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帐》   作者:赫连菲菲   文案:   顾倾作为陪嫁,随三小姐林娇嫁入诚睿侯府。   五爷薛晟禁欲寡言,为人清冷,婚后便即外放,与林娇夫妻两地分隔,情分淡薄。   成婚五年后,林娇仍无所出,薛家长辈虽未出恶言,但林娇不能不急。林太太给林娇出主意:“与其等薛家太太赐人,不若你主动些,选几个听话易管束的丫头开了脸替你固宠。”   顾倾容貌出众,林娇对她一向严防死守,无奈之下,为谋长远,不得不把她送到薛晟身边。林娇不断安慰自己,以薛晟的性情,只怕顾倾也同样是个受冷待的命。   当晚,薛晟卸去顾倾满头珠翠,轻轻把她拢入怀中,打趣她:“这回,可如愿了么?”   顾倾摇头。   她要的,可不是这通房身份。   她要林娇痛不欲生,万劫不复。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食用指南:   古言本土文,慢热型家长里短。   每个人物都不完美,男女主缺陷明显。女主因为要设计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会用一些苦肉计,觉得这种就叫“虐女主”的话,求点叉。   男主非c。(喜欢菲上本女非男c的这本可能会感不适,菲什么类型都想写写试试,抱歉见谅。)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也会有自己的故事,埋伏笔有隐情不代表是“给男主/女主找借口(洗白)”,也请不要用现在的眼光去约束文里人,不能接受可点叉,无需留言告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倾城┃配角:薛晟┃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篇宅斗文   立意:命运掌握在奋斗者自己手中   vip强推:   顾倾是主母林氏的陪嫁婢女,姐姐顾出尘为林氏所害,枉死多年,顾倾身负血海深仇,留在主母身边伺机报复。一路走来,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算计人心,不惜以自身为饵,利用男主薛晟对自己的感情达成复仇目的。大仇得报后,一切真相揭开,顾倾远走他乡,重获自由。   本文剧情脉络清晰,人物性格鲜明。女主步步为营,精于算计;男主矜贵清冷,端方自持;古言本土文,淡而不腻,层层递进,将一个复仇与爱恋的故事娓娓道来。   📖攻心📖 第1章   岁暮天寒,清早院前那棵梧桐树上,浅浅结了一层白霜。   顾倾站在天井里,抬起头,只望得见一片模糊惨淡的晨光。凉雾尚未散开,穹顶犹如一张灰蒙蒙的大网,将庭院并行人牢牢笼罩在暗影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面前的门被人推开,昨晚上值的忍冬手里端着水盆,打着哈欠从抱厦跨出来,给外头的冷风一吹,下意识缩紧了身子,顾倾上前稳稳扶住她手里摇晃的铜盆,压低声问:“爷跟奶奶起了?”   忍冬撒开手,拢紧身上淡绿色比甲,同样压低了声道:“起了,昨晚爷没歇睡房,在西边稍间瞧了半宿的书,奶奶心情不大好,两人怄着气呢,你进去仔细点儿。”   二人话未说完,就听里头传来一声不耐的唤,“顾倾来了没有?”   忍冬听得一悚,忙接过水盆去,朝顾倾打眼色催促她快些进去。   略显幽暗的内室里,五奶奶林氏穿身水红色绣百蝶软绸寝袍,肩头披着蜜合色金丝夹棉短袄,刚洗过脸,黑亮的秀发服帖地披在肩头,坐在妆台前不耐地等人替她梳妆。   顾倾在几前烫着茶壶的泥炉上烘了手,快步走到林氏身侧,先垂首蹲身请了安,才取过象牙梳篦替她顺发。   林氏从镜中瞧着顾倾,姑娘年岁轻,脸蛋柔嫩得像刚剥开的荔枝,仿佛掐得出水珠。   几个贴身服侍的人里就数这丫头颜色最好,她刚嫁来诚睿伯府那会,顾倾年纪还小,模样青涩尚未长成,却也已经隐有妍丽的姿态。林氏不喜下人妖调,怕分去丈夫薛晟的注意,远远把她打发在后厨做粗使。   这丫头倒也认命,踏踏实实干了几年粗活,从没随意进出过她的院子,没在薛晟面前露过脸。   只是婚后这些年她跟薛晟聚少离多,新婚没两个月他就外派江州,年节奉命回京述职又要忙于奔走应酬,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夫妻俩向来没什么话讲,薛晟为人寡言冷淡,独处的时候也不见热情温存,她虽有心拉近夫妻关系,可碍于脸面,也不好太过主动卑屈。便没有貌美的丫头在身边分薄关注,夫妻之间也未见如何热络。   这两年她心中苦闷,越发易怒易躁,身边得力的人撵了两个,又到婚龄外放了两个,一时没有合适的心腹。冷眼瞧顾倾倒算得上稳重踏实,试过她几回见确无外心,又觉出薛晟不是那种贪色浅薄的人,这才放心破格留用在身边。   “奶奶昨晚没睡好么,瞧眼底都青了。”顾倾一直没抬眼,任由她自镜中打量自己,麻利地替她盘好发髻,用细小珠簪别住发尾,“待会儿爷去了,奶奶用热巾子敷一敷眼睛。”   林氏瞥向铜镜,抬手揉按自己红肿的眼角,昨晚她蒙头在被子里悄声哭过,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只能化作无声的苦泪吞进肚子。   “爷还在稍间么?”她犹豫地问,如果面前换作是忍冬,她是问不出口的,熟悉的下人哪个不知她情性?她一向最是心高气傲,不愿在人前表露出半分卑微的依恋和倾慕出来。   顾倾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朝外瞥了眼,“奴婢适才没注意,要不——奴婢去看看?待会儿到了前头,老太太少不得要问爷的行程,奶奶答不上来,倒也不好。”   林氏绞住袖角,心念转了又转,昨夜他来她房里,正是老太太催促之故,今日晨省,众人必然都等瞧她如何答话。迟疑地点点头,“问他,待会儿可要去上值。”顿一顿,又吩咐,“提醒他过两日舅老太爷的生辰。”   “哎。”顾倾痛快地应了声,在几前斟盏茶,端着茶盘一撩帘便走去稍间。   晨光微曦,敞开的菱花窗外掠进几缕温柔的光线。雾色散去,窗前供着的错金博山炉中,沉烟袅袅迎合着微凉的清风。   隔着半透的青纱帐屏,男人背身正在着装。肌理分明的背脊线条完美流畅,力与美结合得恰到好处,宽肩窄腰健膊一瞬隐在玄色金纹的妆花袍服中。   姑娘停步在几步外的珠帘后,敛裙低身行礼,轻轻喊了声“爷”。   薛晟理好衣装,颀长身影自屏后绕出,冷玉般的面容之上一丝情绪也瞧不出,随意瞥了眼顾倾,便行至案前将昨夜未看完的那卷书册握在手里。   一回身,姑娘不知何时到了身前,一尺前后的距离,满室沉香中便多了一抹干净而清幽的香气。   姑娘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一手持着茶盘一手虚虚点了点他肩头的方向,“爷,您肩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左肩靠后的位置湿了一片,他习惯清晨冷水沐浴,料是方才没有完全拭干,被水珠弄湿了衣衫。   “爷要换一件么?”知他穿衣向来一丝不苟,爱洁又端严。   薛晟抿抿唇,目光在姑娘迎着光线、透亮莹润的脸上淡淡掠过,垂低眼睫覆住眸光,道:“不必。”   顾倾退开几步,将茶盘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奶奶身体不适,特着奴婢来送送爷。叫问问爷待会儿是去衙门上值,还是访亲觅友,奶奶盼能知会一声,也免老太太那里交代不住。”   闻言,薛晟几乎立时恼了,昨晚才被老太太着人“押送”过来,清早便又探听起行踪,是准备时时向长辈们告状不成?   顾倾瞧出他脸色不好,杏眼蓦地蕴了一重水雾,话未说完就连忙抿住朱唇,瑟瑟后退了两步。   薛晟倒没想吓着她,这丫头年纪还小,才进屋里服侍没两年,林氏一向御下严厉,她在林氏手底下讨生活,委屈定然受得不少。   垂眼见她身上穿着宽大得明显不合身的素净衣衫,袖子里露出那对常年劳作留下不少伤痕的小手,怒色稍霁,又何苦为难这么个可怜姑娘。长舒了一口气道:“你且回她,我奉命伴驾出城,约莫三四日方能回来。”   顾倾如蒙大赦,面露喜色朝他行了一礼,“多谢爷。”   薛晟不再多言,卷起书握在手里,撩袍朝外走去,顾倾默了一瞬,在他即将跨出门的一刻追上。   他手拂珠帘,讶然回过头。   肩头轻轻落下一袭玄色金丝螭纹的妆花氅衣,小姑娘踮起脚,扬扬下巴示意他遮住肩头的水渍。无疑,这算是对他方才没有为难她的投桃报李。   晨光破开浓重的云层,落在挂满水晶的帘幕上,折射出耀眼而绚烂的光斑,又映在面前那张如芍药花瓣般娇嫩纯净的脸上,映在那双澄澈黑亮的眸子里。   唇边几欲脱口而出的拒绝倏然止住,他抿抿唇,低头俯就她替自己披上氅衣。   “爷慢走。”顾倾退后两步,含笑对他行礼。   面前帘子落下,珠串相互激撞,发出清脆的响动。玄色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对面的猩红毡帘就被人从内掀开,露出林氏写满紧张关切的脸,“他说什么了?”   顾倾拂帘出来,明净的脸颊上春风自如漾开,化成唇边一抹浅淡的苦笑,秀眉轻蹙,摇摇头道:“爷说,公务繁忙,舅太爷的生辰怕是……”   林氏包含期冀的美目漫上无尽的怨和愁,“他……”他怎么能如此绝情如此冷淡?   顾倾靠近她,轻轻挽住她冰凉的手,“奶奶,奴婢替您敷眼睛吧,您待会儿还要去见老太太,别叫她老人家担心。”   作者有话说:   1.菲菲开文啦,实在不会写甜文,先写这本。   2.人物都不完美,以现在的眼光看,几乎每个人都有致命雷点,能接受我设定的这个背景再看,不然会看得很生气。   女主要走的路不容易,她会付出艰辛,其他人也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各有隐情,不能接受女主有任何不顺的慎点,男主不会一上来就“红眼堵墙命给你”,人物都有各自性格缺陷。   3.惯例,留言有红包,感谢收藏。 第2章   顾倾跟随林氏到达薛老太太住的福宁堂时,已有不少小辈陪在里头。   薛晟是长房次子,在堂兄弟中序五,同胞长兄薛诚官至大理寺少丞,已经婚配多年,妻子杨氏如今接替婆母薛大夫人主持伯府内务。   林氏甫一进入,杨氏就笑着迎了上来,“五弟妹,今儿你可迟了,老太太已念叨你许多回了。”   念及屋里尚有几个未婚配的小姑,虽是打趣,也只是点到为止。林氏红着脸被让到薛老太太跟前,顾倾抱着她解下来的外氅站在屋外,透过细珠垂帘的缝隙朝内瞧去,只见老太太握着林氏的手,小声问了句什么。   菱花窗格将阳光切刻成一缕缕细碎的光色,窗外分明是寒秋,室内却显得那样温暖和煦。   只是林氏泛红的脸侧过去,唇角的笑容里掩藏着抹不去的苦涩。顾倾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将桃红绣牡丹的外氅仔细挂好,与各房跟来服侍的丫头们一并肃立帘外。   室内的笑声间或传来,二房新迎进来的六奶奶年纪轻、爱说笑,样貌也生得福气喜庆,很得老太太青眼。   待得屋里喊摆饭,顾倾等人才依言鱼贯而入,各扶着自家主子落座。   此时门帘掀开,三爷薛勤与三奶奶吴氏姗姗迟来。   这二位虽已成婚数载,瞧来仍是一副蜜里调油的亲热模样,吴氏出身江南水乡,肌肤莹若凝脂,穿一袭嫩粉色掐腰袄裙,与形容俊逸的薛琴站在一起,便是幅赏心悦目的画。   只是今日吴氏面有倦色,纵是略施薄粉,亦瞧得出眼下的青痕。   “三弟妹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杨氏起身关切地将吴氏扶住,挑眉对着薛勤道,“是不是三弟又惹三弟妹生气了?”   薛勤大喊冤枉,笑道:“有大嫂子护着她,我怎么敢?”   薛老太太招了招手,命吴氏近前,试探摸了摸她掌心,倒还算温热,“老三家的,哪里不舒服?可请大夫来瞧过了?”   吴氏垂下眼睛,羞涩地点了点头,“晨起有些晕眩,三爷命人去请大夫瞧了,这会儿觉着好些,劳祖母忧心。”   薛老太太见她一脸羞意,又想到若当真有什么病症,必然不敢贸然前来自己身边,当下心中已有猜测,不由抬头看向薛勤,假意板起脸道:“老三,还不快说,你媳妇儿到底是怎么了?”   薛勤嘿笑了声,“回祖母,淑容有了。”又伸出指头比划,“已近四个月。”   这消息一出,众人均是满面喜色,薛老太太忙命人让座给吴氏,“胡闹!既有了身孕,眩晕不适,就该好生在房里休息,叫人来回一声就是,怎还叫她吹这一路冷风?”   又关切地握住吴氏的手细问:“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有什么不妥,切不可瞒着不说。都已是四个月的月份,先前没觉出什么?可是伺候的人不仔细?”   众人围在吴氏身边,人人欣慰,个个关怀,林氏悄然退开几步,脸上挂着与其他人同样的笑,嘴角却僵硬得厉害,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椅背。   薛家钟鸣鼎沸,世代尊荣,只是到了这一辈,人丁便有些单薄。   杨氏嫁进来十余年,仅养下两个闺女;二奶奶王氏膝下一儿一女,养不到三五年便陆续夭折,如今房里只有个庶出的哥儿;三奶奶吴氏纤弱,先天不足,前后两回有孕,都是不足月便掉了。原先有她作伴,林氏尚可自我安慰,左不过先嫁进来的人也还没有子息。   可如今吴氏前面一胎才没了多久,这便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子,转念想到自己和薛晟的相敬如“冰”,心中有如刀绞。   身后递来一只茶盏,触手温热。转过脸来,见是顾倾,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林氏接过茶来,垂下头抿了一口,微甜的枣香裹着参茶的热意,熨帖地在口腔中铺开。   林氏稍稍有了些气力,将茶推回给顾倾,含笑上前向吴氏道“恭喜”。   屋里亲亲热热说着事关生养的话题,年纪小的几个小姐公子们都被婆子带了出去。   顾倾在阶前泼了那盏茶,一回头,却见薛勤不知何时从屋里溜了出来,站没站相地靠在身后的雕花黑漆大柜上,“好姑娘,上回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儿。”   一帘之隔的堂中,这人有孕的妻子正忍着不舒服听人讲生育经,来来往往端菜送水的丫头们近在咫尺,薛勤却全没该维持主子爷威仪的自觉,半眯着眼睛对隔房弟妹贴身服侍的丫头调笑。   姑娘穿了身老气横秋的青布衣裙,扎着土里土气的同色头绳,一身素净打扮,站在人堆里一点不显眼。窈窕的身段掩在宽大不合身的衣裳里,若非他阅人无数目光毒辣,差点就被这样一个尤物从眼皮子底下溜掉。   站在背着光的地方,姑娘滑腻洁净的脸蛋也泛着健康莹润的光泽,五官称不上张扬大气,有别于时下流行的明艳佳人,秀眉杏眼,玲珑小口,整张脸也就他的巴掌大小,是个长辈眼里最没福气的长相。身量也纤细,那腰兴许半只臂膀便能整个儿环住。想到这儿,他更凑近了几分,手掌贴着勾起的棉帘绕到她后背。   还没摸到半片衣料,姑娘一扭身,鱼儿脱钩般逃了开去。她歪头瞥他一眼,将手里那只空着的茶盏推到他怀里,“三爷这么闲,不若斟盏茶给三奶奶喝。”   姑娘不假辞色,薛勤半点不生气,好脾气地端着托盘接过那只空盏,想顺势摸一把她的小手,姑娘却是避得飞快。   薛勤压低了声音笑说:“你怕什么,三奶奶最是好性儿了。告诉三爷你叫甚么名儿,回头托人买头花衣裳给你送去。”   顾倾哼了一声,横他一眼,自顾就朝堂中走去。   薛勤捏着茶盏,凝眸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适才那一眼,秋水横波,春色流转,直叫他骨头都酥了半边。   众孙媳服侍老太太用了早饭,各自说些家常话便散了。   诚睿伯夫人刘氏身体不好,常年用药,林氏及大奶奶从上房出来,还需去她的院子请安侍疾。忙活了半上午,林氏一脸疲态地被顾倾扶回竹雪馆。   “奶奶,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早上您就饮了半盏杏仁茶,莫饿坏了身子。”顾倾端了几样点心来,摆在炕桌上头。   林氏哪有心思饮食,挥手命她将东西撤下,“我没胃口。”   顾倾还待劝两句,忍冬便掀帘从外进来,“奶奶,夫人叫人传话来了,问您今儿可得空,往集雅茶庄走一趟。”   城南集雅茶庄是林家给林氏陪嫁的产业,林太太叫她去那儿,多半有话交代。   林氏心烦意乱,适才在上房已生了一肚子闲气,加上昨晚被丈夫冷落的难受苦楚,这会儿一并爆发出来。   她一挥手,将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点心拂落在地,红着眼睛喝道:“不去!你去跟她说,我身体不适!个个都来寒碜我,还嫌我不够烦?滚!都给我滚出去!”   忍冬满脸尴尬,被顾倾挽着手臂带出抱厦。才出了屋子,就听窗内一阵打砸声,花瓶瓷盏渐次落地,而后才是林氏压抑又难耐的哭音。   林氏一向脾气大性子傲,众婢虽是忧心,却没人敢在这时候进去相劝。   忍冬喊来个小丫头,叫她去回了外头林家的来人。   两日后,便是林氏舅父的寿宴。   作者有话说:   大家今晚都付wei款了吗?好梦~   ps:薛勤这个渣男我先骂了,缺大德。 第3章   作为姻亲,这种日子薛家自然要派人前去送礼。   杨氏事忙脱不开身,二房薛谨夫妇便领了这差事。一行人在大宅前的广场上下了车,早有舅家的小辈们守候在门前,亲热地拥着薛家几人朝内堂而去。   听说薛家人到了,喧闹的上院为之一静。这几年诚睿伯府势头正好,薛诚协助上峰办了几件轰动城内外的大案,深得圣心。薛晟外放江州,深耕数载,解决了翠屏山一带频发的祸乱,如今奉旨回京半月余,时常被召入宫中议事,任谁都瞧得出,圣上这是有意留他在身边重用。   林氏一族自然越发重视这位“贵婿”,这一代林氏族中子侄拔不出精明能干的苗子,后人们躺在祖宗从前的功劳簿上,世家豪奢的派头做得虽足,底子却早就空荡无物。为办今日这场寿宴,林氏的外祖母韩老太太甚至拿出自己攥了半辈子的压箱体己。   韩家大奶奶亲自迎到门前打了帘子,林氏和薛二奶奶王氏一前一后步入内室向韩老太太等人见礼。   王氏噙着笑道:“今儿原该是我们大嫂子随五弟妹来给老太太磕头,只是我大伯母身边离不得人,大嫂子脱不开身,特命晚辈替她给老太太、太太们赔个不是,今日实在失礼。”   众人忙齐声请她起来,妇人们簇拥着二人坐到上首,韩老太太笑着问候过薛家的几个长辈,与王氏寒暄片刻,才把目光移向林氏,“听说,五爷这趟回来便不走了?多年独在外头,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可清减了?”   林氏不敢迎上自家娘亲锐利的目光,只能假作不见,挤出一丝笑来回外祖母的问话。   “五爷一切都好,外祖母不必挂念,五爷也念着咱们家这些亲眷,多回与我念叨要来给外祖母磕头,只是重任在身,暂未得闲,还望外祖母宽宥。”   韩老太太笑道:“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外道话,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见面不成,非紧着这十天半月的功夫?男人家的天地在朝堂上头,多少大事等着他办,你切要记着,任什么时候,都不准耽搁了他外头的要事。”   林氏见长辈们并未责怪薛晟今日的缺席,暗自松了口气。侍婢们上了新茶来,二舅母便推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姐来给她和王氏见礼。   “娇儿,你这几个表妹可日日念叨你呢,从前你们姊妹感情便最是亲厚。你刚嫁人那会子,这几个丫头失落得要命,镇日喊着要去伯府找你耍乐。”又对那几个姑娘道,“你们日夜念叨的娇表姐来了,还不上前见礼,说你们的体己话去?”   二舅母这番言辞颇为刻意,林氏尴尬非常,如坐针毡,不时偷觑王氏的脸色,生怕她当众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便是傻子也听得出,二舅母这是想要她借着薛家的势,给几个未出嫁的表妹寻些好的出路。平素暗地里托付她也罢了,偏生要当着王氏面前说出来。   在薛家几个妯娌里头,她与王氏一向不大合得来。王氏出身清贵,诗书传家,性子难免清傲,又是早她许多年进门的嫂嫂,平素对她不甚热络,见了面几乎一句寒暄也没有。适才与她一路同车,王氏手里拿了卷书,头也不曾抬过。   她心中暗暗叫苦,恨娘家这般丢她的脸,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亲热的模样,拉过几个表妹的手,与她们含笑问答。   顾倾与忍冬立在稍间帘外,听屋里热热闹闹的寒暄。林太太身边的婆子朝她二人走来,压低声道:“待会儿大伙儿去前厅吃宴,你们随姑奶奶慢些去,太太有话要问。”   顾倾瞥了眼内堂,正与林太太瞧来的目光对上。   林太太四十年华,样貌与林氏有五六分相像,母女俩就连性情也是如出一辙,为人严厉要强,凡事不肯饶让。   约莫过了两刻钟,大舅母便派人来请众女眷移步入席。众人纷纷扶着侍婢婆子的手,陆陆续续朝外厅走去。   林氏被人揪住手臂狠狠拽了一把,回过头,见是自家长姐,一脸严肃地给她打眼色。林太太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锐利的目光盯着她,没来由地叫人心生不安。   片刻屋中便只剩下韩老太太、林太太、林氏及她们身边得力的婆子侍婢。   顾倾和忍冬站在外头,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厉喝。   “跪下!”   隔着滴溜的帘幕,只见林娇桃红色的身影直直跪落在地上。   顾倾和忍冬是她的婢子,没道理主子跪着,她们却好生立在外头,两人也忐忑地跪了下来。   “没用的东西!”林太太翻手抓起茶盏,作势朝林氏脸上泼去。到底念着林氏诚睿伯府五奶奶的身份,伤了头脸不得体,才恨恨地收回力道,将那茶盏死死扣在手里。   “从前五爷在外头任上,我便劝你随他一并去,你非要与我拧着左着不肯听服。好,也许你是想要个贤淑仁孝的名声,替他守着病重的亲娘和年迈的祖母,也由得你。可你,可你……”   林太太伸指,重重地戳在林氏额上,“人都回了家进了屋,你还留他不住,你……简直是废物!”   林氏听着母亲不留情面的斥责,额上被指甲剜得破了皮,却半分没有觉着疼。她的脸面尊严,早就被母亲当众撕成碎片,跺得稀烂。   每一回见到母亲,耳中听到的,便只会是这般咒骂侮辱,怪她蠢笨无能,不能赢得薛晟的欢心,不能生养子嗣,替薛家开枝散叶。怪她枉费娘家的悉心养育,不能给林氏一族带来任何助益。   闺房之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剖析盘算,薛晟一年留宿几回,夜里有没有叫水,这些最私密羞耻的琐事,就是母亲林太太最为看重的全部。   她曾试过动手把那向母亲告密的人找出来,打杀过几个不服管教的婆子,也撵了几个不忠心的婢子,可时日久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逃不脱母亲的手掌。她生在林家,注定一辈子要为林家谋利。   “好了好了,小声些,别给人听了去。”韩老太太劝住林太太,拉着林氏的手命她站起身来。   “孩子,你跟五爷到底是为什么怄气?你娘不是故意要跟你发脾气,她是替你着急。眼看你嫁到诚睿伯府有五年了,几个妯娌里头,只有你还没个动静,亲家太太、老太太虽面上没言语,难道她们心里不嘀咕?”   林氏默默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眼泪始终含在眼圈里,倔强地不肯哭出来给人瞧见。   “你年纪轻,模样又好,五爷离了你这些年,乍相聚,难道就没半点念想?男人家哪有那么难哄,你到底是怎么开罪了他,你细与你娘跟外祖母说。”   林氏挤出一丝笑,喉咙里干哑发疼,咬着牙涩涩地道:“我也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开罪了他。这些年——这些年我也早受够了!是,是我无能,是我蠢笨,学不会笼络男人的心。母亲若实在看不过,今儿二舅母推上来的那些个妹妹里头,选上几个乖巧得人意儿的,嫁进来替我伺候五爷罢了!”   此语一出,林太太勃然大怒,姊妹几个同嫁一人,那是破落户不要脸面的做派。林氏再如何不济,祖宗们留下来的荣光还在,纵是里子早就空了,外头也必得做出个高雅的姿态来。   “混账!”林太太再也压抑不住怒火,起身揪住林氏袖子,一巴掌甩到她白皙的脸上,韩老太太喝止已经不及,婆子们一拥围上来,拉开林氏相劝林太太,“太太息怒,太太息怒,待会儿姑奶奶还要见客,姑奶奶是薛家的主子奶奶,给人瞧见脸上的印子还得了?”   慌忙去瞧林氏的脸蛋,见秀美的侧脸上红了一片,急着叫人拿凉透的巾子过来敷面。   顾倾和忍冬都跟着奔进来,顾倾翻出手帕,在屏后的水盆里浸了浸,拧得半干,凑到林氏跟前,抬手替她捂住被打过的左脸。   林氏心里酸涩难言,别过头强忍泪意,可羞耻不甘的眼泪仍是决了堤,瞬间爬了满面。   “奶奶疼不疼?”顾倾红着眼睛,空着那只手轻轻拍抚着林氏的肩背。   林太太自知过火,打完那一耳光,心底的怒气也消去不少,目光掠过在旁忙着换水换巾帕的忍冬,落在细声安抚林氏的顾倾身上。   “这丫头,就是新提上来那个?”   视线落在面上的一瞬,顾倾就已经有所察觉,她没有抬头,目光和注意力始终仅放在林氏身上。   一旁的婆子笑道:“正是,这丫头是太太房里负责看炉火的邓婆子的干女儿,跟她姐姐顾尘一块儿被卖到咱们家的。随姑奶奶出嫁那年,才十一二岁,倒是个有造化的,得了如此重用。”   林太太抿了抿唇,将顾倾上下打量一番方收回目光。   身上那抹沉重如水般的压迫感散了,顾倾在心底浅浅舒了口气。   这场豪赌她以己身为筹码,退不得,输不起,步步算计,处处筹谋。她不知道等着她到底是什么,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第4章   三日后,薛晟随驾回城。先行前往福宁堂向老太太请了安,才与长兄一道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南窗炕上,林氏和大奶奶杨氏分别落座两端,大夫人病容憔悴,见两子联袂而来,不由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来。   “这趟出城累坏了吧?来,快坐,给娘瞧瞧,又瘦了没有?”   大夫人爱子心切,全没当薛晟是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大人,翘首等他近前,捧住他线条硬朗的下巴,细细端详他的脸。   薛晟在外寡言端肃,处事狠辣果决,此际耐着性子任由母亲磋磨,惹得杨氏和薛诚等人抿唇偷笑。   屋中气氛轻松愉悦,母慈子孝说着体己之言,林氏坐在一隅,觉着自己始终都是个外人。   正这般想着,大夫人的声音朝她的方向传了过来。   “快去见见你媳妇儿,你才从任上回来没几日,又接连外出许多天,你媳妇儿茶饭不思念着你,回来怎能连句话也不说?”   薛晟目光淡淡扫过来,拗不过母亲催促,简短问候了一声,“这些日子还好?”   林氏攥着袖角,浑身僵硬地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蹲身行礼,“劳五爷记挂,妾、妾一向都好……”   她努力维持着身为五奶奶的身份和体面,强迫自己不要委屈,不要将情绪暴露于人前。   薛晟点点头,移开视线,未做半分停留,转回身坐在长兄下首,问起近些日子大夫人的健康状况。   “我这是老毛病了,你们不必忧心我。”大夫人笑道,“老五好不容易从任上回来,往后可要时常留在家里,多陪陪祖母,多陪陪你媳妇儿,文哥儿功课不好,几个叔伯里头,他最怕你,还得你抽空多教导他才行。”   氤氲的光色下,大夫人的面容瞧来格外宁和慈爱。她说起话来慢声细语,顾倾从没见过她焦急发火的样子,便是对着下人,也是柔声细语的好脾气。只是可怜这样温柔的人,命运对她太过残酷。   薛晟上头原还有个四哥,也是大夫人所出,长到十六岁那年,在外遇险暴毙。大夫人的病根便是那时落下的,这些年一直不见起色。   薛晟和薛诚两兄弟,在外都是说一不二、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到了大夫人跟前,就像两只温顺的猫。   天色已晚,相聚片刻,大夫人便催促两对小夫妻快些各自回院歇息。   夜晚的庭院中,花树静默,冷风狂啸。林氏走在刻着莲花纹样的甬道上,屏住呼吸垂眸端详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   深秋冰凉的夜露沁在光滑的缎子衣料上,林氏战栗着,忐忑着,恐惧着,也期待着。   男人身量修长,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影子的高度与她的几乎持平。她刻意稳着步子,怕走得太快或太慢,惊扰了地上难得并立的两个人影。   顾倾和忍冬各提着一盏风灯,茜纱笼着橙红摇曳的火苗,光色氤氲如烟。   鼻端嗅到一抹极隐秘、极幽淡的香气。凉丝丝的纯净,不张扬、不俗套,又缠绵不去,萦绕不散。薛晟侧目看去,那朴素洁净的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仅与他半臂间距。   这抹幽香神秘又熟悉,那日他披过的氅衣,那晚他信手翻过的书卷……奇怪的是,林氏房里常年只熏沉香,为什么这些物件里,却独独只留下她身上这抹浅淡的印记。   竹雪馆很快便到了,林氏紧张地扣着袖角,怕薛晟说出那句熟悉的“我还有事”。   她在门前停住步子,压抑着纷乱的心绪回过头去,“爷,您请……”   薛晟没瞧她,提步跨入院里。   林氏揪作一团的心脏,瞬间落回胸腔。巨大的喜悦仿佛汹涌的浪潮肆意翻卷,她连呼吸都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步入房中,浓郁的沉香绵绵密密铺开。   薛晟坐在上首榻上,随意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成婚后他甚少踏足这间房,起初倒也不是刻意冷落新妇,只是二人实在算不上熟识,身边乍然多了个女人,他有他的别扭和不便。   林氏心气高,见他态度冷淡,便寻由头与他找不痛快。成婚头一年,夫妻俩的日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很快,他就寻到个机会请旨外放,避去南边。   原本对林氏,他心里是觉亏欠的,嘱咐长兄长嫂多加照拂,留下手里数样产业供她花用,也容忍她的族亲上门索财借势。情爱上头他瞧得淡,无法许她以柔情,便愿用护佑换她欢颜。   可随着日渐了解,他待她却越发冷下来。   林氏从没想通过他的疏离到底是为什么情由,而他也从来没有言明过,夫妻两人相处得便像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及,至少,他不会用厌恶的眼神去瞧旁人。   此刻林氏立在屋中,立在他眼前,盼着他目光扫过来,又怕迎上他那双冰凉淡漠的眼。   屋中陈设早已不是当年他独住时的模样,嫩粉纱帐,大红锦被,雕花架子床,细珠垂帘,描金妆台,锦绣屏风……空气中飘着浓郁的沉香,和女人身上价格不菲的脂粉香……   薛晟不言声,林氏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开场白,高傲如她,也难免求助般看向自己的婢子。   忍冬半夏都在屋子里,一个忙着烧水上茶,一个忙着铺床落帐。   尤其铺床的半夏,脚步里的雀跃欣喜不加遮掩,好像生怕面前的男人不知,她到底有多想他能留下来。   这一刻竟如此无助,下意识地,林氏瞄向外间,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   下一瞬,珠帘被一只纤细的手从外拨开,珠子激荡碰撞间,少女素净带笑的脸跃入视线。   顾倾迎着林氏颤动的眸光,裹着深秋微凉的露气步入进来。   “奶奶……”张口正要说话,仿佛突然才注意到薛晟还在这里,她顿了顿,垂眼喊了声爷,从怀里捧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件,略带喜色地道:“二奶奶屋里的踏雪,溜进咱们院子里来了。”   林氏蹙眉瞟了眼那只猫,才松懈下来的表情再次紧绷,张口正欲喝令她将那只名叫踏雪的猫儿扔出去,却见顾倾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将才两个多月的奶猫更凑近一点儿。   “……”   “奶奶,瞧它像不像您在闺中养的那只兔儿,也是这么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姑娘边说,边捏着猫儿左前足上的小肉垫,那猫像是寻到了自己温暖的窝一般,埋头朝姑娘衣襟上拱。   说话间隙,姑娘飞快朝林氏打个眼色,林氏心中一顿,尚未猜出她的用意,下一瞬就见姑娘松手令那猫儿脱身,一跃落在薛晟膝头。   奇怪的是,那奶猫并不立刻逃走,而是后足蹬在男人身上,抬起两只前足攀着顾倾的衣摆,张口喵喵喵的娇唤。   林氏这回总算有些明白,瞧薛晟并未避开,反而伸指揉了揉奶猫圆溜溜的脑袋,她从没见过这样耐心好相处的薛晟,更从不曾想象过,他纵容奶猫赖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踏雪是不是饿了,我瞧它不住的唤,拿些什么给它才好?厨上还剩些卤好的肉……”   “用肉汁拌些软饭,”顾倾话未说完,一直未曾开口的男人启唇,接过了这个话题。   顾倾闻言露出喜色,蹲身福了一福,“奴婢这就去办。”   转身走出内室,冷寂的月色如霜似雪,风声呜咽擦过耳际。窗下早备好一盏为那奶猫做好的吃食。   寒凉的晚风能令人清醒。顾倾收起笑容,侧过头打量窗格上映出的那道剪影。   她立在廊下一息一息耐心的等,待身上完全浸透寒气,才又含笑端着小碗掀帘走回去。   昏黄的灯下,男人眉头舒展,宽大的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奶猫身上的绒毛。   林氏跪坐在他足边,伏在榻沿上逗弄他掌下温顺慵懒的小东西。   这一幕温馨和谐得诡异,婚后从来不曾情投意合过的两人,以从未有过的亲近姿态落入顾倾眼底。   藏好唇角讥诮的嘲弄,顾倾上前,将小碗递给林氏。   她从林氏望过来的目光里辨出一丝罕见的信任和感激。   男人片刻间流露出的少许温情,竟有如此魔力,饶是林氏再如何固执要强,终究无法免俗。果然情爱令人软弱,温柔便是鸩酒。一旦陷入,等在前方的,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顾倾退后数步,将空间留给这对怨偶。   随着她退去的身影,男人目光落在晃荡不休的珠帘上,不知想到什么,他收拢掌心,将踏雪捞起,缓缓站起身来。   林氏依恋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疑惑惶然,“爷……”   她甚至有点想哭,想张开双臂抱住他修长的双腿求他别再离开。短暂的片刻相处有如最熨帖魂魄的灵药,她沉醉其中,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湿润的眼眶涌出软弱的泪滴,她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爷……”   男人提步走开,再未回眸,留下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句,——“你早些歇息。”   林氏实在不懂,明明适才一切都好好的,到底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开?   “你是不是……”   男人脚步缓了缓,停在珠帘前。   “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是在南边跟在身旁伺候的,还是馆子里长日厮混一处的……”   是为了何人,这般冷落羞辱于她?   听闻这话,薛晟紧拧双眉,锐利的眸光瞟来,在望见她羞恼的面容那瞬,倏忽释然。   她原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在她心里的便是如何不堪,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薛~冷暴力王者~晟   顾~黑莲花甜妹~倾   林~暴躁妈宝女~娇 第5章   薛晟没有回答,带着踏雪跨步离开。   院落阶前,顾倾坐在静谧寒凉的月色里,听闻步声,曼然回眸。   奶猫从男人怀里挣脱,撒欢般扑进少女臂弯之中。   “爷?”顾倾面露疑惑之色,手掌来回抚弄着猫儿软乎乎的绒毛,缓缓站直身子,宽大的袖子从手腕滑落,露出一道陈旧细长的疤痕。   “它很熟悉你。”回廊摇曳的灯影下,男人收回目光,负手说道。   看穿这样低级的伎俩和谎言并不难,很多时候,他只是不屑于计较。   姑娘面上浮起一抹窘色,下意识抿了抿唇,慢声细气地解释,“奶奶幼时养的那只兔儿病死了,奶奶伤心了好几年。奴婢偶然见踏雪溜过来玩,就、就想抱进来给奶奶瞧瞧……”   后面的话没说完,莹润的面容笼在廊下暗淡的阴影里,风拂过宽大的衣袖,隐约显出纤细袅娜的身段。   薛晟凝视她澄澈干净不带半分杂质的眼睛,心中沉闷稍散,费力去喂食迎哄一只猫,被抓得手腕都留了疤,不过想为主母造出个心善仁义、呵护动物的好名声。——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林氏一向刻薄寡恩,不费心思去讨好逢迎,如何能过安生日子?   “罢了。”他说。“明儿把踏雪送回二奶奶院里,再不要带进竹雪馆。”   顾倾顺从点头,塌眉垂眼的一幅认错姿态,本就细弱的身影越发显得小巧可怜,声音也低低的像那奶猫似的绵软,“是奴婢错了,爷您莫要生奶奶的气。”   薛晟默了片刻,想说句什么,话到唇边终是没有开口。他点点头,提步朝外走去。   庭院之中,姑娘面上怯懦娇弱神色一扫而尽,她回身望住天边朦胧的弦月出了会儿神。   十月将尽,寒冬即至,一岁又一岁过去,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   十月廿九,二夫人率众小辈,前往朝露寺代老太太还愿。   吴氏这一胎平安度过四个月,大夫来瞧过脉,只道安心调养应无大碍。   吴氏自打有了身孕,老太太便看重得紧,今儿赏一匣子老参灵芝,明儿送一匹上好宫缎,把身边得力的婆子都拨了两个过来。   二夫人镇日脸上带笑,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马车里热热闹闹,六奶奶姜氏并几个未出阁的小姑,说起薛诚昨晚饭桌上讲的那件趣事,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一向严肃少语的二奶奶王氏,也是一脸温笑地陪在一边,只等众人不自觉将声音拔得太高时,才出言劝上两声。   虽都是薛家宅子里住着的妯娌姑嫂,到底隔着房头,林氏孤零零坐在边上,有心凑趣问上一句,几番试探开口,都没能顺利插/进话题。   姜氏笑了一阵,年轻娇艳的面容泛起淡淡的红霞,转过头来,见林氏眉目含愁,安静无声地独坐在对面,不由开口问她,“五嫂嫂怎么不说话呀?”她新嫁入伯府不久,年岁与二房几个小姑相近,平素相处得极好。只是与林氏接触不多,每日里也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打个照面,略寒暄两句便散了。   不待林氏答话,二房的三姑娘薛芙儿便接过了话头,“五嫂嫂怕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没心情。”   三姑娘今年芳龄十六,早就说定了婚事,未婚夫是平南侯府的小公子,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情意甚笃。   “我听霍公子说,五嫂嫂的兄弟前日在春满楼跟人起了争执,当场亮了刀子,这事都闹到大理寺去了。”   话音未落,便见林氏脸色陡然一变,薛芙儿后知后觉地掩住小嘴,迟疑地道:“五嫂嫂,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大哥哥那日回来就跟哥哥们商议了此事,莫非,五哥哥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林氏婚后这五年,一没娘家撑腰壮势,二没丈夫体贴关怀,大宅门里素来捧高踩低,义薄情淡,这几个丫头片子,何曾将她放入眼里过?这般当众叫嚷出她娘家兄弟的丑事,还要讥讽她跟薛晟无话可说,林氏脸色难看极了,有心回呛两句,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马车里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王氏呵斥了薛芙儿两句,转过头淡声劝慰林氏:“你别听芙儿瞎说,回头还是寻个时间,找五弟他们问清楚才好。”   朝露寺很快便到了,众人依次下车,顾倾见林氏脸色发青,忙上前将她扶住,“奶奶怎么脸色这样差?”   林氏没有理会她,捏紧手帕机械地跟着二房一行人朝山上走。   山寺里早有人前来打点,今日对外闭寺,只为接待薛氏女客。远远见到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男子与寺中负责待客的僧人一并迎来,薛芙儿高兴地挥手大喊,“三哥哥!”   来人正是薛勤,他在衙门里领了个闲散的肥缺,每月月头月中两回采买,底下另有数名小吏负责验货对账,他只需点个卯落个官印,略瞧两眼账数,知道自己经手的有哪些东西即可。   大多时间,他都泡在各府的大小宴会上,或是城中名流文士们的雅集,或是世家子弟间的相互吃请。吃喝玩乐一道上,他算得个中翘楚。   薛勤含笑过来扶住二夫人,一面走,一面向女眷们介绍,“往年这时节山寺里的花树都败了,光秃秃没什么好看,今年却是巧了,有人家来还愿,捐了香油不说,还送了百来株寒兰来。我才去瞧过,开得正浓艳。”   薛芙儿拊掌笑道:“这可好了,我原还担心,怕今儿只得拘在禅房里头吃那些没油水的素斋了。”   说得几个妇人都笑,二夫人嗔道:“快嫁人的大闺女了,没一点稳重样子,皮猴儿似的,就知道玩。”   “——跟你三哥一个德行!”   薛勤哭笑不得,“娘哎,您骂三妹就只管骂她一个,做什么又拉上我做垫背?”   一行人气氛和乐,热热闹闹进了寺里。   林氏落后数步,心里堵得说不出话。又是担忧自家兄弟,又是恼恨薛晟不肯告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以二夫人为首,几个年长的妇人都被请到正殿去烧香还愿,布施香油。薛芙儿等由小沙弥引着,往后山去瞧寒兰花去。   忍冬和半夏随林氏守在正殿,顾倾留下整理厢房。   薛勤得了空,一路摸到林氏院前,攀在矮墙上隔窗喊她的名字。   “顾倾,好姑娘,你出来,爷有东西赏你。”   顾倾抬头瞥他一眼,上前关掉了明窗。   男人索性跨进院子里,负责守门的婆子早不知被他支到哪里去了。   他大手按在窗上,含笑低声哄她,“你别关窗,爷又不吃人,闲来无事跟你说两句私话。好孩子,爷手劲儿大,仔细伤着你。”   顾倾背身抵靠在窗上,窗扇被他强推开一条细缝,姑娘细嫩的一截后颈落在他热烈的视线里。   碎发柔软地贴在耳后,叫人心痒难耐,恨不能抚上一抚。   “你就算不说,爷也知道你的名儿了。”他弯身伏在窗台上,笑嘻嘻地说,“爷还知道,你快十七了,府里头的惯例,满十八还没赎卖出去的,一律配了家生的小厮。五弟妹是怎么替你打算的,这么好一张皮子,要便宜那些烂泥腿子不成?”   顾倾默了片刻,似被戳中了心事,她凄凄蹙起秀眉,抿唇不吭一声。薛勤并不着急,他深知,有耐心的人才能钓得上大鱼。   当下只温声絮絮地哄:“论人才样貌,你半点不输府里的主子奶奶姑娘小姐们,就没想过替自己多打算打算,寻个光明前途?”   窗内传出一声低叹,姑娘别过脸,声音听来沉闷闷的,“我只是个下人,自然是凭主子调停。”   卖身契在人手里,自己根本做主不了自己的婚事。   “傻孩子。”男人声线温柔如水,越发凑近几许,越过缓缓推开的窗,将掌心落在她纤弱的肩头,“你是命苦投错了人家,无奈做了下人,……爷爱怜你容貌性情,早对你有心,三奶奶如今怀着身孕,爷身边正缺个贴身伺候的……将来若是成孕,你也是一样当主子奶奶……岂不好?”   姑娘瑟缩着,逃避着他凑近的手。“三爷莫开玩笑了,奴婢是五奶奶的丫头,您再如何威风,做伯子的,总不能跟弟妹张这个口。”   说到这里,姑娘仿佛重新狠下心肠,转过脸来重重将窗一阖,“三爷自重,这是五奶奶的院子,再歪缠下去,奴婢要嚷人来了!”那窗关得又重又急,险些夹住男人的手。   薛勤被她吊得不上不下,满心满腔的热燥无处消解。若非念着大殿上的仪式多半已近尾声,他恨不得立时便跃进去把这狠心丫头死死收拾个几回。   回程车上,薛勤心不在焉地奉承着亲娘,不时撩帘朝后望。下人们随车而行,那姓顾的妮子身边跟着两三个讨乖买巧的小厮,见她与那几个有说有笑,全然不是面对自己时那般刻意避嫌。   喉头涩兮兮的有苦难咽,没得手的时候总是撂不下,忘不了的。可她说的也是实情,宠个丫头虽不是大事,可他一个做伯子的,总不好张口跟弟媳要女人。   他这人一向也不是什么深情不二的主儿,府里多少丫头媳妇,给他哄上了手,很快便抛了。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又有哪个敢嚷出来跟他闹。   原以为对付个年幼丫头,三两下便能摆平,如今瞧来,倒是小瞧了她的气性。   一回到竹雪馆,林氏便急忙命人去请薛晟。   跑腿的小丫头去了又回,支支吾吾在帘外答话,“爷、爷说今儿不得闲,改日……”   “啪”地一声,瓷盏从内扔出来,碎裂在小丫头脚边。   林氏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他不肯来,我去见他便是!” 第6章   风声萧瑟,凉意更浓,已是冬初时节,夜晚的空气中,蕴着令人喉头生痛的凛冽。   林氏脚步很疾,成婚数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回贸然闯入薛晟“领地”的时候。   刚成亲那会脸皮薄,他不来后院,她便也不好主动来请。不是没试过用送汤水送衣物等方式来关心试探,也曾想过要好好做个温柔贤惠的妻房,可薛晟是个十足不解风情的木头,什么法子都用过后,她彻底认清了自己不被丈夫所喜的现实。而后他一去不归,徒留她一人,守着空寂寂的院子,蹉跎着年华。   纵使心急如焚,且带了几分怒气,她也仍是好生梳了鬓发,换上最瑰丽的裙子。   初冬寒气氤氲的庭院里,甬道深处风灯摇曳的光照着一抹浓艳的残红,一路蜿蜒至凤隐阁外。   林氏停住步子,在门前顿了顿呼吸。   顾倾忍冬勉强跟上她的速度,凤隐阁外守着薛晟的长随雁歌和雀羽,见得林氏前来,露出意外之色,慌忙奔过来行礼,雁歌压低声道:“奶奶怎会来此?五爷此时不便,奶奶可有要事?不若由小的代为转达……”   林氏一掌搡开面前拦路的人,怒喝道:“滚开!”   她几步踏上石阶,一面口唤“五爷”,一面猛地推开房门。   厅中数人,皆吃惊地回过头来。   薛晟眉头微沉,并未言声。   雁歌雀羽二人一脸为难跟随在后,小声道:“五爷,五奶奶许有急情……”   厅堂正中,围坐数名男子,官服官帽,未及卸除,聚集于此,显是正在商议急难大事。   林氏未料他竟当真有要事在办,本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面容,此刻写满窘色,她扣在门上的手垂下来,不知当用什么言语缓和此时的尴尬才好。   “薛五夫人看来是有要事相商,不若我等先行告辞,余下的细节,我们私下商议着办。”一名年纪稍长的大人含笑为林氏打了圆场,众官员纷纷起身,客气地向薛晟告辞。   烛排曳动的火光映照着薛晟沉默的影。   闲人散尽,连雁歌二人也退了出去。林氏扶着门扉缓步踏入进来。   撞见他与官员们议事之时,她是懊恼的,甚至有一丝丝悔疚。可薛晟不耐的沉默再次点燃了她心中的恨和怒,他连问一句她为什么如此急切前来都不肯。   敞开的门外吹进冷啸的寒风,案上卷帛被拂得凌乱纷舞。   “五爷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赤红裙袂飘起,林氏声线微微战栗。   薛晟抬眼望过来,视线落在她美丽而倔强的脸上,只一瞬便移开。   他按住袖底翻飞的卷帛,垂眼道:“你若有事,不妨直言。”   林氏举步靠近,阴影罩在男人冷肃的面容上。她望了他许久,终得无奈开口,“我哥哥的事,可是真的?”   薛晟没有答。   沉默便等同承认。   她抑着满腔的痛悲声发问,“你为何不与我说?为何不许娘家与我递消息,为何瞒我?”   薛晟缓缓叹了一声,衣袖稍抬,卷帛随风飘落于地。   “林俊横行跋扈,已成祸患。说与你知,与此事何益?”   林氏悲声道:“可那是我哥哥!我亲哥哥!究竟是谁跋扈?五爷如今连娘家的消息都不许我知道了么?”瞒她若此,连二房的小姑们都在暗中讥笑她不被夫君重视的窘困。   夫妻不睦难道都是她的错吗?为什么始终承受奚落痛楚都只有她一个?   薛晟靠后偎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淡淡地开口,“你现在知道了,准备怎么做?”   林氏一时语塞,她一心只为质问前来,并没思索太多,此刻他这般相问,她倒不知该怎么说。   以往林家有事,做为姻亲,薛家自不会不理,何况这次兄长落到大理寺,那正是薛诚势力所在。但她刚刚向薛晟发过脾气,如何好开口请他出面帮忙。她顿了顿,负气地道:“林家百年荣耀,世代缨簪,处理这等小事的本事还有,便不需五爷费心了。”   薛晟闻言,薄唇轻勾,竟笑了笑。   “如此。”他说,“那么愿此风波,早日平息。”   语毕,薛晟起身,负手踱开步子,道:“来人。”   雁歌雀羽二人矮身而入,薛晟指着满地乱旋的帛卷,“整理一下。”   提步走向侧间一瞬,方察觉到院中一直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眸光。   他望过去,见数名衣衫单薄的婢子守候在外,呼啸的风卷起那女孩子额前细细的碎发,苍白的面容笼在寒雾中瞧不真切,出尘的气质令她朴素的影子脱众而出。她穿着素旧的薄棉夹袄,两手交握不时冷得轻搓。   也只瞥了一眼,便踱开步子走出她的视线。   次日一早,林氏回了趟娘家。   林太太早派人去了五六回信给她,见她如今才上门来探,不由又是一通申斥。   “你亲哥哥的死活你都不管了吗?薛五爷怎么说?有他大哥在大理寺周旋,论理早该放人,如今却不许家里人前去探看,这是什么道理?人已经蹲在里头三日了!吃不饱睡不好,还不知受了多少苦头,你这自私短命的丫头就一点不为你兄长着急?”   林氏垂首立在榻下,任母亲疾声斥骂。等上首的人骂累了,她才缓缓站直了身子,扶着忍冬的手坐在一旁椅中。“此事五爷不便插手,您也知道,他才从外头回来,只领了个虚衔,如今许多双眼睛盯着薛家,总得等他官职定了,位子稳了,这才好替哥哥奔走。”   见林太太瞪着眼又要骂,林氏端起茶盏开口打断她,“二姐的夫家一向在朝中也说得上话,娘亲便没有问问她?爹从前那些同僚属下,难道这点小事也办不了?醉酒失手伤人,多大个事?哥哥这些年闯的这类祸事还少了?”   以往闯祸,瞧在薛家面上,多半私下便了了,这回闹到大理寺去,事态必然严重,绝不是林太太说得那般轻描淡写。薛晟的态度,明显是不想再助长林俊的气焰,她在薛家已经完全没了脸面,难不成还要她低三下四去跪求薛晟替他哥哥出头?   林太太见她将事推到旁人身上,登时恼了,她重重摔下茶盏,怒道:“如今伯府的奶奶做久了,家里的事打发不得你了?你二姐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姓陈的畜生镇日只会在外胡天胡地包戏子玩粉头,他能救你哥哥?你大伯子本就是大理寺的官员,如何舍近求远?说到底还不是你无能!”   她指着林氏道,“你说,是不是你又惹恼了薛五爷,他才不肯施以援手?”   林氏饮茶不语,林太太瞧得生气,一挥手,将她手里的茶盏摔烂在地。   众婆子侍婢惊得敛息禁声,只一个年迈的体面嬷嬷小声出言,“太太息怒,有话好说……”   林太太怒道:“你瞧瞧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我还要怎么说?出嫁五年毫无建树,亏得为她求了这样一门好姻缘,为了不给夫家瞧轻,舍了我半副嫁妆去,她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林太太越说越气,随手拾起榻上的枕头就朝林氏丢去。   那嬷嬷见劝不得林太太,只得又来劝林氏,“三姑奶奶别跟太太置气了,回头太太又犯心口疼的毛病,三姑奶奶何尝不心疼?”   林氏别过脸,吞下满腹委屈抹掉眼角的水痕,“不是我不帮哥哥,是五爷恼了我们家,怪哥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找麻烦。这些年,我舍了脸皮,一次次去求大伯,求公爹,不知为哥哥平了多少事。哥哥也不是小孩子,爹娘如此纵容下去,难道便是为他好么?”   林太太冷笑,“你只承认自己无能便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评说我与你父亲如何教子?你哥哥便再没本事,也为咱们林家开枝散叶生了十个八个孩子,你呢?成婚五载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我都随你丢尽了脸面,出去见着人问起你的事,我当真是没脸说!”   “五爷缘何恼了你哥哥?还不是你这废物连累了他!连你自个儿的夫君都瞧你不上,你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就是你厚颜无耻不知羞,换做是我,早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也免活在世上拉着娘家陪你丢尽颜面!”   这话说得极重,林太太的声音像刀子,一下一下扎在林氏心中最痛的角落。   不被丈夫所喜,无法诞育子女,她早就成了世家之中无人不轻视的笑话,可她还倔强地不肯服输,以为等得他回来,总有一天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终究是她太傻。   林氏站起身,捂紧嘴唇踏着满地碎瓷奔了出去。   林俊的妻子何氏上前,扶住气得发抖的婆母,“娘,现在怎么办,三妹妹说薛五爷不肯救大爷,难道薛家就真这么狠心?”   林太太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转过脸来望着窗外奔过的人影出神。   老嬷嬷明显是知道林太太心事的,一面挥手命小丫头们上前扫清地上的碎屑,一面上前扶住林太太的另一只胳膊,“姑奶奶身后跟着的是忍冬和顾倾。老奴打听过了,俩人都是十七岁,没许人家。”   林太太眉头紧蹙,似乎并不满意。   老嬷嬷笑道:“两个丫头是瘦了些,胜在年轻底子好,模样也不算差。太不像样的,五爷那种人物又如何瞧得上?再说——”   她声音低下来,缓缓地说:“咱们三姑奶奶需要的,也不是能生养的丫头,抱来的贱种哪有亲生的好?只需那两个小蹄子能替姑奶奶留住五爷在房里,姑奶奶迟早会有好消息……” 第7章   林太太眉头紧锁,久久没有舒开。   凤隐阁西窗榻上,薛晟正与兄长薛诚对弈。   “听说五弟妹来闹了一场?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说薛家托大,瞧不起旧故。你我更为了自身前程,拿舅子性命当踏脚石,你没听说?”   薛诚斜靠在枕上,含笑睨着对面正襟危坐、端沉如水般的薛晟。   后者面无表情,落子后拿下对方四五粒棋子,“听说了,又如何?”   薛诚笑道:“你就这么冷酷无情?那到底是你妻子的亲兄弟,这回做得这样绝情,她不跟你闹?”   “闹什么?”薛晟头也未抬道,“国有国法,兄长身为大理寺官员,若是徇私,将来行事如何服众?”   他把棋子拾起,一粒粒放回棋盒,“你输了。”   雁歌上前撤下棋盘,换上新茶,薛晟捧着玉色的汝瓷茶盏,淡淡道:“这些年,林俊顶着薛家名头犯下的恶事,少说也有三五十件,若是那些尚可周旋的,不过损失些财帛脸面,也还罢了。如今欺男霸女恃强凌弱将人险些打死,再纵容下去,只怕再要添进去的,就是整个薛家。”   饮一口茶,轻叹,“兄长,我不欠林氏什么,薛家亦不欠林家什么,你不必为此犯难。”   薛诚也跟着叹了一声,这些年弟弟和弟媳如何相处,他也多少知道一点。   “林氏到底做了什么,惹你如此厌烦?当年祖母替你说这门亲,并没见你格外不愿,怎地娶了人进来,倒冷了心肠?实话与我说,你可是外头有人?”   薛晟未料连兄长也如此打趣自己,他苦笑一声,默了片刻,方道:“兄长别问了。”   薛诚倒也不是非要打探他的私隐,只是如今林俊人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门上下都拿不好分寸,不知该如何处置。不过瞧薛晟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不想理会,这般下去,薛林两家势必要撕破脸,那弟弟和弟媳的婚姻,可就真成了一场笑话。   与此同时,林氏正伏在薛大夫人膝头哀声痛哭。   求助无门,她能仰仗的唯有夫家。丈夫心肠冷硬,始终不肯转圜,幸得还有大夫人这个婆母,一向仁慈和爱,有求无所不应。   “……我那哥哥我自是知道的,他一向不争气,如今惹出乱子,依我的意思自然一万个不当理。可他到底是五爷的舅子,人就关在大伯的衙门里,我自知不得五爷欢心,可在外人人皆知我倆是夫妻,如此放任哥哥关押在里头,旁人笑我爹娘教子无方倒在其次,怕只怕给咱们薛宅抹黑丢丑……人家不知内情,恐背地里要言五爷如今新贵,眼高于顶,不近人情……”   杨氏在旁欲言又止,见大夫人一脸慈爱地轻抚林氏鬓发,她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吭声。   “好孩子,老五是我的亲儿,我知道他的脾气。这孩子从小就给我宠坏了,见谁都是冷着脸,半晌没句言语,他不是冲着你,不是冲着你哥哥,你千万别多心。”大夫人忍住喉腔涌起的咳意,苍白着脸望向杨氏,“这些事以后不准瞒我,回头喊老大跟老五来,我亲自与他们说。”   又轻声安抚林氏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回头娘替你问问,若还能转圜,他们会看着办的了。”   林氏抽抽噎噎地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了大礼,“对不住娘,是媳妇儿不懂事,拿这些琐事来烦扰娘。”   大夫人摆了摆手,虚弱地露出一抹笑来,“傻孩子,娘知道是老五对不起你,这些年是他冷落你了,娘替他给你赔不是,你们俩要好好地,你别怪他,嗯?”   送走林氏,杨氏回身将屉子里的药丸取出,快步走到大夫人床头。   大夫人剧烈地咳了一阵,才顺水将药丸送服。   杨氏不赞同地道:“娘,您不该再纵着林家。您不知道林家这些年……”   “好了好了。”大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桂芳,你去开我的库房,找些合适的东西,去给那苦主送去。”   “娘您何苦……”   大夫人笑了笑,“她再怎么不好,也是老五的妻子啊,是要同他过一生的人。难道真就任由他们俩,这样冷漠如冰的过一辈子?”   杨氏垂下头,不言语了。   大夫人喃喃道:“这桩婚事说到底,老五是为了我……要不是我不争气,不至于要他这样为难,也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欠了林氏。晚点叫人去趟前院,把老五喊过来,就说,我有话交代。”   辗转过了数日。林俊从大理寺放了出来。   林太太高兴之余,带着何氏等人,拜访了一趟诚睿伯府。   大夫人的院子,少有今日般热闹。这些年她病卧在床,几乎已经不见客了。寻常宾客上门,也不好前来搅她休养,多在外头隔帘行个礼,略表慰问之意。   林太太与她是旧相识,又是姻亲,自然没那许多讲究,给老太太见过礼后,就来与林太太话家常。   客客气气寒暄片刻,林太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来。杨氏等人会意,寻个出去吩咐厨上摆宴的借口一个个避了出来。   “亲家,说起来,我原是没脸见你的,我们家三丫头没福气,实在不配做五爷的妻房。”   林氏闻言,露出一抹苦笑,不过被人奚落轻视得多了,倒没什么不能接受。再难听十倍的言语,她亲娘也说过不少。   “亲家太太哪里的话。”大夫人听这话音,便知林太太来意并非只是道谢这么简单。“老五媳妇儿大方知礼,是我一向爱重的媳妇儿。”   “可恨这孩子多年无所出,累五爷膝下空悬。旁人到这个年岁,哪还有膝下无子的呢?亲家太太不必安慰我,我们林家如何不知,这些年是您跟薛伯爷仁慈担待,我这心里,始终觉得亏欠,实在对不住五爷,对不住您。”说着,林太太取了帕子拭泪,身侧林大奶奶何氏,亦是一脸羞愧不安的神色。   林氏轻哧,当着大夫人面前,强忍住恼恨神色。   旁人轻视她也还罢了。最可笑是她最亲的这些人,口口声声说她无用,说她配不上薛晟。   当真是半点不在意她的脸面尊严。   忍冬给顾倾打个眼色,平时这种时候,发觉自家主子有些不自在,顾倾就会斟一盏温热刚好入口的甜茶给奶奶,今日不知怎么,自己都给她打眼色了,她却垂着头不肯上前。   忍冬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去,斟了茶又添了两枚果子,送到林氏手边。   恰此时,听得林太太道:“我瞧她身边几个婢子倒还都算得整齐干净,她与我说,愿给五爷添两个服侍的人,我想了想,便答应了。只是人选担忧亲家太太瞧不上,再不济,亲家太太做主纳迎偏房,我林家亦不会有任何怨言……”   话到这里,不仅大夫人怔住,就连林氏也变了脸。   这种话以往林太太也说过,要她培养几个心腹能人,替她笼络丈夫的心。她听过便算了,从来没想过要把薛晟推到其他女人身边。   如今母亲却不与她打招呼,直接就替她做了主?   林太太边说,边将目光向林氏身侧的忍冬投来。   林氏心中大骇,转过脸一眼望见忍冬愣怔的模样,显然是听懂了林太太的暗示。   大夫人轻咳了一声,道:“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会看着办,亲家太太不必太过忧心,子女一事,便随缘吧……我薛家不是那等矇昧人家,更从不曾有替老五纳妾之想……”顺着林太太的目光瞧去,见忍冬羞红了脸,正慌慌忙忙退下,想到薛晟这些年与林氏之间的龃龉不近,她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愿给他施压。   “亲家太太越是大度宽容,我这心里,便越觉得亏欠。太太即无旁的人选,依我看,这事不若就由这不争气的丫头自己瞧着办?几个婢子原在家里都是教导过的,略识些字,也正是好年岁……回头还请太太劳心多劝劝五爷,他们少年夫妻走到如今,不容易。千年才修得这一世夫妻,若能瞧着他们倆恩爱和睦,我便是走,也闭得上眼。”说着,又掩帕低哭了起来。   薛大夫人自然只能温言相劝。天下慈母心,谁不盼着儿女生活顺当,夫妻和睦?她能理解林太太的用心,也能理解林氏的为难。林俊的风波过后,林家多少嗅出了一点危机感,为了巩固这门姻亲关系也好,为了安他们自己的心也罢,在薛晟彻底厌弃林氏之前,他们势必得做出些努力尝试。   在大夫人处告辞后,林氏母女俩一路无话同回到林氏的竹雪馆。   一进门,瞧忍冬忙里忙外的张罗倒茶,适才强忍住的满腔恼恨这会一并迸发,林氏喊住忍冬,当着林太太和何氏的面,挥手就赏了她两巴掌。   “痴心妄想的贱婢,凭你也配染指五爷!”   忍冬捂住被打红的脸,惊惧地跪下来,“奶奶,奴婢没有!”   “滚出去!”林氏一脚踢在忍冬肩上,“别再叫我看见你这幅嘴脸!”   半夏端着茶进来,瑟瑟立在帘外不敢入内。   林太太拉起忍冬,仔细端详她脸上的伤,回身斥骂道:“你还在这里耍威风?你哥哥给人折磨了多久才放出来,你还没清醒?”   “这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用自己的人,总好过你婆婆、你太婆婆出面做主给你房里送人。到底是你自己贤惠大度,还是等着被人挤兑出门,这还用得着思量?你还没能认清自己的能耐?凭你一个人,就是再守十年,也守不来你丈夫半点怜爱!”   林氏冷笑:“娘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为了林俊,真以为我看不明白?娘哪里是害怕我与五爷夫妻不和,您只是害怕失去薛家这棵好乘凉的大树罢了!”   她既将话说白了,林太太也便不再客气,“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再怎么不甘,我是你亲娘,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我已经给过你太多次机会,这一次,绝不会再由着你乱来!若是忍冬半夏顾倾这些人都跟你一样无能,林家貌美乖巧的丫头侍婢还有的是,你且放心,只要我这个做亲娘的在一日,就一定会替你打算一日。” 第8章   林太太走后,林氏在房中躺了两日。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薛晟皎如天上月,如何能容那些低贱婢子染指?   她单单只是想到他和别的女人说笑亲热的模样,就已经痛苦得快要发狂。   如今,却要她亲自挑选一个女人,亲手送到他帐中,这何其残忍。   “奶奶,”半夏捧着药碗,小心地立在帘外,“药煎好了,您吃一副,明儿许就不难受了。”   林氏看向她,屋中光线昏暗,却掩不住少女芳华。身段纤细窈窕,只是穿一身淡绿色比甲,水腰也掐得出玲珑的弧度。   林氏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那时每每揽镜自照,眉眼都是带着笑的。   她顶着那样一张艳丽多娇的容貌和纤细好看的身量嫁给自己少女时代唯一爱慕过的男人,畅想着今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企盼着与他白头偕老。   终究是不可得。   “半夏,”她声音沙哑,用怨毒的目光盯视着弱弱上前的少女,“你想不想,做爷的通房?”   半夏霎时又慌又羞,红着脸摇手,连手里的汤药都洒了半数,“奴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贱,岂敢有此妄念,奶奶明察——”   “怎么?”林氏抬手,从她手里接过那只药碗,一翻手,将药泼了她一身,“如今给你体面,你倒不乐意?服侍五爷,辱没了你?”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半夏被药汁烫得痛极了,可她不敢擦,更不敢躲,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求求奶奶,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滚。”她摔了那只碗,暴躁得像头发疯的母狮,“滚出去!都给我滚!”   **   上院明窗下,大夫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不时掩唇轻咳。   薛晟在外间听见,疾步走了进来。   见杨氏坐在大夫人身边正服侍用药,垂头道:“大嫂也在。”   杨氏朝他打个眼色,从侍婢手里接过帕子净手,笑道:“娘和五弟慢慢聊,管事婆子们到了,我去瞧瞧再来。”   薛晟瞧杨氏模样,便知今日大夫人不是无故喊自己来闲聊。   他上前坐在适才杨氏的位置上,斟了盏清茶递给母亲,“您不舒服,何不多躺一会儿?”   大夫人摇摇头,轻轻攥住他的手,“难得你有空在家,想找你陪我说说话,不是这点时间,也不肯给你娘吧?”   薛晟只是笑。   大夫人又道:“可去瞧过你媳妇儿了?听说这两天她身上不好。你到底是她的丈夫,是林家的女婿,难道这辈子就这么僵持下去?”   见薛晟启唇欲劝,大夫人一阵急咳,打断了他,“你别与我打马虎眼,你什么脾气性子,难道我这个当娘的不知?自打你从南边回来,你媳妇儿便越发轻减,镇日不见笑模样,你在我跟你祖母处好好答应了要回后院陪她,转眼,又寻了借口冷落人家,打量我不清楚?”   她心疼地摩挲着幼子修长宽大的手掌,“你长大了,成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晟儿,娘盼着你们恩爱和顺,好好地相互陪伴着过一辈子。不管她做错什么,瞧在娘面上,容一容她,行吗?你总不能,娶了人家,又休弃她吧?”   薛晟抿唇不言,有些事,他实在不知如何跟大夫人解释。幽深的眸子垂下,睫毛覆住情绪,他苦涩一笑,低劝,“您身体不好,不要为这些小事烦恼了。”   婚姻事关终身幸与不幸,岂是小事?   大夫人一时情急,忍不住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薛晟取茶来与她饮,见她发丝染霜,满面病容,自己离家五载,又令她如此忧心,心中何尝不疚?   “母亲所言,儿子省得了。”他轻抚大夫人瘦削的肩背,低声说。少年时,他曾在母亲病床前立誓,要代死去的四哥,好生孝顺母亲。可事实上,他连“顺”都做不到,如何尽孝?   **   阳光洒满庭院,照在梧桐稀疏的枝叶上。   秋日已尽,寒冬初至,空气薄凉。难得休沐在家,难得有白日里来庭院里赏景的时候。薛晟负手绕过荒芜的荷塘,立在桥上望着枯败的荷叶沉默。   雁歌立在他身后,屏住呼吸未敢打扰。不远处传来人声,雁歌回过头,却不见半只影子。   片刻,侧边太湖石旁晃出一截青色泛白的衣袖。雁歌翘首望去,见一少女涨红了脸,对着那石后之人怒斥。   “再有一回,我定要禀明五爷跟五奶奶!”   声音又急又抖,像受伤了还亮着利齿的小兽。   薛晟寻声望去,见那少女抱着被扯破了半边的袖子,满面恼意,红着眼睛道:“我不怕说与你知,我已有心上的人了!”   这话说完,她便拾起地上躺着的那只篮筐,疾步朝桥上奔了来。   待距离近了,她方发觉桥上有人。   杏眼迷蒙着水雾,明显是哭过的样子。紧抿的唇在发现对面立着的人是他时,面色立时变得惨白。   似是挣扎许久,她一言不发地折身返回原路,片刻消失在窄道尽头。   雁歌跟上两步,喃喃念她的名字,“是顾倾……”   薛晟步下石桥,漫步至方才她藏身的石后,那个纠缠她的人已逃了。地上散落着从篮筐里洒出来的甜点,染着粉红尖尖的玫瑰酪,被摔得软烂成一团。   雁歌拾起一方绣帕,下意识拿给薛晟瞧,“是顾倾姑娘掉的。”隐约嗅见帕子上一点浅淡的香气,待细嗅时,却又察觉不到了。   雪白一方帕子,边角小小绣着两个字,——“出尘”。   字迹秀美。   这二字,倒也衬得上她。   **   屋中死寂一般沉默。   晌午半夏哭着从屋中奔出来,侍婢们再无人敢进去惊扰林氏。   眼看午食的时间到了,忍冬正发愁如何摆饭,余光瞥见顾倾提着篮筐从外进来,她忙招手,“顾倾,奶奶还在发火,才搡了半夏好几下,脸上都留了印子,这会儿眼见要用午饭,总不能饿着奶奶……”   这两年顾倾从粗使提到贴身婢女的过程,他们是一路瞧在眼里的。顾倾话不多,未开口便是温柔明媚的笑,性子好,没脾气,人又分外耐心勤快,愿意帮人承担那些粗活重活,也从来不邀功,因此她得了林氏青眼,也很少招底下人妒忌。   顾倾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把篮筐放在回廊窗下。忍冬见她袖子破了一块,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里头的点心吃不得了,原是特地买回来给大伙儿尝尝的。”说完,踮脚望了望屋里,“奶奶没吃饭?稍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裳就摆饭去。”   她肯出头替大伙儿去扛林氏的怒气,忍冬等都大为松了口气。   片刻顾倾从后罩房进来,身上换了件颜色发白的旧比甲,瞧款式像是三四年前做的,如今婢女们都不肯穿这种不打眼的宽身衣裳了,年轻姑娘哪个不爱漂亮,忍冬他们不懂为何顾倾从来不穿奶奶新赏下来的鲜亮服色。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顾倾从忍冬手里接过托盘,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奶奶,该吃饭了。您这两日身上不好,得好好饮食,按时服药才行。”   见林氏毫无反应,她放下托盘走进里间,“奶奶,奴婢这便服侍您起床梳头,适才奴婢在院子里瞧见三爷三奶奶了,才几天没见,三奶奶肚子这么大了,您……”   话音未落,床帐里林氏抓起床头的螺钿盒子,一把朝她面上丢了过来。   “连你也来讥讽我是吗?连你也拿人家的肚子来寒碜我是吗?”   咚地一声,盒子重重撞在顾倾额角,而后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顾倾忍痛跪下来,掩着额角颤声道:“奶奶……”   “滚!”林氏随手抓起枕头、被子、茶壶,不管不顾地丢上来。   “林氏!”   骤然一声厉喝,将林氏震得抖了一抖。   帘外,薛晟沉着面容,一动不动立在那。   林氏狂躁的心绪,隐忍的痛楚,在见到他的一瞬,都化成无边的哀伤。   这是她爱着的男人。   这是她的丈夫啊!   她红着眼睛与他遥望,多天来痛楚撕扯着的心绪越发狂乱。她多希望他能走进来,温柔的抱一抱她。   顾倾抹了把眼睛,垂头躲了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薛晟分明看见,她光洁的额角红肿起来,一丝血色从嫩滑的腮边滑落而下。   他压抑着怒火,抬步走入凌乱的内室。他居高临下望着床沿上痛楚挣扎的女人,声音森然幽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在闹什么?”   林氏双目赤红,泪眼涟涟的向他看来。   她在闹什么?   她是舍不得他啊。   她不想任何女人接近他,讨好他。   她想与他做对恩爱夫妻。她想与他生儿育女。   “五爷……”   她扑跪在地,膝行而前,第一次那般不顾脸面地,紧紧抱住他的腿。   “五爷……”   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求您——   外间婢子们静寂无声。听得屋中那凄惨的哭声越来越弱。   片刻,薛晟面带霜色,负手走了出来。   他在阶上驻足片刻,目光掠过,众仆婢纷纷垂首。   **   走出竹雪馆,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蕴了厚重的一片浓云。   走过转角,眼前便是适才曾驻足过的石桥。   桥下碎石上,少女抱膝坐在上面。   纤细的肩膀轻颤,素淡的衣裳衬得她越发单薄可怜。   他沉默片刻,终是走上前,从袖中递出一方雪帕。   “……”话到唇边终无言。   少女缓缓抬头,落泪的双眸映入他的视线。   水洗过的明珠也不过是这般潋滟。   细嫩的脸庞满是委屈,额角涌着未曾干涸的血。   她垂眼望见帕子上的“出尘”字样,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口袋。   薛晟低声道:“被雁歌拾了。”恰好他要奉命去瞧林氏,顺路带给她。   话落,有些可笑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   ——不过是个下人。   且是那林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下人。   顾倾接过帕子,掩住眸子擦了眼泪。她站起身,垂头小声地喊了声“爷”。   薛晟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低声道:“你受了伤。”   顾倾扯开嘴角苦笑了下,“不妨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嘴硬说着这样的话,眼泪还是忍不住一颗颗滚落。   细嫩白皙的面容是最纯净的一株芍药,风雨侵袭令它染了尘世的污痕。   顾倾擦去嘴角晶莹的泪,低垂着头,鸦羽似的睫毛轻轻覆住满眼的委屈伤心。   她犹在粉饰太平,“爷不要误会奶奶,是奴婢不好,惹恼了奶奶。”   额角的伤明晃晃的在眼前,细腻柔软的肌理被硬生生破开,张扬着狰狞的伤口。   薛晟尚未理清思绪。   掌心已经先他一步,轻轻覆住女孩染血的额角。   “难道你,便不痛么?” 第9章   痛,自是极痛的。   可比起心中那道陈旧不可触碰的伤,这点痛又算什么?   她仰起脸,在云层深浓的雾霭下轻牵唇角,对他笑说:“不痛的。”   “奴婢轻如草芥,跌跤摔打只是寻常。”她双眸被他宽阔的袖子遮住,玉洁的面容轻颤。   温暖的掌心轻覆住染血的伤痕,修长指尖擦过张裂的创口,她分明痛,却咬住朱唇不肯轻嘶一声,浑身剧烈颤动,分明怕,却又忍着恐惧不躲不动。   薛晟无法解释此刻,心底微微泛起的涩意是什么。   少女闭上眼,抖着声音轻道:“爷,奴婢不值得……”   薛晟缓缓收回手臂,广袖下秀美妍丽的面容一寸寸烙进眼底。   一粒两粒,晶莹冰凉的雪絮骤然飘起。   鸦羽似的睫毛上落了一点轻雪,羽睫颤动间,幻灭如烟。   只遗留微润的水痕,混进潼潼秋水般温静的眸子里。   **   凤隐阁。   残灯冷焰只影对案。   案上泥炉中温着滚热的汤水。   咕嘟喧闹的水沸声中,薛晟闭眼仰靠枕上,窗外静肃的落雪中隐约飘附一抹浅淡清香。   脑海中有那么一双眼睛,澄澈净透,洁不染尘。   它来得幽寂无声,却早有迹可循。   只是此时的薛晟尚未意识到,惯来深沉平静的心湖中,突然泛起的燥意是为何。   **   一场病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林氏清晨对镜理妆,瞥见身后额上敷着白纱的顾倾。   “……”想说句什么,一贯的骄傲却令她无法开口。   顾倾为她梳好发髻,透过铜镜注意到她的神色,嘴角牵起,笑得明朗温和,“奶奶不必牵挂,奴婢头上早好了。”丝毫未曾介怀的模样。   林氏不语,赏她个“谁问你了”的别扭白眼。顾倾也不生气,含笑又替她匀面扫胭脂。   门前,忍冬抱着布帛迟疑不敢入内。   林氏余光瞥见,狠狠剜了她一眼。   忍冬的恐惧不是没道理,多少同年陪嫁来的侍婢死在这座沉寂的院子里,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艳丽明媚,生命最终带去的,不过一张潦草的裹尸麻衣。   她无法做到顾倾这般勇敢不怕死。   顾倾上前替她解围,从她手里接过东西,“这是哪里送来的?”   忍冬随着小步踏进来,小心打量林氏的神色,“是老祖宗命人送过来的,大夫人、二夫人,各房奶奶那边,都各送了两匹。”   见林氏没再瞪她,稍稍松了口气,语气明快起来,“给咱们奶奶的这两匹颜色最亮最好看。”   这些年过去,林氏虽一再自苦,自觉身边并无在意她的人,可老太太、大夫人待她实在不薄,甚至有些明显的偏颇。   是两匹上好的云锦,花色如炽,质泽泛光。忍冬道:“老太太说了,眼看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年节,给姑娘奶奶们再添两身新衣裳。”   林氏双手在锦上来回摩挲,目露向往神色,顾倾道:“奶奶,午后叫人喊裁衣娘子来吧?”   林氏叹了声,缓缓收回了手,“喊半夏和胡萍都进来。”   顾倾未解何意,只得照做。   片刻四名贴身服侍的大丫鬟整整齐齐站在林氏面前。   她站起身,慵懒地抚了抚鬓发,行至几人身前,一一端起她们的下巴打量。   忍冬从小就跟在她身边,一家老小皆是林家的家生奴才,年只五六岁就学着为她捶腿打扇,从前的几个旧人里就只剩她一个,如今出落到十七岁半,模样清秀,善女红,往年她讨好薛晟,送到凤隐阁去的那些贴身衣裳鞋袜,多出自忍冬之手。论忠心,她不曾疑过忍冬。   缓步行过,再次是半夏。半夏乃是自从前的二等婢女升上来的,上头还有一兄长,在她陪嫁的庄子里做个小管事,论姿色,半夏不及忍冬,胜在年轻纤细,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胡萍见林氏走向自己,不禁悄悄退后了半步。林氏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身前,起势挺拔的峰峦格外惹眼。比起另三个,她身段尤其丰腴,团团满月脸,是长辈们喜欢的福相。林氏以往带着她去上院,薛勤和那些个小厮仆役,眼神时常朝她身上瞟。后来便不喜带她出去,也不喜欢她常在眼前。   而后是顾倾。   该怎么形容顾倾给她的印象呢?四个人当中,论颜色,顾倾是最出众的。素淡的装扮有些土气,但单看五官,无一不美无处不精致,时常带笑的脸温柔之外又含有些清冷矜持的疏离,早些年她对顾倾严防死守,丝毫不给她任何接近薛晟的机会。   但顾倾的心思从来只在她身上。在这两年越发难熬的空寂岁月里,顾倾处处关怀时时陪伴,别人想不到的顾倾为她想着,别人做不到的顾倾总有办法。但又不是那种攻于心计的刻意逢迎,是勤恳踏实,不计得失,甚至为她争得了几回,将薛晟多留片刻的机会。   如果她送顾倾到薛晟床前,薛晟他会应么?   他当真是那般寡欲绝情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一世不沾云雨情?   午后,天际飘着絮絮的雪,银白轻覆大地。苍翠瓦片结了厚重的冰霜。房檐下,一个蓑衣男子从车上卸下几筐土产,自角门处递给里头的人。   接东西的人回转身,尚未走进天井,就被四面涌来的人团团围住。   林氏坐在天井中间的椅上,慵懒地把玩着涂了朱红蔻丹的指甲。顾倾立在她身后,眉目低垂,手握绸伞,高擎着替她遮挡飘飞的雪絮。   下首站着四个粗壮的婆子,林氏平素嫌她们几个丑陋聒噪,不许她们入竹雪馆回话。调理不听话的下人,在外跑腿办事,便仰赖这些人。   适才截住的人被压跪在林氏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婆子,丈夫在林氏的陪嫁铺子里做总管。林氏出嫁五年,待这些管事娘子们多算客气和蔼,能替她挣银子的人,自然多赏几分脸面。   不想就是这点脸面,让他们大了胆子贪了心,自打林家放出她要替五爷荐人的消息,就不时有人凑上来,替某些婢子们说好话。话说得再如何隐晦,也难免寻得到根由。   “说吧,收了哪几个的礼?”一个面有横肉的婆子上前,将土产里藏着的碎银翻了出来,“这些个奴才倒存了不少体己,在外头究竟是给奶奶做事,还是借着林家的产业丰自己的腰包?”   跪地的婆子早吓得抖如筛糠,白着脸强挤出一抹笑,对着林氏道:“奴婢跟黄家本就是旧识,这银子不是什么赃银,是黄家小哥前年欠我当家的酒钱……”   林氏见她不老实,早没了耐心,挥了挥手,令道:“拉下去,把外头那个一并拿了,柴房关一晚,好生招呼着,明儿牵到半夏跟前,叫她睁眼好生看看,这就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的下场!”   这话是说半夏,何尝不是敲打顾倾。   婢子再如何忠心为主,服侍悉心,长着这样一张藏也藏不住的脸,不被忌惮是不可能的。   **   初冬的日头是惨淡的,那光晕穿不透层云,空气中总像蒙了一层迷离的雾气。   清早天还未亮透,半夏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熟悉的声音,喊出的却是痛楚的惨叫。   来不及洗脸梳头,披衣推门奔出来,就见眼前血糊糊的一片。   井边挂着个人,鼻青脸肿几乎分辨不出样貌。浑身都是刺目的伤和血。   眼泪瞬间冲出,半夏惊恐地奔上前,“哥哥!”   对面檐下站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忍冬顾倾胡萍都在,瑟瑟相互倚靠着,畏惧地望着眼前。   昨日捉拿到的管事娘子已经没了进气,奄奄一息倒在井边。   “半夏姑娘,你是奶奶身边的老人儿了,难道不知奶奶眼里不容沙?”   半夏根本不知发生过什么,她在内院服侍主母,已经半年余没有见过哥哥。   “张妈,我……奶奶因何重罚我哥哥?”   婆子冷笑一声,掂着脚尖步到井边,手里握着的柴火棍使劲戳向男子流血的伤处。   男人发出声声惨叫,半夏听得心痛欲死。   “你哥哥私卖奶奶庄子上的收成,中饱私囊,私下与这管事娘子往来,做假账糊弄奶奶。更为了要你做五爷房里的小奶奶,到处送礼求情。他胆子这样大,做了这么多的糊涂事,仗的还不就是半夏姑娘你在主子跟前的体面?这会子您也不必假装不知情,奶奶到底重情义,当人抓人拿赃都没舍得累及姑娘。”   半夏哭着摇头,“我要见奶奶,我没有!”   婆子冷笑:“这会子奶奶正伤着心,怕是一时片刻见不得。奶奶传了话出来,这事今儿就到这里,瞧在姑娘脸上给你哥哥黄大力留条贱命,再有下一回,姑娘自己思量!”   婆子挥挥手,就有两个仆役上前,解开井上吊着的青年,将他拖了出去。   半夏哭着追上,被忍冬等人拥劝住。   夜里胡萍上值,忍冬和顾倾相约来半夏房前。   冬夜寒意沁骨,半夏抱膝坐在床上,虽披着棉被,仍然抖得厉害。   忍冬一见她憔悴惊惧的模样,就忍不住红了眼睛。   “半夏,我托人去瞧你哥哥了,你放心,已找郎中抓了药,他会好起来的。”   半夏呆怔的侧过脸来,清瘦的面庞色如白纸,“忍冬姐……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在梦里,想过自己去伺候五爷……我忘了,人做着梦,会说梦话的……定是奶奶听着了,她听着了……为什么,连做个梦也不可以啊?早知如此,我……我就……”   她在说胡话,忍冬惊得不敢继续听,抬手掩住她的唇,哭着劝道:“别说了半夏,别再说了。”   夜晚寒凉的风带走体温,顾倾立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边浓重的层云。   今日发生的一切让她忆起数年之前,那个同样寒凉的夜。记得冰冷的罡风如刀,一刀一刀刮在面颊上的痛楚。记得那只素白纤细的手,攥住她手腕的力度。   林氏的敲打并没有令她恐惧退却。   她会沿着自己铺开的路,一步一步坚定的走下去。   谁也无法令她回头。 第10章   林氏的铺子和田庄上,调动了几个管事,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竹雪馆里,也比往日更宁寂。   林氏在镜前梳妆,身后立着越发沉静寡言的忍冬。她时常走神,总是需要林氏再三重复要求,才依言去办。   这种迟顿和蠢笨,却没令林氏不快。   她望着忍冬瘦削下去的脸颊,含笑拈起一朵珠花,漫不经心的问她:“你觉着如果是顾倾给五爷做通房,如何?”   忍冬只是听见“五爷”两个字,就已经恐惧得腿软,“挺、挺好的,顾倾漂亮、聪明、比任何人都、都合适。”   林氏托腮蹙眉,红唇轻翘,“那你呢?你也贴心温柔,给爷送去的衣裳,都是你绣的。”   “奶奶饶命,奴婢不敢!”忍冬咚地一声跪下来,木然磕着响头。   林氏在她无措的慌乱中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好了好了,瞧你那没出息的德行!出去,把顾倾给我喊过来。”   屋中光线昏暗,并不明媚的晨曦透窗映来,博山炉轻烟无言,沉香远远逸散开。   自打要为薛晟选人的消息传出,她身边许多人蠢蠢欲动,至今唯有顾倾,态度未明。   她不会轻易容许旁人染指薛晟,破坏她死死守住的婚姻,这个人选,必须慎重。   顾倾来得很快。   昨晚是她上值,到此时还未能合眼一刻钟,才脱了袄子就被从炕上唤起,她倒没脾气,利索干脆地走到屋中行礼。   熬了整夜的姑娘面容略显憔悴,眼底微微泛着青,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   某一瞬间,林氏心底也曾萌生起几许艳羡。   羡她芳华正好,羡她天赐丽质。   “顾倾,坐这儿。”   林氏拍拍身侧炕沿,露出亲切和煦的笑。   顾倾抿唇,稍退半步,态度恭谨,“奴婢不敢。”   这两年她得林氏有意抬举,能从粗使里熬出头,本就不是易事。她却沉的住气,时刻谨记为奴的本分,从来不曾逾矩。   林氏半阖眼,懒懒把玩着袖上繁复的牡丹花纹,漫不经心笑道:“你可听说了,要为五爷选个服侍的人?我问过好些人,大伙儿都说你最合适。”   顾倾闻言,静素的面容抖了一抖,似乎受了大骇,朱唇紧抿,几乎未曾思索,便铿然跪了下来:“奶奶,奴婢不愿!”   闻言,林氏面色陡然沉下去。“好大的胆子!”玉手扣在案上,拍得茶盏尽颤。   “你说什么?不愿?”   忍冬半夏从始至终,也只口称不敢,她顾倾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林氏气得反笑出来,饶有兴味地坐直身子,眯眼紧紧盯视对面那张惨白惶然的脸。   “奴婢……奴婢什么都愿意为奶奶去做,唯有此事,唯有此事——”   “奴婢不能应承。奶奶明鉴,竹雪馆上下,出众的仆婢不知凡几,请奶奶另择人选,奴婢实在难当此任。”   她切切哀求,从来静美矜持的脸上,少见如此惶恐紧迫神色,林氏凝视良久,一时瞧不懂她心思。   是近来自己的警示敲打,令她不敢私生妄念,还是在自己跟前假作矜持,以退为进?   “你倒说说,服侍五爷,何处辱没了你?”   “奴婢蒲柳之姿,自知卑贱,奶奶如此抬举,奴婢愧不敢当。奴婢对五爷,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求奶奶收回成命,允奴婢明年、明年……”话说到这儿,似乎难以启齿,双眸涌出水意,脸色涨的通红。   许久,方横下心来,在林氏不耐的盯视下脱口道:“请允奴婢明年……出、出嫁配人!”   林氏如何想不到,顾倾竟是这等心思。是宁愿嫁与杂役小厮?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不要,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做个一辈子低贱的奴才?   林氏没有出言反驳,亦未开口斥骂,她后靠枕上,抬手揉了揉额角。   “你说你要外出配人,对方是谁,可有人选?”   姑娘白着脸,水意漫上清明的眼睛,她垂眸摇头,“奶奶,奴婢求您,请收回成命。”   **   冬月十一的清晨,日头尚未高挂,福宁堂外三三两两涌来晨省之人。   顾倾抱着林氏解下来的氅衣,立在檐下抖落上头雪籽化成的水珠。转过脸来,就见薛勤小心翼翼拥着吴氏走近。   “五弟妹也来了?身上可大好了?”吴氏认得顾倾是林氏身边的婢女,前些日子听闻林氏突然病了一场,府里流言纷纷,她孕中静养,并不知底细。   顾倾行了一礼,侧身让出位置请二人先行,口中含笑答道:“五奶奶大好了,郎中来瞧过,说是不打紧,劳三奶奶记挂。”   吴氏点点头,越过棉帘,任由薛勤亲手替她摘下斗篷。   男人声线低柔,“淑容,你先进去。”   吴氏被婢子迎入,男人便即转过脸来,手撑在棉帘侧的木框上头,拦住顾倾去路。   “你这是怎么?”指尖虚点她额角,明显一处新伤,好好一张脸这么破了相,着实令人惋惜。   少女怀抱皮裘,抿唇并不言语。   男人见她要走,快一步扯住她手臂,连拖带抱将她带到侧边廊柱之后。   “小蹄子,可闹够了没有?”   他瞧她眉头低垂,今儿倒没像从前般故意与他作对。当下环视四顾,大着胆子上前,展臂将她拢在怀里。   “爷已屡次表明心迹,你倒是给个准头,成是不成?”   顾倾挣了两下,没能挣脱,脸上火烧似的发烫,仰头对上他邪火高燃的眸子。   朱唇贝齿近在寸许,香暖触感透衣传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薛勤越发凌乱的呼吸。   “三爷说什么笑话,奴婢这样的身份,纵是应了,便能自许了么?”   她微微凑前,精美的唇瓣几乎贴擦着他滚动的喉结,声线如收紧的弓弦,悬在他命门关键,“三爷待奴婢,似也没那般心诚。”   薛勤给她勾得意动,脑中轰然如炽,周身更是灼如烈火,端看她秀眉杏目,渴慕得心中泛疼。顾倾觑空挣开钳制,不等他抬手又来拉扯,闪身上前撩帘,一瞬躲了开去。   “三哥。”   一道清冷男音,煞风景地打破薛勤似梦如幻的绮念,转过脸来,见自己那隔房五弟缓步而来。   薛晟方才转进院中,依稀瞧见帘内一片青色泛白的衣角,身影极熟悉。他挑眉望着薛勤,“三哥怎不进去?”   薛勤声音发紧,喉结滚了又滚。适才温腻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他心念焚急,如弦上箭。想到薛晟今日难得休沐在家,既然偶然撞破,不如豁出脸面提上一提,到底也只是讨个卑贱的婢子而已。   薛勤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与其纠结惦念,夜长梦多,不若横下心来,这便将事办了。   “五弟。”他搓了搓手,扯开一抹略窘迫的笑,“三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五弟可否应承。”   这话没说之前自是千难万难,十分丢脸。如今说了出来,倒一瞬觉得如释重负,心中只余期冀。   **   夜色深浓,四下静寂。   林氏侧卧在榻,脚底跪着捶腿的胡萍。   壮实婆子闪身而入,小心回阖室门,含笑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道:“奶奶,老奴查实了。”   “与顾倾那贱蹄子有首尾的人,是咱们二房的那位主儿。”   林氏眸光闪烁,面色未明。   婆子上前,将几样东西摆在案上,“老奴搜了那蹄子的床,下头带锁的盒子里藏着好几个男子的香囊扇套。”   林氏噙笑,“这又如何能证明,与她有私的是三爷?”   婆子似乎早料有此问,上前将从或月白或苍绿的物件里面翻出一只,撑开里面,不显眼的地方小小绣着一个“勤”字。   婆子笑道:“清早燕儿在院子里扫雪,亲眼觑见俩人在廊下又搂又贴,那蹄子竟是个不要脸的,暗地里早勾上了勤三爷。”   胡萍听得吃惊,手上不由停了动作。林氏横眉一笑,抬脚轻踢她肩头,“怎么,吃味了?原先在上院请安,你们勤三爷可最喜欢瞧你。”   胡萍连说不敢,林氏并不理会,她摩挲着案上物件,露出抹玩味的笑来,“原来不是不想攀高枝啊……”   婆子又道:“上回朝露寺还愿,那丫头抢着要留下收拾东西,也有蹊跷。老奴问了当天守门的几个,开始还不老实,一顿好打便都招了,个个儿收了勤三爷的赏钱,给俩人偷会把风。”   “依老奴瞧,那妮子死命不肯伺候五爷,倒也不是为了勤三爷忠贞守身,多半是身子破了,怕给人家知觉,反丢了命去!”   林氏侧脸笼在烛灯未映照到的暗影里,手里捻着那一针一线勾画的小字,久久没有言语。   一时之间,其实是有些难以置信的。顾倾一贯矜持守礼,如何能想到,她会与薛勤有所勾缠。又想那薛勤面貌英俊,素有手段,顾倾年纪尚轻,见识男人的机会有限,若是被他巧语哄得动了春心,倒也不出奇。   婆子拿不准她此时是怒是厌,试探问道:“奶奶,这事儿您瞧,如何处置?依咱们林家的老规矩,仆婢与人私通,或发卖窑子,或乱棍打死。就是照着伯府的先例,也势必得撵出去。”   林氏抬了抬手,打断她,“不忙。”   婆子笑道:“奶奶心软下不去手,也是常情。顾倾这丫头平素伶俐乖觉,倒瞧不出是个不安分的。这样的人长久留在身边儿,怕脏了奶奶的院子,依老奴瞧,为免将来她出乖露丑丢了咱们林家的脸,还是早些处置了为上。”   林氏不耐地敲了下桌案,挥手道:“你先出去。”   婆子住了口,躬身行礼朝外走。林氏又喊住她,“这事儿除了今天咱们这里三个人,我不希望还有第四个知情。那几个守门婆子你打点好,谁若是跟我娘露了口风,记着前头那几个什么下场,大伙儿自己掂量!” 第11章   林氏身边那个清秀爱笑的婢女病了,连同去上院请安的几个奶奶小姐都瞧出了端倪。   短短几日功夫,她瘦了好些,脸色白得像纸,动作失了从前的伶俐,仿佛一阵风吹来,都能将她拂倒在地。   林氏带她来上院晨省,席间,就连有孕的吴氏都忍不住问,“五弟妹,你身边的顾倾姑娘是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林氏含笑饮茶,摆手道:“没事儿,这丫头一入冬就犯懒,回头吃个枣子茶,调理调理便好了。”   对座薛勤眉头紧蹙,视线越过浮动的人丛,朝刻意避在角落里的人影看去。   林氏不动声色饮着茶,笑容越发深沉。   **   十五这日,薛晟提早下衙,要去上院的福宁堂昏省。伯府门前,薛勤正踩着从人肩背下马,见着薛晟,含笑揽着他肩膀并行。   罡风凛冽,薛勤立在影壁后,抄手唤住薛晟。   “上回我与你提的事……?”   薛晟抿唇,默了三息,方答:“内宅之事,我素来是不过问的,毕竟又是林氏的家生奴才——三哥不妨宽限几日。”   点到即止,言明难处。薛勤脸上挂不住,只笑了笑。毕竟为个下人,不值当兄弟争论。   到底是不痛快的,眼见到手的人,偏生瞧得见,摸不着,好不容易那妮子态度有所松动,林氏却是拘得太紧,全没施展的余地。   “说得是,倒是我一时糊涂。”薛勤拍拍弟弟肩膀,示意此事揭过,不必再提。   可薛晟了解他。   此事不提,只是不在明面上提起。但凡他瞧上的人,无论丫头媳妇,尼姑戏子,软硬兼施,半哄半吓,没有弄不到手里的。   公然要人不来,便暗里去弄欺。   几年前二太太房里的景儿是怎么死的,府里许多人都忘了,薛晟一向记性都很好,他没有忘。   **   薛晟在凤隐阁卸下官袍,换了件家常衣裳,与同样换了衣裳过来的薛勤一前一后进了福宁堂。   侍婢掀开帘幕,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黑青石砖、紫檀木陈设,烘着的地龙,宁静而温暖。   二夫人此时也在老太太跟前说话,尚还没离开。屋里笑语晏晏,气氛正好。   薛勤行了礼,坐到自家母亲身边,“瞧娘跟大伙儿笑得这样开心,是什么好事儿?”   二夫人抿嘴瞥了眼对面端坐的薛晟,拍了拍薛勤手臂,“跟你没关系,今儿有好事儿的人是你五弟。”   瞧薛晟微微蹙了眉,仍是端茶慢饮全没想凑趣问一问的意思,二夫人暗里轻哼了一声。大房三个孩子里她最不喜欢薛晟,镇日一副阴郁沉肃的样子,下头的几个弟妹并小辈侄儿侄女往往不怕老大薛诚,却都很怕他。就连自家两个年长些的儿子薛勤薛谨,在他面前也总是不大自在的模样。   薛晟不苟言笑,大伙儿便都不好出言打趣了,屋子里本来欢悦的气氛沉了沉,片刻二房众人便陆续告了退。   薛老太太留下薛晟,佯怒斥他:“屋子里这些个比你辈分高的在,你镇日板着脸做什么?”   薛晟站起身,坐到她榻前替她斟了盏茶,苦笑:“孙儿不敢,只是惦念着衙门里的事,一时走了神。”   老太太哼道:“衙门里的事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全然不顾家里头,你二婶你嫂子们多久才见你一回面,知道的自然不会怪你牵挂公事,可不知道的,瞧见你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误会你倨傲不恭,可怎么好?”   “镇日忙着公事忘了家,就是回来也都歇在凤隐阁,你媳妇儿固然是好性,一向体谅照顾你,若换我是亲家老夫人,非要喊你跪到堂前去好好问问,做什么这么委屈人家娇养大的闺女。”   薛晟心中一叹,暗道“正题来了”。   自打住回伯府,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有这么一出戏码,或骂或令,或软言相劝,要他与林氏做对恩爱夫妻。   薛诚的公事不见得比他少,偶尔断案深夜回来,也是歇在前院清晖轩,怎不见祖母时时敲打兄长回后院去陪嫂子?   想到必然又是林氏哭诉告状过,他心里略有些烦。   当着长辈面前,却不好出言驳斥,只得不住赔笑道:“祖母教训得是。”   薛老太太又如何忍心真的责怪他?这孩子自小就心思重,少言语,他跟他四哥自幼感情最好,年纪也相当,当年那件事后,不仅对大夫人刘氏是巨大的打击,对尚还年幼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道难以疗愈的伤痛。   可总不能就这样纵着他,由着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过下去。哪怕不为传嗣,身边能有个知心解语的人也好。   薛老太太脸色柔和了些,“你岳母亲自上门哭了几场,毕竟冷落了林氏这些年,于情于理,都不能这么下去。你夫妻俩有什么误会龃龉,当面说了开,人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是没有隔夜仇的。林氏如今肯拉下脸来向你求和示好,便有什么不痛快的,你们小夫妻好生商量。”   见薛晟垂着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心中便有些酸楚,“傻孩子,祖母和你父母亲,终究不能伴你一世。你母亲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总不见痊愈,你忍心她一直为你悬心?”   十五月圆,勉强算得吉日。   从福宁堂出来时,那月儿已高悬天际,幽幽散发清辉。   踏着霜色月光,他信步跨出院落。不远处,林氏身边伴着忍冬,遥遥相望,显是正在等他。   夫妻之间离心,闹得长辈们不宁,薛晟心中固然有愧,可每每面对林氏,总是做不到与她坦然相处。   他曾想过,自己大抵这辈子便是这样度过了。他误了林氏一生幸福,便也拿自己一生快乐偿还,有拖不欠。   “爷。”林氏上前,将手里拢着的兔毛绣月桂纹罩子套着的手炉递上来,“冬日寒凉,爷暖暖手。”   今晚在福宁堂,林氏异常沉默。此时她端着得体的笑,主动温存地示好,与平日暴躁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知道她为这段婚姻已经付出了许多努力,婉转下来高傲的性子,软言向他求和。   “不必。”他说。   迈开步子,自顾朝前走。   林氏快步追上他,在距他半步之遥处鼓起勇气挽住他的手臂。   薛晟回过头来,他没有甩脱她,看过来的目光凉而淡,明显昭示着不悦。   她仰头望见他森冷的眉目,只觉遍体生寒。   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如此被他厌恶?   灯影摇曳,枝叶荒芜,昏暗僻静的甬道上,林氏屏住呼吸,舍下脸面细声哀求,“五爷,往日便算都是妾身的不是,您一走五年,如此冷落,便有气也该消了吧?”   薛晟抿了抿唇,右掌轻轻抚来,扣住她挽在自己左臂上的手。   林氏眸光熠动,那一瞬眼底升起浓浓的期待来。   期待他软言说句好话,从此怨怼隔阂全消。期待他耐心说出如此冷漠相对的缘由,哪怕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好。   他一语未发,右掌握紧,生生拨开她的指头。   失去他左臂有力的依靠,她的身形不受控地晃了晃。   这一刻,林氏再次尝到舌根泛起的那抹复杂滋味。   苦的,咸的,酸涩不已。那滋味,叫做失望。   失望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   薛晟没有离开。   二门已然落钥,又有祖母亲自托付,无论如何,这个体面,他会给。   夫妇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半夏瑟缩地站在一角,在林氏足尖踏进视线时,薛晟注意到她明显地抖了抖,走上来替林氏解披风的手几乎是哆嗦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披风顺利地解下来。   薛晟回身向林氏点点头,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长腿迈开,推门拨开珠帘跨去了西边稍间。   前几次应付长辈们苦劝,他便是歇在那里。西边暖阁连炉火都没有生,他并不计较。   林氏在帘前怔立了好一会儿。   她已经走投无路,即便老太太、大夫人,每一个人都在帮她哄着他。可她知道,这一生,她都换不来他一句温言。   恋慕而不得,太痛苦了。   她渴望世间所有人,都能尝一尝这令她日日煎熬的痛。   对面棉帘一闪,薛晟知道,林氏走了。   他起身朝内去,跨进屏后,紧实的肩膊越衣而出。   屏后盆案之下的木桶中,冷水微结着冰碴儿,他自幼走的便是苦修养志的路子,不论冬夏,都是冷水涤尘。   便是凭着骨子里这股坚毅,他能熬过江州任上那些阴湿苦寒的岁月,能数年如一日的忍受身畔无人的凄清寂寥。   冷水泼洒在健硕有力的肌理上,皮肤轻轻战栗,细小的冰碴儿在手臂上、腰背上无声化成水珠顺着肌肉脉络滚进束腰的缎带。   隐约间似乎有股淡而干净的香气涌进来。   在浓重的沉香遮覆下依旧分明,依旧凛冽。   他站直身子,眉头微沉。   隔着云纱绣屏,顾倾能清楚看到对面骤然停住沐浴动作的男人的脊背。   薛晟默了片刻,周身沁着冰凉的水珠,抽起屏上挂着的衣裳裹住自己。   整理好仪容,他缓缓转过身来。   略带不耐烦的目光在掠见少女的一瞬微顿。   青色泛白的旧衣裙被茜色云锦替代,素来干净清淡的脸上少见地匀了妆。   土里土气的辫子束成云鬟,用镶了珍珠的簪子松松别在鬓边。   她本就是极美的,是干净纯澈毫无杂质的白璧之美。   如今妆扮一新,竟也有惑动人心艳色流光般的妩媚。   短暂的愕然过后,薛晟陡然恼怒起来。   近日竹雪馆的动向他虽没有格外关注,偶尔也有一两个声音传到他耳边。忍冬半夏从前见到他都还自如,如今单只觑见他半个影子,就慌忙逃得老远。   加上近来大夫人的温劝,老太太的责斥,林氏的软哄,还有今晚众人口中他的“好日子”,一瞬间,全部串联起来,推出了眼前的结果。   “你来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在他面前楚楚跪了下来。   薛晟不理会她纤弱的模样,蹙眉简短地下令,“出去!”   她双手紧攥软滑的裙摆,眼里蓄满委屈而无望的水光。   然后倔强地,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好。”他咬牙,嗤笑了一声。   她不出去,他走便是。   他几步跨到门前。   少女仰头凄凄喊了声“爷”,鼓足毕生勇气冲来,自后抱住他的腰身。   “不能走,奴婢求您了。” 第12章   薛晟此刻是有些失望的。   他从来都知道身为下人的不得已,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无所顾忌的以“主命难为”的理由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   额上青筋隐隐跃动,他闭了闭眼,轻声道:“顾倾——”   她没有松手。   靠前半步,将自己温热的脸颊贴在他沾湿的衣上。   “爷……”分明有千百句话要说,分明有万般苦楚倾诉,可这一刻,反而一句都无法出口。   少女湿热的泪滴浸润衣衫,在他挺拔的脊背上留下涟涟水痕。   她抱住他腰身的手甚至更紧了紧。   薛晟叹了声,微凉的掌心试探去扣住少女纤细的手腕,欲将她推开。   不待他手掌挨落,腰上那对微颤的纤细手臂倏然松开,脊背上温热柔软的触感瞬间被幽凉所取代。   她摇了摇头,退后两步,“是奴婢僭越,奴婢失礼了。”蹲身下去,执礼,久未起身。   薛晟未完的话顿在舌尖。手掌擎在半空,缓缓落回身侧。   他与她同样明白,如果他走出这间屋子,她将面对些什么。   他转过身苡糀来,微垂眼睫,视线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   额角上的伤痕已经结痂,掩在柔软细碎的额发间。她虽梳着髻,施了脂粉,年轻润泽的面孔上纯净稚幼仍难掩。   她还这样年轻,不该将美好的年华蹉跎在他身上。那双干净如琉璃般的眼睛,不该沾染这段不幸婚姻带来的污尘。   他和林娇之间,不该再牺牲任何人。   薛晟垂了垂眼睛,没有再言语。他懂她的不得已,可他,也有他自己的坚持。   推开门,无尽的狂风呼啸着涌入。   顾倾单薄的衣衫被吹拂而起,碎发如轻絮,一缕一缕飘飞在苍白的面容之侧。   薛晟没有直接离去。   他跨入东侧间,去与林氏交涉。   偶有一两声争执隔着棉帘传过来,顾倾靠在黄花梨木雕成的屏架上,淡淡的听着。从她平静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半点适才的哀伤和委屈。   争执中的男人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带着成熟男子特有的磁性和沉稳,他明显不悦,可音调并未因情绪不快而拔高。   他这个人,一贯是风资卓然,君子谦谦。   顾倾垂眼望着自己纤细的指尖,蓦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接受林氏的安排。   不过没关系,她要的,是他一点一点,与日俱增的悸动和怜惜。   **   夜色幽凉,原本挂在天际的圆月不知何时隐匿了光辉,乌云重新浮上来,给本就冰寒的天气增添了几许阴郁的色彩。   位于伯府西南角的宛香苑内已经熄了灯。   薛勤今日留在内院没走,吴氏身上不便,催他去隔院两个姨娘宿处,薛勤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黑暗中,男人手掌在女人微隆的腹上轻轻摩挲,他侧身将她拥在怀里,胸-膛紧贴她圆润的肩背。   “这回好生休养,给爷生个健康的孩儿,嗯?”他嘴唇贴在妻子小巧的耳珠上,轻轻从她耳侧一路吻至颈后。   夫妻七载,吴氏熟悉他每一个动作和反应。他今晚看似亲昵的举动里,没有一丝欲。   不愿去想他的反常到底是为什么,这些年他在外面那些传言,她不是半点不曾听闻。   她自欺欺人的活在他营造出来的恩爱美满的氛围里,甘心做一个不闻不问的傻子。   男人修长的指头熟练解开玫红色寝袍绊带,扣住妻子因有孕而愈加丰腴的起伏。“淑容……”   “今日你们在福宁堂原在说什么,五弟的好事到底是什么?”   不知为何,今晚的一切都令他不安。隐隐有种自己的东西正被人觊觎着的危机感。   “是五弟妹……”吴氏按住他的手,细声喘道,“五弟妹给她房里的顾倾姑娘开了脸,要给五弟做通房。老太太和大伯母瞧过那姑娘,见是个干净懂事的,便应允了,……爷?”   他骤然使力,将她掐得痛极。   薛勤翻身而起,一挥手掀开帐帘跳下床去。   “爷……”吴氏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惊愕地望着他骤然离去的背影。   他一面穿鞋,一面抓过侧旁挂着的袍子。   回过头来,面上带着一丝她从没见过的阴冷,“你先睡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爷,这么晚了,二门已经……”落钥二字凝在唇边,不等她说完,他已经大步离开了房间。   门没有闭严,些微的冷风吹进来,凉得她抬手掩住半敞的衣衫。   薛勤也不知自己此刻该去哪。他烦闷不已,暴躁狂怒,却不知向谁发泄。   ——怪不得薛晟不答应出面为他讨要顾倾,原来他自己早就看上了那丫头,要留给他自己。   原本舍弃一个婢女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早几月,兴许他还乐于看到自己这五弟终于开窍肯接纳女人。   可如今,他已经开过口,提过议,舍过脸皮,薛晟明知他对顾倾有心,却偏偏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拒绝,又偷偷将人据为己有。   他虽一向游戏人间不思正途,可也不能任由旁人如此戏耍欺辱。   **   薛晟一连数日没有归家,他借口公务繁忙,索性在衙门住下。   雁歌来给他送换洗衣裳和府里为他备的酒菜点心,顺势把自己得来的消息一一告知。   “顾倾姑娘可怜,……被五奶奶罚跪在院子里头,现如今这天气,便是男儿汉在外头站一刻钟也冻麻了,更别提顾倾姑娘那样柔细的人。”偷瞧他脸色,见他并没露出反感不悦的样子,方大着胆子续道,“听五奶奶的意思,若是顾倾姑娘不济,便叫忍冬姑娘替上,奶奶叫小的传话给您,说她这回定要做个‘贤妻’。”   薛晟冷笑,他知道,她不过是故意叫他难堪罢了,下人的命在她眼里便如蝼蚁,哪怕顾倾忍冬之流再如何忠心护主,于她看来也只是天经地义。   雁歌道:“爷什么时候回去?奶奶这般闹下去,迟早又传到老祖宗那里。”   薛晟捏了捏眉心,推开矮几站起身来。   雕花窗外细雪絮絮,檐外长街满目苍凉。他想到那晚少女俜伶无助的影子,想到她拥在自己身后恐惧不语的战栗。   林氏说,因为自己没有选择,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垂下眼睫,他轻笑了一声。   抉择的机会,他分明给过。   那年三月杨柳堤畔,他问她,是否一定要嫁他为妇。   婚后第四个月圆房那晚,他说也许这门婚事终究是错,问她可会后悔自己的坚持。   临去江州上任前,他将绝离书写好放在她面前,说好来去自由全凭她愿。   如今她却说,她没得选。   **   顾倾挽着提篮,缓步经过池边的拱桥。   天际白雪漫漫,将她挽起的云鬟也染了一重浅霜。   薛勤立在不远处的山亭中,负手望着她逐渐清晰的身影。   她穿一袭雪青色的绣花新裙,鬓边簪了一朵素净的蓝色绒花。   这样细心打扮过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佳人本已纯美天成,如今略加妆点,更艳媚如玫瑰。   薛勤双眸半眯,两掌扣在亭栏上,唇边溢出一抹阴郁的笑。“去,把她带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女主每一次经过院子,都不是随随便便经过。 第13章   年节近了,伯府里已然有了佳节的氛围,月前趁着未落雪的几日,各院亭楼阁苑都粉了新漆。朱红亭栏之后,薛勤一身天青竹纹袍服,广袖玉带,负手拾级而下,漫步于僻静的甬道上。   他不紧不慢行着路,口中轻轻哼唱着小曲儿,闲庭信步走至一座独立院前。   推开门去,径往里走,敞开的厅堂内,一排排书架顶天林立,竟是一处藏书阁。   内里地龙烧得极旺,窗前供着一丛浓艳水仙,显是日日有人精心打理。薛勤熟门熟路地摸到第二排书格旁的抽屉,拉开銥嬅铜环,将里头备着的火引取出。   缓步行至尽头靠墙的书案前,从袖中摸出一枚香丸投入三足瑞兽铜炉,凑近火引徐徐点燃。   一线轻烟慢悠悠自炉孔逸出,香味不浓不淡,幽然沁脾。   做完这一切,他便旋身靠在最近的一座通顶书架上,随意摸本典籍心不在焉地翻看。   侧颜落在书格外错落投来的光影里,惯常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的那张脸,难得也有几分沉静模样。   他面容与薛晟有几分相似,薛家子侄们标志性的挺鼻薄唇与他狭长微挑的凤目完美贴合。垂眸瞧完手上那一页木作工法,听得门前传来杂乱无章的步声,他弯唇露出浅笑,开口道:“我在这里。”   顾倾被两个仆役堵住嘴架着带进来,因一路拼命挣扎,新做的衣衫皱了,束好的发髻也松落几许,碎发轻絮般飘在耳侧、额前。   薛勤含笑望着被送到身前的少女,挥挥手,命那两名仆役退出去。顾倾被抛在青石砖铺就的地上,抽掉勒住嘴唇的巾布,仰头望住薛勤,目露不悦道:“三爷这是何意?”   薛勤弯下身来,抬手弹了弹她肩头被弄出折痕的衣料,轻笑:“那两个蛮子不懂怜香惜玉,可弄得你痛了?”   顾倾闪身避开他的手,撑身站起,不耐地整理着衣襟,“三爷休要装好心了。分明是你命那二人将我强掳而来,又何必假意关心我是不是痛了。”   合度的衣衫穿在身上,腰上曲线分明,眼前这女人一朝有了新身份,再不是素日那个刻意遮掩容貌身段的土气样子。薛勤半眯着眼,打量她侧身整衣的动作,唇上笑意越发深了几分。   他手一拢,把人拖到自己身前,脸颊贴着她柔嫩白皙的后颈,低低叹道:“若非如此,只怕你还在故意躲着爷。小倾儿,你没话要与爷交代的么?”   顾倾拍他的手,转过身来去推他的肩,“三爷别胡闹了,奴婢身上还担着差事,五奶奶等奴婢去服侍呢。”   薛勤只揽住她不放,旋身将她推在身后的书架上,抬手轻轻撩过她飘着碎发的脸颊,“服侍五奶奶有什么好?服侍好了爷,往后的好日子才多呢。”   顾倾打掉他的手,扭过头哼出一声冷笑,“三爷别捉弄奴婢了,奴婢是五奶奶的人,五奶奶叫奴婢往东,奴婢就不能往西,耽搁了差事,三爷倒不打紧,受苦的是奴婢自个儿。”   她使力搡开他,扭身就朝外走。长长的书架遮蔽大片天光,仅有疏落的光线透过书隙一束一束映在地上。   薛勤被她推开,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地去追,他顺势靠在书架上,噙着抹闲适的笑目送她看似轻松实则紧张慌乱的奔逃动作。   这丫头一向机警得很,这一年余他多番诱哄都没能讨到实在便宜,她岂会不知,他掳她来此,根本没打算就这么轻易给她溜出去。   转出这一排书架,眼前就是大门,顾倾紧攥着裙摆的手心上早沁了一重濡湿的汗意。   薛勤没有追来,她却半点不敢松劲,快步跨到门前,还未摸到朱红的木料,就忽然一阵眩晕心悸。   她摇了摇头,用力眨了下眼睛,视线模糊成一团光影,当即心下骇然,抬手忙去开门。   浑身气力仿佛一瞬被人抽干,她试探着推了两次,都没能撼动那薄薄一层木门分毫。   瞬间,额上渗出一层薄汗,喉咙仿佛窒住了,像被人掐住咽喉般艰难吸气。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步声,她惊惧地转过身去,贴靠住门板撑住自己,声音微微发颤,愠怒地质问他:“你……你做了什么?”   薛勤抿唇含笑,侧靠在近门的书架上瞧她辛苦忍熬的模样。   “春吟散,听过么?”他歪头笑说,“另有个名儿,叫‘烈女欢’。用在你这种倔丫头身上,再合适不过。”   香气幽然不散,早沁满整座书阁,原来从她被扔进这间屋子里开始,就已经陷入了他早已布好的另一张网里。   顾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额头上的汗意越发明显,周身无力至极,若非靠着身后的门板,只怕要腿软得倒下去。   她紧扣着手心,强撑住发颤的身子,“三、三爷……何必如此?”   薛勤嗤笑一声,半眯的眸子里射出一抹幽凉的冷意。   “你耍着爷玩儿的时候,可想到过今日?”他迈开腿,一步一步走近,“一面勾着爷,一面转头就跟了薛晟,怎么,爷看起来没脾气,甚好欺?”   顾倾紧紧咬住下唇,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她满头满脸都是湿汗,凌乱的碎发紧贴在面颊。   她摇头颤声道:“三爷明知……明知奴婢身份,顾倾只是下人,又、又能如何……奴婢已是五爷的人,三爷何、何必为奴婢伤了兄弟和气,不值得……”   闻言,薛勤笑出了声,他蹲下身来,抬手将她唇边汗湿的碎发轻柔别过耳后,“傻子,不给他知道不就行了?左右你已不是什么清白身子,爷不求什么一心一意细水长流,爷只把没尝过的尝了,暗里叫他做回王八,爷心里便快意。”   男人修长的指头徐徐向下,撩过少女因药失控而布满春意的面颊,掠过紧张吞咽着的纤细颈子,停在领口暗扣上,轻轻一挑。   前襟微敞,霜白色中衣薄而透,因衣料被汗湿,几乎瞧得出内里细嫩肌肤粉白的颜色。   “三爷……”少女咬着唇,筋疲力竭地缓缓向下滑落。男人顺势伸掌托住她腰后,将她捞揽入怀,“爷没瞧错,咱们小倾儿果然颜色惑人,天生媚骨。如若不好生享用,岂非暴殄天物?”   他环抱住她,将她带离门旁,辗转进入林立的书架之间,寻张书架间隔中的阔椅,将她抛了上去。   顾倾面色如绯,汗如雨淋,嘴唇早因体内难耐的燥热咬破了,白皙精巧的下巴上染了一丝鲜红的血迹。   指甲扣在掌心,根根折断,剧痛之下勉强残留着几分理智。她软如春水般瘫在椅上,艰难张开眼眸,望着男人一面敞衣解带,一面向她凑近。   本该无助吟哭、被吓得缩成一团的少女蓦然牵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薛勤捧住她的脸,拨开她额前汗湿的发,望见她的笑,便也跟着露出一抹笑来,“怎么?想通了?”   她摇头,笑意愈深,“我只是觉得,三爷可怜。”   薛勤笑容一顿,紧紧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脸,“你说什么?我可怜?”   “三爷非但可怜,还胆小……怕事。”她嘴唇颤着,每一个字句都吐露得异常艰难。   薛勤目中闪过一抹阴郁,掐住她下巴的手更用力几分,少女执拗地回视他的眉眼,一字一顿地说,“三爷怕了五爷,不敢和五爷……当面碰硬,只能用些偷摸伎俩,拿我这卑贱婢子出气。亏得……三爷还是兄长……”   少女身无气力,虚软如斯,可口吐之言,声声便如利剑,刺得薛勤几欲失控,英俊的面容因恼怒而扭曲,抬起手掌,恨不得一巴掌拍断这忤逆丫头的不敬之言。   就在这时,椅上瘫偎着的少女猛然朝他撞去。   薛勤一时不察,竟给她撞的后退了几步。顾倾绕过面前一排书架,拖着虚软无力的双腿,矮身钻入另一排书架中去。   薛勤怒极反笑,他撑住书架站稳身形,抬手摸了摸下巴,倒更觉得顾倾有趣。   若非她如此难以得手,又岂会令他魂牵梦绕这许久,以至念念不忘至今?   他不紧不慢地绕过书架,刻意放重脚步给她精神上的刺激。“我的乖,你能逃哪儿去?”   那药越是嗅得时长,越是令人无力。他丝毫不慌,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允她逃去。   这妮子这些时日着实难寻,镇日缩在竹雪馆不露行迹,他叫人守了这么些天,总算捉到了人,自然不能放过。   顾倾压抑着呼吸,缩身绕过一重又一重的书架。   抬眸望向书格之上,一把裁刀落入她眼底。   她艰难攀着书架起身,算算时间,薛晟此时早该入了内园。今日之机千载难逢,好不容易设下这一计,她绝不能就此搞砸了一切布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举起裁刀狠狠剜进左腕。   簇新的衣料瞬间蔓延开一大片深浓的血色。   顾倾神志稍清,想到前门处必然有仆役守住,她要离开此地就只能……   薛勤听见侧窗边传来一声响,他顿住身形,目露惊愕之色。——不可能!   她分明中了那药,怎么会!!   箭步冲到侧窗前,但见窗扇大开,少女赤着一足,不顾一切狼狈扑逃。   他蹙了蹙眉,扬声道:“人在后窗外,去追!”   风声狂号,新做的鞋子早在跳窗时遗失了一只,腕上的疼痛顾不得了,顾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不顾一切地朝院中奔去。   适才被薛勤紧紧钳在怀里的一瞬,她心底骤然漫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她以为自己逃不掉了。她以为自己还没开始的复仇就要在此终结。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想过放弃。   这些年挣扎得太辛苦,熬忍得太难过了。她忽然倦了,厌了,甚至有一丝丝悔……   值得么?她想。   苍茫白雪,不见天光,思绪恍然飘远了,仿佛回到生命中最痛楚的那一年。   有人在她耳畔哭着说,“无人护持,这容貌便天生是罪。”   泪水模糊视线,周身力气早就透支枯竭,她扑倒在石桥上,再也跑不动了。   身后传来仆役的低声的呼喝,她艰难爬起身,还未站稳,就跌跌撞撞地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第14章   “你们在干什么?”   低沉男音,隐含薄怒。   顾倾耳中听得这嗓音,胸腔里满抑着的恐惧慌乱皆消散了。   薛晟满面寒霜,从顾倾狼狈的模样和身后穷追不舍的仆役身上,他已经隐约猜测出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他实在无法料想,在这高门府宅之中,竟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如此荒唐丑恶之事。   那两个仆役他如何认不出,是时常跟在薛勤身后的走狗。   仆役软了腿,伏低身子退后数步,挤出笑来,含混道:“小的、小的们跟姑娘开玩笑呢……”   薛晟抿唇,扶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低喝:“滚!”   仆役陪着笑脸,连声称“是”,待退得几步,扭过身拔腿便逃。   薛晟没有理会他们,垂低眼眸,端详顾倾潮红的脸,她一丝力气也无,阖目颤抖着贴靠在自己身前,未干的眼泪沾在长而浓密的羽睫上,嘴唇咬的残破不堪,下巴上滴滴点点都是血痕。“顾倾,你怎么样?”   怀中人虚弱张开眸子,颤颤地开口,先发出的是一声不由自主半泣如吟的轻哼。   “爷……”她染血的手掌轻推男人绣着繁复云纹衣料,“不要理我……”   她身中那种下作的药,勉强以疼痛强撑意志。可是口中难以自抑地发出轻喘,心内像熊熊烧着一把烈火,煎熬难言,狼狈非常。   薛晟虽不喜风月之事,但也并非全无见识。平素同僚们相互宴请,也有那放荡之人与歌女舞姬们调情取乐。单瞧顾倾这幅软若无骨,情不能抑的样子,也知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跟在一旁的雁歌早就呆住了。一是为着薛勤竟如此大胆,不管不顾的对顾倾下了手。二是为着眼前薛晟对顾倾的态度,他跟在五爷身边数年,何曾见过他如此耐心怀抱女人。   “雁歌。”   一声呼唤,把雁歌从复杂的情绪中惊醒,薛晟半拖着顾倾虚软无力的身子,侧过脸来令道:“取我的名帖,去请郑大夫。”   府中常往来的医者姓郭,这位郑大夫,乃是薛晟的友人。   雁歌应声,快速领命去了。   **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十七岁的顾倾,站在墙下远远看着天井里那个十一二岁、梳着麻花辫、穿着单薄小袄,被打得站也站不稳的小女孩。   “叫你偷懒,叫你偷懒!一上午才洗了这么几件,回头耽误了三小姐穿衣裳,你有几条命担?”婆子一边骂,一边将藤条重重的甩在她身上。   女孩小小的身躯,每受一下抽打,就疼得全身狠颤。她咬着牙不肯哭,低低发出难抑的呜咽着,一声也没有求饶。   虽是小小年纪,她却早就明白,求饶根本无用。   没人会因她可怜示弱,就格外亲切和气地待她。   “哎哟,江妈妈,又教训不听话的丫头呢?”转角处,一个年轻妇人嗑着瓜子走过来,将被打得跌在地上的女孩下巴捏起来,“啧啧,这不是顾倾吗?又犯错啦?”   婆子收了藤条,回身跟妇人诉起苦来,“瞧瞧,这一上午了,衣裳才洗了半盆,回头小姐问起来,怎么好交差?惯会偷懒耍滑的东西!”   妇人起身笑道:“江妈妈别生气,到底年纪小了些,慢慢教吧。我瞧这孩子是个伶俐的,长成这模样,说不准将来还是个有造化的。”   婆子望了眼重新爬起来坐回洗衣盆前的女孩,轻蔑地哼了声,“造化?她也配?怕只怕将来跟她姐姐一般,仗着有张好脸,便做起白日梦来,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姐姐被人提起,洗衣裳的女孩动作一顿。她抬起头来,嘴唇抿了又抿,强行把已到唇边的驳斥咽了下去。   她不忿的眼色却被婆子抓个正着,那根藤条瞬间又抽在她稚嫩的背上,“瞪什么?谁给你的胆子拿眼瞪我?怎么,说你姐姐说错了?天生贱命,注定就是个给人玩的破烂货!你不忿什么?你这般为着你姐姐,怎么不见她跟汉子私逃的时候带上你?”   妇人瞧女孩被打得后背衣裳都烂了,实在不像话,忙上前拦住了婆子,“好了好了江妈妈,为个小蹄子生这么大的气可不值得。”   妇人劝走了骂骂咧咧的婆子,寂静的天井里就只剩下女孩一个。   背上火辣辣的疼不能让她哭泣,姐姐两字却令她泪如雨滴。   “姐姐……倾城好想你,倾城……想随你去……”   冰凉的帕子贴在额上,体内那股难耐的炽热依稀缓了不少。   顾倾茫然张开眼睛,淡青色流苏帐帘跃入模糊的视线里。   她偏过头,望见一团朦胧的影子靠近。   “姑娘,你醒了?”   来人是个婆子,五十来岁模样,身材微丰,面容慈祥。   “余……妈妈?”   “好孩子,你受苦了。”婆子凑近替她掀开额上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她扶坐起来,“五爷瞧你衣裳污了,命人喊了我来。”   顾倾垂眼,见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手腕上伤处妥帖包扎,帐子里还遗留着浅淡的药味。   “多谢余妈妈,我……”   “这儿是凤隐阁,爷去上院瞧夫人了,今儿是请脉的日子。”   春潮退去,理智缓缓回笼。顾倾侧坐在帐阁中,凝神细想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又在此经历过什么。   “好孩子,你先喝口茶。可还有难受的地方?”   余妈妈是薛晟的乳母,早几年就已脱籍置了宅院在外荣养,平素不大进伯府来,也是为着今儿是请脉之日,才特来瞧瞧大夫人。   郭大夫每两旬上门一回,料理大夫人的病症,酌情增减药方。这样的日子,薛晟总是早归,赶在郭大夫还没离开的时候,细细过问大夫人的情况。顾倾自是知情的,她悉心选了这一天,在薛晟入园的前两刻出现在薛勤面前……   身体被药力催发得狠了,此刻仍觉得有些无力。瞧天色,多半上院这会儿也该散了,她需得赶在林氏等人离开大夫人院子回到竹雪馆前,先离开凤隐阁。   顾倾转过脸,羞涩地笑了笑,“我已无碍了,劳烦妈妈为我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撑着床沿站起身来,又细声道,“我得走了,怕奶奶有什么需要,找不到人。今天的事……”   余妈妈抬手搀扶住她的手臂,听她欲言又止,瞬时明白过来,“姑娘不打算告诉五奶奶么?”   顾倾牵唇苦笑,摇了摇头。   今天的事毕竟不光彩,姑娘家脸皮薄,害羞怕丑,也是常情。况五爷也交代过,不得对外张扬。余妈妈点点头,“罢了。只是你身上有伤,奶奶跟前当差,毕竟不便。”   顾倾道:“无碍,不严重的。”   余妈妈闻言,不免深叹了一声。同为下人,虽她因是主子爷的乳娘而备受礼重,头些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和难处,她却也都是记得的。这姑娘手腕上那一处伤,深可见骨,适才大夫缝合的那几针,她在旁瞧着都不忍。又岂会无碍,岂会不严重?   可顾倾执意要回去当差,她也没有立场挽留。当即侧过身去旁边拿了只小包袱,“这是姑娘换下来的衣裳,绣鞋缺了一只,姑娘可记得遗在了何处?”   **   轻烟随风吹摆,宽椅上,薛勤靠坐其中,左手把玩着一把染血的裁刀。侧旁架子上,一只绣鞋孤零零的摆在那,细小的兰花绣面精巧而雅致。   他嘴角挂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容颜落在光线照不见的暗影里,右手修长指头撑着额角,似乎在回味什么,也似乎只是闲闲地发着呆。   “爷,叫那小蹄子跑了。正正给五爷撞上,小的们怕给爷惹麻烦,只得先退回来。”仆役怯声怯气立在门前,隔着一重书架,忐忑地回禀。   薛勤仿佛没听见,书架另一端久未传来回应。   仆役猜不透他是怒是恨,不敢多扰,小心阖上门缩身退了出去。   “顾倾……”暗影里,男人启唇低喃着这个名字,跟着嗤笑了一声。   “小东西……”   经由今儿这么一出,倒是越发觉得她有趣。越发想弄到手里。   “害怕么?”他换了个姿势,上身靠后仰倒,半躺在宽椅里。身上天青云锦衣袍随着动作舒展开,那金叶竹纹在一片幽暗中熠熠而动。   “我薛勤——”   何曾害怕过任何人?   **   大房的人此时尽聚在大夫人的院子里。   眼见年关将至,为了应付忙碌的年节,郭大夫将药量多添重了几分。薛诚忙于公务未能回府,这边便是薛晟独自陪着郭大夫研悉脉案。   杨氏林氏等人坐在内室帐前,正陪大夫人说话,外头传报说五爷送郭大夫去了,大夫人便催促林氏等,“你们也早些回去,莫在我这里蹉跎这许多功夫。”   杨氏慢声细语宽慰大夫人,林氏沉默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瞭了眼外头。就见雁歌矮身溜进院子,在廊前不知跟薛晟说了句什么。   她便趁机告辞出来,刚步至廊庑下,便见吴氏穿了身碧蓝软绸褙子,捧着肚子被婢子小心搀扶着迎上来。   “五弟妹,真巧。”吴氏孕中保养,面容身段皆丰腴了几分,气色倒好,只是眼底隐有忧色,笑得极浅。   林氏眼见已跟不上薛晟,只得停下步子,耐心与吴氏寒暄。   吴氏略问了几句大夫人的身体情况,目光一转,掠过林氏身后的忍冬,“这几日怎没见顾倾姑娘跟着五弟妹出来?”   若是旁人提及顾倾,林氏倒也不会多想,可眼前人是薛勤的妻子,瞧她急匆匆步进来的模样,若只是为了关怀大夫人,何苦站在门前吹着冷风转问于她,直接走进去当面问候岂不更好?   林氏心下略有思量,抿唇笑了,抬手扶了扶鬓边的鎏金步摇,曼声道:“那丫头这些日子身上倦,镇日恹恹的,嫌她模样晦气,便没有带到长辈跟前来。怎么,三嫂有事寻她?”   吴氏自然笑说无事,“随意问一句罢了,听说顾倾姑娘故乡也在南边,我心里便觉得有些亲切。她身体没事吧?听人说,弟妹将她许给五弟了?身边有个这么性情温婉的可心人,弟妹也可清缓些了。”   这话说得极温和亲热,只是妯娌两人远没亲近到可以直言对方房中事的程度。   林氏笑道:“这事儿五爷还没点头呢,也要瞧这丫头自个儿的造化。若是不济,明年满了十八放出去配人,替我在外管管铺子上的事也好。”   闻言,吴氏脸色明显苍白了几许,僵笑道:“这样啊……五弟妹这是要回去了吧?那就不耽搁你的事了。”   林氏与她客气几句,告辞走出院落。   这些年薛勤夫妇总是一副恩爱如新婚般的样子,晨昏定省必然同时出现,衬得她孤单单的一个,更显冷清凄凉。   薛勤在外多少艳事,伯府上下无不知晓,单只瞒着吴氏,个个努力哄着她高兴,叫她安然做个被宠溺着的幸福娇妻。如今瞧来,吴氏也未见得便毫不知情。   林氏对着院门方向笑了笑,扶着忍冬的手心满意足地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吴氏从大夫人处请安出来,静默垂眸扶着侍婢的手朝外走。   “兴许是奶奶一时听错了也说不准,您怀着身孕,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贴身侍婢红玉低声安抚,抬眼觑见她脸色苍白得很,不免有些忧心。   吴氏自幼身子骨便比寻常姑娘纤弱些,经不得风见不得雨,往窗前站上一会子,许就要咳嗽个几日,前两回好不容易怀上的胎,几乎都没过二三月便掉了。这回肚子里这个来得不易,伯府上下重视得紧,老太太更是发下话来,哪个伺候不力伤了三奶奶的肚子,绝不容情,定要打顿板子撵出去。   吴氏面带倦色,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听错。”   那会儿她歇在暖阁里,薛勤以为她睡着,其实她早已醒转。喜欢两人静默温存的踏实感,不愿破坏氛围,她才一直慵懒地闭着眼睛。   薛勤身边的红药进来时,两人虽刻意绕去屋前说话,可语声还是传了过来。   红药说“春吟散”备好了,打听得今儿那丫头外出才归,此时人就在二门上。   薛勤没言声,转身回来披上袍子,在她腮边胡乱吻了一下就快步去了。   多年夫妻,她比谁都了解他,那敷衍式的一吻,那匆忙忙的脚步,一点一滴,全是兴奋。   春吟散这种下流东西,她也是熟悉的。薛勤一向爱风月,花式多,夫妻俩在鸳鸯帐里,好些也试过……   吴氏平素羞涩少语,看似心思单纯,可她并不蠢笨。那晚薛勤听说顾倾许给了五弟做通房,他连平素最擅长的温和伪装都不顾,在她面前就露出了几分真怒。她如何猜不出,薛勤对顾倾有什么心思?   若是个旁的丫头也罢了,顾倾是在老太太和大夫人跟前都过了明路的通房,薛勤若当真混账到将她强占去,届时他们和薛晟、和大房,嫌隙只怕更深,又如何向老太太交代呢?   这些年他流连红粉不思上进,在诚睿伯面前已不讨喜,再与兄弟的通房闹出这种荒唐事,只怕名声前途便彻底毁了。   她身为妻房,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歧途。   “去春来馆。”吴氏说,左手抚在肚子上,心慌得脚步都是乱的。   春来馆是薛勤在外院的书房,离此处颇有一段距离。红玉担心她的身体扛不住这般疾走,抚着她手腕温声劝,“奶奶不要去了,派个丫头小厮去找爷回来就是,奶奶怀着身子,这是何苦?”   吴氏摇了摇头,她必须亲自去,去阻止他犯浑。她宁愿自己亲眼撞见,也不愿如此不堪之事被他人知晓。   **   日暮时分,天雾稀薄。顾倾身穿从前旧衫,捧着铜盆步入厅堂。   半夏上前掀帘,她弯身进来,垂眼走到炕前,将林氏随意扔在春凳上的艳粉绣蝶恋花的锦履轻放在地上。   巾帕浸了热水,拧干,自白腻足踝向上,一点一点热敷小腿。   林氏今儿在大夫人处立了半晌午规矩,以往这般时候,都是顾倾细心为她按摩热敷。她心细温柔,力度适中,忍冬半夏伺候林氏多年,都不及她的手势来得舒服。   林氏歪卧在炕上,掀开眼皮儿垂望着跪在身前的人。   虽是开了脸过了明路,可明显也不得薛晟喜欢,人送进了房里,不足一刻钟男人就气冲冲地出来质问。   他说他身边不需要人。   林氏想到此,不免笑出了声。   便不提薛勤这类镇日躺在女人肚皮上的浪荡子,二爷薛谨娶了王氏那么个清傲贵女,也没少了通房妾室那三两人。   都是一脉血缘的兄弟,薛晟又不是身患隐疾,怎么偏就他不需要人?   这些年她实则没少明里暗里打探他在外头的事,奈何他身边的人个个嘴紧的很,行事又不露半点风,至今她也没能查实,他在外头是不是有人。   想到这里,林氏不免又瞭了眼顾倾,与其叫薛晟日日流连在外,还不如在眼皮子底下摆个人。   她瞧上顾倾,一来这丫头与薛勤之间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硕大一个把柄握在她手里头,只要她想,就能随时拿来膈应薛晟,断绝这二人交心的可能。二来顾倾实在颜色出众,听说自己要把这么个美貌丫头送给薛晟,连老太太都赞她贤惠心诚。三来么……   林氏抬手换了个姿势,左掌托在下巴底下,慵懒地伸了伸腿。……她情路不顺婚姻不幸,便瞧不得旁人恩爱缠绵情深意笃。顾倾越是心里有人,她越是要强把她推到薛晟床边。   不过是个卑贱无依的婢子,卖身契握在她手里,她干娘邓婆子的命也攥在林家。她不怕顾倾不听话,更不担心她争爱夺宠。不过拿她当个好看的诱饵,能替她吊住薛晟固然好,便是不济,瞧这样的娇花一并也被薛晟嫌弃疏远,她心里着实舒坦快意。   顾倾手腕有伤,怕给林氏瞧出端倪,手上丝毫不敢松劲。才受的新伤耐不住这般受力,疼得额上浅浅蒙了重细汗。   好在林氏今日也是心不在焉,并没指摘她伺候的不佳,倒在她端着水盆要出去的时候,开口喊住了她。   “晚上五爷不过来,你便主动去。”   林氏半坐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端了杯茶。   “五爷勤于公务,多年苦了自个儿,你是个温柔懂事的,莫辜负了我对你的看重。”   顾倾抿唇不言,低垂眼眸露出几分不愿。   林氏弯唇冷笑,声音微扬,“哑巴了?还是聋了?”   顾倾蹙了蹙眉,半晌方低低应声“是”。   林氏轻敲那矮几,尖长的指甲划过黄花梨木案面,“你们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事儿,回来一五一十说与我知。若是有半点隐瞒——”她抬起头来,眼眸轻挑,“我的规矩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是不是?”   **   月儿高悬,夜风清洌。   凤隐阁前残灯未熄。   雁歌进来通传,说“顾倾姑娘来给爷送汤水”的时候,薛晟正在案前写字。   修长指头洁润如玉,捏着一柄竹管狼毫,神色端严,眉浓目深,挺阔的衣袖随着润笔的动作轻摆,袖角上银丝云纹隐约闪着波光。   他立在昏暗的灯影里,庄严端雅一如画中人。   雁歌轻步退出来,片刻,幽淡清凉的香气在书室内徐徐铺散,薛晟将笔放回笔架,目视徽宣,直到顾倾来到案前,都没有抬头。   “爷。”她屈膝行了礼。将手里提着的红木描金食盒放在案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宣纸上赫然两个大字。   ——倾城。   白日一幕幕画面如飞卷而来的水流一般涌向脑海。   记得谁在情最难抑的时候环住谁的脖子小声啼哭。   记得谁解下披风将谁裹住,抱进侧旁假山石洞里等人来接应。   记得谁蒙着脸假作小厮随余妈妈一道跨出二门,双腿虚软地走进凤隐阁中。   记得谁全部的狼狈无助。   记得谁在石洞中,汗湿了发,攥紧谁的衣摆,颤声哀求“不要丢下倾城……”   那年寒冬,也如今日这般冷。十一岁半的她,牵着姐姐的手走进林家后门。   那时她不是顾倾,姐姐不是顾尘。   她们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顾出尘。   顾倾城。   ——她的名字,顾倾城。   孤灯残焰,昏暗凄清。男人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她平静淡然的面上。   白日里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倒还能一派月明风静。他以为她会窘迫哭闹,会撒娇痴缠,甚至也可能会要他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竟都没有。   他料想过她今夜会来,难得他肯回伯府,林氏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躲在衙门数日,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有些事,迟早要摊开。 第16章   “奶奶命奴婢送汤点过来。”   淡淡收回目光,她仍是伶俐懂事的婢女模样,将食盒盖子掀开,小心捧出一盅汤水和几样点心出来。   “爷趁热,尝尝?”   薛晟冷眼瞥了眼那汤,汁水浓稠,尚还散着热气,切成薄片的药材呈淡褐颜色沉在汤底。   他不由冷哧了一声。   山参鹿茸汤。补阳强骨,壮肾益精。   林氏果然不会放过任何给他难堪的机会。   他疏远冷落她,她便努力从各个方面来想办法激怒报复。   在这段无望的婚姻里,他看似是那个可以掌控全局的人,实则何不是在处处受困掣肘。   五年来,他也同样没有舒心和痛快过。   “爷?”顾倾手里捧着汤碗,瞧他望着碗内出神,不由开口轻唤了一声。   薛晟舒开眉头,淡淡道:“放着吧。”   顾倾应“是”,将碗留在桌角,浅步稍退。   屋中沉静下来,只闻烛花燃爆的哔啵声响,和他袖角擦过帛卷时簌簌的轻音。   半晌,薛晟站起身来,顾倾后退数步,躬身候他从面前走过。   轻推窗格,月色如银流泻而下,他立在那儿,周身铺了一重清幽的芒影,肃然负手与月对望。   “这时辰,内园已落钥了吧?”他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清寂的空气中漫漫擦过耳际。   顾倾对他的初印象,就是这道声音。   三月的阳春细柳里,她蹲在林家信明堂后的空地上,隔窗听他用温淳悦耳的语调答林参议的问话。   那时她年纪尚幼,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法从后窗瞧清楚屋中说话人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座绛纱屏后,隐约透出一片挺拔端直的侧影。   “是。”顾倾说。   林氏打发她来的时间刚刚好,踩着落钥前一瞬的时辰,等她进了凤隐阁,就无法再回到内园去。   如果薛晟不肯容留,那她只得自个儿寻个避风处冻一晚。   她是否受冻不打紧,林氏是要逼迫薛晟做抉择。人若被薛晟撵出去她自然快活,人留下来,也勉强合意,明儿少不得在他面前,又有话柄奚落。到底婢子命贱,在她眼里算不上紧要东西。   薛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之色,顾倾在后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觉他背影看来孤高而冷寂。   她小步跨上前,停在距他几尺远处,抿了抿唇,低声道:“爷不必为奴婢费神,今晚奴婢歇在外间替爷看茶水,爷忙自己的事就好。若觉着仍不便,奴婢去侧面庑房与雁小哥作伴也没关系。”   薛晟侧过脸来瞧她,显然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她一向忠心护主,几番在他面前替林氏周旋美言,林氏命她凛冬寒夜只身来送鹿茸汤,她不会不知何意,却也甘心从命。眼前,却又体贴他的立场,一时之间,倒有些瞧不懂她。   稀薄的烛影映在她光洁姣好的面容上,那双眼睛温静清明一如往昔。视线一晃,落在她袖角分明的一点红上,他朝她走去,在她困惑的注视下牵起她的左手,将窄袖推卷,露出她腕上渗血的棉纱。   “左边书立架第一排屉子里有伤药。”   他淡淡说,松开她的手坐到适才坐着的书案背后,而后斜眼睨过来,“还不去?”   顾倾慢了一拍才缓过神来,跨步到柜前,打开抽屉,里头果然有几瓶药在,另有张方子,写着伤势病情,用药剂量、换药时间。   “你认得字?”他声音从背后传来,许是发觉她的目光在屉子上停留得久了。   顾倾说“是”,拿了两只药瓶捏在手里,“奴婢在林家跟着管事娘子读过‘增广贤文’和女诫书,抄林祠家训,粗浅识得些字。跟着姑娘们做陪嫁的婢子都是这般。”   不外乎为着担忧未来姑爷嫌弃身边伺候的人粗鄙,连婢子也跟着识文断字。   林家在维护外头名声上一向肯下功夫。只可惜生养了林俊这么个混不吝,丑事究竟掩不住,一桩一桩泄出来。   薛晟点点头,见她立在架子旁攥着药垂眼,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过来。”默了片刻,他开口说,“我这没有女孩子当值,雁歌是个小子,粗手笨脚不合适。”   指着案前放帛卷的小凳道:“坐这里。”   顾倾霎时面上染了几许潮粉,咬唇滞了一息,没有假作矜持,依言挪过去,瞧他伸手把帛卷收了,轻轻挨坐上去。   “伸手。”他说得很自然,没半点孤男寡女之间该有的尴尬或是忸怩,见她动作迟疑,狭长的凤眸略挑,掀起眼皮用沉肃的目光瞟她,又重复了一遍,“伸手。”   顾倾抬起左腕,平放在案上,男人自如地卷起她的袖角,拆开渗血的白纱,“这样不小心,怎么能尽快痊愈?”从她手里取过青花瓷瓶,打开来,熟练地将药粉洒在伤处。   白嫩手腕上一道窄而长的新伤,白日里他见过它皮肉翻卷的模样。顾倾留给他的印象一向是弱小而柔弱的,想不到她发起狠来,对自己可下这样的死手。   药粉浸在血痕里,瞬间洇满伤隙,薛晟又拿过她另一只手里的药瓶,估摸着用量,动作轻缓地撒上去。   这一瞬顾倾心中情绪有些复杂,她望着他行云流水般这套动作,却无法清明的分析出他是何用意。   药粉的先后顺序,用量手法都有讲究,方子上写得仔细,若非认真瞧过药方,不会记得这样清晰。   “白天的事,你是怎么想的?”烛光幽暗,那盏残灯眼看将熄,他不紧不慢用纱布裹好她的伤,挺直的脊背后仰,放松地靠坐在椅子里。   顾倾默默抽回手,将卷起的袖管抚平。“奴婢没想什么,三爷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往后奴婢尽量远着,不要再恼了三爷就是……”   她斟酌着用词,听得出处处小心。   “三爷与我提过,想要了你去。”他半阖眼,似乎有些疲倦,如玉般的修长指头相互轻绕,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谈。   顾倾却显然被这话吓着了,她白着脸咬住唇,艰难的斟酌良久,才怯怯朝他望,“那爷您……应了么……”   薛晟笑了笑,眼角漾起愉悦的轻波,“如果我说应了呢?”   少女惶急地站起来,急得雪嫩的脸都红了,“我是五奶奶和、和五爷的人,怎么还能去伺候三爷,这不合规矩,也不合礼。”   她以刀自伤,就是为了不落入薛勤之手,薛晟岂会不知?他若真有心将自己给了薛勤,白天的一幕又岂会发生?他分明可以不管她,却不仅管了,还主动帮她遮掩。他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要瞧她心意是么?   她自然会乖巧配合,不然这戏如何唱下去?   薛晟笑了声,抬抬手,道:“你坐,别急。”   瞧她忐忑不安地坐回去,他撑起身子,指头交握在桌前,侧过头来,认真地打量着她,“三爷与我都是这伯府里的主子,三爷怜香惜玉,对你有意,而我……很明显,哪个更对你有利。不若你来告诉我,你的打算如何。”   他看过来的目光温暖和煦,像春光映湖淼淼熠熠,可她半点不敢轻忽,走到如今,每一步靠的都是小心算计,精心布局。   她眸光曳曳映着烛火,似乎凄凉又有些困惑,“奴婢的身契在五奶奶手里,奴婢……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林太太房里服侍的人,五爷,奴婢没想过离开竹雪馆,也没想过叫您为难。”   今晚的一幕幕快速在脑海中流走,她抬起眼,倾身上前,两手虚虚搭在他膝头,“奴婢不想做第二个景儿姐姐……爷,奴婢没奢求过富贵享乐,只想好好活着,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活着……您别赶奴婢走,奴婢也不会烦扰您,奴婢帮您瞒住五奶奶,您、您也帮一帮奴婢,行么?”   薛晟眸中温和的光点一霎散了,取而代之是素来幽冷的沉寂。他在她眼底,一瞬从温存的假象里回归他淡漠的本真。   烛灯忽闪两下,屋中落入一片漆黑。   暗影里,男人缓缓开了口。   “东边暖阁有被褥,自己生盆火。”   顾倾垂下眼,全身的紧张戒备随着这一语而消弭。   她长长舒了口气。   今日这关,到底安然过了。   作者有话说:   狗男人也不是什么纯情简单的人。他是有他自私冷漠一面的,不过他对女主始终有一点心软。女主用薛三来刺激他,他暂时还没有发觉自己莫名的占有欲。 第17章   天还未亮。   冬日的晨阳总是迟懒。翳翳的雾笼罩着伯府前院一排排翠瓦朱阁。   雁歌打着哈欠走进凤隐阁前厅,一手端着软巾胰子,一手提着盛清水的木桶。   他身后快步跟来一个仆役,瞧服色是前院的粗使。   雁歌“哎”了两声,担心吵嚷闹醒主子,刻意压低了嗓音,“你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   仆役堆笑奉上手里拎着的炭炉,“对不住,今儿早上管炭火的小子闹肚子,怕爷晨醒穿衣裳冷着,我赶紧替他送了新炭来。”   雁歌这才不追究,扬扬下巴道:“东西放着,你赶紧出去,凤隐阁不比旁处,再不要进来。”   那仆役连连躬身,赔着笑脸退出去。   步声传来的时候,顾倾已醒多时。她起身探一眼窗外,见院里立着个灰扑扑的人影,似乎瞧见了她,立时快步溜出院子。   雁歌拐进薛晟的宴息处,见屏后背身立着颀长的人影,穿着单薄的软绸里衣,手握剑柄随意挥挽了几下。   雁歌唤声“爷”,把水桶提到另一侧的净室。屋里清早就窗扇大敞,那炭火几乎已熄了,他走进来没感受到半点热气。   薛晟却面无表情褪了里衣,沉步走到他身边,将软巾投入淬着冰碴儿的水里。   雁歌只想象那般冰寒,就忍不住龇牙生惧,“爷,这种天气,井都结冰了,您还用凉的冲身,可不怕……”   话未完,薛晟已将冒着凉气的软巾搭在坚实的脊背上,在水盆中浣了面,又舀一瓢冰凉的冷水冲在肩背上头。   他侧过脸来,鬓上滴着水珠问雁歌,“怎么?”   雁歌摆摆手,挤出个笑退开一步,“没、没事儿。”   他下意识瞥了眼外头铺叠整齐的床帐。   昨晚眼瞧着顾倾姑娘进来,屋里没一会就吹了灯,顾倾又整晚没离去,他心里还琢磨,未必爷终于开窍,肯怜香惜玉了?   这般一瞧,竟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猜不准薛晟到底是为什么由头这般苦熬,换做是他,顾倾那样的出众颜色主动送上门,是绝不可能不出手的。   视线不免去瞧薛晟腰下,他也撞见过不少五爷晨起的模样,不像有什么病症。   想不通,也不敢多说什么,在薛晟目光扫过来前,乖觉地退到净房外头立着。   片刻,屋外传来女孩柔细的嗓音,“爷可起了么?”   雁歌瞥了眼薛晟,见他整衣正冠,已然穿戴停当,便笑着去掀帘子,“爷起了,姑娘有事?”   顾倾还穿着昨天那身衣裳,头发一丝不乱,鬓角略有点潮,应是才洗漱过,脸上匀的妆净了,美貌却半点不减,她叠手一福身,轻道:“我来给爷请个安,预备回内园去了。”   雁歌回身瞧薛晟,等他示下,偏生那人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个表情也吝啬赐予。   雁歌堆笑道:“爷正着装,姑娘有差事尽可自便。”   顾倾立在落地罩前行了礼,这便告辞去了。   雁歌望她袅娜纤细的背影,不免感慨五爷不识珠玉。   此时竹雪馆里,林氏还卧在帐子里,天气阴冷,赖在被子里就不想挪地方。薛家的晨省多半在卯时,早一点晚一点都不打紧,薛老太太是个慈爱和气的长辈。她又不必服侍去上早朝的男人穿衣洗漱,偌大个竹雪馆里,上下都是她的人,做出勤力的样子又给谁瞧。   婆子立在帘子外头回话,“老奴当家的壮胆闯进去瞧了,爷独个儿歇在房里头,那丫头被打发在东暖阁。瞧模样是什么事都没有,不过也不敢保,兴许只是爷不耐烦身边有人挤着。奶奶也知道,凤隐阁不比别处,实实在在寻不着能探口风的人。”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扫院丫头的声音,“顾姐姐回来啦?”   林氏摆摆手,命那婆子去了。   顾倾在院中与婆子打了个照面,婆子目光落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   顾倾颔首与她擦身而过,屋里传来林氏的说话声,“顾倾进来。”   房内没有点灯,这会子还是朦朦一片昏暗,林氏靠坐在帐子里,偎着枕头端茶慢条斯理的饮着。   顾倾上前行礼,林氏不叫起,她便保持着伏低的姿势。   上首一言不发,等她自己乖乖把昨晚的情形说明。   “奴婢进去后,五爷很生气,见着汤水便更气了,反手全泼在地上。五爷叫奴婢滚出去,说自个儿房里不需要人服侍,还要找奶奶来理论,奴婢说内院都落钥了,求了许久,五爷还是不高兴。后来爷转身进了屋,奴婢不敢跟着,在案前跪了半宿,后半夜熬不住,才在东暖阁稍歇了片刻……”   见林氏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也不知信是不信,顾倾卷起裙子,掀上裤脚,给她瞧淤青的双膝。   林氏笑了声,朝她招手,“你过来。”   顾倾上前,林氏拈指重重的戳在她额角,“没用的东西!”   顾倾忍着一汪泪,不敢哭,又委屈,抬眼望着林氏小声道,“奶奶,奴婢不济,能不能不叫奴婢再去五爷房里?”   林氏立着双眉,斥道:“连你也不把我这个奶奶放在眼里是么?”   “奴婢不敢……”顾倾还待再说,林氏挥手打断了她,“出去!”   顾倾抿住唇,颤颤起身,挪着步子去了。   林氏靠在枕上,顺着顾倾描述的情境,想象薛晟当时无处发泄的恼怒,想象顾倾委屈不已却又不得不尽力讨好男人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心情格外的愉悦。   转眼到了月末,林家来帖子,说林俊房里的姨娘生产,要办一场简便的洗三礼。因是庶出闺女,没有大张旗鼓的邀请宾客,只家里人关起门来贺一贺。   林氏独自回了娘家。   顾倾随她去给林太太请安,屋中围坐了不少女眷,见林氏进来,年小的都乖觉地站起身恭迎,林二姑奶奶靠坐在林太太身边,见着众人逢迎林氏的样子,不免翻了个白眼。   “二姐也来啦。”林氏与她打招呼,含笑坐在她下首端起茶来,“听说前儿二姐夫跟人在戏楼子里耍,给亲家老爷拎着耳朵带出来了?外头可传遍了,说亲家老爷不愧是右春坊大学士,当堂教子,世家风骨,值得敬佩。”   林二姑奶奶登时恼了,“你浑说些什么!”   林太太咳了一声,搁下手里的茶斥道:“见面就拌嘴,还当自己是小孩子?”   二人不吭声了,林氏便抬手命小辈们都散去。   房里静下来,林氏就知道母亲这是有话问自己。   便听林太太道:“听说你选了顾倾那丫头,可还听话中用?”   林氏脸色垮下来,“娘怎么就只关心这些,回到家来,茶都还没喝一盏,大哥新生的孩儿都没抱给我看。”   林太太冷笑一声,“你倒还有闲心去瞧别人的孩子?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歌女诞下的赔钱货,很稀罕么?”   林二姑奶奶笑道:“娘您别这么说,这不寒碜三妹妹么,咱们娇娇儿可是成婚五年肚子都没过动静呢,歌女生的再贱,人家也有人家的本事嘛。”   林娇气的脸都歪了,正欲回呛几句,又给林太太斥断,“一个两个都没甚用,倒有功夫在这闲闹口舌!”   扬声朝外令道:“去,把那个叫顾倾的喊进来!”   **   顾倾拂开帘幕走入,规规矩矩立在炕前行礼。   晴好的阳光下,少女面容润泽,秀美端庄。只是身量太纤细,看起来有点弱不经风。林太太蹙了蹙眉,开口道:“你与五爷,可行过房了?”   这话说得直白粗鄙,丝毫不顾人脸面,就这么明晃晃地当众问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前面字数写超了,所以这几章都稍微短小了些,周四以后就会是正常篇幅了。 第18章   顾倾面红如血,低低垂下头去。   来时路上林氏交代要她哄着林太太高兴,可万万想不到,劈头盖脸就是这样的问题。   “娘,您问的这是什么?”林氏接过话头,怕顾倾说漏了嘴,“人都送到五爷房里去了,整晚没出来,您说有没有?您那些耳目没告诉您知道么?”林氏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明显并不准备给林太太知晓。   林太太轻哼,“这有什么?若是她连问一嘴都受不住,手段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上下打量顾倾,虽脸蛋漂亮出挑,想到是要替自家闺女固宠的,眼光便又高起来,觉哪哪都不如意,“黄毛丫头似的,也能给五爷生养?我瞧不合适,回头还是把忍冬胡萍也开了脸,全靠这丫头一人,只怕不济。”   林氏恼道:“您不如把林家没配人的丫头都塞五爷房里去!您当他是什么人,随便什么样的女人都行?”   林太太自然也知薛晟眼光奇又洁身自好,她这般说,也不过是心急如焚,病急乱投医罢了。   林太太挥手命顾倾出去,仰靠在枕头上,“这丫头信得过?当年她姐姐的事——”   林氏垂眼饮茶,眼皮都懒得掀起,“那时候她才几岁,知道些什么?前些日子我探过口风,您只管放心,那丫头什么都不知道。”   林太太耷下眉眼,长叹一声:“若非你蠢笨无用,何须我到这个年纪还为这些琐事烦急?”   林二姑奶奶接口道:“依着我瞧,母亲也别为撑面子失了里子,如今三妹妹和三妹夫的事紧要,丫头再如何忠心听话,总不如自家姊妹齐心,不若,就按堂婶提的法子试试,人家闺女都不介意顶了丫头的名,咱们又介意些什么?安排得隐秘些,只要薛家不张扬开,谁又能知道?”   林氏听得一头雾水,直觉自家二姐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蹙眉问道:“什么丫头闺女,哪里又来了个出主意的堂婶?”她房里的私密事,到底还要拉着多少人掺和进来!   林二姑奶奶修长的眉头舒展开,抬手拨了拨鬓边滴溜的垂珠,含笑说:“前日咱们远房的堂亲来认了门,祖父那辈的弟兄有个庶出孙女儿,因着未婚夫婿早丧,耽搁了亲事,求到娘这里,说哪怕给高门做个良妾也甘愿。那姑娘我瞧了,生的真是明艳动人,连我都有几分怜惜,更别提他们男人了。”   单闻话音便知,打得又是薛晟的主意。林氏垮下脸来,恼道:“娘上回还说,姐妹同嫁那是破落户不要脸面的下作手段,咱们林家如今也跟着不要脸了?父亲哥哥的前途名声不紧要了?”顾倾她可随意拿捏,若是族中的姐妹进门,却不是可随意搓磨的了。自家亲眷,也不能起个卖身契来,从前又是没甚交情的,不知根底,哪知对方到底藏着什么私心。   林太太冷笑:“若你聪慧能干,何用出此下策?那闺女不过是个旁支的庶出,已经说好,先用丫头的名头顶着,若是真有福气能怀上五爷的子嗣,再言明了身份提上来不迟。到底是高门出身,从小琴棋书画样样教导,便是落魄了,也有那风致底蕴在,五爷一向心高,寻常丫头怎和她比?今儿只是随口与你一提,至于要不要走这步棋,我尚在考虑,这些日子断不可轻忽,我听说,上头的旨意就要下来了,等女婿一跃成了新贵红人,还不知多少人上赶着给他生孩子,届时再想法子,可就迟了。”   **   林太太正院西庑房,顾倾揣着小包袱走进去。   茶水炉前一个老妇,身躯佝偻得厉害,走上几步就要停下来咳嗽几声。   顾倾喊声“干娘”,老妇抬起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瞥了眼她,认出人来,也并未露出什么欣喜的表情。   顾倾不以为意,走上前亲热地挽住她手臂,将她弯腰欲拾的炭炉提起来,走到茶水炉前,用黄铜夹子填新炭进去。   忙完这些,才回身又把老妇搀扶到一旁小杌子上坐下,蹲身在她面前,将小包袱里头的东西拿给她瞧。   “干娘,这是我这几个月的月银,几乎没有动过。这是我给您做的夹棉鞋,底子比寻常鞋子厚实,穿着暖和。还有薛家老祖宗赏的一块料子,没舍得裁,给干娘拿来做衣裳穿……干娘,您这些日子身子骨还好?倾儿惦记您,只是困在伯府不自在,没法时时来探看。”   老妇瞥一眼那些东西,面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这些个花花绿绿有什么用?我只问你,林家这一干禽兽,什么时候死?”   她声音粗粝刺耳,像喉咙里吞了把生炭。顾倾回身看眼外头,见四下无人才稍放下心来,抬眸不赞成地道:“干娘,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慎言。”   老妇冷哼一声,把膝头摆着的包袱扔在地上。   “当初是我眼瞎心盲,错救了你这么个贪图富贵的白眼狼,你走!”   顾倾无奈将东西拾起放在一边,她出来一趟不容易,不愿为争口舌而耽搁机会。   她抚了抚老妇的双膝,“干娘听我说,凭你我之力,想弄垮林家谈何容易?自然大可一把鹤顶红洒在水里,可杀伤人命自己也要逃不脱,咱们苟活到今日,难道是为着陪他们一起去死么?”   她耐心地低声哄劝,“顾倾自是命贱,可干娘不能死,二弟幼文还要干娘照料。干娘听我说,适才在窗下,偶然听得屋里说起一位旁支小姐,似乎对薛家也有意,干娘可见过其人?”   老妇还是一副冷漠不悦的样子,倒也勉强答了问话,“林春瑶?是个美人儿,擅音律,说是未婚夫过身耽误婚事,实则是奇货可居,前两年齐国公下江南,此女行辕献曲,得过齐国公一句夸赞,便悔了婚约,一心要等齐国公接她回京。耽搁了两年,只得来齐国公病逝的消息,眼见攀高枝无望,大了年纪,父兄又得罪了南边的大官,走投无路,只得舍脸进京,求林家谋婚。”   老妇随意三言两句,未有半句废话,句句都是寻常人难以打听到的秘闻。   她常年屈于林太太的院子里,躬身耷背少言少语,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六年前顾倾就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的厉害。   “京里现如今都传,上头那位要留薛家五爷重用,林春瑶自然心动。坏了名声毁了家业,总不过只能当个玩意儿,与其嫁个年迈国公老侯爷之流,还不如委身薛家五爷这等年轻俊俏的小郎。”   老妇浑浊的双眼一翻,紧紧盯住顾倾,“瞧你身段行止,尚还没跟薛五爷同床?”   顾倾垂眸一叹,没接这问话,握住老妇人的手轻柔按摩,“干娘,您助一助我,我要林春瑶与薛晟见个面,而又刚巧被林娇撞见。”   “您放心,薛晟那边的行踪,我会叫人递消息给您,林家这边的安排,就全仰赖干娘您了。” 第19章   顾倾难得寻个空档来找她说话,上院人来人往总没清净时候。她说完要交代的要事,又把小包袱郑重塞在老妇手里,“干娘,顾倾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来瞧您。”   她双膝叩地,认真一拜,“干娘您多保重。”   老妇没有言语,目光幽幽望着她转身。   才从庑房出来,就见一个盛装小姐被奴婢簇拥着跨进门来,烟青色团花褙子,茜红织金马面裙,头上莲花坠金冠,招摇而过,富丽明艳。乍一看以为是哪个公侯伯府的千金,只是神色带着些拘谨,身边服侍的人穿着并不体面。   林家这一脉堂亲,大抵当真走投无路,只得将余下的全部家底招待在自家闺女身上,只图能用她这份出众美貌,攀上个京都贵勋。   林春瑶在门前与迎出来的婆子招呼,“听说三姐姐来了,我特来请安问候,妈妈您受累,请代为通传一声。”   那婆子笑的温和,“瑶姑娘言重了,太太早发下话来,您来了不必通传,直接进去就是,姑娘也不必太拘谨了。”   “这怎么好?”姑娘笑得有些腼腆,回身招呼落后一步的小丫头,“把我今儿调的杏仁糊给妈妈尝尝。”转过身来笑着道,“天寒地冻的,妈妈当值辛苦,喝一碗热的,也好好暖暖身子。”   婆子一脸温笑,显是很受用这位堂小姐的示好。林春瑶扶了扶头上的冠簪,含笑步进厅堂。   屋里很快就传出林太太的笑声,顾倾立在门檐下,嘴角轻弯。   这位堂小姐上进心十足,怕是林氏心里要不安定了。   **   内院落了钥,今晚风疾,吹起残雪拍拂着菱花窗格。   林氏刚刚沐浴罢,穿身嫣红色的寝袍坐在妆台前梳发。铜镜昏黄的晕光映照她依旧年轻的面庞。堪堪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不知为何,竟生出几许苍凉憔悴的无力之感,仿佛鬓边明日就会生出霜白碎发,催着她弯腰低眉,向岁月臣服。   许是今儿见了林春瑶太年轻明艳的模样吧。   人总是这样,一旦有了危机感,就会不由自主地拿对方与自己比照起来。   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的身份,林氏嫡女,薛晟发妻。   可这两样如今也是摇摇欲坠,站不稳脚跟。身为嫡女她尚不及林春瑶这个旁支远亲受母亲疼爱,只要能给她兄长林俊带来助益,母亲甚至不会在意薛晟的妻子是她还是林春瑶。   而身为薛晟的妻子,她和透明人又有什么区别?现如今要靠着别的女人为自己去笼络丈夫的心,还有比她活得更可悲的么?   垂眸轻叹,逼回快要溢出眼眶的水意,再抬起眼来,去瞧身后为她细心挽发的侍婢。   “顾倾你说,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林氏托着腮,其实她更想问的是,顾倾你到底是怎么勾搭上薛勤的呢?   顾倾默了默,似乎在认真思索。   林氏难得耐心,一瞬不瞬望着镜子等她回答。   “男人喜欢女人漂亮,温顺,又有那么点特别。”她没有思考太久,张口笃定地说,“模样漂亮自是头一条,有了眼缘,才会愿意亲近了解。而了解下去,又不希望这个人太无趣太千篇一律。换句话说,可能就是老话里说的‘图个新鲜知趣’。”   顾倾说完,对着镜子不安地弯了弯身,“奴婢闲聊时听人家说的,奴婢自个儿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氏却陷入了沉默。   在闺中时,母亲就总骂她一根筋通到底,死都改不掉一身坏脾气。她嫁来薛家,其实已经收敛很多,在婆婆、太婆婆和妯娌们跟前,从来没露出过乖张狂悖的样子。她一直装得小心翼翼。   可对上薛晟,她就很难压抑住脾气。她见他冷淡疏离,就越发想激怒他惹他生气。   她把自己最坏的一面,都原原本本地展示给他瞧。   可她对他是用了心的。她用自己整个少女时代的热情去爱恋他,用满腔的真诚去贴近他,用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讨好过他。他却一概不理,视她如空气。   那种你明明站在他眼前,却被他刻意忽视的心情,实在太痛楚了。   她伤害薛晟,何尝不是伤害她自己。   抹干湿润的发尾,顾倾搀扶林氏去帐中休息。   取下金钩,纱帐垂落,隔着薄透的帘幕,林氏侧过脸来,若叹若呓般说:“顾倾,往后这段时日,不必来上值了。”   顾倾拨帘的手一顿,听林氏幽幽地道:“你想个办法,尽快要五爷接受你。”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顾倾,哪怕把他灌醉,哪怕以命相挟,你把身子给他,要他离不开你。”   顾倾启唇,“可是……”   林氏摆摆手,阖上眼睛,“没有可是,你若做不到,我就把你送给守门的老杜做二房。是五爷还是老杜,你自己看着办。我累了,出去!”   水晶帘摇摇荡荡,颗颗反射着莹光。顾倾从抱厦走出来,迎着呼号狂啸的风,弯了弯唇角。   一切比她预想的更容易。   恋爱中的人一慌神,就容易作出糊涂的抉择。   林氏不过受了丁点刺激,就如此六神无主。若是亲眼见着薛晟和林春瑶站在一处说话,她会不会发狂呢?   **   三日后,京中众人议论已久的那道旨意终于在林家的翘首企盼中落锤定音。   一批官员调动,薛晟的名字在其间。受册刑部侍郎,兼任直隶提刑按察司副司使,掌刑名按劾、律令徒隶之事。   如一石激千浪,不仅林家惊喜如狂,就连见惯风浪的薛家老太太亦确认了几遍那官衔品级,犹不敢笃信。   薛晟却很平静。   推却了诸多朝中同僚的宴请,躲掉了不少权贵势力的拉拢刺探,他一脸波澜不惊地照常回府,陪母亲薛大夫人用过晚餐,踏着夜雾信步走在冬日静谧的庭院里。   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受如此泼天圣眷,难道他当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假人么?   只是他素来警戒自己不能张扬,不可招摇,不得忘形。他永远记得兄长的死,记得前二十几年薛家如何韬光养晦。他用五年孤苦的江州岁月换来薛家重新开始的机会,他有抱负,也有梦想。如今他可以留在京中,一展身手,一尝夙愿。   细雪纷飞,雪粒子一颗颗落在眉头睫上,吹卷在一丝不乱的月白交领之中。   漫步走回凤隐阁,雁歌远远迎上来,替他扫落大氅上的落雪,小声说:“顾姑娘来了。”   薛晟没说话,解下氅衣跨步而入。   掀开帘幕,熟悉的淡香伴着熏人的暖意扑鼻而来。   常年清冷的凤隐阁中,灯色昏黄,少女穿着家常旧赏,侧卧在榻旁的春凳上,正蹙眉捧着一卷书瞧。   帘拢的细响惊扰了她,颦起的蛾眉轻挑,在认出来人的一刻面上不由自主带了几分腼腆,忙小心跳下来规矩立好,颤声喊了句“五爷”。   薛晟点点头,走去她对面的书案。空气中泛着甜腻的果子香,视线扫过去,食盒旁已摆开了四样点心,两样小菜。   榻边泥炉上煮着瓷坛。   薛晟有些讶异,看向对面坐立不安的侍婢,“你还备了酒?”   姑娘脸色红了些,低垂头,“是奶奶命备下……”   自然是为了撮合他们俩,大抵盼着酒能乱心……薛晟哧了声,把带回来的公文塞进暗屉里,起身自去次间洗漱。   大抵有了上回的约定,小姑娘在他这里自在了不少。他更衣出来时,见她又趴回了那张春凳,瞧书瞧得认真仔细。   薛晟轻步凑前,朝书页上瞟了眼。——隋唐群英列传。   是本上不得台面的白话野史。   断断不是他书房里会出现的东西。   薛晟在她身侧榻上坐下来,半倚在软垫上,“哪儿来的?”   顾倾读兴被扰了个干净,合上书,垂目敛眉站在一边儿,“跟雀羽小哥借的。”   又解释,“怕扰了爷的清净,自个儿寻些事也好打发……”   林氏派她来,自然晚上是不准回内院的。要耽搁在他这里,也需些东西消磨时间,最紧要的是,——总不能四目相对干熬着,岂不更尴尬么?   薛晟难得笑了下,拾起她那本书随手翻了翻,“雀羽不是个好东西。”   他把书合上,信手塞在垫褥下面,“这书邪得很,不适合大闺女瞧。”   顾倾睁大了眼睛,质疑,“哪有?”   薛晟不吭声,指着面前案上的泥炉岔开话题,“是玉蛾醇?”   看得出,他今晚心情很好,好到不仅对她和颜悦色,甚至问起了面前这坛酒。   幽淡的暗香在身周流转,顾倾轻移身躯,单膝搭在榻沿,挽起袖子提起酒樽。   “爷,何不饮一盏?”   “奴婢贺您升迁之喜。”   “恭喜爷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今天改了下以前的一个预收《帝女》的文案,修了一下女主设定,最近好爱坏女人哦。又美艳又狠心的大美人。   文案:   璋和十九年,帝五女承安出降权臣李琰。   赐婚旨意下来后,二人相约宫外,说好各自将婚前的桃花债处理干净,努力做对模范夫妻。   大婚当晚,李琰与人彻夜议事。承安漫不经心,转眼就传了永宁侯世子祝珩入府。   翌日,李琰踏着晨曦走入公主府昭月殿,拨开垂帷,入目是一双男子的云纹官靴。   李琰凤眸轻挑,却是笑了。   ——五公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有趣。   ————   璋和二十年,帝薨。承安身披重孝,身后躲着十三岁的皇太孙。   暴雨冲刷皇极殿前汉白玉长阶,承安抽剑出鞘,怒目瞪着眼前的人,“李琰,你敢!”   李琰轻笑,雨水无法扭曲他俊如冷玉般的脸。甲胄在身,步步近前,走到这一步,他自然敢。   承安恣意张扬的面孔第一次出现哀伤神色,她回腕挥剑,横刃在自己颈中,“若欲弑君,就先从本宫尸身上踏过去。”   李琰眼底的笑,在剑刃破开承安雪肤的一瞬,化成前所未有的惊恐。   爱她明眸皓齿恣意飞扬的模样。   他暗自发过誓,要护她一世张扬无忧。   只要她想要的,他又何曾说过不字?   食用指南(有雷必看)   1、男女主双非处,各有一些烂桃花。一些,不是一个。先婚后爱梗,男主先动心。   2、没什么克制隐忍,两人都是自私自利享乐主义。   3、男主奸臣,乱臣贼子,不是好人,可能会有大量宫中剧情。女主恣意跋扈,不懂啥是贤惠温柔。 第20章   素衣窄袖,云鬓皓腕,灯下美人眼波如水,盈盈一片温柔。   香气愈发浓洌,清冷而甘醇,像淬了寒冰的美酒,别有一番滋味。   他抬眸凝望她,没有回避她眼底的波光,唇轻启,按住酒樽问出长久以来的困惑,“你用的是什么香?”   从未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嗅到过同样的味道。仿佛烙刻了她的印迹,是独属于她一人的隐秘。   “这个么?”她扬扬眉,执樽的手腕轻抬,凑近他高挺的鼻尖,“我给它取名字,叫‘袖中雪’。”   时常洗濯的衣料异常柔软,淡青色绣着小朵玉兰花的袖角中透出一抹霜白的中衣绣缘,再内便是洁净如玉的手腕。常年劳苦,她那双手生得惨不忍睹,腕上肌肤却滑腻如膏脂,上回也是在这间静室中,他曾按住她手腕为她换药……   身为婢女,不可随意用香料,若是主子不喜,或觉着妖调不规矩,下场都不会好。极淡极淡的香气,也只敢抹在衣裳覆住的手腕里。   可若称作是袖中雪,这香还差了些许意思,倒是那截润白的腕子,可如此作名……   灯影杳杳,孤男寡女暗室独对,又岂生不出几许浑浊的绮丽来。   可不等他露出厌恶亲近的表情,她就已经倏然挪开身子,退出老远,隔着矮案斟了一盏冒着热气的醇酒,“都是不值钱的香料,自己调着玩的,五爷见笑了。”   他再瞧她眸色,干净澄澈如旧,动作端庄持正,不带半点妖媚之色。   仿佛方才一瞬掠过心头的异样感,只是他错会的误解。   她将酒樽推到他身前,见他平静注视着樽内的酒液,似乎并不准备承情赏脸。   她坐直了些,有些遗憾地抿了抿嘴。   薛晟靠坐在榻围上,十分轻易便能猜出她的心意,他挽袖轻点着膝头,淡声道:“你欲饮一樽?”   她面上立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来,声音也不由放大了些,“可以吗?”   原来倒也不是要为他庆贺,是姑娘自己的酒瘾犯了,他喝与不喝,于她不打紧的。   玉蛾醇味甘,入口清爽,回味醇厚,酒气飘香,本是佳酿。只是后劲极大,便是九尺莽汉,饮上半壶,也难免醉至昏昏。林氏准备的东西自然从来都不简单,鹿血羹、参茸汤,玉蛾醇,样样心思昭然。   薛晟不动声色,膝头扣着的指尖轻跃,弯唇道:“你可自便,不必拘谨。”   她穿得单薄,屋里虽生了火盆,也仍难驱净寒意,又坐在窗前的榻上,冷风不时透过窗格细缝渗进来,冷得人手脚都难以伸展。   他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此等候着了,饮一樽酒,驱驱寒,应当也不打紧……薛晟见她小心凑近酒樽,十指交握住樽身,酒至唇边似乎想到什么,望了他一眼,而后作出敬酒的样子,“奴婢贺五爷升迁之喜。”   朱唇薄而柔嫩,微启,露出珍珠般白洁的细齿,也只是一瞬,……酒樽抵住下唇,扬起精巧可爱的下巴,微微一声咕哝……   一滴未能入口的酒液顺着下巴一路滑至修长柔滑的颈,延伸过优美的线条,落进洁白中衣的交领里。   薛晟别过眼,面色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内里一霎涌起的热浪陌生而难言。这怪异的感受他还来不及细细思索,很快又归于一片平静无波。   顾倾只饮一樽,见好就收,她还记着自己为奴的本分,轻手轻脚收了自己那只酒樽,知道他必不会饮食林氏送来的东西,动作麻利地将食盒收捡好,摆在落地罩外头。   回转身来,却见薛晟没有动。   他还靠在适才与她说话的榻上,手里多了卷书,正是适才被他收起来的那本据说有些邪性的野史。   顾倾没有凑过去扰他,即便书被夺走,也仍有许多法子打发自己无聊的时光。   她走去屋外烧了一壶水,托腮坐在小炉边上,瞧火苗一息一息地蹿上又回落。   薛晟目光留在书页上那行颇粗鄙的描写上。   “帝有疾,太子熙入宫探之。窥夫人华氏性温而形媚,诱至东亭……”   那抹奇异的,莫名的燥意含在舌尖,带来丝丝缕缕的不适之感。他端起面前的盏饮了一口水液,入口甘温,原是那樽玉蛾醇。   薛晟闭了闭眼,起身掀开窗,将手里的书卷扔了出去。   冷风涌入,周身不宁的气息安定下来。他转身走回书案前,将屉中帛卷抽出慢慢看了起来。   不记得看了多久的大燕刑典,夜色深沉,瞧一眼更漏,已是子时一刻。敞开的窗吹熄了炭盆,他素来习惯阴冷的天气,倒不觉冰寒。   腰背微酸,索性合书起身行走。   若不是在落地罩前隔帘瞧见那个纤细的背影,他几乎忘了这片空间内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她伏在炉旁的桌案上,平静地一动不动。   缓步走过去,绕到侧边,把快要烧干的铜壶从炉火上取下来。   直身的瞬间,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羽睫上。   像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睡相很好。呼吸绵和均匀,娇小的朱唇抿着,歪头枕在手臂上,挺翘的小鼻尖十分惹人怜爱。   秀眉微微蹙着,巴掌大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连睡梦中都是一脸谨慎的模样。   ——如果她的面容,不是那样酡红的颜色……   玉蛾醇名不虚传,半壶撂倒壮汉,一樽足够她这样纤细柔弱的美人沉睡几个时辰。   便是此时有人在她面前拨开她的长发,偷吻她的唇,甚至拂开她的衣裙,她都不会醒转。明日一早,也什么都不会忆起……   炉中木炭发出一声响,火花轻微的爆裂。薛晟素来清冷的眸子蒙上一重少见的柔软。   她还很年轻,十七岁的小姑娘,原也该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细心呵宠,穿红着绿花团锦簇的待嫁闺中。抑或这个年纪刚刚出嫁,配与珍视她喜爱她的良人,夫妻恩爱蜜里调油过他们的神仙日子……   独独不该,卷进他死水一般的婚姻,做了他与林娇的牺牲品。没尊严的主动求进来,明明恐惧的要命也只能舍下女孩家的脸面求他不要撵她离开。   他原该明白,她从来都没得选。   即便僵持到十年、二十年,只要一日他与林氏还是夫妻,只要一日她还是林氏的婢女。   她永远没得选。   薛晟默了片刻,转身走去里间。   阖起的睫毛轻颤,顾倾有些懊恼今晚一切似乎都不曾奏效。薛晟实在是心性太坚韧冷酷的男人,便是偶然的温和谈笑,也只是试探虚实的手段而已。也许她从一开始就错了,薛晟对她的几番纵容根本与对象是不是她无关。也许他只是懒得与她这样轻贱的身份计较,也许……   蓦地,——一袭薄衾轻轻搭上她的肩背。   她瞬间僵住身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凝结。   他动作轻缓,将薄衾四角拉平,把她背脊手臂、裙子覆着的双腿,一一掩在下面。   他立在近旁,呼吸声很轻。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侧脸上的目光。   顾倾心如鼓噪,周身僵得不敢动弹。   她屏住呼吸,一息一息数着时间。   盼他快些离开,又盼他不要离开。   良久,他俯下身来,修长如玉的指头缓缓而落。   顾倾紧绷着,压抑着快要跃出胸腔的狂躁心跳。   他的指尖拨了下她鬓边垂挂的流苏。指腹若有似无地蹭到她泛粉的耳尖。   也只是……那么轻轻拨了一下。   在顾倾未曾平复的心跳中,他再次转身离开。   **   林家映月轩,原作姑娘们读书识字之所,如今里头住着堂小姐林春瑶。   来林家近半月,由于嘴甜貌美心善,她几乎夺得了所有人的喜欢。   林俊曾远望她婀娜的倩影扼腕。——只恨这姑娘也姓林,否则,何必嫁与旁人做小,他便为她争破头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晨光熹微,一名婆子弓着腰,负手走近映月轩后院小门。   早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等候在那,一见婆子,两眼弯起,堆着笑迎上前,“邓妈妈,您可来了。怎么说,梁叔可寻到门路了么?不瞒您说,您可是咱们现如今唯一的指望了,姑娘年岁摆在这,又眼见过年节了,实在耽误不起。”   婆子虾着腰,浑浊的眼睛也不瞧她,不苟言笑地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   妇人忙不迭打开纸条,见上头写着一串地名,用粗简的笔触标了几个方向,看起来像张坊市图。   妇人不解,“这云雁坊、安阳大街,不都是京都寻常的地名?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得空,叫咱们有幸去见一见?”   婆子开口,声音粗粝得像混了把粗砂,“三品朝廷大员,你当是无所事事走街串巷的浪荡子?”   妇人忙堆笑道:“不是不是,奴家自然也知道这位大人忙于公务,只是这……难道连个赴宴凑兴的场合也没有?总不能去大道上蹲守着,叫姑娘不要脸皮地硬凑上前。”   婆子依旧是没好气地样子,“会客帖子下在明儿,酉时前后大人必回府。衙署至伯府,必经这一条道,想赶在年节前会一会,除此外,再没别的方儿。若是瑶姑娘不乐意,觉着丢丑,也由着你们。消息我带来了,往后也不必再来寻我帮忙想辙。”   婆子负手就走,那妇人说了一箩筐好话也没能哄得她和颜悦色。妇人悻悻转过脸来,月洞门里闪出个年轻婢女,“吴妈妈,这老妖婆脾气果然古怪,难道咱们就只能求她?”   妇人摆了摆手,“你是不知她的身份,别瞧她如今怪模怪样,早几年也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人,她丈夫在外院做府里第三把手的管事,本事大得很。她那腰杆是给他丈夫醉酒失手推撞的,为着这事儿,她丈夫事事都容她。太太瞧在三管事脸上,对她一向也客气。只是到底模样上不得台面,才没留在身边使唤,她自个儿主动提出,只要赏个洗衣烧柴的差事就行。太太自然不能太苛待,就将看炉子填炭火的闲差赏了她。”   “她丈夫有能耐,外头手伸得长,找她打听消息,自然再合适不过。”   “最要紧啊,这人嘴紧,姑娘脸皮薄,这事儿当然得防备着人。可不好给太太知道的嘛。”   作者有话说:   薛晟的桃花要来了 第21章   今儿雪下得大,晨起阶下就已积了厚厚一层莹白。小丫头在院中扫洒,总没个扫净的时候,雪花一片一片打着旋儿,很快又将才见些青砖影的地面迷蒙住了。   清早老太太和大夫人就打发人各处传信,叫免了晨昏定省,一来天凉怕着了风寒,二来怕雪大路滑出了意外。薛家长辈素来都是宽仁慈爱,凡事肯为小辈们着想。   林氏裹着锦被靠坐在临窗炕上,小几上摆着才酿好的乳酪红枣糕,兑着新沏的龙井一块儿吃,别有风味。   足边置了只小炭炉,暖烘烘烤着人,白润的脸蛋烘得泛了几许嫩粉。觉着屋中气闷,甚至把小窗推开了一条缝来,让漫天好雪纷纷簌簌呈在眼前。   如果不是婆子这会儿掀帘进来,今儿本也算是闲适的好日子。   “奶奶,咱们的人回话来了。”   林氏未瞧她,拈着帕子抹掉嘴角沾上的点心碎屑。   婆子便自顾道:“那小蹄子终是按耐不住,开始暗地里活动起来。前些阵子还只是卖弄手艺笼络各院上下的人心,如今使起银子,偷偷打听着五爷跟奶奶的私事儿。”   林氏“哼”了声,长指甲扣在碟子中的点心上头,硬生生将梅花形的点心摁成了泥粉。   婆子续道:“今儿刚吃过中饭,映月轩里就捣饬起来了,又是沐浴又是熏香,又是翻箱倒柜找衣裳首饰,这会儿人出了门儿,咱们的人跟着去了,——倒也奇,哪哪好玩的去处都不逛,就只在云雁坊那一小片打转。”   林氏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云雁坊?这小狐狸精是要布什么局,挖什么道儿?大冷天儿长街上头转悠,可真有闲情。”   正说到这儿,胡萍从外进了来,连声道:“奶奶,前门上来人,是咱们五爷邀的客,中有个外地来述职的岑大人,带了不少土产来,说要孝敬爷跟奶奶。雀羽打发小丫头进来,叫知会奶奶一声,看是不是备些回礼,忧心爷待会儿忙着商议公务,忘了这茬,还须得奶奶帮辅着才行。”   林氏倒有些意外,薛晟外头的事,从来不叫她插手,甚至都没向她透过半点风,难得这回竟还有需要她出面拟回礼单子的时候?   不过这对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她若能做好他的贤内助,还怕他心里不感激么?   林氏正要开口吩咐,那婆子忽然一拍巴掌,大呼:“是了!”   “奶奶,听萍姑娘这么说,岂不是五爷这会子就要回来?那小蹄子等在云雁坊,不会是……?”   听她这么一说,林氏也转过念来,她脸色骤变,一掌恨恨拍在案上,“怪不得,我说呢,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白天想晚上梦的,还不就是男人?”   **   风疾雪骤,纷乱的雪片裹挟在冷硬的风中,无情吹刮着人脸。   街上行人极少,以往繁华喧闹的大街沉静得仿佛寂夜,平素开门迎客的店铺一间间落了门锁,只有那几家大些的酒馆茶楼,还坚持敞门待客。天气恶劣,小二都不肯站出来迎门,龟缩在铺子里头,在柜台一角蹲着烤火。   林春瑶虽坐在轿子里,怀里捧着手炉,可也冻得浑身发僵。   为了更显身段,她刻意穿了套薄棉袄裙,鲜亮的茜红豆绿,原是林太太叫人为她裁的年节新衣。   斗篷滚了一圈兔毛镶边,风还是不留情地往身体里灌。   轿夫蹲在巷子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婆子说了不少好话,又去对面酒楼打了两碗水酒哄着他二人吃用,这才勉强说服他们再陪着等会。   已经守在这处等了近一个时辰,如果邓婆子给的消息没有错,薛晟的车马应该就快到了。   侍婢踮脚望着前头白茫茫一片的空荡街口,几番回转头来念叨,“会不会瞧雪落得太大,人不回来了?”   林春瑶心里也没底。她来京城半个月了,林太太给她选过两个人,她均想法子偷偷去瞧了,一个年纪太大,一个又家境不显。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早不期待能嫁给王孙公子做正室夫人了,可便是做小,也得那人的家世才貌,配得上她如此牺牲才行。   林太太和她娘私下的商议她私听到了,说是林娇孕嗣艰难,也有心想给薛五爷聘个生孩子的人。这薛五爷的名声她在江南就听说过,在圣上最头疼江州匪患的时候自请外放,用雷霆手段平复了侵扰江州百姓几十年的祸乱。   最紧要的是,他年轻。单瞧那些婢子们提起他时那副春心荡漾的模样,就知道此人一定风姿不凡。   配与旁人做小,少不得要被大妇拿捏搓磨。可若是配与薛五爷,大妇与她是同族姊妹,同气连枝,生下的孩子联结林薛两家血脉,还怕林娇不肯容人么?   不论从哪个方面,薛五爷都是眼前最好的人选。林太太不肯积极为她筹谋,她就自己来为自己拼一场。终身幸福与眼前的一时委屈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   正这般想着,前头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来了,来了!是嬷嬷提到过的,青帷碧顶马车,马头上两排红色流苏络子!”   林春瑶心脏狂跳,压抑着呼吸,放下手炉,抱起身边摆着的琵琶站起身,快速跨出了轿子。   婆子匆忙挥手,命巷子里蹲着的轿夫快些从小巷离开。   两人刚去,一匹矫壮的骏马便踏着稳健的步伐跃入眼帘。   小丫头被婆子推搡到路中间,挥舞着两手大呼:“官爷,官爷!救人呐官爷!”   马车在路中央稳稳扎住步子,雁歌抄手凑近车厢,禀道:“爷,有人拦车求助。路边停着辆小轿,似乎是几个奴仆护从着小姐。”   车内沉默了一息,雁歌又道:“看样子是轿子出了问题。”   一道低沉的嗓音透过帷帘传出来,“上前问问,如需人手,你先留下照应。”   雁歌点点头,吩咐那车夫,“老邹,你先送爷回去。”   眼见车夫扬鞭欲行,林家的婆子不由急了,与林春瑶打个眼色,上前拦住马车去路,大声道:“敢问,尊驾可是诚睿伯府的薛五爷?”   赶车人见来人竟是认得薛晟的,不由迟疑停下,雁歌揖手问道:“未曾请教是哪家亲眷?”   一个娇甜而软糯的女音便在此时穿过风雪柔柔传来,“车中……是薛姐夫吗?妾、妾姓林,父亲与林参议乃是同族兄弟。”   雁歌闻此,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若是旁的亲眷,只怕薛晟还肯多客气几分,既是林家族亲,倒拿不准薛晟会不会管了。   瞧林春瑶冻得浑身打颤,抱着琵琶立在雪里,勉强撑着衣衫单薄、柔弱无骨的身子,他瞧得倒有些不忍,可薛晟不言声,他可不敢随意妄动。   片刻,车帘掀开一角,从内露出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来,在石青色锦缎海水纹袖角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润若生辉。他低声道:“雁歌,你处理一下。”   吩咐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偏头靠近车窗,从车外瞧,就只见略露出的下巴一角。   听他用朗润醇厚的嗓音道:“林姑娘有何需要,可与我这小厮细说。”   风雪里,美人怀抱琵琶冻得嘴唇泛白,杏子般的眼睛微微泛红,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可那帘幕落下极速,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大雪侵扰着视线,依稀只见那下巴棱角分明,干净凌厉,唇瓣薄而润……   “薛姐夫……”她晃了下手里的琵琶,想说完自己那套求助的说辞,比如自己这柄颇有来头的琵琶坏了,不习惯用其他的俗品替代,甘愿冒着风雪出来寻手艺好的调弦师傅,岂料天雪路滑,摔伤了轿夫,此刻困顿在此,盼他略施援手,能送她回家……   可是,她话还没有说完,薛晟已经再次催促马车启程,她拦了两回,总不能再拦第三回 。   婆子已苦着脸要上前纠缠,要为她陈情去了,林春瑶定了定神,向婆子打了个眼色。   她换上温和亲切的笑,对马车方向行了礼,裹紧披风转头对雁歌道:“那就多谢薛姐夫,多谢小哥了。还未请教小哥姓名?”   雁歌笑了一下,美人如此有礼,自然对她极有好感,当下抱拳道:“小人雁歌,是爷的长随,姑娘这轿子……”   薛晟的马车就在他们的寒暄声中,踏着厚厚的雪层,穿破风影雪雾驶了开去。   **   林春瑶站在街角,扶着石墙摇摇欲坠。   今日机关算尽,使了那么多钱财出去,她如何算不到,薛晟竟然连面都未照,不曾瞧过她一眼。   这样冷傲孤高的性子,林娇是怎么夺取他的心的呢?没道理林娇可以,她却不行,到底是哪个环节错了,到底是哪里没有思虑到位?   亏她将自己打扮得这样俏丽多娇,他一眼没瞧,怎么可以一眼都没有瞧!!但凡见一见她的样貌,想必也不忍冷淡至此。   就在这时,街角急冲冲驶来一辆朱帷马车。四个婆子两个婢女另有数名随从侍卫护拥,浩浩荡荡一群人朝街角而来。   雁歌正与那婆子商量去寻人手抬轿,就听一道尖利的嗓音裹在凛冽的冷风中,直灌耳膜。   “林春瑶!”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这一嗓子犹如一根弦,瞬间将林春瑶失落的心脏紧吊了起来。   她转过脸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街巷对面来势汹汹的一众人。   今日事做的隐秘非常,又是这样大雪天气,街上连行人都没几个,林娇怎么会恰好出现在此?   她下意识瞟了眼身侧立着的婆子,那妇人早已面如死灰,微张着嘴,惊愕意外更胜于她。   “我还以为是婆子们瞧走了眼,心想这种天儿咱们瑶妹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怎会在大街上,没想到,竟还真是你啊。”朱帷锦绣的车驾,便在雪影掩映下,也是那样富丽夺目。林氏穿了件大红滚毛披风,头上勒着镶红宝的卧兔儿,探出车窗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近前。   马车踢踢踏踏停在几步开外处,林春瑶抿抿唇,强挤出个笑来走上去见礼,“娇儿姐姐,真是巧。没想到随意出来转转,竟遇着您了,咱们姊妹倆着实有缘。”   林氏歪倚在车窗上头,斜睨着姑娘冻得发白的脸和通红的指头,看这模样,真是在街上等了老久。依着她的性子,方才薛晟没走的时候,就要冲出来给这痴心妄想的贱人没脸。可婆子们都劝,若是当街闹起来,薛晟面上不好看,才升任的高位,多少眼睛盯着,若传了出去,林薛两家名声都要受牵连。   她强忍着满腔怒意,候在角落里等薛晟的车走远才出来,这会儿怒火已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说出的话更没半点客气,“可不是?确是巧了。”她冷笑,“要是我再晚一会子出来,可瞧不见适才瑶妹妹唱的那出好戏了。”   她扬扬下巴,不理会林春瑶的尴尬,对着雁歌令道:“爷今儿有客,你不在爷跟前伺候照应,倒有些闲工夫答对外人,还不走?”   雁歌听了二人几句对话,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见林氏肯递台阶,自然顺坡下驴借口告辞,“适才林姑娘遇急,求到爷跟前,爷听说是奶奶亲眷,便留下小人照应。此刻既是奶奶带着人到了,那小人这便跟爷回话去了。”   还不忘朝林春瑶拱拱手,“林姑娘,这儿有我们奶奶在,您大可安心了,小人告退。”   林春瑶原还准备了打赏的荷包,这会儿当着林氏面前,却不好送出去笼络人,只得再三道了谢,目送雁歌远去。   雁歌一走,林氏再无顾忌,她拍拍窗框,冷着脸道:“上来。”   林春瑶瞧瞧自己带着的零星几个从人,再瞧林氏出行这威风凛凛的做派,知道反抗无用,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只作姊妹情深,含笑谢过后便登上车。   帘子不等放下来,就听车里传来“啪”地一声脆响。   吴婆子惊得瞪大了眼,转脸去瞧林氏带来的那些丫鬟婆子,竟没一个人露出意外神色。   林春瑶再怎么不济,如今也是府上的客,林太太待她都还客气,怎么这林娇……   林春瑶此时手捂着左颊,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神情倨傲的林氏,“娇儿姐姐?”   她从小就生得貌美过人,又有才情,一向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家里风光的时候她不曾受过委屈,就算如今落魄了,他们也要集全家之力,给她最舒适无忧的生活。林太太对她客气慈爱,林家上下都对她赞不绝口。林娇她怎么敢,她怎么敢伸手就打她的脸?   马车辘辘驶动起来,车轮滚过积雪,发出沙沙的碎响。   林春瑶眼底含泪,吞下苦楚,满面无辜地道:“娇儿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瑶儿可以解释——”   林娇冷笑一声,倾身过来,一手揪住她衣裳后领,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误会?是我误会了你买通消息刺探我们夫妻间的事儿,还是误会了你当街勾引我丈夫的意图?”   林春瑶本还在用力挣扎,听见这一句,登时心里一顿,无尽的寒意淹没了她。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先是她隔墙听见下人们议论薛五爷的风采,又提到他如今的权势,接着说及林氏五年无子,薛家着急寻个房里人孕育子息。   然后才有她的心动,渴盼,焦急。几番试探,林太太总不肯给个实在答案,出了院子,又不经意听人说林太太甚至动过念头想把她送给一个老宦官,为林俊博个前程……   她这才等不及了,决定主动出击。   她做的很隐秘,知道她暗里动作的人,只有吴婆子和侍婢小娟,都是她从南边带过来的心腹,不可能走漏风声给林氏知情。   再就是今天跟着的一个小丫头。   ——可这丫头才十来岁年纪,怎么就懂得偷听这些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报给林氏?   她想不通,实在不懂为什么会事败。   如今林氏当面揭破了她的心思,她要如何做,才是对自己、对父兄最有利的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短暂的惊疑、困惑、羞耻过后,她立即决定抛却自尊向林氏投诚。   “娇儿姐姐!”咚地一声,柔软的双腿前屈,她跪在了林氏脚下,“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大伯母偶然提了一嘴的玩笑话当了真。”   “可是姐姐,咱们都是林家的闺女,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咱们原就是一家人。瑶儿不才,愿做姐姐您足下踮脚的石,愿当姐姐榻前叠被铺床的婢。瑶儿这条命早就决心给了家族,给了咱们林宅,给了姐姐您。只要姐姐想要的,瑶儿就是死,也愿为姐姐争取。”   这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分明。林氏如今最短的就是子嗣,她这是表忠心,愿将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都交给林氏养育。过门后不求争宠献媚,只愿跟林氏一条心。   若是亲姊妹说这话,也许林氏还肯信。半路凑上来打秋风的破落户,有什么资格跟她论姊妹一家人?   冷风吹刮着车帘,凉意汹涌地灌进车里。   林春瑶早就冻得半边身子都僵了,林氏又何尝不是周身冷意?   此时顾倾守在小火炉前,正有一搭没一搭跟雀羽说话。   上回跟雀羽借的那本书被薛晟弄破了,她好生过意不去,特地做了对棉抄手送过来,略表歉意。   她模样生得好,逢人又爱笑,平时在下人里头人缘就不错。薛晟身边的几个虽和她照面不多,对她也十分有好感,今儿坐在一块聊了一会儿,发现二人竟还是同乡,不免更觉着投缘。   庑房烧着热茶,两人就围坐在茶炉子边上说笑。担心有人进出不知情,特将那门帘也敞着,薛晟还没走进院子,就远远瞧见亲热说着话的二人。   雀羽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姑娘逗得满面霞飞,白皙的面颊透着嫩粉,随着那笑,肩膀轻颤,带动得头上米珠穿成的流苏阵阵乱摆,耳坠子也随着微晃。   ——成何体统。   雀羽才说完,一抬眼就见自家五爷面无表情站在院前。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悚,快速站起身迎上,“爷,您回了?几位大人都到了,此刻在厅里候着。”   薛晟颔首,边解大氅边朝里走。   有人在他身后接过他递来的氅袍,是对纤细苍白的小手。   他侧过头,冷脸瞟她一眼。   天还没黑,她来得倒早。   顾倾踮脚把氅袍抱在身上,边拍上头的雪沫子,边小声道:“听说爷今儿有客,奶奶叫我来帮帮忙。”   薛晟不置可否,他又不是请客开宴,不过约好谈些公事,探探地方上的情况,用得着内院特地拨人?再说,林娇如何知道他今日有客?平素这些事,他从不与内院交代。   他沉着眉眼不说话,脚步不停,长腿从容地朝里迈。   顾倾停步在阶前,等他走了进去,才转身又回到庑房炉边。   天儿真冷啊。前两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竹雪馆后院的天井里就着沁了冰碴儿的凉水浆洗衣裳,手上冻疮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总没个好的时候。如今这十指已经一年多没做粗重活,可也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大抵是一辈子不会好了。   不过总算熬过了那些苦日子。她发过誓,再也不会重回那样的生活。   她会连带姐姐那一份,舒服高兴的活着,恣意享受地活着。   雀羽端了新茶进去,出来跟顾倾聊刚才没说完的话题,“……别瞧爷这三五年涵养极佳,从前也曾有冒失莽撞的时候。那时候四爷养了只巴儿狗,胆子特别小,爷总说那狗可怜,不叫四爷把他拴着,结果就有一回府里宴客,那巴儿狗跑出来,就闹出了乱子……”   顾倾含笑听着,不时捧上雀羽几句,年轻男孩子最受不得漂亮女孩子的崇拜和夸赞,何况顾倾跟五爷的关系,——这不眼见就是将来的小奶奶?与她说些不相干的趣事,又有什么?   几位大人在厅中交谈了一个多时辰,人出来时,伯府内外都已点了灯。天色混沌昏暗,那鹅毛似的大雪还没停。阶前积了厚厚一层新雪,在屋檐底的风灯映照下,莹莹泛着晶光。   薛晟带着雀羽送客返回来,就见顾倾独自撑伞立在雪里。   他没瞧她,也不吭声。他朝屋里走,她就悄声收了伞跟在后头。   雀羽斟酌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想了想便没有跟进去伺候。 第23章   桌案上杂七杂八堆了许多帛卷、公文和信笺,凤隐阁里多是机密公文,适才又未经收拣,为着避嫌,她一直候在外头没有进来。   薛晟坐在案后,低首见她纤细的十指冻得通红。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转开视线在杂乱的公文下找了本红色封面的帛卷来看。   他看得很认真,雁歌从外回来,本要进来回话,探头见他一副忙碌的样子,又缩身避了出去。   顾倾给薛晟添盏新茶,又去庑房拎只小包袱过来,就坐在外间小厅里,守着烛灯做针线。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默契,顾倾是个有眼色的婢女,沏茶也是一把好手,相处两回就细心记下了他的喜好,其实也不难猜,他喜欢滚热浓茶,淡了冷了都不爱入口,房里几个茶罐子中,用得最快的就是碧螺春。   他看公文时常常要批注,朱砂砚墨都是必需之物,顾倾调朱研墨,动作轻缓,趁着换茶时候不声不响便替他做了,也不常去他身边惹他厌烦。   薛晟瞧完手里的卷册,丢开在一边,继续翻找下一本帛卷。   顾倾手上飞针走线,还有功夫来侧眼瞧他。   灯下男人侧颜清俊,换过家常衣裳,卷云流沙纹青蓝袍子,白玉如意束带,端直危正坐在椅上,不时垂眸深思,不时提笔泼毫。   高而挺直的鼻梁线条凌厉陡峭,利落的下巴和颌骨,恰到好处的英朗硬气。   她见过他刚成婚时的模样,彼时刚及弱冠,还有几分少年人的腼腆。这几年他飞速成长,已从当年的小小翰林院修撰,一跃成为朝廷最炙手可热的重臣。   要拿下这样一个心性坚定又极度聪明的男人,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她步步小心,时时谨慎,未有一刻忘却自己与他的身份。   烛火高燃,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雀羽探头进来,以口型示意顾倾“摆饭”。薛晟勤于公务,时常错过饭点,下人轻易不敢来用这些事烦扰他的思路,只给顾倾打眼色动口型,希望她能帮忙劝上一二。   顾倾悄声起身,走到门前跟雀羽耳语。   “瞧着没三两个时辰不会停,紧着能翻热、不影响口感的饭菜温在小炉上面,等爷那边稍停,就觑空端进来摆在外头。”她倒也不敢轻易替他做主,不过提些简便的意见。   雀羽没什么主意,她说的话全然点头应下,顾倾想到午后她劝雀羽将岑大人上门送礼一事知会林氏……心中还是有些歉然的。   给雀羽做的那只抄手,便也多用了不少心思。   薛晟抬起眼来,就见小厅桌旁做针线的影子不见了。门前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低声说着悄悄话,女孩子粉白的颈微弯,偏头认真地听男孩耳语。   他们二人年岁相当,连身高也相宜……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末子被狂风卷着,吹乱了顾倾额前颈边的碎发。   离得这样近,想来雀羽也嗅得见她身上隐秘的暗香。   不知缘何,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失落。   莫名的像少了点什么。   这感觉稍纵即逝,薛晟垂眼,又重新扑进了永远瞧不完的公文里。   顾倾转过头来,见男人纹丝未动,动作还是那端正挺拔的姿势,垂着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浓重的弧形影子。只是手上的帛卷换了一册,适才批注过的卷随意丢在桌子一边。   她想了想,踏着轻曼的步子挪过去,先蹲下身来,把落在地上的信笺和卷册简单理了一下。   将男人看过的依次放在左边桌角,没看过的,按封序上对应的戳章分门别类。   她不瞧内容,只看章序,片刻,就将乱七八糟的桌面收拣整齐。   薛晟顾不上眼前偶然晃过的影子,他正在头疼手里刚接手的几件紧要案子,各地送上来的情报都要理顺一遍,看能否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他刚刚上任,整个朝廷都在紧盯着他,若是不能一鸣惊人办妥这件事,就相当于砸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精干名声。   手里的帛卷瞧完,正欲再去翻找下一册。身边一人无声将同样封面颜色、戳章也盖着“湘”字的帛卷递了过来。   他下意识接过,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抬起眼来,见顾倾立在桌角边上,眸色柔和,手上递出的,正是他欲寻的那一本。   再瞧桌面,纷杂的桌子清理有序,案卷信笺分门别类放置着,整齐堆叠,像一摞摞码起的石砖。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顾倾见缝插针,“爷瞧了好一会儿,戌时三刻,您还没用膳。”   薛晟捏了捏眉心,丢下帛卷靠在椅背上,瞧了这么久公文,也有些倦了,“传。”   中午就忙着研究案情没有用膳,这会儿她提起来,便有腹空之感。   顾倾脚步轻缓地出去传话,片刻又与雀羽一块儿端了热好的饭食进来,雁歌觑空来回了话,说林姑娘半途遇上五奶奶,已乘着五奶奶的车回林家去了。   薛晟听到提及林娇脸色便有些沉。   这样的天气这般偶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   那林氏堂小姐的下人,张口就能唤出他来历认出他车马,显然今日一切皆有人授意。林氏一直未曾死心,要给他送人孕嗣,以全她贤妇之名。恐是见顾倾不得他欢心,便变换花样,不知从哪又觅得一所谓族亲。   雁歌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往深里多说,匆匆回了话,又捡了管事传来的几件不打紧的事回禀了,见薛晟未有示下,便自去斟酌着办了。   厅里已经摆好了饭食,雀羽来了又去,桌边只余下顾倾。   她手执牙箸立在正位边,等他洗手落座,便抬箸为他布菜。   他在江州习惯了简便饮食,在吃饭上一向容易打发,随意用了点清粥素菜,接过茶坛来漱了口。   他起身去内间洗漱更衣,出来时桌上已经收拾干净,顾倾手提包袱,恭立在厅里。他瞥她一眼,边朝书案方向走,边开口道:“讲。”   瞧出她有话要说。   顾倾亦步亦趋跟着他,“我收拾了几件衣裳用具过来,能不能……摆在暖阁里头?”   暖阁他不常用,上回给了她做休息处,这几回她来,便也都歇在那头。   以后天长日久要同处一室,她留宿在此,没有趁手的用具和换洗衣裳,着实不便。   薛晟没有为难她,随意点了头,“里边应当有柜子,明儿叫人收拾了,你尽可用。”   “不必麻烦雀羽哥他们了,”顾倾笑道,“我自个儿收拾就行。”   薛晟坐回案后,瞧她身影飞快掠去暖阁,似乎有些高兴,嘴里还轻轻哼了两句小曲。   她在里间忙碌,虽瞧不见她表情,可隐约可以猜到,她此刻的心情是极愉悦的。   他允许她摆放贴身的东西进来,就这么值得高兴么?   一点点小事也能令她眸子晶亮亮的,可真容易满足。   曾有那么一瞬,他也有些庆幸。幸好林氏送来的是她,叫他不觉着厌腻和心烦。如果是半夏或忍冬,他不知能不能有这样耐心与她们说话的好脾气。   夜深了。   子时的梆子声已经响过,残烛经不住夤夜长燃,只余下微末一段,灯影摇摇欲坠,眼看将熄。   身侧帮忙递卷换茶的人已经许久没有动静,薛晟侧过脸望去,见她坐在案台下的软垫上,靠着他椅子的扶手,阖目浅眠。   纤长的睫毛覆住那双澄亮纯净的眼睛。低低垂着脑袋,松软的云鬟别在发顶,米粒般细小珠子穿成的流苏,随着呼吸一荡一荡轻擦在白嫩的侧脸上。   那珠子分明在她头上,却好像一点一滴摇晃在他心里面,勾起酥酥麻麻的痒意,让人忍不住想按住它,不允它扰乱原本平静的情绪。   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时,他修长的指头已经轻拨过去。   “嗒”地一声。极轻。   垂着流苏的发簪从柔滑的发髻中坠落,他下意识摊开手掌去接。   发簪和轻盈的长发同时落入掌心。   冷香清洌,幽净甘纯。   长发从她嫩白的脸颊擦过,如质地最上乘的丝缎,顷刻披散而下。   他心跳猛然怦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就在这一瞬,睡着的少女张开眼睛。   她茫然地仰起脸来,眨了眨尚未清明、蒙了一层雾气的眸子。   残灯昏暗的光影里,他望见她幽黑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怔住的面容。   他掌心托着那枚发钗,启唇,喉咙发紧,喉结下意识地滚动。“顾……”   “爷……”   几乎是同时开口。   他抿唇,居高临下注视着偎跪在地上的少女。   她声音很轻,像是犹未清醒。   “倾城……梦见了姐姐……”   他不语。   她垂下眼睫,再张眼看他时,眼里有了浓浓的水意。   她伸出那双苍白纤细、刻满苦难痕迹的手,轻轻挽住了他指头。   原本托在掌心的发簪“叮”地落在地上,滑到何处,顾不上了。   她扣着他的手掌,将侧脸贴在他宽大的掌心当中。   温热的指尖触到柔软得不像话的肌肤。   她梦呓般重复着刚才的话。   “倾城梦见了姐姐……”   这一刻薛晟无法去思考,心脏剧烈的狂跳是为什么。   他木然任她扣住手掌,指缘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掌心轻摩着少女软嫩的脸颊。   大雪仍在下,风卷着雪片,一声声冲撞着脆弱的窗格。   那窗终于经不住侵扰,无力敞开了一条细缝。   暴雪狂风无情地涌入进来。   在纷乱的雪舞里,他清晰听见自己灵魂深处冰封的感情一丝丝碎裂的细响。   不等他去辨认清楚,那蓬勃而出,正在肆意蔓延的情愫已然瓦解他冷硬孤傲的外壳。   指尖微动,他甚至来不及叹一声。   他扣在她脸颊上的手掌轻托,勾起她精巧柔嫩的下巴。   女孩似乎有些清醒,反应过来时迷蒙的眸子里透出不敢置信的惊愕。   他令她仰望住自己。   他垂眼注视着她。   残焰映照着他们的侧颜。   墙上印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俯下身,摊开手掌轻轻抚了抚另一个松软的发顶。   别哭。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喉咙像火在灼烧。   可他温柔而细腻的动作像临渊危崖之上的救赎。   顾倾闭上眼,声音也嘶哑了。   “爷……”   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膝头。   作者有话说:   攻心阶段over   📖通房📖 第24章   屋中光线昏暗,隔着细纱帘子,隐约瞧得见一个半卧着的人影。   婆子这时辰还留在内院,在竹雪馆是极少见的。   林氏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忍冬半夏胡萍个个受了牵连,被她嘶吼着撵出去,婆子无法,只得大着胆子来劝。   “瑶姑娘瞧上了咱们五爷,如此大胆行事,怕也是太太们有意纵容的缘故。她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就知道五爷镇日打哪儿走?她又有什么家底,能使动太太跟前那些人?老奴心想着,怕是太太顾忌顾倾年轻脸嫩,怕不得五爷欢心,才由着这瑶姑娘出头。”   “再者说,瑶姑娘是二月生的,过了年就满二十了,又跟人定过亲,又会什么弹琵琶吹箫唱曲儿,私下里跟爷们儿兜搭那一套,她什么不知什么不会?依老奴瞧,还不如加紧催着奶奶放心的人去伺候五爷。等怀了身子,自然断了太太们的念想。”   林氏蹙眉,“你是说让顾倾怀上五爷的骨肉?”   她想到就恶心。她身为发妻都没能拥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为什么那小东西要托生在一个贱婢的肚子里?   这些日子冷眼瞧顾倾上赶着去讨好薛晟,男人不假辞色,虽然没有强行撵人离开,可至今也没沾过她身子。每每瞧见顾倾铩羽而归,跪在她面前自斥无能的样子,她就觉得心中快慰十足,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便是长着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又一个不得男人欢心的可怜虫。虽说这样的心思着实阴暗了些,可与其只有她一个人备受煎熬,不若多拉一个人来,共同分薄那份痛苦。   “奶奶您想,如今您在太太、老太太们跟前,短什么?不就只差着个孩子?您摆了个人在五爷房里,这贤名您已有了,若是顾倾有了身子,咱们五房可就全乎了,往后谁再说什么五爷没后嗣,那都是没道理的事儿。您大度人做也做了,何苦只要个虚名?”   “奶奶再想,这从怀孕到生产,整整八九个月的功夫,就是中途出了点岔子,那胎留不住,或是生下来就是个死的,也是那丫头薄福,怪不着奶奶您头上来呀。而这八九个月里,顾倾不能伺候爷,爷又免不得要来瞧她肚子,奶奶您还愁没机会跟爷说话解开了误会,夫妻俩恩爱再续缠绵如旧?”   林氏头疼欲裂,双手扣着额角闷声道:“你叫我想一想。”   八九个月,确实足够她布下许多手段。如今薛晟刚回京城一个多月,他们夫妻分别太久,感情淡薄如水,确实不是能飞速修复关系的好时机。如果他能接受顾倾,顾倾又有了身孕,那是不是……他也会感念她的贤德,回报她的苦心?届时她借着那孩子的事与他说话,他还能像如今这般冰冷?   至于顾倾……   “奶奶,五爷才是您这辈子最紧要、最贴心的人呐。奶奶狠不下心来,五爷许就真要一世与您离了心了!外头那么些小妖精眼巴巴望着爷,您就真舍得把爷往外推么?”   林氏无力地贴在枕上,她抱着头,痛楚地道:“容我想一想,你容我想一想……”   “奶奶,通房有孕,就是生下来,也是没资格养的。届时那孩子……是死是活,是长命是短寿,那不是就在您一念之间?不论是顾倾还是孩子,只是奶奶用来哄爷的玩意儿罢了!贱命一条,值得奶奶忌讳什么?”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氏倏然明悟。   是啊,玩意儿罢了,何须忌讳,何须防备,何须当回事呢?   一直以来,她究竟在介意什么?恐惧什么?   **   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大雪,清早银华铺地,满目莹白。   薛晟要早朝,诚睿伯府距离皇宫小半时辰车程,大雪封路,又少不得耽搁不少功夫在道上,天尚还黑沉就需起身收拾。   薛晟立在屏后用冷水抹了身,雁歌提了水盆出去,他自行走到帐前更换朝服。   龙门架上铺挂着浆洗得一尘不染的妆花宝云螭纹通肩官服,拨开木施,披衣在肩。他生得宽肩阔背窄腰,是副行走的活衣架子,袍服上身一丝不乱,尺寸合度,身量笔直修长,挺拔匀称。澜袖上繁复金银丝线混袖着金螭海云纹,他拿过革带,悬束在腰身。   幽淡的香气伴着极轻缓的步子,慢吞吞靠近。   他扣革带金扣的手悬停,僵住身没有动作,等她两手从后软软摸过来,替他挽住扣头。   昨晚那场大雪在他脑海中下了整夜,几乎只眠了半个多时辰。明显暖阁里的人也没有安睡,她早就换了身新的袄裙,难得少见的鲜亮浅粉,深蓝绣花澜边,衬得玉颜更显清新。   她垂着眼,似乎有几分不自在。不过没他那般僵硬刻意。   他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身。   雁歌进来时,薛晟已经穿戴好官服朝冠,正跨步出门。   顾倾慢步随在后面,蹲身恭送他离开。   屋中分明站着三个人,可偏偏静极,没一个开口打破沉默,雁歌明显嗅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神秘的诡异。   顾倾帮着雀羽整理好房间,就换回从前的旧衣去了后院。   林氏还没起身,上夜的半夏嘴角挂着明晃晃一块淤青。顾倾上前挽住她手,低声询问:“奶奶又动手了?”   半夏含泪点点头,把委屈都咽在肚子里。   顾倾搂着她肩膀,轻手抚慰着,“走,我那儿有药油,给你抹一抹吧。”   半夏摇头:“屋里离不开人,回头再说吧,我这会儿也不疼了,不过是给茶盏砸了一下,还受得住。”   两人相立沉默,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苦楚。在林氏房里当差,从来都不容易。   半夏握着顾倾的手,打量她微红的眼眶,“你怎么样?五爷那性子,怕是也不好应对,晚上没休息好么?”   “唉。”顾倾垂眼低叹了一声,“五爷只当我是个透明人,倒也清闲,只是心里害怕,睡不着……”   怕什么,自然是怕林氏又发难。每回从凤隐阁回来,少不了一通嘲讽责骂。   半夏想到自己曾经对薛晟有过的那点心思,她原本是羡慕顾倾的,可以光明正大和五爷在一个房里,做五爷的女人。可如今看来,连顾倾这样的颜色都不能入五爷的眼,若是当初选了她去,只怕更是难堪。如今这般倒也好,只图明后年满了年岁放出去嫁人,做了妇人,便也不必近身在屋里头伺候了。   两人低低在抱厦说了几句话,听见房里发出翻身的响动,连忙住了口。   林氏昨晚没睡好,整夜整夜的做噩梦,一会儿是梦见薛晟又要外放,一会儿梦见她娘逼着她把林春瑶领进门,一会儿又是见着薛晟搂着个陌生女人……   她忍着头疼坐起身,接过帐外送来的一盏温茶。   抬起眼,就见顾倾惴惴不安地站在帘外,瞧脸色也憔悴得很。   “你过来。”   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林氏刻意放柔了嗓子,命顾倾近前。   “顾倾,你知道这两年我对你是挺看好的,否则,你也不会有今天。”   顾倾忙惶恐地跪下来,“是,奴婢谨记奶奶的恩德,一日都不敢忘。”   “我这个人,脾气许是急了点,当着你们几个面前,时常压不住火。你们都是我的心腹,是自己人,对着外头人,我一向也客气,可那有什么用,那都是装出来的样子。”   她这样好声好气的说话,顾倾自然知道不会是此人突然转了性子,多半后头还有为难人的话说。   林氏挽着她的胳膊,耐着性子握住她手掌,“顾倾,我跟五爷这辈子成不成,唯有指望你了。你得替我好好伺候他,给他养个孩子出来。”   见顾倾慌神要开口,她抬头比了个“嘘”的手势,牵出一抹笑,抚着顾倾的手道:“你放心,五爷的性子我比你了解,他为人是清冷了些,可也不是全没半点人气儿,只要你温柔细心哄着求着,他总会松动些,又有太太、老太太们劝着,不怕他不肯回转。”   顾倾垂低头,此时再说什么不情愿的话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声音低低地,缓缓地说,“奴婢只怕辜负奶奶的看重……”   林氏笑了笑,回身在架子床里侧的排柜里翻出一只雕花朱漆盒子来。   “必要时在脖子上手上,抹上些个儿……”   顾倾脸红得发烫,犹豫着不敢接。   林氏扣住她手掌,把小盒子塞在她手心里头。   “虚名都担了,坐实了又怕什么?等你有了身子,我就做主给你名分,抬你做姨奶奶,你跟忍冬她们在我心里的分量,终究不同。往后咱们一块儿伺候爷,一块儿养育孩子,一辈子好生作伴儿……”   这话说得温柔贴心不已,顺着她说的情形想去,却令人心里阵阵发寒。   顾倾垂眼望着地面上铺就的青沉石砖,想道,林氏如今还在做梦,以为舍个丫头的肚子出来,就能修复夫妻间情感的裂痕。她还真是天真……   夜里,那只雕花盒子静静摆在薛晟身前的案上。   顾倾红着脸垂头立在对面,不发一语。男人指尖轻敲案面,冷哧了一声。   林氏还真心急。   他床帐里空寂,自己都没觉着如何,倒有无数的人抢着上来关心。   挑眉瞟了顾倾一眼,到底是年轻姑娘,脸皮薄,那巴掌大的小脸红的像火烧,头快垂到胸-口去了,还没真到用上盒子里头东西的时候,就羞答成这样子,若当真用了,还不知过后要怎么别扭。   作者有话说:   最近好朋友蜀国十三弦也开文啦,文案贴上,亲亲们喜欢的话可以看看~~   书名《吾妹多娇》id5248787by蜀国十三弦,文笔绝好一太太,喜翻~~   文案:   偏执腹黑·冷静克制(不住)权臣*撩而不自知·柔弱妩媚扬州瘦马   谢昶(chǎng)为当朝首辅,人人皆知他矜贵冷肃,不近女色。   无人知晓,首辅大人心里藏着两个秘密。   ——他与一女子共感,就连那些事情上也不例外。   ——而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妹妹阿朝。   谢昶是家中养子,父母离世前寻一高人作法,令他与幼妹感识相通,命运相连,只盼他来日飞黄腾达之时,不忘养育之恩,照顾幼妹一世安稳。   后来城中大乱,妹妹在人群中与他走散,这一走散,竟八年遍寻不得。   直到有一日,梁王生辰宴上,谢昶以消酒为由出了水榭,实则身体起了属于妹妹的反应。   而在此时,府上一间厢房内,传来女子凄凄幽咽。   向来冷静自持的首辅大人骤然满脸阴沉,压着想杀人的心情,抬脚踹开那道门,迎上一双水雾盈盈的眼眸。   翌日,京中风言风语说首辅抢了梁王世子的美妾!   几日后又有谣言传出,那小妾竟是首辅大人失踪多年的妹妹!   一年后众人听说,谢昶竟娶了那美妾!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小剧场一】   起初,谢昶正襟危坐,目光从女子艳色惊人的红唇移开,“女子不必追求鲜妍华丽,服饰整洁,妆容干净即可。”   没有人教过她知耻慎行,往后他做兄长的来教。   后来,月夜红烛,美人霞裙月帔,媚色天成。   谢昶温热薄唇吻下,“阿朝这么穿,哥哥很喜欢。”   【剧场二】   下朝之后,向来勤勉的首辅匆匆赶回家,只因方才指尖微痛,便知娇妻在家中给他绣荷包刺伤了手。   阿朝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低喃道:“哥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下人们瞧见,他们那冷漠无情的首辅竟将夫人的手指含在口中吸吮。   “说了多少遍,不是哥哥,是夫君。”   *   他这一生,见不得她笑对旁人,更无法忍受她与别的男人永夜相欢。   最好是,一辈子困在他身边,所有喜怒哀乐、冷热痛痒,都只为他一个人。 第25章   薛晟压下舌根上泛起的一点燥,抬手将盒子丢进屉子里。   两人谁也没说话,男人翻开昨晚未瞧完的卷册重新细看,顾倾这回没出去,就坐在他对面的螺钿镶玉榻上继续做昨晚没做完的绣活。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薛晟抬眼,就能望见对面灯下侧身认真绣花的女孩。挺秀的鼻梁底端微翘,有时犹豫地咬着唇,有时喜滋滋带着笑。   她不经意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更放松,更容易高兴。比守在奴婢主子的身份里时,更有生趣,眼神也更鲜活。   理公文疲倦的时候,他起身踱着步子跟她搭话。   立在他身侧瞧她手里的绣活,问她:“做的是什么?”   姑娘弯唇答:“雀羽哥的娘亲快生辰了,托我做一副绣花鞋面。”   薛晟抿唇,到唇边的问话又咽回去。   顾倾不叫场面冷下,她仰头睨着他眉眼柔声说:“原也想给爷绣个蔽膝抵寒,可惜手头用料没有衬得上爷身份的。”   想了想,她站起身,从一筐针头线脑里取出一只用帕子包着的浅蓝色束口绣套,“只够做个不成器的印章套儿……怕爷嫌弃,一直不敢拿出来。”   小手里托着东西,薛晟垂眼去瞧,是用了心的绣样,恁小的物件也有青松细柳,小舟縠皱。   不是什么上好的用料,丝绸锦缎一概没有,简单质朴的蓝色布地,倒也雅致文秀。   他抬手取了,指尖似有若无擦过她掌心。   四目不经意撞在一处,她慌忙缩回手背转身去,耳后小片的温腻肌肤染了一片淡淡的粉意。   薛晟眼角漾开一抹细而浅的波纹,像春日晴空下粼粼泛光的湖水。   他声音低浅地传过来。   “莫做得太辛苦,仔细熬坏了眼睛。”   腊八过后,各府都忙碌起来。眼看年节将至,各家都开始筹备年节的走亲送礼,宴请往来。平素最得闲的林氏也跟着忙碌起来,受命辅佐大奶奶杨氏筹备年节筵席。   薛晟休沐的日子,雁歌抱来近日上门送礼的官员名册给他过目。   瞧见礼单里有织金、妆花缎,重锦、轻容纱等织物,不由忆起前夜姑娘抱怨手头绣料不足,轻抿的薄唇不由浅淡地弯了弯。   他提笔在名册上做标注,“这些个原路退回,再命人来送礼亦不得收。”   又将几个名字圈起来,“这几家可走动,太贵重的亦不可收,拟的单子退回去,言明是我的意思。回头拟回礼,比照着前些日子的例数。”   雁歌迟疑道:“水至清则无鱼,五爷这般,不怕叫大伙儿作难?您才从任上回来,与京里各方都不熟络,担的又是得罪人的差事,再严肃清正太过,大伙儿怕是更不知所措。”   薛诚踏入进来,听见这半句话尾,笑道:“你这小厮倒通透。”   薛晟起身见礼,雁歌收拾去名册端了茶来,兄弟二人分坐案侧。   薛诚打量他这间书轩,以往清简古朴,除了书便是公文,博古架上几样好东西和南墙上挂的山水或是诚睿伯赏的,或是兄弟们赠的。   如今屋角烘着荔香炭,脚踏上也摆了只炭盆,他知道薛晟一向不畏寒,这些东西必然不是为他备的。榻角有只小小竹编簸箕,里头盛着各色绣线,自然更不可能是薛晟的东西。   他和林氏房里的事,薛诚也听杨氏提起过几句。听说这些日子凤隐阁肯留人,上到老太太,下到杨氏等,自然都替薛晟高兴。   薛诚笑了笑,抿茶打趣他,“这些日子听说你公务忙,有时用膳都顾不上,我瞧着气色倒好。”   薛晟不苟言笑,像听不出话里揶揄的意味,拈着碗盖拨开茶叶的浮末,头也不抬地道:“兄长难得在家,是有事寻我?”   薛诚点头:“老三岳家那边明儿要来人,听说你回京,少不得要面见。我瞧老三的样子,似乎不太好跟你张口,正要问问你,你们俩是怎么,这些日子有些相互避让似的?可是生了什么误会了?”   薛晟缓缓放下盖碗,指缘轻点着温热的瓷面,“没怎么。”   他淡淡地道:“兴许知道我忙,兄长不必忧心。明儿定在什么时候,我会抽空到场。”   薛诚拍拍他的肩,声音微沉,“五弟,这些年你在江州,我又忙着公事,家里头诸事亏得老三他们用心照应,粉墙修缮,铺子营生,维系世交,替祖母他们延医求药,几个弟妹的嫁娶,老三劳心不少。他这人,性子是跳脱了些,也是给长辈们宠得过了,养下些坏毛病来,不过兄弟之间,相互退一步,他就是做错了什么,瞧在二叔二婶、瞧在祖母脸上,你别与他置气。”   薛晟点头,“兄长所言,我记下了。”   薛诚知道他性子素来冷淡些,与薛勤是南辕北辙的两般为人,但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知进退的,有些话点到为止,也便不再多说。   薛晟起身送长兄离开,帘子挑起,正要跨出门,阶下急匆匆走上来一个姑娘,见着薛诚,忙避开到一边,后退几步蹲身下去,“奴婢给大爷请安。”   难得一个晴好天气,檐下冰棱子折射着点点光斑,少女如亭亭玉树,翩立在明媚的日头里。   容颜秀美妍丽,通身干净清爽气息,说起话来声音虽轻,却一点没有拖泥带水的矫揉,薛诚瞧了一眼,心知这便是薛晟留在凤隐阁里过夜的那个小通房了。   薛晟站在兄长身后,瞧见顾倾一点没觉意外,他淡淡瞟她一眼,没有吭声,越过她将薛诚送出了院子。   再回到屋中时,就见顾倾正在榻案下面找东西。   他不动声色行至她身侧,横臂过去,掀开引枕,露出角落里藏着的针线簸箕。   两人距离稍近,阳光透过朦胧的窗纱投进来,是一团温暖的雾状光影。   她发上染了一层柔和的边晕,侧坐在他身前榻案边上,微微仰着脸。   薛晟没有留连这一刻不经意的贴近,他眉浓目沉,面色平静,很快抽身退立。   姑娘脸上莫名有些发烫,捧起被他翻出来的簸箕,清了清嗓子才说:“对不住,不小心忘在爷这儿了……”   见薛晟不语,她起身行了一礼,“那奴婢就先告退……”   身后,薛晟边朝书案方向去,边开了口,“我叫雁歌去库房找几匹料子,晚上送到暖阁里头,你留着用。”   顾倾回眸瞧他,眼底不由带了几分柔和的喜意。   “多谢爷。”她没有假意推辞,含笑谢了赏,“回头奴婢给爷绣个敝膝,爷不要嫌弃才好。”   薛晟没理她,埋头翻出一卷书,顾倾也不在意,屈膝再一礼,快步退了出来。   帘拢轻摆,人去得远了,连最后一缕幽香也散开。   纸张上的字迹,一个也没有看进去。人走后他便注视着垂帘。这些日子的奇异心绪,便是他在感情上头再迟钝,也日渐察觉出来。   抬手,轻轻按住心脏的位置。   心跳异常剧烈。   她白日闯进来,还被兄长亲眼撞见,他第一个升起的念头,竟不是觉着难堪。   似乎有些……该怎么形容那样的情绪,是喜悦……对么?   **   顾倾抱着针线簸箕,没有转身回内院,而是加快步子,去了趟伯府的车马房。   负责洗马的小厮叫明心,瞧见顾倾,笑得露出一排牙,“倾姑娘,这地儿多脏啊,仔细污了的你衣裳鞋,你怎么又来啦?”   腊月寒天,他刷马刷得自己一身水点子,顾倾取了帕子递给他抹脸,微笑道:“我听刘大娘说,明心哥你去年的袄子都漏风了,我来瞧瞧能不能帮忙补一补,冬日里头不能不小心,仔细落下了风寒症。”   明心连连摆手,道:“不妨事,我觉着还能穿。倾姑娘你干干净净的手,可别碰着我那脏衣裳,你不嫌弃,我自个儿心里过不去。”   顾倾一味坚持,他只得厚颜去里头寻了那件破袄出来。顾倾就坐在石阶上飞针走线替他补衣裳。明心凑过来跟她说,“上回你打得那十条红穗子,我挂咱们五爷的马车上头了,别说,衬着那黑马的样儿,还挺精神。我师父瞧见还夸我,说肯在马房用心思。”   顾倾瞧了眼里头停着的马,不经意道:“今儿车马大多都在家?明心哥要受累了。”   明心笑道:“可不是?眼看年节,各房走动都多,本来车马都不大够用的,这不今儿爷们休沐,在家守着老太太跟伯夫人都没出门。只咱们三爷三奶奶要车去了坊市,听说明儿三奶奶娘家来客,今天要采买些见礼备用的东西。”   从车马房出来,顾倾迎着风缓步朝内院走。   她和薛晟之间,总还朦朦胧胧差了点火候。   要报复林氏,就要先夺走她最重视的东西。   她要得到薛晟的人,薛晟的心,她要让林氏尝到失去最爱之人的滋味。   哪怕赔进去的是青春,是名节,是她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   **   次日晚宴设在诚睿伯府东边花园侧旁的照影轩。   三奶奶吴氏的两个兄长、嫂子,族里的几个小辈子侄,这回特地上京来拜会诚睿伯,给伯府送年节礼。   中午陪着长辈们在外院宴客厅里吃了正宴,晚宴便随意得多,在座都是薛勤的同辈兄弟姊妹,男女各分一席,只隔着张云母座屏。   薛晟来得迟些,他如今刚上任,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又临时受命进了趟宫里,众人起哄要他自罚三杯,笑闹声远远传开去。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烈几分,席间人物来回走动,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说话。   薛勤绕到外间去吩咐席面之事,月冷风清,不想就在曲水回廊上见着了许久未见的人。   纤腰窄袖,袅娜聘婷,她背身逗弄着卧在桥栏上的猫,听见步声近了,下意识地喊:“雀羽哥?”   淡香萦绕,是梦里的味道,薛勤深嗅了一口这逸散在清冷空气中的幽香,含笑说:“不是雀羽哥,是你勤三哥……”   作者有话说:   女鹅点火中……   男主蓄火中……   看到亲们问什么时候v,我今天或明天可能和编编商量一下,应该就是这两天了,每天0点发文,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薛晟其实是第一次谈恋爱,会有点笨,需要我们倾城去引着他从正经到失控。   我会努力的,谢谢你们。   入V会发三天红包,大家记得来留言呀~ 第26章   顾倾吓了一跳,抚猫的手一抖,踏雪像是感知到她的不安,噌地从桥栏上跃下,一蹿身便不见了。   “三爷?”她稍退两步,满脸戒备。   薛勤饮了酒,清俊的容色未变,半眯着的眼眸比白日清醒的时候更迷离了几分。   里头宴上人影浮动,笑声交谈声近在左右。   男人随意靠在桥上,斜眼睨着不断后退的姑娘,“再退就掉下去了,三爷我那么吓人?”   顾倾下意识望了眼宴厅,惹得薛勤笑起来,“怎么,要跟五弟告我的状?上回的事还没完,嚷叫出去,爷刚好趁势要人,当着外人面前,你猜他应不应?”   姑娘抿着唇,眼里露出几分迟疑。薛勤伸手去,捻着她深蓝的澜边袖角,眯眼盯着她漂亮的脸,“他的面子、兄弟情分与你这个小姑娘比起来,你说哪个要紧?”   见她脸色微微泛白,心里似乎有些挣扎犹豫,薛勤近前一步,缓缓移下手掌抚着她素白纤细的指头,“傻丫头,别做那些平步青云的梦,都是骗傻子的。五弟这人素来凉薄,就是他正头妻房,又得意到哪里去了?”   不远处,有个人影匆匆奔过来,薛勤松开她手,抬腕拍了拍她的胳膊,“傻姑娘,等你想通了,爷再找你,什么身份名头都不及实在好处来得真,下回,爷给你弄对金镯子玩儿,嗯?”   薛勤折返宴厅,桥后那人来得近了,“倾姑娘,有事绊了一下,我来迟了,等急了么?”   顾倾抬手抹了把眼睛,回身露出个不大自然的笑来,“雀羽哥,怪我,还劳你特地跑一趟。”她递上一只小包袱,打开来露出里面老绿地绣芙蓉的鞋面,“大娘若是喜欢,回头我再替她多做几双,雀羽哥想来身上还有不少事,我就不耽搁你了。”   她连寒暄也顾不上,垂着泛红的眼睛笑得僵硬,雀羽素知她开朗爱笑,莫非适才发生了什么,她受了委屈?   想到他来时瞧见的那个人影,似乎是三爷薛勤,抓着她的手,不规不矩动手动脚的……   见顾倾不想多说,他也不好拦住她细问,三爷禀性如何他是知道的,姑娘家脸皮薄,自然说不得,他关切地把顾倾送出九曲桥,想了想,把鞋面揣到怀里头,矮身溜进了宴厅。   薛晟身上尚有紧急公务,夜里要与幕僚议事,饮过几巡酒退出来,雀羽上前替他披上氅衣,低声把适才的事与他说了。   这种事和五奶奶讲也没有用,妇人家怎好与三伯哥谈婢子的事,不如回禀爷,看是不是能跟三爷好生说道。   毕竟顾倾身份摆在这,都已是定好的通房,再弄出些什么不堪的流言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最受伤最委屈的,还得是顾倾。   薛晟微微偏头听他言语,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眸色却慢慢冷下来。   上回亲眼给他撞见院子里强抢人,他已经侧面敲打过了,料不到薛勤死性不改,还没死心。   若是他同胞兄弟,大不了斥骂几句,教教他什么叫礼义廉耻。二人隔着房头,薛勤又年长于他,做弟弟的,这个口难开。换在别人家,兴许就把搅事惹得兄弟生嫌的婢子发卖了,岂能为个卑贱奴才弄得家门不净。   可薛晟没这个打算,他天生就没有身为富贵公子便不把下人当人的禀性。他如今的官身,做的是刑名典罚的残酷事,抄家夺命,凌迟刮骨,那是为着肃清官场毒瘤,为着国朝清明太平。   雀羽见他没吭声,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他与顾倾是同乡,这些日子相处又颇投缘,心里便有些为她不平,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爷,倾姑娘挺委屈的,她是个正派人,大姑娘家经这些事,还不知怎么难受。又不好跟人言语,连个开解她的都没有。”   她跟了薛晟,就是薛晟的枕边人,雀羽虽知自家主子性子冷傲些,宽慰回护的那些话大抵一个字都不会说,可还是存了几许愿景,便是难为她出头,也该好言好语的予以安抚。   再瞧薛晟的脸,冷肃端严,神色丝毫没变。也没打算说什么,只自顾朝外院走。雀羽在心里叹了声,暗想自家五爷当真不会疼人。   多少有些惋惜,既如此,还不如放姑娘出去嫁人……   **   这几天顾倾身上不便,林氏也没有勉强她去前院讨好薛晟。他一连忙了好些日子,有时深夜才回府,召集属下商议要事,不等天亮就又上朝复命去了。   等到二十三小年前一天,忙碌的公务才算告一段落,衙门里头二十三封印,要等正月十五过完,这年节才算了了。   上任短短十数日,加上正式调令没下来时就已在收集情报的一个多月,薛晟用不足五十日功夫理完了九个来月一直悬而未定的河西贪墨大案。斩杀主责人六名,抄没三十余户,刑责、流放两百余人。   他冷面铁血,行事果决,狠得下心肠,也拿得出手段,上任第一案,办的轰轰烈烈。一时之间,“薛催命”之名远远传开。   不管外间名头如何可怖,回到伯府,薛晟仍是副波澜不惊的疏淡样子。   封了印,日子就闲下来。   随着薛诚一道赴了几场必出席的家宴,年节前两日,又按规矩与林氏去了一趟林家。   不管怎么抵触林氏,如今他仍是林家的女婿,回京后诸事忙乱,只匆匆来拜会一回丈人,这回趁着送年礼的机会,林家说什么也要留他用个简宴。   林氏应当早就知会了家里他要来的消息,各路族亲近友,早早就哄涌而来,满当当挤在厅里相迎。   林氏满面春风去了内院,难得今日林二姑奶奶都忍住没与她拌嘴,流水般的夸赞一重一重漫过耳际,林氏难得有这样风光得意的时候,坐在林太太身边,保养得宜的玉白指尖漫不经心捏着瓷盏,把众人恭维谄媚的样子瞧在眼底。   开宴间隙,林春瑶忸怩地挤了过来,替林氏抚了抚翻折的衣角,低声笑道:“听说薛姐夫为朝廷立了大功,哥哥们都在议论,瑶儿也替姐姐和姐夫高兴。”   林氏睨她一眼,面上笑意不变,任她扶着自己的手腕,翩翩走向宴厅。“你是替我高兴,还是替你自个儿?心想着薛晟风光了,只要你能捞到这条鱼,也跟着沾光上青云?”   林春瑶涨红了脸,抬眼去瞧,见没人听见二人耳语,才露出个苦笑,“姐姐说笑了,姐姐的荣光,旁人谁夺得去?瑶儿那天说的都是心里话,真心诚意,半点不掺假,只要姐姐不弃,肯给瑶儿个容身之所,瑶儿这辈子什么都不求,只一心伺候姐姐一个。”   林氏抿嘴笑,抬步踏上石阶,半侧过身来,亲热地揽住林春瑶,抹了大红口脂的唇凑在她耳朵边,“你这么有孝心,不若剃头出家做姑子去,青灯古佛前,诚心替你姐姐我好生祈福拜祷,保佑我夫步步高升,保佑我与他儿孙满堂。”   她松开林春瑶,笑得眉弯目亮,“瑶儿妹妹,你说好不好?”   林春瑶白了脸,站在门前风口处连僵笑都不成。   她想到一刻钟前,自己在前院后窗偷瞧到的那张脸。   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那样朗风霁月般的郎君,为什么不能是她的男人呢?   众人拥上来请林氏上座,林春瑶被挤开,再也凑不到跟前。   **   林氏被众人哄着饮了不少酒,因薛晟在前院等着一并启程回伯府,林太太没得到机会留她说体己话。   林氏今日格外高兴,这种成为人群中心众星拱月般存在的机会,这几年她尝得太少,别人夫妻恩爱团圆,她总是孤零零坐在最外围的那个。   若说今日有什么遗憾,便是没能与薛晟同车。   他骑了马,跟在车侧不远不近的距离。挑帘去瞧,朦朦的霜色中侧颜如玉。   当年隔着花影瞥见他面容的时候,她一颗芳心就已经不可救药地舍了给他。哪怕嫁给他的手段并不光明,可她从来不曾后悔。   二人在伯府东门下了车,薛晟跳下马,见她提裙跨过门槛,歪倚在忍冬身上,她脸色红扑扑的,步子也有些乱。知她这是饮多了酒,有些醉了,他微微蹙眉,回身将缰绳递给来牵马的明心。   林氏转过脸来,面色潮粉含春,凝着湿亮的眸子斜斜望着门外的丈夫,“五爷,怎么不进来?”   如若是头脑清明的时候,她绝不会在户外人群中向他撒娇示好,她争强好胜,自尊心强,,经不住他人前冷言冷语驳她脸面。   今天也许真是饮得太多,她整个人都不清醒了。   她想了太多,想到成婚前待嫁的忐忑,想到他来信约她在春烟湖畔杨柳堤上会面时的娇羞。想到嫁给他时,将头发梳成妇髻时的暗喜,想到畅想婚后生活时满心的甜蜜。   她知道自己不是良善之人,她也知道自己缺点很多,脾气太坏,性格执拗,不是个合格称职的贤妻。   可她还是奢望他的爱怜,渴盼与他交心,想要他温言细语抚慰。   薛晟抬眼看她,面对她盈盈熠动的美目,冷淡得未有一丝表情。   “先扶五奶奶回去。”   话是对忍冬讲的,他甚至连与她说话都不愿意。   一丝风迎头吹过来,他的话比这腊月寒风还冷。   薛晟没再理会她,低声去与从人交代之后的行程。   他再回来时,已是夜色深浓。   庑房敞开的帘内,只有雀羽一个人烤火的身影。   打了帘子跨入里间,案前昏昏只燃着驿站孤灯。   她有好些日子没来。   起初是他忙得顾不上,后来闲下来也没见着她的身影。   早已习惯孤身夜读的人,不知为何,对着冷茶涸墨出了神。   他还没空出功夫来细想与她之间的事。   薛勤的心思昭然,迟早要解决。   她担了他房里的虚名,总不能一世蹉跎,迟早需给她个交代。   作者有话说:   推个友文,作者:慕容卿默,作品《锦宫春》   文案:景隆二十年春,六品小官之女林陆,被选为太子侍妾。   入宫前,家里再三交代,为了父兄前程,务必要好生服侍太子,不可忤逆不驯,更不可恃宠生娇。   林陆谨记家训,入宫后安分守己,不争不抢,一心一意向着容锦。   太子容锦俊逸端方,凤姿龙章,在外却有残忍嗜杀、桀骜不驯的赫赫凶名,当初点了林陆做侍妾,不过瞧她性情温婉,家世平平,用来堵朝臣们的悠悠之口恰巧合适。   只是连他自己也未想到,随着日渐相知,竟对这单纯柔弱的美人,动了真情。   身为家中最无关紧要的嫡次女,她自幼懵懵懂懂的艰难长大,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屡屡惹出麻烦,全是容锦善后,容锦对林陆的种种偏爱和关怀,让她逐渐迷失,沉溺其中。   次年春天,宫中传来旨意,要替容锦选妃。众太子妃人选中,便有容锦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   选妃当日,太子与表妹琴箫合奏,人人称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林陆坐在最末位,遥望着上首那对男女,瞧见容锦眼中的情谊,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心死。   往日恩爱如烟云消散,原是她自己生了不该有的贪念。   原来这一生,她从不是任何人的偏爱和期待。   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做为太子唯一宠过的女人,太子妃入宫后,少不得要拿她立威。   当晚,容锦翻遍东宫,到处都找不到林陆的影子。远处传来宫娥惊慌失措的尖叫,“不好,林小主投湖了!”   容锦呼吸一窒,疯了般跟着跳进初冬冰凉的湖心。   **   三年后杏花初绽时节,新帝南巡江左,在某个乡村的湖边,容锦见到一个与自己有几成相像的幼童。   “你娘呢?”他问。   “我爹在村里教书,我娘给他送饭去了。”   容锦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道:“你爹是谁?”   是哪个这么大的胆子,连新帝的女人也敢抢 第27章   一开始没想这般长远,只为图便利,想堵住长辈们和林氏的嘴,免得今儿送一人来明儿又送一人来烦扰,他确实耳根清净了不少,也省却了许多麻烦事。   心头纷纷杂杂总没个静下来的时候。索性丢开书,去房里拿了宝剑,绕到院后空地上舞了一时辰。   雪细细碎碎的下,到除夕清早还没停。   诚睿伯府男丁齐聚薛家祠堂,在诚睿伯带领下向祖宗先辈进香。   祭祀礼毕,众人拥到上院福宁堂给老太太磕头请安道吉祥,热热闹闹一道用了午膳。   这些日子酒就没停过,几乎餐餐都要饮。   膳后女眷们围桌摸牌,或是说话谈天,薛晟陪诚睿伯在厅里饮了两盏茶,底下一排男丁从薛谨到才十二岁的薛颖依次上来被诚睿伯板着脸考校学问。甚至薛谨房里才六岁的文哥儿也逃不过。   屋里烘着地龙,人头攒动,酒意混着热浪一阵阵朝头上涌。   薛晟心不在焉支颐靠在椅上,目光掠过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烟,掠过蔫头蔫脑的兄弟侄儿,又掠过绣花垂帘瞧次间的热闹。   丫头婆子们忙碌非常,林氏身后立着那个他许多日未见的姑娘。   巴掌脸带着笑,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添茶递果子又是帮忙看牌,不时还要侧身给人让道,招呼莽撞的小丫头别撞了烧热水的炉子。   她倒是忙得团团转,连个眼神都没能分薄给他。   也只瞟了两眼,转过头来,依旧听面前站着的年轻孩子涨红脸解释那些经史子集的奥义。   屋里人来人往,下人们进进出出换茶盘扔果皮,片刻后,屋里那片浅碧色的影子闪了出去。   还未抬眼细看,就见薛勤起身告假,丫头打帘子将他送出门。薛晟眉头沉下来。   屋外,替林氏换手炉银炭的顾倾被拦在廊柱后头,薛勤穿着织金彩鹤袍子,头戴紫金镶玉冠,歪歪斜斜靠着朱红抱柱,一腿横挂在窗沿底下。   大好的日子,姑娘没立刻翻脸,抱着手炉蹲身向他祝道:“三爷万福,愿三爷福寿安康,新年胜旧年。”   薛勤从袖子里摸出个锦袋,抓住姑娘的手塞在她掌心,“打开看看?”   锦袋敞口露出一对赤金掐丝并蒂莲花镯子,分量十足。   她目露一丝讶异,却没犹豫,抬手塞回他手,“无功不受禄,三爷还是留待给三奶奶吧。”   薛勤瞧她雪肤明艳,穿着碧色新衣,唇朱目润,清丽若宝珠一般。就势捉住她左腕,甩脱那锦袋,另一手拿着镯子硬往腕上套,“爷赏你的,专替你一个人挑的东西,怎么能送旁人?”   姑娘红脸轻挣,贴着墙根缩身说:“三爷自重,五爷若知您这样纠缠,定与三爷翻脸。”   话音刚落,便闻身后一道低沉沉的男声。   “三哥。”   薛勤笑了下,松手放开顾倾,不紧不慢转过头来。“是五弟啊,怎么,屋里散了?”   他没事人似的只顾闲说,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为纠缠弟弟的通房被亲眼抓包而慌乱。   顾倾闪身避开他,目露感激望了眼薛晟,低头快步越过二人逃了。   廊下冷风呜咽回旋,薛晟淡蓝色的锦地金绣在细碎的雪沫子里忽隐忽现。他不言声,默然站在薛勤身边看雪,仿佛他特地走出来,只为一赏这院中景色。   薛勤笑了下,并立他肩侧眯眼望着漫天飘舞的细雪,缓声道:“五弟有出息,替咱们诚睿伯府争了光,三哥一向不济,从前读书便不是好料子,混荡到如今,虚长年岁,惭愧啊。”   他这般说,含笑的眼底隐有一丝冷。   年少时也曾是满腔热血的儿郎,十六岁偷走从戎,被父亲亲手抓回来施家法。诚睿伯府要韬光养晦,如果有出色的儿郎,也不该出在二房。他们这一脉从来只是附庸,人群中不打眼不夺目,更要想法子说服自己,不争光彩不贪美名。   年少时一手丹青胜过多少名儒雅士,学子间痴迷追捧。如今也只得荒废,拿来绘锦帐春宫。   世人只知诚睿伯府有一个薛晟,谁知薛勤何人?光彩越过人去,他亲生父亲第一个不肯答应。   游戏人间,漫步花丛,人人以为他有得选,前路早就被指定了方向,困梏在其间,还能如何?   薛晟品出他话意中那丝不平,这么些年,伪装在笑语晏晏的表情背后,他没想过,薛勤有多少怨。   他与薛勤天生禀性不同,二人年纪相差三载,从前在学里,薛勤爱画爱诗爱酒爱交游,人群中高谈阔论,总是最耀眼的一个。而他,苦读经史,研学政事,沉默寡言,无心风月。他以为,他们原本就该走上不同的路。   他淡淡垂下眼睫,轻絮般的雪点落在眼尾,一瞬便化了开去。沉默良久,终只一句俗气的宽慰。“待过了年节,瞧六部可有合适的职缺,三哥这些年久在钱粮处蹉跎,也该动一动了。”   薛勤侧过头看他,狭长的眸子微眦,几乎不敢信。   薛晟,他这个冷面无情从来对女人不假辞色的苦行僧五弟,竟这般舍不得一个婢女?   **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厅中,诚睿伯起身告辞离去,厅里凝绝的气氛稍息。婆子过来抱走文哥儿,送到里头老太太身边去,女眷们围着孩子便又忆起了养儿育女的话题。   牌桌上的注意力被分到了文哥儿身边,牌局中断,林氏百无聊赖,回身见顾倾跟人说话,把她喊过来耳语。   “盯着外头厅里的动静,要是五爷离开,立即知会我。”今日除夕,夫妻俩必在一块儿守岁,往年他在外地不能陪她,这次是怎么也推不过去的。   顾倾点点头,小心注意着外头的动静,谁站起身离开都不免瞟上一眼。   薛晟瞧六弟带着人玩投壶,眼一抬就撞上里头投来的目光。   姑娘明显怔了下,偏过玉洁白嫩的脸蛋生硬地避开对视。   屋里一片花团锦簇安乐祥和,旁的奶奶丫头们都铆足了劲往喜庆里装扮,她这身也算鲜亮喜气,就是头上手上都素,还戴那朵半垂不垂的流苏珠子钗,手工差得很,总容易刮在鬓上。   薛谨来找他去院子里游园赏梅,思绪一倏儿断了,他懒懒起身,与几个兄长一道离开偏厅。   顾倾忙与林氏打眼色,林氏跟身边人小声告了假,走出来低声问她,“往哪边儿去了?”   顾倾说跟几个爷在一处,瞧方向是去后园,林氏有点失望,想了想,打发顾倾去跟着,“等他们游园散了,立马知会我。”   雪下得细碎,点点繁繁,像浮在半空的絮子。薛晟走在人群最后,听前头高谈阔论,说时事,说京里最新闻名的诗作字画,众公子一扫在诚睿伯跟前的颓态,个个鲜活起来。   薛诚落后半步,与薛晟凑近说话,“回头。”   没头没脑的一句,薛晟凝住,侧眸不解地盯着长兄。   薛诚笑了,低声道:“你那个小通房,从咱们出来就跟在后头。是不是寻你有话说?”   薛晟闻言垂下眼,面色不变,瞧不出半点动容。   只是袖中手掌回握,轻捏住织金绣彩的澜边。被兄长打趣,心里难免一丝不自在。   薛诚温笑,抬手拍拍他的肩,“晚膳多半都在各房单独用,里头也快散了,后头的时间顶宽裕。今晚曲家巷有舞狮子焰火戏。你去说一声,也免她心急。”   薛晟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解释多余。   薛诚一脸“过来人”的表情,拍了下他的肩,极是欣慰的样子。提步快走几步,含笑追上众人。   薛晟站在梅树下,被兄长适才一番指点,有些哭笑不得。   女孩没有跟上来,他抬手折下一段梅枝,开口道:“不过来么?”   顾倾磨磨蹭蹭上前,“爷……”   她当然不会蠢笨到跟着人还故意给人发觉,一张漏洞百出的网子张开,要不要跳进来,由着人自己选。   他固然也可以不理会她,依他以往冷淡的性子,随她跟上一整天,眼角许都懒得赏一记。或是板着脸斥两句,警告她与林氏莫再生事。   可他没有,长指捻着花枝,将雅洁的白梅揉成一团。   他知道她不会莫名跟着自己。   这些日子她不露面,比谁都沉得住气。   薛诚他们去得远了,连笑语声都再听不见。   薛晟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她交握在身前的手上,“说吧,有事?”   顾倾声音低低的,打量着他的表情,“爷别生气,奶奶想您陪着过个节,您瞧在大年节上,能不能赏个脸,哪怕陪奶奶坐上一小会儿?”   薛晟轻哧。不知该嘲林氏,还是该嘲自己。他不想在这样的大好节日里去想这种恼人的问题。不想费神去想如何应对林氏。   他闭口不言,见视线内相互捏握得泛白的那对小手半遮在碧色的袖子里。男人抿抿唇,抛掉手里被折得不成样子的花枝,缓缓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的指头。   顾倾有些意外,下意识缩手,竟没能挣开。   他将绣兰花的袖子翻起,露出她左腕上被刀剜过的伤处。   姑娘哑了声,抬眼见他低垂的睫毛上落了一点雪絮,随着眼睫微微颤动,润成一点湿湿的雾。连他冷肃寡淡的表情也变得氤氲。   雪沫子拂过鬓边,点点纷纷扰人。伤口已经结成狰狞的疤,其实就算适才被薛勤强行拉扯过,也并不觉得多么痛楚。可被他用这样的眸光瞧着,那伤处仿佛又有了感觉,丝丝缕缕泛起莫名的疼。轻柔的雪籽落在嫩白的手腕上,化成细小的一滴水点,他用温热的指尖抹去。顾倾一颗心绷成勒紧的弦,连呼吸也跟着压抑。   薛晟短暂松开她的手腕,取出袖里一尘不染的丝绢,轻裹住她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这一刻气氛刚刚好,风轻雪静,良辰美景。   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不必想。   他小心抚平丝绢挽成的结,轻柔将碧色的袖子理回原样。   相握的手松开,掌心温热的触感被空荡幽凉取代。手腕上挽着的丝绢沁着微微的寒。顾倾轻抿住唇,目送男人转身走远。   **   顾倾回到屋内时,大夫人已被杨氏扶着回去自己的院子里休息,眼看除夕的这场欢聚将散,老太太坐在炕上,脸上也显出几分疲态。   又哄闹了一会儿,兄弟几人陆续回来,聚在屋子里陪老太太用了点心和汤饮。   “莫都拘在这儿了,”薛老太太开了口,“趁天没黑透,跟你们媳妇儿回自己院子里守岁去。”   林氏早盼着她提这一句,抬眼去瞧薛晟。   他支颐坐在椅子里,纹丝未动。半阖着眼皮,手上漫不经心把玩一只白瓷盏。三、六夫妇率先告辞离开,就连薛诚也站了起来。   薛诚明显发觉,自家五弟正在走神。刚才大伙儿陪老太太说话凑趣,他便一语未发。老太太问起他年休这段时间的打算,他甚至恍惚了一瞬才开口答问。   薛诚瞭了眼对面,一脸焦急的林氏,和她身后那个垂头不语、面容平静小通房,暗自摇摇头,笑了。   他背过手拽住薛晟的袖子,悄悄提了他一把。   林氏见薛晟终于起身,忙跟着站起,还未来得及说出告辞离去的话,就见屋外一个婢女匆匆走进来,禀道:“老太太,雁歌适才来传话,说陈留王府上的长史杨大人有急事要求见五爷。”   这种日子前来求见,自然是为着极紧要的大事了。薛老太太郑重道:“既如此,老五你快些去吧,莫耽搁了王爷的正事。”   薛晟叠手行礼道“是”。对面,林氏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薛诚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心道这杨长史来得倒是巧。   **   酉时三刻,伯府各处都悬起了橙红的灯笼。深暗的灰蓝色天幕下,一排排灯影交互辉映,满园的喜庆兴旺。   林氏站在窗前,已经瞧了许久的景。   她换了身新衣,找春喜楼手艺最好的大师傅亲手裁的衣裙。嫣红浓紫,华美妩媚。头面是最时兴的样式,衬着白皙明艳的脸庞,何等俏丽多娇。她还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好年华,每日悉心保养精心打扮,可是又有谁来欣赏呢,不过是日复一日,对影自怜罢了。   她早已不敢奢求他能主动回眸看一看自己,可在这样的佳节,难道做一做样子也不能够吗?   屋外,忍冬提只小包袱进了院子,在廊下和半夏打招呼。今日是除夕,按照旧例,房里的婢女们可轮番休息半日,白日里半夏和顾倾留在伯府,胡萍和忍冬清早就各自告假回了家。   他们都是林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林家做仆役。只有顾倾没有亲人,往年便是得空,也不知该往哪去。她干娘邓婆子性情古怪,又有自己的丈夫亲人,顾倾不敢轻易去叨扰,往年这个时候,就与别院其他落单的婢女婆子们一块儿说话作伴。   忍冬回后院罩房时,顾倾正在房里梳妆,平素她最是疏于打扮,穿的是几年前的旧衣,发式也是最普通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老气横秋,没一点女孩子该有的娇俏。自打被指给薛晟做通房,老太太、大夫人都各赏了几件新衣裳,她今儿选了件桃红色对襟褙子,白色绣花百褶裙,长发在头顶挽成云鬟,清新明丽,灿若芙蕖。   忍冬托腮坐在案前,望着她的侧脸忍不住叹息,“我要是五爷,说什么都要立你做姨娘,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你?”   顾倾笑了下,“别吹捧我了,不过是不常穿这种衣裳,你瞧着新鲜罢了。”   窗外传来一阵笑,一个年轻的圆脸婢女站在院子里喊顾倾。她放下梳篦,回眸跟忍冬作别,“小圆他们找我逛市集去啦,晚上我去干娘家睡,明儿天亮前来替你,待会儿帮我向奶奶报一声。”   **   此时的凤隐阁里,薛晟正陪着宾客饮茶。   陈留王府杨长史已求见多日,午后接到下人来信,说薛侍郎今日得空,烦请他前来一叙。当下不敢耽搁,忙快马加鞭赶到伯府。   薛晟上任后,陈留王多回出面邀他宴饮,均被以公务繁忙为由婉言推拒,这番能够面见,自是欣喜,杨长史随身备了重礼,以昭示自家东主拉拢的诚意。   “王爷多番向小人提及,欣赏薛大人的人物品性,只遗憾从前没机会亲近。如今大人回京,往后务必要多多往来相处。”   客气话说了一阵,才说及求见的正题。“……流放的名册里头,有位陈姓姨娘,才跟了文柳远二三年,一直住在别庄,文家大妇存了歹心,事发后不肯遣散,好好一清白女子,又未参与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实在称不得罪眷……王爷存了仁义之心,想代此女说说情,瞧大人可否通融一二,将其名姓划去……”   薛晟未料陈留王府连日求见竟是为此,不由失笑。倒是他低估了这些王孙贵族的无耻程度。   杨长史又道:“大人初入刑部,对京中局势所知有限,为着近来的案子又四面树敌,正是需人引荐佐助的时候。下个月安定大长公主的私宴,王爷有心与大人同往,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受邀之列,大人您是明白人,想来不必在下言明这意味着什么。还望大人您,莫负王爷这一片赤忱……”   薛晟笑了笑,握茶道:“王爷的心意,本官明白。”   正事议毕,天色已然黑沉下来,雁歌送客归来,见薛晟正在里间更衣,玄色狐裘大氅披在肩上,瞧模样是要出去。雁歌瞥了眼厅中几上摆着的那几只明晃晃的红木描金礼盒,犹豫问道:“爷,这些东西,咱便收了?”   薛晟笑了声,整衣从内走出来,“收进库房,造册注明,某某日某某人为某事相赠。”   雁歌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了心思,有些担心地道:“今日杨长史上门,想来京中各处都已得了消息,爷不怕被打成陈留王一派?那岂不就间接与另两位为了敌?”   薛晟不作解释,只问:“适才吩咐你的事,办妥了?”   雁歌点头:“办妥了。梁东快马去了一趟大狱,找着那位陈姓姨娘,那女子自愿入陈留王府,不愿随其他罪眷一同流放。这会儿梁东多半已带着人送往陈留王府去了。”   薛晟不再多问,提步就朝外走,雁歌小步追上他,问道:“爷这会子是回内院,还是……”   话音未落,就见雀羽喜滋滋地从外头小跑进来,“爷,小人刚把倾姑娘在二门上拦住了,这会儿人在东侧门外头等。”   雁歌闻言,瞠目结舌看向自家主子。薛晟面无表情跨出门,在他惊愕地注视下远去。   雪还在下。   屋檐外成串的红纱灯笼温柔地熏染着漫天银华,薛晟跟在手提灯笼的雀羽身后,一步步接近敞开的东门。   车前站着个纤细少女,正与牵马的青年含笑说话。   见着薛晟,青年尚未落下的笑容僵在脸上,恭敬退后一步,喊了声五爷。   薛晟没言声,巷子里风声回转,雪花落在他玄色衣领上,衬得他本就清隽的面容更显疏冷。   他瞧也没瞧朝他行礼的顾倾,踩着梯凳上了车,帘子垂下来,半晌才从内传出一声,“上车。”   顾倾和明心打招呼作别,提着裙摆爬进车厢。马车很快驶动,车轮轧在结了冰的雪面上,发出沉闷的响。   车里昏昏挂着两只琉璃灯盏,光色不太亮,男人手里拿了一卷书,垂眸靠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瞧书还是在想心事。   车厢内颇为宽敞,按照官员的规制设有茶桌和可供躺靠的排座,上朝下衙的路上可觑空瞧一瞧公文,也方便在路途中与人议事。   顾倾察觉到他态度冷淡,脸色比午后梅园里替她裹伤时不知冷了多少倍。   她稍稍凑前些,提起小泥炉上的茶壶替他续水,小心递过去,轻喊他:“五爷?”   “放着吧。”他不接茶,也不抬眼,似乎被书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马车驶入大道,阵阵人声传入耳中,他有意疏远,顾倾亦不再哄他,索性转身掀起帘子一角瞧外头的热闹。   起初还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街串巷,渐渐近了东市,数不尽的喜庆灯笼照得街巷亮如白昼。茶楼酒馆全部开门迎客,这样居家团圆的日子,外头竟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天桥底下小摊贩一家接着一家,一路沿着大道两侧排开。今晚不设宵禁,街心上热闹得仿佛赶集一般。   角落沉沉暗影里,薛晟抬眸目视少女侧坐的影子。   街边流转的光影一道道落在她侧脸上。卷翘的睫毛长而密,小扇子似的在巴掌大的脸上落下深浓的影。   雀羽的声音从外传进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声与顾倾说话,“今晚曲家巷有舞狮子,还搭了戏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   过了片刻,车马驶入天桥侧,雀羽又来报:“前头人太多,马车挤不过去,怕是要劳爷跟姑娘下来走一段。”   帘子掀开,冷风骤然涌了进来,顾倾回头瞥一眼薛晟,抿抿唇,当先跳下了马车。   薛晟随后步下来,原以为顾倾会在车边恭候,一抬眼,却见她从雀羽手里接过灯笼,已率先走入人群。   薛晟没有出言喊住她,无声随在她身后几步之遥。雀羽和几名暗卫护在他身前,拥着他挤入攒动的人潮。   来来往往无数的行人,笑语欢声充斥耳际。   漫天悬挂的彩灯和街边招展的酒旗飞速掠去,银花火树,天上人间,辞去旧岁,明朝便是全新的一年。   忽然半天炸开一朵蓬勃的火花,人群骤然一静,接着爆开了震耳欲聋的惊叹声。孩童们拍着手,一蹦一跳欢呼起来。   一簇簇焰火伴着破空之声,炸破雪花纷涌的半边天幕,重重火线纷至沓来,在天空中轰然化成璀璨夺目的妖花。天际通明,火星纷涌,与轻雪共同装饰着这浩然的长夜。   人群尖叫着,欢呼着,紧密的鼓点和锣声混在其间,长桥对面舞狮队就在这最热闹的时候现身,绕着摊档,劈开人流,踏着特有的舞步涌上前来。   顾倾被人群推着朝前走,高举手中的美人灯,回眸去寻薛晟和雀羽等人的身影。   他们被人潮隔绝开,彩狮高低舞跃,遮蔽着视线。顾倾意识到自己与他们走散了,她立在滚滚而来的人潮里,踮起脚大声地唤:“五爷,雀羽哥!”   锣鼓声和人声淹没了她的嗓音,她举着灯笼艰难挤撞着人群往回寻。   脚上被人踢着踩着,新做的鞋面上全是脚印,发边插着的珠钗也被挤得歪斜了。   人群中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她惊恐地尖叫一声,而后被那只手拢着带离原地。   时光止步,人影淡去。   她仰头望见男人冷峻面容上那双永远淡定平静的眼睛。   他身量高大,怀抱宽厚,站立如坚韧的青松。   顾倾被他圈在怀里,似乎被他清冷无澜的气息所感,心中骤涌的惊惧快速平散。周身万物流转,这一刻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丢开手里的灯笼,微仰着头,湿润的双眸倒映万千光影。薛晟凝眉望着她的脸,薄唇紧闭,一字不言。   焰火流飞,烂漫的光色倾泻如洪。   少女扣住他大氅的披领,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十里长街尽处,又一条火线炸开绚烂的花朵。   朱唇轻启曼阖,他侧耳去听,只闻泠泠清风擦过。   **   回转神来,再去寻雀羽等人身影均已不见,彩狮引着人流朝桥下去。   周边涌来的热力散去,凉风空悠悠卷进袖底。天边焰火暂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硝石味道,轻烟漫在半空,短暂而璀璨的盛放过后,一切归于寻常。   顾倾转身,发觉手腕仍被男人握在掌中。她不确定,他是没有注意到,忘记了松开,还是……   她引步向前,两人就这般牵着手走下去。漫步过长桥,经过卖花的摊档,经过食粥小铺,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漫无目的的朝前走。   多年后薛晟还能忆起当晚清风的温度何样幽凉,记得相握的手掌渗出濡湿薄汗仍不愿松开,记得姑娘红衣白裙背身引着他朝前的背影。   他也曾想,如果一切停驻在那一刻,兴许于他,才是确幸。   回程的马车中。   幽暗的琉璃灯盏光色迷蒙。他坐在暗影里,看身侧沉默靠坐在车窗边的少女。纤长睫毛扬起好看的弧度,脸颊贴在车壁上,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他不会知道她心内此时翻转过多少念头。   眼前的男人态度明显在转变,可远还不够。   她应以不动应变,煎熬他,疏远他,让他疑惑,令他踯躅。   太过主动的投怀送抱始终是落了下乘,林氏便是最坏的先例,她绝不会走林氏的旧路。   她今晚不言不动,不讨好,不贴近,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   珠钗上的流苏随车驶动而晃荡不休,在玉洁的面颊上留下摇曳的暗影。   时光无声流逝,沉默令路程变得漫长。   他纷杂的思绪仿如漫天细碎飘洒的雪籽。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腔,涩燥难明。   目的地终会到达,车马驶入伯府东侧门前巷道。马车驶过巷口,从清冷的雪色中转入橙红灯笼的光影之间。   雀羽和出来迎人的管事含笑打个招呼,在车前摆放好梯凳,敲敲车壁示意,而后才掀开帘幕。   姑娘刚刚醒转,从男人掌心抽出僵硬酸麻的手腕,揉了揉眼睛。手掌上湿热的暖意空去,一瞬变得幽凉。   风呼啸着灌入进来,她捏紧衣领瞧眼车外,“好冷,到了么?”   声音略带一丝沙哑,像懵懂而娇气的孩子般嘟喃。   薛晟嘴唇动了动,就听车外雀羽探头笑道:“到了,这会子风大,石阶上都结了冰,姑娘下来慢着些,仔细脚下。”   顾倾没回头,弯身步下车厢,和雀羽一左一右候立在车外。薛晟沉默地下了车,步上石阶。   姑娘有些迟疑,似乎不知是否应当跟上,男人并未停步,踏着落地的轻雪缓步朝里走。雀羽在旁掩唇低声提醒顾倾,“爷等你过去呢。”   她抿了抿唇,脚步慢慢随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院中灯火昏黄,静谧无声,以往清冷肃静的凤隐阁前也悬了一排橙红的灯笼,远比以往多了几许温存气息。   雪仍在下,阶前簌簌积下厚厚一层银绒,云纹羊皮银靴踏在上面,拓下两个清晰的足印。   走进里间,男人跨在帘前的脚步停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瞧女孩向自己走来。她踮起脚,替他解去肩头披着的大氅。   那双眼睛纯澈不掺杂质,那么透明,那么干净。   她每一次的接近都如此的磊落从容。   每一个不经意的擦碰撩拨,都仿佛只是无意之下的巧合。   女孩抱住大氅欲转身,他从袖底伸出手,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臂。   她挑眼望过来,那双湿润的眸子水盈盈泛着光,看着他的目光,有疑惑有讶异。   他眼波仍是无澜,幽暗得瞧不清边界,他垂眼睨向自己扣住她臂弯的手。   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唯有他自己知道的怪异心绪……   “五爷?”女孩张口,不解地望着他紧绷的面容。   窗外灯色透过菱花格子映在她光洁的脸上,微微张启的唇是那样小巧柔润。   他没有答话,沉默地俯下身来,手掌捧住她嫩白的脸颊,压抑着微痛的呼吸轻吮住她软腻的唇。   女孩手中捧着的大氅簌地落在地上。   **   谁家爆竹惊了静夜。窗外闪过隐约的火点。   两唇暂分,他撑臂起身,望见女孩张开春意氤氲的眼睛。朱唇沾染了荼靡的水痕,微微开启的唇瓣间,比平素艰难而用力的喘。   纤细手腕被他擒住扣在枕上,那根珠钗早在混乱的抱拥缠-绵中失落踪影,长发铺散在榻上,更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洁滑如雪。   他抬指轻轻摩挲着女孩的唇,忽地想到自己曾在宣纸上写下的那两个字。   “顾倾……”   低眉抵住她的额头,指尖轻擦过她诱人的唇。   女孩躺在枕上,偏过头去瞧光色浮动的琉璃花窗。   呼吸还未完全平复,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   她幽沉沉的想着心事,轻喃道:“奶奶若是知道奴婢在此,不知会不会发火……”   林氏不派她来,她自己是不敢轻易出现在他面前的。今晚的行踪若给林氏知晓,背地里勾引男主子的罪名跑不掉。便是与他亲热,也需得有林氏首肯授意,需得林氏开口相逼,而非她自己找上门来主动迎合。   薛晟凝眉听着,面色便有一丝冷。   女孩坐起身来,拘谨地整理好被揉皱的束腰,她小心端详他的脸色,贴身靠近过来,勾住他的手臂轻声道:“爷生气了么?”   薛晟没作声,抬手抚了抚她鸦青的鬓角。   她身不由己,诸事受制,他如何不知。   回身抬手拨开她微乱的长发,他低声说,“往后你来此,只管直言与她说——”   女孩垂眼摇了摇头,因拥吻而变得潮热的脸颊慢慢退去红晕,雪腮白生生的柔净,“奶奶会不高兴,再说,爷您事忙,怎么好……”   “咳,那个……爷,厨上备的酒菜好了。”门前,雀羽不知已经踯躅了多久,屋里静得一点动静没有,他拿不准二人之间此刻是个什么氛围。   若在以往二人生疏的令人着急,他随意进去都不见得撞见什么尴尬场景。   可今儿不一样,依着爷冷淡的性子,既然除夕夜主动带了姑娘出去,必然是存了心的。适才街上就始终牵着手,回来后又这么静的在里头,就算爷再是如何克己守礼,毕竟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倾姑娘那般颜色,爷会意动也正常得紧。   他甚至有些高兴,为着爷不再刻意苦着自己,也为着倾姑娘总算有人疼。彼此都是服侍人的,他知道顾倾的难处。她生得貌美,多少管事小厮盯着她,打她的主意。连他亲耳听过,那些不要脸的东西背地里如何肖想她。   女孩被骤然响起的人声吓了一大跳,紧张地理了理本就十分整齐的衣裳。   薛晟将她慌乱的模样瞧在眼底,别过脸轻笑了一声。他松开她,起身翻整好衣摆,回身瞥一眼慌忙挽头发的姑娘,他眉头浮上明显的愉悦,迈开步子向门前道了一声“传”,自行走去里间洗漱更衣。   雀羽带着人在厅中摆了饭菜,等薛晟整理好重新走出来,却始终没见另一侧里间传出顾倾的动静来。   雀羽想了想,五爷平素跟姑娘家打交道不多,许多事想得不够细致,他作为五爷贴身服侍的,不能不提点着。   便犹豫地道:“是不是备个热水房给姑娘洗漱用?”凤隐阁实在算不得理想的住所。   平时她过来都在落钥前,早早在自己院子里梳洗过才来伺候,今日随着他外出一趟回来,若要留宿,少不得要膏沐。   东暖阁巴掌大小的地方,放只水盆还勉强,摆只浴桶便困难。薛晟凝眉想了想,既然已撕开了那层窗纸,顾倾早晚都是他的人。   既是如此,还分甚东西南北房屋去处,他睡房中便有净室,何须又费那些周章。   雀羽行礼告退,薛晟在桌前等姑娘过来。   约莫一刻钟过去,她仍在暖阁里头消磨功夫。薛晟想到适才亲热时她羞不可抑的模样,不由眼角眉梢都漾出几分温柔,他起身朝东暖阁走去,明知故问地道:“怎么还不来?”   撩开帘幕,里头的情形却令他怔住。   姑娘歪靠在床帐边上,长发遮住了半边面容,双眸曼阖,呼吸匀停,竟是睡着了。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她需要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同时,也不希望与他之间进展的过□□速。   太轻易的得到必然不会珍惜。   她要的是薛晟的真心,而不是随意可得的露水情缘。   她会献出她自己,但不会在今天。   作者有话说:   总得先谈两天恋爱对不对? 第28章   远处山寺晨钟敲响,寒气吹散清早稀薄的雾。   廊前灯笼亮了一宿,此时火冷星熄,在冷硬的风里无力垂摆着红色的幔穗。   雀羽才起身,伸着懒腰立在廊下瞧做粗使的小子们清理台前积下的雪。身后槅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回身望去,见是顾倾。   姑娘换了身鹅黄配牙色的袄裙,鬓上还有未干的水珠。雀羽迎上去,忍不住低劝道:“姑娘莫学着爷用那冰凉的水洗漱,女儿家不比爷们儿身子壮,仔细着了风落下病根。往后等我送了热水进去再净面,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又扭头瞧屋里,“爷可也起了?昨儿我瞧他瞧了半宿书,到这阵子,也就睡了倆时辰。”   顾倾摆摆手,将门阖上与他轻声道:“爷屋里还没动静,我没去瞧。我身上有差事,得先回后院儿。”   她不想留下与薛晟面对面,昨晚头回亲近些,晨起正是两厢里尴尬的时候,薛晟不是那种惯懂调弄风月的人,与其叫他心里不自在,不若令他空落落的想。   再三回味,百般琢磨,摸不到,见不着,……若真留了心,他自会坐不住主动来找。   顾倾径直去了竹雪馆,昨晚她跟二房的侍婢小圆约好逛集市,半途被雀羽请走又在薛晟房里耽了一晚,无数双眼睛盯着,这种事不好蒙骗。   林氏已经起身,清早依旧要去老太太房里晨省,她睡得不好,昨晚孤零零一个人守岁,自是又发了一通脾气。顾倾进来时,她正沉着脸坐在炕上饮热杏仁酪。   顾倾上前请了安,不等林氏见问,便将昨晚的事说了。   “……念着与我是同乡,雀羽才肯帮了这忙。”   林氏笑了声,“依着你说,见你执意跟着,五爷便没拒?”   顾倾脸上一红,垂头没吭声。   林氏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值得你紧张成这样?既把你许给了五爷,自然应以五爷为重。”   顾倾连说不敢,“奴婢也没敢抱什么指望,爷的性子奶奶最是熟悉不过,整晚板着脸,不言声,不过是奴婢自个儿讨没趣罢了。”   林氏上下打量她模样,鹅黄娇俏,她穿着更显肤白灵动,这样一个美人儿守在身边整夜,薛晟真就一点儿不动摇?   她想到他对自己的冷漠,想这整夜的寒衾空帐几多凄清,顾倾至少比她好,至少能看着他那张脸,凑上前与他说两句话。   自己竟连个丫头还不如,这五奶奶做的,也真是可笑至极。   她推了面前杯盏,翘着指头捏着帕子抹拭嘴角,轻笑道:“既你有本事到他跟前,趁着他闲暇这几日,将那东西抹上。担个虚名与你有甚么好,再耽两年大了年岁,有你后悔的时候。趁早得个孩儿,也免得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痴心妄想,一茬一茬繁花乱草那么往他身上扑。”   这话说的像贴心体己,句句亲热,不过是敲打着顾倾,若她不济,自然还有无数人来代替。   顾倾行礼退出门,阁子里躲着的婆子就迈到了炕前,“奶奶,看来紫儿他们没瞧错,昨个夜里瞧见她在东门等着爷,又说清早才从凤隐阁里头出来。这回奶奶没相逼,她自个儿倒主动,那雀羽岂是个容易笼络的主儿?咱们费了多少事都没能讨了好去,偏她捏着个同乡的名,就把人收得服服帖帖。多半,这倾姑娘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倒也想通了,往后不必奶奶费神,只等着好消息便了。”   她笑了两声,见林氏眉眼蕴着深重的寒,不由缩着脖子又道,“奶奶是担心……姑娘家活了心,怕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来……?”   林氏拿长指甲弹着盏沿,凉笑道:“她要做梦,便给她做。等肚子里有了东西,这贱命留着也就没甚用了。”   这话忍冬抱着衾被在外间听见,莫名打个寒噤,抬眼见林氏长眉轻挑,对着自己冷笑,不由缩了缩脖子,快步走了出去。   林氏拿捏着她们几个的身家性命,自然不怕她与顾倾暗里递消息,顾倾孑然一身,死了也不过是座孤坟,她却还有爹娘姊妹兄弟,一家六七口人拿捏在林氏手里。   **   林氏带着胡萍去了福宁堂,顾倾简单收拾几样东西,从后门绕出去,踩着积雪出了咸安门。   郊外的风比城里大许多,积雪无人清理,早结成厚厚的冰壳,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荒无人烟的野道上,虽是白日,那日头照在人身上,却是半丝温度也没有。   小山后不起眼的坟冢一座连着一座,白雪覆盖了碑牌,黄土里埋着的,是生前死后皆无人看重的野骨。   她熟门熟路摸到中间一座坟前,摊开随身带着的小包袱,祭出一盏黄酒,两碟桂花酥。   “姐姐……倾城陪你过年来了。”   她抬手抹去小小墓碑上落满的雪和尘土,用洁白的帕子一遍遍划过那几个用小刀粗粗刻画出来的名字。   顾出尘。   这世上除她而外,已再无人记得。   “姐姐,倾城与你饮一杯。”   仰头喝掉杯中黄酒,又斟一盏,洒在坟前。   “姐姐不必惦念,如今我过得很好。薛晟已经上了钩,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与他在一起的。”   “林娇那么骄傲自大,她一定会受不了,我会逼着她发疯,让她做出更癫狂的事来……姐姐等着吧,等着瞧她生不如死、身败名裂。还有林俊、林太太,一个都逃不掉,他们一个都别想逃!”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含笑说:“害死了姐姐,还要用那么恶心的罪名弄污姐姐的清誉,我会让他们后悔的。姐姐等着吧,倾城一定会千倍百倍的报复回去,让他们一个个,尝尽自己种下的苦果……”   初一一整日,薛晟都没有见到顾倾。   傍晚林氏命人来请他去商议明日回门一事,他想了想,耐着性子去了趟竹雪馆。   林氏换了身大红软绸宽袍,刚刚沐浴过,长发松挽,描着浓妆,颇有几分妩艳的韵致。   她命人专设了酒菜,屋里点着昏暗而暧昧的灯盏,薛晟一进入,她就飞快朝他迎上来。   屋中馥郁的香气令薛晟轻轻蹙眉,他坐在桌案边上,抬眼打量屋中。忍冬半夏都在,人在外间只偶尔闪过忙碌的身影。   “爷尝尝,这是我哥哥特地命人去南边弄回来的一车果子酿的酒,清甜爽口,再解腻不过……”林氏起身,手持酒盏到了近前。   男人眸若寒潭,微仰起脸,盯视着女人泛起薄红的面容,嘴角溢出一抹轻嘲。   那笑意冷得林氏连心脏都在打颤。她原想借着几分醉,假意跌倒在他腿上,然后……然后便撒娇搂住他不放,软声求他留下来……   还不等她施为,男人就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他满脸轻视不屑,那冰寒的眼色,像一根针,狠狠戳痛她最后仅存的一点尊严。   男人曲指敲了敲桌案,“能说正事了么?”   林氏尴尬地坐回去,白嫩的指头死死扣着那只盛酒的杯盏。她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沉静下来,浮起一抹假意的笑,硬着头皮道:“明日府里各房女眷皆要回门,礼单我拟好了,还请五爷过目,瞧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再就是明日定在什么时候,也要问过爷的意思……”   “明日成大人府上宴请,早下了帖子,”薛晟掸掸膝头的袍子,淡声道,“我不便与你回林宅。至于礼单,不论你拟了什么,照着比例加三成,找雁歌开我的私库,算我一点心意。”   他站起身来,负手道:“我还有事……”   “爷等等!”林氏不等他迈开步子,飞快阻住了他,“顾倾那傻丫头,晨起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着了风,今儿病的昏昏沉沉起不来身,爷既过来了,要不要去后头瞧一眼?”   她紧紧盯着薛晟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薛晟垂眼默了一息,指尖轻轻捏按住袖口的澜边。   “不必了。”他说,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雪馆。   林氏坐下来,妩艳的面容隐在半昏半明的灯影间。薛晟还是那个薛晟,冷酷无情,通身没有半点人情味。可她总是有些不安,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她说不清楚,这浓烈的不安情绪到底从何而来。   **   凤隐阁窗前,薛晟沉默地立在那儿。   书卷摊开在桌上,一页也没能瞧进。   榻上留着姑娘一只耳珰,白银丁香指甲大小,料是昨夜温存时遗下的,此刻落在他掌心里。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分明不在,这间屋中,却仿佛处处有她的影子。薛晟沉默地想,大抵那些诗文词句中的相思,便是这种滋味。   **   初三日,府上陆陆续续来客,各家开始相互宴请和走动。   林氏日日被拘在福宁堂,百无聊赖地听各家来访的夫人与老太太话家常。   薛晟没再参与内院的聚宴,他在薛诚的书轩里盘旋了一上午。   “你那个小通房,这些日子怎没见?”薛诚握着书卷,半倚在敞开的窗前漫不经心的问他,“是不是除夕夜的舞狮子不好看?”   私下夜会去逛集市,以他过来人的经验,应当是感情上突飞猛进向前了一大步,怎会是他五弟这般,闲适自在百无聊赖成这副模样。   薛晟不答,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民间白话本子,抬手扬了扬书页,道,“兄长也瞧这些闲书?”   薛诚瞥了眼,含笑道:“这怎么算闲书?近来书局里头正兴这套本子,听说写书的是个江南秀才,专在各大世家做西席,书里不少素材都是确有其事。你拿去看,这书对别人兴许没什么,对你却是大有裨益。”   薛晟翻了一页,瞧大段的描写都是花园水榭、园林宅景,他把书拿在手上,又找了两本古旧杂集,一并带回凤隐阁去看。   在里间更衣出来,外头收拾书案的雀羽已不见身影,光色透亮的窗前,背身坐着个窈窕的姑娘。   她手持书卷,拿的正是他从薛诚处借来的那本。   午间阳光正好,窗纱薄而半透,那光色一丝不余地笼在她身上,像裹了一重仙气飘飘的轻烟。   她察觉到他的靠近,转过脸来,露出他熟悉的那张明媚笑颜,“五爷怎么不声不响的吓唬人?”   她站起身来,要向他行礼,薛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他撩袍坐在对面,不动声色拿过倒扣着的那卷话本,淡声道:“听说你身体不适,可好些么?”   顾倾提起茶壶替他斟了盏茶,眼中含笑,“无碍了,这几天趁病躲懒,屋里的差事耽搁了不少,好在奶奶心善没有责斥。”   薛晟垂眸瞧着她半掩在袖中、扣着茶盏的指头,说什么林氏心善,他是不信的。不过是忙着迎来送往,一时顾不上。她过往数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可想象得到。   单瞧这双满是伤痕的手,便知有多苦。   这般想着,心下便觉凄然。“顾倾,”他抿唇,缓慢斟酌着用词,“不若你留在凤隐阁?不必担心林氏不允,我自与她说……”   顾倾讶然望过来,澄净的眸子一瞬漾开了闪亮的光色,可很快那光芒又熄了下去,她垂眼苦笑,说:“如今这般,不是挺好的?我到底是奶奶的丫头……奶奶身边也离不得我。”   身契捏在林氏手上,就是来了凤隐阁当差,林氏想搓磨她,一样有百般机会。   她稍稍靠近些,小心伸出指头扣住薛晟的手,“我知道爷是为我好,可我不想爷因为我和奶奶起争执。现在这般,我已知足的了……”   她这样小意温柔,又主动贴凑,薛晟瞬了瞬眼睫,垂眸望住自己被她牵住的手。   他抬眼去瞧面前的人,杏眼横波,梨涡浅旋,白日里瞧她,更明艳三分。   心中浅浅荡开一重波纹,像是酥痒,又仿佛是灼-烫。他收紧力道,腕间一带,轻易地就把人扯进臂弯。   她低垂了头,耳尖浮上淡淡的春粉,没有挣扎推拒,乖巧温顺的贴服在他怀里,像一朵攀附藤蔓的娇花,红着脸含羞任人予夺。   薛晟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压了压轻滚的喉结,垂头吻她微启的樱唇。   两唇浅凑轻贴,气息再难平稳,她两手虚推在他胸-前,似娇似嗔唤他,“五爷……”   不言声还好,这一唤更令人难抑。平素清爽利落的嗓音,此刻裹着柔柔的春意,缓拖了尾音,撒娇痴缠。   凝眸细看怀里仰面轻喘的姑娘,媚态天成,夺人心魂。他便想到那日写在纸上的两字,顺着她白滑如玉的脸颊一路细细吻去,“……倾城。”   两字唤出,姑娘似浑身震了一震。   薛晟滚烫的唇印在她扬起的下巴上,手掌落在她肩,轻轻一推,二人同倒在绣榻铺就的锦垫上。   细细密密的亲吻,她艰难启唇寻着稀薄的空气,伸掌软软推着男人的肩,仰面承受着他逐渐加深的攻池。   ……   不知过了多久,风云暂息。   女孩伏在枕上,鬓发凌乱,启唇断续的喘。   男人面容波澜不兴,半垂眼眸覆住眼底灼烈的星火,他自后拥着姑娘纤细的腰身,下巴贴在她圆润的肩上,“倾城。”   手掌抚过纤细手腕,薄唇轻吻尚未消退的疤痕,“倾城……”   呼吸每一瞬都像在点火,酥酥麻麻熨过手腕,姑娘浑身发软,湿润的眼眸春意荡漾……一声声轻唤烫着耳朵,叫她根本不敢去听。   他似叹了一声,薄唇轻贴在她耳后,低声道:“过几日我欲出城公干。”   姑娘轻怔,转过身来勾住他的手腕,声音里有丝不舍,“爷几日回来?”   他抬手抹去她嘴角残留的水痕,低眉笑了,“莫如你与我同行,可好?”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 第29章   出城?   来京六载,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从伯府到姐姐的坟茔。   做了这没有自由的仆婢,哪敢希冀还有走出京都的机会。   顾倾目露一丝向往,默了一息,又阂上眼眸笑自己傻。   “奶奶不会应允。”她说。   薛晟觉得这不是问题,“我去与她讲……”   “不要。”她扣住男人抚上来的手掌,轻轻叹息,“奶奶便是应了,心里也必不痛快。”   人是林氏推到他身边的,林氏逼着她做他的女人,可她与他在一处,又似乎怕惹恼林氏……姑娘复杂的心思,他稍一思索也能明白。林氏是个跋扈的人,只准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完成她交代的事,旁的想法一概不准有。又要用人又要疑人,这些年隐约也听说,没几个能长久在林氏跟前服侍下去得侍婢。   他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不必怕,此事交与我。”   暂离京城,避开林氏的盯视,她能够有许多机会接近薛晟,这固然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她不知薛晟究竟会怎么做,她只能耐心静静的等。   初五这日薛晟便启程。对外宣称是去临县探亲送年礼,他走的第三天,杨氏来了趟竹雪馆。   妯娌二人对坐窗下炕上,寒暄片刻,杨氏说明来意,“五弟妹也知道我那不争气的幼女慈儿,从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隔几日就闹回头疼脑热,前些日子我娘家嫂子请了法师替慈儿相命,说这孩子倒有几分佛缘。若能佛前静心做上一段时日法课,于这胎里带来的病症大有益处。”   打量林氏神色,见她神色恹恹的,不过强行耐着性子在听,杨氏笑了笑,便不转弯抹角,“弟妹也知道那孩子身子差,要她独自去三十里外的寺里过活,别说我与大爷不放心,就是老太太、太太也不肯答应。那法师说,另有一方儿,寻个生肖月份与慈儿相同的女孩子,顶了慈儿的名儿去,供上三十日手抄经文,功德也能算在慈儿头上。”   林氏笑道:“这容易,嫂子来我这儿,想来我院里有合适的人?”   杨氏握住她的手,面色窘然,“实在过意不去,要五弟妹跟着费心。二婶那边院子里原本也有两个合适的,毕竟是长辈跟前的人,实在不好开这个口。”隔着房头自然没有同胞兄弟之间行事方便。   林氏摆摆手,“哪儿的话?我这做婶娘的,自然也盼着咱们慈儿好。嫂子只说,要谁去做这个替身?”   杨氏犹豫道:“打听得五弟妹这儿有两个肖龙的姑娘,慈儿是六月生的,不知是忍冬姑娘还是……”   “是顾倾。”林氏道,“她是六月生的,肖龙。”   回身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喊顾倾,叫她收拾几件衣裳,来见大奶奶。”   薛晟不在京城,留着顾倾在身边也没甚用,她身边又不缺那两个服侍的人,顺水推舟叫大奶奶欠她个人情。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顾倾领着个小丫头,乘着府中车马出了京,到得泾口码头,又走水路。   第二日夜里,才抵达闻江江口。   她有些不适舟车,清晨赶路至今,饮食用得潦草,攀在船舷上欲呕,胃里却虚空无物,只闷闷忍着难受。   岸上薛晟骑在马上,身穿天青海牙纹锦袍,腰束金带,肩披狐裘,已在寒风凛冽的江口候了许久。   顾倾头遮帏帽下了船,薛晟冷峻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向姑娘伸出手去。   似乎离了京城,那些繁杂冗余的规矩体统都可暂放。顾倾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她递出纤白的指头,由着他将自己拖抱上马。   夜色深沉,远近人家都已没了声息,只闻大道上踢踢踏踏的响亮蹄声,由远及近。   马匹停在一户气派的宅院前,雀羽含笑等候在阶上。   薛晟跳下马,回身把姑娘搀下来,雀羽便挤到跟前,笑着与顾倾寒暄,“倾姑娘路上都好?行船骑马可还习惯?屋里备了热乎饭菜,有姑娘爱吃的醋鱼,还有煎酿雪丸子。”   雀羽说这话,莫名带了几分亲近得意,这两样都不是当地的菜式,听名字就知道是南边的吃食。   薛晟牵着马缰一言不发,踏出半步遮在顾倾身前,抬手扶了扶她头上遮着的帏帽。   姑娘隔着他还与他身后的人说话,“太好了,多谢雀羽哥替我想着。”   她虽这样感激着,可胃里翻滚的那股呕吐感,还在煎熬着她,此时提起吃的东西,更想呕。   雀羽瞧不见她表情,仰起脸对上自家主子爷硬朗冷峻的下颌,一丝凉风卷过颈边,他缩了缩脖子,笑道:“外头凉,姑娘快跟爷进去再说。”   转过影壁,绕进回廊,长长的一段路,一开始她小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夹道转角,他忽然伸臂过来,撑开手掌示意将自己的小手搭上。   她的指尖有些凉,落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被紧紧包裹。熨贴的温暖从指缘徐徐上蹿。好像牵手拥抱,都已经变得十分自然。   他并不说话,牵着她无声漫步过甬道,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厅前。   是座品字形的建筑,前排阔气开敞的厅和左右两间耳房。穿堂而过,四根通天红色抱柱顶着彩绘繁丽的藻井。再向里,左右各一座梨木雕成的槅门,他牵着她推开其中一扇,三进的通室展现在眼前。   明次间以金、红两色装饰,绣帘垂帏,雕梁彩画。帷后半遮半掩的架子床,隔得远,瞧不真。   薛晟停步在门前,取下她头上的帷帽抚了抚她软嫩的脸,“叫人备了热水,你一路劳顿,先梳洗一番。”   顾倾点点头,转身跨入明间。身后的门被从外阖上,她对着眼前这座美好华丽的房间兴叹。   入京这些年,供她栖身之处,或是柴房陋室,或是拥挤不堪的下人房。隔出三两步长宽的位置,摆一张床板,衣裳鞋袜只三五套,拥挤地塞在床下的箱笼里。   她早就没了家,对住的地方也不再有奢望。   她缓步朝里走,掠过榻上黄杨木的案几桌屏,窗前珠宝堆积、敞开的妆奁,烟云纱半遮的床榻,丝绸粱枕,滑软锦被,胸腔里翻腾的呕意像灌进了风,变得空荡而生疼。   一人高的四扇绣屏后,热气蒸腾的浴桶。   多少年不曾好好泡个热水浴,她早就习惯了夜里摸黑在脏污的厨后冲冷水。卖身为婢,这些年何曾体面的活过?   她一件件解开素衣,赤足踏着松软的地毯跨进水里。   外间酒菜已经备好,薛晟独坐在桌畔,耳边细碎微弱的水声,仿佛近在咫尺。他抿茶饮了一口,淡淡茶烟朦胧了他的五官。   内里,顾倾沐浴毕,拥着披巾立在床侧的雕花柜前。   繁复多样的衣裙一字排开,足有三五十套,软纱、轻绢、丝绸、云锦,绣花、缂丝……她踯躅着,指尖拨过去,从中挑了件轻薄的烟霞色束腰裙。   窸窣的步声来自身后,薛晟回头望过去,姑娘松挽长发,缓步朝他走近来。   她没有匀妆,刚洗净的面容稍显苍白,发梢隐约滴着水点,一缕碎发贴在雪白的颈上,洇湿了一小块衣衫。   烟霞纱物如其名,如烟似霞,淡淡的粉紫透着灰蓝,在不同的光影下呈现不同的美感。   她身姿纤柔,最适宜这样浅淡又宽窄合度的衣衫,窄腰紧束在绢中,袅袅婷婷不盈一握。   薛晟坐在椅上没有动,目视面前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来。   举箸替她夹了一块醋鱼,斟一盏热腾腾的酒摆在她面前。   姑娘苦着脸,小心翼翼用牙箸挑着鱼肉,半晌不肯送到唇边。   男人瞥见她的举动,不由失笑,“雀羽特地为你安排这一桌,怎不用?”   门前二人不是亲亲热热的说起她喜欢吃的东西?她那些琐碎的生活喜好,雀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姑娘勉强抿了一小口醋鱼,蹙眉扪着胸-口,想牵出一抹笑来,却是不能。   男人发觉不妥,移步上前,弯身遮住她头顶大片光线。   “不舒服?”   她眸子里蕴了薄雾,渐渐化开成朦朦的水汽,湿润的发梢贴在脸颊上,被他用指腹轻柔拨开。   “车上颠得厉害?”不常乘车的人出远门,的确会不习惯。   她点点头,又摇头,小声地道:“无碍……歇一阵就好了。”   她脸苍白成这样,想来刚下船那阵便不舒服了,他还带着她骑马吹风,驰骋了一路。她只温顺的听话,半句不肯言语自己的难处。   垂眸瞧她身上轻软的衣料,被未干的长发打湿了一大片,虽屋里烧着地龙,到底是凛冬时节,哪能这般不仔细?   他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轻道:“这些若是吃不下,叫人煮些清粥,热着饮一盏,先进去歇歇,能走么?”   姑娘点点头,仰头望了他一眼,含羞虚软地倚靠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腰上的金带镶玉扣,“辜负爷的美意……我过意不去。”   清爽的嗓音因着身体不适而显得娇弱无力,一呼一吸间字字颤动在心里。   男人抿唇不言,俯身将她抱起。   身子空悬,女孩惊慌地勾住他脖子,张开水眸小心打量他凝霜带雪的眉头,见他沉郁的面容始终不见半点柔软。她有些不安,即便是相拥相亲,也始终拿不准他的情绪。两手轻搭着他的肩膀,把烫人的面颊埋在他颈窝。   手上的人轻若无骨,清淡幽冷的香气清晰扑鼻。他抱着她走入适才那间房,越过珠帘绣帐将她小心放在床上。   他探触她的额,宽慰道:“没发热,只是精神差些,兴许是太累了。”   他挽下帐帘,替她盖紧衾被,“你先睡一阵,待——”   蓦地,腰上的带扣被纤细的小手勾住。他垂眼望向帐中人,耐着性子问她,“怎么?”   姑娘一双春水微漾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软着嗓子小声说:“爷能不能别走?”   胸腔内一星半点的烟火鼓噪着。   薛晟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人,本就幽沉的眸子黯下去,他抿了抿薄唇,眉头染上明显的阴戾。   他是个男人。   一个体魄健全,壮气血性的男人。   从她追随他离京而来,从外走入这间屋中时起,就已经注定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她究竟哪里来的勇气,敢这样勾住他腰上的带扣软声求他留下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顾倾盯视他阴沉的眸色,曾有一瞬,也生出几许恐惧的情绪,她怕自己原是错会了他的和善,不过当她是个可供逗玩的物件,偶然和颜悦色的盘玩一二。如若他其实心里并没半点情,她这般试探,也许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僵持几息,她几乎快要败下阵来,肩膀轻颤,倔强地咬唇忍着不肯说出后悔的话。只用春雨濛濛的眸色仰视着他。   薛晟攥在袖口的手掌舒开,心内长缓地叹了一声。她孤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又难受得这样厉害,一时心内无助,想有个熟悉的人陪在身边又算什么出格?她年纪还轻,远还不懂男人的卑劣。   俯下身来,手掌蹭了蹭女孩温热的额头。指尖顺着她额头鼻尖一路滑去,轻捻她失血干燥的唇瓣。   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沉声开口:   “——好。”   扣住她的手,撩袍倚坐在她身边,“我陪着你,睡吧。”   女孩闭上眼睛,剧烈的心跳像鼓点。   她是悬崖边上走铁索的人,一分一毫都要小心算计。   勾留他,撩拨他。赌他心里,有没有自己。   昏昏沉沉过了一夜。顾倾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过来时,发觉手掌酸麻,偏头望去,男人坐卧在床沿,牵住她手的动作竟是维持了整夜。   昏暗的阳光透过窗纱映照他侧脸上,给他冷硬的线条轮廓镀了薄薄一重金光。   浓眉似画,长睫微卷。挺拔的鼻梁如山峦,唇秀而薄……   顾倾蓦地想到与他在凤隐阁中的初吻。   他的嘴唇很软,湿润的,浅吮慢旋,碾磨,勾缠、轻咬……   她曾幻想过他在情-动时会是什么模样,仿佛真实的他,又与她想象的不同。他连亲吻的模样也是禁欲而清冷的。那张冷峻的脸上,总是平和无波,总是冷漠淡然。   顾倾缩回手去,在他张开眼睛前,快步滑下床去,溜进了净室里。   听见屋里的动静,小丫头丽儿端了水盆进来。   人是大奶奶杨氏安排的,不是伯府里的使唤奴婢,对顾倾与薛晟的身份关系也不清楚,只负责这段时间顾倾房里的杂事。   薛晟仍坐在床沿,张开的眼里清明一片,不见半点惺忪的神态。   他早就醒转。轻旋着手腕,缓和僵硬的酥麻。   小丫头含笑上前,行了礼,“大爷,夫人在净室,叫奴婢问问您今日是不是忙公事,着您有事自去忙,不必惦记家里。”   薛晟“嗯”了声,没有纠正小丫头称呼上的错处。“夫人”“家里”这样的字眼,旁人在他面前一向甚少提及,他与林氏相厌相弃,在京城里远算不上什么秘密。   顾倾出来时,薛晟收拾整齐在厅中等候。   一夜安睡,精神好了许多,用了半盏清粥,空荡的脾胃终于得到慰藉。   薛晟带了她出门,两人没乘官车,命人抬了顶素色小轿,他就骑马跟在轿侧。   她不时掀帘去瞧外头的景色,尚未出年节,岷城的街上已经开市,热热闹闹一条长街,扎眼处不少彩帜飘摇。   薛晟低声与她解释,“岷城最出名的就是鼓戏,但凡酒楼茶馆,都有唱戏的台子,上到王孙公子,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欢茶余饭后凑进去听一段。”   轿子停在一家首饰铺前,薛晟回转身吩咐雀羽,“你陪着顾姑娘在楼下歇一歇脚,等我谈事下来。”   她目送他登楼,自行在楼下走马观花地瞧那些时兴首饰。   雀羽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爷之前说了,只要姑娘瞧上的,只管叫人包好了送到行馆。”   对面茶楼窗前,一个年轻男人眯眼打量着把玩珠钗的姑娘,寒冬腊月,手上一柄骨扇开了又合,遮住含笑的唇线。   他对面坐着个中年男人,堆着笑凑前,“听说是昨夜那姓薛的亲自在码头接回的人,多半是他内眷。”   年轻男人笑意更深,指尖虚虚描摹着姑娘的身段轮廓,“可惜了,放眼整个岷城,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绝色。”   中年男人低笑:“这又何难?给戚大人瞧上,是这妇人的福分。待摸实了那姓薛的底细,夺了他家财,悄没声息做掉。一个贱商罢了,原不值得大人费神。”   青年男人斜身靠在身后的躺椅上,掀开骨扇遮住脸,“行事仔细些,莫露出什么破绽。”   中年男人躬身道:“是,请大人放心,也请殿下放心。”   **   傍晚长街上雪花纷飞,今夜比前些时候都冷。   茶楼四角烘着铜制大炉,暖烘烘烤着人。   顾倾坐在包厢里,四周都掩着帘幕,楼下人声鼎沸喧闹不休,不时有情绪高涨的看客站在椅上高声喝彩。   戏台上正在上演紧张的打斗场面,正中一张牛皮大鼓被击得有如震雷。   武旦跃到鼓上,连翻了二十几个筋斗,明艳打扮玲珑身段一时赢得了满堂彩。   顾倾抬手牵了下领扣,男人凑近过来,声息就在耳边,“觉着闷?”   是有些闷,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子里处处都是人,帘幕隔绝出来这么一块小天地,也并不能令人觉着心静。   台上的鼓戏热闹粗俗,词文颇有些俗艳露骨,她还是未婚配的姑娘,自然听得十分不自在。   男人伸指过来,捏了捏她濡湿的手心。“出去走走?”   姑娘顺从地点了头,被他半扶半搂着步下逼仄的旋梯。   外间冷风一吹,满腔的燥热闷郁全部消散。   雀羽在后为他牵着马,小轿也不紧不慢地远远缀在后面。   两人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在夜晚的长街上游荡。   烤甘薯的摊贩前挤满了彩墨未卸的女伶,年岁看上去都不大,个个窄身细腰,生的玲珑可人。   顾倾频频回顾,男人以为她对那些伶人好奇,低声与她道:“唱鼓戏的伶人要在牛皮鼓上起舞,自幼就严格控制身量,宽胖高大些的,早就筛卖出去,余下的就是这些骨肉伶仃的姑娘。”   顾倾摇摇头,她不是在看人,是瞧见烤甘薯的摊档,想起了和姐姐当年初进京的境况。   “……我在南边甚少遇见那么大的雪,披着人家不要的破衣裳缩在角落里发抖,那年当真险些病死了。那晚姐姐给我带回了半只烤甘薯,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甘薯香甜的味道,捧在手里热乎乎暖融融的,我隐约明白,自己不会死了……”   “那时姐姐也才十四五,原是奔着京城投亲来的,姐姐定的人家从稻县迁来京,听说那公子点中了进士……彼时我只知甘薯清甜,还不了解,姐姐背地里受过的委屈……”   “后来遇上人牙子,逃不掉,也没力气逃了,姐姐求了又求,让我俩一并卖进同一个府里。”   他垂眸凝视着姑娘平静的侧颜,她说起往事时语气轻的像飘飞的雪絮。可他感受得出那些苦痛的记忆有多沉重。   他忍不住紧了紧扣住她指尖的手掌。   “倾城。”他不善宽慰人,说不出更多柔软的话来。   她苦笑了下,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不错,那时我还叫顾倾城。”   “我和姐姐进了林家大宅,教导过规矩后就被分在姑娘们房里做粗使。三姑娘在一群刚进门的小丫头里选人,看见我们姊妹,就问可改了名姓。那老嬷嬷说不曾,请三姑娘为我俩赐名。”   她还记得那日阳光晴好,她和姐姐站在太阳底下弯腰低眉听着训教。三姑娘穿一身惊艳刺眼的大红,艳丽得像一团火,踏着轻快的步子从穿堂经过。   她长指甲扣在姐姐脸上,问姐姐的名字。   “顾出尘?”听到这三个字,三姑娘立即笑出了声。   父亲精心为一双掌珠取的闺名,不知为何传到人家耳朵里,就成了笑话。   三姑娘笑弯了腰,伸出艳红的指头问,“你也配?”   后来她成了顾倾,姐姐成了顾尘,就连为她们择个花花草草的名字也嫌浪费心力。   广厦倾颓,荣华化尘。旧时年月如黄粱梦,醒时望去,疮痍满目,不堪回首。   月亮慢慢爬出云层,只是浅浅一弯细芽,泠泠的清晖笼着寒烟。夜静极了,琉璃灯罩里残烛微光无力的漾着。床帏半掩,姑娘和衣倚在冷峻的男人怀中。   他轻拾起姑娘小巧雪润的下巴,薄唇轻点,细细密密吻落上来。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帝女》—美艳跋扈公主&权倾天下奸臣,期待大家支持,可点进作者专栏查看文案收藏。谢谢亲们! 第30章   顾倾倚在他身上,男人拥着她的肩,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吮蹭着软嫩的唇。   女孩刚沐浴过的身上还留有滴滴的水点,宽松衣裙潮湿地贴在肌肤上,透出内里隐约的雪粉。   明明暗暗的光在眼眸开阖间隐约闪过。   恍然记不清如何到了这步,不过是倾诉着儿时的回忆,飘雪的街头未曾松开相握的手。   一同用了晚膳,各自道声好眠而后各回屋室。   沐浴时刻意撩起的水花折磨着男人听力极好的耳朵。是她预谋已久的计,早已抛下去的钩。   宽大的手掌稍用力,将人推倚在靠枕上。长发柔软如丝,半遮着白皙的容颜。   灯火隔着半透明的轻纱笼在帐中,女孩莹润的面容染了春色,纯净透明的眸子仿若蒙了一重薄薄水雾。   他倾身上来,薄唇落在她光洁的额上,拂开湿软的碎发,温柔亲吻她的眼角。女孩覆住水眸,手指不安的攥住他的袖子。   虽是名分早已被定下,可她终究只是个年轻怕羞的姑娘,薛晟呼吸有些重,嘴唇贴在她耳边,用低沉磁性的嗓音唤她闺名,“倾城……”   她慢慢阖上眼睛,耳畔薄唇缓缓落下去,她轻轻颤着柔弱的肩,强迫自己忽略去心中的恐惧。衣领素净如雪,霞烟般的轻软衣料包覆着冰雪般的玉肌。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下。薄唇抿紧,冷毅的面容在朦胧的灯下有些恍惚。   烟霞紫色的绫带散了开,像盛放开的睡莲。   男人那双素来清冷淡漠的眼睛黯下去,如果着意去瞧,便能看出点点星星的火苗迸在其间。   顾倾身子更僵硬了,攥住他袖角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男人觉察到她的恐惧不安,拥住她贴近,小声在她耳边低语,“倾城……”   她心中明白,大抵就是今晚了。磨人的过程拉的太长,易令人没了耐心,反倒扫了兴致。同样的招数用到第三回 ,也便不起效了。   今晚便需交付出去。结束拉锯的进程。未来会如何,皆是未知之数,但她已经无法回头,也不可能回头的了。   女孩面色如绯,半张开水眸,她仰起脸,咬紧了下唇,不教自己发出声响。   垂挂的穗子陡然一摆,她闭起的眼睛无助的张开,大颗大颗透明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男人额头上青筋隐隐跃动着,耐到此时什么温柔体贴,耐心斯文不过是纸糊的面具。   从没有过这般——这般狂涌喷薄无法自抑的渴求,幽暗瞳仁倒映着女孩妩艳苍白的脸,半垂下来浓长眼睫,覆住凤眸间回不了头的冷戾。   ……   天际微明,窗纱外隐约透出惨淡的青白。   帐中凌乱非常,金贵的霞烟轻裳揉作一团,随意地抛在春凳上,繁乱锦被掩着底下浓艳的一抹红。   热水蒸腾,白雾氲氲,四扇对摺争春斗艳锦屏后水波澹澹。   顾倾伏在浴桶边沿,每一根手指都盛满慵懒疲倦。   光洁圆润的肩头留有浅淡的指印,水珠从曲线优美的肩背上泼下来,顺着诱人的脊线滚入柔漾的水面。   男人靠近过来,线条硬朗的下巴贴在她颈侧,薄唇不时浅啄雪肤,他拥住她,让她瘫软地倚在自己怀里。   他坚实的臂膀线条分明,一丝不苟的华贵袍服下是野性健美的肌理。   男人张开巾帛将她裹住,拦腰抱起一路掠过屏风幔帐拥着卧在帐里。   他眸中漾出淡而温存的笑意,指尖拨弄她丰软的头发。   健臂上印着清晰的齿痕,咬人时姑娘是下了狠力的,奇怪的是他竟觉不出痛楚,心中倒有几分卑劣的得意。   姑娘埋首在他怀里,稍稍缓过来几分气力,软软伸指在他肩臂的齿痕外围画着圈,“爷……”   开口就是一声微嘶,暖融融的熨着他冷硬的心肠。探手捧起雪白的下巴点吮着小巧的唇,气息含混着,捉弄湿润润的小舌。   女孩儿被他按住手腕压在枕上亲了好一阵,失去焦距的眼睛疲累地盯着帐顶滴溜晃荡的穗子,“爷,我心里面,怕得很……”   薛晟紧拥住她,抬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眼底升腾的火苗幽幽冷下去,薄唇抿成一线。他知道她怕什么。   纵使刻意冷落疏远着,五年夫妻,他对林氏亦了解不浅。   她送顾倾来他身边,固然没安着什么好心,姑娘的身契握在她手里头,身份上头始终是个隐患。   如今二人正是熟热的时候,他想姑娘陪在自己身边,以林氏的秉性,又岂会顺他的意成全?   “我在。”他吻着她的额,沉沉地道,“交给我,倾城。”   顾倾闷闷地点了点头,她不敢信这话里有几分真意。这条路处处机关处处危险,即便被他如此温柔拥在怀,她也不敢有半点轻忽。大抵是太过倦了,偎着他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再醒过来时已是午后,彼时丽儿拿扇看着小炉上温着的汤水,不时回眸瞧帐幕后的情形。大爷出门时交代过,不可惊扰了夫人休息,她一上午轻手轻脚的收拾屋子,擦拭瓶盏动作小心翼翼。   帐帘拂开,那个漂亮得好像天上仙子、人间嫦娥似的夫人拥被坐在床里,好像在发呆。   丽儿含笑走上去,弯身拾起地上的绣鞋要服侍她穿,顾倾摇摇头,声音低哑地命她将热水放下退出去。   顾倾不习惯人服侍自己,也羞于将自己此时的模样展现给人瞧。   她披着软袍站起身,腿-间清晰传来顿顿的痛涩感。   挪步到镜前,杏眸微微有些肿,唇上残留着被狠狠吮吻过的痕迹,脸色苍白如雪,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看起来那么憔悴易碎,那么不堪风袭雨扰,那么柔弱可怜。   她对镜挤出一抹笑,红肿的唇瓣凄艳地牵开,眼中却滚滚落下泪来。   她望着镜中哭泣的自己,狠狠唾弃着,厌恶着。   是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哭与谁怜?   从卖身为婢的那日起,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此生都再没有凤冠霞帔明媒正娶的可能。   不过是具残破的皮囊,又哪里值得伤心祭奠。姐姐走后这些年,她早就懂得眼泪无用的道理。被婆子们折磨打骂的时候她没有哭,被管事和小厮们戏弄的时候她没有哭,被一次次践踏、唾弃、欺凌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如今总算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又有什么值得落泪。   她狠狠地甩了自己一掌,玉雪娇嫩的脸颊瞬间印上了淡红的痕迹。   她对镜扯开一抹笑,抹掉泪水转头去穿上了衣裙。   后面还有真正的考验等着她,她不能软弱,不能优柔寡断,要坚定的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她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   **   午后,雪落下来,将这座热闹繁华的城池裹上了银妆。   薛晟在外办事,顾倾独自带着丽儿出了趟门。   在伯府里她是林氏的婢女,要去哪里做什么,需得林氏点头应允,要按时点卯报备。如今离了桎梏,她自由来去,薛晟身边的人都敬着她。   车在绸缎铺前停下,顾倾命丽儿去对街买些桂花糕,自行从绸缎铺后门绕去了医馆。   她带着帷帽走到坐馆先生面前,“请为我开一副避子药,我家中熬煮不便,有丸药可用么?……”   她不会让自己怀上薛晟的孩子。   世道艰难,人生太苦,何必连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同来受罪。   林氏想踩着她的骨血博得薛晟的怜惜,坐稳诚睿伯府五奶奶的位子,她怎么可能不知?她绝不会给林氏去母留子的机会。   丽儿买了东西回来时,顾倾已经看好要买的绸缎,着小二包了起来。   二人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天快黑了才欢欢喜喜的回去行馆。   薛晟已在厅里等她有一刻钟。   今日出去办事,他整日都在走神。   晚上本有个宴会要参与,布置了数日才得来的大好机会,不知怎地突然就觉意兴阑珊。他突然就想回来流连片刻,哪怕不做什么,在此随意坐坐也好。这间屋子令他觉得放松,觉得舒适。顺便,也可再瞧一眼昨晚受了委屈的姑娘。未料她倒闲散,带着人逛街市去了,只留一座空落落的宅子,凉衾空帐和冷去的茶盏。   幔帐衾枕已然收拾一新,昨晚的回忆只存于心里,肩头被她咬伤的地方酥酥痒痒提醒着他曾经的温存,他将手掌覆在那伤处,仿佛还留有姑娘唇齿间的余温。   外头突然有了动静,他站起身来迎出去,素来冷硬的面容上有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和煦。   “爷回来了?”少女抱着满手的东西,身后还跟着与她同样提了大包小包的侍女。   今儿穿了身胭脂色的衣裙,罩着厚厚的乳白色夹棉滚毛披风。取下帷帽,年轻明艳的脸如绽开的芙蓉,灯下闪闪晃着人眼。   “丽儿帮我把料子放在床上,我先去洗漱一下,爷稍待,丽儿帮忙斟盏茶。”她柔声交代着,事无巨细的打点房里的事。自己绕去屏后,旋开领口解下素缎褙子。   衣裳才褪一半,步声自外传来,尚未回过神,人已到了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身。   灼烫的唇蹭在冰凉的脸颊上,她软声侧过头去,细声轻唤。   “爷——”   他掌心扣下来,垂眸贴着她的脸。   冷傲矜贵的男人,莫名多了几分黏人的孩子气。   顾倾红着脸,扭身不再瞧他,快步溜出净室。   男人半晌才从内出来,抱臂靠在落地罩前,从镜里瞧着坐在镜前卸钗环的姑娘。   “怎么去得那样久?”他声音有点发紧,轻轻拨开紧抿的领子,才觉着自然了许多。   顾倾垂眸拨弄着手里的珠串,似笑非笑道:“难得能出去逛逛,不想蹉跎了这些自由自在的时日。”   回过头来,杏眸盈盈地望着他,“爷不会拘着我的吧,对吗?”   他笑了声,走近来替她取下脑后的发钗,染着淡香的长发水幕一般披散下来。   他弯身在她发顶轻吻,手掌顺着雪嫩的脸颊抚去,顾倾红脸扣住他的手,仰头似娇似嗔地道:“爷还没答我,不可以这样含混。”   薛晟忍不住笑,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轻叹:“自然不会。不过——若是依着我的本心,大抵便是你害怕听的那个答案——回来没见你,还有些不习惯。”   顾倾抬手推开他凑过来的唇,旋身站起,拉开了距离,“原来爷平素那些正经模样只是装给人瞧的,背地里这样霸道跋扈,还、还喜欢欺负人。”   灯下美眸似水,盈盈如笼着春池寒月,浓眉浅浅舒开,突然觉着这般闺房里的逗趣生意盎然,前面二十几年孤清岁月竟似白活了一场,至此际,才觉着光阴似乎也可拿来虚度半刻。   女孩儿侧坐在床头,手里摆弄着铺在床上的料子,他凑近过去,从后揽住她腰身,低声道:“怎么欺负人了,昨晚……”   顾倾回转身来,有些诧异这种轻浮的话竟然出自他口,回头对上他含笑戏谑的眼睛,突然觉得喉腔滞涩,“不许说。”   薛晟含笑抱着她,拥在枕上扣住她不住挣扎的手腕,“如何不许,凶霸成这般,若不着狠了收拾,将来岂不敢作威作福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见女孩别过头眼泪漫了下来。他忙捧住她脸,抹着那泪珠儿轻笑,“罢了,是我错,哭什么,倾城……”   女孩捂住脸不教他瞧自己的表情,声音凄凄地道:“我原是个婢子,在爷心里玩意儿一样的人。”   他眸色冷下来,未料几句戏语弄得她这样错会。   “倾城,我从未将你当成玩物。”他将她的手按压在自己前襟。   掌心下怦然跳动着的,有力强劲的勃动。速度很快,一下下震动着胸腔。她蜷缩了指头,似被这狂乱的心跳吓到了。   “与你在一处,我心中十分欢喜。”   姑娘垂着眼,红着耳尖听他说,“我对你,从不是玩弄。”   姑娘默然垂首,良久,才瓮声瓮气地道:“那五爷对我,是真心的么?”水眸熠熠,凝视着他幽深的瞳仁。   “是哪种真心,是怜悯,是将错就错,是顺势而为,是觉得不讨厌,有一点点的喜欢,还是、还是……”   从未思索过,自己对她是哪一种情绪。一开始是放在身边并不讨厌,后来是日渐习惯了她的温柔顺从,而今,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字句来概括心内这抹酸涩的感觉,不想瞧她落泪,喜欢她欢欢喜喜陪在自己身边。   他缓缓道:“许是男人对女人,吸引,好奇,欣赏。是我对你,牵挂,渴思,爱怜。”   他眉眼深浓,渐渐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氤氲了去。可那低沉磁性,醇厚悦耳的声线,穿透回旋的风声一道道送入耳中。   “是作为一个男人,想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那种真心。”   “是我需要你在啊,顾倾城。”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雪夜街头,繁华巷陌,灯火通明的酒楼前,男人翻身下马。   自有从人热情地迎上来,抄着双手含笑道:“薛爷里面请,几位爷已等候多时了。”   男人踏上红木台阶,边朝里走,边解下落了雪的外氅,身后随行的小厮将玄狐大氅接过,停步在楼梯前,目送自家主人登楼。   酒席设在三楼宴厅。   整层的开阔明堂,雕梁画栋,金堆玉围。暖烘烘的热浪混着廉价的脂粉香迎面扑来,还未走近,就已令人昏然欲醉。   大厅中众人分席而坐,每名宾客席案边都有一名美婢添酒,厅中心正上演着岷城闻名的鼓戏。   男人走入的一瞬,喧闹厅中为之静息。   戚长融歪坐在首席,眯眼打量来人。   剑眉凤目,体态高拔英挺,每一步都走得匀停沉稳,他目不斜视步入进来,不亢不卑抱拳执礼,含笑道:“薛某来迟了,诸君见罪。”   话说得客气,态度却无一丝躬卑。   这是个极其自信,颇有见识和胆色的男人。   戚长融心内暗忖,面上露出谦和的笑容来,“哪里哪里,薛兄弟请。”   他为官身,能称这商贾一声“兄弟”已是给了十足的体面。   自有侍婢上前,引男人入座。   席位安排在左边次位,下首陪坐着几个当地豪绅和官员,足见对来人的看重。   薛晟颔首,径入座中,美婢留在他身边,跪在案后为他添酒。   鼓戏重新上演,激昂的鼓点敲了起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戚长融摇摇晃晃步下地台,众人忙跟着起身,却见他停步在那薛姓商贾面前,美婢让开席位,二人共桌而坐,戚长融拥着薛晟的肩道:“薛兄弟,不瞒你说,自打你入了岷城,报上名姓,大家伙心里都嘀咕着,怎么这般巧合,近来这姓薛的人,风头可出得够足哇。”   薛晟笑了声,“大人说的,可是京中近日红人薛催命?小可远在南城,也有耳闻,不瞒大人——”他压低声,凑在戚长融耳边,“小可假借他宗族名头,还颇做成了几笔营生。”   戚长融笑了开,手指头点着薛晟的胳膊,“你这人……对我胃口,果然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二人含笑碰杯饮了酒,戚长融搭在他肩上的手始终没松开,“仁德坊那块民居,薛兄弟是诚心要?你说说,这岷城九坊十八街,哪里不比那儿好?要做生意,福兴坊,六水口,哪儿不是风水宝地?要抛卖的现成馆子茶楼也不少,怎就非得那块儿地?”   薛晟垂眸抑住眼底的厌恶,牵唇笑了笑,“大人有所不知,小可从南城远来此处,原是为着家父的遗愿,家父本就是岷城人士,甲申年因故迁往南城,这些年一直惦念故里,直至过身,都没能再瞧一眼故乡的风土。这几年南边多灾,匪患又屡发难止,粮米税逐年上涨,至今年,已抽高到了四成。小可做的是米粮生意,长此下去,可还有活路能走?为免倾覆家财,不得已另寻旁道,想到父亲遗愿,这番便特来岷城探访。”   他顿了顿,道:“我来之前,已经寻人细问过岷城的风土人情、文俗习性,知岷城多茶酒,好鼓戏,如今北迁而来,过往的营生是准备歇下不做了,小可寻高人在城内勘察风水,方士言道,那仁德坊乃是宝地,临川而傍,盘水而踞,水兴为财旺,所居又皆是贫民,一来,置地的数目在小可能许的范围内;二来,此地与福兴坊、六水口隔街相望,来日若是建成酒楼茶肆,往来相偕相带,不怕门庭冷落,宾稀客薄。”   戚长融笑道:“原是这样。薛兄弟迁来岷城,原是重归故里。来,咱们再饮一杯。薛兄弟来这些日子,诚意十足,礼数周全,也该是我等回馈一二的时候,薛兄弟可知,今儿这鼓上起舞的是谁?”   薛晟半眯眼眸,朝厅心唱戏的小旦望去,浓妆重彩,实在分辨不出眉眼如何,“大人可把薛某难住了,薛某于这鼓戏一道,实在一窍不通。”   戚长融并不生气,拍拍手,命那唱戏的小旦近前,姑娘柳腰款摆,软绵绵跪在桌外。“这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红角,赛飞燕。赛得过赵飞燕的美人儿,不知薛兄弟,可有兴趣?今儿晚上就命她陪侍薛兄弟,如何?”   薛晟抱了抱拳,“大人美意,薛某感激不尽,只是——只是……”   戚长融笑笑,眼底漫上一抹凉意,“怎么,薛兄弟瞧不上?”   “岂敢,”薛晟道,“大人有所不知,薛某家有河东狮,于男女事上……实在不宜,叫大人见笑,薛某十足惭愧。大人美意,薛某诚心领受,来日必不忘大人恩德。”   戚长融面色不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说,薛兄弟爱妻重妻,戚某自不好强人所难。”   二人耳语一阵,便各回席位,与众人推杯换盏去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薛晟离开时,脚步踉跄,被从人搀扶着送入车里。   戚长融立在楼上窗前,目送他车马远去,身后,中年男人躬身近前,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如今还有什么疑虑么?小人命前往南城的人探回来,这薛承恩,确是南商无疑,因得罪当地商行,被挤兑得做不下去。小人又查过县志,他祖上确是咱们岷城出身……大人,不过是个来寻活路找机会的贱商,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依着小人瞧,这便找人与他签个假文书,把仁德坊卖给他,钱数进了口袋,这人便就地填入井……”   戚长融冷笑:“填井?他来这些时日,可叫你见着了他的家财?不经探看就定契付银子,你当他是傻子?旁的宅地一概不要,只点名要买仁德坊,我问你,仁德坊是干什么的?你不知,还是我不知?一个外地来人,难道就真那么巧?”   中年男人不敢争辩,垂下头撇撇嘴,“那依着大人,这薛承恩该当如何处置?瞧他送来的礼,家底着实厚实,不过来岷城数日,大伙儿的腰包都给他填鼓囊了。这么个肥羊送进嘴里,大人,咱们就由着他跑了不成?”   戚长融哼了一声,不答他的问话,倒想起另一桩事来,“此人连赛飞燕都瞧不上,想来,是家里那个正新鲜。”   中年男人素知他秉性,当下堆起满脸笑来,“大人都赞过的妇人,自是千娇百媚,俗粉难比。绕开仁德坊的事且不提,下官眼前倒有一计……”   雪片簌簌而落,子夜时分,繁华的街巷没了声息,只闻车轮辘辘声响,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两条痕印。   雀羽提着灯,微微掀开帘幕打量里头闭眼靠坐在车壁上的人。   “爷,您觉着还好?从前可未喝过这样多的酒,也不知那些人有没有胡混什么东西在里头,爷以身犯险,实在不值得。”   薛晟摆摆手,“无碍。”他衣裳一丝不乱,坐姿优雅笔直,丝毫不见醉态。   雀羽哼道:“这个戚长融,礼收了一堆,事却一点儿不办,今儿设这劳什子酒宴,分明就是做个假象给爷瞧。那仁德坊探了几回,咱们人里武艺最高强的都进不去,哪里的民宅这么守卫森严藏龙卧虎?我瞧线报多半就是实情,这里头,有猫腻!”   薛晟张开眸子瞥他一眼,雀羽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掩袖住了嘴。   风声狂啸,马车浸在雪雾里,伴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驶入行馆。   顾倾还没有入睡,敞开一方轩窗,拥被望着外头的雪。   她刚服过避子药,每日一丸。怕留下药味,又洗浴了一回,熏了常用的“袖中雪”。   薛晟傍晚对她剖白的那几句,此时还令她晃神淡淡的想着。   男人的所谓真心作不得数。   这些年她收到的爱慕剖白,不比受到的欺凌更少。   她不会轻信。   如今正在男人意念旺盛的时候,渴思的也不过是帐里欢愉,待多尝了几回,也便厌腻了。   她需要一剂猛药,令薛晟真正记得她的疼,念着她的好。   离回京尚有不少时间,她可以慢慢筹谋,细细思索。   外边传来请安声,顾倾知道,他回来了。   她起身关上窗,趿着绣鞋迎了出去。   他一身浓重的酒气,沾染了满身脂粉香。   见着顾倾,下意识退了两步,“等着,莫熏着了你。”   这人素来爱洁,自然不想自己一身酒污脂粉的模样落在姑娘眼里。   他转身进了屋中,顾倾想了想,没有跟进去服侍。   半晌,男人披着一身寒气从内出来,移步到厅间,接过顾倾递过来的热茶。   她抬手摸摸他滴水的鬓角,眉尖轻蹙,“冷水伤身,爷……”   指头被攥住,男人半眯着眼眸望她,笑道:“往后你与我同浴,我便不用冷水,可好?”   女孩儿被他捉弄得面红耳赤,别过身嗔道:“爷喜欢什么尽管去,往后我再不管了。”   他朗声笑,捏着茶盏支颐望着她,“气性越发大了,今日我在宴上托词家有河东狮,料不到,还真有一个。”   顾倾立在他几步开外处,半倚雕花落地罩,裙摆之下,一双雪白细足赤着,随意踩在碧色的绣鞋上。粉白衬着浅碧,柔的柔,嫩的嫩,惑人夺目。   薛晟别过眼,抿了一口清茶。   他饮了许多酒,虽海量难醉,可此时也觉昏然上头。灯色下眼前佳人比那赛飞燕不知美上几许,过往二十余年他孑然一身、孤冷凄清,焉知不是眼界高然,瞧不上凡俗脂粉之故。   自遇上这一人,自此堕入凡尘,邪念频生。适才心内窜上那抹隐秘无法与人言的热燥,隐在凝霜带雪的平和面容之下,唬得了人,骗不了自己。   也许他本就是个顶俗气卑劣的男人。 第32章   他起身,缓步朝她走去。   顾倾仰头望向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幽暗的瞳仁内,隐隐浮动着分明而深沉的欲。   她竟一时有丝恐惧。   脊背爬上一串令人战栗的冷。待退后,雕花地罩阻着身形,他掌心探来,撑在她身后的红木上。   臂弯与他、与地罩间,逼仄狭小的一片空地,挤着面红耳赤的顾倾。   她别过头垂下眼睛,不知自己害怕着什么。蓦然无法直视那双情绪不加掩饰的眼眸。   他抿唇笑了笑,酒热翻腾在喉间,喉节滚了几滚。   指尖搭在她攥住袖角的指头上,勾住了,轻摇。   “倾城,我是与你说笑。”   又说:“莫怕,我知你伤着,不会如何。”   偏生说得这样直白,倒叫人羞得紧。顾倾咬住下唇,脸上越发散出无法挥去的潮热。听他低低沉沉地道:“夜深了,我们安置,嗯?”   他俯下身来,揽住她膝弯将她抱起。   顾倾顿了顿,抬手搭臂在他肩膀上,被他抱着转入内堂。   她将面颊贴在他滑软微湿的袍子上,冷水浸浴,他肌肤却是烫的,灼人的温度通过衣袍传来,热热熨着她柔嫩的脸。   男人将她稳稳放落,回身垂下金钩挽着的帘帐。   顾倾不语,心内翻涌着复杂的纠扯,那些无法对人言明的心思。   男人俯下身,将她缓慢而轻柔地拥在怀里,掌心托在她僵直的背上,闭眼道:“睡吧,倾城。”   他不敢去瞧那双水雾朦朦的眼睛。   怕失了魂,走了智,不管不顾的沉沦。   他的渴望分明那般炽烈昂然,顾倾默了片刻,定下心神抬手软软勾住他的脖子。   “爷,咱们还在这儿多久?”   薛晟抿唇,轻抚着她的脊背,“依着原定的时间,约莫十来日,如若事情进行的不顺利,我会先命人送你回去。”   她摇头,紧缩在他怀抱里,闷闷不语。   他眉头紧了紧,如何不知她忧思什么,京城有个林氏,他视若珍宝般宠着哄着的姑娘,回去后就又成了供人使唤的奴婢。   薛晟曾想过,置一座宅院,给她个新的身份,先教她脱了籍,慢慢筹谋。可此话又岂说得出口,他的宠难道便廉价到,只让她偷偷摸摸做他的女人?   他知道顾倾为人,看起来柔顺乖觉,可她也有傲骨。若肯苟且而活,当日又何须剜骨挣离薛勤桎梏。   这样自私无能的话,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   顾倾每日都要出去走走逛逛,她这一生,记忆最深的几年都关在林家后院和薛家大宅中,坐在四角天井里望着头顶那片窄小的天空。如今偷得这几日闲暇时光,不愿白白蹉跎。   雀羽前后打点,命人赶车载她南北西东的逛,有时买些当地的美味小吃,有时坐在街边茶寮看半出鼓戏,抑或什么也不做,只扶栏站在桥上,望着底下结着碎冰的江上往来行船。   薛晟白日忙着公务,她便自己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倒比夜里对着他时轻松。不必做戏演给谁瞧,不必拌娇作痴让谁怜爱。   薛晟在茶馆厢房里瞧刚得的信报,有人敲门三声,他阖上纸页放回袖中,雀羽从外闪身进来。   “爷,倾姑娘今儿去隔街的福隆茶肆,身后跟了尾巴,小人命人探过,是王兴甫的人。”   薛晟沉眉扣着袖中的信,没有吭声。雀羽道:“这番来岷城,虽有部署,到底是别人的地方,王兴甫是那戚长融的第一走狗,惯会做些下作龌龊之事,小人恐怕他欲拿倾姑娘作突破口,与爷作要挟。不然,小人与倾姑娘说一声,着她这些日子暂别出门?”   薛晟道:“不好。”   他是懂得顾倾心思的,好人家出身的闺女一朝落了贱籍,羽翼被剪落干净,镇日困在笼子里头挣扎,她喜欢出门走走,这点愿望难道都不可满足她?   “加派人手暗中护着,我这边会加紧,早日探出仁德坊的底细。”   顿了顿,又道:“多兑些现银给她花用,放她自己手里,莫教她因着不好意思开口,在钱财上受拘束。”   雀羽道声是,阖门退出了厢房。   他才下楼去,就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被迎进来,一路带到薛晟所在的房间。   顾倾午后回到行馆,未料竟有人下帖子给她。   雀羽拿过去瞧了两眼,眉头便蹙起来,“这是当地官员的家眷写给姑娘的请柬,说是后日专设了咏梅诗会,欲请姑娘赏脸出席。”   “咏梅?吟诗作对的场子?”顾倾失笑,“我算什么夫人,又哪懂什么诗文,这些人想走五爷的路子,可求错了人了。”   雀羽含笑道:“不过都是附庸风雅罢了,名头再文雅,去了也不过是听戏摸牌吃吃喝喝,年节还没过完,各家不过寻个由头聚乐。想走五爷的路子,求姑娘可不正正好么?只是这些人未必安了好心,爷这回出来,是顶了旁人的名的。”   他点到即止,不过提醒顾倾一声,免她在外行走露了底细。顾倾道:“这话我只当没听过,雀羽哥不必告诉我。若爷没得吩咐,往后这样的帖子也不必送来我瞧。若爷需要个人假作夫人去探路子,那时候雀羽哥再来教我。”   她惯是个稳妥谨慎的人,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从来不问。雀羽见她这样守着分寸,倒有些替她难过,“五爷心里是有姑娘的,姑娘也不必太生分,今儿爷还特地交代下来,教姑娘吃穿游玩尽可随心,该花用的便花用,不用替爷省着。”   拒绝的回帖才递出去,不到傍晚那王夫人就亲自上了门。   薛晟来此顶的是商名,按身份,不能对官员家眷不敬。顾倾妆扮一番,在前厅接见了这位王夫人。   入夜薛晟回来,顾倾把今日见面的情形与他说了,“……拉着我的手说与我投缘,非要认我做个干亲,说她丈夫王大人看好爷的能力,往后两家常来常往,愿意替爷关照生意。还说这回咏梅的诗会,岷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夫人都来,说爷既要在岷城大展拳脚,我这个做内人的,少不得要替爷走内宅的路子……”   薛晟换了衣袍,抹净手上的水走出来,“拉着你哪只手了?”   问得顾倾一怔,薛晟攥住她两只手腕,来回摩挲了几遍,“往后不准她们乱碰。”   顾倾有些哭笑不得,“爷,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薛晟坐在椅上,端起茶来喝,“依着你,觉着该当如何?”   顾倾想了想道:“若是我没有跟来,固然就不会有王夫人这一出故事。如今人家摆出亲近的诚意,咱们这些上赶着想求人庇护的商户,没道理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雀羽哥下午替我回的贴上说得也很客气,说是咱们碍于身份,不敢叨扰。若是真不去,只恐这些人心里生疑。”   “你想去玩玩么?”他捏着盏盖,撇去盏口的浮沫,“跟她们瞧戏打牌,吃酒说话去?”   顾倾摇头:“我不擅长与这些官夫人们打交道,过往只是站在奶奶跟前听着,她们说的那些,我也不尽然都能听懂。我到底是个奴婢,生怕何处露怯失态,反坏了五爷的大事。要不,我称病吧?”   薛晟含笑朝她招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来,两人叠坐在椅上,扣住她雪嫩的下巴轻碾她水润的唇,“病的这样巧,人家不一样疑心?”   姑娘沉吟道:“不然就说有喜了?怀孕的人有忌讳,不能随意去人家家里头走动。”   薛晟眸中盛了深浓的笑意,掌心贴着她小肚子来回揉了两把,“有喜?”   姑娘尚未意识到危险,沉浸在如何帮他演好商贾的身份上头,“爷这回的公事这样危险复杂,我只是怕,怕哪里弄巧成拙,枉费您一番部署。”   一时不察,身上的粉色上襦已散了。   薛晟眯眼打量着一身雪软,身子一扑,将人覆在椅背上。   “不想这些了,外头的事我会看着办。”   凑近她秀粉的耳朵,将小巧耳珠半含在唇间,轻哄道:“还疼么?消肿不曾?我叫人寻了去肿痛的药膏,……抹一抹可好?”   **   十二这日是个晴天,王家的咏梅诗会到底是没有办成。据说是王家老夫人抱恙,原定的日子便挪后了。   茶楼雅间,戚长融对窗独酌,眯眼盯着往来行人中,一抹绯色的影子。   王兴甫脸上堆着尴尬的笑,上前自顾解释,“倒没成想,这妇人不识抬举,便这么巧,这会子查出喜脉来,扫了大人的兴……”   戚长融笑了声,手里捏着骨扇随意翻转把玩着,“这有什么。”   王兴甫琢磨这话的意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依着下官瞧,不若还是先从那姓薛的下手,前些天商量好的日子眼看就到了,仁德坊那边安排下了几户民宅,该收的都收好了,保管瞧不出破绽。等这姓薛的银子一到手,人就永远留在仁德坊里头。届时随意安排个罪名围了那宅子,还怕那妇人逃了?”   戚长融蹙蹙眉,叹了声。   “殿下的事第一紧要,行事稳妥些,别留下什么祸端。”   王兴甫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是允了。前头他提议了十回八回对姓薛的动手,这戚大人总怕另有蹊跷,着意谨慎。这番诱引那妇人不到,八成是心急了,这便下了决心解决那薛承恩。   此时顾倾尚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这些日子薛晟不论忙成什么样子,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与她小聚片刻。   这些日子为着“有孕”一事,她外出也变得不那么自由。   薛晟为此更怜爱她些,感念她的温柔贤惠,处处以他为先。   时隔二人在一起的头一晚,已经过去五六日,怜惜她年幼娇弱,他一直着意克制着。   便是借着“上药”的机会闹一闹,也不过是托借指头一慰渴思。   今晚瞧她穿了身软红的寝袍,肌肤细腻雪嫩,谁穿红色能有这样的妩艳韵致?   这夜薛晟便有些难足。   长夜里醒醒睡睡,沉沉浮浮,顾倾恍惚着,直至听见外头人声,才知天已亮了。   清早就不见了他踪影,丽儿进来回说,他给什么戚大人请了去。   顾倾累得想再眠一眠,就听院外兵荒马乱起来,那王夫人亲自扶了侍婢闯进来报信,说薛承恩在外出了祸事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把这个小插曲结束,回去再开始报复林氏。 第33章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妆扮不妆扮的,妹子,你快随我一道去求戚夫人,薛兄弟可等不起了!”   王夫人拖着顾倾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走。   丽儿小跑着追上,“王太太,我们夫人肚子里怀着呢,快请松松手。”   王夫人回身瞥了下她尚平坦的小腹,撇唇道:“放心吧,出不了岔子。你们夫人不会有事,薛员外会不会出事,可就不好说了。”   顾倾被她拖拽出二门,雀羽和几个小厮同围上来,拱手道:“王太太,究竟家主出了何事?我们夫人是女人家,身子又不便,若是有什么急情,只怕应付不了。”   王夫人哂笑:“怎么,你们家里是下人替主子拿主意?”   雀羽连道“不敢”,抬眸睨向顾倾,暗里摇了摇头,顾倾抿抿唇,扶住王夫人手臂轻声道:“姐姐这样急匆匆来,定是出了大事,我们爷究竟怎么了,姐姐与我透几句,也好让我与大伙儿合计个章程出来。”   王夫人重重叹了声,“也是我心急,一心只想快点儿救出咱们薛兄弟,没能与你说分明——今儿薛兄弟不是寻了人看地?这里头出了纰漏,与他签契书的是个江湖骗子,如今人家几十户民居正主找上门,一状告到戚大人跟前,说薛兄弟与那骗子合谋侵占民宅民地,群情难抚,原是美事一桩,哪想到薛兄弟这样不仔细。弄得戚大人脸上也不好看,当场就下令拿人,如今投进了大狱。这回戚大人生了大怒,待得提审……你不是官身多半不晓,这没功名在身的疑犯,不论罪名定不定,上了公堂先打三十板子才算。那些个衙役手黑心狠,哪个在里头滚一场不要了半条命去。”   她说得如此严重,顾倾脸色霎时白了,“姐姐,那我……我能替我们大爷做什么?”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笑道:“早跟你说过,男人家外头做营生,咱们内宅的不能一味躲懒享受,你得出头,得替他铺好内宅的路子。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戚大人在气头上,我们大人去说了几句好话,给戚大人抢白一通,有些话外人不好说,咱们想辙子进内府去,求一求戚夫人,兴许她温言劝劝,戚大人还肯回转。”   顾倾尚有疑虑,“可是我与戚夫人素未相识,我……”   王夫人按住她的手,“有你干姐姐我在,你放心,我会帮衬你的,否则,我急吼吼的亲自过来做什么?你还犹豫,待会儿薛兄弟身上的板子就打下来了!”   王夫人执意带着人走,雀羽等人碍于如今假托的商人身份,自是强留不得。当下给身边小厮打眼色,命他出去传信,自己忧心忡忡跟上去,想贴身护着顾倾。   顾倾人被王夫人与一婢子架着扶上马车,车子尚未驶出巷口,适才被雀羽派去传话的人就被堵住嘴押了回来。   巷外重兵把守,街上连个行人的影子都不见。   雀羽心下一沉,看来今天不论顾倾愿不愿意,王夫人都势必带着人走。他无法递消息出去,薛晟那头又没个音讯,难道只能眼睁睁瞧着顾倾落入他们手里头?   暗中负责护佑的那几个,不知可给人发觉了,进了王大人的府宅,必是守卫森严,他们几个总不能强闯进去……   不等他出声见问,那官差就持刀比了上来。   他退后两步,堆笑道:“官爷,这是何意?”   那官差粗声一哂,命人将他拖开,踏步在阶上,眯眼打量着面前这座富丽雅致的府宅。   他一时有些得意,抢了这么个肥差。但凡搜刮点珠宝财帛私装进口袋,也是天大的横财一笔。   姓薛的可真是不自量力,一个没靠山的贱商,贸然就敢来岷城乱闯。   马车里,顾倾耳侧刮过清晰的抽刀声、拖拽声,她抬手掀帘欲瞧,被王夫人压下了手背。   她转头看向面带寒气的王夫人,“姐姐,外头似乎出什么事了。”   平常的闹市突然这般肃静,自是有事发生。王夫人冷笑:“好妹子,到这时候了,就别管外头那些闲事了,我要是你,只管好好思量着,待会儿如何能讨得戚太太、戚大人的欢心。”   察觉到王夫人态度的变化,她不再言语,静静攥紧了双拳,沉下心来等待对方下步动作。   她心里约略明白,对方要软禁她,应是为着对付薛晟。他素来行事沉稳,必然已埋伏了后招,她心里并不如何担心,如今她需要去想的,是应当如何利用此事加深薛晟对她的感情……   另一边,薛晟此时人在衙门后堂,坐在椅上平静地瞧着蹲在面前的衙役为他卸去镣铐。   王兴甫含笑坐在一边,捋须道:“薛兄弟受委屈了,这些个蠢东西平素在外凶霸惯了,不知道咱们私底下的交情,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薛晟挽着袖角,十分勉强地牵了牵唇,“王大人,是否有什么误会?若薛某未曾记错,今日这户契,是戚大人与王大人从中牵线,介绍薛某签下。”   “薛兄弟的意思,”王兴甫收了笑,指头点在茶几上头,“是我跟戚大人有意设套,与那起子江湖骗子,共同诓骗于你?薛兄弟,慎言呐。你误会我倒不打紧,戚大人可非你一介商贾能随意攀咬的人。”   薛晟垂眼目视足下的绣金地毯,轻道:“是。那么依着王大人的意思,薛某眼下的困局,可有法子破解?王大人还肯给薛某当面陈情的机会,想来,是念着咱们间的旧谊的。”   王兴甫站起身来,负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如今这事闹得忒大,以王某的能力,是压不住的。戚大人铁面无私,虽对薛兄弟有心,可身为官身,坐享朝廷俸禄,又岂能明里偏着你,这岂非徇私枉法,当众给人递把柄?万一给人揪住错处,这一辈子的清誉前途,可就葬送在此了。薛兄弟,依着愚兄之见,不若你舍些财帛,平了那几户刁民的怨气吧,舍小图大,两权取轻,什么东西比性命还紧要?真要入了大狱,先去半条命不止,过些日子提出来,往后还能不能做个全乎人,都不好说了……”   薛晟讶然道:“大人的意思,不论罪名轻重,定罪与否,进了狱中,那些人就妄用私刑?”   王兴甫笑了笑,“毕竟那㛄婲种地方,条件差些,底下人怨气重,总有咱们照拂不到的时候……适才你一路过来,没瞧见么?”   薛晟抿唇不语。他瞧见了,这些人刻意押着他进去大牢转一圈再带出来,为的就是教他生惧,好乖乖的舍了身家出来赎买自己的性命。   王兴甫见他脸色越发沉,以为他心中惧了,走到他身边坐下,亲斟一盏茶递到他手边,“薛兄弟便是不怕死,也得为着家眷着想,你进了大牢里头,从审案到判刑,一溜遭两三月去了,尊夫人独在异乡,连个熟人靠山都没有,又怀着身孕,万一那些个刁民闯进去闹事,你说说……”   提及顾倾,薛晟抬起头来,“拙荆她——?”   “不必惊慌,愚兄不过是提醒兄弟一声。尊夫人很安全,内人将她接到寒舍,照应得仔细周全,那些个刁民,妨碍她不得。”   薛晟环视厅堂,忽道:“今日怎不见戚大人?”   王兴甫脸上浮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戚大人不方便出面,若是薛兄弟想通了,愚兄这便派人去替兄弟兑了现银,待平了这风波,薛兄弟自会见到大人。”   **   马车停在戚宅后门处,顾倾被车外两个婆子提下了车。她回身望一眼坐着纹丝不动的王夫人,不安道:“姐姐您……不一同去见戚太太吗?”   王夫人脸上挤出一丝凉笑,“好妹子,姐姐突然想到,空手上门,这可不合礼数,姐姐先回去替你打点几样像样的东西,待会儿带了来,再与你同见戚太太,你且安心去,我事先打点过了,这几个婆子会招呼你的了。”   说完,不管顾倾如何呼唤,撂下帘子就命车把式启程,顾倾被四个婆子前后架拥着,半强迫半欺哄带到门里。   几人押着她转进狭窄的回廊,拐了几处甬道,来到一座屋前。   “进去吧,我们太太在里头等着呢。”   婆子在她背上一推,把人搡进厅中。门扇飞速阖上,她回身来推,已被从外头上了锁。   这是间装饰奢华的屋子,一排博古架上摆着各色珍玩奇宝,内里有个男人笑了声,顾倾瞬时僵住动作,一丝凉意从脚底直漫头顶。   她想过许多可能,他们会拘禁她,要挟她,拿她当人质来对付薛晟。   可眼前这种情形,似乎比想象中糟得多。   生了这样一张脸,这一生遭遇过多少男人强迫的亲近或百样欺哄。她不会不明白,对方存了什么心思,想对她做些什么。   纵使她相信薛晟已经部署好后招,不会令她陷于险地太久,可她面对这种事,还是不能自已的觉着恶心欲呕。   戚长融穿着闲适的宽袍,敞着前襟拂帘漫步走出来。   手里一把骨扇开了又阖,百般翻转着把玩。   他绕着顾倾踱了一圈步子,眯眼审视着面前脸色苍白强装镇定的年轻妇人。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他摇着头,感叹,“这么个绝色佳人,竟便宜了那低贱商贾,真是暴殄天物。”   顾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白着脸,低身福了一福,“大人……”   戚长融挑挑眉,撑扇托着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你知道本官的身份?”   这里是戚府,他如此张扬无状,又能是谁?   男人笑了声,探手去抓女孩的衣袖,被她侧转身躲了过去。   她靠在身后的玉屏上,颤着声音说:“大人,是不是和我家大爷生了什么误会?他做错了事,民妇代他向您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啊!”   男人趋前,一把攥住她手腕,另一手里骨扇不知被按动了什么机关,从那根根骨节上,弹出几片薄薄的刀刃来。   刃芒抵着姑娘素白的脸朝下滑,男人喘着粗气笑道:“美人儿,想要大人不生气容易。你乖乖儿伺候我一回,今儿咱俩做了鸳鸯,回头你说什么我都依。”   披风系带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瞬落了地。姑娘抬手想推开身前的人,被他嘘声扣住脖子,又将那刀刃比在她起伏的线条上。   “乖些,嗯?仔细扎破了嫩肉,大人我会心疼的。”   顾倾眼眶发红,浑身都在打冷战,她抖着唇忍着直冲喉头的恶心,软声说:“大人、大人……您身份贵重,能伺候您,是民妇的荣幸,您、您拿开这东西,怪怕人的……”   左手扣在袖中,紧捏住早藏在里头的那根簪子,只需拖到薛晟的人闯进来……她其实心里没底,薛晟没有事先与她交代过外头的事,她也不知自己这份相信从何而来。可她只能信他,信他不至于无能到,让自己的女人落入别的男人手里。   男人闻言果然笑了开来,掐住姑娘下巴,赞道:“这才乖,比你那商人丈夫聪明知趣多了。来来来,叫爷瞧瞧你跟着他,学了些什么本事。”   男人笑声未落,就听外头传来一道响亮的雷声。   隆冬时节,岷城正落雪。他沉浸在即将强夺人妇的喜悦中,全没转过心思来。面前的姑娘却是顿了顿心神,□□冷极的胸腔终于找回几分熟悉的温意。   她突然笑了笑,妩艳地挑起双眸,一抬手,旋开了自己紧抿的领扣。   在男人讶然盯视下,她慢条斯理地取下头上的发钗。   “大人,民妇别无所求,只望您……不要为难我家大爷……”那嗓子软如酥绵,一丝一缕勾着人心。   她推了男人一把,引得男人笑出了声,手里骨扇松开,随意抛在身后炕上。   姑娘蹲跪下来,手扣在他膝上。“大人别急,……民妇先替您除了靴子……咱们慢慢……”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惶急的脚步近到跟前。   “大大大人!不好了,仁德坊突然走水,火情控制不住!”   不等戚长融缓过神来,又一道声音跟着挤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衙门被京差围了,咱们安排下闹事的那些个人,都给拿住了!”   戚长融蹭地一下站起身,顾倾忙退后,远远避了开。他顾不上眼前的美色了,趿着靴子就要朝外走,不等他摸到门板,就听无数的脚步声乍然由远及近。   外头报信的人哑了嗓子,嘴里呵呵有声,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明显给人捏住了喉咙。   顾倾蹲身在炕下,一眼瞥见男人随手丢在炕沿上的骨扇……   “砰”地一声,门被从外粗暴地踹开。   戚长融捂住被撞得鲜血长流的口鼻,指着闯进来的人颤声道:“你、你……薛……”   薛晟满面寒霜走了进来。高大挺拔的身躯遮住门口大片天光。   他不理会戚长融,踏步进来,举目搜寻着那个人影。   姑娘抱臂蜷缩在地上,地上丢着一把带着刀刃的骨扇,圆润肩头瑟瑟暴露在吹进来的冷风中,上头长长三条血痕。   她穿着浅素的衣裙,血点就像梅花,一片片在衣料上洇开。   仰起脸来,那双杏眸溢满了委屈的泪,朱唇也咬得破了……   薛晟面无表情地朝她走去。他走得极快,几步就到了她面前,解下身上的氅衣将她瑟瑟发颤的身子遮住。   官差已经控制了院子里涌来的戚家府兵,戚长融从震惊中回过神,缓缓站直身,“薛承恩……?”   薛晟轻嗤,“不才刑部薛晟。”   “你……”印证了自己心内猜测,戚长融悔不当初。若非为了早些尝到此人身边那妇人滋味,他未必会如此冒险,不等去京里查探薛家底细的人回来就贸然动了手。   薛晟沉着脸,拦腰抱起用氅衣严实包裹住的人。   他不欲多说什么,看也不看戚长融。径直越过他,走到门前,向阶下传令,“拿人。”   官差冲上来,戚长融挣扎着不肯受制,他恶声恶气地道:“薛晟,你敢动我?你可知道我背后的靠山是谁?”   薛晟轻嗤,提步只顾朝前走。   戚长融被官差压扣在地上,扯着脖子嘶吼道:“进京受审,你以为我会怕?给我翻身的机会,我定撕了你这杂碎!你怀里的女人,迟早被我玩……我要把她送去慰军,我要天下所有的男人都……”   薛晟抚了抚怀中姑娘泪湿的脸,轻轻掩住她的耳朵。   他转回头,幽凉眸光落在不住呼喝的戚长融身上。   “你以为,你还能回京,有机会面见你背后的主子?”他轻哂,“仁德坊私设兵器厂,招买私兵,你主子意欲何为,你这个做娈宠的,不会不清楚吧?”   “意图谋反,是为株连九族的死罪。你主子自身尚且难保,你还妄想,能凭借你主子东风再起?”   薛晟不再理会他,转头望向自己带来的官差,“把他带下去,着典刑官,仔细审讯。要他今晚便吐出东西,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这四个字在他薄而淡的唇间缓慢而沉重的挤出来。戚长融跳起身,癫狂呼道:“薛晟你敢!你这是要屈打成招,残害忠良,我不服,我要入京,我要去圣上面前告发你公报私仇,我……”   顾倾被男人揽在怀中,一路抱出宅院,步入车中。   沉静的雪无声落着,马车外茫茫一片银白,平素喧哗热闹的长街沉寂荒凉,路上连个行人的影子都无。   顾倾偎在男人臂弯里闭上眼睛。   昨夜的疲累尚未全消,又经历了这般惊心动魄的一场,她着实累得狠了。   男人坐在马车沉沉的阴影里,垂眸望着倚在自己怀中的人。   他未曾因自身涉险而生过半丝悔。   这一瞬却懊恼自己,未能护她周全。让她险些……   他扣在氅衣锦绣上的手指收紧。   “倾城。”他无声念着她的名字。 第34章   马车停在行馆门前。   经过一番洗劫的宅院已经收整得七七八八,雀羽迎出来,弯身掀开车帷,薛晟抱着怀中人,正欲起身。   顾倾张开眼睛,一瞬有些惊惶,待看清楚了拥着自己的是薛晟,才松了口气。   她抬手遮紧身上的氅衣,细声道:“我自己走吧,爷放我下来。”   他抿唇不语,双手抬起,将她横抱出车厢。   她紧缩在他宽大的氅衣里,被他一路从院外抱入里室。   将她放在绣榻,卷起外罩的氅衣,想瞧一瞧她身上的伤。   宽大手掌被死死按住,姑娘扭身挣扎起来。   他蹲跪在她面前,仰头望向她的脸。   夕阳在她背后,透窗映出一泓橙色的光晕。   她面容平静,轻启带着伤口的唇,低低地道:“我想沐浴。”   薛晟垂下眼睛,握住她紧攥氅衣的手,“倾城,你不要怕,让我瞧瞧你的伤。”   姑娘泠泠的眸子涌上一重水汽,她抿了下嘴唇,挤出一抹笑来,“没事,爷不必担心我,您外头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办,您自顾去忙。”   她微提声调,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沐浴,五爷,我想沐浴。”   薛晟听得这声音,瞧着她紧攥到发白的指头。他心口像被人用利刃划了开,灌入冰凉的风。   他始终无法去瞧她的脸,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是他令她涉险,教她遇上这种事。   让她险些毁在旁人手里。   这个纯白无暇、澄净可人的姑娘,本不该沾染进这般凡俗龌龊之中。   他尚未给予过她什么。   名分、好处、风光轻快的日子,甚至连薄如风絮般的诺言,也不曾许。   她一字不问、一无所求,干干净净的跟了他。   他怎么对得起她的依赖,怎对得起她的好。   “倾城……”他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捋直她紧攥的指头,按住她挣扎的手腕,将氅衣一寸寸翻开。   顾倾被他扣住不能挣扎,她也再没挣扎的气力了。   她偏过头,透明的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五爷放心,”她咬着唇,艰难的挤出一个一个的字,“我……奴婢没有被他……”   “奴婢……”哽咽着,说得无比艰难,“没有对不起您……”   他不忍听下去,沉默着抚过她血渍点点的广袖,领子外缘如意扣子掀开,白滑的肩头露在外面,肩上刮过三条细长的血痕,印在雪嫩的肌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指头沿着她圆润的肩抚去,她身子紧绷着,朝后退缩,抗拒着。   他搂住她,薄唇落在玉肩伤处,小心翼翼的轻吻……   少女打着颤,满是泪痕的面颊窝在他肩头。   她两手勾住他的脖子,所有的故作坚强假装平静在这一刻倾塌。   她死死攀着他的肩膀失声哭了出来。   他拥着她,轻抚她发颤的脊背,揉梳细软的长发。   他捧住她沾满泪水的脸,一遍遍亲吻。   “不怕了,倾城,我在。”   “我在……”   **   烛火光晕昏黄,幽幽照着锦屏。   哭累了,她软软贴靠在他怀里,任他替她除去衣衫,抱进温热的香汤。   他小心仔细的绕过她肩上的伤处,轻柔撩着水,冲刷她滑嫩白皙的肌肤。   已在水里泡浴了许久,她半阖着眼睛,不说话,顺从地任他摆弄。   他拿过巾帕来,替她小心抹去玉臂上的水,“倾城,水冷了,我抱你出来。”   她温顺地点点头,他将她从水中捞起,裹上长巾,抱到了床上,用锦被将人遮好。   他身上锦袍沾满了水渍,月白色袍子上大团大团洇湿的蓝,一向爱洁到极致的人,这瞬却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   他转身去柜中取了伤药,小心为她轻敷。   缠裹好纱带,细心嘱咐:“明日早起还要上一回药,千万莫沾了水。”   她闷闷“嗯”了声,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闭起眼睛。   薛晟敛了帐帘,除去潮湿的袍子侧卧在她身边。   “睡吧。”   她倾身靠过来,额头抵在他襟前,手指摩挲着他玉质的带扣,细声说:“爷……”   “嗯。”薛晟应着。   姑娘贴得更近,仰起脸,哭肿的眼上睫毛轻轻的颤。   “您能不能,像昨晚那样……对我……”   他手掌顿在她柔软的鬓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推开锦被,令他目视自己耀眼的纯白。   纤细指尖按在他肩上,用水意淋淋的目光望着他。   她忍着羞,忍着冷,哽咽着说。   “我想记着您,记得清楚些,记得久一点。”   “爷与我——”   “欢-好吧……”   她扶着他的肩,柔嫩湿润的唇软软贴上他的下巴。   微凉的肌肤映在帐内朦胧的光下,像玉塑的菩萨染了冷月的清晖。   薛晟拥住笨拙缠上来的姑娘,沉沉的叹了声。   胸腔里那抹似有所无的撕裂感,越发清晰。每每想到她,除了喜悦,也有浅漫的痛。   从未体验过的心绪,从未尝试过的滋味,他觉得陌生,却也安然领受。   他掌心收紧,用力掐住姑娘细腰。   她僵硬得不敢动,仰头软声低低的喘。   薛晟垂眸看见她雪白肩上的那几道痕。   他发狠了些,让姑娘摇着头哼泣。   他紧扣住姑娘的手掌令道:“睁开眼睛,倾城。”   “看着我!”   姑娘眼底都是淋漓的泪,眼前模糊一片,瞧不清男人冷峻的脸。   他掐住她的下巴碾过她受伤的唇,俊颜近在咫尺。   “记着我,不止要记得。”他说。   “这辈子,你是我薛晟的人,只能属于我一人,你记好,倾城……”   **   姑娘太倦了。   她在潮涌般一波波袭来的欢愉里晕了去。   薛晟正衣整冠,回身垂下帘帐,迈出了内室。   雀羽带着人立在外面,天际黑沉沉的,卷着冷硬的风。抬眼望,那轮圆月不见踪影,浓黑的云裹着浅淡的一点冷芒。   薛晟面无表情跨出院落。众人跟上去,有人低声向他回禀,“王兴甫的嘴撬开了,吐出不少东西。只可惜他不是这岷城的主位,许多事只囫囵知道个大概,详细的,还得从戚长融入手。”   薛晟冷哧,“怎么,他犹不肯招?”   从人道:“动了大刑,招是招了些,只不肯攀扯半点他背后的人。”   “他倒也乖觉,情知难逃一死,索性卖个人情,想那人护他的家眷。”   从人点点头,面露难色:“大人,再审下去,怕是戚长融便撑不下去。此时也只剩一口气,勉强吊着……”   薛晟抿唇不言,从人拿不准他的意思,不由目露求助神色,望向一旁的雀羽。   雀羽朝他点点头,快步跟上薛晟,“爷,戚长融毕竟是地方大员,按律,应当进京提审,三司需都在场。若是死在岷城大狱,怕京里那些人,又有话说。”   薛晟没吭声,跨过门槛,接过从人牵在手里的缰绳。雀羽道:“这会子,您是要去大狱亲审,还是……”   “你们都留下,守好行馆,不得惊动里头的人。”他轻吐出这一句,翻身上马,一勒缰绳,箭一般冲了出去。   **   牢狱中闷而潮湿的腥气,于薛晟来说,已是十分习惯。   他自打回到京城,就奉命掌管刑狱典罚。他这双手,翻覆之间,轻易就能断人生死。有人畏惧他,有人厌憎他,有人误解他。他并不在意。   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自己的路要如何走。他心性坚定,韧劲十足,再多的困苦坎坷都无法催折他的根骨。   牢狱大门打开。   一天之内,两重心境。   门口看守的人换了一批,不再是对他呼呼喝喝的岷城衙役,里外都是他的人,远远迎上来,躬身称:“大人。”   薛晟负手走进去。   玄色氅衣裹着霜气,沉面低眸,幽暗光火映在冷峻的面容上,威严肃煞。   转过逼仄狭长的甬道,再向里,地上黏黏腻腻的血污,从人用水冲刷过,那浓重的血腥气亦难散尽。   内里正在动刑,刑架上绑着几个人,有的已经昏死,有的呆木失禁,有的弱声重复着饶命。戚长融被绑在最中央的刑架上,颈部以下一片血腥。   鲜血淋漓的涌着滴着,顺着瘫软的四肢流淌在地。   “大人,已经上了几道大刑,约莫不中用了。”   薛晟颔首,示意自己知情。他负手踱着步,在对面放置刑具的架上挑了一只挂满弯头铁钉的棍子。   “薛……薛……”戚长融半眯着眼睛,艰难分辨出火光笼着的那片影。   薛晟把玩着生锈的钉棍,随意挥了挥。从人笑道:“大人有兴试试?这东西叫盘丝洞,尖头这面捅进肚里,转两转一划拉,铁钉牵着内脏连皮带肉一块儿搅合出来,嘿,巧了,听人说,这玩意就是刑架上这位戚大人命人造的。”   薛晟默了一息,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想试试。   对面这人死不足惜,他不觉得这般相待有什么过火。   灯下纸页翻卷着,染了不少墨痕。   他瞥了一眼,抬抬指头,“将他吐出来的证词,念与我听。”   ……   薛晟从狱中出来时,天色已经亮了。大雪已经停了,远近巷道被纯净的银白妆裹。太阳难得探出了脑袋,云层淡淡的,遮掩着稀薄的晨光。   他玄色的氅衣内,银灰色袍角上染了斑斑的血点。   他嫌弃地蹙了蹙眉,从人牵马过来,含笑对他道:“难得晴一日,今晚的月亮定能瞧见的了。”见薛晟侧目看过来,笑着与他解释,“今儿是上元节,大人这阵子辛苦,今儿就好好休息一日,这边儿有大伙看顾着,出不了岔子。大人带了夫人去远近县镇逛逛,风光与京里不同,瞧个热闹也好。”   薛晟笑了下。   作者有话说:   岷城之旅快结束啦。明天让他们过个元夕夜。 第35章   一夜沉浮,光影明暗间,顾倾醒来又昏去。   太疲倦了。   背负着血海深仇,她这数年来,没一日活得轻松。   昏沉之间,仿佛又看到从前那个被困在角落里的自己。   那时尚年幼,清秀的轮廓已经长成,抱着洗好的衣裳走过天井,拿到院子里晾晒。   隔着垂挂层叠的云纱锦绣,肥胖丑陋的男人摸过来。   幸好她机警,在他扑向自己的时候蹲下去,闪过一排晾晒的被褥把自己藏了起来。   男人低笑着,粗粝脏污的手抓过面前晾晒着的尚未干透的衣裙。张大淫邪的眼睛寻找着姑娘瘦小的身影。   “乖娃儿,填饱肚子要紧,装什么清高?把叔叔伺候高兴了,往后想吃肉还不容易?”   一个在搜寻,一个在躲藏。一个放肆笑着,一个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学学你姐姐,多知情识趣儿,把爷们儿伺候的高高兴兴,自己也乐呵不是?乖娃儿,出来,叔叔疼你。”   身后是长满青苔的墙,他高大肥胖的影子立在只隔了一层锦帘的对面。垂眼看到帘下他脚上脏污不堪的布鞋和油腻的裤腿。她缩在墙下紧紧堵住自己的嘴,忍住直冲喉腔的呕意。   男人的手抓住锦帘边沿,眼看就要掀开。   无处躲藏,她就要落在他视线内。恐惧令她浑身发颤,软着双腿站也站不起,跑也跑不脱。   她惊恐地望着那只指甲黢黑的脏肥大手,等待着厄运降临,万劫不复。   “钱老三!”   一道沙哑难听的苍老声音,在晾晒场另一端响起。   肥腻男人回过头去,待看清楚来人,眼里的恼怒一瞬化去,堆起笑来弯身迎上前,“郭大嫂子,是您啊。”   墙角立着个妇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远看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走近去瞧,眼角虽有皱纹,可实际年龄应当还未超过四十。   她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淡漠地平视着前方,仿佛男人堆笑讨好的模样根本不值得她瞧上一眼。   “滚出去。”她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人嘿嘿笑了一声,毫不文雅地提了提没来得及束好的裤腰,“是是,郭大嫂子说得是,弟弟我这就走。”   男人一步三回头,不甘不愿地去了,妇人转过身,扶着青墙慢慢折回。   女孩从后冲上来,扬声道:“干娘!”   妇人脚步顿了顿,略停一息,没有回过头去。   她跨开步子,依旧朝前走。   女孩又喊了一声,“干娘!”   妇人站定了,停步等女孩靠近。   女孩跪在她面前,仰起脸红着眼说:“干娘大恩,顾倾无以为报,愿晨昏侍奉,尽孝膝前,当牛做马,无所不愿!”   妇人哂笑一声,抬起手来,一掌甩在女孩面上。   “我看你是想害死我!”   女孩偏过头,用尽十足力的一掌,打得她半边白皙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她头发松散开,咬牙攀住妇人的衣袖,“干娘说,再不许顾倾与您说半个字,见到您也不许行礼请安,顾倾试过了,可顾倾做不到。干娘的恩德顾倾永远记得。顾倾要侍奉干娘,孝顺干娘,还要帮干娘照顾幼文弟弟,拉扯弟弟长大,替他操持婚事,帮他娶妻生子。不论干娘要顾倾做什么,顾倾都不会蹙一蹙眉头,干娘,您别不理顾倾,顾倾求您了。”   她叩首下去,态度虔诚言辞恳切。妇人本是面无表情的脸,为着她那句“拉扯长大,娶妻生子”而有所松动。   可她吐出的言语却仍是狠戾刻薄,“我还没死呢,幼文我自己会照顾,用不着别人操心。我有家有子,没兴趣做别人的娘。滚远些,再不要让我看见你,下回就不只是一巴掌,你再敢歪缠,我尽可以打死你!林家不明不白死去的丫头还少了吗?”   她推开少女,躬着腰一步步挪了开去。   惨白的日头下,少女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那是年幼的她,第一次替自己寻找活下去的庇护。   邓婆子嘴硬心软,帮过她不止这一次了。她要再努力一点,让她承认自己,让她接受自己这个干女儿。   她需要活下去,不管前路多么艰辛。她要替姐姐雪恨,不论这条路走得有多难。   ……身上泛起丝丝缕缕的疼。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场。   她从漫长的梦境中醒转,睁开迷茫的眸子,望见头顶层层垂挂的锦帐。   “夫人醒了?”   丽儿在帘外听见动静,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夫人饿了吧?这会儿都过了午时了,您昨儿就没怎么吃东西,又睡到这个时候。”   顾倾试探着坐起身,腰腿酸软得使不上力气。   锦被下的情形不宜给丽儿瞧见,小丫头才只十四五岁,何苦教她过早见识这些不堪。   “我想沐浴,你帮我准备。”寻个借口把人支开,她撑着床沿勉强坐起身来。   锦被滑到腿上,露出纱布包裹住的伤处,和印着吻痕指印的雪白。   干净的新衣整齐叠放在床侧的春凳上,她探身去取,手臂牵引肩头的伤,疼得轻嘶一声。   她一向是极怕痛的。幼时和邻人家的孩子一同扑蝶,跌摔在花丛里,膝盖和手掌擦破了一点皮儿,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从邻院冲出来,在邻人不住的道歉声中,一路把她抱回自家院子。   翻开裤脚看见那点甚至没有渗出血丝的伤,母亲哭笑不得的戳了她的额角。“你呀,娇气包,爱哭鬼!”   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呵宠的宝贝。一朝风云变换,落到人人可欺的境地。   她时常会想起自己最艰难的那几年,幼时长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仿佛上辈子一般久远,那些甜蜜的美好的回忆,是她心底不能触碰的存在。   但凡忆起半丝被人好生相待过的甜,眼前的苦日子便再也熬不下去。   她只能往前看。   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拿起衣袍,展开,披在她肩头。   他似乎沐浴过,换了竹青色簇新的袍子。   顾倾裹住衣袍遮住自己,“爷,您怎么……?”   他少有白日还能闲暇下来的时候,又岂会在这时辰出现在她房里?   男人将炭盆移过来,抬手遮下幔帐,坐在她身侧,推开她肩头覆住的衣衫,“你这伤,一日要上两回药,不可躲懒,否则——”指尖轻轻点过翻卷的细长伤口,血迹已经干涸,离痊愈尚还遥远,他熟练的为她抹药,包扎,“若留下疤痕,瞧你哭不哭鼻子。”   顾倾抿唇笑了笑,一牵唇,连嘴角也跟着撕裂般泛疼。   嘴唇咬破了,昨晚又那样用力的吻,此刻下唇还是肿的。   包裹好伤处,他重新替她将肩头的衣裳理好,“听你吩咐丽儿去备水,昨晚才泡浴过,今日伤处不要再沾水了。”   他托着她的腰,将她扶站起身,贴在她耳侧低声问:“腿还酸么?需不需我抱着你……”   她摇摇头,抬手轻推他,“爷去外头等我吧。”   薛晟没有坚持,目送她转去屏后。   他没有离开,随意在屋中踱着步子。   这间屋子当初便是为了方便她而布置的,可明显她拘于身份,那些胭脂水粉、金银玉器,几乎都没有动用。   掀开妆奁下的抽屉,连为她备好的厚厚一沓银票也都好生躺在那里。   锦衣玉食的生活于她,仿佛并没什么吸引力。   几案上随意放着她做的针线,一块石青色的料子,绣着松竹纹,尚未完工,瞧纹样颜色,明显是给男子做的。   他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转过头来,女孩松挽长发,一面用巾帕抹去腮边的水珠,一面朝妆台走来。   见着他,杏眸轻怔,又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大惊小怪的快步靠近夺了过去,“还没有做好的,爷小心走了针……”   他瞧她这副紧张的模样,不由弯唇笑了下,“给我做的?是什么?”   女孩抿唇沉默了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陈旧的小木盒。   “是裹汤婆子用的罩子,我给自己做了只粉红色的,爷这只是石青色……”打开盒子,她那只已然做好,静静放置在里面。   薛晟不由顺着她的话去想象,冬夜寒凉的锦被里,塞两只灌了滚水的锡奴,包裹上成对的隔热罩子,枕上躺着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影……   他这样的一个人,生来就注定不会平庸的活在那些凡俗琐碎的日子里。他在江州凭着过人的意志苦熬过五载凄清岁月,在京城牢狱里踩着血污和白骨一步步向上攀爬。他从未具体的去想过,有人相伴的生活该是什么模样。   如今那些场景越发清晰,她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肉身之上绝对的欢愉,更是默然相对的时光中,那些点点滴滴的暖意。   **   观月阁,是岷城最高的塔型建筑。   朗月清风下,薛晟拥着少女,立在最顶端的台前,俯望整座城池的繁华。   街巷恢复了它往日的喧闹。   闻江倒映着灯火,星星点点,水波熠熠,仿佛银河落入人间。   呵气成冰的危楼上,男人敞开披风裹住身前颤颤的娇人儿。   她回转头来,口中溢出的白雾痒痒漫在他线条硬朗的下颌上。   “好冷啊,五爷。”   “想热乎乎吃碗汤圆,适才在楼下瞧见了煮圆子的摊档,您陪我去,好不好?”   沉郁的面容并没变化,依旧是波澜不兴的一张脸孔。   声音里却不自由带了几许他自己未曾发觉的宠溺。   “——好。”   作者有话说:   岷城之旅结束啦。回京!   昨晚不小心点错了,0点章提前发了,今天也跟着早几分钟好了。薛晟这个人挺复杂的,感觉把他写的太浅薄了。前面几章修改了一点点,剧情没有变,不影响继续阅读。   晚安宝宝们。好梦。 第36章   上元夜,诚睿伯府结束了一天的忙碌。   东南角晴澍苑内室,杨氏对镜卸下沉重的钗环。   一双手掌自从摸过来,落在她肩头着力揉按。   杨氏“嘶”了一声,放松筋骨,眯眼享受丈夫亲力亲为的“伺候”。   “累了吧?”薛诚一身鹅卵青色寝袍,头发披下半束,模样闲适随意,广袖挽折两寸,露出瘦而有力的手腕,“家里诸事离不得你,娘那边又须得日日看顾。”   杨氏靠在他身后,低笑了声,“大爷真是的,今日是怎么了,与我说这些见外的话。”   抬手扣在肩头的大掌上,闭着眼道:“夫妻本是一体,大爷在外报效朝廷,分君之忧,家里这些琐事,自然应我来理。我既做了大爷的妻子,岂不明白身为这伯府宗妇的本分。”   薛诚笑了笑,“若是不嫁我,嫁了你娘家那个表哥,兴许……”   杨氏张开眼睛,抓起台上一只绒花朝他丢过来,“大爷混说什么?闺女都快议亲的年纪,还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   薛诚抬手接住那朵绒花,含笑别在她鬓边轻哄,“与你说笑罢了,你不言苦,我瞧着心里过意不去,我是心疼你啊,琼珠。”   他这样温存亲热,倒令杨氏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咳了声,转过脸夺下那朵艳紫的绒花,“算算日子,五弟他们快回来了吧?”   薛诚直起身,走去对面官帽椅上坐了,掌心端了茶盏,道:“清早收到岷城送来的密信,老五已办完了事,不日就要回京。”   杨氏想到一事,“那顾倾呢?老五有没有说,要怎么安排?”   薛诚反应了一会儿才把这个名字与自家五弟身边的小通房对上号,“你是说那丫头?”   “回京之前要提前告诉我,沿途派人去把她接了,送到寺里去做几天样子才好回来。”   薛诚蹙眉:“怎么这样麻烦?”   “不然呢?”杨氏道,“若是这事露了馅,我与五弟妹怎么交代?人是我安排出去的,你跟老五言明,可不能叫我里外难做,若是为着这事激恼了五弟妹,往后妯娌之间还怎么往来?”   见薛诚端茶不说话,杨氏知道他根本没把这点事看在眼里,按说一个通房而已,又是林氏亲自做的主,薛晟就是再怎么喜欢怎么宠着,林氏也不该有怨怼。男人不了解女人,更不要指望他去体会林氏复杂的心思,她也不准备为了别人房里的事与他争执。   当下便叹了声道:“其他的你别管,老五哪一日什么时辰进京,一定要提前知会我。”   薛诚点点头,搁下茶起身扶她走去床前,“你也别只顾惦记他们的事,自个儿也要保重身子。”   见他垂帘要一同躺下,杨氏抬手推了推他,“要不,你去月泠那儿……”   她早年坏了身子,幼女慈儿出生后又怀过一个男胎,三个多月时为着操持公中的事掉了,为免长辈们忧心,这事瞒下来,府里谁都不知情。   杨氏素来要强,不肯露出半点虚弱模样给人瞧。当时薛诚人在外地追查案子,也是回来后才晓。杨氏小月子没养好,落了病症。自打那以后,两人这五六年都未再敦伦。   她把房里的丫头月泠开了脸,为了方便薛诚去住,还在后院专辟出一间房来给月泠。   闻言,薛诚面色沉了沉,他倚过来,拥住妻子的肩,“我说过多少回了,由着我。”   她静静偎在他怀里不说话,闭上眼眼角有水痕滑下。   他捻着她的肩,幽幽道:“琼珠,你好生养着,不要想太多。”   她攥紧他的衣襟,把流泪的脸埋在他肩窝里。   “好了,安置吧。”他拍拍她的肩,搂着她躺进被子。   圆月高悬,清晖洒在窗边。   半透的帘帐里,顾倾背身委坐在里侧,长发撩在一边肩头,手捉着被角掩在胸-前,雪背在透进来烛光里轻轻颤栗。   刚抹完药的伤处暴露在男人幽沉的眸子里,指尖掠过伤口边沿,一路轻抚过去。   “爷,咱们还有几日?”   她被男人探掌拢到身前,微凉雪背紧贴他紧实的胸腹。   这一问听来不祥,仿佛回京之日便是两人生离之时。   男人不言语,指尖寻到密-合微肿处,轻勾出几缕薄薄的润意。   女孩仰起脸,蹙眉轻嗯了一声。   磅礴盛大的物替代修长的两指。   她颤着腰,咬紧朱唇。   男人掌心托在她下巴上,指头撬开她紧闭的贝齿。   “不要弄伤自己了,倾城。”   唇上的伤尚未好,他以指抵着她齿-舌,不许她再弄伤自己。   “不必忍着。”温热气息笼在雪白颈侧和耳际,用磁性低沉的嗓音诱-哄,“嚷出来,没关系……”   女孩哼了声,带着几许楚楚的哭腔。又因唇间的指头,而显得压抑沉闷。   公事已经了了大半,为免夜长梦多,打得某些人措手不及,及时回京方是为上策。   听得女孩那般一问,他倒生出几许不忍来。   于她来说,余下的时光无异是加紧她回到原来生活原本身份的倒计时。   “我需回京复命,留下雀羽他们陪你再玩几日?”几回夺取,女孩头脑昏沉,无力地伏在男人身上,雪背上一重淋漓的汗,长发湿软地贴在脸上,被男人轻柔拨开,蜷曲长指随意引拨着她软润的唇。   女孩虚弱地摇摇头,面颊贴在他坚硬的肌理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独自留在此,多偷得那三五日闲暇,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公事紧要,她的大仇亦一样紧要。   “我随爷……回去……”   哑掉的声线艰难说完短句,引得男人弯唇轻笑。   他捧住她的脸,将娇嫩的脸颊挤得微微变形,樱唇被迫张开,他含笑倾身过来,在上重重亲了两下。   “押解罪囚,抄山地的近路,要连夜急驰,你身子弱,受不住的。”   他说:“明日一早我启程,把雀羽和我的亲卫都留给你,不用怕,他们会听你吩咐,你想什么时候回京,跟雀羽讲一声就行。”   女孩闭合的双眸陡然张开来,仰面盯视着男人的脸,“明日一早?”   他笑了下,“舍不得?”   “放心,等你回京,我亲自去城门前,把你接回家,嗯?”   **   合眼还不足一个时辰,薛晟就整装出发,带着兵马押解着王兴甫等人登上回京的路。为免引人注意,所有人都假扮成商客。   薛晟一身玄色锦衣,勒马停在门前。   顾倾坚持要送他,将盛好炭的手炉塞在他掌心,“爷路上一切小心,饮食不可省,保重……”   薛晟抬手刮了下她鼻梁,“知道了,外头冷,回去吧。”   又说:“有什么需要的,不必拘束,便直与雀羽言明。”   见姑娘点了头,他便不再多言,抬眼望向浓沉的天色,层云滚滚,眼见一场大雪将落。他挥了挥手,守候在巷口的车马队轰隆隆地压实路面轻薄的雪层,浩浩荡荡启行北去。   他纵马行至巷口,回转头来,那抹烟霞色的影子仍旧立在门前。   他抿抿唇,纵马驰去,再未回头。   身后,姑娘一身疲累,拢着袖子往回走。   雀羽和丽儿跟在她身后,听她低声地道:“等天亮了,咱们也启程,进去收拾收拾,早点儿回京。”   雀羽有些惊讶,“姑娘不多玩几日?爷交代过……”   顾倾腼腆地笑了下,“我想早点回去,这趟出来,本就是来伺候爷,爷不在这儿,我留在此地又有什么意思?”   雀羽意会过来,不由笑了,“姑娘是舍不得跟爷分别太久。一共也就两三日路程,很快就能再见着了。”   **   丽儿在房里忙来忙去,收捡着成堆的首饰衣裳。   顾倾从匣子里取出她那只小木盒,将自己未绣完的针线塞在里面。   “只带上我来时那只包袱即可。”她坐在床沿上,举目打量着这座装饰华美的屋子。回京后她依旧是个奴婢,没有屋室能装下这些器物。薛晟想许给她好处,也需得令她有光明正大享受这些好处的资格。   丽儿望着自己已经收拾好的两大箱东西,“这些衣裳首饰,夫人不带着?还都是新的,没有穿用过呢。”   顾倾点点头,靠坐在枕上虚弱地闭上眼睛,“丽儿,大奶奶有没有告诉你,我是爷的什么人?”   丽儿摇头,“奶奶只说让我跟来,服侍您,旁的一概不许多问。”   “那大奶奶可有交代,回去后你去哪儿?”   “奶奶说了,”丽儿道,“依旧回奶奶陪嫁的庄子上。”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杨氏安排妥当,想来今后,再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丫头了。   这些日子她一个奴婢,也享受了使唤人的滋味,饭食有人打点,出门有人张罗。除了应付薛晟,几乎不需要劳动她去做任何事。怪不得人人都想做主子。   “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拿着,算我一点心意。首饰盒子里,你自己选一样,听说你已经许了人家,权当为你做添箱吧。想来,五爷也不会怪罪的。”顾倾仰倒在枕上,张眼望着帐顶垂下的穗子,上头坠着珍珠,晃荡着,摇摇曳曳,仿佛永没尽头。   就要见到林氏了。若是林氏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与薛晟顶着夫妻名头双宿双飞,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呢?   她甚至有一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京去了。   **   子夜时分,南城门前灯火通明。城楼上守卫瞥见远处蜿蜒的火点,快步步下楼来,“殿下,来了,是薛大人的人马!”   下首一行人,围拱着一座雕金镶玉的马车,掀开帘幕,步下一个年轻男人,面白若玉,妆花蟒缎,麒麟金冠。   城门徐徐开启,薛晟纵马跨来,一身浓霜,肩覆轻雪,翻身下马,拱手执礼,“臣薛晟,见过殿下。”   年轻男人挑眉一笑,眼望他身后瞧不见尽头的车马长队,不由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看来子穆这回,所获颇丰。来,这便随本王进宫,父皇已在昭阳殿里,等候多时了。”   与此同时,薛家内院接到了消息。老夫人双手合十念着佛号,“平安回来就好。”眼望座下杨氏等人,面容微微一顿,“可知会了老五媳妇儿了?”   杨氏笑道:“时辰太晚了,兴许五弟妹已睡下了,祖母提醒的是,这便命人去竹雪馆传话去。”   薛诚抬抬手,制止了要去传话的人,“五弟连夜入宫,没那么快回来,依我看,不若大伙儿都先歇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明儿一早再聚不迟。祖母更要注意身体,熬上半宿明日精力不济,倒是老五他做小辈的罪过了。”   老太太见如此说,也只得作罢。   待得林氏知道薛晟回来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她扶着忍冬的手去了福宁堂,和老太太等围坐在桌前静待着外头的声息。   随着侍婢几声兴奋的请安声落,帘幕从外掀开,高大男人挟着一身寒气,威正端严地走入进来。   林氏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无论隔了多少日月,有过多少龃龉,再见着他时,她仍是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重复陷进那份心动里。   作者有话说:   将错就错了,每天提前发,我的0点,呜呜守不住了。 第37章   “孙儿给祖母请安。”   薛晟进来,在堂前行了大礼。   “赶快起来,老三,快扶着你五弟。”虽只是短暂一趟外出,可此行万分艰险,虽瞒着没与家里细说内情,昨晚夜半入城,也有几许风声传出来。   老太太命他在自己身边落座,过问了几句他在外头的饮食情况,薛晟自言一切都好。众人闲话片刻,老太太便催着他去给大夫人请安,“你娘惦念着你,早点过去给她瞧瞧,也好令她放心。”   余光瞥见林氏,适才她立在人群之后眼盯着薛晟欲言又止的模样,老太太看在眼里。当下又道:“陪着你媳妇儿一块儿过去,大年下的不着家,我这老婆子都替你媳妇儿委屈。”   薛晟面无表情站起身,行了礼转身先离去。   老太太瞧他们夫妻生分的模样,不由叹息,对身边的二夫人抱怨道:“你说说这个老五,性子随了谁?镇日这般板着面孔,一点儿不许人亲近。”   二夫人笑道:“那是当着咱们,男人家要脸面。背着人,不定怎么柔情蜜意伏低做小呢。”   老太太哼了声,“他要是个开窍的,何至于两口子闹成这样?”   庭院里,林氏小步跟在后头,薛晟与薛诚并肩在前走着,低声讨论岷城的案子。   转到月洞门,薛诚轻扯了下弟弟的袖子,“你媳妇儿跟着呢,我先去,你和她一道儿走。”   薛晟扣住兄长的手臂,不言声,明显的不赞成。   薛诚忍不住笑,“你们俩都这把年岁了,闹什么孩子脾气?她是你妻子,是咱们薛家明媒正娶的五奶奶,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太给人难堪。”   薛晟不自在与人讨论自己的婚姻,握拳在唇,干咳了两声。   薛诚拍拍他手背,回过身用林氏也能听见的声音道:“还有公务在身,我就先不过去了,你们夫妻俩去见娘,带我问声好。”   薛晟无奈目送他远走,立在青石路上,站定步子,等林氏跟上来。   “爷……”女人声音发紧,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这一路经风沐雪,定然累坏了吧?”   适才在福宁堂,她连与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此时迎风站在他身侧,心内那么熟悉的砰动又涌了上来。   薛晟侧过脸,淡淡开口,“还好。”   气氛僵下去,他惜字如金,连一句话都不想与她多说。   林氏瞥了眼忍冬,后者乖觉地又退后几步。林氏鼓足勇气抬手搭在他臂弯上,“爷,待会儿给娘请安回来,能不能去竹雪馆坐坐?年节里头大伙儿都热热闹闹,串门子耍乐子,妾孤孤单单一个人……”   “林氏。”他看着她,打断了她没完没了的自怜,“有什么事,直说。”   林氏僵在那里,红唇微张,被他冷漠生硬的态度激得哑口无言。   薛晟笑了声,“清早已有人与我递信,林俊上元夜醉闹春风楼,说自己是三品刑部侍郎的舅兄,可在这京里横着走。”   他抽回手臂,垂眼掸了掸袖角,“他以我的名头赊下的那些酒钱赌债,账单已经送到凤隐阁案前。”   林氏脸色由红转白,泪珠子强忍在眼眶里,“爷,我不是与你说这个……”她也想做个知情识趣能与他恩恩爱爱的贤妻,她也不是时刻都忍不住脾气定要与他争执,为什么好好说句话这么难,这明明不是她本意。   薛晟道:“难道还有其他可说的么?哦,险些忘了,你在外私放高利一事……”   “够了。”林氏脸涨得通红,紧攥着拳头恨声道,“薛晟,你一走就是十数日,我不过想你陪一陪我,你用得着如此羞辱我吗?”   “羞辱?”薛晟轻哧,“岂敢。薛某规行矩步,谨言慎行,在外时刻谨记家训,不敢有半点令薛府蒙羞。自你我成婚后,林氏一族加诸在薛某头上的脏名,还少么,林氏?”   林氏脸上闪过一抹哀色,她知道哥哥不争气,她知道母亲着实贪心了些,可她能如何?那是她父母兄长,是她至亲手足,她难道有得选吗?   “林氏,”他淡淡道,“你我彼此都清楚这场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你若愿意放手,薛某感激不尽。至于什么情爱相思,请你不要再提。”   他负手朝前走,夹道上冷风回旋,细碎的雪片迷蒙了林氏的眼睛。她提步追上去,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抽出发钗插-进他胸口,挖出他的心脏瞧一瞧,他的心是不是铁做成的。   他怎么可以在她好不容易忍过那些思念如狂的日子之后,出现在她面前,用她深爱的那张面孔,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她已经说服自己软下身段来哄他了,她可以不再闹脾气,可以不去追究他外面是不是有人,她甘愿做个耳聋眼瞎的傻子,只要他肯给她一点点、只需要一点点的温情,就是拿了她这条命去,又有什么关系?   林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大夫人的院子,又是怎样走出来的。   她坐在竹雪馆敞开的窗前,眼望着院中茫茫一片银白,心里一幕幕闪过婚后她与薛晟相处的片段。   他们的婚姻走到这个地步,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深思。   生活已经令人绝望如斯,她不想让自己堕入无尽的悔恨里。与其去反思自己的过错不足,把一切错处推在别人身上,是更容易做到的事,也更令人感到轻松。   是林家拖累,是兄长害了她。   是薛晟无情,是薛家对不起她。   只要这样想就好了,只有这样想着,她才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今儿初几了?”林氏托腮坐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忍冬说:“正月十七。”   “顾倾是不是该回来了,原先说是要在那寺里抄几天经?明儿你去瞧瞧,能不能把她提早接回来。”   薛晟仍旧油盐不进,她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眼下能指望的只有顾倾的肚子了。   哥哥新犯了事,正被父亲拘在家里头,打过骂过,惹得母亲心疼不已。母亲一心疼哥哥,就要来找她的麻烦了。   比起薛晟的冷言冷语,她更害怕听到母亲指责的声音。   只要顾倾怀了孩子,就能堵住母亲的嘴。   **   天刚蒙蒙亮,风硬得如刀子一般,刮在人脸上生疼。   明心赶了一辆马车,停驻在巷子口,远远看见雁歌走出来,忙跳下马与他招呼,“五爷怎么一早要用车去城外?今儿不必上早朝吗?”   雁歌笑了声,“主子爷要出城接个人,行了你去吧,待会儿梁东来赶车。”   明心拍了拍袖子,点头,“那行,我就先进去了。”   他跨阶朝里走,迎面遇上忍冬,“哟,兰姐姐,今儿怎么这么早出门去?”   忍冬不苟言笑,对这些做粗活的小厮,她一向不怎么热络。   明心碰了个软钉子,也没怎么当回事,他早习惯不被当个人瞧。   这些个娇滴滴的“副小姐”里头,最和善最温柔的就是顾倾。   片刻,薛晟从内出来,雁歌上前回话,“大奶奶安排人去接了,说要在寺里打个转再回城。担心与五奶奶不好交代,叫小的们劝着爷,千万别给捅破了天,免伤内院奶奶们的和气。”   薛晟不言声,垂头上了马车。   城外官道上,顾倾与丽儿道了别,独自坐在车里,被几个婆子簇拥着往入城的方向走。为免连累杨氏,雀羽等只敢暗中跟着护佑。   眼看就到了南城门,车速缓下来,跟在进城的队伍里慢慢等待守门官差检视。   前头官兵大声呼喝着,命人把车厢里的东西一一翻开来验看。婆子在窗侧与顾倾抱怨:“这些个官差惯会吃拿卡要,但凡见着徽记不明的车马,就要想法子多扣一阵,逼着人孝敬过路银子。待会儿姑娘别吭声,万事有我们呢。”   顾倾细声道了辛苦,按说她与这几个婆子没甚分别,都是伯府里的奴才罢了,不过仗着薛晟对她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同,连带杨氏身边的人也高看她一眼,乐于捧着她高兴。   车到了城门前,官差嚷道:“里头什么人?下车!包袱都打开,让到一边去,等着官爷查验!”   婆子含笑道:“官爷辛苦,我等乃是诚睿伯府薛家的家奴,奉命去寺里祈福回来,没带什么辎重。车里只有一个姑娘,这天寒地冻的,官爷见谅,可否通融通融,由着她在车里头查验吧?”   听说是薛家的车,官差态度缓了缓,婆子塞过来个装着碎银的小荷包,对方脸上更露出了几分笑,招手将马车连带跟着的人让到一侧,低声道:“近来城外不太平,有人趁年节闹事儿,城门上守备就加紧了几成,大娘们别怪咱们不懂事儿。”   婆子笑道:“岂会、岂会,这就掀了帘子给官爷查看……”   她手刚挨上车帘,就听一道熟悉的男声传过来,“高老哥,今儿您当值啊?”   官差回过头,见一辆银色徽纹的马车停靠在城门口。车后几个城门当值的千户、百户正哈腰与车里的人回着话。   适才说话之人正是雁歌,他快步行近来,拱手笑道:“高老哥辛苦,这天寒地冻的,在外头守一天,您受累。回头咱们同往春风楼吃杯酒去,给老哥驱驱寒。”   姓高的官差立时觉着口袋里那只荷包有点烫手,当即含笑拱手弯身,“雁爷说得哪里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小人们的本份。”   雁歌瞥了眼他身后的车,“高老哥查验完了么?若是没什么,小弟就把人领走了。”   官差连连点头,“验完了验完了,雁爷您随意。”   雁歌笑了笑,行至车前敲敲车壁,“顾姑娘,咱们爷特来接您回家。”   随车的几个婆子噤若寒蝉,闻言不由相互交换个眼色。   顾倾坐在车中,默了一息,曼声道:“多谢雁小哥。”   雁歌笑道:“不敢当,往后姑娘直呼雁歌的贱名就是。”   两车一前一后驶在道上,他并未命人将她请出来,也没有露面步下车。车马无声驶过喧闹的长街,独属于京城的那抹烟火气,隔着帘幕幽幽围拢来。   车马停在诚睿伯府东侧门。   顾倾弯身下车,一只手掌伸来。她抬眼望去,薛晟面容平静地立在车前,她抿抿唇,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   相偕跨过门槛,来迎门的管事和小厮望见两人相握的手,眼内均闪过一抹诧异神色。   薛晟此人,不沾风月,不贪美色,冰山脸孔,雪做心肠。   他会青天白日搂着个姑娘——   简直是奇景。   跑得气喘吁吁的忍冬从后追了上来。她在云雁坊远远看见两辆并行的马车,起初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直到她在巷口,亲眼看见五爷抱着顾倾下来……   怎么可能?   那可是五爷。   那可是五爷!   作者有话说:   我要重回0点的更新时间!! 第38章   “奶奶,奶奶,五爷来了,眼看就到院前了!”   小丫头连跑带喊,惊动了屋里正在发脾气的林氏。   清早林家派了人来,说林太太要见她,还能为什么事?当然又要为着她那个不争气的好哥哥,来折磨她。   林氏在屋里砸了两只瓷瓶,将跪在脚边拾碎瓷的胡萍踢了一脚。   正觉着不够解恨,不想薛晟竟到了。   林氏满脸泪痕未干,冲到镜前瞧自己的模样,红肿的眼睛,蜡黄的脸,鬓发乱了,身上穿的也不是最新裁的衣裳。   她抿了抿头发,瞪一眼跪在地上的胡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梳头找衣裳?”   她冲到镜子前,取出脂粉快速匀了一遍,抬手描眉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奶奶在里面么?”   这声音清爽干脆,像是顾倾?   胡萍捧了新衣上前,被林氏推了一掌,“出去看看。”   胡萍连忙应是,快步奔到门前。   檐外站着个青衣少女,怀抱一只小包袱,风尘仆仆立在那,正是顾倾。   胡萍抬眼去寻院前,哪里有薛晟的影子?   她命顾倾等一等,回身先向林氏复命。   “许是小丫头瞧错了,五爷没在外头。顾倾回来了,想先来给奶奶磕个头。”   林氏抓着象牙梳篦,气得抬手扔在妆台上,“叫她进来!”   帘子轻分,走入来一个窈窕的影。   她还穿着去时那件素色衣裙,弯膝跪在石砖上头,乌黑浓密的发挽成鬟,偏堕在一侧,长发只用一根素银钗别着,通身简朴。   林氏坐在榻前打量顾倾,几日不见,她又消瘦了些,眼底微微泛青,似是很疲倦。   白皙的面容依旧莹润嫩洁,虽然身上的衣裳发皱,却半点没有减损她的美感。甚至比之从前,更添了几分妩艳的韵致。   林氏不懂自己为何会隐隐生出几丝不安,眼前这人再美貌再出众,也只是她手心里随意就能捏死的蝼蚁,她怎会突然有那么一瞬,觉得恐惧?   “回来了?”   顾倾叩首:“是,奴婢回来了。特来向奶奶复命,给奶奶磕头。”   林氏歪靠在榻上,轻揉额角,“适才可在院外瞧见五爷?”   顾倾抿抿唇,骤然沉默下来。   林氏蹙眉:“问你话呢。”   顾倾攥住袖角,垂着眼道:“瞧见了。”   她说:“爷在城外办事,路上遇见奴婢的车,奴婢是与五爷一道回来的。”   林氏愕然抬起脸,手里捏紧了茶盏,“你说什么?”   “爷和奴婢一同进的内院,爷路过竹雪馆,没有停留,往前头院子探望夫人去了……”   路过竹雪馆?怎么路过?   大夫人的院子在伯府中轴上,竹雪馆偏东,从二门进来,蜿回几道回廊,过了荷花池需绕一大段路,才能先到竹雪馆,后去中路院子。   某个念头萦绕在脑海,林氏觉得太荒唐了。   她在心内立即否定了这个猜疑。   别说薛晟从来不是如此婆妈的人,就算他是,凭着一个丫头,凭什么令他破例?   收回目光,林氏心思复杂地摆弄着手里的茶盏,“下去歇着吧,洗漱一下,晚上你去凤隐阁。”   顾倾抬眸,“奶奶?”   “顾倾,别说我这做主子的不为你着想,正是为了你,才不想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岔子。”   “那东西……记着用。”林氏道,“你是我最看重的丫头,别再教我失望了,顾倾。”   她掸掸裙摆,挥了挥手,“下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顾倾抿抿唇,低声道:“奴婢晓得了。”   屋室空下来,林氏望着适才顾倾跪立过的石砖发着呆,适才万种心思转过,有那么一瞬,她曾想过收回成命。   她怕顾倾当真得了薛晟的宠爱。她怕她没瞧在眼里的丫头,做到了她努力五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怕自己变得更可笑,更可怜。   忍冬立在外头,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走进去,将自己看见的事说与林氏听。   同为侍女,她与顾倾感情十分好,顾倾替她扛过许多错处,不计得失的帮助过她。可林氏手里攥着她一家大小的命,林氏命她去迎顾倾,难道她就用一句轻飘飘的没接到打发对方?   五爷这样光明正大的带着顾倾走,那么多双眼睛瞧见,这事迟早是捂不住的。   她有她的直觉,五爷和顾倾之间那种毫无芥蒂感的默契,并不像是婆子们回报的那般。五爷不像是冷待顾倾,反而更像是……   她不敢往下想了。   回到逼仄的下人房,顾倾有一瞬恍惚。   她在岷城享受过人上人的待遇,再见这间只能装下两张床板,几只箱子的狭小屋室,竟也有些不习惯。   她自嘲地笑了笑,还记得当初升为二等,她也曾庆幸过,总算不用东躲西藏的去洗浴。   做粗使的丫头和厨上的婆子们睡同一个通铺,半夜哪怕弄出一丁点响动,就会有粗蛮的婆子跳起来骂人。   冬天冰寒的夜里,她抱着没有半点热气的水盆,躲在厨后的柴房里,紧张的擦拭身体。   要防着守夜的仆役闯进来,更要防着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好在一日一日,她熬过来了。   从今天起,再不需要躲躲藏藏,她会光明正大的与薛晟在一起。   林氏既要推着她去,她就只管做给林氏看看。   入夜,凤隐阁里静悄悄的。薛晟入宫复命,还没有回来。   顾倾坐在平时常坐的那张榻上,手里飞针走线,完成那只在岷城没来得及做好的绣品。   雀羽和雁歌坐在隔壁庑房里头说话。   “什么时候的事?今儿爷吩咐起来,把我吓得半死。”   雁歌手里剥着花生,吹去粉红色的外皮,将果仁抛进嘴里。   雀羽抿嘴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倾姑娘本就是奶奶给爷的人,名分早就在,爷顺水推舟承了情,不挺好?倾姑娘是个好人,有她在爷身边,爷也不至那般孤清。”   雁歌咂咂嘴巴,不大同意他的看法,“总觉得这姑娘心思有些沉,你不觉着么?”   “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偏见?”雀羽夺过他手里的花生,抛回碟子里,“不请你吃了,自个儿屋里寻去。”   雁歌指着他道:“你看看,我说的有错?你韩雀羽是什么人?连你都偏着她至此,我不过说一句心思沉,还没怎么呢,你便为她跟我急赤白脸的,还说这姑娘人好、心思纯?”   雀羽白他一眼,哧道:“不是什么人都像你们一般,行事皆有目的,说话好几重深意,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比你我还小不少,从小长在下人堆里过苦日子,她能有什么坏心?”   “我不是说她坏。”雁歌笑着夺回那碟花生,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是种感觉。下人堆里长大的,就不能有心思?你当做下人的就都好相与么?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从粗使做到五奶奶的贴身,又到爷的房里人,满打满算不过两年。当初随五奶奶做陪嫁,也不过才进林府没多久……”   话没说完,雀羽手上便是一顿,“雁歌,你查她了?爷叫你查的,还是你自己……”   雁歌不言声,似笑非笑望着他。   雀羽脸色更难看了,“是爷……?”   “傻子,躺在枕边的人,不知根底,换作你,你睡的可安心?”他抬手拍了拍雀羽的肩,“放心吧,姑娘身世清白,查一查又没什么的。爷肯为她花时间,不正是看重的意思?”   雀羽眉眼耷下来,有些丧气,“罢了,你们这些人,就是想的多。我告诉你,你这样心思重的人,不会长命的。”   雁歌笑了声,“你是说我,还是说你的好同乡?”   雀羽咬牙切齿,不说话了。   **   薛晟回来得很晚,岷城一案牵连甚广,虽戚长融死在牢里,不肯吐露背后之人,总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他全权负责此案,这些日子一直为此忙碌着。   在抱厦解下大氅,雀羽接过去,含笑低声道:“倾姑娘来了,在次间等着爷。”   薛晟阴沉的眸色舒缓些,跨进厅中,姑娘就听见响动迎了出来。   他朝她点点头,径直跨步朝屋里走。氅衣除去,内里的锦袍上留有点点滴滴的血痕,他不愿给她瞧见,怕吓着了她。   姑娘亦步亦趋跟着,经过岷城那一场,二人关系早不是从前。   他转到屏后洗浴,她提过小炉上温着的热水跟上来,“爷用这个……”   男人衣裳褪了一半,肌理分明的肩背展露在姑娘眼前。   她搁下水壶转身要走,男人展臂将她拦腰箍住。   “不是你自己跟进来的?跑什么?”   几日没见,孤床冷枕都觉着有些不惯。薄唇轻含着她发烫的耳尖,“回来的这样快,是思念京城,还是舍不得什么人,嗯?”   姑娘羞得满脸红云,扭身推他的手,“您……您……”   薛晟没有纠缠,轻轻蹭了蹭她脸颊和雪白的颈,低声道:“出去等着。”   这回姑娘乖乖点了头,溜出去再也不肯跟进来。   他解下带血的衣裳,洗漱一回换了件家常袍服。   顾倾斟了热茶,脸上红云未褪,敛眉低眸坐在榻前,见他过来,欲起身相让,被他按住了手臂。   “奶奶说,”她脸发烫,斟酌着用词,小声道,“叫我今儿晚上务必用上之前她给的东西……”   男人不言语,指尖顺着她窄肩溜到领子上,一挑一拨,如意扣散了开。   姑娘有些紧张,抬眸羞涩地望着他,“爷……”   她肩头的衣裳滑了去,男人沉眼摩挲着那三条伤痕,“结痂了。”他轻声道,“按时用着药?”   顾倾别过头,有些难堪地嗯了声。   薛晟抬掌将她推在枕上,他倾身过来,窗前供着的博山炉中溢出浅漫的轻烟,笼在他身上,朦朦瞧不清他幽沉的眼。   “既她如此成全,又何必辜负光阴,你说是不是,倾城?”   顾倾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能想了。   **   深夜幽寂,阁中一点微弱的灯火。顾倾倚靠在帐中,已经昏沉睡去。   薛晟披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狼毫,随意放在指间轻转。   “……姑娘这些日子应当都在用这个药。那药堂掌柜记得很清楚,她说家里熬制不便,要求用丸药吞服。”   “姑娘的姐姐去得有些蹊跷,林家咬死了说是与人卷款私逃,还大张旗鼓地报过官,后来不了了之,也便没了下文……”   避子药。   顾出尘。   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婢女,在得到他宠爱之后,主动回避怀孕生子。   一个令妹妹至今念念不忘的好姐姐,为与男人私逃,丢下幼妹一去不回……   他转动着狼毫,凝眉静静地坐着。时间仿佛静止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轻哧一声,将滴上墨痕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   今日顾倾来得很迟,以往天不亮她就从凤隐阁出来,早早候在外头,恭敬地等着林氏起身传唤她。   今儿林氏已经去福宁堂请过安用过早膳,仍未见到顾倾身影,命半夏去院外瞧了几回,直说她尚未回来。   林氏隐隐头痛,勒着兔毛镶红宝石的抹额,歪倚在炕上任由胡萍跪地为她捶着腿。   天色大亮,屋檐下冰棱折射着耀眼的光。顾倾背光走进来,伏跪在林氏炕前。   她低垂着头,雪白的颈上有明显的两个红色印迹。   林氏虽没经过什么恩爱缠绵,可也轻易地认出了那是什么。   顾倾一脸羞怯,垂眸轻声回道:“奴婢愚钝,全靠奶奶指点……昨晚用了、用了那东西……”   林氏指甲折在手心里,脸上挤出个阴沉的笑来,“你来得这样迟,是因为……?”   顾倾头垂得更低,声音也越发微细。   “五爷索求……无度,奴婢无法……” 第39章   索求无度……   这四个字在舌尖反反复复盘旋,喉腔里满溢着酸楚。   薛晟,索求无度……?怎么可能?   那人留与她的记忆,是一个又一个冷漠的背影,是看过来时写满厌恶的眼神,是面对面说话时无奈又不得不勉强应付的退让,是一息都不想多做停留的决绝。   圆房那晚他是什么模样,几乎已经记不起了。   所有灯火吹灭,黑暗中他连衣裳都没除去,那般无可奈何的来,又那般行色匆匆的走。过程……除了痛,毫无印象。   “奶奶?”林氏半晌不语,顾倾诧异起抬起头来,澄澈透明的眸子打量她僵硬的面容,“奶奶……您怎么了?”   她的反应是这样无辜又疑惑,仿佛根本不懂林氏骤然的沉默和心绪起伏是为了什么。   林氏恍然方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双眸许久才找回焦距,她似在解释给顾倾听,更像在宽慰自己,“不过是药力作用,一时失控,也是有的……”   顾倾垂着脸,声音低低地道:“是。全赖奶奶赐药,否则凭着奴婢,怕是一辈子也做不到……”   这话极大的熨贴了林氏的心,不错,一定是药力作用。凭薛晟的为人,他怎么可能耽于云雨之乐?他那样清傲矜贵,又怎么可能瞧得上一个卑贱的婢子?   林氏靠后倚卧在枕上,随意摆了摆手,“你去吧,这会儿不用你伺候。”   顾倾规规矩矩行了礼,垂头走了出去。   帘栊轻荡,琉璃珠子滴溜溜反射着五彩的晴光,林氏抬腕遮住脸,觉得那光芒刺眼极了。   顾倾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能从那抹奇异复杂的情绪中缓过来。   胡萍端了茶点进来,捏成梅花形状的樱桃糕,她抬手拿起一只,送到唇间却只尝到不尽的苦。   “厨上做事越来越不尽心了。”她有气无力地道,手抬起,将余下的半块樱桃糕捏的粉碎。   胡萍脸色发白,清早林氏刚刚发过脾气,她今日当值,少不得受到波及。   林氏推开盏碟,“撤下去吧。”   她一丝力气也没有。   心里一抽一抽的泛着疼。   明明是她亲手促成这一切,她为什么还会心痛呢?   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她爱慕的……她分明不想任何人沾染他,不想与任何人来分享的。   都是命。都是命啊……   **   顾倾回到自己住的下人房,从床底的小木盒里取出一粒药丸,和水吞服下去。   林氏的反应令她觉得快慰。   明明又妒又恨,却因命令是自己下的,不得不做出欣慰的样子。那张美艳的脸扭曲狰狞得厉害,她想到林氏咬牙强笑的样子,就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这还只是个开始。   她会慢慢的折磨她,令她痛苦,令她难受,令她悔不当初。   不过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昨晚薛晟的态度令她心里没来由生出几丝不安。   他一如既往的与她亲近说笑,可她总觉着,他瞧她的目光带着几许审视的意味。   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吗?   他的心思一向不容易猜,对付薛晟,远比对付林氏要难得多。   正思索间,有人叩响了房间。   顾倾收起木盒,就见忍冬走了进来。   两个女孩共居这间逼仄的小屋,平时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姊妹。   顾倾瞧她脸色有些沉,不由起身走到她背后轻抚她肩膀,“忍冬,你遇着什么事了?”   忍冬沉默着,拨开顾倾的手坐到床板的另一头。   顾倾笑了下,“到底怎么了,你连我也瞒着?”   听闻这话,忍冬的情绪仿佛一瞬间就崩溃了,她站起身来,面对面盯着顾倾,“那你呢?顾倾,你就没有事瞒着我?”   “你告诉我,你跟五爷是什么相好的?”   “我亲眼看见,五爷抱着你下车,与你手拉着手一同进了院子。我看见他在桥上扶着你的腰,一路与你说说笑笑。”   “你之前说的有真话吗?你告诉奶奶,说五爷不喜欢你,把你当隐形人,冷落你,厌恶你,冷落厌恶一个人是这样吗?”   “五爷分明喜欢你,顾倾,你瞒着我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顾倾静静立在对面,从讶然到平静,再到扯开唇角笑出来。   “所以,你准备去奶奶跟前告发我吗?”她说。   她向忍冬一步一步走去。   房间狭小,不过三步就站在了忍冬面前。   她抬起手,轻抚住她的肩。   “忍冬,你为什么生气呢?因为我对奶奶没有说实话,因为五爷没有彻底的厌恶我吗?”   忍冬嘴唇嗫喏着,终是没有答话。   “我该怎么办呢忍冬?奶奶要我讨好五爷,又不希望五爷被我讨好,我要怎么办呢?我被推进他们之间,不得不拿捏着分寸,百般乞怜,辛苦周旋,踏错一步就是死,忍冬,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在林氏身边当差,固然不是一件易事。她脾气暴躁,阴晴不定,跋扈霸道,又喜欢动手,她们这些所谓“心腹”,谁又不曾经历过辱骂和毒打呢?讨好林氏不容易,夹在她和五爷之间更不容易。忍冬分明知道,可她还是难以接受。她看到的五爷和顾倾,与她心目中的五爷和顾倾,实在太过颠覆她的认识,超出她的所想。   “可……”忍冬声音明显软了下去,“可你也不能,不能这样……”   顾倾垂下头,轻轻拥住忍冬,“兰姐姐,咱们同年生的,我刚做二等的时候,便是你带着我熟悉奶奶房里的事。顾倾不会忘记,兰姐姐待顾倾的好……”   忍冬肩膀发颤,她何尝不盼着顾倾好呢?可是欺骗奶奶,一旦被发觉的话,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顾倾又该怎么办呢?   “兰姐姐,顾倾当真是没法子……”她闭上眼睛,紧紧揽住忍冬的肩,“你还记得吗,咱们去年除夕夜,在白马寺菩萨像下说的话?”   ——我顾倾,祈愿兰姐姐嫁个如意郎君,一世平安顺遂,和乐美满。   我兰忍冬,祈愿顾倾早日外放出嫁,与我做一辈子好姐妹!   忍冬回想起那夜两人相互为对方许下的愿望,是希望离开这座院落,远离林氏,去寻更好的活路啊。   不过是这么微小的愿望,原来都不能实现。   她想到那日在林氏房里听见的那几句话,“……等她有了孕,孩子是死是活还不是奶奶一句话?她要不要留着,还不就在奶奶一念间?”   忍冬觉得难受极了,眼泪一瞬就从眼底迸了出来。顾倾以为自己奔的是活路,其实根本前面根本没有路走。她怪顾倾欺瞒自己,可自己何尝又没有欺瞒顾倾呢?   她回抱住顾倾,边哭边道,“我该怎么办啊,顾倾,你又该怎么办啊?”   **   耐不住林太太一天三回催促,林氏无奈还是回了一趟林家。   林太太一见她就忍不住抱怨,“你哥哥快给你爹打死了,究竟多大个事,不过醉酒说了几句玩笑话,那些人怎么那么坏,就非要张扬出去,非给他安个恶名不可?林娇,我告诉你,这件事说什么你都得管,你大姐二姐不争气,娘如今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当初娘费了多大力气,才寻了李夫人替你保媒说成了这桩婚,又拿出自己的体己棺材本,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你有今天,不是你自己慧眼识珠精明能干,是你爹你娘为你的铺的路搭的桥,林家为了你倾尽所有,你不能做个白眼狼,见死不救不管你哥哥!”   又哭又骂的戏码,上演过太多回,林氏早已麻木。   婆子们来扶,婶娘们来劝,林太太的上房里,一重又一重的人影。风光时她是林家最有脸面嫁的最好的姑奶奶,转眼又会变成踩着林家上位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就不念旧情的白眼狼。   她有心事,那些恼人的话一句都不耐烦听。浑浑噩噩回到薛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晚间来值夜的半夏正在屋中为她整理衾被。   “怎么今晚又是你?”林氏立在镜子前,任忍冬弯身替自己换衣裙。   半夏含笑回道:“顾倾被爷跟前的雀羽喊去了,这个时辰去,多半夜里回不来了吧?”   不过平平常常的一句,却令林氏脸色沉了下来。   忍冬有些不安,偷眼打量林氏的神色,她替顾倾紧张,暗中捏了把汗。   “呵。”林氏笑了一声,“她倒是殷勤。”   见她没再多言,忍冬偷偷舒了一口气。   抱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刚要出门,听林氏在后令道:“明儿把上回我娘说的那位周大夫请来给顾倾把把脉。”   “要怀孩子啊,得抓紧调理起来。”   **   凤隐阁阶上铺了一重浅浅的白霜。   已是正月尾声,这冬寒却不见半点回暖的迹象。   屋内烧着地龙,帐前还多添了一只炭盆。顾倾软靠在男人结实的肌理上,抬指轻打着旋。   男人被她撩拨得痒,扣住她乱动的小手不许捣乱,拨开她覆下来的长发轻抚她潮红未退的脸,“想什么呢?”   顾倾换了个姿势,侧伏在他肩头,“在想……爷和我……”   他眯眼搂住她,手落在腰-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抚,“我们?”   “如果我跟爷说,我其实不想有孕……爷会觉着我张狂不识抬举么?”   男人半眯的眸子张开,唇线轻抿,声音越发放得缓,“为什么?”   女孩儿将脸埋在他肩,闷闷地道:“就是,没来由的害怕……”   害怕什么,以她的身份,她不敢说。当着他,她更不会直白去说另一个人的坏话。   男人不言声,搂住她翻个身,薄唇贴在她雪白的颈窝,一路细细密密的吻下去,“你年纪尚轻,过两年再考虑子嗣之事也好……”   她蹙着眉,侧脸陷在软枕里,眼底愁绪浓得化不开。   那物送进来,密密匝匝挤胀着狭窄。女孩闭眼仰头轻喘,额上未干的汗又漫上一重。   摇荡的胳膊环住男人的脖子,她仰着脸哑声说:“爷会护着我吗?”   “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护着我吗……”   薛晟额头抵在她柔弱的肩,咬牙静待着她适应、容纳。   启唇咬在她柔腻的颈侧,幽暗的眸中压抑着深浓的、想要尽情占-有和摧毁的残暴。   “……会。”   她害怕什么,他几乎可以想到。   一个地位低微,只有凭着子嗣才能往上爬的婢女,主动放弃这样的机会,又能为什么呢?   他笑自己傻。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命罢了!   乱撞的穗子和摇曳不休的垂帘,在顾倾水意朦朦的视线内渐渐模糊了去。   她感受到男人拥住她的手臂,更有力,更火热了……   她原本无法猜知两人之间模糊存在着的那个心结是什么,但她隐约明白,这一刻,这关已经安然度过。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卡,艰难登录上来了,迟了二十分钟,抱歉大家。 第40章   床前留着一盏小灯,多年来,林氏早习惯那昏昏的灯色。她害怕黑暗,害怕孤单,那些软弱的敏感的心思,无人倾诉。   家中姐妹不睦,当年她与二姐前后出嫁,在嫁妆上母亲偏颇于她,惹得二姐心中生怨,每每姐妹碰了面,都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长姐与她年岁相差许多,出嫁得又早,婚后生育数名儿女,忙着操持着自己的家,姊妹之间甚少有能坐下来谈心的时候。她们又与旁的姊妹不同,林家的女儿,不过拿来填补兄长亏空的工具,尚要彼此争抢着,暗斗着,只为争得几许来自母亲的夸赞。   她在闺中,也曾有过密友,当年隔墙而居的陆家姑娘,陆婉翎。她们一块儿长大,无话不谈,年少时笑着许下过永不分别的承诺。后来发生太多事,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名字。   在一个个辗转反侧,独自难眠的深夜里,她凭着自己不肯服输的高傲倔强,一次次说服自己。她告诉自己,婚姻的本来面目不过如此,便是那些恩爱缠绵如胶似漆的夫妻,走到最后也不过是背向而卧,冷枕空衾。   她见过许多无望的婚姻,和许多糟糕的男人。永远在斥责母亲教子无方、动辄暴跳如雷的父亲;人前温文尔雅,人后将妻妾子女打得遍体鳞伤的姑父;永远在花天酒地,赌钱挥霍,嫌弃妻子嫁妆寒酸门第衬不上自己的兄长;包戏子,逛青楼,好男风,终日流连在外不回家的二姐夫……   所以薛晟出现在她生命中时,她将他当成了唯一的救赎。   他和他们那样不同,清冷矜贵,永远端雅沉静,永远守礼克己,永远洁身自好。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她能得到他,争抢到他,是她之幸。   她这一生平凡碌碌如斯,薛晟是她仅有的荣光和体面。   他只是不爱她。只是他不爱她罢了,她可以忍……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一辈子。   烛灯的影子晃了晃,林氏转过脸来,灯火映着帘帐的影子,她闭上眼,想到此刻的薛晟,他和顾倾,此时是什么样子呢?   索求无度,他索求无度的样子……她凭想象根本描绘不出。   药力所控,那药当真那般神效吗?她分明试过的……   白日里她尚可欺骗自己,此刻守着冷寂的房间,她心里抽痛得想哭。   顾倾颈侧的痕迹,他是用什么样的动作,何等的力度造成的呢?   他们正在亲吻相拥,交颈缠绵吗?   林氏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无边的想象折磨疯了。   天才蒙蒙亮,薛晟一早就要上朝议事,顾倾送他离开,转身回去内院。甬道上,忍冬神色匆匆走来,不等顾倾开口与她打招呼,就被她拉到侧旁一丛竹子后面。   她瞧忍冬紧蹙眉头,神色郑重,知道对方是特来寻她的。   “怎么了吗?”   忍冬抿了抿唇,压低声道:“林家太太推荐了一个郎中给奶奶,今儿就要请了来,为你料理身体。”   顾倾有些吃惊,不是吃惊于林氏和林太太的作风,而是忍冬的态度。   婢子们抱团取暖,感情和睦不假,可忍冬做到这个地步,是她不曾想到的。忍冬能在林氏跟前服侍九年,凭的就是谨慎老实,绝对忠心。昨晚二人那番话,顾倾其实并不确定忍冬会否出卖她。今日她却可以明明白白的确定,忍冬的确是向着她的。   “顾倾,你记着,不要太快怀孕,知道吗?”   见顾倾启唇欲问,忍冬抬手掩住她唇,“你别问,更多的话我不能说。你只管记住,至少现在、至少现在不要怀孕生子,听我的,听我一次。”   说完,忍冬退开两步,头也不回的走了。   顾倾靠在竹枝上,慢慢梳理忍冬带来的信息。对方这样紧张的提醒,无非是知道了林氏推她来做这通房的目的吧?林氏要她早日怀胎,而后去母留子。   这是她早已想见到的,如今不过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早就打定主意要除掉她,所以林氏才能容忍眼前她与薛晟的接触,才能强压下汹涌的妒意放任她一次次走进薛晟房里。   她私服避子药,事先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如若不想被郎中诊脉瞧出来,就需得用别的法子掩盖。   她早已备好川乌、白及,二者同服,将有中毒之相。若是林氏问起,便言自取川乌是为温经止痛。竹雪馆婢子有恙,多是自行在外求医,有那不舍看诊抓成药的,便随意煮些草方来吃,林氏无从查证。   只是,自行用毒到底万分危险,一个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   可眼前已经顾不及了,她一向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要过这一关,非用此方不可。   打定主意,也就不再迟疑。她缓步朝竹雪馆走,经过池边,捧了一掌心积雪,贴在脸颊上化开,如是三遍。   迈入林氏屋中,她苍白的脸色和毫无血色的唇将林氏也吓了一跳。   上下打量她,目光被她颈侧清晰的齿印吸引,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你是怎么了?”半夏在旁,忍不住担忧地问。   顾倾摇摇头:“不知道……这几日身上寒的厉害,一阵阵打冷战,奶奶,我……可否先回房换衣洗漱……?”   林氏沉默着,顾倾小声又问了一回,方抬抬手,允她退下。   半夏担忧地目送顾倾出门,转过脸来,却见林氏阴沉着脸望着窗外,她目光瞧来那般怨毒,那般愤恨。半夏吓了一跳,怕这时候触了林氏霉头,忙退出屋子,只敢守在外间听唤。   奶奶这个表情,看起来像是……很不喜欢顾倾?   她无从知晓林氏在想什么。   林氏身披氅衣倚在枕上,满脑子都是方才瞧见的齿痕……这也是药力作用吗?   薛晟那样心性坚定的人,为何一次又一次听凭了那药物的控制?   昨日残留的吻痕尚未消除,今日又烙下清晰的齿印,他那般清冷克己的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情不自禁的咬伤一个女人?   是情热到不能自控?是欲浓到想将人生吞?   林氏环抱住自己,舌尖死死抵着紧咬住的齿。昨晚便是饱受折磨的一夜,这个白日又……她怎么了?她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   顾倾回到房中,从床板缝隙中掏出木盒,将早磨成粉末的一小包川乌和白及混合,就着清水吞下。   约莫过了不足半个时辰,她视线模糊,呼吸困难,喉咙里传来严重的灼烧感,她开始一重又一重的冒冷汗。   恍惚听见前头传来吵嚷声……不真切,她头昏目眩,根本无法辨认分明。   有人闯进她的屋子,大声唤她的名字。   来来回回的人影,她张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不记得是谁将她背起来,也不记得是谁将水喂到她唇畔。   她陷入一个繁杂而奇异的梦里。   她少见的,在梦中见到了薛晟。   她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他牵起她的手。   俯下身来,用他那薄而凌厉的唇,轻轻覆住她的……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与他亲吻时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吻的很深,很凶,掌心托住她的后脑,修长如玉的指头穿过她的长发,避无可避。呼吸被夺走,舌尖酥麻微痛。   总要她在灭顶般的潮涌中失控的哭出来,什么都无法去做,什么都无法去想,只能软弱无力的攀住他强健结实的肩背……   这一梦荒唐而绵长。   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凤隐阁、薛晟的床上。   她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恢复了清明。   屏外一个忙碌的影子,年迈体宽,像是余嬷嬷?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她不是该被林氏请来的郎中诊脉,继而发现中毒的迹象,掩盖她私用避子药,用这法子瞒过林氏……此时此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撑着床板想要起身,身侧一个温和的男声惊住了她。   “你最好不要动。”   顾倾怔住,喉咙里隐约的灼烧麻木感还在,舌根酸酸的,有想要呕吐的冲动。   男人从一侧案边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是个年轻的、陌生的男人。   穿着宝蓝底织金袍服,头束青玉冠,面白身长,瞧模样似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顾倾想要开口相询,启了启唇,却发觉自己无法出声。   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来,取出腕枕放置在床沿,“伸出手来。”   顾倾望了眼外头,余嬷嬷正和什么人说着话,这是薛晟的地方,能进来的,自然是薛晟的人……   床侧摆着一只药箱,男人身上传来隐约的药草味。他……是医者吗?她迟疑伸出手腕,男人取出丝帕,轻垫在她腕上,而后隔帕捏住她腕关。   “姑娘此法用得未免过于险了。”男人缓声道。   “川乌白及相配,毒性足致命,虽你小心,只是用了一点,也不代表便是绝对的安全。姑娘备在床边的水,想是预备催吐清毒所用吧?可惜姑娘未曾想到,药效已发作,薛五夫人的郎中却没有来。”   顾倾抬眼看他。   男人笑了笑,“姑娘似乎,很喜欢自伤。”   他目光掠过她左腕上那道至今还留着的疤痕,轻笑道:“有薛五爷护着,姑娘何须如此?”   顾倾撇过脸,垂眸不言。   男人诊了左腕,又诊右腕,“姑娘身上这味香,如若郑某未记错,应是兹兰国传来的绮蛇香?”   “其香味淡而不易挥散,减换了一些香料,更改了配方,不过效用仍是在的。”   “常嗅之,能令男子易躁,情炽,加深身体上的感受……”   顾倾猛然抬眼,惊骇地撞上男人含笑的眸子。 第41章   从清醒后,一直一脸平静,一言不发的女孩,这一瞬面容上难得露出几丝鲜活的表情。   男人笑了声,慢条斯理地收起丝帕、腕枕,两条长腿-交叠,闲适地坐在椅子里,“怎么,被我说中了吗?”   他手指搭在身后的靠背上,对顾倾的沉默不以为意,指头蜷曲,在黄花梨木上轻轻敲扣,“你很熟悉药理。再让我猜猜,你这个身份,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懂得药理的人,光凭书上看来的,应该也不敢随意用在自己身上吧?……你家中从前有懂得岐黄之术的人?”   顾倾垂下眼睛,由于头晕和气息不稳,她只能靠坐在床内,根本无法起身,默了许久,她淡淡的岔开话题:“是先生救了我吗?”   男人托腮道:“也不算,不过受人所托罢了。起初并不想来,不过听说病人是你,觉得有趣,便过来凑个热闹。”   他凑近些,神秘兮兮地对顾倾眨眼,“薛子穆对你很不错啊。上回他找我来给一个婢女疗伤,我就觉着不对劲了。”   顾倾别过头,不自在地咳了声,“先生说笑了。”   “谁说的?我再认真不过。”他放低声音,指头比在唇间,“你放心,绮蛇香的事我没与薛子穆说。”   顾倾蹙了蹙眉,澄澈的眼眸里含着一片荫翳,“先生说什么,奴婢实在听不懂。”   男人笑道:“你不承认,我也不强求。薛子穆这些年当惯了苦行僧,我瞧见他那副死人脸也实在倒胃口。现在很好啊,他总算活得像个人了。”   顾倾嘴唇嚅了嚅,终究没有吭声。   她不知对方来路底细,说谎或者示弱,未见得起效。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还不如装傻到底。   “姑娘醒了?”余嬷嬷的声音从次间传来,男人闻声拉开椅子,站直了身。   余嬷嬷含笑道:“今儿多亏了郑大夫,姑娘感觉如何,可还难受的厉害?”   顾倾摇摇头,听那郑大夫道:“虽清了肠胃,余毒未见得全消,我开的解毒方子需一日两回用着,用上三日,我会再来替顾姑娘把个脉瞧瞧。”   回身瞥了眼顾倾,又道:“姑娘这两日安心休养,头晕呕吐的症状兴许还会有,暂不建议挪动地方。”   背着余嬷嬷,他朝她挤了挤眼睛,转回头去,又是一副朗月清风的贵公子模样,斯文地道:“余下的事,就劳烦嬷嬷了。”   余嬷嬷笑着送他出去,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顾倾倚在帐子里,脑子昏沉沉的,耳畔听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说话声,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凤隐阁的。   姓郑的男人说,林氏请来的郎中没有来?那他又是怎么及时出现在薛家救下她的呢?   余嬷嬷会出现,应当是薛晟提前拜托过。   而薛晟之所以会提前设计好一切,就说明,他不仅知道自己偷用避子药的事,也知道林氏所有的打算……   头实在太痛,她握拳垂了垂额角,有些懊恼起来。   她用的计实在不算高明,以她的身份和实力,也实在难以做到更完美无缺的算计。   林氏性格暴躁,暴躁的人往往更容易出错,更容易被人拿住弱点。而薛晟这种性情坚韧又有城府,有权利有头脑的人,才真正不易对付。眼前她能凭靠的,不过是对方的一点点怜惜,是上位者对底下人难得的一丝悲悯和不屑于针对。   郑大夫的出现,更令她心里绷紧了弦。她的时间不多了,林氏不会容许她一直无子。薛晟也未见得会一直纵容。   她需要快一点,更快一点将林氏推进深渊。   余嬷嬷送了人回来,见顾倾苍白着脸躺在枕上,她手持热汤走近,坐在适才男人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孩子,肚子里都吐空了,喝点汤水垫垫吧?”   顾倾侧过脸来,不知为何,每每见着余嬷嬷饱含心疼和温柔的眼睛,就没来由的觉得酸楚。   “嬷嬷怎么会来?”声音还有些嘶哑,喉咙里麻麻的,灼烫感淡了点,但仍有些不适。   余嬷嬷舀了一匙温汤送到她唇边,“清早爷就命雁歌来寻我,要我出面,赶在奶奶从上院回来前把你接到凤隐阁。”   顾倾抿抿唇,心底的猜测被证实,薛晟果然什么都知晓。   勉强用了半小碗汤,余嬷嬷用巾帕替她抹拭嘴角,“傻孩子,你有难处为何不与爷直言?”   顾倾眨了眨眼,垂下纤长的睫毛,浅浅叹了声,“嬷嬷……”   余嬷嬷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柔声道:“五爷是我从小看大的,他瞧着严肃阴沉,实则是再好说话不过的人。他心软,总是替人着想,为此也吃过不少暗亏。”   “你们俩难得有这样的缘分,名分不名分的,我倒觉着都无碍。五爷心里头有你,你自己的感受,应当是最分明的。”余嬷嬷脸上露出慈爱的温笑,提起薛晟,她总是莫名的心疼和骄傲着,“我虽不知道今天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般,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孩子,你记着嬷嬷一句话,枕边人是最亲近的人,有什么话,敞开了说,比一个人扛着人好。”   “你还这样年轻,不必什么都放在心里,你可以跟五爷撒撒娇,闹闹脾气,要他疼你哄你、宠着你的,不管有什么,好好商量着来,我相信,五爷不会亏待自己喜欢的姑娘……”   余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站起身。顾倾仰起脸,牵住余嬷嬷袖角,哑着声音道:“嬷嬷,五爷当真喜欢我的吗?”   余嬷嬷笑了声,“你不信嬷嬷的话吗?”   顾倾摇摇头,张开眼睛空洞地瞧着帐顶,“嬷嬷,五爷当初为什么娶奶奶呢?他们性情这样天差地别,关系这样剑拔弩张……我想不通……也不敢问。”   余嬷嬷苦笑,重新坐下来抚住顾倾的手,“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那一年,大夫人病的很重。四爷去后,眼见着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多少郎中来瞧过,都说不中用了。伯爷求了太医院刘掌院过来,他们兄弟几个围在病榻前,一刻不敢离身。就在这时候,有人提议,既然药石无灵,不若试试冲喜……听说之前的黎国公病重,就是冲喜冲回来的……当时大爷和大姑奶奶早已成婚,年纪合适又尚未婚配的,便只有五爷。”   “老太太请了城阳侯夫人帮忙,选几个年纪相宜,可与五爷堪匹的姑娘,因是为着冲喜,婚期紧张,在家世上头便不强求,总不好委屈了公侯府第的千金。哪怕门第差些的,只要性情温婉,模样出挑,愿意做这冲喜新娘……就这么着,城阳侯夫人送了几家姑娘的名帖和画轴来,其中就有林家姑娘、咱们的五奶奶。”   “虽说林氏子侄里头鲜有出众的,但那会儿林参议尚在任上,对家里管教也严,没传出太离谱的风声来。本来老太太意属陆大将军的闺女陆姑娘,在朝露寺里相看了两回。后来不知怎么,正在议亲的过程中,陆姑娘突然反悔,并且很快与别人定了亲。至于里头有什么缘故,旁人自是无从知晓。余下的几家里头,顶数林姑娘最是美貌,与五爷站在一起,男的俊女的美,最是般配。老太太说和两回,五爷也便同意了。”   “婚事定的很匆忙,从问名纳吉到请期,不过半个多月。”   “在这半个多月里,大夫人竟渐渐好转了。没过多久,林姑娘进门,做了咱们薛府的五奶奶……”   “那时谁也没成想,两人会闹成这样。林姑娘当年在闺中,是出了名的典雅大方,温柔知礼,林家一贯风评也还好,远不似如今……林家大爷,兴许是这些年一直不得意,因此寄情于玩乐上头,给人带坏了吧……”   她是做下人的,林氏是薛晟的妻子,言语之间,她还是须得给林家留些情面的。   顾倾抿着唇,在余嬷嬷说起“陆姑娘”时,她眼底漫上一重晶莹的光亮。   陆婉翎。   她记得这个人。   当年林氏的闺中密友不多,这个陆婉翎,时常会来找林氏玩耍。   两人无话不谈,是最好的朋友。   薛家原看中了陆婉翎?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顾倾陡然忆起许多旧事来。   姐姐过世前的一段时光,正是林氏议亲的时候。   陆婉翎便是那时嫁的人,嫁的匆匆忙忙,连婚礼都只是简办。按说,陆家那样的人家何至于?陆大将军乃是肱骨之臣,薛老太太都一心看好的姑娘,怎么会那么委屈的嫁出去。   她恍惚记得,陆婉翎曾与林氏大吵过一架。可那时她还太年幼,只是在后院做浣洗的粗使,许多细节她根本无从知晓。   余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傻孩子,别想太多。你好好歇着,早点好起来,瞧你这么虚弱的样子,嬷嬷瞧着也心疼。”   顾倾点点头,顺从地应了。   **   午后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床帐垂下,屋外一丝声音也无。   她坐起身,想下床喝杯水。   双腿一软,重新倒进了帐子里。   薛晟闻声走进来,几步跨到床前,揽住她腰身。   他脸上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垂眼扶她坐在床沿,俯身将她右足握在掌心。   顾倾攥住袖角,她不知他究竟已经揭穿了自己心里埋藏的多少事,看着他的目光有几丝困惑,也有忐忑。   男人替她穿好了绣鞋,扶住她帮她缓缓站起身,“去净房?”   顾倾摇摇头,腿上没力气,索性靠在他怀里,仰起脸,可怜兮兮地说:“想喝水……”   男人面无表情,留她一个坐在床沿上,“等着。”他去端了清水来,入口温热,麻木的喉腔瞬时舒服得多。   顾倾垂眼不说话,一副乖顺认罚的模样。   薛晟嗤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么?”   “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给自己下毒?这样就能遮掩住你私用避子药么?”   这声音森冷极了,她已经多久,不曾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抬起眼来,望见男人眸底一片汹涌的怒意,她稍退后些,张嘴喊他,“爷……”   可怜兮兮的撒娇,觉着这样他就可以不追究了吗?   作者有话说:   每天晚上都卡好久才能发出来,抱歉啊! 第42章   姑娘不知怎么解释,更不知从何说起。   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利用。   处心积虑的接近,引诱,勾他怜惜,引他注意。中间又夹杂了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她精心的布局,卑劣的算计。   他知道多少,他又相信她多少。   她不敢赌。   从来不敢相信男人的所谓真心。   不敢相信他的喜欢,当真能够护住自己。   也曾有多少人,对她许下各色誓言。   可到如今,她还是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早就学会,不去相信任何人。   任何一步踏错,于她都是灭顶般的遗恨。她没有机会试错,重来,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朝前走。   男人捏着那只空了的茶盏,抿了抿唇。   “若是郑寻晚来一步,你怎么办?”   握住茶盏的那只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听说陆寻与他的叙述,他甚至后怕到——   “不能相信我吗?倾城?”   他松开盏,勾起她的下巴,迫她仰视自己。   “我说过会护着你,岂会任由你陷入险境?”   偷用避子药,一旦被林氏揭穿,她就算不丢了命,也少不得备受折磨。   他太了解林氏,又岂会眼睁睁瞧着她涉险?   他一直在等她开口,等她自己主动承认。他不想揭穿她,不想令她失了颜面。直至此刻,他仍在等。   她还是死死坚持着,什么都不肯说……向他求援,向他倾诉困苦,难道比欺瞒更难么?   对视着,从男人眼底看到压抑的愤怒和挣扎,一瞬间,顾倾突然松了口气。   除却避子药,他应当……并不知道旁的事。否则,他又岂会如此心疼?   心底破碎掉的坚强一片片黏合,重新铸成坚韧的外壳。她湿润着眼睛,抬手去摸他干净的下巴。   “我错了……爷。”声音软软的,低低的,哄骗着,虚假的认错和求饶。   薛晟叹了声,垂下眼睛,攥住她的手。   “该罚么?”他说,声音是冷的,可明显态度已经松动。   姑娘点点头,小声说:“该……”   脸颊贴过来,另一手勾住他玉质的束带。   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别想含混过去。”   姑娘两手环住他腰,软软贴在他身上,“爷要怎么罚,我怕……”   薛晟笑了声,下毒她都敢,她会怕什么?   他俯下身来,坐在床沿,抬手道:“过来。”   顾倾一瞬猜到了他要怎么“罚”,白净的面容腾地染上一层红。   男人咬着牙,斜睨她,“不肯?”   她耷了耷眉角,不情不愿地爬过去……   男人手掌在软弹的臀上抚了抚,骤然抬高,飞快甩下一巴掌。   “啪”地一声,格外清脆。   顾倾料不到他当真下手,原以为他不过是出言吓唬她……   巴掌真的落在臀上,他还是留了余地的,痛倒不觉多痛,可实在太羞耻了。   她长到十七岁,从来没被人打过那里。   女孩儿震惊地转过头来,眼尾溢出一抹难堪的薄红。   男人手掌没有移开,轻轻推揉着,带了几分绮丽暧昧的意味。   “不给你教训,怕你记不住。顾倾城。”   过了许久。他将埋头在他腿上捂着脸委屈又难堪的女孩儿抱起来,托住她雪嫩的脸,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若是有力气,起来喝盏汤羹?”   顾倾没力气,也不想动。   她枕在他腿上,抬眼望着远处高悬的灯笼,幽幽道:“爷命人把我带走,奶奶不生气么?”   薛晟没吭声。   听她又问:“奶奶请的郎中为什么没来?”   “私卖五石散等禁药,被查封了药堂。为着避祸,躲回乡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顾倾还是不由打了个寒颤。   上位之人,想要拿住一个平头百姓的错处,实在太容易了。   以薛晟的性情,固然未必会做出栽赃陷害之事,兴许对方确实有犯禁的实罪。   可这种对旁人生死去留掌控着绝对的话语权的威势,仍然令她恐惧的不能自已。   如果有一天,他要对付的是她呢?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真相,他们站在对立面上,她又该如何自救?   **   竹雪馆,冷焰轻曳。   胡萍守在房外,听林氏拔高了声音道:“五爷他还记着顾倾是谁的婢女吗?一个通房罢了,镇日睡在主子爷房里,怕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才是正室夫人!”   婆子上前,端茶哄着她,“奶奶小点声,小点声,仔细给隔院儿听着。”   林氏捶着桌案道:“那周大夫到底怎么回事?岂会那么巧,偏偏他在这个时候回乡去了!”   婆子劝道:“他不中用,奶奶再寻人便是……”   “寻人,寻什么人?今日顾倾不过是受寒发热,立时便惊动了凤隐阁,雀羽去请郎中,连姓余的老不死都来了,趁着我不在的当儿,把人带了去。午后与我回话,说短日内不能回竹雪馆当差。凭他们几个奴才,有这样的胆子吗?这是薛晟交代,是薛晟不放心那丫头在我手里头,你还瞧不出,他是在回护那贱人吗!”   她抬手砸了一只瓷盏,顺带一推,把摆着点心茶水的矮几掀翻。   “奶奶哟,小声点,您小声点吧。”婆子就快跪下来求她了,上前扶起零散的炕桌,低声劝道,“忍一时之气,等她有了孕,奶奶的好日子也就到了。爷们儿贪鲜,才得手,新鲜劲儿没过,自然宝贝着。睡个几回,也就那回事儿。奶奶,咱们前头九十九步路都走完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您可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放弃啊。”   林氏捶着自己胸口,咬牙切齿的说:“我想到这两个人在床上快活,我这心里,就恶心的不行。我太憋屈了,我太膈应了!还以为他薛晟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他也不过如此!”   婆子劝了许久,总算劝得林氏止了骂。她服侍林氏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垂下帐帘,立在帐外沉沉叹了一声,挪步离开了内室。   屋中空下来,寂静之中,那抹熟悉的煎熬感又袭来了。   林氏浑身发颤,脑海里不住翻腾着薛晟和顾倾抱在一起的模样。她抱住头,眼泪流了满脸。   没人懂她。   每一个人都在劝她忍,劝她大度,劝她耐心等待。   可是太痛苦了。   痛苦得一时一刻都不想忍下去。   一次次对镜自顾,她不明白,难道她不够美吗?难道她不是女人吗?   她也想要有人疼爱,想要冬夜暖融融的拥抱,想要一双温柔抚过她日渐枯萎的身躯的手……   **   余嬷嬷去了大夫人处,荣养后她并未忘了从前的根本,隔些时日就会带着家里自制的吃食进来。   午后的屋中,只留了个看茶水的小丫头在外守着,余嬷嬷坐在炕沿上,替大夫人揉着僵直的腿。   “夫人年节那阵累着了,这些日子往来的客不那么多,趁此歇上几日。”   大夫人含笑道:“是我越发不中用了,这些年镇日这般躺着休养,骨头越发脆,前儿下床还需得百合搀着,险些没闹出笑话来。”顿了顿,抬眼睨向余嬷嬷带笑的脸,“老五房里那个,你见着了?”   余嬷嬷笑得越发深,“见着了,模样出众,说话斯斯文文的,是个好脾气的姑娘。”撩起薄被,盖在大夫人腿上,又拿了汤婆子来,替她暖着膝盖,含笑道,“最要紧是五爷喜欢。”   大夫人淡眉轻蹙,长叹了一声,“难得。难得有个能入他眼的姑娘,起初我还担心着,怕人是林氏选的,他要使性子,跟人拧着来。”   余嬷嬷取了靠垫,替她将腰垫着,“五爷也不是针对五奶奶,俩人性子合不来,也不能全赖五爷。不过夫人既问奴婢的看法,奴婢自然不会瞒着夫人,——顾倾姑娘哪儿都好,只一样,身子骨弱些。”两回见着顾倾,都是她病着的时候,内里详情虽她不知,可都是大宅门里活了半辈子的精明人,瞧个大概也能猜出来一二。模样生得太出挑,一则来易招风,二则来易教主母忌惮。   “那孩子还年轻,慢慢养着,总能好起来。”大夫人眉目中愁烟未散,余嬷嬷瞧她神色,就知她还在为薛晟的婚事自责。   “如今五爷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夫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您得宽宽心,心宽了,病才好得快,再有个一年半载,兴许孙儿都抱上了。”余嬷嬷想了想,又道,“如今姑娘在爷房里,总不是长久之计,通房哪有日日跟着主子爷,不理会奶奶房里事的?如今五奶奶虽没说什么,心里也必有怨怼。依着奴婢瞧,不若夫人做主,把人这就抬了姨娘,单分个院子住,也免这么主不主仆不仆不伦不类的耽着。”   “有了去处,五爷也能多回后院儿看看,天长日久的,兴许跟五奶奶也能缓和缓和。”   大夫人闭了闭眼,虚弱地道:“人是林氏的人,他们夫妻俩怎么闹都好说。我这个做婆母的,插手太多反不好。我知你是替老五考量,想他高高兴兴的。——再瞧上一段时日吧。对了,你可听老五身边的人说起林家的事?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可有章程没有?”   大夫人指的是林俊大闹醉春楼的事,如今薛晟四面环敌,得罪了不少权贵,有人拿林俊一事做把柄,弹劾、状诉的折子上了几十道,他忙着审理案子,此事一直悬而未定,林太太找林氏过去施压,林氏来大夫人面前哭诉了一回。   余嬷嬷叹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就是当初奶奶和爷的婚事办的仓促些,可咱们家该给的体面一点儿没少。婚后奶奶镇日填补娘家,夫人好性儿,一概依从,可夫人知道,咱们并不欠林家什么。五爷是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的风光,夫人心里是清楚的。林家不说对五爷有所助益,就连不添麻烦都做不到。夫人,五爷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是风浪里滚过千百回的大人。您不若由着他吧。林家如此有恃无恐,不就瞧准了夫人好性儿吗?”   大夫人温柔的眼中闪过几许困惑之色,“我只是怕,怕影响了孩子们的感情……”   林氏这些年在夫人和老太太跟前尚肯收敛,表现得大方得体,说尽漂亮话,处处为薛晟考虑,句句诉自己待薛晟的真心。薛晟是个闷葫芦,自己绝不会在人前吐露半点苦闷。长辈们都还以为这段婚姻有得救,可余嬷嬷知道,那两个人早就走到一条死胡同里,前头再没有路可走了。   “夫人听奴婢一句劝,这回,无论如何您都别管了。林俊以五爷的名义借的那些赌帐,林林总总二三万两,这回这窟窿填了,下回他就敢借八万十万,难道咱们要把薛家都赔进去吗?”她抚了抚大夫人的手,柔声劝说,“夫人,您不要一直自责了。五爷他大了,他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大夫人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   正月二十三,京兆府前往林家拿人,多家商户指认林俊仗势欺人,借酒闹事,纵奴行凶,打伤店伴数人、宾客数人;又有酒楼银庄告发其积债数万,拖欠年余未清;村民商户共状,述其强抢民女,霸占他人侍妾等十余条罪状。   林太太哭红了眼睛,亲自上门,找林氏商议从狱中赎人。   大夫人以抱恙为由,头一回没有接见林氏。   林氏无法,只得前往凤隐阁,要求顾倾出面,向薛晟为林俊求情。   作者有话说:   放心,倾城是不会管的。给他们家点教训。 第43章   这几日薛晟早出晚归,顾倾又病着,二人只在晚上潦草说上几句话。清早薛晟去上朝,吩咐人去接了余嬷嬷前来,自打从岷城回来,顾倾与薛晟时常宿在一处,雀羽再来服侍屋中事便不大方便了。   薛晟原想请大夫人做主,拨个伺候的小丫头,顾倾念及身份,没有答应。   她毕竟只是个通房,通房仍是婢,哪里就能使唤丫头了呢?   她不想四面受敌,人人厌弃,数年来苦心经营出来的好名声,不能为着一时安逸舍弃了。   郑寻正替她把脉,一尘不染的帕子悬在纤细的手腕上,听他慢条斯理地道:“余毒清得差不多,清毒去瘀的药可停了。”   顾倾收回手腕,将袖子挽下来。   郑寻笑道:“薛子穆叫我给你换一味避子药,怕那些小药堂开的伤身体。”   顾倾怔了下,抬眼看向面前这个一点儿都不像郎中的年轻人。   “怎么,他没告诉你?”他挪步到侧旁案几上,拾起笔飞龙走凤,“你们两个,一个藏了一肚子秘密,一个对人好又不肯当面说,简直是顶般配了。”   顾倾与他相处这两回,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个透明的人,一眼就被此人全看透了。同时也深深觉得不安,郑寻就是个随时可能爆破的火石,他毕竟是薛晟的朋友,没道理替她瞒着薛晟。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半点看不明白。   她不吭声,他亦不觉得扫兴,方子写好,拿在手上走过来递给她。顾倾伸手去接,对方猛然俯下身来,贴在她耳侧轻嗅了嗅,低笑道:“绮蛇香,姑娘不再用了?是忌惮我,怕我告诉薛子穆?”   “姑娘!”余嬷嬷的声音从次间传来,男人慢吞吞直起身,似笑非笑盯着戒备望着自己的姑娘,轻笑道:“放心吧,暂时还不会,就当是,咱们俩的小秘密,嗯?”   他朝她眨眨眼,背起药箱转身走出去,“我适才开了补身的方子,嬷嬷照着抓药来,每日煎一回,晚饭后服用。”   余嬷嬷千恩万谢把人送出门,片刻折回,向顾倾肃容道:“姑娘,五奶奶朝着凤隐阁这边来了!”   **   林氏不常来凤隐阁,此处是薛晟议事理政之所,平素人来人往,机密公文也多存在此,以往除负责料理薛晟生活的雀羽和负责跑腿办事的雁歌外,旁人不概不准入内。   林氏试过几回强闯院落,均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自那以后,也便歇了主动来找薛晟的心思,只能时不时在大夫人和老太太跟前敲敲边鼓,等二位长辈发话押着薛晟回竹雪馆去。   此间如今住进了顾倾,凤隐阁的氛围与往日大相径庭。   以往简朴至极的屋室里,多了许多女孩子用的东西。   大大方方摆在炕上的针线,尚未做完的绣鞋,隔间披挂着的水红色褙子。床侧多了张妆台,上头摆着几把梳发用的篦子。窗台上博山炉换成了一大捧暖房里新采的花束,走进屋中,淡而甜的花香迎面扑来。   林氏一时有些恍惚,如今这房里不像书轩,更像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住的婚房。   听说,近来上门来与薛晟议事的人都少了。   顾倾迎出来,身上还穿着以往的素旧衣衫,她恭敬地请林氏入内就座。虽是守着礼,话说的也熨贴,可这姿态,怎么瞧都比林氏更像这间屋子的女主人。   林氏压下心头狂涌的不忿,抬手接过她递来的茶。   “奶奶见谅,爷喜欢喝碧螺春,所以凤隐阁只备了这个。”顾倾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还是旧时谨慎模样。   温热的茶烟笼着林氏葱白的指头,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衬着玉白瓷盏,瞧来恁地刺目。   她咽了咽泛上喉头的那抹酸,转过脸来笑道:“爷这儿住着还习惯,什么时候回竹雪馆?现如今见你一面倒难。”   若非顾倾住在这儿,怕她连进来坐着饮茶的机会都不会有。   顾倾闻言似乎有些惊慌,“奶奶这样说,岂非折煞了奴婢。奴婢不过依从奶奶所命,尽力讨好五爷……至于奴婢去处,五爷和奶奶不吩咐,奴婢不敢自专。”   林氏冷哼一声,朝她抬了抬手,“瞧你吓得,小脸儿都白了。我不过跟你说笑罢了,你一向忠心为我,难道我还会疑心你么?半夏,还不把你顾姐姐扶起来。”   半夏闻言“哎”了一声,上前搀起顾倾。   林氏笑指着身边的空位道:“你坐。”   顾倾摇了摇头,恭敬道:“奴婢不敢。奶奶今日来此,不知有何吩咐,但凡奴婢所能,必然无所不从。”   “无所不从?当真?”林氏饮了口茶,托腮倚在案上,“本不过想来瞧瞧你的病情,瞧你这模样,应当是不碍事了。你这般一说,才叫我想起一件事来。五爷一向夜里才回,我倒有几天没机会与他说。你晚上在此,与五爷说话方便,待他回了来,替我跟他提一提。就说林家大爷在狱里关了三五日,好些人在外瞧着笑话呢,说他一朝得势不念旧情,自然还有更难听的,我都不好意思说。”   她斜睨着顾倾,含笑道:“这点儿事,以你的聪慧,不会做不好吧?”   顾倾蹙了蹙眉,关切道:“大爷出什么事了?”   林氏笑道:“这你不用问,只管与五爷说了就是,他自然知道内情。”顿了顿,她抬起尖尖长长的指甲,朝顾倾招招手,“你过来,顾倾。”   顾倾躬身上前,交握在身前的手被她覆住,紧紧捏了两下,“你和你姐姐从入府后就在我的院子里,当年那件事发生后,多少人劝我去报官追缉逃奴,我念着主仆情分,没有追究。后来,我嫁到薛家,又把你带了来。顾倾,我一向待你如何?”   顾倾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被她握住的手上,“奶奶待顾倾情深意重……”   “你记得便好。顾倾,如今我把五爷也分给你了,咱们是一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脸面,也便是你的脸面。”她手掌紧了紧,将顾倾纤细的指头握得微痛,“你是林家的丫头,是我林娇房里的人。只有我好,林家好,才能有你的前程。”   “是。”顾倾轻声说,“奶奶放心,奴婢一定会尽力。”   敲打得差不多了,林氏便站起身来。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原摆在角落里的靠枕倒了下来。   半夏在旁瞧见枕下的东西,立时整张脸都红了。林氏疑惑地回过头,就见顾倾紧张地将靠枕重新摆回原位,但她还是看见了,——那是一片颜色鲜亮的软绸兜衣,被胡乱揉成一团,随意丢在榻上。   轰地一声,仿佛有一团火,不受控制地在林氏体内灼烧起来。   她白着脸,嘴唇发颤,下意识去看顾倾。   后者垂着头,脸色绯红,显然难堪到了极点。   这张榻,她才坐过的这张榻——   林氏觉得脑中轰鸣,双腿颤得迈不开步子。   就那么等不及吗?   薛晟他,就连走去帐子里再亲热也等不及吗?   眼前纷纷乱乱,全是他一进屋,就把人扑在榻上翻云覆雨的样子。   半夏瞧出不对,立时走过来搀住林氏。   顾倾脸上红霞退去,关切地迎上来,“奶奶,您这是怎么了?您的脸色……”   林氏紧紧攥着拳,若非灵台还勉强保留着一丝理智,她恨不得想立时撕了眼前这张脸。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力闭上眼睛,强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声音,“无碍,兴许是夜里没睡好吧。半夏,扶我回去。”   她必须快些离开。再不走,她真的害怕自己失控砸了这间屋子。   她从来不是个隐忍的人,如今一忍再忍,早已超越了自己能够接受的极限了。   半夏不敢多言,忙扶着林氏朝外走。顾倾满脸忧色,在后轻声嘱咐着,“奶奶一定要保重身体,好生歇息……”   人去得远了,珠帘轻晃着,顾倾转过脸来,满面忧色散了去。她将枕头的肚兜拾起来,叠平整后,塞进了暖阁的柜子里。   从她与薛晟公开关系到现在,不过才六七日,瞧林氏的模样,这便已经接受不了了。想必这些日子,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不少细节吧?   人一旦开始空虚,开始胡思乱想,就更容易给人可乘之机。   算算日子,那人在京城,也该站稳了脚根了吧?   她需得给邓婆子去个信,是时候说服林太太往寺里走一走了。   毕竟求人无用,只得求神了不是?   **   夜里薛晟回来,顾倾就把白日里林氏的来意与他说了。   薛晟坐在案后,写字的动作没停,眼也未抬地道:“你的意思呢?”   顾倾走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捏揉着肩膀,细声道:“林大爷犯这样的事,只怕不少回了。从前我在林家也听过一些。爷帮他一回两回,毕竟是姻亲,总不好眼睁睁瞧着。可如今爷在这个位置上,一再偏倚犯禁触律之人,往后办事,谁还能相信爷的公正?”   “那依着你,这事我不当管?”薛晟停了笔,扣住肩头的手把人拖到怀里头,“你不怕跟你主子交不了差?”   姑娘抬手勾住他脖子,水眸晶亮如含了一弯清月,指头顺着男人的脖子爬到他侧脸上,“比起被奶奶责罚,我更怕爷在外吃亏……我被奶奶骂几句不中用不打紧,我只是个奴婢,早就习惯了。可爷走到今天不容易……” 第44章   她垂下眼睛,瑟瑟地道:“外头那些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比起林大爷,我更盼着爷好,虽说对不起奶奶……”   薛晟攥住她指尖,将她手背凑到唇边亲了亲,“傻瓜。”   林俊的罪已成定论,没他的默许,京兆府又岂敢随意拿人下狱。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林俊的罪责,如何都逃不脱。   林氏还妄想用这段婚姻来牵制他,令他为着周全名声来护持林家?   他已不再是五年前的他,许多事都同从前不一样了。   **   “奶奶,您喝盏参汤吧。”林氏晚间没吃什么东西,她明显的有心事,这些日子夜里睡不安生,频频吵着要茶要水,折腾得身边人不得安宁。半夏小心翼翼送了汤水进来,只劝了一句就乖顺站在一边,不敢多言语,怕自己不知哪句话又惹恼她。   前两天胡萍上夜,清早出来时脸上赫然多了块疤,问了好几句才肯说,是奶奶掀了盛滚水的茶盏烫伤的。近来林氏脾气越发不好,竹雪馆上下气氛冷凝。也就是那几个外头负责跑腿的婆子,不时敢进屋来劝劝。   林氏头疼得厉害,她已经五六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睁眼闭眼都是薛晟和顾倾,不论怎么想辙宽慰自己都没有用。   身上还总一阵阵发冷,裹多少层毯子都不顶事。她觉得自己兴许是病了。   参汤摆在桌上,浓郁的香味无比诱人,可她身上难受得紧,什么都吃不下。她无力摆了摆手,“撤下去吧。”   这种煎熬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她在薛家形单影只,那些难受的心情又与谁说。   闭上眼,困扰她许久的那些影子又飘来了。她抱头倒在帐子里,翻来覆去的滚着。   男人的唇,男人的手……   落在谁的肌肤上,拆开谁的衣带……   半夏瞧见她痛苦的样子,却不敢劝。连忙端着参汤,假作不知,快步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醒来,忍冬撑开床帐望见林氏雪白的脸,心中不由大骇。瞧这模样,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嘴唇干裂起皮,眼底下两块明显的乌青,赤红着两眼……这明显是病了。   她蹲下来扶着林氏的膝盖,细声道:“奶奶身上可有不适,要不,奴婢知会大奶奶一声,去请郭大夫来瞧瞧?”   林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五六天睡不着,如何能不病?   可今日母亲定然还会派人上门,问她薛晟如何回复,家里头就快急疯了,林俊是她爹娘唯一的心头宝,落在大狱里头受着苦,就算她要病死了,也得先把她的好哥哥捞出来。   她发红的眼睛望向窗外,院子里白茫茫的,似乎又下雪了。“顾倾来了么?”艰难吐出一句话,声音沙哑难听。   忍冬摇摇头,“尚未,可要派个人去,传她过来?”   林氏犹豫了一瞬。不知为何,她竟有点害怕。   怕看见那丫头娇俏可人的模样,怕她又露出几分受过男人狠狠疼爱的形迹,令她心里嫉妒煎熬、痛苦不堪。   忍冬替林氏披了件外氅,小心把她扶起来,“奶奶,您当真不用瞧大夫吗?”   林氏抿着唇,强撑着坐在妆台前,“替我梳妆。”   内宅女眷请医,多是通过大奶奶杨氏,她不想被任何人瞧自己的笑话。   正梳头的时候,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窗下,“奶奶在里面么?”   忍冬放下梳子迎出去,“顾倾,快,奶奶正等着你呢。”   向她打个眼色,示意林氏心情不好。顾倾神色有些不安,慢吞吞跨步走进次间,行了礼,“奶奶,奴婢……奴婢向您赔罪来了。”   她立在林氏身前,垂着头道:“昨晚奴婢将您交代的话与爷说了,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奴婢就是奶奶故意在他跟前添堵的,还、还……”   偷觑林氏神色,声音颤颤不敢说下去。   林氏转过头来望着她,提气拔高了声音,“还怎样?”   顾倾红着眼,低声道:“爷还说,不给大爷点教训,大爷是不会长记性的……他这回,怕是真的不会管大爷了,奶奶,咱们怎么办?”   “胡说!”林氏抬手重重的将象牙篦子拍在妆台上,那篦子瞬间碎裂成几份,“我不信!”   以往薛晟就是再如何冷漠,也不曾如此的恶言相向,她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顾倾,“没用的东西!我要亲自问他,我要亲自去问他!”   顾倾被她推得倒在炕前,手掌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仰起头来,哑声道:“对不住,奴婢辜负了奶奶的栽培……”   林氏不理会她,大步朝外走去,忍冬忙抱着大氅追上,“奶奶,使不得,外头正落雪,冷得很……”   院子里扫洒的小丫头一脸意外地望过来,见林氏顶着一脸浓妆,还穿着在屋子里穿的软底绣鞋,气冲冲地朝外走。   人刚行至院中心,陡然脚底一滑,仰天摔了下去。   院中一片惊呼声,上前扶的扶,喊的喊。   顾倾在屋中听见,垂下眼睛轻轻吹了吹自己触过地面的掌心。她站起来,将案上燃着的香炉打开,沉香灰屑里,一两点不易察觉的灰色颗粒,轻轻用手一捻,便挥散不见了。   林氏被人架着扶进来,浓艳的妆色掩饰不住满脸的憔悴。   她在冰滑的路面上跌的这跤不轻,尾骨痛的厉害,腿骨也好像挫伤了。   她咬着牙不肯□□,半闭着眼睛被扶到床里。   顾倾两眼含泪凑上前,伏在枕畔心疼地瞧着她狼狈的模样,“奶奶,您怎么样了?痛的可厉害?”   林氏别过头不理她,忍冬这回不等林氏发话,就匆匆吩咐小丫头道:“去大奶奶处跑一趟,赶紧请郭大夫过来看看。”   **   “都怪我没用,气得奶奶这样……”顾倾小声责备着自己。   忍冬抚着她肩宽慰着她,“谁也没想到,外头有块冰。下人们没想到奶奶会出门,没能及时把路面清干净……”   屋子里,杨氏亲自陪郭大夫给林氏看诊。   “我弟妹的伤要紧么?”   男女之间不便看验隐秘的伤处,郭大夫带了自己的女儿来,为林氏敷了药贴。   “伤处需静养,万幸未伤折骨头,暂莫挪动,按时贴着药,不日就能好起来。”   杨氏闻言,不由松了口气。   郭大夫又道:“五夫人肾气不足,脾胃两虚,脉沉而无力,邪郁气阻,乃是两虚之象。近来可是忧思太过,饮食少进,夜难成眠?”   杨氏有些意外,抬手握住林氏的手掌,“五弟妹,你……?”   林氏侧倚在帐中,难堪地点了点头,“入睡则多梦,整夜难安,先生可有解法?”   郭大夫道:“小可会替夫人开副滋阴养气的方子,每日两次用着。夫人还需放宽心怀,凡事莫过于执着……”他这两句,已是身为医者的肺腑之言。平时内宅行走,最忌多舌多语。言尽于此,也便不再多说。   杨氏命人将郭大夫父女二人送出去,转过头来,握着林氏的手道:“你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听郭大夫所言,这样已有一段时日了。五弟妹,你还年轻,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林氏受不得她如此关怀,她一个人扛惯了,心事无从与人言,这可耻的病症又如何对人说?难道告诉他们,她因为嫉妒顾倾,所以夜夜都在想那些事吗?   “我没事的,嫂子,你不用担心。只是我伤着,娘那边……”   杨氏道:“现在你只管好好休养,什么都不要想了,娘那边有我,祖母那边我也会去说一声的,你安心歇息,什么都不必惦记。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叫人去知会我。”   她话没说完,林氏仿佛看到了希望,她难得软下身段来,紧紧扣住杨氏的手,“嫂子……我没什么放不下,只是我哥哥的事,你能不能替我……”   杨氏抽出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妹子,你听嫂子一句劝吧,什么都别想了,只管想着你自个儿,你日子过好了,自然也就什么都好了……”   她语气虽温和,可态度已经表明,林俊的事她不会插手。   林氏一向要强惯了,这般被人当面回绝,她岂能再舍下脸面开口。她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杨氏叹了声,从屋中走了出去。   **   忍冬去小厨房吩咐煎药,屋里只余下顾倾一人守在林氏身边。   帐子里林氏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案上的香炉袅袅浮起轻烟,淡淡的香味飘进帐中。   林氏恍然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与薛晟新婚燕尔,同他住在他的凤隐阁里。帐子前的龙门架上悬着两人刚除去的大红婚服,她坐在榻上做针线,薛晟从内沐浴出来,穿着家常的宽松寝袍,步步踱至她面前,遮住她头顶的光线。   她仰起脸来,望见他冷峻英秀的脸。   他俯下身,夺走她手里的针线扔在一边,手掌顺着她发烫的面颊一路抚下去,褙子松散开,水红色的肚兜被他随意揉成一团丢在角落里。   “顾倾……”他开口,林氏陡然张开血红的眼睛,一瞬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这一声呼唤中。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明。所有绮丽暧昧都不见。   哪里有薛晟。   哪里有满眼深情的男人。   哪里有缠绵的亲热和温暖的拥抱。   衣裳妥帖穿在身上,侧过头去,顾倾正用那双澄澈的杏眸困惑地望着她。   林氏攥紧双拳,身子不受控制的发颤。   她觉得羞耻极了。   最难堪的是,她竟当着顾倾面前做这样的梦。   她抓起枕头,狠狠地朝外抛去。   “滚!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   声音未歇,就见忍冬急匆匆闯了进来,“奶奶,亲家太太来了!”   “霍”地,帐帘被人从外狠狠撕开。   “你还有脸睡懒觉?亏得你还睡得着!”林太太不顾侍婢们在旁,气急败坏的冲到里间。   “你哥哥受了刑,他招了,他什么都招了!”   “林娇,你哥哥被你这蠢货害死了!”   作者有话说:   通房卷结束,下卷“反噬”。 第45章   “太太,奶奶她身上……”忍冬正要说她身上有伤,林太太反手一掌,打得忍冬脸上立时红肿一片。   “我教训女儿,哪有你置喙的地儿?滚出去!”   忍冬捂住脸,回眸看了眼被吓得脸色苍白的顾倾,后者上前扶着她,低低地道:“太太息怒,只是我们奶奶刚刚受了伤,又在病中……”   她们都是从林家陪嫁过来的奴婢,自然知道林太太的那些厉害手段,见着林太太,轻易不敢随便出言,如今为着“护主”,也便顾不上了。   屋中有股浓郁的药味,隔间的药已经端上来,林太太厉目扫了二人一眼,认出顾倾来,“你就是那个通房丫头?”   顾倾瞥了林氏一眼,才怯怯蹲身行了一礼,“回太太的话,奴婢受奶奶之命,伺候、伺候五爷……”   林太太冷哧一声,“狐媚有余,沉稳不足,不能帮着你主子笼络爷们儿的心,也是个没用的蠢东西。滚出去!”   顾倾扶着忍冬退出去,被她们一打岔,林太太汹涌的怒气稍稍平复。   婆子端了椅子来,林太太在床边坐了,斜睨着林氏道:“病了?你病的倒是时候!”   林氏忍痛扶住婆子的手站起来,她浑身冷得发颤,喉咙和心口又热得喘不过气来,勉强压下那抹热燥,启唇焦急地道:“娘适才说哥哥怎么了?招了?招了些什么?”   林太太眼圈一红,想到受苦受难的儿子,心疼的直掉泪,“那起子不长眼的东西,竟敢给你哥哥上刑。他那身细皮嫩肉怎么挨得过啊?”   边抽泣边道:“他全招了,人家栽给他的罪名,什么抢人侍妾,强占民女,打砸铺子,欠银庄的钱……”   林氏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他招了,画了签押?那、那还怎么翻供,还怎么使路子啊?”   林太太抹掉泪,厉色看向憔悴不堪的女儿,“这都怪你!全家都眼巴巴的指望着你,你怎么做的?啊?你这个亲妹子,眼睁睁看着你哥哥被人折磨,被人屈打成招,你只顾着自己舒服安逸,可有替他奔走过啊?”   她越说越气,指着林氏骂道:“你嫁进诚睿伯府,你公公是伯爷,你大伯子是大理寺少丞,你夫君是刑部侍郎,一门子体体面面的朝廷重臣,你告诉我,他们救不了你哥哥?就为着这么点儿罪责,叫他被人丢在天牢里往死里折磨?你就不嫌丢人,不觉着寒碜吗?”   林氏全凭一口气勉强支撑自己站在那,她浑身都在难受,骨头疼得像被针扎,耳中听得这些话,脑子里一阵阵晕眩。   林太太见她不说话,心里越发生气,她扯着林氏的衣襟道:“走,换衣裳,跟我去你婆婆面前!今儿豁出脸面不要,就是咱们娘儿俩下跪求饶,也要求你婆婆出手救你哥哥!”   林氏虚弱不堪,被她扯住衣裳猛摇两下,险些栽倒在地上,婆子眼疾手快,连忙搀住她发颤的身子。   “太太,您息怒,姑奶奶好像不对劲,那些丫头不是说了,姑奶奶病了?”   林太太冷哼,“病了!病了正好!诚睿伯夫人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你这副样子去求她,说不准她一时心软,也便允了。别给我装模作样,给她换衣裳!快!”   林氏被扶到妆台前,她张开红肿的眼睛望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   她突然有点想笑。   真可笑,不是么?她就算虚弱成这般,母亲都看不见。她在诚睿伯府守着活寡,活成了笑话一般,母亲却只念哥哥的得失,何曾在意过她的脸面,何曾在乎过她的死活?   她被换上华服,重新匀了妆,被婆子扶着,在林太太不住催促下,步出了房门。   尾骨痛极了,额上一重重的冒汗。   顾倾红着眼睛迎上来,“太太,我们奶奶还病着啊……”   忍冬肿着半边脸,也一脸关切的望着她。   亲生母亲,还不及这些下人对她关心。   她这辈子,怎就把自己活成了这个样子?   林太太挥开二人,婆子们架着林氏朝外走。   杨氏那边得了消息,匆匆带着人赶过来,亲家的长辈来访,一般都会提前递帖子进来,即便是为了探望自家儿女,也会依礼,先去老太太院子里打个招呼。   今日林太太情急顾不上礼仪,杨氏却不能不守礼,她是晚辈,应当主动来向林太太问安。   “亲家太太来了!实在过意不去,母亲那边突然出了急情,这不,郭大夫刚给五弟妹瞧完伤势,就去了母亲的院子。”   林太太停下来,耐着性子与她寒暄,“是我失礼了,原该先去亲家太太那边探望的……”   杨氏忙道:“不妨事,今儿就是亲家太太去了,怕母亲那边,也要怠慢了。膳后母亲突发旧疾,此刻院子里乱成一团,郭大夫还没走,真是对不住,还望亲家太太勿罪。”   瞧她神色,又听她如此说,显然是大夫人病重了。林太太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只得作出关切的样子,“旧疾发了?要不要紧?咱们这便一块儿去看看!”   杨氏知道劝不动对方,只得让开路来,“亲家太太有心了。”见林氏跟在后面,她落后一步扶住对方的手,“五弟妹怎么也跟着出来了?你腰上的伤……”   一行人到了大夫人院外,里头正兵荒马乱。药炉前一个大丫鬟在扇柴火,郭大夫从内出来,婆子忙着送客。小丫头端着巾帕水盆往里跑,见着杨氏,焦急地道:“太太刚把早上吃的东西都呕出来了,大奶奶快进去瞧瞧吧。”   杨氏有些歉意地请林太太稍待,“对不住,想来这会子母亲不方便,或者,亲家太太移步去前厅饮杯茶吧。”   林太太自然不好在人家狼狈的时候闯进去,她给林氏使了个眼色,命林氏随着杨氏进去。   妯娌二人刚走进里间,就见大夫人身边的婆子走出来,“夫人刚换了衣裳,睡下了。郭大夫开了张方子,叫奴婢们照着抓药,大奶奶瞧瞧?”   杨氏接过药方扫了一眼,见都是平素吃的药材,添减些分量,倒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说:“听大夫的,照着用药吧。娘睡下了,那我们就不进去了吧?”   后半句话是对林氏说的,如果林家这时候非要强闯进去,确实是半点道理没有的。本就是想来求人,如何又能不顾及人家的病情?   大夫人不是她,岂能由着林太太胡来?   林氏白着脸,虚弱地点了点头。杨氏搀住她的手,一路与她低声交谈,“我知道你为你哥哥的事伤心焦急,可你也不能半点不顾及自己。大夫才说了不能轻易挪动,你这般寒天冻地的往外头跑,不怕落下病症?”   林氏垂头不吭声,旁人待她越是关心,她越是觉得难堪。   杨氏道:“母亲的情形你瞧见了,五弟妹,咱们妯娌几个母亲最疼谁,不必我说,我想你心里明白的。劝劝亲家太太吧,莫等到无法转圜,你总归是薛家的媳妇儿。”   这番话有关切有敲打,林氏听懂了。林家若是硬要撕开脸面为着林俊的事大闹大夫人的院子,往后日子难过的,怕是只有她林娇。   见着去而复返的二人,林太太脸色明显不好看。杨氏歉疚地道:“真是过意不去,教亲家太太空跑这一趟,今儿实在不巧,是我们失礼了。”   林太太眼望林氏,见她默然摇了摇头。林太太心里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心中好生怨恨。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这时候发病!诚睿伯夫人以往那些好名声不知哪里来的,怕不是装腔作势欺世盗名。眼见亲家有难都不肯搭救,薛家好狠的心!   杨氏将他们几人送出来,立即又折返回大夫人的院子,去料理大夫人的病情去了。   林氏忍痛强撑,亲自送母亲出门。一路林太太又是哭又是骂,怨她,怨薛晟,怨大夫人,仿佛这世上唯一没做错的就是林俊,在林太太心目中,顶数他最无辜,顶数他最善良。林氏连辩驳都没力气,她任由林太太哭哭啼啼离开,二门上,她回身往自己的竹雪馆走。   每一步都走得那般艰难。林太太不许忍冬等人跟着,她此刻连个相扶的丫头都没带在身边,她扶着光秃秃的树,边走边哭。   不光是疼,还有被母亲责骂的委屈和难过,对哥哥的担忧,对薛晟的恨,对命运的怨。为什么所有不幸都要降临在她身上,这样痛苦无助,这样孤单凄寒,身侧空无一人……   人在病痛中,总是更脆弱。   眼泪落下来,竟怎么都止不住。   **   林俊的案子成了大街小巷上的谈资,背后牵扯出不少林家做的恶事来,许多百姓自发地堵在林家门口,但凡林家人从内出来,就要接受烂菜叶和土石泥巴的“洗礼”。林参议气得大病一场,林太太终日以泪洗面。墙倒众人推,原先巴结他们的那些人,此时纷纷远远躲开去。林太太想出去替林俊奔走,除了几家姻亲,又能求谁?一年前林参议参与齐国公的贪腐案,被迫与朝廷上的旧谊疏远了。薛晟此时奉命出了一趟京城,薛家因着大夫人病情之故闭门谢客,林太太彻底没了法子。   在这个时候,有人向林太太推荐朝露寺的道允师父。   “那是个得道高僧,在南边早有名气,一则讲经释怨,二则布法祈福,三则驱灵除厄,没有他不会的。公子如今身陷囹圄,岂知不是小人作祟,倒霉鬼贴上来了?就是不信这个,叫师父念念经开解开解,太太心里也好受些不是?”   林太太哪有心思听人讲经,她牵挂狱中的儿子,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听说这法师能驱厄困,眼前没别的法子,病急乱投医,也不在乎那几个布施打赏的零碎钱。便答应叫人来一趟。   那是个阴天。   林氏从林太太院中出来,两眼哭得红肿不堪,扶着侍婢的手走在回廊里,风裹着残雪吹开外罩的氅衣,露织金锦绣的裙摆。   男人从另一侧回廊走来。   他身量颀长,穿裹曳地袈裟,身后一众小僧,虔诚地拥簇着他。   回廊里分明没有日光,他那张脸却明媚如三月朝阳。   面白如玉,眉深目明,若定要在那张脸上找出些什么缺陷,便是稍嫌阴柔女相。   那是一张太过好看,好看到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起初林氏并没有注意到他。   是他身上那抹香,令人印象太深刻。像是每一个绮丽的梦里,嗅到的那股令人迷醉的香甜。擦肩走过的一瞬,她抬眼望见他的脸。   “那是谁?”她嘶声问。   “是朝露寺的道允师父,这些日子太太梦魇难愈,吃了多少安神的药都不顶用,多亏了道允师父,他来念了两回清心咒,太太就好得多了,如今是一日都离不得。”婆子说起这人来,也不免一脸笑。出家人多是严肃苦相,这道允倒不,他对人和善得很,总能几句话就哄的人心花怒放,不仅是她,林太太院子里那些丫鬟婆子,就没有不夸这位师父的。   林氏蹙了蹙眉,林太太一向不礼佛,突然常传一个法师进出内院,像什么样子?   “不是有白云观的女师父?做什么请个男人进来。”   婆子笑道:“出家人不讲究那个,那些进出给太后娘娘和宫里的娘娘们讲经的大师父,不都一样?再说,不过是隔着帘子讲经,除了一道声音,连脸都见不着,又有何挂碍?姑奶奶不该以红尘俗礼看待这些高僧们。”   林氏沉默下来。   几天后,她在林太太的房里又见着了那人。   隔着屏风,对面僧人坐得笔直端正。   手敲木鱼,点燃一支檀香,他开口诵经,嗓音出奇的悦耳。   屋里屋外沐浴在一片宁静的光晕里。   林氏坐在帘后,不知怎地又入了梦。   梦中是个温暖的午后,她歇在帐子里小憩才醒过来。   半夏和顾倾坐在外间,影影绰绰两个人影。   半夏指着顾倾唇上的伤道:“你嘴上这是怎么弄的?”   顾倾垂头不答,假装没听见。   半夏低笑起来,“是不是……五爷亲的?”   顾倾刷地红了脸,半夏笑道:“瞧你,脸红得虾子似的,看来我没有猜错。”   顾倾别过脸去,嗔道:“小坏蛋,不理你了!”   她作势要走,被半夏抓住胳膊,娇声笑道:“我的顾姐姐,算我错啦,不打趣你就是。”   她怔在帐子里,许久没吭声。   亲吻……   她在话本子上见人写过。在辟火图里瞧人画过。甚至在薛家的假山后面,见到薛勤与吴氏蜻蜓点水般偷偷的试过……   唯独唯独,她,从来没有被人吻过。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摩挲过自己娇艳的唇瓣。   不该是这样的。   连顾倾,就连顾倾这样卑贱的女子,也能得到男人的怜爱。   为什么只有她……   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林氏从内院走出来,精神还在恍惚着。   郭大夫开的药吃了好些日子,可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她还是睡不着,还是容易胡思乱想。   忍冬搀扶她上了车。   她靠坐在椅子上,苦恼地闭上眼睛。掌心骤然摸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她吓了一跳,垂眼去瞧,椅子上躺着一支盛放的赤色花朵。被她适才压住,那花落了两瓣叶片。   这个季节,岂会有这样的花开?又是谁将这朵花放在此?   她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尚未闭合的门扉里,适才在帘后诵经的男人正带着小沙弥朝外走。   四目骤然撞在一处,她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男人一脸坦然,勾起唇角,礼貌地对她颔首。   林氏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她攥住那朵花,放在掌心揉烂。马车驶开去,她将帘幕掀开一角,花瓣在冰冷的风中吹散,只留下浅淡的香气,残留在白嫩的指缝之中。   “那是谁?”男人停步在门前,眼望着远去的车问道。   侍婢红透了脸,羞答答地答:“那是我们府里的三姑奶奶,也是诚睿伯府的五奶奶。”   男人展眉笑了开,“是她啊。”   走访各家内院,对她的事早有耳闻。——是个不招夫婿喜欢,终年孤枕单影,强颜欢笑的可怜人。   侍婢好奇道:“法师为何问起她?”   男人转过脸来,袖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符,“这是前日在佛前,特替小晴姑娘求的。已经亲自诵经,替姑娘开过光了。”   侍婢忘了去问林氏的事,受宠若惊接过符来,“法师知道我?”   “姑娘家中有病人,这是平安长寿符,正可送给姑娘的家人。”   他不再言语,只作瞧不见侍婢满眼晶亮的喜悦,袈裟随风轻拂,率众翩然离开。   侍婢立在门檐下,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被门内的婆子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回去院中复命。   林太太跟前,几个婆子正在闲谈,“听说柳县有个夫人婚后十八年无子,这道允师父替她开过几回法坛后,突然便有了。”   “哪有这般神奇?我瞧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模样,还这样年轻,道行有这样深?竟比院中那些大师父都厉害?”   “你当这神佛道法,是按咱们俗世的岁数排辈?佛家讲求个命数机缘,有机缘的人,天生就有这一道的慧根。没慧根的人,就是修一辈子佛法,也不见得能参悟出什么。”   “你都是在哪儿听说的?这人真就这么玄乎?”   “各家有口皆碑,难道人人都是傻子,尽都被他唬住了?若没点真本事,谁还会这么捧着他?你瞧咱们太太,吃了好几副药不见好,他一来,烧了那么一剂安神符茶给太太喝了,这不立时就起效了?你还真别不信,大乘高人,可不是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能随意说道的。”   林太太已起了身,她躺在帐子里,想到如今还在牢狱中受苦的儿子。多留他在里头一日,自己便悬心一日。   如果薛晟肯说句话,如何就不能转圜?薛晟不在乎林家,说到底还是林娇无用,若是早早有了身孕,薛夫人等岂会如此轻视?   近来听了不少关于这道允的奇闻逸事,她原不信这些东西,几回自己亲身试着,不由又有些信了。   总不过是条道,姑且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就是林娇不行,她房里不是还有顾倾那丫头?   如今已经走投无路,最差的情况也不过如此,还能怎么呢?   **   竹雪馆,林氏半夜又被那潮水似的梦淹没了。   男人的手攀上来,顺着自己娇软的肌肤滑下去。   身上衣裳褪开,男人凑近了,嘴唇温热的,一寸寸烙在枯渴的肌肤上。   她睁开眼来想看清楚他的脸。她仰起头,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挣扎着,额头上脖子上,渗出层层的汗。身上轻薄的寝服汗湿透了,有人提着灯,小心翼翼轻摇她的手。   “奶奶、奶奶……?”   她陡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   顾倾一脸关切,正守在她床前。   林氏惊恐地发觉,自己圆润的肩破衣而出,露在衣裳外面。   她紧紧揪住前襟,戒备地望着顾倾,“你……我怎么了?”   顾倾面色平静如常,用帕子细细替她抹去额上的汗,“奶奶定是太紧张大爷的事了,所以夜里频发噩梦。”   她淡淡地道:“明儿,要不还是寻郭大夫来看看?这些日子亲家太太和夫人都病着,奶奶两头奔忙,实在太辛苦了。”   林氏心内稍安,顾倾递茶过来,她抬手接过。灯下,姑娘一脸温柔,服侍的仔细认真,还和从前一般。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顾倾我问你。”   姑娘“嗯”了声,伏在床前乖巧地听她说。   林氏咽了咽喉腔的热燥,哑声道:“五爷与你在一起时,我是说——晚上你们一起的时候,和平时的他,有什么不一样么?”   姑娘没料到会被问这个,立时面色掠过几分尴尬,“奶奶是问……五爷那、那什么?”   林氏不言语,只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盯着她。   两人都觉着难堪,可主子问话,她没法不答。顾倾压下羞意,不自在地道:“五爷他……有些霸道,没什么耐心……,奴婢只能顺着他……”   林氏闭上眼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问,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徒增烦恼,徒惹伤心罢了。   她挤出一丝笑来,“五爷看起来,挺满意你的。好好伺候着吧。尽早怀个孩儿,我会提你做姨娘。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顾倾低低应了声“是”,替她理好帘帐,退了出去。   博山炉中轻烟无言散逸着。林氏抚过自己瘦到塌陷的两腮,和越发纤细的腰身,她被那些恼人的绮梦折磨着,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睡好过。   她就快撑不住了。   她想到母亲说的那碗“安神符茶”。母亲惦念狱中的兄长,镇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寝亦难安。眼看人要垮下去的时候,那位法师出现了……   药石无灵,她是不是也能试一试?   正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二月的春风却迟迟还没有来到。   顾倾出了一趟门,在郊外那座孤坟前,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干娘,邓婆子。   老妇仍是板着脸,弓着脊背站立在坟前。   小小的坟茔里埋着一把艳骨。   若说她见过有比顾倾更美貌的人,应当就是土里埋着的这丫头了。   走入林家后宅那年,她不过十六岁。   已经饱经风雨,被人退过亲,见识过世态炎凉,吃过轻信人的亏,受过皮肉上的苦。   饶是如此,她还是纯白洁净如一朵雨后芙蕖。   她像一道光,照亮了多少人无趣的岁月,和荒凉贫瘠的灵魂土壤。   后院那些年轻年长的仆役们,自她出现后,一个个活了起来。   他们挤到院墙外偷瞧她晒衣裳,暗里打听她的身世,干活的时候故意凑到她身边惹她注意。   她对谁都和气,她对那些人一视同仁,从不暧昧靠近,也不会若即若离玩弄人心。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   至少,比现在的顾倾良善、单纯。   “干娘。”   声音自后响起,邓婆子脸上短暂出现的柔和神色收拢,又变成了那个严肃到有些刻薄的模样。   顾倾翻出随身带着的果子和点心,摆在坟前,俯下身来磕了个头,“姐姐,倾城和干娘瞧你来了。”   邓婆子嘶哑难听的声音裹在呼啸的风里,“你的消息究竟是不是准的?怎地那和尚还没能走进薛家大门?”   顾倾站起身来,掸去裙摆上沾染的尘土。   “他在平城很有名,十几岁就靠着蒙骗姑娘们过活。年岁再大一点,和当地的匪盗结成一派,专门从富家夫人下手,先欺骗她们的感情,得到她们的身子,再设套叫那些匪盗闯进来抓现行,敲诈勒索那些妇人。”   “后来犯了事,匪盗窝被官差端了。他提前逃出来,可罪行被人供出来,好些妻女受害的乡绅们合力要抓他来碎尸万段,他没法子,只得隐姓埋名出家避祸。”   “那时候我还小,对他犯下的那些事懵懵懂懂。直到我在朝露寺看见他对赵家的千金献殷勤,突然想起了曾经听婆子们说起的那些事。”   “干娘不是亲眼瞧见了他的本事么?能哄的林太太这样信服,他岂是一般的僧侣?”   邓婆子冷笑:“林太太信他有什么用?难道林太太能招他做入幕之宾?”   顾倾没答这话,只轻声反问,“干娘相信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会变好吗?”   邓婆子哼了声,没有言语。   顾倾缓声道:“我是不信的。若是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些枉死受害的人,他们又算什么?干娘已经使人在他跟前有意无意的说起过许多关于林娇的事,有心之人自会私下掂量。林家明显已经给不出更好的价钱,他为什么没有翻脸走人,干娘,他对林氏这种空闺寂寞的女人,一向最留心,最有办法。”   “而林氏那边,您不用担心。她如今备受情感和精神上的折磨,想必她也撑不久了。”   “一个花言巧语最懂女人心的男人,一个寂寞痛苦需人安慰的女人。正合适配成一对,不是么?”   邓婆子冷声道:“怕只怕,林氏对薛晟还没有死心。对丈夫深深恋慕着的女人,如何能接受第二个男人?”   顾倾笑了声。“如果她不接受,我会佩服她。我向您保证,如果林氏无意,我绝不会再用此法对付她。”   “选择权在她手上,干娘。一旦她主动踏进这张网里,身败名裂就是她的下场。”   “您还记得她是怎么对待我姐姐,怎么折磨她,又怎么栽赃她的吗?”   “林氏将受的苦,不过是我姐姐受过的万分之一罢了。”   她立在坟前,眼眸掠过面前幽寂的空谷。   那些前尘往事,不堪回首。但她会强迫自己一遍遍去回忆。   她要自己清清楚楚的记得。   只有记得,才能令她清醒的恨下去。   才能让她摒弃无用的善良和软弱,只做一个狠心绝情的复仇者。   “至于林俊——再给我一点时间,干娘。” 第47章   院前的玉兰开了,随着一场寒雨落下,迟了许久的的春日终于来了。   林氏坐在镜前梳妆,这两日她气色明显好转,脸上重新有了光彩,前些日子塌陷下去的两颊也迅速地丰盈起来。   半夏在替她挽头发,选了平素她最喜欢的一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为她佩戴。   顾倾掀帘进来时,听见林氏正在抱怨,“起开起开,这么装扮老气横秋,难看死了。”   抬眼见顾倾端着托盘进来,朝她招手道:“顾倾你来,替我梳去岁在舅父寿宴上那款发髻样式。”   顾倾含笑道:“奶奶先把这盏梨膏饮了吧,昨儿晚上听您有几声咳。”   半夏与她换了位置,立在门边瞧着二人的影子,一时有些恍惚,竹雪馆的氛围什么时候这样平和过?如果细细回忆起来,甚至这几日奶奶发脾气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林氏伸指捏着汤匙,在香甜的梨膏里搅着,目光落在面前的镜子上,凝神端详自己匀了妆的脸。   她还能忆起当日,那人初上门来,瞧见她面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   她原有张出色的脸,林家几姊妹里头,顶数她最娇俏漂亮,父母留她到十八岁才出嫁,及笈前后替她挑人家挑花了眼。相似门第的子侄一概瞧不上,眼睛只望着更上头的那些贵勋。薛晟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不伦才貌家世都正正是她们奢想过的模样。   这些年备受冷落,男人写满嫌弃的眼神,令她陷入了无限的自怜情绪中。她险些忘了,曾经她也是个被人追逐吹捧、引得街头年少驻足回首的姑娘。   “……奶奶?”   一时走神,没注意去听顾倾说了什么,她茫然抬起头来,见顾倾拿着两条年节前新打的百宝璎珞要她选。   “这条,南珠的吧。”望向镜中,戴着华美步摇的发髻如云缠绕,乌发衬得雪肤明净娇娆。顾倾为她点了唇脂,立在身后赞她,“奶奶还和从前未嫁时一样美。”   五年,过了五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吗?也许容颜上的改变并不多,可眼底充盈的疲惫和憔悴骗不了人。心上千疮百孔的伤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氏扶着顾倾的手站起身来。   这些日子她在病中,家里又出了那样的变故,老太太和大夫人纷纷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每日价送不少补品吃食过来给她补身。   算算时辰,这时候朝露寺里的早课应当已经结束了吧?   再过一阵,等外头的阳光更明朗些,道允就要带着他的徒弟们来了。   这几日全凭他化符煮宁神茶给她饮,夜里才终于能安生睡个好觉。   虽然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梦还是不时会来,但她整个人都比前段日子精神了不少,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鲜活。   一盏梨膏下去,距离讲经的时间还有足一个时辰。她坐在镜前百无聊赖,索性起身,喊顾倾和半夏一道去院子里散闷。   道允来时,林氏正坐在竹雪馆前那片小花园的秋千架上随意荡着。   道允立在甬道上,远远看见秋千上一道婀娜的背影,云鬟高耸,雪肤玉骨,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勋门贵妇,是当世最顶尖的世家门庭里,风光奢靡尊荣无尚的少君。   是他这一生接触过的妇人里面,最高贵的一个。   不等小沙弥开口问他为何停步,他已重新迈开步子朝她走了过去。   早春微凉的风里裹着盛放的玉兰香,庭院中洁白玉兰的花瓣落了满地,男人广袖迎风,袈裟飘曳,颀长的身姿踏着飞花远远行来。   “五夫人。”他含笑与她打了招呼,白皙修长的手合十,腕间垂着一条老紫檀木质坠玉的佛珠。   林氏慌忙站起身来,稍退了一步,“法师今儿来得早……”   依着她的身份,在院子里像个孩子似的荡秋千实则是有些失态的。   道允温笑道:“近来天气晴好,下山的路易走了许多。”   他做个“请”的手势,示意林氏先行,自己落后半步跟着,温朗的嗓音裹在沁人的花香里吹送到林氏耳际。   “前些日子小僧来为夫人讲经,道上需绕一大段路,下山的小道冰封湿滑,别说轿子,便是双足行走,也免不了跌摔。”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   但林氏顺着他适才的描述去想,他每日来给她讲经途中,沐风沥雪摔跤打滑,应是吃了不少苦的。   但他从没在她面前表现出过半点怨怼之色。   他好像总是很温柔,很亲切,脸上永远是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厄困和不堪。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竹雪馆,两个跟来服侍的小沙弥被请到庑房等待。   半夏走出屋子去沏茶,顾倾不知为何,去取披风却没再露面。   屋子里隔着一道帘子,道允坐在另一头案后,摊开经文古卷,习惯性地在案前的熏炉中点燃一支檀香。   轻烟淡淡逸散开来。   这个味道令人联想到宝相庄严的佛像,没来由地教人放松了所有戒备。   林氏的目光落在道允翻卷的手指上。   昨夜梦过的场景令她心跳怦然跃动起来。   她梦见一双手,轻抚过自己滑腻的肌骨。男人的,修长干净的手……   道允缓缓抬起眼,撞上林氏春意涌动的双眸,他淡定而平和的牵了牵嘴角。   “上回小僧与夫人讲到心经,……以无所得故,菩提萨捶,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注1)……夫人多梦难眠,便是心有挂碍之故……”   他嗓音格外悦耳动听,像淙淙流淌过的清溪,一声一声洗涤着她的感官。   半夏奉上茶来,滚热的水汽和线香的轻烟混在一处,氤氲了帘后男人的影子。   时间流淌无声,飞速到了该作别的时刻。   道允合上书,轻声道:“夫人有烦恼,无法释怀。小僧化符诵经,可缓皮相之苦,却远不能为夫人开解心结。”   他手中捏持佛珠,端坐案后朗声道:“今日过后,望夫人常思己身贵重,勿以他人之谬自伤,小僧远在万里外,亦会为夫人日日祷祝,祈求佛祖恩被,护夫人一世无恙。”   林氏蹙眉,下意识看了眼帘外守候的半夏,开口道:“法师要走?”   道允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她执礼,“正是。”   林氏脱口道:“法师要去哪儿?何时回来?”   道允笑了笑,垂眸望着帘后之人紧攥袖口的双手,“小僧本就是云游之人,偶然入京,挂单在朝露寺研学讲经。如今京中景色已然看遍,诸事万物尽皆过眼,是该离京归去,过小僧原本的闲散日子去了。”   帘外,小丫头急匆匆立在门前,掀开半片帘子朝半夏打眼色。   半夏瞧了眼屋中交谈的两人,错身迈出门去,压低声道:“什么事儿?”   小丫头说:“半夏姐姐,角门上有人寻你呢。”   半夏一脸疑惑,“现在?谁呀?我这当值呢,哪里走得开?”   小丫头道:“顾倾姐才跟我说,她去后院小厨房吩咐件事儿,马上回来。这不法师要走了吗?待会儿也就是着人送客,您放心,这儿有我呢。”   半夏有些犹豫,一抬眼,见顾倾端着托盘从廊下走了来,她这才放心下来,吩咐道:“你快进去,方才奶奶就找你呢。”   半夏去了,顾倾立在抱厦外却没进屋。靠在朱红的柱子上仰头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那人铺垫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收些甜头了吧?   “……这趟京城之行,小僧见过了许多风景,发生了许多难忘的事,有过许多值得回味的经历,小僧此生,不枉了。”   他抬手,将腕间的那串佛珠取下,放在掌心中,“夫人与佛祖有缘,这串佛珠,是当年小僧在南边一座无名寺游历时,当时的主持师父赠予的。如今转赠夫人,希望此物能代小僧,完成尚未完成的使命。夫人今后为多梦困扰之时,可盘转此珠,口诵心经……小僧试过,确有奇效……”   他掌心托着那串佛珠,手掌越过珠帘伸向她。   尚隔着几步距离,她坐在原位上,紧紧攥住膝下的蒲团。   她这些日子难得觉着轻松些,心里那些烦闷随着经文诵祷,佛光沁润,一日日消解下来。   如今眼前的僧人,却毫无预兆地向她辞行,说他要回万里之外的故土去了。   她沉眉垂眼,抿了抿唇。   捕捉到他话语中最后那几字,缓声问:“法师也有受梦魇困扰的时候么?也要盘转着佛珠,一遍遍念诵经文,才可安睡么?”   道允垂下手来,扣住掌心的珠串。他俊美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郁颜色,“小僧虽修佛法,却远未能参悟此道,凡胎俗骨,难脱软红十丈负累。小僧与夫人一样,为‘不可为’、‘不可得’、‘放不下’所扰。”   他摇了摇头,嘴角挂着自嘲的笑。   “三日后,小僧便会离京。夫人您,请多保重。”   他轻轻搁下那串佛珠,俯身拾起经卷,仔细装入背囊。   不可为,不可得,放不下……林氏回味着这几个字,眸中不受控制地升起一重水雾。说的是她对薛晟无望又执拗的爱恋吗?他的不可得和放不下又是为谁?   脑海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答案,她却不敢信,也不敢想。   “法师……当真不考虑多留一阵子么?”   道允背转过去的身影顿了顿。   “夫人希望小僧留下来么?”   这句无疑是太过失礼,也太惊世骇俗的一问了。   仿佛两个人之间,这些日子隐隐约约蒙着的那层纱,突然被撕了道口子。   她变了脸色,斥责的话却在想到今后再也看不见他时而无法出口。   道允转过身来,手攥住几缕晃荡的珠串。   她望着他那只手,那只在梦里原本无形无主,随着相处的日子渐久,而在梦中越发有了清晰的形态和主人的手……   她心脏颤动得好像被人吊在梁上肆意的抓拽着。   她屏住呼吸,看见男人顿了顿动作,而后豁然扯开了两人之间那道珠帘。   他清俊的轮廓清晰的展现在她面前。   林氏突然有种想逃的冲动。   她惊慌着,恐惧着,又仿佛早已期待着……   男人一步步走近,背囊随着迈近的步子嗒地一声落在地面上。   屋外守着下人们,侍婢随时有可能会闯进来。   林氏脸色苍白,眼含泪意,心情复杂地望着停在他面前的男人。   “夫人,希望道允留下吗?”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丝毫不见随时可能被撞破的胆怯和慌乱。   他还是那般从容淡定,平和而温柔。   可是隐约的,他的气息又与平素的端正温和不同。   他变得存在感极强,压迫感十足。   他居高临下地俯望着她,声音微扬,“夫人为何不答?夫人希望道允留下吗?请夫人答话!”   “我……”林氏开口,声音没来由地颤着。   男人突然伸手,以她绝对推不开去的力道握住了她的肩膀,俯身而下,单膝搭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吻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注1,此句摘自《心经》,此处引用。 第48章   亲吻……   平生第一次的亲吻……   与面前这个、只相处了十几日,且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般距离的男人。   她明明应该推挣开,斥他狂悖无礼,大声喊人进来,将他叉出去,叫人痛打他……   男人的嘴唇湿热而柔软,她身上发软,抬手分明想推开,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他扣住她推过来的手绕到自己颈上。   几乎没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温柔吻着她艳红的唇,手上使劲将她推仰在柔软的地毯上。   道允此人,游戏花丛,善布云雨,林氏虽是妇人身,可终年空闺独守,又正在意念旺盛、久受煎熬之时,她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他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若是这会子让她起身反应过来,等着自己的兴许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他必须用最快最狠最直接的法子瓦解她的意志和骄傲,击溃她维持了一辈子的尊严体面,把她拉到耻辱的境地里,才能任由自己予取予夺。   他下手极快,一边颇有章法,用突如其来的亲近、驾轻就熟的吻技麻木她的感官,一边将手探到她前襟,毫不犹豫的拆散了衣带。   覆上来的手掌令林氏张开眼眸,震惊地望着眼前人。   男人却先她一步质问出口,“为何不躲?”   “你为何不拒绝?”他眉目森然,问出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敲在林氏悸动的心门上。   “我……”林氏张口结舌,被他两句话问得整个人都懵怔住了,她原本想挣,想推开他的,可是……   “夫人舍不得道允离开,对么?”他步步紧逼,眼眸始终紧盯着她。那只手掌没有挪开,颇温柔的爱抚带来一缕清晰的酥热。她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夫人心中,是有道允的,对吗?”   “我……你……”眼泪不知为何流了满脸,她开始推打他,挣扎,“放开……”   她环住臂膀,想要遮住自己的狼狈。   男人松开手,下一瞬却突然将她打横抱起,飞快跨过次间走进了内室。   不顾她的扭动挣扎,他将她抱放在床沿,解下袈裟,将她紧紧裹住。而后蹲跪下来,将俊美的脸侧贴在她膝间。   光色暗下来,远离开随时可能闯进人来的那道门,似乎心中多了几丝安全感。她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一抬手甩了他一耳光。她眼眸湿润一片,别过头怔怔落下泪来。男人并未因为挨了巴掌而恼怒,他仍是满脸温柔。   “对不起……”   他说。   林氏攥着拳,心内茫然一片,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此刻的情境。   “道允自知有错,身为出家人,却不能清心忘爱,染指了不该肖想的人。”   “可道允不悔。”   他抬起眼来,一手扣住她手背,一手轻柔擦去她眼角重新涌出的泪,“蒙夫人不弃,道允便是明朝身死,亦不枉了。”   林氏睫毛颤动着,喉咙里堵得难受,她想说些什么,却根本无从说起,如何辩解,如何发难。   男人仰首望着她,不容她抽回手去,郑重地道:“道允自知身份,更为夫人声名着想,不敢祈愿出双入对朝暮相伴。夫人心中有道允这么个人,愿垂爱如斯,于道允来说,已是至幸。”   ……   男人已经去了。眼前帘子晃荡,那枝檀香才燃了一半。   后知后觉的羞耻和恐惧笼住林氏。   她跳起来躲去屏后,慌乱地理好衣衫。   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如何就到了这步?   男人掌心的温度仿佛还留在锁骨下。   清晰的告诉她适才发生过什么。   她紧紧抓住前襟震惊而后怕。她竟放任一个外男对自己……   她疯了吗?   她到底在干什么?   顾倾进来收拾了讲经的案,眼望内室,林氏久久没从屏风后出来。   她当然不会出言去催促,垂眸望着那枝燃着的檀香,一抹笑意噙在嘴角。   道允对林氏这种空虚妇人果然有办法,比她想象的下手更快更果断。   到底是刀尖上舔血,提着脑袋生活的人。粗莽下流,胆大无畏。   **   林氏整日精神恍惚。   她连午膳也没有用。   顾倾和半夏轮流来送过一回茶点,都被她回绝了。   她躺在帐子里,合紧帘子紧紧裹着锦被。   她睁开眼睛就能望见道允抱住她亲吻的场景。   闭上眼睛衣襟里就仿佛多出了一只肆意妄为的手。   他约她后日在寒露寺相会,说是就当为他送行。去了那里,会发生什么?   她爱的人是薛晟。她有丈夫。   她深深恋慕着自己的夫君,哪怕苦熬着这般空寂绝望的生活多年,她也从来没想过背叛。她不觉得薛晟以外的男人能衬得上自己,她分明是那般高傲,那般不容攀折。   可是、可是……   屋外,窗下传来忍冬的说话声,“你要去哪儿顾倾?快落钥了。”   “雀羽来知会我,说今晚五爷要回来。”   忍冬“嗳”了声,“那你快些去吧。五爷走了好些日子,去的时候还下着雪,这会子玉兰花都开了。”   脚步声远了,听不见了。   林氏睁眼望着锦绣的帐顶,薛晟回来了,特地叫人提前知会顾倾。   她这个做妻子的,早就被当成了一个死人。他是走是回,从来没有提前告诉过她。   他眼里没有她这个人。在他心里,她还不如个婢女对他重要。   林氏猛地坐起身来,“忍冬,更衣!”   忍冬吓了一跳,飞快走进来,“奶奶,这是怎么了?”   林氏对镜胡乱理了理鬓发,“去凤隐阁,去见五爷!”   忍冬不知她怎么突然又要去闯五爷的院子,以往都讨不得好去,难道又要去吃闭门羹么?   可她见林氏双眼泛红,似乎哭过,她猜不准林氏的心事,怕自己失言惹恼了她,当下亦不敢多劝。   林氏踩着落日最后一缕余晖走进了凤隐阁。   院子里很静,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和其他仆役一概被支开了。   庑房坐着两个人,正在说话,听见步声,吃惊地望过来。   是雀羽和彩琴。   彩琴原是大夫人院子里的使唤婢女,后来许给了余嬷嬷的儿子,同他一道在外头铺子里管生意。   彩琴为什么来,她很清楚。   顾倾和薛晟住在一块儿,雀羽进出服侍不方便。尤其是夜里要水洗浴的时候……   “五奶……”   雀羽刚开口要行礼,就被林氏抬手制止住。   她立在门前,手掌扣在雕花上,却没力气也没勇气推开。   她将脸贴在门上。   隐约的一声笑,低低的,却像一道雷,劈在她脆弱的鼓膜上。   薛晟,他捉弄人是什么样子……   他搂着人疼爱又是什么模样……   答案就在门后。   在屋内正行进的动作里。   多日未曾相见,饶是薛晟这般清冷自持,也难免有些狂放。   破碎的声音,像哭泣,像撒娇……   伴着颤颤的一声声“爷……”。   林氏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阴沉沉的云罩在头顶。   早就知道的事,为何还会令她这样难过呢?   她究竟还在幻想些什么。   那种隐秘的快乐她一生都将无法品尝。   凭什么,凭什么呢?   **   朝露寺中,一名妆饰华贵的妇人来布施。捐赠了香油钱后,她提议当面为每一名僧人亲手发放僧衣。   婢女和婆子不解她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布施的东西到位了即可,心意佛祖收到,自然会保佑了的。可妇人依旧坚持。   大大小小的僧人被召集在宝殿中。   妇人翘首张望着,视线掠过每一张面孔。   僧人一排一排从她面前领了僧衣经过。   挤得满满当当的宝殿眼见空了,妇人抓住留在最后的小沙弥,“请问小师父,怎么没见道允法师?”   小沙弥见怪不怪地道:“只怕见不着了,道允师叔这些日子闭关参禅,没个倆月不会出来的。褚夫人找他有事?”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女人都指名要找道允。   寺里得道高僧多的是,道允一个半道来挂单的和尚,怎么就这么受施主们敬重?   道允此时躺在禅房里,案上摆着一壶酒和半只叫花鸡。他吃素吃久了,尝到点儿肉味就觉着极香极满足。   要不是为了逃命,他根本不会选择出家。从前一头水光溜滑的乌黑发,束起来也是副清贵公子模样。   如今剃了头,虽然面容俊秀依旧,可心里到底有些遗憾。   起初他只想做个几天僧人,等大难躲过去了,就重新寻个小城落脚,重操旧业。但后来他发现,僧人的身份给了他更多的便利。   那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根本用不着他费力去偶遇,只要勾搭上几个富户伺候主母的媳妇婆子,她们自然愿意为他说好话,到处鼓吹他佛法高深。那些妇人小姐,就会自动找上门。   赚的又多,又不费劲。   如今被他弄上手的那些人已经不重要了。   他钓到了一条最好的鱼。   只要哄住了林娇,还怕往后的日子没钱花用?   且林娇样貌又美,又年轻,如果忽略六年前没能弄上手的那个不算,林娇便是他遇见过的最漂亮的妇人了。长久笼络着,于他有什么坏处?要人得人,要钱得钱,再好不过。   想到白日里摸到的那团雪白,他就已经心痒难耐。从袖子里拽出在她身上摸来的绣花香囊,凑在鼻唇上嗅着。   真香……贵勋人家的奶奶,到底不一般。   明日,那朵金贵的娇花就要落在他手里了。   **   林氏连续两个晚上没睡着。   窗前摆着博山炉的那块位置空了,香炉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丛修剪好的玉兰。   帐外空落落的,守夜的胡萍靠在次间椅上,隐约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林氏与自己较劲着。   ……只是去送行,去见最后一面罢了。   明日之后,他就会离开京城。   一切会回到正轨,什么都不会发生。   只是送行罢了,此生再没机会相见,最后看一眼,也只是看一眼……   **   “明心哥,今儿是你赶车?”   顾倾抱着林氏的软绸披风站在廊下,与正在调整辔头的小厮说话。   “可不是?我干爹说,也该给我机会慢慢开始独自赶车伺候主子们出行。今儿倾姑娘陪奶奶出去?”   顾倾点点头,笑道:“待会儿到了朝露寺,我觑空给明心哥送几样点心吃,也免得明心哥空着肚子守在外头。”   明心挠了挠头,“行,那我先谢谢倾姑娘。”   顾倾爬上车将软垫等物摆放好,温了热茶备用。林氏面容紧绷,扶着胡萍的手从夹道上走过来。   平时出门去,必然要带上三五个护卫跑腿的婆子仆从,这般简从出行,岂不更易叫人疑心?   顾倾含笑不语,躬身请林氏上车。   马车一路颠荡,半个多时辰才到目的地。   知客僧早就在门前迎着了。   今儿林氏跟薛家报备,说自己约了娘家姊妹一道来给母亲祈福。故而薛家几个妯娌小姑都没有跟过来,怕打搅了人家姊妹说体己话。   在大殿里拜了菩萨,林氏便要去厢房休息。   顾倾在前头替林氏布施,胡萍去外头清洗茶盏回来,意外发现禅房从内上了锁。   她拍门关切道:“奶奶,发生什么事了?”   屋内传出林氏带喘的声音:“去替我拿个盛热水的汤婆子来,兴许是月事要提前,肚子疼的厉害。”   胡萍怔了怔,如今是春日,哪还会带着汤婆子出门?这声音近得很,仿佛林氏就站在门前。   听屋内焦急地又道:“兴许在山下车里,清早依稀瞧见顾倾收拾了,你去找她,你们俩同去车上寻一寻。”   胡萍犹豫:“可是……”奶奶的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软绵绵的,好像当真不舒服。   林氏恼了:“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胡萍只得依言去了。   林氏深吸一口气,泛红而发热的侧脸上,抚过一双男人白而修长的手。   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见他。   他却根本没给她犹豫的机会。   当她一推开门,里面便有一只手掌伸出来,抓住她手腕将她拖了进去。   他滚烫的吻胡乱地在她脸上脖子上落下。   “想死我了,娇娇。”   一手擒住她推来的两只手,身子贴近挤住她扭动挣扎的身子,他滚烫炽烈的亲吻令她不能自控地软了下来。   口中无力地唤着“住手”,却根本产生不了半点威慑。   他箍住她的腰将她带到里间,晴好的光线透过窗纱照进来。   女人服饰繁复华美,男人却没费半点力气,轻易而准确地将她绯色的衣裙散开。   “你……不,道允,你给我……唔……”   她被带着转了个身,男人堵住她的唇,迅猛地将她按在临窗的炕上。   作者有话说:   菲也中招了,佚䅿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做好防护哦! 第49章   “啪”地一声,男人脸上挨了结实的一掌。   女人鬓发蓬乱,裹着棉被委坐在床沿,她伸出白腻的手指着他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蓦地,男人递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抵在自己心口处,“夫人如若不忿,尽可从这儿刺进去。”   “道允自从见到夫人,便已经堕入疯魔。”   “能与夫人有这一夕情缘,死又何惧?”   “你……”她被他抓着手,那匕首锋利无比,已然刺破了皮肤。点点滴滴的鲜血漫出来,她满眼都是那抹刺目的红。   “能死在夫人手上,何尝不是道允之幸。”他捏住她手背,将匕首又递出几许。   她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来推开他,“当”地一声,将染血的匕首扔出老远,“你真的疯了!”   已经顾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情态,她从床沿上堆叠的衣裙里翻出手帕,红着眼睛堵住他流血的伤口。   男人扣住她发颤的手掌,捏住她的下巴要她抬头望着自己,“你舍不得,娇娇,为何不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心?你明明也……”   她恼恨地道:“不许说!”   泪珠子成串地落下来,刚经历过酣畅淋漓的一场云雨,此时心中的激荡还未能平复。她需要很多时间,才能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现实。   男人拥住她,任她挣扎捶打,任她哭闹咒骂,他始终温柔如一,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额上,脸颊,下巴……   最后堵住她的唇,将她推进床里。   **   帘帐半掩,男人手法娴熟地替女人按揉着酸软无力的腰。   她肌肤莹白生光,像上好的丝缎。   长发松散下来,蔓藤似的缠绕在男人身上。   她倦得很了,半闭着眼眸依偎在男人怀中。   所有的踯躅犹豫、忐忑不安、怀疑不定,在这一刻归于平静。   原来与人相拥是这样温暖,心底坚实的寒冰似都给男人肌肤的温度融化掉了。   耗费了太多体力,此时她整个人昏昏如醉。   男人的手似乎有种能熨贴人心的魔力,任由他捏按着,瓦解她的心房,平复她的情绪。   迷迷蒙蒙间,男人松手起了身。   光洁的肌肤骤然一凉,她掀开眸子看去,男人站在床前正在穿僧袍。   见她看来,他俯身亲了亲她眉心,“你再歇一会儿。”   林氏点点头,见他穿好袈裟欲去,突然想起他明日即将离京的事来,她凝眉坐起身,开口想问他是不是一定要走。可骨子里执拗的骄傲又令她无法脱口而出。   男人似乎看得懂她心声,走回来抚了抚她白皙的脸颊,“过几日你再来,行事小心些,我只是爱你,并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他自然不希望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给人发觉,一来于他性命存忧,二来若是离开薛家,林氏还能剩下什么?他要的是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长久化。   这话听在林氏耳中,却是无比的温柔贴心,他在意她的感受和处境,点点滴滴似乎都是他深爱自己的证明。   男人在她唇上吻过,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长发,“别叫我等太久,嗯?相思的滋味,可不好受。”   林氏抿抿唇,目送他转身离开。   □□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停下来。   白日道允照常前往诚睿伯府讲经,林氏借故支开婢女们,与他也只敢牵牵手、抱一抱、吻一两下,他顾念她身份,在府中并不如何逾矩。   等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林氏自动就会寻借口往朝露寺跑,两人在禅房中抵死交缠,婚后五年薛晟不曾给予她的恩爱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了补偿。   林氏的面色明显变得更红润了,常年紧蹙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偶然去上院请安的时候,连吴氏都赞她更美了。   她一头扎进这段不伦的恋情中,飞蛾扑火般奉献着自己全部的热情。   两人关系进展神速,连顾倾都倍感意外。她知道道允对女人有一套,却不知道他能耐到这个地步。她不动声色,静待时机成熟。   眼前林家已有倾颓之相,这却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林娇痛不欲生,要林家每一个坏事做尽的人得到更灿丽嘉烈的下场。   就在林娇耽于情爱的过程中,林俊的案子判下来了。   证据确凿,辩无可辩,薛晟甚至亲自进宫面圣,自陈对岳家监管不严之罪,请求按律处置林俊,不必顾念于他。   消息传回林家,林太太当时就晕厥过去。   林俊欺男霸女,频频伤人,更曾至人伤重不治,虽当时的苦主家眷收了一笔封口费,不再告发他,可随着这次翻案,过去他做的恶事也一笔笔的被查出来。   林俊被处流放八年、笞一百鞭。   林太太想尽办法去牢里探望了一回,守门人念及此人乃是薛家姻亲,心软放她入内。   林俊一身血污,匍匐在监牢潮湿脏污的地上。他蓬头乱发,不似人形,林太太唤了好些声,他才勉强听见,委地爬了过来。   “呜呜……娘,我要死了……把我弄出去,我真的会死,浑身哪儿都疼,他们想要我的命,他们……”   一身的伤没能得到及时诊治,伤口已经化脓,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巨颤。   昔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如今像一团被遗弃虐待的犬,红肿的眼睛里灌满泪痕,伸出枯瘦脏污的手来紧紧抓着林太太一尘不染的裙摆。   “把我弄出去……娘,我不敢了,再也不闯祸了,把我弄出去……”   林太太望见昔日意气风发的儿子被折磨成这般,泪珠子成串的淌下来。“不过纳了几个低贱的女人,怎么就算强抢民女?从前她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进了我林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曾亏待过她们!这些没良心的狗东西,害得我儿这般,我恨不得一个个将她们活撕了!”   林太太骂了一阵,又悲从中来,“你三妹妹半点用处没有,薛家是摆足了架势准备瞧笑话。薛晟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亏得我将精心培养的闺女嫁了他,他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乖儿子,你放心,娘会想法子的,绝不会教他们带你去那苦寒之地受罪,你且耐心等两日,一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林俊大哭道:“哪还有功夫再等?三日后他们就要押我去关外服刑了,娘,你到底疼不疼你亲儿,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儿子被他们折磨死吗?”   母子俩痛哭了一场,林太太从狱中出来,直接吩咐车夫去薛家。   事到如今便是撕开脸面不要,也只能赌一赌了。诚睿伯夫人一贯好性儿,大不了她跪下来苦求,只要薛家愿意插手,此事绝对还有回旋余地。从前林参议在任上,不也推翻了不少官司决断吗?   雨淅淅沥沥下了多日,上山道路湿滑,朝露寺进来又接了几场大法事,林氏已经整整五日没有见过道允了。   她精气神仿佛尽被抽了干净,躺在帐子里茶饭不思。   半夏煎好药端进来服侍她用,林氏摇摇头,推开了药碗。   婢女们以为只是补身的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避胎汤。她与薛晟终年不曾同宿,若是骤然有孕,必会引人怀疑。   道允心思缜密,每回出门的由头,支开婢女们的借口,去何处抓药方,怎么合理化她时常关起门来不见人……种种小事都替她思虑到了。   她根本无须费心,只管听他言说就好。她被他悉心照料着,温柔疼爱着,她陷入他营造的温情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半夏探窗望出去,有些意外地道:“林家太太来了。”   林氏心中一紧,刚拂开帐帘坐起身来,就见林太太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走,与我去见你婆婆!你哥哥眼看要死了,你还闲情歇息?”   林太太揪住她手腕,用力将她往外拖。   半夏等人来劝,都大大小小挨了几掌。   林氏连头发都没梳,被母亲强势拖出院子。   这些日子她沉醉于情爱,也有想要麻木自己,不去想家里那堆烂摊子的原因。   此刻母亲的出现,无疑又将现实狠狠甩在她面前。   一行人吵吵闹闹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林太太哭着嚷道:“薛夫人,好歹大家姻亲一场,您就当真狠心瞧着我们死吗?薛家向来仁义,声名极好,这番袖手旁观,就不怕给人戳脊梁骨骂无情无义吗?”   她拖着林娇跪在院子里,为了儿子,什么身份脸面都顾不上了。   以往强撑着的那些体面,随着林俊一次次闯祸出来,已经再也兜不住了。林家的家底早空了,如今能凭仗的,只有薛家这棵大树。   “林娇是您儿媳妇儿,这些年她怎么待您,晨昏定省没一日落下,被夫君冷落这么多年,她可有一句怨言?将心比心想想看,薛夫人,我们林家何处对不起您?您不能这样眼睁睁瞧着我们一家大小去死啊,薛夫人!”   内里的门骤然被人拉开,林太太哭丧的表情为之一顿。   薛晟满面寒霜立在门前,目光幽冷而阴沉。   沉重的威压令林太太的声音不自觉地哽了下。   他身后跟出同样一脸沉郁的杨氏,“亲家太太,我母亲正在病中。有什么事,不若与五弟商议吧。”   她已经尽可能地去保持涵养,林家一次次利用大夫人的仁善,如今更是面子里子都不要,直接开始逼迫于人。   薛晟提步走出院子,经过林氏身侧,连眼角也未曾赏给她。   林太太想到,此事说到底还得由薛晟出面周旋,直接与他交谈,似乎比求大夫人更有用。   她扯了扯林氏的袖子,低声咒骂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林氏散发寝袍,狼狈不堪,如若说她最不想令谁见到自己的这一面,那必是薛晟无疑。   五年夫妻,她倔强地与他争执斗气,她原没什么对不起薛晟的地方,是他冷落她,辜负了她的感情。可是哥哥一次次犯事,令她不得不矮下身去,她痛恨这样拖累于她的娘家,更痛恨自己有个这样不争气的哥哥。   几人在凤隐阁中落座。   林太太摸出帕子抹着眼睛,声音比在大夫人院子里柔和不少,“女婿,不是岳母不知礼,今日来此,也实在是被逼的没法子了,瞧在过去情分上,请你多担待……”   薛晟摆手制止了她无休止的啼哭,取出纸笔,飞快写下几行字来。   林太太瞧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   “你要绝离?凭什么?林娇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薛晟不答她问话,敲敲桌案,缓声道:“应下这几条,林俊还可保命。是否要救,全在你。”   他站起身来,说完这两句,已然用尽了耐心。   林氏夺过那张纸,看着看着,便笑出声来。   “与我绝离,要我交还顾倾的卖身契?”她咬着牙,恨的整个人都在发颤,“你做梦,薛晟!你喜欢她是吗?我偏要你得不到!我要将她发卖掉,卖去最低等最下贱的窑子,我要她服侍那些贩夫走卒,等她成了残花败柳,瞧你还要不要她!”   林太太搡了她一把,“你混说什么?女婿不过是一时置气。”转过头来,红着眼睛哀求,“子穆,瞧在昔日的情分上,林娇匆匆嫁进来,到底救了大夫人,你不能这时候落井下石,不管我们了呀。”   “娘,你别求他!”林氏一把撕了那张纸,恨恨跺在足下,“我偏不叫他如愿,我偏不答应!”   作者有话说:   发着烧,有点晕晕的,不知道有没有bug,改了一遍感觉还是有点不合心意。明天起来我再看一遍。抱歉了宝宝们。 第50章   同样的绝离书,林氏并非头一回收到。   他临去江州前那晚,被大夫人催促着前来竹雪馆与她道别。   他从怀中拿出已经签字落印过的文书,摊开来放在她面前。   “离开薛家后,你仍可以嫁人,与心意相通的男人结为夫妇,过平常快乐的日子。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说闲话,我不能保证,流言不会伤害到你,但长痛不如短痛,纠缠下去,你我都会搭上自己的一生。”   “就当是我辜负你吧。只要你心里舒服,随你如何与人解释,将罪责都推到我身上,我答应你,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言,此生此世,绝不反驳半句。”   “我只希望,我们放过彼此。我年节前后会回京,在那之前,你有九个月时间慢慢考虑。”   他又拿出房产、地契、银票等,“我愿意尽我一切能力给你补偿,只要你想要的,尽管拿去。”   那一年,她和薛晟都还年轻。   二十一岁的人,远还没有如今这般沉郁冷毅的棱角。   他急于摆脱她、摆脱这段婚姻的态度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辗转过了多年,她等了多年,终究还是等不到他回心转意。   做他的妻子,已经成为了她心底唯一的执念。   他越是想要解脱,她越是想紧抓住不放。   薛家五奶奶的身份,是这世上,她仅有的最后一点能证明自己存在得有价值的东西。   薛晟垂眼笑了下。   林氏癫狂失态的样子,他已经看得太多。   他离开桌案,背身立在窗前。雁歌进来,向林太太母女行了礼,“亲家太太,五奶奶,请。”   “女婿,有话好好说,闹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咱们是一家人,莫给外头人看了笑话才是……”林太太还在苦求哄劝,雁歌不得已拔高了声调,“亲家太太,您请,五爷待会儿还要议事,您瞧,要不您先回去,与林大人商议商议……?”   林氏撕扯完了绝离书,骂也骂够了,她擦干眼泪,扯住母亲袖子往外走,“不用你赶,我们自己会出去!薛晟,你记住我的话,这辈子,你都摆脱不掉我林娇!除非你杀了我!就算我死,也要顾倾给我做陪葬,咱们走着瞧!”   总算送了这对吵闹不休的母女倆出去,雁歌和雀羽二人进来收拾被弄得一团乱的地面和桌案。薛晟立在窗前一直没有动作,雁歌小心翼翼道:“爷,要不要先把顾姑娘接出来,东边岩曦巷的宅子粉好了,里头装饰也差不多了……”   薛晟双眉紧蹙,闻言淡淡叹了一声,“先不必,留她在凤隐阁,出入着人小心顾着,别叫林氏接近。”   雁歌点点头,“行,小人知道了。那京兆府那边……?刘大人还等着您的回话,什么时候押解上路,只等您点头了。”   薛晟摆摆手,没有言声。雁歌知道他心烦,乖觉地不再说了。   **   竹雪馆里又是一阵吵闹的打砸声,林氏把屋子里能摔的东西尽数摔了一阵,方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半夏等人不敢上前去劝,立在角落里瑟瑟地望着林氏尽情发泄着脾气。   “顾倾呢?顾倾那贱人去哪儿了?”   林氏哭了一阵,爬起来便叫人去拿顾倾。   薛晟不是宝贝那贱人吗?他越稀罕,她就越要作践给他瞧。   “奴婢不知……”半夏话没说完,就被林氏丢过来的枕头砸中。   “去找!给我把她找过来!还不去!”   半夏慌忙走出门,才迈出两节台阶,便见小丫头喜气盈盈地从外奔进来,“奶奶,道允师父来了!”   林氏闻言一怔,她这个样子,怎么适合见他?   再说,他不是说要在寺中帮忙做法事吗?怎么又会突然来了?   一时起身抿了抿头发,想要更衣洗漱哪里还来得及?屋中砸得稀烂,更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她本就心乱如麻,怎么偏偏在最狼狈的时候他又来了。   半夏不敢像往日一般直接引着道允进去,今天奶奶丢了丑,林太太这么大闹一场,阖府都知道了林家的丑事,林氏心情正不好,平时虽对道允法师敬重有加,可这会儿怕是也顾不及了。   她匆匆上前行了一礼道,“法师稍待,奴婢去与奶奶通传一声。”   道允如今来竹雪馆已是熟门熟路,甚少有这样还需在院子里等候的情况,他表面仍是一派慈悲温和颜色,笑道:“有劳半夏姑娘。”   半夏硬着头皮又走回屋子里,“奶奶,道允师父……”   林氏坐在床头,手攥在锦被上,想不见他,到底不忍。   她心情不好,也想有个怀抱来贴一贴,靠一靠,也想有个人能开解和陪伴自己。   凭什么薛晟可以与顾倾快活,她就要一个人生生忍着?   她抹掉眼角的泪珠子,哑着嗓子说,“你先请他在次间坐坐,我随后来。”   半夏有些吃惊。她原以为林氏今日不会听讲经了。屋子里这种情况,难道还能见人么?   道允进来时,屋子里已经被简单收拾过,平时摆在阁笼里的珍玩玉器不见踪影,阁子上空荡荡的,地毯边沿滚着未扫净的珍珠和碎玉屑子,坐下来,桌角上也有几道明显的划痕,像被人推倒过又重新扶起来,落地罩的雕花上有两块明显的掉漆。   半夏前来上茶,平时向来温和知礼的侍婢大气儿都不敢喘,匆匆说句“师父请用”,就快速退去了一边。   不等他开口问,就听里头传来林氏的声音,“半夏,去做你没做完的差事去。”   半夏抖了下,忙躬身说“是”,快步退了出去。   道允站起身,拂帘朝里走。   “这是怎么了?”   林氏坐在妆台前,正抬手画眉毛。   男人从她手里夺过眉扫,一手抬起她下巴替她细细的描,“谁惹得我们娇娇生这么大的气?”   听得他语调温柔,本就没干涸的眼睛里又重新涌上泪意。   可她没脸与他说。   她给他瞧见的都是自己风光美丽的样子。   是受人尊敬的诚睿伯府五奶奶,是貌美妩艳的年轻妇人。   道允捧住她的脸,在她描好的长眉间吻了吻,“好了,我不问,想哭就哭,我陪着你。”   他将她抱入怀中,手掌轻抚着她秀软的长发。   林氏所有强行压抑住的委屈全部崩溃,她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哭得不能自己。   道允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等她慢慢平静下来。   “原本今日还有最后一场法事要做,我实在太想你,寻个借口没有参与,巴巴地跑到这儿来。幸亏我来了,否则我们娇娇要去哪里找谁哭这一场?平素活在宅门里头,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   林氏渐渐止了泪,捂住脸不给他瞧自己红肿眼睛的样子。   道允掰开她的手,轻柔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不丑的,你是我见过最美最好的女人,没谁比你更漂亮了……”   她抿抿唇,“当真?”   道允笑道:“自然是真的。要我发个毒誓来才肯信么?”   她拉住他的手,摇头,“不要,我相信你。道允,你不要背叛我,别丢下我不管。”   “我怎么会?”他蹲跪在她面前,抬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脸,“我这辈子,心和命都给了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忠于你,只属于你一个……”   熨贴的情话抚慰着激荡的心绪,被薛晟伤碎的尊严和感情在另一个人男人面前得到了另一种方式的补偿。她站起身轻轻解开束腰的缎带,任繁复的裙子扑簌落在地上。   道允是有些犹豫的。   在这里发生关系是件太危险的事。   一旦有人闯进来,林氏兴许不会死,而他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大户人家为了护住家门清誉一般不会大肆闹开来告官,他们会让他不明不白的消失在这世上,用他的血和性命来洗刷污点。   但眼前林氏明显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忘形,未必听得进劝。   道允叹了一声,仍是上前把人抱了起来,他先走到外间锁紧房门,而后才重新走回内室。   他在床沿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截形状奇特的玉。   “道允……”林氏斜睨他一眼,在他动作下发出轻轻的哼声,“你为什么不脱衣裳……”   “嘘。”   他凑近她耳朵,轻哄道:“今儿试试不一样的,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   杨氏卸了钗环,和衣侧躺在床里。   薛诚坐在她身后,大手落在她酸疼不已的肩头和腰后,动作娴熟地替她捏按着。   见她手里还攥着一本册子在瞧,薛诚忍不住劝她:“忙了一整天,灯下就别再看账了,仔细你的眼睛。”   杨氏蹙眉道:“我瞧的是竹雪馆的访客登记册子和五弟妹进来的支领记录。有件事,我心里头总觉得不大像样。”   薛诚闻言停了手,从她手里接过册子瞟了两眼,“怎么?”   “五弟妹不知何时迷上了听和尚讲经,说是亲家太太向她举荐了这位道允法师,……一开始这事儿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今儿下午,我娘家三表嫂派人来给我送东西,迎面碰上这法师出门去,回头悄声问我,怎么会请他来。”   “我见她问的奇怪,便打听了一回,原来前些日子有个褚夫人吞金自戕了,肚子里还怀着个没成型的胎儿,具体情由虽不知道,可有人私底下传,说像是与人不清楚……临死前她日日往朝露寺跑,花了六千多两银子布施香油……在那之前,她常请进府里讲经的,就是五弟妹请的那和尚……”   薛诚摆手制止她,“都是无稽之谈,你们妇人家最喜欢传说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此事休再提。”   杨氏本来还留几分余地,尽量委婉地说起这事,见他这副态度,一时倒有些火了。   “你来瞧瞧他进府的时间,次数。”   “从正月二十二到如今,除去中间几日没进来,几乎每天流连在竹雪馆。起初每回讲经半个时辰,后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你再看五弟妹外出用车的次数,几乎此人没来的日子,五弟妹便要车去朝露寺、或是回娘家。这是账本,这是打赏的香油钱,二十六笔账,四千九百多银子。五弟妹还与我提过,想给朝露寺捐座金身菩萨还愿,跟我开口要五千三百两,短短一个多月,一万多两银子的花用。”   “大爷,我也怕是自己多心冤枉了人,毕竟事关五弟和五弟妹的脸面。可我更怕里头真有什么,那我这个管家的人,要怎么和五弟交代?”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没更新,抱歉了大家。我回来了。 第51章   闻言,薛诚的面容也变得紧绷起来。   他虽一向与林氏没打过几回交道,却也明白林氏并非沉迷佛法之人。骤然如此大手笔的追捧一个和尚,且往来如此频密……   “依着大爷瞧,要不要暗中与五弟提一提?毕竟是他夫妻间的事,外人总不好横加干预。”   薛诚沉吟半晌,道:“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老五那边,等他得闲我找他问一问,瞧他究竟怎样打算。”   **   薛晟坐在案后瞧公文,偶然抬起脸来,就看见对面榻上做刺绣的女孩儿外在小几上打盹。   他站起身来,行至对面轻手轻脚抽掉她手中的未完的绣品,她察觉到有人近前,没有睁眼,额头轻贴在男人腰上,惺忪地喊了声“爷”。   他俯下身,抚抚她的脸颊,“去帐中睡?”   她摇摇头,抬手揽住他的腰说:“想等您一块儿。”   男人嘴角舒开浅浅的弧度,索性将人拦腰抱起来朝里走。   “听话,我还有许多事……”   她被抱放在床里,半眯眼眸瞧男人抬手取下金钩上的帐帘。   男人笑了声,“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又有几件大案子要办。干这行就是这样,平素还可躲懒赋闲,案子来时就得一个时辰挤着当成两个时辰用。”   这些日子着实没怎么陪伴她,甚至一起用顿饭的时间也没有。除开前日进院子瞧了一回大夫人,其他时候他都在忙。   听他向自己耐心解释,顾倾怎好拉下脸再去耽搁他的时间。   “我省得的。或者这段时间我先搬出去,也免得……”   她没说完,薛晟坐下来握住她手道:“我想时时刻刻能见着你,虽不能多陪你做些什么,但瞧见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心安。”   他替她掖掖被角,在她腮边轻轻吻了下,“等我忙完这阵,你要好好犒劳我,嗯?”又亲吻她的唇,额头紧贴在她颈窝里叹道,“怎么办,现在已经开始舍不得离开这张床,不若做个昏官罢了。”   顾倾抬手推他去瞧公文,“多少人命官司在您手上等待决断,岂可儿戏?爷别与我玩笑了,您还不快去?”   薛晟不再逗她,替她摆好帐帘后便重新坐回案前。   他的打算,没有开口与她提。绝离的事,还有她身契之事。   凭着她口述的一些蛛丝马迹,他正在找寻当年将她姊妹二人强卖为奴的拐子。只要定了拐子的罪,林氏手里那张卖身契就成了废纸。   虽然他亦大可命人将那张身契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毁掉,或是另给顾倾随意安排个良民身份,于他来说都不是难事。可他不想这样做。   他想要她光明正大的做顾倾城,而不是被赎买的顾倾,或是任何别的名字。   眼前,她有他护着,林氏奈何不得她。   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解决掉自己这段残存了五年的婚姻。   他与林氏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两个人。   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   六年前——   “听说了吗,诚睿伯夫人快不行了,昨晚上诚睿伯亲自去沈院判府上求助,沈院判夜里进了伯府,到今早还没出来。清晨有人看见,连姜医正刘医正等人也陆续进了薛家,那诚睿伯夫人病了这些年,难不成这关过不去了?”   林氏被拘在母亲房里做针线,当时她身边贴身的大丫鬟叫巧月,趁着林太太不备,便将绣活塞到巧月手里头命她替自己,她则轻手轻脚跑到墙边上,隔着纱橱听外头母亲与二婶娘说话儿。   “她也是个可怜人,她那四儿子刚给皇后娘娘瞧中点给娘家的侄女儿惠安郡主,哪想到懿旨还没发下去,人就突然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了谁能受得了?”   林太太念了声阿弥陀佛,“按说那孩子也走了有几年了吧?能给皇后娘娘瞧中,想来模样才情是差不了的,前些日子大人还与我说起过他家那两个儿郎,说是君子谦谦、温润如玉,我当时听着,心里还有几丝期冀来着,娆儿娇儿都在待嫁之龄,若是能说给他家的孩子,你说多好的一桩亲。可惜了,这回诚睿伯夫人一去,怕是那五公子的婚事也要耽搁下来了。”   婶娘笑了声道:“那还真不一定,你可听人说过,前些日子定国公府老太爷不行了,他孙儿冲喜娶了一门亲,把人给冲缓过来了。若是薛家最后别无路走,说不准也要拿婚事一博。诚睿伯夫人亲儿女里头,就只剩下五公子还没婚配,大嫂要当真有心,依我看,需得马上准备起来了,带着娆儿娇儿各家院子走走,叫大伙儿也好知道,咱们家闺女们正在议亲年纪……”   林娇脸上红彤彤的,听了这样隐秘的话,羞得心里直发颤。   诚睿伯府,那可是百年贵勋之家。她父亲一直努力向上爬,为的也不过是能与这些贵勋比肩,在京城上等圈层里占上一席之位。她有可能嫁入那样的人家去吗?   “夫人,陆小姐来找三姑娘了。”   侍婢进来传话,林娇在内听了,立即飞奔出来。   “娘,二婶,我和婉羚玩去了!”火红色影子飞快冲出屋子,院子里站着个娇甜可爱的少女,手捧一只小小的红匣子,一见她,忙把匣子打开来推到她面前,“娇儿,我二哥从外地回来,带了几味好吃的果子,你快尝尝,怎么样?”   俩人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坐了,拈了果子就着香茗慢慢品尝。   “陆二哥没骗人,这果脯真好吃。”   陆婉羚笑道:“我二哥一向都知道你爱吃这些甜食,怎么样,考虑好没有?要不要嫁过来,做我的二嫂子呀?”   林娇气得脸通红,跳起来去堵她的嘴,“叫你胡说,姑娘家不害臊,说什么嫁不嫁的?谁稀罕你的好二哥,脸黑的炭一样,天黑了都瞧不见五官。”   陆婉羚边躲边笑,“黑点怎么了?男儿家就是要这样,这叫男子气概,叫阳刚。难不成你喜欢闻子冉那小白脸么?”   听到这个名字,林娇登时更气了,“陆婉羚,你才喜欢闻子冉呢!你想气死我不成?”   见她真的动怒了,陆婉羚连忙来哄她,“我跟你闹着玩呢,别生气呀,不过,这几天闻子冉没来纠缠你?”   闻子冉是林娇兄长林俊的同窗,时常来林家赴宴,有机会偶尔见到林娇,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犯了相思病,又是写诗诉衷情,又是爬墙吹洞箫,此人生得白皮白面,高挑枯瘦,因常年酒色无度,一双不大的眼睛底下终岁是青乌乌的。林娇一向最厌恶他。   “怎么没来?上回我哥竟然还跟我说,闻子冉是他拜把子兄弟,要我对他和颜悦色一点儿,你说可气不可气。”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婀娜美人提着新茶走上前来,林娇斜睨她一眼,露出几分轻视之色。   “姑娘,奴婢奉命来替姑娘们换茶。”声音温软动人,极是悦耳,陆婉羚探头朝她看去,捉住林娇的衣角摇了摇,“哪儿来的仙女儿啊?你家什么时候有位这么漂亮的姐姐?”   林娇不屑地“哼”了声,“什么仙女姐姐,是我家新买的贱婢,运气好被分在我院子里当差,若不是我家买了她,兴许还不知道在哪个泥巴地里打滚呢!”   抬手指着来人道:“厨上的人都死光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本姑娘添茶,这儿用不上你,滚回你的后院干活去!”   侍婢不卑不亢地道了声“是”,垂眸退了下去。   陆婉羚还在盯着她的背影瞧,感慨道:“我说真的林娇,她也太漂亮了。”   林娇冷笑:“漂亮又怎样?还不是个伺候人的贱东西?”   三日过后,诚睿伯夫人药石无灵的消息开始在各内宅里悄然传开。   林太太最为激动,她与林参议商量了整晚,次日一早就驱车赶往安阳侯府,求见安阳侯夫人。   安阳侯夫人是薛家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儿,薛家如今的情况,大夫人病中,二夫人隔房,大奶奶杨氏尚年轻,因家中有病患,总不好大张旗鼓的商量办喜事,眼前最合适替薛老太太奔走的,就是安阳侯夫人。   林家不是第一个找上门的,林太太来时,已经有好几家的夫人陆续告辞出去。   薛晟去年三月考取二甲第六名,赐进士出身,刚及冠的年纪,就在翰林院行走。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他本人的才貌,都是城中有待嫁闺女的人家争抢不及的一块肥肉。   画轴一卷卷送进福宁堂中。薛老太太喊了薛晟来看,他只丢下一句:“全凭祖母做主。”   他成婚是为了救母,至于娶谁,他并不在意。只要人品端正,温良谦恭,婚后他自会努力回报对方出手相助的恩情。   那时他还太年轻,远不知维系一段关系仅凭感激是不够的。   需要有极深的感情和爱意,才能在平淡如水的长久岁月里经得起消磨。   长辈们商议过后,意属陆家姑娘。   薛老太太劝他走一趟朝露寺,亲眼见一见自己将娶作妻子的人。   那是相士掐算的一个吉日。   祖母与陆家夫人在禅院里闲谈,还未到他进去行礼的时候,他惦念家中病重的母亲,心不在焉的在禅院附近踱着步子。   禅院后面的一排树下,有条天然的小溪,正想去那儿掬水散闷,就听传来一声惊呼。   “姑娘,小心!”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头戴幕篱的姑娘跌坐在湍急水流中的一块石上。侍婢前去相助,跟着也跌了一跤。   “姑娘,怎么办?”侍婢急得大呼,姑娘更是焦急,她似乎受了伤,左边裙上刮破了一块儿,渗出鲜明的红色血水。她眼望着下游越飘越远的一块儿帕子,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薛晟飞踏过圆石,在湍急的水流中截住了那块儿令姑娘揪心着急的手帕。   是块白绸绣花帕子,上头一对蝴蝶,绣工并不太好,不知为何会被如此珍视,那姑娘甚至不惜以身涉险,还跌伤了脚踝也要将它取回。   他取了一根树枝来,远远自岸边递出,先把侍婢小心拽上了岸,又踏前两步,把遮面的女孩儿也拖了上来。   她形容狼狈,以她的身份,绝不应当以这般姿态出现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可今日在此,原定有一场相看。   两人心知肚明,均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递还帕子,低声问:“此物对姑娘来说,想必非常要紧。”   女孩声音低低的,几乎羞不可闻。   “友人所赠,不敢轻忽。” 第52章   他辨认许久,才从那过于低柔的声音中,辨出这八个字。   这是个重情义的姑娘。   他在心中这样定论。   她的形象实在太过狼狈,腿上的裙子尽皆湿透,又因踝上有伤而难以站立,她扶着他递过来的树枝摇摇欲坠,窘得脸蛋红如霞彩。幸好面上还遮着幕篱,令她心中稍稍得到几丝宽慰。   “姑娘,姑娘!”不远处的树后,有婆子找了上来。   薛晟没有多作停留。姑娘再回身过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不过是一次极短暂的碰面。   不过是极偶然的一次出手相助。   那时的薛晟并未从这短短的一面之缘里,参透他的婚姻中已埋下一个巨大的、不可回转的隐患。   他被喊入禅房中拜见陆夫人,毫不意外地被告知“今日陆姑娘身体不适”。   于是两家约定,三日后进行第二回 相看。   三日时间,对寻常人来说是短短三次日月更替,对薛晟和陆婉羚来说,却足以被改写一生的命运轨迹。   陆婉羚忍不住,羞答答的向闺中密友说起了自己的小秘密。   “他真高大,模样俊美极了,我原以为我表哥已是容貌极出众的男子,我没想到……他、他几乎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好看,比我……更好看。人品也是极好的,古道热肠,正直善良……只可惜我当时太狼狈了,不敢多跟他说半个字,更不敢叫他知道我是谁。但我猜,他多半也知道的吧,当日在寺里的女孩子,除了我又有谁呢?”   “娇儿,我……我好欢喜。我根本不在乎,嫁他是为了冲喜还是什么,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陆婉羚沉浸在自己悸动澎湃的喜悦中,没能及时发觉好友目中一闪而过的惊疑。   林娇如何也想不到,竟是陆婉羚夺走了这门人人艳羡的好亲事。她母亲林太太花了多少银子,求了多少人才能够被引荐给安阳侯府人,才能将她的画像送进诚睿伯府,如今,她连入选相看的资格都没有,陆婉羚却被薛老太太亲自请去相看。   陆婉羚哪里比她更好?   论样貌,陆婉羚不过是中人之姿,平时两人一同出席宴会,人们的目光总是聚焦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轮到过陆婉羚?   更可气的是那枚手帕,那帕子不过是自己随手练习绣出来的,被她随意拿去送给陆婉羚,如何就偏偏为了那帕子,令陆婉羚与薛晟有了相处的机会!   **   “哥哥,您收到的消息到底准不准?薛晟怎么还没出来?”   琼玉楼楼上厢房里,林娇焦急地等待着。   林俊与人打听到,今日薛晟出门会经过此地,她早早守在靠窗的位置上,只为远远瞧一眼陆婉羚口中那个“最好看的人”。   “来了来了,瞧见没有?前头黑色马上的。”   几名护从骑马拥簇着一人,匆匆由不远处的街角疾驰而过。   “他在翰林院参与编书,每天这时候准时下值,你若是没瞧清楚,明儿咱们换个更好的位置。”林俊自顾说着,没注意到自家那个心急的妹子自打那人经过后就再也没发出任何声来。   他奇怪地扭头看去,见林娇手里攥着帕子,立在一旁对着那个早就远去的影子发呆。他摊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傻了?听见我说话没有?”   林娇瞭他一眼,还是不吭声。   方才林俊还没出言,她就已经把人认出来了。   他像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偶然划过的最璀璨的一颗星子,通身带着与众有别的清冷贵气,不需任何人提醒引荐,她知道那就是薛晟。   怪不得陆婉羚窃喜成那般。怪不得那些铩羽而归的女孩子们难过得捶胸顿足。   她想拥有那颗星,为什么不能是她做他的新娘?为什么不能?   “哥哥,我想嫁给他,有没有办法?让我嫁给他?”   林俊摇摇头头,劝她别想了,“陆景阳跟我说,两家下回再见,就要相互换庚帖了。我瞧两家的婚事已经八九不离十,姓薛的有什么好?依着哥哥瞧,他还配不上你呢。”   林娇听不进去,她揣着满腹心事下了楼,迎面正遇上她最厌恶的闻子冉。   “这不是林三妹妹吗?今儿怎么有闲暇陪你哥哥喝茶来了?”男人一身浓郁的脂粉味,不知从哪个青楼里刚醒过来。   林娇不理他,挽着巧月的手只顾朝外走。   男人垫脚朝她嚷道:“好妹子,难得见你一回,你怎么不理人啊?”   林娇坐进轿子里,厌恶地堵住自己的耳朵。   如果陆婉羚和这个讨厌的闻子冉能一块儿消失就好了。   要是他们能一块儿……   想到此,林娇陡然怔住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生出,竟再也挥不开去。   她回到林家,径直冲进了林俊的书房。   上回她在兄长书房的抽屉里翻出几只瓶子,当时林俊喝醉了酒,问她可知道这是什么要命的好东西,警告她这不是黄花闺女该碰的,转头就拿来胡乱喂给书房伺候的婢女吃……   东西还在原位,三四个瓶子里装着颜色不一的药丸,药味很淡,反而散发出几缕幽幽的香气。   她怕给林俊发觉,只在每个瓶子里取了五六粒。   明日就是薛陆两家再次相看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没有任何时间去犹豫徘徊,去思索自己做的事到底值不值得。   从小到大她都浑浑噩噩的活着,按照父母亲为她指定的路朝前走着。如果她能从陆婉羚手里夺来这桩婚事,那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母亲会高看她一眼,世人会艳羡她,而她将成为薛晟那样耀眼出众的男人的妻子。   她将一生风光,享尽人间尊荣。   太渴望了。从没试过如此渴望一个人,渴望一桩婚姻。   陆婉羚受邀来找林娇赏花喝茶,仍在上次两人见面的亭子。   那天前院林俊设宴,厨上人手不够,来送热水的又是顾尘。   刚走入亭子,她就嗅到了隐约的药味。   顾家的孩子对药的气味一向敏感,外家彭氏世代经营药材生意,姊妹二人幼年坐在外祖父膝头,时常跟着他辨认药材,学习药理。   换壶添茶的时候,她仔细辨认了一回。味道是从陆婉羚手边那杯茶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那不是茶水应有的味道。   林参议刚刚升上高位,对家里头约束得紧,林俊虽然在外不敢胡来,可他在府里时常犯浑,不少婢子都被他祸害了去。难不成这回,还想对陆家的千金下手?   顾尘在思量,该如何想办法提醒一下陆姑娘,一抬头,却见林娇含笑盯着陆婉羚手里的那只杯盏,且频繁催促她快快品尝“新茶”。   顾尘手里空的茶壶“咚”地一声掉在了桌面上。   林娇厉色看过来,大声斥道:“又是你!换了茶还不滚?谁叫你出来的?”   顾尘连忙拾起茶壶,快步退了下去。但她心中不安,没敢走出太远,她等在距离花园不远处的假山后,如果陆姑娘的侍婢经过,她便上前去提醒一句……   片刻,就见一大群侍婢拥簇着姑娘们朝她的方向而来,林娇搀扶着陆婉羚,大惊小怪地道:“是不是夜里受了风寒了?你一向畏热,总是盖不住被子。”   陆婉羚头脑昏晕,无力地摆了摆手,“跟我哥说声,我先回家算了吧……”   “回什么家?你好好地来我这里赏花,头昏成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这样回去?你先躺一阵,歇一歇,等你好点儿了,我再叫人去知会陆二哥带你回家去。”   一行人匆匆掠过,顾尘根本没机会出言提醒。   不过适才林娇的话提醒了她,既然陆二爷就在这儿,她想办法给陆二爷递个话也好。   **   林娇送了陆婉羚去休息,自己就飞快去了母亲的院子。   亭子里的痕迹已经命人全部除去,此刻只等着闻子冉如约走进水月轩……   林太太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难免瞧不惯,“不是约好了婉羚一起玩儿?在我这儿猫着做甚?”   林娇从炕上爬下来,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娘,如果明天婉羚不能去相看,娘带我去行不行?”   “如果陆家无法与薛家结亲,咱们——能不能有机会?娘?您不是花了好多银子,跟安阳侯夫人都说好了吗?”   林太太冷哧:“你还知道你娘为了你花了多少银子,你倒是争气一点,叫薛老太太瞧上你啊,这时候还说什么混帐话来戳我的心,不耐烦瞧见你,给我出去!”   话音刚落,就见两个婆子满脸是汗,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太太,太太,出大事了!!”   “完了完了,这下怎么跟陆将军陆夫人交代?那闻公子酒后犯了糊涂,不知怎么爬进陆姑娘休息的院子里去了。完了,这下全完了,太太,咱们可怎么办?”   林太太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听完这话,她白着脸转过头去,震惊地望着自家的三女儿。   “林娇……?”   “你做了什么?你这孽障,你干了些什么?”   她这个女儿,自幼就是个草包,空长了一张美艳面孔,行事性格没一样令她满意。如今,她竟然为了嫁人,做出这样混账歹毒的事来。   要怎么和陆家交代,要怎么把林家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太太,您快拿个主意吧!水月轩里闹开了,闻公子不肯认账,陆姑娘寻死觅活,再不处置,可就出大事了啊!”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是正常时间线了 第53章   林太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陆婉羚清白已失,闻子冉不是个省油的灯,今日事发生在林家,如何都不能将林娇牵连进去。   几个丫头议亲在即,若是传出歹毒的名声来,谁还敢与林家结亲?   她命心腹去守着水月轩,自己没有着急出面去主持大局,她命人关上门,转过头来一巴掌打在林娇脸上。   “你给我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你到底做过什么?”   林娇捂着火辣辣的脸,奇怪的是,她竟没有哭。   她眼底散发着一丝兴奋的,甚至称得上是癫狂的色彩,语速平静地道:“我给陆婉羚的茶里下了药,不知道哪种效果好,我便随意的撒了几样药粉进去。她说头疼想回家,我说自己不放心让她这样回去,把她安顿在离花园最近的水月轩里歇着,还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来替她盖着。”   “闻子冉是我约过去的,我事先叫人关了门窗,帐子里那么暗,陆婉羚又受不住药,定然缠住他不放……闻子冉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现成的便宜他不可能不占……”   话没说完,林太太又一巴掌打了过来,“你真是不要脸!姑娘家家竟想出这样下贱的主意!我问你,此事都有谁知情?说!谁替你跑腿,谁给你弄的药,谁替你约的人?”   林娇慢条斯理地道:“药是我自己下的,今儿在场的都是我的心腹……”   “呸!就凭你,还心腹!草包一个,什么时候被人卖了兴许还沾沾自喜呢!姜婆子,把三姑娘的身边的人拿了,全部押在柴房里候着!看好你们三姑娘,别叫她走出这间屋子!去知会老爷一声,叫他和俊儿先安抚住姓闻的!只要姓闻的咬死是陆婉羚自己约见的他,此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太太最后一句话说完,林娇心里的底气更足了。   还是母亲思虑周到,到底是做了多年宅门主母的人,心狠手辣,决断干脆,脑子转的也快。   “等一下,顾尘,还有一个顾尘!”林娇想起亭子里顾尘望着那杯茶时的眼色和表情,不知为何,令她有种坐立不安的忐忑之感。“娘,当时顾尘人在现场,她仿佛知道那茶有问题似的……”   林太太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摆一摆手,自有婆子前去拿人。   林太太带着人去了水月轩。   陆婉羚刚哭晕过去一场被人救醒,此时紧紧裹着被子,被两个婆子扶着耐心相劝。   “婉羚,傻孩子。”林太太一开口,陆婉羚就委屈地投进她怀里,“林伯母,呜呜……”   她哭得钗松鬓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个没完。   “傻孩子,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呢?”林太太一手搂住她,一手用帕子抹泪,“家里刚替你谋定了一桩好姻缘,你怎么却不肯珍惜?那闻子冉再好,又岂比得上薛家公子?你真是糊涂啊孩子。”   陆婉羚哭声一顿,“林伯母?”   怎么听林伯母的意思,仿佛是她自己愿意跟闻子冉……似的?明明是她受了委屈,是她被人欺负了啊。   “你跟子冉在我林家偷会,叫伯母情何以堪,伯母往后还怎么见你娘,你叫外头的人怎么想我们林家啊!”   “不,我没有!”陆婉羚听懂了,她张大眼睛,震惊而慌乱地替自己辩解,“我没有林伯母,我没有与人偷会,是他……是他突然闯进来抱着我……我……”   “哎哟,姑娘啊,太丢人了,您可别再说了。您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做下这样的丑事来呢?”婆子适时在旁开口,一句话将陆婉羚的委屈辩驳定性成不知羞耻。   “你老实与伯母说,你与他这样几回了?”林太太全没了往日的笑模样,眼底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视,令陆婉羚整个人都呆住了。   “闻公子都承认了,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承认了?承认什么?承认他欺辱强迫自己?   还是……   “你放心,林伯母会好好替你劝劝你娘的,事已至此,不接受也得接受,你身子脏了,总不能把名声也毁了……你放心,伯母会约束今日在场的下人们,不会有人传出去的,傻孩子,你真是太糊涂了啊……”   林娇坐在林太太房里焦急的等待着。   日头西垂,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她的心跳像鼓点,咚咚、咚咚,毫无章法地飞快跳着。   院前时而嘈杂时而静谧。   府里各处都掌了灯,姜婆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扶着精疲力尽的林太太走了进来。   “娘,怎么样了?”   林太太睨她一眼,在炕上坐下来,没有说话。   姜婆子笑道:“陆姑娘自己不检点,还能怎么样?陆夫人来哭了一场,闻公子自己招了,说和陆姑娘早就看对了眼,彼此有心。水月轩里守着的丫头是陆姑娘自己的婢女,咱们家又没人怂恿她跟人睡觉,怪不到咱们头上。”   林娇迟疑道:“可是陆婉羚她自己……”她被人下了药,难道没知觉的吗?她是不可能承认自己与闻子冉有情的啊。   姜婆子笑道:“她不承认有什么用?身子都给男人破了,这就是铁证。这回薛家的婚事,是轮不到她喽。三姑娘,老爷跟夫人为了您,这回可真是下血本儿了,闻子冉一开口就坑了咱们家五千两银子,好说歹说,大爷还送了两个新得的歌女才哄得他愿意把事情认下来。姑娘今晚好好睡个觉,明儿咱们去朝露寺见薛老太太去。”   林娇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浑身力气被抽去,重重的地跪倒在地上。   “娘,您放心,往后女儿再也不会教您费心,给您惹事了,女儿会加倍努力的孝敬您和爹爹,会加倍的回报咱们林家的……”   林太太叹了声,事到如今,陆家已经得罪死了,再攀不上薛家的话,他们真是得不偿失。也是时候让林娇认识到内宅的血雨腥风残酷不亚于外头的朝堂争斗了,她抿了口茶,淡淡地道:“今日参与其中的下人们,都拿住了?”   姜婆子笑道:“都锁在柴房里头,等候夫人发落呢。”   林娇想到巧月几个都是自己身边得力的,有心替他们开脱几句,对上林太太狠戾的目光,竟吓得没敢吭声。   “灌哑药,发卖了吧。卖得远一点儿,叫他们这辈子没机会回京。”   林太太说完这句,便无力的摆摆手命人去办。   林娇想不到结果会这样严重,她张了张嘴,胆怯地道:“娘,巧月他们不知道我的打算的……”   林太太没理她,转过头来叫住了婆子,“里头有个婢女,是大爷瞧中了说要的人?”   婆子点点头,笑道:“是,名叫顾尘,在咱们三姑娘后院打水烧水的。本定了日子下个月初三就开脸,生的俊,倒是可惜了。”   林太太挑挑眉,笑了,“一个下人开脸还管什么日子,先给我儿欢喜两日吧。把她送去大爷的院子,过两日领回来。——这里头有她什么事儿?罢了,一个下贱东西,犯不着问了。”   林太太不问,林娇却是要问清楚的。拿药下药的事她做的隐秘极了,顾尘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   次日一早,林娇早早装扮好自己,随林太太一道前往朝露寺“祈福”。   她在那条陆婉羚提过的小溪前,第一次与薛晟说上话。   “那日薛公子好心相助,还未来得及向公子道谢。”   她穿着与那日相似的衣裳,手里捏着那条绣蝴蝶的帕子,在晴好的阳光下摘去面上的轻纱,仰头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那日……是你?”   “当日情状狼狈,叫公子见笑了……”   **   如果当日的林氏,早知自己与薛晟婚后会过成这般,她还会选同一条路么?   她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她没有后悔过。   婚前十来日光景,大夫人忽然在沈院判施针诊治过程中醒过来,当时薛晟曾想过暂停未完的亲事。   他来找过她,与她商议中止接下来的仪程。   她哭着不肯,说自己要嫁人的消息已经尽人皆知,薛家中途悔婚,会让人以为她有什么缺陷或者隐疾。又哭喊着说当日她湿了衣裳的样子给他瞧去,这辈子不可能再嫁给第二个男人。   她如愿嫁入薛家,成为薛晟的妻子。   她以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随着下人们被发卖,顾尘死去,陆婉羚与闻子冉成婚远离京城,陆家落没……会湮灭在时光的尘屑里,薛晟永远不会知情。   他固然也不曾告诉她,当他决定远走江州,写下第一次绝离书的那晚,陆景阳曾来找过他。   想查找当年遗下的蛛丝马迹,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难,但于薛晟,算不上太吃力。   虽然他对陆婉羚同样毫无男女之情,但无疑,她受到的伤害起因是他。   他没办法心安理得的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去过自己平静的日子。   他有过深深的悔,悔在不该一时心软没有坚决悔婚。悔在对林氏曾有过几许歉疚,给了她过多的财帛令林家渐渐养肥了胆子和野心。更悔自己知道得太迟,从前从没试过去查证陆家退婚的真正原因。而他与林氏,木已成舟,已经无法回头。   他写下绝离书,远走江州。他想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从那晚至今,这份心意从未动摇过。   其中唯一出现过的变量,是顾倾。   他没想过自己会接受林氏的人。   更没想过自己会对顾倾存了心。   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很好,也许早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这个干净纯美的女孩儿吸引着。   他不担心林家不肯妥协。林俊是林太太的命。   最终林氏一定会签下那封绝离书,远远离开他的生命。   已经错了五年,他不介意再等几日。   但顾倾不想等。   她不能等到薛林二人真正绝离那日,不过是与薛晟平平淡淡的分手,这对林氏算什么了不得的惩罚?   她要她无法再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世间,从此后再没有任何重新爬起来的可能。   二月十九观音诞。   有头有脸的世家女眷们相约前往朝露寺进香。   前些日子大夫人病情有些反复,杨氏留在家里照应,二夫人带着小辈们前去寺里进香。   林氏本是不准备出门的,孰料昨晚突然收到道允亲笔写的字条,约她前往朝露寺后山禅院一叙。   他甚少有这样急切找她商议什么的时候,想到他曾提起过的一些“门路”,说可以为她想法子帮林俊打点,林氏想了想,待二夫人出门后,她另要辆马车抄近路去了趟朝露寺。 第54章   今日是观音诞,本是道允有意在各家夫人面前露脸的时候。   虽然与林氏相好已经为他挣得了许多好处,但他没打算就此收手,如果有机会接触到更高贵更有权势的女人,他自然也是愿意的。   可不知为何,从清早起来,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小腹处隐隐有抹燥热之感,心烦意乱怎么也压不下那股邪火。帮来礼佛的夫人们讲经时,他险些当众出丑。   他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坚持到讲经结束,匆匆回到自己的禅房喝茶,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又有过太多女人,过早败了身子,在那方面他已经应付得有些吃力,为了哄得林氏对他死心塌地,他甚至不得已用了些助兴的药和工具。这样耐不住火气的时候实在不多。   他在房里饮了一大壶茶,没想到体内的燥热感不减反增。无奈自己用手解决了一回,刚预备出门,不料那处又有抬头之势。   道允作为常年玩弄风月的熟手,自然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对劲。   他是时常用药的人,不仅给人用,自己也常用,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功效霸道的药,无论是饮茶还是泡澡,那火气竟然半点都没消。   **   林太太在大殿前门处撞上了正与人闲谈的薛二夫人。   林太太是刻意来找她的,今日这种场合,有薛家人在场,瞧在薛家面子上,谁也不会刻意冷落她。这些日子她求助无门,只能凭借这种法子来撞运气,努力去和那些贵勋夫人们说上话。   “亲家太太,怎么今儿来也没事先说声,早知道咱们一块儿坐呀。咦,关夫人,秦夫人,好些日子没见了,真巧,竟在这儿遇见您二位。”   既遇上了,自然不好当众撂脸子,林太太跟随众人一道往禅院去。   **   林氏避着人群朝后院走,今日香客颇多,实在不是合适的约见之时,她不知道道允究竟有何急事,一路偷偷摸摸的潜过来,耗费了她不知多少心神。来到相约好的禅院时,林氏是有些气急败坏的。   二人相处以来,一向任何事都是道允事先安排好,林氏只需耐心等待,他自然会想尽法子找上来。林氏被服侍奉承惯了,她实在很不喜欢今日这种做贼般的感觉。   “道允,到底什么事这样急?”   她推门走进去,命胡萍和半夏在外守着。   房间里很暗,门窗紧闭着,能听见帐子里传来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见他不露面不答话,林氏不快地走进去撩起帘子,“你到底……”   话没说完,在见到道允面容的一瞬,她完全呆住了。   男人不复往日斯文儒雅的模样,他身上的僧袍被汗湿透了,前襟狼狈地敞开着,素来温柔多情的眼睛此时赤红潮湿。   骤然被打开帘幕,投进来的微弱光线令他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   林氏骇了一跳,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质疑他到底喊自己来做什么,他的样子不对劲,很不对劲。   “你这是怎么了?”她坐过去,抓住男人的手,“你的样子似乎很辛苦,不舒服么?我命人去找郎中过来?”   手腕被男人翻手抓握住,他力道失控,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道允,你弄疼我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想收回手,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男人抓着她的手腕,朝内重重一带,她立时扑跌在床上。男人翻身压覆过来,不带一丝柔情地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林氏吓坏了,抬眼对上他赤红的双眸,悬殊的力量和体型差别,令她根本逃脱不开他的钳制。   “你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放开我,放开!”她被弄得又疼又难过,道允从没试过这么粗鲁的,他一向怜惜她,每回亲热都会用尽耐心哄她、在意她的感受。今日的他却彷佛一只毫无感情的野兽,一见面就如此无礼的求-欢,林氏新裁的留仙裙被他一把扯坏了,清晰的裂帛声令她心魂剧颤。   衣裳撕坏了,她还怎么出去见人?她拿什么理由搪塞?道允疯了不成?   她挣扎着坐起来,推开身上的男人,抬掌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你疯了!”   道允被打得偏过头去,粗重的呼吸为之一顿。   林氏难得挣开钳制,她跳下床趿着鞋飞快地朝外逃去。   一股大力从后袭来,男人撕扯掉身上碍事的衣衫,揪住林氏的长发将她拖回到自己身边。   林氏疼得尖叫出声,已经顾不上外头守着的人会不会发现自己的不伦恋情,她有种自己会死在道允手里的不祥预感,她要逃出去,她必须逃出去。   道允拖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到床沿上,他浑身是汗,像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药力已经完全掌控了他的思想,此刻什么柔情斯文理智全不在了,他已经熬了太久,忍了太久,眼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身体的本能。   林氏的呼声像被掐断了尾巴的猫,在发出短促的一声后戛然而止。   林太太等人在屋中说话,薛芙儿和姜氏挽手在寺里漫步赏花。   今儿天色晴好,山寺间的桃花开了,引得不少香客敬香结束后在此流连。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隐约的喧闹声。   大殿里的小沙弥成群结队的抬着水桶水盆朝后山涌去。有人小声议论,说似乎后边的某个禅院出事了,不知哪个香客不小心将点着的火引子随意丢在禅院门口,惹得火星子燃了起来。   知客僧正忙着将人群疏散开,“各位施主,后山出了一点小状况,大家不要往后走了。”   姜氏把要跟着人群去瞧热闹的薛芙儿拦住,“起火不是小事,三妹妹不要去了,咱们不若先回娘那边去。”   话音刚落,薛芙儿就在人群里看见个熟悉的影子,“六嫂嫂,今儿五嫂嫂也来上香了吗?”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影子道:“你看,那不是五嫂嫂身边的胡萍吗?她怎么跑得那样快?”   后山是起火处,胡萍为什么不顾劝阻飞快朝后山跑?   姜氏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过去,只隐约看见个一闪而过的影子。薛芙儿道:“走,咱们也跟去瞧瞧。”   姜氏被她拖着手,强行挤开喧闹的人群朝后山走去。   “芙儿,这样不好,咱们还是先回去……”   到了后山,才发现火势已经很大了,滚滚浓烟升腾在半空中,火苗大部分被扑熄了,但禅院外围着火,木门首当其冲被烧得七零八落,小院里头是何情形从外根本瞧不出来,僧人几番朝里喊人都没得到回应。   胡萍挤开救火的小沙弥扑向院子,“救人呐,我们奶奶在里面,我们奶奶还在里面呢!”   在场主持大局的僧人吃了一惊,这禅院是道允的私人宿处,并非供香客栖息的厢房,怎么可能会有富家太太在这里头?   “姑娘是不是弄错了?”他将胡萍让到一旁,低声道,“这是我们道允师父的禅修之所。”   两人说话声音夹杂在鼎沸的人声中,并不如何响亮,可胡萍焦急的模样瞧在众人眼里,大家纷纷猜测起来。   “不会错,不会错的!”胡萍跺着脚,急的大哭起来。“我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师父快进去瞧瞧,我们奶奶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必活着了。”   本来林氏命她与半夏在外守候,中途半夏肚子疼,院前就剩下她一个,片刻又有个老人家来问路,她一时好心,就引着那老妇走了半程。   不过才离开须臾,哪知道禅院会突然起火。此时林氏在内生死不明,由不得她不着急。至于这是谁的院子,林氏为什么进去,她根本一无所知。   “胡萍,你在这里干什么?”   胡萍正焦急的哀求僧人救人,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胡萍吓了一跳,回过头去,见林太太与几个相熟的太太一道正立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明显是听说起火特地来瞧热闹的。   胡萍正六神无主,一见林太太更是慌乱起来,“太太,我们奶奶她……”   “哗啦”,一大桶水泼向门梁上最后一簇火苗,小沙弥抹掉脸上的黑灰,朝领头的僧人道:“师叔,火扑灭了,还好没有引起大火,只是这烟瞧着吓人。”   林太太越众走向胡萍,“你们奶奶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儿?”   胡萍转头看了眼适才那僧人,又瞧了瞧房门紧闭的屋子,灵台中仿佛有一根弦,在这一刻被连通了。这是道允的禅房,林氏原不该走进去,但她走进去了,还把服侍的人撵在外面守门。此刻起了火,门窗紧闭内里没动静。——如果奶奶没有被火伤及,多半是碍于外头人多眼杂不敢出来……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替奶奶遮掩?该怎么答林太太的问话,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   不等她出言,几个小沙弥已经飞快冲进了浓烟滚滚的院子。   禅房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窗纸烧烂了,门也有些松动,但还好,内里不像是受过大火的模样。   “道允师叔!”小沙弥呼喊着,找棍棒来把反锁的门凿开。   众人目光落在那扇门上,小沙弥用湿帕捂住口鼻冲进去,片刻又在众目睽睽下神色怪异地冲出来。   “师师师叔,您快来看看吧。”   外头围了太多的人,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   领头的僧人神色凝重起来。   适才胡萍的话本就令他百般疑惑,此刻小沙弥的反应让他几乎立时笃定,——确实有个妇人在道允的房间里。   众人议论纷纷,小声猜测着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僧人瞥了眼脸色发青的林太太和众人,摆摆手,命大家安静下来,“此间火已扑灭,众施主不必担忧。请随本座的弟子们前往休息……”   一部分香客被劝走了,仍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   “师父,里头烟气呛人,若是再不把人拖出来,只怕——”小沙弥还未从适才看见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但里头的人已经晕去一段时间,内里烟雾还没散,留人继续躺在里面,怕是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胡萍,你刚才说,五嫂在里面?”薛芙儿越众走上前,她不知道为什么僧人们会迟疑,救火救人,都是顶要紧的事,如果林氏真的在里头,如何还能在此蹉跎时间?   姜氏扯了下她的袖子,薛芙儿没反应过来,“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救人呐?”   她挥了挥手,贴身跟着的两个婢女就要上前去帮忙。   僧人面露难色,他与薛家几位夫人都相熟,知道此间能做主的便是二太太,他犹豫地道:“还请二太太随老衲移步……”   林太太听说自家女儿在此,如何还能等?她一把抡开面前的小沙弥,提起裙摆头一个跨过灰屑纷飞的门槛。   薛芙儿等人跟在她身后,依次跟着走了进去。   屋中昏暗得没有一丝光,浓烟灰蒙蒙的笼在床帐里,内里没有起火,陈设物品摆放分明。   林太太一走进去,脚底就踩上了一片柔软的衣料。   她挥开烟雾,蹙眉看去。   绯红的裙摆,像一团热烈的火。   她整个人忽然被一种震慑心魂的恐惧紧攥住。   她震惊地望着那片衣料,呆滞的目光缓慢地移向里间,移向那张帐帘紧闭的床……   “亲家太太,你这是……”二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屋门敞开,大片的天光透进来。   适才小沙弥进来翻拣过幔帐,此时那帐子分开半片,露出两双交缠的脚。   地上散乱地丢着衣裳裙子甚至首饰,女人脚上还穿着一只大红色的绣鞋。   二太太回过身去,大声斥道:“不准进来!”   薛芙儿吓了一跳,连她身后一同挤过来看热闹的人都被惊住了。   二太太的反应令大家更好奇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太太喝道:“芝宁,带你妹妹离开!”   薛芙儿大声道:“为什么?我不过是担心五嫂……”   “什么五嫂,这里没有你的五嫂!”二太太立在门前,用身体遮住众人翘首看来的目光。   林太太脚一软,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适才同来的秦夫人等见状,如何猜不到里头发生了什么?秦夫人厌恶林太太的做派,适才被她缠了许久,心里早有怨言,当下给身边的婆子打个眼色,后者大惊小怪地嚷道:“哎哟,林太太这是怎么了?” 第55章   婆子上前搀扶,林太太被强行拖了起来。   “哎哟,这是谁啊?”   婆子一眼望见帐子里交缠的两个人,大声嚷了开。   这一嚷,无数的婆子媳妇闻声冲过人群挤到门前来瞧热闹。   “是对男女,没穿衣裳的!”有人透过破烂的窗子瞧出了端倪。   “被烟熏晕了,就这么光着抱在一起,可真不要脸!”   “男的是个和尚,这女的是谁啊?”   “你刚才没听那姑娘说,里头是她五嫂吗?”   “什么什么?那和尚不会是她哥哥吧?”   “傻子,是她嫂子在寺里偷人!”   “不会吧,瞧他们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大户人家的夫人就不会偷人了?”   一声声“偷人”“不要脸”,将薛芙儿雪白的脸蛋臊得通红,这些脏污不堪的字句她长这么大以来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   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脚步顿在原地,又想冲进去瞧个究竟,又怕瞧见的不堪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僧人派小沙弥们去劝阻围拢过来瞧热闹的人,林太太冲到床前,哭骂着揪起昏睡不醒的道允。   两人某处连接,被浓烟熏晕之前仍在忘我的进行着动作。   林太太看清了躺在底下的人,喉咙里涌上一抹腥甜,差点呕出血来。   林娇闭着眼,什么都未穿,她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白,已经晕厥许久。   林太太一掌打在她侧脸上,她脸蛋一偏,却仍未醒。   林太太接连几巴掌挥出去,被上前的婆子拉开。   “林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啊。先救人要紧,先救人啊。”   跟在林太太身边的人忙拿东西去遮住林氏,林太太倒退几步,捂住脸疯狂地哭了起来。   二夫人命人将林氏裹住,道允倒在地上,根本无人理会他。   外头僧人仍在努力的劝散人群,可发生了这样香艳的事,根本没人肯听话离开。   甚至更有好事者,去而复返,把屋子里发生的丑事传扬开来。   丑事遮不住了,二夫人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为什么偏叫她给撞上了,身为长辈非但不能不理会林氏,还得出面替她善后。   实在是太丢人了,平生从未丢过这么大的人。   人群里有人小声地道:“看见没,冲进去那个就是林太太,里头没穿衣裳的女子是她闺女,薛家的五奶奶。”   立马就有好事的婆子围住她,“当真?诚睿伯府薛家?”   “这俩人好了不是一两日了,我家媳妇儿早就见过她跟道允和尚往后山林子里头钻。”   “不会吧?这么大胆?她丈夫不管她么?”   “你有所不知,这妇人啊,丈夫在外头任上五年,五年守活寡,她哪里愿意?这不就找了和尚来填补喽?”   “林家你知道吧?就是最近犯事的那个林家,林俊强抢民女,霸占人妇,这兄妹俩,根本一窝的淫男贱女。”   “林家这回要难看了,原本还想借着姻亲关系叫薛家帮忙捞人呢,这回好了,怕是薛家也不会管他们死活了。”   “等会儿大姐,大姐,你还知道什么,再给大伙儿说说嘛……”   屋子里,有人给昏厥的林氏灌了一碗麻油,又施针挑破人中,林氏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今日道允格外癫狂,拉着她连续弄了两三回,弄得她头晕目眩,身子发软,通身一点气力也没有。   此时呛过浓烟,脑子里愈发混沌,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那么多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意识尚未回笼,试探动了动酸麻不堪的腿,林家的婆子连忙叫起来:“姑奶奶别动!”   身上裹着的衣裳松开一点儿,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外头传来一阵哄笑。林太太想就此打死她的心都有了。   林氏下意识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又茫然地朝周围看去。   当视线落在躺在地上昏沉不醒的道允时,她腾地弹起又重新倒了下去。   眼前一阵发黑,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林太太哭了一场,忍着剧烈的头痛思谋着林娇的退路。   她上前去,指着地上未着寸缕的男人道:“这是谁,你可识得他?”   林氏茫然望着她,羞愧惊恐交加,一时哆嗦着嘴唇不知该如何答话。   “啪”地一掌,林太太狠狠打了她一耳光,“你被谁诱骗至此,是谁设下这毒计害你,你当真不知?”   顺着她的话意,林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母亲要护住她性命,保住她名节,她当即道:“我……我不知,我不认得他……”   门外传来一声轻蔑的笑。   林氏母女一唱一和想遮掩这糊涂官司,二夫人如何瞧不出来?   先前她护着林氏,不过因为她是薛家的人,为的是不丢薛家的脸。   此时林娇与道允的丑态已被多少人看去传扬开,哪里是他们在此的几个人能遮掩的住的?   二夫人摆摆手,命婆子把守住屋门,她跨入进来,提起地上被踩满脚印的裙子丢在林氏面前,“穿上衣裳,我不想跟光着身子的人说话。”   林太太抹掉眼泪,扶着婆子的手颤巍巍的站起身,“二夫人,娇儿年纪轻没心机,一时遭人设计陷害,这里头……”   “这里头有什么机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二夫人捏了捏眉心,瞭一眼外头围拢不散的看客,心烦意乱地道,“只是——既然给我撞见了,对不住了林太太,这两人我得带回去,给我们家老五一个交代。”   “不!”林氏下意识地拒绝,道允如果落在薛晟手上,岂还会有命在?薛晟精于刑讯,人落到他手上,什么事挖不出来?   二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你既然害怕老五,又如何要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去,给你们五……不,给林氏穿上衣裙!”   林太太道:“二夫人,咱们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说的。林太太不若好好想想,回头怎么跟我大哥大嫂交代!”   林氏被胡乱穿上衣裙,肚兜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根本穿不得了。她被两个婆子架着站起身,腿上实在酸软无力,才走了两步就又软倒下去。   窗外一片哄笑声,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姜氏一直护着薛芙儿站在外头,此时心中不忍,走上前来,取出袖中的纱巾遮在林氏面上。   她动作轻柔,面上不带半点幸灾乐祸的嘲色。但林氏仍是难受得受不了,想到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尽数被人瞧去。她垂下眼睛,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她为什么站在这儿,受无数人嘲弄讥笑着,被厌恶的人怜悯着。   她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   她想不通。   她实在想不通。   她不过是,希望能有个人真心喜欢自己,想尝一尝男欢-女-爱的滋味罢了。   为什么人人都可以拥有的感情,对她竟是那样奢侈。   如果薛晟好好待她,她又怎么会贪恋道允给她的那一点点柔情。   好希望是梦。   睁开眼睛梦就醒过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一辈子心高气傲,最终最终,裸-身人前,受尽白眼,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话。   跨出屋内,明媚的光线从头顶落下来,林氏在满是浓烟的屋中太久,一时不适应,抬手遮住眼睛。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名妇人“啐”地一声,朝她身上吐了一大滩口水,“偷人的贱货,不要脸!”   有人拾起地上烧断的木头,朝她身上丢过来,“不知羞!”   咒骂声此起彼伏。   当道允被人绑在被子里架出来时,人群里有人悄悄红了眼眶。   这些年他在朝露寺里借讲经说法的机会,不知诱骗了多少贵妇,他对每一个都柔情蜜意,赌咒发誓说对方是自己的唯一。如今真相摊开来,实在太不堪。   有个年轻的妇人不顾一切冲上来,一把抓松了林氏刚挽起的长发,“不要脸,你勾男人,不要脸!”   小沙弥上前帮忙,将妇人拉开。   林氏脸上身上都被抓伤了不少处,婆子根本拦不住那些冲上来打骂她和道允的人。   道允此时仍未醒,他英俊的脸上挂着鲜明的血痕,肩头露在棉被外,被人拖着架着被迫前行。石子、木块招呼在他身上,他根本感觉不出痛。   而林氏的痛楚和羞耻是鲜明的,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醒过来,不若就昏死,永远的昏死下去,为什么要让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被全天下厌弃的滋味。   林太太追上来,她仍在哀求,坚持说林氏遭人陷害,二夫人并不理会她,今日薛家失去的脸面,必须要从林氏身上讨回来,根本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   回程车上,二夫人一言不发。   想到秦夫人和婆子们偷笑的样子,她额角隐隐作痛。   就连平素话最多的薛芙儿,此刻也安静了去,今日之事实在太过伤风败风,于她稚嫩的灵魂是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马车到达薛家门前,二夫人命人押着林氏率先走了进去。   “芝宁送你三妹妹回房,不许她跟着来。”   二夫人丢下这句,头也不回地朝上院走。   薛芙儿倚偎在姜氏肩头,轻声道:“六嫂嫂,五嫂嫂会怎么样?”   林氏会如何?姜氏不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今往后,她怕是再也见不到林氏了。   那个一向高傲,对谁都不热络的林氏,再也无法张扬地活在天日下了。   杨氏知道消息时,终究是太迟了。   林氏所行对薛家的影响已经无法挽回,薛家颜面尽失,薛晟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她十分后悔,她早就发觉了林氏与道允的端倪,却因为一时大意,没能阻止林氏再去与他相会。   大夫人身体不好,众人不敢说与她知晓,二夫人和杨氏一面叫人给薛诚报信,一面将林氏暂时关押在祠堂,等候夜晚的审判来到。   傍晚,顾倾提着风灯走过长长的回廊。她纤细的影子映在墙上,被灯火拉得老长。影子越过门槛,落在空荡荡冰凉凉的地砖之上。   林氏坐在角落里,仰起头来,看见自己昔日的女婢身穿茜红新裙,袅娜地立在门前。   “你来干什么?”   整日没能吃东西,胃里空空的,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林氏靠坐在墙根下,仰头瞧少女朝她走近。   “我来瞧瞧奶奶。”顾倾说。   她放下灯笼,走到佛龛前点燃了一支白色的蜡烛。   林氏笑了声,“新做的裙子?他对你很好啊,叫人给你买首饰,裁衣裳,他原来是这样细心的人,我都不知道。”   烛光照在女孩侧脸上,将她柔和的轮廓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女孩儿手持烛台凑近,缓缓在林氏面前蹲下来。   “喜欢吗?——今天的所有。”   林氏怔了下,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你……是你?”   顾倾抬手,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点儿,这可是祠堂。薛家祖辈们躺在旁边听着呢,别吵了他们歇息。”   林氏直起身来,气急败坏地想来抓住顾倾。   女孩儿后退一步,瞧她无力地扑倒在自己面前。   “奶奶可还记得,我姐姐顾出尘?”   林氏面容阴沉沉的,她抬起脸来定定瞪着面前的少女,“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姐姐当年遭受的,与奶奶今日滋味相比如何?”   脑海中豁然一顿,林氏瞬时反应过来,“你……你这些年一直假装不知情?你骗我?”   “姐姐饱受侮辱而死,奶奶却命人四处传扬,说她与人私奔。奶奶这些年心安理得高床软枕,是否自己都忘了,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害过多少人的命?”   “被唾弃的滋味好受么?被当众除尽衣衫,尊严尽失体面全无的滋味好受吗?当年害死我姐姐的时候,你可有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她一挥手,一个耳光响亮而结实地落在林氏脸上。   林氏被打得偏过头去,她今日已经遭受过太多的责打,此时耳际嗡鸣,几乎听不清声音,可她脸上那抹笑却越发深浓起来。   “好受啊。”她笑着道,“不知多舒服……道允他、很会弄那种事的……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尝到这种滋味。你姐姐也应当我感谢我,如若不是我,她到死还是个童身呢。你傻了吗,你自己不也跟薛晟情浓意笃,一个晚上都分不开吗?这算什么惩罚?哈哈哈,这算什么报复啊?顾倾,你太没用了,等我从这儿出去,我把道允介绍给你,你也试试,很不错的……”   “你……”顾倾面上闪过一丝羞恼,可很快,她便冷静下来。   “你想寻死?”她提着林氏的前襟,把人揪扯到自己面前,又重重的掼开,“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你想死,死了就不用面对薛晟,就不用瞧见他轻蔑厌恶的目光了是吗?死了就不用再被提起今日的难堪,就可以抹除掉那些不敢回首的痛楚了是吗?林娇,死真是太便宜你了,我隐忍多年,会让你这么轻易的死了吗?” 第56章   “活着反省你的罪吧,林娇。”   于有些人而言,死是一种解脱。   林娇犯下的罪孽太深,她需要清醒的活着,活着去体会自己凄凉的下场。   顾倾从祠堂走出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姐姐,看到了吗?我做的一切——”让林娇自尝苦果,感受你当年的绝望。   撕掉她的面具,粉碎她的尊严,毁掉她的名声,湮灭她未来的可能。   **   林娇在祠堂跪了整晚。   这一晚林家和薛家没人能睡得着。   上院整夜亮着灯,薛诚、杨氏、二夫人等尽皆围坐在福宁堂薛老太太身边,一起商议着对林氏的处置。   薛晟来得很迟。   衙门里刚审过一桩案子,他洁素的官服上沾了点点滴滴的血痕,在凤隐阁里好生梳洗了一番,才慢步跨进薛老太太的屋子。   薛老太太明显哭过,苍老的眼睛微微红肿,适才说起成婚这些年来薛晟的孤苦不易,她心中悔疚难言,平素林氏来与她声讨薛晟冷漠绝情,她还多番逼迫催促薛晟与其相好,如今想来,那些所谓“为他着想”的举止言辞于他来说焉知不是一种折磨。   薛晟一走进,座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来。他略有些讶异,当即扯了扯唇角在薛诚身边落座,“发生何事?大家聚在此,是在等我?”   二夫人看了眼薛诚,这事外人不好讲,事情虽是她亲眼目睹,人也是她亲自带回来的,但事关薛晟身为男人的尊严,她实在不懂如何当面向他开口。薛晟一向脾气古怪,平素就已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样,如今脸皮被人揭开,丢了这等大丑,还不知以他的骄傲,能不能接受当众被撕开真相的残酷。   薛诚咳了声,接收到二夫人求助的眼神,他责无旁贷地将话题接了过来。   “五弟,今日二婶带着小辈们前往朝露寺,撞见了一些事…”   薛晟点点头,手持茶盏露出认真倾听的表情。   他表现的越是平静,话题越难行进下去,二爷薛仲平忍不住道:“老五,你听了可不要生气着急,你祖母在这儿坐着,万事有她老人家为你撑腰做主,有我们这些长辈替你拿主意……”   听闻此语,又见众人表情小心而凝重,薛晟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他饮了一口茶,缓声说:“兄长不必迟疑,既是事关于我,望请直言不讳,在座皆是至亲,没什么不能直说。”   薛诚叹了声,硬着头皮道:“朝露寺后山起火,二婶同人经过,发现起火的禅房里,被救出来的人是五弟妹……此外还有个叫道允的和尚,两人是一同被发现的……当时的场面不大好看,五弟妹和那和尚,均是衣不蔽体的模样……”   薛诚说话的过程中,众人目光一直紧紧盯在薛晟身上没有挪开,他们观察着他的表情,注意着他的反应,也各自准备了许多或安慰或痛骂林娇的话,只等他露出或愤怒或难过的神色来。   薛晟只是静静听着,端茶的手稳稳捏着茶盏,水面平静无波,半点波澜都没有兴起。   他缓缓垂下眼睛,牵起唇角甚至笑了下。   薛仲平道:“老五,此事是林氏做的不地道,林家对你不起,你再怎么生气都应该。这种事若是发生在乡里,或是那等家法严苛的人家,或是陈塘或是沉井,女家是没资格置喙的……”   “你二叔说的是,”二夫人义愤填膺地道,“林太太当时也在场,我要把人带回来,她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当时的场面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林娇犯了这么大的错,就是咱们把她撕了剐了,他们也怪不着咱们,给咱们家添了这么大麻烦惹出这么大乱子,林娇死也抵消不了她的罪责。”   薛老太太瞧薛晟不言语,心中越发难受,“子穆,你出个声儿,你想怎么罚怎么报复,只要你说,祖母都支持。”   在众人怜悯心疼的注视下,薛晟默了片刻,他信手放下茶盏,淡声问:“人在哪儿?”   杨氏立即道:“五弟妹此时在祠堂里思过,至于那道……那个男人,因为吸入浓烟过多,此时人还未醒,暂时关在水房里头,着人守着。”   薛晟点点头,移目看向老太太,“依着祖母瞧,此事当如何处置?”   薛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恨声道:“若是依着我,我自然想把这两人活撕了,可……咱们家没这样的家法,几百年来也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最妥善的法子,自然是先把人挪到庄子上思过,过个两三载,待风声过去了,是‘暴毙’也好,是出家也罢,总之,人是不能留的。至于那和尚,直接交给你哥哥,淫辱朝廷命官妻房,万死不足偿其恶。”   薛晟站起身来,“此事全凭祖母做主,从今日起,林氏再非薛晟之妻,请祖母代立休书一封。”   他肯提要求,薛老太太自然无不应允,“就依着你,不论如何处置,她都不能再顶着你妻房之名。明日就要你哥哥拟文书,你落个印就好。子穆,你就没别的话想说?你若是生气,祖母把那两个人提过来,由着你打骂发泄,是他们对不起你……”   薛晟笑了下,“不必了。祖母不必忧心孙儿。此事我知晓了,大家不必紧张难过,余下事多赖兄长和祖母操持,我便先告辞了。”   他执了一礼,不待薛老太太再说什么,转身从房内走了出去。   众人同情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屋中沉闷的气氛也令人心头压抑。   走出抱厦,他立在阶上静立良久。   难过么?气愤吗?并不。   林氏率先迈出走向分道扬镳的一步,于他,其实是种解脱。   五年来他无数次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就连一向最反对他冷落林娇的薛老太太都如此支持。   可他应该高兴吗?   他是朝廷三品大员,刑部侍郎,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男人衣不蔽体的被抬出火场,无数双眼睛看见,无数张嘴传出去,今后他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评说什么样的眼光,可想而知。   朝廷官员相互倾轧,一向最喜戳对方的痛处。   这痛处偏是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脸面,是任何人都无法释怀的难堪丑事。   他虽然没有当场看见林氏与道允相好的样子,但从薛诚寥寥几句言语里,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场景是如何的丑陋,可以想象到在场的人发觉这段不伦关系时是如何群情激昂、津津乐道、奔走相告,可以想象到其他人如何同情怜悯他、如何奚落唾弃他,如何猜测抹黑他……   薛老太太心疼他,想把那两个人提过来由着他发泄打骂。可他并不想。   他是何其高傲而自尊的人啊,他甚至连多看一眼他们都不愿,又岂会当面去质问、审判,去追问为何他们要如此的给他难堪?   他此生,不会再见林氏了。   他说过要把一切全权交给薛老太太和薛诚处置,此事他不会再过问一句。   屋里,薛老太太再次忍不住落下泪来,“咱们子穆,怎么这么苦啊……”   **   林氏被关在祠堂三日。   她好像被这世上所有人遗忘掉了。   头一日,她想过自裁。丢了这样的大丑,她的自尊心受不了,想到自己将来会如何在众人的奚落和白眼中度日,她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想过撞柱子,或是用发簪滑破颈动脉,然而当发簪落在颈上时,感受到那种冒着寒气的冰冷,她胆怯的退缩了。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脸面,她怕死,也怕疼。   除了想死,更多的还是恐惧。薛家会如何对付她,薛诚和薛晟干得都是刑讯逼供的营生,他们会不会拿出公事上那种狠辣绝情的手段对付她?   从前她兄长林俊有个妾侍与娘家表哥偷情,被发现后下场是多么惨,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林俊令十几个家丁轮番侮辱她,把那个男人丢进提前五六日没有放过狗粮的狗场里……   第二日,她开始不甘。凭什么薛晟可以冷落她,她就不能用这种法子报复薛晟?她守了五年活寡,难道他不理她,她就不能自己去找些乐子吗?薛晟身边尚有顾倾,为什么她就只能孤孤单单的一辈子?   第三日,就是今天。饥寒交替,水米未进闭眼难眠,她的身心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她一向都很爱惜自己,即便这些年过得实在不快乐,她也从没在吃穿住行的条件上委屈过自己。薛家供养她,她手里还有陪嫁的生意和薛晟早年给她的铺子,她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穿得是绫罗绸缎,睡的是高床软枕,出入呼奴唤婢,像这样被孤零零丢在阴冷的祠堂里,没吃没喝没人理会,她实在不习惯,也熬不住。   她扑向大门,连声唤人来,喊得嗓子也嘶哑了,仍是无人理会她。   难道他们想活活的饿死她、冻死她吗?   薛晟为什么不来?   她做出这样的事,他应当很生气才对。   他为什么不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给她驳斥他、埋怨他的机会?   是他逼她这样做的。   是他把她逼上绝路,她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罪魁祸首是他,为什么他还不出现。难道他就甘心,被她抹黑清名吗?   他就没半点不高兴,就不觉着心里难过吗?   林氏心中如何想,于薛晟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这三天,他在衙门中度日,把手上未理完的案卷清理一遍。接见过一次前来报信的属下,他派人去找寻的拐子找到了。   顾倾终于可以脱籍回复自由身。   当晚,他回了一趟凤隐阁,想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第57章   “五爷,前头好像是大爷的车。”   车子转过春宜坊,雨雾中隐约看得见一个同色帷幕的马车影子。   薛晟点点头,双车一前一后驶入诚睿伯府东边窄巷。   东角门前,薛诚扶着从人的肩膀跳下车,回身望见撑伞而来的薛晟,抬抬手屏退小厮,立在门前等薛晟走近,与他并肩跨入门里。   “跟我聊几句?”薛诚道。   这几日他出面处置林氏和道允的事,薛晟不想沾染上这两个人,连消息也不耐烦多听,府中上下得了老太太耳提面命,没人敢在薛晟跟前提起这二人。   外头流言再怎么难听,毕竟没人敢当面嘲笑到他面前来,这三日薛晟过得还算简单清净。   此刻听薛诚如此说,便知是那件事有进展了,他“嗯”了声,手撑青油布竹节伞,脚下放缓了步子。   “我听说,你的人最近在搜捕一个姓冷的拐子,可拐的是当年从云洲进京来投亲的姊妹二人,我问你,是你那个小通房顾倾么?”   薛晟点头,“兄长也听说了?不错,我今日回来,正是为了此事。拐子已经伏罪,当年拐卖妇孺的罪责一概认了。兄长说及此,可是查到了什么?”薛诚一向不大关心后院的事,虽有几次打趣他与顾倾,也只口口声声只说“小通房”,他自不会无缘故的连名带姓提起顾倾大名。   “巧就巧在,我审道允,也提到了云城,提到了顾氏姊妹,提到了名叫顾倾城顾出尘的两个人。听说你的人也在查这两姊妹当年的事,我便多留了心,叫人多问了几句。”薛诚转过头,看向薛晟的目光带着些许不忍,“五弟,你知道她的来历么?你了解她的为人么?有些事,我……”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事,该不该过问。   薛晟这些年,难得身边有个红粉知己。那姑娘出身虽低些,可薛晟喜欢她,和她在一起,他变得更有人味,更像一个正常人了。   过去多年,因为亲眼目睹老四的死,他封闭着自己,不与人说话,不与人交心,养成了这样静闷沉郁的性子,走了一条忘情绝爱的路。他知道,薛晟心中没有林氏,所以不管林氏犯的错多么大,多么可恶,除却伤损颜面,并不能真正带给薛晟心灵上的伤害。只有被在意的人伤了,才会真正的心碎痛苦。   他在衙门辗转整日,刻意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他一直在琢磨思索,要不要将自己的怀疑说与薛晟听。   就在门前二人相遇的一瞬,他决定说出来。   他不想让薛晟做个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他有权利知情。   薛晟顿了顿,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薛诚提及道允,提及云城,提及顾倾,那必然,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联。   他缓缓道:“顾氏当年灭门之祸,我曾命人前去探查了解过。顾清远是天乾二十八年二甲进士,曾在永州做同知,因政见问题永和元年被贬往云州做地方义学督正,次年辞官,专心教养儿女子弟,倾城……就是顾倾,是他幼女。顾氏夫妻情谊甚笃,一家老小在云城郊野避世。永和三年云州匪盗横行,恰遇天灾,流民从北边涌至云城,顾氏开仓放粮,又义捐药草一千两百石用于救治灾民,顾氏在民间声名一贯好。永和三年秋,匪盗因与顾氏私怨,趁夜洗劫顾家庄,满门三十九口并仆人百余,全部丧生。顾氏姊妹是顾家唯一幸存……”   他慢慢说完,转过脸注视着兄长,“我所探知之事,应当并无出入,顾氏死后,当地官员为掩盖事实,平息民愤,侵占顾氏家财,曾矫造事实,说顾氏与匪盗原有私源,是为分赃不均而殴斗致死,引发灭门之祸。永和六年,云城城守受下属揭发,以私吞赈灾银子、侵占民产之罪下狱,顾氏冤案得以平反,当时顾家姊妹已然落入奴籍,几经买卖,成为林氏家奴。兄长想说的,大抵我全然知情。顾倾虽因林氏相逼而不得已委身于我,但相处以来,事事以我为先,不曾向我谋求过任何名分、好处,甚至多次因我而受困累,兄长若说,顾倾对我别有居心,只怕,是遭人蒙蔽设计。”   雨势不大,如烟似雾般飘在伞外,他声音听来平静安定,薛诚听得出,他对顾倾的感情是真切的,不存疑,不设防的。   薛诚低叹了一声,他抬手搂住自家弟弟的肩膀,边跨过铺满青苔的窄道,边低声道:“我并不想你与她存疑离心,只是有些事太过巧合,不说与你听,怕你当局者迷。你当我是多心也好,危言耸听也罢,先别急着堵我的嘴,替你那小通房争辩。”   “那和尚供认,从前未出家的时候,做的就是哄骗女人的营生。仗着一张好脸,巧扮成教书先生,借着传习琴艺之机接近富贵人家的妻女。巧就巧在,他正是永和三年从云城逃出来的。据他供认,当年他因东窗事发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靠山匪,随那些匪盗一并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后来他瞧准了顾氏姊妹中的姐姐,想借机金盆洗手一劳永逸,不想百般讨好,却终被顾家打了出来。此人怀恨在心,当晚便勾结山匪洗劫了顾家庄。也就是说,当年顾家之祸,全因此人而起。这样深的仇怨,顾倾会不会在六年后,认不出道允?”   “林氏与道允私会多番,顾倾身为贴身侍婢,若深知此人禀性,缘何从未试过相劝提醒?顾倾作为林氏贴身女婢,她发现二人在一起的机会想来很多,就连你嫂子身边的从人都觉得道允频繁入府一事不对劲,她是你的枕边人,又为何,从未向你提及?”   他见薛晟怔住了,狠下心来,又在这把火上添了一把柴。   “当年顾倾姐姐与人捐款私逃,林家曾报官追缉,以林太太禀性,却从未迁怒于顾倾,更放心将刚入府不久的她,作为陪嫁随林氏一道嫁入伯府。而顾倾更从未因林家追缉他姐姐,而迁怒怨怼林氏。我只是觉得,这里头牵扯到的所有人,态度都未免太平淡了。这平淡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中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模糊了情绪?”   他落在薛晟肩头的手,轻抬,在对方被雨沾湿的肩袖处掸了掸。   “我担心的不是这丫头有秘密有手段。我担心的是你,你喜欢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了解的模样。如果我今日的猜测皆是错,我自然为你高兴。但我身为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蒙蔽,生活在他人筑起来的虚假的幻象里。我觉得,你需要去问出一个真相。”   薛诚不再言语,他看一眼伞外灰蒙蒙的天,跨步走出去,将薛晟独自留在狭长的夹道上。   雨声听来沉闷闷的,滴答滴答,仿佛永不断绝。远远跟在后面的雀羽不知二人谈论过什么,更不知此时立在道上持伞不言的薛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催促,不知缘何,他觉得当下的气氛凝绝到诡异。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刻意减轻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能感受到,薛晟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他的情绪就像这迷蒙而杂乱又沉闷的雨。   **   男人在廊前收起伞,震落鞋尖上沾染的水痕。   他走进去,透过滴溜的帘幕看见女孩迎来的目光。   她面容纯净美好,眼眸是那样澄澈透明,在见到他的一瞬,那张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晴艳的笑。   每每相对独处时,他的心情总会为这抹宜人的笑而变得轻松舒快。仿佛在她这里,所有的烦恼都消弭了。   相处的每一瞬间,都是真挚而不必设防的。   女孩很快迎上来,福了一礼,上前自如地将他外袍衣带松开,“外头雨大么?爷的衣裳都湿了,快换下来,仔细受了凉气。”   她动作麻利地将外袍解下来,又去柜子里为他取了新的衣裳,“热水备好了,爷先简单洗漱一番,厨上做了清粥小菜,爷忙了这几日,定然没吃好睡好,随意吃两口,今儿早些歇息。”   她总是温柔解意,能让他轻易地放松下来。   薛晟点点头,说“好”。   走至屏风后,伸手捉住女孩布置巾皂的手,“倾城,你陪我一道。”   顾倾望了眼氤氲的浴桶,脸上微微泛了红。   她没有拒绝,转过身解开束带,任男人的手从后抚过来,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二人一同浸入水里,温热的水汽笼着屏风后狭小的空间。灯影隔屏照进来,氤氤氲氲柔和了男人的轮廓。   他轻轻拥住她,用唇抿去她别住发髻的玉钗,长发披散下来,像软滑的绸缎。   灯色流转,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女孩圆润的肩头。   冷峻的面容虽未带笑,可柔和的目光令她觉着安心而稳妥。   他没有急切的行进后面的步骤,任由女孩贴在自己肩上,以指为梳细细拢着她散乱的长发。   “倾城……”   他说。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顾倾轻轻“嗯”了声,软软地眯起眼倚偎在男人怀中。   “你的身契作废,当年的拐子服罪了。”   顾倾讶然,尚未问出什么,听他又道:“兄长已代我休妻,我与林氏再无瓜葛,你欢不欢喜?” 第58章   欢喜。   她自然欢喜的。   没了薛家这棵大树遮阴,林家才会真正走向没落之路。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是她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她抬手搂住男人的脖子,仰头任他沉默而热烈的亲吻她美丽修长的颈。   “奶奶对不起五爷……”她轻叹,语不成声的说,“只要爷欢喜,我便也欢喜的……”   薛晟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按下她手掌压在桶壁上。   他沉而有力的剖开狭窒。   磅礴的,她需尽量舒展开自己,才慢慢适应那样多的给予。   “你自己呢,倾城?”   他吻她的下巴,轻刮着她温软的唇。   “自由身,不是你要的么?”他说,“你就半点没有觉得惊喜么?”   她连连退败,摇头无力娇弱断续的呼吸。   男人将她从水中提起来,抱挂在身上走向床前。   “欢喜的……”她眼望身边那盏太过灼亮的灯,羞怯的求他吹灭,“不要这样瞧着我……爷、爷吹了灯吧……”   他笑了下,抬手撩起她湿润软细的长发,细细密密的亲吻从额角延伸到肩头,“倾城,从此后,我亦是自由身。你可有想过,你我前路如何相伴?”   她仰起脸,早在不竭的沉浮中乱了思绪,咬牙断断的艰难呼吸着,“爷……啊……”   薛晟无法分辨,她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至于答案,于他已经不重要了。   真相如何,虚幻如何?   此刻是他真实的抱着她,是她陪伴在自己身侧。   诚然他从不是眼里能容沙的人,可事关于她,一窥究竟却令他彷徨胆怯。   他只要她留在身边。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便足够了。   还能去奢望更多什么呢?   这已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几许温暖光亮。   驱散这光芒,余下惨淡灰败的几十年岁月,他还能再次对人笑出来吗?   清晨的薄雾笼住了刚升起的太阳,天际灰蒙蒙的。   林氏迎来自己在祠堂里度过的第四个早晨。   她嘴唇干裂开,连秀美的肌肤也失去了光泽,那双眼里灰暗空洞,像嵌在面容上的两个窟窿。   她迅速的干瘪消瘦,长发蓬乱的散开。   躺在蒲团和椅子拼合起来的简易“床板”上,一动不动的望着窗纱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饥饿和寒冷令她感官变得迟钝。   声嘶力竭的喊过叫过骂过,癫狂暴躁的砸过摔过,薛晟不来,谁都未曾来。   她被遗忘在这个摆满牌位的可怕之地,独自熬忍着恐惧和孤单。   没人来救赎她。   没人来问她一句为什么。   冷落远比审问更令人绝望。   孤独远比受刑更令人发狂。   她曲起手指,吃力的移动到额前,挡住了视线内那一点微光。   此时门外有了动静。   杨氏带着人,开启了那把沉实的铁锁。   “林氏。”   杨氏立在祠堂外,凛然而冷漠地看着她。   “你自由了。”   林氏动了动嘴唇,嘴角裂开渗出的血液已经干涸,她甚至麻木到已经感觉不到痛。她缓慢地移开遮在额头上的手指,艰难撑着椅子坐起身来。   杨氏转过头去,不欲与她多说。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跨入进来,一左一右架起林氏伶仃的身子朝外走。   林氏鞋底拖在地面上,踉跄着,喉咙里干哑的发出嘶声,“嫂、嫂子……我要见薛晟。”   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儿,也不明白杨氏所谓的“自由”是如何,她想了三天,整整三天,不论结局如何,她都想把这些年没能说尽的话与薛晟说个痛快。   一场夫妻,她固然有错,但从始至终,是他从没尽到过夫君的责任啊。她为什么不能怨,为什么不能恨呢?   该给她辩驳的机会,该给她这样一个机会才对。   杨氏辨认出她无意义的嘶声里夹杂的那几个字句,转过头来,轻叹了一声。   “你何苦呢?”同为女人,杨氏有着天生的良善,林氏固然是错了,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深闺寂寞的苦,只是那一步踏出来,终究无法再回头了。   “五弟不会见你了。”杨氏道,“你不必再想。你的嫁妆已经清点好,昨日你娘家嫂嫂来核对过了,已经叫人替你领了去。回家后,便把这里的一切忘了吧。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你和老五再无瓜葛,你父亲已经代你接了休书。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这些,又重新叹了一声,朝婆子们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几日林太太来闹过哭过求过,林参议亲自出面围追截堵薛晟想向他求情,林家但凡能说话的人尽数来哭求叩首认错过,可是无法回头就是无法回头。他们见不到薛晟,也求不来任何怜悯。   大势已去,林太太退而求其次,答应领受林氏的休书,并以顾倾身契为要挟,要求薛晟至少看在她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上,再救助林俊一回。薛伯爷大怒,驳回了林家的请求。   大势已去,林家需要钱,林氏的嫁妆至少还能救急……他们别无他选。   林氏浑浑噩噩躺在祠堂里的几日,她的夫家和娘家,替她下半生做好了决断。   她被婆子架着拖出院子,她嘶声嚷着要见薛晟,只是,薛家不会再有任何人听她说话,替她转达了。   门口空荡荡的,林家并没有派车来接她,她被婆子丢弃在后门外,几次扑上来想闯进去又被拖回原地。   她挣过闹过,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潮湿的雨雾沾湿她的衣衫,她顶着一头乱发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在道上。   薛晟休了她。   娘家已经领了嫁妆回去。   她怎么办?   再也不是诚睿伯府五奶奶。   她风风光光的日子,被她自己一手毁了。   她此生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没有了。   摊开手掌,掌心空空荡荡,她痛苦孤单的在这段婚姻里挣扎了五年,最终余下什么?   **   薛诚坐在马车中,从道旁行驶而过。   他满腹心事无从出口。   薛晟的态度令他琢磨不透。   昨日他分明已经提点过,可瞧薛晟的反应,不像不介意,却又什么都没做。   还有一些话,他没有直接相告。   道允与林氏事发之时,道允身上不受控的怪异反映和突然而起的火,处处存疑。   以薛晟的能力,他若想知道真相,自然能够很快得到答案。   他不确定,薛晟究竟想怎么做。   薛晟正常上下值,他比从前,只是变得更寡言冷漠了。   二月末尾陈留王相邀的一场酒宴上,薛晟少见的出席。   安定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芳辰宴上宾客广至。   人人都以为不论是为不同的政治立场还是为着近来的流言,薛晟都不会也不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   可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他带着刑部吏员,传旨太监,和足够多的官兵,围住了位于京南占地最广最豪奢的园林。   “安定大长公主丁妍,使其爪牙戚长融广积民田,私占民产,于岷城福兴坊炼造兵器,囤养私兵。多年来暗中勾连朝廷官员,擅涉朝政,党同伐异,残害忠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着刑部侍郎薛晟为主理,收押丁妍及其一众党羽,详审内情——”   男人面容平静,足下踩着一尘不染的官靴,踏下一节玉阶,官袍上绣金云纹在蒙蒙的雨雾中熠熠而动。   耳畔听不见一丝声响。所有人愕然望着他走近安定大长公主。   多年来安定与陈留王一干人,把持朝政左右朝局,连圣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定绝美的面容不动不怒,见薛晟走过来,甚至启唇笑了一声。   “都说薛子穆是条咬人不叫的狗,看来传言非虚。”她举杯,轻蔑地掠过面前的人,向在座宾客致意,自己率先仰头饮了一杯。   “怎么,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到本宫的地盘来撒野发泄怨气来了?”安定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酒盏碗碟乱跳,“你放肆!谁给你的狗蛋竟敢攀咬于我?”   薛晟轻俯下身,拾起足边倾倒乱转的酒盏,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嗅了嗅那香醇的酒气,放到唇边却没有饮。   女人盛气凌人的面孔就在咫尺内,他垂眼忽略了面前过于艳丽风情的美貌。   “十一年前。”他低声说,“我知道是你。”   安定浓妆的面容顿住。   听他含笑道:“我发过誓,会亲手替他报仇。”   这十几年,薛家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忍下多少耻辱,吞掉多少苦涩,他人与姑娘嬉戏相恋的年岁,他寒窗苦读,磨练着性情。他凭什么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他为什么可以忍旁人所不能忍。   众目睽睽下,被提及丑事,他不觉羞耻,不觉难过么?   多年蛰伏,他不怕苦,不怕疼,不怕孤独么?   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的血也是热的,心也是软的。   他直起身,抬手翻转酒盏,任酒液缓缓滴淌在地上。   安定推翻矮几,站起身来,“好,本宫今日就看看,谁敢押着本宫去昭狱!本宫要进宫面圣,薛晟,你给本宫滚开!”   薛晟点点头,让开身形。   其后早已围拢而来的官兵,团团围住了安定的去路。   她怒极回过身,“薛晟,你当本宫不敢斩杀你们这些狗辈么?”   薛晟缓步踱上来,轻轻摇了摇头,“是殿下忘了。臣等是陛下的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他不再多言,负手越过安定率先朝外走。   座中乱起来,这一瞬众人才真正惶恐。   “怎么办?殿下,您要拿个章程出来啊。”   “殿下私造兵器?这这这……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圣旨都到了,此事不是薛晟那厮危言耸听,难不成……难不成……殿下所行之事,我等并不知情啊……”   “殿下还是好生向皇上解释清楚吧……我等、我等先告退了……”   薛晟立在园外,背靠门柱站立着,石青色官袍沁了一重浓重的露水,他眉眼深凝眺望着不远处淡淡可见的山影,心头压着一块石,并未今日有所获而觉得舒心轻快。   隐约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悬在头顶久久不去。   前面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重磨难呢?   不论是什么。他总能挺过去。   **   别离了哭嚎不断的母亲,林俊踏上了属于他的流放之路。   林家筹集的银子花尽了,却没人敢为他再说半句话出半分力。   墙倒众人推,除却爹娘妻儿,无人来送行。   氤氲的风里,他别离生活了三十年的故土,远去不知名的穷乡僻壤去赎自己的罪。   往日繁华终于烟云,一吹便散了。   城郭外,长亭驿站,老马荒陌。   官差懒洋洋的在茶肆吃用点心。   离城大半日,天黑前赶往下一个县镇,这等苦差事,往往没人愿意做。   对罪囚们看管并不严,只要不拖慢行程,顺利到达目的地,旁的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俊发现自己被几个罪囚不怀好意的打量着。   他生的白净文弱,又是世家子,在狱中时,就没少受这些人欺凌。   那时他尚以为自己还有出头之日,可以逃出生天。可现在……   他默默躲去角落里。不令自己手腕和足踝上的锁链发出太引人注意的响动。   终于又赶路了。   他刻意跟紧了官差,远远甩下那几个人。   天黑后终于到了临县,官差与当地官府交接公文后,将罪囚并入当地一处监牢。   那几人挤开其他罪囚,按住林俊的肩膀与他被放入同一间牢中。   夜晚风静无声。   牢房里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哭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受这等折磨。   正如他不知道为何这回父母亲眼睁睁看着他流放受苦而不相救。   他捧着断掉的左侧足踝在脏湿的地上打滚嚎哭。   粗蛮的几人脱他下裳时嫌锁链碍事,拉开他左足硬生生掰折断裂。他断着腿哭得快没了气,哀求,咒骂,叫救命……求他们手下留情,哭着顺从,忍痛听摆布,甚至做下贱的狗……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几人喘着粗气一边系裤带一边笑说:“有人叫老子问你,还记得安幼武吗?”   林俊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他哪里有力气去听他们说话。别说什么幼武,就是他亲爹来了,此刻他也认不出对方。   “当年你推他做你的替死鬼,令他被人斩了脑袋,有这么个事儿吧?”   “哥哥们这一路会好好招待你的,对方给的银子可不少,别说,这差事哥哥们做得真他娘的乐呵。小子生的细皮嫩肉,惯会伺候人,痛快,痛快!”   夜色笼罩在浓郁的水汽里。   邓婆子揽着幼子,沉默听着门的另一端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身侧一柄匕首,一包药,是她早已为自己和幼子备好的护身符。   他应当是很生气的吧。   当年宁可出卖亲儿讨好主子,舍了儿子的命去给林俊做替死鬼,他为的不就是藏在床底的那几箱银子?   这么多年,管事做得风光,油水捞到手软。他不在乎亲儿死活,不在乎幼子如何被人打成傻子,他只在乎他的体面,他的银子。   如今那些银两,全都没了。他会肉痛得,恨不得杀了她吧?   他能虐打她到,将她脊骨折弯,却不能左右半分,她报仇的意志。   她不会让林俊轻易痛快的死,她要他受尽屈辱折磨,再在无尽的痛楚和悔恨中死去。   顾倾说得对。   有些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死了便能赎罪。   一如林娇,一如林俊,一如林太太。   他们越在意什么,就越失去什么。   他们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哭嚎跺脚,癫狂哀叫,又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原属于自己的宝贝,一样样失去。   痛楚的流着悔恨的泪水,不甘的走到生命尽头。   **   顾倾开始频繁的出门。   如今她在薛家,有些明显的变化。下人们对她说话更客气了,杨氏等人看见她也会亲热的打声招呼。   薛晟对她的宠爱是不背人的。   林家所有的陪嫁家奴全部遣返,而她已脱奴籍,薛晟打算如何处置她,当前无人敢去问,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对薛晟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也是唯一能抚慰他情绪的人。   安定公主一案后,薛晟赋闲了一段时日。   他需要时间重新调整自己的生活。   也是时候,和顾倾说一说他们的将来。   阳春三月,天气刚刚回暖。   薛晟带着顾倾,策马去了城郊庄外。   他们在浩瀚的原野上奔驰,相拥着滚落在青翠的草丛里。   天高云淡,那是顾倾见过的,京城最美的一片天。   入京六年,她从没一刻是觉得幸福安心的。   但那一天,似乎突然得到圆满。   她甚至想过,如果就这样和他一辈子……   可是林氏的罪还没有赎完。   她和干娘,还远没到可以停手的时候。   躲回林家,就是结局了吗?   她还可以再嫁,还能出来见人,还可以肆意打骂奴婢耀武扬威。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躺在风吹过的原野上,她仰起脸与男人缠绵的亲吻。   她顺从温柔的任他紧拥住自己,听他在耳畔低低的问,“倾城,你族里还有什么人?”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族里……大伯去的早,还有个小姑姑,当年远嫁之时,我们都还小,从未联系过,也找不到了……我与姐姐实在没去处,才会冒险来京城求人……五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躺下来,眼底映着头顶的蔚蓝苍穹,想象她小小年纪受尽苦楚一路进京。   他拥紧了她,在她腮边轻轻吻过。   “何如,以后不必唤五爷,你不是我的婢子,倾城。”   顾倾抿抿唇,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贴近他的耳朵,轻轻浅浅喊了声“子穆”。   她软着嗓子小声与他耳语,唇间温热的呼吸带来些微的痒意。   他猝然捉住她的手狠狠堵住她的唇。   气息纷乱间,唇齿暂离,他听见自己恍似轻松实则危险的问句。   “倾城,你对我——是真心的么?”   这话在数月前,她曾于枕席间开口问过他。 第59章   “自是真心的。”他是林氏最在意的人,她是真心想把他从林氏手上夺过来,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让林氏发狂妒忌,又怎会让道允有可乘之机?   她知道薛晟不会贸然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向是自信的,当这样的疑问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必是已在他心头萦绕了千百回。   换言之,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她是没准备瞒骗他一辈子的,当报仇真正结束那日,也将是她将一切向他摊开的时候。   他本是无辜被卷在这段仇恨里的人。不论林氏嫁的是谁,无论对方是怎样的男人,不论对象是不是他,她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爱情是太奢侈的东西。   那不是她可以拥有的感情。   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和动力,唯有仇恨。   两人牵着手沿着小道往回走。马儿在后乖巧而温顺的跟随。   薛晟原本今日还打算带她去瞧一座宅院,他想给她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她如今的身份不得不说是有些尴尬的,他没打算一直将她看成通房,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应当受到更公平的对待,应当得到应有的尊重。等他与林氏这件事的风头过去——   可眼前,他是有些舍不得的,习惯了她日日进出凤隐阁,习惯了夜半理事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习惯了她沏的茶,也习惯了她身上干净素爽的淡淡馨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再使用袖中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隐秘更幽淡的自然香味。也许就是她本身的味道,是独属于她的女儿香……   贪恋在一起时的甜蜜温馨,就让他更自私一点,让她就这样日日陪伴着吧,等到时机成熟,再送她出薛家不迟。   **   傍晚,顾倾去了一趟邓婆子住处,如今林氏被休弃回家,顾倾不便进出林家,余下的事,皆需邓婆子出面代劳。   余下的几天,顾倾静静等待着消息。   第五日,他们的计划起效了,病中的林太太和林氏不约而同的梦见了同一个惨死在林家的婢女。   林氏后宅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夜半林氏窗后的水井里,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声。   不论是林氏女眷,还是下人们,全部都清楚地听见了。   林氏的外祖母出面,请了有名的道士来镇宅,当晚祭台前,众目睽睽之下,亲眼看见一具女人腐败的尸身从那口水井里飞出来。   道士吓得当场奔逃,林氏后宅乱成一团。   前院的管事们带着家丁大着胆子来查看,在井边发现一段断掉的绳索。那具尸身虽浑身透湿,但骨肉腐烂已久,身上沾满泥土,像是被人从坟冢里挖出来又投进井里的。   林太太惊惧之下,病情越发沉重。林氏原本想到过顾倾,可顾倾人在外头,她的手远远伸不到林家来。她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邓婆子,当面说服林太太将顾倾陪嫁给她的人不就是邓婆子吗?   可她叫人追踪了几日,邓婆子每日除了劈柴就是烧水,半步不离她那间茶房。   难道真是闹鬼?林氏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   几日之内,林氏又陆续看到许多枉死在林家的“鬼魂”。   他们穿着死之前的衣裳,以各种姿态出现在她房中、院子里、窗外甚至帐顶。   闹鬼之说渐渐广传开,林氏内宅残害婢女林家动用私刑的传言在京中无人不知。   薛家自然也得了消息,大夫人甚至到现如今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个看起来知礼明事的五儿媳,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毒辣之辈。   春日黄昏,夕阳如碎金,熠熠浮动在湖面上。顾倾独自一人,带着点心美酒出了城。   荒芜的野林间,顾出尘的坟茔静静伫立在那。   她跪下来用袖子擦净碑文上的浮灰,拿出酒来祭奠长眠于此的姐姐。   “道允死了,林太太想来也快了吧?林俊一走,她半条命都没了,又折腾这么长一段时日,有干娘在,她活不长。”   “林家这些年自以为做的隐秘,用严苛的家法肆意惩处家生奴才,他们以为自己捏着那些人一家大小的命门,就是做得再过分,也不会有人敢出来质疑一句。下人们也许当真不敢作声,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儿女兄弟姊妹平白没了命,难道他们丝毫都不恨?干娘蛰伏这么多年,暗地里帮了多少人。当年姐姐只存一口气,被丢在乱葬岗里等死,是干娘偷偷带我出来,要我有机会知道真相,有机会见姐姐最后一面。”   “林氏骗我说姐姐弃了我,当时我看着她那张脸,就暗暗发过誓,就算豁出我这条命来,也一定不会要眼前的人好过。”   “……因为闹鬼的流言传的太厉害,已经惊动了京兆府,浮上来的那具女尸是三年前林太太打死的卢姨娘,当年卢家就曾来闹过,林太太说她自己想不开跳了井,命人在井里找了好些日子都没能把尸身捞上来,这些年,卢姨娘就躺在林太太后院的花圃下头。姐姐别急,后面还有精彩的呢,林娇的床帐,这些日子晚晚都在滴答滴答的淌水,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命人去补屋顶,到时候她就会知道,这段时间陪着她一同入睡的,是人是鬼了……”   “姐姐,你只管等着看吧。害死你、侮辱你的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林家怪事频生,林娇架子床顶上的屋梁里,掘出一段裹着衣裳的白骨,忍冬一眼认出来,那是当年负责教导她的大丫鬟巧月的衣裳。   下人们都吓坏了,没人敢走进内室伺候,林氏更吓得不敢继续睡在卧房里,她精神已经崩溃了,接二连三的怪事令她日日恍惚惊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她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太太的精神更差,本就病重的人,被噩梦折磨得一日都睡不安生。   更令她恐惧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腐尸、干尸、断碎的骨头被发掘出来,林家一众人几乎成了京兆府的常客,隔几日就要带去问话,审理。   有些“嘴不严”的下人,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说了出去,其中也包括当年顾出尘的失踪疑云。   林家的事有人报给了薛晟。   “当年为救陆小姐,顾尘去外院找陆景阳通风报信,半途被好色的林俊拦下来,没能把消息递出去。林太太为了封锁消息,将当日所有知情的下人全部处置发卖,林氏贴身的几个人如张巧月、黄玉红,被秘密处死。顾尘因林俊索要,被送去林俊院中折辱了数日,又因‘背叛’过林氏,使得林氏怀恨在心,命几名家丁轮番……”雁歌知道着顾尘就是顾倾的姐姐,说及她的惨事,几番打量着薛晟的神色。   “顾尘不堪受辱,将绳索挣脱,用地上拾到的镰刀劈了个人,而后切向自己……”   “林家做的恶事,实在太多……”   薛晟闭上眼,抬手示意他不再说下去。   原来真相是这样。   林家近来频出怪事,也是她的手笔么? 第60章   姐姐惨死在林家内宅。   她一直是知情的吧?   所谓失踪,不过是林氏自以为是撒下的弥天大谎。   一切仿佛都能说通了。   所有的巧合,道允的出现,道允和林氏的苟且,甚至……   与他之间,也都是事先计算好的么?   他明知道她和他之间一定存在一些他所不知的欺骗。   他明知道道允和林氏之间的事存疑。   为什么不能干脆明白的对他说呢?   她想报仇,为什么不能借他的手呢?   提早告诉他真相,他不会介意动用自己的力量为她达成心愿。   如今想想,她不曾对他提过任何要求,不曾贪图过半点他的给予。   她和他在一起,并无所求,她贪图的不是荣华富贵更不是他这个人。   她只是利用他,来达成打击林氏的目的吧?   往事一幕幕回溯。   为他披衣时不经意的触碰。   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隐约香气。   花园里的偶遇。   一同喂过的奶猫。   刚好被他撞见的“失态”。   她受伤流血的额角。   达成共识说好一起瞒住众人的“承诺”。   伏在他膝头入梦受惊醒来时湿漉漉的眼睛。   恐惧下“不小心”勾住他手掌的指头。   为守住贞洁而狠狠剜损的手腕。   踩着绣鞋偶然露出的一截白嫩的足踝。   床帐里潮湿的长发和酥软令人沉迷的身子。   引着他一步步堕入重欲之中不愿醒来的旖旎……   是计划好的吧?   是她一步步用细小的钩子铺成的路,待他走上去。细心去瞧,才发觉蜜糖里全是荆棘。   她从很久以前就已在编织这张网。   她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和长处是什么。   也太知道该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和长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去年深秋他回京?还是她走进薛家那刻就已经拉开帷幕?   在林氏不曾动过心思要为他立一名通房的时候,她的接近试探和引诱就已经初步达成。   他数次在独处的时候想到过她。   因为薛勤的索要,他甚至有些动怒。   早在他自己还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已经烙刻在他心头。   可那个时常向他吐露出“不得已”引得他怜惜不已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脱了奴籍重获自由的那刻,并没露出几分惊喜。   薛晟挥挥手,雁歌行了一礼,退出房中。   窗格将阳光分割成冰裂纹的形状,他闭上眼,硬朗的面容上落进那片交织的光影里。   **   林家的闹剧仍在继续,越来越多知情的仆从供出了更关键的消息,邓婆子夫妇也被带去问过几次话,没几日,卢姨娘的兄嫂在衙门前击鼓鸣冤,带着众多家中有儿女被林氏母女毒害的人家共同状告林府草菅人命。   按照仆从们指引,共在各地刨出风干掉的尸首七具,有林参议父子的姨娘,有无辜枉死的侍女,更有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小男婴。   林参议后知后觉的知道,原来数年前,自己爱妾诞下的幼子不是被生母和仆人不慎遗失,而是早就被发妻害死了。   所有矛头都指向林太太。林参议一怒之下,将其交给了官府。   林太太的尸首从狱中被带出来那日,天上下起了暴雨。   林娇独自带着人,前去为母亲收尸。   父亲不顾夫妻情分见死不救,外祖母在母亲被带进衙门那日就激动的病倒了,母亲最爱的宝贝儿子林俊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服刑,嫂子早在哥哥走的时候就躲回娘家去了,两位姐姐被夫家下令不准再与这个丢进颜面的娘家往来,仆从们一个一个的背主,就连舅父舅母都不敢再靠近……树倒猢狲散,她从未想过,一夕之间,她不仅没了丈夫没了婆家,更连自己的亲娘也失去了。   命运何其不公,给她这样出众的容貌,却不肯叫她得意风光一日。   暴雨冲刷着膝下冰冷的石砖,她跪在母亲尸身前回想自己失败的一生。   原本她什么都有,原本她该是活得最幸福最恣意的那一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做错了呢?   雷鸣电闪间,仿佛有什么拂开眼前遮蔽的迷雾。——是顾倾。   她想到自己关在祠堂里的头一晚,顾倾身穿华服前来奚落自己的模样。   是她夺走了薛晟,害得自己落得这个下场。   凭什么自己如此凄惨,声名和家族俱毁,顾倾却可以得意的留在薛晟身边?   她本是主子,顾倾算什么?不过是她从没瞧在眼里过的一个贱婢罢了。   **   大雨如注,落在地面上砸起一阵云烟,马车前两盏灯笼摇摇欲灭,车夫身披斗笠,缩身拱坐在车前。马蹄踏过积水,溅起水花无数。   薛晟手持一本卷册坐在车中,眼望着书页,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什么人!”   随着前头车夫陡然一声厉喝,马车剧烈摇晃,强行停了下来。   无人的街心蹲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女人。   她浓艳的妆容被雨水洗刷得不成样子,长发散乱开,已然湿透,紧紧贴在脸上。   雁歌提着灯跳下车,上前两步,打量半晌方认出来人。   “林娘子?”   这称谓好陌生,林氏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称呼的是自己。   就在数月之前,他还要恭恭敬敬在自己面前行礼,喊一声“五奶奶”。   雁歌回到车前,立在窗边道:“五爷,是林……”   “嗯。”薛晟应一声,并不准备下车。   林氏拖着踉跄的步伐,缓慢地靠近。   “薛晟。”   “薛晟,你出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枉我一颗真心一腔热忱待你!你连见我一面也不敢吗?你是被顾倾那个贱女人灌了什么迷汤吗?她是骗你的,她是骗你的!”   她癫狂地冲上来,想掀开帘幕把薛晟揪出来,雁歌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拨开她的手。   林氏反手一掌打在雁歌脸上,“狗东西,你算什么?连你也敢碰我!”   雁歌立定不动,直挺挺挡在她与车之间,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厉声道:“林娘子自重,您与五爷已经再无瓜葛,五爷不会见您,何苦自取其辱?”   “我自取其辱?”闻言,林氏笑了起来,“不错,是我自取其辱,是我自取其辱,我不该嫁你,我不该把满腔真心托付在你身上,你害了我一辈子薛晟,我这一生、我拥有的全部都毁在你手里了。”   雁歌瞧她神情不对劲,怕她做出更疯狂的事,说出更不堪的话来,他回身向车内道,“五爷,要不要……”   车中人没有吭声。   林氏续道:“我唯一的朋友,为了你,与我成仇,她父亲为了打击我父亲,与他斗得两败俱伤。我为了嫁你,手上染了我最信任的婢子的血……那是我第一回 处死人啊薛晟,巧月,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婆子们勒死在我面前,是为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给你!”   她抬手抹去模糊了视线的头发和雨水,摇摇欲坠地站在雨里,“你是怎么对我的呢?你冷落我,疏远我,辜负我,甚至侮辱我,你宁可碰一个贱婢,都不肯碰我!薛晟,你凭什么?你高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好?道允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你做王八乌龟!怎么样,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好受吗薛晟?”   “林娘子慎言!”雁歌听她说得实在粗鄙,只得出言打断她,这两个月来,薛晟虽然看起来平静,可背地里传出来的那些难听话,他知道薛晟全都知情。身为男人怎么可能不介意?这是多么伤损尊严的一件事啊。   可是林氏宁可冒雨守在街上大半夜也要等到薛晟出现,她又岂可能轻易住口。她指着马车,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骄傲自大的薛子穆,被全京城嘲笑的滋味如何?被背叛的滋味如何?这种苦我早就受了五年,五年!人人背地里笑我,奚落我,说我是没有丈夫疼爱的可怜虫,瞧我的目光里带着怜悯和不屑。是你,是你把我一生的幸福都毁了!薛晟,你以为你能一直得意吗?你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吗?顾倾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是为了她姐姐!薛晟,你以为你宠爱的女人真的单纯吗?我们走到这一步,是她一手促成!你知道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吗?我就从没见过像她那么会做戏的人,我把她放在身边六年,从来没看出过破绽,她明知道她姐姐死了,她却能假作高兴瞒了我六年!薛晟,可怜虫!你真可怜!被个婢女玩弄在股掌之间,你不过如此,你不过如此,与我有何分别?哈哈哈,你不过也是只可怜虫罢了,哈哈哈……”   一直静默的车中,传出薛晟清冷的声音,“雁歌,走吧。”   雁歌点点头,望了眼癫狂大笑的林氏,向车夫打个手势,纵身跳上车辕。   马车冲破滂沱的雨雾,很快消失在林氏面前。   她仍在笑,大红斗篷湿淋淋的滴着水,唇脂花了,嘴唇像糜艳的残花。   她骄傲张扬的一生,在这场春日的暴雨中落幕。   世上再无昔日那个美艳跋扈的贵妇林娇,有的只是一个偶然被人提起时,被惋惜地唤上一声“疯子”的可怜妇人。   雁歌撑着伞,一路将薛晟护送回凤隐阁。   顾倾迎出来,殷勤地为薛晟换下衣摆淋湿的外氅。   他没有急着去洗漱,坐在榻前案边,手捧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唤住身后忙碌的女孩。   “倾城,你坐。”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坐在他面前的空位上,“怎么了,爷?”   “有些事,可能你会想知道,我恰好听说一些,便说与你听听。”他随意地开口,语气轻松,像话家常。   “林太太过身了。”迎着她澄净柔和的目光,他淡淡地说。“死在京兆府大狱里。”   短暂停顿了一瞬,他继续道:“林家这阵子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吧?挖出七具尸体,审出被林太太害死的下人和妾室、婴孩共二十六人。你姐姐也在其列。”   他抬眼望着她,伸手覆住她养得日渐白细的手背,“你姐姐当年不是与人私逃,她是被林家害死的。她没有抛下你,倾城。”   顾倾安安静静听他说,她知道,也许自己该露出几许动容的表情。   可对上他淡漠的眼睛,她恍然明白,他是故意说给她听。   他垂眼摩挲着她的手,从前做粗活留下的伤痕虽然不会消失,但细细养上数年,它们会变得越来越淡。她本该是被人好好疼宠着长大的姑娘,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易,心疼她遭过的罪,怜惜她受过的苦。   顾倾定定的望着他,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薛晟缓声道:“只是她临死咬定,事情都是她一人所为,林娇兴许不会受波及。”他苦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凑在唇边轻吻她的指尖,“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那位邓干娘手段颇高明,隐在那些与林家有仇的下人们背后,只需煽煽风点点火,相信林娇亦不会好过。”   邓婆子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瞬间,顾倾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多谢五爷告诉我。”她淡淡望着面前,亲吻自己掌心、手腕,摩挲着自己腕间旧伤处的男人,“那么想来您,也有话问我的吧?五爷不妨直言,倾城不会瞒骗您半句。”   “是么?”他理好她翻折的袖角,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了很久,我一直在等,等你主动开口与我坦白。为什么不说?倾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该说什么,五爷?”她从他手中,用力抽回手腕,缓缓站起身来。   “我该怎么对您说,五爷?是说我身上背着血海深仇,要向您的妻子报复?还是说当年因为您和林氏的婚事,害我姐姐枉死?”   薛晟从袖中抽出一本书来,是本梵文古籍,他摊开来,随意丢在桌案上,灯火摇曳间,他冷峻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神色,“不如,从你的绮蛇香说起?”   顾倾笑了,她早知道,他们之间终会有这一日。   她不曾后悔过,只要能报仇,她不计较她与薛晟之间是何结局。活着已经太奢侈,难道她真会奢望能骗一个人一辈子?   “不错,五爷对我的情意,便是从这香开始的。我稍加改良,做成了袖中雪,平素不易给人察觉,是专门为了接近您,调制了这味香。”她仰头看向暴雨滂沱的窗外,水烟迷蒙如雾,好一场大雨。“为了让五爷注意我,喜欢我,我废了不少功夫。”   她声音淡淡的,一丝恐惧也无,平淡的像在述说别人的事。薛晟手掌落在书页上,蜷起指头又舒开。   绮蛇香,能使男人情炽,可前提是,他需先有情,才能受香激发,令情更浓,意更盛……   他像个提线人偶,一头栽进她早就布好的局中。   “倾城,我并非介意你曾对我用绮蛇香,我亦可不计较,你一直以来的瞒骗。我知道你有苦衷,知道你不得已。”他抓住书页,骨节用力到泛白,脆弱的古籍在掌心里皱碎成一团,“只是你……你这样痛楚,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你不相信我会帮你?还是……你对我只有谋算,并无情意?”   知道她姐姐如何惨死,明白过来她为何痛恨林氏之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心痛。   心痛她背着这样沉重的仇恨,一步步在后宅里困苦挣扎,日日对着仇人强颜欢笑。她本不必如此辛苦,她明明只需要对他开口求一求,别说对付林氏,便是再为难十倍百倍的请求,只要她说出来,他难道会皱一下眉头?   除非,除非她从始至终,从未相信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或是……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爱意。   顾倾望着薛晟的脸,那张脸英俊,冷硬,线条分明,他是林氏爱了五年的男人,是世家贵勋,是如玉公子。   他这样好,原不该卷进这段不堪的仇恨里,成为她拿来对付林氏的棋子。   她利用了他,欺骗了他,也伤害了他。   薛晟凝眉道:“倾城,道允和林氏被发现的那天,你站在人群之后,听到他们议论薛家,奚落于我之时,可曾有过一丝悔?”   他垂首,摇了摇头,“不,应当问你,当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到过我?倾城,你心中,可曾有我?”   那日旷野之中,苍穹之下,他问过她是否真心。   但这一刻,他已然知道了那个真正的答案。   可他偏不死心,他定要再问一回。   只要她说喜欢他,哪怕曾经有那么一瞬,为他动摇过,心悸过……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就甘心这一生做她的囚徒。又何妨?癫狂的爱一场,又何妨?   “五爷已知真相,又何苦?”她负手在背后,手指掩在裙中缓缓握成拳,“我顾倾城,自知身份,从不敢奢想……仇恨满心,拿什么盛装感情?”   她扣住袖中的手,仰头提声道:“倾城……未曾悔过。亦不曾,爱过任何人。”   她缓缓蹲跪下去,双膝落在光滑的砖地上。   “恳请五爷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反噬卷终,下一卷韶光 第61章   倾城离开薛家大宅那日,天上飘着雨丝。   她事先没有对任何人讲,自己将要离去的事,知情的只有凤隐阁的雁歌和雀羽。与她交好的小圆、明心等人,她并未去告辞说明,既然不会再回来此地,又何苦留下眼泪和牵挂。   大奶奶杨氏派了身边的侍婢翠玲出来,递给她一只装点心干粮的口袋和几身衣裳首饰,说是夫人的意思,感念她陪伴了薛晟一场。倾城听她如此说,便知薛晟并未向家里解释二人之间的事。大抵,大夫人等还以为薛晟仍介意她是林娇的婢女,所以无法与她继续下去。   这些年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早日复仇成功,她利用过很多人,未来她想换个活法,更放松,更自由,不必负担任何心理压力,不必再伤害任何人。   她留下干粮,将首饰和衣裳退了回去。她与薛晟相处一场,他原不欠她什么,被她从头利用到底,又如何能拿取薛家的东西?薛晟给她的那些银票,也都留在床头没有带走。她想清清静静的离开,不能再欠他什么。   **   起初她并没有离开京城,在一家药堂找了个帮忙晒药打杂的活计,工钱一半自己存下来,一半仍按时送到邓婆子手里。当年她求邓婆子庇佑,曾向其许诺过,会帮她照顾幼文。   转眼半年过去,这六个多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林氏被家中报了“失心疯症”,人被迁去林家郊外的别庄上,有人偶然看见夜半时分她穿着大红锦袍披散头发坐在墙头唱着歌,口中咿呀咿呀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林参议在一次酒后堕马受了内伤,自此称病在家。林氏一族没多久就被整个京城遗忘掉了。   广厦倾颓,不过朝夕。   大半年后,药堂东家因故回乡,留下一些药草和医书。倾城数了数自己身上剩余的银两,如果省吃俭用一点,这些钱足够支撑一年半载,她想离开京城,回故乡云州去瞧一瞧。   入京之时,是姐姐一路护着她。如今离京而去,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作伴的人也未有。   她不留恋京城,在这里的几年,她没能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如今带走的,也只有几本医术,一路为她排遣寂寞。   出城那日,薛晟接到了消息。   雀羽神色落寞地站在案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顾姑娘还会回来么?”   薛晟没有答,甚至没有抬眼,他执笔在纸上落下批注,仿佛没有听见。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   雀羽不知道的是,半个时辰后,薛晟策马跨越大半个京城,站在安南门城楼上远眺去往南边的官道。   行人络绎不绝,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犹记得那日他出城亲自来迎她回伯府,二人牵着手一同跨过朱红的门槛,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而今她远走云州,不知此生还会否有机会再见。   这半年里他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做什么,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一一知晓。他派人暗中守护着她,担心林娇的情况反复会对她不利。有时他的马车会刻意绕路经过她做事的那间药堂,甚至也派眼生的属下去找她采买金创药等。   无数次他撩开车帘张望过去,看见她在堂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块地方,虽然隐隐作痛,可毕竟还能见到她,知道她安然无恙。   如今,她离开了。心口那处仿佛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凉风呼啸着灌入进来。   他站在城楼上对着看不见尽头的蜿蜒小道发呆,随行的人不敢扰乱他的思绪。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风拂过鬓边,又是一个冬天,悄悄地来临。   倾城一路乘船到云州,路上耗了十余日。起初几天晕船晕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同行的一名陌生大嫂瞧她脸色苍白,递了水囊给她,上下打量她道:“妹子,你是晕船,还是肚子里有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习惯走水路,从前乘船也是这般。”   夜里她躺在挤满陌生人的船舱里,想起白日里那名大嫂的问话。   她将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突然在想如果她有一个薛晟的孩子,他们会如何?   她会留在薛家,留在他身边吗?   如果有一个孩子,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寂寞?   这念头稍纵即逝,也不过突然胡思乱想一番。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还不知日子要过的有多艰难,她很庆幸她没给自己机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要报仇,要自由,要好好活着。   她会努力朝前走,而不是停下来一再回头看。   让旧日过去,让未来发生。   十几天后,船只驶达云州码头。   倾城付了帐,先找一家客栈安顿下来。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危险重重。这一路为了安全起见,她穿件宽大粗糙的袍子,裹着破旧的披风,脸上抹了药粉,遮掩太过夺目的五官,甚至刻意扮老了几岁。   她在房中简单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稍作休息,便去外面逛了逛。   云州是座偏远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灾影响,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她还记得当年她随父亲在街上施粥赠药,看见无数潦倒的流民和破败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华,人流兴旺,早不是过去那般颓败模样。   她在摊档前买了只巴掌大小的铜镜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摊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心里做好了打算,往后就在此地生活,云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这里,她把姐姐的牌位带回来,也算一家团聚。   她准备先找个药堂继续干活,再多存下一点钱,就在从前的顾家庄边上买一间小院。   也许她会学着去做一名医女,再不济帮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学以致用,总之,要帮助许多人,要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在街上转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云州地形和风土人情。又过了四五日,总算在南市那边找了间很小的药馆安顿下来。   坐馆先生是个中年郎中,姓古,专瞧跌打损伤之症,这间药堂开在偏僻的的巷子里,寻常找来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贫民,先生只收很少的诊金,遇到格外可怜的患者,甚至不要钱还反送些伤药。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补贴的工钱太少,没一个做得长远。   倾城本就是为着学习而来,药堂供吃住,还有大把时间给她瞧医术,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气,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倾城已经与四邻熟络起来。   她不着痕迹的卸去一点药粉,日渐露出大半的真实面容。一辈子伪装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长久留在云州,这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她希望可以不必过得太紧张。   四邻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照常与她寒暄交谈。   古先生偶尔也会出诊,见她有兴趣学,也乐意带着她去多见识见识。   几条街外有座名叫花满楼的楚馆,这日一个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伤了,鸨母派了小丫头匆匆来请人。   绕过锦屏彩画的廊轩,倾城随在古先生身后来到内里一间小楼前。   几名姑娘懒洋洋地坐在大厅里,看见古先生带个年轻姑娘,纷纷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儿来的这样年轻美貌的徒弟?这么出双入对的,古大娘不吃醋吗?”   浓重的脂粉味萦绕在整个厅中,倾城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气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只是腼腆的笑笑,“不可乱说,这是给我们帮忙的顾娘子。”   随着小丫头一路上了楼,拂开重重帘帐,床里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   听鸨母说大夫来了,姑娘虚弱地张开眼睛,眼泪一瞬漫出来,楚楚可怜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鸨母叹了一声,在古先生面前掀开姑娘身上的锦被。   但见光滑洁白的身子上,数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伤痕都深深刻在血肉里,被子里头已经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红的一大片,姑娘头上渗着汗,咬牙颤着忍熬着伤痛。   顾倾只瞧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去。   听鸨母在旁与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可怜我这孩子一身冰肤雪肌,一个晚上就给折磨成这幅模样,若是落了疤去,往后可还怎么接客呀?古先生,您赶紧给瞧瞧,不管用多贵的药,只要不留下疤痕,怎么都成。”   就连倾城也知道,这样的伤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里,身上只虚裹件袍子,大片受伤的肌肤露在外头。   若是在寻常人家,郎中给女子诊脉,多是要隔着帘子,盖着手帕的。   到了这种地方,全没这些讲究。   古先生诊了脉,又瞧了几处格外严重的伤,他让开位置,对倾城点点头,“顾娘子,你来。”   鸨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这是谁?她会瞧伤患,会医病吗?万一一个手抖,叫我们雅慈落了伤疤,我找谁说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从药箱里取出棉纱、针线、剪刀和一些简单的伤药,“韩妈妈,这是我们药馆做事的顾娘子,跟着我学了几个月医理,处理外伤是绝无问题的。我还要回去取些药来,雅慈姑娘伤势很重,咱们尽量不要耽搁功夫。”   鸨母闻言,忙喊了小丫头来,叫她一道随古先生去取药。   倾城为伤者用药粉止血清创,有些伤口太深,肌肤张裂开,需要加以缝合。   她站在床边,冷静地道:“将四周窗户打开,再移两盏灯过来。”   鸨母挥挥手,自有小丫头去办。   倾城用热水净了手,穿针引线,开始仔细缝合伤口。   姑娘疼得浑身剧颤,咬着嘴唇,哭声隐忍地从齿缝中渗出来。   倾城心中苦涩难言,当年若不是姐姐拼命讨好那拐子,也许她也会和眼前的姑娘一样,堕入这种可怖的牢笼里。 第62章   如今回想,当年一路经风沐雨,姐姐做出过怎样艰难的抉择,吃过多少她不知道的苦,才护着她全须全尾的走进京城。她那时太年幼懵懂,根本未曾想过出尘背地里有过多少牺牲。   在姐姐死去的那个晚上,她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失去家人庇护,从此后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望着眼前浑身是伤的姑娘,她能感同身受,止不住的心疼。   但她落针的手很稳,她需要尽快缝合好那些伤口,才能让雅慈姑娘少受一些折磨。   缝合,清创,敷药,包扎,伤处实在太多,她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所有伤处处理好。   古先生带来了伤药,仔细吩咐用法,哪些是内服的,哪些是外用的。   送二人出来,鸨母心心念念的还是会否留疤一事,古先生道:“细心调理,按时用药,兴许不会留疤,我明日会遣顾娘子来帮忙换药重新包扎。今晚上雅慈若发起高热来,用我先前留下的退热方子,两碗水熬成一碗喂她服用。这些日子要让她多休息,万万不可强撑着起来再接客。”   鸨母一一答应下来,热情地送二人离开。   出来时天色已晚,倾城替古先生背着药箱,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她沉默了半晌,终是把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先生不告诉那位妈妈这样的伤势必然会留疤,是担心她不肯为伤者医治了么?”   古先生点头,“若是知道必然去不掉伤痕,雅慈于那鸨母倪娘而言,便是一颗废子。不能为花满楼带来盈利的姑娘会是什么下场你可知?她不仅再也得不到医治,只怕连基本的吃喝休息都是奢望。”   “可先生允诺不留疤痕,届时若是做不到,我担心您……会否惹祸上身?那位妈妈并不像会善罢甘休的人……”倾城的担忧不无道理,她与古先生亲近,自然更盼着古先生平安少祸。   古先生笑了笑,负手迎风走在前,温声说:“那又何妨?医者仁心,只要雅慈姑娘安妥,我声名受些损累又有什么?被倪娘指着鼻子骂几日,也不过影响些许生意罢了。我开这间医馆,本也没想指望靠着它令我发家致富腰缠万贯,再说,我与娘子安居在此,远近邻人都知道我古钧山的为人。”   前方一盏小灯,在幽暗的巷子里徐徐靠近。古先生加快了步伐,迎上来人,从她手里接过灯笼,“不是要你别出来见风?仔细夜里又犯头疼症。”   来人正是古先生的妻子栾氏,她朝倾城打了声招呼,与古先生相互挽着手换步朝前走,“怎么去得这样久?雅慈姑娘的伤势很严重么?”   “有一些严重,那些富家子弟德行不修,终日以折辱人来取乐,我见着那伤,满心狂躁,恨不能把人揪过来打一顿。”古先生边说边握拳比划,引得栾氏白他一眼。   “你呀,什么年岁了,看了多少这样的惨事,还不能习惯么?”   “习惯不了,你也知道我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   “这么说,晚上饭菜可省了?料你气也气饱了。”   “那不行,再怎么生气,饭是不能省的。”   “你这把年纪,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也不怕人家顾娘子笑话……”   两人相偎着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话,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朝前走。倾城跟在后面,不知如何突然有些感伤。   她仰头看了一眼细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又快到年关了,一年一年度过去,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翌日,从花满楼背着药囊回来,倾城在医馆门前听见隔壁的伍大娘和栾氏说话。   “……古老弟天天带着这么个年轻小妇人四处走,说什么闲话的都有,你就半点不防备么?到底是外乡人,不知根底的,若是存了什么心思,将来你上哪儿哭?”   栾氏替她按摩腿骨,抹一层药膏,双手合十搓热,拢在药膏上令药渗入皮肤,“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人家顾娘子年纪轻轻,找什么人找不着,哪里瞧得上老古?”   伍大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她毕竟孤身一个人,女人么,谁不想有个依靠,古老弟有本事,也没多大年岁,你俩到如今还没个孩子,难保人家不从这上头下手。古老弟再怎么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头保不齐也想着传宗接代……”   “大嫂子您可别再说了,别说顾娘子,就是我听着,心里头都不痛快。顾娘子是个正派人,我家老古我也了解他的,他说不计较就是真不计较,他什么脾气我最知道,他和顾娘子清清白白,万万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事来。外头传瞎话那些人,那是他们自己心脏,咱们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日子过在自己身上,不是过在人家嘴上的。”   她拍拍手,用浸透热水的纱布替伍大娘擦干净余下的药膏,“好了,您起来试试,看腿上轻快些没有?”   伍大娘扶着她手爬起身来,正说着话,倾城撩帘走进来,含笑与她寒暄,“伍大娘来了?”   将药囊放在柜台上,走进屋去洗了手,继续去摘上午没摘完的草药。伍大娘脸上讪讪地,倾城回来的时间太巧,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屋内的交谈。   栾氏倒是一脸坦然,含笑把人送出门,回身朝顾倾扬扬下巴道:“伍大娘跟我们是老邻居了,她没坏心,就是嘴碎些,你别往心里去。”   倾城点点头,笑道:“到底是我给您和先生添了不少麻烦,亏得您心善,还愿意收留我这女徒。换在别的药堂,怕是要撵我走了。有您这样的东家,我心里感激,也知足。”   栾氏走近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肩,“你勤快能干,帮衬了我们不少,你能来,是我俩的福气。你也知道,我们俩这些年一直没孩子,世上的亲人也都去了,我当你是我亲妹子一般,我这一手推拿,还有老古的医术,你要不嫌弃,尽数传给你。”   开诚布公的谈一回后,她和栾氏的感情更亲近了,世俗偏见总会在,流言蜚语总会有,若在从前,倾城也许会悄然离开,尽量不给旁人带来麻烦。可遇到古氏夫妇,让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心中磊落、活得坦荡、不流于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来,大大小小的伤处皆已愈合结痂。花满楼里的一些姑娘,偶尔也会来找倾城替她们疗伤医治。   她对疗治外伤上手很快,心思细,记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进步着,有时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独当一面,替人续骨疗伤。   时光飞快流转,年节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来信,说是临近的宜城近来因着雪灾,引起不小的伤亡。他旧年行医结识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帮忙。   栾氏什么都没说,在古先生开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点好了行装。古先生坐在门槛上背对她道:“若是事情棘手,兴许过年也不能回来陪你。”   栾氏边叠衣裳边道:“谁稀罕你陪?四邻都是旧相识,你不在,我跟他们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头,那些长舌妇少不得又来聒噪,说我有外心,想跟别人生孩子。”   栾氏翻了个白眼,把包袱仔细扎好,“谁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又穷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独个儿在家里头偷着乐。”   俩人说说笑笑,绊着嘴,倒把别离的感伤冲淡不少。   栾氏回身看见端着饭菜走来的倾城,朝她摆摆手,道:“这是现成的偷师机会,老古那个朋友,医术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愿意,随他一块儿去,也替我看着他,别叫他不着调喝太多酒。”   几日后倾城随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陆路来到宜城。   宜城在云州南边,是个水乡。这里常年温和如春,像今年这般大雪,数十年未曾得见。   宜城房屋多是单薄结构,经不得积雪压覆,几场大雪下来,许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伤。   沿街不少断瓦颓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着一身伤患蹲在街角。   倾城跟在古先生身后,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顿,沿路遇见能诊治的伤患,就停下来帮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医治伤者,施医送药,不取分文,渐渐传开名声。不少伤患家属特地来寻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验看伤处。   古先生索性当街摆档,由倾城先将伤者按轻重缓急分成几等,先疗伤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并不致命的伤患其次,轻伤或骨裂者再次。   两个年迈妇人架着个个年幼的孩子大声嚎哭着挤进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给我这孩子瞧一眼。”   倾城替人接上断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边。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男童,脸色蜡黄,已入昏迷之态,额头烧得厉害,妇人将他腿上的衣裳揭开,露出已经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没钱医治,朝廷的医官久久不来,大夫您行行好,先给我这可怜的孩子瞧一瞧吧。”   倾城知道这伤势自己处理不了,她安抚几句,命妇人带着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伤重患者,便上前与他耳语,“已经腐烂化脓,孩子的腿怕是不保……”   古先生没说话,越过人群走到孩子身边,他翻看了伤处,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倾城点点头,“拿药粉和锯子过来。”   妇人一听,立时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   古先生道:“得将小腿锯去,再拖下去腐创延伸,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危及性命。”   妇人瞬时大哭起来,“大夫,他才五岁,没了半截腿,将来可怎么办?我跟他爹咬紧牙关攒了一点钱,就为了能供他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古先生取了参片,塞在小童舌下,“这位娘子,我知这决定不易做,孩子的父亲在哪儿,我与他说。”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房梁倒的那日,是他爹撑住木梁,叫我和孩子捡了条命……”   人群发出唏嘘之声,百姓们哭着大骂天道不公,降下这样的灾祸令人受苦。   古先生冷静地道:“既如此,更要留下性命,好好活着,方不负这孩子的父亲一片苦心。”   妇人哭了半晌,眼望着周围尚未得到救治的人群,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古先生道:“顾娘子,替我按住孩子的膝盖。”   倾城点点头,从妇人手里接过瘦削昏睡的孩子,双手按住他伶仃的腿骨。   锯子横拉过来,发出令人惊惧的碎骨声。   孩子翻着眼白,想哭又偏哭不出,浑身剧烈抽搐,被倾城死死按服住。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哭声,替自己,替那小童。   不远处,一顶轿子停下来,官差上前回道:“大人,前头就是那两个民间医者的设的摊档,这几日二人已经救治了一百多名百姓。”   穿深蓝锦袍的男人撩帘步下轿子,眼望前头拥挤不堪的街巷,回身对从人道:“朝廷拨过来的药材,还有几日能到?”   “回大人的话,约莫还得三五天。”   男人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头上越发深沉的天色,“瞧势头,今儿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跟郑寻说一声,先给附近的几个城州去信,能搜集多少药先弄多少进来,百姓们等不得。”   从人应了声,自有传话的人去报信。   男人率众走向古先生的档口,人群发觉官兵前来,瞬息变得鸦雀无声。   滚烫的鲜血从创口中迸出,溅红了倾城半边面容。   她没有躲开,手上一瞬也没松劲,睁开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男童被锯开的腿骨。   古先生飞快在创口周围洒进更多药粉,随着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淋落,男童细瘦的小腿从锯子另一端垂了下来,沉闷地落在地上。   倾城为男童包扎好伤处,妇人上前拥住失去小腿的孩子痛哭。倾城筋疲力尽地站起身来,一抬眼,蓦然撞上对面街角讶然望来的目光。   重重官兵围拢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他穿官服,头戴网巾纱帽,面容白皙俊秀,正是久未谋面的薛勤。   作者有话说:   还没来得及修改错别字和重复的语句。   薛三先出场一下。   2022最后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2023健康平安幸福。   亲们有没有出去浪漫跨年呢? 第63章   女孩半边面容溅染了血点,额前碎发凌乱地垂下来,她穿着朴素的袄裙,站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染血的手顾不得擦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就重新埋头投入紧张忙乱之中。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吟,有人忍痛沉默地等候在人群之外。来宜城这些时日,薛勤见惯了从前不曾得见的人间惨象,此刻重遇那个曾令他情动心悸过的女孩,脑海中一丝旖旎欲念都不再有。   她像冰凉晨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菊,那般纯白,那般坚韧。   两只硕大瓦罐中药水沸腾起来,女孩处理完一个伤处需要缝合的病人,飞快包扎完毕,登高站在麻包上大声呼喝,“伤势轻者来这边排队!风寒发热的去另一边!大家不要拥挤,不要着急!”   她跳下麻包,转身去瓦罐前盛药,人们捧着破烂的碗碟,拥挤而有序地排队领取汤药。   倾城会一一瞧过对方的伤势,然后才把药水盛进碗里,她和古先生带了两箱药材过来,但是远远不够,百姓伤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宜城人口众多,码头船只络绎不绝,做为南北通衢,原是最不缺少物资的地方。几场大雪降下来,宜河水面结冰,四通八达的水陆运送功能断绝,陆路受冰雪阻滞,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棉被药材迟迟运送不达。城中如今乱做一团,商户抱团提价,米粮价格骤增。乡绅奇货可居,炒作起天价药材来。民宅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不说,眼前最紧要的是伤患得不到救治。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许多找到档口来的百姓伤处皆已化脓腐烂,有些陷入高烧昏迷,早已人事不知。   倾城和古先生忙了一整日,药罐空了,麻沸散和金创药早就用完,今天遇着几个需要截断四肢的百姓,只能生忍着疼锯掉腐烂的肢体,粗暴地用烙铁止血。   街上点燃火堆,烧掉胡乱堆放的残肢。倾城空腹忙了一日,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古先生比她更辛苦,终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把铁锯已经卷了边,是不能继续用了。   二人回到歇脚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破损的小楼,生意还在艰难维持,吃食价格高昂,店家已经支付不起眼前的米价,唯有热水还能管够。流落至此的行客们沉默而麻木地围坐在大厅里,古先生进来,众人知道他二人近来忙于医治灾民,心中敬重,自发让出一隅供二人休息。   古先生掀开一张大布巾,用麻绳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系在一只破烂椅子的靠背上,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私密空间,令倾城躺在里头,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需求。   店家送来一碗水,倾城仰头饮了,袋子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前几日未能料到后面这些难处,她还分出不少给受灾的小童们。古先生告诉她,眼前医者是最珍贵的存在,她需首先保证自己的体力,才能尽可能救治更多人。   拥挤的厅中静下来,缺衣少食的时候,人们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思和体能,厅心一只小小炭盆勉强的燃烧着,远处不知谁在吹埙。埙声婉转低回,悠扬地越过残垣,飘过落雪……   一队官差来到驿站门前,用力叩响门板,“开门开门!”   睡梦中的行客们被惊醒,店家披衣迎上去,官差们举着火把闯入,火光彤彤映照着男人俊秀的面容,氅衣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摘下檐帽,视线逡巡,在角落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古钧山古先生?”   领头的官差倒还客气,“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户部特使薛大人。闻知先生近来善行,特来邀请先生前往行辕一叙。”   古先生站起身来,坦然上前,朝来人行了礼,“草民古钧山,拜见大人。”   薛勤摆摆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薛某受人所托,特来迎接先生。”   古先生笑道:“不敢。”   薛勤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这位……不知是先生的什么人?”   古先生道:“乃是草民弟子,这番受邀前来宜城帮忙,我这弟子亦出了不少力。”   薛勤挑挑眉,倒没想到二人会是这样的关系。听闻城中一男一女当街行医,他前去探过,瞧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配合天衣无缝,他以为顾倾这是有了归宿。   薛勤侧身让出路来,客气地道:“二位请吧。”   古先生朝倾城点点头,她背上行囊药箱,缓步跟上前去。   她没有刻意去避讳薛勤,眼前她和古先生都需要得到更好的休息,需要更能饱腹的饮食,也需要药。大局当前,什么小儿小女的心思都不值一提。   马车停在外头,薛勤邀请古先生与自己同乘,将后头一辆空车留给了倾城。   行辕距离城北有一段距离,外头风声呼啸,雪飘如絮,倾城靠在车壁上,不知如何想到了与薛晟同往岷城的那几日时光。   离开京城后,她甚少回想从前,更少想到他。   眼前年关将至,身在这荒芜颓乱的水乡,许是灌进来的风太冷,许是偶然遇见与他有关的旧人。   她想到他们相互依偎坐在马车里烤火,他顶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与她说亲密调笑的话,温热的吻像冷日抱在手里的一盏热茶,熨贴的,舒适的,亲昵的……   一别至今,恍惚三季,他在京中还好么?还如从前一般冷情自苦?可有新人在畔?依旧繁忙如故?身体也还康健么?   她盼着他好,盼着他身边有人,热热闹闹。盼他无伤无恙,平安喜乐。   下了马车,温柔美丽的婢子上前来,为倾城撑起一只竹节伞。回身望去,薛勤和古先生的身影已消失在左侧廊间,侍婢温言道:“大人吩咐过,着奴婢们细心服侍姑娘,请姑娘随奴婢来。”   越过垂花门,转过亭廊水榭,一路蜿蜒到了内庭,一座独立院落,朱栏玉砌,装饰精美。   早有婢子打点好温汤热池,倾城随意打量着这间屋宇,随婢子绕到屏后,解下已穿了五六日的衣裳,徐徐步入水中。   薛勤的审美一如往昔,就连负责担水的小丫头也是极品的美人胚子。   他从前在户部不过挂个闲职,终日流连酒色,不知这回朝廷赈灾,怎会派他前来。他是享受惯了的人,又如何会接下这样的差事?   算算日子,吴氏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已落地了吧?不知薛家是否遂了心愿,迎来第一个嫡子。   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倾城出浴,侍人捧来锦绣新衣,她摇摇头,指着自己那只颇不起眼的行囊,“穿我自己的衣裳。”   侍婢只得依从。   抹净湿发,饱食一餐,多日来累积的困倦袭来,她翻着医书没有立即入睡,很快,外头传来侍人的说话声,说是薛大人过来探望顾姑娘。   二人在厅中会面,薛勤落座在侧,默了许久,方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她,“我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你。离开伯府后,你就回了云州?”   倾城不欲与他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只淡淡笑道:“三爷一向可好?”   “好,自是极好的。”他捏着茶,没来由地有些局促。对女人他向来很有一手,逗弄调笑,温柔亲狎,可眼前,他做不出来。   “三奶奶生了吧?是公子还是小姐?”她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与他闲话。   “是个儿子。”他想到孩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模样似他娘,将来应当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转过脸来,视线落在她交叠的手上,“顾倾,你这是何苦?薛家再不济,总不至教你抛头露面缺衣少食。你何苦选这样一条路,折磨五弟,也折磨自己。”   倾城没有答话,她与薛勤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期待对方能懂她的抉择。她轻声问,“五爷他,近来还好么?”   薛勤捏紧茶盏,苦笑,“怎么会好?没了妻子没了家,声名坏了,知冷知热的人也不在眼前,身边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还能怎么?只一心扑在公事上头,恨不得累死了自己才算。你们俩,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   倾城笑了笑,“也不算没人疼,三爷您这不是很心疼五爷的吗?”   薛勤被她气笑了,抬眼但见灯色流转,佳人眉目如画,他心中一窒,手掌覆过去,按住她纤细的手腕,“顾倾,你莫如随我回京去吧。”   倾城没有急于挣脱,甚至也没露出不悦的神情,“三爷想要我回京,是为五爷,还是为您自己?回京之后,我做什么?舍了如今的自由身,依旧卖进伯府,做三爷后院里又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   她说得坦然极了,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羞涩忸怩。言语温温柔柔,没一点不忿的语调,却没由来令他讪然,乖觉地缩回手去。   “是我轻慢了。”他含笑说,“顾倾,你真的不一样了。”从前她牙尖嘴利,一颦一笑都像抛钩子一般吊着他的情,勾着他的心。如今她温言慢语,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骄傲清冷,令他不敢贸然贴近。   “三爷夜半来找我,叙旧也叙了,要不要说些正事?”   薛勤坐直身,“你想与我讨论赈灾的事?”   倾城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摊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所需的药材名,“我与先生一路查看,城西城北的房舍损毁最严重,伤亡也最多。眼前故去的尸身需要尽快处理,以免尸体大批堆积腐烂引起大疫。伤患需要救治,我和先生带来的药早就不够用了,全靠先生的友人派人送来一些伤药勉强支撑,到明日,也将见底。我知道朝廷的援助还未到,三爷必然也很心急,可眼前死伤太多,许多小节当真顾不得了,我想求三爷帮个忙,逼那些商铺乡绅开仓放粮放药。先尽着城里现有的物资救急,等朝廷的援助到了,再做些补偿不迟。”   薛勤含笑望着她,灯下认真分析时局的姑娘恍似浑身散发着光芒。她不再是谁的婢女谁的附庸,离开薛家,她的日子过得更紧凑更充实,心怀仁善,救死扶伤。   人潮拥挤的街头,没人质疑过她的性别或医术,她为伤患医治,得到的皆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和赞扬。   她豁开尘世偏见,坚定地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他突然为自己心存的那点期待而倍感羞愧。   他终于能认真地、毫无调笑之意地与她交谈,“我已着手派人向乡绅施压,郑寻也在附近县镇想办法筹措粮食和伤药,你放心,我既应了这赈灾特使的职衔,自会想法子将事情办妥。除了药和粮,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倾城沉吟道:“我瞧三爷行辕仆从众多,眼前急需能帮伤患处理伤势的人手,光凭城中自发出来救死扶伤的医者和我与古先生,远远救治不过来。能不能将侍人们抽调出来,随先生学习简单的清创、敷药和包扎。民宅倒塌损毁严重,百姓们冻死冻伤的也不少,三爷若能清出几处开阔的完好的地方来给他们栖息……”   “你这是又要用我的美人儿做苦力,又要拿我的行辕做慈幼所?”薛勤苦笑摇头,“你乖乖随我来,原来早打的是这样心思。”   倾城亦笑了,“三爷这会儿才反悔,似乎也晚了,适才您说得好好的,说尽可向您提要求。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含笑捏捏她的掌心,站起身来,“明日我给你二十人,行辕里有的棉被和衣裳先送到城北城西救急,至于慈幼所,我另寻个地儿给你。”   他又道:“你和古先生也别在外头迎着风摆档了,如今医者稀缺,不能再病倒两个。交给我办吧,来这一趟,总要做些实事,将来回到京城,也有个功绩与人吹嘘。”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倾城福了一礼,真诚地道:“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坏人。”   作者有话说:   倾城: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恶人,只是个被利用惨了的工具人罢了…… 第64章   几人马不停蹄各自奔忙,薛勤命人专辟出几处开阔的铺子为医者们诊治伤患,城中各处都安排了施粥点和疗伤亭。   在薛勤与乡绅、商铺们周旋之际,倾城带着他拨过来的二十个婢子学习清创和敷伤。   头一天面对那么多血淋淋化脓瘀肿的伤口时,姑娘们脸色惨白,中午连饭也吃不下。到了晚上,姑娘们聚在一起抒发怨气,深恨自家主子不知从哪招惹回这样一个冷血刻薄的女人,逼着大伙儿用伺候茶水、铺床叠被的芊芊玉手做这样的可怕功夫。   可不论她们怎样怨怼, 第二日还得乖乖去听吩咐。   有了帮手,每日就能处理更多的伤患。药材还是远远不够用,好在三日后,郑寻押送装满药材的车从附近县镇回了来,稍解宜城的燃眉之急。   他纵马行至城北药亭,远远就与古先生打招呼,“师兄!”   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患者,站起身来与他寒暄,“一接到你的信我就来了,没想到宜城受灾这样严重。”   郑寻道:“我这趟南下,本是想来散散心,躲躲家里头的唠叨,不成想遇上这等百年不曾有的天灾,薛大人写信叫我来帮忙,我想了想,这种事怎么少得了师兄,就给你递了消息。”   古先生捋须笑道:“你这人最是懒散,下毒害人在行,行医救人是一向不愿意的,人家找你帮忙,你自然要想辙推脱,哪回不是找我来替你做苦力?”   郑寻嚷嚷道:“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也是为宜城百姓做了实事的,这不,我在附近县镇,骗来不少药材,赶紧就给师兄送了来。”   他站在亭外,朝里头瞥了眼,“嚯,来帮忙的清一色美人儿,师兄好艳福。”   古先生懒得与他扯闲篇,负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想帮忙你就走,别在这瞎嚷嚷耽误功夫。”   郑寻踱步走进来,站在他身边瞧他给百姓诊脉。   倾城在帘后帮一名老妇人换了腿上的伤药,撩帘一走出来,迎面撞上个熟悉的面孔。   “你不是……?”郑寻愣了下,旋即露出笑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说师兄身边有个女弟子,难不成就是你?”   古先生回身瞥了二人一眼,倾城识得薛勤,明显是从京城出来的,他虽没问过她的底细,但见她认识郑寻也不觉出奇。   “郑先生,您也在宜城?”   骤然旧人齐聚此地,虽无过深交情,总难免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倾城洗去手上的血污,见一个婢女被腐伤吓得尖叫失色,忙上前替换位置,用镊子轻轻剥开化脓的创口边缘,将蠕动的肉虫镊出来。   郑寻瞧得头皮发麻,退后两步拉开些许距离,“我问过薛子穆两回关于你的事,他那个闷葫芦,怎么都不肯说。你们俩到底是咋回事?你那些小秘密给他发觉了?他就流放你,让你滚出京城?”   倾城认真处理着眼前的伤患,头也没回地道:“与您说得差不多。”   郑寻见里头忙碌有序,全没自己插手的余地,缓步踱出亭子,抬手招了个小厮过来,“给京里递个信,就说我这里十万火急,急需薛子穆来帮忙。”   小厮咧咧嘴,“怕是难,薛大人本就是大忙人,您不说清楚什么事,他岂会贸然耽下差事离京?”   郑寻抬手弹了下那小厮脑袋,“就你话多!”   转念又道:“就说——他老相好在我手上。”   小厮又要开口,被他横目瞪回去。   小厮暗自嘀咕,他家公子出了名的不着调,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薛大人会理他才怪。   信笺当晚递出宜城,距离年节不过只剩四五日功夫。   衙门封了印,各家往来走动,相互送礼宴请。薛晟随父亲出席了两回酒宴,林家带来的影响渐渐消去,如今无人会再将薛林两家联系在一起。   薛晟饮了酒,回到凤隐阁时已近子夜,他换了家常衣裳,坐在案前把玩着刚刚收到的两封信笺。   都是八百里加急,都盖着宜城的印戳。   一封来自薛勤,一封来自郑寻。   讲的甚至也是同一件事。   顾倾人在宜城,他们唤他前去相聚。   身边的人总怕他太冷清,活得苦楚孤寂。   以为只要有个人在旁作伴,他就不至于这样落寞可怜。   他如何不知她的行迹?   她离京后,一路都有他派去的人暗中相护。   他知道她回了云州,在一间药馆里讨生活。   他知道她在研习医术,要将其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领。   他不是不想去看看她。   但他没资格。   她不喜欢他,也不需要他。   他巴巴的赶上去,能得到什么?   他早已认清现实,他只不过是她用来报复林氏的一颗棋子。下棋的人又岂会在意一颗棋是怎样的心情。   他自嘲地笑笑,将信纸凑近烛火,燃成灰烬。   次日,郑寻的书信又至。   “宜城□□,流民抢夺药材,伤及四十余人……”   郑寻负手站在窗边,对小厮道:“就说,他那相好快死了,叫他抓紧来瞧最后一眼,不然后悔一辈子……”   小厮面如菜色,心情复杂地提笔写完书信,郑寻丢了私印过来,盖上他篆刻的大名。   门前婢女来传话,“郑大人,宴会即将开始,薛大人命奴婢请您过去。”   郑寻理理衣衫,回身吩咐小厮,“快点儿送出去,别耽搁了事儿。”   前厅丝竹声起,古先生和其他几名负责救治灾民的医者都在座,今日薛勤专门设宴款待众人,郑寻去得最迟,被古先生带头起哄灌了好几盏酒。   倾城没有出席宴会,一来,这世上并非都是古先生那样开明的人,其他医者仗着自己一身手艺,颇瞧不起她这个半路出家抛头露面的女子。二来,她救治百姓一心助人,也并非为了沽名钓誉。   她坐在房内翻看医书,将瞧不懂的地方圈出来,明日就要捉住古先生或者郑寻来请教。   她没想过一步登天,学得多么了不起的本事,幼时外祖教导的那些知识她不想荒废掉。人生在世,总要有些奔头。   眼前的日子安详、忙碌、充实,她很知足。   转眼就是除夕。   宜城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在各方救助下,堪堪恢复少许生气。   官差与百姓们共同重建民宅,伤重的患者得到医治。纵是这座城内满目疮痍,到了年节时候,人们也努力打起精神来,怀着希望迎接又一年的新生。   街上被挂满红色的条幅,商铺门前的灯笼亮起来,晦暗荒芜的街上有了人气,人们相互搀扶着,聚在衙门前的广场上瞧烟火。   倾城站在人群之中,双手合十许下风调雨顺生活安宁的心愿。   她在点点流火中回过头来,与街角立着的男人四目相对。   光阴流转,世事变迁。   她和他都不再是从前的他们。   去年京城那场盛大的烟火之下,他牵着她的手一路与她走过天桥,越过街巷,那时他以为安宁和乐的日子唾手可得,他以为她盈盈眼波里盛满的是爱慕。   到头来,空梦一场,皆是虚幻。   到头来,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   又抱着什么样心思有着什么样的渴望。   一年前欢颜狎戏,亲昵无间,她尚不存半分情意,如今阔别已久,天高地远,她难道便会回头?   明知是无望,他仍不能自已,想来瞧一眼。   哪怕只是远远的观望,也想亲自来瞧一瞧,她过得好不好。   烟火升上天空,引得人群兴奋地涌动起来。   倾城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淹没。   他再也无法上前去,拖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她很快离开广场,独自回到下榻之所。   阖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抚住前襟慢慢等待呼吸平复。   明日是大年初一,宜城诸事已了,她会随古先生一道回云州去。   薛晟来与不来,并不能改变什么。   一年前她未曾留下,如今也会作出同样的抉择。   敲门声在耳畔响起,男人拾步踏上阶梯,声线低沉,“与我谈一谈,倾城?”   她垂下眼眸,沉默着。   他没有出言催促,静静立在门外耐心的等。   门被拉开,凛冽的寒风灌入,吹乱她耳畔的碎发。   烛光在她背后,给她精巧沉静的面容镀上一重金色柔光。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距离这样近,相隔却是两个世界。   他虽找上门来,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倾城抿抿唇,抬首望住他的眼睛。   “五爷。”   薛晟更消瘦了,轮廓分明的面容比从前更显清癯。薄削的唇线,陡峭的下颌,更显冷峻成熟。   他启唇,唤她的名字,“倾城……”   “五爷无谓在我身上费功夫。”她说,“五爷出身不凡,生来尊贵,我一落魄孤女,本就不堪相匹。既已离分,五爷该信守承诺,许我自由。”   她望着他的眼睛,坚定而冷静地道:“如今的生活于我,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可拥有。云州是我的根,我不会为任何人离开这里。我有我的理想,有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薛晟苦笑,“倾城,相识一场,何须如此抵触?难道,你我连朋友也做不得?”   朋友?   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经历过,如何还能毫无芥蒂朋友相称?   倾城垂下眼睛,轻勾起唇角,笑了笑。   “五爷朋友众多,又岂会缺我一个?我不想粉饰太平,说些场面话来应付你。大仇得报,我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再骗人。而所有人当中,我最不想欺骗的就是五爷。明知你我之间,有些鸿沟注定跨越不去,何苦继续纠缠,令彼此心里不好受呢?”   “我还是那句,请五爷放我走。”   他扶在门框上的手缓缓落下来,倾城没有犹豫,在他注视下阖上门板。   纷乱的雪落在他肩头,吹进他空洞的胸腔。   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分明泛着苦涩的疼。   他无法忘却,也不甘心放手。   为何不能两全?为何不能?   夜半空寂的房中,薛晟辗转反侧。   往事一幕幕划过,清晰深刻如昨。   记得她一颦一笑,记得每一次拥抱的温度。   记得每一次生生死死的交缠。   他真真切切的拥有过那些回忆,拥有过她,要如何忘却?要如何放手?   清晨风啸露重,郑寻在宜城北门外送别古先生和倾城。   小道上马车影子渐渐变得模糊,郑寻勒马回头,不妨一匹快马迎头冲来,险险擦过他身侧。   他愕然回过头去,惊喝道:“薛子穆,你疯了!”   马儿如离弦之箭,飞一般纵过尘烟滚滚的土道。   薛晟凝着眉,耳际擦过呼啸的风声,他追上前头那辆马车,横截住她的去路。   他跳下马,快步走到低垂的帘幕前。   “我等你,顾倾城。”   “十年二十年,等到你愿意回心转意那天。”   “你想留在云州就在云州,你想医馆就开医馆。”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管别人怎么看。”   “除非你嫁了,只要你还独身一天,我就等一天……我不信,你半点感觉都没有,我更不信,你当真是个无情的人。” 第65章   分别实在太苦。   相思太折磨人了。   曾经不识情爱滋味,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一世的孤冷。   江州五年岁月,他从不曾觉得空寂。   可一旦尝过那丝温暖,就再也舍弃不下。   倾城是他这一生, 第一个存放在心里的人。   她走后的每个日夜,他时常会被思念裹挟。   他时常去她所在的药堂偷偷探望她,在无人的子夜从她门前打马经过。   每一个落雪的日子推开窗想念与她牵手漫步过雪地的情景。   看书疲累时去握茶盏,摸到一手冰寒时怅然若失的想到她在身边时的模样。   他开始明白什么叫做孤独。   也开始明白什么是喜欢。   他的喜欢被发觉得太迟,甚至来不及被她感受到。   如若早知在一起的岁月那般短,他应当对她更坦诚一点,更热忱一点。   感受过刻骨的难忘,所以倍加珍惜能面对面的每一息时间。   他应当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意。   他不想再在悔过中度日如年。   对他来说,迈出这一步并不容易。他性格沉闷,并不是个习惯情绪外露的人。他亦一向不会看轻自己,他有他的骄傲和坚持。   可这些所谓坚持,此刻不值一提。   他并不需要车内的人给他一个答话,亦不需要她为拒绝或接受自己而烦恼。他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将真诚剖在她面前给她瞧。   倾城叹了一声,掀开帘幕目视面前一脸凝重的男人。“五爷何苦,无需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您是做大事的人——”   “我亦只是肉体凡胎,会受情爱所困。”他让开道来,牵马立在车畔,“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选择,不必困扰,倾城。”   车内再无言,该说的已然说尽。帘幕垂下,车马继续北上。薛晟没有跟随。   几日后,医馆收到一封来信,随信一道来的,还有一只锦盒。   夜深人静,倾城回到自己宿处,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的一支手工打磨的银簪。   她对物质一向没有执念,荆钗布裙,华服美饰,对她来说并无本质区别,离京之时走得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来自薛家的馈赠。   这支银簪,大抵是他辗转反侧了许多日,猜度着她的喜好,亲手所做。   用不起眼的银条,细细磋磨成精巧的花样,缀以细珠,滴溜溜地垂落下来。衬她的年纪,也符合她如今的身份。   如果她还记得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应当会想起,他曾不止一次地拨弄过她头上那支垂穗珠花。他早有心想给她换一支更好的,起初以为命人锻造首饰,为她奉上数不清的珠宝她会欢喜……   是认真的反思过后,才能想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雕金玉饰的锦绣成堆,她需要被关怀重视,把事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放在心间,给她一份有别于任何人的“偏爱”。   倾城摊开信纸,看他密密麻麻写来的相思。   他与她分享自己过往求学时遇到的糗事,与她诉说兄长故去之后自己无法止息的痛楚,他想告诉她自己也是个会被情绪左右的凡人,也有着自己的执拗和烦恼,有缺点和软肋。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也非她以为的对感情无所谓。   也许是少有对人吐露真心的机会,他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甚至显得有些莽撞冒进和孩子气。他少有的,向一个人坦诚剖开真实的自己。   她折好信纸,将信和锦盒投放在床底装衣裳的箱子里。   大年初四,小城热闹的氛围还未散去。   医馆仍开着门,古先生回来后接了两个伤势不严重的病患。时下凡事讲求吉利,年节的日子里若无紧要的问题几乎是无人来投医的。栾氏闲下来,约了倾城去逛庙会,每逢佳节,人们总需要有个去处放松一番。   栾氏在送子观音前虔诚跪拜,虽早对自己的肚子不做幻想,其实心内仍有几分遗憾。她不是不喜欢孩子承欢膝下,只是身体不允许,常被人拿肚子说事,她亦感到厌烦无力。起身走出大殿,望着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往来行人,栾氏想到倾城独自一人离京远来云州,“妹子,过年过节不怕冷清?怎么不给自己再找个伴呢?”   倾城笑道:“缘分未到,什么时候遇上了那个想嫁的人再算吧。”   不是没人给她说过媒提过亲,四邻都是热心肠,她甫一到云州,就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云州民风淳朴,寡妇二嫁亦是常事,她身畔未带子嗣,“再婚”丝毫不受阻滞。   前头街上一名铁匠,也早早放出话来,说愿意许她一个安妥的家。   倾城还没考虑过自己的终身事,眼前安身立命方为她所追求的根本。   她想靠自己的能力试炼一番,活出个样子来,有没有男人相伴,并不在她的考量范围。   几封书信寄出去,犹如石沉大海。   薛晟其实也没想过单凭几封信就能打开她的芳心。   他知道她一路走来不易,也知道她的防备心比寻常人更重,受过太多苦的人,总是轻易相信他人的真心。他有耐心慢慢等。   只是等待的过程,总是伴着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年的元夕落了雪。   薛晟在家宴上饮了几盏酒,缓步踱回凤隐阁。   去岁这个时候,他和倾城在岷城携手共度过温存的一夜。   他站在阶前沉默望着漫天的大雪。   那些酒酣耳热之际说过的情话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他侧过头望着女孩动人妩艳的面容,她站在城楼上踮起脚尖,主动轻吻他干净硬朗的脸颊。   她勾住他的臂弯,将自己投进他的怀抱里。   他记得自己刹那悸动的心跳。   他开口唤她的名字,“倾城……”   伸出手掌,身畔那个影子空了去,回廊下雪花冰凉,掌心里一捧雪籽渐渐融化去。   空荡荡的回廊,空荡荡的心。   思念如狂。   他倚在朱红的廊柱上,闭目苦笑。   **   公事不忙的时候,他也会前往云州走一走。   去看看她幼时的故土,沿着她走过的足迹漫步。   他无言远远跟在她身后,瞧她在街边的摊档上买零食,与邻人驻足在桥上看风景。遇过她当街蹲跪下来为临产的妇人把脉,遮起简易的围墙帮人接生。撞上她被街上醉酒的闲汉骚扰,瞧她拾起木棍把人打得落荒而逃。   云州的顾倾城比京城的顾倾更鲜活,更明快。   他喜欢瞧见她忙碌而充实的模样。   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日子远比宅门里争宠夺爱假意奉承更有滋味。   她不该是被关在后院里的女人。   她天生属于云州,属于自由。   薛晟想,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回 动情。为同一个女人,为她不同的性情两面。   他回到住所,忍不住又提起笔。   “媒人为你说的那桩婚事,吾以为不妥,窦君行事粗鄙,非卿良配……”   “闹事的醉汉已告官,衙门承诺,会对闲散人员强加管束,以免为患良民……”   “倾城,今日仿佛比昨日更多欣赏你一点……”   “何时能与我说句话,便是不愿言语,停留两步,允我多望你两眼也是好的……”   他笨拙而热烈的表达着自己的情感。   尽量不打扰她的生活,又处处关照她的需要。   他的存在太明显,实在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就连栾氏也会问起,“上回那个帮咱们修门梁的人是谁?我瞧他隔段日子就来,坐在对面的茶楼上瞧咱们的医馆,一瞧就是好几日。”   倾城说:“不认识,不必理会的。”   她埋头研磨药材,在心里默默叹气。她没想到,薛晟是这样难缠的人。 第66章   她并不觉得薛晟对自己的感情到了非卿不可的境地,这种矜贵世家公子,大抵一生未尝过挫败滋味。因此无法释怀,非要证明一番,自己在这场感情争斗中不是败者?   一路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所谓真心。   上元节这日,薛晟在云州停留了半日。京中诸事堆积,一再催促他回去处理。相见时日总是短暂,回京后难免再受相思煎熬。   倾城并不知晓他的行程如何,她照常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前些日子托人留意的宅院有了消息,今日约了东主前去相看。   是座小巧的二进宅子,前后五间房舍,距离顾家庄原址和医馆都不算远。倾城去看了一回,甚为满意,由古先生出面做保,预先付了定钱。说好一个月后补足款额入住。   她离开后,薛晟带着人在那房中看了一遍,前堂年久失修,有些瓦片已松动,横梁也有腐烂迹象。他多留了两个时辰,与东主交涉好,亲自带着人将不安妥的地方做一番修葺,将庭院前的花圃也重新除草翻整了一遍。   这是倾城未来安居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住的舒心、安全、开怀,哪怕离他太远了些,也盼着她能喜乐无虞,平安康健。   天黑之前,马车驶上灯火通明的官道。   团圆时节,美景良辰,他独自坐在车里,挥别热闹的云州,踏上回京的路。   倾城被几个邻人大婶簇拥着,在附近的茶馆里与一名儒生相看。   “这是周夫子,咱们云州有名的大才子,去年几个考上秀才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今年二十九,正是男人的好年华。”   另一个大婶道:“这种好男人可不多了,等着与他相看的女子从南门排到北门,顾娘子你可想清楚,莫要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不管成不成,先相处看看再说。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找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在大婶们热心的招呼下,倾城走进茶馆来到一张桌子面前。   对座男人站起身,在瞥见倾城面容的一瞬眸中划过明显的惊艳。   “顾、顾姑娘,小生、小生有礼……”   他白嫩的面皮涨得通红,眼睛垂下又掀开,想瞧她又不敢瞧,神色拘谨得很。   倾城被他紧张局促的模样逗笑了,在四散围坐在周边假装喝茶的大婶们的盯视下,大大方方与周夫子打了招呼。   男人推了瓜子和枣子过来,又忙替她斟茶,一不留神茶水洒在桌面上,男人红着脸摸出帕子来擦。   “对、对不住,叫你、叫你见笑了。”   如此慌乱的模样,令倾城忍不住笑起来,她摇摇头,眉目温柔地道:“没关系,谢谢。”   接过茶盏,两只手轻轻擦过。男人心中狂跳,忙缩回手去,紧张不安地打量倾城的神色。   她没有怪她莽撞,甚至没蹙一下眉头。   男人有些拘谨地向她阐述自己独身的因由,“早年读书,没、没顾上。后来家母病重身故,就、就这样耽搁下来。我、我这个人,说话有点、有点结巴……你,顾姑娘不知介不介意……”   “先生莫挂怀。”倾城说,“人生在世,谁又能十全十美的呢?”   男人惊喜不已,开口道:“那、那顾姑娘对、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倾城没想过这些事,陆续被撮合了几回,她没有刻意推辞,能见面的也都见过,只是始终心里头没感觉。没有那种,想和对方相处、继续走下去的念头。   人生说短不短,她还年轻,前头尚有数十年岁月等着她。寻个人作伴,消解寂寞,没主意的时候有人商量,不舒服的时候有人照拂,她知道人总有脆弱不便之时,总需要个伴,但她在这上头的念头很模糊,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轻轻告诉她,对面的人不适合你,你们走不下去。   邻人大婶们说她眼光高,轻易瞧不上寻常男人,她知道自己并非挑剔对方的条件,只是她还没准备好,进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她对自己自由的人生还没有享受够,不想早早步入婚姻中,去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想保持眼前的生活方式,在医馆帮帮忙,赚些银子。将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也不敢耽搁先生的功夫。今日是受齐婶子所托,陪她来喝茶听说书的。”   她这样说,周夫子一下便听懂了。她是被人骗来的,不是为了相看他特地来的。她没有成婚的打算,对他也没有任何想亲近的意思。   周夫子坐立不安,起身拱手躬身,窘迫地道:“对、对不住,是小生莽撞了……”   倾城还了一礼,请他坐回椅中,“先生不怪我害您白跑一趟就成。婶娘们都是热心肠,一番好意,是为我着想,也是为先生思量,还请先生多包涵。今日这茶,算我向先生赔罪。”   她放了几块铜板在碟子下,周夫子忙又站起身来,摇手道:“不、不可,怎可花用姑娘的银子……”   他有读书人的傲气,也有身为男人的自尊,倾城见他介意,便没有坚持。   周夫子将她送出茶馆,二人在街心停步告辞,周夫子涨红了脸道:“其实我亦……不是那么着急,若是哪日姑娘、姑娘有了嫁人之意,可、可记得着人知会小生一声,小生家有房舍三间,老犬一只,在州府书院做、做教习……每月月例二两银子……”   漫天银华火点,流转的光色间,他眼底倒映着倾城娇艳的容颜,“小生愿意等,等姑娘回心转意,小生、小生欣赏姑娘……”   他说完这番话,匆匆拱了拱手,慌忙逃进拥挤的人群。   倾城被他诚恳又挣扎的样子逗笑了,她在往来不息的人流中笑弯了腰。这样单纯不做矫饰的人实在不多,婶娘们没说错,周夫子确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   倾城含着笑,回眸看一眼热闹的人群,长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清冷的空气宗笼着无尽的光晕。就在不久前,也有另一个男人说愿意为她痴等。   此刻茶楼那扇窗前,里头换了新人,窗口探出几个陌生的脸,正对着满街喧闹大声笑语。   他回京去了么?   他大抵,不会再来了吧?   就这样断的彻彻底底,清清静静,多好。何苦纠缠来去,总要她想起曾经那些年月?   人生总该朝前看,她是如此,他亦然。   本就不是同路人,他做他的世家勋贵,她过她的寻常生活。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   **   雀羽端来一碗犹冒着热气的汤圆,笑道:“难得佳节,爷吃一碗,图个吉利意头。”   车中,薛晟正在写字,车帘掀开,将街市上的喧闹和光色放入进来,惊动了男人思绪。   他搁下笔,转了转微酸的手腕,公文堆叠在桌角,案上摆着一张雀羽熟悉的信笺。   薛晟的心事很少有人知晓,他不动声色,也从来不是个会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可身边贴身服侍的总能发现些端倪。   前头半年,他尚还能端持着身份,尽量不去惊动,不去打搅。只一遍遍刻意绕路,就为远远看看那人一眼。   后来那人离京,距离拉远,他无处寄托相思,发狂地将自己埋进数不完的公务里。他性情更沉郁,用忙碌麻木着自己,有些案情本不须他亲自审理,他一一拨到自己手上来。少有的闲暇功夫都用来陪伴大夫人和老太太,尽己所能关怀照顾着长辈们,独独苦着自己。对着冷风残雪,有时一发呆就是半宿。   风寒侵体,拖着一身病痛亦不肯休息。一面在人前粉饰太平,假作无恙,一面独自沉浸在痛楚中,在放不下和该放手之间反复拉锯撕扯。   大抵是那些独自苦熬着的时光,令他悟懂了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给他找别人,多少世家闺秀也不在意他与林氏的旧事,可他总是不肯去相看,甚至不高兴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心里有个人,灵魂深处刻着那个人的影子,烙着过去的旧痕。   他始终没能走出来。   宜城一见,相思奔涌,情感沸腾。他越发认清了自己的心。   雀羽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认真想挽回一段情,追回一个原本就属于他的人。   **   信笺照常会来,三五日一封,不管能否收到回复,他不厌其烦的与她诉说自己的生活,关怀她的境况。   有时随信而来的,会有点心,会有一些不甚昂贵的京城土产。   她长大后一直在京城,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口味早已改变,方方面面都适应了京城。   二月初,信纸里夹着凤隐阁前那棵老玉兰树上摘下来的玉兰花。   二月尾,他做了一只纸鸢,畅想能陪着她一道去田庄外那处原野上纵马奔驰,放纸鸢。   三月中旬,他又悄悄来了一回云州。   她的新居已经装点好,预支了几个月的工钱,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他在子夜的墙外徘徊,在巷子里靠着青石砖墙想她此刻安睡的模样。   他知道她身边有了伴,三月初的云州烟柳水岸,她答应与周夫子泛舟。   下船时对方扶了她一把,就势牵了她的手。   他自是不快的,可又能怎么?他表达他的情感,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也喜欢她。   他不会刻意去破坏她的生活,他会安心等下去。   等她审判,等她抉择。 第67章   四月末的云州下了一场大雨。   倾城去城西一户人家为那夫人瞧急症,去时晴阳当空,回来时突然就落下瓢泼大雨,虽有病患家属送的一把油纸伞遮着,仍不免湿得狼狈。   当晚回去后,就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第二日早上醒来,果然头疼得爬不起身。   独自一人住着,最难的就是身上有病痛的时候。昏睡了半上午,勉强爬起来,在灶上煮了一小锅清粥。又去柜子里抓了一把祛风寒的药放在药罐里煮。   迷迷糊糊地,又靠床睡了过去。   灶上的粥熬了两个时辰,锅底焦黑,里头的清粥明显吃不得了。   厨房里一股浓重的焦糊味,浓烟滚呛,从院外就能瞧见里头升起的烟雾。   倾城听见窸窣的声响,仿佛有人闯进了自己的院子。   她撑着想起身,手按在床沿上又滑了去。   泼水声,裂瓷声,嘈杂地涌入耳中。   跟着有人推开室门走进来,她仰躺在床帐里艰难偏过头,迷蒙的视线中掠过一抹月白色锦缎。   冰凉的巾帕叠好铺在滚烫的额头上,一只莫名熟悉的手掌托在她脑后,将温热滚烂的粳米粥一小口一小口喂入唇间。   约莫隔了半个时辰,再入口的是药,一盏浓重的苦药灌进来,她蹙蹙眉,舌尖上跟着品尝到一抹酸甜滋味。   是她喜欢的梅子蜜饯。   吃了药,睡在床里很快发了一身汗。额上的帕子温了又换过,汗湿的衣衫裹在身上很是不适,她翻了个身,将手探出被子扯开领口。听得身侧一个声音道:“可使不得。”   倾城张开眼睛,看见床侧坐着一脸关切的栾氏。   “嫂子?”她哑声开口,“您怎么在这儿?”   栾氏替她掖好被子,温声道:“你一天没来医馆,我跟老古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过来看看。”   倾城侧过头去,看见床边小几上放着两只碗,一小碟蜜饯,屋角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   她揉了揉眼睛,心想适才莫不是发梦。   这会儿身上有了些力气,撑着坐起身来,靠在枕上问,“什么时辰了?”   栾氏道:“酉时二刻,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来。人病着,要填饱了肚子才好得快。”   倾城昏昏又睡了一会儿,栾氏再次进来,在床外点了灯,“我瞧你锅里还有些粳米粥和糖酥肉,翻热了一下,又炒了两个素的,你略吃些,待会儿才好吃药。”   倾城怔了下,意识慢慢找回来,“嫂子何时来的?”   栾氏笑道:“这不才进来一会儿?原是中午就要过来的,医馆里抬来个伤重的病患,就耽搁了时辰。亏得你自个儿还知道煮粥熬药,不然硬扛到这时候,身体哪里受得了。”   一面给她添粥,一面絮絮叨叨与她话家常,“要我说,不若早点跟周夫子成亲,身边有个人,遇到个病啊灾啊,不至于孤立无援。我瞧周夫子挺老实个人,对你也真心,听老古说,他这些年也存了些银子,往后生活是不用愁的。你们俩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倾城默默吃着碗里的粥,她不知道要怎么跟栾氏解释。   与周夫子认识数月后,对方锲而不舍的靠近和关怀,若说自己完全没知觉定是假的,她尝试着迈出第一步,与对方试着去相处。   上次相约湖上泛舟,后来同逛过市集,也受邀去对方的书院参观过。   还记得那日在书院,学子们隔窗探出头来,哄笑着喊她“小师娘”,周夫子局促不安红着脸站在一边,连连作揖请她别怪罪学生们的唐突。   她心里始终是平静的。   是那种虽觉稳妥、安定,但毫无波澜和悸动的平淡。   她知道这不是喜欢的表象。   她尊重对方,欣赏他的人品,也许相处下去,也会有幸福的余生。   可她无法回报同等分量的喜欢,无法许诺一生的约定。   她是这样自私而凉薄的人,也许将来某个时日,会对这平淡如水、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生出不甘的怨怼来。   第一次,她对未来感到迷茫,她突然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栾氏走后,她提灯走出内室,来到厨上。   水缸被人挑水填满了,草垛里留下一片碎掉的瓷屑,灶上那只瓷煲与原来的那只一模一样但明显是新买来的。   家里没有玉粳米,也没材料能做糖酥肉。   灶边的柴火是湿的,被人泼过水。   她绕去厨后看一眼仓房,在看到里头填满新打的柴枝和生炭时,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这些琐碎粗糙的事,他那样的人如何想得到,又如何弯得下腰去做?   他无声跟在她身后,学着去接近和理解她的生活。   可他们原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他没必要为她妥协到这个地步。   说长不长的一段相处,彻头彻尾的利用,她从没考虑过他的心情和脸面,只图自己报仇的快意,他何苦如此纠缠放不下?   每月一趟云州到京城的往返,他公务那样繁忙,是如何挤出这些时间,又当是如何辛苦?   还有那些背地里的保护和照拂,让她能安安稳稳独自度日不受侵扰,她明白他暗里付出过什么。   **   五月初,薛晟案头迎来第一封从云州送来的回信。   他用裁刀缓慢划过封套,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将染着淡香的信纸取出。   “别再等我了,不论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再回头。”   他将信纸凑在烛火上想燃掉,终究舍不得,叠好小心存放在屉子里。   哪怕是拒绝,也是她写来的头一封信。   是个好兆头。   他自欺欺人地想。   无数个独自难眠的夜里,他总在后悔当初不曾对她更好更诚挚些,他也有他的算计和私心,肆意享受过将她无名无分摆在身边为自己暖床解闷的温存。   曾经待她,他也不尽是真诚的。   他们是两个防备心很重又十分自利的人,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冷血凉薄。   总需有人主动,才能求得一个结果。   月末,灵山受雨塌方,倾城随古先生前去参与救助。   薛晟一身便服,游走在受难的民营里。   他比倾城早到两日,他消息灵通,座下人手又足,倾城到来时,情况已经好转不少。   他的人为百姓搭简易的居所,每日在被泥水淹没的村子里找寻可能存在的活口。药材和粮食来得很快,民营东西两角每日按时施粥。   倾城替一名大婶包扎好受伤的胳膊,刚掀帘出来欲喊下一个,一只男性健硕的手臂递到她眼前。   雀羽在旁笑嘻嘻地道:“我家主子救人时伤了肩膀和左臂,烦请姑娘帮忙瞧瞧要不要紧。”   倾城瞥一眼另一头的古先生,他正在处理一个缺损了脚掌的伤患。   她抿抿唇,率先钻回帐子里。   雀羽朝薛晟挑挑眉,示意他快点跟进去。   男人高大威严,一走入进来,帐中就显得狭窄局促极了。   他坐在案前那张空椅上,慢条斯理解开衣襟,袒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和手臂。   肩胛上有一处明显的旧伤,处理得伤患多了,倾城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箭伤。   在他结实的肩膀上,刺了个对穿。   伤口已经愈合,颜色还很新,大约伤在两个多月前。   她垂下眼睛,用纱布浸透药水,为他擦拭肩膊上张裂的伤口。   男人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视线在旧患上停留,便开口解释,“三月里回京途中中了埋伏,现在已经无碍。”   他笑了笑,任她引着针线穿过肩侧的皮肤,“你也知道,我这两年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人想我死。”   倾城睫毛覆住眸光,始终没有抬头。   她缝合了他臂膀上的伤口,又用帕子清理干净手臂上残留的血污。   “好了,这几日伤口不要碰水,按时换药。”   他穿回衣裳,缓缓站起身来,倾城垂眸瞧见他翻折的袖角,下意识替他抚了抚。   薛晟心底漫过难言的苦涩,他张开右臂,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肩。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身量,熟悉的香气和熟悉的人。   “倾城,为什么周夫子可以,我不行?”   她立在那没有动。   任他虚虚环住自己,落在他宽阔的怀抱中。   “为何我们不能再试试?”   她垂眼道:“五爷和我云泥之别,天地之远……”   “我喜欢你。”他说,“你心里也有我。我们之间,本没有任何阻碍。”   她推开他,冷声道:“五爷说笑了。”   他走近她,强硬地攥住她的手。   “是么?”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头回视自己,“瞧见我的旧患,为什么会心疼?”   “病中发热的时候,我握住你的手,你靠在我身上,喊我的名字。”   “你说你想忘却从前,可我知道你忘不掉,就像我忘不掉你。”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试试?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补偿你、对你好的机会?我不强求你一定随我回京,哪怕就像现在这样……”   “够了!”倾城拍开他的手,用力将他推开,“我是什么人?我在五爷心里一向是什么人?在一起的时候,五爷尚未当我是个紧要的人,如今又来故作深情,口口声声说喜欢,五爷的喜欢我受不起!”   “五爷给我自由身,我很感激。我知道五爷还置了宅院,打算将我放在里面,做您的外室。五爷受上一段姻缘拖累,身心疲惫已极,所以您不打算成婚,又舍不得真正放我走,在薛家我是上不得台面的暖床婢,在外头我是没名没分的外室女。五爷想要的,不过是个您勉强瞧得上、又肯听摆布不争抢的女人。娶婢子为妻,要顶着多大的压力,要受多少嘲笑呢!可若只给个姨娘的名分,又怕我不依。所以您宁可拖延着,不言不语的装糊涂,五爷始终掂量打算的,都是您自己的利益。五爷您,不配说喜欢。”   作者有话说:   关于薛晟的转变   其实不是从一开始倾城离开的时候就突然醒悟了   是在分开很久之后,再也看不到之后,他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心意   是后知后觉的悔过和遗憾   这份遗憾成了他的执念   宜城重遇后,又见到真真实实的倾城,他不想再放手   他们都是清冷骄傲的人,总要有人先低头,先试着放下身段去努力,才可能走到一起   他知道如果不下这个决心,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交集   也是我能力不足,没能把心境转变过程写得尽善尽美,所以让大家觉得感情来得突兀   我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想有个好的结果,两个人都端着是不行的   诚如默默所言,过程其实需要细细打磨   只是总觉得这两人活得太苦,想快点让他们拥有幸福,确实急促了些,许多地方没有安排好,我已将订阅率改为50%即可购买,大家介意的话,也可跳着随意看看。   写这篇文,我有些偏心,更喜欢倾城这个人,薛晟一路安排得有些过于“工具人”了,向大家说声抱歉。   大概还有五章左右完结。   这章会给大家发个小红包作为补偿。 第68章   薛晟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根本无从反驳、无从解释。   纵使倾城的猜想并非全部事实,但大部分确是他做过的事。   他从来没有试过与她说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他的打算,总在自行决定两人前行的方向,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对待她。因想日日瞧见她,享受她给的体贴温存,所以令她以不尴不尬的身份留在凤隐阁,从没问过她是否情愿。   从不知她想如何走下去,没给过她抉择的机会,更不曾考虑过她的立场她的心情。   她说得不错,谈喜欢,是他不配。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是怜悯是占有,是居高临下的恩宠,是随心所欲的相待。   她不爱他,又有什么出奇?   帘外有人哀声唤医女,倾城没再瞧他,越过他掀帘走了出去。   **   夜晚的山冈上,薛晟独坐在石上望着不远处的民营。   三两点光火,她的营帐还亮着灯。   要盘点药材,记录伤患的用药剂量和换药时间。她很认真的对待每一个病患,认真的过着属于她的生活。   年节后从宜城回京,薛勤来与他谈过一回,知道他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不多,特来给他支了几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动情不易,若非真正将她放在心上,也不会如此牵肠挂肚两地徘徊。他如果能接受另一个女人,兴许早在那五年里就暗自安置了第二个家。   说来可笑,他竟有些喜欢现在的日子。心里有牵挂,苦熬一阵相思,飞驰来云州,就又能抚慰空洞的灵魂。用郑寻的话说,他终于活得像个人、而不再是块没知觉的木头。   他站起身,瞧了眼自己受伤的左肩。   缓步行至她帐前,低声道:“你睡了么?”   倾城在拨算盘,听到这声音下意识蹙了蹙眉,“有事?”   薛晟握拳抵唇咳了一声,道:“伤口不知如何,有些渗血,似乎裂开了。”   里头沉默半晌,片刻听得窸窣的声响。   帐帘掀开,倾城背着药箱提灯走了出来。   孤男寡女,不论从前有过何等亲密的关系,如今不过是医者和病患。   她示意他矮下身来,将灯盏放在草坪上,蹲跪在地打开药箱。   薛晟盘坐在她面前,轻褪下左边衣袖。   纱布已经被血渗透,有血迹顺着手臂肌理徐徐淌下来。   倾城抿了抿唇,用沾了药水的棉花替他清除血污。   将针浸过药水,唇边带了抹明显的冷嘲,“麻沸散就不用了吧?薛大人看起来根本不怕痛。”   薛晟侧过脸来看她,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窘色,轻咳一声方恢复平静无澜的模样。   他低声说:“我知道从前做得不够好,虽总以为自己与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可我做的事,也跟他们没甚区别。仗着身份,没好生为你思量过,只图自己方便舒心……”   倾城不言语,烛灯的火苗在风里用力摇曳着,光照不稳定,她需屏气凝神对付眼前的伤。   “娶妻之事,因觉着麻烦,总想推迟一阵,至少等风声平息,林家的影响淡下来。我承认,有过很卑鄙的想法,觉得给你一个妾位也可,将来不设妻房,你虽屈居侧室,但也是我唯一的女人……”   “现在想来,深感惭愧。”   “但是倾城,”他右臂撑在潮湿的草地上,朝她略微靠近了一点,“我是头一次与姑娘家相处,也是头一回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在这方面,我太笨拙,也太迟钝。”   “我们从头开始,试着再相处一次,倾城,你和我是有感情的。你不愿随我回京,那便留在云州。我们可以在云州成婚,买一座属于我们的宅子。我会拨人留下守护你。父母健在,我固然不能永不回京,职责有需,也要尽力报效朝廷,我不介意两头奔走,哪怕一生都要这样过日子,只要你还肯对我和颜悦色,给我接近你照顾你的机会……”   “不会再让你独自走山路,不会在大雨天任你淋湿衣裳。病着的时候我会陪在你床前牵你的手,地痞再也不敢到你门前捣乱胡言。倾城,人生短短数十年,难道你我就这样无休止的蹉跎下去?你明明也没有旁的喜欢的人。”   剪断手中的线,倾城用棉纱裹住他肩膊上的伤。   在他剖白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回应,到此刻,才缓缓抬头,回视他的脸。   他比从前更瘦,这半年多来回奔波,不得不说,他是有诚意在的。凭着相处的那短短一段时日,留在心里的感情有多少?经得起多久的消磨?   也许两年,三年,五年,他总会倦的。   肉体凡胎,谁人不贪图享乐,有好日子不过,偏选择自我折磨?   看过太多人的卑劣面,她从来不信什么真情,与姐姐定亲的那人,也曾日日写信来,口口声声说非卿不可。   她淡淡道:“明日来找我换药,无需再故意弄坏伤口。你在发热,应当好生休息,胡闹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他启唇,待要再说,倾城抬手,轻轻掩住他的口。   “我与你打个赌吧。”她说,“三年为期,如若这三年我没有遇上自己喜欢的人,未曾成婚,你亦未遇到自己心仪的姑娘,依旧愿意如此往返云州,如此周折……”   “我便嫁你。”   撞见他眼底闪烁的狂喜,她肃容又道:   “还有个前提。我不回京城,不做薛家奶奶。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不能干预。”   薛晟捉住她的手,掌心火热微颤,“当真?你不是敷衍我?”   倾城垂下眼睛,避开他过于热烈的盯视,缓声道:“这三年之中,如若你有一次,超过两月未来云州,停留不足七日,这赌约便作罢。或是我有了喜欢的人,遇到想成亲的对象……你不得再做纠缠,更不许再来叨扰我的生活。”   他那样忙,又怎可能三年不厌其烦的来回奔波,又怎可能每每都能逗留那些时日?   她早在心里断定,这样的热情不会长久。   不过是男人兴头上的一些脱口而出的承诺,不过是新鲜劲还没过,不过是不甘心被一个低贱的婢子率先说分手。   他会认清他们之间的鸿沟,会悔恨自己曾经不肯罢手。   三年,足够他清醒冷静下来。   甚至,根本用不了三年。   作者有话说:   补周六的更新,周日的更新在晚上十点左右。 第69章   异地相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日常缺少感情的联系,为令自己的存在感加深一些,往来的信件不可少。   回京后,薛晟依旧以每五日一封信的频率与倾城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有时公务繁忙,连饭也顾不上吃,回家的马车里,或是清晨上朝的路上,信笔写下自己近来的生活,那些平凡而繁琐的小事,被郑重仔细的记录下来,仿佛也变得极有滋味。   福宁堂的菊花开了,竹雪馆拆除了院墙做成内院的学堂,请了知名的西席先生,二房的文哥儿和族里几个同龄的孩子一道在里头上课。薛芙儿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被二夫人拘在房里做针线,不许她再出去抛头露面。霍小公子见不到心上人,日日凑到户部去向薛勤打听对方的动向。……薛勤上回赈灾有功,如今在户部颇受重用,自打有了孩子以后,他似乎也成长了许多,不再只顾寻花问柳饮酒享乐,在家里的的时候明显更多了……   倾城折好信纸,放回信封中塞进红木箱子里。   这箱子原本是放衣裳用的,如今里头堆满了信纸。一年来他寄来无数书信,她极少回应。   她从他写来的字里行间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仿佛她从来没有离京,没有离开诚睿伯府。   这趟回来后,她与周夫子认真聊过一回,说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一些想法,也把自己过去的事,尤其是与林氏和薛晟的这段,简单地与他讲了。   她不想瞒住他人,以如今光风霁月的模样抹掉从前的那些阴暗,她做的事,她如何为人,从前亦是她的一部分。   薛晟再来云州时,发觉倾城与周夫子不来往了。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去打听。   倾城清早去山里采药,他早早牵马候在巷口。   她背着竹筐出来,天色只微亮,浓雾中男人一身浅蓝锦袍,长身玉立靠墙等待着。   她朝他走去,二人谁也没有开口,一前一后无声向着上山的方向去。   昨晚下过雨,山上的路有些泥泞,他静静跟在她身后,偶然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胳膊。   她手持镰刀,辨认草药,一丛一丛的割下来,装在身后的竹筐里。   太阳慢慢升起来,山顶的云海仿佛镶了一层金边,她直起身仰望美景,身后男人无言接过满载的竹筐。   古朴的小城里,时光仿佛流逝得格外慢。下山的时候天色方大亮。   他将竹筐放置在马上,牵着缰绳缓步走在她身旁。   听她问起薛芙儿的婚礼,便含笑与她细说。   “家里头都很舍不得,三日回门时二婶哭成了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离家许久……”   二房人口众多,二夫人一向很护着孩子们,大家感情都很深,聚在一起时也热闹喜气得很。   大房就显得冷清些,大夫人身体不好,薛晟和薛诚的性子也都随了薛伯爷的寡言沉闷。   “大奶奶可还好?”临行时,杨氏命人送她出去,备下了不少东西,在薛家这些年,大多数主子奶奶们待她都算和气,可论细心体贴,还属杨氏。   薛晟道:“前些日子兄长私下与我说,似乎大嫂有了……”   见倾城一脸惊讶,他无奈地笑了笑,“不是我喜欢打听内宅的事,是兄长太欣喜,忍不住跟我透了口风。还瞒着没告诉家里,怕又是空欢喜,叫娘跟着担心。暗里找了大夫调配安胎方子,希望这胎能平安降地。”   说起杨氏的私事,薛晟脸上有些不自然。   “难得有这样的好消息。”倾城道,“大爷跟大奶奶盼了多少年,真是不容易。我记着大奶奶的年岁,怕也有三十几了吧?”   薛晟点头,“所以二人都很小心,兄长托词嫂子身体不适,暂请二嫂帮忙管着家里的事。”   薛家这一年来,似乎所有的厄运都消解了,一件接一件的好事发生,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她不由回眸望向薛晟,大抵犹处在水深火热的煎熬里的人,唯有他一个。   他送她回医馆,将装满药草的竹筐递还给她,“我在对面茶楼里等你,顺便处理几件公事,等你忙完,在楼下向我招招手,我来送你回家。”   倾城不置可否,背了竹筐跨进门里。   栾氏躲在一边,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识那人?你俩这是一起上山去了?”   “嗯。”倾城不多解释,把药草翻出来,摊开在簸箕里挑捡。   栾氏笑道:“怪不得你瞧不上周夫子和窦铁匠,敢情早有这么个人比着,模样又俊,身世又好。”   倾城也不忸怩,抬头笑道:“嫂子哪里瞧出他身世好?”   栾氏扬了扬眉,“你别瞧我日子过成这般,早年也是见过市面的。他那身衣裳虽然简便,用的可是上好的料子,放眼咱们云州,统共也没几个人穿得起。再瞧他那身气度,不怒自威的模样,那是长日被人捧着奉承着的上位人才能有的。你连我也不说实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好上的?”   倾城叹了声道:“我原也没打算瞒着嫂子,只是觉得与他不长久,迟早是要散的,觉得没必要多谈。嫂子真想知道,我都告诉你便是。”   栾氏听她这样讲,连忙摆了摆手,“等会,你先别说,叫我猜猜看。”   倾城笑着摇头,将药材摘拾干净,去拿扫帚将地扫了。   栾氏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前几个月就见他常来,在茶楼里一坐就是一小天,你冷冰冰的不理人,装不识得……这人,莫不就是你从前的男人?这是千里迢迢的,追你来了?他想跟你重修旧好,你不乐意?”   不等倾城答话,栾氏就激动地拔高了声音,“你可真能狠得下心,条件这么好的人,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什么身份,咱们什么身份,你还跟人摆脸色拿乔?你就不怕他哪天腻味了,不稀罕你了?”   倾城笑了声,“不怕,他腻他的,我忙我的,没谁还不能活了?他不在的时候,我还不一样过日子?”   栾氏直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如今是仗着他喜欢你,心里明白他放不下。等真到了有一日他耐心用完了,兴许不习惯的是你自己。妹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过日子过得是两个人相互体贴、相互包容,俩人得往一个方向使劲奔,一头热的关系,永远长久不了。我瞧他待你确实有诚意,京城离这七八百里,换成别人,跑两回就累去半条命了。他能这么豁出去来回奔,对你肯定是真的。一辈子咱们遇上的人很多,可真能掏心窝子相待的,能有几个?嫂子不是说叫你是个男人就随便应承跟人好,嫂子是过来人,不忍心瞧你们这么消磨感情。”   她抬手拍拍倾城的肩,叹一声回身往后院去了。   倾城偎在柜台里,透过敞开的门瞧对面的茶楼窗口。   男人坐在那里,面前立着两个眼生的属下,应当是在谈公事吧?   他每隔一段时日就来云州,公务定然耽搁不少。回去后难免又要整夜整夜的翻卷宗,马不停蹄的与同僚们议事。还要分出时间照顾大夫人和老太太。   她也替他累,替他辛苦。   栾氏觉得她不识好歹,摆明着折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其实她何尝不知?   可这份喜欢,令她无法安心领受。她有她的顾虑,也有她的坚持。   身份之别,距离之远,她不想为了一段不知能否长久的感情,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真要在一起,难道她能狠心不去为他考虑?她怕自己心软,会不断为他妥协。今日是随他回京,明日是乖乖进伯府,后日又要为他不被人嘲笑“娶了个低贱人”,而不断的努力去证明自己。——那她又何必回云州,又何必离开京城?   就容她自私一点,为自己多考虑一点。前些年她是为姐姐而活,如今她想为自己活着。她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想为谁改变自己。   诚然这对薛晟并不公平,可她从来也没有强行要求他一定顺从和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们都有选择的权利。   **   午间,古先生出诊归来,栾氏做了一桌菜,连声催促倾城去对面请薛晟一同来吃。   古先生诧异道:“你说的是谁?”   栾氏朝他挤眼睛,“你别多问,待会儿人过来了,你客气些,好生招待着,是咱们顾娘子的旧相识。”   片刻后,倾城出现在茶楼。   这时候二层雅间一片宁静,走廊外守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见倾城就忙不迭奔过来,“顾姑娘!爷在里头跟人谈事,你稍等,我这就去通传一声!”   倾城大大方方喊了声“雀羽哥”。   时隔一年余,雀羽多久不曾听见这熟悉的一声唤,他刹那有些眼热,忍不住恢复了往日的称呼,“顾倾,你当真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明心之前还跟我问起你,小圆她们几个也惦记你呢。”   从前在伯府,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各院的下人,和小圆一块儿在天桥底下吃过小摊上的馄饨,跟玉柳学过描花样,帮明心打过络子补过衣裳,雀羽出门办事给她带过梅子糖……   她觉得人心险恶,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所有的好都是交易一场,可不能否认,在寒冷的冬夜,也曾有零星的火点熨贴过她千疮百孔的心。   他们对她从来不设防。   “烦请雀羽哥待会儿帮忙说一声,楼下医馆的东家知道五爷识得我,想请他一块儿吃顿家常便饭,如果他不忙的话……”她不知该怎么叙旧,总觉得难以面对他人不加掩饰的热情。   雀羽应了声,“你放心,你来请人,五爷铁定去。”   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一声门响,薛晟送人出来,几步走到两人身边,“适才从窗口就见你进来了,忙完了?”   雀羽笑了声,这会儿不需他通传,五爷自打开了窍,可比从前进取多了。   他退后数步,瞧顾倾不大自在的与薛晟又说了一遍刚才跟他说过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一同走进医馆。   **   下午接了两个病患,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倾城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薛晟独自一人等在外头,街头挂着一排红彤彤的灯笼,那光色浮在他面上,给他冷毅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柔和。   并肩走在青石路上,这条巷子远没有京城的街道那样宽广。迎面一顶轿子抬过来,倾城靠近他的方向避让。   薛晟顺势揽住她的肩,护着她避在道旁。   轿子远去了,他放在她肩头的手落下,试探勾住她垂在里侧的手掌。   十指交握,倾城挣了下,没挣开,侧过头去瞥他,他一本正经望着前路,仿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在心里骂了声无赖,也就任他牵着了。   三年为期的赌约,谁会先先放手还未可知。眼前这一瞬安宁温馨难得,一时也不忍心,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第70章   这年冬天薛晟再来云州,已经可以登堂入室,陪倾城一块儿用晚膳。   傍晚从医馆出来,两人携手去集市上选了几样菜肉。她在厨上处理饭菜的时候,他在房中打量着内室的布局,将一条经常晃动的椅子腿修好了,加固了被大风吹断了一块的窗。   屋里点了灯,炭盆暖融融烤着内室氤氲的光雾。屋外北风清冽,吹得檐下灯笼摇摆不定。   简简单单四菜一汤,算是招待客人的规格,平素一个人住,随意在街角买个肉包甜汤便算一餐,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薛晟对吃食一向不挑剔,山珍海味不觉欣喜,粗茶淡饭也不嫌轻慢。他原是个很简单的人,少年时一心扑在书本上头,长大后只图兴旺门楣,他对自己一向要求很严,克己自律,在生活上不骄矜,能安享富贵也不怕吃苦。更可况,身畔有心上人作伴,他觉着这间小小斗室,满载着温馨幸福。   晚饭后的时光,二人对坐饮茶赏雪。   窗子推开半扇,细碎的雪花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倾城望着这雪,想到诚睿伯府后头那片梅园,“这时节,京城的梅花已经开了吧?”   薛晟颔首,“凤隐阁东窗前你摆放的那支梅瓶还在,雀羽偶尔会采摘新的花枝来。”   她静静听着,如今这一走,竟有近两载了,因有个他时时在间做连接,好似也才只走了没几日似的。   “问句不大合时宜的话,希望你别介意。”她面容隐在茶烟后,透过朦朦的水汽打量他的神色。   薛晟挑挑眉,笑了笑,“你想问林家的事?”   他其实早已不在意了,出身显贵,一生荣辱都在他人传言里滚了一遍,事隔许久,那些讥笑嘲讽,丝毫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见倾城点头,他便将自己知道的与她说了,“林氏被送到外头的庄子里去,听说曾一段时日,林家又想为她张罗婚事,不知怎么亲事说到一半,她的情况越发不好了,连自家人也不认得,满嘴的胡言。都说这是‘疯症’,郑寻告诉我说,这叫‘心魔’,她自己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药石无灵,就是大罗神仙也解不了。”   他知道的这样详细,固然是有人特地来他面前说与他听,依着他的脾气,怕是一辈子不想再过问林氏与林家的半点。   她对此是有些歉疚的,毕竟是她一手促成今日的结局,给他和薛家都带来不少麻烦。   “林俊那边,情况似乎挺不好,他素日养尊处优惯了,一到北地就落了寒症,不知怎么还断了一条腿。如今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林家托人送药送钱,消息有去无回。”他抿了口茶,抬眼瞥她,“你许是不知,这些年陆景阳在外戍边,林俊流放之地,就是他的势力范围。”   倾城有些惊讶,当年林俊的案子,京兆尹应是暗里与他打过招呼的,偏偏这么巧,流放出去的林俊,落在了陆小姐的二哥手里。   “还觉着满意么?”他托腮靠坐在案上,神色慵懒地端详她,“心里那口恶心出了不曾?”   倾城抿抿唇,“算不上多满意,他们这是咎由自取。比起他们做的恶,这样的结果当真便宜他们了。林娇疯了算怎么回事,她应当清清醒醒地给我记着,当年自己是怎么把人折磨死的,再经历十遍我姐姐遭受过的那些耻辱,我心里这口恶气才算真正消了呢。”   她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恶毒的心思,薛晟不觉过分,甚至唇边噙了抹略显宠溺的笑,“你有这样的想法,应当早告诉我。你知我是做什么的,旁的我不在行,折磨人要死要活我最擅长。”   倾城摇摇头,道:“没必要,你与她毕竟夫妻一场,我的仇与你没干系,不必脏了你的手。”   她又说:“有干娘在,她的日子好不了。”   薛晟不言声,垂眼摩挲着手里的粗瓷茶盏,“你这些年怀着复仇的心思,还要对着仇人笑,伏低做小的奉承她,我有时想到,觉得特别亏心。如若我们早一点识得,如若我早点明白——”   “那是我的事,五爷。”倾城望着他,认真地道,“我报我的仇,用我自己的方式,我不觉得委屈,也不怕辛苦,是我欠姐姐的恩情,我有义务替她讨个公道。五爷不必为我难受,也无需因此而怪罪自己,您原本就不欠我什么。论起来,我还应当向您说一声对——”   她的话没说完。   薛晟伸指,掩住她微启的唇。   “倾城。”他说。   “唤我名字,我不是五爷,你也不是通房。你是顾倾城,是我薛晟的心上人。”   指尖熟悉的温度,仿佛相拥亲吻不过发生在昨日。   两载光阴,他从未走远。   倾城覆下眼睫,沉默不语。   薛晟轻叹一声,收回手,持盏以饮茶的动作掩住面上明显的失落。   窗外吹了细雪进来,雪籽落在案上很快化作一滴浅浅的水痕。   倾城此时开口,“子穆——这样唤对的吗?”   薛晟怔了下,方才还满是失落的眼眸一瞬满溢光华。“倾城?”   她低着头,茶水早在清幽的风里凉了去,茶烟散尽,她面容映在灯火雪光之中,真切而温柔。   薛晟推开案几,试探靠近一些。   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挣扎。   他探出手去,轻轻按住她双肩,“再唤一声?”   她抬眼回视他,眼波里没有犹疑,满是坚定。   “子穆——”   他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腮边,将清秀的脸托起,“……”话到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低眉将额头抵住她的,挺拔的鼻梁与她相触。   唇浅浅抿了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倾城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诧异疑惑的盯视下直起身,朝他的方向贴覆过去。   唇被软软的一片云轻点,而后慢捻细磨。   他连呼吸都轻了,半身后仰,抬手箍住了她的细腰。   她从来不是胆怯不前的性子,既相处得合宜,他向她迈开九十步,她如何不能迎上一步?   薛晟翻身将人压下来,抬手拔掉她头上那枚古朴的垂珠银簪。细软丰茂的长发铺在软垫上,像一条条缠人的钩子,勾扯着他的人,瓦解他的理智。   这一吻漫长至极,已然分不出谁更沉醉、更主动。   夜色深沉,薛晟迎风走出巷子,指尖落在唇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前一刻停留在上的温软。   雀羽靠在车前烤火,早困得打哈欠,听得踏在雪上的脚步声,他精神一振,忙跳下车迎上前。   若是顾倾肯回转,这样的寒雪天,应当至少准许五爷留一晚,两人毕竟早有那种关系。此刻既然出了来,怕是又受了冷言冷脸,这两年五爷在顾倾面前,可没少吃苦头……   可待他瞧上薛晟的神色,却又不像是铩羽而归的模样。   主子虽未露出半点笑,可眉眼间,似乎平添了几许悦色。   ——他似乎心情极好。   此时此刻,倾城披散长发,坐在妆台前摘耳环。   铜镜里倒映着她不加妆饰的素净面容。   唇瓣微微肿了些许,未染唇脂也泛着诱人的朱红。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薛晟就很喜欢吻她的唇,或是闲闲用指头描画着唇瓣的形状,温柔拨开唇珠将指抵在舌尖……   她如今行事全凭本心,不为自己随意设置障碍,不自苦,不自寻烦恼,一切只为活得痛快随心。   这两年她尝试相看一些人,在救死扶伤的时候也曾遇到过志向相近的男人,他们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成为过客。   她一直没遇到,能令她心动的那个。   薛晟靠近的时候,她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拥抱,亲吻,温暖……许久不曾试过。   略有那么一丝……期待。   心跳也跟着跃动起来。   分不清,是长久的孤单令她想有个伴。还是被他的诚意打动,决心再给彼此一次尝试的机会。   那一瞬她没有多想,想吻便吻了,想做便做了。   为什么要忸怩不前,又何必给自己框死在莫名的禁地里。   指头轻拂过唇瓣,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犹在。   她起身,走去炕边关阖了窗子。   这一晚薛晟睡的很沉。   长久的疲惫奔波,堆积如山的待处理的公务,数不清的杂事,睡眠越发显得奢侈。   他毫无怨言,甘之如饴。但说不辛苦,那是骗人的。   爱情便是令人又烦恼又甜蜜的一种滋味。你在其间,必然受它所扰,可偏又丝毫离不得。   今晚算个不大不小的进步,至少她不再如从前一般抗拒,甚至愿意与他试着开始。   三年为期的赌约,还余最后一年。他有信心,他想做的事,一向都不会中途放弃。   明日清早送她去医馆,然后寻个好玩的去处,接她出来一块儿去散散步……这般想着,心头纷繁的思绪都安定下来,他陷入难得的沉眠里,这一夜连梦都没有做。   次日清晨,一匹快马踢踏着击碎云州的宁静。   雀羽顾不上规矩礼仪,走上前急切地拍响了薛晟的房门。   “五爷,京里递消息来,大夫人……情况不大好,大爷着您立即启程回京。”   门从内打开,薛晟一身素锦立在门内。   前去,母亲危在旦夕。   他来云州堪堪一日,三年赌约竟是守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两章,辛苦大家。 第73章   薛晟这次在云州足足逗留了半年。   温柔乡是英雄冢,深以为然。   贪恋和顺温暖的寻常日子,闲暇时和她一同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仿佛一生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京里多次来信催促他启程,薛伯爷斥他胡闹,把成婚当儿戏。刑部尚书亲笔写信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帮忙处理公务。   他把信随手扔在案上,没有理会。   他的小妻子还在闹脾气,需他细心安抚。   成婚后他没了往日的节制,不分时间场合的想缠着她索取。   清早原是照常要去医馆,被他拖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她坐在妆台前梳头匀妆,冷着脸不理他。   薛晟凑过去,含笑将她抱着,“我知道有错,不敢奢求你原谅,罚我面壁思过,三餐都不准吃,好不好?”   倾城根本不吃这套,推开他起身就朝外走。   门前停着马车,雀羽跳下车来,喊她“奶奶”。   倾城跨步登车,很快垂下车帘。   薛晟立在院门前朝雀羽点点头,马车启程,朝古先生的医馆去。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躬身凑近,“爷,万岁爷交代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薛晟转身,侍卫一路跟他走进去,“这回查实罪证,爷一回京复职,凭此一案,定能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薛晟摆摆手,“把得到的消息飞鸽传书送回京,要裴尚书自己看着办。”   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居这份功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这么轻易就让给别人……   他固然猜不到薛晟的想法,更难以明白为何他堂堂一名世家公子要来这穷乡僻壤找不痛快。   侍卫走后,薛晟靠在墙上凝望天际的流云,他之前得罪了太多人,行事风格太扎眼。能力已经得到证明,最大的祸患已除,又在最是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一离朝堂就是三载。圣上对他彻彻底底的放下心来,否则这件事也不会特地交待他去查。   诚睿伯府这几年经过太多事,风头出尽,该是时候暂避锋芒,急流勇退。想要兴旺长久,势必要作出一些牺牲。   牺牲的是官场上的势力倒还好,他不希望身边的人再有任何意外。   **   倾城再次踏入诚睿伯府,是她身怀有孕,被接到他身边照顾的时候。   这一年倾城二十四岁。   成婚头一年,她没打算要孩子,他总是要回京,她独自一人带着幼童会很辛苦,好不容易过上稳妥日子,她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自由因孩子而受困。   这一胎来得颇意外,她清楚记得那日饮过避子汤,夜里两人因分别在即,反复了几回。次日急匆匆的送他启程回京。   不到一个月,她就发觉了身上的异样。   古先生把过脉,说是有了。   她认真思考过,如果一直避得过,她固然欣喜自己不必多照顾一个孩子。可如今这颗种子已经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要连根拔除它,是颇残忍的一件事。   是她和她爱的人的孩子。   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舍不得。   想留住它。   薛晟很快得到消息,连夜带着人来把她带回京。   到底住在他熟悉的地方,有他的人保护,距离他近一些,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   倾城在薛家正堂拜见了薛伯爷。   口称父亲,端茶敬过头顶。   薛伯爷瞥一眼她弯下的腰,转头怒瞪着她身边的薛晟,“还不把她扶着?”   越过二门,杨氏带着妯娌几人等在那。从前身份悬殊,她连与她们同行的资格都没有,如今被众人簇拥着,带去瞧家里为他们新修的院子——宝宁阁。   夜里倾城躺在薛晟怀里,幽怨地跟他说:“说我矫情也罢,多心也好,不知怎么,我就是觉着不那么自然。子穆,我能不能在水月巷的宅子里养胎?”   薛晟轻抚她的长发。   他想过她许会别扭,若是他在她的立场,想来也不会觉得轻松。   “我托余嬷嬷照顾你,多请几个医女稳婆,我尽量天天过去陪你。”   倾城“嗯”了声,在他臂弯里寻个舒服的角落,阖上眼安心的睡了。   他这样疼她,她早知道他定会答应。   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行走都变得吃力。夜里腿抽筋疼的厉害,薛晟也不叫人,坐起身仔细为她揉捏按摩。   他对着她隆起的肚子说话,“你乖一点,不要折腾你娘……”   这称谓令倾城怔銥嬅了怔。   十年前初入伯府那会,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成为谁的母亲。   *   孩子降生那夜,京城迎来一场久违的大雪。   薛晟一身玄裘,立在院外紧张地沉默着。   里头呼声渐渐软下去,隔窗听见稳婆大声唤倾城的名字。   杨氏带着人过来,二话不说走入产房去帮忙。   子夜时分,一声婴孩的啼哭划破雪夜的宁静。   薛晟去探望熟睡中的倾城。   她身体底子尚算好,自己懂医理,这几年一向注重保养。产程也算快,不过一个半时辰,孩子就诞下来。但他知道她吃了多少苦。   一声声隐忍的呼痛声,忍不住的眼泪,汗湿的衣裳和头发,折断的指甲和抓破的床褥。   他亲吻她的眉心,哑声说“谢谢”、“辛苦”……   **   孩子两岁后,倾城再回云州。   她的理想在云州,根在云州,家人在云州,她所有快乐甜蜜的回忆都在云州。   她离不开那儿。   薛晟不怕劳碌,也不觉辛苦,他愿意顺着她,瞧她开心愉悦的模样。   他们坐在山头的草地上,看孩子和婢子们追逐笑闹。   天很蓝,云很淡,有时他仰头望着那风景,就会不由自主地忘了时间。   这世上如果有世外桃源,应当就是眼前看到的模样。有他喜欢的人,有他的孩子,有河堤垂柳,有湖上轻烟。   多年后,儿女绕膝,薛晟拿着一卷书,与他们讲述为人处事的道理。   一抬眼,就能瞧见珠帘另一面,倾城正细心教授年轻女孩子们推拿之术。   她在云州小有名气,是内宅夫人们最信得过的医女,不方便给郎中瞧的隐伤暗症,找倾城就能看。   也有些穷苦女孩子来拜师门,希望学得几成功夫,用来补贴家用,或是照料父母。   一个时辰后,她送走女徒们走进来,薛晟驱散三个孩子,朝她招手令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靠在他肩上,“上回你说的入学一事,我想清楚了,就让瑜哥留在京城拜师,他是长兄,将来弟妹们还要靠他护佑,多学些本事总是好的。你要好好教导他,不可由着他性子瞎胡闹。”   薛晟拥着她问:“那你呢?”   倾城闷声说:“子穆,我特别怕。”   “我懂。”他轻抚着她的肩,柔声说,“你离不开云州,也舍不得瑜哥儿和我,所以觉着为难,是不是?”   她将脸埋在他怀中,闷闷地说:“我怕有一日,不懂自己这些年究竟在坚持什么。有时候替你辛苦,也替自己难受。”   “慢慢来,慢慢打算,倾城。”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   “现在这样也很好,我觉得很满足,也很幸福。你也一样,不是么?”   “或许过个几年,孩子们都大了,都到了入学的年纪,你陪他们去京城读书,住在水月巷的宅子里,开一间自己的药铺,我夜夜归来,教孩子们读书,伴着你入眠。”   “再过个几年,我称病退隐,不再理会朝堂上的事,薛家小一辈的子侄兴许有建树了,我随你回云州,我们就在这里过完下半生……”   “孩子们会有自己的抉择,会遇到他们想要陪伴的人,他们会长大,也许会离开家,追逐他们的理想和幸福。我和你老得花白了头发,坐在夕阳里看云看山,清早赶在人群之前去买你喜欢的酱肉包子,风里雨里,我一直牵着你的手。”   “我会一直记得,我爱过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她给了我一个很特别的家,和一份很特别的感情。”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郑重而深情。   “顾倾城,娶你为妻,我很荣幸。”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谢谢亲爱的们,下本再会。   愿所有人美梦成真,新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