头,轻声嗯了一句,示意荆阳将东西放下,荆阳轻手轻脚地放下托盘,抬眼间,不小心看见了谢谌手里的东西。   一本平平无奇的《诗经》,荆阳敢说,谢谌已经看过不下五遍,这本书本身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书页里好像夹着一张薄薄的信笺。   具体写了什么字,荆阳看不清楚,只能看见谢谌的动作,虚虚的握着边缘,仿佛怕力气太大,将纸张捏碎。   他不敢再看,连忙退下。   但谢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满腔心思,都投寄在了手里这张薄薄的信笺之上。   上面写着六个字:三日后,春水桥。   当初宋善宁约他见面,给他留下的信笺。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抽离于宋善宁身边,却没想到,两人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交集。   轻易忘不掉,更无法割舍。   荆阳出去之后,屋子里再度陷入死寂,谢谌指尖在字迹上轻抚,仿佛在触摸宋善宁的脸颊。   还有两个月便要成婚了。   他闭了闭眼,仰面靠在椅背上,仿佛陷入了沉思。   没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谢谌还以为是荆阳,没有出声回应,想着他得不到回复,一会儿便会自觉退下。   却没想到,敲门声再起,谢谌蹙起眉,只听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阿谌,是我。”   是谢谨的声音。   不在前院忙活自己的婚事,到他这来做什么?   怀着满腔的疑惑,谢谌拉开房门,神色探究。   谢谨大大方方地由他打量,然后十分坦然地对他说:“有人想见你。”   谢谌先是一愣,而后拧起眉梢,还是问了一句,“谁?”   谢谨说:“晋国公府,楚世子。”   一间雅致的茶楼里,谢谌与楚恒略相对而坐,带着他来的谢谨反而不在。   周边的仆从都已经退下,就连店里的伙计都十分知趣的不来打扰。   谢谌端坐窗前,由着楚恒略由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又一遍。   他很能沉得住气,因为早在听见楚恒略名字的那一刻,便已经能猜到楚恒略想要说什么。   果然,是楚恒略先开的口,“谢公子,你应当已经知道,陛下今日为我和公主赐婚的事。”   谢谌端起茶杯,神色未变,“是。”   楚恒略对于他的坦诚十分满意,“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何找你来。你应该能猜到,我已经查到了很多事。”   谢谌不遮不掩,“我与公主的事,并不需要遮掩。”   楚恒略点头,“的确,你们之间的事我已经查清,并不半点逾矩,公主对你,也没有超脱男女之情。”   谢谌的眉梢轻挑,但因为微微垂着头,从楚恒略的角度并不能看见。   他接着道,“不过,我却不能不为公主考虑。”   他的转折实在生硬,转折也没有半点委婉,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目的。   不过也是,对于谢谌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他有什么要遮掩的?   谢谌沉默半晌,淡淡道:“草民愿闻其详。”   这是十足的低姿态,楚恒略很满意,说:“你兄长秋后要去随州上任,随州军指挥使曾是我的部将,他正有一个庶女适龄,与你正般配,你若答应,娶了他的女儿,我便把你安排进随州军,当一个兵马使总是没问题。”   官职不算多高,但却是前阵将军的亲信,楚恒略的姿态摆的虽高,但给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他说完便短期茶杯,抿了一口茶,只能谢谌点头答应,   却不想谢谌竟一改方才的态度,反问道:“若我说不呢?”   这回轮到楚恒略愣住了,动作僵停在半空,脸色难看。   谢谌抿了口茶,神色依旧淡然,说出的话却不客气,“已经有很多人来提醒过我,配不上公主了。”   “楚世子,你来晚了。”   我已经,有了决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祸端   说完这句话, 谢谌便直接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离开。   楚恒略有那么一瞬的愣怔,随即立刻派人将他拦下,他站到谢谌面前, 眸色冷厉, “谢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谌平静地睨着他, 忽然勾了勾唇角, “楚世子, 你既已经知道我出身微贱,又怎知我不想青云直上?”   楚恒略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不能真的限制他的行动, 若是让宋善宁知道, 只怕不好收场。   见他不再吱声,谢谌没再说什么, 径直下楼走出了茶楼。   楚恒略站在楼梯的扶手边,沉默许久, 说:“派人跟住他, 还有今天的事, 不许让公主知道。”   “是。”底下人应一声,即刻去办了。   楚恒略微倚栏杆, 神色复杂。   他自然是早早调查过谢谌其人, 无论是出身还是日常的行迹,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来找谢谌之前, 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   楚恒略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再说什么, 他回到雅间坐下, 右手虚虚拢成拳,按在眉心,大约是在想进一步的解决办法。   而此时的谢谌已经走出了茶楼,不远处便是织锦平日最喜爱吃的糕点铺子,他走到门前排队,想买几包桂花酥去窦府走一趟,这么久没去,只怕窦承心里也有疙瘩。   无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对于窦承和织锦的感恩都是不会变的。   更何况,他之后的路,也要靠窦承的扶持。   糕点铺子生意很是兴旺,排队来买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内宅夫人小姐派来的婢女,谢谌在队伍里一枝独秀,甚为显眼。   眼看便要到他了,挑选了几样点心,正要付钱,便听到由远极近的一阵马蹄声,最后急停在人群之外。   尘烟溅起,贵妇人都往后退,惟有谢谌偏头去看,马上之人竟是荆阳!   谢谌蹙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荆阳动作麻利地翻身下马,也顾不得行礼了,直接冲到谢谌的跟前,低声吼道,“公子,出事了!”   荆阳平日看上去跳脱又啰嗦,实际上性子最是沉稳,跟在谢谌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惊慌的时候。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谢谌捏紧钱袋,没再去管那些已经被包好的糕点,跟着荆阳一路走出人群,等周围安静下来,急忙问:“怎么回事?”   荆阳大约是骑马在城里绕了一圈,眼下太阳毒辣,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此时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方才将军府来人急禀,说,说……”   “锦姨娘消失了!”   “什么?”   谢谌一向是冷静的,可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了。   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谢谌当机立断,“去窦府。”   “是。”   荆阳早便想到他会去窦府,便让谢谌先上自己骑来的马,自己再去隔壁的马行租马,不过等他租到的时候,谢谌早已拐出长街,扬长而去了。   平日算不得近的距离被他硬生生地缩短了一半,不到两炷香便到了窦府门前,甚至没有敲门通传,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但疾走了几步之后,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在见到窦承的时候,不该把慌乱的神色带给他。   于是,在回廊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急切的心情强行压下去之后,才抬步往窦承的院子走。   出乎意料的,窦承也不是他想象的那般慌,眼下正坐在凉亭里,手里拿着一柄长戟和一块布,轻轻擦拭着戟身。   谢谌走进院子,“师父。”   窦承停住动作,将长戟收到一旁,转身看过来,师徒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宽敞开阔的庭院,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窦承朝他招招手,如青松一般挺拔稳重,“来。”   谢谌走过去,两人都没有提这小半个月的失联,谢谌道:“听荆阳说,锦姨出事了。”   窦承说:“我今日当值,上完早朝没先回府,回府路上看见老曲,说织锦消失了。”   老曲是窦府的管家。   谢谌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字眼,“消失?”   窦承道:“一切如常,但就是莫名不见了,没有出过门,也没有半点线索痕迹。”   谢谌眸色微沉,没有说话。   窦承接着道:“府内一切如常,看来就是冲着你锦姨来的。”   谢谌说:“锦姨一向谨慎,从不出门,惟有那次到客栈给我送饭,想必就是那次被人察觉到什么。”   窦承拍拍他的肩膀,“与你无关,别自责。”   谢谌神色微动,但也没再说什么,只道:“定是有人查到了什么,锦姨的身份或许已经被人知晓。”   说到这,窦承不免长叹一声,“只怕你的身份,也藏不住了。”   他的语气里含着愧疚,“是我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们。”   了解了事情的始终之后,谢谌反倒冷静下来,他摇摇头,“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是先找到锦姨。”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更何况,我本身就在这场风波之中,没必要退缩。”   窦承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无郁,这些年,你很有本事。”   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拍拍谢谌的肩膀,说:“日后你想做什么,师父也不必为你担心了。”   谢谌反手握住他的手,说:“还是先找到锦姨。”   “既然这人是冲着锦姨来的,锦姨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他看向窦承,“师父这般沉稳,想必也是心里有了猜测。”   窦承并不否认,“的确。但毕竟是猜测,不能下结论。”   谢谌说:“或许咱们可以反被动为主动,等她上门来找咱们。”   “她已经这般急不可耐,总归是要有下一步动作的。”   -   自从皇帝为宋善宁和楚恒略订婚之后,林皇后对宋善宁的态度便基本恢复如前   钱兴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靠惠国公府的世子身份。   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更合适的楚恒略。   楚家的势力并不输于惠国公府,且主动求娶,与自己女儿青梅竹马,十几年来一往情深。   她本就不算坚定的心自然立刻动摇,偏向于楚恒略。   且无论宋善宁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如今答应这桩婚事,婚后对于太子的利益却是实打实的。   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女,林皇后对于宋善宁还是有一份偏爱的,只不过那份爱,在利益面前,微不足道。   不过现在,她不介意将那份爱意扩大千百倍。   毕竟,若是宋善宁真的恨上她,这桩婚事才真的毫无价值。   嫁衣的料子都是林皇后亲自挑选的,皆是江南上供而来的佳品,一寸千金好不夸张,此时一匹匹摆在宋善宁的跟前,任由她再挑出最合适的。   林皇后眉眼之间已经恢复了温柔,牵着宋善宁的手,在旁给出意见,“还是苏锦更好,摸上去温凉柔滑,颜色也更鲜亮一些。”   宋善宁跟着林皇后一匹匹看过来,始终沉默以对。   对于自己母亲的想法,她心知肚明,嫁与楚恒略,也是她亲自选的,没有必要矫情,可看着态度截然相反的母亲,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寒凉。   林皇后见她始终不说话,有些不悦地唤她,“善善,母后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   宋善宁无声叹一口气,跟着敛起心中情绪,勾唇轻笑,“都听母后做主。”   这般乖巧的回答,让林皇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她挑出那匹苏绣,说:“便用这匹吧,让绣局的人手脚麻利些,下个月的时候,公主便要先试穿,若是有什么不合身的,还要再改的。”   “是。”釉玉在旁记录着皇后的吩咐,随后会一一吩咐下去。   挑完嫁衣,还有珠钗首饰。   林皇后特意命人开了寿云宫的仓库,亲自挑选了几支珠钗,宋善宁便跟在一旁看着,多数时间都不开口,但若是林皇后来问她,她也会十分捧场的附和一二。   一下午时间便这般消磨下去。   林皇后看看外面的天色,说:“留在这一起用膳吧,你父皇一会儿也来,他许久未见你,也想你了。”   宋善宁没有拒绝的理由,干脆应下,“是。”   她在后宫是有自己的寝殿的,只不过这些年在宫外公主府常住,甚少再留宿后宫。今日林皇后赏赐给她不少宝贝,总归是要先好好收起来的,且忙碌一下午,也要沐浴更衣一番。   于是,宋善宁暂且告退,带着碧螺先回自己的寝殿。   等沐浴过后,也差不多要到晚膳的时辰。   可没想到的是,她沐浴完,正坐在妆台前梳妆,却见釉心匆匆过来,说是皇后突发头疾,便不留公主在这用膳了,让她早些回公主府。   宋善宁一听,便要往寿云宫去探望,又被釉心拦住,“殿下孝心,但娘娘已经睡下了,您明日再来探望吧。”   都这么说了,宋善宁便也没再坚持。   但是忙碌这么久,肚子却有些饿,她干脆在宫里自己用晚膳,叫人御膳房知会一声。   派出去的是宫女绘秋,也是打小伺候宋善宁的人,后来宋善宁搬出宫后,将绘秋留在原来的寝殿,偶尔她再回来留宿,也有个趁手的人替她安排。   这一趟来回倒是快,只是回来的时候,绘秋的表情却是不大好看,宋善宁正躺在榻上看话本,瞧她这模样,抿唇轻笑了一下,问:“怎么了这事?难不成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绘秋心直口快,又跟着宋善宁多年,没太多要忌讳的,此时听到宋善宁问,便回道:“奴婢想着殿下喜欢鱼鲜,正好还剩两道虾橙烩,便吩咐人一并送到咱们这来。不想碰上德妃宫里的素水,点名就要这菜,一道还不够,还要两道,真是胡搅蛮缠。”   “一道菜而已,不吃便不吃了。”宋善宁并不生气,只觉有些好笑,说:“德妃都这般年纪了,还成日想着争强好胜,也不知道争给谁看。”   绘秋撇撇嘴,“还不是陛下近来常去霖芷宫,才让她们这般得意。”   宋善宁抿唇一笑,只当是个笑话听了便过去了,她的视线再度转回手里的话本,没再接茬。   绘秋虽然愤愤不平,但见自家公主殿下都没说什么,便也不再纠结,打了个千出去忙活了。   可还没没走出两步,忽然被宋善宁叫住,“绘秋。”   绘秋诶一声,回身等她的吩咐。   宋善宁已经合上了话本,神情莫名有些严肃,她问:“你方才说,陛下这几日常去霖芷宫,那今日呢,去的是谁的宫里?”   绘秋不明所以,老实答道:“应当还是德妃的霖芷宫吧,听素水的意思,那两道虾橙烩,一道给庆阳公主,一道便是留给陛下的,要不然她哪里来的底气敢和咱们争先。”   宋善宁无意识地捏住书页,指腹在页边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说:“不要应当,你挑个伶俐的人,去霖芷宫瞧瞧,陛下到底在没在。”   绘秋立马答应下来,即便派人去办了。   不足一刻钟,便来回话,皇帝的确是在陪德妃母女用膳。   宋善宁听完,并不意外,但还是陷入了沉默。   绘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嘴巴。   半晌,宋善宁朝她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是。”   绘秋下去了,碧螺端了杯茶推门进来,看宋善宁的脸色不大好看,有些担心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宋善宁长叹一声,半边身子滑下长榻,改坐为靠,语气疲倦,“从前不久,我心里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事,今日更明显了。”   碧螺问:“殿下何出此言?”   宋善宁和她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道:“本来我就觉得奇怪,母后这头疾是不是有些过于突然了。若是装的,目的为何呢?”   “可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不让父皇知晓,这绝非她的性子。”   她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总归,她定然是不想让我去寿云宫,或许也不想让父皇知道,所以才会这般做。那么,又为什么不想让我去呢?”   宋善宁能猜到寿云宫有异,却想不通缘由。   碧螺劝她,“或许是殿下太敏感了,皇后娘娘是真的病了,但是已经睡下,便没有去知会陛下。”   宋善宁不置可否,“或许吧。”   总归也得不出结论,干脆不再去想,宋善宁吩咐传膳,跟着便出宫回公主府了。   寿云宫。   林皇后微眯着眼睛,釉心正跪在脚边给她捶腿,她问:“如何?善善那边可发现了什么?”   釉心摇了摇头说:“娘娘放心吧,殿下用过晚膳已经出宫去了。”   林皇后点点头,说:“那边,你去看过了么?瞧着那位眼熟吗?”   釉心抿了抿唇,轻声道:“奴婢不敢说。”   “不敢说?”   釉心是林皇后当年的陪嫁,跟着她嫁去襄州,又跟着她回京,一路走来,如何还有不敢说的事?   林皇后没生气,唇边缓缓酿出一抹清浅的笑弧度,像是在笑,却又让人不寒而栗,“不敢说便是认出来了。本宫倒真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她身边还有人活着。”   釉心小心翼翼地问:“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林皇后冷笑一声,说:“当初她是奴婢,我尚且无法处置,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窦将军的妾室,我更是奈何不了了。”   “娘娘的意思是……”   林皇后想了想,说:“先关着吧,且看看窦承的反应,再做打算。”   -   与窦承商量好计策之后,谢谌并没有在窦府待太久,只怕两人的焦虑情绪会彼此蔓延,因此,等到荆阳到了之后,便回了廷安侯府。   之后也没有再表现出任何焦急的情绪,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将人都挥退,自己坐在书房复盘白日的事。   若是他没猜错,林皇后那边已经察觉到了他和织锦的不寻常关系,这次出手,便是想验证什么,或许,她认识织锦也说不定。   说是没有性命之忧,但到底也只是推测。   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次的事,真的是林皇后所做的。   还是要想办法验证一下,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   他这般想着,已经换了一身夜行衣,没有惊动任何人,翻墙跳出了廷安侯府。   本想去城西找一趟苗若枫,但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惠宁坊去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永安公主府的大门前。   手指在袖口轻轻摩挲,谢谌看着那牌匾,掌心的冷汗竟有消散。   宋善宁应当还不知道此事,他并不想将她牵扯进来,犹豫片刻,还是预备离去。   不想安静的巷口忽然传来骨碌碌的马车行驶声,与上次一样,谢谌敏捷避开,并不想惹人注意,但这次马车直接在公主府的大门前停下。   公主府的下人手持宫灯出来迎接,将那一方天地照得通明。   谢谌隐在角落,能清晰看见那马车上的图纹,和刻着的楚字。跟着楚恒略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再去扶里面的人。   距离有些远,角度也偏,谢谌看不清宋善宁的动作和表情,却能看见她站在原地,目送着楚恒略离开,丝毫不避讳被人瞧见。   也是,毕竟已经有圣旨赐婚,是正经的未婚夫妻了。   谢谌抵在墙边的掌心不自觉用力,虎口一阵刺痛。   楚恒略应该只是来送宋善宁回府的,没有多待,便回了马车,车头转了个方向,很快离开,没多久便瞧不见影子。   但是宋善宁却还在原地没动。   隔着半条长街,谢谌肆无忌惮地望过去,明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却依旧看得贪婪。   “殿下,您看什么呢?”碧螺奇怪地问。   宋善宁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然后吩咐道:“你先进去,我还有些别的事做。”   碧螺先是一愣,随即便想到了什么似的,点头应下,“是。”   她说着退下,连带着周围的侍从也都带走了。   长街之上,瞬间便只剩宋善宁一个人。   十指在袖口里纠缠,指甲掐在掌心,有略微的刺痛感,她费了好大力气抽离,然后带着些许的试探,问:“你在,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大,却顺着一阵清风传进了谢谌的耳朵里。   谢谌倏地一僵,不知道她是在和谁说话。   长街空荡,好似隔绝了一切繁华,夏风轻拂,柳叶微动。   宋善宁又开口,这次声音放大了一些。   更带了几分笃定,“谢谌,是你吧,你不敢出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晚上用电脑码完字,照例传到手机里,结果没有收到,去查看备份也没有,还以为是文档丢了,结果今天发现是没有传过来……服了我自己。   今天码字早,干脆和昨天的合并一起更啦。 第36章 黑暗   “谢谌, 是你吧,你不敢出来见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善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凭借着 当时的一腔冲动, 可把话说出来的时候, 却又开始后悔。   街上一片寂静,只有清风拂柳的簌簌声响, 宋善宁站在公主府的阶下, 面对着死寂的围墙, 好似在嘲笑她的愚蠢和自作多情。   她垂头苦笑一声,然后转身便要回府,可刚走出两步, 便感觉身边一阵劲风擦过, 还来不及反应, 身子骤然一轻,她陷入了一个陌生许久的怀抱, 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几乎在那一瞬间,她便分辨出了眼前这人, 但这次的拥抱并不温柔, 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狠意。   腰身被人狠狠钳住, 再睁开眼睛,她被囚进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周边是围墙和青柳, 完美地将这一处遮挡住, 后背抵着粗粝的围墙,身前是男人宽阔的胸膛。   她终于仰起头, 对上那张熟悉的脸, 万千情绪都被藏入眼底, 她的语气平静,“谢谌,果然是你。”   谢谌垂头凝着她,“你知道是我?”   宋善宁虽身处被动,却丝毫不惧,她扬起头,带着一丝嘲弄地说:“你真以为,我这永安公主是白做的吗?”   谢谌一愣。   宋善宁道:“公主府虽大,却不是无人把守。谢谌,从什么时候起,你这么傲慢了,以为没人会发现吗?”   原来上一次来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了。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谢谌不动声色地往外看,看似空旷的街道上,不知藏着多少暗卫,倒真是他的疏忽。   懊恼一闪而过,他很快恢复如常的神色,压低嗓音问:“这么多暗卫,那公主猜猜,现在有人能看见你的姿态吗?”   说着,长臂收拢,他将人握得更紧。   宋善宁身子整个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两人现在的亲密,她已经和楚恒略订婚,实在不合时宜。   不出意料,怀里的女子开始不停地挣扎,甚至伸手来推他,但谢谌却将她禁锢得更紧。   “你到底想如何?”   铁掌将她包裹得动弹不得,宋善宁终于放弃挣扎,眼里漫上怒意。   谢谌反问:“不是殿下在等我?”   想到自己放在对着大街傻傻的喊他名字的样子,宋善宁耳根当即绯红一片,“谢谌!你胡说!”   说话间,她还不自觉地抽出了手,在谢谌的胸口上,使劲地捶了一下。   谢谌低头瞧着胸膛上被他捶过的地方,像是笑了一下,但实际上唇边勾起的弧度转瞬即逝,他没说话,光看着宋善宁的眼睛。   在微暗的黄昏之中,她的眸子依旧明亮,却没有了从前的期待之色,更多的是防备和莫名的惶恐。   俊朗的眉微不可察地蹙起,谢谌问:“怕我?”   宋善宁狠狠咬了一下唇,不甘示弱地反问:“谢谌,当初是你剪碎香囊,赶我走,如今要眼巴巴地来公主府门前,你难道后悔了?”   本以为谢谌会反驳,却没想到他只是迟疑了一会儿,竟反问:“若我说是呢?”   听到这句话,宋善宁是真的愣住了,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谌的不同来,她懵然许久,跟着抬头去看谢谌的眼睛。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视,谢谌丝毫未让,但宋善宁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谢谌,你在开玩笑,对吗?”宋善宁问。   但她并不需要谢谌的回答,而是接着道:“我已经和楚恒略订婚,八月就将成亲,谢谌,从前的那些,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能听出来明显的认真。   谢谌听她说完,才道:“公主曾说对我一见倾心,现在想来,不过是把我当成棋子?想要解一时之困。”   宋善宁一怔,意识到谢谌或许已经知道了什么,她无端心虚,又有些酸涩。   当初,明明是他说的那句“自作多情”,才将她所有的坚持和勇敢都打碎。   宋善宁瞪他,无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浓密的长睫好似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搅得人心痒难耐。   谢谌问:“当初殿下不由分说地出现在我面前,也没有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如今我的行为,不都是和公主殿下学的?”   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冷淡,反倒是将质问一般。   宋善宁被他出尔反尔地态度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沉默许久,才道:“无论为何,已经晚了。谢谌,我已经订婚了。”   说完,她再度伸手将人推开,力气比方才更大了一些。   而谢谌也没有再像方才那样,用力将她禁锢在怀中,由着她挣扎出来。   宋善宁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和楚恒略虽只是协议订婚,但婚后作为妻子该受的本分,和要承担的责任,她也不会敷衍塞责。   “今日的事,我不会和别人提起。”宋善宁道,“谢公子,你是君子,向来恪守男女之礼,今日别后,往后便当作从未相识,若是让旁人知道,对谁都没有好处。”   对谁都不会说?   只怕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只有她自己还被傻傻地蒙在鼓里。   听到这,谢谌忽然转了个话题,说:“殿下是从宫里回来的?”   宋善宁有些警惕地睨着他,“你怎么知道?”   几乎只犹豫了一息的时间,谢谌便放弃了从这里打探的念头。   她干净又尊贵地活了十几年,谢谌忽然舍不得将她弄脏。   更何况,若是让她太早知道真相,只怕更要对他敬而远之。   谢谌摇摇头,道:“在长街上瞧见,情不自禁便跟过来了。”   说完,他将扶着宋善宁的手指一并松开,彻底放她自由。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在谢谌瞧不见的袖子里,宋善宁微曲了一下手指。   从前还不觉得,但就是这段时间不见,她反而意识到自己对于谢谌或许已经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感,但在这时,说什么都晚了。   她不可能再嫁给谢谌,也不会再嫁他。   谢谌人虽冷淡,却是端方君子,相貌、品性都不差。   他该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就这样被她自私地毁掉余生。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那一点眷恋与酸涩全都叹出去,然后才将有些零乱的腰带和发簪整理好,转身走出了那一方无人瞧见的角落。   公主府的门前已经点上了一盏盏明亮的灯笼,半条长街都被照亮,可惜谢谌离得太远,并不能被那烛光拢住。   只有皎洁的月色透过枝叶,在衣摆上投射出斑驳的光。   可周边却是黑的。   他本就生于黑暗,宋善宁却以为他是光。   但也无妨,他可以为她走出进光亮之下,也可以重新将她拉进黑暗之中。   他向来不是君子,最擅长的,不过是装模作样。   谢谌掌心生出汗意,却自虐一般不挪动脚步,直到看见公主府的大门打开又合上,宋善宁的背影再也看不见。   他才终于闭了闭眼睛,悄然离开。   -   宁阳长公主府主殿。   长公主卧房之中,苗若枫上半身布满淋漓的汗,从床上退下来。   床榻里侧,宁阳长公主宋梧已经睡熟,卷着锦被藏在帷帐之中。苗若枫自己捡起地上的长衫,直接套在身上,汗渍还没下去,将后背狼狈的洇湿一片。   他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却没有清水给他擦洗,只得回去再说。   刚刚系好扣子,便听到外面有极轻的敲门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苗若枫眸色有那么一瞬的幽暗,随即便恢复了正常,转身走出了宋梧的卧房。   廊下有等候多时的婢女,将灯笼递给他,说:“公子慢走。”   苗若枫和煦一笑,朝她点点头,结果灯笼,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苗若枫和宋梧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宋梧对他年少倾心,当初林家出事,便是她竭力将苗若枫从牢里换了出来,之后藏进了自己的府里。   而宋梧今年已经年逾三十,却依然云英未嫁,在公主府里深居简出,低调地几乎让人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她这般低调,才让苗若枫可以在她的府邸里深藏将近二十年。   可苗若枫毕竟是罪臣,宋梧这公主再不受待见,也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两人的相处像是夫妻,却实际连情人都不是。   当年宋梧倾心苗家苗家小公子,是宋梧不自量力。   可是现在身份颠倒,当初那不可一世的苗公子却要借助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公主来保命。   他不甘心,却又没办法。   在宋梧的人跟前,他并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态度,直到进了自己的卧房,他才彻底阴沉下脸。   多宝架上摆满了宋梧送给他的珍品名器,那般贵重,可这些在苗若枫看来,不过是备受屈辱的证据。   他握住桌上的花瓶,想要一股脑摔碎,但终究忍住了。   铛的一声,他又将瓷瓶放了回去。   “怪不得舅舅这么着急,原来是屈辱的日子早已过到头了。”   安静的卧房忽然传来一道男声,苗若枫一惊,抬眼望去,却见谢谌正握着一本书,旁若无人地走到了他的桌前。   苗若枫抬眼看他,不算意外,声音也很平静,“专门来看我的笑话?”   谢谌冷笑一声,“我没有那么闲。”   苗若枫一怔,“你想通了?”   他有些怀疑地问:“这才多久,便想通了。”   谢谌将那本从苗若枫书桌上拿的书扔给他,封面露出来,写着《越王传》。   “舅舅都自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了,”他压下眼底的那一点嘲弄,语气却已经不算友善,“而我本身就是天子血脉,想要夺位,也正常吧?” 第37章 谋谢   谢谌丝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 就好像说出口的不是什么株连九族的谋逆之词一样。   纵使苗若枫一直有这样的念头,却也不自觉地迟钝了一瞬,半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说:“你娘那般柔弱的女子, 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可见苗家血脉贵重, 并不是天要亡我。”   他不在意谢谌嘲弄的态度,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然后抬手示意谢谌也坐, “你来找我, 想必已经有了计较。”   谢谌不避讳地说:“是。”   “所以,出什么事了,让你最终下定决心?”   谢谌闭口不言宋善宁, 只提织锦, “锦姨失踪了。”   只说这一句, 但苗若枫已经懂了,他思索道:“林氏发现了什么?”   从刚才说出来的那一刻起, 谢谌便始终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苗若枫,见他神色如常, 心里的石头便也悄悄落了地。   在窦承那, 谢谌没有说, 织锦除了可能被林皇后的人带走,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落入了苗若枫的手里。   几次接触下来, 他早已摸清他这位舅舅的性子,极度骄傲与自负, 当年, 他是苗家最出众的小公子, 这只会给他添上了几分高不可攀。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傲气让他极度自卑,心里的想法也更加极端。   他是想要报仇的,可终究没有有一个由头,没有借口,谢谌便是他的借口。   为了逼谢谌与他绑在一条船上,苗若枫恐怕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但看着他此时的神情,织锦的事应当不是他的手笔,那就是在林皇后那里了。谢谌也不矫情,单刀直入说出自己来找他的缘由,“舅舅的目的我很清楚,我可以和你合作,但是在那之前,你得让我看见你的诚意。”   苗若枫反问:“你的诚意呢?”   谢谌轻笑,“与你坦诚相待,就是我的诚意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但苗若枫明白了。   谢谌有窦承相帮,哪怕没有他,也能顺利推进计划,至于这一次来找他,恐怕也是试探多于请求。   苗若枫无声嗤笑一声,自己这位外甥和他爹娘真是不一样,他爹娘的性子一个比一个绵软,到了他这,倒是硬气,把求人也说得这般居高临下,命令一般。   不过,苗若枫欣赏他的性子。   他不再计较这些,道:“我在宫中的确有些人脉,可以替你打探。”   谢谌应下,“多谢舅舅。”   眼看着外面已经敲了二更的梆子声,苗若枫还没有洗漱更衣,他不再留人,“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我自然会联系你。”   -   寿云宫。   林皇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织锦,长长地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她吩咐釉心挑起她的下巴,“还认得本宫吗?”   织锦昏睡了几天,几乎是食米未进,此时头昏眼花,看着眼前这位高贵的妇人,恍惚之间还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当时的后位还未易主。   织锦呢喃,“娘娘……”   这是把她当成苗繁映了?   林氏皱了皱眉,想叫人一盆冷水将她泼醒,却听到下人来禀,“娘娘,陛下下朝了,正往咱们这来。”   不能让皇帝瞧见她,林氏叫人先将织锦拖下去,好吃好喝伺候着,别让她死在寿云宫。   釉心答应一声,立即去做,这边才收拾好,那边已经已经听见了太监的通报声。   林皇后整理好仪容,主动迎出去给皇帝见礼,“陛下。”   皇帝顺势将她扶住,往内殿不动声色地瞧了两眼,但林皇后甚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握着他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问:“陛下,您在看什么?”   皇帝问:“善善今日没在?”   林皇后松口气,说:“昨日臣妾带她在库房忙了一下午,今天应当是在公主府休息吧?”   皇帝没再问,只点了点头,与林皇后走进正殿,夫妻俩一并在榻上坐下来,瞧见小桌上还有一沓文卷,不必看内容,只看字迹便知道是宋彦文的字。   林皇后拿起来让下人收好,“是彦文写的赋论。”   按规矩,这些与朝政相关的东西,后宫嫔妃都是要避嫌的,但是皇帝对于林皇后一向宽纵,对此并不在意,只问,“文儿什么时候来的?”   林皇后说:“前几日来请安的,这几日说东宫事忙,臣妾也没去扰他。”   皇帝点点头,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说:“的确。”   林皇后坐到他的身后给他捏肩,问:“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皇帝叹一声,说:“还不是北夷的事,八皇子夺位登基,单方面撕毁了与咱们的盟约,边疆不稳,民心浮动啊。”   北夷本来只是大燕北边的一支小族,自古都以游牧为生,族中贫穷落后,族人却彪悍,善战好斗,天生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早年间时不时就要骚扰一下大燕的边关。   林皇后说:“咱们每年给他们那么多的银两,还不满足?”   皇帝说:“这八皇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可偏偏又骁勇善战,刚上位三个月,就已经吞并了周边的两个小族,狠狠涨了一波气焰。”   林皇后皱眉,“他想做什么?”   皇帝却不肯说了,只摇了摇头,说:“朝政上的琐事罢了,不过是朝臣们闹得凶,难道朕还会怕了他们这些撮尔小国不成?”   说是这么说,但大燕重文轻武数年,朝中的将军有九成都是文官出身,剩下半成垂垂老矣,恐怕早没了上阵杀敌的斗志。   现在说出来,真正能打仗的,林皇后只能想到一个窦承。   她靠在皇帝的肩上,美目转了转,忽然笑道:“陛下何必心焦?且有窦将军在呢?”   皇帝也是想到了窦承,但想到他和太子之间并不算和谐的关系,又颇为头疼。他毕竟已经老了,之后太子继位,君臣不和,又哪里镇得住边关。   林皇后早料到他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陛下何必担忧?窦将军虽然耿直,却是忠臣,咱们只要稍加安抚,想必他也不会不领情的。”   皇帝一怔,“你的意思是?”   林皇后悠悠道:“窦将军已然官拜二品,贸然升官不合适,他又没有夫人子女,只有一个收养的义子。”   经他这般提醒,皇帝终于想起来了,“听说是姓谢,谢谨的弟弟。”   林皇后温婉一笑,说:“因着文儿的事,臣妾叫人去查了查,这位小谢公子出身着实一般,只是廷安侯府的庶子,与窦将军相遇也不过是偶然,但既然窦将军将他带在身边这么些年,想必是很有感情的。陛下不如好好奖赏这位小谢公子,不就间接地赏赐了窦承?”   皇帝有些犹豫,“骤然如此,会不会……”   林皇后坐在皇帝的身后,闻言握住他的胳膊,侧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温柔地说:“君臣有别,陛下何须这般自缚手脚?您给窦承递下台阶,他若是聪明,便该接着磕头谢恩,若是不识时务,您又何必再重用他?”   瞧见皇帝的神情逐渐变化,眼底的坚定多了起来。林皇后便知道,自己这番话算是说到了皇帝的心扉深处,夫妻多年,终究还是她最了解宋温。   皇帝又问:“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奖赏窦承的义子?”   林皇后深谋许久,听见这话,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少年人之乐,无外乎这两种罢了。”   日子一天天地热了起来,宋善宁苦夏,不愿意出门,连皇宫也少去,成日便窝在自己的公主府,吃茶下棋看话本,还算自在闲适。   这会儿,她正倚在榻上看话本,便见碧螺快步走进来,“殿下。”   宋善宁没抬头,“怎么了?”   碧螺说:“宫里的消息。”   上次匆忙出宫,她并没能查出皇后当日的异常行为到底是为何,当时没在意,回府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便安排人暗中注意着寿云宫的动向,有事来报。   看碧螺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向来是有消息了?   宋善宁将话本合上,吩咐屋里伺候的都出去。等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宋善宁才问:“怎么回事?”   但碧螺来回禀的事却与当日的事无关,她说:“皇后娘娘好像要给谢公子赐婚。”   皇后,谢公子。   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竟在这时被凑到了一切,宋善宁愣怔许久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碧螺悄声解释了一通,然后道:“好像是为了安抚窦将军。”   北夷不太平,宋善宁也听说了,她琢磨了一会儿,说:“她瞧上了谁?”   碧螺不敢把话说死,委婉道:“怡安郡主近来倒是经常进宫。”   怡安郡主?   宋善宁手中的书册跌落到膝盖上,脸色也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怡安郡主宋听竹是宗室之女,弋阳长公主的女儿。   弋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女,因驸马涉及谋反,全家被贬北境,先帝勒令终生不得出。   去年弋阳长公主薨逝,已经登基的宋温下令将她的尸骨送回京城,葬入皇陵,全了她死后的哀荣。   宋听竹作为独女扶灵进京,皇帝怜她年幼,开恩叫她先住在京城,并给她改为宋姓,也算是不计前嫌的意思。   可是宋听竹却不是安分的,她日日惶恐,只怕再回到北境苦寒之地,竟妄想勾引太子,却被林皇后察觉,感到了西郊别苑面壁思过。   后来便因为忙着宋善宁的婚事,没有再理会过她。   如今重新召她,只怕也不会让她在京中久待,最后还是要赶回北境封地去。   而谢谌要与她成亲的话,只怕也要前往北境。正好近来北境不稳,谢谌又是窦承的义子,帝后的用意,不言而喻。   若从外人看来,怡安郡主身份高贵,出身皇室,谢谌与她,绝对是高攀,而且虽然边境苦寒,但若能建功立业,也算是一条出路。   毕竟谢谌只是庶子,又是武将粗人,在京城待着恐怕也没什么出息。   但是宋善宁与他相处这么久,又如何不知谢谌并不是外人眼中的平平无奇。   他识文会武,不逊于人。   若走科举之路,定然是能进朝堂的。   可若是到了北境,一切难料,谁又知道明日会如何?   说不准,这一生就断送在漠北。   林皇后会在这时提起谢谌,只怕是已经查到了她和谢谌之间的事。   只因为她当时的一念之差,便要谢谌来承担后果?   她既然知道,便无法心安理得。   想通了其中关窍,宋善宁再也坐不住,她倏地起身,“备车,我要进宫。” 第38章 噩梦   马车很快备好, 宋善宁已经更衣踏上车厢,跟着的碧螺仍是忍不住地劝,“殿下,您要不要托旁人到皇后娘娘那里旁敲侧击一番, 您就这么兴冲冲的去了, 只怕要和皇后娘娘吵起来的。你们的关系刚有些缓和……”   宋善宁摇摇头,道:“不必再劝了。”   无奈, 碧螺只能陪着宋善宁上马车, 因为是临时起意, 并没有事先到皇后那里通传,进了宫,也便没有人来提前迎接。   碧螺问:“要不要先叫人去皇后宫里知会一声。”   宋善宁犹豫半晌, 否决道:“不许叫任何人通传, 咱们直接往寿云宫去。”   寿云宫。   林皇后才叫人把织锦提出来, 打算亲自审问一番,便听到自己散布在各宫门口的耳报神来禀, 说是永安公主正往这来。   她当即一愣,甚至来不及思索宋善宁来此到底缘由为何, 便先命人将织锦带下去关好, 只可惜动作太慢, 宋善宁已然踏入了寿云宫的大门。   两厢相撞,宫人们跪下行礼问安, 昏睡的织锦狼狈地滚落, 躺在青石板上,脸上的疤痕尤为刺眼。   林皇后走出来的时候, 便正好瞧见这一幕, 宋善宁瞧着她, 没先行礼,而是问了一句,“母后,这是谁?”   林皇后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慌乱,她皱眉,“善善,这是你与母后说话的态度么?”   宋善宁沉默以对。   看她这幅倔强的模样,林皇后叹一口气,回答,“我手下的探子,犯了错,正要拖出去处死。”   眼前这情形,若是不知真相,怕是真要信了。   宋善宁冷笑两声,直接戳破,“母后,您不是已经查到我和谢谌是旧识,难道不知,我早与织锦姨娘有过数面之缘?”   林皇后一凛,听着她的语气,面上染上几分薄怒,“原来,你是来找母后兴师问罪的。”   宋善宁闭了闭眼睛,摇头,轻声道:“不,我是来求您的。”   林皇后拧眉,“你这是什么话?”   宋善宁说:“我已然答应和楚恒略的婚事,两月后大婚,之后就是楚家人,至于其他什么人,我只当做从不认识,从未见过。”   她甚是不忍地瞥向地上的织锦,上次见他,是长街遇袭,她虽慌乱,却自有一份端庄风华,哪是今日这幅狼狈残破的样子。   “母后,您别迁怒别人,行吗?”   宋善宁只以为林皇后是不满自己事先与谢谌交往,所以如今查到真相,迁怒于谢谌和谢谌的亲近之人,以此警告她安分守己。   林皇后叹一声,“你们先下去。把她也带下去。”   所有人都安静退下,只剩宋善宁和她身后的碧螺,皇后说:“你和本宫进来。”   宋善宁犹豫一瞬,示意碧螺在院外等,然后跟着皇后进了寝殿。   近来,母女俩甚少有这般独处的时候,宋善宁有些不自在地坐下,但还是离着皇后隔了一个位置。   林皇后看着她的动作,甚是难过地问了一句,“善善,你当真要为了外人,与母后疏远么?”   “我……”宋善宁语塞哽住,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   安静少时,她跪到皇后的跟前,肩膀贴着她的膝盖,“母后,您不相信我吗?”   就像皇后所说,她们毕竟是连着血脉的母子关系,宋善宁不愿真的与她生出隔阂,可也不愿见到谢谌因自己而断送余生希望。   林皇后没答,只慈爱的打量她片刻,而后又伸手抚摸她的脸,宋善宁轻轻颤抖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掌心的温暖。   “母后……”   林皇后打断她的话,柔声开口,“善善,你不知道,你和母后年轻时候,到底有多像,可是母后没你幸运,当时没能顺利嫁给你父皇,而是远嫁去了襄州。”   这其实是林皇后第一次主动在宋善宁跟前提起这桩旧事,她向来骄傲,不愿再子女面前示弱。   但宋善宁并未打断她的话,只安静地听。   林皇后接着道:“我嫁的那人名蒋远山,是当地有名的纨绔,我嫁进府中时,他竟然已经有了两个庶子,后宅先后已有四房娇妾。”   “我虽是皇上赐婚与他,可出身低,他们一家子没有一个人瞧得上我,说是主母正妻,实际上连奴婢都不如。”   “他知道我曾与你父皇又婚约,却又爱我貌美,在床上日日折辱。那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五年。”   “后来,他又染上了酗酒的瘾,成日喝醉了赌钱,我的嫁妆都被他挥霍空了,后来他拿不着钱,就开始打我骂我,种种污言秽语,如今想来,怕是都要做噩梦的。”   宋善宁只听着便不寒而栗,纵使那人实际上,与她血脉相连。   林皇后瞧见她肩膀轻颤,笑了笑,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说:“可即便当时过得是那样艰难的日子,我也没有放弃,你父皇登基之后,我被休弃到兴州,正赶上他出巡,我拼死闯出宅院,晕也晕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忘了我,带我回宫,还重新纳我为妃。”   寝殿内不知合上点起一撮香,气味恬淡至极,以至于宋善宁全然没有察觉,仍旧沉浸在林皇后的讲述之中。   怀念起那一段经历,林皇后的语气并不悲戚,毕竟,她是当时的得胜者。   “当时不知有多少人反对,可我还是如愿进了宫,从一个普通的嫔妾,走到了中宫之位。”   她一下一下地捋顺着宋善宁的长发,终于引入自己的真正目的,“善善,你不是想知道,母后为何要针对谢谌么?”   宋善宁问:“为什么?”   林皇后说:“因为他蓄意谋反,母后将他打发到漠北,不过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罢了。”   宋善宁一愣,怎么也想不通,“谋反”这个词,是怎么与谢谌挂上钩的。   林皇后没有瞒她,直接道:“若是我没猜错,谢谌是先皇后苗氏之子,你父皇的长子。”   “他在京中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如今又与你接近,如何让母后不心慌?”   这话便像一道闷雷,直接劈在宋善宁的头上,她晃神愣了许久,神色茫然。   好半晌,才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怎么可能?”   林皇后嗤笑一声,板正她的身子,问:“窦承的妾室,便是当年苗后身边的贴身婢女,难不成,母后还能认错么?”   她看着女儿不可置信的模样,循循问道:“你与谢谌认识这么久,就没有发现他对你的态度有异吗?”   原本,宋善宁是并没有往这处想的,可是经皇后这么一提醒,她才恍然意识到,近来谢谌对她的态度,果真有些奇怪。   曾让她不要自作多情的事他,如今,来她的公主府门前两度徘徊的也是他。   若他真是苗繁映之子,那他原本的生活,便是让宋善宁与宋彦文偷走了。   他没有恨?不想报仇?   宋善宁脑子里一团混乱,走出寿云宫的时候,仍有些恍惚,以至于忘了自己今日的目的,更没发觉皇后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的愧疚。   林皇后站在廊下,目送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前,终究是轻声叹了一口气。   釉心走过来,问:“娘娘可是心疼了?”   林皇后说:“毕竟是我的女儿。”   釉心说:“谢谌对咱们殿下态度冷漠,也不见得就是因为两人的身份有别。”   林皇后说:“无论原因为何,只要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从前种种就都成了证据,本宫不需要她坚信不移,只要怀疑就好了。等她想明白的时候……”   林皇后抬手掐住一条细嫩的柳枝,“谢谌已经死了。”   釉心闻言压低声音,“娘娘放心,奴婢已经让人去联系朝臣,等过几日,他们便会向陛下请命,请求窦承远赴漠北,而谢谌作为他的样子,又是怡安郡主的夫婿,随行也是理所应当。”   林皇后嗯一声,语气淡淡的,“不用等到了漠北再动手,本宫可不想夜长梦多。还有皇帝那边,找人注意着,别让他与谢谌有接触。”   -   从寿云宫离开之后,宋善宁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蔫了下来。   白日不愿说话,晚上时不时惊醒,碧螺和银梭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婢女,都能瞧出她有心事,可是关切地问她,却只能得到长久的沉默。   这一日,宋善宁晚上又没有吃多少东西,沐浴之后,早早便上床歇下了,浅青色的帷帐为她划出一片安静的四方地,却没能让她真的安睡。   她头脑发沉,再度陷入一场无尽的噩梦。   好像是她和谢谌出门游船那一日,两人并肩坐在船头,欣赏湖光山色,碧波荡漾,谢谌也是难得的和善温柔。   忽然船身一动,她整个人不受控地往谢谌身上倾斜,面上惊慌,心里却在暗暗窃喜,喜于自己终于有了和他亲近的机会。   接下来的事,便也真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她跌坐进谢谌的怀里,被他扶住腰背,肌肤相贴,她竟有些不想起身。   谢谌环住她的腰,问:“殿下,您没事吧?”   宋善宁正思索要如何回答,便觉脖颈一凉,一柄锋利的匕首贴在她的颈侧,刀柄,正握在谢谌的手中。   “殿下,要怪,就只能怪您自己扑进我的怀里。”谢谌与她亲昵若情人,说出的话,却那般残忍嗜血。   钝痛传来,宋善宁疯了一般将她推开,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又是梦。   她已经不知多少次梦到自己被谢谌所杀,掌心托着她脖颈的触感,每次都是那么真实。   碧螺和银梭知道她近来睡得不安稳,一齐守在侧殿,这会听到她惊叫,连忙闯进门来,“殿下,您没事吧?”   宋善宁拽进杯子,虚脱一般,摇了摇头。   天边已经泛起晨光,宋善宁愣愣地,问:“今天是七月几日了?”   碧螺一愣,说:“殿下,您到底怎么了?可别吓奴婢啊。”   宋善宁不明白,“怎么了?”   碧螺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慌乱道:“殿下,眼下已是八月下旬,再有三日,便是您的大喜之日啊。” 第39章 婚礼   听到碧螺这番话, 宋善宁只觉背后窜起一阵凉意,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是在她的印象中,不过是一旬而已。   碧螺瞧见她的模样, 握住她的手, 又用手背去贴她的额头,并不发热。   一旁的银梭不敢再犹豫, 她说:“奴婢去请太医来!”   说着便要往外走, 却被宋善宁扯住袖子, 宋善宁问:“这一个多月来,你们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吗?”   银梭一怔,和碧螺对视一眼, 最后一齐摇了摇头, 银梭说:“起先几天, 您并没有如何,只是嗜睡多梦, 奴婢请了太医来,可是太医说, 您这只是夏日惯有的渴睡之症。”   “后来, 奴婢瞧您的确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只是爱睡了些,白日一切行动都和从前无异, 便只以为您苦夏, 给您煎了些郑太医留下的药喝。”   宋善宁的反应还有些迟钝,好半晌才问:“什么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碧螺说:“最近几日已经没再喝了。”   宋善宁撑着额头, 没再说话, 碧螺就在一旁守着, 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去请太医。   直到宋善宁淡淡地摆手,说:“去给我请个大夫,要外面的,不许去皇宫里请。”   又特意嘱咐,“你悄悄地去,别惊动旁人。”   眼下天光初亮,市井间也刚刚苏醒,碧螺知道轻重,换了身素净低调的衣裳,从角门翻出去了。   等她把大夫找来的时候,大夫正蒙着眼睛,进了内堂才解开蒙眼的青布,宋善宁伸出手腕给他诊治,老大夫一手把脉,一手捋着山羊胡须,神色异常复杂。   碧螺等不及地问:“大夫,我家姑娘如何?”   大夫摇摇头,说:“若老夫没猜错,姑娘这应当是中毒的迹象。”   果然。   宋善宁已有猜测,并不惊讶,碧螺与她对视一眼,眸底写满了不可置信,“真的是中毒……”   老大夫叹一声,多半是把这里当成哪家的高门大院,妻妾妯娌间的阴毒手段。   宋善宁并未解释,只问:“这毒,能解吗?”   老大夫没答,反问道:“姑娘现在可是清醒的?”   他随便指着一旁的一盏茶杯,问:“那是什么?”   宋善宁愣了一下,答:“竹青色的瓷盏。”   老大夫神色明显松懈下来,他道:“看来姑娘现在是清醒的。那便是已经解了。”   宋善宁稍愣,“先生是说?”   老大夫解释:“姑娘中的应当是一种名叫韶华草的毒,此药毒性很淡,但若是长此以往下去,便会神志不清,恍惚回到韶华之时,但别的事上,却是一切如常的。”   他所说的,正好和宋善宁这段时日的症状对上了,碧螺有些担心地问:“那,这草药对身体损害大吗?”   “只要及时停药,不成瘾,之后多饮清水,便不会有余毒留在体内。”   碧螺终于松了口气,宋善宁示意她将前几日熬煮过的草药残渣给大夫看,“先生,您看,这药可有什么不对?”   老大夫先看再闻,指着其中一位朱红色的药渣,道:“这八成就是韶花草了。”   整个问医的过程中,宋善宁都是躲在帐子后的,此时将床帷撩开一丝缝隙,于碧螺对视了一眼。   碧螺会意,往大夫手里塞了一块足量的金锭,“先生,奴婢送您回去。今日的事,还望您不要随意往外说。”   老大夫是个人精,早在看到这幅架势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什么,此时自然点头,还很自觉地蒙上眼睛,挪出了寝殿。   等碧螺将老大夫送走之后再回来,宋善宁已经披上衣裳,坐在了桌前,桌上还摆着那一包草药残渣,她正盯着看得出神。   银梭去张罗早膳了,碧螺走近,轻轻唤道:“殿下。”   宋善宁没回头,“送走了?”   碧螺看着自家殿下削瘦的背影,忍住心酸,嗯了一声,“是。”   宋善宁说:“那老大夫说这东西不能成瘾,当时郑太医是怎么嘱咐你的?”   碧螺答:“郑太医说这药寒凉,不宜给女子多用,吩咐奴婢两三天煎一回,抓两回药,服上几次便可。奴婢三天给您送一回,大约有十次左右。”   次数不算频繁,怪不得没有成瘾。   宋善宁淡淡地说:“看来,她不想要我的命。”   碧螺既后怕又担心,眼见宋善宁此时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好颜色,她扑通一声跪下,喊了一声“殿下”。   可喊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宋善宁笑了一下,朝她伸手,“不怨你们。”   看着碧螺懊悔的神色,她又道:“怪我自己,太愚蠢。”   所以才会被牵着走,才会相信她是真心。   这药到底是谁下得,几乎已经不言而喻,主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   许久,宋善宁才想起什么来,问:“谢谌……”   说出这两个字,她便不敢再问了,只怕会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碧螺没说自己已经禀报过一次了,此时听到宋善宁问,便又答了一遍:“窦将军已经离京往漠北去了,谢公子随军,一并出京了。”   “父皇给他赐婚了吗?”   碧螺摇摇头,“陛下是赐婚了,可是谢公子拒绝了。”   宋善宁一怔,“拒绝了?”   碧螺答:“谢公子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恕难从命。就回绝了陛下的赐婚,陛下当时很生气,可是漠北接连急报,说是北夷又有异动,陛下便也没心思治罪,直接将他封了一个七品,将他一并打发出了京城。”   她算算日子,说:“已经离京七八日余,想来,都要到陇右了。”   行过陇右,便是漠北。   眼下,谢谌与她已有千里远。   无论当日林皇后与她说得是不是真的,她与谢谌都注定不会再有牵扯了。   如今他离京远赴漠北正好,是仇是怨,她只当从未来过。   -   三日后,永安公主大婚。   经过几天的修养,宋善宁虽然晚上仍是有梦魇,但是精神已经比前几天都好多了。   大燕的婚礼都是在晚上举行,宋善宁头一天,是住在了后宫,第二天,从皇宫楚家,嫁往晋国公府。   晨起天还未亮时,便有宫里的老嬷嬷敲她的门,沐浴净身更衣梳妆,从早一直忙活到黄昏时分,她握着团扇,登上轿撵,楚恒略已经在却盈门等候。   外面是山呼海啸的叩拜与祝贺声,隐约间好像听到了楚恒略的声音,朗朗带着朝气,听上去喜气十足。   宋善宁听着他的声音,原本没有半点波澜的心也终于有了起伏。   她要嫁人了,无论成亲之后的日子是好是坏,都是全新的生活了。   握着扇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宋善宁端平的肩膀一点点松懈下来,腰背已经挺拔。   因为是盛夏时分,轿身周围是用轻纱遮蔽,从外面看,能看到宋善宁纤瘦的轮廓。   仪仗所到之处都要跪伏,但毕竟今天是公主殿下的大喜之日,规矩不像往日那般严苛,也有胆大的百姓偷偷抬眼,想要一览公主的美貌。   但自然是瞧不见脸的,可只看那若隐若现的轮廓,便已经够人想象了。   细碎的赞美和艳羡之声传到楚恒略的耳朵里,他并不生气,反而是从心底生出一股子得意来。   终究,还是他娶到了善善。   晋国公府离着皇宫并不远,平日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但今日却要绕城巡街,足足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才折回晋国公府,公主的陪嫁蜿蜒了整条长街。   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京城的几条主街上早已事先挂满了宫灯,灯火璀璨如白昼。   终于,仪仗落地。   宋善宁被人扶着下了轿子,到前厅拜堂行礼,礼成之后,被扶到她和楚恒略新婚的婚房,就在前厅的后面,名为溪山堂。   宋善宁以团扇遮面,用余光能瞧见周遭的景象,一看便是翻修过的新苑,没走几步就能碰到几名伺候的婢女,问安行礼。   直到进了卧房,宋善宁坐在床边,听着碧螺的打赏和关门声,周边才算安静下来。   这一路举着扇子手都酸了,宋善宁垂下肩膀,忍不住抱怨,“成亲真累。”   碧螺给她倒杯茶,“陛下看重,礼节又多,殿下辛苦了。”   帝后不能轻易出宫,更何况明日还有进宫去,所以今日只有太子宋彦文到场,以示宋善宁身份贵重。   但其实楚恒略的两位高堂,一个去世多年,一个病的连儿子的大婚都参加不成,只剩一些七姑六姨的女眷。   楚恒略在外面招待宾客,一个一个地敬酒,只怕没有一个时辰回不来。   宋善宁今日起的早,中午又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又困又累。   她撑着下巴垫了两块糕点,然后吩咐碧螺:“你去外面守着,我小睡一会儿,等楚恒略来了,提前知会我。”   “是。”   碧螺应下,到廊下给她望风。   这回,屋子里便只剩宋善宁一个人,一会儿还有礼要行,床榻上满是干果,宋善宁没有直接往床榻上躺,而是走到一边的美人榻上,想要在这小憩一会儿。   大约是太累了,本想小憩却睡沉了,迷蒙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宋善宁艰难地睁开眼,却被一双手掌盖住。   “楚恒略?”   她还没睡醒,只记得今天是她和楚恒略大婚的日子,下意识便唤了他的名字。   可来人并未应她。   宋善宁不解地眨眨眼,扫过温热的掌心。当即便听到一道压抑的呼吸声,她浑身一僵,直觉自己应该还没睡醒。   可耳边的声音又那么真切,提醒她一切都不是梦,“这么想他?” 第40章 不许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 宋善宁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可是男人掌心的温热已经贴上她的眼皮,触觉分明。   细小的战栗顺着眼睫传至心脏深处,连带着肩膀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谢谌有些好笑, 低低地问:“怎么了?”   宋善宁被他捂住眼睛, 看不见他的表情和动作,却能想象他此时的神态, 定然剑眉轻佻, 眼底有说不出的冷淡。   在此时此刻, 他竟然还能问出一句“怎么了”。   他说怎么了,今日是她和楚恒略的大婚之日,眼下是在二人的婚房, 她刚嫁入晋国公府, 本该等夫君回房, 共饮合卺酒。   可新婚的夫婿没等来,等到的却是谢谌这位不速之客。   更何况, 他不是早该出场,到陇右了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千头万绪堵塞在脑海中, 以至于宋善宁竟忘了伸手推开他, 便也就此给了谢谌打量她的机会。   自两人相识以来, 宋善宁不乏有盛装打扮,浓妆艳抹的时候, 但是无论是哪一次, 都不如今日,娇中生艳, 好似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 被浓烈的红色包裹着, 美得张扬。   谢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从繁复华丽的发髻,低垂的凤凰步摇,落在眉心的珍珠钿子,再到那一双明显修饰过的柳叶弯眉,再往下,是施了薄粉的双颊,以及殷红的唇。   那两片唇此时正无意识地抿着,张开又闭合,更引人遐想万分。   谢谌的喉结动了动,掌心也不自觉地生出汗意,宋善宁此时也终于意识到不雅,猛然伸手,一把搡到他的肩膀上,谢谌没有防备,原本是单膝抵在榻上的动作,此时一个不稳,腰身撞到了一旁的小方桌上。   好在他及时回神,撑住了桌面,声响不算太大,并没有惊动到屋外的人。   但宋善宁还是被吓了一跳,肩膀轻颤,鬓边垂下的步摇都在摇晃。   可她强撑着体面和震惊,低声斥道:“谢谌,你放肆!”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着谢谌摆架子,谢谌有些新鲜地抬了抬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边忽然勾起一道弧度。   宋善宁被她看得莫名心虚,但还是冷着脸,秀眉也蹙得死死的,“你笑什么?”   谢谌往外瞧了一眼,能听到外面的震天热闹声,他拖一把椅子过来,坐到宋善宁面前,双膝微微岔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善宁总觉得他这动作大刀金马,看上去有一股子粗蛮气势,和以前很是不同。   两人至多两月不见,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宋善宁顿了顿,忍下了心底的疑惑,只警惕地盯着他的膝盖,与自己的裙摆隔了不过一个小臂的距离,她瞪大了眼睛,问:“谢谌,你疯了!你知不知道,我若是现在唤人进来,你便是死罪!”   先不说擅闯晋国公府,和公主闺房。   便说他此时本该在漠北行军,却在这时候出现在京城,便已经算是抗旨不尊,欺君瞒下。   谢谌满不在意地反问:“你会唤人进来么?公主殿下?”   最后四个字,他故意说得很慢,低沉的尾音仿佛上古的琴弦,就响在宋善宁的耳畔。   她心尖一颤,想到那日林皇后与自己说的,谢谌的身世。   心虚又愧疚。   她心里默默摇头,面上却摆出冷漠的表情,“你怎知我不会?”   谢谌说:“若是你会,当时就该顺水推舟,而不是莽撞地闯进皇宫,为我说话。”   宋善宁这次是真的怔住,她怎么也没想到谢谌会对自己的行径这般了解,一时间说不出来话。   谢谌笑一声,说:“这般震惊,公主不会真把我当成什么正人君子了吧。”   这话实在轻佻,宋善宁无法回答。   谢谌又说:“你父皇母亲派人监视你,楚恒略也派人监视你,更有钱兴为,求而不得,也派人注意你的行踪,我又为何不行?”   若是不提这些,宋善宁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   可是谢谌偏要一个个数出来,被禁锢和封锁的滋味一下子涌上来。   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出门了,期间浑浑噩噩,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喂下毒药,这一切到底是因为谁?   宋善宁压下酸涩,抬手,指着房门的方向,“你走,你滚出去!”   谢谌不为所动,只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而宋善宁也终于意识到不对,之前她说话还特意注意压低声音,可是方才却没有遮掩,几乎可以算是吼出来的。   就算离得稍远的楚家人听不见,可刚刚才被她打发出去的碧螺却是决计不会走远的,可是此时却了无动静,难道……   宋善宁怒道:“你吧碧螺怎么了?”   谢谌语气淡淡的,“只是让他睡一会儿罢了。”   但其实,他的一双长腿就卡在宋善宁的跟前,就算她此时高声呼救,也远水解不了近火,根本逃无可逃。   在这时,她才终于有些慌了,“谢谌,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谌说:“你与楚恒略的大婚之日,我能做什么?”   宋善宁质问:“你既知道,就应该明白,一会儿楚恒略就该回来了,若是被他看见,你不会活着走出这里。”   谢谌低笑一声,竟还能维持震惊的姿态,“多谢公主关心。”   明显就是颠倒黑白,宋善宁好像一拳头搭在棉花上,满腔怒意散不出去,她干脆撑起身子,想要起身离开,好在这榻不高,小腿一撑就能站起身来。   可是谢谌却在这时死死钳住她的手臂,打量一般,说:“我就是想看看,公主殿下当时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与旁人成亲时,还能不能想起从前与我说过的甜言蜜语。”   “如今看来,我真是小瞧了你。”   提到这些,宋善宁耳廓无端飞红,她竭力挣开谢谌的禁锢,“胡说什么!”   可是谢谌越握越紧,铁钳一般,宋善宁半点挣脱不开,反而让自己和谢谌离得更近,胸口几乎都要贴在一起。   她越发地急,口不择言道:“混蛋,谢谌,你走啊!”   谢谌眸光幽暗,他一把环住宋善宁的腰,托着她往自己怀里贴。   也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一道脚步声,一会轻一会儿重,明显喝醉了,这会儿由远及近,正往他们所在的房间走。   只一瞬,宋善宁便分辨出这是谁——   楚恒略回来了!   宋善宁像是一只被热油躺了的活鱼,若是长着尾巴,恐怕一下子就要窜起来。   此时她只是肩膀狠狠一颤,然后便死命地把谢谌往外推。   可他抱得那样紧,几乎要将宋善宁严丝合缝地贴近自己的胸口之中,肩膀抵在宋善宁的额顶,他终于说出了口,   “殿下,我后悔了。不许嫁他。” 第41章 请回   “殿下, 我后悔了。”   谢谌的声音很低,似命令更像是请求,“不许嫁他。”   今晚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问出这话,“谢谌, 你疯了吗?”   可她整个人被谢谌包裹着, 只能强迫自己冷静,说:“我已经成亲了, 今天是我和旁人的新婚之夜。”   她说:“我已经嫁给他了。”   谢谌摇头, 额前的一缕发丝垂落, 与宋善宁耳边摇晃的流苏交缠一瞬又分开,他说:“礼都未完,合卺酒也未喝, 算什么夫妻?”   宋善宁觉得自己可能也疯了, 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 楚恒略马上就要进屋,她到底为何要与谢谌讨论这些?   若是真的被楚恒略看见这一幕, 且不说楚恒略的反应如何,总之她的清誉便算是全都毁了, 日后怕也是活不下去了。   可是腰间禁锢的铁掌是怎么都挣不开的, 宋善宁偷偷抬眼看了谢谌一眼。   他轻拥着她, 半眯着眼睛,好似很享受这一刻偷来的时光。   贝齿咬住嘴唇, 宋善宁狠了狠心, 抬手拔下发间的步摇,猛地一下刺进了谢谌的肩膀上。   谢谌毫无防备, 亦或者说, 根本没想到宋善宁有如此大胆。   肩膀一痛, 手臂跟着一松,宋善宁终于脱身,作恶的手指松开,眼底写满了张皇。   她无法与谢谌对视,只能低声而残忍地下逐客令,“谢谌,方才的事我不和你计较,但是现在,我夫君要回来了。你走吧。”   “夫君?”谢谌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他伸手拔下步摇,晶亮的玉珠上已经沾染了血迹,他伸手一捧,掌心也浸染了一抹淡红。   房门忽然被打开,楚恒略被人扶着走进来,只要再往里走上半步,便能透过屏风,看到这边僵持着的谢谌和宋善宁。   宋善宁浑身僵硬,只怕谢谌会突然发疯,可等了许久,却只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跟着是一道关门上。   再之后,房间陷入一片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而谢谌站在一旁,正泰然自若地把弄那步摇的珠坠。   宋善宁越过屏风去看,却看见一身红色喜服的楚恒略竟昏倒在喜床上,方才那窸窣的声响多半就是有人将他拖到了床上。   宋善宁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再挣扎的必要,她终于认清现实,这屋子的周边,应当都是谢谌的人。   谢谌绕过屏风,步步走近,眼底幽沉尽显,宋善宁莫名想到当日皇后说起的,谢谌的真实身份。   她一阵瑟缩,总觉得谢谌此时危险至极。   宋善宁不再犹豫,转身便想往外跑,却被人一把勒住细腰,压到了床上。   虽然这拔步床很大,但是楚恒略毕竟是个长手长脚的男人,此时微曲着双腿躺在榻上,宋善宁的背部正好贴在他的膝弯。   谢谌身子压过来,双臂撑在宋善宁的脸侧,两人之间还剩了一点空隙,宋善宁挣扎着,竟发现那间隙更小,便不敢动了。   谢谌的肩膀还有鲜血在汩汩地往外冒,可他浑然不觉,只死死地压制住宋善宁的上半身,不让她再挣扎。   纤长的手指带着一点粗粝的触觉,帮她将垂落的流苏拨到耳后,跟着,指腹顺着耳廓往下,抚上她脆弱的脖颈,带起她的一点战栗。   宋善宁弓起脊背,眼眶很快蓄上一抹氤红,她摇头,“谢谌,不要这样。”   谢谌冷哼一声,重复她方才的话,“你夫君已经回来了,殿下,你是要当着我的面,与他洞房花烛吗?”   宋善宁根本没有想到这话会是从谢谌的口中说出来,她霎时瞪大了双眼,怒斥道:“谢谌,你混账!”   她好似没有别的词可说了,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谢谌全然没有听进去,他略微俯身,正好看见宋善宁殷红的唇。   一开一合,似乎在邀人品尝。   那滋味,一定比玫瑰花蜜更甜上几分。   谢谌不由得想到宋善宁方才的话,今日是她和楚恒略的大喜之日,若是他回京的脚程慢了,那今日看到的会是什么景象?   穿着艳红喜服的宋善宁与楚恒略……   但凡再往下想去,谢谌便觉得自己已经要失控了。   怕伤到宋善宁,他稍稍松手,却在宋善宁的眼底看到一抹刺眼的绝望。   “谢谌,你不如杀了我。”宋善宁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谢谌心如刀绞,他抬手托着她的下巴,质问似的,可语气又很轻,“当初,不是殿下说喜欢我么?”   “怎么又嫁给别人?”   宋善宁紧闭的眼睛长睫轻颤,不再回答。   谢谌反而笑了,“成亲之礼未成,宋善宁,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宋善宁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坚决。   谢谌并不避讳,“我这半生,失去了太多,从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现在,我想把我想要的抓在手里。”   这话中的暗示,宋善宁如何听不懂,她张了张嘴,“你……你都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谢谌轻笑一声,“怎么,怕我会杀了你?”   宋善宁猛然睁开眼,与他对视,下意识想躲,却被谢谌钳住下巴,轻轻捏了一下,“放心,我这人恩怨分明。”   他叫她的名字,那么温柔,又那么危险,“我只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包括你,公主殿下。”   -   第二天宋善宁醒来的时候,都不记得自己前一日是怎么睡过去的了,她一睁开眼,便看见床下昏迷的楚恒略,两人同着艳红色的喜服,却各领一身狼狈。   宋善宁看着自己的手腕,昨日被禁锢的感觉仿佛还在眼前,好在身上的衣裳除了有些褶皱之外,还算干净完整,说明昨日在她晕过去之后,谢谌并没有做什么。   楚恒略好像比他更严重,现在还睡着没有醒来,宋善宁有点害怕,爬到他身边,用手指轻轻触碰他的人中,想去试探鼻息,好在一切如常,他应该只是睡着了。   可是庆幸之后又蒙上一层担忧,等一会儿楚恒略醒过来,她要如何面对?   想到这,她又忍不住想到昨日的谢谌。   那是一个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男人,依旧冷淡,却仿佛已经处在了失控的边缘。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根尖锐的刺,组在一起,便是织成了一张困网,将她囚困其中。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听他的语气和反应,应当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报仇,还是要夺位?   宋善宁不自觉地抓了一下衣摆,还是决定要进宫一趟。   今日本该就是要进宫给帝后请安的,宋善宁咬了咬,去推身边的楚恒略,动作有些大,楚恒略很快醒了。   他有些迷蒙地眨了眨眼,唤她,“善善……”   然后伸手想去摸她的脸,不知为何,宋善宁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但楚恒略意识尚不清醒,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在。   宋善宁掩饰似的咳了两下,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楚恒略敲了敲太阳穴,看到宋善宁完整的衣裙,先是一愣,然后低声道:“抱歉,我昨天喝太多了。”   听他这语气,应当是不记得了,宋善宁顺势道:“无妨,不必在意。”   她是想尽快略过这件事,但是听在楚恒略的耳朵里,却只听到那几分庆幸。   他眼底暗了暗,望向窗外,说:“走吧,该进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了。”   很快有人进来伺候,宋善宁仔细观察这些人,看他们都神色如常,应当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是走在最后的碧螺却是脸色不大好,进来没多久,已经悄悄看了宋善宁好几眼。   梳妆的时候,宋善宁特意拉了拉她的手指,给她了暗示让她不必担心。   很快拾掇完,两人直接进了宫,陪帝后一道进早膳。   按规矩,要先去正阳殿拜见帝后,再去祈生殿叩拜祖宗,然后中午帝后还会在抚意殿宴请群臣。   他们要先去正阳殿,因为考虑到新婚,所以特意安排了步撵,是怕宋善宁身子不适,但其实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倒是谢谌……   宋善宁耳廓有些红,楚恒略想到自己醉死过去,更是尴尬不已。   两人同乘一台轿撵,期间却半句话都没说,直到快到正阳殿的时候,楚恒略才清了清嗓子,安抚似的拍拍宋善宁的袖子,悄声道:“别怕。”   宋善宁并不怕,反而是楚恒略有些紧张,他不是第一次进宫,也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但是第一次以驸马的身份给帝后请安。   宋善宁甚是体谅他,也拍拍他的手,说:“你也别怕。”   两人气氛终于缓和了些,轿撵停下,楚恒略与宋善宁一道下轿,往正阳殿的正殿去。   帝后应当已经在等他们了。   可是他们并肩走进去,又被拦住,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顺喜,他抱着拂尘,先贺两人大婚,“奴婢恭贺殿下,恭贺驸马,殿下新婚大吉。”   宋善宁很给面子,“借顺公公吉言,不知父皇母后可在?”   顺喜赔笑道:“奴婢正是奉陛下之令来的,朝中有急奏,此时正召见臣工。只能劳烦殿下和驸马先到偏殿去等了。”   当然是朝政重要。   宋善宁和楚恒略对视一样,皆道:“应该的。”   于是便到偏殿去等。   但是,本以为也不过是耽搁一刻钟两刻钟的事,但是茶水都上了两遭,竟然还没能见到皇帝。   反而是皇帝在勤政阁与大臣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放肆!混账!”   偶尔还伴随着摔东西的声音。   皇帝一向温和,宋善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好一会儿,才听到那边的动静听了,她立即站起身,想着要去看一眼。   正巧顺喜过来,宋善宁问:“父皇的政事可都处理完了?”   谁知顺喜却道:“殿下恕罪,陛下让奴婢来知会您一声,说改日再见,您——”   他看着宋善宁和楚恒略,说:“您二位,今日便回吧。” 第42章 荒唐   听顺喜说完, 宋善宁的楚恒略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顺喜显然也有些尴尬,赔笑了两声,先伸手挥退了身后跟随的小太监, 才走近了几步, 压低声音,算是解释, “殿下, 驸马。您二位可千万别多心, 陛下确实是有急事。”   他往后指了指,“奏折摞了山高,半宿没睡了。”   听到这话, 宋善宁心头的大石才算是稍稍落了地。   她是宋温的长女, 底下的弟妹都还没成年, 也没见过公主出嫁的仪典,却也知道, 没有哪个公主成亲之后,第二年会不祭拜祖宗, 不叩谢帝后。   但好在皇帝并非故意避而不见, 宋善宁微笑着点头, 楚恒略也将心头的不悦藏了起来。   于是,两人便只好先行出宫, 等皇帝择日召见。   但是回程路上, 楚恒略还是有些闷闷不乐,马车行过长街, 宋善宁瞧见外面有卖蜜瓜糖水的小店, 便吩咐人去卖两碗, 带回家吃。   侍从都候在外面,宋善宁趁着马车停下的时候,问楚恒略,“怎么了,是不是还因为父皇的事不安?”   楚恒略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苦笑一声,“怪我,昨日醉死过去,新婚之礼都没有行完,今日才会这般不顺。”   宋善宁稍怔,又一下子沉默下来。   楚恒略瞧她这模样,还以为是因为昨晚的冷落让她不高兴了,虽然两人是契约成亲,但毕竟青梅竹马这些年,她终究是在意自己的。   楚恒略心中不免窃喜,但实际上,宋善宁却想到了谢谌。   昨晚他说“礼都未完,合卺酒也未喝,算什么夫妻?”   竟真叫他一语成谶,帝后都未觐见,严格来说,还真的算不上夫妻。   想到这,宋善宁不由得心神一凛,连忙将这念头驱逐出去。   只是因为朝中有急事罢了,等父皇处理完正事之后,定然会及时召见他们,补全礼节。   但她想得还是简单了。   到现在已经快要一天一夜,皇帝仍在书房没有出来。   几位宰相都坐在下首,每人的手边都搁着一盏浓茶,俨然都是用来吊精神用的。而在宰相和皇帝之间,太子宋彦文也在,他是晨起才到的,但眼底同样有一圈青紫,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   空旷的大殿内久久沉默,最终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元卿,你来说说……”   元辅和在一众宰相之中,资历最老,更曾是帝师,最得皇帝信任。   平日朝中有什么事无法解决,再或是皇帝拿不准主意时,皇帝都会教他决策,或是主持朝议,他一向以此为荣。   可在此时,他被皇帝点名,却是心里咯噔一声。   好半晌,他才说:“依老臣之见,还是……国事为重,大局为重。”   听他这样说,皇帝仿佛并不意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转头看向元辅和身边的高随,问:“高卿,你的意见呢?”   高随犹豫许久,最终拱了拱手,道:“臣,和元相意见相同。”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着高随依次问下去,殿内总共七位宰相,有人答得快,有人犹豫的时间长,但无一例外,都是赞同元辅和的陈论。   皇帝又将视线挪到离自己最近的太子,“那么,太子,你是怎么想的?”如往日一样,目光写满了慈父的柔和,还有一国之君对于继承人的期盼。   不过,在今日,又好似多了一抹期盼。   只不过深深掩藏在眼底,宋彦文此时没有抬头,也并不能分辨父亲的深意。   他犹豫许久,才缓缓地说:“儿臣以为,元相所言甚是。”   似乎是意料之内,皇帝点了点头,却没想方才似的,直接将他也略过,而是又接着问:“为何,与朕说说?”   宋彦文踌躇许久,才道:“北夷向来蛮横,尤其是八皇子登位之后,颇有一统草原的架势,大燕在这时候和他们开战,并无胜算。不若先行安抚,再联合北夷周边的牧族,合力包围北夷。”   “他们游牧为生,又生来好战,只要咱们断了他们的粮草,长此以往下去,先认输的,必然还是北夷。”   “因此,依儿臣之见,还是要长远考虑,大局为重,先行答应安抚,日后,再徐徐图之。”   说完,宋彦文悄悄抬头,见皇帝的面上并没有暴露出任何不悦,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也根本不必担心皇帝会有任何的不悦或是羞恼。   因为过去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大燕都是这般处理与周边几个蛮夷的关系的。   早些年时还好,至少还会行合纵连横的掣肘之策,但从先帝开始,国富日强,百姓安居乐业,更没有人想打仗了。   总归不过是多给些赏银,也就过个几十万两白银罢了。   对于那些地少人稀的蛮族来说,或许是一年的口粮,但是对于繁盛的大燕,甚至还没有一个高品官员的过年收的一份年礼多。   用一点银子,去换一年,甚至几年的安宁,没人不愿意。   可谁也没想到,今日的北夷会贪得无厌,仗着自己刚吞并了几个小族,来向大燕索要更多。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真的要打仗吗?   大燕已经三四十年没有见过战争了。   这些久居金殿的老宰相们都不敢去赌。   更何况,大燕向来重文轻武,他们怎么会打得过北夷?   果然,皇帝没有再开口问什么,他垂着眼靠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出声。   听着太子条理清晰的回答,几个宰相也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个人悄悄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件事怕是要拍板定案了。   可没想到的是,阶上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冷笑,皇帝忽而怒气,猛地将桌案上小山似的折子全部挥落。   “荒谬!”   哗啦啦奏折落地声与皇帝的怒吼一并响起,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宋温人如其名,一向温和,对待重臣更是客气守礼。   谁都没有见过他发这样的火气,因此他如此大怒之下,谁都没反应过来,倒是一直守在帘子后头的顺喜手脚麻利,默默跪过来收拾皇帝挥落的折子。   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跪倒低头,不敢再开口说话。   皇帝绕过宽大的御案,将顺喜一脚踹开,低头在一片杂乱中翻找了许久,才挑出其中一本,狠狠摔到了宋彦文的胸口。   “既然你说,可以先答应他们的条件。”皇帝气得胸膛不住地起伏,“那太子,你来念念,这北夷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折子将宋彦文咂得往后一缩,跟着顺着他明黄色的锦袍往下滑,沉沉地落在了地砖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那声音算不得大,宋彦文却像被吓到了似的,手指一颤,不敢伸手去拿。   皇帝怒道:“给朕念!”   一阵窸窣的翻页声,跟着是宋彦文略显温吞的声音,“求燕朝皇帝陛下救济相帮,八十万两白银,二十万两黄金,以解我族燃眉之困。另求娶燕朝公主殿下,为我王正妃,永结两族之好,再求二十万头山羊陪嫁我族……”   宋彦文的声音越念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皇帝冷笑一声,“且不说他这一次擅自把每年的赏银多加了三成有余,便说要求娶公主,你们想将哪个公主送去?”   又是一阵沉默,皇帝尖锐的目光缓缓从这些人的头顶扫过,知道他们的心里多半都只有一个人选。   想到这个名字,皇帝手掌撑着御案,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再开口时,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朕总归有四个女儿,三个都不满十岁,个头还没有桌案高。”   “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早死,一个倒是云英未嫁,却已经三十几岁,总不能将她送到北夷,那还不如直接宣战。”   “剩下的,便是其余宗室之女。要么连孩子都生了三四个,要么便是连十岁都不到的年纪,惟有一个年纪适合的……”   说到这,皇帝也不由得顿住,“是善善。是刚成亲半日的永安公主。”   “难道,你们想让朕将她送出去吗?”   没有人说话。   皇帝的视线停在宋彦文的身上,不敢相信一般,又问了一遍,“文儿,那是你的亲姐姐,你可知道,若是真的将她送到北夷,她一辈子都再回不来了。你真的想要将她送去和亲吗?”   宋彦文艰难地摇了摇头,无法回答。   而这时,一直跪在太子身后的元辅和却往前膝行了两步,拱手道:“陛下!”   “陛下。”他叩一次头,才又继续说道,“如今在北夷掌权的八皇子非同小可,自他继位以来,征战数月,迅速扩张了北夷的国土,如今想必是钱粮不足,才会来找咱们要银子。”   “咱们若是不给,他们便会与咱们鱼死网破,死缠烂打。就算最后得胜又如何?民心慌乱,朝廷得不偿失。”   “但若是安抚下去,他们偃旗息鼓之日,咱们再趁机敲打,方为上策。”   皇帝沉默一瞬,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元辅和便接着道:“更何况,以八皇子的城府,臣实在不相信,他会不知咱们大燕没有适龄的宗室女。”   “依臣之见,他就是冲着永安公主来的。”   这话一出,皇帝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既然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那么咱们不如暂且满足他们,只是委屈了公主殿下。但若是能以永安公主一人之力平息两族交战,那便是漠北,甚至整个大燕的功臣,到时候陛下再将公主殿下迎回来,又有谁敢说三道四?”   “所以,臣恳请陛下以国为重,以大局为重。”   说完,他藏在袖口之中的右手隐秘地后勾了一下,身后几个宰相,除了跪在最后,最年轻的徐兴之外,皆俯下身去,“臣附议。”   徐兴见此也立刻躬下身,动了动嘴唇,但到底是没有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皇帝长叹一声,“你们先下去吧,朕,朕再想想。”   几人跪安退下,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皇帝又坐回了龙椅上。   一直跪伏在台阶上的顺喜立刻抬起腰,开始收拾地上散乱的折子,许久,皇帝冷不丁问一句,“顺喜,你说,朕还要不要坚持?”   顺喜一个内监,哪里敢妄议朝政,嗫嚅着不敢开口。   皇帝也根本便没指望他的回答,他抬手掩住半张脸,也掩住了一声叹息。   金银牛羊都是小事,送一个公主和亲才是大事。   北夷虽蛮横,这些年来却还是要依附大燕。   可若是他真的在这个时候,将刚刚大婚的公主送过去,那便是让大燕与北夷君臣之位颠倒。   不,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皇帝突然坐直身子,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白折子,吩咐道:“顺喜,研磨!”   -   从大殿离开之后,太子便直接回东宫了,徐兴也借口家中有事,乘一顶小轿快步离开。   剩下六个人步行往宫门走去,元辅和走在最前,后面几个人隐隐以他为首。   许久,宫门都近在眼前了,不知谁问了一句,“元相,您觉得……陛下会答应咱们的奏议吗?”   元辅和捋着胡子,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其余人多半也是这样想的,见此都沉默下来。   元辅和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笑着拍了拍身边的高随,继续往前走。   其他几个人也都不敢再说话,于是一行六个人就这样穿过宫门,各自登上轿撵,回家去了。   元辅和是最先到的,因此他的轿子被堵在最里面,此时要等着其他一些人都走了之后,才能起轿。   他并不急,倚着轿身闭目养神。   大约一刻钟后,轿子被人敲了两下,他才抬起眼,是本该已经离开的高随立在外面。   高随拱手,问:“元相,天气这般热,在下想到您府上讨杯茶水喝。”   元辅和捋着胡子笑了笑,说:“高大人,请。”   很快便到了元辅和的相府,两人一路直奔元辅和的书房,相对而坐,立刻便有小厮来上茶。   元辅和挥手让人都推开,高随终于问道:“北夷的折子,是元相故意截下的?”   元辅和抿了口茶,并未遮掩,“什么都没有瞒过高大人的眼睛。”   高随摸了摸八字胡,缓缓笑了,“我就说吗?那北夷人就算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非要求娶一个已经成过亲的女人。想来这折子应当是陛下还没有给永安公主赐婚的时候写得,但却被故意拦下,拖到了今日。”   元辅和说:“高相是个聪明人。”   高随说:“在下的确不算笨,除了猜到这些之外,还猜到些别的,元相的心思。”   元辅和眉梢一挑,“哦?”   仿佛并没有看到他眼底的威胁,高随说:“皇后一门心思要为太子积蓄势力,晋国公府终究是被她拉上了马。可如今成亲之后再去和亲,楚家难保不会借此怀恨在心。”   "没了帮衬,太子又年轻,终究还是要依仗您。"   元辅和笑道:“高大人将老夫全然猜透,可是老夫,却看不懂高大人了。”   高随说:“在下不过是一介只求安稳的普通人,漠北若是真的打仗,这户部的银子,不知道够不够用。”   户部尚书,是高随曾经的学生。   元辅和说:“放心,打不起来。”   “您这般确定?”   元辅和说:“咱们这陛下看似软弱,实际上却是有些武人血性。只可惜……”   他忽然笑了笑,说:“只可惜软弱的时候太多,等到血性被激起来的时候,手上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只有一个窦承……”   高随道:“说是已经在漠北了。”   元辅和说:“他们这些粗人只懂得立功,只想着打仗,却根本不为京中的百姓着想。”   “老夫身为宰辅,自然是要阻止的。”   三日后。   传信太监一路小跑,连滚带爬地跪到金殿外,“陛下,有漠北急奏。”   皇帝一愣,他叫人发去的密信刚过了三日,怎么这么快就有回奏?   但也来不及思索,他叫人将急奏呈上来,唰得展开,一扫而过,半晌,手指抖筛一般,竟连一张纸都握不住。   纸张轻飘飘落地,显出上面的几个字:   镇北将军窦承,已殉国。 第43章 宜早   明明是密函, 但是不知为何,窦承殉国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京都。   连带着先前北夷递来的帖子,和提出的几道要求。   但出人意料的是,百姓似乎对那些金钱银两并不感兴趣, 反而是对将来的和亲公主议论纷纷, 而宋善宁深埋多年的身世也再度被人翻出来。   若是往日,皇帝必定会竭力平息留言, 只是如今, 他自己都火烧眉毛, 哪还有空管民间的留言纷纷。   但这些,最多也就是在平头百姓的嘴里传一传,是不可能传到宋善宁的耳朵里的, 可是身处晋国公府的宋善宁, 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周边人对她态度的微妙。   婚前, 宋善宁就曾与楚恒略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 便是新婚一年之内,都住在晋国公府里, 方便替他打理家室和宅院。   等到第二年, 她再回公主府独居, 如此一来,也算是循序渐进地为之后的和离做铺垫。   而她在晋国公府的这一年, 最不满的不是别人, 当属楚家人。   因为宋善宁虽是嫁过来的楚家儿媳,可公主身份却是终身不变。也就是说, 她不仅不会晨昏定省, 给这些姑姑婶婶请安, 更不会赔笑,与她们解闷。   反而要将整个国公府的权力收到自己手里,压缩她们的权限。   但不满归不满,在宋善宁拢权清账的时候,也并不敢真的说什么。   可是现在,她们的不满却已经显露在了脸上,宋善宁冷眼旁观,只当不知,言笑晏晏的将人送出她所住的水心阁,脸色却立时沉了下来。   碧螺送来茶水,“殿下,您没事吧?”   宋善宁摇摇头,端着茶水浅浅抿了一口,而后才温:“近来宫里可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碧螺道:“只是陛下那边依旧忙碌,好像是漠北出了什么事。”   宋善宁沉吟许久,才问:“楚世子呢?”   自从那日两人一并出宫之后,楚恒略便一直在衙门忙于公事,深夜才回,两人虽居一处,却并未同榻。   每次宋善宁第二天起床用早膳的时候,他也已经离开了。   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是宋善宁并未表现出来,她看一看窗外,天色尚早,太阳也不算灼目,便道:“吩咐人备车,我出去一趟。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回公主府了。”   “是。”   马车很快备好,宋善宁换了一身浅淡的衣裳,但她自然不是要回公主府,而是与陆钰约好要见面。   陆钰是商女,不能在成亲那日来,便定在今日再未宋善宁庆贺新婚。   原本是要约在双陆楼的,但是宋善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地点改到了附近的一间茶楼。   陆钰早已提前订好了雅间,但眼下正是酒楼繁忙的时候,宋善宁来得早了些,便在雅间里等她。   她叫了一壶清茶,两碟茶点,坐在窗前往外俯瞰。   楚家人多事杂,她既然早答应会帮楚恒略,自然也是竭尽所能,因此都没有心思去顾及旁的事。   还有帝后那边,也始终没有消息。   虽然知道应当是和漠北的事有关,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提起漠北,又忍不住想起那人。   他又是为什么回京呢?   这几日,宋善宁几乎每一晚都不得安睡,不是认床,而且夜里辗转,梦到的却都是那日的场景。   她觉得羞愧,却又忍不住想得更多。   盯着窗外人来人往的热闹,思绪却已然飘远,因此,她也就并没有注意到,在对面的一间酒肆二楼,一直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在默默注视着对面。   谢谌就立在窗边,好在窗前有拔高的青柳枝繁叶茂,将他的身形遮去了大半。   荆阳立在身后,小声的向他禀报着什么,“主子,这三天,楚恒略和永安公主都是分房睡的,楚恒略每日在衙门都待到很晚才回来,等回府的时候,公主殿下都早已睡了。”   谢谌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才问,“师父那边,有什么消息?”   荆阳说:“皇宫的禁卫多半都是窦大人的亲信,窦大人如今虽远在漠北,但到底是执掌禁军多年,走前已经安排好了。”   谢谌说:“知道了。叮嘱师父和锦姨也注意安全,小心别露了行踪。”   荆阳应一句是。   谢谌又问:“苗若枫那边呢?”   这回,荆阳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恭敬地呈给谢谌,“他已经在宫中安插了许多自己人,就连御前和东宫,也有。这是当日御书房皇上与众位宰相朝议的大致内容和结果。”   谢谌展开,一目十行的看完,目光沉凉如水,他并不意外地说:“果然是没有半点骨气。”   荆阳不敢说话。   谢谌将信笺缓缓撕碎,扔到一旁的火盆里,任由火舌将那薄纸舔舐殆尽,然后才问:“苗若枫有没有什么话说?”   荆阳立刻答:“苗若枫说,宜早不宜迟。”   这倒是与谢谌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过,苗若枫是迫不及待要报仇雪恨。   谢谌却是怕再拖下去,会生变故。   他不能让这群废物真的将宋善宁送到北夷去。 第44章 异常   透过轻薄的窗扇, 谢谌能清晰地看到宋善宁专注的侧脸。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襦裙,一抹亮丽的红紧紧覆住腰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谢谌握着茶杯,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 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全部表情,却能看到她的动作, 左手扶着右手的袖口, 右手执茶壶, 正在分茶。   微微低头时,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   乌云一般的长发也被完全拢了上去,露出细滑白腻的额头, 鬓发的红珊瑚步摇垂落在耳畔, 莹润的明珠不如她的眉目耀眼。   若是让谢谌来形容, 此时的宋善宁便好似碧波湖中渴水的天鹅,优雅又从容。   谢谌远望着她的侧脸, 像在欣赏一幅画。   他有多想将她揽入怀中,但这幅画上却标记着别人的名字。   可偏偏拥有的人不知珍惜, 将她握在手里, 又将他使劲推开。   谢谌冷笑一声, 握着窗棱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生生扣下一块红漆榆木来。   荆阳站在不远处, 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的指缝被细小的木屑扎得鲜血满手, 可他没有半点包扎的意思,他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 “主子……”   谢谌接过, 草草裹住手指, “去和苗若枫说,让他安排好,随时预备动手。”   “是。”   -   寿云宫。   皇后靠坐在榻上,釉玉跪在地上的给她捶腿,釉心则在回禀最近朝中的大事。   说到窦承之事,林皇后抬了一下手,“陛下那里怎么样?”   釉心回答:“陛下已经叫人去漠北查探了,若是符实,只怕这次与北夷是注定无法开战了。”   林皇后抬手捏了捏眉心,“国政大事,谁说得准呢?”   她的语气不算很好,有关北夷的消息,她自然也有所耳闻。   但对于具体所求,并不算清楚。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进过后宫,太子也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皇帝重视太子,是好事,她这个做母亲的,没必要掺和。   且皇帝不着后宫,反而给她留出了便利。她问:“窦承生死不明,谢谌呢?有消息么?”   釉心顿了一下,小声答:“没什么消息。漠北毕竟天高皇帝远,探查实在有些难度。”   这倒是……   所以她本来的命令,是一出京城就把他不知不觉的处死,还特意在那日将织锦放了回去,就是想让他们放松警惕,便宜行事。   可谢谌却像早有预料似的,狡猾地脱了身,而且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漠北,摆脱了她派去的人。   林皇后毕竟身处后宫,对于遥远的漠北不可能有掌控力,只能不断派人去搜寻探查他的下落。   可是漠北那么大,谁知道要去哪找?   林皇后知道这事急不来,但大约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这几日她几乎没有睡好过,一直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她曲了曲腿,釉玉立刻换到另一边,给她捏另一条腿,皇后抬手撑住额角,思索片刻,才道:“漠北太远,本宫不能完全掌控。但是这京城和后宫,却不能放松警惕。”   她道:“让咱们的人都警醒起来,若是有谢谌的半点踪迹,都要来回禀。”   谢谌和窦承是师徒,若是谢谌真的要夺位,那么窦承的殉国便算是断了他的臂膀,他还要再去拉拢别人。   林皇后实在无法放心。   她闭眼沉思,教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么。   -   宋善宁在茶楼等了足足两刻钟,才等到了陆钰,她将已经换过三遍的茶杯推给陆钰,调侃道:“陆大老板生意不错啊?给我的贺礼礼金总不会少吧?”   陆钰边撩头发边一口气将茶水灌下去,没有半点闺秀该有的矜雅风范,更有一股子自在风流,她将茶杯撂下,无语道:“哪里是生意不错,分明是祸事一堆。”   宋善宁示意碧螺退下,走到陆钰的身边坐下,亲自给她再倒上一杯茶,“怎么了?”   双陆楼开了这些年,起先自然是有她这位永安公主的庇佑,但是后来却是陆钰自己打出来的名气,这些年双陆楼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摇摇欲坠的小酒楼了,难不成还有人敢在双陆楼撒野吗?   陆钰很不顾形象地塞了一块茶点吃,看起来是饿的太狠了。   她囫囵摆了摆手,“哪有人敢轻易在双陆楼撒野?谁不知道我背后有关系?”   说到这,陆钰特意往宋善宁的方向瞟了一眼,带着戏谑的笑。   宋善宁撑手看着她,眨眨眼,“所以,你要怎么贿赂你的关系?”   陆钰抬手点了点她的额角,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匣子,里面取出一串晶莹的串珠,各个莹润透亮,抬高来看的话,能清晰看到照射过来的光亮。   最难得的是,珠子各个都是一般大小,一般光滑,穿孔并不会破坏每一颗珠子的美观,若得一个都要百金,这一串十二个,至少千金难买。   宋善宁立刻戴到手腕上,在陆钰跟前轻晃了晃,说:“陆老板这么大方?”   陆钰说:“我别的没有,只是银两特别多。”   说出这句话了,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宋善宁瞧她这个表情,笑问:“怎么,最近的生意很不错呀。”   大约是商人特有的嘴甜,陆钰随口附和道:“还不是借公主殿下的光。”   说着,她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轻蹙了一下秀眉,说:“不过,最近的生意真的比往常好了很多。”   她说:“眼下正是最热的时候,往年这时候,酒楼生意都不好做,更多人是把酒买回家里去,上个月的时候,酒楼的流水比去年还更少了一千多两。”   “可是这个月的入账却比上个月足足翻了一倍。”   “你说,这是不是有些蹊跷?我总觉得这京城比往常的人多了些是的。”   宋善宁抿唇想了想,说:“的确。”   她往窗外看,“我今日也觉得,有些不寻常。”   听到宋善宁的附和,陆钰压低声音,说:“你近来都在府中没有出来,不知晓外面的情况。我总觉得,这些人并不像咱们大燕的人。”   宋善宁一愣,想到近日楚家上下的异常,再有那日皇帝的忙碌……   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但宋善宁并未表现出来,她并不想把这些事说给陆钰,她并不能做什么,反而还会加深她的惶恐。   因此,宋善宁只是略挑了挑眉,说:“大约吧。”   她笑着给出解释,“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父皇的生辰,应当是外族番邦来为他贺寿,因此提前进京吧。”   一将这些事联系到朝政上,陆钰就不会再多嘴,她很有分寸地转开话题,说:“那你可要忙起来了。”   两人便开始聊起别的话题,直到日薄西山时,宋善宁才打道回府。   回府的时候,楚恒略依然没有在,两人成亲已经有一旬有余,可是完整算下来,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   宋善宁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起身去沐浴,整个身子沉没在温热的清水中,她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北夷一定有事发生。   几乎是一夜无眠,第二日晨起,宋善宁吩咐人备车进宫。   这十天,她一次都没有进过宫,甚至连皇帝和皇后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成了亲之后,她本该踏实下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松懈绷紧的神经,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地坠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宫门口,她却又反悔了。   眼见着碧螺已经要去递腰牌,宋善宁忽然将她扯住,“等等。”   “殿下,怎么了?”碧螺问。   宋善宁进宫并不需要传召,只要宫门的禁军检查过腰牌之后,就能直接进宫了。   宋善宁摇摇头,说:“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先回府,进宫也是让父皇母后担心罢了。”   门口的护卫还在地上跪着没来得及起来,但是宋善宁已经转身离开了。   碧螺撑手将她扶上马车,宋善宁抬手掀起一角车帘,正要俯身钻进去,却霎时一顿。   宽敞的马车里,谢谌靠着车壁,双手交叠着搭在胸前,此时听到动静,原本轻阖的眼皮撩起,望过来的目光专注而幽深。   宋善宁说不出话来,谢谌轻嗤一声,抬手拍了拍身侧,眉峰微挑,放出邀请的目光。 第45章 疯子   看着谢谌的动作, 宋善宁稍顿了两息,还是顺从地登上了马车。   车帘撂下,将两人隔绝进一个安静狭小的空间,宋善宁警惕地抬起手臂, 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隔住, 不想让谢谌再往前。   但其实,谢谌想要做什么她根本无法阻拦, 这个动作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安慰罢了.   没想到的是, 谢谌朝她摊了一下手, 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然后主动坐到一旁,将自己方才坐过的位置给宋善宁让出来。   宋善宁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并没有坐过去, 而是在谢谌的对角坐下, “有什么话, 直说吧。”   谢谌勾起唇角,眼底多了几分情绪, 说:“你既不想见我,又为何不喊人来?”   宋善宁一噎, 没有回答。   她出门在外, 自然是护卫无数, 方才在发现不对时就唤人的话,不一定就会陷入被动, 但她并没有, 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一来,大庭广众之下, 她的马车里钻出一个男人来, 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真的传出去,不一定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她既不想让自己声誉受损,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议论楚恒略。   二来,她想知道谢谌的目的。   那日在陆钰面前,她并未说出自己的全部忧虑。   京城进来多了那么多外邦人的面孔,朝野之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这实在反常,再加上前一阵的漠北之事,她几乎可以断定是出了事。   或许谢谌便是因为这件事回京的。   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就在宫城之外,到处都是皇宫里的眼线,她若是真的唤人来,难保谢谌不会……   她忍不住骂自己没出息,在这个时候了,还是心软。   宋善宁沉默许久,谢谌却好像已经看穿她心中想法似的,直接道:“你猜得没错。”   宋善宁没能立时反应过来,先是一愣,然后才道:“你果真知道什么。”   谢谌并不否认,散漫地点了点头。   宋善宁看着他,忽然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谌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他的目光幽深,引人探索深入,更让人心头发寒。   宋善宁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说:“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   谢谌眉梢轻动,“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公主殿下。”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唤她“公主殿下”,最初认识的时候,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的冷淡,后来,又莫名带着一点警告的意味。   眼下,她竟听出几分嘲讽。   宋善宁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才问:“谢谌,关于你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你想夺位,想当皇帝……”   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才问:“ 是不是?”   她问的时候,语气犹疑,反观谢谌,却好似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他并不否认,“你猜得没错。”   如此坦率,宋善宁倒是不好说什么了,想说的话全部梗在心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谢谌抬起右手摩挲了一下左手的虎口,问:“你怕什么?”   似是觉得很有趣,他轻轻挑了一下眉峰,上半身微倾,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到宋善宁的心头,她下意识偏头想要躲开。   谢谌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所有的挣扎都拢入怀中,另一只手抚上她用来挽发的金玉步摇,轻轻一拔,三千青丝尽数散落,逶迤在肩头,将他越界的手掌盖住。   他压低声音,“怕我会杀了你那好弟弟?还是怕我利用你,让你成为他们在我手中的筹码?”   宋善宁用尽全力去推他的肩膀,发狠地瞪他。   可他始终无动于衷,反而将她囚得更紧,直到她被圈进马车的角落里,宽阔的胸膛挡住她的去路,宋善宁无路可退,干脆直接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天热,穿得衣裳不不算厚,布料也轻薄,宋善宁这一口是真的用上了狠劲,贝齿勾住薄闪,嵌入皮肉,血腥味很快涌了出来。   那味道浓烈得宋善宁都想要松口了,可谢谌仍像没有任何感觉一般,拦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没有半点松动。   鲜血淌下,顺着丝滑的布料滴到地毯上,在柔软的地毯上洇出一小块深色的水迹。   宋善宁终究不如他狠,她松开嘴,未施口脂的薄唇被染红一片,染上几分浓烈的艳色。   她动了动唇,骂道:“疯子。”   谢谌盯着她的唇,喉结滚了滚,撇开脸去,将满心的情绪尽数压下之后,才道:“你才发现?”   他转回视线,目光克制,言语之间却慢慢都是恶劣,“我本就是疯子。”   “宋善宁,你猜,我浑浑噩噩活到今日,是被谁害的?”   “林奉云毁了我,我用她的女儿来换,不是很公平吗?至于那皇位,不是本来就该是我的?”   “宋善宁,你真以为宋彦文能坐稳那太子之位,这些年的储君坐下来,最后还要自己的姐姐联姻来稳固位置?”   宋善宁捂住耳朵,也顾不得外面的人会不会听见,怒道:“谢谌,你闭嘴!”   果然,她这次不记得压低声音,外面的碧螺立刻有所察觉,“殿下!”   谢谌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宋善宁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深呼吸几次之后,才命令,“不回楚家,回公主府。”   “……是。”虽然有所迟疑,但是碧螺并没有强行闯进来,很是顺从地对车夫小声吩咐了一句。   接着便感觉到马头掉转,应当是改变方向往公主府去了。   宋善宁平复了一下心情,竭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接着吩咐道:“记得去衙门通知世子一声,我今天大约要晚些回去,让他不必担心。”   虽然楚恒略十有八九是深夜才会回来。   但是宋善宁并不会与谢谌说这些。   不想谢谌冷哼一声,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说:“假夫假妻,倒是很守规矩。”   宋善宁一愣,谢谌贴近一些,在宋善宁的耳边低声道:“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就这样放过你吧?”   他勾起一抹笑,弧度浅淡,且转瞬即逝,可是眸底的危险却已经深深映射在宋善宁的瞳孔上,她的肩膀微微一颤,跟着就被男人敏锐地捕捉到。   他力度很大,由她的手腕往上,捏住她的肩膀,语气却是温柔的。   表里不一的疯魔样子让宋善宁莫名生出几缕胆怯。   “谢谌,能不能不要这样?”她说,“我们之间,真的没有缘分。”   她放软了语气,“如果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满足你,只要我能给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我可以去劝说父皇,让他为你身份……”   说到这,宋善宁自己也觉得过分,话音减弱,继而闭上了嘴巴。   谢谌捧着她的一缕发丝,动作那般轻柔,好似在捧着春日里的一束光。   “我不需要施舍,也不要补偿。我只要你。”   “宋善宁,别想摆脱我。”   “从你招惹上我的那一日,就不可能再全身而退了。你以为你能逃开?”   宋善宁咬牙,克制着不让自己声音颤抖得太厉害,“我已经成亲了。我已经嫁人了。谢谌,你是不是疯了。”   谢谌满不在意,反问:“嫁人又如何?”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狠厉,“大不了我杀了他,你又是我的了。”   宋善宁几乎要喊出来,“你敢!”   谢谌轻轻捻着那一缕发丝,轻声道:“有什么不敢?”   分明是炎热的夏日,两人贴的近一些,都能感觉到对方灼热的体温。   此时宋善宁却如坠冰窖,浑身发寒。   她仰头,不敢置信一般,却听谢谌接着道:“善善,你别逼我。”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思索   眼前一片漆黑, 宋善宁被人按在角落里,手脚都被缚住,她拼命挣扎,但只有手腕脚腕磨蹭出的刺痛在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她不动了, 肩膀塌下去, 连带着手臂都跟着垂落,她挣扎不开, 躲避也是徒劳。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张熟悉的脸逐渐走出黑暗, 清晰地呈现在她,俊眉凤目,深邃的轮廓那般俊美惹人注目, 又那般危险。   宋善宁与他对视一瞬, 恐惧感莫名在心头蔓延, 双腿不自觉地挣扎,可是那双骨骼分明的手掌已经抚上了她的下巴。   他的声音低沉, “善善,别逼我。”   一字一句都好似冻了千年的冰块, 一粒一粒地掉落在心头, 将柔软温热的心都冰的麻木。   “不要……”在这个时候, 她好像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只能软弱地祈求, “不要……”   可是男人并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他的左手掌心温柔地托住她的下巴,一点点用力, 一点点用力。   宋善宁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好似变成了一个无用的摆件, 被他放在掌心揉捏。   “不要——”   “谢谌, 不要——”   宋善宁喘着粗气从床榻上猛然坐起,额角全是冷汗,握着被角的掌心也全是冷汗。   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一手撑住额头,一手撩开浅青色的帷幔,是熟悉的房间,不是在晋国公府,是在她的公主府。   偌大的寝殿空荡安静,只有桌上的一盏烛灯还幽幽燃着,照亮了一小方区域。   宋善宁有些渴了,便起身下床,到桌边给自己倒水,喝完水没有立即回去,她倚着桌角坐下,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手里还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方才握住的水杯。   梦虽是假的,可是梦里谢谌说话的话,却是真的。   思绪回到昨日,谢谌轻轻捻着那一缕发丝,全然无视着她的拒绝和不喜,冷淡又强势的反问:“有什么不敢?”   “善善,你别逼我。”   宋善宁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搬出了皇帝和林氏。   其实,她心里万般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在知道了谢谌的真实身份之后,她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愧疚和歉意。   她是真的调查过他的,知道他这半生,艰难又辛苦,在永安侯府之中,既无地位,也无人宠爱。   就像眼下,谢谌被莫名其妙派出京,让他随着窦承一起到漠北,廷安侯府众人竟没有半点反应,不关心也不担心,只一心忙于谢家大少谢谨的婚事,可见他们对于谢谌的忽视。   而造成谢谌今日处境的原因,至少有一大半都该算在她的亲生母亲身上。   所以,她总是愧疚,甚至后怕。   可大概谢谌就是看出了她每一次的忍让,所以才会步步紧逼,得寸进尺。   昨日,她实在无可奈何,便道:“你若是再这样,我便真要回禀父皇母后。谢谌,你冒险回京,必然计划深远,恐怕不想折在我这一步上吧?”   不想谢谌却笑了,那笑中带着温柔的怜悯,他说:“我争权夺位时,也不会忘记你。可是有人,明明大权在握,却连亲人都护不住。这样的人,竟也值得你提起。”   宋善宁不由得一怔,而就在这愣神的功夫,手腕忽然一凉,一串珍珠细链被套上白嫩纤细的腕子。   珍珠虽小,却颗颗明亮。   宋善宁记忆回笼,此时抬起手腕对着窗外,竟还能隐约看见珍珠发出幽若的光。   这串手链的明贵程度,半点都不亚于陆钰送给她的那一串。   璀璨而华丽的首饰,没有女人会不喜欢。   可宋善宁却不得不多想,谢谌为什么会送她这个呢?   她想不明白,更想不通。   可却隐约察觉到了另外的一个真相。   这串珠价值连城,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拿出来的。   谢谌能送她这手链,手中财力必定不弱。财力丰厚,又有窦承的支持……   虽然朝中都传窦承殉国,可是相隔千里万里,谁又知道真相如何?   谢谌与窦承情同父子,他这么悠然自得,可见传言为虚。   而他毫不忌讳地在自己面前表露情绪,是笃定自己不会猜到吗?   宋善宁想,一定不是。   他只是有恃无恐罢了。   这般自信的态度,莫非,他并不是近来才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早已筹划多年,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若是这样……   那在自己主动接近他的第一次,他会不会就是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心态在打量她。   无时无刻不在嘲讽她的天真和愚蠢。   她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   理智告诉她,应该在这时候打住,不要再想下去,可是她无法克制。   许久,宋善宁闭了闭眼,而掌心的茶杯杯壁上,早已覆满了一层冷汗。   无论是因为什么,只看谢谌敢在这个时候登上她的马车,还是在宫门附近。   那么他的势力便不容小觑。更别提这冷静的心思,更是将宋彦文甩开八百里。   宋善宁自小看着宋彦文长大,不了解谢谌,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弟弟吗?   她平复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天亮进宫一趟。   父皇对她有恩,林皇后和宋彦文,她的母亲和弟弟,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相连,她怎么可能做到真正的袖手旁观?   可又忍不住想到谢谌和她说的话——   “我争权夺位时,也不会忘记你。可是有人,明明大权在握,却连亲人都护不住。这样的人,竟也值得你提起。”   那言语之间的嘲讽,让她莫名心悸。   她竟忍不住退缩。   谢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宋善宁在桌旁枯坐半宿,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困意袭来,爬回床上睡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一连串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传到耳畔。   宋善宁艰难地撑起身子,半梦半醒地开口,“碧螺……”   寝殿的门被敲了两下,碧螺的声音传来,“殿下,您醒了?”   宋善宁懒洋洋地嗯一声,语气里有被打扰的不悦,“怎么了,一大早上,怎么这么吵?”   房门被推开,碧螺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看宋善宁已经坐起身,便将水盆撂在角落里的盆架上。   “殿下。”碧螺贴到宋善宁的身边,轻声道,“楚世子来了,此时正在小厅等您。”   “等我?”宋善宁一愣,“他来了多久了?”   碧螺想了想,答:“约摸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   看外面的天色,总不会是天没亮就来了吧。   宋善宁有些茫然,碧螺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   若是急事,碧螺不可能不将她叫醒。   可若没有急事,又何必来得这么早?   但其实,她和楚恒略早已是夫妻,夫妻见面,还需要理由吗?   不过此时的宋善宁并无这样的认知,无论因为什么,她还是很快地起身洗漱,换了一身素淡的常服,到外面的小厅去见楚恒略。   楚恒略正在桌旁沉思,单手支着下巴,神色莫名冷淡。   更让人摸不透的,是他身上竟然还穿着官服,看着架势,大概是要从公主府出来之后,直接去府衙了。   宋善宁舔舔嘴唇,走到门口便吩咐人先下去,碧螺会意,带着人尽数退下,并将小厅的门关上,给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周遭安静下来,宋善宁走近两步,“恒略,你……”   开场白还没说完,却已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跟着,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恒略将她抱住了。   说来可笑,两人已经成婚快要一月,可是这个拥抱,竟然已经是两人最亲密的动作。   而楚恒略的拥抱也不同于旁人,是克制的,试探的。   甚至拢在她背后的手掌都是虚虚地扶着她的衣裳,不敢真的用力。   宋善宁僵硬片刻,单手撑住他的肩膀,很轻易地便从他的怀抱脱离。   她用轻笑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情绪,“这是怎么了?”   楚恒略深深地看着她,“善善,我……”   “我可能要去漠北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漠北   去漠北?   宋善宁愣了一瞬, 心头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问:“为什么要去漠北?”   楚恒略勾唇角勾出一抹苦笑,与宋善宁一并在八仙桌前的圈椅上坐下,然后才说:“窦将军殉国,边境一团乱, 朝中可用的武将实在不多。我便是其中还算有些经验的, 在这个时候,自然要向陛下请命。”   这个时候?   宋善宁心中微动, 面上却仍做懵然,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漠北之事传到京城的并不多。   宋善宁也不过是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并且, 当时将窦承一行派出去,并非是为了真的打仗,多半也有震慑之意在。   她从来不觉得皇帝会真的主战, 大燕如今的情况, 不止是不能打, 更是不会打了。   就算朝廷有骨气,百姓也大多是不愿意的。   所以, 她以为这次也是向从前一样,与北夷交些银子便算是过去了。   这件事拖到现在, 便已经很让人意想不到了。   近来一直拖着, 她还想着会不会是因为皇帝的寿辰将至, 北夷将来贺寿,到时候再细谈的原因。   可听楚恒略这语气, 仿佛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事。   果然, 楚恒略脸色微变,笑着解释道:“陛下将要大寿, 我还想在寿宴前回来为陛下贺寿呢。”   这话任谁都能听出敷衍, 且不说漠北之事能不能尽快平息, 就说两地相隔千里,除非真的长了翅膀,要不然是怎么都回不来的。   但是宋善宁并未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她淡淡一笑,竟真有几分贤惠的模样,“好,我知道了。”   她心中有一股子无名的愧疚,顿了顿,还是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袖口,金边勾勒的云纹贵气十足,但因为是官府,抚摸上去还是有些许的摸手,都要将她的手指磨红了。她柔声道:“你快去衙门吧,我一会儿就回楚家,你出门的衣物我会亲自替你收拾好的。”   两人很少这样亲近,楚恒略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好,我走了。”   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起身拉住他的袖子,“诶,等等。”   楚恒略回头,“怎么了?”   宋善宁看了看桌上纹丝未动的茶点,“你定然没吃早膳吧。碧螺!”   碧螺在门外答应,“殿下,奴婢在。”   宋善宁吩咐,“将这些点心都包好。”后半句是对楚恒略说的,“从公主府过去更远一些,你带着路上吃。”   “……好。”楚恒略先是一愣,然后才点头。   等碧螺带人将桌上的几盘茶点都装进食盒里,想要直接递给候在门口的小厮,楚恒略却直接伸手接过,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却又停在了空中。   宋善宁想,他大约是想摸一摸自己的头发,但终究怕越界,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转身离开,宋善宁便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不见。   半晌之后,碧螺端了榆木托盘进来,清粥小菜,一一摆到宋善宁的手边,“殿下,您也用早膳吧。”   宋善宁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碧螺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院子,唏嘘感叹道:“奴婢觉得,楚公子是真心对您好。”   近来的宋善宁其实是有些反常的,尤其是与楚恒略成亲之后,宋善宁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可以瞒得过别人,但绝对瞒不过日夜跟在她身边的碧螺。   昨晚她梦到谢谌,还说了梦话,当时碧螺就在外面的小间守夜,不可能没有听到,但是却没有进来问她怎么了,大约也是知道,宋善宁更想独自静一静。   此时听到碧螺的这话,宋善宁很快想到了其中的暗示意外,但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碧螺自然是了解宋善宁的,看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其实对楚恒略根本没有什么男女之情,除了年少的那些竹马情谊,更多的,怕是愧疚吧。   两人说是成亲,但不知为何,反倒比婚前更加关系疏离。   或许是因为楚恒略也根本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两人的婚礼如此仓促,面对彼此的时候,都无法转变心态。   可楚恒略越是小心翼翼,宋善宁越会觉得不自在。   看着宋善宁稍显冷淡的侧颜,碧螺心里默叹一声:见到谢谌的时候,不管是喜是忧,自家主子都会很轻易的被牵动心思。可是与楚世子见面,就如两摊平静的水。   她旁观者清,多少能看出些楚恒略的心思。   但是自家殿下,是全然没有往这方面想。   默叹许久,跟前的宋善宁只喝了两口莲子粥就吃不下去了。   她将玉碗往外一推,说:“叫人收拾了吧,咱们一会儿回晋国公府。”   碧螺上前将碗筷手收起来,搁回托盘上,答应道:“是。”   然后叫人将盘子撤走,自己则扶着宋善宁回房沐浴更衣。   等全部都收拾好的时候,才不过巳时出头。马车也早已备好,宋善宁上了马车,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公主府与晋国公府间距离不算近,至少要穿过两条长街和一个烦恼的坊市,宋善宁半梦半醒间被吆喝声吵醒,她懒散地揉揉眼角,声音里还带着懵懂的睡意,“碧螺……”   尾音也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碧螺坐在外面,听到声音立刻掀开车帘,笑着握住宋善宁伸过来的手腕,“主子,怎么了?”   宋善宁拨了拨耳边的珠坠,透过掀开的半边车帘往外看,说:“有些口渴。”   其实车上有备好的茶水,可她嫌烫,还嫌没有味道,不愿意喝茶。   碧螺看着不远处的果子店,笑道:“殿下稍等,那边有梅子饮卖,奴婢给您去买。”   宋善宁莞尔,“好。”   碧螺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果子店去买饮子,因为人多,要排一会儿队,宋善宁便让车夫将马车停到一旁的树荫底下,又因为车厢里稍有些闷热,她便抬手撩开一点窗帷,既是透气,也是欣赏街上的繁闹。   没多久,碧螺便带着满满一壶梅子饮回来,宋善宁放下窗帏,直接掀开车帘,让碧螺上车来,“我已经睡够了,进来坐吧。”   碧螺便陪着宋善宁一起坐,除了梅子饮,还有几碟酸甜的果脯,将桌上的小桌拉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车夫抽下马鞭,马车继续滚滚向前,很快便隐没在了拥挤繁闹的街市之中。   -   不远处的一家酒肆二楼,被轻纱拢着的平台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一身朴素的长袍,脚蹬厚底靴。   扔在人堆里都找不着的装扮。   可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显寒酸朴素,挺拔又贵气。   他转过头来,五官俊美,眼窝比中原人要深邃许多,肤色也黑些,但是并不难看,反而平添了几分野性的美。   脚步声传来,随从近前行礼,“王上。”   “追到了吗?”阿牧仁一开口,是与燕京人并不二致的中原口音,且说得十分利落,“那女子是谁?”   他的属下的中原话说得也很流畅,“回王上,属下一路跟到晋国公府,听到晋国公府外迎候的下人唤她,公主殿下。”   想到方才长街之上惊鸿一瞥,女子虽是妇人打扮,却模样俏丽更甚少女。   身子半探出窗外的时候,透过阳光,皮肤白皙到几乎透明,羊脂玉一般让人不忍触碰,远观都不敢呼吸。   可又偏偏穿得明媚,桃红色的罗裙为她点缀了娇羞的美,额间的金色花钿又添上了几星高贵。   阿牧仁想,自己学过那么多中原词汇,但是用哪一个词,都无法精准的形容她的美。   “公主……”阿牧仁握着栏杆,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指在雕花木棱上轻轻摩擦。   公主,永安公主。   他淡笑一声,,眸中的惊艳不减分毫,说:“果然是她。”   那属下大约也反应过来了,“王上,是永安公主吗?”   “应当就是她了。”   阿牧仁的母亲曾是草原上最美的舞女,他的长相也继承了母亲,桃花眼分外迷惑人心,手里捏把折扇,立时就能变成纨绔的风流少爷。   但他手下人都清楚得很。   他们的王可不是什么只有一张脸的纨绔皇子,而是真正的狼。   从不得宠的皇子,到如今吞并了周边十四族,直接占据了半边草原,他狠辣且能干。   此时他虽笑着,眼里却有几分势在必得的光芒。   阿牧仁轻笑一声,终究还是没忍住感叹,“真没想到,这位永安公主这般漂亮,不外乎姓元的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不久前,元辅和将他递送大燕朝廷的文书主动拦截,以至于他本来想娶的公主已经嫁做人妇。   其实,在向大燕皇帝求娶永安公主的时候,他的想法十分简单。   原因不外乎一个,就是永安公主是皇帝如今唯一成年的女儿。   他说是求亲,实际上是在步步试探大燕的底线。   就算皇帝不嫁她,也能让他借题发挥,再多讨要些银两和牛羊。   可元辅和这么一截,直接把少女耽搁成了别家的妇人。他可对于有夫之妇半点不感兴趣。   于是,元辅和便给她递来一个地址,说约他一见。   可到了时间,他没能等来元辅和,反而看到了从长街上经过的永安公主。   今日一见,让他彻底改变主意。   这么漂亮的美人,精致如瓷娃娃,比他最宝贵的弓箭都要珍惜,是草原上无论如何不能养出来的娇气货。   他有权有势,是整个草原最年轻的王,又凭什么不能占有一个女人。   阿牧仁转了转扳指,命令道:“去通知元辅和,他说得条件,本王可以考虑。这位永安公主,本王算是娶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别怕   还有不足月余就是皇帝的寿辰, 各地番邦使臣都陆续进京参加下个月的寿宴。   而按规矩来说,进京之后,他们要先进宫拜见皇帝,才能会驿站安置。   但是因为来为皇帝贺寿的使臣实在不少, 皇帝干脆定了一个日子, 等所有人都进京之后,大家再一起来金殿觐见。   今日便是众使臣觐见之日, 几个小族来的都是本国的亲王太子, 总归是身份贵重的皇族, 以示对大燕皇帝的臣服。   此时他们都早早到了,正在坐上品茶,至于首位却空着, 那是留给北夷使臣的位置。   可是却迟迟不见人影。   皇帝在最上首坐着, 一杯清茶都见了底, 虽然还强撑着和善的模样,但眉眼之间已经依稀看出不豫之色。   坐在他下首的太子宋彦文年轻气盛, 脸上的表情就丰富多了,此时紧紧抿着唇, 剑眉蹙起。   皇帝见他如此, 微微叹了口气, 想说什么又无法开口,便只得先将自己的负面情绪敛去。   大约一刻钟后, 随着内监尖利绵长的通报声, 北夷使者终于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将军,身上还穿着异族的服饰, 满脸的络腮胡和身上虎虎生威的铠甲相得益彰。   他无视周遭人不满的目光, 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单膝跪地,右手扶肩行了一个半礼,傲慢姿态尽显,“北夷□□参见大燕陛下。”   他如此行事,皇帝自然不悦,但其实也在心中早有预料。   现在的北夷早就不是蛮荒,尤其是如今这位新王上位之后,国力更是猛上几个台阶。   在座几个小国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抵得过一个北夷。   就连他们大燕,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   皇帝压下心中的情绪,笑着抬手,“来人,给□□将军上茶。”   □□起身,坐到了专门为他留下的位置。   为表重视,是顺喜亲自来上的茶,但是□□只随意瞥了一眼,却并没有碰那茶杯,眉目间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姿态。   周边几个小国的使臣虽然出身小国,但在本国也是高高在上的亲贵皇子,可是在此时,却被一个地位不如他们的将军给完全忽略了。   可是谁也不敢再这个时候和北夷的使臣叫板,只能强行将心里的火气压下去。   毕竟还只是入宫觐见,不是真正的寿宴,皇帝和几位使臣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疲累,给每一位使臣分发了赏赐,便让大家都先回驿馆休息了。   大家都是有眼力见的人,看出皇帝的心情不甚佳,也不再多做打扰,纷纷行礼告辞。   而坐在最前面的□□却在此时成了最后面的那个,等着人都走光了之后,他故意留后几步,等在原地没有走。   “□□将军,有事?”   □□单手扶肩躬了一下身,“皇帝陛下英明,臣确实有事。是吾王有话想让臣下带给您。”   皇帝抿一口茶,等了半晌才回:“北夷王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抬手捋了一下胡子,笑得恣意,“吾王有命,想和燕皇陛下求娶贵女,永安公主。”   -   “什么?”林皇后原本是仰靠在软枕上,听到属下禀报,猛地一下坐起身,“你说,那北夷使臣,说要娶谁?”   婢女跪在阶下瑟瑟发抖,上身伏地不敢起身,小声回道:“他说……要娶咱们永安公主。”   林皇后深呼一口气,猛地将手边方桌上的东西挥下去,径直的瓷器摆件和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婢女肩头一颤,不敢再说。   林皇后重复道:“要娶永安,要娶永安……”   谁不知道永安早已风光大嫁,如今不仅仅只是一个公主,更是晋国公楚家的世子夫人。   已婚之人,怎能和亲。   在先前北夷送来折子的时候,朝中就已经风风雨雨的闹腾过一阵,林皇后先前也命人去打探过,虽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答案,但林皇后心中也有了些许的计较。   但毕竟是没有将最终的意图宣之于口,林皇后就算想管,也不知道该怎么插手。   可是此时北夷亲自提出了永安公主的名字,一切又是不一样了。   大燕当前的实力她是清楚的,若是真的让宋善宁和亲,岂不是毕生的耻辱?   林皇后心烦意乱地揉了揉额角,“先下去吧。”   婢女立刻起身想要退下去。   房门被再度阖上,林皇后仰面躺到在软塌上,抬手盖住了发酸发胀的额角,脑海之中可谓是一片混乱。   她甚少有这样姿态不规矩的时候,坐在后位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庄重得体,维持着母仪天下的姿态的。   但是此时,她实在心焦心乱,在杂乱的一团中找不出半点头绪。   永安不仅是公主,更是她的女儿,是太子的亲姐姐。   若是宋善宁真的被皇帝嫁到北夷,不仅他们大燕朝廷的颜面尽损,就连她和太子的颜面也要被百姓怀疑了。   到时候,等太子登基之后,难免有人会拿这件事再做文章。   更何况,她如今还是晋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若是真的和离,晋国公府这一脉的势力,岂不是要与她和太子离心了?   林皇后靠着软枕,只觉得太阳穴嗡嗡地疼。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林皇后惫懒地唤一声,“谁?”   门外有人立刻回道,“娘娘,是奴婢。”   林皇后听出是釉心的声音,稍稍一愣之后,立刻坐直身子,并将头上的珠冠钗环都扶正。   有旁人在,即便是自己的贴身婢女,林皇后也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姿态有半点不矜雅庄重。   她整理好仪容,这才轻声唤道:“进来吧。”   釉心的手里没有拿着任何东西,那就不是进来送东西的。林皇后眉梢微动,问:“漠北的事有头绪了?”   釉心点点头,走到林皇后的身边,压低声音,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听完,林皇后神色即刻一凛,反问道:“当真吗?”   釉心肯定地说:“是。”   林皇后沉思片刻,说:“是他回京城了?”   釉心答:“咱们看着公主府的人,看到了他从公主府出来。”   “公主府?”听到这三个字,林皇后悚然一惊,连忙道,“什么意思?他……去见过善善了?”   釉心并不能确定,有些犹豫道:“见没见过面,奴婢不得而知。但是咱们的人,倒是查出了谢谌现在的住所。”   林皇后当即问:“哪?”   釉心答:“在宁阳长公主府。”   宁阳长公主府?   这几个字实在有些陌生,林皇后许久没听过,一时间还真愣了一会儿,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她皱眉,不知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么搭在一块的,问道:“怎么会在那里?”   这个却是不得而知。   釉心再次摇头。   但是林皇后也不过随便一问,并不要求一定要得到答案。   毕竟,无论是谁和谢谌搅在一起,在林皇后眼中,都是站在对立面无异。   也还好是这个宁阳长公主,虽然不知道谢谌是怎么,又是为什么会和她搭上关系的。   但是,也幸好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宁阳,若是日后真的被陛下觉察了什么,她也可随意搪塞过去,不被发现。   林皇后原本还带着几分焦躁的面孔冷静下来,眉宇之上更多的是冷淡,她命令,“教人去盯住宁阳长公主府,还有谢谌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是。”   -   距离各国使臣觐见皇帝不足三日,北夷新王扬言要求娶永安公主的消息,便传的人尽皆知。   当日殿内,北夷使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在场。   这种事情,皇帝自己当然不会往外说。但北夷人,却恨不得宣扬的谁都知道。   一是为了逼迫皇帝早下结论,二也是想试探京城百姓的反应。   若是民心不稳,他尽可以再得寸进尺一些,为他们北夷博取更多的利益。   双陆楼二层,用泪斑竹制成的帘子隔出一个个小的隔断,坐在其中,既能保证自身私隐,也能透气隔热。   宋善宁坐在其间,桌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盏残酒被她握在掌心,看似平静,实际上能听见周围的一切议论声。   “张兄,最近你可听说了那件事?”一个声音粗犷的汉子问。   “刘兄,可是说的永安公主一事?”   后面搭话的这个事明显压低了点声音,但是大约和宋善宁所在的隔断距离实在太近,以至于宋善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那件事啊……最近议论纷纷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人说:“应当是真的。”   “怎么说?”   “我四舅母是在驿馆做工的小管事,最近这段时日,的确经常看见北夷的使臣进进出出。而且……”说话这人故意拉长声音,摆足了悬念。   周围几个人立刻凑上前去,“快说快说。”   那人神秘兮兮地说:“而且,最近在京城的各大珠宝首饰铺子都能看到许多外地人,他们的身形口音一看就不是咱们燕京人。我猜啊,多半也是北夷的,估计想先讨好公主吧。”   附和声和议论什交叉起伏。却也终于有人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可是,永安公主不是已经嫁人了吗?为人妇者,怎么和亲?”   桌上的交谈声顿了一顿,这时,最先开口的那人又说了,“这算什么?能嫁就能和离,不过是一桩婚事罢了。你们不知道,前朝还有个皇帝,将自己皇后送出去了。这有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呀可是,要我看啊!”那人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他也怕被人听到,议论皇室可要挨板子的。   “要我看啊……”他用气音说,“就是咱们的这个永安公主实在貌美,才将远在北夷的男人都勾了魂。啧啧啧……”   “这永安公主啊……”   感叹声不绝于耳,纵使没有什么辱骂贬低的词汇,可是听上去仍旧那么刺耳。   碧螺站在一旁,小脸气得发红,几度忍不住,想要冲出去狠狠掌这些嚼舌根人的嘴,但是看到宋善宁如若死灰的眼神,又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她半蹲下身,柔声道:“殿下,您没事吧……别听这些外人胡说,陛下怎么舍得呢?”   宋善宁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但是,她好像已经知道,当时谢谌为何会对她说那样的一番话了。   “我争权夺位时,也不会忘记你。可是有人,明明大权在握,却连亲人都护不住。这样的人,竟也值得你提起。”   大权在握,却连亲人都护不住……   说的是她父皇,母后,还是那位稚嫩的太子弟弟?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   其实,现在她更应该进宫,到帝后面前,去直接开口问询他们的想法和决定。   但不知为何,她竟没有半点勇气。   她怕得到自己不想得到的答案。   可是现实往往都要事与愿违,宋善宁在双陆楼没有待太久,是怕会惊动陆钰,她不想让陆钰跟着她一起担心。   回公主府的路上,她便被林皇后派来的马车接进了宫,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给她留。   这一路上,宋善宁始终沉默,一旁的碧螺还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有些害怕地晃晃她的袖子,说:“殿下,您别想太多。还没到最后时刻,不是绝望的时候。”   宋善宁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只是忽然想到,楚恒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奔赴漠北,或许是他早就知道了皇帝会有这一决定,所以才主动提起。   他想平复北夷之乱,以此向皇帝请求,不要和离。   这一切都是宋善宁的推测和猜想,但她的心底也默默生出一小簇的希望之火。   那火焰的名字,是血脉亲缘。   宋善宁抚了抚胸口,让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而马车也终于晃晃悠悠地到了皇后的寝殿,她下了马车,走近主殿,才发现不止有皇后,还有太子。   林皇后笑容慈悲,朝她招手,“善善,来。”   年轻的太子却尚不能将自己眼中的情绪完全收敛藏起,宋善宁与他对视一瞬,竟看到了一丝怜悯。   她心里咯噔一下,整颗心脏猛然坠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宋善宁木然地走出寿云殿,出宫路上一路无话。   碧螺老早就被打发出来,不知道主子们到底说在屋内说了什么,但此时看她的表情,也能大致猜到结果。   她想要开口,却又犹犹豫豫地不敢说,怕会那句说错,让她伤心。   不想宋善宁竟然自己开口了,“回公主府。”   毕竟这一消息传出来,除了宋善宁本人反应最大之外,就是楚家人了。   一个个明里暗里地打听,只恨每天住在宋善宁的院子里。   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想见外人。   车夫听令,马车就这样回了公主府。   但不一会儿,门房处就有人来回禀,说是楚世子来了,请求见公主殿下一面。   就算见了又能怎样?   宋善宁摇摇头,说:“让他回去吧,我实在太累了。”   一刻钟后,门房又来回禀一次,说楚世子还没走,宋善宁再度道:“就说,我明天会回去的,现在只想独自待会。”   这次,楚恒略走了。   宋善宁无端松了口气,她推开手边的茶盏,说:“碧螺叫人去烧些热水,我去沐浴。”   碧螺连忙答应:“诶,那您先到偏厅歇会,奴婢吩咐人烧了水之后,再给您拿换洗的衣物。”   银梭被带去晋国公府了,宋善宁知道,她是怕底下的小丫鬟在这个时候惹她不高兴。   她略微摇了摇头,“我自己取衣物就行了,你去忙吧。”   估计也是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于是,碧螺便也没再坚持,由着宋善宁自己进了寝殿。   因为不知道她会回来住,小丫鬟还没来得及点灯。   好在外面天色还不是很暗,宋善宁推开房门,走进去,先将宫灯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然后把房门关上,这才回头预备打开旁边的衣柜。   却在下一瞬,被卷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整个人都陷进了一片温暖。   “别怕。”谢谌说,“一切有我在。”   -   作者有话说:   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但是我真的努力写了很多。虽然还是熬夜了,明天可能要请假,后天还是两更 第49章 表白   谢谌说:“别怕, 有我在。”   宋善宁该把他推开,可是垂落在两侧的手指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安静地伏在谢谌的肩头, 没再动作。   屋内一片沉静, 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缠顿挫,熟悉又陌生的触觉让宋善宁莫名安心。   这反而让她想到白日在深宫之中, 她所听到的每一言每一语。   “善善, 你知道咱们的处境。没有背景与靠山, 你弟弟怎么能在日后坐稳皇位?”   “娘亲知道娘亲对不起你,可是,娘亲实在不能不为你弟弟着想。”林皇后循循善诱, “你弟弟的将来, 才是母亲和你的依仗。”   宋善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傻愣愣地呆坐在远处。   林皇后接着道:“善善,你放心。只要先暂且稳定大局, 母后一定会让你父皇出兵北夷。绝不让你受委屈。”   “相信阿娘,相信阿娘好不好?”   “善善, 阿娘十月怀胎将你生下, 当中经历多少不容易, 你知不知道,娘亲如今求求你, 也为娘亲想想吧?”   “善善, 你弟弟就靠你了,你知不知道?”   宋善宁不知道, 也并不想知道, 可是看着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自己面前哭求。   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宋彦文大约并不屑于求助自己的姐姐, 更不想让一个女子的婚姻嫁娶来定他皇位有无。   他不屑,不舍,却也毫无办法。   宋善宁跌跌撞撞走出寿云宫,一团乌云将她包裹着,迈出门槛的时候,肩膀撞到大门上的门钉,坚硬的门钉将浅淡的衣服弄脏,将她的皮肉硌出血印,可是她没有一点感觉。   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大概被掏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她无法再去考虑任何事情,也不想再去考虑。   可是靠住谢谌肩膀上的现在,她竟然软弱地想放纵自己的情感。   从谢谌拒绝她的那一天开始,到得到谢谌的身份,再到与楚恒略订婚成亲。   她始终压抑着心底真正的情感。   泪水一滴滴的滚落眼眶,顺着光滑的脸颊,洇入谢谌的衣衫。   谢谌肩膀的一大片全部被宋善宁的眼泪打湿,湿滑冰凉的触感让他不适,却也让他心安。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默契地没人先开口。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宋善宁才终于将自己的理智拾起,肩膀动了动,退开了他的怀抱。   “你怎么在这?”宋善宁试图用质问来遮掩自己方才的失态。   谢谌笑着按了一下她的后颈,纵使隔着绸缎似的乌发,但也足够让人满足,“现在问,是不是晚了点?”   宋善宁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在皇宫安插了人。”   谢谌说:“想要夺位,没有人手怎么行。”   他这般坦然,反而让宋善宁无话可说。沉默半晌,宋善宁反问:“你和我说这些,是笃定我不会和别人说吗?”   谢谌笑着掐住她的下巴,伸手抹去她双颊上未干的泪痕,答非所问道:“是谁方才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宋善宁斜眼睨他:“你以为这样就抓到我的把柄了?”   说完,她又冷哼一声,将谢谌滑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指使劲推开,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了。   明明姿态大方得体,可是谢谌却莫名看出几分熟悉的骄矜,也有一份疏离。   那份疏离是一个宽大的壳子,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不让旁人轻易触碰和接近,更不想让人轻易看到她的软弱。   方才一时失控,此时谢谌又故意提起,自然要惹出这小姑娘的诸多不满。   谢谌知道,这是她对自己的保护。   她如今独自一人在此,大约就是不想别人的打扰。   可是楚恒略她可以拒之门外,但是对于自己,他却不许宋善宁拒绝。   谢谌踱步坐到她的另一侧,神色温柔了下来,但实际上,眼底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善善,你分明对我有情,何必再强装坚强?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看轻你的。”   宋善宁被他托住下巴,两人面面相对,只差分毫便是肌肤相亲。   可是谢谌并没有半点要停下动作的意思,他勾住宋善宁,使劲往自己的怀里贴,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驱使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少女刚刚哭过,虽然泪水已经被拭干,两颊却仍然留有斑斑泪痕。好似被春水浸润的桃花,带着勃勃的生命力和吸引力,在谢谌的心尖之上妖娆盛放。   谢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倾身向下,一寸寸地靠近,眼看就要贴住她的唇瓣,忽然一阵猛力袭来,宋善宁再度将他推开,这次是带了怒气。   谢谌一时不妨被推开,宋善宁恼羞成怒地扬起巴掌,却还是停留在半空,对着谢谌那双坦然含笑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纤长的食指动了动,宋善宁质问之中带着些许的薄怒,“你笑什么?”   谢谌说:“笑你像一只小猫。”   跟着,他抬手握住宋善宁的手腕,稍显粗粝的指腹在她手背的脉络上轻轻摩挲。   宋善宁一把抽回手腕,“放肆!”   谢谌并不生气,他放开手指,掌心还留有对方的体温。   宋善宁霍得站起身,“谢谌,你别忘了,我是楚家妇,你这般冒犯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她微仰起下巴,眉宇之间尽是骄矜,“还是,你想让我永安公主为你外室情妇,与你不明不白的偷情苟且?”   谢谌起身,狠狠蹙起眉,“你胡说什么?”   宋善宁忍无可忍,往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全然涌上脑海,“当初的确是我先与你交好,我承认我当日别有目的,可是你几次将我拒绝,我没有再纠缠。”   “到底是谁出尔反尔,在我新婚之日打昏了我的婢女的夫君?”   “我原本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可没想到你也只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谢谌冷笑一声,“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懦夫?”   “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放手,让你离开,转而与楚恒略结亲。”他直视着宋善宁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你。无论你是谁的女儿,我都想要你。”   他的威势那么强,虽然并未靠近,但口中的话却像一座山,沉沉地压了下来。   宋善宁执着地不肯低头,“我早已嫁为人妇。”   说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道:“更何况,我的终生大事,从不由得自己做主。你想要娶我,又有什么用?”   谢谌坚定道:“我会娶你,信我。善善,北夷荒蛮,我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皇位是我的。宋善宁,你也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现实   谁见了宋善宁都会说, 这是一个很乖的小姑娘。   但她乖巧顺从的外表下,藏着一块反骨。   此时被谢谌紧紧束缚,她并不觉得这承诺让人感动,只是挑起湿润的桃花眼, 静默许久问了一句, “你以为自己一定能夺位成功?”   可她没想到的是,谢谌并未立即回答, 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 比他的承诺更让人心惊。   而事实证明, 谢谌也并非随口一说,他步步筹谋策划,走到今日, 也没必要在隐藏。   没过几日, 便是皇帝生辰, 北夷王阿牧仁在寿宴之上,当堂向皇帝求娶永安公主宋善宁为王后, 宴会众人一片哗然。   楚家人直接在大殿上气晕了过去。   因为楚恒略并不在京城,所以宋善宁并没有以楚家妇的身份, 坐在楚家主母的位置, 而是以女儿的身份, 坐在皇帝皇后下首不远的位置。   阿牧仁得寸进尺地想要朝她敬酒时,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帝后以及太子, 都朝她望来, 目光里带着心痛和怜悯。   但是最后,当阿牧仁挑衅似的问:“陛下, 求亲的事可以再考虑, 敬酒, 也不行吗?”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指紧绷,颈侧的青筋暴起,可最终,他还是同意了,和善道:“自然。”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宋善宁心底的最后一块完整的防线也全部崩塌。   她的父皇虽看上去对朝政之事并不多喜欢,但毕竟也为君为帝十几载,怎么会不懂这敬酒的意思。   如果他的回复是,公主已经嫁人,这不合规矩。那么也等同于对求娶之事的回绝。   可是现在……   宋善宁藏在袖中的左手蜷起,微长透明的指甲掐进皮肉中,在掌心留下一弯又一弯的圆月。   可是手中动作可以轻易藏起,面上的表情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仍挂住一抹得宜的笑,眼底的失望却在所难免。   能在主殿落座的宾客,无一不是高官权贵,此时听到皇帝温和的回复,有人愤愤不平,有人难掩颓丧,有人抿唇不语。   众人百态,可是最后,都不免要悄悄打量高台上的公主。   锦衣华服,却也不过是一具漂亮的囚笼。   实际上,没有半点自由。   成亲、和离、和亲,都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宋善宁在这些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悯。   在这一刻,她才恍觉自己的前半生有多么可怜。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似乎连一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到。   惟有阿牧仁听完开怀一笑,“大燕陛下果真爽快。”   说完,他举杯朝向台上的公主,“尊敬的公主殿下,请。”   宋善宁抬眼,轻轻一瞥那人,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手指试探着,但没有动作。   离她更近的皇后悄声对她说:“善善,快回礼,别让你父皇丢了面子。”   宋善宁只想冷笑,她抬手举起奢华的杯盏,站起身,温柔得体地福了福身子,却并不是像阿牧仁回敬的。   手腕倾侧,酒杯倒转,杯中酒尽数被她泼上了脚底柔软的地毯,一滴未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倒完酒,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呆愣目光中,她将酒杯往旁边婢女举着的红木托盘上一扔,“我累了,恕不奉陪。”   说完扬长而去,华丽的裙摆在地毯上拖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等到殿门再度关闭,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永安公主走了。这相当于在皇帝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一向温和的皇帝看着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小女儿这般当众忤逆,脸上早已涨成了猪肝色。   他狠狠拍了一下桌案,桌上的酒杯都被他的怒气波及,酒水泼洒,乱了一桌子山珍海味。   这下更没人敢再开口,在皇帝的怒气中低头藏起自己的表情。   皇帝赔笑的看着底下喜怒不定的阿牧仁,“北夷王别放在心上,都怪这个女儿被我宠坏了。”   说完,又是使劲拍了一下桌案,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底下的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公主追回来!”   “是!”   阿牧仁却一抬手,笑着将要冲出去的小太监拦住,“不必了。”   皇帝一怔,以为他被宋善宁的行为彻底惹怒,正要解释,不想阿牧仁道:“陛下不必发这么大火,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脾气骄矜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着竟微微躬了躬身,“还是本王不好,言语冲撞了公主殿下。还望大燕陛下别放在心上。”   听他这么说,皇帝心里的不安总算消退了些。   但看他这个迁就的态度,却又生出另一种哀叹,看样子,他是真的喜欢善善。   -   离开举杯宴会的宫殿,宋善宁并没有出宫回公主府或是晋国公府,而是回了后宫的寝殿。   因为她知道出不去,干脆不去费力。   果不其然,等她沐浴更衣之后,皇后已经在偏厅等她了。   未干的头发在肩头披散着,将她未施粉黛的小脸衬托的更加白皙,看上去楚楚可怜的。   林皇后皱眉望着自己女儿步步走来,两分怜悯匆匆消逝,很快又被怒意取代。   方才在大殿上的景象尚在脑海,她狠狠拍了一下桌面,“你给我跪下。”   宋善宁松开碧螺扶着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碧螺等婢女退下,殿门也被轻轻掩住,宋善宁走上前,跪在了中间,“母……”   刚刚开口,后一个字便被一巴掌打断,皇后气得眼睛发红,斥道:“你还知道我是你母后?”   宋善宁抬手抚了一下脸颊,红肿发烫,嘴角也破了,看起来林皇后真的很生气。   若是从前,愧疚和自责一定淹没她的心脏,但是这会,她只是淡淡一笑,任由疼痛撕扯着她的神经,“母后养育之恩,我怎么会忘。”   她语气平淡,皇后一时间竟知道说些什么。   深呼吸了两下,她平静了一下,说:“好,你这般坦然,就是要和本宫对抗到底的意思了?”   宋善宁未答,脊骨却挺得笔直。   林皇后说:“那你便在这好好的跪着,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起来!”   说完,她拂袖离开。   房门被重重关上,林皇后应当是走了,院外一阵恭送的行礼声后,碧螺悄悄推开门,“殿下。”   宋善宁没回头,只轻摇了摇头。   房门再度阖上,这回没人再进来。   宋善宁一个人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因为没有蒲团的缓冲,金砖硌在膝盖上,纵是夏天也格外刺骨。   宋善宁跪到房间由明转暗,晕黄的暮阳代替了和煦的暖阳,在宋善宁的肩背上泼上一抹黯淡的晕光。   她垂首跪着,好看的眉眼都藏于阴影之下。   渐渐地,也有些跪不住了,她的唇角被咬出血来,肩膀也有些摇晃。   她单薄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了。   碧螺在门外时不时地悄悄往里看,心头焦急如焚,当看到自家公主身形开始摇晃的时候,再也待不住,连忙吩咐小厨房端些糕点来。   笃笃笃——   房门被敲响,宋善宁看看角落里的沙漏,知道定然是碧螺来给她送吃的了,但她没有半分胃口。   因此并没有让她进来,只是隔着门道:“不用了碧螺,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   但出人意料地是,敲门的并不是碧螺,而是皇帝。   他径直推开门,手里端着一盘糕点,身后跟着林皇后。   宋善宁身形一僵,但仍旧没有回头。   林皇后看她这般倔强,更是怒火中烧,当即便要上前,皇帝却伸手拦住她,“阿云,你先回宫去吧,让朕和善善好好谈谈。”   他看着宋善宁削瘦的背影,叹口气,说:“我们父女俩,也确实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林皇后稍稍愣了一下,答应道:“陛下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保重龙体。”   而后转身离开。   皇帝笑着点点头,走进小厅,将糕点放到桌上,然后将仍旧跪在地上的宋善宁拉起来。   “谢父皇。”   宋善宁站起来之后,便将手抽了回来。   皇帝听她这硬邦邦的语气,不免一笑,“怎么,还在生父皇的气?”   他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温柔和蔼,如同天下间所有的慈父。   可是宋善宁知道,不是的。   他不仅是个父亲,更是一个皇帝。   沉默半晌,宋善宁直接道:“父皇,你要将我嫁到北夷?”   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皇帝轻轻挑了一下眉,“怎么会这么问。”   宋善宁说:“父皇,我不愿僭越,却也不是傻子,您今天的态度,我想已经足够说明你心中的计较。”   皇帝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过来。”   宋善宁依言坐过去,神色平静且坚定。   “善善,你不想嫁,是不是?”他的语气依然像一个关爱女儿的父亲,宋善宁冰凉的心头稍稍融化了些,诚实地点了点头。   皇帝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朕何尝不知道你不愿意,朕又何尝愿意。”   “且不说你是我的女儿,就是这公主二嫁的耻辱,便是要写在史录上,被后人耻笑百年的。”   “可是朕,又有什么办法?”   皇帝长叹一声,唇边是毫不掩饰地苦涩。   宋善宁垂头不语,因为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皇帝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或许你心里觉得父皇是在哄骗你,但是父皇说得全是实话。”   “十七年前,你母后刚刚被诊出喜脉,看月份,便知道不会是朕的,当时的我,真的很生气,也或者,是恼怒,你母后本想将你流掉,但是朕实在不忍。最后,她还是在朕的默许之下,将你生下来了。”   “朕原本想着,一个孩子而已,朕将你养大就好了,其它的一切,都有旁人来管。”   “可是当你唤我第一声父皇的时候,朕真的心软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宋温的眼底是怀念的,沉溺的。   宋善宁不自觉地被那一缕情绪打动,忍不住唤了一声,“父皇……”   宋温回过神来,笑着摸摸她的头,小声道:“善善,或许你不知,朕在你之前,是还有一个孩子的。”   “那是一个男孩儿,是朕的长子。可惜朕并没有见过他。”   听他竟然在此时提起谢谌,宋善宁心头一凛,肩背立刻绷紧,只怕皇帝其实是在试探她。   但显然,宋温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是接着道:“甚至不记得他的生辰。”   “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忍不住回想,那个孩子要是还活着,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模样。”   宋善宁忍不住开口唤他,“父皇,他……死了么?”   宋温不欲多说,点了点头。   他或许只是有些愧疚,毕竟别人的女儿都能养这么大,自己的嫡长子却被自己亲手逼死。   但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宋善宁提起。   “总之,朕说起这些旧事,其实就是想说,在朕的心中,你就是朕的亲生女儿。”   “朕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因为你非我亲生。”   “而是因为,朕是大燕的皇帝,而你,是大燕的公主。”   “所以,做出这些取舍,是在其位必须承担的责任。你明白吗?”   宋温说完这些,宋善宁许久都没有出声。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眉眼之间难掩颓态。   宋善宁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她摇摇头,跪坐起来,伸手替宋温揉按他的肩膀,“父皇。”   “父皇,谢谢你同我说这些,我很感动。”   她的语调不再平静如死灰,宋温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反手捉住她的手腕,“善善,你真得愿意体谅父皇?”   宋善宁靠在她的肩上,披散着长发垂落,她盯着发尖,说:“我并非不知好歹,父皇的心思,我自然明白。”   宋温高兴地说:“善善,你果真懂……”   可还没说完,又被打断:“可是,父皇,我仍是不愿嫁。”   宋温愣住,“善善,你说什么?”   宋善宁不是在赌气,也不是故意想要惹怒他。她拎着裙摆往前蹭了蹭,父女两人挨得很近,她轻轻开口,语气似劝慰也似倾诉,“父皇,我如何不懂您的心思,身为公主,为国和亲义不容辞。可是,我嫁过去后,真的能救得了大燕的百姓吗?”   宋温一怔,说不出话来。   宋善宁接着道:“父皇,您是皇帝,自然比我更了解大燕。其实,我们不缺将军,更不少士兵,缺的是斗志,是自信。北夷于我们,不过区区蛮夷荒野,国土不如我们十一,军队更是少之又少。”   “我们这般一再退让,只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   “我才刚刚成亲不久,恒略甚至远在前线,您若是在这个时候为我与楚恒略和离,难道不是让武将们更加心寒?”   她声音徐徐,好似一缕吹散炎热的清风。   宋温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道:“不,你不懂。”   “大燕沉疴顽固,不是说硬气就能硬气得起来的。”他有些落寞的摇了摇头,看着宋善宁的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怜悯,“善善,你还小,不会明白。”   “更何况……”他又叹了口气,但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女儿面前,不该暴露太多软弱。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宋善宁知道他想说什么。   ——更何况,窦承已经殉国,皇帝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其实,窦承没有死,可他站在谢谌的那一边,也不再是皇帝手中之盾。   宋善宁并不知道窦承和谢谌到底有什么过往瓜葛,此时动了动嘴巴,还是什么都有说。   皇帝见她不再开口,以为她终于被自己说服了,最后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离开了。   宋善宁小声恭送他离开,其实神思已经飘远:   原来,现在能救自己的,真的只有谢谌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不会断更,因为已经在收尾阶段了。 第51章 初吻   从宋善宁的公主府离开后, 谢谌没有回过宁阳长公主府,而是到他在城中的几个联络点,亲自见了几个暗中追随他的大臣。   他们多半都是先苗氏的臣属,苗若枫的旧交好友, 当初因为苗家灭门而被牵连, 这许多年来在朝中郁郁不得志,不得皇帝的宠信。   如今听说当年的嫡长子未死, 多半都顺从站队了。   不过, 这些人爵位高, 权力却很低。   而且都是只会振臂高呼的文臣,对于谢谌夺位来说,用处并不很大。   但是谢谌各个都以礼相待, 只因他此时需要这些力量, 哪怕十分弱小。   见过这些大臣之后, 谢谌又去了一处,走得偏门, 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篆字:“徐国公府。”   是宰相徐兴的府邸。   除了窦承之外,徐兴才是他最有力, 最坚实的臂膊。   朝中七位宰相, 只有徐兴最年轻, 是去年才升任这个位置的,在朝中的影响力和势力也不如元辅和、高随。   但他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   谢谌轻车熟路地走进徐兴地书房, 房门半敞着, 徐兴坐在书桌后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烛火跳跃, 在桌案上投下一片晕光。   谢谌走进去, 主动关上门, “徐大人。”   徐兴抬头见是他,并不意外,他朝谢谌点点头,但也并未放下笔。   谢谌并不介意,他走到一旁的圈椅上随意落座,安静地等着。   大约两刻钟后,徐兴停了笔,才终于起身道:“公子见谅,老夫慢待了。”   谢谌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徐大人不必多礼。”   抬眼瞥到桌案,一封长长的奏折摆着,密密麻麻看不清内容,可看字体紧凑潦草也该知道,落笔人的心思有多么焦急。   谢谌说:“徐大人,朝中情势不好?”   徐兴亲自给他倒一杯茶,语气之中难掩疲倦,“还不是北夷的事。想必公子已经听说了,今天陛下的宴会上,北夷王阿牧仁当场提亲,向陛下求娶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当场拂袖离开,”说着,他又转了语气,是对宋善宁的惋惜,“这么荒唐无礼的一件事,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还不如一个弱女子有骨气,这大燕若是再这样下去,唉……”   后半句牢骚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没有对谢谌说出来。   早在皇帝第一次在书房与朝臣讨论此事的时候,宰相之中,就只有徐兴一个人与旁人态度不同。   他虽是文臣,祖上却是武将。   这些年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浸润多年,难得的没有放下铮铮傲骨。   这也是谢谌会找上他的原因,而徐兴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同盟,也让谢谌有些意想不到。   不过,谢谌也很明白。与其说,徐兴支持的是他,还不如说,他更想找一个新的希望,让如今的大燕彻底的改天换地。   看他连肩膀都有塌下来的趋势,谢谌主动宽慰道:“徐大人放心,窦将军守在边关,伺机出手。阿牧仁狂妄,才会亲自到燕京来,我却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已经足够徐兴了解谢谌。   他知道这位皇长子并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主子,是真的步步经营,在筹谋,在策划。   徐兴道:“有公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谢谌说:“漠北有窦将军,朝中,却还是要靠徐大人了。”   徐兴道:“公子放心,在下不敢说只手遮天,却也有几位出色的门生,在朝中担任要职,且各个都是清白出身,有凌云之志。”   “如此一来,我便没有不放心的了。”谢谌这次来,其实还有别的事要与他商量,“眼下阿牧仁在京,我想,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徐兴神色微动,“公子的意思是……”   谢谌微微一笑,“我今日来,就是想求徐大人帮我办件事。”   徐兴道:“公子请说。”   -   宋温来过之后,宋善宁的寝殿便被锁了起来,也不知是皇帝的吩咐,还是林皇后的命令。   宋善宁瞧着那紧闭的大门,神色喜怒难辨。   五日后,皇帝下令她与楚家和离的圣旨送到了后宫。   来传旨的是顺喜,除了那一卷明黄色,还有许许多多的珠宝摆件,大约是皇帝来安抚她用的。   宋善宁跪在地上接过圣旨,心情意外地很平和。   顺喜见她这神情,竟有些怵得慌,也不敢多待,连忙带人走了。   碧螺将仍旧跪着的宋善宁扶起来,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善宁站起来,捏着圣旨,说:“不到半年。先是指婚,再是和离,只留了两卷圣旨。”   她忽然想到和楚恒略成亲之后的第二天,两人一起到皇宫求见帝后,却久等未见。   当时她便隐约觉得不详,却没想到,这场婚姻,竟这般匆匆而过,像个笑话。   她抬头看着远处的柳树,有的叶子已经枯黄。   初秋已至,不知远在漠北的楚恒略,知不知道两人已经和离的事。   正在院中愣着神,宋善宁忽然道:“父皇已经答应阿牧仁的求娶了吗?”   碧螺说:“尚未,如今阿牧仁还在京中,陛下应当也想多拖延几日吧。”   一个国家的王上,却离开自己的京都这么久,看来这位北夷新王还真的有恃无恐。   正想着,便听到吱呀一声,宋善宁循声望去,是有人来打开了她寝宫的大锁,来人躬身行礼道:“禀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已经解除了您的禁足。”   宋善宁不算意外,淡淡地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吩咐吗?”   来人又道:“还有就是,皇后娘娘说,您已经和离,出宫后应当直接回公主府,您在楚家的衣物行礼,她已经派人收拾好,并送还给公主府了,不必再劳烦您多跑一趟。”   这完全是林皇后的处事风格,她大约是不想自己和楚家人再有半点接触,以免节外生枝。   宋善宁并不违拗,“知道了,下去吧。”   等这些人退下,院中只剩宋善宁和碧螺两人,碧螺知道她心中定然不悦,便试探地问:“殿下,咱们是留下,还是立刻回公主府?”   宋善宁握着手里的圣旨,沉思许久,道:“回公主府。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想去另一个地方。”   -   傍晚,银梭亲自带入来接宋善宁回家,马车早已备好,就等在宫门口。   方向是朝着永安公主府去的,但宋善宁在半路悄悄下了车,身后跟着碧螺,两人都穿着男装。   彼时已经天黑,她借着月色掩藏自己的表情,碧螺问:“殿下,咱们去哪?”   其实是去找谢谌,可她并不能确定谢谌眼下在哪。   她抿唇想了想,道:“去上次那个茶楼。”   前朝后宫都有谢谌的人,她不信自己今日的动作会瞒得过谢谌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出宫,就一定会在公主府安插视线,知道自己不见了之后,一定会派人去找。   她只要等他来就好。   果不其然,不到两刻钟,谢谌便匆匆出现,却对上宋善宁戏谑的目光。   她悠然地看过去,说:“来都来了,坐啊。”   谢谌微微蹙了一下眉,没有坐下,只是道:“你找我。”   宋善宁未答,而是起身走到了谢谌的跟前,小声地说:“你既不想坐下,我们便离开。”   说着,竟要去挽谢谌的手臂。   谢谌拧眉,“宋善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善宁无辜地抬眼,“你觉得呢?”   两相对视一瞬,还是谢谌先败下阵来,他握住宋善宁的手腕,“这里人多眼杂,到我那去。”   于是,宋善宁便让碧螺先回去,自己一个人跟着谢谌离开了茶楼。   马车骨碌碌走了许久,最后在一处狭长的街巷处停下,穿过一扇小门,再七折八拐地走了很久,宋善宁跟着谢谌到了他目前的住处。   是一个小院,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洁,并不显落败,更没有居人篱下的窘涩。   宋善宁像是到了自己的封地似的,环视一周,评价道:“还不错。不比在谢家差。看来,宁阳姑姑也是站在你这一边你的了?”   谢谌知道她不喜欢茶水,便着人送来牛乳茶,“所以呢?你是来试探我的胜算有多大?”   牛乳茶很快送来,谢谌没让人进来,到门口将托盘接了过来,然后亲自给宋善宁倒了一杯,递过去,“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宋善宁接过杯子,是热的。   掌心握着杯壁,很快被烘出温度,渗出了汗意。   她不答,沉默着将牛乳小口小口的喝下去,谢谌也不再追问,就靠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牛乳茶喝完,宋善宁抬头,正对上那道无法忽视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你这么喜欢我?”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谢谌先是一怔,再是挑了一下眉,“你说呢?”   宋善宁抿了一下唇,将紧张的情绪藏住,然后站起了身。   谢谌以为她是被自己冒犯到,不高兴,想离开、   连忙走过去要拉她的手,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唇瓣一热,宋善宁已经扑进了他的怀抱,先一步吻住了他的唇。   湿润的触觉让人恍惚,谢谌竟怔在原地没有动作,宋善宁退后半步,“谢谌,你不是喜欢我吗?”   她轻踮着脚尖,水润的眸子中带着试探,眼尾上挑,好似一只含着春情的小狐狸。   谢谌低头与她对视,明知道她定然有所求,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臂,抬手环住她细瘦的腰身,大手掌在腰窝上。   少女的唇如蘸满花蜜的玫瑰花瓣,饱满诱人。   谢谌吞咽了一下,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52章 契机   是宋善宁先挑得头, 却很快被谢谌占据上风,唇舌交缠,是谢谌梦中才有的亲昵。   手臂不自觉地箍紧她的腰身,谢谌的大掌几乎要把宋善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或许男人面对心爱之人, 就是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赋。   明明这些事他也是第一次做, 却能那般熟练自然,谢谌两手固定住宋善宁的腰身, 手臂微微用力, 将她整个人都提起来一截, 唇齿相撞也更自在些。   宋善宁一开始还下意识挣扎,后来也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两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交缠着抱住他的脖子。   情/欲让人无法自拔。   两人亲吻许久, 直到宋善宁彻底软成一潭春水, 身体要靠谢谌的手臂撑着才能站稳。   谢谌将下巴抵在宋善宁的肩膀处,温柔的呼吸将两人包裹进狭小暧昧的氛围之中, 宋善宁也低低地喘着气,身子靠着谢谌, 弓起的脊背已经沁满了汗意。   相拥许久, 谢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怎么了?”   他不是看不出来宋善宁的反常,却恶劣地想要先劫掠她唇齿间的蜜糖。   宋善宁小猫儿似的窝在谢谌的怀里, 额头抵着他的胸口, 抖水似的摇了摇头,谢谌抿唇犹豫片刻, 摸了摸她的发顶, 语气也温柔下来, “如果有事,可以和我说。”   宋善宁沉默着没有回答。   谢谌便也不再追问,大手顺着她的发顶到脊骨,摩挲着,“我抱你去那边休息一会。”   说完,另一只手顺势勾住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抱起来。   毕竟是寄居于此,且不能声张,房间不算大,长腿迈了三四步就到了床边,谢谌轻手轻脚地将宋善宁放到床上。   宋善宁倚靠着软枕躺下,手臂却还环着谢谌的脖颈。   谢谌本想退开,却被她环住,只得保持着单膝跪在床边的姿势,上半身微俯看着她,神色幽暗且危险。   欲/望面前,他愿意礼让,是怕宋善宁会被他吓到。   可是眼下,这小姑娘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就算是圣人在世,恐怕也无法保持坐怀不乱。   他用眼神询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贝齿轻咬下唇,宋善宁大胆地用了些力气,将谢谌拉得更近,眼尾的娇态怎么也藏不住。   谢谌猝不及防对上她这般姿态,喉结滚了滚,哑声问:“宋善宁,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宋善宁沉默不语,但在此时,沉默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啪——   谢谌脑海中时刻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了,他再不愿克制,掌上用力,反客为主,一把将宋善宁捞进怀中。   顺着唇瓣,湿润的触觉滑到少女白皙的侧颈。   她如一弯月,弓起身子,手上搂得更紧,却不忘自己今日来得目的,低声道:“谢谌,我不想去北夷和亲。”   谢谌承诺道:“你不会去。”   宋善宁承受着风雨骤来的啄吻,“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谢谌以为她是害怕了,放轻了些动作,也没有再去摸索衣带,柔声安稳道:“会,别怕。”   宋善宁吞咽了一下,又问:“那……我的家人呢?”   摩挲声戛然而止。   谢谌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清明,“宋善宁,这就是你的目的?”   宋善宁看着他从自己身上爬起来,伸手掸平衣角的褶皱,脸上又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   她摇头,想要辩解,“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谢谌直接打断了她的解释,“你想劝我不要和你弟弟争,还是想以自己为筹码,让我放过林氏和太子?”   “我……”   “不管是因为什么,”谢谌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睨着宋善宁,“宋善宁,用美人计来找我套话,谁教你的?”   宋善宁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此时被他捏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她的眼角还有眼泪残留,大约是方才纠缠在一块时,强大的窒息感之下不自觉留下的眼泪。   此时仰面看着谢谌,那么可怜巴巴。   谢谌怜惜地抹去那抹痕迹,粗粝的指腹一滑,眼尾便通红一片。   “放心,皇位我要,你,我也要。”   说完拂袖离开,宋善宁竟连一片一角都没有捉住。   她下意识地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衣襟竟然都散开了,裙摆也乱,珠玉环饰落了满榻。   他们方才是真的要……可他却在关键时刻停下了。   还将自己独自扔在这里。   宋善宁默默给自己系好衣带,在床边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双颊仍是一片羞红,她抬手覆住脸颊,企图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   可是羞怯和难堪无法消退,她穿好鞋子,想要在谢谌再度回来之前离开。   却没想到,推开门的时候,只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   房门被锁了。   宋善宁不可置信地拍了拍门,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少倾,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在外面想起,“殿下。”   宋善宁听出来,那是谢谌的贴身小厮,她开口,“荆阳,叫你家主子来。”   荆阳却说:“主子出去了,临走之前吩咐属下不能让您离开。公主殿下,只能暂且委屈您了。”   -   其实谢谌没有离开,而是先去浴房泡了一个凉水澡。   方才冲动上头,就那么离开,只怕宋善宁无法接受,会直接一走了之,又或者是再寻别路,像之前一样,让他追悔莫及。   因此,谢谌便先让人留下。   至于具体该拿她怎么好……谢谌烦躁地捶了一下浴桶。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   天色渐沉,明朗的月色落在庭院里,透过窗户,能隐隐看到柔光流动。   谢谌沉思片刻,唤人给他准备一身暗色的衣服,预备出去一趟。   在这里待着难免要面对宋善宁,还不如出去和徐兴商量一下具体的计划。   他的动作快且利索,没一会儿便擦干换好衣裳,悄然出了宁阳长公主府。   这里离着徐国公府还有一定的距离,谢谌没叫人跟着,自己一个人去了徐国公府。   可到了约定的偏门来敲门,却不是从前接着他的那个小厮。   是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孔,“公子,今日有些不方便。”   谢谌一愣,“府里有别人在?”   小厮点点头,悄声道:“陛下微服私访,此时正和我家大人在书房。”   “好。”谢谌心神一动,“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隐入巷子。   角门被轻轻关上,谢谌却并没有离开。   借着对街上明亮的灯火,从谢谌的方向,能清晰地看到国公府的正门停着一辆马车。   从外围看上去,车身朴素,但是驾车的却是汗血宝马。   应当就是皇帝的马车。   深夜到访,还是微服私巡,他想做什么?   谢谌不自觉地沉思,却忘了注意背后,骤然间寒刃袭来,谢谌纵使反应再快也没能完全避开,袖口被刀刃划破,渗出些许的血迹。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当机立断地抬腿一踢,来人的兵刃落地,在深夜的巷口发出咚得一声。   好在这里足够偏僻,没将人引来。   谢谌一边思索着退路,一边飞快地用脚尖踢起那落地的长剑,握在手里格挡。   但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来人不止一个,且各个训练有素。   谢谌被包围其中,逐渐落于下风。   今日出门没有带人,此时他没有帮手,实在难以突围。   谢谌飞快地扫了一眼徐国公府大门所在的街巷,灯火通明,明明和这里只隔了半条街,却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似的,一脚将挡在前面的两人踢开,长剑一劈,生生豁开一条路。   然后脚步不停地朝大门方向跑去。   他本不该将自己暴露,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便是打草惊蛇。   但情急之下也别无他法。   只要将事情闹大,必然惊动徐兴,到时候再脱困才是最佳之策。   徐国公府内。   徐兴陪侍在皇帝身后,穿过九曲长廊,亲自送他出府。   皇帝近来心烦意乱,在老臣那里只能听到阿谀奉承,在后宫还要面对林氏,他干脆出宫躲到徐兴这里。   两盘棋下完,倒真是平静不少。   眼看天色已晚,皇帝没有再多留,欲打道回府。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都十分安静,直到走到大门口,皇帝不禁问:“徐卿,就没有什么想和朕说的吗?”   徐兴一愣,正要回话,忽然听到一阵兵刃交错声。   两人脸色齐齐一变,始终跟在皇帝身后不远的护卫立刻拔刀上前,将皇帝和徐兴护在身后。   皇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听出打斗声是在门外,于是对着护卫使了个眼色。   徐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却不敢有什么动作。   皇帝微服出巡,带了十二个护卫,且各个都是顶尖高手。   此时有六个翻墙出去了,还有六个留在原地保护皇帝,若是他做出什么动作被误会,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徐兴捋着胡子想了想,“陛下,臣叫人将您的马车牵到偏门,委屈您从偏门离开吧。”   皇帝却摇了摇头,“不。打开正门。”   徐兴怔住,还要再劝,皇帝却已经沉下了脸色,“你是宰相,宰相门前都这么不安定,朕倒是想看看,是谁敢在这里闹事。”   无奈,大门被推开,吱呀声惊动了外面的人。   刺客飞快一瞥似是没想到,手中动作竟微微一滞。   谢谌敏锐地捕捉到,也不回头,当即便要离开。   却没想到那几个人看穿他逃跑地意图,竟又不管不顾地生扑了过来。   谢谌飞快转身,躲开一剑。   皇帝看了一会儿便看出来眼前的情势,但因为不知两方身份,并没有立时开口下令。   此时看见那孤身的年轻人险些被一剑削去半边翅膀,心头莫名有些不安。   他给护卫使了个眼色,六人齐齐飞去,很快扭转局面。   但刺杀他的人也并不是傻子,眼看打不过,连忙寻机离开。   谢谌受伤不算重,可是打斗间的伤口却很多,此时流血过多,脸色都有些发白,也想离开,气力却跟不上,转身之间,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   两个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钳住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皇帝蹙眉,“抬起头来。”   谢谌紧紧攥着剑,缓缓抬起了头。   如玉似的两个眼珠和皇帝对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栽倒。 第53章 质问   有那么一刻, 宋温是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十几年前的旧人。   那个看似温婉实则无比刚硬的女子抱着他们的独子走进火海,不留半点余地。   火苗将一大一小两人彻底吞噬,宋温接到消息仓惶赶到的时候,只记得那一双好看的眼睛。   平日里分明是水润的, 看向谁都是那般平和温柔。可在那一刻, 她的眸光之中竟满是怨恨和不甘心,仿佛在质问——   当初, 到底为什么要娶他?   当时, 宋温已经和苗氏结发多年, 感情不说如胶似漆,至少也是举案齐眉。   但在林氏出现之后,他再顾不得别的什么, 以至于忽略了自己原本的结发妻子。   后来, 他再立林氏为后, 除了原本对她的爱重之外,又何尝没有重新开始的想法。   但他终究高估了自己, 这近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的梦到苗氏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以至于每每梦醒, 都会汗湿脊背。   而现在, 他再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竟恍惚看到了旧人的影子。   宋温抬手撑了一下额头, 感觉自己是最近胡思乱想太多, 才会有这样荒诞的想法。   他揉揉眉心,重新撑起皇帝的威仪, “你是何人?”   一旁的徐兴在看见谢谌的那一刻, 心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约是因为心虚,所以立在后面,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皇帝,自然也捕捉到了他的失神。   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但总归是和谢谌有关。   莫非,皇帝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他沉吟着不敢开口,怕被皇帝寻到两人间的关系,此时低头沉思解决办法。   谢谌跪在阶下,同样没有开口。   看着徐兴这般恭敬陪侍的姿态,他在那一瞬间便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当今皇帝,亦是他的生父。   本该是世间最亲密的血亲,却天意弄人,直到现在才见第一面。   且父子二人各有心思,毫不纯粹。   谢谌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环视一周,数清了皇帝今日到底多少护卫,十二个。   还有数不清的暗卫。   他既不能在今日提前动手,便不能硬碰硬地打草惊蛇。   或许……   谢谌心思稍转,忽然想到皇帝方才看他的眼神——震惊、愧疚交互掺杂。   总归已经走到了今日这个境地,可以赌一把也说不定。   谢谌捂着伤口连咳几声,原本便十分苍白的脸上更是不见半点血色。   他低声回答:“草民……姓苗。”   苗!   皇帝险些直接在人前失态,此时微张着嘴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而徐兴在听到谢谌这个回答的同时,便已经明白了谢谌心中所想。   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中,谢谌身份公之于众这一环,是由宁阳公主来做的。   她是天子之妹,当初因为不忍保下嫡长子,也很能站得住脚。   再加上织锦手里有先皇后的信物,也算是水到渠成。   但既然已经遇到皇帝了,与其被一点点剥开身份和目的,不如先坦然告知,占据上风,也可以试探皇帝的态度。   于是,徐兴立刻压低声音道:“陛下,瞧他的样子,多半是不长眼的刺客,不如交给臣处理。”   徐兴本就分管刑部,若是交给他,倒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却摇了摇头,“不。”   他想起方才逃离的那一拨刺客的身手,果决迅速,绝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皇帝沉思许久,道:“朕亲自处理。”   他挥手示意身边的护卫,“把他带走。”   徐兴适时做出茫然的表情,“陛下,这……”   皇帝转身,对他说:“徐卿,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有旁人知道。”   徐兴浸淫官场多年,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郑重答应道:“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   皇帝对他自然是信任的,要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微服私访到他的府上,又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起驾回宫了。   他仍坐来时的马车,六个护卫庇护左右。   后面跟着谢谌,被绑缚着,塞在徐家提供的第二辆马车里,另有人严密看管。   谢谌挣扎不过,干脆顺从,在这些人将他敲晕之前,先闭上了眼睛,佯装累晕了,实际上心思一刻未停。   想那些未知身份与来历的刺客,想织锦和窦承和他讲述过的恩怨。   想宋善宁。   车轮滚动,他离皇宫欲近,这是他第一次进宫。   他该想自己母亲的惨死,身世的艰难。   但奇怪地是,他最后竟还是想到了宋善宁。   他将要看到宋善宁长大的地方。   或许冥冥之中,是老天让她代替自己,在这里长大了十八年。   回到宫中,皇帝先命人传了太医,然后叫人将谢谌关在侧殿里,让太医先为他诊治身上的伤。   期间他始终坐在不远处看着谢谌,看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泛出了些许的酸楚。   皇帝想问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房间内一时间十分安静,只有太医包扎的窸窣声。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是顺喜,“陛下,皇后娘娘差人来问,今天还去寿云宫吗?”   皇帝一愣,这才想起来今天竟是初一,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就说朕累了,不回后宫了,明日再去看她。”   谢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也并未言语。   -   寿云宫。   皇后听到釉玉回禀的消息,立刻狠狠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釉玉如何看不出皇后的脸色,只得战战兢兢地再度重复一遍,“陛下说,今日有些太累了,在前朝歇下了。明日再来后宫看您。”   皇后问:“陛下果然没去别的宫中吗?”   釉玉肯定道:“陛下的确没有召见任何娘娘,也没有到后宫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是皇上传了太医。”   林皇后的眉头蹙得更深,“陛下病了?”   釉玉只能摇头,“应当是没有的。”她看一眼周围,只有釉心陪侍在侧,便直接了当地答:“不过,奴婢瞧见陛下身边的周护卫了。瞧着那模样,仿佛刚出过宫的样子。”   刚出宫……   不知为何,林皇后心中有一股子不详的预感。   正巧此时有人敲门,夜黑风高,有谁会在这时到访?   林皇后神色紧绷,对着身旁的釉心打了个首饰,“去瞧瞧。”   釉心会意,出门去探寻,不到片刻便回来,附耳在皇后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林皇后脸色大变,“果真?”   釉心答:“他们是跟踪公主殿下的时候,偶然撞见他的,此时住在宁阳长公主府,不会有错。”   “他果然在京城,还搭上了宁阳,真是好本事。”皇后冷笑一声,又捕捉到什么,“善善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釉心说:“咱们的人也不清楚,便只能跟着他一路,后来到了徐大人的府外。他们想起娘娘的吩咐,便决意先动手,再回宁阳公主府救咱们小殿下。”   皇后想到自己曾下命令,一旦发现谢谌的行踪,死活不论,便问:“死了?”   釉心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没有……”   听到否认的答案,林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釉心连忙道:“因为……他们遇见了陛下。”   “陛下?”   这下,林氏是真的变了脸色,震怒掺杂着不可置信,“怎么会是陛下?他出宫了?去哪了”   釉心却也不敢妄言,只说当时陛下当时正和徐大人在一起,应当是去徐公府上微服私访。   徐公,徐兴。   林皇后自然是知道这位年轻的宰相的,还未到不惑之年,便晋升宰相之位,皇帝看重他,这原本不关皇后的事。   可是偏偏在他的府前遇上了谢谌,皇后不可能不多想。   再想起方才釉玉说,陛下传了太医在自己的寝宫。   林皇后搭在桌角的手背绷起青筋,握紧了桌角。   难不成皇帝知道了谢谌的身份?   这时候把他带进宫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太子最近惹他不快了。   还是他对苗氏那女人还有旧情。   女人总是敏感的,因为一桩事,林氏甚至能想到以往这十多年来,有时皇帝在自己枕边,却夜半惊醒,一身冷汗。   莫非就是在想苗氏?   危机感顿时注满了心头,将她原本该有的冷静吞噬殆尽,就连女儿的安危也一并被抛之脑后。   方才听到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知道皇帝到底为什么要将谢谌带进宫。   她应该沉下气来静观发展,却道:“来人!更衣!”   而在皇帝寝宫,谢谌躺在榻上安睡,手腕搭在床沿上,手臂上包扎着雪白刺眼的纱布。   皇帝立在床头,安静地打量着他的每一寸眉眼。   因为心底有疑惑,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解开,再听到他姓苗,皇帝本就不算平静的心底如何不会起波澜?   他内心五味杂陈,却不知谢谌也并未睡着。   但不同于皇帝,此时谢谌一根心弦紧紧绷着,充满警惕。   但好在皇宫里并不缺他的人,只要一会儿寻机向外面递个消息便是了。   正盘算着,殿外忽然一阵慌乱,皇帝怕吵醒谢谌,便压低声音,命顺喜去瞧瞧。   不想顺喜还未走出去,殿门便怦然被人推开,是林奉云走了进来。   身后跪着一大片宫女太监,各个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皇帝怔住,“皇后,你……”   林皇后容貌恬淡,所以平日喜穿华服,怕失了皇后威仪。   此时素装出门,未施粉黛,已然十分狼狈。   她望向半遮半掩地床幔,能清楚感到一只包扎过的手腕,那不是女人的手,分明是是一个少年人。   心底莫名涌上一股背叛感,林奉云强压着哭腔,质问:“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这周完结 第54章 表白   当晚, 宋善宁是在谢谌的居所过夜的。   起先,她只以为谢谌是生气之下彼此冷静一会儿,可月落日升,一夜之后, 却没有再看见谢谌。   她醒来的时候, 外面的天还没亮,若隐若现的薄光透过窗格。   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宋善宁起身披上外裳, 敲门, “来人!”   荆阳大约是随时候在门外,听到宋善宁的唤人,立刻便出现了, “殿下有何吩咐?”   宋善宁皱起眉, 不愿再和这些下人们打太极, 直接道:“我要见谢谌!”   门外沉默一瞬,却没有回应这个要求, 而是道:“殿下,您可要用早膳?”   宋善宁没有忽略那一瞬间的沉默, 立刻便道:“谢谌不在?”   再度的沉默便是回答。   并且宋善宁从中发觉了一些不寻常。   谢谌难道不是自己离开的?若不然, 荆阳怎么会这般忧心忡忡的态度?   宋善宁想了想, 更大力地敲了敲门框,“开门!”   荆阳还是那副说辞, “殿下, 我们主子……”   但宋善宁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继续说下去了,直接打断道:“放我出去。否则, 你们恐怕永远都见不得你们的主子了。”   此话一落, 门外候着的几名近卫都不由自主地看了彼此一眼。   谢谌已经失去消息整整一夜了。   昨晚离开的时候, 看上去便有心事,当时并没有带人跟着,只说出门走走。   可是这一走,便是整整一夜,他们早在昨晚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派人到几位有联系的大臣府上,却没有半点消息。   惟有的一点线索是徐兴府上,府门紧闭,他们还未靠近,便看到探子示意他们离开。   能传递外围消息,却又不能见到徐兴。   可见徐兴此时的处境也颇有些艰难。   在京城,他们的人手不算少数,可是整整一夜过去,都不见有人传递消息。   如此一来,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谢谌眼下所在之处,暂不能与他们的人见面,更遑论往外面递信。   他在皇宫。   不知真正情况,又不能真的去闯宫。   因此一众近侍凑在一起商量对策,便听到了宋善宁的声音。   屋内,宋善宁毫不意料门外的一刹那安静,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冷静推测,“谢谌是在宫里,对不对?”   荆阳艰难地舔了舔嘴唇,问:“殿下猜得没错。您有办法?”   宋善宁说:“至少我能自由出入皇宫。”   犹豫半晌,荆阳命人打开了门,宋善宁略显疲惫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荆阳说:“殿下,我们不敢将公子的安危,系在您一人身上,毕竟,那是您的……”   宋善宁知道他的意思,说:“我带你一起进宫,荆护卫,如何?”   荆阳行礼道:“多谢殿下。”   宋善宁拔下头上的一根玉钗,交到荆阳的手上,“你到公主府,让我的婢女来接我,我们坐公主府的马车进宫。”   “是。”   立刻有人领命去办。   宋善宁说:“唤个婢女来,为我梳妆。”   -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外间天光大亮,宋善宁更衣梳妆之后,荆阳来敲门,“殿下,碧螺姑娘已经到了。”   他看着沉稳,语气却莫名有些急躁,已经天亮了,没多耽搁一会儿,谢谌的危险便更多一分。   但宋善宁却依旧淡定,闻言也没有起身出发的意思,她抿了一口清茶,用眼神示意荆阳走近,“我有话问你。”   荆阳将门关上,“殿下有何吩咐?”   宋善宁说:“我想听你一句实话,窦将军现在还在漠北,对不对?谢谌已经在朝中有了支持者,他打算近日动手,对不对?”   她问的这些,都是谢谌的密辛。   若非近卫,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宋善宁却还不避讳。   荆阳愣怔着不敢说话,似乎是在分辨宋善宁的目的。   宋善宁轻笑一声,说:“我已然与楚恒略和离,又在谢谌的住处睡了整整一夜,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荆阳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垂下头,“是。”   宋善宁说:“我与他已经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不想一无所知,若是没有什么筹码,我又怎么将他带出宫?”   荆阳答:“是。窦将军在漠北,公子和窦将军始终保持着通信,但具体写了些什么,属下也不得而知。”   他到底是藏下了一部分,宋善宁也不没有追究太多。   她听完闭了闭眼睛,“好,我知道了。走吧。”   马车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碧螺在马车前头坐立难安,昨晚她家公主一夜未归,她已经派出了半个公主府的人去寻找,却没想到天还未亮就有人来公主府递消息。   门房的人呈上来一根玉簪,她脑海一片空白,险些直接撅了过去。   她还以为是公主遇险,有人来公主府索要钱财。   好在门房很快说明了缘由。   但听到是谢公子的人,不免想到昨晚殿下和谢公子共度了一夜。   她是宋善宁的贴身婢女,自然知道宋善宁嫁到楚家之后,和楚恒略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光景。   若是昨晚真的和谢谌睡在一起,那岂不是……   这大半个时辰的等待之中,她始终陷在纠结之中。   等宋善宁款款走来,她看到宋善宁姿态依旧,终于松了口气,但看见身后还有别人,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等上了马车,她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进宫?”   宋善宁一夜没怎么睡好,这会儿看到碧螺,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怠懒了起来,她揉着眉心往身后一靠,碧螺正好抱住她的肩膀,让自家公主躺在软枕上休息。   她跪坐过去为她按揉肩膀,看出她的疲惫,因此并未开口。   宋善宁阖住双眼,呼吸声愈轻,碧螺以为她睡着了,便收回手,怕会吵醒她,不想刚刚缩起手指,就被握住手腕。   宋善宁轻而弱的声音传来,“碧螺。”   碧螺听出她声音有异,反握回去,关切道:“殿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善宁长叹一声,“谢谌在宫里。”   “什么?”虽然宋善宁没有明确的提过,但是碧螺日日跟在宋善宁的身边,又如何不清楚这些事。   碧螺迟疑一瞬,看向自家主子疲惫的模样,问:“所以,殿下是有什么打算?”   宋善宁抬起手腕,挡住眼睛,道:“我没有选择。”   她说得不明不白,碧螺却懂了。   殿下虽对谢谌有些暧昧的心思,但毕竟是林皇后的亲生女儿。   她家殿下这一生,一切的唏嘘,都源自于她的身世。   碧螺忍住心酸,安慰似的捏一捏宋善宁的手指,“殿下放心,无论陛下和娘娘如何待你,奴婢都始终陪伴在殿下身边。”   听她这话,就知道碧螺想差了,她撑着碧螺的腿坐起来,拧身道:“我选谢谌。”   “谢公子?”碧螺不解道,“为何?”   ……   “你想劝我不要和你弟弟争,还是想以自己为筹码,让我放过林氏和太子?”   “宋善宁,用美人计来找我套话,谁教你的?”   “放心,皇位我要,你,我也要。”   ……   男人说过的话至今仍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宋善宁抿唇,未答反问:“有人把你当筹码推出去,有人在你主动上门时,仍旧不愿伤害你。”   “你说?我会选谁?”   -   乾英殿。   大殿里伺候的宫女太监被尽数赶了出去,宽敞的殿堂寂寥无人,供人休息的后殿更加寂静,皇帝坐在长榻旁,头疼地捂住了额头。   在看见皇后的那一刻,他便像被一道雷生生劈过似的,头晕眼花的摸不清事情到底是在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但无论如何,都是朝着他无法预控的方向。   他伸出食指狠狠按了一下眉心,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女人——   两人自幼相识,从原本的未婚夫妇,到失去联系,再到重逢。   他这一生,虽有后宫和众多儿女,甚至在她之前,便已经娶妻生子,但这一生,他对于林奉云,才是真的年少初遇,一生难忘。   他自认无法做到守身如玉,对于许多女人都有男女之情。   但林奉云,始终是不同的。   她们之间的情分,始终是不同的。   林氏既然能找到这里来,说明她是有眼线在的。   皇帝虽有些生气,但也不算意外,反而是心爱女人那满脸的不可置信,让他倍觉愧疚。心疼、悔恨、不知所措……等种种情绪顿时翻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这一夜,夫妻两人甚至没有怎么交流,就这样枯坐一夜,整间宫殿都静悄悄的,就连伤重发烧的谢谌,都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晨起,太医来换药,有几句嘱咐的话与皇上说。   从殿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后立在床头不远处,若是手里有什么东西……   皇帝心中悚然一惊,快步走进内室,“奉云!”   林皇后闻声回头,看不出表情,语气平淡,却带着些许的讽刺,“陛下多久没叫过臣妾名字了,臣妾还以为,您都不记得了。”   皇帝听出她的语气不佳,走近,“怎么回。”   他伸手想去扶皇后的腰身,皇后却避开了他的手,“陛下,臣妾实在没想到,今日,我竟然还要借那苗繁映的势。”   皇帝一愣,没想到皇后会直接挑明,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宫殿大门被人猛地推开,跟着便是小太监们急急忙忙阻拦的声音,“殿下,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皇帝轻蹙了一下眉,“谁?”   说话间宋善宁已经走到了后殿,脚步急切,声音却端的四平八稳,“父皇,是我。”   碧螺跟在她的身侧,替她打起帘子。   身后还有一个挂着腰牌的小太监,此时侧身垂头,是荆阳,   宋善宁弯身走进内室,荆阳和碧螺站定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碧螺侧站着,若有若无地挡在荆阳身前,不让皇后注意到他。   宋善宁走近几步,看到林皇后就在身边,却也毫不惊讶。   “母后,您也在。”   在看到宋善宁的那一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步子,想要挡住床上的谢谌,“你怎么来了。”   宋善宁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道:“我与谢谌早便相识,早于,我和楚恒略成亲之前。”   皇帝稍怔,“你……”   说起谢谌的同时又提起楚恒略,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一时间,皇帝竟有些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宋善宁走近两步,视线越过并肩的帝后,正好看见床上的谢谌,他胸膛上盖着一层薄被,虽然看不见脸,但能清晰看到胸膛的起伏。   她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小动作却被皇后精准捕捉到,“怎么,怕你父皇母后,杀了他?”   听到如此调侃,宋善宁也并未生怯,只平静地回望过去,说:“母后,您不能杀他。”   又转向皇帝,说:“既然父皇已经带他回宫,应当不会不知道,他其实,就是先皇后苗氏的儿子吧,他是您的嫡长子,父皇,您不会杀他。”   林皇后生气道:“善善,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和父皇母后说话呢?”   皇帝拍了拍皇后的肩膀,无声轻叹,转而看向宋善宁,说:“善善,这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和你无关,你先回去。”   宋善宁摇头,“不。”   她很认真地说:“父皇,和我有关。”   林皇后听完这话,立时便火冒三丈,甚至顾不得门口还戳着两个下人,登时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你要为了她,背叛你的父母吗?”   宋善宁未答,抬头时,眉眼之间带着一股沉默的倔强。   那一瞬间,林氏竟有些恍惚。   仿佛二十年前,先帝要将她送到襄州时,她便是这样反抗的。   但皇权父威何等沉重,彼时的她心有不甘,却最终还是妥协了。   此时,眼前站着她的女儿,难道就能反抗的了吗?   若真顺了她的意,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文儿又该怎么办?他是太子,是一定要登上帝位的。   电光火石间,心中思绪已经转变了千百次,她直接道:“女儿,你要为了这个男人,放弃你的母亲?”   言语之间已经带有戾色,站在后面的荆阳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娇娇可怜的小公主上来便要与帝后撕破脸,不由得担心起来。   一旁的碧螺注意到他的异常,小幅度地朝他摆了摆手。   荆阳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宋善宁并不知身后的二人到底在想什么,也不在意。   从决定进宫的那一刻,她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这十八年来,她为母后,为父皇,为弟弟,为所有人活着,却偏偏没有为过自己。   或许,谢谌是唯一一个,不把她视作公主,而只是宋善宁的人。   这些年,她生活在永安公主的封号之下,付出了几乎她所有能付出的东西。   如今,她不想再继续。   沉默一瞬,宋善宁坦然直视回去,“母后,你为了彦文,为了你的后位,我也要为我自己。”   方才始终没有说话的皇帝终于在此时蹙起眉,眉间生出一道很深的折痕,“善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善宁藏住自嘲的笑意,回答:“父皇,我不想嫁到北夷。”   皇帝顿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执着似的,说:“父皇不是答应过你,就算你嫁给北夷王,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是我们大燕,最尊贵的公主。”   宋善宁苦涩地摇头,“父皇,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真的不想妥协第二次了。”   短短不过半年的时间。   她订婚、成亲、和离。   明明这该是一个女子的生身大事,却这般轻率的被决定。   她不想再循入旧制,浑浑噩噩。   皇帝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仍是无法相信,他深深地凝视着这个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小姑娘,回身指着床上的谢谌,神情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怜悯,“你真以为,他能救你?”   他颓丧地摇摇头,“朕为君二十余载,尚且无能为力……”   宋善宁打断他的话,“父皇,您真以为,窦将军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不亚于直接往众人面前投下一颗惊雷,炸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皇帝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宋善宁淡然道:“儿臣只是想告诉父皇,谢谌不能杀。”   这已全然是要和他们作对的架势了,皇后抚住胸口,怒道:“你这孽子!这样的大事都敢隐瞒!你当真是盼着他将你父皇母后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   宋善宁挑眉:“我只知,苗皇后,是因母后而死——”   啪!   一巴掌狠狠掌掴过来,宋善宁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   身后的荆阳和碧螺都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急忙跑过去扶她,宋善宁摇摇头,她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肿胀的脸颊,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嘲弄一笑。   林皇后因她这一笑再度怒火骤起,正要出言教训,便被皇帝握住手臂,“好了!”   林皇后生气道:“陛下!您眼下还护着她,难道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   皇帝垂下眼,叹气道:“毕竟是你的亲女儿,还能真的打死不成?到时候,心疼的又是谁?”   说完,他大约也是被宋善宁的态度伤了心,没再往宋善宁的方向看,只揽了一下林氏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好了,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陛下!北夷王阿牧仁求见。”   皇帝一怔,“他怎么来了?”   顺喜自然不知,只道:“看他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似的,应当是有要事。”   朝中的事自然耽误不得,皇帝当机立断,“摆驾!”   说完,又悄声在皇后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林皇后犹豫了一刻,还是顺从道:“臣妾在寿云宫等您。”   说完,帝后两人一起走出了后殿。   殿门打开又阖上,重新恢复了寂静。   自始至终,都没有关切宋善宁一句。   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低低地笑了一声,碧螺瞧出她情绪不对,连忙道:“殿下,奴婢扶您起来。”   荆阳很有眼色地退后几步,为主仆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宋善宁搭住碧螺的手腕,用了些力,撑着要站起来,不想脚腕传来阵痛,反而又跌坐下去。   碧螺反应虽快,到底力气不够,伸长胳膊去捞她,反而自己也被惯性拉倒,一下子摔坐到地上。   宋善宁也没好到哪里去,二次摔倒,脚腕清晰传来一声脆响,在空寂的大殿上分外清楚。   “嘶——”   宋善宁实在没忍住,低低的呼痛。   这下碧螺也顾不得自己摔倒,连忙便去扶她。   可惜宋善宁的膝盖也狠狠磕到了金砖上,用不上半点力气。   正在碧螺犹豫着要不要去把荆阳喊过来的时候,忽然从床榻后面传来一声无奈的,“等等。”   碧螺都快忘了床上还躺着一位,宋善宁则是一愣,“谢谌……”   床帘被撩起,只穿着单薄里衣的男人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子,一步步朝宋善宁的方向走来。   “你……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谢谌弯身,将她一把抱起。   少女很瘦,在怀里轻飘飘地好似一片羽毛,他却仍担心不能将她抱稳,双手又紧了紧。   原本已经走过来的荆阳见状又退到了屏风后面。   宋善宁悬空着双腿,有些不自在地蹬了蹬。   谢谌感觉到她的挣扎,立刻轻轻蹙了一下眉,宋善宁立刻问:“你手臂有伤?”   谢谌不答,只是看着她。   碧螺还在一旁,宋善宁忽然感觉面皮涨红,这才想起方才被打了一巴掌,双颊一定肿胀的很难看。   她抬手遮住脸,小声道:“快放我下来吧。”   谢谌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第55章 结局   宋善宁怔然许久, 问:“你什么意思?”   谢谌抱着她走到床前,单膝跪在床沿,想将宋善宁轻放到床榻上,听到宋善宁的问话, 手上动作稍稍一停, 他俯下身去轻蹭宋善宁的额心,低声回答:“我都听到了。”   “你, 早就醒了?”   谢谌坦然地点了点头, 唇边还挂着一抹若有似无地笑。   方才说的时候没什么, 这会儿知道谢谌一直醒着,宋善宁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   她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 干脆闭上了嘴巴。   谢谌将她放下, 笑着说:“我都明白, 放心,接下来的事, 有我在。”   宋善宁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你已经有了后招?”   谢谌深深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本束手无策, 现在, 却有办法了。”   宋善宁听出他的意味深长,撤开手指, 看着谢谌的表情, 恍然道:“阿牧仁这般匆忙,是因为漠北的事。”   谢谌说:“应当是义父那边有好消息。”   谢谌猜得没错。   前殿阿牧仁的确是因为漠北事宜来见皇帝, 只可惜皇帝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以为阿牧仁是为了迎娶宋善宁一事来的, 头疼地抚了抚额角, 同时挥手示意身边的内侍搬一把椅子来。   阿牧仁却摆手,“不必了,本王是来向大燕皇帝辞行的。”   皇帝一怔,虽出乎意料,但反应却极快,“可是北夷有急事要回去处理?”   阿牧仁冷笑一声,到底是藏不住眼底的戾气。   倒是他小瞧了这大燕的皇帝,竟然有后招。   他原本以为大燕已经没有了可用之人,惟有的一个将军窦承也在前不久殉国,连葬礼都没有举行。   却没想到,他们竟敢大唱空城计,由着他这样踏入大燕的国度,且这么多时日都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窦承竟然没死!   阿牧仁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成拳,青筋绷起,看上去有些可怖。   皇帝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瞧他这幅样子,便也知定然是什么对北夷不利的事。   他按住心下的怀疑和疑问,不露声色地与他寒暄,到底是阿牧仁没有耐心再周旋下去,三言两句问过好之后,便退下了。   迎娶公主一事他没有再提,皇帝自然不会主动问出口。   或许,此事已经有了转圜的余地。   阿牧仁退出正殿,门前的帘子垂下,已经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皇帝却仍端坐在龙椅上,凝神沉思,看上去神情分外严肃。   顺喜侍候在一旁,不敢打扰。   许久,皇帝沉沉吐出一口气,仿佛是做出了什么艰难地决定似的,“来人。”   顺喜立刻上前,等候吩咐。   皇帝却问:“太子在何处?”   因为北夷入京一事,朝政已经混乱许久,皇帝毕竟不再是壮年盛时,根本无法将朝政全部理清。   所以,更多的奏折都被送去了东宫。   顺喜每日便是负责将这些奏折分门别类的,如何不知道,也十分清楚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如实回答了,“这几日,殿下多往元相府中去,现下,应当也在元大人府上。”   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小,只怕皇帝会迁怒与他。   不想皇帝却只是冷笑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顺喜不免劝慰,“陛下也多想,毕竟太子殿下还年轻,日后总归还有历练的机会,不急于一时……”   皇帝却愤然起身,他抚着胸口喘了一会儿粗气,却还是无法压抑体内的怒火,看着满桌案堆成山的奏折,他忽然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子无力与失望。   哗啦啦——   如山的奏折被他狠狠挥落,纷乱的声响伴随着他的一声低叹,“哪里还有什么机会给他?”   -   阿牧仁离京一事很快在京中传开,京中百姓自是欣喜若狂,但同时也在疑惑——   来的时候锣鼓齐鸣,怎么走得时候倒显得灰溜溜的呢?   疑问多了,闲言碎语也便多了。   一连多日,京中各家酒楼茶肆都在谈论此事。   但有人不知情,却也有人知情,“听说……是窦将军还没死。”   大燕虽尚文抑武,但窦承之名,依旧无人不知。   原因无他,只因为近十几年来,大燕唯二的两次胜仗,都是由窦承统领。   因此,众人听到这话,虽觉荒唐,但还是有一点点相信了,“果真吗?所以,之前说窦将军战死,其实都是谣言?”   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也不尽是谣言。”   “什么意思?”   有人似懂非懂地问:“难不成是咱们陛下故意将都将军的死讯放出了,让那北夷人放松警惕,然后再杀个回马枪的?”   “的确是故意,却不一定是陛下。”   这人偏要卖关子,说完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摆足了姿态。   旁边人被钓足了胃口,连忙追问:“那是谁?”   “对啊,是谁啊?”   “除了陛下,还能是谁啊?”   那人微微一笑,朝围观的人招招手,众人立刻附耳过去,只听他轻声道:“听说,先皇后苗氏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咱们陛下的嫡长子,还活着。”   如此一句,足够震翻众人。   四下哗然一片,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了。   此后几日,更多的传言纷至沓来,不仅再街头巷尾传得广,竟也传到了深宫之中。   乾英殿。   殿门紧闭,顺喜一边悄悄擦着汗,一边敲门,“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来了。”   殿内很快传来皇帝的声音,“让他们先回去吧,朕没空见他们。”   这话实在不留情面,就连皇后也不知,皇帝的态度为何忽然转变至此,可顺喜就在前面拦着,他到底是不能硬闯,勉强笑笑,说:“陛下想是累了,本宫先回去,等陛下休息好了再来。”   说完,两人分别上了轿撵,回后宫寿云殿去了。   -   大殿之内,皇帝坐在御座之上,桌案前摆满了奏折,随便翻开一本,几乎就是奏禀民间传言的,皇帝随意翻开一本,最后狠狠把它摔到了跟前。   一整片都被杂乱,还有几本掉落在地上,滚到谢谌的锦靴之下。   他立在阶下,却并无下跪的意思,此时看到明黄的奏章落到脚下,甚至不想弯腰。   皇帝睨着他这幅桀骜的模样,怒道:“那些谣言,是你传的?”   谢谌轻笑:“是不是谣言,陛下心中清楚。”   皇帝问:“你就这般迫不及待?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谌轻挑眉梢,反问道:“陛下心中不清楚?”   皇帝被他这毫不遮掩的态度噎了一下,转而道:“你到底是何身份,朕尚不能确定,还是你觉得,朕一定不敢杀你?”   谢谌并无惧色,“陛下可曾想过,我被囚在内宫,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皇帝悚然一惊,“朕跟前有你的人?谁!”   谢谌由下及上望过去,但没有半点软弱姿态,他坦然道:“除非陛下杀尽后宫侍从。”   皇帝握住桌角的手背青筋凸起,唇色泛白,想开口,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看似处于上位,实际早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入下乘。   偏巧谢谌还要在这时补一句,“陛下,就算我不是你的亲儿子,此时的皇位,恐怕也要落入我手中了。”   他看向皇帝颤抖的手指,对于这个父亲,他心底没有半点的软化和亲情,他嫌恶道:“若可以,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的父亲。”   皇帝孱弱的身子摇摇晃晃,跌坐在龙椅上,他虚弱道:“你想如何?”   -   自那日之后,宋善宁便被皇帝送出皇宫,禁足在公主府。   起先她还焦急于自己无法出门,但渐渐的,外间的消息多少也传到了她的耳中,也终于放下了提在嗓子眼的心脏。   且还有底下人每天为她探听外间的消息,她也不算耳盲眼瞎。   大约十日后,一道圣旨忽然传遍整个京城。   陛下找到了他与先后苗氏的独子,也是他的嫡长子。大赦天下,并将其封为齐王,赐王府独居。   -   “殿下,齐王……齐王来了。”   宋善宁听到婢女气喘吁吁的禀报时,还有些恍惚,直到谢谌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锦服玉冠 ,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一时间,宋善宁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怔在原地没有动作。   谢谌,彼时已是宋谌。   姓名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至于是姓谢还是姓宋也毫无关系,总归这世上会叫他名字的人并不多。   眼前这个小姑娘算是一个。   他大步踏上前,碧螺很有眼力见地带人退下。   偌大的花园只剩下他们两人,谢谌一把将宋善宁抱起,像是抱小姑娘似的,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臀部,与她正面相对。   宋善宁一惊,下意识用双腿环住他的腰身,双臂紧紧搂着脖颈,低低地“啊”了一声。   谢谌将她抱紧,握了满掌,然后走到前面的小秋千上坐下,宋善宁顺势便坐到了他的腿上。   两人还是第一次保持这样的亲密姿态,宋善宁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小幅度挣扎道:“放我下来。”   谢谌却偏偏抱得更紧,“抱一下也不行?”   宋善宁忍不住鼓起嘴巴,“果然是要当皇帝了,这么霸道。”   两人离得很近,所以宋善宁故意放低了声音,却不想即便如此,她的每一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地入了谢谌的耳朵。   已经很久未见她的这幅情态了,谢谌想到两人最初相遇时,宋善宁时常便在他跟前,明明那般青涩,却要扮熟来亲近。   曾经百般忍耐,几次贴到怀里,还能硬着心肠将她推出去。   这会儿美人入怀,反而是完全无法再做柳下惠。   托着宋善宁腰身的手掌慢慢向上,扶住她脆弱的脖颈,谢谌不敢用太大力,好似她是一个珍贵易碎的瓷器,一点点倾身吻了下去。   唇齿却极为用力,仿佛要把宋善宁拆吞入腹一般的架势。   亲了许久,宋善宁觉得自己的唇角都要破了,便伸手推了一下谢谌的肩膀。   谢谌也喘着粗气,倚在宋善宁的肩膀上,“你觉得我变了?”   宋善宁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是有一点……”   她觑着谢谌的表情,斟酌道:“其实我只是有些不习惯,毕竟现在的你和初见时,相差有些大。”   谢谌并不介意这些,只是问:“那你更喜欢哪个?”   宋善宁抿抿唇,朝他眨了眨眼。   谢谌看懂她的暗示,倾耳去听,宋善宁贴到他的耳边,却只是小声道:“你猜。”   自觉上了当,谢谌掌心用力,捧着宋善宁的肩,将她拥入怀中,再度吻了上去。   大约一刻钟后,谢谌才将她松开,说:“善善,我会娶你。”   原本伏在她胸口的宋善宁脊背一僵。   谢谌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问:“你不愿意吗?”   宋善宁摇摇头,说:“你我身份在此……”   谢谌却打断她,问:“善善,你可知,我并不想当这个皇帝。”   “你……”   像这样的话,总觉得已经听到很多,宋善宁莫名心有愧疚。   谢谌却道:“但我实在贪不知足,只有与你结发为夫妻,才能真正满足。”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卑劣,却可耻地不愿放手。   宋善宁无话可说,许久才问:“你真的不会介意吗?”   她并没有挑明,但谢谌已经明白了,他温柔地拨弄着宋善宁被风撩起的碎发,将其掖到耳后。   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没人提起,便默认不存在。   但他却忘了,这会让宋善宁有多大的负担。   谢谌说:“我与他虽无血缘亲情,但他不是已经将最宝贝的女儿赔给我了吗?”   -   五日后,皇帝忽然宣布太子病重,齐王监国。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皇位斗争的天平在倾斜,又或者说,是自始至终没有平过。   十一月初六,吉。   皇帝在禅位诏书上盖上宝印,顺喜跪在地上,高举的双臂都有些颤抖,他不禁道:“陛下,您……三思啊。”   皇帝好像无形之中来了二十岁,本就不年轻的眉眼,又平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   可又仿佛卸下了什么巨担,他颤抖地抚摸着桌上摊开的圣旨,道:“大燕后继有人,也算我这二十年的皇位,没有荒废。”   三日后,嫡长子谢谌在乾元殿正式登基为帝。   先皇文帝为太上皇,册生母苗氏为太后,而继母林氏则在太子被废之时便一病不起,等到新皇登基,竟猝然薨逝。   丧仪一切从简,林氏以贵妃之位被葬入下葬,而她的儿子,也就是废太子,如今的雍王则被派往雍城,无诏不得回京。   新帝命他吉日启程,连登基大典都不能参加。   世人都说新帝冷漠无情,却也有知晓先辈恩怨的老人唏嘘摇头。   但无论如何,漠北有窦将军安定,总算能让这段日子以来浮动的民心安稳下来了。   -   内宫,宋善宁着一身素服,立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身望去,能看到角门来去匆匆的婢女们,队伍最后还跟着一顶小轿。   没人知道,那就是已经“薨逝”的林氏。   看在宋善宁的面子上,谢谌到底没有把他们怎么样,林氏会随着儿子宋彦文一起前往雍州,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他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宋善宁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   林氏爱了儿子一辈子,到如今能一辈子陪在儿子身边,也不知她到底满不满意。   宋善宁居高临下,看着她骄傲了一辈子的女人,终究是弯了脊背。   她心中酸涩,不知是伤心还是不舍。   正悄悄地摸着眼泪,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谢谌抵在她的耳后,“怪我吗?”   宋善宁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说:“现在分开,才是最后的体面。我知道,你已经为我让步了。”   总归是告一段落,宋善宁不愿再提这些,便问:“今□□中不忙吗?”   谢谌笑着蹭一蹭她的肩窝,“明日你我大婚,我怕你紧张,所以来陪陪你。”   这人实在嘴硬,明明已经七八日没有睡个安稳觉,只怕自己一醒来,枕边的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善宁不拆穿他,只拧身环住他的腰,“谢谌,谢谢。”   谢谌抚着她的背,“谢我什么?”   两人有兄妹之名,中间还有苗氏横亘,其中光是说服朝臣,便要一大难关。   宋善宁知道,谢谌为了两人的事,到底花费了多少功夫,可在自己面前,他从不会提起。   他不提,宋善宁便也不说,她轻轻摇摇头,说:“不知道。但就是想谢谢你。”   翌日,新帝大婚,亦是封后大殿。   前朝后宫忙碌了整整一天,等到晚上,帝后行过所有礼节,换上寝衣,终于能在床榻上独处片刻。   这是宋善宁第二次穿喜服,却是第一次洞房花烛夜。   她有些紧张地捏着袖口,谢谌察觉到他的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入怀中。   帘帐缓缓垂落,遮住红烛旖旎。   一个时辰后,谢谌亲自抱宋善宁去洗澡。   又吩咐人换了干净的被褥,才将宋善宁放上去。   床褥很软,像云朵一般包裹着他们。   宋善宁侧过身子,吻住谢谌的唇侧,似在描摹。   “偷亲我?”   却不想身边的谢谌并没有睡着,此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里,“善善,谢谢你。”   宋善宁缩在他的怀里,“谢我什么?”   谢谌安静地吻了吻她的鬓角,“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谢谌说:“大约是因为,能这样抱着你,就已经再无所求。”   分明是一次的结束,却又像刚刚开始。   窗外弦月高挂,两人掌心交握,情意隐于长夜,而又绵延未绝。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来应该上周完结的,可是实在太忙了,当天临时接到通知出差,然后发生了一系列事,差点忙昏掉。今天终于有时间上晋江,才想起来还有一万多字没有发出去,让大家久等了。   先和大家道个歉,因为这一本连载期间,请了很多次假断更了很多次,因为期间实在发生了很多我没有预料到的东西,经历无法兼顾,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追更体验,很抱歉。   这一本很短,但是我其实写得很艰难,男女主的人设我都很喜欢,可是最终的完成程度很一般。   这其实也是很让我苦恼的事情,所以开文之后其实几次修文,但最终也没有什么效果,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笔力还没有到,而且没有办法专注。   所以这本完结之后,下一本不会很快就开,想多输入一些什么,充实一下自己。   算是完善自己,也希望不辜负下一本的读者。   再次道歉,再次感谢。   这一本就结束啦,下一本开《君心缚》。   是追妻火葬场文,喜欢的大家可以点个收藏。   文案如下——   【疯批狗血】【追妻火葬场】   簌簌是晋国公府嫡长孙女,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唯一的朋友是被锁在她家后院的一个少年。   后来,晋国公府获罪,少年领兵抄了她的家。   簌簌这才知道,那少年是当今九皇子燕溱,视她家为死敌。   不久,燕溱登基,簌簌被忠心的家奴送去江南,从大小姐变成了低贱渔女。   她以为可以就此抛弃前尘。   不想七年后,燕溱巡幸江南,一眼相中簌簌。   她又从渔女成了贵妃。   天下女子都在羡慕簌簌好命,却不知她日日胆战心惊。   燕溱暴戾冷漠,把她当暖床的工具。   高兴的时候逗一逗,不高兴就按在榻上肆意惩罚。   终有一日,簌簌实在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趁燕溱带她到行宫避暑的机会,想远远逃开。   谁知燕溱早早等在宫门口,他表情平静,眸中却尽是阴鹜狠绝。   “看来你还是没长教训,竟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簌簌如遭雷劈。   原来,他早就将她认出来了。   -   1,S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