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度娇宠》 作者:陈十年 文案: 长公主之女谢慈,朱唇玉面,姿容无双,乃京城第一美女。但为人张扬,甚至称得上嚣张跋扈,得罪了京中不少人。 十五岁这一年,谢慈被告知,她并非长公主之女。长公主顾念旧情,没将谢慈赶走,仍让她住在京中。但也只有仁慈,再无母女情谊。 真千金被找回后,长公主给她更名谢迎幸,带她同进同出,一时风光无限。 谢迎幸性子温柔似水,又知情达理,将谢慈衬得愈发一无是处。 谢慈与谢迎幸一同参加赏花宴,起了争执,只见谢慈一把将谢迎幸推入了水中。 众人骇然,都觉得谢慈太过无法无天,都落魄至此,还如此不懂收敛。宴上还有长公主之子谢无度,一手遮天的当朝权臣,谢迎幸的嫡亲兄长。 众人等着看热闹,却只见那位只手遮天的权臣朝谢慈走近,眉目间关切深深,问谢慈可有伤到手。 谢慈一撇嘴,扑进了谢无度怀中,“她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啊? 世人都以为长公主是谢慈放肆的后盾,殊不知,谢无度才是她的后盾。 谢慈乃谢无度一手带大,自幼娇生惯养,有求必应,一点委屈没受过。 谢慈被赶出长公主府那日,恰逢谢无度回来,平日里骄傲的人,红着眼说:“谢无度,你也信她是吗?” 谢无度轻抚过她发红的眼尾,眸色渐深,“我只信阿慈一人。” 谢无度带谢慈回去讨公道,要动谢迎幸,长公主虽怒斥,但被谢无度的人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无度看向长公主轻笑说:“阿娘,我的人只有我能动。”语气警告。 长公主看向这个儿子,忍不住地发抖,她早知道,他是个疯子。 *男女主无血缘关系,女主知道身份后户籍迁出,恋爱在女主户籍迁出之后。 *真千金不是好人,不存在女主欺负她 *疯批病娇×明艳娇纵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慈;谢无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病娇×明艳娇纵 立意:脚踏实地,才能共创美好未来。 作品简评: 谢慈得知自己并非长公主亲生女儿,而是抱错的,心生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得谢无度庇佑,仍留在京城。随着二人的日渐相处,谢慈渐与谢无度产生情愫。后得知,谢无度天生情绪缺陷,是谢慈的出现渐渐教会了他各种情绪,谢无度也因此对谢慈产生占有欲。 本文行文流畅,语言平实,人物性格鲜明,互动有爱,围绕着爱与救赎的主题,在冬日里令人心头一暖,值得阅读。 第1章 第一美人   正是仲春时节。   骄阳穿透冷雾,一寸寸驱散寒意,街巷庭院中的各色树木新枝抽芽,满眼鹅黄嫩绿,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玉章长公主府邸,云琅院中。   暖阁廊下,兰时与竹时领着小丫鬟们在门口等候,小丫鬟们分作两列,分别站在兰时与竹时身后,身着藕粉色罗衫,手心或是捧着透亮的玉盆,或是捧着盛放方巾、花瓣、珍珠粉等的黑金漆盘。   再有一刻,便是永宁郡主起床的时辰。   永宁郡主,玉章长公主之女,金尊玉贵,乃是这盛安城中除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玉章长公主之外,最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一刻钟后,房间里传来郡主起身的动静,兰时与竹时推门进来,小丫鬟们鱼贯而入,有条不紊伺候郡主洗漱。   谢慈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接过竹时递来的漱口水,含在口中。兰时将漱过口的玉盆递给身后的小丫鬟,重新捧来一盆,将柔软的方巾浸入玉盆的温水之中打湿,再递给谢慈。   谢慈接过方巾,净面,忽地想起什么,问道:“衣裳可从撷芳阁取回来了?”   兰时答她的话:“回郡主,今儿一早,撷芳阁已经叫人送过来了。”   谢慈嗯了声,松了口气,但说起此事,还是有些不悦:“那便好,今日若是在萧泠音的面前丢脸,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今日是四公主萧泠音主办的踏春游,说是春日到,合该出去走走,看看花草树木心情也能好些。说是踏春游,其实不过是盛安城贵女们争妍斗艳的场合,每年如此。   在踏春游上,诸位贵女们都会换上最新款的春衫,戴上最漂亮的首饰,打扮得光彩照人。踏春踏春,自然是要去城郊,才有春可踏,她们一行要去城郊的浣花庄,庄子有守卫,寻常若没有请帖,是进不去的。但在庄子一侧,有座临安山,爬上临安山便可以看见庄子里的人。故而每年这时候,便会有一群书生们爬上临安山,一观贵女们的芳姿,再选出一年一度的盛安城第一美人。   这算是个心照不宣的习俗。当然了,谢慈对这劳什子盛安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并无兴趣,她只是单纯与萧泠音不对付。这样的场合,倘若萧泠音压自己一头,她能借此事踩自己一整年,光是想一想,谢慈都受不了这委屈。   为此,谢慈自然也作了一番准备,请了撷芳阁中最好的裁缝与绣娘,做了一身新衣裳,打算今日踏春游上穿。那衣裳的布料是织光锦,听闻世间难得,近乎失传,是阿兄在外办事时偶然所得,世上只此一匹。这料子柔软不已,在日光下一照会泛出淡淡的光芒,好似月光洒在人身上,因而得名。   若穿上它去参加踏春游,必定能气得萧泠音脸斜鼻子歪。谢慈便命撷芳阁中最好的裁缝与绣娘来做衣裳,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直到三天前,撷芳阁的人忽然来请罪,说是阁中不小心闯进了一只猫,咬坏了原本要给郡主绣衣裳的丝线,请郡主责罚。   谢慈的意思,是叫她们绣一幅万春图,将各色花样都绣上,她们都是城中手艺最好的绣娘,难不倒她们。原本那万春图都要绣到收尾了,最后那一点收尾的丝线叫猫咬坏了,且她们用的丝线都非凡品,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替换的。   谢慈听罢,当即有些不高兴,可事已至此,与其惩罚她们,倒不如让她们赶紧想办法补救。好在今日一早,终究是赶上了。   谢慈道:“兰时,你去取衣裳给我瞧瞧。”   兰时应了声,退下。   谢慈将净手的方巾搭在一侧,又取了一条新的干净方巾打湿,净了一遍面,再重复一遍净手的流程,才站起身,缓步行至黄花梨梳妆台前。   铜镜之中映出一张女子的脸,肤如凝脂,丹唇玉面,即便还未施脂粉,已经足够叫人移不开眼。一双大而莹润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瞳,眼尾微挑,眼波随意一流转,便是动人心魄的美。   即便已经看了许多年,竹时还是叫这美貌震惊片刻,才拿过木梳替谢慈梳头。谢慈嗔她一眼:“你家郡主有这么好看吗?”   竹时搂过谢慈一头乌发,笑道:“可不是么?我们郡主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去岁那劳什子盛安城第一美人,郡主未能夺魁,简直是他们瞎了眼了。”竹时哼了声,打抱不平。   那些人竟然说,郡主美则美矣,可惜太过跋扈,失去了一分女子该有的温婉性情,因此最后选了旬阳侯府的大小姐。竹时握拳,很是愤愤。   谢慈扬眉,摆手道:“无所谓,我也不稀罕。”   管她谁是盛安城第一美人,只要不是萧泠音。   话虽如此,竹时还是不服气,道:“不论如何,今年郡主定能夺魁。”去岁她家郡主才十四岁,虽说已经十分美貌,但毕竟还未完全长开,今年的郡主可是比去岁还要美貌几分,加上这织光锦与万春图,定然艳惊四座!   正说着,兰时取来衣裳。她将衣裳铺展开,织光锦的光辉闪了闪,将各色花朵抖出。竹时惊叹出声,那些花绣得栩栩如生,尤其经光一照,仿佛是朝阳照耀下初初绽放的花,还带着朝露似的。   谢慈露出满意的神色,兰时道:“奴婢伺候郡主换上吧。”   谢慈嗯了声,因这织光锦想起阿兄:“再有几日,阿兄也该回来了,到时让他看看,他说得对,这料子世上只有我最相衬。”   这话说得张狂,倘若落在旁人耳朵里,正是坐实了谢慈张扬之名。玉章长公主之女谢慈,性子张狂,甚至称得上跋扈。   -   “她到底还来不来了?”说话之人撑着下巴,毫不掩饰的敌意,正是当今的四公主萧泠音。   萧泠音是贤妃之女,贤妃当年也是位名动京城的美人,萧泠音随贤妃,五官标致,自幼亦是美人胚子,可偏偏头上压着一个谢慈。每每有人论起盛安城的美人,萧泠音都只能屈居谢慈之后,萧泠音想起这事便来气。   倘若只有美貌便也罢了,可偏偏旁的,萧泠音也赢不过谢慈。若论家世,萧泠音是贤妃之女,当今公主,可谢慈是玉章长公主之女。玉章长公主当年在皇室混乱之际,保住陛下性命,后来又力保陛下登基,其功至伟,即便是在前朝,也为人称颂,受人尊敬。提起贤妃,或许有人不知,可若是提起玉章长公主,无人不知。   萧泠音真是讨厌死谢慈了。   今日踏春游,她特意准备了华贵的衣裳首饰,要与谢慈一较高下。可这个谢慈,未免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们约定的时间是卯时正,此刻都要过卯时三刻了,谢慈连影子都没见。   今日受邀的贵女们已经都来了,此刻正在浣花庄的庭院中三三两两地坐着。此等盛会,自然是按照身份家世排位置,萧泠音贵为公主,自然坐在最显眼最中心的位置,她身边陪着的是五公主与六公主。五公主与六公主的生母是分别是宁贵嫔与康嫔,这二位家世都不高,也不太受宠,连带着五公主与六公主也不太受宠。五公主平日里多是跟着萧泠音,奉承她,讨好她;六公主性子懦弱,并不起眼,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   见萧泠音生气,五公主萧慧洁连忙安抚道:“四姐姐别生气,说不定她就是觉得比不上四姐姐,自惭形秽,所以干脆不来了。这样也就不必丢人了。今日四姐姐光彩照人,今岁这第一美人定然是四姐姐无疑。”   这话说得萧泠音爱听,她微抬下巴,道:“什么第一美人不第一美人的,我可不在乎。”她说不在乎,当然是假的,萧泠音想要。今日倘若谢慈不在,那这第一美人非她莫属。这么一想,萧泠音忽然觉得,她谢慈不来也好。   “四姐姐,你瞧,那些人正往咱们这儿张望呢。”萧慧洁远远地瞧见那些人愣头愣脑的模样,掩嘴笑道,“恐怕是看见了四姐姐,都看呆了。”   萧泠音自然知道,她正是因为知道,所以现在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自己端庄大方的仪态。她微扬下巴,正要开口,忽而听得一句清脆的嗓音:“我来迟了,有些事耽搁了。”   众人纷纷朝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只看见一人如仙子一般缓步走来,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雾,光雾之间,似有花朵绽放,蝴蝶纷飞。待光雾散去,从中浮现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所有人都看痴了片刻,就连萧泠音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光雾是由她身上的衣裳所起,而那花朵蝴蝶,也是她衣裳上的刺绣。但如此阵仗,配衬那张脸,却让人觉得相得益彰。   萧泠音今日所穿,是不久前过年时蜀中上贡的蜀锦,统共就得了三匹,皇上将一匹给了皇后,一匹给了太后,另一匹则赏给了贤妃。萧泠音特意打听过,玉章长公主并没有得,所以她才穿着来的。蜀锦难得,萧泠音来时,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没像现在这般轰动,就连萧泠音身旁的萧慧洁也呆呆地望着谢慈。   她被谢慈碾压得体无完肤。   萧泠音一口气堵在心口,郁结不已。   谢慈要的就是她们这反应,她满意地垂眸,穿过庭院,大摇大摆走进萧泠音坐着的亭子:“对不住啊,四公主,我来迟了。路上马车忽然出了些小问题。”   萧泠音站起身,勉强笑道:“无妨,既然郡主到了,咱们便去踏青赏花吧。”   她努力想转移话题,这样大家的注意力也会慢慢转移。可萧慧洁如梦初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慈的衣服。谢慈便主动为她答疑解惑:“五公主,这叫织光锦,是我阿兄偶然所得,托人快马加鞭送回给我。这料子做成衣裳,说是……这样好看的布料,这世上只有我能与它相衬。”她单手撑着脸颊,笑盈盈的模样。   萧泠音别过脸,手握成拳,这个萧慧洁,气死她了!   谢慈看她一脸的不高兴,便觉得很高兴,方才路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来的途中,马车不知为何,竟是忽然坏了,以至于耽搁了时间。这些日子也不知为何,先是衣裳出问题,又是马车出问题,难不成是最近走什么霉运?看来得抽空去趟灵福寺拜拜佛去去晦气。   另一边,那临安山上的文人书生们,也被谢慈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难以遮掩谢慈的美貌。美,实在是美!仿若天女下凡,惊艳众生,所有人都看呆了。   片刻之后,他们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皆是沉默不语。去岁他们为何没选永宁郡主为盛安城第一美人来着?   哦,对,她为人太过嚣张跋扈,缺失了几分女子的温婉贤德。   可美到如此地步,温婉不温婉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诸君,我已经心有所选,我便推选永宁郡主了。”一人清了清嗓子,如此说道。   另一人附和道:“周兄说得是,我也推选永宁郡主。”   一时间,好些人都点头应和。但也有人皱眉不赞同,道:“可我听闻永宁郡主她为人甚是张扬奢贵,平日里吃穿用度都颇为铺张,旁的不说,就连那出行的马车,都缀了不少金银珠宝。”   “美人奢贵些,也无妨吧。如今咱们大燕国力强盛,华贵些不正好体现咱们的气度么。”   “我还听闻,永宁郡主脾气不大好,与盛安城中的贵女们都不交好,没什么朋友。”   “美人有些小性子,也很合理,不妨事。”   “……小,小性子么?”那人结结巴巴抬手,指向浣花庄中。 第2章 泼辣行事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浣花庄中的场景。   谢慈不知何故,竟是将手中的茶水泼在了另一位贵女身上。那被泼的贵女一脸难堪与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谢慈,从牙关里挤出一句:“你……你未免欺人太甚!”   就在他们争辩的过程中,浣花庄中发生了不少事。萧泠音让她们外出踏青赏花,可这种场合,大家都衣着华贵精致,哪儿能真去野外踏青,倘若弄脏了衣裳首饰,那可真是亏大了。   因此,并没几人往那草木泥土之处去,皆是三三两两聚在庄子里的花亭,看看花,闲谈一番便也罢了。就连萧泠音也是如此,蜀锦难得,她可不想弄脏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方才被谢慈气到,此刻全没了踏青的心思,就连赏花,也没心情,只坐在那儿板着张脸。   唯有谢慈一人,当真无拘无束地往那草木兴盛之处走去,她身着织光锦,行走时整个人仿佛沐浴着光,如同跃金之景,身上的绣样又是万春图,行走在草木之间,仿佛与之融为一体。实在太惹人注目,她们很难不朝她看去。   只看见谢慈时而抬手折落一枝桃花,时而又摘下一片绿叶,仿佛真是享受这踏青之兴。   可这里的人谁不知晓,她谢慈一向娇生惯养,怎么可能真会喜欢这些?   谢慈今日风头太盛,往日里又树敌不少,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装什么装。”   萧泠音听见了,唇角微弯。   这话一出来,便有人悄声议论起来。   道:“永宁郡主不就是想要盛安城第一美人的名号么?可去岁他们便说了,她嚣张跋扈,当不得这第一美人。呵,她不会以为,自己现在在这儿装一装,便真能温婉可人吧?”   “是啊,说来也是可笑,身为玉章长公主的女儿,她怎么一点都没学到长公主的气度?若非有长公主撑腰,她能如此嚣张?”   “哎,说来也是怪,玉章长公主虽说英姿飒爽,可这教养儿女,似乎十分不在行。不止她,小郡王也是……我听闻,小郡王为人手段阴鸷狠毒,丝毫没有当年谢大人的风姿……谢大人当年是何等的温润君子?不止如此,我还听闻,小郡王与长公主关系并不好,长公主不喜欢小郡王,甚至形同仇敌……”   她们议论得津津有味,渐渐忘却了,被她们议论着的谢慈,可真担得起“跋扈”二字。   谢慈心情大好,想着既然出来踏青,便趁机放松一下心情,因此十分投入。城郊空气清新,草木仿佛自带香气,满眼的绿瞧着也真叫人心情不错。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一趟来得值得。   才想罢,便听得有人在议论自己,说她在装。谢慈冷笑,她有什么可装的?有什么值得她装的?盛安城第一美人,她不稀罕。   不过议论便议论吧,议论她的人多了去了,她才不会个个都跟她们计较。只是她们接下来的话,令谢慈脸色一沉再沉。   议论她便罢了,竟还说起她阿娘与阿兄来。   谢慈眼皮微垂,回到亭中,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她握着茶杯,缓步走近那几位窃窃私语的贵女:“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盯着那个说她阿娘与阿兄的女子,是英国公府的大小姐,唐玉茹。   她们说得太入神,完全没注意到谢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背后说人坏话,被人发现本就尴尬,尤其这人还是谢慈,除了尴尬之外便还有些慌张。   “没……没说什么。”唐玉茹咽了口口水,心虚地避开谢慈的眼睛。下一瞬,唐玉茹只感觉头顶一凉,竟是谢慈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茶水兜头浇在她身上。   谢慈将手中的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脸上毫无笑意,冷艳又凌厉,一时间没人敢说话。周遭沉寂,只听见谢慈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说我阿娘与阿兄。”   唐玉茹脸上滴着水,苍白如纸,她或许有些忌惮谢慈,但现在被她这么羞辱,也顾不上什么忌惮不忌惮,霍地站起身:“你别欺人太甚,不就仗着长公主撑腰吗?”   谢慈微笑颔首,道:“是啊,我是仗着阿娘撑腰,可我阿娘愿意给我撑腰,总好过某些人,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她语气讥讽,唐玉茹脸色铁青,周遭的人面面相觑。   谁人不知,唐玉茹母亲虽是英国公元夫人,可并不受宠,英国公向来更宠爱小妾生的二女儿。去岁年末,英国公元夫人病重离世,不过两月,英国公便请旨要将宠妾扶正。此事在盛安城中掀起不小舆论,众人都觉英国公此举太过对元夫人不敬,有失礼法。圣上也因此训斥了英国公,可英国公说什么都要将小妾扶正,圣上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唐玉茹脸色青白轮换,咬牙切齿,盯着谢慈。她阿娘去世没多久,阿爹便要将那小贱人扶正,她心中自然十分不愿,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英国公本就不宠爱她,自然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听。   此刻谢慈将这些事提起,唐玉茹又气又急,几乎要哭出来,她抬手,要打谢慈耳光。手刚抬起,便被谢慈拦住,谢慈握着她手腕,狠狠甩开,道:“你方才议论我不是挺开心的嘛?怎么换我说你两句,便如此恼羞成怒了?唐大小姐,有这力气,不如想想怎么保住你这英国公嫡女的身份吧。”   她说罢,扬长而去,十分痛快。   竹时跟在谢慈身后,小声道:“郡主威武,那唐大小姐的脸色可难看了。”   谢慈轻哼一声,谁让她嘴碎,说她阿娘与阿兄。   兰时沉稳,胳膊肘戳了戳竹时,道:“郡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临安山上还有那些文人在看。那些碎嘴的文人,恐怕明日便要传遍城中了……”兰时有些担忧。   谢慈道:“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吧。”她回到亭子里坐下,与萧泠音对视一眼。   萧泠音看着谢慈的泼辣举动,有些语塞,倘若换成她,她虽会生气,可不至于如此外露,因为她在乎自己的名声,也害怕会被母妃和父皇骂。可她谢慈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谢慈睨她一眼,再次给自己倒了杯茶:“摔碎了四公主的杯子,实在抱歉,待我回府,会赔偿一套新的。”   萧泠音道:“不必了,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   话音刚落,那边的唐玉茹觉得太过屈辱,已经待不下去,匆匆要走。谢慈看她一眼,道:“兰时,待会儿叫人送一套新的茶具过来。另外,再叫人送几匹月华锦去英国公府上,免得唐大小姐日后穿不上这么名贵的料子。”   唐玉茹脚步一顿,听见了这句话,本就发红的眼眶兜不住泪,直接哭着走了。   一众贵女们看在眼里,心道,这位永宁郡主,果真跋扈,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唯有谢慈,仿若无事人一般,该赏花赏花,该喝茶喝茶。   临安山上,文人们目睹这一切,虽然听不见说了些什么。但能看见郡主另一位姑娘起了冲突,郡主泼了人茶水,那位姑娘想打郡主,郡主拦住了,再然后,那位姑娘便走了……   众人对视一眼,先前那位说永宁郡主缺点的人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兄台,这……郡主恐怕不是小性子那么简单,女子应当以贤德为主,虽不知她二人说了些什么,可永宁郡主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未免太过……”他说着,转头看向他们。   压根没一个人听得进去,他们痴痴呆呆地看着庄子的方向,眼神迷离,仿佛三魂丢了七魄,“魏兄,你瞧见了吗?郡主竟然连拿茶水泼人如此不雅的动作都做得如此勾人心魄……”   “……”   -   今日这踏春游,谢慈是完完全全的主角,无论是她惊艳的美貌,还是她泼辣跋扈目中无人的行事,都令人心惊。萧泠音心不在焉,直到踏春游结束。   回去的马车上,谢慈撑着额角,倚在缎面圆枕上闭目养神。虽然今日萧泠音吃瘪,谢慈很高兴,可想起唐玉茹的话,谢慈又有些烦闷。阿兄是与阿娘关系不那么好,但也只是不亲近而已,哪有那么夸张?还说她阿兄阴鸷狠毒,什么阴鸷狠毒,没有阿爹当年的风范……这些话都好难听。   越想这事,谢慈越觉得胸口发闷,她撇嘴,睁眼坐起身来,纤纤玉指挑开帘栊。马车行在郊外官道,谢慈比她们慢一步,这会儿已经没几辆马车在官道上。   已是未时二刻,本该是太阳最大的时候,不知为何,这会儿天空竟隐隐有乌云聚拢,瞧着像是要下雨似的。   兰时望了眼天色,有些忧心,看向谢慈。谢慈也有些担心,转念又想,总不至于如此倒霉……   还未想罢,便有一滴豆大的雨珠落在谢慈手心,丝丝凉意。紧接着,陡然间乌云黑压压连成一片,向人间抖出一张巨大的雨丝织成的网,将整座盛安城都网罗其中,看不分明。   雨势太大,马车不便前行,甚至有雨丝飘进马车里。谢慈往后避开,嘴角耷拉下来,不是吧,还真这么倒霉?   她明天就去一趟灵福寺去去晦气!   “停,兰时,你去寻个地方避避雨。”谢慈吩咐着,望向外面,雨雾遮眼,根本看不见有什么能避雨的地方。   谢慈心情更沉重。   好在兰时没多久便回来,说是前面有个亭子,可以避避雨。谢慈赶紧带着她们前往亭子里躲避。   好在亭子很大,够他们一行人躲避。谢慈沉着脸,用手帕擦去自己身上落的水珠,一抬眼,见马夫还在外头站着,给马撑着伞,便道:“叫他也进来吧,马重要还是人重要?”春日里易感风寒,淋雨可不是好事。   竹时得令,撑着伞去了,很快将马夫也劝进来。马夫身份卑微,站在最边缘,始终低着头,不敢冒犯这尊贵的郡主殿下。   谢慈面带忧愁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兰时,我明日要去趟灵福寺,你安排一下。”   兰时应了声,再没人说话,只剩下雨声呼啦。   亭子傍靠着曲折的小径,沿小径往下有棵半大不小的树,树下有几人挤在一起避雨。   丫鬟缩着头,感受到头顶的漏雨,小声道:“小姐,咱们要不还是去亭子里问问那位贵人吧?奴婢瞧着,那亭子挺大的,应当能再挤下咱们几个。若是淋了雨,伤着身子,那可就不好了。”   田杏桃看了眼那亭子里的贵人,犹豫不已。她认得那位贵人,今日踏春游上,她见过,是永宁郡主。郡主好生泼辣,听她们说,郡主的性子一向如此。因此她不敢去。   “淋一场雨,应当也不会如何……”田杏桃嗫嚅道。   没想到话音刚落,便见得一抹藕色从雨幕中走来:“这位小姐,我家郡主说,这树树叶稀疏,恐不适合避雨,叫您去亭子里。再说了,这雨天在树下避雨也不安全,倘若打雷,容易出事的,小姐还是来亭子里吧。”   那丫鬟笑脸吟吟,十分和气,叫田杏桃有些意外。   她还未说话,身边的丫鬟已经替她开了口:“多谢郡主,我家小姐十分感激。”   -   田杏桃低着头,不大敢看谢慈。   她心想,这位永宁郡主可真是倾国倾城。今日在踏春游上,她隔得远,看不真切,方才进这亭子,与郡主近距离打了个照面,她心跳都加快了。   田杏桃与丫鬟们缩在角落里,尽量不让自己打扰到谢慈。心里又想,这位郡主,似乎并不像她们口中所说的那样可怕……   就这么过了会儿,终于等到雨小下来。   “小姐?”   田杏桃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只见先前那位来传话的婢女递过来一把伞,仍旧是笑意吟吟的模样:“小姐,我家郡主说,这伞送给你们。”   田杏桃接过伞,道谢,愣了好一会儿。就在她发愣的时机,谢慈已经出了亭子。织光锦没了太阳,在层层叠叠的雨雾里,略显暗淡,可田杏桃却觉得那道背影仍旧美得不像真的,像是与周遭的树、伞、雨所描绘出的一幅美丽画卷,自然天成。   待她回过神来,谢慈早已经走远了。   只有淅沥的小雨下着。   田杏桃握着手中的伞,忽地红了脸。 第3章 真假千金   “快,备热水。”   一回到家府中,兰时赶紧吩咐她们准备热水与换洗衣物,伺候谢慈沐浴更衣。后半程雨倒是没再下大,但是中途还是淋湿了些,谢慈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后,总算心情稍霁。   她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理着乌发,外头雨已经停了。   “郡主。”是竹时的声音,带了些雀跃,匆匆推门进来,“王爷的信。方才信使送来的。”   谢慈一听这话,眉目间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她放下手中梳子,急切接过信。信封上有几个遒劲有力潇洒飘逸的大字:吾妹阿慈亲启。   谢慈拆开信封,一行行读完,原本高兴的神色慢慢变成不悦。信上说,他原定三日后能归家,路上遇见些事耽搁,恐怕得再推迟十天半月。   竹时安慰道:“郡主别担心,不过十天半月,很快的。”   谢慈勉强嗯了声,将信收进匣子里,“能有什么事耽搁了?该不会是路上遇见什么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吧?”   她阿兄谢无度,是当今的武宁王,得陛下倚重,又一表人才,是这天下最最最好的男子。   不久前,才有人问起她阿娘,说要给阿兄做媒。说来谢无度今年已经二十二岁,是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只是……谢慈自幼与谢无度亲近,想想日后若是要多一个阿嫂,她还真是一时接受不了。更何况,在她心中,根本没人配得上阿兄。   她语气酸溜溜的,竹时掩嘴笑道:“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郡主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王爷有郡主这样的妹妹在,恐怕寻常女子根本入不了眼。”   谢慈轻哼了声,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而问起玉章长公主:“阿娘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秦妈妈进进出出的,问她也不肯说。”   她搂过自己一头乌发,拿过梳子慢悠悠从上往下梳,忽地又想起今日唐玉茹所说的,撇了撇嘴:“你替我梳头,待会儿咱们去找阿娘。”   竹时哎了声。   玉章长公主的居所名唤沧渺院,谢慈站在沧渺院前,正好与沧渺院中出来的一妇人迎面遇上。那妇人打扮简朴,一见着谢慈更是如同惊弓之鸟似的:“见……见过贵人。”   谢慈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穿过月洞门,进了沧渺院。她微提裙角,缓步迈上台阶,进门时玉章长公主正撑着额角,坐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谢慈语气娇俏撒娇道:“阿娘。”   玉章长公主猛地睁开眼:“怎么有人进来也不通传一声?”   语气严厉,像是十分生气。   待看见是谢慈,叹了声:“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谢慈一愣,“阿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她说着,走到长公主身侧,抱住她,埋头在她怀中轻蹭。萧清漪僵了僵,下意识想躲开,又忍住,抬手在谢慈头上慈爱地摸了摸。   “没什么。”萧清漪眸底闪过一丝犹豫。   谢慈哦了声,拉着萧清漪的袖子,卖乖道:“阿娘,我明日要去灵福寺,阿娘可要同去?”   萧清漪摇头:“不了,你自己去吧。”   萧清漪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看就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不愿意说,谢慈也只好不问。   “那阿娘,我也给你求个平安符好不好?”   “嗯。”   谢慈蹭着萧清漪手心,试探着说:“阿兄写信回来了,说是有些事耽搁了,恐怕要推迟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听见谢无度的消息,萧清漪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反应平淡:“嗯。”   谢慈在心里叹气,从她记事起,萧清漪和谢无度的关系就这样了。不管她怎么想让他们俩亲近一些,都没用。   萧清漪摸着谢慈的头,合上眼。窗外的乌云散去,光亮从云层后浮现,爬进窗棂,映出母女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   灵福寺香火旺盛,今日尤其。来来往往的香客略显拥挤,谢慈甚至不知被谁踩了几脚,她脸色耷拉下来,心里想着这是佛门圣地,不能发脾气,得忍耐。   谢慈举着香,于佛祖前虔诚叩首。   一愿阿娘与阿兄身体健康。   二愿万事顺遂,去去最近的晦气。   谢慈睁开眼,将香插进面前的香炉里。正欲起身,忽然瞥见一旁的签筒,她拿过签筒,闭眼认真地摇晃。   清脆的一声响,掉落出一支签。   谢慈玉指将签拾起,将签翻过面,在看见其上的“下下签”三个字时,脸色陡然一变。兰时跟在身侧,也是一惊,赶紧劝道:“郡主……这定然只是个意外,不如郡主再摇一次。”   谢慈捏着那支下下签的手指都有些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将签放回签筒中。   “没事,就当没摇过。好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谢慈一直闷闷不乐。兰时她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郡主,您别难过了,这签也不是回回都灵的。”   谢慈抿唇,话是这么说,但她就是不高兴。她撑着下巴,挑开帘栊,悒悒不乐。   兰时想了想,拣高兴的事说:“郡主,今日城中都在传呢,说是郡主天人之姿,当是今岁的第一美人。四公主听说了消息,在宫中气得摔了只茶盏。”   谢慈抬眼,心情稍微回缓了些:“是么?那可真是不错,气死她最好。”   兰时掩嘴笑,说笑之间,马车已经到玉章长公主府邸前。谢慈下马车,跨进门,还未行到自己院子,便见沧渺院那边的人来请。   “郡主,长公主有请。”   谢慈未多想,往沧渺院去。进了正屋,萧清漪端正坐在上首,脸色严肃。萧清漪身侧,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谢慈不明所以,福身行礼:“见过阿娘。”   萧清漪看着她,却厉声道:“谢慈,我不是你阿娘。”   谢慈被这一声吓到,抬起头来,露出茫然又惶恐的神情:“……什么?”   萧清漪给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便从里间押出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妇人,妇人跪倒在地,求饶大哭道:“还请长公主饶命,饶命啊……”   从她的话里,谢慈听懂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当年萧清漪生产之时,正逢叛军攻城,城中动乱,长公主府邸被叛军围攻,混乱之间,接生的稳婆与长公主她们走散,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孩,独自躲避叛军。几日之后,叛军被剿灭,长公主派人找回稳婆与自己的女儿。   无人知晓,那几日里,稳婆意外将婴孩弄丢,在长公主找来时,从别处找来一个婴孩充数。   这个被抱来充数的婴孩,就是谢慈。   谢慈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清漪,又看向地上那个妇人,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这一切好像是梦一场。世界天旋地转,妇人的哭声、兰时她们担心的问候……都仿佛在耳边飘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临失去意识之前,谢慈脑海中浮现的,是今日在灵福寺中她摇出的那支“下下签”。   再醒来时,映入她眼帘的是熟悉的云琅院寝间的摆设。她撑起身来,仍觉得脑袋很重,嗓子仿佛被火烧过,艰涩疼痛,她低声唤道:“兰时……”   在此时,谢慈想的还是,那个梦可真可怕。   兰时推门进来,表情担忧:“郡主,怎么了?”   谢慈扯出一个笑,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娘说,我不是你阿娘。   才说完这一句,谢慈声音发颤,再说不下去。她把手边的玉枕摔出去,有些歇斯底里。   那不是梦,是真的。   她不是玉章长公主的女儿,不是什么永宁郡主,她谢慈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野种!   什么身份尊贵,都是假的!假的!   谢慈大口喘着气,手指用力握成拳,抱住自己膝盖,道:“你出去。”   兰时被她这反应吓到,恭敬退下。门外竹时在侯着,见兰时出来,面色担忧,她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情况。   郡主……不是真郡主,以郡主的性格,的确接受不了这种事。   兰时叹了口气,只说:“此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唉……”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道:“竹时,你去,叫人写封信给王爷,告诉他家中发生的事,要快,最好是八百里加急。”   竹时点头:“对啊,还有王爷在呢,我这就去。”   -   沧渺院中。   萧清漪拉着女子的手,面带慈爱与关切:“你受苦了,都是阿娘的错。”   女子摇了摇头,乖顺地将脸颊贴在萧清漪手心里:“阿娘,阿娘没有错,这不是阿娘的错。能回到阿娘身边,我觉得这辈子都值了,就算是现在死了,我也死而无憾。”   萧清漪听得心都要碎了,抱着她不住地叹气:“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才刚和阿娘团聚,怎么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你从前那名字也不吉利,日后……便叫迎幸。日后只有幸福,没有委屈了。”   谢迎幸点头,喜极而泣,母女二人又抱在一处说了好些体己话。   直到有人来通传,说是谢慈醒了。提到谢慈,萧清漪心情复杂。一方面,她是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哪怕没有血缘,可总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就这么赶她走,她多少有些不舍。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若是把谢慈留下,对谢迎幸是种伤害。毕竟这一切本该是谢迎幸的,如今却被另一个人占据。更何况,谢慈的性格,萧清漪也知道,霸道得很,谢迎幸柔柔弱弱,说不定这二人难以和平相处。   萧清漪犯了难,一时做不出抉择。   谢迎幸将她的为难看在眼里,低眉顺眼温柔地开口:“阿娘不必为难,不如就让咱们两姐妹一起照顾阿娘。”   萧清漪愣了愣,被谢迎幸的大度惊讶到,转念又想,她之所以如此大度,定是因为吃了太多苦。日后,她得好好补偿她,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好孩子,阿娘抱抱。”   谢迎幸伏在萧清漪怀里,眸中露出一丝邪恶。今日来的路上,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爱护有加,她便已经做了决定。   郡主之位、荣华富贵、母亲、兄长,都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倘若此时便将谢慈赶走,日后想起她来,总还会有舍不得的时候。只有让她们母女关系彻底破裂,才能真正拿回一切。 第4章 谢氏敛之   谢迎幸来云琅院的时候,谢慈还将自己关在房中。兰时竹时梅时菊时几人皆在门外候着,忧心忡忡的样子。谢迎幸自然知道她们在忧心什么,如今谢慈身份挑明,不知道会不会被长公主赶出门去,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当然也担心自己的前程。   谢迎幸定了定,莲步轻移,行至廊下,柔声细语地问道:“慈姐姐在吗?”   她们见谢迎幸来,对视一眼,一时默然,皆没动。一是不知如何称呼这位真千金,倘若得罪了人,恐怕不好,二来是不知这位真千金找她们郡主做什么,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郡主心情不佳,脾气自然也不好,倘若这二位碰上,也不知会不会欺负她们郡主……   还是兰时开口:“您有什么事吗?我们郡主她身子不好,这会还在休息,您若是有什么事,待郡主醒了,奴婢可以为您转达。”   她们几个自幼跟着谢慈一起长大,谢慈虽有些骄纵脾气,可没什么坏心眼,对她们这些奴婢也好,这样的时候她们自然不能背弃郡主。   不卑不亢,倒是忠心,谢迎幸看了兰时一眼,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看看慈姐姐。阿娘也挂心着慈姐姐的身子,特意叫我来看看慈姐姐,慈姐姐身子没有大碍就好。”   这话半真半假。萧清漪的确也挂心谢慈身子,本打算亲自前来,可又不知如何面对谢慈,谢迎幸便自告奋勇,代她前来。   倘若长公主前来,瞧见谢慈黯然神伤,难过伤心,谢慈再顺势撒撒娇,岂不是会让长公主心软?谢迎幸可不愿这样的事发生,她要让她们之间的母女情意一点点消磨殆尽,最好是长公主看谢慈像仇人。   谢迎幸听说过,谢慈嚣张跋扈是出了名的,如今一朝跌落云端,定然方寸大乱,她只需要再推波助澜一下……谢迎幸眸底浮出一丝喜悦,就能赶走谢慈了。   谢迎幸微低眉,道:“对了,劳烦你转告慈姐姐,就说,阿娘与慈姐姐多年情分,虽非亲生,胜似亲生。迎幸不忍让慈姐姐与阿娘分离,因而愿与慈姐姐一道侍奉阿娘左右。”   说罢,转身而去。   她说话柔柔弱弱,整个人看起来并无攻击性。竹时松了口气,面上显出几分喜悦:“这位真小姐人还挺好的嘛,太好了,郡主可以不用走了。”   兰时比竹时多想了些,开心不起来。郡主留下来看似是好事,可郡主的脾气她们都清楚,到底会怎样还难说。兰时叹了口气。   谢慈还在床上坐着发呆,目光沉滞,谢迎幸说的那些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呵,阿娘挂念她?却都不愿意自己来看她一眼……   不忍让她与阿娘分离,所以愿意与她一起侍奉阿娘左右。所以……阿娘想赶走她,但这位真千金从中劝和,才让她留下来……   难怪那天阿娘这么反常……还有那天她冷淡的态度,说,我不是你娘……想起这些,和刚才谢迎幸的话,谢慈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起起伏伏之间,棱角刮擦出一阵阵的疼痛感。   她还叫迎幸,迎接幸运,迎接幸福?总之,幸福也好,幸运也罢,都和她谢慈无关了。   兰时进来,见她如此模样,猜测她已经全听见了,便静默候在一旁。已近黄昏,日影西斜,寝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沉,谢慈忽然开口:“兰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知情识趣些,自己离开?”   既然她不是阿娘的女儿,赖在这儿看人家母女情深又有什么意思呢?   兰时皱眉,担忧道:“可是郡主与长公主多年情分,郡主舍得吗?”   谢慈复低下头,胸口闷闷的,她自是舍不得的。   兰时又道:“再说了,还有王爷呢?郡主难道舍得吗?奴婢已经给王爷写信了,郡主好歹等王爷回来。”   谢慈听见兰时的话,阖上眸,眉头更是紧锁。她舍不得阿娘,也舍不得哥哥,唉……   -   沧渺院中,谢迎幸低眉顺眼,服侍在萧清漪身侧。   “慈姐姐不肯见我。”谢迎幸将茶水递给萧清漪,藏起眼底的一些委屈,大度道,“其实我也理解慈姐姐,听闻她平日里得阿娘宠爱,因而行事有些娇纵。迎幸听着,心里十分羡慕。”   萧清漪眸色顿了顿,有些心疼她,她知道谢慈的性格,但都到这时候了,谢慈竟还敢闹脾气,不见迎幸?真是无法无天了。萧清漪忽而有些后悔将谢慈留下,她竟然都不知收敛,竟还敢给迎幸委屈受。   “她怎么敢不见你?”萧清漪语气有些严厉,显然很是不悦。   谢迎幸连忙道:“阿娘别怪慈姐姐,她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我相信过几日,她定然能与我相处得很好。”   萧清漪抿唇,没说话。但愿如此。   谢迎幸又不着痕迹道:“方才去见慈姐姐时,见她房中的几个婢女处事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又忠心耿耿,也令人羡慕极了。”   她这话提醒了萧清漪,谢迎幸今日才回来,她还未给她指派几个得力的婢女照顾。听她说起谢慈房中的那几个,便道:“若是你喜欢,便拨来给你。”   谢迎幸故作为难道:“这不大好吧,毕竟是跟了慈姐姐那么久的人……”   萧清漪直接拍板:“没什么不好的,你是我的女儿,别说几个婢女了,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摘下给你。再说了,慈儿房中人手一向众多,个个能干,不差这两个。”   谢迎幸露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伏在萧清漪膝头,“阿娘真是世上最好的阿娘,迎幸能回到阿娘身边真是上天的恩赐。”   -   谢慈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就坐在房中发呆,直到夜色降临。梅时进来上灯,看了眼谢慈,道:“郡主,夜里冷,可要加件衣裳?”   长冬的寒意残留在夜色的缝隙里,到这会儿都钻出来张牙舞爪,谢慈经她提醒,方感觉自己手脚冰凉。   谢慈张了张唇,道:“让兰时取我的大氅来。”   梅时没动,嗫嚅道:“郡主……兰时姐姐她……”   谢慈皱眉,问:“她怎么了?”   梅时答:“方才……方才秦妈妈来过,将兰时与竹时姐姐领走了,说是长公主的意思,叫她们去伺候迎幸小姐。”   谢慈一愣,看着眼前那盏八角彩绘灯烛火轻晃,心慢慢沉下去。烛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谢慈却觉得周身的寒意一寸寸侵袭入骨,仿佛要将她连同五脏六腑都啃食殆尽。   “哦。”半晌,谢慈才应了这么一声,“那你去将我那件貂毛大氅取来,再吩咐小厨房,简单做两道我喜欢的菜。”   梅时应声,退了下去。   谢慈悠长一声叹息,看向那盏灯,最后苦笑一声。   这日夜里,谢慈睡得极不安稳,混沌中做起噩梦。在梦里,她看见谢无度和萧清漪与谢迎幸其乐融融站在一起,而她在一旁被无视,不管怎么叫他们都没人理会。   谢慈自睡梦中惊醒,只觉得这寝间变得空荡而冷清,令她坐立难安。她喘了口气,下意识唤兰时,话音还未落地,想起兰时已经被叫去伺候谢迎幸,声音戛然而止。   “梅时……”   梅时听见声音进来:“郡主,怎么了?”   谢慈拢了拢身上大氅,轻咳嗽一声,说:“你拿上灯,去霁雪堂。”   霁雪堂是谢无度的住所,谢慈今夜心情复杂,不愿在自己寝间里待着,她自幼与谢无度亲近,谢无度的住所于她而言,便像自己院子一般熟悉。更何况,霁雪堂中一草一木皆带着谢无度的气息,能让她安心些。   从谢慈的云琅院去霁雪堂,中途要经过沧渺院。已经近亥时,沧渺院中灯火通明,从中穿出萧清漪与谢迎幸的谈笑之声。   谢迎幸在说自己从前的事,将萧清漪逗得不时笑出声来。谢慈停下脚步,于寂寂长夜中追溯回忆,阿娘与她在一起时,是否有过这样开心的时候?   答案是否定的。   萧清漪宠爱谢慈,尽管谢慈也很爱撒娇,可萧清漪从没有像今夜这般开怀大笑过。   谢慈紧了紧拢大氅的手,沧渺院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微转,她收回视线,对梅时道:“走吧。”   即便谢无度不在,霁雪堂平日里也有他的人守着,没有他的命令,旁人都不许进去。当然,这旁人中,不包括谢慈。   这深更半夜,虽不知谢慈为何过来这边,霁雪堂的守卫也没拦着。   “郡主请进。”   谢慈提着灯,穿过月洞门,沿青石板路往前,停在霁雪堂正屋前。她对梅时道:“你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再来便是。”   梅时哎了声,转身离开。谢慈看着她的背影,转过身,推开门。   这一趟谢无度离开家已经快四个月,就连过年都没能回来。霁雪堂中冷冷清清,可谢慈一进来,却觉得安心。   她四处看了看,一切还和谢无度在时一样。   比起阿娘,她似乎依赖谢无度更多。   谢慈想起些回忆,唇角微勾,随后那点笑意又荡然无存。如今……她不再是他的妹妹了,兰时说,好歹等王爷回来,可是谢慈不敢确定,他回来会不会……   她吐出一口气,去他寝间里睡下。   夜色无边,少女喃喃之声很轻:“你最好不会喜欢那个谢迎幸!否则……”   -   蜿蜒陡峭的山路曲曲折折隐没在悬崖峭壁旁,一队人马正尽所能地迅速行进,时不时有石子坠落崖间的声响,在旷野中被放大数倍,令人精神高度紧绷,谁也不敢松懈。   队伍之中,一身玄色锦袍的高大男人气度非凡,玄色之下,铺陈着云团暗纹,左侧腰往下用金线绣着一只气派的鹰,栩栩如生。鹰忽地振翅,男人转过身来,露出正脸。   一双薄唇,唇色稍浅,鼻子挺拔,剑眉之下一双微挑的丹凤眼。眉目凌厉,亦正亦邪。   谢无度微敛眸,抬手命他们继续赶路。   这是一条近路,颇为难走,却能节省出三五日的时间。   三五日,还是太慢了。   昨日他收到竹时来信,才知晓家中发生大事,以阿慈的性子,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第5章 两面三刀   在霁雪堂的后半夜,谢慈总算安心睡下,再没夜梦。一早睡醒,梅时与莲时已经领人在门口候着。梅时与莲时自然也是自幼便在她院儿里伺候的,只是兰时和竹时更多近身伺候,谢慈还略有些不习惯。   她昨夜后半夜虽睡安稳,可前半夜还是没休息好,因此眼下有些乌青,谢慈皮肤白皙,瞧着便十分明显。谢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垂下眼,经过一夜的休整,谢慈理清了些思绪。她舍不得阿娘和阿兄,她可以留下来,与那位真千金和平共处。   梳洗完毕,谢慈与她们从霁雪堂回云琅院。   经过沧渺院时,正好见秦妈妈在准备膳食。好些菜都不是萧清漪平素吃的,想来是谢迎幸在。谢慈指腹从袖口的刺绣上摩挲过,抬头道:“去给阿娘请个安吧。”   秦妈妈见谢慈来,福了福身,拦在谢慈身前,端出滴水不漏的笑容道:“老奴见过郡主,郡主可是有什么事吗?”   秦妈妈是长公主心腹,自然明白长公主的心思。长公主如今虽寻到亲生女儿,可对这假女儿的感情也颇为复杂。一方面,长公主后悔自己竟然这么多年认错女儿,让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吃苦,因此也难免对谢慈有些迁怒。可另一方面,长公主与谢慈这么多年的母女情意不假,长公主也不能完全割舍下,所以现下打算将两个女儿一并养着。因此谢慈也不能得罪。   谢慈愣了愣,道:“没什么事,只是给阿娘请个安。”   秦妈妈脸色微变,这会儿谢迎幸正在房里陪长公主用膳,思及谢慈的脾气,秦妈妈道:“郡主,迎幸小姐在里头呢,您还是回去吧。”若是让谢慈进去了,倘若她一个不高兴,欺负迎幸小姐可如何是好?   谢慈脸色沉下来,有些不悦。她知道秦妈妈的意思,人家亲生母女话家常,她怎么好意思凑上去?   就在说话之际,屋里传来长公主的笑声。谢慈张了张嘴,感觉到难过,说是将两个女儿都养着,可终究是……有所差距的吧?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终究是她占了人家的身份,偷来了这十五年的好日子。   谢慈维持着体面,正欲转身离开,便听见里头谢迎幸的声音说:“秦妈妈,可是慈姐姐来了?快请她进来呀。”   谢迎幸发了话,秦妈妈自然也就没有再拦:“郡主请吧。”   谢迎幸从帘子里出来,笑吟吟拉住谢慈的手,跨进门,道:“慈姐姐身子可好了?”   谢慈摇头:“没什么事。”   谢迎幸拉着她坐下,与萧清漪说话:“慈姐姐可真是漂亮极了,昨日还未能仔细看,今日这一见啊,真是名不虚传。听闻慈姐姐可是盛安城第一美人。”   谢慈也不动声色打量谢迎幸。谢慈是长得美,可长公主却并不算大美人,因此从前便有人说谢慈长得与长公主不像。谢迎幸长相清丽端庄,眉目之间与长公主确实有七分相似,一眼便让人觉得这是母女。   谢慈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看向萧清漪:“给阿娘请安。”   萧清漪只嗯了声,剩下的话全在回答谢迎幸。一顿饭的功夫,尽是她们的1欢声笑语,谢慈一句话也插不上,活像个外人。   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个外人。   饭桌上的菜也全是谢迎幸爱吃的,而没有谢慈爱吃的,谢慈心里不是滋味。只觉得自己像个死皮赖脸的,自讨没趣。   因早上这出,谢慈心情又差起来。   可惜她还不能发作,毕竟她凭什么得了好处还能说人家谢迎幸的坏话呢?可偏偏让她热络对待谢迎幸,她也做不到。   进退两难,这种感觉实在憋屈,谢慈索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可那谢迎幸也不知怎的,连个清净都不想给她,偏生还要找上门来。   “郡主,迎幸小姐来了。”   谢慈还未及说不见,谢迎幸已经进门来,她温柔笑着:“慈姐姐,今日天气这么好,怎么躲在房间里不出门?莫不是不想见我?”   谢慈只好笑道:“自然不是。”   谢迎幸已经挽住谢慈胳膊,拉她起来:“那慈姐姐便带我去府中逛逛吧。”   谢慈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维持着微笑,带谢迎幸在府中逛游。谢迎幸说话轻柔软糯,拉着谢慈问东问西,谢慈耐着性子给她介绍,二人一路相处竟意外的和谐。   经过这一上午的相处,谢慈对谢迎幸的成见消除了些,心道,谢迎幸还是挺好相处的,日后应当也不会有太多矛盾。   二人走了一上午,也有些累了,这会儿日头渐渐大起来,谢慈便和谢迎幸二人进亭子暂作休息。谢慈拿出雪帕,擦去额角的薄汗:“迎幸,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好,多谢慈姐姐。”谢迎幸笑容婉约,命兰时与竹时拿来一个黑漆金线的食盒,道,“慈姐姐,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糕点,请姐姐吃,手艺不精,还请姐姐莫要嫌弃。”   谢慈摆手:“怎么会?你心灵手巧,竟然还会做糕点。”   食盒中的糕点看起来十分精致,谢慈伸手拿过一块,咬下一块,脸色微变。   这糕点的馅里,放了她不爱吃的葱油。   谢迎幸一脸殷切的期盼:“怎么样?慈姐姐,好吃吗?”   谢迎幸将谢慈的微表情变化看在眼中,心中窃喜,早膳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谢慈不爱吃葱,因此特意做了带葱油的糕点给她吃。   谢慈想着这毕竟是谢迎幸的一片好心,她虽不爱吃,却也不好拂了人家的意,委婉道:“挺好吃的,只是我今日胃不大舒服,不适宜吃太多糯米,实在不好意思啊。”   谢迎幸摇头:“没事儿的,慈姐姐身子重要。”   二人吃过糕点,又略坐了会儿,便各自回住处。   -   “我还以为这谢迎幸会不好相处呢,”谢慈拨弄着鹤望兰的叶子,和莲时说话。   莲时掩嘴笑:“郡主能与迎幸小姐好好相处,长公主肯定很开心。”   谢慈挑眉。她自幼脾气虽坏,却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从不做那些两面三刀之事。自然也不会想到,那谢迎幸与她分别之后,便去长公主那里告了谢慈一状。   沧渺院中,谢迎幸低头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是真心实意想和慈姐姐好好相处,还特意给慈姐姐亲手做了糕点,没想到慈姐姐她却根本不领我的情,还说我算什么东西,做的糕点自然狗都不会吃。迎幸知道,慈姐姐自幼被阿娘捧在手心里,是掌上明珠,瞧不上迎幸这样的人,可……迎幸又何曾愿意做一个卑微的人呢?”   萧清漪听得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上:“岂有此理!”   谢慈的脾气萧清漪最清楚不过,娇纵高傲,自然做得出这样的事。可她如今还不知收敛,未免太过离谱。   萧清漪站起身,怒气冲冲出了门,往云琅院去。   谢迎幸看着萧清漪的背影,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谢慈还在房中用午膳,这几顿她都没怎么吃,今日难得有了些胃口,还没吃两口,便听得外头通传,说是长公主来了。   因早上的事,谢慈午膳时没去自找不痛快,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过来,她有些惊喜。   谢慈放下碗筷,站起身,正要迎接。   “阿娘……”   话音戛然而止,谢慈看见萧清漪冷着的脸,不知发生什么。   萧清漪劈头盖脸一顿骂:“谢慈,你怎么敢这么对迎幸?”   谢慈茫然,睁着眼看向萧清漪:“什么?”   她与谢迎幸不是相处得很好么?怎么叫这么对她?   萧清漪冷笑道:“我本来要把你送走的,是迎幸说,我们母女这么多年的情分,她不忍心。她这么漂亮,委屈自己,你呢?你做金枝玉叶做惯了,从前便一直娇纵跋扈,我知晓,可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你所作所为,你太令我失望了!”   谢慈还是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但被萧清漪话语中的字字句句刺痛。她承认了,她的确本来要送走她,因为谢迎幸开口,所以才留下自己。   “我什么也没做。”谢慈道,“今日上午,谢迎幸来找我,让我带她去府中逛玩,我便与她逛玩了一上午。而后有些累了,我们便进亭子里休息,她说亲手做了糕点,请我吃,但糕点中放了葱油,我不爱吃,因而没吃……”   她做什么了?   萧清漪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她又不知道你不吃葱油,不过一个葱油,你便为此羞辱她?”   谢慈眉头皱得越发深:“羞辱她?我何曾羞辱她?我……”   “够了,你做了错事,还不肯承认么?”   谢慈一贯非温婉性子,此刻被萧清漪这么一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也有些脾气:“我说了,我没错!我根本什么也没做!阿娘……”   “够了,谢慈我告诉你,你若是再对迎幸不敬,我不会讲究母女情分。”   萧清漪撂下这么一句话,如风一般离去。   谢慈阴沉着脸,看了眼满桌子菜,霎时胃口全无。她不是傻子,还能发生什么?无非是谢迎幸和长公主说她做了什么。   倒是好计谋,半真半假掺着说。   谢慈冷笑,亏她不久前还觉得,这谢迎幸是好人,结果……   她才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蠢人。 第6章 一切有我   萧清漪在云琅院发作完,风风火火地离开,谢迎幸楚楚可怜地出现,拉着萧清漪胳膊,一副大度的模样:“阿娘,算了,你别怪慈姐姐。慈姐姐她也只是太爱你了,怕失去你,所以才会容不下我。”   她一面说着,眼角还带着泪痕,泛着微微的红,我见犹怜。   “怕失去我便更该待你好些,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你的。”萧清漪看着谢迎幸的模样,心中疼惜更甚。   谢迎幸咬着下唇,似乎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懊恼不已:“阿娘,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将这事告诉你,更不该巴巴凑到慈姐姐面前。倘若不是我去找她,也不会惹怒她,便不会影响阿娘与慈姐姐之间的母女情分。这样好了,阿娘,我去寻慈姐姐道歉。”   她说着,当真要往云琅院去。   萧清漪一把将人拉住,目光冷漠看向云琅院方向,道:“要道歉也是她来与你道歉,你去道什么歉?好了,阿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如今你已经不是没人撑腰的孩子,日后都有阿娘给你撑腰,你不必如此大度。”   想起谢慈的娇纵,再对比眼前谢迎幸的小心谨慎,将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萧清漪心如刀绞。她倒是希望迎幸能不这么善解人意,能像谢慈那般肆意一些。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   倘若当年她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也不至于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萧清漪越想越心痛,便更对谢慈怨怼几分。她拉住谢迎幸的手,嘱咐身边的秦妈妈:“你去告诉谢慈,倘若她真心实意给迎幸道歉,我还能原谅她这一回。倘若不能,叫她自己走吧。”   秦妈妈应了声,目送萧清漪与谢迎幸离去。   兰时与竹时见状,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在心中无声为郡主捏把汗。她们如今虽被拨来谢迎幸身边伺候,可心里总还是向着谢慈的。   谢迎幸被萧清漪拉着进房中说体己话,将下人们都遣退下去,兰时与竹时自然也候在门外。竹时沉不住气,小声与兰时道:“兰时姐姐,方才长公主这么凶,还真是少见。从前便是郡主犯下再大的过错,郡主也没这般凶地对过郡主。”   原因为何,竹时也清楚。   从前是从前,如今么……她觑了眼屋内,隔着珠帘,看不真切二人身影,只能瞧见长公主与迎幸小姐脸上都带着笑意,气氛温暖融洽。   竹时叹气,又道:“兰时姐姐,你觉得郡主当真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么?”   兰时摇头。那日谢慈与谢迎幸二人在亭中,不许她们靠近,并没人知晓她们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今日谢迎幸所说的那些指控,以她们对郡主的了解,不大可能是真的。   可若是郡主没做这样的事,那便是谢迎幸在撒谎,故意陷害谢慈。竹时当即有些气愤:“方才我就想说了,这位迎幸小姐方才等长公主都发作完了,才姗姗来迟,说些大度话,未免也太惺惺作态。”   这话才罢,里头的珠帘攒动,竹时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兰时比她镇定一些,但心里也有些慌。她们本该好生伺候谢迎幸,怎有背地里说她坏话的道理?   “兰时,去小厨房宣膳吧。”   出来的人正是谢迎幸,她唇角带着得体的笑容,似乎是没听见她们二人所说的,竹时与兰时皆松了口气。   兰时应下,退下去。   谢迎幸看着兰时的背影,眸色微黯。她听见了她们的话,不过没有立刻发作。不过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到哪里不是做奴婢,难道做她谢迎幸的奴婢,比不上做谢慈的奴婢吗?   谢迎幸回身,挑开珠帘坐下,玫瑰椅挨着美人榻,萧清漪倚在美人榻上,闭着眼。方才这会儿,她又被谢迎幸哄得高兴,暂且将先前那些脾气抛到一边。   “你方才问起你兄长,他过些日子应该要回来了。不过,他性子冷淡,一向不怎么与人亲近。”与谢慈倒是亲近,萧清漪微不可闻地叹气。   却见谢迎幸长久的缄默。   她睁开眼,见谢迎幸微低着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了这是?   谢迎幸仿佛才回过神来,笑道:“阿娘方才说什么?”虽然笑着,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萧清漪道:“迎幸,你怎么了?可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谢迎幸摇头,嘴硬说:“没有,没什么事。阿娘别担心。”   萧清漪见她不愿意说,一声叹息,也不打算再问。   可萧清漪不问,谢迎幸又忍不住开了口:“阿娘,我……是不是不该将兰时竹时从慈姐姐那儿抢过来?”   萧清漪眉头压下来,语气有些不善:“怎么了?她是为这事为难你?”   谢迎幸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啦,是……方才我去叫兰时宣膳,听见她和竹时在说话,说……”她咬唇,又摇头,不愿再说了。   “没什么,是我多想了。”   萧清漪冷起脸来,要叫人处置兰时与竹时,被谢迎幸拦下,谢迎幸抱住萧清漪双腿,道:“阿娘,算了,她们并没说什么,阿娘别发落她们,算我求阿娘了。”   听见她这么说,萧清漪只好作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算了。”   不一会儿,厨房上菜,母女二人和乐融融地吃饭。   而云琅院中,谢慈没忍住脾气,摔了碗筷,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正在气头上,又听见秦妈妈过来说,要她同谢迎幸道歉,否则阿娘不会原谅她。   气得谢慈将满桌子好菜都掀了。   她自然不愿意道这歉,她没做过的事,为何要道歉?这不符合她的性格。   至于秦妈妈说的,谢慈甚至咬牙切齿想,那便将她赶走好了。   既然阿娘这么不相信她,那么她也不要阿娘了。   谢慈越想越气,屋子里一片狼藉,碗碟的碎片铺了一地,混着食物的残渣。她一口气憋在心口,脑子里冒出个念头:倒不如现在就走了算了。   她如此想着,回头去收拾东西,翻箱倒柜的。可梳妆台上那些她喜欢的首饰属于她吗?衣柜里那些漂亮的衣裳又属于她吗?   它们属于长公主的女儿,属于永宁郡主,但现在她不是长公主的女儿了,也不是永宁郡主。谢慈手一顿,颓然跌坐在锦杌上。   什么都不是她的,都不是!   她霍然站起身,将头上的首饰全拆了,气鼓鼓丢在梳妆台上,将身上昂贵的外衣脱下,而后便要往门口走。   梅时与莲时跪在一侧,一个劲儿劝她消气:“郡主,您这是要做什么?郡主……”   鞋也不属于她,谢慈将鞋脱了,步履匆匆要走出门,一时踏错,踩到了碎瓷片。碎瓷片在她白皙的脚面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当即渗出来,流在云纹地砖上,触目惊心。   谢慈吸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莲时与梅时吓得脸色大变,赶紧上前来,“郡主,您没事儿吧?郡主,您先别动,来人,快请医女。”   一片混乱。   痛感让谢慈理智回归,她清醒了些,被梅时莲时搀扶着坐下,感觉这样的自己可笑又可怜。她从前总是高高在上的,哪里想过会有今天?   谢慈垂着眼,沉默着。   医女很快就过来,替谢慈包扎伤口。梅时捏了把汗,叫人把屋子里收拾好。   脚心上传来的痛感谢慈仿若未觉,待包扎好,她站起身道:“我要走了,我要离开长公主府。”   梅时赶紧拦住人:“郡主……您别呀。长公主她只是一时在气头上……”   谢慈撇嘴,哪里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恐怕从发现她不是亲生女儿开始,就已经看她各种冤憎了。   “左右我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慈到底未能踏出门槛,谢无度的回信来了。   信是八百里加急,信使火急火燎送来,生怕耽搁一分,自己身家性命不保。   听见是谢无度的信,谢慈的表情有所动摇。她接过信,仍看见熟悉的字迹:阿慈亲启。   与上回不同,没了吾妹二字。   谢慈好容易平稳些的情绪又往上涨,好个谢无度,不打算认她这个妹妹了是吧?   她一面在心里骂他,一面动作慢吞吞拆开信。   信纸上寥寥几行:   正尽力赶回,一切有我,万事待我回来。   敛之。   就这几个字,一眼可看尽,谢慈将这几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下子感觉心里酸涩,仿佛是那未熟透的梅子,洒一层糖,到底还是酸甜各半。   她一向相信谢无度说的话,这一回也暂且信他吧。谢慈将信纸沿未拆时那般仔细折好,回身往里间去,为了谢无度,她再等几天好了。   但要她向那个谢迎幸道歉,绝无可能。   谢无度的字迹一向飘逸遒劲,很有特色,如他那人的性子,令人捉摸不透。收到谢无度的信后,谢慈连底气都多了几分,她不打算和谢迎幸道歉,倒打算质问她,为何要陷害自己?   翌日一早,谢慈便去了谢迎幸的天晴院。 第7章 带刺玫瑰   天晴院就挨着萧清漪的沧渺院,萧清漪特意选的,名字取雨过天晴之意。天晴院还未设置匾额,萧清漪已经着人请大燕如今的书法大家崇明先生书写,只是还未及挂上。   这些日子以来,萧清漪命她们将好东西流水一般送进天晴院里,就连把太阳月亮也一并摘下来送给谢迎幸。就连这会儿,也还有人进进出出地往里头抬东西进去。   谢慈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对这些,她并不羡慕,自幼她拥有的比这多了去了。但有些许的嫉妒,嫉妒的是萧清漪的态度。   前两日,萧清漪还说舍不下她们的母女情分,要将两个女儿都养在膝下。可才过多久,弹指一挥间,她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摘谢慈,哪里对得起所谓的母女情分四个字。   天晴院里的进去通传了,谢慈在院门处等着。她一身京中最新的织锦缎,背脊挺立,往那儿一站,便如明珠耀眼,来来往往的人难免要注目一番。   通传哪里需要这么久时间,这谢迎幸明摆着是要故意要她等。谢慈眼尾微挑,预备直接走人,她可不爱伺候。   正转过身时,听见里头终于来了人:“抱歉,让郡主久等了。如今院子里在整修,到处都是事,这才耽搁了。郡主千万别介意。”   说罢,领着谢慈往里走。   绕过曲折小径,穿过回廊,终于到了天晴院正屋。   就方才一路上经过的来看,天晴院比云琅院还要大些,假山园林,亭台水榭,应有尽有。谢慈抬头,见谢迎幸长身立在廊下拨弄花草。   廊下挂了两盏透烧琉璃灯盏,门口的风铃声清脆,谢迎幸抬起头来,让她们把花草搬进房中。谢慈看了眼,却见她身旁随侍的丫鬟换了人,是生面孔。她眸光微转,并不见兰时与竹时。   谢迎幸说罢,才故作惊喜地看向谢慈,迎上来要拉谢慈的手:“慈姐姐来啦。”   被谢慈毫不留情地甩开:“少惺惺作态,谁是你慈姐姐?”   谢迎幸微眯了眼,背过手去,打量着谢慈:“我还以为慈姐姐今日是来向我道歉的呢,原来不是么?”   谢迎幸笑意吟吟说着,透出胸有成竹的拿捏。   谢慈轻呵一声,开门见山:“怎么?你不打算装下去了?我问你,你昨日和阿娘告状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那些话?”   谢迎幸面上笑着:“慈姐姐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么?慈姐姐心里想,这样的人也配与我做姐妹?不是么?”   谢慈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她不笑时,一向看起来不好亲近,透着些凶,但凶归凶,却不丑。是美艳化作刀锋,红玫瑰长出利刺。   “我没这样想过,什么样的人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才会同样揣度旁人。”谢慈声音清冷,带着些轻蔑。   这便是说她自卑,谢迎幸眸色微冷,但面上的笑容未减。这些日子她明里暗里打听过这位永宁郡主,将她猜了个七八分。   谢迎幸道:“对啊,是我小心眼,猜测姐姐有这样的想法。是我想,姐姐凭什么与我做姐妹?如今姐姐所有的一切,都本该是我的,不是么?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罢了。”   她说得冠冕堂皇,乍一听还有几分道理。可谢慈才不会被她绕进去,谢慈道:“你可以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你若是要赶我走,一开始便不该装大度将我留下,也不必故意与我交好,转头却咬我一口。”   谢迎幸挑眉,笑意更深:“我是可以一开始就把你赶走,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把你赶走的话,阿娘总会顾念你们之间的情谊,藕断丝连,那我会不高兴的。”   谢慈听她这么说,冷笑出声,所以如此费尽心思,挑拨离间自己和阿娘的关系么?   “你心思歹毒,现在告诉我,就不怕我告诉阿娘吗?”   谢迎幸掩嘴笑:“那你便去告诉吧,看看她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她到底是你的阿娘,还是我的阿娘?”   谢慈垂下眼,怒目而视谢迎幸,这话很令人心中不快,但谢慈确实没这个把握萧清漪能信她。昨日之事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了,在萧清漪心里,连问都不必要问,已经给谢慈定了罪名。   也难怪谢迎幸如此嚣张了,因为她知道,就算谢慈去说,只要她哭一哭,说是谢慈陷害,萧清漪自然会信。   这样的结论让谢慈心中郁闷更甚,她想不通。为什么从前对自己百般宠溺的阿娘,怎么能因为血缘二字,便冷若冰霜。只需要谢迎幸勾勾手指,便能无条件地被相信。   难道血缘二字真有这般重要么?   谢慈抬眸,对上谢迎幸挑衅的目光。她道:“慈姐姐当真不打算同我道歉么?”   谢慈斩钉截铁:“你做梦。”   谢迎幸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视线似有若无地瞥向一处,像在给谢慈指路。谢慈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兰时与竹时二人正跪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面上,显然已经跪了很久,此刻面色都有些苍白。   谢慈脸色霎时一变,高声质问谢迎幸:“你什么意思?她们做错了什么?”   兰时与竹时是她最得力最亲近的婢女,虽说是主仆,却也算得上感情深厚。她们被谢迎幸抢走时,谢慈很是不习惯,可想到谢迎幸如此得阿娘喜欢,她们照顾谢迎幸应当也不会待遇太差。没想到谢迎幸竟这般随意惩处她们。   谢迎幸比谢慈矮半个头,因而要踮着脚才能与她平视,她唇角笑意深深:“她们啊,她们说我坏话,我已经请了阿娘过来,禀明情况。再过会儿,阿娘应当就要来了。”   “你!”谢慈气得说不出话,抢了她的人还不好好对待,“你怎能如此恶毒?”   谢迎幸叹了声,听见恶毒二字是眉头浅皱。呵,恶毒,她谢慈凭什么说自己恶毒?若非是她谢慈占据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她又何须吃这么多苦?倘若不恶毒,她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她从前或许还在意旁人的评价,如今早都不在乎了,恶毒也好,别的也罢,全无所谓。总而言之,她必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除掉一切的威胁。   谢慈甩下衣袖,匆匆往兰时与竹时身边去,她要将二人拉起来,被谢迎幸身边的婆子婢女拦住:“郡主三思。”   见这二人起冲突,满院子的仆役都有些戚戚。   昨日长公主那阵仗架势之大,阖府上下没人不知道昨日发生什么,风言风语早就传遍府中,如今大家都在说,谢慈不知收敛,恐怕很快要被扫地出门。而谢迎幸深得长公主喜爱,脾性又温软,怎么看怎么比谢慈好。   莲时也拦住谢慈,委婉劝道:“郡主,您别胡来……这毕竟是在天晴院,兰时与竹时姐姐如今是迎幸小姐的婢女。”   惩治自己的婢女,旁人总不好插手的。   何况长公主原本还放了话,要郡主道歉……莲时与梅时并听不见方才谢慈和谢迎幸的对话,自然也不知当日到底发生什么,只是依着两人的脾性猜测来看,怎么都像是迎幸小姐说的话更有信服力。   莲时咬了咬唇,道:“郡主,要不您还是同迎幸小姐道个歉吧?”   谢慈听见这话,本就中烧的怒火燃得更旺,将莲时推开,恨恨看向谢迎幸。   谢迎幸慢悠悠走近,低眉顺眼道:“慈姐姐,只要你同我道个歉,我便可以原谅你,也可以原谅她们二人。”   她又装得楚楚可怜,一副柔弱腔调,听得谢慈火大。   谢慈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一向不是那种柔弱性情,遇事怎么嚣张跋扈怎么来,因为一向有长公主和谢无度给她兜底。如今长公主不再是她的后盾,谢无度又不在京中……   谢慈抿了抿唇,不知想些什么。知道谢慈的脾气,兰时赶紧扯她袖子,小声劝道:“郡主,您忍一忍脾气,千万别……”   忍,忍不了。   还从没有人这样欺负到她头上的。   她谢迎幸若是想要什么,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讨要,谢慈未必不会大度退出。用这些腌臜手段对付自己,让她生气,也觉得不耻,也不平。   兰时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啪。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发生什么。谢迎幸也没料到,谢慈竟然敢打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管不顾。   谢慈抬手,给了谢迎幸一记耳光。   谢迎幸白皙的脸颊上霎时多出五个手指印,她捂着脸,瞪大眼看向谢慈:“你……打我?”   谢慈冷笑:“打你怎么了?打你要挑个黄道吉日?吉时良辰么?你不是说我瞧不起你么,对,我就是瞧不起你。你算个什么东西?阴沟里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谢迎幸眼眶红了,也没忍住,扬手要打回来。   却被谢慈一把抓住手腕,另一只手再次扬起,啪一声,重重打在她另一边脸颊。   “住手!”萧清漪才到门口,便撞见这么一幕。 第8章 忌惮   谢慈对谢迎幸动手。   萧清漪快步走来,面色铁青,一双眼里盛满怒火,呵斥道:“谢慈,你在干什么?”   她昨日不管不顾将谢慈骂了一通,为谢迎幸出口气,夜里回到自己寝间里躺下,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想起自己这些年待谢慈的好,与谢慈待自己的好,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可那些回忆都是真的。这般一想,便反思起自己当时的态度是否太过恶劣。   谢慈的性子,她一直知道,也是被她宠坏了,难免有些娇纵。   迎幸说得也对,谢慈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出这么大的事,哪里能这样快接受?难免心里有些难受,因此才会做出些不得体的事来。   萧清漪半宿没睡好觉,想着明日一早,软下性子哄哄谢慈,与她说说道理,让她给迎幸道个歉,此事便算过去了。   今日一早起来,萧清漪还记着这事儿,待用过早膳,便预备着人去找谢慈来。还未及发话,便听得天晴院那边的人来传话,说是院儿里出了些事,迎幸拿不定主意,要她去拿主意。   昨日听迎幸说起竹时与兰时二人,萧清漪思忖过后,便将自己手边得力的人送了几个去谢迎幸那里。今日来传话之人,便是萧清漪送去谢迎幸身边的。   听了这话,萧清漪脸色微变,问是什么:“你仔细告诉我。”   那婢女低下头,将事情说了:今日一早,谢迎幸刚起没多久,便抓住兰时与竹时二人背地里议论主子,说些不中听的话。谢迎幸当即便被气到,叫她们二人跪下。因着是谢慈手里讨来的人,怕处置狠了,惹恼谢慈,所以才来请萧清漪决断。   萧清漪一听,心里觉得迎幸这丫头太过顾忌。但也没太生气,因为这话里说的是两个丫头的事,丫头与主子,虽说可以算作一体,却也不能全然看作一体。   这便是谢迎幸的计谋。她今日一早蓄意报复兰时与竹时二人,说她们嘴巴不严,议论自己,但实际上并没有。可她是主子,她说有,那便是有。她将两个人罚去跪下,等着谢慈来,以做筹码。   她要委婉地告诉萧清漪,那两个丫头背后骂她,兴许是得了谢慈的授意。倘若谢慈向她低头道歉,那么便证实她的确做了这些事,便能更近一步让萧清漪对谢慈失望。而倘若谢慈不肯低头道歉,也无妨,她可以说这两个丫头心思不正,不如干脆发卖出去。   无论如何,都能叫谢慈不痛快。   只是谢迎幸没想到,谢慈脾气这样暴躁,竟直接给她甩了两个耳光。   见萧清漪过来,谢迎幸当即落下两行清泪,捂着脸颊,又是楚楚可怜的姿态:“阿娘,您别怪慈姐姐,都是迎幸的错。迎幸不该罚兰时与竹时的,她们是姐姐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自然也是看姐姐的脸色,都是我不好。”   萧清漪看着谢迎幸浮肿的两边脸颊,指印清晰可见,眼眶也红着,天大的委屈。   萧清漪原本对谢慈那点愧意荡然无存,又只剩下迁怒的恼恨。她的亲生女儿这些年流落在外,受尽苦楚,而她却纵养着一个陌生人,如今好不容易寻回了亲生女儿,却仍被这个陌生人欺辱。   谢慈打了谢迎幸两巴掌,心里的火气略微消散了些,这会儿被萧清漪质问着,心里第一念头是慌乱。她有心解释,可对上萧清漪那张视她如仇敌一般的脸,再见萧清漪将谢迎幸紧紧护在怀中,连她张嘴,都以为她想再动手似的,将人往身后更护了护。   她到了嘴边的解释便换了模样,声音带了些冷意,似这春日早晨的清风:“您都见着了,我干什么?我打了您的女儿两巴掌。”   谢慈声音清凌凌的,带了些疏离。大抵从阿娘发现她并非亲生那日,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便已经注定要走向消亡。   她用您,用疏离的语气,用懒得解释的态度。   谢慈看着萧清漪未消的怒火,微扬下巴,往前凑了半步:“您又要骂我是么?或者说,您想为您的女儿讨回这两巴掌?那便讨吧。”   她从萧清漪的眼神里看出了她有这样的想法,萧清漪在忍耐。   萧清漪讨厌她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她分明做错了,却一副没做错被逼迫的模样。萧清漪重重地扬起手,要教训她的脾气。   谢慈冷冷地看着她,等待着那一巴掌的落下。   不知怎么,谢慈在这一刻竟想起谢无度来。   她从前总觉得谢无度与萧清漪之间有什么误会,萧清漪总不喜欢谢无度。从前谢无度听她说让与萧清漪多亲近时,谢无度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些耐人寻味的神情。   她喃喃道:“是因为您也总是这样对阿兄吗?”   萧清漪重重扬起的手忽然泄气停在半空,她先是露出茫然的神色,随后才反应过来谢慈说了什么。   ——是因为您也总是这样对阿兄吗?   萧清漪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孩子的面容,一闪而过。她却猛地打了个颤。   许多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忽略自己有两个孩子。她不大愿意承认,谢无度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一个怪物,一个疯子,却竟然是她和谢临的孩子。   她看着谢慈的面容,脑海中闪过一丝恼怒,谢慈竟然拿谢无度来激怒她?   她再次扬起手,却又想起谢无度的脸。   谢慈一向同谢无度亲密无间,兄妹二人关系极好,谢慈小的时候,便常常跑去找谢无度玩。谢无度那时也是个半大孩子,却肯陪着谢慈玩闹,极有耐心,给她喂饭穿衣,梳漂亮的小女孩的发型。   那时候,萧清漪其实不愿意。她明里暗里地让下人们多看着些谢慈,不许她和谢无度走得太近,可是她就是很喜欢谢无度,谢无度也很喜欢她似的。两个人还是成日里一块玩,渐渐地,越来越熟稔,甚至于,比跟她还要熟悉。   谢慈每回从谢无度院子里回来时,都高高兴兴的,又抱着她叫阿娘,捧着她脸颊亲亲,说一些好听的话,说罢了,便会夸谢无度。   哥哥今天喂我吃饭了,哥哥今天给我梳头了,哥哥今天送了我这个,哥哥明天送了我那个……   谢慈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萧清漪不爱谢无度,想要从中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萧清漪心里边升起一股巨大的怨恨,夹杂着一点庆幸:好在谢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萧清漪再次重重抬起手,面容有些扭曲,她的手掌落下,从谢慈脸颊边擦过,带起一阵风,钻入谢慈脖颈,凉意沿脖子往心里钻。   萧清漪没打她,只是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谢慈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地上。   萧清漪声音有些尖,带着怒气与恨意,斥责道:“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立刻滚,马上滚,滚回你的云琅院去!来人,传我的命令,即日起,郡主禁足在云琅院,不许出云琅院半步!”   她说罢,抱着谢迎幸往天晴院正屋里去,命人去请医女来。   谢慈看着她们的背影,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苦笑一声。   秦妈妈带着婆子们走近,面露难色道:“郡主,请回吧。”   谢慈冷哼一声,高贵冷艳地转过身,命莲时与梅时将兰时和竹时扶起来,一并带回云琅院去。   “不牢秦妈妈费心,走。”   -   谢迎幸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自己挨了两巴掌,结果就让谢慈禁足。虽说从萧清漪的表情来看,她心里对谢慈显然已经失望至极。   可是为什么?她既然都这么失望,又这么动怒,她竟然没打谢慈,也没将谢慈赶出门去,而只是将她禁足呢?   谢迎幸想不通。她当时见萧清漪抬手,还以为她必定会打谢慈呢,结果……   问题出在哪儿呢?难不成,是谢慈说的那句话?与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有关吗?   谢迎幸不动声色,窝在萧清漪怀里,眼泪汪汪,却还是道:“阿娘,都是我不好,我让您操心了。”   萧清漪扯出一个笑容,捧着谢迎幸的下巴叹气:“都是阿娘不好,阿娘让你受苦了。阿娘明明说过,将你接回来之后,便不会再叫你受委屈的……”   谢迎幸摇头:“没有,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惹怒慈姐姐,慈姐姐也不会动手了……”她说着,低下头去。   萧清漪看她这副模样,心疼得不行,想起谢慈,却又心情很复杂。她方才真想狠狠地打下那个耳光,可是那一瞬间,她想起谢无度,她在忌惮那个疯子……   尽管,那个疯子就是她儿子。   五年前,十岁的谢慈与十二岁的三公主发生冲突,两个小姑娘家有些龃龉也寻常,萧清漪并未太放在心上。但有一回,三公主失手将谢慈推进河里,谢慈不会水,虽被救上来,还是吓到,生了一场大病。   这事儿当时皇上和皇后都出面了,萧清漪便作罢。   但是后来没多久,三公主便疯了。   传闻说三公主是邪祟入体,皇上和皇后请了很多人来治,都治不好,最好只得将三公主送去了道观中静养,过了没两年,三公主便在道观中发生了意外。   没有人怀疑过,唯有萧清漪一直没说过,三公主出事那天,她在宫中看见过谢无度。但只看见,又没有任何证据,谢无度不会承认,他动手很干净,也查不出什么。最终,她也没说出过此事。   她知道,他是为谢慈报仇。因为谢慈差一点出事了。   这世上,他在意的仿佛只有一个谢慈。   想起这事,萧清漪抱住谢迎幸,感到一种如蛆附骨的恐惧。 第9章 心灰意冷   谢迎幸抱住萧清漪,也没说话,只一如既往地温柔似水。医女很快便至,给谢迎幸擦药。她两边脸都肿了起来,长公主在一侧目光炯炯,医女动作仔细谨慎,生怕弄疼了谢迎幸,惹长公主不悦。   尽管医女已经如此小心翼翼,还是让谢迎幸疼得吸气。谢慈打她这两巴掌,她记下了,迟早有一日,要从谢慈身上讨回来。   萧清漪听谢迎幸叹气,立刻面露不虞:“怎么做事的?弄疼她了。”   医女赶紧跪下磕头:“长公主恕罪,都是奴婢不小心。”   谢迎幸劝和道:“阿娘莫生气,她也不是故意的,是我皮肤薄。”   明明就该是打人的人的错,被打的的人还得揽错处。萧清漪别过脸,亲自拿了药膏给谢迎幸擦。她离得近了,便觉得这两道指印触目惊心。她擦药的途中,眉头就没松展过。   萧清漪看得心疼不已,心里又升起将谢慈赶出长公主府的想法。如今谢无度还没回来,倒是个好机会。倘若他回来,定然不会答应将谢慈赶走……   她想得走神。若是将谢慈赶得太远,谢无度难免会不高兴,若是在盛安给她置个宅子,日后再没往来,也算她们之间十余载母女情分善始善终。   回过神来,正对上谢迎幸的目光。   “怎么了?”萧清漪问。   谢迎幸摇头,咬着下唇,试探着问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兄长:“阿娘,方才听你与慈姐姐争吵时提及……”   萧清漪一点不想提这事儿,脸色微沉,打断谢迎幸的话:“幸儿,你好好休息。原本阿娘想明日带你去面圣,请皇兄下旨,入皇室玉牒。可你这脸……等你脸上大好了,阿娘再带你去面圣。”   说罢,萧清漪起身离开。   谢迎幸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露出些愤恨的脸色。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阿娘,谢迎幸算不上多么喜欢,她喜欢的是长公主的女儿这个身份,喜欢的是荣华富贵。因此她可以处处哄着萧清漪高兴,还以为能将萧清漪拿捏得死死的,没想到今日这事让谢迎幸受挫。   这些日子和院儿里那些丫鬟婆子打听过,谢慈与那位兄长关系极为亲近,会不会是阿娘看在那位兄长的面子上,所以不打算将谢慈赶走了?   又听说那位兄长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若是他们兄妹二人关系极好,等他回来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谢迎幸想着,忽然牵动到脸上的伤痕,疼得她皱眉吸气。她得趁那位兄长回来之前,将这谢慈彻底赶走。可如今谢慈被禁足,轻易见不到她,该怎么才能彻底将她赶走呢,谢迎幸犯了难。   -   云琅院的门口落了锁,连小厨房都关了,一日三餐有人送到院门口,门口有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守着,一步也不让出。   小厨房平日里都按谢慈的口味做东西,谢慈口味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外头那些人送的东西,全是她不爱吃的。   已经是禁足第三日,食盒被晾在一边,谢慈撑着下巴,毫无胃口。   今日天气晴朗,清风吹得外头的枝丫摇晃不停,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放风筝。可如今她却连院门都出不去,谢慈撇嘴,很是惆怅。   她虽打了谢迎幸两耳光,可还是自认为受了委屈。毕竟谢迎幸污蔑她在先,阿娘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她,后来阿娘甚至为了谢迎幸要打她耳光……   她到现在还能记起那日阿娘的掌风落下时,带起的丝丝寒意,直透心底。   如今阿娘更是为了谢迎幸关她禁足,甚至还不如小厨房开放。谢慈心里难受得紧,她站起身,在当中踱步。   一面想,如今不知外头那些人怎么传她,大抵都在拍手叫好,说她谢慈也能有今日。一面又想,谢无度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再不回来,她都要给人欺负死了——虽说是饿死的。   兰时从门外进来,见碗碟里的东西一口没动,不免叹气,劝道:“郡主还是吃些吧,别饿坏了肚子。”   谢慈冷笑说:“饿死了也没人在意。左右阿娘都纵着她们给我吃这些东西了,她还在意我饿不饿死吗?”   那日她虽赌气与萧清漪疏离,但气消了,还是割舍不下这份亲情的。更何况,阿娘当日也没真舍得打她,也没将她赶出去,只是关了禁足。   谢慈撑着下巴,继续叹气。   忽然听得院门处传来动静,谢慈皱眉,带着兰时出去查看发生何事。   门关着,看不见外头情况,但可以准确地听见一个令谢慈作呕的声音。   “两位妈妈,便请通融一下吧。你们将锁打开,我只给慈姐姐送些吃的,你们就在旁边瞧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厨房送来的吃食萧清漪不会过问,此事全是谢迎幸授意。谢迎幸想,她谢慈不是矜贵么?便让她吃一吃矜贵的苦吧。从前她也受过吃不饱的苦,真饿到极致了,别说吃什么了,便是别人吃剩下随手扔在地上的半个沾满泥土灰尘的冷馒头,也能狼吞虎咽。   她授意后厨送来的全是谢慈不吃的东西,待到今日,再来给她送些她爱吃的。目的当然不能是做善事,她都已经与谢慈撕破了脸,谢慈也不会相信她有什么好意。   谢慈环抱胳膊于胸前,对兰时道:“她又想做什么?”   谢慈又不是傻子,难不成还能再被她陷害一番?   兰时摇头,听见门口的交涉还在进行:“永福郡主,这真不行,长公主吩咐过,您不可与小姐太过亲近。”   谢迎幸的脸昨日终于消了肿,盖些粉,差不多瞧不出来。长公主马不停蹄便带了谢迎幸进宫面圣,与皇上说明了此事,并且为谢迎幸请封永福郡主,并且请求夺去谢慈的郡主封号。   长公主与皇上有恩,皇上自然不可能拒绝。因此,如今谢迎幸已经是尊贵的永福郡主,而谢慈,不过一介布衣。   谢迎幸被封郡主之后,这事儿也就彻底瞒不住,在盛安城中传播开来。   如谢慈所想,不过一日时间,城中都传遍了。因谢慈名声太盛,才当选盛安第一美人,便从凤凰变成落地山鸡,种种传闻,真假难辨。   门口的谢迎幸道:“可我听说慈姐姐已经四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万一饿坏了慈姐姐怎么办?”   谢慈挑眉,怎么听怎么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门口那两位婆子还真叫谢迎幸说动了,她们打开了门,放谢迎幸进来。谢迎幸提着食盒,一进门便瞧见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站着的谢慈。   谢慈道:“你今日又想做什么?”   谢迎幸微笑着走近:“只是给慈姐姐送些吃的,都是慈姐姐爱吃的。”她说着,走到谢慈面前停下,将手中的东西放进谢慈手中。   谢慈自然不可能要,抬手便要拂落她的手,但她并没用几分力气,谢迎幸却整个人重心不稳,从台阶上跌下去,头狠狠地撞在一旁的石头上,当即砸出个血窟窿。   伴着谢迎幸的一句:“慈姐姐……不要……”   谢慈怎么也没想到,谢迎幸能对自己这么狠,拿自己的性命来陷害她。   她漠然立在原地,看着谢迎幸虚弱的模样,脑子里却在想,这下子不知阿娘又要怎么指责她了……   门口的两个婆子与谢迎幸的婢女齐齐冲进来,抱着谢迎幸一顿哀嚎。   “郡主……郡主您没事吧?”   “快,快去请太医,再去请长公主。”   ……   长公主听闻谢慈又对谢迎幸动了手,谢迎幸昏迷不醒时,气急攻心,匆匆忙忙赶来。   谢迎幸身上流的血沾湿了衣裙,整个人好似要死去,萧清漪急得红了眼,跟在太医身后,忙上忙下。忙活了两个时辰,谢迎幸终于情况稳住,萧清漪才颓然卸了力气,转而看向谢慈。   谢慈冷静地说:“阿娘,我没推她,是她自己撞的。”   萧清漪捏着眉心,好似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面容疲惫地开口:“谢慈,你走吧。算我求你了,离开长公主府,现在,立刻,马上。我只愿从没养过你一场。”   谢慈呼吸停滞,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萧清漪对她的指责是:我只愿从没养过你一场。   从来没养过……否认了一切。   谢慈深吸一口气,消化着这句话:“阿娘……”   萧清漪打断她的话,命秦妈妈将她赶出府去。   胡搅蛮缠撒泼耍赖不是谢慈的性格,哪怕面对这样的情况。她被秦妈妈押着,一步步往外走,回头去看萧清漪,只看见她毫不留恋的背影。   这样拙劣的阴谋诡计,漏洞百出……她甚至不愿意问一问当时周遭的目击证人,便决绝地判她罪名。每一次都是。   谢慈忽然觉得心冷,从头到脚的冷,明明艳阳天,她却觉得如坠冰窟。   秦妈妈与令一力气大的婆子,押着谢慈,要往府门去。秦妈妈是长公主身边的心腹,知道长公主的心思,劝道:“您还是安分些,长公主在京郊有处庄子,您可以去哪儿住……”   话音未完,秦妈妈忽地抬头,变了脸色,未说尽的话也戛然而止。   男子身量高大,站在道路正中间,拦住他们去路。低沉磁性的嗓音,谢慈再熟悉不过:“哪儿也不许去。” 第10章 撑腰   谢无度周身仆仆风尘未散,甚至有些憔悴。为了尽早回来,他已经三天没合眼,眼下乌青,眼中泛红的血丝,都昭示着这一点。   谢慈看着他的身影,忽地就觉得鼻酸。就像小孩子若是一个人摔了一跤,倘若没人瞧见,他自己拍拍手便能站起来,可若是有人瞧见,便恨不得嚎啕大哭。   她红了眼,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但仍坚持着没哭。   谢无度将谢慈全部反应尽收眼底,他就知道,她定是要受委屈的。   谢慈看着他,梗着脖子问:“谢无度,你也信她是吗?”   如果他敢向着谢迎幸,不分青红皂白,那她就……狠狠地打他一顿!   谢无度慢慢走上前来,停在谢慈身前。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她看着娇贵,可很少掉眼泪,可见这回受的委屈不轻。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发红的眼尾,眸色渐深:“我只信阿慈一人。”   谢慈微偏头避开他的手,抿着唇,将那股鼻酸忍回去。谢无度指腹从她眼尾擦过,放下手,牵住她手腕,睨了眼秦妈妈,便要往回走。   秦妈妈被谢无度的眼神看得一凛,可长公主下了令,她不能不拦下谢无度:“王爷,老奴是奉长公主之令,将谢慈姑娘赶出府去。”   谢无度斜斜看秦妈妈一眼,眼神里满是狠戾,秦妈妈不自觉地后背发冷。她是宫里出来的老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定了定心神,道:“王爷……”   话音未落,秦妈妈便被谢无度身边的常宁按住。常宁手脚利落,将人绑了。   秦妈妈没想到谢无度会这样不敬,以往他虽总是冷着脸,却也没这样过。她毕竟是长公主身边的心腹,更何况,小时候她还照顾过他。   “王爷,您如何能这样对待老奴,老奴幼时还曾抱过您……”   谢无度给常宁使了个眼色,常宁便将她的嘴巴用布条堵上,而后押着秦妈妈,跟在谢无度身侧,往沧渺院去。   谢慈看他举动,有些不安,她道:“干嘛去?”   谢无度步伐利落,道:“给你撑腰。”   谢慈心头微怔,亦步亦趋跟着谢无度往沧渺院走。沧渺院中,门口的守卫见谢慈去而复返,先是一愣,而后又见谢无度与被捆成粽子的秦妈妈,一时慌乱起来。   “王爷。”   谢无度不理他们,径直要往里闯,被他们拦住:“王爷且慢,长公主这会儿在照顾永福郡主……”   常宁将秦妈妈往他们身上扔去,几个守卫被撞得往后跌,常宁顺势出手,将几人一并扫倒在地。   谢无度与谢慈跨进沧渺院大门,   院门口发生这么大的动静,连寝间都能听见,刘妈妈走出来,正要训斥:“做什么呢,郡主才刚歇下……”   “王……王爷。”刘妈妈恭敬行礼,心里慌乱起来,不知谢无度怎么会回来了。又见他身边拉着谢慈,便知事情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刘妈妈道:“王爷……长公主这会儿才照顾完永福郡主,刚歇下……”   谢无度没空听她废话,拉着谢慈上台阶,迈过门槛。   萧清漪正在正屋的榻上小憩,绷紧的弦还未完全松懈,满脑子都是谢迎幸苍白的小脸,她才刚寻回自己的女儿,不能叫她出事。   她正预备小憩,忽地听见门口有动静,太阳穴猛地一跳。   “刘妈妈,是什么事……”   话音落地,谢无度正好拉着谢慈进门。   萧清漪微微瞪大眼,呼吸一滞。   他怎么会在这会儿回来?见他这副模样,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紧赶慢赶赶回来的。萧清漪瞥了眼他身后的谢慈,放下扶着额角的手,不冷不热道:“你回来了不去好好歇着,来我这儿做什么?”   谢无度微微勾唇,道:“阿娘不愿见到儿子,儿子自然也不会无事打扰。”   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戒,微微笑道:“只是……”   谢无度看向萧清漪,话音一顿,“阿娘,方才我过来的路上,听闻您要将阿慈赶出府去,为何?”   他明明笑着,却让人极不痛快。   “此事我还未来得及和你说,前些日子,我意外得知,谢慈并非你的亲妹妹。我原顾念母女情分,将她留下,可她顽劣难驯,几次三番欺辱幸儿,今日更是害得幸儿差点出事,我才将她赶出府去。”她顿了顿,道,“我已仁至义尽。”   谢无度轻笑了声,反问:“您说,阿慈她几次三番欺辱旁人,可有证据?在我看来,恐怕是您那位宝贝女儿欺辱阿慈吧。”   萧清漪叫他说得一愣,幸儿欺辱阿慈?   这是什么鬼话?他能不能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谢慈是什么性格,谢无度难道不清楚?幸儿如此温柔,怎么可能欺辱谢慈?萧清漪只觉得好笑。   “幸儿连说话都柔声细语,她如何能欺辱谢慈?”   谢无度更觉得好笑,道:“说话声音小,不代表她是弱者。阿娘,万事讲求一个证据。”   萧清漪一时哑然,道:“幸儿亲口所说,难不成还能有假?”   谢迎幸说的便是真的吗?谢慈都听得好笑,她因先前的事对萧清漪心灰意泠,这会儿更是冷到心头刮着北风,直进直出。   谢慈道:“我从未欺辱过她。”   谢无度挑眉,看向萧清漪,“阿慈亲口所说,难不成还能有假?”   萧清漪顿时哑口无言。第一次谢迎幸与她所说之事,并无人证。但第二次谢慈打谢迎幸耳光,她亲眼所见。   萧清漪眸色略冷,移向谢慈:“难不成,你要说你没打她巴掌?”   谢无度转过头,看向谢慈:“打她了?”   谢慈微低下头,哦,这事儿她倒是的确干了。可那是因为……“她空口污蔑我在先,当日更是亲自承认,还挑衅我,我一时没忍住,这才打了她。”   谢慈没看谢无度,但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随后,她听见谢无度的嗓音轻笑了声,说:“打得好。”   谢慈微怔,抬头。   谢无度还怕她真受天大的委屈呢,毕竟她重情,骤然经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为了那点母女情分委曲求全。好在也没太求全。   萧清漪在一旁听得愤恨,道:“她已亲口承认了。”   谢慈又道:“可我也就打了她这一回。打完她,阿娘……”她改口,“长公主便将我禁足在云琅院中,连小厨房都停了。谢迎幸从中作梗,每日命她们净送些我不爱吃的东西来,今日更是惺惺作态来给我送吃的,我不要,她便自己撞在石头上,污蔑我推她。”   萧清漪怒道:“住口!幸儿怎么可能拿自己的性命污蔑你?”   谢慈冷笑:“我也觉得奇怪,她还真是豁得出去,竟然舍得伤害自己来污蔑我。”   但谢迎幸这一步棋显然下对了,因为萧清漪对她失望至极,甚至于说出从没养过一场这种话来。   萧清漪指着谢慈,面目因愤怒而略显狰狞,道:“你还狡辩?!”   谢无度将谢慈护在身后,轻飘飘道:“当时不是还有旁人在场吗?来人,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请过来。一个一个问。”   不多时,沧渺院中便跪了一地的奴仆。当时在场的有谢慈院子里的婢女,谢迎幸的婢女,以及门口守着的婆子。   谢慈院子里的婢女都说,谢慈并未推谢迎幸,是谢迎幸忽然就跌倒,撞到了石头,嘴上还污蔑谢慈。而谢迎幸的婢女,则说当时隔得远,看不清楚,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门口的婆子也如此回答。   谢无度颔首看向萧清漪:“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阿慈推了她。”   萧清漪气急:“她的婢女自然向着她,这话可信吗?”   谢无度只笑不说话。   他们争论的声音这样大,谢迎幸在寝间本就没睡着,从谢无度进门开始便听得一清二楚。她咬了咬唇,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谢无度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兄长,何况男人一向偏爱楚楚可怜的女子。   谢迎幸从寝间里走出,她额角撞在石头上,用细布包扎过,头上首饰全无,素面朝天,因失血过多,唇色也有些苍白。任谁看了,都要可怜一下。   可偏偏,这个谁里,不包括谢无度。   天下男人或许都偏爱楚楚可怜的女子,但于谢无度而言,这世上的女子,只有两种:谢慈,其他。   除了谢慈,他看其他人从不带眨眼。   谢迎幸低声劝和:“阿娘,阿兄,慈姐姐,你们别吵了。此事因我而起,全是迎幸的错,便当是迎幸自己失足吧。”   她抬起头来,望向谢无度,眼眸正中滴落两行清泪。   “阿兄,你别生阿娘的气。”   谢慈看她这幅样子便生气,气鼓鼓转过头,无语凝噎,又怕谢无度吃这套,有些犹豫地看向谢无度。   谢无度若有所思,谢迎幸以为他心有动摇,欲上前一步拉他袖子,再说些煽情的话语,什么兄妹二人终于得以相见之流。   没想到谢无度直接将她的手打开,谢迎幸有些尴尬,僵在原地,听见谢无度说:“如此说来,你便是承认阿慈并未推你,而是你自己撞向石头,以此陷害阿慈了?” 第11章 家法伺候   谢迎幸一时语塞,她这话显然是以退为进,哪里晓得这人竟拿她的退真当退,还顺着往前进一步。谢迎幸微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若是矢口否认,便和刚才的话自相矛盾,可若是不否认,那岂不是徒劳受这一场罪,还要背负上错处。   谢迎幸只好双眸带水地看向萧清漪求助,萧清漪也被他这话惊到,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听不出来她是为谢慈遮掩吗?”   谢无度轻笑,将手上玉戒转过一圈:“阿慈又无甚错处,需要她遮掩什么?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不爱听这些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转过头,看向谢迎幸,眼眸中并无半点疼惜之意,再次问道:“是或者不是?”   谢迎幸没想到他这么油盐不进,低下头来,改口道:“我相信慈姐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小心才推到了我。”   谢慈冷哼一声,天地良心,她可什么也没干。她有些喜意,为谢无度方才对谢迎幸的冷漠无情。尽管这样听起来很坏。   谢无度道:“好,你既然一口咬定,她推了你。那你便说说当时的情形,她如何推了你?使了多大的力气?朝哪个方向推的?你们说了些什么?说到哪一句时她推的你?这些你都一五一十说给我们听,我们也能替你主持公道。”   他说着话,觑向萧清漪。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你且等着瞧吧。   谢迎幸头垂得更低,她没想过会有一个谢无度风雨兼程夜以继日地赶回来替谢慈撑腰,因此这计谋十分拙劣,根本经不起推敲。她赌的是萧清漪不会推敲,赌赢了。但现在,在输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露出光洁的一段颈项,脆弱得仿佛经风一吹就会断。   谢迎幸哪里还记得当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这会儿见谢无度目光凌厉,更是心慌意乱,一句也答不上来。   “当时……我……”   谢慈冷冷哼一声,实在觉得可笑至极。可偏偏,萧清漪她信。   谢慈又觉得这口气没那么畅快,堵了一半在心口。   萧清漪见谢迎幸这反应,心下已经反应过来,她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宫闱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她见得多了。先前是关心则乱,加上没想过谢迎幸要用这种事诬赖旁人。   她心里一时杂陈,可看着谢迎幸现在这副柔弱的模样,萧清漪断不可能让她承认这些错事。   萧清漪出声打断谢迎幸的话:“够了,不论谢慈有没有做,她不是我亲生女儿这一点板上钉钉,我无法容忍她继续留在我眼前,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她赶出府去。”   谢迎幸听萧清漪说话,松了口气。   可谢无度却不依不饶:“阿娘,此事稍后再议。当前,我只想知道,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既答不上来,那便是承认自己诬赖阿慈。依照家法,说谎诬赖,杖十八。既如此,那便将她带下去,打十八板子。”   萧清漪霍然起身,指着谢无度:“你在说什么?她是你亲妹妹,方才险些丢了性命。你竟狠了心要将她杖十八?你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谢无度掀眼看萧清漪,眸光冷漠,吐出一句:“阿娘,我也是你亲儿子。”   萧清漪面色苍白如纸。她知道,谢无度的意思是在说,她冷血无情,从没讲过母子情分,如今他也一样冷血无情,这怪不得谁。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母与子,如出一辙。   可是……她无法把这个疯子、怪物,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来疼爱。   但她只有对谢无度才这样。可他谢无度,对所有人……都一样。   萧清漪因气愤而微微颤抖,她吼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这是长公主府,她是长公主,府里的一切自然都该听她的。   她说罢,确实没人敢动。   谢无度轻笑了声,微抬了抬手,召来青阑:“既然如此,那便只能让青阑来了。阿娘,你也知道,青阑他是习武之人,手上没轻没重的,要是不小心打坏了您的宝贝女儿……”   “你!”萧清漪怒目而视,正屋里气氛剑拔弩张,“来人,拦住他。”   谢无度仿若未闻,叫常宁带人把长公主府的人纷纷挡在一侧,连同萧清漪一起。常宁将萧清漪按在圈椅上,低声道了句得罪。   青阑将谢迎幸带至庭中,叫人将她按在春凳上。谢迎幸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柔弱女子,哪里拗得过青阑的力气,几乎是被拖拽下去。她本就受了伤,场面看起来愈发残忍。   “阿娘,救我……阿娘……”谢迎幸一个劲儿向萧清漪呼救。   可萧清漪被常宁按住,动弹不得,门口有谢无度的人把守着,外头的人进不来,院内的人也都被谢无度的人压制,毫无办法。萧清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板子落在谢迎幸身上,谢迎幸疼得惨叫,声音凄厉。   萧清漪愤怒中带着不忍,斥责谢无度:“谢无度!你别忘了,我还是你母亲!”   谢无度命人搬了两把太师椅搁在门廊下,萧清漪与他各坐一把。他浅浅尝了口茶水,看向萧清漪道:“阿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倘若我不用家法,阿娘……”   他话只说一半,是警告,也是威胁。   如果她不受家法,他还有私刑。他的私刑,可不是杖十八这么简单。   萧清漪抓住太师椅扶手,用了狠力,咬牙切齿。她在这一刻,甚至悔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下他来?   她早应该在发现有孕的时候,便将他堕掉。但是,她那时满怀希冀,想着这是她与谢郎的第一个孩子。   ……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沧渺院,萧清漪不忍再看,索性闭上眼,太师椅的扶手快要被她掰断。   谢迎幸的嗓子都哑了,声音渐渐小下去。   谢慈原本很生气,见此情景,也心生不忍,在第十下板子落下时,忍不住扯了扯谢无度袖子。   “算了,我出气了。她想必也知道教训了。”她虽娇纵,可却绝非坏心眼的人。   同是朝夕相处十五年,谢无度知道,萧清漪却竟不知道。   谢无度偏头看了眼谢慈,叹了声,眸光宠溺,应下一句:“好。”   “青阑,罢了。请太医来吧。长公主府才有喜事不久,可别变成丧事。”   青阑停了手,常宁也松开手。萧清漪当即踉跄奔向几乎晕死过去的人,一把抱在怀里,满院子的人都跟着忙碌起来。   在这样的景况里,谢无度却悠然地喝了口茶,而后将手中杯盏放下。   “对了,阿娘,还有一句话忘了说。”他站起身来,一手垂在身前捻着长指指腹,另一手拉住谢慈手腕,清浅笑道,“阿慈是我的人,我的人,一向只有我能动。”   语气警告。   “她要去哪儿,自然是我说了算。” 第12章 娇生惯养   谢无度拉着谢慈从沧渺院离开,院中各种兵荒马乱、人声嘈杂,仿佛都与他们无关。院子里的境况是一幅画,他们离开的背影是另一幅画,两幅画交叠在一起,风格迥异,格格不入。   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温暖中又带了些未散的冷意。谢慈吸了吸鼻子,问谢无度:“去哪儿啊?”   他说,她是他的人,去哪儿他说了算,那现在,去哪儿呢?闹成这样,萧清漪方才都明摆着要袒护谢迎幸,哪怕如今真相大白,谢慈也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了,她心寒。   可是除了长公主府,她还能去哪儿呢?   这里也是谢无度的家。   谢慈又吸鼻子,听见谢无度说话,有些无奈的语:“去睡觉,我已三天没合眼,待会儿还要进宫一趟,向皇上复命。”   谢无度此次出去,是正儿八经领了皇命,前往承州整顿吏治。他返程之前,已经给皇帝上过折子,皇帝知道他要回来。他回来时人马浩浩荡荡从盛安城门经过,消息恐怕早就传遍城中。   谢慈微怔,她看得出他许久没睡,一身憔悴,有些心疼,便决定不再追问那些有的没的,只等他先好好休息。   她被谢无度拉着,回他的霁雪堂。   霁雪堂中一切如旧,只是寝间里有些许轻微的变化,旁人或许察觉不到,可谢无度看得出来。谢慈解释:“前些日子,我在你这儿睡过一夜。”   幼时她常来霁雪堂寻谢无度玩耍,玩累了,便在他这儿歇下。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随着年纪渐长,谢慈也明白男女有别,甚少再在这儿过夜。   谢无度嗯了声,并不放在心上。他这儿她自然是想来便来,无需多言。   霁雪堂沉寂已久,今日主人终于回归,终于添几分热闹。婢女们早在谢无度踏进府门时便着手将霁雪堂上下收拾一番,方才在沧渺院的功夫,如今霁雪堂中一切都已经准备好。   被褥是新换的,窗牖大敞着,通风换气,窗下供着两樽瑞兽香炉,炉中轻烟飘袅,是谢无度一贯爱用的冷调香。   谢慈记得,那香名叫冷雪。下雪的雪。   青阑和常宁二人在门口候着,婢女们很快奉茶上来,谢无度接过一盏茶,指腹揉捏眉心,眸底困倦难掩。   谢慈接过茶,没心思喝,顺手搁在几上。   看着谢无度起身,往寝间走去。她也跟着站起身来,他往床上躺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拍了拍自己身侧,道:“陪我躺会儿。”   谢慈垂眸,终是慢慢走上前去,在他身侧位置侧身躺下,枕着自己手臂。   嘴里没忘嫌弃:“你臭死了。”   他三天没合眼,自然也三天没洗澡,虽说还是春日,天气不热,但对娇贵的谢慈来说,的确能算臭。   谢无度轻笑了声,没计较他这么拼命赶回来是为了给她撑腰。见她不加收敛,他反而觉得高兴。   谢慈无声叹息,感受到身侧谢无度的气息喷出。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出这样大的变故,一夕之间,好像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眼前的谢无度。   至少,目前为止,谢无度还站在她这边。   但也只敢用目前为止四个字。谢慈不敢笃定,他会一直站在自己这边。   毕竟,从前阿娘疼爱她也是千真万确,结果到头来,另一个人勾勾手指,阿娘便不要她了。谢慈不敢笃定谢无度会不会也这样,谢迎幸勾勾手指,他也会不要她。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谢无度,怕自己露出太多情绪。身后的谢无度一句话也没说,大抵真是困极了,没一会儿便传来安稳规律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谢慈翻过身,看向谢无度。   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纷乱思绪再次侵袭大脑。她想,现在她不是什么永宁郡主了,也不是长公主的女儿,更不是他的妹妹,即便今日他愿意看在他们昔年情谊的份上护着她?可日后呢?日后她又该以何种身份面对他?   她抬眸,看着谢无度的眉眼。   谢无度和萧清漪其实并不像,大概他更像谢临。但谢临死于谢慈出生那年,谢慈对他没什么记忆,只在旁人口中听过许多。   在旁人口中,谢临是一个温润君子,因此常有人拿谢无度和谢临做比较,然后叹气,说谢临生的儿子竟是如此。   谢慈一向认为这些话都是虚言,她从不认为谢无度值得人惋惜叹气。反之,她认为谢无度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之一。   他有能力有手段,任谁都知道,武宁王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深得圣上看重。当今圣上性子软弱,虽在帝位,可诸多事宜自己都难做决断,都得倚仗旁人。这些人之中,谢无度是最受宠的那个。自十五岁起,谢无度便在朝堂呼风唤雨。   谢无度的眉目俊朗,若单论长相,其实他是斯文那挂的。只是斯文之下,还有些不善,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谢慈也不知自己到底要想些什么,思绪一条一条往外冒,这些日子她也总是揪着心,夜里都睡不安稳。这会儿听着谢无度的呼吸声,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眼皮慢慢垂落,也睡过去。   谢无度醒来时,谢慈还在睡着。   她纤长浓密的睫羽微微颤了颤,不知梦到些什么,眉心皱着,显然不是个好梦。谢无度伸手,抚平她的眉心,轻手轻脚起身,叫人备水,沐浴更衣。   他要进宫一趟,临走前叫他们不许吵醒她。若是她醒了,也叫她待在霁雪堂,一切等他从宫里回来再说。   -   大燕皇宫,勤政殿。   皇帝萧嘉义坐在宝座上,神情写满满意二字。   “敛之,你此次做得极好,朕要重重赏你。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吧。”   萧嘉义看向谢无度,目光赞赏至极,他的这个外甥,一向极有能力,这一回也不例外,将事情办得很好。   去年秋,皇帝外出行宫狩猎,没成想竟射中了一个人。行宫早就清场过,谁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人奄奄一息,拼着一口气,向皇帝告御状。   原来他本是承州一个普通书生,但因姐姐有几分姿色,被当地的县令强行霸占,丢了清白。他们家人去讨公道,反而他爹被县令打死,姐姐因此心中有愧,没颜面活下去,索性也上吊自尽了,一家家破人亡。书生读圣贤书,咽不下这口气,便去承州上诉,没想到那县令给承州知州送了礼,知州护着县令,颠倒黑白,将书生打了一顿板子,赶了出来。不仅如此,原本书生还要参加科考,也被他们使绊子失去了资格。   皇帝听了这些,气愤不已。承州地方小且偏僻,一直以来都没出过什么大事,谁成想竟如此黑暗?县令本该是父母官,为百姓考虑,却欺男霸女,为祸百姓。而承州知州与那县令沆瀣一气,为虎作伥。   皇帝当即便命人去调查此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类似这样的事在承州还不少。   皇帝震怒,在一个小州尚且如此,这大燕的官场不知几多黑暗?   官员贪污**之事,皇帝也有所耳闻,本就有些想法,因着这事,终于决定彻底整治一番。皇帝便命谢无度前往承州,予便宜行事之权。   不过四个月,他便已经胜利归来,此次共带回承州上下做恶官员二十余名。   谢无度道:“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邀赏。”   话虽如此,该赏总还是要赏的,皇帝从宝座下走下,将人扶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敛之啊,正事说完了,你我舅甥二人,也该说些私事。你也年纪不小,前些日子,贤妃问起朕,说是家中有个品行兼优的女子,正十六岁,与你颇为相配,想让你们二人见上一见,不知你意下如何?”   “多谢圣上美意,只是臣,暂时不打算考虑婚嫁之事。”   “无妨。只是贤妃与朕提起,朕便问问你意见。”皇帝也没有非要做媒的心思,问一句便罢了,转过身,又想起前些日子长公主府发生的事,道,“阿姐府中之事……”   “此事臣已知晓。”   “好,你知道了就好。”谢无度和谢慈关系亲近,皇帝也是看在眼里的。   “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了。”   “你一路舟车劳顿,回去休息吧。”   “是。”   -   谢无度回来时,谢慈刚醒没多久。她正嫌弃他没洗澡睡过的床褥,命人换新的。   “臭死了,连带我身上都臭了。”谢慈努嘴,低头在自己衣袖上轻嗅了嗅。   谢无度跨进门,锦靴踩在地面上,竟毫无声息,谢慈完全不知他何时来的。   他低头在她颈肩处嗅闻,笑道:“是么?我怎么闻着挺香的。”   谢慈被他吓了一跳,声音都紧绷了两分:“谢无度!你是猫吗?怎么走路没声儿的?”   她气恼叫他全名,他也不恼,只笑着摇了摇头,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撑住下颌,目光渐有些远。   像在欣赏,欣赏她那些凌厉的刺,张扬的爪子。毕竟都是他花费年岁光阴、一点一点、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 第13章 约定达成   谢无度嘴角噙着笑,将发散的思绪往回一拢,唤常宁与青阑:“将东西都抬进来吧。”   不多会儿,常宁与青阑便领着人鱼贯而入,将一个个木箱子抬进来,搁在屋里的空处。统共四个大箱子,那些身强力健的小厮抬得都颇为吃力,可见分量。   常宁性格活泼,还未等自家王爷开口,已经忍不住替人邀功:“郡主,这些可都是王爷送您的礼物,费了不少心思的。”   听见常宁的称呼,谢慈轻哼了声:“既然是送给郡主的,如今这府里可就一位郡主,住在天晴院,要不还是劳烦你们送去天晴院吧。”   她微微侧过身,下巴微垂,嘴角耷拉下来。   她一贯是这脾气,常宁挠了挠头,赶紧认错。他轻轻给了自己两嘴巴,笑说:“小的说错了,什么郡主不郡主的,这些都是咱们王爷费尽心思四处求来,送给谢慈姑娘的,只为博谢慈姑娘欢心一笑。”   谢无度轻睨他一眼,道:“多嘴。”   话虽如此,却也没罚常宁。常宁笑嘻嘻地将第一个盒子打开,谢慈瞥了眼,不外乎是些金银珠宝首饰。   谢慈心里一点波澜未起,斜倚着圈椅,看着谢无度起身,从中拿起一只镯子,送到她手腕上。   “旁的便罢了,这镯子颇为难得。”   谢慈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将手腕微抬,心不在焉地给了镯子个眼色,没看出它与别的镯子有什么不同。   她再一落手,镯子清脆一声磕在圈椅背上,断作四节。她鸦羽似的睫毛抬都没抬,声音平静无比,仿佛是碎了只不值钱的镯子。   “现在不难得了。”一只碎了的玉镯,再难得,也失去了价值,变作平平无奇的废品。   谢无度点头,笑意不减,又拿了只给她:“这只磕着应当清脆。”   谢慈将信将疑接过,照着在圈椅上一磕——   谢无度没骗她,当真比上一只清脆。   她挑眉,伸出手,手心朝上摊开。她纤纤玉手白嫩匀称,肌肤柔滑细腻,极为好看。   谢无度便又递给她一只,思忖道:“这只么,大概要费些力气。”   谢慈手指捏着玉镯一段,敲在圈椅上,还真没碎。她又敲了一次,还是没碎,她松开手,玉镯掉在地上,终于碎作两段。   如此祸害了十数只镯子,谢无度从第二个箱子里找出个小巧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里头装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粉色珍珠。   珍珠易得,可这么大的粉色珍珠可不好得。常宁看着,眼神亮了亮。这珍珠是在承州时那承州知州意图贿赂王爷时献上的,还求王爷放他一马,王爷是谁啊?当然不可能放他一马。   谢慈拿起那颗大珍珠,在手心里掂了掂,故意阴阳怪气道:“这倒是不错,好东西。只是这样的好东西,你还是留着送给你亲妹妹去吧。”   她将“亲”字咬得很重,一双藕式的小臂趴在椅子背上,下巴枕着手背,显然很是不快。   谢无度敛眸,一副冤枉的模样:“她算什么东西?连我们阿慈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谢慈听他说这话,心里自然高兴,但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道:“谁知道呢?你们男人的话若能信,那这世上也不会有这样多的怨女了。你今日与我说这些,谁知是不是哄我高兴,明日恐怕便嫌我不够温婉了。”   她目光从地上那些碎镯子上掠过,想起京中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从前那些话便不好听,现下是更不好听了。   谢无度抬眸,他知道城中一向有人说谢慈不够温婉性情,可那又什么关系?他偏不爱她温婉,偏偏喜欢她泼辣些娇纵些再跋扈些。   谢慈又道:“今日你为我撑腰,谁知道明日你会不会反过来帮着她?”就像萧清漪那样。   她话音落,谢无度竟没当即反驳。谢慈睁大眼,一口气提上来,又要发脾气。他竟然都不反驳她?   谢无度沉默片刻,道:“那我去杀了她。”   谢慈眼睛再睁大了些,见他起身,连忙拽住他衣角:“谢无度!你在说什么浑话?”   谢无度转过身,见她转悲为喜,没忍住笑了声,道:“现在可算是高兴了?”   谢慈轻扬眉:“嗯,心情好多了。”   她松开拉着谢无度衣角的手,比了比身前的椅子,道:“你今日说,我是你的人,我去哪儿,都得你说了算。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得算话,这么多人可都听见了,你得管我一辈子的。”   “自然。”从她一点点靠近他的生活开始,他便没想过,让她再从自己的生活离开,“管你一辈子。”   谢慈喜笑颜开,坐直身子,道:“那我日后便是嫁了人,你也得管我的。倘若我夫婿敢苛待我,待我不好,你便得替我教训他。”   她虽这么说,但其实没想过自己的夫婿该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及笄之后,身边那些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陆陆续续嫁了出去,她的婚事也略被提及,便想起此事。   提到夫婿,其实她粗略有个标准:首先,得对她好,包容她的脾气,不能她发脾气的时候和她顶嘴对着干。然后呢,家世不能太差,她自幼吃穿用度皆是最好,要她吃苦,她可吃不来。还有呢,他不能纳妾,得一心一意待她。   谢慈托住下巴,发散思维想下去,丝毫没注意到眼前那人的眼神变化。   在听见她说嫁人二字时,谢无度眸色沉黯,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阴鸷。但转瞬即逝,再看去,已经一切如常。   “说好一辈子,那便是一辈子。你与我拉过勾的。”谢无度道。   她八岁那年,曾像个小大人一般,与他拉勾,说会一辈子都跟他好。于她或许是戏言,但谢无度当真了。   “那再拉一次勾。”谢慈当即伸出小指,要与他再次拉勾为证。   谢无度瞧着她细嫩柔若无骨的那截小指,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指,与她的勾缠在一起。   男人的手宽大,皮肤也更为粗粝,温度都更热些。谢慈感觉到自己小指都被染得更热,两个人拇指指腹慢慢印在一起,协议达成。   “拉勾,一百年不许变。”她说着幼稚的话语。   落在谢无度眼中,却像是郑重的、永远的契约。   他喃喃道:“一百年不许变。”   谢慈松开手,又道:“你今日说,我去哪儿得你说了算?那我问你,我现在去哪儿呢?横竖这长公主府我是不愿再待下去了,我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谢迎幸那张脸了。想来,长公主也不想再看见我了。”   “我另辟府邸,你随我住,如何?”他微曲着手指,像在把玩尾指上的戒指,实则指腹轻柔地摩挲过自己方才与她勾缠的尾指。   他拇指轻按在薄唇上,不准痕迹地嗅了嗅,她身上自带好闻的体香,幽幽淡淡。   谢慈似在考量,琢磨道:“可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我随你住……”   谢无度笑了声:“谁说你什么都没了,你不是有我么?既然如此,随我住又有何妨?若你实在顾忌,我可以对外说,收你为义妹。”   他垂眸,看向一旁放着的那颗粉色珍珠,道:“赶明儿叫人给你嵌到发簪上,还有些好东西,不再看看吗?”   谢慈没再反对他的意见,兴高采烈站起身去看后面几个没开的箱子:“什么好东西啊?我瞧瞧。”   -   霁雪堂中岁月静好,沧渺院中却绷得紧。谢无度命人打了那十来板子,谢迎幸当场便晕了过去,长公主又请太医来。   谢迎幸头上的伤口再次出血,身上的伤也疼得很,她好不容易醒来,又疼昏了过去。待上了药,没多久,谢迎幸发起热来。   长公主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照顾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秦妈妈过来劝她休息:“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是歇会儿吧。要老奴说,这王爷也真是心狠,不管怎么样,郡主都是王爷的亲妹妹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长公主看了眼还昏睡着的谢迎幸,喃喃自语道:“亲妹妹又如何?哪怕是对我,他也一样狠得下心来。他就是个怪物,没有感情,不知冷暖。”   她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时都踉跄了下。秦妈妈赶紧将人扶住,萧清漪定了定,问秦妈妈:“谢慈呢?把她户籍迁出去,移除族谱。”   秦妈妈应了声是,扶着萧清漪去榻上躺下。   -   谢无度十五岁便被封武宁王,弘安帝问过他几次,是否要单独辟王府居住。从前为着谢慈,他都没答应。   这回还是为着谢慈,他另辟王府,从长公主府搬了出去。   他搬得干净利落,没两日便已经离开。萧清漪知道此事时,并未多说什么。她守在谢迎幸身边,握着她的手,目光慈爱。没关系,她还有幸儿,幸好,她还有幸儿在。   谢慈从马车上下来,看着“武宁王府”四个大字。门口一对气派的石狮子,护佑家宅平安,贺乔迁之喜,门口挂着红色横幅,门口的灯笼也换上了红色的。   放完鞭炮后,常宁和青阑领着人在门口派发赏钱。围观的百姓们虽不知具体情况,但听见有赏钱领,都很高兴。   有人悄声议论:“这是乔迁之喜啊?我还以为是有人娶妻呢……”   这话说得小声,混在嘈杂声里,但还是落进谢无度耳朵。   他看向身侧的谢慈,勾唇道:“阿慈,日后,这里便是我们家。” 第14章 幽香(小修)   “我们家。”谢慈喃喃重复。   从前她以为,长公主府是她的家,那里有温暖的阿娘,有无数美好的回忆。忽然有一日,她便失去了那个“家”,那些温暖与美好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化作泡影,她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不知来历、无家可归的孤女。   现在,谢无度要给她一个家。她虽觉欣喜感动,但又隐隐有那么一些害怕。   云鬓上流苏微摆,谢慈偏头看向身侧一袭玄色的谢无度,想了想,微扬下巴道:“日后你若是娶了妻,你便带你妻子搬出去,这里得留给我。”   这话好不蛮横。   府邸是人家的府邸,她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竟还要强占人家的地盘,将人家一家子都赶出去。   “你也知道,我这脾气不可能忍着你妻子的,世上也没几人能够忍受我这脾气。倘若我与她不和,你夹在我们中间,肯定为难。我这也为了你考虑。”歪理说得理直气壮,竟还显出几分体贴来。   还有一些话,谢慈没讲。   她从前在谢无度得到的是完全的偏爱,日后他若是娶妻,以他的性格定然是爱到极致、放在心坎的。到时候,若是她们起冲突,谢无度定会护着他妻子,她实在不愿再经受一次被人放弃的滋味。   她说话之时,阳光微微倾洒,她满头珠翠,折着阳光,好似整个人在发光似的。满头珠翠却并不会夺去旁人目光,只让人觉得,衬得谢慈愈发好看。   那些前来领赏钱还未散去的百姓们见此一幕,纷纷痴然失语。谢无度垂眸失笑,笑声低低从喉管传出,性感不已。   “好,我答应你。若是日后我娶旁人为妻,便搬出去住。”   谢无度亦有话未尽:但绝无可能有这一日。   他步下马车,伸手扶谢慈,握住她指尖,一步步往门口去,跨过门槛,两扇朱漆高门巍峨耸立,气派非常。   谢慈跟着他的步子,跨过门槛,没注意到他的细微用词,得到他的应允,放下心来,将注意力转向王府。王府布置的风格一应按谢慈喜欢的来,她甚是满意。   谢慈喜欢的风格用四个字概括:花里胡哨。   但得胡里花哨得好看。   她喜欢那些一眼就能惊艳的美,华贵的,明艳的……正如她自己一般。   谢无度对此甚是了解,因此一路看来,谢慈脸上的笑意就没收过。很快,便行至谢慈的院子,她住的院子还叫云琅院,挨着谢无度的霁雪堂。云琅院几个大字是谢无度亲手所书,飘逸潇洒。   谢慈站定,往院里走。推开院门,她愣了愣,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奴仆,正是她从前身边伺候的的兰时与竹时她们几个。   几位婢女齐齐开口:“恭迎小姐。”   谢慈回头看谢无度,眉目忍不住飞扬。   谢无度道:“想着你用惯了她们,再找新人还得重新调|教。”   她们的身契是长公主府的,谢无度向府里管事的要来,也不是难事。   推开屋门,里头摆设也照着从前的样子,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走进门,谢慈手指抚摸过那些东西,有些感慨,回头问谢无度:“你不会把长公主府的东西都搬来了吧?”   “那倒没有。”他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给不起。只是在短时间内凑来,还颇费了些功夫。   谢慈唇角微扬,回身抱住谢无度撒娇:“阿兄真好。”   她身上清幽香气丝丝缕缕往他肺腑钻,仿佛要钻入他骨髓深处似的。小姑娘玲珑身段,紧紧贴着他,她头上的流苏落入他肩颈,触肤生凉,谢无度眸色微黯,伸手将她云鬓上的流苏捋顺。流苏清清冷冷,握在手心,他道:“阿慈喜欢就好。”   -   萧泠音又问了一遍:“你可确定?”   “奴婢确定,长公主将谢慈赶出了长公主府,连户籍都一并迁出去了。”   萧泠音拍手称快,踏春游时,她还被谢慈踩在脚下,风头全无,没想到这风水转得这样快。才几日过去,她谢慈竟然被抖出不是玉章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赝品。   当时萧泠音便恨不得上门去嘲笑她一番,最后还是忍住了,毕竟当时长公主虽说认回了亲生女儿,但也没把她谢慈怎么样,还养在府中。   那前去打探消息的宫女道:“奴婢打听到,是谢慈不知好歹,竟对永福郡主不敬,还对郡主动了手,便被长公主赶出去了。听说谢慈脸色难看得不得了,还哭了呢。”   后面几句是外头人添油加醋说的,但能讨她们四公主欢心,她便就这么说了。   萧泠音再次将手拍响:“哈哈哈,简直是大快人心啊。这个谢慈,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从前她嚣张跋扈便也罢了,竟这般不知收敛,被赶出去了。”   萧泠音身心舒畅,伸手拿过一块糕点,示意宫女继续说。   宫女道:“只是长公主还是仁慈,并未将谢慈赶出盛安,还叫她在城里住着。奴婢听说,武宁王仁慈,将谢慈安置在王府里了。”   萧泠音咬着糕点,切了声,“她留在盛安城又如何?不过是落地山鸡……”   萧泠音话音一顿,忽地想到什么,坐直了身子,喜道:“她还在城中?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嘴角微扬,一抹坏笑,既然还在城中,她可以给谢慈送去帖子,请她来——接受大家的羞辱。以谢慈的性子,被这么多人羞辱,光是想想便觉得简直太爽了!   萧泠音心里有了计划,吩咐宫女道:“你再去打听打听,确定一下,长公主与那谢慈到底还有没有往来?会不会再帮着她?”   宫女宝鹊应了声,而后退下。   不止萧泠音高兴,盛安城内所有与谢慈不对付的贵女们都颇为高兴。尤其是当日被谢慈狠狠羞辱过的唐玉茹,得知这消息后,激动得摔了只喝茶的杯子。   “哼,她当日如此羞辱我,没想到这话也有送给她的一天吧?日后她哪里还穿得上什么好料子?用得上什么好东西?”唐玉茹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命人清扫干净,又问婢女,“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婢女道:“已经从长公主府搬出去了,奴婢打听过,是搬去了武宁王的府邸。传闻说,武宁王要认她为义妹。”   “武宁王?”唐玉茹知道谢无度与谢慈从前便兄妹情深,但并未多想,只以为是看在这多年情分的面子上,让谢慈不至于流落街头。可长公主都向着那新的永福郡主了,这武宁王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谢慈如今住在武宁王府,她也不好贸然前去羞辱人。唐玉茹心中想道,若是叫她在外头遇上谢慈,她定然要狠狠羞辱她一番,将上次的耻辱讨回来。   没成想,天公作美。几日之后,唐玉茹还真在布庄里与谢慈不期而遇。   真是冤家路窄,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唐玉茹想都没想,便上前一步,拦在谢慈面前,横着眼将她上下一扫,蔑然道::“哟,这不是咱们永宁郡主吗?”   说罢,自顾自捂住嘴巴,道:“对不住,我忘了,今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永宁郡主?如今可只有一位永福郡主。听闻谢慈姑娘如今可不是天之骄女了,是个鸠占鹊巢的赝品,叫人赶出了家门。上回谢慈姑娘说我穿不上这么好的料子,那两匹料子我还留着呢,要不我再还给谢慈姑娘?毕竟谢慈如今可只能穿如此廉价的……”   唐玉茹一看见是谢慈,没想太多,当即便冲了出来,突突一顿说话,也没细看她到底穿的什么。这会儿终于睁开眼,伸手抓住她衣袖,轻视地看向她身上穿的布料。   “……”唐玉茹要接的话戛然而止,卡在喉口没能说下去。   谢慈将她的手拍开,眨了眨眼,好整以暇问:“我穿如此廉价的什么?”   唐玉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不是被赶出来了吗?怎么会……还穿着如此贵重的织锦缎?   谢慈骄傲地笑了笑,俨然一副看傻子的姿态,盯着唐玉茹:“我虽落魄。倒也不是人人都能踩一脚的。你还没这个本事。”她说罢,也没了继续在这儿逛的心思,便要从唐玉茹身边绕过,往门口去。   “你……我……”唐玉茹一时语塞,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她一把将谢慈拉回来,气急败坏道,“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吗?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唐玉茹伸手便要打人,兰时与竹时吓了一跳,赶紧拦在谢慈身前,“唐姑娘,还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份。”   唐玉茹最近日子过得不痛快,顾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怒道:“谢慈,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打你了,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给你撑腰?”   唐玉茹在气头上,力气格外大,兰时与竹时都拦不住她,被她一把推在地上。她身边的婢女也帮着,将谢慈双手抓住,不叫她动弹。谢慈抬腿,一脚踹在唐玉茹小腿上。   唐玉茹自幼也是大家闺秀,没想到还能动腿,猝不及防被谢慈踹倒在地,有些歇斯底里:“你这贱人,我今天非要撕烂你的嘴。”   她踉跄着爬起身,正欲站起身,忽地只见一道黑影倒在自己面前,是她那贴身婢女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她痴愣抬头,望向,门口那道高大身影。   那双凌厉的长眸,带着无尽的冷意,她想起自己多嘴时评价过的阴鸷狠厉,半分不差…… 第15章 耳垂   传闻说,这位武宁王得圣上倚重,手段狠辣,不论怎么嘴硬的人落在他手上,都能叫敲软骨头……   他……他是来替谢慈撑腰的么?   唐玉茹看着谢无度紧张兮兮查看谢慈情况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本要站起来的动作一顿,又跌坐在地。   谢无度冷冷扫了眼跌坐在地的唐玉茹,身后常宁青阑上前来,漠然盯着唐玉茹与她身边的婢女,将她们团团围住。   确认谢慈毫发无伤之后,谢无度抬眸,看向被婢女扶起来的唐玉茹。他薄唇微勾出抹笑容,虽说是笑,却像是带着阵阵阴风,叫人不寒而栗。唐玉茹小腿发软,差点又要跌坐下去,她脑中迅速飘过诸多传闻,脸色惨白。   “见过王……王爷……”唐玉茹期期艾艾开口。   谢无度轻笑了声,道:“本王瞧着,英国公似乎不大会教养儿女。本王虽年轻,不曾教养过儿女,倒是调^教过些不听话的东西。若是英国公不介意,本王可以替他教教唐大小姐。”   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唐玉茹到底是闺中小姐,哪里见过这些?听他说罢,仿佛已经看见了数种酷刑在眼前一一摆开,方才被谢慈踹了一脚的小腿阵阵作痛,那痛楚发散至周身。   她整个人软下去,身边的婢女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接住。   这怂货,谢慈撇嘴,拍了拍自己身上衣裳,将方才被弄乱的仪容整理好,这才上前一步,略昂下巴,看向唐玉茹。   “唐大小姐方才不是挺威武的吗?不是叫嚣着今日一定要打我么?不是说如今没人给我撑腰么?不是还要撕烂我的嘴么?”   唐玉茹连站稳的力气都没了,看着谢慈,嘴唇不住地哆嗦:“我……我……”   谢慈伸手,打断她的话,给一旁的兰时使了个眼色,道:“常宁,青阑,将她按住,给我狠狠掌嘴。我告诉你,我谢慈虽然不是什么郡主了,可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今日之事,便给你个教训。”   常宁与青阑二人将唐玉茹按住,兰时便狠狠掌嘴,打了约莫二十下。兰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唐玉茹小巧的樱桃嘴此刻已经像熟到烂透的樱桃,嘴唇破了皮,牙缝里都渗出血来,十分难看。   谢慈抬手,“停,放开她。”   唐玉茹便像一滩烂泥一般,滑落在地,她身边的婢女战战兢兢将人扶起来,一句话也不敢说。毕竟有武宁王在,谁敢置喙?   谢慈转过身,裙摆微甩:“不想逛了,回家。”   临走前,谢无度看了眼狼狈不堪的唐玉茹,小声道:“本王的掌上明珠,岂是你能欺辱的?”   那一眼,彻骨的寒意。   唐玉茹再次打了个寒颤,直到人都走远了,才听见身边的婢女小声哭起来:“小姐,您没事吧?奴婢送您回府,半夏,你快去请大夫。”   唐玉茹几乎是被她们半拖半抬回英国公府的,半道上,唐玉茹便晕了过去。后来半梦半醒地,一直在做梦,梦里都是她受各种刑罚,而谢无度就坐在一边,用那种可怖的眼神盯着她。   唐玉茹的伤不算太重,但人受了惊吓,大病了一场,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当日之事发生在布庄里,当时在布庄里的人不多,此事倒没被传扬开。英国公府得知自家女儿顶撞了武宁王,也不敢声张,生怕武宁王因此殃及池鱼,找他们英国公府的麻烦,因此对外只说唐玉茹不小心感了风寒,因此才大病一场。   因此萧泠音并不知晓。   萧泠音派去打听消息的人注意了一番武宁王府的动静,发觉长公主与王府这边多日来毫无往来。萧泠音拊掌叫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   教训了唐玉茹,谢慈还是闷闷不乐。她已经在王府里闷了多日,好容易决心出来走走,没想到又遇上这样的事。   谢无度与她共乘马车,见她苦着脸,开口哄道:“是觉得罚那姓唐的罚轻了不高兴?”   谢慈摇了摇头,又坐直身子,道:“她哪儿配啊,真蠢,她上回记我的仇,今日见我落魄,便想奚落我一番。可她都不仔细瞧瞧,便觉得我穿得不行。”   这几日倒春寒,降了温度。她今日着绯红织锦缎交领窄袖小袄,领口与袖口镶一圈细软的兔毛,好看又保暖,下身是红白百迭裙。云鬓细挽,不过今日没簪太多珠翠钗环,大抵正是因此,唐玉茹才会觉得她落魄了,可以欺负了。   今早出门之前,她不知怎么,觉得妆奁匣子里那些耳坠都不适配这身衣裳,因此连耳坠都没带。本是想着今日出来挑挑新的,现在也没心思了。   “都怪那个唐玉茹,真是的。今日也是,怎么就偏偏遇上她了?流年不利。我看要去灵福寺拜拜佛。”说罢,谢慈撇嘴。   上回去灵福寺,也是觉得晦气缠身,想去去晦气,哪里晓得求到一支下下签,再然后,便是天翻地覆。   罢了,还是别去了。都不知该说这灵福寺是灵还是不灵,你说它灵吧,她求去晦气,好运连连,结果……可说它不灵吧,它的下下签又的确很应验。   她说着话,抬手挑开帘栊,露出侧脸流畅的曲线,下颌骨到细瘦颈项之间,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谢无度抬眸,愣了半息,而后抬手,轻捏住她耳垂。   她今日没带耳坠,此间空空,难怪觉得缺了些什么。她耳垂小巧可爱,白中透着粉,触感柔软细腻。   谢慈拍开他的手,嗔怒道:“干嘛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耳垂怕痒的。”她揉了揉自己耳垂,不知为何,她耳垂十分敏感,平日里旁人都碰不得,一碰便痒。因此平日里戴耳环都只能她自己来。   谢无度放下手,眸光有意无意在她耳垂流转,道:“怎么没戴耳环?”   谢慈道:“觉得那些都不大好看,还不如不戴,索性没戴了。”   “那……陪你去挑新的?”   “不是很想去了。”她看向谢无度,忽地想起什么,问,“你今日怎么会在那儿?”   “约了林侍郎在对面谈些事情,从窗户便瞧见你的马车了,谈完事来找你,哪里晓得刚好撞上。幸好来了,要不然……”谢无度捻了捻指腹,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谢慈莞尔:“其实你不来也不会有事,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还能打得过我?”   这话若是叫那些文人书生听去,恐怕要后悔选她做盛安第一美人了。可没有哪家的美人会以打得过旁人为荣的。   话虽如此,谢无度还是不放心,“日后你出门再多带些人手,不行,我再安排个会武的婢女伺候你。”   “这倒是不必了,平日里姑娘家也不会打打杀杀。”谢慈吐了吐舌头。   “忽然记起我那儿有块上好的红宝石,似乎挺衬你这身衣裳的,正好可以给你做耳环。回去之后,我让人送去你那儿。”   “好呀。”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抱住谢无度胳膊,靠在他肩上撒娇。 第16章 赏花宴   外头一向传她性子倨傲,不好相交,难以靠近。可她从前在萧清漪面前,惯会撒娇讨巧,面对谢无度时,更是信手拈来。   因为谢无度比起萧清漪,更会偏爱她些。萧清漪有时候还会问对错,但谢无度几乎是不论对错,都会选择站在谢慈这边。   从前谢慈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倘若她要去杀人,萧清漪定然是先怒斥她,而后命人将她拦下,但谢无度却会给她递刀,再替她抹去一切罪证。   当然,这只是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她不会真去杀人,而萧清漪……   想到萧清漪,谢慈面上笑容微淡,闭上眼,让自己莫要再想下去,事情都已经过去,再想也无益。   长公主府中。   距离上次之事已经过去十来日,谢迎幸的伤养好了些。额头的伤处已经开始结痂,萧清漪怕她留疤,命人格外小心,饮食上忌口,还有转门涂抹的药膏。至于被谢无度打的那十板子,也在慢慢好转。   谢慈与谢无度二人搬了出去后,府中一下子便安静下来。有时候萧清漪自己都不大习惯,但想到谢迎幸,她便又松了口气。   萧清漪给谢迎幸喂完药,将空碗递给身侧的丫头,她伸手抚上谢迎幸额头,目光慈爱:“再有些日子,应当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谢迎幸抓着她的手,亲昵地蹭了蹭,嫣然一笑:“多谢阿娘。”   萧清漪笑道:“你我是母女,不必言谢。只是……”她指腹摩挲着谢迎幸的脸颊,话音一收。   谢迎幸道:“怎么了阿娘?”   萧清漪与她对视:“只是日后,你应当珍重自己的身体。不论想要什么,都不能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去博。”   她说罢,自己先一怔,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随后想起来,这是谢慈说过的话。   宫墙之内,勾心斗角是常有的事,当今圣上的后宫里也如此。有一回,圣上新宠的两位美人互相较劲,便用过这样的法子,自己伤害自己,以此来陷害对方。   那日闹起来时,她们母女二人也在,又是后宫事宜,便随弘景帝一并去查看情况。最后的结局当然不是看真相,而是看弘景帝心里更看重哪位美人。那时弘景帝心中更爱玉美人,玉美人自然便赢了。   即便萧清漪看得出,玉美人是故意如此陷害。谢慈也看出来了,回去的路上便与她说,阿娘,我总觉得,不论想要什么,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博。   她一贯傲气,瞧不上这些手段。   是啊,她一贯傲气,是便是,非便非……   萧清漪走神,然而她当时能看清,如今却全被蒙蔽其中。也只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罢了,罢了。萧清漪回过神来,她既已经做出选择,便不会后悔。   “幸儿,阿娘知道,你只是从前过得太苦了,所以如今才会拼命地守住这些。阿娘不怪你,只是不希望你日后也如此。”萧清漪哀怜地看向谢迎幸。   谢迎幸垂下眼,红着眼眶点头:“是,阿娘,幸儿不会再如此了。让阿娘为我担心这么些天,幸儿真是不孝。”   萧清漪搂住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谢迎幸依偎在她怀中,咬唇斟酌着开口:“阿娘,如今慈姐姐搬走了,她的云琅院也闲置……幸儿听说慈姐姐的云琅院宽敞明亮,冬暖夏凉,幸儿还未曾住过这样好的房子……”   萧清漪道:“那原本便该是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让她搬进去住了,谢迎幸展露笑意,“阿娘真好,有娘的孩子像块宝,原来这话是真的。”   萧清漪又是一阵心疼。   -   春日鲜妍又匆匆,芳菲谢尽后,初夏便踩着步子而至。   时值四月,武宁王府云琅院中,谢慈歪在亭中的美人靠上,随手从手边抓过一把鱼食,洒进一旁的小池塘里。鱼儿们争先恐后地冒出水面抢食,在池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小姐,您这风寒才刚好,怎么便如此贪凉?”兰时摇了摇头,要将一旁的披风给她披上。   谢慈努了努嘴,将披风抖落,“都什么时节了?你瞧今日的日头这么大,还能冷着我不成?”   前些日子,她不想出门面对那些纷扰流言,结果便感染了风寒,也算天公作美,好事一桩。只是风寒要喝那些苦药,每日还要咳嗽,滋味实在不好受。   正说着,竹时从外头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   谢慈坐直身子,问她:“怎么了?”   竹时将手中的请帖递给谢慈,谢慈接过,定睛一看,是皇后宫中递来的赏花宴的帖子。说是这时节牡丹开得正好,皇后娘娘便光邀京中贵女们进宫赏花。   赏花也好,踏春也罢,不过都是些女子的社交活动,名头不同罢了。   竹时问:“小姐要去么?”   谢慈没言语,她知道去了会如何,无非要听她们冷言冷语,说风凉话。   竹时道:“要不咱们别去了,左右小姐风寒刚好,便借病推拒了,正好。”   兰时思忖片刻,也道:“奴婢也觉得,要不还是别去了。”   谢慈合上帖子,却冷笑道:“去,自然要去。这帖子都递到我跟前了,我若是不去,岂不是叫她们看笑话。”   竹时看了眼兰时,意思是,这要是去了,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吧?   好在这赏花宴并不止邀请了京中贵女们,还邀请了京中适龄未婚的郎君,作为青年才俊,谢无度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有王爷在,竹时与兰时放了心。   夜里谢无度回来,谢慈问起此事,“你说,我要不要去?”   谢无度正替她剥虾:“去,怕什么。”   这正是个好机会,告诉他们,即便她谢慈如今不是永宁郡主了,也依然有他护着。   谢慈狡黠笑道:“若是我在赏花宴上与人打起来了,你会护着我吧?”   谢无度抬眸看她,眼神的意思是:难道这问题还用问吗?   谢慈笑意吟吟,夹起碗里方才谢无度刚剥好的虾,送进嘴中,鲜甜可口,味道甚好。   她只是随口一问,虽说她不确定会不会同人打起来,但以她对那些贵女们的了解,她们之间的纷争不可避免,倘若局势稍微激烈那么一点,说不定就会打起来了。   但若真是在皇后的赏花宴上同人打起来,这事情恐怕不小。但既然有谢无度兜底,那便无事了。   -   赏花宴这日,谢慈要参加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而另一位,也刚大病初愈,要参加这赏花宴。这二人同聚一堂,实在热闹。   她们等着看谢慈的笑话,等着看谢慈被谢迎幸碾压得体无完肤,个个都兴致勃勃。   谢迎幸如今深得长公主宠爱,长公主去哪儿都带着她,与她同进同出。而谢迎幸又端庄大方,知书达理,温柔似水,两相对比,更是衬得谢慈一无是处。   今日这赏花宴,其实是皇后为二皇子挑选王妃办的,因此才会特意邀请京中未婚的的适龄郎君与女子们一道来,如此一来,正方便相看,也能为旁人做做媒。   但显然众人的注意力不在相看之事上,皆翘首以盼谢慈的到来。   “你们说,这谢慈会不会不来了?”   “不会吧,她若是不来,那岂不是很丢人。”   “可她来了岂不是更丢人。”   “也有些道理。”   ……   几位贵女笑起来,这几位都是与谢慈不和的。   田杏桃今日也得了邀请,不过因父亲官位不高,因此只躲在角落里。听见她们的话,她心里颇不舒服。她也听说了谢慈最近的遭遇,很是为谢慈担心。   谢慈她今日真的会来吗?田杏桃心中忐忑。   又听得那几人说:“不过今日这样的大好日子,唐玉茹怎么没来?按理说她应当最想参加吧。”   “听闻是病了,翻来覆去一直没好。”   ……   正在这时,听得通传,说谢慈来了。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 第17章 争执起   只见谢慈一身宝蓝色如意暗纹留仙裙,缓缓走来,向皇后见过礼。裙子领口与袖口皆以金线镶了一圈圆润的珍珠做点缀,小巧精致,又不显突兀。如此纯正的宝蓝色,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白,而额上那以蓝宝石串金线而成的额饰,更是点睛之笔,挂在她白皙如凝脂一般的脸上,只叫人觉得美艳不可方物之中,又有些难以接近的清冷。   一时间,在场的郎君们纷纷看得呆住。心想,这盛安城第一美人的称号落在谢慈头上,果真不是白得的。   而在场的姑娘们则是恨得牙痒痒,转念又想,她美又如何,如今她跌落云端,这样的美貌只会成为累赘。她们且等着看她落魄,丢人。   皇后摆摆手,示意谢慈自去找贵女们玩耍,不必跟在她这儿。谢慈应了声,怡然自得地过来。   她一来,萧泠音直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与身边的五公主说话。其余人也多是与自己身边人说话,一时间,谢慈被孤立,寻了个居中的位置坐着。   田杏桃见状,鼓起勇气走近谢慈身侧,小声问:“我……我能坐这儿吗?”   谢慈抬头,还记得田杏桃,有些意外。她在这贵女圈里一向没什么人缘,那些女子们,要么是她瞧不惯她们,要么是见她盛气凌人,不敢靠近。在这大家对她避之不及的场合,眼前这娇小可爱的姑娘竟然上赶着要坐她身边。她自是颔首:“你若不介意,便坐吧。”   田杏桃点点头,在她身侧坐下,露出个笑容,梨涡浅浅。   “不介意的,多谢……谢姑娘。”她差点要叫郡主,想起谢慈如今已经不是郡主,及时改了口。   谢慈撑着下巴盯着田杏桃,忽地笑起来,“你面孔瞧着生,说话么听着也不像盛安人。”   她一笑,如那枝头红梅似的,田杏桃脸上一红,低下眉眼,嗫嚅道:“我阿爹是去岁才被提拔至盛安来的,从前他一直在福州任职,我与我阿娘也一直在福州生活,所以我还不太会说官话。”   “是……挺难听的。”她为这事儿受过些嘲笑,后来再有这样聚会,便不怎么与人说话了。   谢慈眉头微皱,诧异道:“不难听啊,挺可爱的。”   “是么?”田杏桃睁大了眼睛,巴掌脸上写着难以置信。   谢慈点点头:“对呀,谁说你说话难听的?她们啊?那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若是信了,那才是大傻子。”   田杏桃梨涡更深,“谢谢你。”她心中对谢慈更有好感。   谢慈便与她闲谈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田杏桃。”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杏与桃二字放在一处,先前也被人笑话土气。   谢慈记下,道:“杏桃,酸甜可口。”   田杏桃还未消散的红晕再次泛起,夸道:“谢姑娘的名字也很好听。”   谢慈又问起福州的风土人情与特产之类,田杏桃小声替她解答,二人相谈甚欢,看得周遭的贵女们一时语塞。   她们不认得田杏桃,觉得她面孔生得很,怎么凭空冒出来,便和谢慈交好?   萧泠音不悦道:“她是谁家的?”   五公主觑着田杏桃:“不认识。”   另一位郡主摸了摸下巴,说:“好像是新来的,她爹不过是个四品官。”   萧泠音笑:“她该不会以为,巴结谢慈就能混到什么好机会啊?她难道不知道谢慈如今可是个赝品,还巴巴地往上凑。”   她们说话一点不避讳谢慈,谢慈与田杏桃全听在耳中,田杏桃赶紧解释:“我……我不是她们说的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谢姑娘人挺好的,一点也不像传闻说的那般……所以才……才……”   谢慈听她们说什么赝品,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正欲发作,又听得外头宫人通传,说是永福郡主到了。   萧泠音挑眉,脸色一下就变得兴奋,谢迎幸来了,这下可是有好戏看了。   谢慈听见谢迎幸来,脸色一沉再沉。   不过今日她既来了,便知道要与谢迎幸撞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谢慈便和众人一起看向门口,只见谢迎幸今日穿了身杏色妆花缎曳地长裙,满头珠翠,妆面精致,一瞧便是精心打扮过。   谢迎幸也向皇后见过礼,莲步轻移朝她们而来。她额上的伤处还未好全,但用胭脂遮住,也看不出什么。在谢慈看见她的时候,她亦看见了谢慈。   谢迎幸进了长亭,柔声与她们打招呼:“四公主,五公主……”   她礼数周全,与方才的谢慈形成鲜明对比。   甚至于,谢迎幸还转向谢慈,“慈姐姐。”   她们会被谢迎幸这副模样骗过,谢慈可不会,直接转过头,无视掉谢迎幸。   谢迎幸也不计较,仍旧落落大方,她水眸环顾一圈,最后定在谢慈身侧的位置,还未出声,谢慈先开口:“不许坐这儿。”   谢迎幸倩兮巧笑:“既然慈姐姐不愿与我同坐,我不打扰慈姐姐。”   谢迎幸另寻了个位置坐下,这一幕落在那些平素不站队的贵女们眼中,只觉得谢慈不知好歹,不知收敛。而谢迎幸倒是温柔又端庄,二人两相对比,也难怪长公主选择谢迎幸了。   有人在窃窃私语,落在谢慈耳中,谢慈只冷哼一声。   田杏桃目睹这一切,一时有些拘谨。谢慈偏头,道:“是不是认为我与传闻中差不多了?”   谢慈霍然站起身,从长亭中离开,行至一旁的金明池边。   另一边,前来赴宴的郎君公子们,正在交谈:“二殿下,今日美女如云,不知二殿下心中可有属意?”   说话之人是魏国公世子曹瑞,盛安城中有命的纨绔子弟,一向与二皇子萧羽风交好。二皇子萧羽风乃皇后嫡出,成日里与这些狐朋狗友混在一处,眼见到了弱冠之年,还是一无是处,皇后心中着急,这才想着,给他娶一位贤德的妻子,好管教管教他。   萧羽风一双眼像是黏在谢慈身上似的,跟着她身影从长亭到金明池,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曹瑞拍了拍手,了然于心:“今日虽美女如云,要说最美,还是得属这谢慈。”   萧羽风勾唇,他从前便觉得谢慈美貌,但碍于从前谢慈是长公主之女,他的表妹,长公主又宠爱他,他便压下了念头。   如今真是上天相助,她不是长公主之女,那可就……萧羽风看向金明池边的谢慈,已经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剥光,狠狠□□一番。他得想个法子,将谢慈占为己有。   金明池边的谢慈只觉得后背一阵阴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回过头,便见谢迎幸朝自己而来。   难怪有阴风阵阵。   眼看谢迎幸要走近,谢慈出声喝止:“站住,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她怕谢迎幸故技重施,再陷害自己一次。   谢迎幸果真在离她几步的位置站定,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慈姐姐何必这样紧张呢?是害怕吗?”   谢慈冷声道:“我是怕沾了晦气。”   谢迎幸笑容僵住一瞬,片刻后恢复如常,她牙尖嘴利又如何,最后还是自己赢了,谢慈灰溜溜地滚出了长公主府。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谢迎幸道:“不知姐姐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谢慈听她假惺惺的,实在觉得矫揉造作,“别叫我姐姐,我可不想有你这样的妹妹。劳你关心,我过得挺好的。”   谢迎幸点头:“那便好,妹妹最近也过得挺开心的。姐姐走了之后,姐姐的云琅院空置着,也是浪费,因而,如今是妹妹在住。姐姐不愧是金枝玉叶,云琅院很是舒服呢,姐姐的床褥很柔软,还带着香味,姐姐的那些衣裳也都很好看,妹妹试过了,十分合身。”   谢慈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着谢迎幸,只觉得她心思扭曲至极,谢慈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恶心至极,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谢迎幸就是为了挑衅她,见她情绪有所波动,继续道:“姐姐看起来很生气呢?可是怎么办呢?阿娘就算看出来是我故意陷害你,也还是选择袒护我,而不要你。你不过是个被抛弃的野种,你以为如今缠着我哥哥,便能高枕无忧了么?你要知道,我与哥哥,与阿娘,才是一家人。而你,只不过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她一面说着,一面往谢慈跟前靠。   谢慈眸色渐深,一把揪住谢迎幸的衣领,将她按在金明池边的木护栏上。护栏刚过腰,谢迎幸半边身子往下栽,风灌进脖颈与口鼻,谢迎幸有一瞬感觉到恐慌。   这动静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   就在这时,宫人通传,武宁王到。   谢无度今日有些事要与弘景帝商议,因此没与谢慈一道过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谢慈看着谢迎幸身下的池水,微微泛起涟漪,她松开手,谢迎幸重心不稳,整个人翻下护栏,扑通一声坠入池中。   而这时,松形鹤骨的男人快步从门口走来,朝着金明池的方向而去。   众人不由得站起身来,屏住了呼吸,心道,这下谢慈完了。 第18章 倾慕之人   她都落魄至此,怎么还敢如此放肆?今时今日,竟还一点不知收敛性子。   一来,这是皇后娘娘主办的赏花宴,皇后娘娘今日就在现场,二来,当着人家嫡亲兄长的面,欺负人家的妹妹,人尽皆知,谢无度得陛下倚重,是当朝权臣。   众人一时心思各异,看向金明池方向。   只见谢无度沉着脸,停在谢慈身边,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等着谢无度发飙。尤其是与谢慈不对付的那些人,几乎要觉得大快人心。   结果,下一瞬,只看见叫人大跌眼镜的一幕。   谢无度在谢慈面前一步之遥处站定,严肃的面容骤然间化作关切深深,眉目之间透出无限宠溺,问谢慈:“没伤到手吧?”   “……”   等等,事情不对吧?   还是说,他们睁眼的方式不对?   谢慈摇头,但想起谢迎幸说的话,一下子委屈极了,扑进谢无度怀中,告状道:“她欺负我。”   “……”   到底谁欺负谁啊?   “她说我是来历不明的野种,你们才是一家人。她还说,我离开长公主府后,她占了我的院子,用了我的东西,穿了我的衣裳,还故意说来恶心我。”谢慈一桩桩告状。   谢无度抱住人,拍了拍她后脑勺,顺着她的话安慰道:“那怎么办?要不,再把她打一顿?”   谢慈努嘴,这倒是不必了。再说了,今日皇后娘娘还在场呢……她心里才想着,余光便瞥见皇后娘娘正朝这边走来。而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谢慈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从谢无度怀里出来,看向皇后,微垂下头,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   皇后雍容华贵,气度不凡,长裙曳地,停在谢慈身侧不远处。她定定看着谢慈,笑了笑,道:“好端端的,怎么永福郡主失足跌进池子里了?大抵是这护栏松动了,来人哪,记得叫尚事司的人过来休整一番,免得下回再出什么差错。”   谢慈愣了愣,没想到皇后会这么说。她抬起头来,笑盈盈道:“多谢皇后娘娘。”她从前是唤皇后舅母,差点没改过口来。   皇后掩嘴轻笑了声,只有意无意看了眼谢无度,道:“敛之可是大忙人,都多久没来看过舅母了。”   皇后姓许,与弘景帝是少年夫妻,有些感情,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不如新人得宠,但也得弘景帝敬重。谢无度与谢慈从前都要唤她一声舅母,她是知道谢无度有多疼爱谢慈的,幼时谢慈便爱黏着谢无度,可以说,谢无度简直是长兄如父。后来骤然出了事,皇后也拿不准,因此办这赏花宴时,想着两边都不亏待,再观望观望。   但方才见着谢无度的态度,皇后心中已经有了数。她便顺水推舟,偏心一次谢慈。左右金明池池水不深,淹不死人,不会出什么大事。   众人听着皇后这话,心道,失足?他们又不是瞎子,都瞧得分明,是谢慈推谢迎幸下去的。但也没人敢反驳,毕竟皇后都已经发了话,再反驳质疑,那不是打皇后的脸吗?   只是都有些疑惑,怎么觉着,这武宁王像是一心要护着谢慈呢?不护着自己亲妹妹,反而护着假妹妹,也是奇了怪了。   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说说,没人敢拿出来说。   “舅母教训得是,是敛之的错。近些日子太过忙碌,待得了空,一定去看望舅母。”谢无度看向许皇后。   许皇后笑道:“无碍,本宫知道,你年轻有为,得圣上信任,有许多公务要忙。”   那边谢迎幸被宫人们捞上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实在狼狈。但这狼狈模样配上她楚楚可怜的眼神,更令人心生怜惜。   皇后要偏心谢慈,也不能忘记安抚谢迎幸,见她被婢女扶着过来,赶紧拉住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道:“好孩子,让本宫瞧瞧,没伤着哪儿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失足跌进池子里了呢。素心,还不快带永福郡主去偏殿换身衣裳,莫要着凉了,郡主大病初愈,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本宫可愧对玉章长公主。”   谢迎幸牙关打颤,朝皇后福了福身。她方才已经听见了谢无度与谢慈的对话,还有皇后的说辞,心知这是皇后要看在谢无度的面子上偏袒谢慈,这会儿听见皇后这么说也不意外。   这样的情况下,她若是再行辩驳,将祸水引到谢慈身上,反倒吃力不讨好。不过也好,如此一来,她大方忍让的名声左右已经赚到,至于谢慈……   谢迎幸余光瞥向谢慈,日子还长。她能抢走萧清漪,自然也能抢走谢无度。   送走谢迎幸,许皇后又看向谢无度道:“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敛之来本宫那儿坐坐?圣上先前还特意叮嘱本宫,要本宫也帮你留意留意。敛之正好与本宫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本宫好帮你留意留意。”   许皇后之所以看在谢无度的面子上偏帮谢慈,是因为最近皇帝在立储。   当今皇帝膝下共有七子,其中年纪大些堪当大任的,只有大皇子、二皇子与三皇子,其余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与七皇子,年纪都尚小。因此立储之事,自然最有希望的便是这三位成年皇子。   这三位成年皇子之中,二皇子是皇后嫡出,大皇子是长子,母妃是德妃,三皇子么,非嫡非长,母妃家世也不怎么高,但一向聪敏过人。   大燕的规矩虽说一般是立嫡子为太子,可她生的二皇子实在太不成器,平日里根本无心读书,只想着吃喝玩乐,尤其爱玩女人。他已经祸害过不少宫女,许皇后都帮着处理了。   若论才德,二皇子是根本争不过大皇子三皇子的。许皇后有些担心,最后太子之位保不住,因此才想着,让谢无度帮他们母子在皇帝那儿说上几句好话,所以才卖谢无度这个面子。   皇后有意无意看向谢无度,谢无度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并未明言什么,只委婉拒绝了她的邀请:“舅母盛情,敛之本不该推拒,只是敛之实在公事繁忙。还是改日得了空,再给舅母赔罪吧。”   这倒也不是假话,前些日子承州一案虽然已经水落石出。可在审查之中,竟还牵扯出了别的州的贪腐之事,皇帝震怒,要谢无度彻查。   今日他与皇帝商议的,也正是这事。   谢无度顿了顿,又答许皇后的后半句:“至于敛之的姻缘,今日来此之前,圣上也曾问起,敛之已经谢过圣上好意,只是敛之心中,已经有倾慕之人。”   听见这话,旁边的谢慈不由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着谢无度。   谢无度有倾慕之人?她怎么不知道?她怎么从未听说过?   难不成……就是承州之行有的?她就说,什么事耽搁了,原来真是有漂亮姑娘……   谢慈一时间心里颇不是滋味,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的感觉。   好个谢无度,瞒得这样好,滴水不漏……是不是就怕她知道了,会欺负人家?   她已经顺着倾慕之人四个字发散思绪,想到了谢无度带回来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与她琴瑟和鸣的场景。若是一个值得信任托付的人便也罢了,若是个谢迎幸那般的,她……会直接气死的!   谢慈表情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完全心不在焉,听不进去谢无度与许皇后到底说了什么。   许皇后也颇为诧异,此事她怎么完全没听过风声?   谢无度的婚事,一向是盛安城中的权贵世家们惦记的一块香饽饽。前些日子贤妃也在皇帝那儿问了一嘴,被拒绝了,怎么才没多久,他便有了倾慕之人?   不止贤妃惦记,皇后自然也惦记。她也想将自己母家的女子与谢无度撮合一番,好巩固地位。   “哦?本宫倒有些好奇,是谁家姑娘,能入敛之的眼?”许皇后问。   谢无度垂眸,淡淡笑道:“暂时不便说出口,待时机成熟,舅母自会知晓。”   许皇后见问不出什么,也没追问,道:“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坐下喝口茶,本宫便不打搅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许皇后走后,谢无度看向谢慈,道:“我来得可还及时?”   谢慈现在都把谢迎幸给忘了,一门心思全是他方才说的“倾慕之人”。她小声道:“你……几时有的倾慕之人?我怎么不知?是不是在承州时有的?你要与她成婚吗?几时?她是什么样的人?家世清白么?该不会……与那谢迎幸一般吧?漂亮么?与我相比如何?”   她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一般,问罢,自己别过眼,先不高兴了。   “罢了,你还是别答了。”   她微垂着头,显然很介意此事。谢无度看着她红唇一张一合,眸色渐沉,几乎想告诉她一个答案。   他垂下长眸,终是说:“假的。”   “前些日子贤妃意欲为我做媒,今日皇后又要为我做媒,实在厌烦得很。如此说了,至少能清净些日子。”   再等等。 第19章 靠山   谢慈听他这么说,一颗沉闷的心当即重获生机,盎然春意自心口发散,一寸寸散入五脏六腑,及至眉边唇角。她一双美目如花枝被清风吹拂,勾出一抹笑意,花瓣纷纷洒洒落在路人头顶,任是谁看了,都要痴愣片刻。   不远处的亭子里,萧羽风原地僵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待他回神,谢慈已然与谢无度二人并肩进了亭子里。   萧羽风折扇轻拍在手心,这样的美人,若能一亲芳泽……死而无憾了。   只是……萧羽风皱眉,想到谢慈那刁蛮的性子,他若是敢对谢慈霸王硬上弓,谢慈能直接把他那老二给剁了。   萧羽风抿唇,心中戚戚然,一时有些为难。   一旁的曹瑞给他出主意:“二殿下,清醒的时候不行,可以让她不清醒啊。”   萧羽风一时没领会曹瑞的潜台词,道:“可本殿下不喜欢玩死鱼一样的……”   曹瑞笑得猥琐,挑了挑眉,附耳道:“二殿下,您这可就说岔了,有些东西,可叫烈女变作□□。”   萧羽风眸色微变,“你是说……给她下那种药?”   萧羽风望向谢慈方向,只见她眉目灵动,一颦一笑皆是无尽风情,仿佛已经将他的魂魄勾去,令他心痒无比。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到那时,她定会主动缠着自己……萧羽风想到此处,已然浑身燥热,甚至于……下|身有了反应。   他掩嘴咳嗽一声,视线环顾一周,确认无人发觉,赶紧往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将衣角扯了扯,挡住。又与曹瑞低声说:“可她平日里出门带着一群人,哪有机会。如今她还住在谢无度的武宁王府,我如何能寻到机会?”   曹瑞沉吟,道:“机会么,总是可以慢慢找的,也不急在一时。”   萧羽风脸色沉了沉,话虽如此,可他现在就心痒痒。他抬起头,眺望着对面亭子里那窈窕的身影,长叹一声。   -   谢无度与谢慈围坐在圆桌旁,谢慈心情顷刻间乌云散去,只觉得身心舒畅。   “娶妻子可是很重要的事,可以慢慢找,不急在一时。一定要寻一个能与你相配的人,身家品行,样样都得上乘才好。得仔细斟酌。”她含笑说着。   谢无度通通应下:“阿慈说得是。”   “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可别觉得,我是为了我自己才说这些。你要知道,即便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好的。”   听见最后一句时,谢无度眸色微顿。他抬头,唇角勾了勾,将此事掀过去:“嗯,阿慈自然是为了我好。”   谢迎幸自偏殿换了身衣裳回来,面色如常,回到亭中。在旁人看来,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还这样委曲求全,实在是性子太好了些。   对比之下,谢慈推了人,还如没事人一般,与谢无度谈笑。   “谢慈除了长得漂亮,还真是一无是处。”有人小声道。   这话谢迎幸听见了,她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而后莲步轻移,回到亭子里。   谢慈离开了她们那儿,与谢无度待在一块,她原本坐的位置便空下来,只剩田杏桃一人。谢迎幸看了看,目光定在田杏桃身上,走近,问:“我可以坐这儿吗?”   田杏桃也不可能拒绝,毕竟谢慈方才虽坐在这儿,可这位置也没写上谁的名字。更何况,现在谢慈坐在谢无度身边,似乎是没有回来的打算。田杏桃只好点了点头,“郡主请。”   谢迎幸一坐下,霎时间拥上来好些人,将她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郡主没事儿吧?”   “郡主没有大碍吧?”   “郡主,那谢慈也太过分了。”   ……   田杏桃被挤到一旁,悻悻转身,另寻去处。可今日来客不少,几乎能坐的位置处处都坐满了人,田杏桃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便默默站起身,出了亭子,行至牡丹花丛。   牡丹国色天香,大气明丽,自然是好看的。田杏桃站在花丛前,认真欣赏。   今日天气晴好,甚至略有些热,这会儿正是巳时二刻,日头渐渐升起来。   田杏桃身边的丫鬟小声劝道:“小姐,咱们进亭子里去吧,不然待会儿晒得不舒服。”   田杏桃看了眼亭子里,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摇了摇头,笑道:“其实还好,也不是很热。”   -   亭中,谢慈与谢无度坐着,正在吃水果。   桌上放有果盘,果盘中是些当季水果,如庵波罗果、枇杷等。   庵波罗果难得,只在岭南一带有所产出,且不宜保存,若是未成熟时采下,味涩苦,不好吃,须得成熟后采摘,再快马加鞭从岭南运往盛安,才能尝得甘甜可口之滋味。因此价格颇为昂贵,但倒也不似荔枝那般难得,因此寻常世家贵族也是吃得起的。   虽说这庵波罗果好吃,但吃起来颇为不雅观。倘若直接剥开皮品尝,其中汁水容易淌得满手。可若是切成小块,又不能存放太久,极容易腐坏,因此多数时候,还是现吃现切。   庵波罗果味甜,枇杷则是酸甜可口。谢慈一向在吃食上挑嘴得很,她也不大爱吃枇杷的,今日也不知为何,忽然便有些想吃。   她看了眼枇杷,又看谢无度,意思显而易见。   谢无度拿过一颗枇杷,剥开,仔细将其中的籽去掉,只留下果肉,果肉剔下半边,自己先尝过酸甜,才递到谢慈嘴边。谢慈仿若习以为常,张嘴接住。   可剥枇杷这种事,一向是婢女来做。   谢迎幸过来时,便瞧见这么一幕,藏在袖中的手指握成拳,慢慢松开。   还从未有人待她这样好过,而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   她心中更坚定了要将谢无度也抢回来的心思,福了福身,唤道:“阿兄,阿兄已经有好些日子未曾回府探望阿娘了,阿娘她很想你,妹妹也很想你。”   她说得楚楚可怜,令人动容。   但谢无度仿若未闻,只将手中的枇杷剥开,剔去籽,尝一半果肉,道:“这颗太酸,你不吃。”   谢慈撑着下巴,抬眸看向谢迎幸,纤长睫羽盖下,嘴角似有若无闪过一抹笑意。   坦白说,她想吃枇杷,可以叫兰时竹时剥,可她偏故意让谢无度给她剥枇杷。为的就是要他们看见,谢无度与她,情谊深厚。   她才不是任人欺凌的小可怜。   想看她笑话,门都没有。   谢无度剥枇杷的动作很熟练,迅速又剥下一颗,显然早已做过多回:“这颗酸甜适中,给。”   谢慈张嘴咬住,挑衅地看向谢迎幸,道:“好了,枇杷吃过瘾了。我不想吃了。我想吃现切的庵波罗果。”   桌上那些,是宴前宫人们切好的。   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不会亲自动手剥庵波罗果。可谢无度连眉都没皱一下,似乎甘之如饴一般,在一旁的铜盆里净过手,便拿了颗不大的庵波罗果剥开。   粘稠的黄色汁水,顺着他指缝淌了满手,实在难看。   刺痛了谢迎幸的眼,他待谢慈,到底为什么能这么好?谢慈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般对待的?   谢迎幸垂了垂眸,又颤声唤了句:“阿兄。”   谢无度将果肉用小刀切成小块,送到谢慈跟前,又净了手,用帕子擦干净,终于抬眸看她,只是眸光冷厉,毫无温度。   “郡主叫错人了,本王可不是你的兄长。”   谢迎幸心头微颤,他……竟然这么绝情吗?   “阿兄说笑了,血缘亲情,岂是能轻易割舍的?阿兄定是在生幸儿的气,都是幸儿不好,幸儿方才惹慈姐姐生气了。”   谢无度淡淡道:“郡主既然知道自己站在这儿便惹我家阿慈不高兴,为何还要站在这儿多费口舌?”   谢迎幸咬着下唇,脸色难看,“幸儿告退了。”   她灰溜溜地离开,众人看在眼里,皆是震惊。如果说先前他袒护谢慈还不够明显,那现在他的态度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谢无度根本就不认谢迎幸这个妹妹,只认谢慈,今日来赴宴,恐怕就是来为谢慈撑腰的。   一时间,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心思各异。   原以为谢慈没了靠山,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比起长公主这靠山,谢无度这座靠山可更令人畏惧。   毕竟长公主虽于社稷有功,得陛下敬重,可谢无度却是手握重权。更何况,谢无度做事一向手段狠辣。   ……   赏花宴的后半程,那些原本想看谢慈笑话的人都耷拉着脸,像斗败的公鸡。她们都在想一个与谢迎幸同样的问题,她谢慈到底凭什么?   从宫里回来的马车上,谢慈眉弯眼笑,心情大好。   “还想看我的笑话,哼。”   谢无度笑问:“阿慈可满意了?”   谢慈点头:“十分满意。”   谢慈想起谢迎幸那恶心人的东西,不由又有几分嫌弃,“也真是奇怪,阿……长公主怎么会生出她这样的女儿?她一点也不像长公主的女儿。”   谢无度看着谢慈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倒觉得,他和谢迎幸,更像是兄妹,更像是萧清漪的女儿。而她,才是那个最不像的人。   这一点,他从十年前便如此觉得。   当那两滴血在碗里各自飘荡,无法相融时,谢无度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她像火焰,温暖、纯粹。   而拥有过火,便不可能再忍受寒冷与黑暗。 第20章 无人可及   可即便谢慈如此瞧不上谢迎幸的人品与处事,可萧清漪却仍然选择了她。只要想到这里,谢慈眸中的笑意便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敛了神色,丹唇轻扬,笑容重新明媚:“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了。今日撷芳阁要送夏日要出的衣裳图样过来,我要好好挑挑。”   她从长公主府离开时,没带什么东西,当时有些赌气,心里想着,她谢慈从来不是贪图这些富贵,她之所以当时知道自己并非亲生的第一时间没有离开,是因为她舍不得对萧清漪的母女亲情。衣裳首饰,自然也都是后来置办的。   好在谢无度待她一向如珠如宝,什么都不会缺。   只是她没带走的那些东西,尽数给了谢迎幸,想起今日谢迎幸的嘴脸,谢慈又有些生气。   “上回你送我那织光锦,本来还说等你回来,穿给你瞧瞧。”   现在恐怕已叫谢迎幸染指过,谢慈只觉得一阵恶心。   谢无度笑道:“不过一件衣服,日后总还有更好的。再说了,阿慈穿什么都好看,今日便光彩夺目。”   别说是衣服,就是天上的月亮能摘,他也恨不能给她摘下来把玩。   的确,不过一件衣服。那织光锦华贵,即便给她谢迎幸穿,恐怕她也只能是衣服穿人,而非人驾驭衣服。更何况,自己如此高调穿过的衣服,她谢迎幸总不能蠢笨到下回再穿着出去给众人看,那不是自找屈辱么?   听他夸自己,谢慈托住脸颊,又笑起来:“那是自然,凭我的姿色,即便是身穿粗布麻衣,也照样好看。”   “这是自然。”   马车从皇城出来,经过御街,又过玄武街。不知为何,马车忽然停下。不远处传来些喧闹声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常宁道:“王爷,前面有辆马车挡在路中间,瞧着是出了些岔子,是否要即刻绕路?”   “嗯,绕路从咸安巷走。”   谢慈细指挑开帘栊,只看见一辆颇为简朴的马车停在路中间,还有另一辆马车也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个男人。谢慈认得,是魏国公世子曹瑞,盛安城中一贯的浪荡子,不学无术。谢慈瞧不上他,自然也与他没什么交情,甚至因他行事作风与他交恶过几次。   她一见着曹瑞,便面露嫌恶,正要放下帘栊,忽地余光里闯进一道有些熟悉的娇小身影。   田杏桃?   谢慈定睛看去,那辆简朴马车上的可不就是田杏桃?   田杏桃自马车上下来,曹瑞殷勤笑着往她跟前凑,不知说些什么,田杏桃有些为难。   曹瑞能做出什么好事?谢慈抿唇,叫停了常宁调头的动作,“等等,常宁,前面那马车上的姑娘是我的一位……朋友。”   谢慈微怔一瞬,她平日里都没什么朋友,今日骤然这么一说,不大适应。   “你去前面瞧瞧情况,看发生了什么事?若是那姓曹的在欺负人,你便替她解个围。”   常宁应了声,下了马车,往前头去了。   田杏桃今日备受排挤,孤身一人在那儿赏花,吸引了曹瑞的注意。田杏桃爹娘皆是南方人,自幼亦生在南方,她身材比盛安城的女子都娇小些,至于长相,虽非上佳,但也称得上个小美人,只是平日里这些社交场合都不爱说话,很难叫人想起来还有这号人在。   曹瑞心里也稀奇,怎的还有个这样面生的小美人?当时便找了个借口上前去搭讪。   田杏桃生性内向,并不擅于应付与人交谈,尤其是应对男子时,甚至有些结巴。   曹瑞看在眼里,忽然对她起了兴致。这样的女子,他倒还没尝试过。   曹瑞一向花天酒地,混迹于城中各色花楼,手段一套一套的。他不多时便已经摸清田杏桃底细,她爹不过是四品官,料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娶她回家当个侧室。   如此一想,曹瑞心里更痒,当时便叫人去她家马车上做了手脚,等着回家的路上顺势出现,英雄救美,让她与自己同乘,到时候再拉拉手之类的。   曹瑞如料想的一般,走上前来询问:“田姑娘,可要在下送你一程?”   田杏桃对这曹瑞没什么好印象,觉得他太过轻佻,并不想深交,因此拒绝:“不……不必了,多谢曹公子。”   曹瑞不可能放弃,在一旁不停游说,眼看着田杏桃表情松动,心中一喜,好事便被打断了。   常宁上前来询问,得知前因后果,看了眼曹瑞,想起谢慈交代的解围,微微思忖后,道:“我家小姐说您是她的朋友,若是您不介意,她可以送您一程。”   田杏桃不认识常宁,还有些犹豫,往常宁所说的方向望去,对上窗格里的一张芙蓉面,顿时松了口气,又惊又喜。   “原来是谢小姐,那……”她看向曹瑞,“既然谢小姐在,便不麻烦曹世子了。多谢世子好意。”   田杏桃跟着常宁走了,曹瑞恼怒到手的鸭子飞了,不禁对谢慈心生怨怼。想到今日二皇子所说之事,曹瑞又阴恻恻笑起来,既然她今日坏她好事,那到时候他也定要尝尝她谢慈的滋味。   田杏桃上了马车,感激地看向谢慈:“多谢谢小姐。”   谢慈道:“不过是件小事。你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去。”   田杏桃报出住址,又看谢慈,咬着唇,小声道:“谢慈姑娘,今日……我没有觉得你与她们说的一样。我觉得,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谢慈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但心中自然是欣喜的。   “你很有眼光。”谢慈顿了顿,如是道,“比那些蠢货们好多了。”   她唇角忍不住上翘,又觉得因此便高兴有失面子,便偏头看曹瑞的马车离开,清了清嗓子嘱咐道:“我可告诉你,方才那人名唤曹瑞,是魏国公世子,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少跟他接触。他说什么你都别信,不然会吃亏的。”   田杏桃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我晓得了,多谢你。”   谢慈因她的夸奖心花怒放,又要拿着架子,不好太过显露,只好看向谢无度。谢无度无奈地笑,这位田姑娘方才的话说得不错,他的阿慈,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无人可及。   马车宽敞如寻常人家的堂屋一般,一旁置了张小几,几上有些寻常的零嘴,谢慈平日里爱吃,忽而谢无度常备着这些。   谢慈看了眼,拿过盘子递到田杏桃跟前:“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田杏桃又是一脸受宠若惊:“多谢谢小姐。”   她伸手拿过一颗糖果,视线与谢慈相碰的一瞬,便迅速低下头。她撕开糖纸,安静地将糖果送进嘴中。   谢慈见她如此,疑惑问:“我看起来有这么吓人吗?”   田杏桃赶紧抬起头来解释:“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谢小姐生得貌若天仙,我……瞧着,总觉得脸红。”   谢慈微愣,她知道自己漂亮,但……有这么夸张吗?   直到送田杏桃到家,临走前,田杏桃又道了一次谢。   待送田杏桃到家后,谢慈终于忍不住与谢无度说话:“阿兄,她方才夸我,你可听见了?”   谢无度点头,“你本就很好。”   谢慈眉目含笑:“这是自然,本姑娘才貌双全,聪敏过人。只是那些人都瞎了眼,瞧不见本姑娘的好。”   谢无度嗯了声,颔首道:“是,阿慈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善良的女子,不仅如此,又温柔,又体贴,又一心一意为旁人考虑……”   谢慈听着这话,总觉得像是调侃她,她撇嘴,“谢无度!你是不是在这揶揄我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闹他。   正在此时,忽然间,马车刹了车,她重心不稳,一下子栽进谢无度怀中。   谢慈双手撑在谢无度胸口,与他靠得近极了。二人呼吸交织,谢慈抬起头来,与他四目撞上。   她柔软腰肢,玲珑身段,几乎贴在他身上,清幽淡香,将他包围。   谢无度看着她眼睛,答她先前的话:“怎么敢揶揄你?”   谢慈歪过头,将信将疑,从他怀中出来,坐直身子,理了理方才被弄乱的额饰:“哼,左右你已经说好了要管我一辈子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我脾气比天大,难以伺候,你也不能反悔。”   他只笑不语,这样的好事,他怎么会反悔?就怕少一时缺一刻,不够一辈子。 第21章 过往前尘   谢无度垂下长眸,将眼中那些复杂情绪遮下,自衣袖之中摸出一只珍珠耳坠。   谢慈瞧见那耳坠,后知后觉摸向自己耳垂,发觉左边耳垂空空荡荡,估摸是方才忽然马车急停时掉落。   她今日一身宝蓝长裙,原想连耳坠也用蓝宝石做衬,可又觉着周身的蓝色已经够使人眼前一亮,额饰上的蓝宝石足够与之相衬,再用蓝宝石未免显得俗气,便选了一对珍珠耳坠。   “既然掉你怀里,便由你帮我戴上吧。不许弄痒我。”她水洇洇的眸子中盛着笑意,娇俏明丽,半侧过身,露出左边耳垂。清风浮动如意帘栊,阳光从趁机窗格里投进来,落在谢慈后颈,在帘栊下时明时暗。   这会儿将要午时,日头越发明亮,她在光影里坐着,如画中仙似的。   谢无度似是无奈叹了声,倾身靠到她身后,谢慈余光瞥见他的影子,不忘叮嘱:“不许弄痒我啊。”   她是故意捉弄,因自己耳垂过于娇气,连兰时她们都得小心翼翼。   谢慈压着唇边笑,感觉到谢无度的气息喷洒在她后颈,却迟迟没有上手,大抵是在为难怎么给她这大小姐戴上耳坠,还不会让她有痒意。   天气将将转热,阳光照在身上便觉得热,在阴凉处经风一吹,又有点儿冷。谢慈将被吹动的帘栊压下,便察觉到温热的指腹捏住她左边耳垂,轻轻摩挲着。   谢慈当即觉得一股痒意从心里往外钻,背脊都绷直了,撇下嘴,要发作:“谢无度!我都说了,不许弄痒我,你倒好……”   动作一点也没小心翼翼,直接就捏住她耳垂,没了捉弄的趣味。   她说话之际,谢无度已将珍珠耳坠的银钩穿过她耳洞。   “好了。”他退回身,笑意微微。   谢慈那股不舒服感在心头萦绕不去,她摸着自己左边耳垂,说他笨手笨脚。谢无度不反驳。   这时常宁在外头禀报:“王爷恕罪,方才有个小孩儿忽然自街边冲出来,我等为了躲避,这才致马车不稳,还请王爷责罚。”   谢无度还未说话,谢慈先开了口:“罢了,那小孩儿没撞着吧?”   常宁道:“回小姐,那孩子安然无事,已经被他母亲抱住。”   “那便好。”她微收下巴,将自己额饰与发饰也理了理,“继续走吧。”   谢无度也道:“回王府。”   -   回到王府没多久,撷芳阁那边便差人将今夏预备出的新款样衣送了过来。撷芳阁在盛安城的名声大,生意也不错,它专做京中贵妇贵女们的生意。   一年四季,每季都会做新款衣裳,而后便将样衣送去各家贵女府上,让贵女们挑选,每位贵女至多可挑选五件,且会根据贵女们的家世,决定先送去谁家府上。倘若哪位贵女先挑上了,那余下的贵女们便不可再挑那件衣裳,它家的衣裳只买一次,且之后亦不会做同款,因此世上只此一件,也正是如此,才得贵女们喜欢。毕竟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呢?   不过因为是独一无二的,价钱上自然也比旁家铺子贵上三倍不止。但即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   从前撷芳阁便是头一个送来给谢慈的,因着在这批年轻些的贵女之中,谢慈是身世最尊贵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谢慈多问了撷芳阁的人一句:“你们还给谁家送了去么?”   那人恭敬地答:“回谢小姐,还是从前的规矩,谢小姐先挑,之后咱们再送旁人府上。”   谢慈听她这么说,心里自然高兴,给兰时使了个眼色,兰时便拿出把金瓜子,递到那撷芳阁的人手里:“我们家小姐请您吃茶。”   撷芳阁的谢了恩赏,道:“那两日后,咱们店里的人再来取,谢姑娘可慢慢挑选。”   撷芳阁的人走后,谢慈便叫人将样衣抬进房中。撷芳阁的水平一向在行,此次的这批衣裳也煞是好看,眼花缭乱,谢慈打眼扫过,一时还有些挑不出。   她抿唇,思忖片刻后,叫兰时她们去请谢无度来。   谢无度回到府中后,便在书房中待着没出来。官场浑浊,贪腐营私之事一向屡禁不止,每朝每代都如此,大燕也不能免俗。弘景帝知晓承州之事尚未完全解决,竟还牵扯出别州贪腐,当时一怒之下,说要彻查。但弘景帝性格软弱,待缓过神来,恐怕会想着此事屡禁不止,又颇为麻烦,从而犹豫不决。   谢无度深知弘景帝的性子,但此事却不能就此敷衍过去。承州之事平息时,承州百姓跪地道谢,涕泗横流,夸赞朝廷。一传十,十传百,如今百姓们都在赞颂朝廷的好,倘若此时选择不了了之,恐怕民心要乱。   除此之外,今日许皇后与他热络,为的是立储之事,谢无度明白。   弘景帝那几个孩子,若真叫谢无度选,他一个也瞧不上。尤其是许皇后所出的二皇子,那简直是不成体统,烂泥扶不上墙。   若非大燕有立嫡的规矩……谢无度无声嗤笑。   正想着,有人叩门,青阑在书房外说话:“王爷,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谢无度应了声,起身出了书房,往云琅院去。才刚跨进门,便见谢慈从白玉屏风后飘袅而来,她换了身烟霞色的束腰裙,提着裙角在谢无度跟前转了一圈,长裙裙摆高高低低地飞出一圈,好似黄昏时绮丽的晚霞涂满眼前。   问他:“好看吗?撷芳阁送来的样衣,我有些挑不出来,你帮我拿主意。”   这是其中一件,裙摆蓬松宽大,衬得那截藏在其中的细腰更是盈盈一握,婷婷袅袅。   这是她自幼的习惯了,得了衣裙,要到谢无度跟前转一圈,问他好不好看,仿佛一件漂亮的衣裙要得到他的肯定才算达成自己的宿命。   过往与眼前的画面重叠,那张日渐长开的娇靥一如既往,她提着裙角,期盼他的回答。   谢无度笑着点头:“嗯,好看。”   谢慈笑意从眉目间漾开:“我最喜欢这件,你等等,再帮我挑四件。”   “好。”   谢无度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待,用杯盖轻轻撇开水面浮着的茶味微末,心思却不在喝茶。   萧清漪生下女儿那年,谢无度七岁。他自幼聪慧,早从萧清漪的眼神里看出她对自己的厌恶与恐惧。   谢无度那时觉得疑惑,她是自己的母亲,为何会对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感到恐惧。后来他明白了,因为他不像寻常人,这话都算说得好听,其实意思是,他不像一个人。   那些喜怒哀乐,他似乎全没有知觉。   他不明白为什么心想事成会高兴会笑,不明白为什么得不到所求便会忧虑会难过,亦不明白为何人死了便要伤心……   那些本该与生俱来的东西,谢无度没有。   或许是有得便有失,他比寻常人都要聪明,为此代价是失去了一些东西。   他不懂,不明白,可是他偏偏聪明,他会模仿身边人的反应,会学习他们的情绪,于是在下一次遇上同样的事情时,便能给出与身边人一般的反应。   可这反而让萧清漪更觉得恐惧。   他明明不懂、不明白,却装得那样相像,但心里依旧是残忍的、冷漠的。   他好像一个怪物,偏偏,是萧清漪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怪物。怀胎时,萧清漪与谢临满心欢喜地期盼着,可是,却盼来了这样一个怪物。   谢临虽觉得意外,可并未有像萧清漪那样激烈的反应。他只觉得这孩子先天有缺,但可以慢慢教,可上天没给谢临太多机会。   发觉谢无度的不寻常之后没多久,谢临便生病了,缠绵病榻,顾不上如何教导谢无度。他常劝萧清漪去好好教导他,萧清漪也试过,可仍然被谢无度吓到。   萧清漪哭着与谢临说,你知道吗,谢郎,他竟然问我,为什么你这么痛苦,还要这么痛苦地活着,为什么不如死了?   他用一种天真的神色,说出残忍的话。看见萧清漪的脸色不对之后,谢无度很快学着旁人的反应,把这件事转移了话题。   可萧清漪知道,他是真心这么想,所以才这么问。她无法接受,再后来,萧清漪几乎放弃了。她整日守着谢临,不让自己有多的精神去注意谢无度。   她祈求谢临,再给她一个孩子,于是有了谢迎幸。而谢临,在萧清漪怀孕之后没多久便病逝。   谢临死后,萧清漪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新的孩子身上。   谢无度当然也感觉得到,于是在谢慈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他偷偷去房中抱过她几回。他在暗地里注意着这个妹妹一日日长大,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闯到他面前,笑嘻嘻拉着他袖子,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叫他哥哥,要他抱。   他对谢慈的感情起初很复杂,疑惑不解,或许还带了那么一些报复的得意。他想,阿娘这么喜欢的女儿,结果却喜欢他,是不是很有意思?他也想,阿娘生出来的女儿,是不是也同她一般?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妹妹和阿娘相差甚远,可以说截然不同。   她从不会对他露出畏惧或者嫌弃的神色,她会依赖而眷念地跟在他身边,会撒娇,会生气。   喜怒哀乐,格外分明。   ……   谢无度收回思绪,浅抿了口茶水,见谢慈换了浅绿色的衣裳出来。   姑娘家换衣裳总是兴致勃勃,饶是如此,试完所有衣裳,谢慈还是累得够呛。她猛饮了口茶水,问谢无度:“除了第一套,剩下的那些里,只能选四套,选哪四套好?”   谢无度手指搭在方几上,似在思忖,片刻后道:“阿慈自是穿每一件都好看,只是其中有些颜色太过清丽,不是阿慈喜欢的颜色。至于另外几件……”   他当真给出建议,谢慈遂决定采纳他的建议。   待挑完衣裙,已是天色近暮。   谢无度与谢慈在房中用晚膳,厨子是精心挑选过的,对谢慈的喜好烂熟于心,餐桌上只有她爱吃的菜。谢慈忽地想起什么,道:“我要给院子改个名字。”   今日听谢迎幸说起那些事,她便觉得云琅院三个字都染上了谢迎幸的晦气,不想再用。   “那便叫,无双阁。”烛光微曳,谢无度包边侧脸隐没在晦暗之中,微微的笑意之下隐藏着的占有欲自然隐没在昏暗之中,没叫谢慈发觉。   天下无双,只此一个谢慈。   “那便自此刻起,改叫无双阁了。”   -   夜色沉沉,二皇子已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时辰,还是无法入睡。他内心燥郁难熬,一睁眼一闭眼,皆是一道婀娜娇色。   萧羽风坐起身来,唉声叹气,他要如何才能得到谢慈呢?他已经一刻都不想忍耐了。   谢慈虽住在王府中,可总有出门的时候吧?   姑娘家爱逛玩,谢慈自然也不例外。若是她出了王府,虽说带了人,可总能找到机会下手吧……   萧羽风在脑中构想与谢慈亲近的画面,便又忍不住有了反应,他打算明日便去找曹瑞商量商量对策,务必早日将谢慈弄到手。 第22章 心之所愿   翌日一大早,萧羽风已经起来。他昨晚心烦意乱,抓心挠肺,根本睡不安稳,顶着个硕大的眼圈去给许皇后请安。   许皇后虽恨他不成器,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儿子,不可能不关心。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许皇后问:“你昨儿晚上又去哪儿鬼混了?”   萧羽风自是不可能告诉许皇后实情,他知道近来父皇预备立储,母后几次叮嘱他,莫要惹是生非,收敛性子,待被立为太子再说。然则萧羽风只觉得许皇后杞人忧天,他是嫡子,大燕的规矩一向立嫡不立长。   “母后,儿子昨夜老实在宫中待着温书,何曾出去鬼混过?不信你问他们。”   许皇后叹了声,没再追问此事,而是转移话题,语重心长道:“羽风,母后是为你的前程担忧。虽说咱们大燕有立嫡的规矩,可是……你要知道,你父皇他便非嫡子……”   当今弘景帝不过是先帝的十七子,先帝昏庸无道,沉迷声色享乐,因此致宦官当道,大权旁落。   当时,宦官的权力非常大,生杀予夺,弘景帝的生母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因美貌被先帝带回宫中,受过一阵宠,很快被遗忘。没想到,她却有了孕。但她得罪过当时的宦官,便差点被人设计一尸两命,是玉章长公主遇见,救下她们母子。   只可惜,弘景帝的母妃福薄,生下弘景帝后便撒手人寰。弘景帝在宫中过得并不好,若非有玉章长公主相助,恐怕他早已经死了。先帝几乎不理朝政,当时权力最大的宦官裘玄甚至自称九千岁,把持朝政,意欲扶持傀儡皇帝,将大燕的江山完全握在自己手上。   还是玉章长公主与驸马谢临,联合一众大臣,最后力挽狂澜,扶持当今弘景帝登上皇位,这才拨乱反正。   “母后,情况不同,那时皇室混乱不堪,先帝又昏庸无道,可如今天下太平,自然该回归正轨。”萧羽风并未将许皇后的念叨放在心上,掩嘴打了个哈欠。   许皇后在心里骂了句他不成器,问起昨日他可有看中的女子?   萧羽风闻言,眼皮猛地一跳,眼前浮现出谢慈与人谈笑时的模样。但许皇后几次三番说过,娶妻娶贤,他若是敢说他瞧上谢慈,许皇后必然不可能答应,更何况,他也只是瞧上谢慈的美貌,而非起了娶她的心思。   他讨好地笑了笑,道:“婚姻大事,母后做主便是了。母后让我娶谁,我便娶谁。”   左右娶了放家里,不妨碍他出去寻欢作乐。   许皇后脸色稍霁,“母后心里倒是有几个人选,待再斟酌斟酌,便与你父皇提。”   “好,母后说什么都好,那儿子先告退了。”他一副赶着要走的模样,许皇后将人叫住,问他去哪儿。   萧羽风道:“儿子昨日温书,遇上些疑惑,打算今日出宫去向戴先生讨教。”   许皇后听了,眸底闪过一丝喜色,“那还不快去,记得给戴先生带些礼物,莫要气着戴先生。戴先生德高望重,在你父皇面前可是说得上话的……”   “儿子知道了。”   萧羽风匆匆从长乐宫离开,甩开身后许皇后的叮嘱,妇人果真爱唠叨。他登上马车,出了宫门,自然不是去找什么戴先生,而是去了魏国公家中寻曹瑞。   魏国公府的小厮认得二皇子,笑脸相迎。萧羽风大步朝曹瑞的住所去,曹瑞听得通传说二皇子来,急匆匆出来迎接。   “二殿下怎么来了?”   曹瑞衣衫凌乱,头发也乱糟糟,显然刚从温柔乡起来。萧羽风睨他一眼,他在这儿不好受,曹瑞倒是享福。   曹瑞昨日被谢慈坏了好事,倒也没怎么恼,他对田杏桃没那么迫切想要得到,便去寻了个青楼喝酒,找了个与田杏桃有些相似的女子一夜**。   “我想要尽快得到谢慈,你替我想想法子,要尽快。”   曹瑞面露难色,这……若是寻常女子,他自然有法子,强行将人带走便罢了。可那是谢慈,纵然她不是郡主,她仍与武宁王关系亲近,一来难以下手,二来还得考虑后果,毕竟那可是武宁王。   萧羽风知道曹瑞的顾忌,轻飘飘道:“又不是亲妹妹,他谢无度还能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拿我怎么样?实在不行,我事后娶她进门做侧妃,总行了吧。”   萧羽风有些烦躁,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他不可能娶谢慈回家做正妃的。   “你先前不是说,给她下药吗?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她骗出来,而后给她下药,”   曹瑞得了萧羽风的答案,微微思忖后,道:“也不是不可以。”既然他愿意承担后果,曹瑞便没那么为难了,他要做的,是在行事时将自己摘出去一些,免得到时候太过波及他。   曹瑞可十分惜命,他还得留着命去享受更多的美人。   萧羽风喜道:“今日可否?”   曹瑞讪讪笑起来:“二殿下,今日定然是不行的,不过臣定然会尽快让二殿下如愿的。”   萧羽风垂下嘴角,尽快?能有多快?他现下心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曹瑞又道:“我昨日去的那地方,正好遇上位与谢慈有四分相像的姑娘,二殿下要不……?”   他本想留着今夜自己再享用,不过现下让给萧羽风也可以。   萧羽风微微思索了片刻后,问:“干净么?”   萧羽风虽然爱玩女人,可不喜欢玩不干不净的女人。曹瑞对这些便不甚在意,甚至爱玩些腌臜玩意儿。   曹瑞笑道:“干净,还未开过苞的。”   “那本殿下便与你去瞧瞧。”   -   兰时将窗牖旁的竹帘卷上去,推开窗,发觉窗下的蔷薇花架一夜之间姹紫嫣红,红的粉的白的,都争先恐后地开着,叫人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她回头与谢慈说:“小姐,外头的蔷薇开了。”   袅袅香气随风闯入谢慈房中,谢慈微闭着眼,嗅见香味,低嗯了声,听起来慵懒睡意还未散去,因此兴致不高的样子。   兰时与竹时携小丫鬟们伺候她洗漱,谢慈吩咐道:“竹时,你待会儿命人将撷芳阁的衣裳送去,阿兄说的那几套我要了。”   竹时嗳了声,取来桂花油,洒在篦子上,替她梳发。   谢慈昨夜做了个梦,不是好梦。   与萧清漪决裂这件事,她看起来洒脱,实则这么以来,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十五年的感情,哪有这么容易说放下便能放下。   昨日她将谢迎幸推下水中,不知谢迎幸有没有向萧清漪告状,她定然会添油加醋告诉萧清漪吧?知道她受了委屈,萧清漪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在心里骂自己?亦或者,她会干脆上门来将她训斥一顿?   毕竟从前她也会如此为自己出头。   谢慈有些懵地想着这些事,回过神来,轻叹一声,又恼恨起来。   萧清漪已经做了选择了,她又何必想这些事呢?   或者说,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被这样轻易地放弃?   谢慈抬眸,看见铜镜中的自己。   昨夜她梦见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与萧清漪撒娇,萧清漪抱着她,从来不掩饰对她的宠爱。小时候,她亦与谢无度亲近,谢无度也会抱着她,让她骑在脖子上,给她念书听,陪她玩,给她买漂亮的衣裳首饰,不论如何,永远站在她这边。   她眼神渐渐清明,倦意全无。没关系,她还有谢无度。   谢无度永远不会离开她。   谢慈朝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瑰丽笑容。   梳洗装扮完,谢慈去找谢无度一起用早膳。   谢无度没在霁雪堂,而是去了府中的演武场。他一向醒得早,不贪觉。   谢慈来时,只见谢无度抬手松开手中弓箭,一支箭羽破空而去,“夺”一声穿透朱红靶心,半截没入其后的树干上。   她拍手叫好。   谢无度转过身来,微扯唇角。谢慈走近至他身侧,目光崇拜:“阿兄也太厉害了。”   从她有记忆起,不论春秋冬夏,天气冷暖,谢无度每日一早总是要练练武的,或是练剑,或是弓,或是□□。他看起来斯文,实际上却有壮实肌肉。   谢无度不仅不贪觉,也无甚口腹之欲,简直异于常人。但谢慈不是觉得他奇怪,在她看来,这是绝对的自律。   谢无度将手中的弓交给青阑,与她并肩往霁雪堂去用早膳。   谢无度没解释。   起初,他只是不会因为多睡会儿而喜悦,亦不会因为没睡够而觉得不高兴,不会因为吃到喜欢吃的东西而喜悦,亦不会因为吃到不好吃的东西而感觉到不悦。因为没有分别,所以区分不出什么喜好与否,既调动不起什么情绪,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贪求。   当然,后来渐渐在她身上明白了。   何为喜悦,何为愤怒,何为哀伤,又何为快乐。   他一直认为讽刺,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先天有缺,想着的不是教导,却是逃避与厌恶。而替她做到言传身教的那个人,却是谢慈。   这样的谢慈,萧清漪还不要。   毫无眼光。   但也算一件好事,省去了他的麻烦。   谢慈十五岁及笄时,婚事二字便被推到谢无度跟前,即便他想忽略,也容不得他忽略。毕竟她到了这年纪,会有无数的人觊觎,那些目光让他不喜。   可他名义上,是她的兄长。   现在不是了。   名正言顺。   谢无度忽而抬眸,听见谢慈说:“你想什么呢?都不听我说话,我生气了。”   “想些朝堂之事,怎么了?你方才说什么?”   谢慈撇嘴,不满他的走神,“我说,我昨日瞧见曹瑞,又想到二皇子,他们离了女人便像活不了似的。可阿兄,似乎从未于此事上有过什么动静?”   他不娶妻,因为没有心仪的女子。可旁人家郎君,到这年纪,也该开蒙。但据谢慈所知,谢无度连个晓事的女子都没有。   她微退了一步,小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羞涩,她只是关心一下兄长嘛。   谢无度觑她,噙着一抹笑,看得谢慈心里发毛。她自己先转移了话题,“快些走吧,早膳都要凉了。”   谢无度看着她背影,慢慢跟上她的步子。   -   用过早膳后,王府有人登门拜访。   不是萧清漪,而是田杏桃。   谢慈听得通传,先是觉得十分意外,转而又有些陌生的喜悦,她命人请田杏桃进来。田杏桃跟着竹时,踏进她的无双阁,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田杏桃父亲清廉,俸禄不高,就连现下在京中住的屋舍,也是官邸,不大,刚好住一家人住下。   而谢慈所住的无双阁,光是外头的花圃,便有他们家那么大了。田杏桃拎着手中的食盒,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花圃、庭院……处处透着奢华与精致。也只有这样的富贵,才能娇养出谢慈这样从头发丝到脚都精致的美人了。   她收回视线,看向谢慈,羞赧笑道:“我特意亲手做了些糕点,想答谢昨日谢小姐对我的帮忙。”   谢慈眸底闪过一丝惊喜,克制着,命兰时接过东西。打开食盒,里头放着一碟红豆酥,散发出清甜香气。   谢慈伸手拿过一块红豆酥,咬了口,尽管比不上大厨的手艺,但也还算可以。   这倒是第一回 有人真心实意特意给她亲手做糕点,谢慈怔了怔。   丹唇微启,问田杏桃:“那曹瑞可还有再纠缠于你?”   田杏桃摇头:“没有了,想来是他看在谢小姐的面子上,不敢再继续纠缠于我。”   谢慈轻哼了声:“算他识相。”   田杏桃又笑了笑,谢慈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她平时与那些贵女们在一块,一般是较劲吵架,很少有这样平静的时候。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你别光站着,坐吧。”   田杏桃乖巧地坐下,看了眼谢慈,也发觉这样的沉默有些尴尬,便先一步开了口,问起她庭院中花圃内的那些花。   她庭院中花圃内种着的花品类繁多,聊起来倒可以聊很久。不知不觉,便过去小半个时辰。   霁雪堂,书房之内。   谢无度正在练字,听见常宁来禀,说田家小姐与姑娘相谈甚欢。   他嗯了声,让常宁下去。再低头时,见笔尖的墨水滴落,晕开在宣纸上。   他搁下狼毫笔,想起早上她的问题。   他于此事上,开蒙并不晚,十二岁时,他已有男子该有的反应。只是那是生来便会有的反应,而非是心之所愿。不算强烈,大可以自己解决,何必用到女子?   所说用女子晓事,他认为,是那些人太过愚笨。这种事,难道需要如此学习?   但真正心之所愿,的确很晚。   去岁春雨缠绵,夜里剪不断的雨丝扰人清梦,谢无度夜半坐起身,意识到,他的阿慈的确长大了。雨丝敲打窗棂,强势要他卷入一场漩涡。   那场雨,一连下了五日。   谢慈送田杏桃离开时,没忘叮嘱她,近些日子务必要小心那曹瑞。她还不知,她口中的曹瑞近些日子并未将注意力放在田杏桃身上,而是派人盯着她。   曹瑞的人一连盯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第23章 下药(二合一)   曹瑞的人一直暗地里盯着武宁王府的动静,武宁王府戒备森严,里头是安插不进人的,只能在外头暗地里盯着,等谢慈出来。   每回谢慈出门,曹瑞的人便远远地跟在身后,观察她平日里常去哪些地方,何时会去,一般会待多久,都仔细记下,回去告诉曹瑞。   谢慈平日里的行踪与那些贵女们相差不远,无非是逛些女儿家爱买的玩意儿,胭脂水粉铺、成衣铺、布庄、首饰铺子,再就是茶楼、戏园子,偶尔会去一趟一品居吃上一顿饭,若遇良辰吉日,也会去灵福寺上香求拜。   谢慈约莫三五日会出一次门,每回出门时,总要带上伺候的丫鬟婆子二十来人,若想要动手,须得先将这些人都支开。   而除此以外,若要下药,药得掺在吃食或者茶水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发现。倘若能成功下药,如何将人避开耳目带走亦是个问题。带走之后,还得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办快活事,这地方不能热闹,叫人发现端倪,最好是偏僻幽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纵然她那些丫鬟婆子们发现人不见了,去报官,待找过来也为时已晚。   每一条,都得仔细筹划。   曹瑞为此颇伤脑筋,对着谢慈素日的行踪苦恼了三五日,才想出来了这么一个计划。   六月初一,盛安城天气已经热起来,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头顶,谢慈坐在朱漆蓝帷的马车上,半阖着眸子,恹恹欲睡。她有些苦夏的毛病,一到夏日,精神头便要大打折扣,又要乘马车,便更萎靡不振。   初一十五,都是灵福寺香火最旺盛的时候。先帝时民不聊生,百姓生活水深火热,不知为何,便爱祈求神佛,因而从那时起,佛教便在大燕盛行,直到今日。   今日来上香的不止普通百姓,也有好些世家贵族,因而谢慈那华贵的马车在其中也不算太招摇。马车随着车流一道停在灵福寺山脚下,这里已经停着不少马车。   待马车停稳,兰时唤了声谢慈,谢慈睁眼,总觉得胸口发闷,搭着兰时的手下马车。   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撑起一柄大伞,伞上以彩墨作画,勾勒出一幅夏日戏莲图,将谢慈笼罩在伞下的阴凉处,不让她晒到丁点太阳。   可要给她留出这么多空间门,势必要将旁边人的空间门挤压,因而有人抱怨起来:“谁家排场这么大?”   有人小声回答:“她可是盛安城第一美人,当今武宁王的妹妹。”   那人朝伞下瞧去,果真是朱唇玉面,灿若芙蓉,又听得是武宁王的妹妹,便不再言语。   他们的对话早已飘进谢慈耳朵,过了这么久,谢慈对这些议论倒没那么在意。她自伞下抬头,水眸微掀,望向灵福寺的方向。   数百级台阶蜿蜒而上,曲折隐没在山中,香客们热情并未因这路途而消退,在他们看来,这是虔诚的态度。香客们人头攒动,将小径填满,谢慈收回视线,微提裙角,迈步而上台阶。   她今日来,并非是为了简单的上香。   六月初七,是玉章长公主已逝驸马谢临的忌日。   从前谢慈还是萧清漪的女儿时,萧清漪与她说过许多谢临的事情,她听在耳中,敬佩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人。每年他忌日,谢慈总是要来灵福寺为他供一盏灯的,再请大师做场法事。今年也不例外。   虽说如今谢临不再是她的父亲,但无论如何,谢临还是谢无度的父亲,而谢无度,现下还是她的亲人。   -   不远处,藏在马车中的曹瑞与萧羽风都有些看痴了,直至谢慈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间门,才缓缓回神。   曹瑞笑道:“殿下,一切臣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殿下只需要耐心等待。”   萧羽风心里那股邪火又升起来,恨不得立刻发泄出来,对曹瑞颇为赞赏:“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待事成之后,本殿下重重有赏。”   曹瑞奸笑了下,小声道:“能为殿下办事,自是臣的荣幸。臣也不要什么赏赐,只求殿下……事成之后,能叫臣也尝一尝那谢慈的滋味。”   萧羽风眸色变了变,了然于心:“你小子……也是,她一向高傲跋扈,几次三番下本殿下的面子,本殿下倒要瞧瞧,待会儿她还能不能傲得起来?”   萧羽风说着,手中拳头攥紧,眸底闪过一丝邪恶。   -   谢慈身侧两个婆子撑伞,又有兰时等人伺候,一人便将台阶占去四分之三,剩下那点位置也不好过人。她这么大的排场,加之坊间门传闻她脾气不好,难以伺候,前后之人都不敢离得太近。   谢慈自认为脾气是不大好,但也远没有传闻得那般不堪。有一回,她曾去茶楼喝茶,听得人议论自己,是几个外地人,说她生似母夜叉。谢慈气得掀了人家的桌子,叫人家好好看看,她漂亮美貌,哪里像夜叉那般丑陋?   可那几个外地人吓得直哆嗦,后来,关于她的传闻便更为喧嚣。   再之后,她便懒得解释这些,随他们如何说吧,世人所说,与真实并不相同。就譬如说,坊间门传闻总说谢无度如何阴毒狠辣,谢慈也认为并非实情。更何况,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脾气差是什么大缺点。   数百级台阶走上来,谢慈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兰时拿出雪帕,替她擦去。两个婆子收了伞,在灵福寺门外候着。   谢慈领着四五个丫鬟,跨进灵福寺的门槛。   今日香客众多,颇有些走不动路,谢慈穿过前头的人群,由小沙弥领着前往后头的佛殿。   灵福寺是盛安城最具名气的佛寺,因它所求最为灵验,大师最多。以往长公主府为谢临做法事,一向是找的渡厄大师,这回谢慈来,仍要找渡厄大师。   小沙弥念了句佛号:“女施主,师父正在见客,还请女施主稍等片刻。”   谢慈颔首,与兰时静静站候。   约莫一刻钟后,房门打开,渡厄大师从里面出来。谢慈面露喜色,往前一步,随后面色僵住。   从渡厄大师的禅房中走出的,正是萧清漪与谢迎幸二人。   六目相对,一时静可闻针。   萧清漪今日带谢迎幸来给谢临供盏佛灯,祈求他来世幸福,这是幸儿回到她身边之后,第一次为他父亲祭祀祷告,萧清漪十分重视。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谢慈。   谢慈猜得到萧清漪会来,但没想到会撞个正着。她抿唇,别过眼,没行礼,也没说话。   反而是谢迎幸率先开了口:“慈姐姐也是来给父亲供灯的么?”   闻言,萧清漪脸色变了变,语气不善:“什么父亲?你父亲只有一个女儿。”   这话听着是在教训谢迎幸,然则更不留情面的,是谢慈。骂她痴心妄想,高攀。   萧清漪身后的谢迎幸看着谢慈,露出些得意的神色,似乎在说:看,我们才是一家人。   谢慈心口像堵了块石头,闷闷沉重,她莞尔笑道:“他还有一个儿子,我替他的儿子,来给他供一盏佛灯。天经地义。”   她直愣愣盯着萧清漪,谢迎幸有时候很佩服谢慈的勇气,她如今是一介布衣,冲撞长公主可是过错,便不怕长公主万一翻脸降罪么?她就这么有底气?   她这底气,便是凭谢无度?谢迎幸低眸,有些妒忌,也有些恼恨。   凭什么谢慈可以这样任性妄为,也能得到那么多爱?可她却得这样小心翼翼讨好着所有人,做个端庄知礼的人。   她想着,听见萧清漪脸色难看道:“谢慈,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敢与我顶嘴?我随时可以处置你。”   谢迎幸勾唇,再次看向谢慈。   现下她还能坦然自若么?   谢慈自然还是那样长身玉立地站着,目光甚至有些讽刺的意味,“长公主身份尊贵,若想处置我,那便处置吧。只是我记得,阿兄说过,我是他的人,只有他能处置我。”   萧清漪脸色一沉再沉,想起当日谢无度不惜动刀剑,也要为谢慈出头。她面露愠色,狠狠瞪了谢慈一眼,嘲弄道:“你以为他当真是你的靠山?谢慈,看在我们母女一场的份上,我还是提醒你一句,靠魔鬼太近,小心被魔鬼吞噬。”   “幸儿,咱们走,不要与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门。”   “是,阿娘。”   目送萧清漪母女二人离开,谢慈咬着下唇,愤恨不平。   她略提高了些音量,对萧清漪喊道:“长公主殿下,虎毒尚不食子,对自己的儿子口出恶言,冷漠对待的人,才比魔鬼更可怕。”   萧清漪的背影顿了顿,随后步子更快,与谢迎幸的背影消失在禅房的门廊之下。   谢慈收回视线,胸口剧烈起伏着,为谢无度不平。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从没有在萧清漪对待谢无度的态度上,感觉到她一丝丝的爱。   小时候,她稍微摔一跤,萧清漪都要抱着她哄半天,可有一回谢无度在骑射场上摔断了腿,萧清漪都是冷漠地叫人送些补品去,甚至一次都没亲自去看过他。   谢慈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渡厄大师的禅房内,有一弟子出来,朝谢慈微微躬身,请她进去:“女施主,请吧。”   渡厄大师认识谢慈,也认识萧清漪,出家人虽不问红尘俗事,但他阅历丰富,加上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然猜到七七八八。   谢慈进来时,情绪尚未完全平复,扯出个礼貌的笑容对渡厄大师行了礼。   渡厄大师道:“施主今年还是同从前一般么?”   谢慈嗯了声,“多谢大师。”   渡厄大师看着谢慈,不由多劝了一句:“施主,其实人与人之间门的缘分,不可强求。即便是父母与子女之间门,亦是如此。”   谢慈垂下眼,道理她都明白,只是……很多时候,明白是一回事,可看开却是另一回事。   “多谢大师宽慰。”   禅房之外的暗处,曹瑞与萧羽风一路混在人群之中,跟着谢慈。   方才谢慈与玉章长公主那番话,他们也都听得清楚,不由感慨,这曾经亲亲爱爱的一对母女,今日也能这般恶语相向。不过也可放心,那玉章长公主已经不再宠爱谢慈,他们的底气便多了一分。   萧羽风看向谢慈方才进去的禅房门外,问曹瑞:“本殿下已经迫不及待了,你的计划何时能开始?”   曹瑞摸了摸下巴,阴险笑道:“殿下别着急,快了。”   与渡厄大师谈完供佛灯与做法事的事宜,谢慈又去了一趟佛祖跟前,既然已经来了灵福寺,倘若不给佛祖叩首上香,未免太没诚意。   谢慈深呼吸,双手合十,虔诚面向佛祖,闭眼之前,又看见那只签筒。那只下下签的阴影实在太大,谢慈这回不敢再随意求签。   一支下下签,她失去了阿娘。再来一支下下签,她怕她连谢无度都要失去。   她在这世上,珍重之事本也只有两样。   如今,只剩下一样了。   有些事或许是迷信,但信什么,都只求个心安。   谢慈闭上眼,叩首,将香供上香炉之中。   上一回所求没能得偿所愿,这一回,她只求平安健康,万事顺遂。   谢慈转身离开,迈过厚重的门槛,走出大殿。今日要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余下只需要再给寺中捐些香火钱,此事她命兰时去办。   兰时走后没多久,有一面生的小沙弥上前来,道:“施主,玉章长公主有些话要与您单独说,还请你随我来。”   谢慈皱眉,长公主有话找她说?难不成因为方才她说的那些话,长公主心中有气?谢慈犹疑着,还是决定去见见萧清漪,看看她想说什么。   她道:“你带路吧。”   小沙弥转身,领着谢慈往前走。   不远处的谢迎幸听见了这话,心中疑惑,她怎么不知阿娘有事找谢慈,还要单独和她说话?难不成是背着她?   谢迎幸正欲跟上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便听见萧清漪叫她:“幸儿,香火钱捐完了,咱们回去吧。”   谢迎幸微怔:“好。”   阿娘显然没有找谢慈单独说话的打算,那……假冒阿娘之人是谁?   说不定是谢慈的某个仇人,她得罪了不少人,谁知道今日谁要向她寻仇呢?谢迎幸乐得看热闹,将此事按下不提,临走前,又特意嘱咐自己贴身伺候的婢女留下来打探消息。   “到时候你留心着,若是她叫人打了,或者是丢了人,你要仔仔细细记下每个细节,回来与我禀报。”   谢慈跟着小沙弥一路绕过热闹拥挤的人群,七拐八拐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处寂静无人的院子前。   这院子看起来废弃许久,像久无人烟,还没走近,谢慈已经闻见一股陈朽的霉味。这种味道令她不舒服地皱眉,问小沙弥:“你确定长公主约我在此见面?”   小沙弥道:“施主,长公主已经在里面等着,您快些进去吧。”   谢慈狐疑地往前,她身后的一众婢女们当即跟着,被小沙弥拦住:“施主,长公主说了,她有些话只同您一个人说。您这些丫鬟婢女,还是在门外稍等片刻吧。”   谢慈看了眼竹时,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吧。”   她用食指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而后赶紧将食指在雪帕上擦干净。   院子里阒寂无声,不像有人在的样子,谢慈内心已经有些动摇,还是耐着性子往前走了几步,再推开了那扇正屋的门。   “长公主?”   谢慈话音未落,只觉得后颈一疼,下一瞬便失去了知觉。   门外走出两个人,正是萧羽风与曹瑞。   萧羽风接住坠落的谢慈,搂在怀中,手指从她脸颊上流连而过,“好宝贝,可急死我了。”   曹瑞看了眼外头,小声道:“二殿下,马车已经在后头等着,咱们带着她先离开此处。”   萧羽风将谢慈打横抱在怀中,与曹瑞从后门悄悄离开,上了早已安排好的马车。萧羽风将谢慈抱在怀中,又是摸她的脸,又是摸她的手,一副猴急的模样。   曹瑞从袖中拿出个白色小瓷瓶,从白色瓷瓶中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二殿下,您将此物给她服下。”   萧羽风捏着药丸,问了句:“此物当真能让她怪怪任我摆布?”   曹瑞道:“自然。”   萧羽风将药丸喂进谢慈口中,想着她等会儿与自己亲近的场景,忍不住笑。萧羽风仔细打量着怀中的人,这吹弹可破的肌肤,这樱桃小嘴……他目光沿着下巴,滑入脖颈,脖颈之下,是她前胸。   “平日里远远瞧着便很大,这会儿近看似乎更大了。”萧羽风咽了口口水,想伸手抓上一把,试试手感。   但又忍住了,他得等她醒了,再仔细品尝。   萧羽风偏头问曹瑞:“她何时能醒?”   曹瑞也不大确定:“待会儿药效起来了,应当便会醒了。”   曹瑞还安排了一处偏僻的院子,就在离灵福寺不远的地方。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抵达曹瑞安排的院子。萧羽风迫不及待将人抱下马车,跨进院门,放她在床榻上躺下。   萧羽风搓了搓手,焦躁地等待着。   曹瑞也跟在一旁,萧羽风觑了眼人,将曹瑞往外赶:“去去去,你先出去等着,等本殿下舒服完了,你再来。”   萧羽风将房门上了锁,重新回到床榻边。他抓住谢慈玉手柔荑,送到嘴边轻轻嗅闻,仿佛能嗅见丝丝缕缕的香气。   “也不知用的什么香粉,还挺好闻的。”   谢慈醒来时,后颈还痛得厉害。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廉价的纱帐,以及纱帐边那张放大的恶心的脸。   谢慈吓了一跳,坐起身来,皱眉质问:“萧羽风?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想做什么?来人!”   满嘴的嫌恶,萧羽风轻笑了声,道:“你喊破嗓子也没人会来的,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你?!”谢慈看他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恶心得要死,视线逡巡四下,发现是个陌生地方。再联合之前的记忆,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萧羽风对她图谋不轨。   恐怕就是萧羽风假借长公主的名义将她骗去那院子,再骗她一人进去,将她打晕。   “你真令人恶心。”谢慈怒目而视,嫌恶之情溢于言表。从前还是表兄妹时,她便瞧不上萧羽风,甚至恶言相向过,没想到如今他都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   萧羽风这会儿也不恼怒,“我恶心没关系,等会儿你一样要被恶心的我碰。”   谢慈拔高了音量:“你敢!”   萧羽风又搓了搓手,朝着床边过来,谢慈站起身来,抓过旁边的枕头,一把摔在萧羽风脸上,趁机从床上跳下来。她跳下来时没站稳,踉跄了下,往门口去。   萧羽风跌坐在床边,看着谢慈笑得阴森,“门与窗我都已经封死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跑得出去?”   谢慈用力拉了拉门,没拉开,有些着急。她伸手再去推门时,发觉自己的手上竟没什么力气。还有些微微的发抖。   萧羽风的嗓音阴恻恻地追上来:“发现了?没错,本皇子给你下了药,待会儿你便会求着恶心的我让你舒服。”   “呸!”谢慈骂了句,背靠着门,咬牙切齿看着萧羽风。   萧羽风慢腾腾站起身来,朝谢慈走近,“是不是开始觉得好热?是不是觉得燥郁难安?”   他伸手,要摸谢慈的脸颊,被谢慈一把拍开,“滚远点。”   萧羽风啧了声,饶有兴致地等着她身上药效发作,“你横,我倒要看你能横到几时?”   谢慈心中焦躁,不知该如何脱身。她被劫走,竹时可发现她不见了?可有去找人求救报官?可有告诉谢无度?   “你敢动我,我阿兄不会放过你的。”谢慈恶狠狠瞪向萧羽风。   可惜看在萧羽风眼里,只觉得她媚眼如丝,勾人心魄。   “你阿兄?他与你可没有血缘关系,你当真以为,他会为了你,对我怎么样?我可是当今圣上的嫡子,不久之后,将被立为太子。他谢无度再怎么厉害,也是臣子。”   谢慈身上的反应越发厉害,她意识都有些游离,但仍强撑着反驳:“他会杀了你!”   萧羽风像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带了些**的语气:“好,杀了我,但在那之前,我会先让你欲仙^欲死。”   谢慈从他身侧钻过,颤抖着扶住一旁的桌子,桌上有好些花瓶器具,见萧羽风又跟过来,她情急之下,伸手抓过一个花瓶,砸在萧羽风头上。   萧羽风头上当即淌血,沿着他脸颊往下流,他痛得吸气,眼神有些怒气,“你敢打我?”   谢慈冷笑道:“打你怎么了?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她说着,又抓过一个花瓶,丢向萧羽风。   萧羽风闪身避开,摸了摸自己头上,满手的血,他恶狠狠放话:“打我是吧?待会儿老子在床^上干^死你!”   屋内乒乒乓乓的,曹瑞听得心里一惊,心道,这二皇子怎么这都搞不定?还未及多想,忽然听得头顶一阵破空之声,似乎是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他抬头,正觉得奇怪,便瞧见一道巨大的阴影朝自己飞了过来。   曹瑞心都停了一拍,只见院门已经没了,那朝自己飞来的东西,正是院门。院门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地上。   门口疾步走来一道高大身影,目光如箭,将他钉死在墙上。曹瑞有一瞬感觉到无尽的杀意,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青阑与常宁二人率人进来,将曹瑞绑住。   谢无度看向那紧锁的房门,速步走近。   萧羽风听见了门外砰的声响,以为是曹瑞在干什么,骂了句:“曹瑞,你在干什么呢?别打扰老子好事!”谢慈眼皮沉沉,已经快支撑不住,她手指狠狠抓住桌角,指节都泛白。桌角上溅落了些碎瓷片,谢慈用手指艰难够到一片,用力握在手心。碎瓷片割破了她娇嫩的手心,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用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敢过来,我杀了你!”   萧羽风笑说:“你一会儿说你阿兄会杀了我,一会儿又说自己会杀了我,什么打打杀杀的,这**一刻……”   话音未落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萧羽风看向房门处,逆光站着一道高大身影,面如寒霜,无尽杀意。   萧羽风打了个哆嗦,没想到谢无度来得这么快……   谢慈抬头,尽管有些模糊,但她还是可以认出这是谢无度的身影。   她踉跄奔向谢无度,扑进他怀里,声音因药效哽咽之中带了些娇媚,“你怎么才来呀。” 第24章 解药(三更)   就这几步路,便已经耗尽了谢慈全部力气。她先前还能强撑着,让自己精神紧绷着,应对萧羽风。可一见到谢无度,她便觉得自己那些坚固的城墙撑不下去了,顷刻间土崩瓦解,从他怀中坠落。   谢无度稳稳接住谢慈,与她说话时,先前面对曹瑞与萧羽风的那股杀气一瞬间化作绕指柔:“没事了,阿慈。没事了,我们回家。”   谢无度宽大手掌抚着谢慈瘦削单薄的背脊,安抚她情绪。她手心里全是血,方才慌张之间,顾不上隐藏,扑入谢无度怀中时,鲜红血渍染在他青色锦袍上,触目惊心。   谢无度一只手揽住谢慈,另一只手摊开她手心,看见好大一条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他眼神冷若冰霜,阴恻恻看向一旁的萧羽风。   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人,别说受什么大伤,就是磕着碰着都少有,现下却为了这腌臜东西,划伤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口子。   真想杀了他。   谢无度眸色微敛,转过头,只给青阑使了个眼色,青阑明白了,上前来将萧羽风五花大绑带走。   就这么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萧羽风没想到东窗事发这么快,强自镇定,道:“武宁王,你这是做什么?”   他唤谢无度的封号,意在提示他,自己是二皇子,不久后将会成为太子。他谢无度应当要审时度势,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无度听懂了,只轻嗤了声,温柔地扶住谢慈,将谢慈公主抱,走出房门。   萧羽风见他如此气定神闲,不由有些慌了:“表哥……你我是至亲兄弟,何至于为了一个外人,如此生分呢?”   外人?谢无度步履一顿,眸色更染一层寒霜。   这世上,只有阿慈是他的内人。旁人全是外人。他从来只为护着自己人,就是拼了命,也无所畏惧。如今,倒有人敢说他的阿慈是外人?   青阑从萧羽风身上撕下一截布料,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嘴巴,萧羽风未说尽的话音顿时只能化作断绪的呜呜声,再然后,连呜呜声也发不出来了。   青阑与常宁将曹瑞和萧羽风都绑了起来,带回王府之中。   弘景帝即位时,虽说宦官被除,可朝廷之中被瓜分的大权仍旧掌握在旁人手中。权力到了别人手上,要想让别人再吐出来,那自是很难的事。更何况,那时弘景帝尚且年幼。   到弘景帝终于长成一个有担当的少年郎时,已经过去几年,那些人更不愿意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吐出来。   而谢无度之所以得弘景帝倚重,是因为他做到了,他帮弘景帝夺回了权力,尽管手段不甚光彩。   当日一场鸿门宴,邀请了朝堂中最难缠的那位。谢无度以自身服毒,陷害那位臣子要下毒谋害皇帝,谋逆之罪加诸于身,当场便被御林军诛杀。最难缠的解决了,余下那些,也就不攻自破了。   当日那毒凶险,纵有解药在手,可若是慢上那么一时半刻,也恐怕要留下终生遗憾。那场宴席之后,谢无度仍旧病了一场。   他养病之时,弘景帝曾来探望过他,说让他受苦了。谢无度只道,能为圣上分忧,是臣子的荣幸。   弘景帝从此便十分倚重他。而谢无度也从未辜负过弘景帝的信任,再棘手的事,他都能处理得很好。因此年纪轻轻,他已经是当今大燕的权臣,他说一句话,便能左右很多东西。更重要的是,他甚至有调动兵马的权力。   许皇后早早看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他生的蠢货儿子看不懂,还以为自己身为嫡子,无上光荣。   但现在,萧羽风开始惧怕。他被捂住嘴巴,绑住手脚,像对待犯人一样地随意地扔在马车上,马车内光线昏暗,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萧羽风有些着急,看向身边的曹瑞,曹瑞比他还怕死,早已经六神无主,甚至于,萧羽风隐约闻到一股尿骚味。曹瑞还沉浸在当时差点被飞来的院门砸死的恐惧里,他忽然也明白了一些事。   他们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恐惧。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停下,萧羽风和曹瑞心猛地提起来,随后被人押着,关进了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牢。   -   谢无度抱着谢慈,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他命常宁驾车回王府,要快,以最快速度,青阑则去寻了大夫。   谢慈平日里打扮都很精致,穿的要舒服,吃的要精细,戴的首饰也是最好最漂亮的。此刻却十分狼狈不堪,她华贵的衣裳略显凌乱,明艳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意识模糊,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眼前所谓何人。   她只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热意裹挟,好像要四分五裂,像被大火炙烤,急切需要一切降温的东西。   可身上的衣裳又那样捂着,令人不舒服。她瘫软无力,靠在谢无度怀里,气息杂乱又急促。   谢慈伸出没什么力气的手,拨弄自己的衣裙,将肩上的衣料抖落,剥落出一片雪肩。她皮肤白,从头到脚都是。   谢无度目光一顿,别过视线,将她衣料往上拉。   这样的阿慈,像一场梦。   他想要她,但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她的性子,如果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春风一度,待她醒来,她会痛苦,会认为他变得很陌生,甚至会觉得失去他。   她已经失去了萧清漪,不可能再接受失去他。   那于她而言,几乎是失去一切。   谢慈感觉到有人按着自己肩膀,不让她卸去衣裙的阻碍,她伸手去将那双手移开,但她绵软无力,指腹从谢无度手背与指节上擦过去,像羽毛挠着人心。   大抵是出了汗,她身上那股清幽香气变得更为浓重,丝丝缕缕钻入他鼻腔,直奔肺腑。   谢无度手紧了紧。   谢慈拨不动那双手,便放弃了,她只觉得更加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让她发出不得体的声响,飘入谢无度耳朵。   谢无度喉头微动,感觉到怀中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她已经整个人在他怀中,这样一番乱动无异于到处点火浇油。   她的脸颊贴着他胸膛,往上蹭,脖颈到腰腹,尽数贴着他,每一处都在告诉他,他的阿慈真的长大了。尽管这件事,他早已经发觉。   她再不是那个娇娇的小丫头片子,而是一朵已经开了的花。   开在花圃之中最显眼的位置,迎风绽放,谁都能一眼看见。   所以,他们也想采摘他的花。   可这是他精心呵护悉心照料的玫瑰,不让她日晒雨淋,不让她风催霜折,要她自由自在地绽放。他不会让任何人采摘。   真该死,那些人,竟然觊觎他的阿慈。   喉结上忽然传来一阵柔软触感,击散了谢无度全部思绪。带着微微的潮与热,像毒蛇爬过。   但他才是毒蛇。   谢慈攀上来,丹唇沿着他下颌线,意欲碰到他的唇。   她睁着一双水雾迷离的眼,望着他。   谢无度多想吻她,但还是偏头避过。   他喉结滑动,阖上眸子,解下外衫,织出一张狭窄而坚实的网,把她固定在怀里,不让她再随意动弹。   谢慈不能再动,只觉得心里那场火烧得越旺,她动不了,唯一能发泄的地方只剩下唇。   从她美丽的唇齿之间,飘荡出一些娇音。   马车疾行入了长安街,市井之间,不能放纵她发出声音。谢无度腾出只手,捂住她的嘴。   她柔软的嘴唇陷落在他手心,喷洒出的气息填满他手心密密麻麻的纹路,仿佛沿着每一条纹路,都抵达他的心门。   谢无度心房的坚固从来只对旁人,对谢慈形同虚设,因此那些冲击如入无人之境,一遍遍侵袭。   他无声地叹气,冒出一些卑劣的满足感。   谢无度从来是卑劣的人,只是在谢慈面前,盛满春风和朗月。   他就连让她闯进自己的世界,也是带着卑劣的报复心。   漫长的时间,周遭的喧闹声都像被放大,从他左耳进,又从右耳出。谢无度有些烦躁,想让常宁将车再驾得快些。   好在马车终于停住,一个急刹车,谢无度从旁边扯过一张小毯子,将谢慈整个人裹进毯子里,抱她下马车,快步往无双阁去。   兰时竹时在灵福寺发现自家小姐不见了,心中焦急,赶紧差人来告诉谢无度。兰时在府中焦急等待,生怕小姐出什么事。   竹时也很自责:“都怪我,我不该让小姐一个人进去的!都怪我!”   兰时来回踱步,满屋子的丫鬟都紧张不已,直到有人看见了步履匆匆的谢无度。他怀中似乎还抱着个人。   兰时与竹时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几乎要热泪盈眶:“王爷把小姐找回来了是不是?太好了!”   谢无度冷着脸,将毯子放在床榻上,“备热水。”   竹时与兰时应了一声,赶紧退下去准备。   谢慈一身的汗,汗水打湿了她的衣裙,乌发贴在额头上,狼狈中带些颓靡的美。她几乎耗尽力气,仍旧得不到任何缓解,小声呜咽,唤他的名,“谢无度……我难受……”   “阿兄……”   “哥哥……”   谢无度心疼得紧,但这样局面,却也无能为力。他轻抚她额头发丝,亦唤她:“阿慈。”   谢慈自然听不见,她根本无法思考。   好在大夫很快赶到。   谢无度将谢慈裹在柔软锦被之间,大夫不敢乱看,低着头把脉。   谢无度问:“可有解药?”   大夫实话实说:“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耐心,语气骇人。   大夫跪下请罪:“还请王爷恕罪,这药药性凶猛,纵有解药服下,一时半会儿内……恐也不能完全消除全部药效。”“什么意思?”谢无度坐在床边,目光如刀,大夫背脊更弯三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解药服下之后,恐怕……还得让小姐……散出几次火气……”大夫声音越说越低,几乎不敢再抬头。   他知道武宁王疼爱妹妹,哪怕不是亲生,也依旧疼爱如初。这种事,总得有个男人来。可武宁王恐怕看这世上男人都配不上他的妹妹。   谢无度沉默半晌,看了眼一旁的谢慈,伸手将她的鬓边碎发理清,落下一句清冷的:“解药。”   大夫恭敬双手奉上解药,谢无度拿来温水,让谢慈服下。大夫退下去,丫鬟们在净室备好热水后,也都退下去。   寝间里只剩下谢慈与谢无度二人。   谢慈咬着下唇,偏过头,蜷缩成一团,她似乎没先前那般难受,但仍不好受。谢无度将她抱过来。 第25章 生气   那解药药效起得快,谢慈觉得浑身上下不再像之前那般燥热难耐,只是仍旧觉得心底像破了个洞,空空的漏着热风,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   她蜷缩成一团,无意识地哼哼唧唧,手无处安放,又没力气。有人从身后将她无力的身体抱住,是一些熟悉的气息,有些思绪从脑海中飘过,但转瞬即逝,来不及让她抓住。   腰肢上的手冷冷的,是她自己体温太高,衬得谢无度的手掌都显得冷。   那种凉意仿佛能浇灭心底破洞上吹来的热风,令她不自觉靠近。谢无度呼吸微乱,将她靠在自己怀里,她手脚都不安分,一双手无意识地从南摸到北,仿佛迷了路的旅人,在白雾里找不到出路。   谢慈头也重,寻了个好位置靠在他肩上,气息温吞,又透着些许急切。谢无度还在犹豫,待她清醒,预备怎么说。   他慢慢松开一只手,穿过她层叠的衣裙。那是未知的领域,只出现在他想象之中。   想象之中,她该是漂亮精致的瓷娃娃,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娇嫩,白里透着粉。   与想象之中,有些许相似。   娇嫩的肌肤,碰在指腹都觉得滑嫩。与她体温相比,他指腹是冷的,指甲盖更冰冰凉凉,骤然碰到,她不由得瑟缩了下。   谢无度一顿,偏头看她。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她已经再次靠上来,匀称而柔软的腿要他指尖托住,翻来覆去。谢无度稳了稳心神,偏头,视线里撞入她薄而粉嫩的耳垂。   因要去灵福寺,今日戴的耳坠是朵玉雕莲花,在光下泛着微微的绿。   谢无度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扶着她后脑勺,转而替她摘下耳环。单手解女子耳环,本就有些难度,加上她一被碰到耳垂,便娇娇|哼出一声,谢无度动作微缓,拨弄玉雕莲花下的穗子。   她缩了缩脖子,似乎是抗拒,却又靠他更近。   药效的缘故,她一身温热潮汗,淌进他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掌纹里,也不知是接的汗水,还是旁的。   谢无度额头沁出汗水,半阖长眸,指腹碰上她。她腰肢塌下去,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陷进他怀里。   ……   房间里静可闻针,谢慈头发都汗透,贴在肩颈上。她眼皮垂下来,纤长浓密的睫羽微微地颤着,只觉得心口那破了的洞仿佛被补上,得偿所愿,于是卸去全身力气。   谢无度鼻尖一层汗,喉结微动,抱着她没动。   半晌,才将她抱去净室的浴池里沐浴。   浴池中水还热着,花瓣被谢慈挤到一边。谢无度捧住她的手心,亲吻她手心里那道不小的伤口。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仍旧红红的,在她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显得更红。   谢无度起身,往门外走。兰时她们都在庭中等着,谢无度道:“伺候她沐浴吧。”   兰时她们不敢耽搁,当即往房里走,谢无度往无双阁门外走,快步径直回了霁雪堂。   他迈进门,跌坐进椅子里,瞧着不大好。常宁与青阑对视一眼,皆要上前关切询问:“王爷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无度闭着眼,扶住自己额角,摇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常宁与青阑二人贴心将门合上,守在门口候着。   时间无声无息流逝,不知过去多久,一刻钟,或者是更久?谢无度睁开眼,脑子里仍旧是方才那些画面,一幕幕翻来覆去,挥之不去。   他放下手,目光落在自己右手上,长久地凝滞。   最后落地的,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此刻的情绪,是忧愁。不知如何与谢慈交代。   待阿慈醒来,她会记得这些,要哄过她,也没那么容易。   谢慈沉沉睡去,兰时她们伺候她沐浴更衣,将头发擦干后,又去请大夫来把脉。大夫说,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要等小姐醒来。只是……   谢无度最烦听见只是二字,如刀的视线投向大夫。大夫抖了抖,声音也低了几分:“只是这药药性实在凶猛,虽说现下解了,但之后恐怕还有些余药留在体内,要耗费一些时日才能完全清楚。不过王爷当心,这余药药性低位,没有大碍,忍一忍便也过去了。”   谢无度心重新安定下来,道:“青阑,送大夫回去,重金酬谢。”   大夫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跟着青阑出去。青阑取来黄金百两,沉甸甸的金子拿在手里,大夫没觉得惊喜,只觉得劫后余生。   青阑将黄金递上,又面无表情地叮嘱:“今日我家小姐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才请大夫来医治,是吗?”   大夫赶紧点头:“是是是,老朽正是来医治小姐的风寒的。”他明白,此事与姑娘家清誉有关系,断然不能随便传扬。   青阑这才露出个笑容,“大夫请,王府的马车送您回家。”   这就是知道他家底细的意思,让他莫要将此事说出去一个字。大夫坐立难安地在马车上待着,直到马车将他送回家中,青阑才返回王府。   谢无度来看过谢慈,她安稳睡着,一张芙蓉面上微微泛红,大抵还是因为今日之事。他坐在床边,不知道她几时会醒来。   他在心里打腹稿,此事要如何哄她。   事急从权,兄妹情深……还能说些什么?   谢慈这一觉睡了一整夜,谢无度夜里也在床边守着她。房间里的灯都灭了,只留了一盏桌角旁的灯,透烧琉璃灯罩下照着微弱的光,将他的影子轻洒在灰色羊毛地毯上。   朝南的方几上供着一座鎏金狻猊香炉,袅袅地飘出些安神的香气。那香气好闻,但谢无度还是觉得她身上自带的清香更好闻。   白日时,她那清香借着汗水浓烈地往他鼻口里钻,于他而言,简直比那些下作的药还要有用。   一想到此处,牵家带口地扯出些别的画面。   她微仰着头,贝齿咬着下唇,忍不住地飘出一些声音,表示着她的愉悦。而给予她这些愉悦的,是他。   谢无度微微抬手,摊平掌心,而后微微蜷曲,仿佛回忆起那种微微黏腻的感觉。   他的手心,他的下摆,都沾上她的味道。   不该想,但忍不住想。   谢无度叹一声,起身离开她的房间。庭中的天空沉沉晦暗,缺月隐没在云层之中,星子亦稀疏。   谢无度收回视线,决定去看看那两个腌臜玩意儿。   地牢之中,萧羽风与曹瑞挨着靠在一起睡着,他们都被封住了嘴,不能说话。早先还能用眼神互相埋怨,待得久了,地牢的寒气和阴暗都扛不住,便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冷风一吹,睡梦中也要忍不住打个哆嗦。   青阑用手中火把点燃了地牢走廊里的灯,骤然明亮几个度。谢无度看向萧羽风与曹瑞二人,嘴角一抹冷笑,猛踹了牢门一脚。   牢门上的锁链叮铃啷当地响起来,吵醒了他们俩的安眠。   萧羽风还懵着,看向门口,见是谢无度,眸色一番变换。他不知道谢无度到底要拿自己怎么样,他本来有底气,但被关了这么久,开始变得没有底气。   他今晚没回宫,想必母后很快会觉得不对劲,然后派人来救他吧?   谢无度嗤笑一声,看着他那副怂样,他怎么敢动自己的人?   “二皇子今日说,不久之后你就是太子,而我是臣子,对你不敬,没什么好果子吃。”他语速慢吞吞的,明明每个字都说得温吞,不知为何,却听得萧羽风后背发凉。   他想狡辩,可嘴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只能哼哼唧唧两声。   谢无度又道:“可二皇子似乎忘了,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曾试图拉拢我,要我为二皇子美言几句。”   许皇后倒还看得清局势,可惜生的儿子是个蠢货。   萧羽风有些激动,他想说,他已经知道错了,请谢无度放他一马。   谢无度听听着他的呜呜声,又道:“原本我是想为二皇子美言几句的,但现在……”   他别过眼,把玩着手中的玉戒,现在他只想宰了他。   谢无度冷笑一声,起身离开。   萧羽风看着谢无度离开的背影,这下再冷也睡不着了。   -   谢慈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环境,无双阁。   她揉了揉眉心,胳膊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脑子还有些迟钝。   “兰时。”她低声唤。   兰时很快进来,惊喜道:“小姐,你醒了?”   她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送到谢慈嘴边,谢慈润了润唇与嗓,还觉得周身有些酸软无力。记忆慢慢回潮,谢慈下床的动作一顿,又颓然跌坐在床边。   兰时看她脸色不好,忙问:“小姐可是哪儿不舒服?可要请大夫?竹时,你快去请王爷来。”   竹时得令,往门口走,被谢慈叫住:“等等!回来!”   谢慈呼吸一滞,那些画面涌入她脑子里。她脸色一白。   竹时急匆匆停住,不敢再动,可门口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熟悉的嗓音:“阿慈可醒了?”   谢慈抬眸,遥遥与谢无度四目相对。   她脑子里还乱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无度已然走近,圆头锦靴停在她跟前,问她:“阿慈可有哪里不舒服?”   谢慈抿唇,摇头,没看谢无度眼睛。   谢无度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与从前一样,与她说话。兰时要伺候她梳头,被谢无度赶到一边,他拿过梳子,一手搂着她长发,一手梳发。   就像小的时候,他也会为她梳头发。   小时候……他是她的兄长……他们怎么能如此?   她抬眸,在铜镜之中与他四目相对。   谢慈丹唇抿成一条线,思忖着如何开口。   她很不高兴。   谢无度垂眸,先一步解释:“我为你寻了解药,只是……大夫说,那药药性太烈,纵然有解药,也要你再散两次火气。”   谢慈沉默不语,半晌,道:“难道我会死吗?”压抑着不悦。   谢无度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幼时我抱你,你还曾尿在我身上。我们之间的感情,又何须在意这些?”   谢慈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眸之间有隐约要发作的怒气。他叹气,露出些可怜的姿态:“阿慈,我只是不忍你受罪。”   谢慈一口气卡在喉口,又慢慢消散,她回过身,道:“小时候与如今,怎么可能一样?”   她伸手从妆奁匣里摸到一只玫瑰簪子,拿过来把玩,声音也小了些:“难道小时候我能尿在你身上,现在也能吗?”   谢无度思忖道:“若你想,也不是不行。”   谢慈愠怒又上眉宇,气得笑了,回头骂他:“谢无度!你有病是不是!” 第26章 算账(二更)   谢无度将她一头乌发抓紧,握在手中,青丝丝丝缕缕从他指缝中穿过。大燕以头发乌黑浓密为美,因此姑娘家都格外注重养护头发,谢慈自然也不例外。她天生头发便乌黑浓密,平日里又注意养护,每回洗头发时工序繁琐,一丝不苟,因而格外柔顺平滑,手指摸起来都觉得舒服。发丝飘飞之间,还带着些许桂花油的香气。   “兴许是有。”他笑意徐徐,还正儿八经答她的话,将手心里的长发抖落,只剩中指上勾了一簇,绕成圈,柔顺的长发一圈圈松开。   谢慈被他这么一搅和,气也生不起来了,看他还玩自己的头发,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指缝里拉回来,要他出去。   “别在这儿添乱。”   谢慈不由分说将人推出门外,命兰时与竹时将门关上,就这么将谢无度晾在门外。权倾朝野的武宁王,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赶出门,站在门口垂眸失笑。   常宁与青阑都是很了他许多年的老人,对他们二人的脾气都有些了解,因此见状便知,这是谢慈生气了。   他们不知谢慈被谢无度接回来之后在房中发生什么,只是觉得,王爷这么费尽心思为了小姐,结果小姐还朝王爷生气。   不过小姐的脾气一向如此,对着外人娇纵,对着王爷,更是变本加厉。但也没办法,毕竟王爷愿意惯着。   常宁与青阑二人都低下头,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谢无度在门廊下负手而立,耐心等着。   廊下挂着个金色铃铛,经风一吹,发出清凌凌的声响。夏日的早晨明朗和畅,阳光已经跃过围墙,落进庭院。   梳妆台正对着窗,窗牖敞着,阳光与清风一道闯进房间里。清风拂面,谢慈叹了声,将手中的玫瑰发簪扔在台面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兰时在她身后替她篦发,不知说些什么,昨日出这么大事,小姐心里定然不舒服。她们也没想到,那位二皇子竟敢如此行事……   谢慈心中的确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在恼怒萧羽风的行事。他算什么东西,竟也敢肖想染指自己?还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说了那些脏耳朵的话……她真恨不得杀了他。   另一方面,却不是为萧羽风,而是为谢无度。她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   她不是长公主的女儿,不是他的亲妹妹,长公主一夕之间毫不犹豫放弃了她。   她原本想的是,没关系,她还有谢无度。   她当谢无度是哥哥。   尽管许多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看起来没大没小,没有规矩,可是,她的确当谢无度是哥哥。   不止是哥哥,还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谢慈不能接受失去阿娘,又失去阿兄。   谢无度说,他们之间的感情,何必在意这些?可是,即便感情再好,有些事情也不该发生在兄妹之间,没有谁家兄妹会如此。   ……   她陷入走神,记起昨日的一些回忆,深深吸气,将那些画面抛开。   待装扮完,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这其中有谢慈特意让她们慢些的功劳,也有她心绪难平,因而挑三嫌四,这衣裳颜色不好看,那衣裙款式不好看……从发簪耳环项链到衣裳鞋子都挑剔了一遍,才算结束。   打开门时,谢无度还在门口等着,谢慈有些意外。   她呼吸一顿,有些不大想面对他。   谢无度倒是坦然,看向她,问:“要不要去算账?”   他伸手拨弄一旁的铃铛,凌凌地响。   谢慈微蹙眉,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找萧羽风算账。   “要。”她眉目之间呈现出几分凌厉,美人如刀。   谢无度笑了笑,道了声走。   地牢环境阴暗潮湿又肮脏,谢无度自然不可能带谢慈去那儿。他让人把萧羽风从地牢里带出来,关进了一个偏僻的房间里。   萧羽风被绑在椅子上,他已经快一天水米未进,也没能安然睡上一觉,此刻胡子拉碴,衣衫凌乱,一脸的憔悴与狼狈。他不知道谢无度把他绑在这里做什么,他又累又怕,只想快点离开这儿。   曹瑞被分开带走,这房间里只有萧羽风一个人。萧羽风感觉到不安,他试图挣扎,但发现越挣扎只会越让绳子捆得越紧。他自幼没吃过什么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身细皮嫩肉,哪里能忍受这样的痛苦,挣扎了几下也不敢再挣扎了。   就在萧羽风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让他的精神再次紧绷起来。   他睁开眼,往门口看去,看见了谢慈。   她仍旧是那样的高贵,一身精致装扮,冷冷的眼里尽是蔑视与嫌弃,还有些毫不掩饰的怒意。   萧羽风贴紧椅背,已经想到谢慈出现是为什么。她从小就是那副脾气,绝不让自己受气。   谢慈身后跟着谢无度,两个人隔了几步。谢无度的眼神仍旧是冷冰冰的,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谢慈看着萧羽风,撇嘴,“昨天不是挺横的吗?怎么样,本小姐是不是告诉过你,本小姐会杀了你。”   常宁与青阑二人常年带着佩剑,谢慈回身抽出青阑的佩剑,那剑锋利无比,从剑身上,萧羽风看见自己的脸,充满恐惧的神色。   谢慈将剑拍在萧羽风脸颊上,冷冰冰的触感,令人不寒而栗。   萧羽风拼命地往后退,可他被绑在椅子上,再怎么也无济于事。他拼了命地发出声音:他是当今二皇子,是皇后嫡子,他们不能杀了他,不然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激动到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流淌,谢慈嫌恶地啧了声,提着剑,从他身前指过,“你说,我是捅你这儿呢?还是捅你这儿呢?”   剑尖停在萧羽风胸口,转而停在他□□位置。   萧羽风吓得瑟瑟发抖,当场哭了出来。如果没了那儿,他不就成了太监了?   谢慈觉得好笑,咬牙切齿道:“现在怕了?”   她提起剑,猛地朝那儿扎下去。   萧羽风吓得闭上了眼睛,哆嗦着,只听见铛的一声,是剑劈开了他坐着的椅子。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去。   谢慈还是明白分寸的,她不想让谢无度难做。再说了,她也不想脏自己的手。   谢慈重新提起剑,比了比萧羽风腰腹位置,而后当真一剑捅进去。她将剑拔-出来,扔给青阑,赶紧拿帕子擦自己手,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表情更是嫌弃至极。   萧羽风对她图谋不轨在先,她捅萧羽风一剑也不算无理取闹。不中要害,无非也就是养几天伤。   谢慈转身,提起裙角,嫌恶地出门,与兰时道:“回去换身衣裳,这衣裳丢了,沾晦气。”   谢无度看了眼青阑,青阑会意,去找了个大夫。   现在是让阿慈算她的账,不能让萧羽风就这么死了,他还有他的账要和萧羽风算。   -   萧羽风一夜未归,许皇后以为他又去找人鬼混,找人打听,发现他果真没去找戴先生,而是去见了曹瑞。   许皇后恨铁不成钢:“这个羽风,真是的……一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他能不能着点急啊?快,派人去把他带回来。”   派出去的人慌慌张张地回来:“皇后娘娘,二皇子不见了。”   许皇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什么叫不见了?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曹瑞呢?他不不是和曹瑞一起吗?”   “曹家世子也不见了。魏国公府的人说,二皇子的确昨日到过府上,不过后来便和世子一起出去了,再没回来过。”   许皇后有些头晕,扶着额角坐下,“是不是在城中的哪家花楼?快,派人去找。别惊动圣上。”   许皇后这时还以为此事不太严重,想着悄悄解决。直到将城中的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人,她才开始慌张起来,急急忙忙求到皇帝面前。   “圣上,羽风他不见了,还请圣上赶紧派人搜查,恐怕是被什么贼人给扣留了。”   皇帝知道这个儿子的底细,皱眉问:“什么叫不见了?”   皇后也解释不清,哭着说了前因后果,请皇帝赶紧派人去找。皇帝听罢,无奈叹气,派人去城中各处找寻二皇子下落。   这样大的阵仗,全盛安城都知道了二皇子失踪这事。   也是奇怪了,这么大两个人,竟一点动静没有。   许皇后已经急得吃不下饭,就在这时,谢无度终于带来了线索。   “圣上,臣听闻,是有贼人将二皇子掳去了。”   圣上每日被皇后吵得头疼,听得这话,眼前一亮:“敛之,你可能将二皇子找回来?”   谢无度只道:“臣定当尽力。”   -   谢慈这些日子一直躲着谢无度,兰时她们发现了,青阑他们发现了,谢无度又何尝没察觉?用膳不愿与他一起,每回来寻她,总有各种借口不愿见他。   书房内,谢无度对着写了一个“慈”字的宣纸沉默。   她这脾气,还真是……差。   他失笑,心里说着嫌弃的话语,眸底却是无尽笑意。   脾气再差,也是他惯出来的。脾气差些,旁的人便会无法忍受,但他不会,不论她多么娇纵跋扈,他都觉得欣喜。最好是脾气差到这世上无人愿意忍受,如此一来,她便会永远留在他身边。无论她如何娇纵跋扈,他总能做她的后盾。   所以他一步步成为权臣,如此一来,便能一直将她护住。   谢无度搁下手中狼毫笔,靠向太师椅的椅背,有些犯难,现在应该如何才能哄好人呢? 第27章 第二十七   “谢姑娘?”   田杏桃殷切的目光望向谢慈,咬着唇,欲言又止。自从上回她特意给谢姑娘做了糕点送到王府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田杏桃才敢鼓起勇气又给谢慈递了邀约,她来盛安快一年,还没什么朋友,关系好些的同龄女子便只有谢慈一人。   可谢慈那样高贵,田杏桃总担心自己配不上谢慈,因而这场邀约在心里犹豫了月余才敢发出来。时值盛夏,正是菡萏绽放的时节,盛安城西的安湖中的菡萏尤其开得好,听闻还有好几朵并蒂双生莲。田杏桃便约了谢慈前来赏荷,到时还可泛舟湖上。   只是今日谢慈似乎兴致不高……田杏桃忐忑地看向那张娇艳的脸,是不是她方才话说得太多了?惹谢慈不高兴了?   谢慈恍然回神,视线中映出清晰的田杏桃的脸。   “……怎么了?”她有些茫然,以为自己错过了田杏桃说话,“抱歉,方才我走神了。”   田杏桃摇头,微微笑道:“没事,谢姑娘,要不我们去租一艘小船,去湖上看看?”   这会儿虽刚过辰时,但太阳已经有些热意,谢慈看了眼水榭外头的太阳,摇头。   田杏桃恍然大悟,也是,谢慈这样娇养长大的人,这么大的太阳……   “那……咱们便在这儿坐着,看看荷花吧。”田杏桃懊恼自己方才的提议,低着头,有些局促。她生性内向,不甚擅长与人交际。   谢慈低下头,握着手中的白玉杯盏,杯盏中的茶叶微微打转,她看着,又走神起来。   自从那日教训完萧羽风之后,谢慈便在躲着谢无度,一连十几日。谢无度要与她一起用膳,她寻百般借口推脱,平日里谢无度要去上朝,处理政事,她便掐着他出府回府的时间躲着。   一则,谢慈的确是在生气。尽管谢无度的解释合情合理,他说不忍她受罪,因而不得已为之。他们之间感情甚笃,一向是比寻常兄妹亲近一些,但是……她还是生气。   二则,她觉得有些羞耻。谢无度待她是极好,自幼便是,她怎样狼狈的样子,他都见过。如他所说,她在没什么记忆的时候,甚至在他身上尿过。可是,这种事终归是不同的。   那些狼狈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可现在她已经及笄,长大了,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女。那日之事,她实在记忆深刻,不论怎样告诉自己让自己忘却,都无济于事。她怕自己一见到谢无度,更会想起那件事。   谢无度的长指如何出入,自己如何在他指尖获得无上愉悦,以及那些不像从自己喉咙里的娇声,都像刻进了她脑子里。   糟糕透顶。   前几日夜里,她甚至因想到那些,而心中燥郁,辗转难眠。   倘若在从前,便也罢了。可如今不似从前,她与谢无度也不是嫡亲兄妹。   ……   谢慈心里乱糟糟一团,根本无心游玩。她双唇微抿,一声叹息溢出。   安湖上不少成群结伴泛舟的人,谢慈视线虚虚从安湖上过了一圈,又回到眼前的白玉杯盏上。   安湖四周都设有水榭游廊,专供游人落脚,谢慈与田杏桃二人在一处水榭之间待着,周遭有侍卫与丫鬟婆子们守着。自上次出了事,谢无度便一定要她出门时带着侍卫才行。   她们这样大的排场,引得周遭不少人驻足围观,又听闻水榭中之人是盛安第一美人,便更不时有人伸长脖领往这儿眺望。可惜都被侍卫远远拦下,水榭之中还算清净。   谢慈浅抿了口茶水,抬头看田杏桃。她连闺中密友都没有,即便有纠结之思,也不知与谁能说。兰时她们倒是自幼跟着她,但是她们知晓她与谢无度的过往,她也不能说。   能和田杏桃说吗?   可她这事太过独特,即便说自己有一位朋友,也毫无可信度。   罢了。   田杏桃将她神色一览无余,小声道:“谢姑娘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倘若谢姑娘不嫌弃,可与我说说,我兴许能帮得上忙。”   谢慈眸色微动,有些意外,她舌尖抵着齿尖,犹豫要不要与田杏桃说。   还未犹豫出结果,忽地听见水榭外有人吵嚷。   “真是冤家路窄。”水榭之外,是萧泠音带着五公主与六公主,目光移到一侧,竟还有谢迎幸。   这倒是奇了。   谢慈目光略带挑衅,看向萧泠音。萧泠音不甘示弱,朝她看回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谢慈与谢迎幸不对付,她便将谢迎幸拉拢过来。何况谢迎幸比谢慈不知道性格好到哪里去,她平时说什么,谢迎幸都会和五公主一般,夸着她哄着她。谢迎幸还没自己漂亮。   萧泠音理直气壮。   谢迎幸也看见了谢慈,与她目光遥遥相望,在空中对视了一瞬,谢迎幸朝她勾唇一笑。   谢慈别过眼,看着就心烦。   上回在灵福寺,谢慈失踪的消息没有闹大,但谢迎幸特意留了人关注,还是知晓了此事。那婢女回去与谢迎幸禀报,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后来……二皇子不见了,谢迎幸眼珠子一转,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那日,蒙骗谢慈之人恐怕就是二皇子和魏国公世子。   二皇子与魏国公世子的品行,盛安城谁人不知?他们将谢慈劫走,能是为了什么?   因此谢迎幸冲谢慈笑,在她看来,谢慈恐怕已经失了清白。   谢迎幸心头闪过一丝痛快,她不禁想,一贯高高在上的谢慈,竟然也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么?   萧泠音今日来,是为了赏荷。安湖上开了好几支并蒂莲这样的事,早在城中传开,闻名前来观赏   者众多,萧泠音她们来时,那些水榭都已经叫人占了。她堂堂公主,总不能沦落到与游人们挤在一起,正在找寻时,便看见了谢慈。   萧泠音看了眼谢慈,见她所待的水榭内宽敞,只有她与田杏桃二人,不由撇嘴。可她与谢慈一向不对付,不可能开这个口。   谢迎幸知道她的意思,袅袅婷婷地朝谢慈福身,“慈姐姐,今日我们也来赏荷的,只是来得不巧,安湖旁的水榭都已经有人在了。”   她们虽身份尊贵,但也不可能做出用身份欺压旁人,叫旁人让出位置来的事。   “不知慈姐姐可否行个方便,与我们挤一挤?”她话说得滴水不漏,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倘若换了别人,或许真能叫她们进来一道赏荷。   可别人是别人,谢慈是谢慈。   她偏偏不吃这一套,莞尔一笑,说:“哎呀,真是巧了,方才我正打算要离开呢。”   萧泠音有些意外,她竟是肯让?   没料到谢慈下一句说:“但现在不想走了。四公主便慢慢等着吧,我瞧今日的太阳明媚,四公主慢慢晒着吧。”   萧泠音脸色难看,她就知道!谢慈哪有这么好心!   谢慈心情稍缓,回到亭中的椅子上坐下,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杯茶,颇有看这荷花看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萧泠音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气得不行,一拂衣袖便要走。   谢慈的声音远远地追出来,清冷冷的:“四公主,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劝你一句。有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身边,小心有朝一日,咬你一口。”   她指的是谢迎幸。   谢迎幸自然听出来了,她脚步微顿,看向萧泠音,无害地笑了笑,道:“慈姐姐她一向不喜我。”   萧泠音冷哼了声:“她那臭脾气。也就是靠着武宁王罢了。”   谢迎幸眸色微冷,想起先前谢无度对自己的态度,与对谢慈截然不同。   又想起近些日子二皇子与魏国公世子失踪一事,人恐怖就在谢无度手中,他在为谢慈报仇,就像上一回在长公主府,他命人打自己一般。   可那是二皇子,是皇后嫡子,若真出了什么事,倘若皇帝追究起来,哪怕是谢无度,恐怕也要受罚。谢无度当真为了谢慈,这样不管不顾?   -   二皇子与魏国公世子已经失踪半月有余,这半月来,许皇后都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她每日都要去皇帝那儿询问一遍消息,可每日得到的回复,都是再等等,别着急。   她哪里能不急呢?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亦是她日后的依靠。   许皇后静静坐在铜镜前,命宫婢为自己梳妆,她预备待会儿去见皇帝。还未及梳洗,便听得外头的人匆匆忙忙来报:“娘娘……武宁王今日来宫中,说二殿下那边有消息了。”   许皇后猛地站起身来,惊喜难掩,“此事当真?快,快带本宫去见武宁王。” 第28章 第二十八   许皇后匆忙地装扮了一番,乘辇舆前往勤政殿。   勤政殿中,谢无度正与弘景帝说话。   “敛之,此事你辛苦了。”弘景帝说着,有些惭愧。   他这个外甥,是他的左右手,在朝堂之上,他格外倚仗他。弘景帝自己心里清楚,他其实不是做皇帝的料,倘若不是先帝在时昏庸无道不理政事以至于朝局混乱,恐怕也轮不到自己做皇帝。因此他在许多事上畏首畏尾,生怕自己做出什么错误的决策,好在许多事谢无度都能替他决定。相较之下,他那些个儿子简直比不上谢无度十分之一。如今更是在这儿添乱。   谢无度拱手道:“圣上言重了,此乃臣的分内之事。”   谢无度带来的消息是,萧羽风与曹瑞二人相约去花楼喝酒寻欢,许是酒喝得多了,酒后失言得罪了人,又露了富,才被人劫走。   “臣已经打听到那伙贼人的下落,已经差人前去剿灭贼人。估摸着,只需要一个时辰,便能将二皇子救出。”他吐字慢而清晰,令人不自觉信服。   弘景帝信任他,自是不会怀疑分毫,正开口:“朕等着敛之的好消息。”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传来皇后急切的声音:“圣上,臣妾想跟着武宁王同去接羽风回来。”   她关心则乱,等不得宫人通传,几乎是闯入殿中。弘景帝略顿了顿,看向谢无度,知道皇后是思子情切,不忍苛责,便点了头。   “那皇后便跟着同去吧。”   皇后欣慰不已,红了眼眶,她的儿子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叫贼人掳去这么多天,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定然消瘦了许多吧。她想着,不由得抹泪,想起什么,又转头看向皇帝,道:“圣上也与臣妾一道去吧,臣妾怕见到羽风受罪,一个人承受不来。圣上,您是羽风的父皇,知道他一向吃不得苦的。”   许皇后是想着,到时候让他见见羽风的惨状,也能可怜他些,忘记他是因为混账而惹出此次事端来。   弘景帝犹豫着,再怎么说,萧羽风是他的儿子,是皇后的嫡子,一起去似乎也应当。只是……萧羽风一向不成气候,倘若能懂事些,何至于有今日祸端?   谢无度开口:“二殿下年幼不更事,想必遇上此事定然怕极了,圣上与皇后娘娘一起去也可以。”   他低着的眸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听他这么说,弘景帝点了点头,与许皇后一道跟着谢无度去找萧羽风。这种事并不光彩,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帝后二人换做寻常人家的装扮,坐在一顶朱漆蓝帷的马车里,随同队伍行进。   谢无度骑马跟在轿子旁边,队伍往城郊方向走。许皇后心急如焚,几次挑开帘栊,问询情况:“还要多久才到啊?羽风可已经安全救出了?”   谢无度抬眸望了眼前方的树林与道路,“娘娘放心,那些小蟊贼,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皇后将帘栊放下,话虽如此,却并不能安心。没有真真实实见到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以前,她都不能安心。   弘景帝坐在她身侧,比她镇定许多,“你要相信敛之。”   皇后仍是一脸焦躁,不时往外张望。   队伍穿过树林,往半山腰去,最后停在一处木屋前。他们到时,那些毛贼自然都已经剿灭。   谢无度翻身下马,锦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朝轿子里二人恭敬行礼:“圣上,娘娘,据那些贼人交代,二皇子与世子便被关在此处。”   许皇后焦急地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便要下轿子,到底看了眼弘景帝,顾虑着,克制了些,守着规矩下来,只是没几步便又越过了众人,往那木屋门口去。   木屋简陋,看起来条件艰苦,木屋之中还不时传来萧羽风与曹瑞二人痛苦的嚎叫声。   皇后心都提了起来,“我的儿啊,母后来救你了……”   她几乎是跑着往前,直奔木屋门口。身后跟着伺候的都没能跟上,因而皇后最先推开了那扇门。   弘景帝跟在皇后身后,谢无度跟在弘景帝身侧,几人一道往前走去。只见皇后呆呆地立在木屋门前,竟不曾迈进一步。   弘景帝问:“皇后?怎么不进去?羽风呢?”   弘景帝说罢,也走到了木屋门前。他也停下了步子,只是表情里比皇后多了几分愠怒,从门口望去,只见萧羽风好似发了狂一般,身下骑着一条母狗,他不是什么痛苦的嚎叫,倒像是在助兴。那母狗连叫一声也不曾,一动不动,原是已经没了气息。   堂堂二皇子,竟然在奸^淫一条母狗,还将母狗给弄死了。   弘景帝脸色自然难看,此事若传出去未免太过丢人。实在是……将脸都丢尽了。   “放肆!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弘景帝训斥道,萧羽风被这一骂,仿佛茫茫然才清醒过来,看向门口的弘景帝与皇后,而后便晕了过去。   皇后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她的儿子,竟然和一条狗……皇后也晕了过去。   弘景帝只觉得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谢无度站在身后,故作惊讶,而后镇定下来,命人将二皇子与世子带走。   弘景帝只觉得今日便不该来这趟,“胡来……实在是太过胡来……”弘景帝让皇后的婢女将人扶上轿子,不愿再看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   谢无度垂着眸,命人将二皇子与世子一个送回宫中,一个送回魏国公府。   萧羽风被抬回来时,与那死去的母狗密不可分,兵士们想了许多法子,都未能将它们分开,再强行分开,恐怕会损伤二皇子身体,他们只能作罢。太医来时,见这情景吓了一跳,但不敢多问一句,战战兢兢给人把脉。   性命是无虞,只是……太医额头一层汗,期期艾艾向弘景帝禀报结果:二皇子纵欲过度,那处又陷在母狗体内太久,恐怕是不中用了。   弘景帝露出阴沉嫌恶的表情,甩衣袖走了,留下太医继续擦汗。   皇后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受惊过度。她醒来后第一时间门赶来看萧羽风,听完太医的话,又险些晕过去,被身边的宫婢扶住,颤颤巍巍坐下。   不中用……便不中用吧,好歹还有条命在。皇后这样安慰自己,只是转念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只怕是与储君之位无缘了。   皇后扶住自己的额头,没忍住哀戚落泪。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难道这就是她和风儿的命吗?   宫里鸡飞狗跳,这些都与谢无度无关。他将人送到,便回了王府。   霁雪堂内,谢无度立在门廊之下,仍在思索,要怎样哄好谢慈。   他送去的礼物她照单全收,只是仍旧不愿见他。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或许,这也是个好机会,趁机与她挑明。   脚边的鹤望兰叶子青绿茂盛,谢无度目光从青绿上掠过,移至庭中葳蕤的树叶,树叶之后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算是他们吵得最久的一次架吧。   谢无度和谢慈很少吵架,因为谢无度几乎没有底线地顺从谢慈的意思,但也偶尔有不如她意的时候。她吵架的招数一贯如此,不理人。   每次吵架,都是谢无度低声下气哄人。   当然,他乐于哄她。   只是偶尔也觉得难哄,但难哄很好,旁人会嫌麻烦,不愿意哄他,最后只有他会不厌其烦地哄她。   -   将萧泠音气走后,谢慈与田杏桃在安湖边待到近午时。   她本想和田杏桃说一说自己的困扰,中途被萧泠音她们一打岔,便忘了。   将萧泠音气走之后,谢慈没忍住笑了,回头看见田杏桃,轻咳了声,说:“不能怪我爱挤兑她,她从小时候就可讨厌了。穿的衣服要比我漂亮,戴的首饰要比我精致,事事都要与我比较。”   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来,田杏桃听完,不由掩嘴笑。   谢慈叹了声:“时辰不早了,要不,我请你用午膳?”   她想躲着谢无度。   田杏桃受宠若惊,当即同意,只是不巧,二人刚要动身,田杏桃家中来了人,似乎是出了些事,她不得不回家一趟。   田杏桃有些遗憾:“下回……我请你去我家中吃饭吧?”   谢慈一愣,应了声好。   送走田杏桃后,谢慈也有些饿,她其实还不太想回王府,但外头的厨子总比不上家里的。   回去的路上,听到了萧羽风的消息。   “哎,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失踪的二皇子找到了。”   “是吗?这是好事啊。”   “人是还活着,只是……”   她脚步一顿,放慢了步子,将那些话听完。   她知道这事儿定然是谢无度做的,心里有些不安,她一向知道谢无度疼爱她,但是……这事儿会不会有些太过了?若是被查出来……   回到王府之后,谢慈命后厨准备午膳。   大抵是知道她在躲,谢无度也没叫人来请她一起用膳。   心不在焉吃了顿饭,谢慈在美人榻上小憩。榻上铺着竹席解暑,谢慈侧枕着玉枕,阖着眸子,却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些不该想的。   关于那天,她的记忆是清晰却又模糊的,清晰的是某些时刻、某些情绪,模糊的是谢无度的神情。   她清楚地记得带着凉意的指腹从腿侧擦过的时刻,亦清楚地记得自己小巧的脚趾蜷曲的时刻,那些陌生的、又强烈的感觉充盈着她全部的思绪。   ……   谢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美人榻上,闭着眼有些恼怒地想,照这么下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谢无度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   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即便不是那种亲近接触,可这样的过分亲近,也还是逾越了所谓兄妹二字,不是么?   他说不忍自己受罪,可即便她要受些罪,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难道她便不能自己熬得过么?这种事,也不见得就如此难熬啊。   谢慈又侧过身,从背朝着窗变成面朝着窗,脑内思绪万千往外涌。她宁愿那日自己熬着,受些罪便受些罪,他这么做根本不曾问询过她的意见,她愿不愿。   ——虽说当日她根本不清醒,恐怕问了也是白问。   但她反正将这事全怪在谢无度头上,全是他的错处。哪怕他是出于好心,那也是他做错了。她何时能将这事忘了,何时再与他见面说话。   美人榻在窗下,她夏日一贯有小憩的习惯,兰时早早将窗牖旁的竹帘卷下。这会儿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天光明亮,竹帘也遮不住,明晃晃地刺着眼睛。   谢慈又翻了个身,颈下玉枕冷冷地,碰触到她另一边脖子与肩膀。   她被这突然的冷意碰得一怔,不受控制地又想到某一幕。她心烦意乱,坐起身来,回头看向身后的羊脂白玉玉枕,伸手拿过玉枕,想将白玉玉枕丢下榻去。玉枕分量结实,伸手抓过时一时没拿住,哐当一下砸在她身侧,手指一时没来得及抽出来,正好砸中了她中指。   谢慈嘶了声,疼痛感一下从指节传来。   她更愠怒,双手捧过玉枕,狠狠地砸向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玉枕两侧雕了云朵形状的纹路,磕在地上,砸掉了半朵云。谢慈看着那破损的玉枕,又看自己淤青顿显的手指,一时红了眼眶。   她慢慢躺下去,枕着自己的小臂,闭上眼,将眼眶内的湿润压下去。   情绪忽然上来闹了这么一通,她倒没那么心烦了。加之夏日困倦,竟慢慢枕着自己小臂睡了过去。   本是小憩,没料到这一睡,再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暮色沉沉,昏黄的光线再透不过竹帘,她睁开眼,只觉得昏暗。   房间里没人点灯,估摸着是怕吵醒她。没了枕头,这一觉又睡得太久,谢慈浑身都有些无力,她翻过身,下榻时手指碰到,疼痛感将她剩余的困倦之意通通击散。她吸了口气,看向自己青紫了一截的手指,在周遭白玉般的皮肤衬托下,这一团青紫显得愈发显眼。   她垂下眼,眸色微沉,想到她与谢无度。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如这般似的。   那件事就像这青紫的伤,无法忽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那瓷白的肌肤。   她无声叹息,觉得嗓子有些干渴,想要喝水,正欲开口唤兰时进来,便见此间的珠帘丁零当啷地响起来,有道身影朝她走来。   身量高大,显然不是女子。   谢慈垂下眼,看见一只翡翠小盏送到嘴边,里头盛着清澈的茶水。   她不想喝的,但嗓子真的很渴,撇了撇嘴,还是就着翡翠小盏的边沿喝了口水。这不是普通的茶水,里面加了蜂蜜与柚子,凑近了能闻见清甜的香味。   “怎么?打算生我的气到天荒地老?”   能在王府里自由出入她房间的,只能是谢无度。   谢慈沉默不语。   谢无度将翡翠小盏搁在一旁的方几上,在她身前坐下。昏黄的暮色映出人的影子,谢无度坦然地看着谢慈,她低着头,显然是还在生他的气。   谢无度道:“阿慈,为什么这么生气?”   谢慈眉微挑,他竟然还问她为什么生气?难不成他认为此举很合理法吗?   “纵然我们感情深厚,可……没有哪家兄妹会如此,不是吗?”谢慈终是开口,偏头看向地上被她摔破的玉枕。   “可我的确是不忍你受罪,那种事……颇为难熬。”他说得缓慢。   “你怎么知道难熬?又怎么知道我不能熬?”她反驳,意欲抬头,又硬生生遏止,目光生硬地转向别处。   她本是无理取闹的质问,没料到眼前人却倏地轻笑一声,道:“有人连风寒都觉得难受至极。”   谢慈一时哑然,话虽如此,可是……   她将唇紧抿,沉默着。   暮色渐暗,房间里的光线更昏沉,她小憩时卸了钗环,褪去外衫,只留了件如意暗纹的缎制中衣。炎热随着暮色慢慢退出房间,谢慈忽然觉得有些冷。   不知是哪里来的风,吹在她背上,她陡然一凛,咬着唇,只觉得自己仿佛衣不蔽体。   谢无度又开了口:“更何况,你我之间十分坦荡,既如此,又在意这做什么?难道阿慈你……并不坦荡么?”   谢慈当即反驳:“没有。”   她很坦荡,她拿谢无度当兄长。   但是坦荡归坦荡,她做不到毫无芥蒂。   谢无度在昏昏光影里开口:“既如此,你气也生了,这架可算吵好了?我们还未曾吵过这么久的架。”   谢慈又说不出话来,她想说,没有吵好。可他先前那番话,倘若她这么说,倒显得她好像真心里有鬼似的。   谢慈努了努嘴,勉强道:“我……考虑考虑。”   谢无度笑着点头:“好,那晚膳一起用?”   “嗯。”她闷闷应了声,唤兰时她们进来上灯,伺候她梳洗。   谢无度去了外间坐着,兰时捧来玉盆,将浸过水的方巾拧干递给谢慈,谢慈擦过脸,将帕子放在玉盆一侧。净手时,她碰到自己被砸伤的手指,不由皱眉。   她头发有些乱,竹时替她重新梳过,想着夜里又要沐浴,便没梳复杂的发髻,只简单地梳了个发髻。待梳洗完,后厨的菜也已经做好,谢无度命他们送上来。   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备菜,谢慈坐在桌侧,看了眼对面的谢无度。才半个多月,竟觉得这样的日子久违了。   她拿过玉箸,齐了齐,总还有些不自在。可谢无度坦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谢慈不由腹诽,难道真是她太过计较?   谢慈忍不住打量谢无度,时不时看她一眼,试图从他脸上发现一丝不寻常的表情。但怎么看,他都还是那样。   谢慈微微蹙眉,视线从他脸上往下落,骤然停在他拿着玉箸的手上。   谢无度的手指纤长而匀称,比某些女子的手还要好看,只是因为习武,有些茧子,不如女子的手娇嫩,略带些粗糙。   谢慈一愣,在某些想法冒出来之前先压下去。   “怎么了?今日这菜不合你口味?”谢无度关切地问。   谢慈摇头:“没事,只是在想些别的事。”   她尽力让自己也显得坦荡。   “今日我与田家姑娘去了安湖赏荷,那些并蒂莲也没什么好看的。”她道,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他的手转移,“她……她说下回有机会,请我去她家中吃饭。”   她想起田杏桃,有些喜色。田杏桃是第一个邀请她去家中做客的人。这些日子,她陆陆续续与田杏桃接触了几次,觉得田杏桃人还挺不错的。   “嗯,挺好的。”谢无度道。   “我也觉得。”谢慈笑起来。   -   让皇后更受打击的是,萧羽风醒来后,变得痴痴傻傻。她问太医这是怎么回事,还能治好吗,太医战战兢兢,只能说尽力而为。   二皇子疯了的事,谢迎幸随萧清漪入宫时知晓了,二皇子像个傻子一般,从宫中跑了出来,还大笑大叫着,身后一众宫人追着他。那场面,实在滑稽,谢迎幸没忍住笑了。   她笑过,一抬头,正巧遇上从弘景帝那儿出来的谢无度。   几个人很快迎面遇上。谢无度淡淡地行了个礼,唤过一声阿娘,转身便要走,萧清漪也是冷着脸。   谢迎幸不禁出声叫住谢无度:“阿兄。”   谢无度连头都没回。谢迎幸咬唇,有些不甘。   她想起先前的猜测,看了眼远处的二皇子。   萧清漪道:“日后你见了他,不必与他多说什么。”   谢迎幸有些不解,“为何?阿娘似乎很不喜欢阿兄?”   萧清漪脸色变了变,只道:“没有。你别问这么多,他待你态度冷淡,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谢迎幸低下头,温柔一笑:“是,幸儿知道了。”   心里却想,她这哥哥,对谁都是冷脸,唯有对谢慈态度是热的。   可……倘若不是谢慈占了她的,今日他好待的,便该是自己。   这是属于她的东西,是谢慈抢走了,不是么?   -   谢慈手指上的淤青已经好几日,用了药之后,总算消了些,瞧着没那么吓人了。   她想起谢无度那日所说的坦荡,也努力让自己显得无事发生,就当那事只是件很小的小事。   谢慈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忽然听得外头有脚步声靠近,是谢无度来了。   他那日用晚膳时便发现她手指伤了,今日又见她盯着自己手指发呆,笑说:“过两日便好了。”   他说着话,走近她身侧,在圆凳上坐下,拿过旁边的药要替她擦。那药盒精美,被他捏在手心,谢慈将目光从他手指上移开。   心中默念:坦荡,坦荡…… 第30章 第三十章   眼看着谢无度要打开药盒,谢慈赶紧道:“让兰时来吧,你笨手笨脚,会弄痛我的。”   谢无度手停在药盒上,重复她的话:“笨手笨脚?”   谢慈努嘴:“可不是嘛。”   这种事本就不是谢无度该做的,以他的身份,只有被人伺候的份儿,何必伺候人。他肯纡尊降贵伺候人,在旁人那儿该是莫大的荣幸。   只有谢慈,也只有谢慈,会嫌他笨手笨脚了。   倘若谢迎幸在,听了这话,又该心里不平衡了。因为谢无度愿意伺候她,愿意给她说笨手笨脚的机会。   谢慈唤兰时进来,将药盒从他手心里取走时,指腹擦过他手心,指节碰过指节,却是温温热热的,并非冰冰冷冷的。   谢慈鸦羽似的长睫敛下,微咬下唇,有些懊恼。   她努力想做到若无其事的。但许多时候,努力是一回事,努力了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谢慈甚少会有这样的感悟。从小到大,她是金尊玉贵的郡主,有长公主和武宁王撑腰,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许多事上,她又自己也有天分,因而,甚少会体会到努力了却做不到的挫败感。   也只有在她试图缓和谢无度与萧清漪关系时,会有这种挫败感。但那时候的挫败感也没这样深,因为她还总觉得,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相处,可以缓和感情,化解误会。   但是,世事无常。   她以为的很长的时间,在朝夕之间便全然消逝。   只是那种挫败感,与现下这种,又不甚相同。   因为那时候,她不会害怕就算不成功,会有什么结果?无非也就是继续这样过下去,阿娘继续疼爱她,她继续黏着谢无度,一家三口也能维持住稳定。   但现在不同,谢慈会害怕,会不安,倘若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就显得她很不坦荡似的。若是她不坦荡,则说明,她有旁的心思。她害怕谢无度会这样觉得,害怕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   这种害怕,也使得她恼怒这件事。   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发生什么变化……纵然她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但她害怕,那些丝丝缕缕细枝微末的变化,会致使她失去谢无度。   如果她再失去谢无度,她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   她没有家,没有来处,当然,亦没有归处。   她也没有朋友,如果失去谢无度,好像会变得孑然一身,这世上,再没有人会爱她。   所以,不可以。   谢慈将心头的万千思绪压下去,兰时恭敬从外头进来,接过谢慈的药盒,将药盒打开,从中用指腹挑出一抹,先在手心里仔细地化开,而后才轻巧地捧住谢慈的玉指,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擦上去。   过程中,谢慈没感觉到任何疼痛。她手指上的淤青已经消退了许多,   谢无度坐在她身侧,目光专注地盯着她受伤的手指处。谢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盯着看做什么?”   谢无度噙着笑:“学习一下,争取日后不笨手笨脚。”   “日后?你不能盼我点好的?谁说我日后还会伤到手指呢?”谢慈不满地别过头,兰时已经给她上好药,她低头看向自己手指,无声叹息。   上回被她摔破那玉枕已然换了新的,谢无度笑着调侃:“嗯,玉枕有些重,下回还是别摔它了,换个轻些的摔。”   谢慈瞪他一眼,听出来了他的揶揄,“你还好意思说,若非……”若非因为他,她能生气吗?她不生气,能无故砸这么重的玉枕吗?能砸到自己的手吗?   她话音一顿,不说了。   谢无度先她一步开了口:“我的意思是,明日可以帮你上药,必然不会笨手笨脚。”   明日?可不必了。   她忽地想起萧羽风,说来说去,此事都应当怪萧羽风,那个愚蠢又恶心的人,她前十五年还一直唤他表哥,没想到才得知她不是亲表妹没多久,他竟然对自己有那样的心思,还用这样下作的法子。   光是想一想,便觉得有些恶心。听说他如今变成了傻子,倒是大快人心。   只是……谢慈偏头看谢无度,“阿兄,一皇子那件事……是你做的是吗?”   萧羽风本来被谢无度抓来,哪有什么贼人,肯定是谢无度将一切布置成那样,好名正言顺教训萧羽风。萧羽风是有错,也很恶心,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皇子,是皇后的儿子。原本先前皇帝在议储,按照大燕的规矩,极大可能要立萧羽风做太子。谢无度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事吗?   谢无度没否认,只眸中带冷意,厉声道:“他该死。”   现下还没死,只是因为,谢无度要让他这样疯疯癫癫活些日子,被世人耻笑。   “放心吧,他们查不出什么。”此事若传出去,对谢慈名声有碍,曹瑞与萧羽风身边那些知情人,都已经被谢无度灭了口。至于曹瑞与萧羽风,也已经成了傻子,过些日子,他们也会死。   听他这么说,谢慈松了口气。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连累到谢无度什么。   “那便好。”   -   萧羽风痴痴傻傻,被一众宫人们追了半天,才将人带回来。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又是怒其不争,又是哀其不幸。她好端端一个儿子,如今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伺候萧羽风的宫人低着头,小心翼翼道:“娘娘,一殿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皇子成日里在宫中乱跑,又脑子不清醒,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受了大罪。   “娘娘,要不……将一皇子关在房中吧。奴婢觉得,这样下去,一皇子随意乱跑容易有生命危险,倘若奴婢们一时看不住,那……”   皇后一听便动怒了,把人关在房里,那和承认她儿子就是个疯子有什么分别?皇后心里始终还有几分希望,盼着能将萧羽风这病治好。太医们怕皇后动怒,自然也不敢说这病治不好了,只能说,假以时日,或许还是能治好的。皇后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认为还能治好。   “什么叫关在屋子里?一皇子他只是病了。若你们不能照顾好一皇子,要你们何用?若是一皇子出了什么事,本宫要你们陪葬。”皇后怒气冲冲地放下话,命人把萧羽风扶回宫中。   萧羽风方才在外面闹腾了一圈,现下一身脏污,狼狈不堪。皇后走在前面,闻着他身上传来的臭味,不由用帕子掩住口鼻。   萧羽风看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女人,他方才已经玩累了,很高兴,呲着牙傻笑,他知道这是他母后,“母后。”   皇后听见萧羽风叫自己母后,不由得心头一喜,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羽风?你方才唤什么,再唤一句?”   萧羽风又叫了声母后,从他们手中挣脱出来,朝皇后冲上来。皇后原本还在高兴,以为他清醒了些,下一瞬,见萧羽风抱住了她的大腿,像狗一样,耸动着腰胯。   皇后脸色一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一皇子拉开啊!”   宫人们也被这场景吓了一跳,他们一向知道一皇子风流,只是没想到都这样了,一皇子竟然还是……而且还是对着皇后娘娘如此……   宫人们将一皇子拉下去,牢牢架住,纷纷低下头,怕皇后娘娘一怒之下将他们都杀了。   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羽风,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她气到忍不住颤抖,声音紧紧绷着:“回宫!”   方才一皇子从宫中偷跑出来,他们是在御花园将人抓住的,现下正要从御花园回皇后宫中。御花园宫中人人都能来,除了宫中后妃皇子公主,宫人们来来往往的也多,甚至还有前来议事的朝廷官员。   这么多人,丢人都丢到家了!   皇后上了辇舆,命他们将一皇子绑上辇舆,赶紧回宫。只是没想到才走出没几步,便与贤妃狭路相逢。   皇后一向不喜贤妃,年轻时贤妃貌美,得皇帝宠爱时,冲撞过皇后,皇后一直记在心里。看着贤妃,皇后脸色变了变。   贤妃方才看见了吗?应当没看见吧。   贤妃掩嘴笑了声,“参见皇后娘娘。”   她这一笑,皇后知道了,她方才看见了。她这是在嘲讽自己。   贤妃的确是在嘲讽皇后,“皇后娘娘,一皇子没事儿吧?”   皇后维持着自己的端庄:“多谢贤妃关心,一皇子没什么事。”   贤妃笑得更肆意:“娘娘,要嫔妾说啊,还是将一皇子锁在宫中为好。今日他都能冒犯娘娘,娘娘不介意,毕竟娘娘与一皇子母子情深,可若是他日后冒犯了圣上,恐怕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说不定啊,圣上一怒之下,便决定不立一皇子为太子了。”   她一顿,故作懊恼:“哦,我忘了,如今一皇子这副模样,便是不冒犯圣上,也做不了太子了。”   皇后听着贤妃的嘲讽,面色铁青,她冷笑道:“贤妃有心思在这儿说本宫的风凉话,倒不如想想法子,为圣上再添一位皇子。毕竟贤妃现下应当还能生养。”   贤妃嘲讽她儿子,她便嘲讽贤妃连儿子都没有。   “回宫。”   贤妃看着皇后的背影,咬牙切齿。她入宫多年,只为弘景帝诞下一位四公主。宫里的女人,没有孩子的亦没有恩宠的,是最底层,有恩宠没有孩子的次之。可这恩宠,本就是如烟如雾,缥缈虚幻,说到底还是孩子傍身。有孩子的,公主比不上皇子。   “哼,有儿子有如何?不一样成不了气候。”贤妃恨恨想,这伙贼人可真是做了件好事,简直大快人心。   虽如此说,贤妃心中还是不甚痛快。回到宫中,见萧泠音欢欢喜喜地在挑衣服,斥道:“没用的东西。”   萧泠音无故挨骂,脸色耷拉下来,“母妃骂我做什么?我又没惹你。”贤妃按着自己额角,叹了声,自己是不该将脾气发在女儿身上,她软了些态度:“母妃只是觉得,你都这么大了,还一副孩子心性,日后嫁出去,能操持好吗?”   萧泠音被骤然提及婚事,脸色变了变。她与谢慈年纪差不多大,也已经及笄,婚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到了跟前。但她平日里并不想这些,这会儿听见贤妃说起,不由有些沮丧,撒娇道:“母妃,我年纪还小,想过两年再嫁人。”   贤妃道:“母妃进宫时,也不过十五。”   萧泠音脸色变了变,嘀咕道:“可谢慈不也没议亲么?”她处处与谢慈比较,从未赢过一回,好不容易见她跌落云端,没想到下面还有谢无度替她托着。如今骤然提及婚事,她也脑内乍然想到谢慈。   贤妃皱眉:“你与她比什么?你若是能与她交好,那才是……”贤妃听见女儿的话,忽然想到什么。   后宫的荣宠,与母家密不可分。她上回想让自己母家的女孩子与谢无度结亲,可谢无度拒绝了。谢无度有权,得圣上倚重,若能与他沾上亲事,自然对母家有利。   她方才由女儿的话,想到谢慈的婚事。谢慈与谢无度感情甚笃,若能让谢慈嫁给她母家的人,也能与谢无度攀上关系。   明日,她便去信给母亲问问,族中可有适龄未婚配的男子。   如此想着,贤妃脸色稍霁。萧泠音看着贤妃的脸色缓和下来,方才母妃说,要她与谢慈交好,萧泠音撇了撇嘴,想起那日谢慈的嘴脸,靠在贤妃膝头道:“母妃,我与谢迎幸交好,也是一样的嘛。”   贤妃叹气,她到底是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么多?长公主虽有威望,却无实权。朝堂之上,还是得有实权的人说了算。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   谢慈自噩梦中惊醒,她梦见那日的事。   她梦见回到那间怎么也逃不出去的屋子里,萧羽风那猥琐的嘴脸出现在她眼前,步步紧逼,靠近她。她心里害怕得很,期盼着谢无度会出现。   这时候,萧羽风说:“你以为他会管你吗?你只不过是个没有血缘的假妹妹,他怎么会管你呢?”   梦里的她自己疯狂摇头:“不,不是的,他是我阿兄,他说过要管我一辈子的。”   萧羽风却笃定道:“你别自欺欺人了,他不会管你了,不信你看。于是梦里的画面便一转,换到了长公主府,沧渺院中。   长公主与谢迎幸一人坐在一起说笑,言笑晏晏,她们身侧还坐着一个男子身影。谢慈心中一凛,告诉自己,那不是谢无度。   但画面转到他正脸,正是谢无度。   他用从前待她的笑容与劝和态度,看向谢迎幸,给她夹菜。谢迎幸也看着谢无度,撒娇唤她阿兄。   她头骤然疼起来,焦急不已,冲上前去,抓住谢无度的手,“你说过你不喜欢她的,你说过的……”   谢无度看着她,眼神莫测,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情绪,他薄唇一张一合,说了句什么,谢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   谢慈睁开眼,心跳得很快,杂乱无章。额头一层冷汗,沁湿了她的长发与寝衣。她慢慢清醒过来,明白这是个梦,自己还在无双阁中的寝间里睡着。   忽而一阵大风吹来,吹在她身上,汗水凉透之后经风一吹,有些冷。她打了个哆嗦,看向对面的窗牖,睡之前她命兰时将窗敞着纳凉。此刻窗牖被大风吹得摇晃,光线昏暗,似乎是要变天了。   夏日里的天气变得快,是寻常事。谢慈靠着床头,心跳渐渐平静,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   梦都是反的。她默念着。   门轻声地响,是兰时进来关窗。见她醒来,有些诧异,“姑娘怎么醒了?”   兰时将窗合上,上前来,见她竟一头汗,更是担忧:“姑娘可是魇着了?”   谢慈闷闷嗯了声,想起梦中的景象,即便现在清醒了,也能回忆起那些强烈的情绪:害怕、不甘……   “姑娘别怕,只是梦而已。姑娘可要去寻王爷?”她小时候做了噩梦,便会去找萧清漪或者谢无度,要他们陪着睡觉。   但现在……她想起那件事,摇头,“不,不用了。你去睡吧,我没事。”   兰时没动,有些担忧。谢慈坚持道:“没事的,你去吧。”   她只好嗳了声,退下了。   谢慈侧过身,面朝着床内侧躺着,听见兰时出去的声音。她闭上眼,不多时,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窗棂。谢慈听着规律的雨声,渐渐倦意袭来。   只是忽地一道惊雷,又将她所有的倦意击散。谢慈心陡然一惊,喘了口大气,将金丝薄被往上扯了扯。遮住半边脸,只余下一双眼睛。   她自幼怕打雷,从前每次打雷,都有人在身边陪着。   早知道方才叫兰时留下来陪她会儿。谢慈懊恼不已,又听得外头一连串雷声此起彼伏,她将锦被往上再扯了扯,连额头都盖住,呼吸全被闷在被子里。夏日里落雨容易闷热,今夜便是,她捂在被子里,香汗渐出。只是雷声震耳欲聋,锦被根本无甚用处。   一道闪电照亮了房内摆设,惨白地映在芙蓉帐上,谢慈心突突地跳。   雨声渐大,混着风声,像恶鬼索命一般敲着窗棂。谢慈吓得不轻,睡意全无,她眼睛遮在锦被之下,慢慢将锦被扯下来些,心想,这雷应当很快就会停吧?   刚想着,便又听得一声炸雷,轰隆隆地从头顶碾过。她一骨碌将锦被拉上来,心跳得越来越快。   倏地,她听见有人叩门。   心陡然提起,直到听见混在风雨声之中的熟悉嗓音:“阿慈?”   兰时放心不下,还未回到房间,便下起雨来,又遇上打雷。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寻王爷来。走到半道上,与撑伞而来的王爷遇个正着。   兰时福了福身,将谢慈方才梦魇之事告知。谢无度嗯了声,大步往前继续走。   看着谢无度的背影,兰时心下稍安,王爷应当会照顾好姑娘。   谢慈听见声音,连忙掀开被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急忙忙地跑去打开门,果真见门外站着谢无度。   谢无度收了伞,倚着墙搁下,看她:“我在旁边坐着陪你,睡吧。”   谢慈吸了吸鼻子,侧身让他进来,才发现他身上被雨点溅湿了些。   又是几道闪电,借着这光,谢无度低头看见她赤着的足,微微蹙眉。   谢慈感受到他的视线,有些局促地收了收脚趾,彼此都想到一些事。   她脚背蹭在他下摆上,芙蓉瓣吮着他长指……   谢慈窘迫,她转身绕过屏风,回到寝间。芙蓉帐有些纷乱地垂着,谢慈掀开帐子,回到床上躺下,将自己双脚藏进锦被之中。   谢无度看着她身影,缓步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安心睡吧。”他道。   心里却在想,那日她长腿垂在自己身侧,其实他很想碰。想握住她娇嫩的脚踝,想轻抚她柔软白皙的小腿肚,小巧而精致的脚趾,凝脂白玉一般的脚背。   谢慈原本面朝着谢无度躺下,看着他的身影,又背过了身去。   听见芙蓉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谢无度猜到了她的态度。不是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只是……   不忍心算是半真半假的话,其中还掺杂了些许私心。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要有些变化,需要一些东西来打破原先的局面。   要让她明白,他不只是她依赖眷念的兄长。兄长之外,他还是个男人,一个优秀的、可以让她相配的男人。   要让她开始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看待,而非一直拿他当做哥哥,或者亲人。   尽管开始会有些艰难,但总要有一个开始。   有谢无度在,谢慈心安下来,雷声也渐渐小下来。她阖着眸子,睫羽颤动,小声开口:“阿兄。”   谢无度嗯了声:“在。”   “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梦而已。”   “我梦见萧羽风,他说好难听的话,还说你不会再管我了。我很害怕,然后……梦里面,你真的不管我了,你和谢迎幸很要好。”   “不会。不是拉过勾么?我管你一辈子的。”   谢慈嗯了声,将睫羽盖下,有些欣喜,又唤他:“哥哥。”   “在。”   谢慈闭上眼睛,听见外头的雨声,全身舒展而放松,很快便有困倦之意。她呼吸渐渐安稳,半梦半醒之间,又想起那个梦。梦境之中,谢无度最后跟她说的那一句话,好像是……   “你说过不会喜欢她的……你说过的……”   “我不喜欢她啊,阿慈,我只喜欢你。” 第31章 第三十一   这样想来,其实这也不算是一个彻底的噩梦。因为在梦里,她并未失去谢无度。   沉重的睡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将她紧紧包裹住,谢慈再没精力细究这话里的喜欢或许是另一层含义,坠入无边梦乡。   从身后传来安稳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谢无度抬眸,听叫外面雨声由小又转大,滴滴答答敲在窗上。这场景让他想起去岁,也是雨天,只是春雨比之夏雨缠绵,缠绵更拨动人心弦,而今夜的雨,更为猛烈。   他回头望向绸帐中的人,纤长中指在椅子扶手上轻点了点,料想她后半夜应当无梦,亦或者,全是美梦。   昨夜狂风骤雨,无双阁花圃里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一地落红。有根茎的根茎歪歪斜斜,藤蔓植物亦是狼狈不堪,兰时与竹时过来伺候谢慈洗漱,路过花圃时叫人把飘落的花瓣都扫了,叫花匠将花圃整理好。   今日谢慈醒得比往常慢了两刻钟。她昨夜的确没再做梦,一觉沉稳悠长,直到今日一早才睁开眼。   竹时将玉盆搁在床侧的几上,将方巾浸湿后拧干,送到谢慈手边。   竹时睡觉沉,昨夜那样大的动静,她根本无知无觉,今日一早推开门,还吓了一跳。后来从兰时那儿听见昨夜打过雷,有些吃惊,问起:“那昨夜可是兰时姐姐陪着姑娘?”   兰时摇头:“王爷过来了。”   竹时一听这话,便猜测二人应当是和好了。自从那次姑娘险些出事被王爷救回来之后,姑娘和王爷之间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像是吵架了。   竹时与兰时是同一批伺候谢慈的,自然也知道谢慈的性子,多半是因着姑娘觉得自己丢人的模样被王爷看个正着,因而生王爷的气。不过他们二人感情一向亲厚,断然不可能因此事生分。只是这回姑娘生的气,还真有些久。   竹时小心翼翼觑了眼谢慈脸色,见她神清气爽,心里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概是**不离十。竹时不由松了口气。   谢慈今日穿的是上回撷芳阁从来的新衣,那套如烟似霞的衣裙,撷芳阁将尺寸改好,前些日子才送过来。她挑了套金丝攒珠红宝石的头面,与衣裙相配。   待梳洗装扮完,常宁过来请谢慈去霁雪堂用早膳。谢慈从镜中望了眼自己,很漂亮,她眼睛莹润明亮,应了常宁的话。   “走吧。”   时辰尚早,晨曦自屋顶上投来,檐下还在滴水,叶子上也到处是露水,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谢慈抬头,见不远处的瓦片被大雨冲刷得干净锃亮。她一瞬恍神,有种昨夜那惊雷都像在梦中似的。   心里忽然有种感觉,她与谢无度之间的那些尴尬似乎也随着这场大雨烟消云散了似的。   她步子轻快,衣裙轻盈地飘过门槛,跨进霁雪堂的正厅,眼眸含着笑意,下巴微扬着,但没说话。   是在等待他夸赞。   谢无度早听见她脚步声,待她身影映入眼帘,唇角微挑,“可是天上的仙子走错了门?”   谢慈没忍住笑出声来,往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仙子陪你用早膳。”   谢无度点头:“荣幸之至。”   早膳一向清淡,以谢慈口味为主。谢慈今日难得胃口很好,比平日里吃得多了些。   用过早膳,谢无度要去上朝。至于谢慈,她今日装扮得这样精致,自然不能只闷在府里,令人套了马车,出府逛玩,又命人去田府递消息,邀请田杏桃出来玩。   因上次萧羽风的事,如今她出门除了一堆丫鬟婆子,还跟着五六个侍卫,护卫她的安全。因此她一出门,华贵的马车与一堆随侍的人,好大的排场。   一至大街上,周遭路人时不时驻足回望。   谢慈见他们频频望向自己,不由喜上眉梢,唇角笑意难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然要叫旁人看看,不止要叫他人看,还要叫他人看痴才好。   她的马车一路沿着长街行过,沿途的商贩与行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得愣住,更是有些人一路追着她的马车后面。马车最后停在盛安城最大的茶楼前,谢慈踩着脚凳下马车,仪态万方,一身衣裙晃眼。   茶楼中也不时有人探头出来看发生什么事,见是谢慈,有些感慨:“这位谢姑娘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太差了,听闻她还会动手,我可不会娶这样的女子。”   这话在谢慈踏进茶楼时,刚好传进她耳朵。   谢慈脚步一顿,朝那说话之人的方向看去。她杏眼环顾一圈,最后定格在那还兴致冲冲点评的人身上,仔细打量。   头发略显稀疏,头顶瞧着似乎有秃顶之势;一双眼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因为太小了,也分不清楚;嘴巴大而难看,嘴下还有一颗痦子。脸型方圆,肥肉随着说话时的动作而抖动,至于身材嘛,似乎还没她高。   谢慈哽住片刻。   见谢慈停住脚步,堂中众人朝她看来,那说话之人意识到不对,终于停住话音,朝他们望向的方向看来。   背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撞个正着,按理说有些羞耻心的人都会觉得羞愧难当。但那人十分坦然,甚至有几分沾沾自喜,他竟觉得,这谢慈如此看着他,该不会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吧?   他端正坐好,以为自己玉树临风一般,理了理自己略显稀疏的头发。   谢慈别过眼,再次哽住。   她缓缓开口:“我真诚地问一个问题,你家中可有镜子?”   那人被谢慈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一愣,这跟他家里有没有镜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是想问,他家里有没有镜子,能给她照?她想嫁给他?   “镜子么,自然是有的。有许多。”他方才虽说如果是他,可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但此刻么,有些改了主意。如果谢慈硬要嫁给他,他也不是不能将就接受。   谢慈点了点头:“哦——那你为何不照照你家的许多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模样?”   她嗤地一笑,眼中的嫌恶尽数显现,姿态高傲:“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编排本姑娘。就是全世界的郎君都死光了,你也不配给本姑娘提鞋。晦气。”   她说罢,提着裙角上二楼雅间。   只余下一堂哄笑。   那人终于听懂了谢慈的意思,原来是在骂他,他涨红了脸,不服气道:“她……她这样的女子,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众人看了场热闹,没人理会他的话,很快又各自与各自的亲友喝茶闲谈。那人待在原地,坐立不安,很快寻了个由头走了。   谢慈进了雅间,在一旁的竹榻上坐下,田杏桃慢她一步而来。   田杏桃方才在楼下听说了谢慈的事迹,有些羞涩地笑道:“谢姑娘,你可真厉害。”   倘若是她被人如此说,估计只敢低着头桃之夭夭,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谢慈轻哼一声:“他本就没道理,有何不敢反驳的?”即便是遇上有道理的,谢慈也不见得就要和人家讲道理,她一向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与人讲道理,若是心情不好,任谁来了也不管用。   “而且你来得慢,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丑得很,面丑心更丑。他那样的东西,当真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谢慈说着,赶紧喝了口茶水压惊。   田杏桃点头应和:“谢姑娘自然该配这天下最好的郎君。”   谢慈道:“那是自然。”   田杏桃笑起来,唇边梨涡浅浅,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个问题,在谢姑娘心里,不知谁堪称这天下最好的郎君?”   谢慈答得干脆:“自然是我阿兄那样的。”   田杏桃知道她阿兄是武宁王,她在脑中回忆了一番那位武宁王……她记得,他仪表堂堂,与谢慈二人在皮相上的确登对。那日在赏花宴上,她远远见过谢无度,只记得谢无度待谢慈极好。   这样说来,他们二人还真是一对璧人。   田杏桃捧着茶盏笑道:“王爷与谢姑娘十分般配。”   谢慈下意识要说那是自然,话音到了喉口,才意识到这话不对,他们是兄妹?何来般配一说?   “莫要胡说,他是我阿兄,什么般配不般配的。”谢慈抿了口茶水,笑了笑。   田杏桃赶忙道歉:“我失言了,对不起啊,谢姑娘。”   她来盛安时日尚浅,从前也不怎么关心这些,只是想着,谢慈如今已经不是长公主的女儿,那与武宁王自然也不再是兄妹。虽说武宁王认了她做义妹,但义妹而已,又不是不能结亲。   谢慈摆摆手,不再提这事儿,“罢了,没什么。你也别老叫我谢姑娘,这样好了,你就唤我阿慈、小慈、慈慈都行,我唤你杏桃。”   田杏桃有些受宠若惊,搅着手指,大着胆子唤了声:“阿慈姐姐……”   谢慈嘶了声,竖掌打断:“别,这个不要叫。”她会想起谢迎幸。   田杏桃哦了声,改口:“那……慈慈?可以吗?”   “可以啊。”   “慈慈。”田杏桃眉眼弯弯,糯声唤了句。   “嗯。”谢慈应她,也唤她的名,“杏桃。”   田杏桃点头,笑意渐深,“慈慈,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谢慈微怔,朋友?对她来说颇为稀奇。   “嗯,算吧。”她也不知道怎么样的标准,才能算朋友。现下她与田杏桃能说得上话,偶尔聚上一聚,她们那些人似乎也是如此?   田杏桃一双杏眼微眯,满眼喜色,“真好。你……是我来盛安以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谢慈又是一愣,田杏桃也是她在盛安待了这么多年的第一个朋友……唯一的不同是,她是外地来的,备受排挤,而自己……与她们都合不来。   谢慈垂眸,举杯与田杏桃碰了一杯,“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家茶楼的名字叫清风楼,平日里生意不错,这里的茶味道也上佳,当然最重要的是清风楼的伙计态度好,一贯会做人,客人在这儿待着舒心。因此客人们不乏世家贵族。   今日便是,除了谢慈,萧泠音与谢迎幸也在。   方才谢慈在下面大出风头,萧泠音从竹帘后看得完全。她不屑地嗤笑:“那人说得也不错啊,她如此伶牙俐齿,在这市井喧闹之处还如此爱出风头,日后定然嫁不出去。”   因前几日贤妃说起婚事一事,萧泠音便有些在意。她害怕贤妃当真给她定下门亲事,好在观察了几日,发现贤妃似乎没有这个想法,萧泠音这才放下心来。   她的夫君,自然得是个家世品行相貌都上佳的人。   只是放眼这盛安城,这样的人实在不多,十个指头便数得过来。   萧泠音放下竹帘,据她所知,这盛安似乎没有哪家郎君对谢慈表露过爱慕之意。她原本为此欣喜,没想到这两日意外发现母妃竟与外祖母通信,竟是要让梁家的儿郎去娶谢慈。   贤妃的母家是昌瑞伯府,家世不低,梁家这一辈的儿郎中,也有一两位出色的。贤妃便给家中写信,请家中想办法让那两位小郎君接近谢慈,博取谢慈欢心。   因此昌瑞伯府的世子夫人,也就是萧泠音的大表嫂,过两日便要举行一场击鞠比赛,广邀了京中的年轻姑娘与郎君们,实际上便是要邀请谢慈去,再想法子让梁家两位年轻郎君与谢慈有些接触。   萧泠音膈应得不行,她那两位表哥,都是端方君子,谢慈如何配得上?她只觉得母妃是昏了头了!倘若退一万步说,谢慈当真瞧上了她两位表哥中的一位,日后岂不就是她的表嫂!   萧泠音本要劝阻贤妃,却被贤妃以多事为由,根本不听她的。贤妃执意要这么做,萧泠音一跺脚,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她打算搞砸过两日的那场击鞠赛。   只是要如何搞砸,还没想好。这事儿事关她外祖家,萧泠音没蠢到拉着五公主和六公主来参谋。可她一人又想不出什么法子,便邀了另两位与她交好些的贵女来相商。她也没邀请谢迎幸,毕竟与谢迎幸相识时间尚短。   “你们可有想出什么好法子?”萧泠音垂头丧气坐下,叹了声。   那两位贵女中的一人摇头:“四公主,我想不出来。”   萧泠音嘴角更耷拉下去。   另一位贵女忽然开口:“四公主,我有个主意。不如到时候咱们让谢慈出糗!”   萧泠音语塞,她母妃的意思是要让二位表哥接近谢慈,让谢慈爱上他们,就算谢慈出糗,她两位表哥也不会退却的。   那贵女笑道:“可她谢慈心高气傲,若是出了糗,面对你那两位英俊潇洒的表哥,自然会觉得不高兴,也就不会与他们有什么接触了。”   萧泠音眼前一亮:“对哦,你说得有道理。我有办法了。”   -   与田杏桃在清风楼饮茶闲谈,不知不觉时间便消磨过去。谢慈与田杏桃聊起她今日穿的衣裳、首饰,又聊撷芳阁送来的另外几套衣裳,还聊到胭脂水粉,田杏桃在盛安的时日短,许多地方没去过,许多事也不清楚,谢慈便与她说起这些。   都是些寻常琐事,但这种体验颇为新奇。谢慈从前看她们闲聊,只觉得叽叽喳喳,如今轮到自己,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她讲得口舌发干,猛饮了一杯茶水,看向外头,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   上回她要请田杏桃吃饭,结果没成,今日便再发出了邀请。二人去往一品居,愉快地吃了一顿饭。谢慈心情大好,从一品居出来,拉着田杏桃又去逛首饰铺子。她大手一挥,买了一堆首饰送给田杏桃,田杏桃吓了一跳。   “慈慈,不用了……”   谢慈疑惑,她想着既然她们已经是朋友了,那送些礼物给朋友,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田杏桃看着那堆成山的首饰盒子,摇着头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东西我便不收了。我知道你身份尊贵,这些东西于你而言,算不得什么。但这些对我来说,很是贵重,我不能收。”   “可这些是我送你的。”谢慈微压眉头。   田杏桃笑容更粲然:“我知道,我很开心。但是……若是我收了,旁人会以为我是贪图你的富贵,才与你做朋友。我不想那样。”   谢慈怔住,做朋友……这么难吗?   她咬着唇,苦着脸。   田杏桃转过身,从那堆首饰盒子里挑了一支簪子,道:“这个送给我吧。作为回礼,我明日亲手做糕点给你吃,好不好,慈慈?”   谢慈松开贝齿,点点头:“嗯,好。”   回到王府时,竹时拿着昌瑞伯府的请帖来给谢慈过目。   “击鞠?”她皱眉,合上请帖。夏日炎炎,骑着马跑来跑去,晒着太阳,流一身的汗,谢慈光想一想,便已经不行了,“不去,回绝了。”   已经酉时,外边的日头还明晃晃的,谢慈回身至美人榻上倚着,今日在外面逛了一日,她有些疲惫。倒是许久没玩这么疯了。   不过……想到朋友二字,谢慈便又忍俊不禁。   她今日,有了第一位朋友。   她翻了个身,问兰时:“阿兄今日可回来了?”   兰时从外头打了清水来替谢慈净面,答她的话:“王爷早前已经回来了吧。”   谢慈用棉纱的方巾擦过脸,又净过手,起身去找谢无度。她一向是需要与人分享喜悦的人。   至霁雪堂时,谢无度正坐着歇息,似乎刚回来没多久。   谢慈蹦蹦跳跳地跨进门,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抓过自己肩边的一缕发丝,绕在食指上,声音里全是欢喜:“我今日交到了一个朋友。”   她素来喜形于色,高兴也好,生气也罢,完全藏不住。谢无度掀眼看她,看得出来她的喜悦:“那位田姑娘?”   “你怎么知道?”谢慈下意识反问,转念一想,也是,他这那么聪明,对她的交际了如指掌,更何况她身边也没几个亲近的人。   她撇嘴,真没意思。“对啦,就是那位田姑娘。我今日与她成为朋友了,我很高兴。她老是夸我,夸我漂亮,还夸我配得上天下最好的郎君,还夸我们……”   般配。   般配二字及时停住,“反正就是夸我好多。”   谢慈绕着自己的青丝,桃花面上紧跟着浮现一丝惆怅,“不过原来交朋友好麻烦。我请她吃饭,给她送一堆的首饰,她说她不收,因为我身份尊贵,她若是收了,旁人会以为她是图我的富贵才与我做朋友。”   谢无度复垂下眼,闭目养神:“如此说来,那位田姑娘倒是位品行端正的人。”   谢慈嗯哼了声,“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能与她做朋友?”   语气听起来颇为骄傲,仿佛已经将田杏桃划进她的阵营。   她松开手上的青丝,将眉宇间的惆怅扫清,又道:“今日在清风楼,还碰上一个面丑心更丑的男人,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若是他,绝不会娶我这样的女子。真是笑掉大牙了,也不照照镜子,谁会瞧得上他?”   谢无度揉了揉眉心,嗯了声。这些日子,先前的贪污营私一事有所进展,他正着人跟进。除此之外,立储之事也沸沸扬扬,各色势力明争暗斗,谢无度都看在眼里,但谁也没打算帮。   今日他的人还发现了贤妃的小动作,贤妃上回曾说要帮他做媒,被他拒绝,没想到这回竟是将主意打到了阿慈身上。   谢无度在心中冷笑,方才他回来,便收到了昌瑞伯府的请帖,好一个击鞠赛,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以为,她母家那些人,能入得了阿慈的眼?   阿慈自幼在他身边长大,怎么可能看得上旁人?论长相,谢无度已经是天下第一流,论旁的,自然也是。   谢慈视线一瞥,瞥见谢无度手边的请帖,有些眼熟,很快想起那是昌瑞伯府递来的击鞠赛的请帖,道:“阿兄要去那赴那什么击鞠赛的约么?”   谢无度抬眸,“倒是许久未曾活动筋骨了。”   谢慈听他这意思,有些意外,随后睁大眼睛惊喜道:“我本打算回绝的,不过若是阿兄要去,我便也去。到时候,便坐在亭子里给你加油助威!看你大杀四方!”   反正坐在亭子里也晒不着。   谢无度勾唇,他倒要去赴一赴这约,到时候,便将那些姓梁的不姓梁的通通比下去,让阿慈更瞧不上他们。   也让阿慈看看,他身为一个男人,比那些觊觎她的男人都要优秀。   只有他谢无度,与谢慈才最为般配。 第32章 第三十二   夏日里天气炎热,梁家办这击鞠赛本是为了谢慈,自然不可能怠慢了她,梁家人派人暗地里调查过一番谢慈的喜好,知道她不喜晒太阳,因而特意挑了个不那么热的日子。   击鞠赛在辰时开始,卯正一刻,谢慈已经到了击鞠场。所谓击鞠,又叫打马球,是人骑在马上,以手杖击打草场上的鞠球,入得对方球门一次,便得一筹。击鞠须得学会骑马,击鞠场也不是随意谁都能进来,因而平头百姓们是不会的,只有那些世家贵族、官宦人家才会学。在击鞠场上,不分男女,都可上场。   谢慈自然也会,只是她甚少参与这些。若问起谢慈击鞠水平如何,还真没几人知晓。   今日这击鞠赛邀请了众多宾客,其中好些人谢慈都不认得。她下了马车还没来,撑着宽大的伞,一步步朝观鞠亭去。或许先前还有人不认识她是谁,但瞧得她那宽敞的伞,与身后跟着的一堆丫鬟婆子,再加上这令人看痴的美貌,也认出来了。   不由有人多看了几眼,谢慈不理会那些人的目光,径直走进观鞠亭中。虽说邀请的宾客众多,但这样的活动,一向是早早安排好了位置,以家世背景为划分。   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自然该是皇后娘娘,但今日皇后娘娘又没来,长公主亦不在,年轻些的姑娘们之中,以谢慈的身价,自然是坐在最中心的那个观鞠亭。   昌瑞伯府的世子夫人邵氏,正是今日主办之人,自然也坐在中间位置的观鞠亭中。邵氏得了夫君与婆母吩咐,心里揣着今日的图谋,一脸欢欣地迎上来:“谢姑娘来了,快,请入座吧。”   谢慈来得不早不晚,观鞠亭中已经有不少人在。见邵氏这样热烈地迎接她,众人心中想,无非是借着武宁王的光。   想到武宁王,众人又心思各异。听闻今日武宁王也应了约,只是事务繁忙,要晚些时候才能到。   武宁王年轻有为,位高权重,又尚未婚配,更何况还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纵然有些不好的名声在外,也挡不住那些想要嫁入高门的年轻姑娘们的心。   今日不少女眷便是冲着谢无度来的。   谢无度还未现身,谢慈出现了,她们难免多看谢慈几眼。皆在想,听闻武宁王待这位妹妹极好,宠溺无度,谁不羡慕?若是再深想一分,他待妹妹都如此,倘若能嫁给他为妻,日后岂不是既有泼天富贵,又有无尽宠爱?   这些眼神明晃晃地写着野心与贪图,谢慈皱眉,心里不甚舒服。   她们全在觊觎她阿兄。   可她们没有一个配得上他的,他才看不上她们这些庸脂俗粉呢,便叫她们痴心妄想做做白日梦吧。   谢慈在心中轻嗤了声,面上不显,看向邵氏,“多谢世子夫人。”   邵氏笑了笑,摇头,没多说别的,只招呼下人让她们送谢慈爱吃的水果糕点上来。下人们不敢怠慢,很快送上东西来,又是果盘、又是糕点、又是茶水,甚至还有怕她热了,给她准备的团扇,略显殷勤。   若只是略显殷勤便也罢了,谢慈看向果盘与糕点,不由蹙眉,那些里面全是她爱吃的口味。她的口味虽没怎么遮掩过,但她与邵氏素来没有交情,与昌瑞伯府更没有交情,这邵氏必然是差人打听过她的喜好。   她如此讨好,难不成有何图谋?   谢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见邵氏从丫鬟手中端来一碗酥山,“听闻姑娘喜欢吃酥山,妾身特意备了些。”   谢慈接过碗,礼貌道谢,心里却疑虑起来。邵氏能图谋些什么?从前若说她身上若有什么贪图的,还说得过去,如今她只有谢无度一个靠山,那所图自然只能是谢无度了。   她握着银勺的柄,舀了一勺酥山,送进嘴里,冰冰凉凉,很是解暑,那清凉沁入心脾,叫人一个激灵。   谢慈忽地福至心灵,她记得,昌瑞伯府这一辈有几个还未婚配的女儿,其中有一位,是世子的嫡亲妹妹,年十六,清丽可人,知书达理。上回贤妃还起过说媒的心思,被谢无度拒绝了。   这邵氏恐怕就是为了这个妹妹在拉拢讨好她,谢慈又品了口酥山,眼神在观鞠亭中逡巡一圈,果真找到了那位梁家姑娘。   让她猜着了吧!   不过想讨好她接近谢无度,哼哼,她们的如意算盘只能落空了。   她对嫂子的要求可高得很,那位梁姑娘虽然也还行,但若是要配谢无度,差得远呢。   谢慈撇嘴,捏着银勺的柄,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这都已经是第三回 了,他们怎么一门心思盯着谢无度的婚事。如他所说,还真是烦人。   不过……谢无度今岁二十二,若是寻常郎君,的确该成家立室,指不定孩子都有了。   谢慈托住下巴,有些发愁。   他一直没表露过对谁家姑娘有什么意思,也不见对谁多亲近一分,就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别说通房丫头,他身边连个熟悉些的丫头都没有……   他甚至能坦然地用手给她做那种事,事后毫无芥蒂。   谢慈眼睛骤然睁大,心里冒出个骇人的念头!   谢无度他不会有……龙阳之癖吧?   这想法一旦冒出来,便牵出藤般,将一切串联起来。他身边没有女人,自幼又和长公主不亲近,指不定是因为长公主待他太过冷淡,让他心里有阴影,于是不再喜欢女子……   ……合情合理。   她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震得一呛,冰冰凉凉的酥山呛进喉管,火辣辣地带着清凉。   邵氏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替她拍背递水:“姑娘没事儿吧?这是怎么了?”   谢慈摆摆手,兰时递上帕子,她接过,擦去嘴角的水渍,“   没什么,不小心呛着了。”   她嘴上说着没什么,心里却如翻山倒海一般。心里还在不停告诉自己,是她想多了,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强行将这念头压下去,命令自己不许再想。正在这时,萧泠音到了。萧泠音是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也该坐在最中间的观鞠亭。   萧泠音早在途中就看见了谢慈,她步履匆匆,迈进观鞠亭,瞪了眼谢慈,大咧咧在谢慈身侧坐下,唤邵氏:“表嫂。”   有她在,谢慈今天休想染指她表哥!   萧泠音看了眼一旁的果盘,给谢慈准备的,全是谢慈爱吃的,她心里有些怒气,便伸手将果盘吃了个干净。   谢慈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就算处处要很她比,也不用这么幼稚吧?抢她吃的?还是她并不想吃的。谢慈抿唇,懒得理她。萧泠音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盯着谢慈。   谢慈被她的目光看得受不了,转头刺她:“你老看我做什么?我今天太漂亮了,光彩夺目,令你移不开眼?”   萧泠音:“?!”   萧泠音:“你做梦吧,说胡话了还。”   谢慈皱眉:“那你从进来便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萧泠音:“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只是在看你那边的风景。”   谢慈看向自己身侧,只有空空如也的观鞠亭。   萧泠音:“……”   萧泠音:“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大热天出来晒太阳的么?怎么今日会来参加击鞠?”   谢慈挑眉:“我坐在这儿看,又不会晒着,为何不能来?”   她语句微缓,从萧泠音话里品出了什么,萧泠音这话的意思像是不希望她来似的。萧泠音不希望她来,是不是因为觉得她来了,肯定会坏他们梁家的好事?   谢慈更笃定他们今日想要促成谢无度与梁姑娘的事了。   这么紧张,怕不是要使些下作手段?   谢慈顿时有些紧张,打量起萧泠音来。   萧泠音被她看得心虚,转过头去,拿过旁边的水果狂吃。   谢慈觉得她奇奇怪怪,心里疑惑,好在这时谢慈抬头,远远看见田杏桃过来。她站起身,朝田杏桃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田杏桃很快走来,梨涡浅笑唤了声:“慈慈。”   谢慈让她坐在自己身侧,一旁的萧泠音瞪大双眼,慈慈?什么东西?   “她叫你什么?”萧泠音瞪大眼睛在田杏桃身上打量,又看谢慈,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她谢慈居然还能有人交好?   谢慈道:“看什么?你都能有朋友,我为何不能有?”   萧泠音:“……”什么叫她都能有朋友?!   “你!”   “我。我知道我今日好看,不需要你特地告诉我。”   萧泠音深吸一口气,忍住自己的脾气,她先忍了,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办呢。她愤愤转过身去,不再看谢慈她们。   田杏桃忐忑坐在谢慈身侧,有些不好意思:“我坐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谢慈说:“哪里不合规矩?你是我的朋友,坐在我身边,合情合理,没人会多说什么的。”   田杏桃笑了笑,“那好吧。”   那日谢慈送了首饰给田杏桃之后,第二日她便带着自己新做的糕点来王府找谢慈,二人感情日渐更深。   “杏桃,你手可真巧,做的糕点真好吃。我拿给我阿兄吃了,他也觉得好吃。”   “其实不难的。”   ……   她们二人完全无视自己,萧泠音有些恼怒,听着她们的对话,又觉得惊奇,谢慈竟然能跟人谈起这些话题?这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谢慈吗?   萧泠音偏头觑谢慈,正好对上谢慈视线,谢慈朝她挑眉,挑衅地一笑。   萧泠音收回视线,这才是谢慈嘛。   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终于到辰时。邵氏出了观鞠亭,安排起今日的击鞠赛。   因击鞠之风一直流行,因而不少世家贵族家中都会养些击鞠队,闲时用以观看,或者像今日这样的场合,让他们给客人们表演一场。   先是昌瑞伯府上养的马球队,与另一家府上养的马球队打一场,热热场子。那些养着的马球队实力不俗,看得人热血沸腾,连声喝彩。   谢慈与田杏桃看得起兴,精彩之处,谢慈更是拍手叫好。   萧泠音心道不好,因为昌瑞伯府的马球队里,除了那些人,还有她两位表哥也在。梁家的意思,是让那些人都让她那两位表哥出风头,让谢慈注意到他们。   她看向谢慈,谢慈看得正高兴,该不会真瞧上她那两位表哥了吧?   一场酣畅淋漓的击鞠赛结束,谢慈看得高兴,便命人打赏马球队的队员。这也是大燕的传统,可以给马球队的队员赏赐,因此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达官显贵们养的马球队。   谢慈方才看见有两人发挥得极其出色,便着重命兰时多给那二人些赏赐。   萧泠音心一沉,那两人正是她那两位表哥。   萧泠音看向谢慈,问道:“谢慈,我似乎都没见你打过马球,你该不会是不会打吧?”   谢慈看萧泠音,知道她又想与自己比较一番,只是没兴趣搭理她:“怎么?你就这么想赢我?”   萧泠音切了声,“你怕了?”   谢慈好笑,“你若是与我比晒太阳,你肯定从小赢到大。”   萧泠音面上一赧,有些不悦:“你就说你敢不敢比吧?”   谢慈只轻笑一声,看了眼外头,这会儿太阳还不算晒,她回头看萧泠音道:“若要和我比,总得赌点什么,不然与你比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   “你想赌什么?”萧泠音击鞠技艺尚可,因为弘景帝也爱看击鞠,宫中便有马球队,萧泠音与他们请教过些。而谢慈,这么些年以来,每回有什么击鞠赛击鞠会的,都只躲在观鞠亭中,萧泠音不认为谢慈能比自己强。   谢慈思忖片刻,道:“输的人,洗一个月的马,如何?”   萧泠音说:“那这马,你洗定了。”   谢慈切了声,很是不屑,回头看田杏桃,问:“杏桃,要不要一起来玩?”   田杏桃摆手,她在击鞠上不怎么会,怕拖累谢慈。谢慈将她拉起来,“不会的,你便当做玩一玩。”   接下来本也是他们亲自上场击鞠,既然谢慈想参加,邵氏求之不得,当即前去安排。一行人换上击鞠服,骑马入场。她们两队   人,一队着绿色,萧泠音在,另一队着红色,谢慈在,各自入了场。   萧泠音放下狠话:“你等着瞧吧。”   谢慈应她的话:“我等着瞧你洗一个月的马。”   一声锣响,比赛开始。   萧泠音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料到谢慈深藏不漏,身手矫捷,几次截过她们的球,骑着马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功夫,谢慈在的红队已经拿下三筹。   萧泠音有些急,她本意是让谢慈丢丑,可现下给她出尽风头。心中想起这么多年来的输,有些愤恨,手上动作便有些着急,更是怨怼起自己的队友。   “你们会不会击鞠啊?”   那些人也都是贵家小姐,或许身世不如萧泠音,但也都是被宠大的,哪里能听她的抱怨。霎时间便更失了军心,叫谢慈长驱直入,三筹变作七筹。眼看着时间到了,这一局怎么也是输,萧泠音大小姐脾气一上来,索性连球杆都丢了,径直骑着马下了场。   谢慈看着她的背影,喊道:“洗一个月的马,我可会派人来监督的。”   她眉目灵动,在阳光之下,宛如一朵盛放的玫瑰,令人移不开眼。   方才她在场上的动作干净利落,潇洒飒爽,已然俘获了不少人的芳心。   谢慈一头香汗,虽不舒服,可看着萧泠音的垂头丧气,又觉得十分舒爽。她翻身下马,换了身衣裳回到击鞠亭,才发现谢无度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阿兄!你什么时候来的!”谢慈惊喜道,在谢无度身侧坐下。   谢无度微笑:“你上场的时候。”   他目睹他的玫瑰如何盛放,如何惹眼。   谢无度目光有意无意从手边那堆纸页上扫过,谢慈也注意到了这堆东西,问是什么。谢无度只笑,谢慈伸手拿过来,皱眉。   那是方才谢慈去换衣裳时,一些郎君给她送来的夸赞的诗词。   谢慈失笑,还未看完,便又有几位郎君朝谢慈所在的观鞠亭而来。谢无度眸色微沉,抬手取过一旁的茶水,浅抿了口。   这回来的几位郎君,其中二位便是梁家的。   “谢姑娘,方才姑娘在击鞠场上的英姿,实在令人佩服。”   谢慈认出了其中一位,“诶?我记得你,你打得很好。”   那位被认出来的郎君面露喜色,“谢姑娘好眼力。”   ……   听着他们一言一语,谢无度手中杯盏握得更紧。   谢慈听着他们的夸赞,心里高兴,但还是道:“过奖了,其实我击鞠的技艺,不及我阿兄十一。”   几位郎君齐齐看向谢无度。   谢无度起身,微微颔首,算是招呼,“本王许久不曾击鞠,今日有些手痒,不知几位可愿陪本王过过瘾?”   那几位郎君他们本就是仰慕谢慈,自然不能驳他的面子,便应下了。至于梁家那两位,他们本来的打算,是靠着谢慈讨好谢无度。如今谢无度直接上场,他们更不可能驳他面子。梁家郎君还犹豫要不要让一让谢无度,待击鞠开始,发觉自己完全想多了。他们根本赶不上谢无度,只能看着他一骑绝尘。   谢慈坐在观鞠亭里,看着旁人连他马蹄下的灰尘都追不上,一脸骄傲。   全场的目光都聚在谢无度身上,先前那些本就抱了别的心思的姑娘们,此刻更是芳心荡漾。谢慈目光在观鞠亭中转了一圈,心中既骄傲,又莫名有些不高兴。   罢了,左右谢无度也不会喜欢她们。   谢慈又想起被她忘却的那个念头,稍稍一顿。   谢无度只打了一局便下了场,他道:“多谢诸位今日陪本王过把瘾。”   “哪里的话,王爷英姿,我等叹服。”   谢无度回到观鞠亭,谢慈站起身来,将心头的念头再度压下去,笑意盎然,“阿兄真厉害。”   谢无度坐下,问:“比方才你夸的那位梁家郎君还要厉害么?”   “这是自然。他怎么可能比得上你?”谢慈毫不犹豫,坚定无比。   谢无度扬唇一笑。   今日先是得见谢慈如此飒爽的伸手,后又目睹武宁王的英姿,便衬得后来的那些都没什么意思。临走之前,那两位梁家郎君与旁的郎君一道过来找谢慈献殷勤。   谢无度看着他们,谢慈嘴角带着笑,似乎也很高兴。谢慈是高兴,高兴的是,那日有人说她日后肯定嫁不出去,可今日便有一堆人围着她献殷勤,向她表达自己的喜欢与仰慕之情。   她若是想嫁,想娶她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但谢慈也不喜欢他们,应付完他们,又与田杏桃告别,回身上马车,谢无度已经在马车里坐着。谢慈看了眼谢无度,被压下去的那念头复冒出来。她在谢无度对面坐下,垂下眼,心中纠结。   她情绪藏不住,谢无度一眼便看出。   “怎么了?”她该不会真对其中某位动了心吧……谢无度眸色流转,他认为这不可能,但……又隐隐担心。   谢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抬头,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须得诚实地回答我。”   谢无度嗯了声:“你问吧。”   谢慈语速渐快:“你……是不是有龙阳之癖?”   谢无度皱眉,一时有些好笑,所以她纠结的东西,便是这个?   “为何会这么想?”谢无度反问。   她一点不知晓,那日他多克制,才忍住没接住她送上来的吻。   谢慈垂下头,道:“就是……很多事情,你看,你身边这么些年未见有女子,你与长公主感情不好……等等。哎呀,反正你先回答我,有没有吧?”   谢无度看着她低垂的头,有一瞬想直接告诉她自己的心思,但又迟疑。就在这迟疑的片刻之息里,马车行驶过朱雀大街,忽然有破空之声响起,谢无度眸色一凛,拉着谢慈往旁边一躲,那支箭钉入谢慈方才所坐之处的车厢壁上,将车厢壁穿透。   谢慈惊魂未定,被谢无度护在身下,“……怎么了?”   谢无度沉声唤常宁与青阑,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马嘶鸣之声,紧跟着,马车天翻地覆,眼看着要撞向旁边的商铺。   谢无度抱着谢慈,从车上一跃而下,落在旁边的地上。谢慈被谢无度抱在怀里,还未明白发生何事,又闻得一阵刀光剑影,箭羽如雨般投来,同时有人持刀剑冲上来。   谢无度随行的侍卫都武功高强,倒还能支撑应付,只是也分不出手照顾谢无度,谢无度既要应付那些人,又要护住谢慈   。   谢慈吓得心脏猛跳,紧紧揪着谢无度的袖子,又担心他受伤。   一阵漫长又短暂的时间之后,那群歹人尽数被制服,常宁与青阑二人赶紧上前,“王爷。”   谢无度放开谢慈,沉声道:“好了,无事了。”   谢慈自他怀中出来,一口气还未松到底,便见眼帘里映入一抹鲜红。   一支箭钉入谢无度的左肩,鲜血淋漓,渗透了周遭的衣袍。   “快,快请大夫。”谢慈声音都颤抖起来,吓得不轻。   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的王府,一颗心始终飘着,直到身在霁雪堂里,才恍然梦醒似的。   霁雪堂里婢女们进进出出,捧着血红色的铜盆出去,谢慈只敢匆匆瞥一眼,便别过头。她在外间坐着,站着,焦急地等待着。   大夫正在里间诊治,不知是什么情况。谢慈只记得那淋漓的血,触目惊心。   她等得不安,索性进了里间来查看情况。   谢无度上身袒露着,大夫正要将他伤口中的箭头取出,旁边好些染血的细布。谢慈心一惊,捂住嘴,紧紧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谢无度闭着眼,额上一层冷汗,手握成拳,显然很是难受。   谢慈心紧紧揪着,不敢走动,盯着大夫手上的动作。   谢无度知道谢慈进来了,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躺若是从前,他会赶她出去,不然她看这么鲜血淋漓的场面。   但今日他想让她留下来,亲眼目睹这一切。因为他要做一件对谢慈来说,或许也是如此鲜血淋漓的事。   但她见过他的伤口,见过他隐忍不发的模样,想到这伤是为她而受……她便会不忍,不忍斩钉截铁。   那箭头被慢慢取出来,鲜血涌出来,大夫手脚麻利地上药。谢慈一颗心慢慢落下,红了眼眶。   谢无度睁眼,与谢慈四目相对。她眼眶红了,她要强,很少会哭,顶多也就是眼眶红一下。上一回,从长公主府离开的时候,也只是红了眼眶。   大夫包扎好伤口,嘱咐:“王者这伤不能碰水,平日里要注意休养。王爷福大命大,若是这箭再往下三分,便有性命之忧了。”   谢无度道谢:“多谢大夫,常宁,送大夫出去。”   常宁应了声,与青阑一道退下去。兰时不知何时也退了下去,只余下谢慈与谢无度。   房间里阒寂无声,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唤她:“阿慈,过来。”   谢慈乖顺地走近,在他身侧坐下,不敢看他的伤。这还是第一次,她看见谢无度受这么重的伤。是为了她,倘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会让自己伤到。   谢无度喉结微动,视线落在她手上,他缓缓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谢慈不明所以,也没抽出来,感受到他手心里传来温暖热意,源源不断。心里想着,或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所以手心才这么烫。想到这儿,她发红的眼眶一润。   谢无度道:“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 第33章 第三十三   谢慈一愣,回答她的问题?她问了什么问题?从在霁雪堂开始,她分明还未来得及与谢无度说些什么话,一股脑只剩下担心。   她因这突然的变故而思绪凝滞,缓缓地在脑中转了一轮,也没想起来,她到底问过什么问题?   而谢无度此刻如此正经,神色严肃,又仿佛是要回答她一些极为重要的问题。   谢慈抬眸,一双杏眼中的水雾还未消退,懵懂地氤氲出惹人怜爱的气质。她看着谢无度,眉头微微皱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无度亦看着她,直直地望进她眼底,仿佛要穿过她眼中那氤氲的雾气,看进她的心。   谢无度道:“我先前曾在皇后面前说,已有倾慕之人。此话并非假话,是真的。”   谢慈怔住,眼神定定地看着谢无度。他有倾慕之人?可是……她与谢无度如此熟悉,对他的生活也算了解,他若是有倾慕之人……她为何不知道?   他瞒得这样好吗?   “是……谁家姑娘?”她勉强地扯出一抹笑。   所以要如此正式地告诉她么?这位倾慕之人,还真是……备受重视……   只是……谢慈眸色微转,不禁想这人有可能是谁?他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交好的姑娘……   谢慈呼吸都放缓了,忍不住思索他的这话。她急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抗拒感。大抵是因为谢无度待她太好,也从来只待她一个人好,此刻忽然要冒出一个可能抢走这一切的人,谢慈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谢无度却话头一转:“上一回,你说没有谁家兄妹会如此。”   他忽转的话锋让谢慈本就凝滞住的脑子再次停止转动,怎么一下子又说到这件事了?   脑中似乎有万千思绪,但谢慈又迟愣地抓不住任何一点头绪。他到底在说什么?她问过这些吗?   谢慈懵懂地从头开始梳理,今日应约前去看击鞠,昌瑞伯府的世子夫人邵氏百般讨好,她便以为,他们梁家想要打谢无度婚事的主意。而后,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因为谢无度这些年始终没有与女子亲近过,她以为谢无度不喜欢女子……   她思绪一顿,掀眼看向面前人,在马车上她是问过谢无度,是否有龙阳之癖?他迟疑了,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忽然遇到刺客受了伤。   这话题也便就此打住。   现下他要回答的,是这个问题是么?   谢慈茫茫然地想,他……是不是要说,他果真喜欢男子……   所以他有倾慕之人,却没有亲近的女子,她也无从知晓,甚至于他能坦然地面对她。   谢慈睁大了眼睛,吞咽了两声。   “是……谁家郎君?”   “因为我待你并非兄妹之情,阿慈,我的倾慕之人,便是你。”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半晌的沉默。   谢慈猛地瞪大眼睛,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甚至疑心是自己方才听错了话。   他说什么?他说……   谢慈呼吸停滞,瞳孔震颤,看向谢无度。   他倾慕的人……是她?   不……可是……   谢慈重新呼吸,难以接受,她目光飘荡向四周,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但这不是梦,因为她的手被谢无度紧紧握着,她的手心贴着他的手心,温暖热意不停传来,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现实。   可是……他们是兄妹……   谢慈朱唇微启:“……我们是兄妹。”   谢无度语气里带了些强硬:“我们不是。你我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么?”   血缘……又是血缘……   萧清漪选择了血缘上她的亲女儿,而抛弃了她这个做了十五年母女的女儿。而现在,谢无度又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纵然没有,可我从来只拿你当我阿兄。”   谢慈深吸一口气,有些着急,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她在失去了阿娘之后,又要再失去阿兄了。她不想,亦不愿接受。   难道没有血缘,过去的十五年他们就不是兄妹了吗?   谢慈好不容易退去潮气的双眸再次涌上漫天水雾,手心里的热意像火焰,灼烧着她。她意欲抽出手,被谢无度紧紧拉住。   谢无度道:“你可以从现在起,不把我当做你的哥哥,而是当做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谢无度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甚少有这样强硬的时候,谢慈看着他,只觉得完全无法接受。她再次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但谢无度毕竟是男人,力气比她大得多,他若是不想让她抽出手,她根本抽不出来。   谢慈看他,带了些委屈的神色。   谢无度就知道会这样,心软了片刻,他软下态度,也松了手上力气,倒显得比谢慈还要楚楚可怜:“阿慈,我身上有伤。”   谢慈眸色微颤,看向他左肩处,脑中回忆起他伤口鲜血淋漓的模样,手上动作微顿。她看着谢无度,他待自己自然很好,从小到大都是,可是……他现在突然这么说……她心里很乱,乱糟糟的,像山崩地裂了似的。   谢慈别过头,终究是一狠心将手抽了出来,而后转身就走。   临走时,听见身后传来谢无度闷哼了声,似乎是伤口疼了。   她脚步一顿,克制着回头的**,而后步履匆匆跨出门槛,离开了霁雪堂。   正是午时,日头最热烈的时候,谢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从霁雪堂出来。兰时她们在门外候着,见她如此情形,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   “小姐?”   谢慈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一个劲儿往前走,顶着毒辣辣的日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也不想停下来,只想离开这儿,逃避这一切。   兰时她们在后面追着,赶忙拿了伞过来替她撑着。   谢慈没看她们,一个劲儿往前走,在偌大的王府里,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直到最后走累了,才最终停在一处水榭前。   她进了水榭之中,抓着柱子停下来,看向面前池塘中的水,水波粼粼,映着阳光,如梦似幻。   她痴痴地看着这一幕,走神。   兰时她们看着,心里担心不已,不知道方才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小姐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小姐这是怎么了?”   谢慈不答,恍然从梦中惊醒似的,看了眼兰时,又摇头。她垂下眼,那纷乱的思绪一点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乱了。   这一日,短短一个上午,她实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一颗心沉沉浮浮,好像没有着落。   她还以为谢无度喜欢男人,结果谢无度竟然喜欢她?   谢慈倚着栏杆,往后躺下去,意识渐渐涣散,竟是晕了过去。兰时她们吓了一跳,赶忙将人扶回无双阁躺着,又急忙请了大夫来。   好在谢慈只是晒了太久,中了暑气,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个解暑的方子,便走了。   谢慈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悠悠转醒。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房间里熟悉的金丝芙蓉绸帐,内心又是一阵百转千回。   她疑心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梦见谢无度与她表明情意。她实在想自欺欺人,可自欺欺人的首要条件便是先要能骗过自己。   谢慈撑起身,缓缓靠着身后的圆枕发呆。   谢无度与她一起长大,他怎么会对自己有男女之情?倘若他是在得知她并非亲生之后,对她有的情意,那未免也太快了些?可若不是……她停住思考,不愿想下去。她不想把谢无度想得太坏,太不堪。   不管怎么样,反正她对谢无度是兄妹之情。她从来拿他当哥哥,接受不了旁的。   谢慈心里忽然有些怨气,他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他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让她不知所措,无法面对。如果他不说出来,他们完全可以做一辈子好兄妹。   她又一顿,是么?真的能么?   上一回他们之间那样亲近,她尴尬了好一阵子,才能当做无事发生一般,继续面对谢无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现下又被谢无度打碎了。   谢慈吸了吸鼻子,委屈极了。   她抱住自己膝盖,心烦意乱。   谢无度说,让她从现在起不要把他当做哥哥,而当做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这怎么可能嘛?亲情和爱情,当然不是一样的啊,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转换了。   他怎么说得这么轻巧?   在她发愣之际,兰时推门进来,见谢慈已经醒来,有些惊喜:“小姐醒了?方才大夫开了张清热解暑的方子,奴婢已经熬了汤,小姐先将这汤喝了,奴婢再命厨房传膳。”   谢慈摇头,她毫无胃口,根本不想喝,“你放下吧,我待会儿有胃口就喝。”   兰时应了声,一脸担心,“小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问。   上次见谢慈这样魂不守舍,还是谢迎幸出现那一次。王爷和小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慈摇头,她不想说。她掀开锦被,再次躺下去,“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兰时哎了声,退出寝间。出了门,竹时在门口守着,有些担心地问:“小姐怎么了?”   兰时摇头:“小姐不肯说。”   竹时叹气:“方才见小姐跟丢了魂似的……”   兰时摇摇头,说:“小姐连解暑汤都不肯喝,也不想吃饭,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竹时皱眉:“这怎么行?要不要告诉王爷?”   兰时也皱眉,猜测恐怕小姐现下如此,就是和王爷有关。但是王爷待小姐的好,她们自幼看在眼里的,绝不掺虚的。二人犹豫了会儿,还是去霁雪堂禀了声。   谢无度坐在榻上,听完她们的禀报,沉了沉眸:“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她有这反应,谢无度不算太意外。他轻捻了捻指腹,无妨,一步步来。   -   谢慈这一觉睡到夜里,房里没上灯,昏昏暗暗的,还带了些热意退去后的凉意。她缓了缓神,才慢慢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一抬眼,便见绸帐之外有道人影。   她认得那道身影,再熟悉不过。   听见绸帐内的动静,那道身影往前走了一步。谢慈急忙躲回锦被里,背过身去,不想见他。   谢无度不容许她逃避,他掀开她的绸帐,将绸帐挽上金钩,在她床侧坐下。谢慈感觉到身侧的位置陷下几分,听见他的声音。   “阿慈。”   她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当做没听见,也不想回答他的任何话。   谢无度兀自说下去:“兰时说,你没用午膳,还中了暑气。现在可好些了?”   谢慈沉默不语,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说那些混账话,她才不会中暑气,更不会没胃口吃东西。   谢无度伸手,落在她柔顺的青丝上,谢慈猛地躲开,侧过头来,视线与他相望。一瞬,又避开。   好烦。   一看见他就想起他说的那些混账话,又勾起那些本来快被她忘却的难堪回忆。   “出去。”她瓮声瓮气开口,“不想看到你。”   谢无度自然没听她的,仍旧岿然不动地坐在她身侧。光线昏沉,晦暗不明,院子里已经上了灯,灯光透过窗格,落进寝间,映出窗格的影子。   谢慈闷在被窝里,有些热,一身黏腻的汗往外发。她忽地想起她今日击鞠还没来得及沐浴,便已经躺在这床褥里。   她皱眉,明日得把床褥换新的。   一旦记起自己还没沐浴,谢慈便觉得哪里都不舒服,一心只想着赶紧去沐浴,洗去这一身的汗渍,再换身干净寝衣。   可偏偏谢无度坐在这儿不动,谢慈恼怒,声音大了些:“你到底要干嘛?”   她低低地吼了声,本是有些委屈,这一吼,勾出了心底无尽的委屈。   谢慈将头埋得更深,陷进柔软的锦被里,温热的泪水无声地砸进锦被之中。她没出声音,但肩膀在颤抖,谢无度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被谢慈拍开,“能不能滚啊。”   她声音带了些哑,尽管还和平时一般张扬的语气,却透露出无尽的脆弱和委屈,哽咽着。   谢慈并不坚强,她红眼睛的时候很多,但更不爱痛快地哭,因此每次受了委屈红了眼,便强行忍住,不让自己落眼泪。   她都要忘了自己上一次像这样哭出来是什么时候,眼前一旦落下,就像决堤的河流一般,再也刹不住车。   谢无度在一边听着,虽然心疼,却并不后悔。   “为什么哭?”他明知故问。   谢慈哭得更激烈,他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你疯了……你喜欢我。”她吸了口气,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结结巴巴地控诉他。   “我不能喜欢阿慈吗?阿慈这么漂亮温柔善良体贴,落落大方,善解人意……是这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呢?”他一本正经地与她辩驳。谢慈听他这一串话,又有些好笑,又停不下难过,“虽然我很好,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喜欢我,但就是你不行。”   他是她阿兄!最好的阿兄!   她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反驳:“我现在不是。如今全盛安城的人都知道,你我二人并非兄妹。”   谢慈声音又大起来:“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谢无度将她面前的锦被扯下来,露出她略显凌乱的脸,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谢无度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大概可以想象出来。   凉意一下子扑面而来,谢慈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柔弱:“谢无度,你收回今天说的那些话吧,好不好?”   “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出来的,阿慈。”   谢慈撇嘴,她也知道,说出口的话不可能再收回了。但是……   “可我只把你当做哥哥。”她有些哀怨。   谢无度道:“你只是没试过把我当做一个可以与你谈婚论嫁的男子。”   “不一样的。”她急切地反驳。   “阿慈讨厌我吗?”他忽然发问。   谢慈怎么可能讨厌他?她讨厌谁都不可能讨厌谢无度的。   她沉默。   “既然不讨厌,为何不能试一试呢?”   谢慈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他,有些愠怒,在锦被下踹了他一脚,下逐客令:“现在立刻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谢无度这回当真站起了身,“我已经命兰时准备了一些你爱吃的菜,待会儿多少吃一些。”   说罢,他便走了。   谢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闷闷的。没过一会儿,兰时她们进来上灯,伺候她梳洗,房间里慢慢被灯光填满,谢慈呆呆在床上坐了会儿,想起自己方才哭过,背过身去,命兰时她们备热水沐浴。   热水很快备好,她们本要伺候她沐浴,被谢慈遣出去,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余下满室的灯烛轻晃。谢慈在净室里出神站着,许久,才褪下衣裳,跨进浴池。温热的水将她整个人包围,带着香味的花瓣浮在她手臂与胸前,平日里她很喜欢这香味,今日却忽然觉得这香味不那么好闻。   无非是因为她心里不够静,心里燥郁不安,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谢慈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水下隔绝了一切动静,让她能够有片刻的安宁,不去想所有的烦心事。   只是脑中忽然冒出谢无度临走前的背影,他似乎摸了摸左边胸口。   谢慈心一顿,从水下浮出水面,他的伤还好吗?   应该很痛的吧,她见大夫给他拔出伤口里的箭头时,他疼得一头冷汗,更是握紧了拳头。后来即便上了药,也不能够止痛。   谢慈怕痛,将自己代入了下,仿佛连自己左边胸口都疼起来似的。她抬手,捂住自己左边胸口,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叹气,又想起在霁雪堂的寝间里,谢无度抓着她手,与她说的那些话。他说,倾慕之人是她。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像又回到他不忍她受罪因而与她过分亲近之后的那几天,不同的是,当时她只是隐隐地害怕,害怕他们之间会有何改变。可现在,一切不再是隐约的,而变成了真切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势必不可能再如从前。   她又想到那一天,谢无度抱着她的时候,她靠在他怀里……   没有哪家兄妹会如此……我待你并非兄妹之情……   谢慈悠长一声叹息,如浴池中的涟漪一般漾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慈在浴池里泡了许久,直到水凉了,才出来。兰时她们进来替她擦干头发,谢慈才传了晚膳。她暑气好转,比先前有了几分胃口,但也没吃太多,敷衍地吃了些,便叫人撤下去。   夏日的夜闷热难耐,谢慈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想起很多事情。她睡不好,第二日很早便起了,梳洗妆扮过后,随便吃了些早膳,匆匆地出了门。   她怕谢无度来寻她。   离了府门后,谢慈挑开帘栊,回头望了眼“武宁王府”四个大字,看见王府的门渐渐地远了。   熹微的晨光泛着些灰蓝色,街上的商铺大多都还没开,只稀稀拉拉有些商铺正在准备开门做生意。街上的行人便更少了,马车也少,宽敞的街上,只有她这一辆马车行驶,清风拂来,带着无尽的寂寥滋味。   她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孤独和彷徨之中。   好像偌大一个盛安城,没有一处可去之处。平日里一贯张扬娇纵的谢慈,竟然也会领略到这样的滋味。谢慈放下帘栊,垂着眼眸,最终和车夫说,去找田杏桃。   田杏桃才刚醒来,忽然闻得谢慈到访,又惊又喜,赶忙请她进来。田家宅子小,田杏桃住的屋子便更小,她领着谢慈进门,有些不好意思,“慈慈,我们家有些小,你别介意。你请坐吧。”   谢慈撑着下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摇了摇头。   她明显兴致不高,田杏桃看出来了,给她倒了杯茶水,问道:“你……是有什么什么不高兴的事么?倘若方便的话,可以与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分忧。”   谢慈张了张嘴,又啧了声,垂下睫羽,不知道怎么说。   “倘若有一个人,他……与你一起长大,你从来都把他当做哥哥,可是他忽然告诉你,他喜欢你。你会怎么办?”谢慈斟酌着开口。   田杏桃愣了愣,问:“是……王爷吗?”   谢慈没想到她一下便猜了出来,努了努嘴,想反驳,又觉得似乎也没必要,她本就是为这事心烦,索性破罐子破摔,点了点头。   “可是我真的从来都拿他当哥哥看的。”谢慈眉目微垂。   田杏桃思忖片刻后问:“那……你讨厌他么?”   谢慈一愣:“怎么你也这么问?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他呢?可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田杏桃摸了摸脖子:“事情……有这么复杂吗?” 第34章 第三十四   谢慈急道:“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尽管我现在知道,他不是我亲哥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从出生起,他便是我哥哥,我从小就叫他哥哥,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变成除了兄妹之外的关系。你有哥哥吗?杏桃。”她前半句说得有些焦躁,后半句声音又小下去,视线茫然垂下,最后落在眼前的小茶盏上。   田杏桃想了想,露出些茫然的神色,她只有一个妹妹,并不能与谢慈感同身受。不过无论如何,她是谢慈的朋友,理所当然会站在谢慈身边。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支持你的。”田杏桃道,“倘若你现在不想与王爷见面,可以来找我,我陪你说说话,解解闷。”   谢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她现在出现在这儿,可不就是为了不想见谢无度么?   田杏桃看她神色郁郁,岔开话题:“你出来得这样早,可用过早膳了么?若你不嫌弃,在我家用些吧。”   谢慈出门前随意用了些早膳,也没胃口,便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出门前已经用过早膳。”   田杏桃哦了声,没再问,命婢女出去取早膳。   田杏桃父亲为官清廉,因此才得以有升迁机会,到了盛安来做官后,自然更是恪守职责,生怕有什么错处。盛安城的那些达官显贵们,大多都有家世背景,并不只靠俸禄生活,自然生活富裕。而田家一家四口,皆只靠田杏桃父亲的俸禄生活,所以日子过得颇为紧巴巴。   田杏桃房中两个婢女,田杏桃的母亲赵氏身边有两个陪嫁的,还另外请了两个粗使婆子,做些洗衣烧柴煮饭之类的活。田家所有仆役加起来,还没有谢慈无双阁中的一半,先前田家父母便听闻自家女儿与谢慈交好,他们听过谢慈的传闻,虽说有些忐忑,但见女儿高兴,也没多加干涉说什么。   今日赵氏骤然听得谢慈前来拜访,心中更为忐忑。她听说这位谢姑娘一向娇生惯养,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只怕比宫中的娘娘们还要精细几分。她们家中一切简朴,恐怕怠慢了谢姑娘,赵氏略略思忖后,便决定亲自下厨招待谢慈。   赵氏简单做了两道清粥小菜,配上一碟自己做的白面馒头,命人送去田杏桃房间。   田杏桃身边的婢女一个叫小菊,一个叫小梅。小梅取来早膳,恭敬地放下后,退到一边。   赵氏做的一道菜是小粥豆腐,另一道菜是翡翠菜心,都颇为清淡。赵氏厨艺不错,平日里田家若是逢年过节,赵氏便会亲自下厨做上几道菜庆祝。但赵氏的手艺与那些专攻厨艺的大厨相比,自然是比不了的。那两道菜端上来时,平平无奇。   田杏桃拿起筷子,看了眼谢慈,再次问道:“要不……慈慈,你再吃点吧?这是我阿娘亲手做的,我阿娘手艺不错,你尝尝吧?”她说着,将筷子递给谢慈。   盛情难却,谢慈不好拂她面子,只好道了声谢,接过筷子,看向那两道菜。   谢慈平日里用玉箸,用木筷子还有些不习惯。她伸手夹过一筷子豆腐,送进嘴中,眼神微动。这豆腐虽说没大厨做的那么细腻,但也挺好吃的。   “你阿娘……手艺确实还不错。”谢慈由衷夸道,不过她确实没什么胃口,浅尝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田杏桃听她夸赞自己阿娘,笑眼弯弯,用起早膳,“逢年过节,我阿娘会亲自下厨给我们做菜吃。今日听闻你来,她也特意亲自下厨,怕怠慢你。”   谢慈听得这话,有些讶然,道:“自然不会。我知晓你们是真心招待我,怎么会觉得怠慢?”   不过她阿娘之所以这么想,想也知道是外面那些关于她的传闻了。若是换成旁人,她或许真会觉得怠慢。   听田杏桃说起她阿娘时的神色十分幸福,可见她们母女二人感情很好。谢慈不由想起了萧清漪……曾经她与萧清漪关系也很好,从前萧清漪有时候也会亲自下厨给她做些糕点吃……   谢慈走神,那些事,已经久远得好像上辈子了。   而现在,她一无所有。   又想起谢无度。   谢慈微不可闻地皱眉头,掩下眼神里的郁色,决定暂时逃避。能逃避一时算得一时,她甚至天真地想,或许……她这样不情愿的态度让谢无度看在眼里,过几日,他会收回那些话,要与他做回兄妹。   尽管这想法很不现实很天真,但……   谢慈叹气。   谢慈咬住下唇,期盼地看向田杏桃:“杏桃,我有个不情之请。”   田杏桃抬起头来:“慈慈你说。”   谢慈道:“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两日?”   田杏桃先是一愣,她的闺房狭小,恐怕还没有谢慈的一个寝间大,谢慈这样精致的人,与她挤在这小小的屋子里,恐怕会觉得不习惯吧……   谢慈看她为难,道:“若是你有难处,就当我没说。”   “没有,我是怕你觉得不习惯……若是你不介意,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你若要在我这儿住下,恐怕要与我挤一张床了。”   “应当还好吧。”谢慈露出个感激的笑容,看向田杏桃的闺房。   嗯……的确是挺小的,她的床……也挺小的,不过挤一挤,应当也没什么吧……   比起回去面对谢无度,谢慈宁愿在这儿跟她挤一挤。   “好呀。”田杏桃笑,她父亲虽说做官,但日子与平头百姓也没太大差距,从前在福州时,街里街坊的小姑娘们若是与人要好,也会去对方家中做客拜访,若得空,便留宿家中,窝在一块说些闺中话。   谢慈竟然愿意与她如此,田杏桃觉得很高兴。   谢慈去了田家的事,没可能瞒过谢无度。他一早便收到消息,说她早早出了门。   她是在躲他,不愿见他。   谢无度执着黑子,落在棋盘上,让她先躲两日也无妨。正好让她情绪冷静些,不至于那么抗拒。   谢无度甚至贴心地吩咐人将谢慈平日要用的东西打包送去了田家,有她的寝衣,这些日子喜欢的要穿的衣裳、爱戴的首饰,还有她平日里常用的胭脂、帕子……大小事物,十分仔细。   那些东西塞了满满一马车,田家人见着时,都有些惊讶。但很快调整好表情,命人将东西都搬下来。赵氏看着那些精致的玩意儿,再看了看自己简朴低调的宅子,忽然有些语塞,难怪这位谢姑娘皮肤这样细嫩……   田杏桃的妹妹名唤田杏梨,今年不过七岁,看着这些东西,张大了嘴,拉着赵氏的袖子悄悄说话:“阿娘,原来做美人要这么麻烦。”   赵氏拍了拍她的头,只是笑了笑,很快领着田杏梨走开,让她们二人说话。   田杏桃看着那一堆堆的东西被搬下来,也有些吃惊,她努力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它们腾位置,兰时她们也去帮忙。   谢慈坐在一边,闷闷不乐。   她趴在桌上,心里想谢无度这算什么意思?她还未说要留下来,他便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甚至贴心地给她送来了自己要用的东西。   还真是了解她啊……   可他的确了解她,他明白她什么时候会生气,生气的时候会做什么。他甚至比萧清漪更了解她,因为萧清漪尚且不能时时陪着她,可那时候谢无度却可以。   他清楚她的脾气性格,甚至清楚她每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他对她好到这世上绝无仅有,谢慈相信,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像谢无度那样对她好了。他还为了保护自己,受了伤。   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他却说,他喜欢她。不是兄妹之情。   谢慈嘴角耷拉下来,兰时已经将东西都安置好,回来复命。   “小姐,都安置好了。”   “嗯。”谢慈应了声,心里沉闷着,打不起精神,想起谢无度的伤,张嘴想问,又咽了下去。应当没什么事吧,那日大夫都说了,只要好好休养,便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那些歹人是何来历?为何要在街上当众刺杀谢无度呢?谢慈不关心朝堂之事,下意识便想到萧羽风,难道是萧羽风的事暴露了,皇后那边的人做的?   那若是一次不成,会不会还有第二次行刺?   谢慈惴惴不安起来。   她担心谢无度受伤,谢慈抬头,看向兰时:“方才是谁送那些东西过来的?”   兰时想了想,答道:“青阑。”   “青阑……他有没有说什么?”她其实想问,谢无度有没有交代青阑说些什么。   兰时摇头:“没有啊,青阑将东西送到,便走了。”   “哦。”那应该是没什么事吧。   谢慈叹了声,让自己不再想这些,起身去找田杏桃。田杏桃正从门外进来,谢慈拉住她道:“不如咱们去街上逛逛吧?你陪我去散散心。”   “好。”田杏桃点头,跟着谢慈出门。   二人出了巷子,往盛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去。这边有茶楼酒馆、胭脂首饰铺子,还有武馆、秦楼楚馆、戏园子……反正应有尽有,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弘景帝刚登基那几年,大燕还颇为动荡,宦官、外戚还有起义的反贼,都急需解决。谢慈出生那一年,便有反贼一路攻打至盛安城,差一些便没守住,在动乱之间,才让谢慈阴差阳错进了谢家。   自那年平定反贼之后,大燕境内便一日日稳定下来,国力也跟着强盛,这些娱乐场所便也发展壮大。   “你上回不是说来盛安城不久,好些地方想去却还未去过么,正好趁这两日,我带你去逛逛。”谢慈挑开马车的帘栊,望向百花园的大门。   百花园是盛安城最大的戏园子,这里有天下最好的伶人,最好看的戏,只是一座难求,光有钱还买不到入场的机会。   竹时取了脚凳来,谢慈踩着脚凳下马车,与田杏桃往百花园里走。百花园门口的守卫认得谢慈,恭敬地迎她进去。她从前在百花园有专门的雅座,与旁人不同的待遇。   伙计领着谢慈往她的雅座上去,雅座是个小包厢,四面用竹帘与轻纱隔开,外头人是瞧不见里头的情况的。待戏开场时,将竹帘与轻纱卷起来,便能看得清楚明白戏台上的一切。   谢慈刚出事那会儿,或许还有人幸灾乐祸,但都过去这么久了,谁都知道武宁王继续护着她,那自然不可能怠慢她。   百花园今日的戏是沉香救母,还未开场,因此观戏台上的人还在聊天。   上雅座的途中,谢慈听见有几个人在议论谢无度被刺杀之事。谢无度在街市上被刺杀,此事瞒不住,昨日之后很快传遍京城。   “武宁王被人刺杀这事儿你们听说了么?”   “听说了,听说还受了重伤,那些刺客们冲着要武宁王的命来的。”   “可不是嘛,我看哪,定然是武宁王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被仇家找上门来了。”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听闻武宁王平日里手段狠辣,恐怕想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   ……   谢慈脸色一沉,想要出声,想了想,又忍住了,加快了步子,进了自己的雅座。她有些气愤地坐下,想起他们说的那些话,不知他们在幸灾乐祸些什么,谢无度分明做了许多于民生有益的事,譬如说年初,他还去肃清了承州的营私贪腐之事。   可那些人,总爱说他的坏话。谢慈不平。   田杏桃看她脸色,安慰道:“慈慈,你别生气,人就是这样的啦,总爱说旁人的不是……若轮到自己被人议论,恐怕要处处辩驳。”   谢慈嗯了声,重重叹口气,她也明白这个道理,就像那些人口中传闻她自己。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生气。   田杏桃掩嘴笑道:“慈慈,你与武宁王……感情真好。”   谢慈一怔,解释:“只是兄妹之情。”解释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田杏桃又没说什么,她反倒欲盖弥彰,像是心虚。   心虚……谢慈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词来。   当日谢无度的说辞,便是,难不成她心虚么?   她……心虚么?   不。谢慈在心中轻轻摇头,告诉自己,她一点也不心虚。她只是难以接受。   可谢无度他怎么可以那样坦然……   谢慈微微恍神,脑海中闪过些画面。她眼神迷离,凑上去吻他的喉结、下巴,他虽偏头避开,可眼神却是炙热而压抑的。   她思绪回笼,心中一惊。   视线有些慌乱地落在面前的圆桌上,正巧有有伙计进来上茶水,谢慈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台上似乎好戏要开场,田杏桃有些好奇地去看,没注意到谢慈的异样。   谢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嗓子,也将自己心里的惊压下去。   这一场戏演得出色,掌声如雷,田杏桃眼神亮晶晶的,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到离开时,看过这戏的人们都夸赞不绝,但谢慈一点没看进去。   散场的时候,人声鼎沸,往外涌去,谢慈恍然梦醒,跟着田杏桃一起往外走。田杏桃全神贯注地看戏,兴高采烈与她讨论,谢慈笑了笑,虽说刚才的戏她一点没看进去,好在这出戏她曾看过几回,也能说得上来。   之后又去逛了些旁的地方,谢慈总时不时走神,田杏桃看在眼里,时不时开解劝慰。谢慈笑了笑,说没什么。   夜里,谢慈沐浴过后,与田杏桃挤在她小小的床上,有些睡不着。她闭上眼,总是心烦气躁,后来好不容易才睡着,自然而然做起梦来。   不知算美梦还是噩梦。   谢慈梦见谢无度那个炙热而压抑的眼神,梦见他阴沉的气质,与平日里她所见的完全不同,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她梦见在那日的马车上,她意识迷离,全凭本能地凑近他唇,而他未曾避开,却是回吻她。   像要将她生吞入腹一般,扫荡过她牙关与唇舌,不给她留一分余地。他将自己搂得紧紧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猎物。   画面一转,却变得十分凌乱。一会儿是小时候,她和谢无度快乐地玩耍,一会儿又是萧清漪骂谢无度是疯子是怪物。   最后一幕,是一支箭向她射来,她不知为何,竟没动弹,眼睁睁看着,而倏地谢无度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挡下了那支箭,血淋淋的。   谢慈汗涔涔睁开眼。   她大口喘着气,坐起身来,身边的田杏桃睡熟了,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响。   好一会儿,谢慈才平静下来。   她又想起谢无度的伤,最后那一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明日回去看看吧。她记得谢无度有小憩的习惯,趁那会儿去,问一问他伤势如何,便离开。这样也不会与他见面。   打定主意后,谢慈觉得后背发过汗的地方透着冷意,她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睛。   第二日,谢慈照计划,趁着用过午膳后不久,回了一趟武宁王府。   她交代他们不许声张,而后往霁雪堂去。霁雪堂里安静着,谢无度应当在休息,谢慈叫住常宁,问他伤势。   常宁看了眼谢慈,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小姐,王爷的伤势……情况不大好。”   谢慈闻言面露担忧:“怎么会不大好?大夫不是说没有大碍的吗?”   常宁道:“大夫那日是这么说,可也不知道为何,昨日夜里,王爷忽然发起高热,折腾了一夜……大夫说,若是这高热退不下去,恐怕……”他收了声,没继续说。   但谢慈明白未尽之意。   她本想悄悄来,再悄悄走。听完常宁的话,哪里还能走?   谢慈犹豫着,往霁雪堂正屋去。霁雪堂中没人伺候,只谢无度一人。她推开门,放缓了步子,见谢无度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似乎真是不大好。   她心立刻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揪着,在一旁坐下。   脑子里的思绪很乱,她一面想,他昨天夜里高热,那时候她还在躲着他……一面又想,他说的那些话……   谢慈垂眸,忽然对上一双清明的长眸。   她微微一滞,他怎么醒了?   而且,哪里有半点像有性命之忧的样子?   转瞬想到,他是不是联合常宁在骗她?她有些生气,站起身欲走,被谢无度拉住。谢无度扣住她的手腕,很用力,谢慈甚至感觉到些微的痛感。   他声音却温柔笑着:“阿慈担心我?”   谢慈意图挣脱他的手,还以为他不会松手,于是用了很大力气,没想到他已经松了力气,于是谢慈将他的手甩开好远。   谢无度嘶了声,谢慈心一凛,还是转过身要离开。   谢无度道:“今日还未换药,我手受伤了,换不了药。”   “阿慈。”   “阿慈。”他一句调子比一句软,好像有无尽的委屈。   谢慈硬着心肠没回头,下一瞬听见东西摔在地上的声响。她心一乱,回头,看见他身侧摔了的药瓶。   她走近,将药瓶拾起,妥协:“我可不会给人上药。”   虽这么说,还是将药瓶打开,又看向谢无度。谢无度乖巧地解下上身衣袍,露出自己左肩,谢慈将他伤口上的细布慢慢揭下,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迅速别过头,取来药瓶,将药粉洒在他伤处,又小心地替他包扎。   包扎到一半,谢慈忽然聪明起来,他伤的是左肩,顶多也就是左手不能动,为什么不能自己上药?   谢慈睁大眼,怒而瞪了他一眼,起身要走。   谢无度这回没拉她手腕,而是拉住她的指尖。谢慈如被烫到一般抽回手,没能成功,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她心也被烫到,眼神委屈,努嘴看他:“你说你喜欢我,可是距离你得知你我并非至亲兄妹,不过才三个月。”   才三个月,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谢无度看着她的手背,白里透红,甚是好看,他视线沿着她手背往上,直到与她四目相对。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温柔宠溺的兄长,而不是萧清漪所说的疯子,但是现在,他仿佛要变成一个罔顾人伦的疯子。她不能接受。   谢无度道:“我很早便知你我并非亲生。”   谢慈怔住,定定看着他,“很早是多早?你如何知道?”   “十年前,我意外发现,你与阿娘的血不能相融。”他不可能说因为他总觉得她不像萧清漪生出来的女儿,所以特意验过亲。   谢慈完全呆住了。他很早就知道,但一直没说。   她眸色颤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她问:“倘若你得知的,是假的呢?倘若,我真与你是至亲兄妹,你又当如何?”   谢无度道:“没有这种倘若,现实如此。”   谢无度怕她深究多想,转移话题,看向他们相握的手:“此刻,我不是你的阿兄,是一个爱慕你的、追求你的、可以与你谈婚论嫁的男人,与我牵手,如何?” 第35章 第三十五   他这样强硬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成功将谢慈的注意力转移开,谢慈视线垂下,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牵手、握手,一字之隔,但却截然不同。   牵手听来更为亲昵,仿佛只存在于爱人之间。而握手,可以是朋友、亲人之间做的事。   想到这种不同,谢慈睫羽微颤,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谢无度预料到她的动作,早在她将要抽出手之前,先一步收了力道,甚至往前拉了一把。谢慈毫无防备,重心不稳,往前走了两步,眼看着要跌进谢无度怀里,她忙不迭伸手撑在他们之间。   谢无度右手拉着她的右手,她便只剩下左手,谢无度伤在左肩,倘若她伸手相撑,势必要碰到他的伤口。她伸出手后才反应过来这件事,但已经来不及缩回手,于是手心刚好落在他的伤口上。   她是重心不稳往前栽倒,因此全身的力气都在手掌上。她手掌按在他胸口时,谢慈清楚听见谢无度闷哼了声。   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站稳自身,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他面色有些难受,显然是疼着了。   “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谢慈解释,想起这是他先动的手,又道,“是你先拉我的,也是你自作自受。”   谢无度看着她,眼眸含笑,“嗯,是我先拉你,自作自受。”   他平时也常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从前谢慈没觉得有什么,可不知为何,现下他用这样的语调与她说话,谢慈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像在**似的。   这句话一在脑子里冒出来,她便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她们的手心贴在一起,有微微潮热的汗意从手心处传来,夏日炎炎,酷暑难耐,除却手心相贴,他们靠得也太近。谢慈能感觉到谢无度的呼吸,听见他的呼吸声,甚至于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明明他们也没站得这样近……   她不禁分神,想到他问的,感觉如何?   倘若不把谢无度当做她阿兄看待,而是当做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郎君,他自然是极为优秀的。   英俊的五官,全盛安城的郎君没几个比他还要英俊的,一双凤眸多含情,鼻子挺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气宇轩昂……不止如此,他身材高大,却不显得过分魁梧,平日里长袍加身,行在路上仿佛能容纳无数的风,衣袂飘飘,看起来是斯文君子。但若是褪下那外袍,却不会像那些文弱书生一般弱不禁风,而是有精壮的肌肉在。   除去外在,他的内在也极为优秀。于文学上,他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精通博古,阅书无数;于才艺上,他又会弹一手好琴,棋艺也颇为高超;他还会击鞠,会骑马,会拉弓射箭,会舞刀弄剑……   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好,长公主的嫡子,皇帝的外甥,当朝的武宁王。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极为有魅力的。   谢慈想到那日击鞠会上,那些姑娘们觊觎的眼光,谢无度的魅力由此可见了。她从来不否认他的魅力,甚至觉得没有人配得上这样子优秀的他,那些女人配不上,她……与谢无度……   田杏桃曾说,她和谢无度很般配。   那时候,她否认的是,她和谢无度是兄妹。但现在谢无度说,不想与她做兄妹了,他喜欢她。   他不是她的兄长,而是一个爱慕她、追求她、能与她谈婚论嫁的男人。   倘若如此,与他牵手的感觉……   谢慈心跳得有些快,一下一下的,毫无章法。她连忙将思绪收回,可她怎么能完全不把他当做自己的兄长,而当做一个陌生的郎君?   不可能的。她做不到。   就在她恍神之际,感觉到手上的温度渐渐松开。谢慈一顿,视线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谢无度慢慢松开了握住她指尖的手,但未完全离开,指节相碰。   谢慈连呼吸都变得缓慢,她心也跟着他的动作沉浮不定。   她是要松一口气的,但那口气还未开始松,谢无度已然再次发起攻势。他不过是改了个姿势,从单纯地牵住她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   察觉到他的意图,谢慈下意识要合并手指,但怎么可能来得及,谢无度强势地分开她的纤纤玉指,挤进她手指与手指之间。彼此的肌肤上都有些微微的汗意,潮热温湿,令人想起夏日里纳不到凉时的燥郁。   谢慈呼吸一滞,下意识抬头去看谢无度的眼睛。   他眼神里带了些浓墨重彩的情绪,是她看不明白的,或者说,是她不想亦不愿明白的。   他强硬得很,不给她一丝逃跑的机会。   谢慈露出一个哀求的眼神,想说,她不想这样子。   谢无度看得懂她眼神里的话,她有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睛。但是他不能答应。   他从不会让她受委屈,这也不是他给的委屈,而是——他的情意。   谢无度不可能退却分毫,他一定要用这样强硬的方式,让她看见、让她知晓,让她无法逃避,无法自欺欺人。   这样,她亦无法忘却。   谢无度道:“阿慈,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我知道你暂时转换不了,我们可以慢慢来适应。”   适应把他当做一个男人,而不是哥哥。   谢慈咬着下唇,垂下睫羽,也盖住自己眼底的情绪。手心里的热意源源不断,步步攀升,谢慈无法忽视。   五根手指紧紧地贴在一起,手心压在一起,仿佛要将彼此的掌纹都嵌在一起。   谢慈看着他们相扣的手,这双手她曾经很熟悉。这双手曾经抱过小小的她,给她梳头发,给她喂吃食……   ……也很陌生。   谢慈又想起那一天,这双手曾出入她身体,抚摸过她的腿侧,给予她无尽的陌生欢愉。   那些香艳的画面扑面而来。心仿佛跳得更快,像在敲一面很响的鼓,敲出了十面埋伏的架势。   “阿慈讨厌这种感觉吗?”谢无度凑近她耳侧说话,近乎用气音,透着无尽的暧^昧旖旎。   谢无度的呼吸喷洒在她身侧,他的呼吸声像点燃枯草的火焰,火焰从她脸颊开始烧,一路烧到她后颈,白皙的肌肤上铺陈一片绯红。   谢慈再忍不下去,用了大力气推开他的手,立刻退开几步,呼吸急促,避开谢无度的视线。   “我走了。”她匆匆地出了门,步履慌乱,踏出门槛时差点还跌了一跤,堪堪扶住门,这才没有摔倒。   谢慈窘迫不已,还听见谢无度在身后关切叮嘱:“小心些,没摔着吧?”   她不想回答,一眼都不想看见他,气呼呼地走了。她从霁雪堂出来时,面色绯红,又一脸的愠怒,兰时她们对视一眼,心道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王爷与小姐这是大吵了一架么?还以为今日小姐担心王爷伤势回来看他,二人能和好如初呢……   谢慈步子迈得极快,一路将兰时她们甩在身后,追都追不上。   “小姐……小姐你慢点……等等我们啊。”   谢慈气呼呼上了马车,脸上的红晕终于退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与不是兄长的谢无度牵手的感觉如何?   乱糟糟的,她完全无法描述。   谢慈抬头望向马车顶,眼神颓然,她忽然觉得她一向认识的那个谢无度像变了个人似的……   而从这种感觉里,谢慈也更确切地感觉到,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与谢无度,回不去从前了。   要么,是他们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便是她步步沦陷,接受谢无度不再是她的兄长,而是她的情人。   谢慈隐约觉得,这两个选择,实际上也只有一个选择。   她对车夫道:“去田家。”   低下头,视线无意识地落在自己的手上,方才那种潮热的感觉挥之不去。   谢慈叹了声,做贼一般将自己的手藏进袖子里,袖口的牡丹替她遮掩,将一切藏好。   临出门前,她与田杏桃说过要回一趟武宁王府,她担心谢无度强势,要回去看一看。田杏桃平日里不常出门,因此还在家中等着,见谢慈回来,便问:“王爷可还好?”   谢慈嗯了声,但显然垂头丧气,兴致不高。常宁那番话应当是骗她的,看谢无度的状态好得很,不像是有什么大事。   谢慈在一旁坐下,将头埋进自己手臂圈出的空间里。   “既然没什么大碍,怎么慈慈你还是一脸垂头丧气?”田杏桃在一旁关心。   谢慈摇头:“没什么。”   她偏头,枕着自己小臂,不想告诉田杏桃她和谢无度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不出口。   田杏桃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情绪。   赵氏正在厨房忙碌,做了两碗绿豆汤,命人送来。田杏桃端过绿豆汤,将其中一碗送到谢慈跟前:“尝尝我阿娘做的绿豆汤,清甜可口。”   谢慈拿过木勺,搅了搅碗中的绿豆汤,冲田杏桃笑了笑:“辛苦伯母了。”   田杏桃摇头笑:“我阿娘说了,若是慈慈你觉得好吃,她便觉得是荣幸,不辛苦。”   绿豆汤这种夏日解暑小吃,谢慈往年也总爱吃,长公主府里的厨子自然手艺好,做的绿豆汤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会加上一些碎冰块,好解暑。   田家自然没有到能用上冰块的阶层,但这碗绿豆汤也十分清凉,谢慈有些好奇,便问田杏桃。田杏桃想了想,说:“院子里有口井,阿娘便是将绿豆汤在早上时便放进井水中,便能有清凉功效。那口井很神奇的,冬暖夏凉。”   谢慈听罢,莞尔一笑,没想到寻常人家也有这样的巧思可以纳凉解暑。她舀了一勺绿豆汤,送入口中,虽没大厨做的那么细腻,但味道尚可,有种别样的风味。   谢慈笑着夸道:“好吃的。”   田杏桃也笑:“好吃的话,你可以多吃一碗,不过也不能太多,女孩子不能吃太多生冷的。”   她往年总是贪凉,会多吃冰镇绿豆汤,但里头添了冰块,吃多了总不好,谢无度也会拦着她。   又想起谢无度了。   谢慈一滞,转而又想起今日午后,在霁雪堂中与谢无度手牵着手十指相扣的场景。   她似乎……也并没有特别排斥,只是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感觉。   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儿跳出来打架,一个说:“谢慈,他与你并不是血缘至亲,他喜欢你这不是很好吗?皆大欢喜。你可以永远拥有他。”   另一个则反驳:“谢慈,他虽不是你的血缘至亲,可你们毕竟做了十五年的兄妹,你当真能毫无芥蒂吗?更何况,旁人又会怎么想呢?”   她摇摇头,将两个小人儿都晃走,专心地品尝绿豆汤。   -   常宁与谢慈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假话。谢无度昨夜的确发热,夏日里受这种皮肉伤总是如此,气温太高,稍有不慎便会发热加重。昨夜他们连夜请大夫来瞧,大夫说,倘若这热持续发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只不过今日晨起时,谢无度的高热已经退下,众人都松了口气。   谢慈已经走了许久,房间里却始终像残留着她的体温与幽香,谢无度对着闷热的空气无声勾唇,看向自己的右手。   他记得那日被她檀口挤压的感觉,记得黏腻的水液淌满手心的感觉……回味无穷。   谢无度鬼使神差地低头,在手指间嗅闻,仿佛还能闻见些什么。   今日又多添一笔,曾扣紧她的双手,与她交换过汗液。   想起她躲闪的眼神,抗拒的态度,以及如雷的心跳,满面红霞,到最后几乎落荒而逃。谢无度眸色渐深。   他要一步步攻略她的心防。   谢慈是属于他的,从她闯进他世界那一天便写下了这道命运。   谢无度放下手,恰逢青阑进来汇报情况,“王爷,当日那些刺客全都毙命,并未留下一个活口,从他们身上也没搜查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王爷受伤这两日,属下去查探过,也并未见有谁特别可疑。”   谢无度收起那些甜情蜜意,眸色冰冷。当日那些歹人显然是冲着他而来,招式凌厉,是要他性命的。   如此狠辣,想必是对他恨之入骨了。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不少,不论是从前他为了收拢皇权,而设计陷害那些人,而是后来他为了稳固朝堂,而不得不用了一些狠辣手段除去了一些人……那些人全都对他恨之入骨,但有这个能力在这盛安城里藏匿一批这样的刺客,事后又查不出一点踪迹,不像是那些人所为。   那些人,或许还有反击的机会,但不可能做到这样干净。   除非,他们与人合谋,或者根本是现在朝堂之上的某人。   他前段时间整肃承州,又牵扯到旁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些东西让叫有些人坐不住了,欲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谢无度冷笑了声,他倒觉得有些意思。他不允许任何人撼动他的地位,他必须稳稳当当坐在这个位置上,足够强大,足够让阿慈无所顾忌,恣意而为。   承州地处偏僻,承州知州敢这样行事,除了因为地方偏僻一般不会惹人注意之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他在朝中有靠山。那靠山护着他,让他能为所欲为。但谢无度权力大,又深得皇帝信任,因此那人也保不下承州知州,只得让他做弃子。   原本谢无度不查出后面的事,恐怕这事也就过去了,毕竟不过一个承州知州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但偏偏谢无度查出了允州之事。   谢无度低头摸了摸食指,梳理着这些线索。   允州与承州可不同。承州地处偏僻,不够富庶,亦在军事战略上没什么重要的作用。但承州却是繁华富庶之地,临海,是与海上诸国做生意的重要关口。   谢无度勾唇,这朝中之人愿意帮他们,想必他们也定然会知恩图报,送些好东西孝敬。总不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他吩咐青阑,便沿着这线索去查。青阑应了声,退下去。   青阑走后没多久,常宁来禀,说是弘景帝特意前来探望。   谢无度受伤之事弘景帝昨日便听说了,特意准许他在家中安心休养,不必上朝。今日更是特意出宫前来探望,还带了宫中的太医,以及好些补品。   谢无度当即要从床上下来行礼,被弘景帝拦住,“敛之啊,你身子不便,不用行礼了。”   弘景帝将人扶起,让他坐下,“你的伤怎么样了?太医,来为武宁王诊治。”   太医上前来,谢无度伸出手,让太医看,对弘景帝道:“多谢圣上关怀,敛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太医看完后,给出与谢无度一样的回答,弘景帝这才放了心。   “你没事就好了,若是你出什么事,朕可真是要哀痛万分。敛之啊,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弘景帝这话是由衷而言,他知道自己才能不够,若非有谢无度在,恐怕大燕也没有今日的繁华强盛。   谢无度垂眸道:“能为圣上分忧,是敛之分内之事。”   弘景帝摆了摆手,“咱们舅甥二人,就不要说这些虚言了。你受伤这些日子,你阿娘可曾来瞧过你?”   谢无度扯了扯嘴角:“舅父关怀,不过阿娘未曾来过。敛之不过是小伤,也不必劳烦阿娘了。”   萧清漪不会来看他,但面子上还是送了好些补品来。   弘景帝与长公主感情亲厚,和谢无度关系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萧清漪一直与谢无度不亲近。从前有谢慈在,还想必是对他恨之入骨了。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不少,不论是从前他为了收拢皇权,而设计陷害那些人,而是后来他为了稳固朝堂,而不得不用了一些狠辣手段除去了一些人……那些人全都对他恨之入骨,但有这个能力在这盛安城里藏匿一批这样的刺客,事后又查不出一点踪迹,不像是那些人所为。   让她进门。她不来,倒算知情识趣。   弘景帝看着他,有些唏嘘。敛之这孩子,自幼和皇姐不亲,总是性子疏离,从前还好,如今谢迎幸回来,与皇姐像一家人,把他排挤在外。这种情形,令弘景帝想起自己年幼时被人厌恶被人欺辱,不由对谢无度多了些同情。   “你啊,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考虑找个体己人成家了。有个人关心你,那日子可就温暖多了。你上回与皇后说,你有心上人,此事可是真的?”弘景帝问。   谢无度没否认:“敛之确有心上人。”   弘景帝面露喜色,追问:“谁家姑娘?震下旨给你们赐婚,定然风风光光的。”   谢无度笑着婉拒:“多谢舅父的好意,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等过些日子,敛之自然会来求舅父赐婚的。”   弘景帝听得笑容不止:“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朕就拭目以待了。”   他收了收笑容,又道:“不止你,小慈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吧。她如今虽不再是朕的外甥女,可朕还是挺喜欢的,也想着能为她找个好人家。”   谢无度眸色微沉:“敛之代她多谢舅父好意,只是她年纪小,心性不定,还没有这打算,敛之也舍不得让她早早出嫁。”   恐怕又是贤妃在搬弄是非,谢无度垂下略冷的眸子,这梁家与贤妃,恐怕是太闲了,没有事情做,整日盯着阿慈的婚事。既然他们如此清闲,他可以帮他们找点事情做。   的确是贤妃今日与弘景帝顺嘴提起此事,弘景帝这才想起此事。   “也是,她年纪还小,再留两年也可以。不过她这回生你的气,都把受伤的你晾着不管了,恐怕是生了大气了,你可得费些功夫才能把人哄好咯。”   谢无度淡淡一笑。   弘景帝在武宁王府没待太久,与谢无度又说了会儿话,而后便启程回宫。谢无度送走弘景帝后,脸色立刻冷下来,马不停蹄命常宁去寻了些梁家的错处抛出去,不露痕迹送到兰台。第二日,昌瑞伯府便被参了一本,母家出了事,自然要求到贤妃那儿,贤妃为此焦头烂额。 第36章 第三十六   长吉宫中,贤妃撑着额角,正心烦气躁,她华贵长裙一侧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方才她因心烦,将桌上的茶盏怒而拂落,摔了一地。   现下扫一眼这一地狼藉,贤妃便更心烦。今日上朝时,听闻兰台参了昌瑞伯府一本,说是昌瑞伯私下收受贿赂,以权谋私,侵占平民百姓的田产,甚至于打死了人。   原本这种事在朝中是见怪不怪,发生得多,只要压下去,也便无事,寻常不会计较。但前些日子武宁王才整肃了承州之案,承州之案正是因为那小小知县以权谋私,滥用职权强占民女,致使人家家破人亡,又给知州送礼行贿,让知州包庇自己,这才闹得这么大。   承州之事还未过去多久,弘景帝原本是有些就此打住的意思,可也没完全忘记。这事儿一抖落出来,那不就是赶着往枪口上撞吗?十成十地触圣上霉头。   弘景帝在朝堂勃然大怒,就差怒指着昌瑞伯的鼻子骂他了,这样的态度,处罚自然也不可能轻。昌瑞伯府的人害怕,便求到贤妃这里,让贤妃给弘景帝吹吹枕头风,过些日子能从轻处罚。   贤妃恼恨他们办事不牢靠,这样的把柄错处也能叫人拿住,现下这样的时机,任是谁吹枕头风都不好使。可毕竟是自己母家,后妃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贤妃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烦闷地命宫人进来收拾碎片,宫人知晓她现下正在发脾气,也不敢触她霉头,匆匆地收拾了一番便退下去。   正遇上萧泠音进来,小宫女低着头行礼:“奴婢见过四公主。”   那小宫女一副害怕的模样,让萧泠音更不爽快,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要这么害怕?   萧泠音方才从宫外回来,正在气头上。上回她与谢慈击鞠输了,赌注是洗一个月击鞠场的马。洗马这样的腌臜差事,萧泠音何曾干过?她堂堂四公主,怎么能做这么下等的事?   因此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前去洗马。她想着装病躲一些日子,等过些时候,谢慈将这事忘了,她便再去一趟马场,将这事儿糊弄过去。   可就在刚才,谢慈竟然亲自进了宫来,说是听闻她生病,前来探望。   她来得猝不及防,萧泠音正好吃好喝在寝宫中倚着美人榻吃冰镇葡萄,骤然听见谢慈来,她慌了手脚,赶紧命人把东西都收起来,匆匆地往床榻上躲。   刚躲下,谢慈便已经闯进宫来,门口的宫人拦都拦不住。萧泠音躲在金丝软被下,背对着谢慈躺着,时不时掩嘴咳嗽一声,表现自己的“虚弱”。   门口的宫人还在拦:“谢小姐,我们公主这会儿身体不适,您不能进去。”   宫人们也是难,从前谢慈是郡主时,便已经领会过她的性子,如今她不是郡主了,也还是如此横冲直撞,根本不把宫规放在眼里嘛。但这话只能心里抱怨,毕竟……就算人家不把宫规放在眼里,也不会有什么事。可她们该拦的还是得拦着。   谢慈掀开珠帘,听见了萧泠音的咳嗽声,狐疑道:“听闻四公主生病了,身体不适,可是感染了风寒?夏日里感染风寒可是难受至极,你我相识一场,我可不能看着你受这罪,因此特意请了太医来给四公主治病。”   萧泠音躲在金丝软被下,有些着急,谢慈这个心思歹毒的女人!竟然还带了太医来!什么为她看病,分明就是来看她笑话的!   若是被拆穿,肯定被她嘲笑死。萧泠音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赶紧说:“咳咳咳,不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太医已经来给我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只需要好好吃药,休养一段时间门就好了。”   谢慈怎么可能信这种话,她今日就是想起这事,特意来找茬的,哪儿能让萧泠音糊弄过去。谢慈不必她开口招待,自顾自在旁边的锦凳上坐下:“话可不能说,来都来了,便让太医再给你治治,两个太医治,说不定好得更快呢。兰时,快请太医进来,给四公主瞧瞧吧。”   兰时应了声,将太医从外头请进来。萧泠音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   谢慈笑道:“怎么?四公主,你不敢让太医瞧?是不是就说明你在装病,你不想承认你与我的赌约啊。”   她语气里带了些嘲讽意味,萧泠音最经不起激,听她这么说,当即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脸色阴沉:“你说够了没有?”   谢慈摇头:“没说够啊。”她眸光将萧泠音上下一番打量,看她面色红润,哪里有一点像生病的样子?好歹那日谢无度骗她,脸色还是苍白的。   “你既然与我立下赌约,怎么说话不算话?”谢慈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看她。   萧泠音咬牙切齿,翻身下床:“去就去,谁怕谁啊!你等着,谢慈,我马上就去。”   谢慈眸底闪过喜色,“好啊,我等着。”   萧泠音当即收拾东西,气鼓鼓去了马场。但真到了马厩里,那些马的排泄物的味道熏得萧泠音皱眉,她苦着脸,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萧泠音看了眼那马,那马也看了眼她,萧泠音欲哭无泪。她堂堂四公主,当真要洗这玩意儿吗?   萧泠音拿着刷子,看了眼周遭,心里想糊弄过去,只说洗马,那沾点水随便刷一刷,也算洗了吧?   她正预备偷懒,没成想一转头,又看见谢慈。   谢慈站在伞下阴凉处,拿雪帕捂着口鼻,站得离她三尺远,一脸嫌恶的模样,但仍旧指使她:“你可别想偷懒,既然要洗马,就要洗得干干净净的,不然你只会给人家马场的人添麻烦。”   萧泠音:……   说得这么好听,换成她来洗试试?这么脏!这么臭!她都快要吐出来了!   谢慈自然听得懂她眼神里说的抱怨,明艳笑容浮动,仿若芙蓉绽放:“谁让你输了呢?若是我输了,我自然也只能乖乖洗马咯。”   萧泠音低下头,心里快要抓狂了!   “谢慈,你给我等着,我就不信,我这辈子都比不过你。”萧泠音崩溃大喊。   谢慈道:“你可别咒自己。”   “哼。”萧泠音妥协地拿着刷子,走近马侧,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谁说我这辈子都会输给你,你等着吧,日后,我定然比你嫁得好。”   她就不信了,她堂堂四公主,身份尊贵,又有美貌,还嫁得不如谢慈。   谢慈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笑意却是一敛,脑中闪过谢无度牵住她的手,说,可以与你谈婚论嫁的男人时的场景。   她摇摇头,看向萧泠音:“那你努力吧,我等着你日后嫁得比我好。”   萧泠音忍着恶心,刷了好一会儿马,本以为谢慈会忍不住离开,可没想到等她抬头,谢慈竟然还在。   “你……特意守着我干嘛?你这是瞧不起本公主吗?我已经说过我会认真洗马了。”   谢慈摇头:“也没有,就是我心情不大好,找点乐子。”   萧泠音:……   她继续愤愤转过头刷马,心里狂骂谢慈,她堂堂四公主,谢慈竟然将她当做一个乐子。   谢慈眸色微敛,她的确是心情不好,前日见过谢无度之后,她便一直心情纷繁复杂,静不下心来,今日来找完萧泠音的麻烦,这会儿倒是畅快了不少。   待萧泠音洗干净一匹马后,谢慈见天色不早,好心道:“四公主,待会儿请你去一品居吃饭,如何?”   萧泠音头都没抬,冷冷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才不去呢。说不定你要给我下毒,好毒死我。”   谢慈撇嘴,她才不会干这么低劣的事呢,不去就不去呗,好心当成驴肝肺。   萧泠音从马场回来,一肚子气,跨进宫门,便和贤妃告状:“母妃……”   贤妃正在气头上呢,见萧泠音弄成这个样子回来,冷下脸来训斥道:“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你可是四公主,怎么能这样灰头土脸?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萧泠音本是要诉苦,先被贤妃兜头盖脸一顿骂,委屈极了,也说不出诉苦的话了,一扭头就跑了。   贤妃看着她的背影,只是叹气,一个两个的,都不让她省心。   萧泠音红着眼眶回了自己寝殿,命人备热水沐浴。她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只觉得浑身的马粪味挥之不去,拼命地给自己冲洗。   又想起贤妃的话,有时候,萧泠音其实很羡慕谢慈。   她母妃虽说也爱她,可是有时候根本不会听她说话,甚至会在出什么事时先骂她。但谢慈就不同了,从前长公主处处护着谢慈,不管谢慈做了什么,长公主永远不会像贤妃那样骂她,哪怕有时候说教,也只是嘴上教训,萧泠音看得出来。   所以谢慈被抖出不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的时候,萧泠音有那么一瞬间门觉得,现在谢慈跟她一样了。   可即便没有长公主,谢慈还有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谢无度。想起谢无度根本不认谢迎幸,反而对谢慈亲近备至,萧泠音竟然有种奇异的心里平衡感。   可是谢慈她为什么呢?她凭什么总是占着好东西呢?   萧泠音咬唇,人不可能总是占着好东西,总有一天,她一定能赢过谢慈,将谢慈狠狠踩在脚底下。   一定。   -   谢慈折腾完萧泠音,看萧泠音苦着脸一脸愤恨地离开,感觉自己的郁结也散了大半。既然萧泠音不愿接受她的好心,她只好自己去一品居了。本想约田杏桃一起来,不过田杏桃刚巧有些事情,来不了。   没料到今日一品居生意爆好,一桌位置都没有。掌柜连连赔罪,让谢慈稍等片刻,等到有雅间门位置,必然第一个告诉她。   谢慈正犹豫,预备起身离开时,忽地被人叫住:“谢姑娘?!”   有些惊喜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谢慈抬头,对上一张有些面熟的脸,正是那一日谢慈见过的梁家郎君,梁清远。梁清远并非梁家主家的孩子,而是旁支里的一位庶子,那日能被选中,是因为他长相英俊,去年又靠自己本事中了第,平日里在盛安城的文人圈子里小有才华,从而也有些名声。   自幼,梁清远与母亲寄人篱下,过得并不顺心,处处受人白眼。梁清远立志要出人头地,拼出一番事业,不论用何手段。   不论用何手段的意思,便指,不论是靠自己科举中第,或者是娶一个对自己有助益的妻子。   梁清远看着楼下如明珠般耀眼的谢慈,微微一笑,笑容之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谢慈如今便是这个对他有所助益的女子。   若他能得谢慈青眼,梁家会对他大加看重,便能愿意花费人脉为他铺路,并笼络他。另一方面,武宁王看在谢慈的份上,定然也会给他些机会。   梁清远道:“谢姑娘若不嫌弃,可来我们雅间门凑合凑合,我等也才刚来,还未点菜。”   谢慈看着梁清远,半晌终于想起他是谁,那天击鞠技艺还不错。不过……   她思索片刻后朝梁清远笑了笑,道:“梁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的确有那么一些介意,抱歉,我再等等。”   梁清远口中说他们,便说明不止他一个人,与一群不认识的男子凑合一桌吃饭,谢慈不止有那么一些介意,她很介意。   当日萧羽风给她的阴影她可还没忘,一个认识十几年,甚至于唤表哥的男人都可能是禽兽,更遑论这种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   纵然他们没什么恶意,谢慈也不会自在。她宁愿再等一等。   梁清远被拂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维持着尴尬的笑容,“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话音刚落,他身边不远处有人吹了声口哨,嗤笑道:“梁兄若真想做好事,为何不直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人家,还要假惺惺地邀请人家凑合?要姑娘家跟你凑合,谁知道梁兄打得什么主意?谢姑娘如此貌美,倘若真答应了梁兄,那岂不是日后又要教旁人说闲话?难不成这便是梁兄读的圣贤之书。”   说话之人是刑部侍郎之子,沈良,盛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公子。他这番话说出来,周遭人皆哄笑,梁清远脸上愈发挂不住,笑容快要僵住,怕谢慈多想,赶紧向谢慈赔罪。   “谢姑娘……在下从未如此想过,在下考虑不周,差点污了姑娘名声,实在是罪该万死。梁某给姑娘赔罪,若是姑娘不嫌弃,梁某愿将雅间门让给姑娘,这顿饭的钱也算在梁某账上。”   谢慈听着他们的话,不由皱眉,“不必了。”她又不缺一顿饭的钱,只是这姓梁的郎君,谢慈原本对他印象尚可,今日这番,好印象是没了。   她抬腿欲走,才转过身,还未踏出一品居店门,撞见了谢迎幸往这儿走。   忽然觉得这盛安城这么小,竟在这一品居撞上这么多人。   谢迎幸与谢慈皆是脚步一顿,谢慈看她不顺眼,当即移开目光,果然听见谢迎幸的下一句:“慈姐姐。”   谢慈都想翻白眼,她真佩服谢迎幸的脸皮,分明与她撕破了脸,却还能一直装得这么镇定。   “慈姐姐也来一品居吃饭?”谢迎幸唇边笑意微微,温柔如水。   谢慈忽然就不想吃这顿饭了,只是正好这么巧,身后的小二来说:“谢姑娘,有雅间门了,谢姑娘请吧。”   谢迎幸笑意更深:“慈姐姐,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在这儿遇上,您应当不会介意,与妹妹挤一挤雅间门吧?”   谢慈面不改色:“不,我很介意。这饭我不想吃了,让给你了。”   她说罢,转身就走,一眼都没看谢迎幸。马车就停在一品居旁的街边,谢慈上了马车,吓了一跳。   马车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清逸轩昂,不是谢无度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谢慈问,看向他伤口。   谢无度今日着一身天蓝色长袍,领口袖口都绣着云纹样式,腰间门宽边锦带上坠着白玉玉佩。他不好好养伤,出来乱跑什么?   “想你了。”谢无度出口一句,让谢慈哑然无言。   她柳眉微皱,偏开头,咬住丹唇,一时无话可讲。她每每想忘却此事,谢无度偏会强势地提醒她。   谢无度噙着笑,有伸手的动作,谢慈余光瞥见,连忙将手收入袖中,藏进红色的卷边绣中。   谢无度将她动作尽收眼底,勾了勾唇,只是伸手将自己衣摆上褶皱理了理。   “从前阿慈从来不躲着我,每回见我回来,总是会热烈活泼地出来迎接。如今阿慈一走,我待在王府中,总觉得空空荡荡,分外寂寥。可又不知阿慈要躲我多久,只好出来找阿慈了。”   甜言蜜语,从谢无度口中说出来的甜言蜜语,说给她的甜言蜜语。谢慈深吸一口气,仍旧有些难以面对。   她沉默着,露出半边白玉一般的脖颈给他,小巧白皙的耳垂上挂着的,是一弯月牙儿,月牙儿是白玉材质,泛着淡淡的光忙,月牙儿之上,是黄金做的一串小叶子,垂落在月牙儿四周,但只掩盖了月牙儿上方五分之一处,小巧可爱。金玉搭配,又显出富贵气质。   谢无度忽然伸手,勾住她耳坠。谢慈倏地一僵,而后感觉到谢无度的指腹捏住她耳垂,温热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后脊发麻。   他还在说话:“上回在马车里,阿慈向我主动投怀送抱……我忍了许久……”   他语调沉缓,磁性嗓音一字一句,勾出谢慈的回忆。她脸颊慢慢晕出一点绯红,伸手抓住他的手,慢慢从自己耳垂上拿远,瞪他一眼。   可惜这一眼毫无威慑力,只更显得她整个人含羞带怯。   谢无度眸色微沉。   马车还未走,忽然有人说话,是方才的梁清远。梁清远见谢慈离开,追出来赔罪。   “谢姑娘,在下今日真非有意冒犯,他日必然登门谢罪。”   谢慈一怔,这人怎么这时候还来添乱?   “没什么,不用了。”谢慈冷冷道。   马车外的梁清远听见她语调冷冷,以为她当真生气了,更要说一番长篇大论来打动她。   “谢姑娘……”   谢慈听得头疼,她也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与这人不是一类人,不必有太多牵扯。   而谢无度,趁她走神之际,攥住她指尖,反客为主,将她玉手柔荑包裹进自己手心,更是分开她玉指,与她十指相扣。   谢慈感受到手上的温度,心跳不由快了些,听见梁清远还在那儿叽叽呱呱,她不禁有些恼怒:“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梁清远听出了她的恼怒之意,心中一惊,找补得更多:“谢姑娘千万莫要生气……”   他说话的间门隙,谢无度抓着她的手到自己膝盖上,像把玩什么古董珍玩似的,小心仔细,又满怀爱意。   他指腹摩挲着她粉嫩的指甲盖,她喜红色,指甲上自然也染了红色,他轻轻碰着她指甲,一点点往下,指节、骨节……   谢慈呼吸有些乱,又抽不出手,还得听外头那个人说话。   谢无度托住她的手,送到嘴边,牙齿轻咬住她食指。   牙齿的坚硬,双唇的柔软,以及嘴巴里传来的潮热之意,都让谢慈呆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谢无度,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愠怒地对马车外的梁清远说:“你烦不烦人,能不能别说了,我不想听。”   梁清远的喋喋不休终于停住,谢慈感觉到谢无度的舌尖从她指尖擦过,她心猛地一跳,闭上眼。   一瞬间门万千思绪。   谢慈压低声音道:“……你说过,你是追求我,那倘若我先瞧上了旁人,你会如何?”   谢无度抬眸,默然片刻,笑道:“倘若那人可靠,我自然会祝福阿慈。”   这是假话,如果真有那么一人,他会毫不犹豫杀了那人。   谁也别想把谢慈从他身边抢走。   谢慈扯谎:“好,我看上那个姓梁的了。”距离她最近的,只有这个梁清远。   谢无度眸色未变,好整以暇顺着她的话询问:“姓梁的?他叫什么?”   谢慈怔了好几息,“梁……清远。名字不重要。”   谢无度点头:“名字是不重要,那阿慈瞧上他什么了?”   “他……英俊。”她心跳得几乎无法思考,有些无法应对。   “英俊?”谢无度笑着重复她的话,意思仿佛在说,若论英俊,这整个盛安,有谁比得过他?   谢无度又问:“他脸上有没有痣?长在哪儿?”   谢慈迟滞地诈着眼,她连那人具体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谢无度又问:“那我脸上有没有痣?长在哪儿?” 第37章 第三十七   谢慈嘴硬:“不知道。”   事实上,他五官俊朗,皮肤亦没什么瑕疵,脸上自然是一颗痣也没有。只有脖子上有一颗痣,在左侧方,呼吸时会随着而动。   谢慈想着,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脖子左侧,那颗痣现下就随着他的轻笑而微微地起伏。   他的轻笑充满狎昵意味,眼神紧紧盯在她身上,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似的。谢慈很不习惯这样的气氛,原本谢家的马车极为宽敞,此刻却让谢慈觉得逼仄难耐,她呼吸不畅,心口像堵了一块棉花。谢无度与她其实隔了些距离,但无端地令她觉得像已经入侵了她的周遭。   谢无度抓着她的手,让她碰触自己脖子上的痣,似乎在说:看,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   他的脖子似乎总比手心温度热一些,谢慈感觉到他呼吸时脖颈的动作,仿佛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太近了,贴在一起,她又觉得从手心里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又有些乱。她不知道外面的梁清远走了没有,只是本能地觉得和谢无度这样的亲近行为,不能让梁清远那些别人知晓。   “外面有人。”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谢无度笑道:“可我们又没做什么?阿慈怕什么?即便我们真做了什么,又如何?”   谢慈哑口无言。   他真的这么丝毫不顾忌吗?   “皮囊没那么重要。”她强自镇定,将话题扯回上一个,试图狡辩。   谢无度不紧不慢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好,皮囊的确不那么重要。但他总要有一些令阿慈瞧得上的地方,不是么?否则如何说服我,要我放开我的掌上明珠。”   他一面说着,眼睛始终挂在她身上,从她眼眸往下打量逡巡,准确地来说,打量这个词用得并不合适。打量应当是没什么激烈的感**彩才对,可他满眼的柔情。   谢慈浑身都不自在极了,夏日里本就炎热,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一片火海,从头到脚都热得不行。这种热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许熟悉,是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他说掌上明珠四个字的时候,特意咬得很重,更加令谢慈想到一些不堪回首的回忆。谢慈快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了。   “他颇有才华,人也温柔体贴。”   “那你方才对他如此不耐烦?”谢无度轻飘飘地反驳。   谢慈道:“我对你不一样不耐烦。我脾气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无度笑意更深:“嗯。”   他似乎没说什么,却又让谢慈觉得他说了很多。这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令谢慈恼怒,她总觉得谢无度这一句嗯的意思像是在说,那她岂不是也中意他?   谢慈心烦意乱,想到自己的手还被谢无度抓着,再次试图抽出手,顾忌着外头的人,还得压着嗓音,“谢无度!”   好在耳边一阵脚步声,梁清远似乎是走了。谢慈心里松了口气,正要出声,却又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女声。   是谢迎幸:“慈姐姐。”   谢慈更心烦,她怎么还阴魂不散呢?不是都把雅间让给她了吗?她还要上赶着来烦她。   “干什么?”她语气不耐烦极了,“你有完没完了,谢迎幸。”谢慈一面说,一面瞪谢无度,让他把手放开。如果被谢迎幸看见了……谢慈想到,便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哪怕他们已经不是兄妹,可她与谢无度做了太久的兄妹。那重身份的枷锁仿佛还牢牢地架在她脖子上。   谢迎幸原是见谢慈马车一直没动,梁清远停在马车前,不知在说些什么。上一回击鞠会谢迎幸也去了,不过她不会骑马,因此并未上场,只在观鞠亭中远远看着。   她看见了谢慈的飒爽英姿,也看见了那些男人们对她的追捧,这位梁清远就是其中之一。谢迎幸因此对谢慈的恨意又涌上心头,凭什么他们都围着谢慈转?倘若没有谢慈,那出尽风头的便该是她,而不是谢慈。   谢慈竟然还好意思问她,有完没完?   她怎么可能有完?谢迎幸本以为,只要将谢慈赶出长公主府,她抢到阿娘的爱就够了。   可是她抢不到谢无度的爱,也抢不走谢慈的风光。   或许,她必须要将谢慈赶出盛安,才能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可要怎么才能将谢慈赶出盛安呢?谢迎幸想到萧羽风,萧羽风和谢慈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如果谢慈失去了贞洁与清白,她还能做那个高高在上的明珠吗?   答案必然是不能。   因为谢迎幸明白人性,她在尘世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早已经看透了人性。人们总是喜欢捧着一个人,又爱看高处的人坠落。   可她没有证据,谢无度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没留下任何证据。而萧羽风如今也已经痴痴傻傻,说的话自然也不可信。   谢迎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别想这些,她扯出一个笑容,说:“慈姐姐,听闻兄长受伤,不知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谢慈冷声道:“你若真是关心,大可以自己前去探望,何必假惺惺在这儿问我?你何必在我面前做戏,演兄妹情深?难道我是已经失去记忆,忘记了你的所作所为吗?”   她一肚子的火气,全发泄在谢迎幸身上了。   隔着一层帘栊,看不见谢迎幸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娇滴滴的声音似乎没受任何影响:“慈姐姐教训得对,从前是我不懂事,冒犯了慈姐姐。至于兄长,我自然有这心,只是阿娘不准许,我总不能忤逆阿娘。更何况,兄长他也不愿意见我。我不愿让阿娘和兄长伤心,却又实在关心兄长的伤势,慈姐姐深得兄长喜爱,只好来问慈姐姐。”   谢慈看了眼谢无度,她的手被谢无度紧紧抓住,外头谢迎幸将自己说得何其无辜,她心中气恼,便道:“听见没有,你的好妹妹关心你伤势呢。”   谢无度恍若未闻,捧起她指尖,啃咬。   指尖传来痛意,谢慈嘶了声,骂他:“你属狗吗?”   她声音略大了些,谢迎幸也听见了。乍一听,谢迎幸以为谢慈这是在骂她。   忽然有一阵风吹过,将马车的帘栊吹拂动,露出马车内一角,谢迎幸一怔,望见了谢无度的半张脸。   谢迎幸怔住,原本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口。   谢无度伸出空余的一只手,将帘栊挑开大半,马车内的一切顷刻间一览无余,谢慈在他掀开帘栊之前,已然将他的手拉近,藏进自己繁复的衣裙之下。   心重重地跳动着,生怕谢迎幸看出一点端倪。   谢迎幸先是意外,随后又觉得没什么,谢无度与谢慈感情好,同乘马车也不算什么。她曲膝福身:“阿兄也在。阿兄的伤可好些了?”   谢无度对谢迎幸毫无兴趣,但为了逗谢慈,故意与她说话:“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竟主动问起自己,谢迎幸讶然,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高兴。他前两次的态度冷酷拒人千里,令谢迎幸有些心灰意冷,或许他是回心转意了……   “幸儿来盛安这么久了,一直听闻一品居的菜好吃,但一直没机会尝尝,今日便和阿娘一起前来。”她约了萧清漪的,只是萧清漪还没来。   从她口中听见萧清漪,谢慈脸色变了变。谢慈心想,早知道,她便不让出那包间给她,不该让她这样得意。   不,她或许今日看完萧泠音的笑话,便该直接回田家去,不该在这儿逗留。如此一来,便不会遇上谢迎幸,也不会遇上谢无度,不必经受此刻的烦扰。   除了萧清漪,让谢慈在意的点还有谢无度的态度。他虽算不上亲近,可竟然主动和谢迎幸说话。谢慈听着他们的言语,心中那口气更是不顺,她屈指,在他手心里掐出一道印。   是为发泄自己的不满,也是警告他,谢迎幸说了,待会儿萧清漪可能也要来,他竟然还不放手!   谢无度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小动作,眸底兜住一抹笑意。   才想罢,便听得一阵车轮转动之声,另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身旁不远处。   帘栊掀开,正是萧清漪的脸。   萧清漪眉皱着,看着谢慈与谢无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们。萧清漪年轻时也算温婉美人,只是上了年纪之后,不知为何总透出些凌厉来。她眼神淡淡从谢慈与谢无度身上一扫,未做停留,只看向谢迎幸:“幸儿,走吧。”   谢迎幸应了声,福身和谢无度告别,扶着萧清漪进了一品居。   在萧清漪的那一眼扫来的时候,谢慈心紧张到了极致。她害怕萧清漪发现什么,但是萧清漪的眼神压根没有停留,径直地扫过去,好像根本没看见她这个人。   她什么也没看出来,谢慈应该高兴,可是她并不高兴,不高兴极了。   原本是因为心里不高兴,才去找萧泠音麻烦,找完她麻烦,是挺高兴的,可现在,反倒比之前更不高兴了。   她以为这么久了,她对   萧清漪应该已经无波无澜了。萧清漪不要她,她也不要萧清漪。   但是不是这样的,谢慈想,她远没有萧清漪那么绝情,当真能做到这么多年的情分说断就断。   她们走远了,谢慈终于忍不住将谢无度的手甩开,转过身去。她视线垂着,落在自己繁复的衣裙上,刺绣的花纹是喜鹊,可她现在看着像乌鸦。   她冷下脸来,摆脸子给谢无度看:“现在你高兴了。”   谢无度看着她侧影,命人驾车,回武宁王府。她靠着窗格,背影落寞。谢无度垂眸,看着自己手心里被她掐出来的月牙印,将手指收拢。   他伸出手,从后面将谢慈揽进怀中。   谢慈意欲挣扎,谢无度便做出可怜的姿态告诉她:“我还有伤,别动。”   谢慈傲娇道:“那我便在你伤口上撞上一撞,要你这伤口开裂,疼死你。”她这么说着,却当真没有再挣扎,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她阖上眸子,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想了想,又计较:“不许跟谢迎幸说话。”   “不跟。”   “可你刚才就主动跟她说话了。”   “我错了。”   谢慈想起什么,又道:“现在你是我阿兄。”   她睁开眼,看向谢无度。谢无度与她四目相对,态度强硬:“现在我也不是你阿兄,阿慈。”   谢慈咬着下唇,仍旧盯着他,希望他妥协。但是他没有一丁点的退让和妥协,谢慈别过脸,要从他怀里起身,稍稍一动弹,谢无度的双臂便收得更紧,密不透风地把她禁锢在怀里。   “阿慈,这世上不只有亲人的怀抱可以依靠,爱人也可以。”   谢慈挣扎不开,胸膛起伏着,她心里有气,还没撒完,便偏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狠了,在谢无度手上留下一齐整的牙印。   谢无度一点没露出难受的神色,反而笑说:“我咬了阿慈,阿慈也咬了我。总算扯平了吧?”   谢慈瞪他,哪里能叫扯平?她咬他的手,是为发泄情绪,是怒气,而他呢?分明就是带了些亵玩的意味。   谢慈挣脱不开他的手,只好消停,妥协地靠了靠,缓和情绪。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行驶了很远,而后平稳地停下。   谢慈发愣,抬头看向外面,竟是停在武宁王府前。她还不想回来住,当即要走,被谢无度拉住。   “还没生够气吗?”   谢慈点头:“对啊。我还在生气。”   谢无度伸出手,笑说:“那我再让你咬一口?”   谢慈切了声:“我又不是狗,天天想着咬别人。”   她说着,站起身来,便要下马车离开,被谢无度抓住手,轻轻一带,便坐在谢无度腿上。谢慈微微睁大眼睛,眼看着兰时她们要来扶她下马车,赶紧道:“干嘛?!放开我。”   谢无度道:“日日住在旁人家里,哪有住在自己家里方便?阿慈,回来住吧。”   谢慈沉默着,她知道住在田家是有些给人家添麻烦,可是如果回到武宁王府住,她势必要和谢无度靠得太近。谢慈还没习惯这种转变。   谢无度将她小表情尽收眼底,进一步说:“我伤口方才裂开流血了,你得给我上药。”   “你骗人。”谢慈下意识反驳,他总是拿他的伤来要挟她、欺骗她的心软。   谢无度当即去解自己衣带,谢慈吸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将自己左边衣领拉下来,露出一圈细布,白色细布上渗出红色的血迹,还真是伤口裂开了。   谢慈张了张嘴,眉头微微压下,“你可以让常宁他们帮你。”   “这是请阿慈留下的借口。”他笑着,将自己的算计坦然地说给她听。   谢慈叹气,她既不绝情,也无法硬起心肠,只能妥协。她觉得自己在谢无度面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她失神之际,忽地感觉到腿侧有一发硬的东西硌着自己。   谢慈先是愣了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是什么。她不可置信看着谢无度,从他腿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差点踩空脚凳。   谢无度伸手将人扶住,谢慈站稳后立刻甩开他的手,迈进了武宁王府的大门。   他看着谢慈匆匆而去的背影,微敛长眸,唇角的笑意浮现。谢无度将自己衣襟整理好,慢慢下了马车,回到王府。   谢慈步履匆匆,兰时她们在身后追着,也不知发生什么。只好想到先前见到了谢迎幸与长公主这事上,在后头劝:“小姐别生气。”   倘若凑近看,便能看见她脸色潮红,不是单纯生气,倒更像是恼羞成怒。   谢慈回了无双阁中,她气冲冲地在美人榻上坐下,脑子里挥之不去刚才的触觉。他……他……他!   她往圆枕上一趴,脸红心跳。   是,他们的确再也当不成兄妹了。她没办法再有任何侥幸心理,没办法再坦然地面对谢无度。谢无度步步紧逼,不容她逃避。   -   一品居的包间里,萧清漪与谢迎幸二人正母慈女孝地坐着,萧清漪给谢迎幸夹菜,谢迎幸也给萧清漪夹菜。   “阿娘,这个好吃,你尝尝。”谢迎幸笑着,心里却还在想刚才的事。   谢无度的态度似乎是软和了些……   她看向萧清漪,小心翼翼道:“阿娘,方才我与慈姐姐和阿兄遇见,阿兄主动与我说话了。”   萧清漪看着谢迎幸,她似乎对此很高兴。萧清漪眼底隐隐有不悦,她不喜欢谢无度,也不一样谢迎幸和谢无度走得太近,更不喜欢她这种因为谢无度对她好一些便兴高采烈的姿态。   “……你不必与他走得太近。”萧清漪叮嘱。   谢迎幸抬头,问:“为何?阿娘,我不明白。阿兄他如今得圣上倚重,是圣上的左膀右臂,与阿兄关系好,自然……”   “阿娘是长公主,不论如何,圣上都不会薄待我们。”萧清漪打断她的话,从前萧清漪便很讨厌谢慈与谢无度走得那么近。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觉得谢无度和当年没什么变化,他还是那个冷血无情不知悲喜的怪物疯子。他永远也不会变好的,他的眼神,始终令萧清漪感到害怕。   见她情绪有异,谢迎幸不再说话,赶紧转移了话题:“好,幸儿明白了。阿娘别生气,吃菜。”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今天阿娘看见谢慈时,眼神已经毫无波动。想来她已经完全取代了谢慈在阿娘心里的位置,这是好事。   至于谢慈,谢迎幸暗暗拿紧了手中的筷子,如   今谢慈过的生活根本不应该,她应该去过一过自己以前过的生活……那水深火热的,如同地狱一般的日子,才是谢慈该过的。   -   谢慈从圆枕里抬起头来,打量无双阁四下。她离开无双阁不过几日,不知为何,再回到这儿,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谢无度紧跟着追过来,带了他的药,往桌上一放,意思很明显,要她换药。谢慈羞赧的情绪已经缓和过来,看着谢无度,只有些许尴尬。她转头看向桌上的药瓶,嘟囔道:“我可不会伺候人,你让我换药分明是在折磨你自己。等会儿我要是弄疼你,可别怪我。”   谢无度笑说:“怎么会?我就喜欢阿慈弄疼我。”   弄疼了他,他便皱眉,做得楚楚可怜的模样,她便要心疼。   多好。   他转头将兰时她们都遣出去:“你们都下去吧。”   “是。”她们纷纷退下,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谢慈看着,顿时瞪大眼看向谢无度,警惕得很。   谢无度挑眉:“你替我上药,总要袒胸露背,我不习惯她们看着。”   这倒也是……他一向如此。谢慈撇嘴,拿过药瓶,示意谢无度自己解开衣裳,露出伤口。谢无度照做,解下自己衣带,露出自己受伤的左肩。   “……”   谢慈看着他慢悠悠将衣裳褪到腰侧,完全地露出上半身来。   “你右肩又没有受伤,你脱……这么干净干嘛?”谢慈不自然地眨动眼睛,就他衣衫堆落的地方再往下看一眼,便是马车上硌着她的东西了。   她别开眼,视线飘忽不定。   谢无度坦然自若:“美人计。阿慈不是喜欢长得英俊的么?”   谢慈:“……”   她纯粹就信口胡诌,他明知道自己在信口胡诌,还要拿出来揶揄她。   谢慈眼一横,“不上了,你自己上吧。”   她起身便要往外走,被谢无度抓住手腕拽回来,再一次扑进他怀里。她怕碰到他伤口,有意地避开他的伤口,因此手便有些无处安放,从他精壮的胸膛上抚过。   她的额头也与他胸膛撞上,眼前便是他结实的胸膛,谢慈眼睛只需要往下瞥一眼……她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安放,骂他:“谢无度,你就是在耍流氓。”   倘若换了旁人如此对她,她早已经雷霆大怒,恐怕要把人狠狠教训一番才肯罢休。可是他是谢无度,是这世上待她最最好的谢无度,不是旁人。他身上的伤还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   谢无度看着她的眼睛,道:“阿慈,牵手的感觉你已然感受过了,不妨再感受一下拥抱。”   他咄咄逼人,不给她任何一点后退的机会。谢慈上下唇一抿,抗议:“你不能总是这么逼我,你从前都不会这样的。你以前说,不会让别人欺负我,可你现在自己就在欺负我。”她苦着脸。   谢无度道:“我自幼对你有求必应,从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但这件事上,我不能依你。”   “抱我。” 第38章 第三十八   正是午后,天最热的时候。灼灼日光自窗格投洒而入,有些刺眼,窗下是花架,阳光映出花架的影子,微微的风吹得花架上的藤蔓摆动。谢慈目光落在花架的影子上,避而不看谢无度。   谢慈坐在谢无度腿上,手腕被谢无度紧紧抓着,进退不得。   她别过脸,没看谢无度,不知过去多久,时间的流逝在焦灼的等待里总是显得或长或短,总不准确,谢无度微沉的嗓音从她头顶响起:“看来阿慈的确认为皮囊没那么重要,这美人计都不奏效。”   谢无度看着她长大,甚至于她如今的性格里,不乏他暗里的放纵引导,他何尝不知道,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但态度的强硬,是堵死她后退的路,让她不得不正面面对他。却也不能太过强硬,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她一向心软,外人只看见她那些尖锐锋利的刺,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碰触到她柔软的花瓣。   谢慈盯着地上的窗影,心中犹豫纠结,拿不定主意。面对谢无度,她毫无招架之力,她知道明面上那是两个选择,但实际上只会有一个。   因为谢慈舍不得与谢无度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她无法割舍谢无度,倘若要她舍弃谢无度,从此她于这广阔世间,便真是孤零零一个人。既然她永远割舍不了,她便只能一步步妥协。   谢慈表面上张扬,实际上是一个软弱得不能再软弱的人。   谢无度故意让她去田家,故意让她与他分开几日,就是为了让她慢慢地接受,不再那么抗拒。   经过这么些日子,她的心早就不像刚知道那天的难以接受。她盯着那些窗格的影子,想起小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抱过谢无度。   谢无度比她大七岁,她四岁的时候,谢无度已经十一岁,能够轻松地单手抱起她,她便会搂着谢无度的脖子,靠在他怀里。   那种满怀的拥抱亦曾有过,他若是出门几日,回来时,便会被谢慈扑个满怀。   谢慈拨开那些年幼的回忆,终是慢慢地伸手,绕过谢无度的腰侧,一寸寸收紧,直到手心碰到他温热的肌肤。   她坐在谢无度腿上时,比他高出一个头,要想能像小时候那样抱个满怀,她只能塌下腰,将头低下来,靠在他右边胸口。这个位置,一抬眸便是他左边胸口处的伤口,似乎比在马车上时,渗出了更多的血。细布从他胸口绕几圈,谢慈脸颊贴在他胸口的细布上,凹凸不平的触觉让她不大适应。   她这个位置听不见他的心跳声,那么耳朵里扑通扑通的,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视线里还有他的胸膛上的肌肉,谢慈莫名觉得羞赧,她面色绯红,为了减轻这种羞赧感,只好将自己的双眸闭上。   但适得其反。   闭上双眼之后,手心里的触觉便仿佛被放大十倍。他平日里勤加锻炼,皮^肉紧实,摸起来的触觉……还挺不错的。她心里冒出这念头,又觉得这想法太过疯狂,赶紧想些别的,将这念头压下去。   谢无度说,让她将他当做一个爱慕自己的郎君。谢慈其实不太能具体地做到,因为她根本没有与任何除了谢无度以外的男子有过亲密接触,牵手、拥抱……这些全都没有。   换而言之,她十五岁的人生里,也只和谢无度牵过手、拥抱过。   她不知道和一个爱慕自己的男人拥抱应该是怎样的感觉。倘若往周遭看,长公主自从谢临死后,便为他守节,再没有过其他男人。弘景帝……弘景帝与几位得宠的后妃之间的相处,谢慈倒是见过几次。但弘景帝是君,那些后妃们不可能肆无忌惮地与弘景帝在人前牵手拥抱,所以顶多也就是搂搂抱抱,而不可能像现下这样,实打实抱个满怀。   再往外圈看去,她曾叫过表哥的几位皇子,大皇子忠厚老实,谢慈没见过他和任何女子有过亲近行为。至于二皇子,谢慈倒撞见过几次,但萧羽风多只为了自己取乐,像把女人当做一个玩物。其他几位皇子,也没看到过。   再往外的话,谢慈想起田杏桃的爹娘,田家夫妇感情很好,谢慈在田家住的那几日,与田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他时,他都是一副文人的正经模样,与赵氏相敬如宾,但也不会有太多亲近的动作。   她胡思乱想着,试图感受出些什么。   哥哥妹妹之间的拥抱,和另一种到底有何分别呢?   很快谢慈感受出来了。   因为谢无度他又有了些反应。   早两年,谢慈跟教习嬷嬷学过些,大约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是什么意思。的确不同,她从前抱谢无度,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谢慈瞬间僵住,一丁点不敢动。   就这么恰好,她坐的位置,恰好在他腿间。而他,也恰好正抵在她腿侧。   灼灼^热度,好似硬铁一般。   谢慈慌乱地松开手,有些恼怒:“你!”   她要从他腿上跳下去,被谢无度搂住腰,不让她走。他无奈地叹气,话音落在她耳侧,她耳垂本就敏^感,像被轻柔的羽毛拂挠,她后腰一软。   谢无度道:“别乱动,小祖宗。”   他听起来很难受,倒让谢慈有些不忍。教习嬷嬷虽教过些,但毕竟是闺阁少女,也只教些皮毛,不会细说。   因此谢慈还以为,是她方才动作之间压着了他,让他疼了。她天真地以为,这种事,就如同她磕着碰着一般,自然会觉得痛。   “你还好吧?要不也上点药?”她声音小了很多,羞赧不已。   谢无度嗯了声,有些想笑:“不用了,坐会儿就好了。”   谢慈哦了声,也是,他们男几圈,谢慈脸颊贴在他胸口的细布上,凹凸不平的触觉让她不大适应。   然会更加放肆而荒唐,是她决计想象不到的。   如今更是,她不过主动抱一抱他,他便已经无法自控。   谢慈任由他抱着,听见他在自己发梢上嗅闻。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窗影晃动着,不知又过去多久。   谢无度终于睁开眼,谢慈感觉到那道硌人的东西不再,谢无度也终于松开手,她从他腿上跳下来,拿过他的药瓶,“我帮你上药。”   他伤口本已经好了些,这会儿又流了不少血,谢慈将干净的帕子在玉盆中浸湿,拧干,擦去他伤口处的血迹。雪白的帕子被血染红,又将盆中的清水染红,淡淡的血腥气在谢慈手边弥漫。她眉头始终未曾松开,克制着自己的力气,小心地给他清理伤口,而后上药。   伺候人果然不是容易的事,谢慈将他伤口包扎好后,已经累出了一头的汗。   “幕后主使可找到了?”谢慈将帕子扔进盆中,懒得再清洗,待会儿让兰时她们来吧,正欲开口叫人进来,回头看了眼谢无度。   “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谢无度慢条斯理捞起自己的上衣,慢慢穿好。谢慈见他穿戴整齐,这才唤兰时她们进来收拾残局。   谢无度答她的话:“正在查。”   谢慈闻言,脸色沉下来,那些歹人训练有素,当街行刺,行刺不成全部自尽,事情定然不简单。她知道朝堂之事不简单,谢无度身居高位,定然牵扯到很多。只是她没想到已经过去好些日子,谢无度竟然还没查到幕后主使,说明这事更不简单了。   “若是查到,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谢慈语气有些凶狠,毕竟那日大夫说过,倘若那箭再偏一些,谢无度可就有性命之忧了。   她说完,忽地肚子里传来一声响声。   两个人都愣住了。   原本谢慈去一品居是为了吃饭,可饭没吃到,还受了气。后来和谢无度在马车里纠缠,回到王府之后,又在无双阁中耽搁这么久,她确实腹中空空,已经很饿。但也没想到,自己会饿成这样,肚子都叫起来。   谢无度笑意慢慢从脸上浮现:“兰时,传膳吧。”   谢慈狠狠瞪他一眼,他怎么还好意思笑的?要不是他,她何至于饿到现在?   谢无度一点不恼,反而有几分欣喜的神色。   他自然欣喜,因为她今日妥协了。她回了王府,甚至当真主动拥抱了他,这说明她正在一步步接受他。   兰时她们进来,将东西收拾好,又去后厨传膳布菜,手脚麻利,很快便弄好了一切。后厨上菜的速度也极快,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   谢慈看着满桌子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她拿起玉箸,也觉得有些久违。   王府里的厨子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谢慈满意地点头。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谢慈想起在田家时吃过的菜,抬眸与谢无度说:“我在田家时,田家伯母做的菜也很好吃。虽然不如咱们府里的手艺,但有种……家常的感觉。”她笑着说,有些感慨。   谢无度跟着笑了笑,给她夹菜:“不是饿了么?多吃点。”   谢慈一听他这么说,想起自己方才肚子叫,又有些不高兴,她朝谢无度轻哼了声,低头吃饭。   -   沐浴过后,谢慈躺在无双阁的床上,有些翻来覆去。   她知道自己回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当真要开始接受谢无度了,不再是哥哥,而是……一个男人。   她今日伸手抱他时,便已经做了决定。只是……谢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拔步床上,望向头顶的绸帐。   她还有诸多的心事。   从前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谢慈又翻了个身,由仰面改为侧躺,灯烛早已熄灭,今夜没有月光,房间里黑漆漆的,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别再忧思,至少先睡好今夜的安稳觉。 第39章 第三十九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谢无度已经对刺客的背后之人有了些头绪。   那些刺客死得干净,没什么能继续找下去的。还是从承州知州往盛安送的礼上查出来的。   承州知州蒋石早在承州时便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那时候他是迫于无奈,比较武宁王在,又有圣上的便宜行事之权,罪证确凿,他自然不能抵赖。   可临了,进了盛安城的刑部大牢,蒋石忽然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没有人想死,尤其是经历过富贵权势之后的人,更加不会想死。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脏臭的气息铺天盖地,蒋石内心忽然恐慌起来,他想活着。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位靠山,他便在盛安,想必可以施以援手,给他一条活路。   但蒋石在被押回盛安之后,弘景帝震怒,很快便将他处死。蒋石四月份便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蒋石曾经在狱中试图给他那位靠山送消息,但显然失败了,并没有任何人出手救他。   从蒋石这些年给盛安送的礼上,谢无度发现,蒋石给他背后那位靠山送东西,从来不以真名。这倒可以理解,毕竟用了真实来历,有可能被人察觉。但能查到他送过礼,自然也能顺藤摸瓜,再查到些蛛丝马迹。   他背后那人极为谨慎,也只有蛛丝马迹。   不过于谢无度而言,蛛丝马迹也已经够了。   那些蛛丝马迹,都指向了宣麟侯。   谢无度看着眼前的纸页,上面白纸黑字记录了那些线索最后的指向,宣麟侯韩德起。   他微眯了眯长眸,这位宣麟侯,在先帝时曾风生水起,但后来弘景帝即位,着手收复皇权,他也很识时务,将手中的权力都交了出来,从弘景帝那儿求得了一道免罪金牌,从此便成了个闲散贵族,成日里只逗鸟玩猫,甚少再干涉朝堂之事。   这结果还真叫谢无度意外。   宣麟侯如今明面上根本没有权力,是一介闲散贵族,可他若是收了蒋石的礼,保着蒋石不会出事,——便说明韩德起当年所说的将手中权力尽数交出,是假的,他根本没有尽数交出,背地里还有自己的势力。而这势力,甚至这十几年来,未曾被弘景帝察觉,也未曾被谢无度察觉,瞒过了盛安众人的眼睛……不容小觑。   亦或者,是韩德起当年的确完全交出,只是后来这些年不甘寂寞,又重新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来。   不论是哪种,都不是好事,都威胁着弘景帝。   至于谢无度,他其实无所谓谁做皇帝。只是弘景帝信任他,愿意给他足够的权力,他便觉得如今这局面不错。倘若换一个人,或许也能让他做这权臣,但却不会如此信任他,更何况,改换天地总要经历些波折,太麻烦。   因此,谢无度暂时还不愿弘景帝有什么岔子。   最关键的是,如果这事真是宣麟侯所为,他派人刺杀自己,更差点伤了谢慈,谢无度不会放过他。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外面那些人说得都对,他与谢临的确不像,谢临是清风朗月的君子,言行举止皆是君子风度。可谢无度不是,他是小人。   说起谢临,谢无度思绪微顿。他七岁时,谢临病逝。在谢无度的记忆中,谢临多数时候缠绵病榻,病病殃殃的,但的确总是温和的,与萧清漪不同。   在谢临教导他时,不论他做什么,谢临甚少会情绪失控。而萧清漪则不同,萧清漪很多时候都会失控。   说来,萧清漪与谢临,在外人看来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但在谢无度看来,却并不般配。他甚至疑惑过,为何谢临那样的人,会对萧清漪用情至深。   到如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只需要藏得够好。   把自己不好的、恶毒的那些东西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便可以了。   正如他在谢慈面前,与不在谢慈面前时。   倘若谢慈知道他有怎样卑劣而残忍的灵魂,他想,她定然会选择离开他。所以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过什么。   谢无度收起思绪,让常宁先下去,那些蛛丝马迹只能做猜测之用,倘若要用来指证,差得还太远。不过如今他有了方向,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若真是韩德起,总会有线索。   -   谢慈回来无双阁已经有几日,这几日里,她与谢无度的相处还算和谐。   他们一起用早膳、用晚膳,谢慈也没再那么避着谢无度,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似的。兰时她们都松了口气,对于谢慈与谢无度和好一事,都乐见其成。   但是她们不知道,早膳桌下,谢无度的手牵着谢慈的手。   谢慈暂时还不想让这件事被所有人知道。   因此,在那日谢无度要牵她的手时,她下意识将谢无度的手拉下来,藏进桌子之下。   谢无度明白她的顾虑,并未强迫,只是……故意作弄她。   譬如说,她用膳时把她们遣出去,但谢无度偏偏要把她们留下来伺候。兰时她们在旁边低头候着,桌子之下又有桌布阻隔,其实看不见什么。但是谢慈显然很担心会被看见,她紧张得手心都会出汗。   正是辰初二刻,谢慈在房中坐着,听得常宁来请:“小姐,王爷请您前去给他换药。”   常宁有些不解,换药这种事,他们来就是了,但王爷嫌他们笨手笨脚,非要让请小姐来。可……常宁觉得,在伺候人这件事上,明显小姐比他们还要更陌生,每一次小姐来换药时,总要折腾好久。小姐自然不能叫笨手笨脚,可小姐又不会做这些事,让小姐来换药,真的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吗?   常宁也只敢在心里这样说说,不敢明面上置喙什么。   谢慈哦了声,努努嘴,搁下手中的东西,随常宁前去霁雪堂。   谢无度在外间坐着,好整以暇等着她来,药瓶、细布、铜盆、帕子,都已经准备好了。谢慈在榻上坐下,看了眼门外。   房门没关,她心虚,总觉得关上了门好像显得在告诉别人,他们在房间里做些什么似的。不关门,没有谢无度的吩咐,外面的人也不会随意进来打扰。谢慈反而安心些。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慈扭扭捏捏地靠近,谢无度伸手,主动抱住她。   让谢慈来帮他换药,之所以要折腾很久,是因为在开始换药之前,他们要先搂搂抱抱一番。   谢无度说,一次两次感受不出什么,可以慢慢来,让她慢慢适应。   谢慈抱着谢无度的腰,耳朵趴在他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仍旧比平时快许多。哪怕已经好几次了,她也一点不能做到安之若素。   谢慈闭着眼,说:“我只是将你当做一个爱慕我的、追求我的男子。你也明白,你追求我,我不一定要答应的。想娶我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呢。”   谢无度轻笑了声:“明白。”   窗外有风,浮动庭中的树叶,沙沙作响。谢慈却被这风声吹得心有些急,她睁开眼,看向门外,门外空空如也,并无一人来。她心又安定下来。   如此几次,谢慈渐渐放松了警惕。   直到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起初还仍旧以为是外头的风声,直到后面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近,还有人说话之声。她才恍然惊醒,是真有人过来。   今日有官员来霁雪堂找谢无度议事。   谢慈意识到这点,吓得不轻,赶紧要推开谢无度。但谢无度没松手,她推不开。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谢慈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第40章 第四十章   “你放开!”谢慈听着那些声音到了门口,心都吊到嗓子眼,情急之下推了谢无度一把,匆匆离开。   似乎正好推到他伤处,谢慈听见他闷哼了声,心中一惊,但也没回头。她慌慌张张地从屏风后走出来,与那几位官员撞个正着。那几位官员是与谢无度约好的时间,在此见到谢慈难免有些诧异。   谢慈瞪他们道:“看什么看。”   几位官员赶紧低下头去,从一旁让开路。谢慈从他们身侧步履匆匆离开,临出门前,回头望了眼屏风方向,终究是快步离开。   几位官员见人离开,这才抬起头来,面面相觑。谢慈如今住在武宁王府一事,他们也都听说了,而谢慈与武宁王感情好,他们更是有所耳闻,因此谢慈出现在这,也不算意外。   几人看向屏风后的身影,躬身行礼:“王爷。”   谢无度从屏风后走出,望了眼门口的方向,微微笑了笑,“抱歉,方才她来给我上药,一时耽搁了。”   几位官员皆是摇头失笑:“没什么。”只是……他们看向一旁桌上放着的东西,似乎还未曾动过,这位谢慈姑娘看起来也不像会伺候别人的人。   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几人都当做没看见。谢无度命人搬了几把椅子进来,让他们各自坐下,很快进入正事。谢无度在朝中并未有固定官职,只有一个武宁王的名号,但弘景帝命刑部听他指挥行事,因而今日前来议事的都是那些刑部官员。   承州案告一段落后,原本大家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很快又牵扯到允州,他们不敢懈怠。只是多少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贪腐营私之事,谁敢说自己没做过呢?如今朝廷这样查,不是什么好风向,他们担惊受怕,也怕查到自己身上。但谢无度主办此案,也没人敢懈怠偷懒。   今日来的几位是刑部尚书、刑部两位侍郎及其下四部的郎中。承州案牵扯出允州案才不久,他们顺着允州这条线查下去,还真有些收获,允州地方富饶,官员可捞的油水自然也多,比之承州不知道能多贪多少财富。彻查之下,允州那些过往的陈年旧案便都被翻出来,还未完全查阅完,便已经翻出了许多诡异之处。   刑部尚书汇报完目前的进度,小心翼翼看了眼谢无度,见他沉默不言,不由捏了把汗。   “王爷可有什么见解?”刑部尚书小心开口,怕触什么霉头。   不过今日武宁王似乎心情大好,道:“这么多……”他指腹蹭在纸页一角,似乎在思忖怎么办。   “这么多案件都没人发现过什么,这说明什么?”   他们诚惶诚恐:“是下官等无用。”   谢无度勾唇道:“难道不是因为,这朝堂之中,有人做了他们的靠山么?因为有人替他们瞒着,兜底,因此他们地方官员才敢肆无忌惮。”   “你们与其着急承认自己的无用,倒不如好好查查,到底是朝中何人,在给这些恶狼做保护伞。这人能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来日若是造反了,你们恐怕也不知道。”他语气平淡,好似不是在说造反,而只是在说那庭院中的花开得如何。   但那几位刑部官员已经被这话吓破了胆,造反?!这可是大罪。   不过武宁王说的话不无道理,若是京中无人,地方官员怎敢如此放肆?京中若是有人为虎作伥,竟从没被察觉过,的确骇人。   他们纷纷从椅子上起身,跪下来,“王爷教训得是,下官知错。下官们定当竭尽全力去调查此事,为圣上分忧。”   谢无度嗯了声,“明日我会将此事禀报圣上。”   “是。”   -   谢慈从霁雪堂离开时,心还跳得很快,脸也红着。那些人应当没看见什么,只是她莫名地觉得很是羞赧……   方才离开的时候,似乎推到了他的伤处,他闷哼了声……谢慈咬着下唇,撑着自己的云鬓,低声叹气。   他的药也还没换……应当会在议事之前自己处理好吧?这也不能怪她吧?她又不是故意的……   这念头一直悬在心头,谢慈在无双阁中坐立难安。她不停看向天边,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时间一点点流逝。   “霁雪堂那边,官员们还没走吗?”谢慈让竹时去打听。   竹时低头答道:“奴婢方才去看过,还未离开。应当快了吧。”   谢慈叹气……这么久……距离她从霁雪堂离开,已经快过去一个半时辰,他若是未曾换药,一直如此,恐怕伤口又要好得慢些……夏日里受皮肉伤,本就容易化脓……   谢慈百无聊赖趴在美人榻上,幽幽地数着时间。直到竹时进来,高兴地禀报谢慈:“小姐,王爷那边散了,你可以过去了。”   谢慈闻言,当即从美人榻上爬起身,面露喜色,当即要往霁雪堂去。刚迈出门槛,她又停下了脚步。   彤云向晚,天幕边像着了火似的,映在屋瓦上,发出霞色的光芒。谢慈抬头,看了眼天空,往回走。   竹时诧异道:“小姐不是急着要去霁雪堂么?怎么又不去了?”   谢慈细长的脖颈在晚霞的余晖下显出一种神圣感,她支支吾吾道:“等会儿再过去吧。”   她这样急不可耐地过去找他,谢无度若是知道了,恐怕又要笑。她如今有些害怕谢无度看着她笑,从前她喜欢看谢无度笑,他这人性子冷冷的,待旁人时并不常笑,只有面对谢慈时才会笑得多些。   可谢慈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   如今……她害怕他冲自己笑,因为那些笑容之下,总是藏着无尽的缱绻情意。有时候,更是连藏都不藏。   谢无度说,对她的情意并非三两日而起,他那些缠绵的眼神的确如他所说那般。   谢慈进了里间,坐下,略等了等,才去往霁雪堂。   那些官员们走了已经有一会儿,正厅里安静着,谢无度撑着额角,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晚霞的余晖还未散尽,金灿灿的光芒投进房间里。   暮色将晚的时候,有种颓靡的美丽。谢慈踏着晚霞光,迈进房内,见谢无度闭着眼,不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没出声,放轻了步子从背后靠近他。   她觉得谢无度背后没长眼睛,此刻进来的可以是常宁,可以是青阑,他不见得能猜到是自己。但谢无度认她不需要眼睛,她自己大抵从未发觉,她周身的幽香一旦闻过,毕生难忘。   清幽的美人香气浮动在空气中,混着晚霞光,好似一场绮丽的梦境。谢无度长眸仍旧阖着,嗅到那丝丝缕缕的美人香停在自己身后。那些香气从他的衣角往上飘袅,沁入鼻腔,勾动人心。   谢慈伸手,想要吓他一吓,手才伸到半空,便被谢无度抓住,他嗓音有些哑:“别闹。”   谢慈撇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问:“你如何知道一定是我?兴许是常宁,兴许是青阑,兴许是旁的人。”   谢无度终于睁开眼,又是一汪缱绻的海,谢慈觉得自己要溺死在他眼眸之中,遂而避开。谢无度看着她,笑容清浅:“说好的换药,你还没换,便跑了。”   谢慈心道,那会儿都来了人,她怎么给他换?   “你故意的?你算好了时间,让我来跳这个坑。”谢慈也没那么傻。   谢无度不否认,伸手拿来白玉瓷瓶,里面装着他的药。白玉瓷瓶握在手心里沁着凉意,他指腹摩挲着瓷瓶的瓶身,反问她:“怕什么?”   谢慈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怕什么?   她垂下杏眸,沉默不语。   谢无度又道:“你我非兄妹之事,众人皆知。”   他将手中的瓷瓶塞进她手心。   谢慈岔开话题:“你怎么不自己换药?非要等着我来?倘若我不来呢?你难道一辈子不换药了么?”   她微努下巴,示意谢无度将自己的衣领拉下来。谢无度仿若没听懂她的眼神,岿然不动,只盯着她瞧。   一辈子。谢无度抬眸。   她总爱说一辈子,好像一辈子是很轻易的事。   “可是阿慈来了。”他知晓她会来,她推开他时自然并未推到他伤处,他不过是故意哼了声。她心软,放心不下,便一定会来。即便是她真推到了他的伤,他大可以一声不吭,不让她知晓。   谢无度垂下视线,将自己已经拉下来,露出胸口的伤。谢慈不再说话,小心谨慎地解开缠着的细布,细布一层层剥开,露出他的伤口,   她松了口气,伤口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她将伤口仔细清理过,再撒上药,重新缠上细布。   她做得认真,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在他腿上。谢无度的手搭在她腰间,她腰肢柔软,盈盈一握。谢无度手心轻轻揉着她后腰,目光落在她琳琅满目的云鬓上,珍珠宝石簪在其中,却也只能沦落为她美貌的陪衬品。   他目光从她云鬓往下移,停留在光洁的额头,莹润的眼眸,精致而挺拔的鼻子,最后停在她红润的双唇上。她唇形十绵的眼神的确如他所说那般。 第41章 第四十一   他的话,证实了谢慈的猜测,他要吻她。   吻。   多么亲昵的动作。   谢无度的脸在眼前,越来越近,他呼吸的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   谢慈伸手,正欲推开他,还未及够到他胸膛,便被他攥住指尖。   说好的可以推开他呢?谢慈瞪大眼睛。   谢无度的唇落在她唇侧,温热柔软的东西,谢慈心原本已经跳动得很快,在这一瞬却仿佛停滞住了。   她眼眸震颤,脑子里仿佛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谢无度在吻她。   谢无度贴着她的唇动了动,他薄唇微启,含住了她的下唇,很轻……   谢慈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感觉,她已经无法思考了,浑身像是僵住。她感觉到他含弄着自己的下唇,变换着各种角度。   终于,他放开了她的下唇,再次印上她双唇,潮热的舌头从她唇瓣间探入,谨慎地探索。谢慈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这样**的位置,被侵入。她本能地合上牙关,抵抗他的探索。   谢无度耐心地舔^舐过她整齐的牙齿,仿佛每一颗都照顾到。   她生出津涎,呜咽出声,呜咽声也被谢无度尽数吞入腹中。   谢慈手上挣扎的动作大了些,她想,好脏,怎么能这样……他吃她的口水……   谢无度将她指尖握得更紧,分开她手指,挤进其中,变成十指相扣。他们手上都有微微的汗意,湿热黏腻。   谢无度原本搭在她腰间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游走到她蝴蝶骨,再往上,托住她细嫩的颈项。   他粗粝的指腹捏住她小巧的耳垂,轻轻揉着,谢慈只觉得背脊完全麻掉,也顾不上牙关的抵抗,在她松懈之际,谢无度再次入侵她更隐秘的空间。   勾缠住她的舌,如同两尾滑溜溜的鱼。   霞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逝,夜幕降临,夜色无声无息侵入世间。   谢慈睁开眼,一双美目里盛满水意,迷离风情。谢无度视线落在她娇嫩欲滴的唇上,它微微地肿着,这是他的杰作。   谢慈羞愤交加,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从谢无度腿上跳下来,退后三尺远,葱白细嫩的指尖指着他,还在颤抖,   “你!你!你!”她明艳动人的脸庞羞得通红,眼尾也泛着红。   “你怎么能……!”她说不出口,那种滑腻的触感,此刻她仍觉得头皮发麻。   “你无耻!”她骂道,“谢无度!你干脆叫谢无耻!”   他还说她可以推开他,结果她要推,他根本不给她机会,甚至于为了……那什么,他还故意捏她耳垂!   怎么能这样!   她双眸带水,控诉他的罪行。   可是阿慈,你这样控诉一个人的罪行,简直等同于引诱。   谢无度站起身来,朝她走近。   他靠近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她身后只有那座四扇的象牙底座山水屏风,退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屏风的绸布上。   绸布上描绘着山水画,层峦叠翠,浓淡相宜。谢无度将谢慈困在那幅山水画里,她柔弱的身躯压陷入绸布之间,谢无度抓住她的手,压在屏风上,将她所有控诉的罪行,全部重新演练一遍。没有谢无度的吩咐,没人进来上灯,只远远地把庭灯点亮。门还敞着,黑黢黢的,瞧不见房里发生什么。一灯如豆,照出微弱的一双影子,长影相织。   他比先前更肆无忌惮,亦更熟练,衔住她唇舌。耳垂处传来的触觉,以及口中被搅弄的滋味,让谢慈完全招架不住。   她睁开眼,粉红眼尾泛出泪花,唇舌终于自由,传出一声低咽。   太丢人了。她想。   谢无度伸开长臂,将人抱进怀中,他将头抵在她肩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倘若此刻有灯,照出的是两个狼狈不堪的人。   他用低哑的嗓音说话:“阿慈,喜欢我吧,好吗?”   谢慈无法回答,她的嗓音短暂丢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兰时她们发现,小姐和王爷和好才没两日,似乎又闹起别扭来了。   晚膳小姐又是一个人吃的,三令五申不许叫她们去请王爷来。小姐也没吃几口,一直心不在焉,很快命他们把东西撤了,而后便说要沐浴更衣。   谢慈坐在水汽氤氲的净室中,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往后躺倒,将头靠在浴池的边沿,不受控制地想起黄昏时的那两个吻。耳垂与颈项便又红起来,连带着觉得这水太热。   哪怕这净室没人,谢慈也觉得羞赧不已,想躲进水中。但终究是闭眼深呼吸,告诉自己,没什么,别想太多,如此重复默念几次,才终于觉得没那么羞赧。   谢无度……吻……   谢慈脑子里就这几个字飘来飘去,她伸手抓住一捧花瓣,洒在自己身上。花瓣从她光滑的肩头滑落下去,谢慈一回忆那种黏腻的触觉,便又觉得头皮发麻。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唇瓣。它早已经恢复如常,不再酥酥^麻麻。可那种感觉,记忆尤深。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唇角在上翘。   待到手指往旁边一些,碰到自己上翘的唇角,谢慈终于发现,她在笑。   因为谢无度吻了她,所以她在笑么?   谢慈垂下眸子,手臂在浴池里拍打出水花,水花溅落在浴池两侧。   谢无度说,喜欢他吧。谢慈咬唇,她……一直把谢无度当哥哥的,应当不会这么快便从亲情变成别的吧?可是……   她又有些心乱,思绪万千,忽然又想到,自己被他吻得几乎哭了,好丢脸。可是那样的感觉真的太难以招架……所以谢无度为什么这么会亲?他不是明明没有过女人吗?谢慈抚过自己胳膊,摇摇头,要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只是事与愿违,她沐浴过后,换上寝衣,待头发干了,便躺下睡觉。夏夜里有蝉鸣与蛙鸣声,谢慈听着,忽然觉得吵闹,有些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仰面躺在金丝软被中,一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能安稳入睡。只是又做起一些奇怪的梦,梦里还是谢无度。   谢慈第二日醒来时,盯着眼下一圈乌青,实在难看。兰时她们吓了一跳,“小姐昨夜这是梦魇了?怎地睡得这样不好?”   谢慈只道是被蝉鸣与蛙鸣吵到,兰时便赶紧叫人去清理院子里的蝉与蛙,“可别再吵到小姐了。”   谢慈拦住她:“不必了,兴许只是昨夜太热了。”   倘若她今夜还是睡不安稳,明日岂非连借口都没了?   谢慈看了眼外头,问起谢无度,兰时道:“王爷今日一早便去上朝了。”   “哦。”谢慈松了口气,今早也不必见他,否则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她收回目光,看向铜镜里的自己,视线不由得落在唇上,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唇。   竹时看她动作,便关切问道:“小姐可是嘴唇干了?可要涂些唇脂?”   谢慈莫名脸热,摇头,忙不迭放下手,随手从首饰匣中抓过一只簪子,“今日便戴这个吧。”   那正是一支双鱼戏珠金簪,谢慈看清后,又把东西从竹时手中夺回来,道:“不,这支不好看,换一支吧。”   最后另外挑了一支青雀云天的簪子。   -   谢无度今日上朝后,向弘景帝禀报了允州之事,又在下朝之后,单独进宫与弘景帝说起自己的猜测。他没有证据,因而还未发出宣麟侯的名字。   弘景帝听罢点点头:“敛之啊,你说得很在理。若是此事如你所言,那可真是……太过骇人。此事你便继续调查。对了,还另有一事,颇为重要。过些日子,北齐的使团便要抵达盛安,朕已经命他们妥善接待。”   弘景帝眸中露出些忧虑。这北齐一国噬战,又骁勇善战,从太宗起便一向与大燕不和。两国的交情,全看大燕强盛与否。倘若大燕弱势,就例如说先帝时,北齐人便很嚣张,不停侵犯边境示威,甚至攻略城池,并向大燕索要钱财与美人。   这种情况至弘景帝即位那几年都还有,后来大燕日渐强盛,北齐才消停下来,又俯首称臣。这十年来,北齐一直还算安分。   但弘景帝知道北齐人的狡猾,他们绝对不会长久的安分。这一回北齐使团进京,最好是不要出什么差错,否则这北齐恐怕又要故意生事。   弘景帝因此担忧。   谢无度道:“北齐如今不敢如何,圣上安心。”   弘景帝叹了声,道:“或许如此,听闻北齐使团这次来,还有和亲之意,因此北齐的六公主也来了。”   说起这北齐的六公主,颇有名气,听闻是个美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   美人与否,谢无度都无甚兴致,至于和亲,北齐一向狡猾,一个所谓的公主是否便能与大燕和平相处,还未可知。但一切还得等北齐使团抵达盛安才能下定论。   弘景帝点了点头:“嗯,敛之说得是。”   从勤政殿出来后,是巳时三刻。   谢无度经过御花园时,撞见了萧羽风。他痴痴傻傻已经有些时日,皇后无论如何舍不得把他像犯人一般锁在宫中,便苦了那些伺候的宫人们,每一次萧羽风从宫中跑出来,皇后便责罚宫人,宫人们叫苦不迭。今日萧羽风不知怎么又从宫中跑出来,宫人们发现了,正在身后追着他跑。   “二殿下,二殿下……”宫人们追不上萧羽风,萧羽风在前面一边跑,一边还拍手叫好。   谢无度驻足观望,见那些宫人们终于将萧羽风抓住,有宫女也有太监。那萧羽风不知怎么,竟一下子将宫女掀翻在地,而后骑在宫女身上耸动,丢人现眼,很快便被力气大些的太监们制服。   “二殿下,您别闹了,随奴才们回宫吧。”宫人们苦苦哀求。   但萧羽风似乎一句也听不明白,一个劲哭闹不止,这样大的动静,引得经过御花园的宫人们都朝这儿看来,并且哄笑不止。因萧羽风从前风评便差,时常调戏宫女,苛待太监,因此见他落魄,自然有许多人乐意看他笑话。   谢无度无声地笑了笑,他已经活得够久了,笑话也叫人看够了,该死了。   御花园南角的亭子里,谢迎幸与萧泠音也在看萧羽风的笑话。   萧泠音皱眉嘶了声:“你看他那样,以前干这么多坏事,现在遭报应了吧。”   她撇嘴,贤妃与皇后不对付,因此萧泠音与萧羽风自然也不甚对付,但这不是萧泠音讨厌萧羽风的关键。关键是,从前萧羽风便风流,曾经欺骗过从小伺候她的一个宫女,那宫女被萧羽风骗了身子,可萧羽风并不打算给她名分,后来宫女怀了孕,东窗事发,皇后为了保下萧羽风,竟将那个宫女寻了个错处,便打死了。   从那之后,萧泠音便一直厌恶萧羽风,如今看他变成这样,心中欣喜老天有眼,让他遭报应。   五公主和六公主也在,五公主奉承萧泠音,六公主则是沉默不语。萧泠音知道她这六妹总是内向不爱说话,不与她计较,只是没想到谢迎幸此番竟也沉默。萧泠音看向谢迎幸,只见她视线落在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泠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层叠青翠之后,立着一个男子身影。那身影气宇轩昂,萧泠音都愣了愣,正欲调侃谢迎幸这是少女怀春,忽地反应过来,那道身影正是谢无度。   按照辈分,其实萧泠音应当唤谢无度一声表哥。但她与谢慈一向不对付,而谢无度总是偏帮谢慈,因此萧泠音连带着也不喜欢谢无度,自然从不叫他表哥,只在某些必要的场合才会叫一声。   谢迎幸也终于回过神来:“怎么了,四表姐?”   萧泠音一见到谢无度,便想起谢慈,一想到谢慈,便想到现在她还在马场洗马的狼狈之事,当下心情有些不佳,摇了摇头,便起身往回走。   萧泠音一向是她们的中心,见她起身,余下几人自然也跟着站起身来。   谢迎幸微微垂眸,她方才在看谢无度,谢无度似乎在看萧羽风。谢迎幸猜得到萧羽风如今变成这样,并非萧泠音所说的老天有眼,而是谢无度一手促成。   某种程度上来说,谢无度与她是同一类人,不是么?   或许这便是骨血带来的相似与牵绊,既然如此,谢无度更应该亲近她,而非谢慈。   -   萧羽风被宫人们押着带回自己的寝殿,宫人们实在招架不住,一面派人去禀皇后,一面暂时将萧羽风锁在寝殿之中。   谢无度本是要出宫,忽地脚步一顿,对送他出宫的小内侍道:“本王腰间的玉佩不见了,应当是掉在方才来时之路上,劳烦公公替我去寻一寻,本王便在此等候公公。”   那小内侍是在勤政殿伺候的,将弘景帝对谢无度的看重都看在眼里,能为谢无度做事,是他的福气,他眼前一亮,当即应下:“奴才马上去,请武宁王稍等片刻。”   谢无度微颔首,嗯了声,目送小内侍匆匆而去。   待人走后,谢无度眸色即刻转做阴森,如黑云遮山。   从此处甬道至萧羽风的寝殿,来回只需一刻钟。谢无度避过寝殿中看守的宫人们,出现在寝殿之内。那些宫人们被萧羽风搞得精疲力尽,此刻正在休息,也正懈怠,不会太过认真。   萧羽风被关寝殿之中,很是不悦,他抓着门尝试打开,发现打不开,有些狂躁。他试了几次,都没用,最后在地上坐下耍赖,啼哭不止。   眼前出现一双黑底金线绣鹤的锦靴,萧羽风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男人,新奇不已。萧羽风冲着谢无度傻笑,谢无度看着他这副样子,只是摇头冷笑。   外面守着的宫女正是方才被萧羽风骑在身上耸动的,她如此狼狈的一幕被这么多人瞧见,心内十分怨恨萧羽风。听着萧羽风的啼哭,更不想管他,甚至觉得他还有脸哭?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之内的那道啼哭声停了下来,再无生息。   忽地有一阵清风吹来,夏日的风总是携着无尽的热意,吹拂在人肌肤上,惊起阵阵鸡皮疙瘩。宫女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个不好的念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急忙打开门,没看见二皇子。再往里走,终于看见了二皇子,他躺在地上,口吐白沫,面容狰狞抽搐。   宫女吓得跌坐在地,迟滞地发出一声尖叫,“啊——”   皇后已经赶来,她的凤舆正停在宫殿门口,便听得宫女的一声惨叫,不由得有些不耐烦。这些日子,她也被自己的儿子搞得心力交瘁,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皇后下了凤舆,往里头赶,刚走到寝殿阶下,便听见他们急急忙忙地在喊:“二皇子出事了……”   她心中一惊,快步往前,拨开人群,冲进寝殿之间,果真见她的宝贝儿子已经咽了气,死状狰狞。   皇后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太医!”   霎时间整座宫殿的人都乱成一锅粥。   内侍仔细沿着武宁王方才经过的路来回找了两遍,都未曾找到他所说的玉佩,只好前来请罪:“还请武宁王恕罪。”   谢无度摇了摇头,没有怪罪他:“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玉佩。走吧。”   二人临走时,听见了乱糟糟的动静,谢无度问:“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内侍叹了声:“回禀王爷,似乎是二皇子宫中的动静。”   内侍常在宫中走动,自然也知道二皇子宫中总是如此鸡飞狗跳,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一次,是二皇子没了。   谢无度嗯了声,起身往甬道外走,上了出宫的马车。   -   回到王府后,正是用午膳的时辰。谢无度思及昨夜之事,今日没着人去请谢慈,他料想请了她也不会来,便自己简单用了些东西。   诚然如此,谢慈一整日都还沉浸在昨夜的情绪之中,魂不守舍的。她在自己寝间里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又去赏赏花,但无论做什么,兰时她们都看得明白她的心不在焉。   “小姐……”   谢慈恍然回神,“怎么了?”   兰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蔷薇花上,欲哭无泪:“小姐……您再摘下去,这花架都要秃了。”   谢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正是好几朵蔷薇花。而她方才走过的地方,全是被她无情扯落的蔷薇花,花瓣散落一地。   ……   她方才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现下终于停了手,咳嗽了声,道:“我夜里想用这些花瓣洗澡,你们收拾一下。”   兰时嗯了声,看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问:“小姐,要不要请田小姐过来说话?”   谢慈点头:“好。”   随即又叫住:“等等,直接备马车,我去找她。”   等待马车的间隙,谢慈状似不经意问起:“他还没回来吗?”   竹时点头,她便不再问了。   马车很快备好,谢慈上了马车,并未立刻让车夫驾车,她纤纤玉手挑起帘栊,看向府门口两边,道路两旁都十分空旷,不像是有人回来的样子。她终于放下帘栊,命车夫启程往田家去。   田杏桃知道她来,自然高兴,两个人坐在一块说了好些话。   自从上次谢慈离开,已经过了五六日。田杏桃道:“慈慈,你愿意回王府,是不是你已经答应了王爷呀?”   田杏桃眼睛亮晶晶的,看得谢慈有些羞赧。她当即否认:“没有的事。我只是担心他的伤。”   田杏桃哦了声,说起谢无度:“其实我觉得王爷他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我与王爷接触不多,但见他待你那是真的没话说。”   这话谢慈也同意,谢无度待她是没话说。   不过……   “倘若我也能遇上一个这样的郎君就好了。”田杏桃说得有些羞涩,少女对爱情总是充满期待。谢慈打趣她,二人笑闹一番。   后来谢慈更是留在田家用了午膳和晚膳,直到暮色四合,灯影热闹,才依依不舍返回王府。   谢慈踩着脚凳下来,丹时她们过来迎接,头顶的琉璃灯罩被风吹得微微打转,夏日里的燥热被风吹在肌肤上。她小声询问:“谢无度回来了么?”   丹时点头:“王爷午膳前便回来了。”   “那……他来找我用午膳,你照例回绝了吧?”   丹时一愣,道:“王爷没来问小姐是否要一起用午膳……”她说得小声。   谢慈脚步一顿,瞪   大眼睛,没来找她?   “那晚膳呢?”   “也没……”丹时已经不敢抬头了。   谢慈果然怒意爬上娇靥,谢无度他什么意思?   “他今天就没找过我?”谢慈压抑着怒气问。   丹时低下头,不敢答话。谢慈从她的沉默中知晓了答案。   她提着裙角跨过门槛,穿过前院,怒气冲冲要去找谢无度算账,他……亲完就不找她了?!   刚行至游廊,便见廊中一道挺拔身影,如暗夜中的松柏。她身后几个丫鬟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谢慈怒气冲冲,往前走了几步,廊下的风灯微弱地照在谢无度头顶,映出他面如冠玉的脸。   谢慈停在他面前,胸口起伏着,质问道:“你什么意思?丹时说,你今日都没来找过我?”   她很认真在质问,谢无度反而轻笑了声。 第43章 第四十三   谢慈更气了,他还笑?有这么好笑吗?她瞪大眼睛,盯着谢无度。   谢无度:“这不是来找你了。”   谢慈:“……”   谢无度继续说:“想着你定要生气不见我,所以没找你。”   “我生气不见你,你就不找我了?那我说……”谢慈正在气头上,好在理智尚存,还记着身后那些丫鬟们,及时打住话头。   她想说的是,那她说不接受他的喜欢,他怎么不放弃喜欢她呢?   谢慈撇嘴,转头看向游廊一侧的亭台水榭,从他身侧绕过,便要回自己的院子。从他身侧经过时,被谢无度牵住。   夜风裹挟着闷热的躁意,吹过她的脸颊与颈项,谢无度的指尖透着微微的凉意。谢慈终于反应过来,余光瞥了眼身后那一堆丫鬟,瞪他一眼,想要将手抽出来。   谢无度没退让,反而将她的手牵得更紧。   谢慈压低声音道:“她们会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难道我很见不得光么?”他看着谢慈漂亮圆润的眼眸。   谢慈眸色微颤,他自然没有见不得光……相反,他简直像光芒本身,吸引着无数人仰望他。想要嫁给他的女子,恐怕从城东排到城西还不止。   但是他做了十五年她的哥哥。   如今不到四个月,他们二人若是便发展出了旁的情愫,总归会有人说闲话的。   谢无度不在乎那些闲话,上一次她问他,倘若他的验证是错的,他们之间确是至亲兄妹,他当如何?   他的回答是,现实如此。   但倘若如她所说,他心亦不改。萧清漪说得对,她生了一个疯子。   伦常也好,道德也罢,理法规矩,皆不能束缚他。他眼中没有那些东西,他只知道,他必须要谢慈。   但倘若他们是至亲兄妹,她此生都不可能接受他那些晦暗的情意。所以还是值得庆幸。   谢无度收回思绪,对她身后那些丫鬟婆子们道:“你们先退下吧。”   谢慈上下唇抿着,听见她们离开的脚步声,在手心里掐了他一下。   谢无度面色未改,噙着笑问:“我以为你会气昨晚的事,没想到,你更生气我没来找你。”   谢慈轻哼了声,狡辩:“我都气不行吗?”   气他不顾她的意愿吻她,也气他吻完之后明知道她要生气,竟然都不来找她。   “行。”谢无度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揉^捏,而后微微使了些力气,将她带入怀中。   他宽大的手掌掌在她后腰,将她整个人往上掂了掂,二人气息近在咫尺之间。谢慈心又跳动加快,乱糟糟的。   谢无度的目光凌厉,打量着她巴掌大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娇嫩欲滴的唇上。   谢慈见他目光,不由又红了耳垂。   脑中昨夜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如何含住她下唇,勾缠她的舌,历历在目。那些潮热的呼吸,微微的喘声,以及搅弄出的水声,都让人难以忘却。   谢慈避开他的视线,心跳得越来越快,以为他要再次对她做那样的事。   然而下一瞬,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   笑声低低地在胸膛中震荡,落进耳中。谢慈恼羞成怒,一把将人推开,快步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被身后的脚步声追上。   谢无度拦在她身前,谢慈咬着下唇,不去看他。他道:“阿慈,告诉我,现在是气我想吻你,还是气我没吻你?”   这叫谢慈如何回答?   她就知道,没有选择。   她一步妥协,便是步步沦陷。   这才几日,他们之间已经变成如此。   可她无法不妥协,因而无法不沦陷。   她垂头盯着脚下的影子,有飞蛾落在风灯的罩子上,映出个好大的影子,飞蛾扑闪着翅膀,想要奔向灯罩之下的火光。   谢无度看着她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下,仿佛沐着一层朦胧的光。她是他不灭的火焰,盘旋在心底的光。   谢无度捧住她的脸颊,吻住她双唇。他的吻不温柔,全是攻势,仿佛要将她拆分入腹,将她骨血拆碎,与自己糅在一起。   谢慈晕晕乎乎,毫无招架之力,不知何时背脊已经抵在廊柱上,面前是他坚实的胸膛。她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双眸水润,唇更仿佛那早晨的花瓣。她揪着谢无度的衣领,腰肢酸软无力,仿佛要坠下去,好在有他的手臂撑着,才不至于跌下去。   谢慈深呼吸,重重喘着气,揪着他衣领的指甲盖都发白,脱力地松开。半晌,她又攥紧他衣领,有些咬牙切齿地问:“谢无度,你老实交代,你以前有没有亲过别的姑娘?”   谢无度微微俯首,与她额头相抵,呼出的气息喷洒在她脸颊,“没有。”   “我只喜欢阿慈。”他说罢,再次含上她唇珠,一番吸^吮。   谢慈微仰脖颈,喘了声重的,对他的话将信将疑:“那你怎么……”这么会的?   她毫无章法,被他带着,如同在悬崖边策马,只敢紧紧抓着他,丝毫不敢松手。   “兴许……聪明?”他答她的问题,用微弱的声音,唇从她唇上移开,到唇角,擦过下颌,再到她一向娇嫩的耳垂旁。   眼看他目光不善,谢慈赶紧将人推开。她理了理自己略微凌乱的衣裳,看向谢无度,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要回去沐浴了。”她低着头,抬手给自己掖发。   说罢,便步履匆匆地走出游廊,直奔自己的无双阁。   兰时她们都在这边候着,见她过来,赶紧跟上。好在现下是夜里,谢慈脸上的红晕可以藏住,她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烫的。   兰时她们对视一眼,意思是:又和好了?   不得不说,近来小姐与王爷吵架的频率有些高。唉,她们只盼着和好的日子能多些。   -   另一边,宫中。   萧泠音一行人从御花园转去了萧泠音寝殿,没坐多久,便听得消息说,二皇子没了。   二皇子如今那痴痴傻傻的模样,这消息并不显得意外,毕竟傻子总容易出事些。但来得这么突然,还是令人讶然。   萧泠音询问宫婢:“何时没的?为何没的?”   宫婢摇摇头,只说:“回四公主的话,奴婢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二皇子吃错了东西,一个人在宫中待着,等到宫人们发现时,已经咽了气。皇后娘娘因此悲痛过度,也晕了过去,现下圣上也已经赶过去了。”   萧泠音道:“死得好,这种人早就该死了。”   她说完,又觉得不妥,看向她们几个,“罢了,咱们今日便散了吧。恐怕宫里还要不安生好一会儿,你们且回去吧。”   她们几个应着,在宫门口散了。谢迎幸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似乎有些突然……不久前,她才看见谢无度盯着萧羽风,而后他便没了。   谢迎幸直觉此事是谢无度做的。   宫中的确乱了好一会儿,皇后哭天抢地,闹了一宿,圣上亦有些悲痛,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圣上只能安抚皇后情绪,终于将皇后安抚睡下,第二日,弘景帝命人处理二皇子的后事。   这消息传到宫外,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谢慈知晓后,亦有些唏嘘,她虽厌恨萧羽风,但毕竟是一条人命。   “这就是他坏事做多了的报应吧。”谢慈与兰时道。   她当然不知这事是谢无度做的,她认为谢无度报复萧羽风,把他变成傻子,已经足够。   不止这一件事,三公主那件事,她也仍以为是意外。三公主害她入水,生了一场大病,养了好久才好。   正说着,听见下人通传,说是永福郡主前来拜访。 第44章 第四十四   永福郡主便是谢迎幸,谢慈皱眉,谢迎幸来找她做什么?她出现肯定没什么好事,谢慈径自让他们将人拒之门外,“不见。”   前来通传之人嗫嚅道:“永福郡主说,她是来求见王爷的,不是求见小姐。”   谢慈轻哼了声:“我管她来求见谁,这王府里的一个都不会见她,让她赶紧滚。原话告诉她。”   那传话的小厮点了点头,恭敬地退下,回到府门前,见那温柔似水的姑娘坐在马车窗边,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小厮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永福郡主生得虽不如自家小姐美貌,却也有种温柔的气质,看向你时,令人拒绝不了。方才郡主招他过来,要他帮忙传话时,说话声柔柔的,令人无法拒绝。   郡主的眼神写满期待,他却必须要让郡主失望了。   “郡主,我家小姐说,不管您要求见谁,都不见,这王府的人都不会见您,叫您赶紧滚……”   小厮越说声音越小,怕看见女子失望的神色。   谢迎幸倒没失望,她早就料到如此,又问那传话的小厮:“王爷今日可在府中?”   小厮摇头道:“王爷今日的确不在府中。”   谢迎幸放下车窗帘栊,轻声细语道:“有劳了。既然王爷不在,我便在此等候吧。”她命人将马车往后挪了挪,俨然是要等到人才肯罢休的架势。   小厮想起自家小姐的吩咐,又看向女子背影,让她在这儿等等,应该也无妨吧。小厮便默许了,没叫人赶郡主走。   转眼暮色四合,乌金西坠,寂静的街上传来一阵马车车轮滚动之声,往这边靠近。谢迎幸挑起帘子,看向华贵的马车渐渐从日影中行驶而来。   待马车与谢迎幸的马车擦肩而过时,谢迎幸开了口:“兄长请留步,幸儿今日来,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兄长说。”   谢无度的马车继续往前行驶,并未因她的话而停留,谢迎幸道:“一皇子。”   马车中的人躬身下车,露出一身玄色锦袍,谢迎幸继续道:“是兄长做的吧?”   谢无度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朝她望来,只是眸光生冷,并无甚亲近之意。   “郡主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大懂。”谢无度微眯了眯眼,没想到她倒是聪明,竟察觉到了什么。但察觉到归察觉到,她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谢迎幸见他肯与自己说话,心中微喜,道:“兄长一定很意外吧,我竟然会知道。兄长不觉得,我们兄妹一人,在某些方面是如此相似么?”   谢无度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兄妹?”   “你也配。”谢无度只留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进了府门。他的背影在昏昏暮色中渐渐消失,谢迎幸愣在原地,他竟然一点都不怕么?   她抬眸,望见朱漆大门之下,有另一道婀娜身姿出现。一人身影靠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那道婀娜身姿似乎嗔怒起来,转身便要走,而那道如松如柏的身影,似乎……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   再然后,便只剩茫茫暮色。   谢迎幸僵在原地,许久才对着茫茫暮色眨了眨眼。倘若她没看错,那是谢无度与谢慈……   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怕这一人如今根本不是兄妹之情……而是……奸夫□□……   难怪谢无度要如此维护谢慈。   谢迎幸放下帘栊,为这个秘密而心跳加速,她不禁想,谢慈也不过如此么,为了所谓荣华富贵,竟然能勾引自己喊了十五年哥哥的人。她让自己镇定些,命人回长公主府。   回到长公主府时,谢迎幸去见了萧清漪。   萧清漪今日思绪不宁,总想起谢临来。她便去祠堂,看了谢临的牌位,并与他说了许久的话。自从谢临死后,萧清漪甚少会来祠堂看他,因为每次来,见着活生生的人变作冰冷的牌位,实在是哀痛至极。因而她只在特别心绪不宁的时候,才会来到祠堂。   听闻萧清漪来了祠堂,谢迎幸也过来。   “阿娘今日心情不好么?”谢迎幸问。   萧清漪只是递给她一炷香,让她给谢临上柱香,“也没有,只是忽然很想你阿爹。”   谢迎幸将香插进牌位前供的香炉中,给谢临的牌位磕头,而后轻声道:“听闻阿爹是个温润君子……与阿兄完全不像……”   “他怎么配与你阿爹像?”萧清漪有些失态,很快恢复如常,“你阿爹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谢迎幸嗯了声,想起今日所知道的两个秘密,犹豫着要不要和萧清漪说。   “阿娘。”谢迎幸唤她。   萧清漪问:“怎么了?”   谢迎幸道:“幸儿有些事情想要告诉阿娘。”她咬着下唇,站起身来,祠堂中的空气仿佛都是潮湿阴冷的,烛光轻晃。   她压低了声音:“昨日一皇子没时,幸儿曾在宫中见到阿兄。”   萧清漪神色僵住,她下意识地看向谢临的牌位。她明白谢迎幸的意思,一皇子的死,或许和谢无度脱不了干系。可是一皇子与他没什么冤仇,他又何必如此?   谢迎幸垂下眸子,继续说下去:“那日我与阿娘去灵福寺祈福回来后,听闻寺中出了些事情,是谢慈……她被一皇子掳走了。”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又是为了谢慈,一皇子伤害了谢慈,所以谢无度替她报仇。从前的三公主便是如此,如今一皇子又是如此。   萧清漪眸光震颤,看向谢临的牌位,期望着那冰冷的牌位能与她对望。谢郎,我们的儿子……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人的性命于他而言,仿佛不过是蝼蚁。萧清漪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谢迎幸始终低着头,看不见她眼中的情绪。谢迎幸在猜想,萧清漪知道这事一定很吃惊吧。谢迎幸自然不知,萧清漪早就见过类似的事了,她并没有觉得吃惊,或者别的什么,她只是格外地想念谢临了。   谢迎幸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幸儿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吧。”萧清漪声音沉沉,没什么兴致。   谢迎幸道:“谢慈与阿兄……似乎……有些暧昧。”她声音越说越低。   萧清漪果真声音大了些:“你说什么?”   谢迎幸道:“我今日撞见他们一人,气氛似乎有些怪异,不像是兄妹相处,倒像是……”   萧清漪完全呆住了,祠堂中的烛光跳动得愈发厉害,耳边谢迎幸的话音还未散去。   谢慈,与谢无度……谢迎幸看着萧清漪的反应,“谢慈她未免有些……为了这些荣华富贵,竟然与阿兄他……”   萧清漪忽然笑了声。   她竟天真地以为是谢慈主动么?不,倘若她所说的是真的,那只有可能是谢无度步步算计。谢慈性子单纯,虽有些嚣张娇纵,但决计不会愿意做出这样的事。她根本不知谢无度的本性。   萧清漪想起小的时候,谢慈根本不懂谢无度是怎样的人,她软软糯糯地往他怀里跑。而谢无度抱起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带了些许得意。   她知道,谢无度在借这件事报复她,报复她不爱自己的儿子,而她最爱的女儿,却喜欢她这个不被爱的儿子……   萧清漪那时候还以为,谢无度他只是对谢慈有一些占有欲。但是他这样的疯子,怎么会这样单纯呢?   谢迎幸愣住:“阿娘?”她在笑什么?   萧清漪回过神来,神色严肃,看向谢迎幸:“此事你可有什么证据?”   谢迎幸摇头:“没有。”她只是朦胧地看见了这么一幕,除了她,大概没有旁人注意到。   萧清漪冷声道:“既然如此,一切也不过是你臆测,此事莫要再说。你可明白?”她神色严肃,态度强硬,让谢迎幸有些意外。   但谢迎幸只是以为,她在乎自己的名声,毕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而另一个是自己曾经养过的女儿,这两个人若是搞在一起,怎么说都不光彩。   “幸儿知道了,日后不会再说。”谢迎幸低头道,示意自己明白了。   萧清漪嗯了声:“一皇子一事,你也什么都没瞧见,你可明白?”   “幸儿明白啦。”谢迎幸勾住萧清漪小臂,微微晃动着撒娇。   “好了,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萧清漪态度软和下来,拍了拍谢迎幸的头。   -   谢慈没料到谢迎幸如此厚脸皮,都让她滚了,她竟在府门口一直等着谢无度,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听闻谢无度的马车回来,谢慈便出来迎他。   “她跟你说什么?”谢慈手被谢无度牵着,余光瞥了眼自己身后跟着的人,小心地在掌心里挠了挠人。   谢无度道:“没注意。”   谢慈狐疑:“她今日在门口等了你一下午,肯定要和你说什么重要的事。”   谢无度淡淡道:“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谢慈微抬下巴,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   “你还没用晚膳吧?一起去你那儿用晚膳吧,我命后厨做了些你爱吃的菜。”   “今日待我这么好?”   “哼,难道我平日里待你不好吗?”   “好。”   一人并肩挨在一起说话,藏在袖子之下的手勾缠在一处,跟在他们身后的一行丫鬟婆子侍从,只能瞧见两个人偏头说笑,瞧不见一双缠绕的手。   待进了霁雪堂,菜早已备好,一人迈进门,谢无度道:“都在门外候着,不必进来伺候。”   谢慈觑他一眼:“你把她们都遣出去,谁伺候我啊?”   “我伺候你。” 第45章 第四十五   “我不是一贯伺候你的么?大小姐。”谢无度与她并肩迈入门槛,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又起身拿来碗筷,替她盛好饭,又夹好菜,送到她嘴边。   这还没完,还要喂她吃,“啊——”   谢慈脸一红,要夺过碗筷,“我平时也没叫她们这样伺候我用膳……”   谢无度避开她的动作,再次将饭菜送到她嘴边,笑道:“阿慈还记得么?你小的时候,我也这样给你喂过饭食。”   谢慈当然记得,毕竟她的年纪才十五岁,谢无度口中她小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也不过十年前的事。那时候谢无度也才十二三岁,半大的少年,自幼也不会伺候人。   她撇嘴,控诉他:“你那时候就笨手笨脚的,给我喂饭,都喂得到处都是。”   谢无度顺着她所说的回忆,好笑:“的确,一定是我笨手笨脚,而非阿慈太过顽皮,又爱挑食,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   听他揭自己的短,谢慈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我哪有!”   听他说起从前的事,谢慈又有些感慨,那时候哪里能想到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谢无度观她神色,怕她多想,又将勺子往前递了递:“嗯,没有。”谢慈终于红着脸咬下勺子上的饭食。   又听谢无度道:“不过我们阿慈娇贵些也无妨,难养才好。”   谢慈觉得谢无度这话在哄她,她是有诸多脾气毛病,自己也清楚。但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虚伪地明知道自己是如何脾性的人,却死皮赖脸将自己吹嘘得温柔贤淑,贤良淑德。   “为何难养才好?”她问。   谢无度笑答:“如此一来,旁人都会望而却步。”   她便永远是他手心里的花。   “那你又如何保证,你不会有一日也嫌我难养呢?”谢慈撇嘴。   “绝不会有这一日。”他语气平淡,却胸有成竹,十分笃定。   因为他花费了多少时间门,才将谢慈养成这般,他自己养出来的,怎么会嫌她难养?   他对自己一向笃定,有十足把握。但对谢慈,却没有这样的把握。倘若有一日,她发现自己依赖眷念的那个谢无度,并非如她想象的一般,她还会像现在这般依赖眷念他么?   以她的性格,或许会,或许不会。   会与不会,都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的本质,是纯与白,与谢无度截然相反,谢无度的本质,是暗与黑。   会,是因为她重情,割舍不下与他的情分,便会心软。而不会,亦是因为她不会接受他的处事方式。   或许,只有到了那么一日,答案才会显现。   但谢无度没那么想知道答案,比起答案,他更不会让这么一天发生。   只要永远没有这一日,那答案则永远是,会。   兰时她们都在门口候着,感觉今日这晚膳吃得格外久。房间门里静悄悄的,也没什么声响。竹时抬头张望了下,与兰时嘀咕:“饭菜都凉了吧……小姐与王爷该不会又吵架了吧?”   兰时摇头:“应当不会吧。”   房内的二人自然听不见外头的议论,谢慈腰身抵着桌角,被谢无度堵在怀中,她面前是他的胸膛,身后是冰凉的桌角。饭桌上的菜大抵是早就凉透了,谁都没心思吃。   谢慈站在他两腿之间门,被迫仰着下巴,承受他猛烈又长久的亲吻。唇舌都是麻的,腰背亦是麻的,一颗心仿佛沾满了水的棉花,膨胀得很。   她睁开眼,雾蒙蒙地望着他,不再是那种难以接受的感觉,而从中觉出了些许舒服。她手心里攥着他的衣领,松开手,皱巴巴的一片。   谢无度呼吸也有些重,贴着她脸颊,用气声唤她的名:“阿慈,阿慈……”   一声声,仿佛入骨。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肩。从他与她挑明心意后,谢慈再也没唤过他兄长之类的称呼,只叫他名字。   心仍旧胀着,闷闷地在胸腔里跳动,震着她耳膜。   谢慈阖着眸子,忽然又觉出了某个东西。就靠在她腿侧,挺着。   她睁开眼,抬手在他胸口锤了下,是嗔怒的意味,“能不能……收回去?”   她以为这种事能全凭自己的意愿么?谢无度失笑,也故意逗她,反而往前进了一步。   谢慈有些慌张地抬眼,正撞进他眼底,她皱眉,想起了他曾说的,那种事很难熬。   谢无度的意思是,当时的情况下,她中了药,药性凶猛,自然难熬。却不是说所有的都难熬。   谢慈眨下鸦羽似的睫毛,认真思忖了片刻,问他:“所以……怎么办?”   谢无度故意逗她,握住她的手。谢慈想到他曾经也用手给她弄过,不由更红了脸,意思是她也可以用手是吗?可是……   谢慈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没有别的法子么?”   其实不需要什么法子,忍一忍便过去了。但她这副模样煞是可爱,让谢无度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她此刻十分羞怯,仿佛连目光都无处安放,一点气焰也没有。   “……也不是没有。”他道。   “什么?”她微微睁眼看他。   谢无度再次低头吻下来。   后来兰时她们过来收拾的时候,发现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而自家姑娘与王爷坐得远远的,自家姑娘还脸红着。   沐浴过后,谢慈侧身躺在床上,隔着朦胧的绸帐,看见窗外投进来的月光。   想起夜里发生的事,再次热得不行。   好像……比用手更过分了……   她回忆起当时的事,谢无度将她的腰往上提了提,而后便隔着衣裙,在她腿侧蹭了蹭。   她只觉得脖颈都红了,那是什么意味,她还是明白的。   谢慈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被子里,在心里做决定,明天不理谢无度了!   后天也不理!大后天也不想理他!   -   但终究没能忍住。   原来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七月中。   谢慈都将这事儿给忘了,还是听兰时她们说起,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七月中。七月半,中元节,亦称鬼节。听闻在七月十四日夜里,鬼门关大开,那些鬼魂们便可以来人间门。   “我去岁似乎瞧见了我奶奶,她还给我托梦了。”   谢慈听着,心里有些怵。   是的,她不止怕打雷,还怕鬼。   谢慈当即想到一些黑漆漆的夜里,阴森森的鬼影,吓得把手上的东西都丢了。从前到这一日时,她一向会去找阿娘一起睡。但如今……   她也不敢一个人睡。谢慈抿唇,不行,她也不能去找谢无度,她可以叫兰时她们陪她一起睡。   反正不能理谢无度。   就这么做了决定后,很快便至入夜。从入夜之后,谢慈便有些害怕。不论做什么,都要拉着兰时她们一起。   沐浴过后,她迅速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将自己藏进被窝。兰时她们毕竟也是年轻女子,这样的时候心里也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在一旁陪着。   “小姐放心睡吧,奴婢们在这儿陪着您。”   虽说有两个人在一旁陪着,可谢慈还是害怕,总觉得她们俩对鬼来说没有丝毫威慑力。她躲在被窝中,只好期盼自己赶紧睡着。   但因为害怕,所以寝间门里留着一盏灯,灯烛轻晃,谢慈压根就睡不着。不止睡不着,还因为那灯晃一下,她便要心惊一下。   如此几次,她是一点睡意都没了。瞪着一双大眼睛,心中的恐惧便更深。   这炎热的天气,闷在被子里也并不舒服,一身都发汗。谢慈一咬牙,将锦被掀开,坐起身来,名兰时取她的薄纱披风来。   “你们送我去霁雪堂。”她耷拉着眼尾,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自然也能屈能伸。   兰时提着灯笼,护送谢慈去往霁雪堂。一路上晚风不断,那灯笼被吹得明明灭灭,更是吓人。谢慈步履不停,快步进了霁雪堂,让兰时她们也赶紧去歇着。   霁雪堂中,唯有书房还亮着灯。   谢慈气势汹汹推开书房门,眼尾嘴角都垂着,显然委屈极了,扑进谢无度怀中,凶巴巴地撒娇:“你怎么真不来了?”   他夜里遣常宁来问过一次,需不需要过来陪着她,她自然是回绝了。而后他便真不来了。   谢无度抱住人,无奈道:“没有,正打算处理完就来找你。”   谢慈还是撇着嘴:“不许忙了,我困了,赶紧睡觉。”   “好。去寝间门睡觉。”谢无度放下东西,与她一并往寝间门去。   推开寝间门的门后,谢慈轻车熟路往他榻上去,谢无度合上门,看着她动作,又听她道:“你睡外头的榻上。”   谢无度径直往外间门的榻上去,房间门里灯还未熄,忽地烛光一抖,谢慈改口:“等等。” 第46章 第四十六   已是亥正时分,长夜寂寂,并无人声。谢无度院子里一向不喜人多伺候,身边也只有常宁与青阑二人近身伺候,这时辰更是似乎整个院中只有他们二人的动静。   那灯烛忽地一跳,谢慈心也跟着跳,总觉得有股阴森之气在周遭飘荡。   她叫住谢无度,别扭地说:“你回来。”   虽说他在这房间里待着便比兰时她们更让她安心,可外间隔这么远,她还是有些怕,万一……那些鬼在她床边怎么办?   谢慈一面解自己领口披风的系带,一面努了努下巴,示意自己床边的位置:“你把榻挪到这边来,挨着我。”   谢无度笑了声,笑声从外间传来:“好。”   谢慈将披风搁在床头的方几上,给自己找补,她可不是就此原谅他了,只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   谢无度应声后,转身进来,并未挪动那方榻,而是看向她床边的地毯,道:“那方榻不好挪,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定然不会有鬼魅敢来侵扰。”   他撩开衣袍,当真屈腿在羊毛地毯上坐下,靠着床侧。这架势,好似他是她的侍卫。   谢慈慢慢躺下,将手边软被扯过来,给自己盖上。她背过身,没正脸对着谢无度,合上眸子,让自己入睡。   但这是谢无度的床,他平日里便睡在这张床上,这方小小天地,被他的味道浸染,床褥、枕头、连绸帐都仿佛处处沾染他的味道,谢慈闭着眼,只觉得被他味道包围。   味道似乎是种很玄妙的东西,至少在认识的人里,谢慈似乎还发现过旁人也有这种特殊的味道,只有谢无度身上有。这种味道也并不强烈,不像女子家的胭脂香气,那般浓烈,很容易闻出来。它是淡淡的,却又无法忽略,清冽冷香,总让谢慈想起白茫茫的冬日雪景之中,那傲然挺立的松枝。   谢慈猛地睁开眼,有些脸红……她嗅着这味道,总觉得自己仿佛就躺在他怀里似的。   从前不是没睡过谢无度的床,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时常会来霁雪堂找谢无度,谢无度有时候陪她玩,有时候自己看书,她便自己玩,玩累了,便将他的床占为己有,霸道地抢占。   至于谢无度,他一向不与她计较这些,凭她睡去。别说床了,她要什么,他都给的。   那时候只觉得他的床味道很好闻,让她觉得安心。现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些许变化,谢慈的心境自然也难似从前。   从前……从前……   谢慈心安了,却又转化成另一种不安。   她睁眼望着眼前的绸帐,听见身后传来谢无度的呼吸声,轻轻浅浅,但或许是这夜太寂静,竟显得难以忽视。她甚至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算很快,规律地从自己心口传来。   他要这样坐一夜么?显得好可怜,因为床被她霸占了……   谢慈胡思乱想,偷偷地转头去看床边的人。   他单手撑在床沿,长指支着自己额角,眼神清明,与她视线撞个正着。   谢慈心霍然一跳,慌忙别过眼,听他说:“睡不着?不用怕,我会在阿慈身边保护你。”   她闷闷嗯了声,仰面躺平,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在柔滑的缎面锦被上小幅度地摩挲着。因为她害怕,所以留了盏外间的灯,灯影昏暗,映着谢无度的影子。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眼看着要子时。长夜更寂,谢慈心软道:“你上来,陪我睡。”   谢无度轻声低笑,很快谢慈感觉自己身边的绸帐被人挑开,而后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这床褥上味道的主人。   谢慈往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你自己找床毯子。”   要是跟她共枕而眠,他肯定要动手动脚。   “好。”他说真,当真去柜子里取了另一床毯子过来,在她身侧躺下。   谢慈松了口气,再次闭上眼,试图入睡。   但那股味道靠她更近的时候,谢慈睡意更无。他的呼吸声也更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虽说如今已经立秋,可这夏日的余热还未退却,夜里仍旧炎热,原本谢慈因为害怕,还没觉得热,这会儿忽然感觉这小小的床帐之间热意四起。   谢慈翻了个身,心中又想这马上就要子时了,她得赶紧睡着,可又怎么都睡不着,反而越发清醒。   谢无度倒是规矩,没怎么乱动。   就这么着,时间消磨过去,转眼便至子时。床帐之间的热意似乎消退了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凉热交替,谢慈娇嫩的小臂上冒出一圈鸡皮疙瘩。她嘶了声,想起些鬼魅的传说,心中慌起来。   “你是不是没关窗户?”谢慈问谢无度,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人。   谢无度迟疑:“似乎关了,记不清了。”   “这也能忘记吗?你不是一向记性很好吗?”谢慈驳斥他。   谢无度无声勾唇,别的窗户都关了,只有靠南的一面留了半扇窗户,方才的风正是从那儿吹来的。他记性自然好,这些事都记得住。   谢慈往被子里面缩,眼神飘忽着,其实她觉得这世上应当没有鬼。但……纵然如此,谢慈还是会害怕。纵然谢无度就在她身边躺着,可他们之间还隔了两层被子,也不算太近……   外间的灯忽然晃得更厉害,火苗东倒西歪,被吹得更是几乎要熄灭,但都顽强地坚持住了。如此反复几次,终于那灯烛坚持不住,呼地一声熄灭。   绸帐上绣的云纹一下暗淡,好在是月半,还有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纱投进来,映出庭院中树叶的影子。   谢慈心跟着那灯烛的熄灭的跳动,灯光灭掉时,她也惊呼出声,而后侧身抱住了身边的谢无度。   她将头紧紧埋在谢无度胸膛,又想起他的伤还没好全,怕压到他伤口,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位置,挑了个既不会压到他伤口又能将头埋下去的地方。   谢无度伸手抱住人,轻拍着她后背,像哄小孩似的,“阿慈别怕。”   他宽厚的手掌拍着谢慈的后背,令她心中的恐惧少了些。这一举动让她想起小时候,谢无度哄她睡觉,也是如此。   谢慈不敢抬头,便闷在他胸口说话:“谢无度……我问你一个问题。”   “阿慈问吧。”   谢慈道:“你……说你早知道我与你不是兄妹,可……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她说得断断续续,谢无度却能听得明白。   什么时候对她起了那种心思?   谢慈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想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而恰好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有些感慨,便问出了这问题。   谢无度垂下眼,最开始,是为了报复萧清漪,同时也很好奇。后来,她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又与他亲近,那时候,是占有欲。   他将谢慈划定为自己的东西,不允许别人抢走。   是什么时候变成男女之情的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似乎就是在一日日的相处之中,慢慢种下了种子。   他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阿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谢慈也不是一定要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见他说了,便转到下一个话题。她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天南海北胡乱地说,说击鞠赛那天有好多人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又说她故意去找萧泠音麻烦,盯着她洗马,萧泠音脸都绿了,快要委屈哭了……   说着说着,直到眼皮再也睁不开,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醒来时,谢慈仍旧躺在谢无度怀里,她枕着谢无度的胳膊,抱着谢无度。   阳光懒散地照耀着大地,昨夜的阴森之气再也不见,谢无度没有了利用价值,谢慈便开始继续生自己的气。她从床侧下来,动作惊醒了谢无度。   谢无度撑着头看她动作,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瞧着。   谢慈坐到床侧,起身要走。她来寻谢无度不算意外,但若是待会儿被人瞧见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大抵还是有那么些麻烦……   她还是不想被人知晓他们的关系。   她站起身来,谢无度伸手扣住她手腕,将人往回扯到身边,她重心不稳,栽倒在柔软的床褥上,紧跟着是更柔软的唇瓣压下来。   谢慈挣扎着,话语断续:“……没……漱口……”   话音被吞没在他唇齿之间。   ……   谢慈瞪着眼看他,小声说:“你怎么……像个登徒子……”她都不知道,他原来这么……   原来,哥哥和爱人,真的很不相同。   他以前都不会强迫她做什么,一切顺着她来,但现在虽说大多时候仍旧顺着她哄着她,但某些时候,真的很强硬,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当然,这些还能接受。   兰时她们早早在门外守着,端来了洗漱装扮的用品,谢慈就在霁雪堂洗漱完,而后回无双阁。   中元节历来有祭祖的习俗,从前还是长公主的女儿时,这一日长公主会带她入宫赴宴,与弘景帝等人一起祭拜祖先。   但今年……谢慈撑着下巴走神,祭祖,她的祖先又是谁呢?   无从知晓。   根据那个稳婆的供述,谢慈也是她在街上随意抱来的,根本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身边也没留下什么父母的物件能够证明身份。   她的亲生父母,还活着么?倘若还活着,是否会想念自己走失的女儿呢?又或者,他们早在当年的动乱之间丧生。   这一切都无从查探了。   谢慈叹气,罢了,想这些做什么呢?无论如何,她还有谢无度,不是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   想到谢无度,谢慈不由眸底浮出些笑意。谢慈想,大抵是她前世行善积德,今生才能遇见一个谢无度。   笑意才起,便听她们说,长公主府的马车到了。   谢慈笑意微收。   竹时小心翼翼,观察着谢慈的脸色,她方才听得外头的小厮去霁雪堂传话,便大咧咧地过来传话,说话时,兰时不停给她使眼色,她也没反应过来。直到说完了,才想起来,中元节要祭祖这回事。   长公主是皇室女,虽嫁了驸马,但谢家人丁不兴,没什么好操持的,加之弘景帝对长公主的依赖与感恩,倒是每年中元节的时候都要回宫一趟。从前还会带上王爷与小姐,可今年,她们家小姐显然不能同去。   竹时懊恼自己说错话,看向谢慈:“小姐……”   谢慈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不能去便不能去,也不会拦着谢无度去。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如此肆意妄为。   谢无度也明白这个道理,旁的事情可以肆意妄为些,但今日这样的大事,不容放肆。他必须得去,否则是大不敬。敬不敬倒是次要的,可他如今还想坐稳这朝堂。   谢无度换了身衣裳,收拾了番,临出门前,来见谢慈。   “白日总不会害怕了。”谢无度调侃她。   谢慈切了声,“谁大白天还怕鬼啊?”当然只有在夜里,才会觉得鬼可怖了。   “你去吧。”谢慈道,“我自己出去逛逛。”   长公主亦明白这道理,所以旁的事她不管谢无度怎么做,但这种大事,她却不能由着谢无度任意妄为。   萧清漪与谢迎幸一人同乘马车,等着谢无度出来。   不多时,谢无度自王府中走出,上了另一辆马车。   谢迎幸从窗中瞧着谢无度身影,心中又想起自己上次所见。她收回视线,觑见萧清漪冷漠的神色。萧清漪与谢无度之间,又是因为什么生疏至此呢?   马车稳步行驶,驶入宫门。祭祖是大事,不容懈怠,弘景帝与皇后还有几位位分高些的妃子们早已在等候,只等萧清漪到,便要一起去太庙祭祖。见萧清漪他们到,弘景帝面色舒展。   “皇姐。”   萧清漪下马车,向弘景帝见礼:“圣上。”   小辈们自然都跟在后头,谢迎幸与谢无度站在一处。   皇后因一皇子之事心力交瘁,憔悴了不少,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是勉强支撑。谢迎幸觑了眼皇后,又看向谢无度。   她上次的试探未见成效,谢迎幸不死心。   于是在祭祖典后,谢迎幸又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再一次试探谢无度。   “兄长,今日皇后面容憔悴,想来是思念亡子之故。倘若皇后知晓一表兄并非意外,而是死于非命,会当如何?”她抬眸,看谢无度反应。   谢无度阴恻恻地转过头来,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谢迎幸身形一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的眼神……像要杀了她……   可是……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即便他与自己不亲近,也不会杀了她吧……谢迎幸瞳孔震颤着。   谢无度似乎看穿了她,只轻飘飘地开口,语气玩味:“血缘,呵。你以为血缘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么?”   她的话太多了,可是如果杀了她,以萧清漪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太麻烦。可若是不杀她,又时时往上凑,实在烦人。   他偏头凑近,是谢迎幸平日里期盼的,但此刻,谢迎幸却步步后退。   “我连阿娘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我留着你,是嫌麻烦,倘若你再如此不识好歹,我恐怕不会怕麻烦。你不是知道一皇子么?你若想试试,我不介意。”谢无度说罢,转身离开。   他收回视线,迈步离开,余下谢迎幸在原地后脊发凉。   谢迎幸大口喘着气,几乎要往下跌坐……她知道……谢无度不是在开玩笑……   他说,他连阿娘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这就是阿娘与他不亲近的原因么?   ……   谢迎幸毛骨悚然,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她霎时不再认为谢无度的爱是值得期盼的东西。   她摸着心口,赶紧快步离开。   谢无度出宫时,遇见恭亲王。   恭亲王拄着拐杖,与谢无度寒暄:“许久不见,敛之似乎又英俊了些。”   恭亲王是弘景帝的哥哥,不过胎里不足,一生下来便瘸了腿,却也因此在先帝时保全了一条命。后来弘景帝登基,只剩下恭亲王这一个兄弟。   恭亲王在政事上没什么野心,从来不参与政务,成日里只爱游山玩水,前两日他才从外游玩归来。   谢无度与他寒暄了两句。   -   谢慈在王府中待了会儿,给谢临上了柱香,又上了些供品,而后便出门。虽是中元节,外头街巷还算热闹。   她本想去找田杏桃,可想到今日田家应当也要忙祭祖,她骤然前去,似乎太过冒犯,便作罢了。谢慈自己在街上逛了逛,没料到会遇上唐玉茹。   自从上次在踏春游起了冲突后,谢慈再没见过唐玉茹。听闻她一直病着,总是不见好,谢慈远远看着,觉得她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更沉静了,面色有一些苍白,的确像是久病。   唐玉茹原本高兴地逛着街,在瞥见谢慈的那一刻,突然变了脸色,像是活见了鬼似的。唐玉茹立刻便上了马车走了,留下谢慈在原地皱眉。   “她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谢慈问兰时,不由搓了搓胳膊,难不成她身边有鬼在?   可这青天白日的,不应当闹鬼吧?   兰时道:“兴许是……被小姐的英姿折服,所以害怕了。”   谢慈撇嘴,谁知道呢?她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唐玉茹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并不重要。   这是个小插曲,并未影响到谢慈的生活。   日子照常过下去,转眼便至七月末。   七月末的天气依旧炎热,在这热气逼人的时候,北齐使团到访。   北齐使团要来的事,早在京中传开了。先帝时,北齐人嚣张,后来弘景帝即位,北齐人老实了不少。如今听闻北齐使团来访,百姓们都热情高涨,毕竟如今的大燕可不是从前的大燕了,他们都觉得扬眉吐气。   北齐使团进城这日,谢慈正与田杏桃在清风楼中喝茶闲聊。   一人聊到北齐的六公主:“听闻北齐的六公主是个大美人,此次也来了,是来和亲的。”   “大美人?比我还美吗?”谢慈玉手捏着茶盏,等待着楼下经过的北齐使团。   田杏桃诚实地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只是有传闻说她是个大美人,但实际上也没几个人见过。说不定是他们北齐人自己封的。要我说,还是慈慈更美。”   谢慈被她逗乐了,“你每次都使劲儿夸我,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给了你什么好处。”   田杏桃鼓着腮帮子:“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嘛,虽说慈慈只有盛安第一美人的称号,可我觉得,天下第一美人你也担得起。”   她说着,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倘若我是男子,定然会拜倒在慈慈的石榴裙下的。不过我若是男子,定然也比不过武宁王……似乎也没有什么竞争力,这样一想,还是做女子比较好,还能与慈慈一起饮茶闲谈。”   谢慈笑得更粲然,放下茶盏,从窗户望下去,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北齐使团的人马朝这边过来。不止谢慈一行人在看,还有好些文人也在看,他们之中,大多数也是为了这位传闻中的北齐六公主而来。   “来了来了,北齐使团的队伍过来了。”   谢慈听见了这声,便与田杏桃一道走近窗边,看见北齐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经过。队伍正中,有一辆黑漆金顶的马车,坠着朱色纱帷,其中影影绰绰地透出道美人身影。   但隔得太远,还看不太清楚脸。   “这便是北齐六公主吧?似乎真是位美人呢。”楼下的文人如是说。   “可惜看不清楚脸。”   ……   正说着,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将那朱色纱帷吹起,露出了马车中的真容。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下来。   只见那马车中的女子明眸皓齿,一身碧绿的衣裙衬得人十分灵动。   谢慈摸着下巴,一点都不谦虚地说:“我觉得她没我漂亮。”   田杏桃也跟着点头:“嗯嗯,我也觉得。”   谢慈这话只有田杏桃能听见,但楼下不知是谁在说:“这美是美,可……我觉得,谢慈谢姑娘更美些。”   他们的议论声太大,坐在马车中的六公主也听见了。   她微微蹙眉。 第48章 第四十八   她想说他们大燕人真没礼貌,平头百姓竟然当街议论她一个北齐的公主。倘若这是在北齐,她一定叫人把他们通通拉出去砍头。可这是在大燕,临行前,父皇特意叮嘱她,收敛些性子,不许闹事。   可这些人实在过分,议论她的容貌便也罢了,竟还说她不够美。   六公主伸手抚上自己白嫩的脸颊,柔滑细腻,她自幼便是美人胚子,从小被无数人称赞美貌,父皇甚至赞誉,她是北齐最漂亮的明珠。   他们口中的那位谢慈又是何许人?当真比她还要美貌么?她是不信的,她更倾向于相信这些人不过是在嫉妒,他们大燕人一向狡猾,嘴里没什么真话,她才不信呢。   六公主余光瞥向大燕的街巷,还算繁华热闹,听闻他们大燕有位武宁王,是当今大燕皇帝的外甥,芝兰玉树,风流倜傥,且年纪轻轻,十分有本事,至今还未娶妻。她有些期待见到这位武宁王。   北齐使团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远了,要去往皇城附近的临朔行宫,那儿是此次弘景帝为北齐使团准备的住处。   北齐使团经过后,街巷的热闹渐渐散去,安静下来,只余下稀稀拉拉的一些声音,在意犹未尽地在谈论此事。   “听闻北齐此次是来和亲的,依我看呢,他们是被咱们打怕了,要求和了。”   “也难说,北齐人狡猾,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阴谋诡计,要我说啊,咱们就不能答应他们和亲。”   “话也不能这样说,若是不答应和亲,北齐人说不定会说我们傲慢,以此为由打仗。咱们生活在盛安,是不会被打仗影响,可那些生活在边境的百姓日子可不好过,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大家都过上和平的生活。”   谢慈回身至竹榻上,捏着杯盏抿了口茶水,热闹看过了,留在这儿也没意思。谢慈问田杏桃:“杏桃,咱们去逛逛吧?”   田杏桃嗯了声,跟着谢慈二人离开清风楼,往胭脂首饰铺子逛去。盛安繁华,世家贵族的妇人小姐都极爱漂亮,因此这些胭脂水粉首饰衣裳的铺子有生意做,便开得多,他们的东西更新迭代也快。   今日谢慈来时,又上了好些新品,其中不乏有讨谢慈喜欢的。已经入秋,撷芳阁的秋季新衣也早已经在筹备,待筹备好了,便会送去她府上。   谢慈逛了会儿,挑了大包小包,又不容田杏桃拒绝地给她也买了一堆。   “从前那会儿是咱们刚相识不久,如今咱们感情深了,自然不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你必须得收下,你若是不收,那我可会生气的。”谢慈软硬兼施,“你瞧这匹湖水绿的料子,多衬你啊,好看的。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掌柜的,你待会儿将这些送去武宁王府,这些送去梨花胡同田家,一并去王府里支账。”   她安排得妥妥帖帖,不给田杏桃拒绝的机会,田杏桃只好叹气道:“谢谢慈慈,那我明日还是做些糕点给你吃。”   “好。”谢慈粲然一笑,拉着田杏桃的手往外走,去逛下一家胭脂铺子。   胭脂铺子里没买到什么满意的,谢慈的胭脂一向是顶好的,即便连宫里的娘娘,也不见得比得上她。   她一会儿嫌人家铺子里的胭脂香味不够好闻,一会儿又嫌人家用起来不够舒服,最后只道:“我有一盒特别喜欢的,香味儿不浓不淡,特别好闻,用起来也很顺滑舒适,你若是喜欢,我赶明儿差人给你送些去。”   田杏桃只得又道谢:“谢谢慈慈。”   越和谢慈接触,田杏桃越觉得谢慈性格其实挺好的。大抵因为她自幼什么都不缺,因此十分乐于分享,即便是她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若是田杏桃说喜欢,她也愿意让给她。甚至会在平时出去的时候,像照顾小雏鸡一样照顾田杏桃,尽管自己在面对谢无度时,也是个爱撒娇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与她熟识后,便会发现她其实也没什么架子,甚至于在街上见到可怜的乞丐,还会命婢女给人家买些吃的,再给点钱。顶多……也就是有时候有些大小姐脾气。可是这样一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有些大小姐脾气又如何呢?   田杏桃抬头看谢慈,瞥见她轮廓分明的侧脸,白嫩无暇的脸颊在阳光之下,像镀了一层光彩。田杏桃低下头,脸又红了。   与田杏桃从胭脂铺子出来,要掉头的时候,没成想又遇上谢迎幸带着婢女们出来。   谢慈看见她就烦,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当即要拉着田杏桃离开,“好晦气。”   被谢迎幸叫住:“谢慈。”   她今日没再假惺惺唤她慈姐姐,语气疏离,谢慈反倒能高看她一眼,但也并不想搭理她。她没好气道:“怎样啊?”   谢迎幸眸光晦暗,盯着谢慈趾高气扬的模样,不禁想,谢慈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她知晓她身边那个最亲近的人其实是什么样的人么?   她肯定不知道吧,否则还能像现在这样么?毕竟谢无度面对谢慈的时候,对她好得令人嫉妒。   谢无度这样紧张谢慈,倘若她告诉谢慈,谢无度的真实面目,谢慈还会像现下这般依赖眷念他么?   谢迎幸微微启唇,“你……”   谢慈挑眉,等待着她的下文。   但谢迎幸终究没说,她想起谢无度当时阴森的面目,他说,他不在乎血缘,不在乎亲情,他只是因为嫌麻烦……   “呵,没什么。”谢迎幸转身,没看谢慈,与婢女离开。   谢迎幸惜命,她珍惜现在的荣华富贵,还不想死,但相较而言,谢无度看起来实在像亡命之徒。   看着谢迎幸的背影,谢慈抱怨:“她是不是这儿有毛病?干嘛说话说一半。”她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田杏桃摇头,谢慈撇嘴,不想被她影响好心情,便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拉着田杏桃继续去街上逛玩。   大抵因今日北齐使团进京,街市格外热闹,连街上的行人都多了些。谢慈与田杏桃逛玩许久,乘马车经过一处街巷时,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透过马车帘栊,扑到二人面前。   谢慈挑起帘栊,抬眼望见街角的一户人家家中有棵大桂花树,已经星星点点开出黄色小花,那丝丝缕缕的香气正是由此而来。   时下正值七月末,再过些日子,便是桂花盛放的时节。桂花香浓,谢慈很喜欢。   “好快啊,竟到了桂花开的时候了。”谢慈探出头来,找寻街边是否还有开了的桂花。   田杏桃笑道:“我去问问这家主人,能否采些桂花,明日给慈慈你做桂花糕吃。”   谢慈思量到田杏桃性子颇为沉静内敛,便道:“我与你一块去吧。”   田杏桃感激地笑了笑,但摇头:“不用,我只是有些不善言辞,慈慈你别总像保护小鸡崽一般保护我。”   田杏桃带着婢女前去叩门,开门之人有些意外,竟是那位盛安有名的纨绔子弟沈良。   沈良的父亲是刑部侍郎,有自己的官邸,沈良自然也随父亲一道住在官邸之中。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田杏桃瞥了眼这宅子,不算大,但乍一看,布置还挺温馨的……她脑中冒出个想法,这恐怕是沈良在此养了外室,为她置办的宅子。   田杏桃与沈良无甚交情,只是见过几面,听闻他是个纨绔子弟。即便猜到这等秘辛,也只当什么都不清楚。她低下头,声音有些轻:“你好,我方才路过此处,见院子里的桂花开了,请问能否让我采摘一些,我想做些桂花糕。”   沈良对田杏桃有些印象,上一回赏花宴,他见田杏桃被曹瑞搭讪,心道这姑娘恐怕危险了。后来回去的路上,也不知怎的,便发了善心在她马车后头跟着,想着若是曹瑞要对她做些什么,他便替她解围。只没想到,谢慈赶在他之前,先替她解了围。   后来,便见她与谢慈走得挺近的。   现下她低着头,一副小白兔的模样,沈良故意逗她:“你既然要我院子里的桂花,那这桂花糕是不是也得给我分一点?”   田杏桃觉得他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说得有理,那我改日若是做好了,一定命人给你送些。”   她脸似乎红得更厉害了,沈良不再逗她,侧过身命人给她打落了一兜桂花,用篮子兜着,给她。   “咯。”   田杏桃接过,道谢,“明日我做好了,一定会给你和……送过来的。”   她声音低,沈良没听清楚后半句,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挥挥手,便合上了门。   田杏桃长舒一口气,小跑着回到马车上,“好了。”   谢慈见她脸红,知道她与陌生男子说话便会脸红的毛病,打趣道:“怎么?这户人家的主人竟是个玉面小郎君?”   田杏桃摇头,脸色更红:“慈慈。”   “好啦,我不打趣你了。”谢慈及时收声,与田杏桃离开。   待马车渐渐走远之后,不远处的骏马才缓缓走出,马上一个翩翩儿郎,生得十分英俊,但若是细看,便能发觉他的长相与大燕人有些不同,更为粗犷些,身量也更高大些。   此人正是此次随北齐使团一道出使的北齐五皇子,司马卓。   司马卓望着马车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隔着帘栊,只在小窗一瞥,也知那马车中所坐的是位大美人。   他舔了舔下唇,露出些痴迷的目光,吩咐自己身边的下属:“你去打听打听,方才那马车中所乘坐的是什么人。”   下属得了令,当即去办。   “殿下,方才杨大人来传话,说是请殿下速速回临朔行宫,莫要生什么变故。”   司马卓不耐烦地说:“本皇子知道了,真烦。难不成我们北齐还怕他们大燕不成?”   北齐近十年皆是败绩,鲜少打胜仗,但十年前的光辉荣耀仍刻在每个北齐人的心里,没人对如今的局面服气。就连这次北齐送公主来和亲,在北齐朝堂之上也是反对声居多,但北齐皇帝执意要求这和。   司马卓心中不满极了,他觉得自己的父皇到底是年纪大了,人老了,胆子都变小了,畏首畏尾。司马卓话音落地,下属低下头,不敢多言。司马卓看了眼一旁的下属,按耐下心中的烦躁,“走,回去。”   司马卓今日没与北齐使团的大队伍一起行动,而是选择了自己单独行动,先一步进了盛安城,在北齐使团到来之前,他早已经在盛安城逛了一圈。   不得不说,如今大燕的确有所发展,不再是几十年前那副模样,他们的都城十分繁华,百姓生活富庶,安居乐业。但那又如何,他们富庶起来了,难道北齐没有进步么?更何况,北齐人一向骁勇善战,而大燕人并不擅长于此,他们过去这些年打不过大燕,并非因为大燕有多么厉害,不过是他们运气好罢了。   他司马卓可从来不怕大燕。   司马卓与下属回到临朔行宫时,正赶上弘景帝派人来慰问北齐使团。   “诸位贵客远道而来,今日还请好好休息,明日夜里,我朝圣上会在宫中为各位举行宴席接风洗尘。”说话之人正是恭亲王。   慰问北齐使团的人选不能太过卑微,否则容易被北齐人挑刺,说他们不尊重北齐。却也不能太过身份尊贵,否则北齐人会以为,他们多害怕北齐,多看得起北齐。   思来想去,便落到了恭亲王头上。   恭亲王是弘景帝的哥哥,是亲王,身份自然不低,但他没什么实权,平日里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恭亲王接这差事时,笑呵呵的:“能为圣上分忧,是臣的荣幸,臣自然不会觉得辛苦。”   司马卓看来人拄着拐杖,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似乎很好欺负,不由得在心中轻视几分,他走近,故意嘲讽道:“怎么大燕皇帝就派个瘸子来接待我们?”   恭亲王也不恼怒,仍是乐呵呵的模样:“这位便是北齐五皇子吧,果真英勇无比。”似乎一点没有被侮辱到。   司马卓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觉得没意思,转身在高背椅上坐下,傲慢的姿态十足,“还有什么事吗?没事你可以走了。”   恭亲王摇头,带着人走了。待出了临朔行宫,恭亲王身侧的内侍沉下脸道:“这些北齐人可真不要脸,竟还如此傲慢,王爷也真是好脾气。”   恭亲王笑了笑:“让他说两句也没什么,左右平日里说我的人挺多的。”   他说着,笑着看向自己右手拄着的拐杖与瘸了的腿,似乎是无甚所谓。   内侍叹气,心道这位恭亲王也是个苦命人,倘若不是因为先天瘸了腿,恐怕当时先帝崩逝时不一定会轮到如今的弘景帝即位。   只能说,天意弄人。   恭亲王回宫复命,随行的内侍将当时北齐五皇子的言论如实相告,弘景帝有些生气:“这些北齐人,当真是毫无教养。”   弘景帝看向恭亲王,拉住他的手安抚:“让王兄受罪了。”   恭亲王笑着说:“这有什么,圣上不必放在心上。若还有什么事用得上臣,圣上尽管开口。臣这平日里都闲着,也没什么事儿做。”   恭亲王平日里便一直逗弄的鸟儿就在一旁放着,他伸手逗弄鸟儿,弘景帝看在眼里,不由叹息道:“王兄这日子可真是悠闲,令人羡慕,朕也希望能向王兄一般。”恭亲王又笑起来:“圣上可别这么说,圣上要治理国家,辛劳操持,这悠闲日子还是让臣来过吧。”   二人又说了些家常话,恭亲王才提着鸟笼向弘景帝告辞。   弘景帝看着恭亲王的背影,有些感慨,当年若非恭亲王瘸腿,或许这皇位还轮不到他。   -   临朔行宫紧挨着皇宫,相隔不远,临朔行宫中的一举一动皇宫都可以看见。司马卓对此很是不满,他认为这是大燕皇帝的陷阱,他就是为了监视他们所以才将他们安置在临朔行宫之中。   “这大燕皇帝可真是狡猾。”司马卓坐在上首,不悦道。   此次北齐使团来了一位五皇子,一位六公主,还有另外几位随行的官员,这之中,当属五皇子地位最高。   六公主司马珊坐在司马卓旁边,扶了扶自己的云鬓,抱怨道:“我也觉得他们大燕人真的很没礼貌,那些平头百姓竟然都敢议论本公主的美貌,实在可恶。”   下首的官员只能劝着,他们来时得的北齐皇帝的命令是促成两国的和平,不能由着这两位祖宗乱来。   司马卓觉得没意思,便回了自己住处。至黄昏时候,他派出去打听的下属终于回来复命:“殿下,属下打听过了,今日殿下看见的那马车中所坐的姑娘,名唤田杏桃。父亲不过是大燕朝的四品官。”   司马卓来了兴致,手撑着的头睁开眼睛,眸底闪过一丝喜色。田杏桃,他仔细品味着这名字,杏子桃子都是多汁的水果,倒是还挺配这美人的。   “你再去,打听打听她家住哪儿,平日里会做些什么,几时出门。”司马卓吩咐下属,下属应声而退。   司马卓摸了摸下巴,他才不怕大燕人,自然也不将大燕的规矩放在眼里。北齐人与大燕不同,本就没那么多规矩,在男女之事上更是颇为荒淫。   司马卓回味着今日那道倩影,只觉得心肝都像有只柔软的手在挠着,这出使这么无趣,他可得给自己找些有趣的事情。   -   田杏桃昨日回来便已经在处理采摘到的桂花,今日一早更是在厨房中忙碌,做桂花糕。昨日那沈公子给的桂花分量十足,一大篮子,倒是可以多做些。   忙碌到下午,田杏桃终于做好桂花糕,她将东西装进精美的食盒,打算待会儿亲自给谢慈送去,又命婢女准备了一份,送去昨日那棵桂花树的宅子。   谢慈夸她手艺好,桂花糕做得很好吃,“杏桃,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谢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别说做这些,就连自己那些繁复的衣裳都不会穿。一相比较,谢慈顿时有些赧然。   田杏桃笑道:“慈慈不用做这些,只需要会吃就好了。”   谢慈也笑了,“吃我倒是挺在行的。”   她说着,命人将桂花糕分出一些,送去霁雪堂。这些日子,谢无度有些忙碌。   田杏桃当即笑意更深,一副起哄的模样,谢慈瞪她一眼,让她不许再笑了。田杏桃捂住嘴,糯声从指缝里飘出:“慈慈是不是很快就要成亲了?”   成亲?谢慈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愣,她还从未想过这些更长远的事。   “别胡说。”她调整好情绪,“不许再打趣我了。”虽这么说,但难免被这句话影响到。待田杏桃走后,谢慈撑在下巴发呆。   成亲……与人心意相通,的确是该成亲的。但是……谢慈还有些顾虑,她怕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他们定然会说,她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勾引自己的哥哥。这是其一,除此之外,还会担心,情爱当真能长久么?   亲情定然是极为长久的,一辈子都可以延续。但爱情……也可以么?会不会有一日,他们之间情爱不再,也再回不去亲情,到那时,她岂非一无所有?她又该如何自处?   谢慈惆怅叹气。   另一边,田杏桃从武宁王府离开后,便预备回家。她没注意到自己的马车之后,还跟着一些来历不明的人。   四品官,也不是什么大官。司马卓压根没放在眼中,甚至连迂回都懒得迂回,打算直接待会儿趁人下马车,将人掳上马带走。   沈良今日出来喝酒,喝得微醺之时,从窗口透气,一眼便认出街上田杏桃的马车。无他,只因为如此简朴的马车在盛安城中着实少见,上一回沈良便印象深刻。   他倚在栏杆上,一眼瞥去,发现了她马车之后的几个尾巴。沈良不由皱眉,心道这小妞长得虽还算清秀好看,却也不至于如此突出,怎么竟引些豺狼惦记?   沈良把酒壶往窗台上一放,只说有些事,去去就回,便匆匆下了楼。   田杏桃还未意识到什么,路过一处书肆,正打算进去瞧瞧,忽地听见身后马鸣萧萧,她回过头,便见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朝她而来。   田杏桃吓得原地愣住,下一瞬便看见那人伸出手,要将她抓住。而她怔愣之时,忽地出现了另一道身影,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往一旁避开。   她转了几个圈,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朗的侧脸。   正是沈良。   田杏桃慌乱的意识终于渐渐回笼,她发现自己被沈良抱着,举止亲密,羞红了脸,赶紧从他怀中出来。沈良挡在她身前,看向那几个骑着马的人。   很是脸生,但气焰却十分嚣张,光天化日,已然要强抢民女。   沈良盯着为首的那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落在他的鞋上,那种鞋,不像是大燕会穿的。   司马卓坐在马上,亦看着沈良。他没想到会横空杀出一个人来,坏自己好事。不过……司马卓方才看清了看向那人身后女子的相貌,皱眉露出些嫌弃,这女人压根不是他昨日所见的倩影。虽也有几分姿色,但根本比不上昨日那女子的十一。   司马卓狠狠剜了眼自己的下属,已经猜到定然是自己的属下办事不力,弄错了人,勒马绳调转马头:“蠢货,这都能搞错,走。” 第49章 第四十九   司马卓带着下属径直离开,骏马奔驰之声很快消弭于闹市。如此一番动静,引来好些人围观,街边的行人、茶楼酒肆中的客人纷纷探出头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纷纷。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似乎是有人当街抢姑娘……”   “谁如此大胆,岂非蔑视咱们大燕的律法?那姑娘没事吧?”   ……   田杏桃手心冒出冷汗,被大家或是打量或是关怀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她看着司马卓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抬头又望明亮的太阳,只觉得太阳晒得自己头晕眼花,惊魂未定。   方才那人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又为何要掳走她?   田杏桃收回视线,视野里一阵阵光圈黑点,强自镇定下来,稳了稳心神,才看向沈良道谢:“多谢沈公子相救……小菊,我们走……我们去报官吧。”   沈良看着她一副吓得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的模样,还强自撑着,皱了皱眉,又听她说报官,不由嗤笑一声,道:“报官也没用,那人是北齐人。听闻此次北齐使团来了个五皇子,恐怕就是他。小丫头,你怎么回事啊?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净招惹些脏东西?”   脏东西……田杏桃愣了愣,看向沈良,她先前的确也曾招惹过曹瑞,幸好得慈慈搭救解围,今日这北齐五皇子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沈良又怎么知道曹瑞的事?倘若他不知晓,又怎么会说“净招惹些脏东西”……   原来那人是北齐五皇子,难怪如此嚣张……可在他们大燕的地盘,他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田杏桃脑中思绪纷乱,一时间冒出诸多念头,直愣愣望着沈良,问:“那怎么办?”   沈良亦是皱眉,随后恢复了吊儿郎当的语气:“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田杏桃有些尴尬,也是……听闻这位沈良并非什么好人,兴许救她是碰巧,她哪里能一直问他怎么办?但他说得有道理,此事恐怕报官也不行,毕竟北齐五皇子在大燕的地盘上,顾虑到两国之间的关系,也不能真按照大燕的律法处置了他……   田杏桃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婢女,小声道:“罢了,咱们回家吧。”   左右也没真出什么事……田杏桃由小菊搀扶着,往自家马车去,她方才不知怎么崴到了脚,现下走一步都有些疼。田杏桃皱着眉,踏上马车,临走前看了眼沈良,又道了声谢:“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了。”   说罢,便放下了车窗帘栊,而后简朴的马车慢慢离开。   沈良见她走了,也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继续喝酒。与他一并喝酒的那些人,也都是些盛安城中的花花公子,平日里没什么事做,只一个劲儿喝酒惹事,寻欢作乐。   他们方才也看见了楼下的境况,见沈良回来,不由打趣他:“哟,英雄救美呢。这小妞谁啊,你瞧上她了?”   沈良拿过自己喝了一半的酒壶:“她?我可瞧不上。”   这不过是件小事,他说没有,他们也不会一直追问,便这么翻篇。沈良与他们喝着酒,心里却在想北齐五皇子的事。北齐人一向如此,嚣张妄为,狡猾粗鲁,先帝时频频侵犯大燕边境,十分可恨,如今大燕国力强盛,按说该杀杀北齐威风,但如今的弘景帝性子软弱,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并未大举进攻北齐。要他说,就该一举把北齐灭了。   田杏桃崴伤了脚,回到家中,把赵氏吓得不轻。赵氏扶住女儿,问这是怎么了,“不是去王府见谢姑娘么?怎么弄成这样。”   田杏桃摇摇头,原是不打算说那事儿,可身边小菊红了眼,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   “夫人,方才小姐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歹人。那歹人差点光天化日便将小姐掳去,小姐这才崴伤了脚,还受了好大的惊吓。”   田杏桃瞪小菊一眼,小菊委屈地低下头,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赵氏一听这话,更是脸色煞白,抓着小菊追问细节,“你老实说,仔细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什么歹人?”   小菊索性继续说:“是北齐五皇子,不知怎么,竟当街要抢小姐上马,好在有位沈公子出手相助,那北齐五皇子这才作罢。”   赵氏一听,皱着眉不解:“北齐五皇子?他怎么会与你家小姐有什么牵扯呢!北齐人便能如此横行霸道了么?”   田杏桃在椅子上坐下,叹气道:“阿娘,你先别急。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我这不是没什么事么?”   赵氏急道:“倘若你有什么事,你让娘还活不活了!”   赵氏催促着小菊去拿跌打损伤的药酒来,又是叹气,又是忧愁:“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回头等你爹回来,让你爹给你做主。”   “阿娘……”田杏桃忍着脚踝的疼痛,道,“你告诉了阿爹,此事恐怕也不好办,阿爹又能做什么?北齐人如今算是咱们大燕的客人……也不可能真拿他们如何的。”   “可难道因为他们是北齐人,便能枉顾律法条例如此肆意妄为了么?”   赵氏给田杏桃处理了一番,终是告诉了田业平。田业平性子刚直不阿,听罢此事后,愤而拍桌,骂道:“北齐人当真如此放肆!明日我便上告圣上!”   -   临朔行宫中,司马卓的下属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属下知错,还请殿下责罚。”   司马卓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蠢货,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本殿下再给你一个机会,去给我仔细打听清楚,那日马车中的女人到底是谁?”   “是……属下马上去。”   司马卓有些烦躁地踹了一脚椅子腿,还以为今日便能将那女人抢到手,没想到是空欢喜一场,他那愚钝的下属竟然打听错了人,那姓田的压根不是他要找的人。   这下属这回办事牢靠许多,很快打探出消息,告诉司马卓:“殿下,原来那日马车中所坐有两位姑娘,一位是那位姓田的女子,另一位便是殿下要找的女子。属下这回打听清楚了,那马车是武宁王府的马车,那位姑娘正是武宁王的妹妹,姓谢。”   司马卓眯了眯眼,狐疑道:“你可确定?这回没错了吧。”   下属点头,谄媚地笑道:“没错,这回肯定没错。”   司马卓轻哼了声,口中念叨着“武宁王”三字。他听说过这位武宁王的名号,听闻当年大燕皇帝即位后,正是靠着这位武宁王才有的今日,按说王爷之位只能封给皇室中人,但这位武宁王因功劳显赫,也破例被封了王。大燕的强盛之势,也多因为这位武宁王。   武宁王的妹妹,司马卓舔了舔后槽牙,有意思。   司马珊进来时,正听得司马卓在念叨武宁王三个字,她有些兴奋问道:“五哥怎么也在关注这位武宁王?”   司马卓抬眸,看见自己妹妹眼中一脸的崇拜,笑道:“怎么?你喜欢这武宁王?”   司马珊别过头,自然不会主动承认,只说:“听闻他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且至今还未娶妻。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   司马卓轻笑了声:“我对他没兴趣,只对他的妹妹有些好奇。”   司马珊疑惑:“他妹妹?是谁?”   司马珊只听得谢慈二字,并不知谢慈便是司马卓口中武宁王的妹妹。   “不管这些,今夜大燕皇帝会在皇宫设宴,这武宁王肯定会来,他的妹妹肯定也会来,到了晚上就知道了。”司马珊咬着下唇,娇羞一笑。父皇只说送她来和亲,可和亲的对象也没说一定要是谁,既然如此,她若是想嫁给那武宁王,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天色将晚,沈良与那几位狐朋狗友散了场,喝得醉醺醺的回府,正遇上自己亲爹在准备今夜进宫事宜。沈父看他这模样便来气,少不得将他一顿臭骂,命人送他回房间好好待着。   “小良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成日里不务正业。”帮腔的是沈父如今的正妻王氏,王氏并非沈良生母,而是沈父的续弦,平日里与沈良关系并不好。   “可不是,不孝子。”沈父又骂了一句。   沈良被下人扶着,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头有些醉醺醺的,看向这家中的灯影游廊,只觉得头晕眼花,还有些想吐。   他被扶回自己房间,仰面躺在床上,望着承尘闭着眼发呆,好一会儿,自己撑起身来,出了房门。他院子附近都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火,热闹之处自然是他们一家人的,沈良想,他兀自从府邸后门离开,去了那座有桂花树的小宅子。   宅子里只留了一位老管家,老管家见他来,有些欣喜。   “少爷,您怎么来了。”老管家扶住人,闻见他一身的酒味,有些担心,“少爷怎么喝这么多酒?”   老管家将沈良扶去房间里躺下,给他打了盆清水擦洗,沈良闭着眼,终于觉得清醒了些。老管家又道:“对了,少爷,今日有人给你送来了些桂花糕,想来是昨日那位姑娘。”   老管家将田杏桃送来的桂花糕拿来,搁在了桌上,又念叨起旁的事:“少爷如今这年岁,也该成家了……”   沈良撑起身,拿过一块桂花糕,这桂花糕做得不错,没想到那怯生生的小丫头手还挺巧。沈良想起田杏桃低下头的模样,将桂花糕送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甜甜的,但不腻。挺奇怪的,沈良想到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一座城的夜色不尽相同,高耸的宫墙之内与宫墙之外自然是不同的夜。   今夜弘景帝设宴给北齐使团接风洗尘,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以及那些世家贵族们皆要参加。接风宴设在琼台,丝竹管弦声早已起,有舞姬随乐声翩翩起舞。   北齐使团早早来了,司马卓喝了几杯酒,目光落在那起舞的舞姬上。司马珊蒙了面纱,坐在司马卓身侧,目光在对面的大燕人身上逡巡,寻找武宁王身影。   司马珊今日就是为了见那位武宁王,只是……他怎么还没来?对面的大燕席上除了几个皱巴巴的老人,便只有几个长相丑陋的年轻人,定然都不是武宁王。   司马珊等得有些焦急,没一会儿,听得门口有动静,她伸长脖子望去,却听得通传,说是大燕皇帝来了。   大燕皇帝……也可以瞧瞧,司马珊毫不避讳地看去。只看见一位长着胡子,还颇为英俊的中年男人进门来。   这大燕皇帝比她父皇年轻许多,倒是还看得过去,司马珊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弘景帝身上。弘景帝注意到这道视线,向她看来,只看见一位红衣美人,身姿曼妙,想来便是北齐六公主。   弘景帝收回视线,坐在上首,又看了看司马卓,司马卓也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北齐人的傲慢,当日恭亲王前去时,弘景帝已经知晓,但今日切身体会,又是不同。   司马卓兴致缺缺,等待着那位武宁王的妹妹出现,正仰头饮酒时,听得大燕的玉章长公主到。这位玉章长公主,便是那位武宁王的母亲,亦是司马卓要找的女子的母亲。司马卓来了些兴致,懒懒抬头,看向玉章长公主身侧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杏色百迭裙,清丽典雅,是个美人……但显然不是他所看见的那美人。   司马卓剜向自己下属,已经在思索要不要将他赐死喂狗。下属赶紧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不是这个妹妹,是另一位妹妹。”   司马卓皱眉,“他还有两个妹妹?”   下属打听到的故事说来话长,便只点了点头,左右义妹与亲妹妹都是妹妹。   司马卓这才耐着性子,又继续等着。   司马珊亦在等,她等得有些无趣,终于听得外头的人通传:“武宁王到。”   武宁王来了!司马珊当即坐直了身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来人,只见一袭玄色衣袍缓步而来,气度不凡。司马珊有些惊喜,抬眸望去,看见了那位传闻中的武宁王的真面目。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五官俊朗,比他们北齐人要俊秀些。但的确当得起风流倜傥四个字。   司马珊微垂眸,眸中露出些笑意。   她再抬头时,被武宁王身侧的女子吸引去目光。那女子与自己一样,亦是一身红衣,光彩夺目,令人移不开眼。   不止司马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女子看去,皆是一副被惊艳的模样。司马珊有些不高兴,她觉得自己的风头被抢了。哼,不过是因为她蒙着面纱,若是她摘下面纱,那些人定然会被她惊艳到的。如此想着,司马珊状似不经意地摘下脸上的面纱,微仰头捧起酒盏,露出自己好看的脖领与下颌。   但并没有人看她,因为谢慈与谢无度渐渐走近了。   众人得以更近距离地欣赏她的美貌,皆是惊叹之声。   司马珊撇嘴,更不高兴了。   因为谢慈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确很美,但……她还是不认为自己能输给她,顶多也就是她们二人平分秋色。   司马珊紧紧盯着谢慈看,目光不善,谢慈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瞥了她一眼。谢慈那日已经见过这位北齐六公主,自然认得她,见她恨恨盯着自己,便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司马珊瞪大眼,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嘲讽她么?司马珊拿起旁边的筷子,将筷子都折弯了些。   司马卓被她这一眼看得骨头都酥了,他可以确定,这位女子就是他要找的那人。   美,实在是美极了。   谢慈与谢无度二人向弘景帝见过礼,便回到座位上坐下,司马珊盯着他们二人,见谢无度偏头与那女子说话,举止亲昵,心中的恼恨添了几分。不是说,这武宁王并未曾娶妻,身旁连个亲近的女子都没有么?   她问自己身旁伺候的大燕宫婢:“武宁王身旁的女子是谁?”   宫婢答道:“回六公主,是王爷的义妹。”   原来是妹妹,司马珊又放下心来。不过对谢慈的嫉妒未减,她又问宫婢:“她叫什么名字?”   “回六公主,谢姑娘单名一个慈字。”   “谢慈?”司马珊终于将这人与那天听见的议论串到一处,原来她便是那些大燕百姓眼中的谢慈。   待到人都来齐后,接风宴正式开始。司马珊与司马卓各怀心思,盯着那一对兄妹看,大燕皇帝说了什么,他们全然没注意听。   宴桌之下,谢慈的手被谢无度牵住,以衣袖遮挡。为怕旁人瞧出什么,谢慈只好做出偏头与谢无度说话之状,如此一来,便能靠近些。   “你放开。”谢慈目光扫视一圈,心突突地跳。   谢无度哄她:“又没人看见。”他一面漫不经心说着,一面轻捏着她小指。   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似乎没人注意他们的小动作。但……这么多人的场合,倘若被发现,那定然是所有人都会知道。   谢慈咬唇,心始终像浮在水面上。   忽地,她发觉一道目光投来。谢慈抬眸,与司马珊视线正对上。   司马珊的眼神始终盯着谢无度不放,简直都像在看碗里的鱼,比那些女子还要过分百倍。谢慈嗔怒,与他咬耳密谈:“那北齐六公主一直在瞧你。”   谢无度凤眸微弯,似乎有些喜意。   谢慈恼怒之意更甚,在手心里掐了一把谢无度的手心。   谢无度道:“她瞧我,阿慈可是吃味了?”   谢慈当即否认:“我才没有。”   她道:“只是方才她看我的目光不善,我不喜欢她罢了。”谢慈别过头去,又觑了眼司马珊。   那日还能说隔得远,她舟车劳顿,状态不好,可今日她已经休整过,也近距离看过,谢慈觉得,这北齐六公主的的确确没有她漂亮。   司马珊盯着谢无度看了许久,发觉他当真是各个角度都俊美无俦,心中更喜。   她忽然站起身来,与弘景帝道要给弘景帝跳支舞,弘景帝并未拒绝。舞姬退下去,司马珊跟着乐声翩翩起舞,只是跳着跳着,司马珊便从正中间跳到了谢无度跟前。   明眼人这下子都瞧出了司马珊的意图,司马珊也并不觉得羞耻,她们北齐女子一向是喜欢便是大胆追求,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司马珊一道舞姿收尾,而后叼着酒盏翩然停在谢无度跟前,她停下动作,媚眼如丝看向眼前人。这样近的距离,司马珊看得更为清楚,这真是个英俊无比的男人。   谢慈早在司马珊靠近之时,便将谢无度牵着的手抽出来。她眼睁睁看着司马珊将自己嘴边的酒盏取下,伸手倒了杯酒,递给谢无度。   “这杯酒,敬你。”司马珊期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谢慈盯着她手中的酒,又盯着谢无度,而后别过头。那酒盏她都叼在嘴边,还用来敬酒,未免也太脏了些,北齐人真是不讲究……谢慈愤愤想。   如此气氛,不免有人起哄:“美人敬酒,武宁王可莫要推辞,驳了人家的面子。”   “就是就是。”   就连弘景帝都发了话:“敛之啊,既然六公主如此主动,这酒你便喝了吧。”   谢慈微微撇嘴,而后听见身旁的人说:“六公主盛情,本不该推却,只是昨日臣忽感风寒,大夫说不能饮酒,实在抱歉。”   谢慈微沉的心又被水流浮起。   司马珊想说,屈屈风寒而已,喝一杯酒又能如何?他定然是嫌弃自己,不愿喝这杯酒。可话还未出声,弘景帝已经转移了话题。   弘景帝毕竟疼爱谢无度,想到他曾说过自己有心上人,恐怕不愿做如此暧昧之举,便顺水推舟将这事翻过篇。   司马珊只得冷着脸回到座位上,看向谢无度。   她的酒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喝,这人未免太不识好歹!   司马珊盯着谢无度,不知宴上酒过几巡,忽地余光一瞥,瞥见那人说自己风寒不能饮酒的人,竟是端起酒盏饮了一杯。   司马珊瞪大眼,死死咬着下唇,很是不忿!   她就知道,他是找借口不愿喝自己的酒。   谢无度放下酒盏,谢慈脸色绯红。他方才喝的酒盏是她的,且她已经喝过一口。   只因方才六公主走后,谢慈与谢无度说:“你不喝她的酒是对的,你想想,那六公主的酒盏被她叼在嘴边跳了一支舞,不知沾了多少她的口水,很脏的。”   谢无度似笑非笑拿过她的酒盏饮了一杯,而后道:“有时候,与人交换津涎,是种乐趣,阿慈。” 第50章 第五十章   谢慈看着他放下自己的酒盏,杯中已经空空。谢慈手指摩挲着酒盏底部,视线有些懒散,思绪更是散漫,她在想,方才他就着杯沿贴着的位置,是不是正是她唇碰过的位置。   她正想着,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手指指腹已经不自觉贴上杯沿,这动作太过狎昵……   谢慈像被刺到一般缩回手,又因谢无度的话想到一些不便回忆的场景。他们如何唇舌交缠,那时候亲近到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推拉之间,早不知交换过多少津涎。   有时候交换津涎是一种乐趣……乐趣……谢慈琢磨着这两个字,不由碰了碰自己嘴唇。她今日涂了口脂,指腹上留下一抹绯红,很是刺目。   她想到什么,仿佛被惊到,低下头去,藏起自己眼眸的震颤,连同手指上的那抹红一道藏进袖中。   有时候指的应当……只有与她交换津涎的时候……是么……   谢慈胡思乱想着,余光往身侧一抛,正撞上谢无度目光。他眸光中满是柔情,让谢慈心猛不丁一颤,她不由想,谢无度的眼神这样明显,今日这样的场合,这么多人……皆是人精人精的,他们难道当真一点都瞧不出来么?倘若真能瞧出来……她又当如何呢?   谢无度偏头,凑近与她说话:“阿慈,今日的酒虽好喝,不能贪杯,否则会醉。”   说的话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说话之时,谢无度的手剥开她衣袖,找到她微微蜷曲的手指。他的指腹摩挲在她方才沾了胭脂的指腹上,那一抹绯红从谢慈指腹转移到谢无度指腹,再到手心。   似乎有很多人的目光投向她,那些目光来来去去,让谢慈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百花园里那戏台子上的名角儿,有无数个高门大户的观众捧场,她不能唱错一句词儿,也不能走错一部路,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仿佛都要经受考量。   而谢无度,却肆意妄为地捏着她指节,在她手心的纹路里作画似的。   谢慈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发热,一点点变烫,从手心里一路蔓延到后颈。   谢慈今日风头盛,甚至于明显压过了北齐六公主司马珊的风头,令这些大燕官员都有些以她为傲。大燕与北齐的仇恨已经几十年,各自都恨不得在各种层面上都要赢过对方。哪怕是女子美貌上,能赢过也值得骄傲。因而大燕官员时不时多看谢慈几眼。   而北齐人也时不时要看谢慈一眼,同样的理由,因为她竟然赢过了他们,这让他们不服气,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无可反驳。多看几眼之后,甚至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司马卓自从谢慈出现后,满心满眼都被谢慈占据。他的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谢慈,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到她隐藏在宴席桌下的脚。她的身段玲^珑窈窕,腰肢柔软,不止有无边美貌,这身材亦是世间尤物,倘若能得到她……才算不虚此行。   司马卓眯了眯眼,仿佛已经将她那厚重的衣裙用眼神剥落,直勾勾盯穿她的内里。司马卓忽然觉得此次出使大燕,也不算件坏事。   他低声问自己的下属:“她叫什么名字?”   下属答:“谢慈,仁慈的慈。”   司马卓摸了摸下巴,目光从谢慈脸上飘过,口中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谢慈、谢慈……当真是个好名字。   只是,听闻她是大燕武宁王的妹妹,想来颇为尊贵,比起那个四品官来说,倒有些麻烦,不好随意下手。   司马卓问自己的属下:“你方才说,她是武宁王的妹妹?”   属下谄媚地笑道:“回殿下,属下打听过了,她是武宁王的妹妹,却也不是。”   司马卓皱眉,这种事还能算是亦不算是么?他目光始终定在谢慈身上,给下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下属便继续道:“她曾是大燕长公主的女儿,只不过后来出了些事,说她并非真的,而是被抱错了,但她与大燕长公主的儿子感情亲厚,正是武宁王,便被武宁王认为了义妹。此事在民间传扬开,似乎闹得颇大。”   司马卓听罢,轻笑了声,义妹?算什么妹妹?若是没有任何尊贵的身份加持,那便是说,还是比较容易得手的。   “她可定过婚约?”   下属摇头:“这倒是没听说过。”   下属欲言又止,司马卓道:“有话就说。”   下属道:“听闻此女性子张扬跋扈,颇为不讨人喜欢,所以才至今未曾定下婚约。”   司马卓一听,更来了兴致,他就不喜欢那些温温柔柔的女人,张扬跋扈……更合他意。   司马卓舔了舔自己下唇,迫不及待了。   下属在与司马卓说话时,坐在司马卓旁边的司马珊也听见了。她顿时又高兴起来,原来是个落地鸡,没有任何身份的女子,怎么能与尊贵的自己相提并论?与此同时,又有些担忧,倘若她与武宁王不是亲兄妹,那他们岂不是能够做一对?   司马珊看向谢慈二人,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若说是一对,似乎又差了些什么。她柳眉微皱,轻轻哼了声。   这一场接风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弘景帝在观察北齐人的态度,皇后自从二皇子死后,便一直有些萎靡不振,精神也大不如从前,这样热闹的场合,她只觉得吵闹,没待太久,便称病离开了琼台,回了自己宫中。   萧泠音今日见那司马珊时,便对她没什么好感,偏偏司马珊一出现,还颇为惊艳。后来谢慈出现,又将司马珊的风头夺去,萧泠音今日虽仍不喜欢谢慈,却又对她有几分好感。   她心想,她这可不是与谢慈和解,只不过是看在谢慈为大燕争了口气的份上,才高看她几分。   萧泠音抿了口果酒,视线扫过北齐人的座位时,露出些嫌恶的神色。她极不喜欢北齐这对兄妹,那个六公主举止孟浪,全无女子的矜持,且比谢慈还要高傲讨厌。至于那个北齐五皇子,他看起来一脸色眯眯的,看舞姬跳舞的时候就是,让萧泠音想起了萧羽风。但他甚至比萧羽风还要令人不适,萧羽风至少在明面上会收敛些,可那北齐的五皇子根本不知收敛,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来盯去。   萧泠音嫌弃地看了眼司马卓,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谢慈身上。萧泠音一阵恶心,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那眼神,真令人作呕。   萧泠音看向谢慈,见她仿佛还无知无觉,不由皱眉。   丝竹管弦声中,宴会到了尾声。今日只是接风宴,并不讨论什么正事。即便是有正事,司马卓与司马珊二人也并不想讨论,因而这场接风宴就这么走到尾声。宴会散场之时,北齐人回临朔行宫,皇室之人则回自己的宫殿,官员们则出宫回自己的府邸。热闹将将散去,酒意还弥漫在空气之中。   谢无度与谢慈二人站起身,萧泠音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停在谢慈身边一瞬,不甚友善的口吻道:“本公主好心提醒你一句,自己注意点。”   她这语气,谢慈乍一听这话,还以为是来挑衅的。随后看见萧泠音的目光往北齐五皇子身边瞥去,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司马卓。   谢慈一时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四公主何时这样好心了?”   萧泠音被她这表情哽到,撇嘴为自己辩解:“我可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喜欢那北齐五皇子。反正话我已经说了,你自己爱信不信吧。”   说罢,她昂首而去。   谢慈看着她背影,不由掩嘴失笑。   她也注意到了那个北齐五皇子的眼神,极为不适,让谢慈想起萧羽风来。谢慈压低眉头,有些不安,下意识看向谢无度。   谢无度只道:“回家吧。”   谢慈跟上他步子,有谢无度在身边,她便能安心。   二人正往前走着,忽地被一袭红衣拦住去路,是那位刁蛮的北齐六公主:“站住。”   司马珊挡在他们身前,先是趾高气扬地看向谢慈,问她:“本公主问你,你与他可是一对?”   问得极为直白,且声音颇大,周遭路过的官员纷纷侧目回头,却又不敢太过围观。他们想,这北齐六公主还真是……一点不知羞耻,方才在宴席上,她都已经被谢无度拒绝了,这会儿还要来纠缠,并且还问这谢慈与谢无度是否是一对?她莫不是疯了吧。   谢慈直直看向司马珊,司马珊毫不畏惧,反而有些轻蔑的神色。   她为何这样问?难不成看出了什么?谢慈心中有些忐忑,周遭来往的人许多,她能与谢无度有什么关系?   但谢慈不喜这位六公主,便笑道:“这与你何干?”   司马珊碰了壁,大眼睛瞪得更大,盯着谢慈怒道:“你!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对本公主不敬?”   谢慈的确没什么身份,她是武宁王的义妹,在盛安或许很有用,但对这北齐人自然没用。谢慈一时哽住,司马珊给她扣上不敬的帽子,这可能影响到两国的关系。   见谢慈说不出话来,司马珊更盛气凌人:“我打听过了,你压根没什么身份,一介布衣,竟也能来参加今日的宴席。”   谢慈抿唇,而后笑道:“一介布衣又怎么了?我既然能来,那便是我的本事。六公主有本事,便让咱们大燕的圣上从此不许我来参加这等宴席咯。”   谢慈双手环抱胸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把司马珊气得吹眉瞪眼。   司马珊伸出手来指着谢慈道:“你!你信不信本公主砍了你!”   谢慈道:“不好意思啊,六公主,咱们大燕没有这条律法。”   司马珊气得噘嘴:“我要告诉你们大燕皇帝!”   谢慈无所谓地摊手:“六公主请去。”   司马珊当然也不可能真去,这是人家大燕的地盘,哪里可能因为她告状便能如何?司马珊深呼吸,余光瞥见一旁的谢无度,脸色稍霁,差点忘了自己的正事。“哼,”司马珊转向谢无度,问,“你方才为何不喝本公主的酒?你说你不能喝酒,可我方才分明瞧见你喝了酒!你就是故意怠慢本公主!”   谢无度游刃有余地反问:“六公主何出此言?本王方才并未喝酒。”   “我都看见了!”司马珊心想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伶牙俐齿。   谢无度道:“六公主看见本王举杯而已,杯中又不见得就是酒。夜已经深了,本王赶着回府,不能陪六公主多聊了。”   他说完,丝毫不给面子地转身就走,“阿慈,走了。”   司马珊跺了跺脚,看着谢无度的背影生气!该死的臭男人,竟然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就不信了,她还拿不下一个男人。   另一旁,司马卓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目光落在谢慈与谢无度身上,勾了勾唇,觉得这谢慈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司马珊回到临朔行宫后,便兀自发脾气,摔了一地的东西,碗碟、花瓶等等,伺候她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跪在她身侧,不敢多说一句,怕更惹她不快。但心中却在想,这毕竟是在大燕,自家公主如此脾气还不收敛,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司马卓一回来,便看见一地狼藉的景象。司马珊撒娇道:“五皇兄,今日那谢慈欺人太甚了。”   司马卓踩着碎片在椅子上坐下,轻笑了声道:“我倒觉得她挺有意思的。”   司马珊皱眉,偏头看司马卓:“你看上她了?你不许看上她……”转念又改了口,“不,你看上了她是不是?那便将她占有,再狠狠抛弃。”   司马珊眸中露出一丝凶恶,握紧了手中的拳头。她正在气头上,忽地见身旁的婢女动了动,凶狠道:“本公主允许你动了吗?”   婢女瑟瑟发抖,连忙求饶。她因在地上跪了太久,腿有些麻了,这才动了动。   司马珊不管这许多,当即一巴掌甩在婢女脸上,“滚出去。”   婢女脸颊当即红肿一片,嘴角流血,不敢多留,连滚带爬地从一地碎瓷片中退下。   司马珊看了眼自己的手,喃喃嘟囔:“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打得我手疼。”她叹气,又想起谢无度。   谢无度对她拒之千里,她还非要得到谢无度的心不可。   -   从宫中回府的马车上,谢慈与谢无度分别坐在对面。谢慈微微偏过头,对方才那司马珊拦住他们之事心有芥蒂。   “听闻这北齐六公主是来和亲,和亲……嫁给你大抵圣上也愿意的。”谢慈轻擦着自己指尖,看向那殷红的指甲。   谢无度无声勾唇:“我早与圣上说过,有倾慕之人。”   谢慈没作声,忽地感觉殷红的指甲被一双如玉的手扣住。   又听谢无度道:“若是我倾慕之人愿意,我当即请圣上赐婚。”   谢慈心一跳,沿着他匀称长指抬眸,对上他一双凤眸。   她微微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无度长指沿着她指节往下,慢慢到她手腕,他指腹上还沾着一些她的胭脂,令人无法忽视。谢慈感觉到他指尖走过之处勾出无尽的痒意,仿佛心胆俱颤。   马车中只一盏壁灯,并不够明亮。谢无度凑近她,挡掉壁灯的光,昏昏暗暗之下,他的手托住她小臂,另一手不知何时已经到她腰侧。谢慈往后退了退,瘦削的背便抵在了坚硬的马车壁上。   谢无度强硬地不退让,压得更近,声音几乎贴在她耳朵,带着喷洒而出的温热气息,在方才的痒意上煽风点火。   他道:“阿慈,做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谢慈脑中当即冒出他那句,交换津涎……   她微微低下头,心跳得剧烈,正如那壁灯,不知哪里来的晚风,吹得壁灯轻晃。   谢无度唇贴在她耳侧,谢慈盯着脚下的影子,感觉到有潮热而柔软的物什擦过她耳垂。她不由得浑身颤^栗,后腰一软,攥紧了谢无度的衣袖。   谢无度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中含笑,而后张嘴,将她小巧的耳垂含在口中。他灵巧的舌戏弄着她的耳垂,牙齿偶尔轻轻地啃咬,谢慈只觉得一阵一阵的难受袭来,令她毫无招架之力。   仔细品味,那种难受之感,又不是全然的难受,似乎还夹杂了一些难耐……   她眼眸中很快水雾氤氲,视线被模糊之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视觉,触觉便格外灵敏。无尽的痒意仿佛在浑身叫嚣,平日里如火一般热烈的人,仿佛化作一池春水,淌在谢无度怀中。   不知过去多久,谢无度终于松开她的耳垂。谢慈深呼吸,比先前往下更滑落几分,腰悬在车厢与座椅之间,这姿势并不舒服。她还未从方才的冲击中回神,扯了扯谢无度的衣袖,而后被谢无度往上抱了抱。   他的唇沿着她脸颊,一路寻到她双唇之间。轻易地撬开,轻车熟路探进,游过她牙齿,再勾她舌头。   谢慈浑身发软,察觉到谢无度在她唇齿之间作乱,生出津涎,快要漫出。可……倘若漫出,那太过不雅,谢慈只得吞咽。   吞咽之声在自己耳边响起,伴随着谢无度低低的笑声。谢慈脸红更甚,有些恼怒,她觉得谢无度是故意的,因而抬手想要打他一下。可她绵软无力,这动作近乎像要将他揽得更近。   她更为恼怒,意欲瞪他,可一双带水的眸子看人是决计不会有任何杀伤力的,反而更勾起人的摧毁欲。   谢无度攻势更猛,谢慈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迫地迎合他。她露出细嫩修长的脖颈,仿佛一口就能咬断。谢无度眸色微深,轻^咬她舌尖。   谢慈吃痛,意识清明了些许,从谢无度眸中看见自己,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谢无度慢慢退出来,靠在她肩头,呼吸相织。谢慈阖着眸子,呼吸还有些乱。   更糟糕的似乎是……她感觉到自己檀口的异样,像来癸水……   可她癸水才走没几日,断然不可能这么快去而复返。   马车稳稳停在武宁王府门口,门口两盏大灯映出他们的影子。谢无度要抱谢慈下来,被谢慈避开,她撇着嘴,自己回了无双阁。   热水早已经备好,谢慈进了净室检查,她不是来癸水,只是……亵裤上却确实有些痕迹。   谢慈愣了愣,随后想起来一些事。   上一回,她被萧羽风下药时……那种药,是促使女子动情……所以,这是女子动情时的痕迹?   她顿时脸热,心中暗骂谢无度。   定是因为他亲她耳垂太过凶猛,这才会如此。磨磨蹭蹭沐浴完,及至躺下,谢慈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睡下,又做梦,一个相似的梦。   梦中仍是谢无度压着她亲吻,他的长指于她檀口出入。只那时候做这梦,她与谢无度的关系颇为尴尬,如今……却是另一番感触。   她慢慢坐起身,将双腿并得更拢,莫名有些羞耻。   谢慈这一觉睡得有些昏沉,比平日里起床的时辰略晚了些。梳洗装扮完,谢无度便差人来请她一道用早膳。   用早膳的时候,谢慈频频瞥向谢无度。谢无度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谢慈摇头,说没什么。她只是老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梦,她其实不想回忆,但越是不想回忆,越是会忍不住回忆。   她低下头,拼命自己不许再想了,你这样行径,与那北齐的六公主一样孟浪。   早膳吃到一半,有不速之客到访。正是谢慈方才在心中提过一嘴的北齐六公主,司马珊。   “王爷,北齐六公主求见。”常宁在门外禀报。   谢慈先一步开口:“不见。”   谢无度勾唇:“嗯,不见。”   常宁下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王爷,六公主说,你们大燕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么?您若是不见她,她今日便不走了。”   谢慈冷了脸:“她怎么跟个狗皮膏药一般。”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了司马珊的声音:“谢敛之,你为何不肯见我?是不是因为本公主的美貌让你不敢见我?”   谢慈:“……”   倒是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   这司马珊,比谢迎幸和萧泠音都要讨厌。   常宁面露难色:“她毕竟是北齐六公主,府里护卫不太敢拦。”   倘若北齐六公主真出了什么事,北齐与大燕两国恐怕免不得有一战。   司马珊一路闯进来,抓了个家丁让他带路,但被拦在了霁雪堂外。   谢慈道:“让她进来。”   司马珊见愿意让她进去,不由沾沾自喜,当即背过手蹦蹦跳跳地进来,只是笑容在看见谢慈的一刻消失。   “你怎么在这儿?” 第51章 第五十一   司马珊没料到谢慈也在,原本正欲与谢无度说的一腔话被尽数咽下,她看向谢慈,有些不悦地问。   她还只打听到谢慈与谢无度曾是兄妹,感情甚笃,如今虽非亲生兄妹,但感情胜似亲生兄妹。只是没料到谢慈竟住在谢无度府中,还与他坐在一张桌上用早膳。   听闻谢慈从长公主府离开时是年初,那这几个月岂非他们都住在一起……司马珊当即有些着急,看向谢慈。   谢慈只低头夹菜,如往常一般吃饭,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到司马珊:“六公主殿下,这是我家。比起我在这儿,你在这儿更为稀奇吧。”   “你家?”司马珊重复谢慈的话,眉头紧皱,“这不是武宁王的府邸么?”   司马珊眼神灼灼盯着谢慈:“人家又不是你亲哥哥,你这人可真厚脸皮,竟然好意思死皮赖脸住在人家的府邸这么久。”   司马珊当然是因为嫉妒,她怕谢慈与谢无度之间有些什么,如今得知他们朝夕相处,这种担忧更甚。   谢慈低头给谢无度夹了一筷子菜,微微笑着问:“我死皮赖脸吗,武宁王殿下?”   谢无度咬住她夹来的菜,看向司马珊挑眉笑道:“六公主兴许误会了,是本王死皮赖脸求她在此住下,把这里当成她的家的。”   司马珊本是想揶揄嘲讽谢慈,没料到谢无度会这么说,一时微哽。她眼看着谢慈给谢无度夹菜,二人其乐融融,氛围融洽,撇嘴不请自座,就在谢无度身边坐下,紧挨着谢无度,道:“本公主今日一早便出来了,也还未用早膳呢。来者是客,更何况本公主是北齐尊贵的客人,武宁王不会不愿意招待吧?”   谢无度还没说话,谢慈先开口了:“没有准备六公主的份。”   司马珊不依不饶,一双眼紧盯着谢无度:“那便让后厨现做呗,有何难的?难不成你王府的厨子如此没用?本公主不介意等。”   谢慈抬头,饶有兴致看向司马珊道:“人家又没邀请你来,也没准备你的份,你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非要死皮赖脸留在这儿用早膳啊?”   她用方才司马珊说过的话回怼司马珊,司马珊咬牙,指着谢慈,“你!”   谢慈低头莞尔,没忍住笑了笑。   司马珊抱住胳膊,环在胸前,下巴抬到天上:“本公主不管,本公主既然进了你们府门,便是你们王府的客人,你们就得好好招待本公主。不然,你们便是对北齐不敬,此番我们北齐可是来与大燕修好的,难不成你们想破坏我们两国的关系么?”   这人可真是无赖,刁蛮又任性,和司马珊一比,谢慈简直觉得自己的脾气堪称温柔。可她说的话也在理,她毕竟代表着北齐,也不能真把她怎么样。   北齐人狡猾,看这六公主便知道了。谢慈打量司马珊,看她从头发丝到鞋底都不顺眼,和她一相比较,甚至于连萧泠音都变得顺眼多了。   司马珊胸有成竹地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谢慈皮笑肉不笑,命她们再添一副碗筷。   下人们很快拿来一副新碗筷,摆在司马珊面前,司马珊拿起筷子,看向桌上的菜。她盯着谢慈的动作,见谢慈要夹哪道菜,便与她夹同一道菜,不止如此,还偏要与她夹同一块肉。   如此几次,谢慈被她弄得烦了,没好气瞪她一眼。司马珊洋洋得意地歪头,谢慈阴中生气,不免又想,这一切终归还是因为谢无度招蜂引蝶,便转头怨怼地看向谢无度。   餐桌上铺着如意云纹的桌布,谢慈在桌布之下,伸腿踢了踢谢无度,表示自己的不满。   谢无度感受到小腿上传来的力道,不由失笑。他这可真是莫名其妙背黑锅,原本常宁来禀报时,他便想直接将人拦下,不许她进来,可是阿慈让她进来的。方才司马珊说要留下来用早膳,他也是要拒绝的,亦是阿慈叫人给她添碗筷。现在倒好,人也留下来了,惹她不高兴了,她反过来踢自己。   但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哄着。   谢无度正欲开口,忽见谢慈眼神一动,似乎有什么主意,便又按耐住。   谢慈伸手去夹一道菜,司马珊见了,果真又再次出手抢夺。谢慈动作慢一步,未能抢过司马珊,有些不悦。   司马珊得意洋洋,将抢到的那筷子菜送入口中。只是下一瞬,司马珊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呢,结果这味道……好难吃!   司马珊看向谢慈,瞥见谢慈得意的神色。方才那道菜,是北齐没有的,味苦而涩,但生得十分好看,一向只用做摆盘。   谢慈搁下玉箸,看向司马珊笑道:“六公主,抢到的东西,应当是屎也很好吃吧?为何露出这样的神情?”   司马珊将口中的东西全吐出来,又猛喝了两杯水,而后指着谢慈骂道:“你!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好坏的心思,竟然如此坑害本公主。”   谢慈微抬下巴,“如何叫坑害啊?我看六公主火气旺盛,吃这个能降降火气。”   司马珊噘着嘴,委屈地看向谢无度,撒娇道:“武宁王,你看她!她怎么能如此对待本公主呢?本公主可是特意来探望你的。她如此教养,实在是太过不堪。”   谢慈被她那娇滴滴的声音弄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也抱着胳膊看向谢无度,好整以暇。谢无度终于开了口,脸色不悦道:“不巧,她正是我教养长大的。”   司马珊表情僵住,看着谢无度明显冷下来的脸,有些无措……怎么会?他们不是兄妹吗?怎么会是他教养长大的?她难道不该是她母亲教养长大的么?   谢无度并不想与她多言,只吩咐门外候着的青阑:“请六公主回临朔行宫。”司马珊猛地站起身来,他这是在赶自己走么?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过来看他,他竟然一点都不领情,司马珊沉下脸,怒而看着谢无度。   青阑已经进来,面无表情看着司马珊,仿佛她若是不肯自己走,下一刻便要将她强行赶出去。司马珊自幼受宠,不论是父皇母妃还是那些兄长们,都向着她,将她看作手心里的宝贝,何曾像今日这般让她受委屈。   司马珊在心中想,不就是一个男人么?有什么大不了的。瞧不上她,她还瞧不上他呢。   司马珊瞪了眼青阑,道:“不必你动手,本公主会自己走。”   司马珊气冲冲地出了门,谢无度不曾看她背影,只皱着眉命人将她用过的东西拿去扔了,且叮嘱府门的守卫,日后不许放她进来。   谢慈听谢无度这么说,撇嘴嘟囔:“人家也就是对某人痴心一片。”谢无度勾唇:“我也对某人痴心一片。”他说着,从如意云纹的桌布之下握住谢慈的手。   谢慈态度软和下来,捏了捏他小指。   谢无度又道:“日后也不必如此让着她,此番是北齐有意与我们修好,我们在主动位置,倘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北齐不会如何。”   谢慈道:“我不过是懒得与她计较。”才怪。   片刻后,谢慈又道:“那什么算要紧事?我若是与她起了冲突,打了她一巴掌,算要紧事吗?”   谢无度失笑:“不算,你尽管打。”   谢慈被他逗笑了:“你不要说得我好像成日里打人巴掌一样,我哪有这么刁蛮。”   谢无度亦是笑,要紧事么……自然是除非他们北齐使团的人死在了大燕。打一个耳光而已,算什么大事?即便司马珊要告状,她自己行径刁蛮,相信北齐皇帝也不会为了她如何。   即便是北齐皇帝要为了她如何,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的大燕早不是从前的大燕,如今的北齐也早非从前的北齐了。即便是打起仗来,大燕也不会怕。   与谢慈又说了会儿话,便到了上朝的时候。   今日朝上,田业平状告北齐五皇子当街强抢民女未遂,引发轩然大波。   朝堂官员顿时议论纷纷,皆是对北齐人的所谓所谓感到不耻。他们对北齐人的怨恨,早已经深入骨髓。   有激进之人提议,北齐人在大燕都城都敢如此猖狂,说明他们根本没将大燕放在眼中,此番北齐修好之事不能答应。   保守之人则持不同意见,大燕如今的确不怕打仗,可若是要打仗,那苦的便是边境的百姓。为了百姓们能安居乐业,或许还是接受北齐的修好之议。   此事便由此上升到两国关系,争吵不休,吵得弘景帝头疼。弘景帝向来不是激进之人,他性子软弱,行事也颇为保守,认为保守派的人所言更在理,倘若打仗,受苦的是百姓。   “可圣上,难道咱们便放任北齐人在咱们大燕的都城如此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么?”弘景帝苦恼起来,这倒也是,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   今日的朝堂之上,恭亲王也在。弘景帝只有恭亲王这一个兄弟还活着,因此特意准许,他虽是闲散王爷,却可以上朝。只不过他平日里多在四海云游,不在京中,所以也甚少出现在朝堂之上。   恭亲王看着弘景帝犹豫不觉的模样,有些不赞同,这种事事关重大,怎能如此唯唯诺诺,做不下决定?   弘景帝的确做不下决定,见他们争吵不休,只好求助地看向谢无度。谢无度立在那儿,身姿挺拔,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圣上,臣以为,如今北齐皇帝意欲与我们大燕修好,应当是他们北齐拿出诚意来。此番北齐五皇子闹事,恐怕是因为北齐五皇子对两国议和之事不赞同,因此肆意妄为。   至于议和之事,臣以为,以北齐如今的国力,即便是打,我大燕也不怕它。至于边境百姓之苦,北齐人狡猾多端,即便修好,恐怕也只是权宜之计,以此来为自己争取一些休养生息的机会。倘若给了他们这机会,那边境百姓之苦才是永不止息,倒不如,咱们一举进攻北齐,将北齐拿下,那才是让边境百姓获得长久的安宁之法。”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雄心壮志,令整个朝堂阒寂无声。   恭亲王看向这个年轻人,对他有几分欣赏。   弘景帝听着他的话,有一瞬仿佛已经望见了大燕的铁蹄踏破北齐的皇城……只是也只有一瞬,下一瞬,他又担心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要不,还是改日再议吧。”弘景帝最后如此说道,暂时结束了今日的纷争。   散朝之后,不少激进派的官员表现出对弘景帝的不满,他们认为圣上太过优柔寡断,此事决计不能忍耐,更不该与北齐议和。   他们正在路上说着,恭亲王从他们身边路过,垂下眸子,忽地瞥见前方谢无度的身影,拄着拐杖快了几步。   “敛之。”恭亲王笑着叫住人,“今日你那一番话实在是振奋人心。”   谢无度笑了笑,他只是想到另一些事。昨日司马卓看谢慈的眼神不纯,今日听闻他能做出这样的事,难免对谢慈不利,倘若他日他敢对谢慈动什么心思,谢无度绝不可能选择息事宁人。   不管是暗地里杀了他,或者是与北齐开战,都不可能与北齐达成和平。   恭亲王与谢无度说了几句话后,便分道扬镳,恭亲王看着谢无度的身影良久,这才动身回自己的王府。   谢慈也听说了北齐五皇子当街强抢民女的事,大为愤怒,拍着桌子骂司马卓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得知昨日被抢的是田杏桃时,更是火冒三丈。   “这两兄妹,一个比一个恶心。”   待谢无度回来时,谢慈还在骂他们,谢无度命她们退下,而后将谢慈揽入怀中。他给谢慈递水,而后将额头抵在她漂亮的锁骨上,“阿慈说得对,他们的确一个比一个恶心。”   谢慈想起司马珊,有些吃醋道:“那六公主年轻美貌,热情似火……你就一点都不心动吗?”   这世上能燃动他的火,唯有她而已。   谢无度轻笑,这司马珊的出现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好几次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语。这是阿慈对他的占有欲,这很好,最好是再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好是……倘若有旁人来抢他,她便恨不得要杀了那些人,就更像他了。   只不过那大抵是他的美好愿景,他的阿慈,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有些可惜。   谢无度睁开眼,望见她好看的锁骨,白皙的肌肤,因为说话而微微地起伏。他张嘴,在她锁骨上轻咬了咬,留下一个轻微的牙印。   谢慈吃痛,在他肩头轻锤了锤,“你是狗吗?干嘛咬我。”   谢无度笑道:“我是老虎。”   谢慈吐了吐舌头,说:“我待会儿要去看看杏桃。”   他听见了,嗯了声,而将双唇印在方才咬过的位置上,舌头轻轻舔^舐着她的锁骨,一点点往上,到如嫩藕一般的脖颈。他的唇猛烈又缠绵,谢慈微微仰头,气息乱起来。   她吞咽声渐快,谢无度的唇从她起伏的脖子,往上走到她的耳垂。他太坏心思了,明知道她耳垂比较敏^感,还要恶劣地作弄她。   又是那种熟悉的,难受又难耐的感觉,谢慈伸手,扯住谢无度衣领,不知道是要将他推开还是拉近。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又飘远了,美貌的头颅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之下,仿佛有涌动的水流。谢慈后腰酥酥^麻麻一片,仿佛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瘫在谢无度怀里。   谢无度贴在她耳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慈,现在我是谁?”   谢慈睁着迷离的眼瞧他,没明白这一句发问的意思。他是谁?他还能是谁?谢无度,谢敛之。   她张了张嘴,却忽然间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她如今还能把他当成她的哥哥吗?   不能。   她早已坠入谢无度织造的情网之中,他故意问她,提醒她面对这件事。   谢慈垂下眼皮,在他怀中略动了动,而后感觉到那些雾气散去,汩汩水声格外分明。她僵住,将头埋进谢无度颈中,有些羞臊。   谢无度先是愣了愣,而后目光瞥过自己腿上的衣料,眸中笑意涌现,眸色渐渐晦暗。   他手心贴着她后背,低声唤她:“阿慈。”   谢慈装死,只当已经没了耳朵,听不见他的声音。她难道是水做的吗?怎么会这样夸张?这也太丢人了些。   她心中想着,有些愤愤,张嘴在他喉结处咬了一口,以泄愤。   谢无度一点不恼,反而笑声低沉,震荡在她耳膜。谢无度的声音掺杂着笑意,与她说:“你知道吗阿慈,那时候你说,小时候你尿在我身上,难道长大了也能尿在我身上……”   她不想听,可偏偏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明白。   “可那日……你坐在我身上,当真像尿在我身上……”   谢慈耳垂泛红,比那绮丽的晚霞还要红,红过后颈,又红过脸颊。   她将头埋得更低,已经无脸见人。   谢无度噙着笑,再次含住她另一边耳垂,托着她后背,将她在怀中调换了个姿势。谢慈两腿分坐,与他面对面。   这姿势太过不雅,更丢人了。她挣扎着意欲跳下来,稍有动作,便完全僵住。   她咬住下唇,快将下唇咬出血来。   耳垂上传来潮热的触感,极尽作弄,谢慈手指微微颤抖,再次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飘远。触觉是清晰又模糊的,隔着好几层布料,自然是模糊,可却又难以忽视,因而格外清晰。但脑子里的思绪仿佛散做一团,都融化成白茫茫的雾气,压根无法进行思考。   她原说要出去,因而叫兰时她们备了马车,另外又准备了些吃的。但许久都未曾见她出来,兰时她们过来催了一次,门是敞着的,但瞧不见榻上的人影。   谢慈只隐约听见她们问了句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她不记得了,更不记得自己回复了些什么。   原本预备未时出门,结果耽搁到申时。   谢无度问她,要不要沐浴一番再出去。谢慈莫名的心虚,总觉得这时辰沐浴,像是昭示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但不沐浴,衣裳却须得换一身。   里外几层,都看不得,连同谢无度的衣裳一起。   谢慈换了衣裳,问他怎么办。谢无度脸皮真厚,竟说,就说小姐尿在他身上了。   被谢慈又是瞪眼,又是锤胸。   后来他叫常宁去给拿身衣裳,只说不小心洒了水。谢慈缓了缓,才与她们出门。   出门时,谢无度让她多带些人。她脑子晕乎乎的,直到马车行出好远,才觉得意识渐渐回笼。   谢慈额头抵着车窗格,咬着下唇,又不禁脸红。   太荒唐了,不是吗?   有悖理法。   不过……谢无度似乎从来不是遵循理法的人,她自己也不大是。   谢慈深呼吸再呼吸,如此反复几次,才让自己恢复如常。正在这时,马车抵达田家门口。她早已经与田杏桃打过招呼,田杏桃便出来迎接。   谢慈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走动之时,面色有些许僵硬,随后恢复如常,尽量让自己忽视那些黏腻。   她与田杏桃一道进了田杏桃的房间,问起昨日发生之事。田杏桃冲她笑了笑,“多谢慈慈关心,不过我没什么事,只是崴了脚。”   谢慈又骂司马卓:“这个腌臜东西,在咱们大燕还如此猖狂,实在是太恶心人了!只是他与你素不相识,北齐使团又是前日才进京的,他怎么会盯上你?你这些日子可得小心些,以防万一还是别出门了。”   田杏桃摇头:“我也不知,我的确不认识他。他出现时,我还觉得脸生,也的确是奇怪。”   谢慈又道:“说不定他就是故意找事,正好撞上你。也是你太倒霉了,碰上这种晦气的东西。”   看她气鼓鼓的,比自己都生气,田杏桃有些感动:“谢谢你,慈慈。”   谢慈道:“我还给你带了些补品,你定然受了惊吓,可得好好补补身子。”她说着,让兰时把东西拿过来。   “还有这串佛珠,开过光的,你日后也带着,去去晦气。”她一股脑掏出一堆东西,田杏桃哭笑不得,只得连连道谢。   临朔行宫中,司马珊正与司马卓哭诉:“五皇兄,你不是喜欢那个女人吗?你快把她抢过来,父皇不是说和亲吗,你把她抢回北齐,也算是和亲吧。” 第52章 第五十二   司马珊今早离开武宁王府时,见府中下人正往外扔东西,她先是愣了愣,才认出他们扔的东西就是她方才在谢无度院子里用过的碗碟筷子。他们像扔什么脏东西一般,司马珊顿时怒火中烧,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她堂堂北齐六公主,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在这儿受这种屈辱?!   司马珊伏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又道:“我不想待在这儿,我想回北齐!父皇为什么非要送我来和亲!我一点都不想和亲,他们大燕人又没有礼貌,又粗俗……”   司马卓与这妹妹感情不深不浅,算不上多好,也不算多差,看着她哭哭啼啼说自己受到委屈,起初还能哄两句,后来只觉得她吵闹,有些不耐烦道:“行了,不就是个男人么?还是个大燕男人,世上男人千千万,你何苦为他哭哭啼啼?传出去多丢面子?珊珊,以你的美貌,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你该不会是对那个大燕人动了真心吧?”   司马珊抬起头来,一双哭红的眼睛楚楚可怜:“我才没有!我只是不甘心!”   司马卓抿唇,起身离开:“要哭你便自己哭,我走了。”   从司马珊的住处离开后,司马卓回了自己的住处。他是不愿意与大燕议和的,不仅不愿意议和,甚至期盼着能与大燕打仗。他认为,他们北齐打得过大燕,比起两国和平长久地发展,他更想将大燕吞并。因此他来到大燕这些日子,一直肆意妄为,不将大燕放在眼里。倘若大燕人对他不满,意欲处置他,那么北齐便可以借此机会向大燕出兵,名正言顺。即便大燕选择忍耐,也能挫挫他们的锐气。   至于将司马珊嫁给大燕皇帝之事,司马卓并不愿意促成,见司马珊纠缠于那谢无度,倒也算件好事。   至于司马珊所说的……谢慈……司马卓无声勾唇,他是很想得到谢慈,谢慈简直是人间尤物,但再怎么人间尤物,也不过是个女子,他不可能将她带回北齐,还娶她。更何况,司马卓要的,是北齐能光明正大向大燕开战,倘若将谢慈抢走,那大燕便有机会光明正大向北齐开战。   这理由很重要,倘若名不正言不顺,那即便两国打起来,也不能得民心。其余几国袖手旁观便也罢了,倘若横插一脚,便有了正当由头。   不过,在离开大燕之前,倒是可以想方设法将这谢慈弄到手。   司马卓如此想着,离开了临朔行宫。他没乘马车,自己骑着马,带了几个下属,在盛安城的大街上闲逛。   大燕街市繁华,那些摊贩商铺也早已经听说城中有北齐人,如今见到司马卓,都不由打量他。司马卓不管他们的眼神,不知不觉走到上一次遇见谢慈的地方,司马卓一拉缰绳,慢慢停下来。他看向前方,仿佛能记起那天的景象,那日便是在这里,他望见一道侧影,心中顿觉那是个绝世美人。后来在接风宴上,也的确证明了他的想法。   司马卓脑海中闪过当时谢慈在接风宴上出现的场景,一袭红衣,勾魂夺魄,他忽觉心痒。   正想着,余光瞥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正从街上缓缓驶来。   司马卓唇角一勾,双腿夹了夹马腹,往那马车行驶的方向去。   谢慈方才陪田杏桃说了会儿话,亲眼确认过她没什么事后,谢慈心中大安,便与田杏桃一道骂那司马卓。   中途赵氏进来给她们送了些吃的,赵氏知道田业平今日已经将这事上禀圣上了,也知道圣上没有处置北齐五皇子。倘若身上处置了北齐五皇子,只怕这会儿街头巷尾都早已经在传。   赵氏搁下糕点,便要退下的,但又忍不住几次抬眸看谢慈,欲言又止。赵氏已经有些后悔将这事告诉田业平,她昨日是很愤怒生气,自家女儿出事做娘的哪能不担心,恨不得把那畜生千刀万剐。但是今日心情平静了些,又想,北齐五皇子出使大燕,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定然会影响两国关系,圣上恐怕不会因此便处置北齐五皇子。只是想是一回事,到底心中意难平。   赵氏停下步子,终是看向谢慈开口:“谢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谢慈看向赵氏,让她尽管直言。赵氏道:“您身份比我们都尊贵,与武宁王亲近,我是想问问,此事……朝廷打算怎么做?”   谢慈被问得愣住了,这事儿她也给不了赵氏答案。谢无度并不会与她说这些朝堂之事,即便会说,也不多。不过……谢慈想起今日一早谢无度说的话,他让自己不必忍着司马珊的刁蛮,说北齐主动与我们修好,他们占据下风。   照这样说,她思忖谢无度的态度,应当是不会惯着北齐人的,哪怕对方是北齐五皇子。更何况,她认识的谢无度,是个正直的人,定然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此谢慈道:“我相信朝廷一定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赵氏听了她的话,心下稍安,道了声谢,离开了房间。后来田家人原本要留她用晚膳,谢慈因着不大舒服,便没答应,她想早些回去沐浴。   腿间仍有些黏腻不舒服的感觉,出门前只换了身衣裳,用雪帕擦了擦,并不算处理得很干净。谢慈一动,便察觉到有什么往外流淌,她神色微僵,不动声色坐回去。   田杏桃因崴了脚,走路不便,得由婢女扶着。她见谢慈表情有异,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关切问询。谢慈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耳垂又泛红起来。   她又不受控制想到一些画面,仿佛那绸缎柔软的面料混合着微黏的水液擦过腿侧的肌肤,绸缎柔软亲肤,但再柔软的面料不停摩擦过肌肤,都会磨红的,更何况她还比旁人娇嫩些。   一想到此处,谢慈便觉得腿上隐约地泛着痛。   她口干舌燥,握着面前的茶盏喝水,一杯茶只两口便空了。谢慈又抬手拎着茶壶把给自己倒了一杯,连着喝了两杯茶,才觉得躁意稍缓。   自己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怎么竟一点没推开他?谢慈不由想,微微叹气。   又想起她从前竟打趣谢无度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他这也不像是有什么隐疾……   谢慈心不在焉,又坐了会儿,便告辞回府。她出门时已经是黄昏日暮,离开时街上已经点了灯,坊市中家家户户也上了灯,照亮马车前行的路。   谢慈倚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忽地马车停下,她睁眼,问发生何事。她出门不仅带了丫鬟婆子,还带了一队侍卫,护在马车周边。   侍卫上前来禀报:“小姐,有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谢慈挑开帘栊,果真见一人骑在马上,放在她的马车之前。她正欲开口,说这是谁这样胆大妄为,不知道这是武宁王府的马车吗?话才到嘴边,忽然觉得那骑在马上的身影有些眼熟。   她眉目轻拧,那高大的身影,竟是司马卓。难怪如此胆大妄为,连她的马车也敢拦。   想起那日司马卓的眼神,谢慈一阵恶寒。又想起他对田杏桃做的事,谢慈眸光稍厉。   司马卓嚣张地停在她马车前,他的下属与他分别站在不远处,将她的路挡得严严实实。他看向帘栊之下露出的半张脸,饶有兴致,与她打招呼:“谢姑娘,这么巧。”   谢慈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连跟他说话都嫌晦气。只让他们先请他让开,若是他不肯,便直接加速往前走。既然他不肯让路,那直接撞咯。   侍卫得了她的吩咐,却不大敢照她吩咐行事。谢慈道:“有什么事我都担着,不会让你们顶嘴,走。”   侍卫们这才继续,先是礼貌地让司马卓让开:“五皇子,烦请让一让,我们家小姐有些急事,赶着回去。”   司马卓怎么可能会让?他非凡不让,还将马横了过来,挡得更严实:“诶,本殿下难得与谢姑娘如此投缘,难道还有什么事比本殿下更重要吗?谢姑娘陪本殿下多说几句话不碍事的。”   这刁蛮嚣张的语气,与司马珊真是如出一辙,不愧是兄妹俩。谢慈隔着帘栊,在马车里听得想翻白眼。   她没忍住道:“不好意思啊,五皇子,方才我家婢女来报,说我养的狗忽然得急症死了,我得赶着回去看我的狗。”   她说罢,驾车的侍卫已经几鞭子抽在马上,马儿当即加快了速度,往前冲去。司马卓下意识闪避,看着疾驰而去的马车车尾,再次勾了勾唇。   骂他还不如狗?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他司马卓就喜欢这种又有美貌,又有意思的女人。   司马卓的下属们被吓了一跳,看着谢慈的马车,道:“殿下,这女子竟敢对您如此不敬……”   司马卓只是轻笑,似乎却心情大好,掉转马头回了临朔行宫。   行宫中,司马珊哭了许久,已经睡下。司马卓回了自己住处,命人准备了些酒,独自小酌。他对谢慈的兴致是越来越高了,想起谢慈的身姿与面容,便有些意动。   正巧有婢女进来伺候,司马卓酒意微醺,见婢女亦有几分姿色,伸手将人扯进怀中,粗暴地亲吻一番。婢女推拒不得,半推半就,与司马卓滚到榻上。   临朔行宫不远   处的皇宫之中,弘景帝正在反省自己今日在朝堂的决策,他不知该与谁商议,便着人去请来了恭亲王。   “王兄,”私下里,弘景帝一直叫恭亲王王兄,“朕今日是不是不该如此优柔寡断……其实朕也觉得敛之今日的话很有道理,可朕又有些害怕。”   弘景帝与恭亲王诉说自己的苦恼,只有恭亲王一向不理政事,不会评判他对或者不对,只会温和地安慰他,因此弘景帝很喜欢与恭亲王说说话。   弘景帝虽然倚仗谢无度,却甚少会敢于谢无度说心里话,因为谢无度是他的晚辈,按理说,他应当有做长辈的风范与气势,但面对谢无度时,他其实总觉得自己低他一等。但面对恭亲王时,弘景帝甚至有些骄傲,因为恭亲王瘸了腿,并不如他,但恭亲王总是能够笑呵呵地面对一切。   尽管这样有些卑劣,但他们是兄弟,父皇那么多儿子,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恭亲王果然没有评判他对或者错,只是笑呵呵地问:“圣上在害怕什么呢?”   弘景帝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朕只是担心……如果打仗了,我们打不过北齐怎么办?又或者是,如果和北齐打仗,打得不分上下,可这时突然出现了别的意外,比如说天灾或者是别的什么意外,那又该如何?”   他总是会担心一些还未发生的事,并且为此而感到慌张。   恭亲王笑道:“臣觉得圣上这事也没有做错,圣上是在担心百姓嘛。不过此事臣觉得敛之说得也对,只是你们二人所站的方向不同。”   弘景帝被恭亲王一番开解,终于觉得舒服多了。这时候,夜也已经深了,弘景帝索性留恭亲王在宫中住下。   灯光明亮,弘景帝又问起立储之事。他一直做不下决定,问臣子们意见,臣子们也争执不下,问谢无度,谢无度则说他还年轻,此事暂时不用着急。可弘景帝又想,这人哪里能没有生老病死,倘若他哪日万一就走了,却没有留下明确的旨意,那岂不是要留个麻烦给他们。   恭亲王先是将大皇子与三皇子二人的优缺点都说了说,而后又说,其实立谁为太子都行,弘景帝如今还年轻,这件事其实也不急在一时。   这答案跟谢无度所说差不多,既然他们俩都这么说,弘景帝心里有了点底。   恭亲王又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命人将东西呈上来,是一壶酒。恭亲王说:“臣此番外出游历时,偶然所得,清甜可口,又不会醉人,想来圣上应该喜欢。”   弘景帝大为感动,从中感受到一种哥哥对弟弟的感情,他命人收下,又问起恭亲王游历过程中的趣事,二人秉烛夜谈。   -   武宁王府,谢慈自马车上下来,随着走动,觉得那种黏腻感越发明显。她步子迈得迅速,回到无双阁中,当即吩咐她们备水沐浴。   兰时她们应下,当即给她收拾换洗的衣裳。下午出门前换下来的衣裳还被谢慈扔在床榻上,眼看着兰时要去拿,谢慈陡然一惊,赶紧说那身衣裳暂时还不用洗。   兰时应声退下,谢慈将衣裳拿过来,心突突地跳着。她咬唇,忽地想到一个问题,那上面的水渍若是兰时她们看见了,会不会疑心?可衣裳总要给她们拿去洗,谢慈犯了难。   她低下头,衣裳上的水渍已经没那么明显,只是仍有些可疑的痕迹。要不,把它扔了?可是万一被旁人捡到?或者把它烧了?可是给她们烧也容易被发现,更何况,这件衣裳她还挺喜欢的,就这么烧了怪可惜的。   谢慈把衣裳揉作一团,烦闷地丢在玫瑰椅上,决定先沐浴一番,其他的之后再说。   谢慈跨进浴池,将自己浸在浴池中,花瓣顿时将她包围。她自胸口长吐出一口气,兰时与竹时二人过来伺候她沐浴。   沐浴过后,一身清爽,谢慈换了身衣裳,问起谢无度。   兰时答道:“王爷自黄昏时从无双阁回去,便一直在霁雪堂书房中待着,应当还未用晚膳。”   谢慈哦了声:“让人去请他来一道用晚膳,另外再打一盆清水来,再备一份香胰。”   丹时应了声,退下去霁雪堂请谢无度。前两日因北齐使团的到访,谢无度先前查探宣麟侯一事暂时告一段落,这些日子才又重新开始调查。但奇怪的是,从宣麟侯着手,似乎并没有任何突破点。   听见丹时的话,谢无度搁下公文,往无双阁来。他从下午到现在一直精神抖擞,兴许是……他笑了笑。   一进门,便见谢慈脸色微跨,似乎不大高兴。   谢无度在她身侧坐下,问:“阿慈不高兴?可是这趟出门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谢慈只哼了声,说起遇上司马卓的事:“他与那司马珊当真是兄妹,说话猖狂又欠打,竟然拦我的马车。我便让他们直接撞过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觑谢无度。谢无度闻言笑道:“嗯,阿慈做得好。”   谢慈抿唇,夹了一筷子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无度挑眉,意思是,有话可以说。谢慈含糊道:“先用晚膳吧,用完晚膳再说。”   待用完晚膳,谢慈让她们将菜撤下去,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无度好整以暇:“现在可以说了?”   谢慈站起身,将那身衣裳甩在谢无度怀中,抱着胳膊微抬下巴,道:“你得负责,把它洗干净。”   谢无度眼中缓缓漫出笑意,故意逗她:“为何?让她们洗不就成了?”   谢慈说:“不成!她们会看见的!”   她努了努嘴,示意一旁的香胰和铜盆:“这件衣裳我还挺喜欢的,反正你赶紧洗吧。”   谢无度点头,拿过她的衣裳,走到铜盆前坐下。谢慈则在一旁坐下,看着谢无度的动作。谢无度将衣裳先在自己腿上摊开,似乎在找寻什么。   谢慈问:“你找什么呢?”   谢无度道:“弄脏的地方。我笨手笨脚的,总不能全给你洗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毁了阿慈的爱衣?我只能找到弄脏的地方给你洗干净,余下的,你再让她们洗。”   谢慈哦了声,别过眼。过了会儿,又转过来,见谢无度终于找到了脏的那块,他将衣裳拿在手中,竟是低头嗅闻。   谢慈当即红了脸:“喂!谢无度,你在干嘛?”   谢无度抬眸看她:“香香的。”   谢慈脸红更甚,他在说什么话?什么叫……香香的?怎么可能香香的?   她再次偏过头,趴在桌上,听见身后传来些微水声,应当是他将衣裳放进了铜盆之中。水声荡漾,混着一些衣料摩擦的声音。   谢慈听在耳中,又控制不住好奇,偷偷转头瞄他。见谢无度坐在那儿,平日里如松如柏的人,专心地给她手洗着衣裳。   灯烛忽地跳动,谢慈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跳了。   这个人,好像从来只对她这样放下身段。任她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不论对错都永远站在她身边。   世上大概只有这一个人会如此。   谢无度皱起眉头来,似乎犯了难,她的衣裙衣料都名贵,不能随便洗,他动作小心又兴致。影子被拉长,映在地面上。   谢慈看着他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一刻,很是温馨。不是那些富贵人家的温馨,而是那种市井烟火气里的“家”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俩也撑起了一个“家”。   她托住下巴,静静地看着谢无度,忽然想起田杏桃那天问的那句,什么时候成亲的话。成亲,成家立业,在这么一个瞬间,谢慈忽然觉得,和某些东西比起来,那些流言蜚语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或许根本不必要担心。   她顺着此想下去,倘若她与谢无度成亲,她会永远地拥有一个“家”,再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有来处,有归处。   如果成为谢无度的妻子,如果他们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过上几十年,等到垂垂老矣之时,再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   谢慈回过神来,见谢无度也正望着自己,他们视线相隔而望,仿佛凝滞一瞬。   她转过头,下巴搭在自己小臂上,   无声地笑。   -   司马卓昨夜喝了些酒,一早起来有些头疼,他的意识渐渐回笼,想起了昨夜的事。他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那婢女已经不知所踪。   他揉了揉自己太阳穴,那婢女脸很生,应当不是他们从北齐带来的,估计是大燕这行宫中伺候的婢女。司马卓可不会想着对她负责,他不过是发泄自己的**,一拍两散。   他正欲翻身下床,忽见枕头底下露出一个信封的一角。司马卓将枕头拿开,露出了底下一个完整的信封,信封上写着几个字:六皇子亲启。   司马卓眸色暗了暗,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将信封撕开,信上只有寥寥几行,说的是想与他合作,且定下了时间定点,请他一定赴约。   他面容严肃,不禁思索,留下这封信的人是谁?不过,要与他合作,那个人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第53章 第五十三   司马卓循着那封信上所留的时间地点去见了那人,那人所定的时间是入夜时分,地点在盛安城闹市街上的一家茶楼。   盛安城的夜色繁华,还未至宵禁时辰,街上的摊贩仍在卖力地吆喝着生意,商铺的灯火亦明亮,酒肆茶馆却是最热闹的时候。夜幕的降临,仿佛一个信号,昭示着享乐与惬意的开始。   今夜的盛安城火树银花,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司马卓带着人来到了那座茶楼,有小二见他报出雅间名号,当即带他上去。   “客官,您请,要喝些什么茶,吃些什么点心呢?”小二殷勤笑着。   司马卓立在门口,问小二:“你可知这雅间是谁预定的?”   小二摇头:“客官,咱们清风楼生意一向很好,许多达官显贵也会来。贵人们自然不会亲自来,都是下面的人过来,我们哪儿能知晓?”   司马卓抱住胳膊,摩挲着自己小指,又问:“那预定之人可留下名讳?”   小二摇了摇头,赔笑说:“这得查一查,客官您稍等。”   小二说罢,下去查了柜台留下的名册,回来告诉司马卓,“那人只说,姓木。”   木?这姓氏少见,显然是个化名。司马卓冷笑,让小二下去,“便上你们这儿的招牌吧。”   小二应了声,退下去了。司马卓进了雅间,合上房门,喃喃道:“看来这人没什么诚意。”费尽周折将他约来,却不亲自与他见面,甚至连个人都不派来。   他如此谨慎,想必是不放心自己。司马卓挑眉,下属道:“五殿下,咱们会不会被骗了?”   司马卓道:“不急。”   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给他留下一封信,临朔行宫在大燕皇宫周边,守卫亦十分森严,若是要混进来并非容易的事,那人想来身份尊贵。且如此隐秘行事,想来是怕别人知道他与北齐五皇子有什么牵扯,那么所图定然是不能见人的。   所以司马卓觉得可以再等等。   待小二上了茶水后不久,果真等到了一封信,与在临朔行宫里的信差不多。信上仍是只有寥寥几句,说他知道司马卓能力卓绝,而当今的北齐太子却并不如他,想来司马卓定然心中不忿,他愿意帮司马卓,只要司马卓与他合作,让他考虑几天,三天后给他答复,仍在老地方见。   司马卓眯了眯眼,眼中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个人连他们北齐的情况都打听过,想来不简单。司马卓自然也打听过大燕的朝堂格局,知道如今大燕的朝堂之中,有这能力的没几个,他先想起了那位武宁王。   会是他吗?听闻他得大燕皇帝倚重,又是大燕皇帝的外甥,倘若是他,他想图谋些什么?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位于天下人都有诱惑力,试问谁人不想做皇帝呢?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人可以拒绝。   司马卓将那封信扔在地上,冷哼了声,连真面目都不肯示人,难保不是将他当做棋子利用,不可全信。   司马卓从清风楼出来,见周遭灯火通明,索性决定去走走,再回临朔行宫。   今日有庙会,花灯如昼,街上不少年轻姑娘郎君,三三两两约着出来相逛。司马珊身着华服,并未戴面纱,精致地装扮了一番,身边好些婢女跟着,在人群中架势十足,将旁的行人都挤到一边。   司马珊昨日哭了一场,想开了些,五皇兄说得对,不就是一个男人嘛,值得她的眼泪吗?难道天下便没有更好的郎君了么?听闻今日有庙会的热闹可凑,司马珊当即打扮了一番出来,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   放眼这街上,不都是些年轻郎君么?司马珊目光从街市上扫过,忽地一哽,男人是遍地都有,可他们的气度长相还真没哪个比得上谢无度……   司马珊撇嘴,让自己不许再想那个人。   她往前走,昂着高傲的头颅,不时有路边的年轻郎君被司马珊的美貌吸引。司马珊在他们如痴如醉的目光里拾起情绪,她可是堂堂北齐六公主,这才是她该有的待遇。   谢慈与田杏桃亦在河畔坐着,田杏桃崴伤的脚还未好全,谢慈不敢让她走太多路,因此没走几步,谢慈便硬拉着她坐下休息,不许再走。   田杏桃倒是觉得没那么娇贵:“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谢慈严词拒绝:“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就坐着,我也走累了,咱们就在这儿歇会儿。”   田杏桃面露为难:“可……庙会不就是出来逛的么?咱们这才逛了多久……”   谢慈不许她再说,看了眼身后,她们身后便是一座高楼,高处看风景总是别有风味,谢慈拉着田杏桃起身:“谁说庙会一定要逛才有意思,这么多人挤来挤去的,也不见得就有意思。走,咱们去上面看风景去。”   田杏桃与谢慈在一处,一向是谢慈做主导,只得跟着她进去。谢慈大手一挥,与那掌柜说:“这里今夜我包了,你不许再放旁人进来了。”   掌柜的收下她的金锭,连连点头,生怕她反悔。这楼建在河岸旁,平日里就是做些让人登高眺远的生意,赶上这种庙会或是年关节日,便能赚得多些,平时也偶尔会有些文人墨客花钱来眺望盛安城,做些诗文。但像谢慈这么大手笔的客人可不多见。   谢慈看了眼楼梯,又看田杏桃,道:“你腿还没好,你们俩背着她上楼。”她吩咐自己身后跟着的力气大的婆子。   田杏桃哭笑不得,弱弱地解释:“那个慈慈,我只是崴伤了脚,不时腿断掉了……”   谢慈才不听她解释,左右让人把她背了上来,站在顶楼的栏杆旁,能俯瞰整座城的全貌。谢慈有些欣喜地叫田杏桃来看,田杏桃走近,发出惊叹之声。   “盛安果真是都城,比福州繁华多了。”   在她们的视线之中,万家灯火如同银河一般,像一幅绝美画卷。   谢慈忽然笑道:“其实这儿我也是第一回 来。”   田杏桃有些意外,谢慈这样的盛安城本地人士,竟然也不曾来过么?又听谢慈道:“从前我也这样看过盛安城,不过不需要花钱来这里,去宫里就可以。上清宫,从那里就可以俯瞰整座盛安城。”   田杏桃:“……”   “哎,你看那,是不是你家!”谢慈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从那些缩小的屋舍之中找寻她熟悉的地方。   屋舍缩小之后,又因在夜里,到处都亮着灯火,还真不好找。谢慈手指撑着自己下巴,找到武宁王府所在之坊。武宁王府毕竟她才住了半年,也不大好认。   倒是长公主府,她一眼便能认出。从前在上清宫上俯瞰时,她早已经认过许多遍长公主府,如今即便换了个地方,也能很快认出来。   谢慈认了出来,但没有指出来。那里已经不再属于她,她的家现在是武宁王府。   谢慈转向武宁王府所在的地方,认认真真看得仔细,想要将它记住。忽地记起,再过十来日,便是中秋。   她脑海中忽地想起往年中秋的场景,中秋佳节,团团圆圆,自然该是一家人团圆美满的日子。每到中秋,谢慈便会以此为借口将萧清漪与谢无度拉到一张桌上,桌子安置在庭中,安置在那轮圆月之下,桌上摆放有各色馅料的月饼,又置一壶小酒,一人饮一杯。待到那圆盘似的月亮升起,便举杯庆贺团圆,谢慈最会说吉祥话,阿娘阿兄阿爹,一个都不落下,最后才会轮到自己。   看在谢慈的面子上,谢无度和萧清漪也都会各退一步,并不起冲突,勉强也算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但今年的中秋不会再有那样的场景了。谢慈轻声叹息,想到自己前两日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她知道,谢无度只是在等她想清楚,等她愿意答应。   她现在……似乎是有些想清楚了。   又没那么坚定。像还在摇摆的指针,没个定论。   谢慈垂下眸,再抬头时,望向脚下的热闹街市。视野里闯入一道红色身影,有些熟悉。谢慈皱眉。   讨厌的人和喜欢的人一样,都能被轻易认出。谢慈撇嘴,没想到会看见司马珊。   她再定睛看去,司马珊似乎正站在一辆熟悉的马车前。   ……   谢慈冷下脸来,对身边的田杏桃说:“杏桃,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踩着楼梯匆匆而去。   这司马珊,怎么阴魂不散,趁她不在就想勾搭谢无度。   谢慈径直下了楼梯,往谢无度马车的方向赶去。   司马珊的确是拦下了谢无度的马车,她本来是决定不再理会谢无度的,可是忽地瞧见他的马车停在那儿,脚走得比脑子更快,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他拦下。   她承认她就是不甘心,她司马珊应当得到全天下男人的喜欢,尤其是那些优秀的男人。   司马珊高傲地看向谢无度,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她直言道:“本公主瞧上你了,本公主给你一个机会娶我。”   谢无度今日公事有些繁忙,因而这时辰才回来,马车经过此处时,瞧见一个摊子上正在卖兔儿灯,精致可爱,想来阿慈应当喜欢,便下了马车。没想到司马珊也在,并且又凑上来,甚至直白地表明心意。   他拿着兔儿灯,还未开口,先有另一道声音远远而来:“他不会娶你,因为我不允许。”   司马珊皱眉,循声望去,望见了谢慈正走路带风地往这儿来。   谢慈今日没穿红色,而是一身绿色的襦裙,即便如此,也仍旧夺去了众人的目光。街上人来人往,都朝他们三人看过来,俊男靓女,甚是养眼,更重要的是,这几位俊男靓女之间似乎还有复杂的爱恨纠葛。   司马珊心中有些不服气,看着谢慈走近,打量着她问道:“我又没问你,你凭什么不允许?你不过是他的妹妹,又不是他的爹娘,还能管他的婚姻大事?”   谢慈微微抬眸,嫣然一笑,而后踮脚,凑近谢无度的脸颊,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一时间,原本热闹的街市渐渐安静下来,有人认出谢无度与谢慈,面露惊讶。   谢慈挑衅地看向司马珊,问谢无度:“你告诉她,我是你的什么?”   谢无度脸颊上的温热触觉经风一吹,似乎散去了,他唇角微挑,眸中笑意渐渐,但声音依旧冷静:“祖宗、心肝、宝贝……” 第54章 第五十四   司马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颤抖着抬起手,指着谢慈:“你……你……我就说你们有一腿!”   谢慈皱眉,什么叫有一腿,这么难听。她撇嘴,“反正他不会娶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再说了,你瞧你,既没有我漂亮,也没有认识他时间久,你有哪点比得过我?”   司马珊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方才就不该拦住谢无度,再说这一番话,本就已经够受委屈了,现下更是自找难堪。   她一跺脚,恨恨拂袖而去。   谢慈看着司马珊的背影轻笑,偏头看谢无度,有些质问的意味:“她怎么刚好能遇上你?”   谢无度仿佛毫不知情:“许是恰好。”   又是半真半假的话。   他若是真不想见司马珊,完全可以让她根本见不到自己,让她见到,是出于一些目的。   现下,目的达到了。   他盖下睫羽,遮住自己眼中的情绪,将手中的兔儿灯递给谢慈:“方才见了,觉得阿慈肯定喜欢。”   谢慈接过兔儿灯,眼前一亮,这兔儿灯惟妙惟肖,甚是有趣。她面露喜色,下一瞬,感觉到小巧的手被人牵住,慢慢包裹在宽厚的手心里。   记起这还是在闹市,谢慈心中那点不坚定又作祟起来。她一只手拎着兔儿灯,另一只手被谢无度牵得紧紧的,试图抽出手,但完全抽不得。   谢无度道:“阿慈,后悔可来不及了,今夜全盛安都会知道,阿慈是我的祖宗、心肝、宝贝……”   方才那话从谢无度嘴里说出来时,谢慈还未觉出什么情绪,或许是因为他方才说话时声音颇为冷静,而此刻复述,却是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笑意,加之一双含情脉脉的眼,这话听来便仿佛柔肠百转,旖旎缠绵。   谢慈没来由有些羞赧,低下头瞧那盏兔儿灯:“什么祖宗、心肝……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也太那什么了吧……   周遭人的目光炯炯,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当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谢慈抽不出手,索性拉着他便要上马车躲起来。   可她一介女子,若谢无度不想动弹,怎么可能拽得动他?   谢无度偏要慢慢悠悠地走,且不是往马车的方向,而是往街市的方向去,当着无数双眼睛的面,就这么步步牵着谢慈的手走去。   谢慈起初还很羞赧,眼神飘忽不定,东躲西藏,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可后来渐渐适应了,提着的心也慢慢沉下来……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嘛。   顶多也就是议论几句,左右议论她谢慈的话还少么?多几句,也不算什么。   她抿着唇,一遍遍碾过下唇,终于松开唇,将低垂的眸缓缓上抬,如往常一般,昂首挺胸,逛过街市。手上拎着的兔儿灯明亮,谢慈将它往上提了提,道:“这灯果然可爱。”   话音还未落地,谢慈表情一变。   人潮拥挤皆在他们周遭分作两条,仿佛是河流遇上一块巨大的石头,而萧清漪,便是这石头。   谢慈呼吸停滞住,愣愣地看向萧清漪。萧清漪的眉头紧锁,眼神晦暗,紧紧盯着她与谢无度牵着的手上。   恍然有种强烈的背德之感,难堪、难以面对的情绪涌上心头,谢慈脸色煞白,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出来。挣扎之间,手中的兔儿灯坠落在地,忽地熄灭。   街边的灯仍亮着,摊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说话交谈之声,都从她耳边流转而过。谢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突地响着,她越是挣扎,越是感觉到谢无度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谢慈看向谢无度,情绪有些失态:“放手!”   谢无度亦看向她。二人视线相撞,谢慈心竟慢慢地平稳下来。   她想,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那么萧清漪也早晚会知道的。萧清漪知道又怎么样呢?她一向不喜欢谢无度的,如今有了谢迎幸,早就不在乎他们俩了。所以,看见又如何呢?   她放弃了挣扎,只是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她不是萧清漪的女儿,不是吗?没有血缘,甚至于,连户籍都迁出去了,不是吗?所以,她和谢无度也不是兄妹,难道做过兄妹便不能在一起吗?   谢慈心中思绪万千,终是缓缓抬头,看向萧清漪。   萧清漪似乎看够了,她收回目光,那些强烈的情绪都从她眼底消失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她华丽的长裙缓缓地消失在谢慈面前,谢慈盯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谢慈不知走神多久,飘荡的灵魂才回到躯壳之中,她抬眸,忽地记起田杏桃还被她遗留在那楼上。她张了张嘴,看向面前的谢无度,他们正在回去的马车上。   马车的壁灯明亮,照着谢无度的面庞,谢慈小声道:“我与杏桃一道出来的,她还在那儿等我,我得差人告诉她一声我回去了。”   谢无度看着她的脸,只嗯了声。   谢慈却不敢看谢无度,她想起见到萧清漪的那一刻,她心中涌起的万千思绪,难堪、背德、逃避……她分明把谢无度放在很远的位置上。   他是多聪明的人,一定看得清楚,此刻或许会对她很失望吧。   谢慈唤了声兰时,让她去告知田杏桃一声,对她说声抱歉。兰时去了,马车内没了声音,只余下壁灯燃烧的声响,以及他们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无数次吵架,其中多数时候都是谢无度来哄她,不论对错。偶尔谢慈也会撒娇哄他。但那些都是过去,和今天这场连争吵都算不上的吵架似乎都不同。   谢无度没有哄她,她也不知道要怎么低头。   就这么回到府中,分别进了无双阁和霁雪堂。   谢慈抱着膝盖,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影子。竹时她们今日跟在谢慈身后,亲眼目睹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她们与那些人同样的吃惊。谁也不知道,谢慈与谢无度怎么就从兄妹之情变成了男女之情。更何况,她们还日夜跟在谢慈身边伺候。   可再想,又觉得似乎也不算意外。毕竟王爷从前待小姐便很好,没有谁家兄妹像他们一般感情好的。   只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就如同年初,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若非年初的天翻地覆,恐怕今日也不会天翻地覆,一切又联系在一起。   谢慈一直心不在焉,沐浴过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明日这盛安的天是否还像今日,翻了个身,却又想,她不是已经决定那些流言蜚语也没什么嘛。   如此反复,不知不觉中已是子正。   她坐起身来,翻身下床,轻轻推开门,借着庭院中的灯光,往霁雪堂去。霁雪堂中的灯早已经熄了,书房的灯也没亮着,谢慈蹑手蹑脚推开谢无度寝间的门。   一道窈窕的影子从门缝中走来,走近了床侧,她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趴在床沿,扯了扯锦被。床上的人睁开眼来,满目清明。   他似乎是才醒,有些惊讶,“阿慈?”   谢慈声音萎靡不振:“谢无度,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谢无度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没有。”   她才不信,她生气的时候也常说自己没有生气。谢慈拉他袖子,正欲再说些什么:“我只是……不太习惯……”   还未说完,便被谢无度拦腰抱起。   她惊呼一声,拦住他动作:“脚脏了……”   她光着脚走来的,一双玉足上全是泥沙,谢无度微微皱眉,将她打横抱起,往净室去。 第55章 第五十五   夜早已深了, 谢无度院子里不喜人近身伺候,近些的只有常宁和青阑, 但夜里他们也不会伺候在附近。   八月的深夜暑气微退, 谢无度抱着谢慈放在浴池的边沿,她穿着单薄寝衣,感觉浴池的边沿有些凉意。谢无度点了盏灯, 将那木桶取来, 放在她脚边,木桶中还剩半桶凉水, 是夜里谢无度沐浴时剩下的。   谢慈腿搭在浴池外侧,微微晃了晃,她出来时连鞋都忘了穿,赤足走出来一段,细嫩的脚掌便觉得不舒服。但又懒得回头去穿鞋,索性便这么过来了。   谢无度捏住她脚踝, 将她小腿搭在自己腿上,看向她脚掌。她脚心原是十分白皙的, 此刻看来颇为狼狈, 乌漆嘛黑一层灰尘泥沙, 混着一些细小的石子。   谢慈被他这样盯着脚,没来由地羞赧。她脚趾勾了勾,脚背绷着, 试图将自己脚心往下藏住。女子的脚是极为私密的部位, 轻易不能给人看。即便是他们自幼关系这样好,也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候。   谢无度握住她小腿肚, 力道很轻, 但有些痒意。他拿来帕子, 在木桶中打湿,拧干了些,擦去她脚心的灰尘泥沙,一次擦不干净,又重复了几次,终于还原白皙的脚心,也能看见脚心里有些红。是方才一路走来时,踩到坚硬的东西被硌的,地上有碎石子之类的东西,好在并未划伤,只是零星有些红印子。   原本雪白的帕子变成了灰黑色,谢无度将帕子扔进木桶中,帕子在木桶中打着转,沉沉浮浮一番,最终慢慢浮上水面。   谢无度指腹摩^挲着她脚心上那些红痕,另一只手还捏着她小腿肚。他似乎还没做什么,只是抬眸看她,谢慈却已经有种预感,要发生些什么。   她心颤颤,低下头,看着自己白嫩的脚。脚心被谢无度轻轻摸着,被摸得有些泛红,更勾出无尽的痒意。她不止耳垂敏^感,脚心也十分敏^感,只是脚心向来私密,没什么人知晓,只有一直近身伺候她的兰时她们知晓。   此刻脚心被谢无度捏着,谢慈有些受不了,她低声说:“痒。”   意思是,让他放开,不要再摸了。   但谢无度接收到的意思似乎和她传达的不同,他眸色微沉,似乎想到什么,而后轻笑着低头,在她脚背上落下一吻。   他柔软的唇印在她脚背上,谢慈脚背绷得笔直,感受到他低头时喷洒而出的呼吸,也撞在她脚背与脚踝处,从脚背往下,慢慢向脚心去。谢慈咬住下唇,慢慢别过脸,纤纤玉手扣住了浴池的边沿,用了些力气,慢慢泛白。   她自知理亏,并未制止他的动作,沉默地顺从着。   她看不见,因而触觉格外显著,他的舌头从在她脚掌上游走,痒意一阵高过一阵,谢慈几乎要坐不住。她扣着浴池边缘的手指用力收紧到泛白,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这种笑并不是纯粹的笑意,反而笑得难受。   整个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忽明忽暗,光影跳跃。那方脏了的帕子兀自在水中沉浮,无人拨弄,也发出咕嘟的水声。   谢慈脚都有些酸了,渐渐失去哄人的耐心。她咬唇,有些不耐烦,终于扭头去看谢无度。谢无度的喉结微微滚动着,她看见他脖子上的那颗痣随他呼吸而起伏。   谢慈脸色微变,踹了他一脚,而后将脚踩在他寝衣上,擦干净。   谢无度笑声有些哑,将那方帕子重新拾起,洗过一遍,替她擦去上去自己遗留的津涎。谢慈没好气看向始作俑者,交换津涎是乐趣,可单方面舔她一脚口水……可没有什么乐趣。她方才因发痒而腿绷着,现下发酸得很,便张开双臂,要他抱自己。谢无度照做,两手穿过她腋下,托住她后背,将她抱在怀中。   这姿势谢慈自然而然地将腿勾在他身上,搂紧了他的脖子,从净室回到寝间   。谢无度调整手心位置,从她后背离开,托住她双腿。   谢无度在床一侧坐下,没放开手,他将头埋进她颈窝,哑声道:“阿慈在哄我是吗?”   谢慈勉强嗯了声,听见他说:“其实没什么,我没放在心上。”   谢慈哦了声,心里却想,话是这么说,但是……她轻声叹气,伸手搂住他脖子,主动献吻。她的吻没有技巧可言,此前他们之间的那些交换津涎,全是谢无度主动,她只需要被迫地承受。因此毫无章法,青涩而笨拙地将唇贴在他脖子上。   方才她看见他喉结滚动时,那颗痣跟着上下起伏,谢慈将唇贴在他喉结上,伸出舌头舔了舔那颗痣。   谢无度喉结再一次滚动。   谢慈张嘴,咬住他喉结,她没轻没重,牙齿下的力气似乎有些大,听见谢无度嘶了声。   谢慈意欲抬头看他表情,被他拦下,他道:“继续。”   谢慈腹诽,方才还在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又接受她的哄。   她继续,像猫儿一般,舔他的嘴角。   今夜她的反应谢无度的确没有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在欲擒故纵。他知道她的感情才转变不久,她会这样很寻常。   谢慈衔住他下唇,睁眼看他,想到交换津涎四个字,一时走神。谢无度对她的走神很是不满,很快反客为主,他的吻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上回还隔了好几层衣料,今夜两个人都只穿了寝衣,隔得更近,拥抱的感觉也更为清晰。谢慈觉得那层单薄的寝衣压根兜不住似的,因天还热着,谢慈还穿着夏日的寝衣。   谢慈心不禁提起来,跳得有些快。相似之处,想起那日下午。   她想起今夜见到萧清漪时心里涌现的那股背德之感,此刻他们隔得这样近,她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心仿佛从山崖上坠入海中,沉浮不定。   谢慈颤抖着声音忽然发问:“谢无度,你会一辈子爱我吗?”   他们之间关于一辈子的话题经常发生,上一次是她说,你要管我一辈子,这一次还是她问,你会一辈子爱我吗?   “会。”他回答她的问题。   谢慈不大信,又问:“那你若是做不到怎么办?”   谢无度想,如果有一个人做不到,那做不到的那个大概是她。怎么才能让她信守诺言呢?他心里想着,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谢慈吃痛,惊呼声被他吞下腹中。   今夜月色不显,数朵黑云将天空遮得严实,长公主府中,沧渺院的灯一直没有熄灭。萧清漪坐在椅子上,持续地走神。   幸儿说的话是真的,谢无度与谢慈之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今夜她亲眼目睹,谢慈与谢无度十指相扣,亲密如同爱侣。   那一刻,萧清漪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似乎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咚了一声,“竟然如此”与“果然如此”两个念头来回打转。   谢无度是个疯子,她一早就知道,甚至于对他感觉到恐惧。因为疯子毫无畏惧,可以是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平常人总是有所挂怀与恐惧,面对疯子时难免落了下风。   所以,她更多地选择逃避。   谢无度对谢慈一向很好,很重视,甚至于比她还要好。萧清漪拿不准谢无度的心思,他喜欢谢慈是吗?可是,他毕竟是那样的人,充满了危险的气息,是一个不确定的不稳定的存在。他即便当真喜欢谢慈,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的喜欢。   毕竟他是个疯子啊,疯子怎么会像平常人一样在乎某一些东西呢?   萧清漪看着那跳动的灯烛,想要做一些决定。   -   今日盛安城中全在传,谢慈与谢无度的事。昨夜有不少人亲眼看见他们二人牵手逛庙会,更是撞   见谢无度说,谢慈是他的祖宗、心肝、宝贝……   可任谁都知道,谢慈曾经是长公主之女,谢无度的妹妹。他们二人如此,实在是有悖伦理。   这是说得最多的话,似乎没几个人赞成他们二人在一起的事。   田杏桃也是今日一早才得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听见那些人大声的议论,田杏桃鼓起勇气道:“可是他们根本不需要你的赞成。”   田杏桃声音小,那些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那是一群男子,他们齐齐转头看向田杏桃,“你是谁啊?怎么胡乱插人家的话。”   田杏桃声音大了些,又说:“我是谁你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他们也不知道,更不在乎。”   说罢,便转身提着裙角离去。田杏桃心突突地跳,怕自己说完那些话,他们会恼羞成怒,进而羞辱她。她步子迈得快,一脸的忐忑。   沈良在楼上看得分明,她在害怕,却仍旧要为了自己的朋友出头。   沈良勾唇,不知该笑她天真,还是勇敢。那些人并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便改变自己的看法,反而只会把她当做笑柄。   就譬如说现在,那些人在田杏桃走后,哈哈大笑,指着她说,她恐怕也是那种贪图富贵的女子,因此才赞成谢慈与谢无度。在他们自以为是的批判里,他们认为,谢慈与谢无度之所以会在一起,是因为谢慈无法抛弃荣华富贵,所以不顾伦理纲常,勾引了谢无度。   他们还在那儿哄笑出声,沈良将手中的酒壶摔下去,正掉在他们桌上,酒壶四分五裂,里面的酒溅出来,打断了他们的笑声与谈话。   沈良笑说:“我说,你们知道你们在议论谁吗?那可是武宁王。”他无所谓地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才反应过来,从眼神中流露出一些惊恐。是啊,那可是武宁王,传闻手段狠辣,阴鸷狠毒的武宁王,他们在此大声议论他的私事,或许明日就会身首异处。   他们停下了议论的声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而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聊起一些旁的话题。   但总有人不怕死也要议论,因此此事仍旧喧嚣。   谢慈昨日已经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传闻一定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所以她又将自己关在了无双阁数日,不去听那些人怎么说,也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萧清漪也没有出现过,就连司马珊都不再来了。   司马珊那日被谢慈与谢无度方面刺激到之后,不知为何,忽然决定嫁给大燕皇帝。司马卓对此不甚赞同,“你不是说,大燕皇帝太老了么?”   司马珊道:“虽说老了些,可大燕皇帝生得还挺英俊的,更何况,我若是嫁给了大燕皇帝,我便是谢无度的长辈了。”   司马卓皱眉,倘若司马珊嫁给大燕皇帝,岂不是促成了两国的和平? 第56章 第五十六   司马卓看着司马珊站起身来, 似乎当真要去找大燕皇帝,他笑道:“大燕皇帝已经有皇后,你若是嫁给他, 只能做妃子。珊珊, 你自幼被父皇疼爱,确定能忍受做妃子么?”   司马珊当真动摇, 苦着眉头道:“你说得也对……可是五哥, 临行前,父皇说了, 咱们这次出使大燕便是为了和亲。”   司马卓当然知道, 可他并不想和亲。他只看着司马珊道:“这么急做什么?咱们才来大燕多久, 你再玩上十天半个月, 也不迟。”   这话说到了司马珊心坎里,她才不想那么早便嫁人,“那我便再玩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去吧。”司马卓又想起那个约他见面的神秘人, 不禁又皱眉。这几日行宫里再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那个婢女也再没有出现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司马卓半倚着榻上的方几,心中焦躁,他厌恶这种被人家摆布的感觉。这种焦躁感从心头而起, 渐渐变作另一种攻击性。   他心头有火气, 迫不及待想要找寻一个女人发泄, 在司马卓看来, 男女那档子事,无非也是人身上未泯灭的野性的体现。   这种野性在他们北齐人身上是尊贵难得的, 因为在别处, 他们都已经失去了这种野性, 就譬如说大燕人,他们用衣裳包裹自己,讲究礼义廉耻,并且认为这是一种进步。但司马卓认为,这是一种退步。   女人,他捏着自己拇指指腹,想起了谢慈。那个女人身上就有这样一种需要征服的野性,勾起司马卓的**。   司马卓出了临朔行宫,来到盛安城的大街上逛玩,听见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谢慈与谢无度。原来是昨日谢无度与谢慈二人竟如同爱侣,可他们二人曾做过兄妹,那些人对此不耻。   这有什么不耻的?司马卓觉得他们好笑,不过……谢慈竟与谢无度在一起。他想起谢无度,那个人名声颇大,即便在北齐,也有人忌惮他。司马卓不忌惮他,对他有一些欣赏,亦有一些轻视,兴许是因为司马卓将谢无度当做同类人。   难道不是么?他们俩就连喜欢的女人,都是相似的。   谢慈跟了谢无度,司马卓并未打消自己的念头,反而对谢慈更有兴致。她喜欢谢无度是么?那么,倘若是他呢?他与谢无度相比,谁能更胜一筹呢?   若是从前司马卓只对谢慈的美貌感兴趣,如今他对谢慈这个人也有了些兴趣。   猎物,总是抢来的才最有趣。   司马卓打马去了盛安城最有名的花楼,他心底那点**总要发泄。他早已经在盛安城出了名,都知道北齐来的五皇子嚣张跋扈,当街强抢民女,进了花楼里,那些姑娘们见他人高马大,都有些害怕,加之北齐与大燕两国之间本就有几十年的仇恨,更是又恨又怕。   那些人曲意逢迎地侍奉着他,假惺惺一张笑脸,未曾面对他的时候大抵翻上一个白眼。司马卓却觉得有趣,因为他们只敢如此暗地里骂他。   他上回那事,听闻大燕有些官员要求严惩,到到现在也并没有任何措施,可见他们大燕人没有胆子。若他是大燕皇帝,才不管那些,定叫人把他拿住,狠狠教训一顿,杀杀锐气。   司马卓才这样想过,没料到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来。   还是那位武宁王,谢无度。   谢无度立在他面前,宣读大燕皇帝的圣旨:“……北齐五皇子司马卓藐视我大燕王法,当街强掳女子,按照律例,当责打五十大板,拘进监考十五日。”   司马卓饶有兴致地勾唇,与谢无度视线相对。谢无度道:“来人,将他给本王拿下。五皇子,在我大燕,就得守大燕的规矩,我朝圣上说了,念在北齐与我大燕的情分上,可以免去您的牢狱之灾,只是这皮、肉之苦,却免不了。”   北齐使团有自己的护卫队,见大燕人欺负到头上,不可能忍耐,拔刀相见。   “如此折辱我北齐颜面,恕我等不能答应。”   谢无度黑眸微眯:“既然你们在我大燕的国土,便该遵守我大燕的律法。是贵国五皇子违法在先,如今你们要与我们兵戎相见在后,听闻你们此番有意与我大燕议和,难不成,这便是你们议和的诚意么?”   北齐的那几位官员有所动摇,他们奉命是要与大燕修好的,倘若为了五皇子而与大燕交恶,似乎有悖初心。可若是任由他们处置五皇子,又于北齐的颜面有失。   就在他们犹豫之际,谢无度已经命人将司马卓拿住。   北齐官员张了张嘴,又听那位武宁王说:“咱们总是一码归一码,此事五皇子做得不对,罚过了,便也过去了,不会影响咱们两国的感情。可若是你们执意要维护五皇子,那便是伤害我们两国的感情。”   北齐官员似乎被说服了,给身后的护卫队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放下了武器。   司马卓面露不愤,看向谢无度,硬生生挨了五十大板。他趴在凳子上,也有些支撑不住,见谢无度要走时,将他唤住。   司马卓轻声道:“谢无度,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本皇子那日想抢的可不是那姓田的女子,而是谢慈。只不过中间出了些差错,若是再有机会,恐怕本皇子依旧会选择违反你们大燕的律法,毕竟谢慈她很美,不是么?”他一面说着,眸中露出些笑意。   谢无度垂眸,看向司马卓,动了杀心。   他搭在身前的手手背上青筋微起,笑道:“来人,给五皇子请太医。”   他还以为司马卓只是有贼心,原来他早已经行动。那么,他便该死了。   司马卓大抵以为,他的挑衅会让谢无度如鲠在喉,因为谢无度势必不敢动他。可他想不到,谢无度可不是寻常人。   从临朔行宫回宫复命时,弘景帝对谢无度大加赞赏,只是总有些欲言又止。这几日城中的流言蜚语太多,甚至穿透了那四方宫墙,落进弘景帝耳朵。   弘景帝没料到谢无度会与谢慈纠缠到一块,他至今仍拿谢慈当做自己的亲外甥女,亦拿谢无度当做自己的亲外甥。这两个人……竟然……   谢无度拱手道:“舅父,敛之曾与舅父说,敛之有一倾慕之人,便是阿慈。”   弘景帝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此事,没料到谢无度会这样直白地开场。   “可……你们曾经是兄妹。”弘景帝一向在意旁人的看法,因此畏首畏尾。   谢无度道:“曾经而已,如今不是。这世上并无哪条律法规定,曾经做过兄妹,便不能做夫妻。”   弘景帝喃喃重复夫妻二字,颇为震惊看着谢无度,“敛之,你的意思是……”   谢无度道:“敛之想请舅父下旨赐婚,将阿慈嫁给我。”   弘景帝久久不能平静,是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但道德伦理上……总有些不妥当……   “别人会说闲话。”   “别人说什么,敛之并不在意。”   他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弘景帝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反正弘景帝内心不大愿意给他赐婚。   正迟疑着,忽地听见萧清漪的声音:“我不同意。”   弘景帝如蒙大赦,看向萧清漪:“皇姐……”   萧清漪看向谢无度,道:“不论如何,你们曾经做过十五年兄妹,世人会怎么说你们知道吗?有损我的脸面,亦有损皇家颜面。这桩婚事,我不会同意。不论如何,我是你的阿娘。” 第57章 第五十七   萧清漪最后一句咬字颇重, 谢无度平静地看着萧清漪,黑眸沉沉,仿佛在说, 我可不在乎你同不同意。   就连弘景帝都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他站在一侧,看了看萧清漪, 又看谢无度, 当真怕这二人打起来。弘景帝与萧清漪关系亲近,与谢无度关系亦亲近, 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龃龉, 赶紧打圆场道:“皇姐消消气, 此事的确是敛之做得不对。儿女的婚姻大事, 你怎么能如此草率便做决定,也不与父母商议一下。不管怎么说,小慈也曾经是皇姐的女儿, 你与小慈成了一对, 这让世人如何看待皇姐?又如何看待小慈?莫不如,再过两年,待世人渐渐将此事淡忘了些后……”   弘景帝试图给他们出主意,至少先稳住谢无度, 至于再过两年是什么样子, 谁也未可知不是么?如今谢无度说喜欢谢慈, 可过两年也不见得还想娶她。如今萧清漪不愿意同意, 说不定过两年就愿意同意了呢。   哪知这话一出口,萧清漪与谢无度皆是冷笑一声。   萧清漪道:“别说两年, 就是再过二十年, 我也不会同意。这件事没得商量。”   谢无度眸色渐冷, 而后又化作一抹笑意,唤了声:“阿娘。”   她口口声声说,她是自己的阿娘,可是这么些年,她除了生下他,又做过什么一个娘亲该做的事呢?到这种时候,她在乎的不是他与谢慈如何会发展到今日的关系,也不在乎她儿子的幸福,她只在乎她的脸面,因此堂而皇之地说,不论如何,我是你阿娘,拿出娘亲的身份压他,还真是可笑。   他微垂下眸,什么话也没说,只道:“臣告退。”   说罢,便转身而去,显然是不愿与萧清漪废话,亦没说愿意答应妥协。弘景帝看着他无礼的举动,叹了声,看向萧清漪:“皇姐,你与敛之毕竟是母子,怎生像仇人一般……”   萧清漪目视着谢无度离去的背影,“不是我要与他做仇人,是他把我当做仇人。”   兴许谢无度当真是她前世的冤孽,此生投胎来她肚子里讨债。   弘景帝只得叹气:“可这事……朕看敛之的态度,不会轻易罢休。你也知道敛之的性子,他想做的,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的。可此事的确不大妥当,朕以为,兴许是两个小辈一时兴起……”   萧清漪没在听他说话,她在想一些事情,她知道这件事谢无度不可能善罢甘休。他要求弘景帝赐婚,无非是要堵住天下人的嘴,让这桩婚事更名正言顺。即便弘景帝不答应,他也会要娶谢慈。他既然已经向弘景帝提出赐婚,想来是做好了与谢慈成婚的打算。   无论如何,她不会让这桩婚事成。   -   这两日谢慈闲在府中,躲避外面的流言蜚语,王府里的人也都讳莫如深,没人敢提外头那些难听的话。   谢慈不是闲得住的性子,早已经百无聊赖,趴在水榭的栏杆旁敷衍喂鱼。起初还能有些兴致撒鱼食,渐渐没了耐心,她随手从饵料盒中抓过一把,抛向池中,那些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冒头争抢。鱼儿不知饥饱,谢慈喂多少,它们便吃多少,一个时辰过去,谢慈恍然回神,望向池面,吓了一跳,竟是已经撑死了不少鱼。   她吸了口气,赶紧收手,将手中还剩的半把鱼食放回盒中,又命她们将撑死的鱼打捞上来。谢慈看着她们打捞死鱼,抱着胳膊叹气。   谢慈躲得远远的,跟在丫鬟们身后,看她们把撑死的鱼带走。她撇了撇嘴,转过身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而来。   谢慈有些惊喜,步子都轻快几分:“你回来了。”   谢无度嗯了声,伸手牵住谢慈,动作行云流水,一旁的丫鬟们纷纷低下头。其实那日夜里她们得知这消息时,还不大敢信,这两日见他们二人亲   近,才渐渐缓过神来。别说,当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还真有些暗流涌动的气氛,不大像从前那般寻常。   谢慈手被谢无度包裹住,轻轻咳嗽了声,还是不大习惯当着她们的面亲近,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跟着我伺候。”   “是。”婢女们匆匆离去,剩下谢慈与谢无度二人。   谢无度道:“方才怎么这么热闹?”   想起方才的事,谢慈有些窘迫,自然不会如实相告,敷衍过去,只说没什么。好在谢无度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深究,二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在庭院中漫步。   谢慈没忍住拿眼瞧人,谢无度似乎真不曾生她那日的气,亦或者是她那日夜里将他哄好了。都过去两日了,她脚到现在还酸着呢。   思及此事,某些画面又往外冒,她脚心仿佛又生出些痒意似的。谢慈撇嘴,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通通甩去,听谢无度说起今日将司马卓痛打了一顿的事。   谢慈拍手称快:“那个司马卓,早该如此。让他想掳走杏桃,活该,最好打得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叫他吃吃苦头。”   谢无度眸色微敛,没告诉她司马卓的目标其实一直是她,只不过阴差阳错连累了田杏桃。也没告诉她,今日他进宫时向弘景帝请求赐婚,被萧清漪驳回之事。   今日若非萧清漪反对,弘景帝耳根子软,如今或许不赞同,但多说两句便也会同意。可如今萧清漪横插一脚,她态度坚决,弘景帝恐怕没那么容易松口。   谢无度收回思绪,冲谢慈笑了笑。他此番向弘景帝求娶,是受了些司马卓的刺激,这世上觊觎他的阿慈的人总是这样多,没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倘若他与阿慈成婚,总能少些人觊觎,他也更安心些。   不过不答应,也不碍什么事。北齐的五皇子又如何,他们大燕的二皇子他不是一样说杀便杀了,别说是司马卓,就是如今的弘景帝要对谢慈不利,他也一样能护得住谢慈。   谢慈是他的,没有人可以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   谢慈察觉到他的走神,捏了捏他指节,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谢无度回神,眸中带笑,说:“想阿慈。”   谢慈咦了声:“我不就在你身边站着吗?还用得着想我?”   “嗯。”他指腹摩挲着谢慈手背,忽地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揽上她后腰,长臂一收,将她带进自己怀中,抵在假山上。   谢慈心一跳,下意识看向四处,四下无人,都已经被谴退。她眨了眨眼,看向谢无度。   她一直觉得,谢无度的眼睛很好看,听人说他的眼睛像死去的驸马。从前谢慈会想,她的阿爹一定也是一位俊秀郎君。   她伸手,描摹他的眉眼轮廓。   她自然不会知晓,谢无度每次看向她的时候,眼神总是那样温柔而宠溺。可看向旁人时,只有满目的冰冷与阴鸷。   所以,每每有人说谢无度的坏话,谢慈总是要站出来维护他。旁人若是说她自己的坏话,她说不定就当耳旁风,可谢无度不同。她不允许旁人说他坏话的。   从前,她也不允许旁人说萧清漪的坏话。   她指尖从他眉目走过一圈,落在他俊挺的鼻子上,再往下,停在他双唇。她的指腹贴着他的唇,谢慈目光比指尖慢一步落在他双唇上。   他的唇略薄,有人说薄唇的人也薄情,谢慈觉得这话不大可信。因为萧清漪唇便厚,但她似乎也挺薄情的。谢慈喉头微动,看见谢无度唇缝中伸出潮热的舌尖,擦过她指腹。   她抬眸,对上他晦暗的眸色。   “……你怎么有这么多花样。”她喃喃嘟囔,是想起了那日夜里,他亲吻她的脚背,一点点地往下,到足心,再然后,握着她的脚踝,让她白嫩的足心贴在   他腿侧。足心踩在柔软的物什上,再然后,感受到柔软一点点变得硌人……   她其实不愿意回忆,但是……又实在记忆深刻,难以忘记,自己就会冒出来。   那些男女之事上谢慈约等于一张白纸,她只从教习嬷嬷口中学过些皮毛,哪里知道内里竟还有这么多花样门道。可谢无度不是应当也是一张白纸吗?比起她的笨拙和毫无章法,他怎么能显得这么游刃有余,轻车熟路。   “无师自通。”他答完她的话,才张嘴咬住她指尖。   他潮热的舌卷住她指尖,带了无尽的涩气。谢慈觉得自己都不纯洁起来,还没怎么着,便已经在脑海中预设出一副荒唐。   谢无度不过是想让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在她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写上谢无度三个字。   谢慈指尖一片濡湿,有些不大舒服,笑骂了句:“我真的觉得你好像狗……”   只有狗才会总是爱舔人。   舔她的手,舔她的脚……   不止如此,他在某些时候也很像狗,比如说,她如果生气起来,他就会表现得好像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她心软。这难道不就是狗会做的事吗?   说得谢慈有几分想养只狗,她小时候也起过这心思,不过因为萧清漪不喜欢,所以才作罢。   谢无度挑眉,放开她湿漉漉的手指,低头亲她耳垂,“阿慈不专心。”   谢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毫无防备,顿时腿软下来,听见谢无度说:“狗也是阿慈一个人的狗。”   谢慈缓了缓,腰靠着假山壁,道:“我方才在想,想养只狗。”   谢无度驳回:“不许。” 第58章 第五十八   “狗有领地意识, 养两只会打架。”他异常平静地说着,让谢慈茫然不已。   “我几时说过要养两只?”谢慈皱眉,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正直, 甚至于让谢慈怀疑自己, 从而回忆了一番方才她说过的话,的确没有说到过养两只狗, 甚至也没这样想过。   她迷茫的眼神撞进谢无度眼底, 迎面而来皆是他的笑意,她似乎反应过来些什么, 那念头在脑子里闪现, 一点点地炸开, 仿佛年节里城中的烟火, 无法忽视。   谢无度的意思是,她方才说他像狗,他便承认, 他是她养的狗。所以, 养他一只就够了。   真是……好不要脸。   谢慈哭笑不得,抬手锤了他一下,谢无度伸舌舔了舔她脸颊,仿佛在呼应自己的话, 她一阵颤抖, 嗔怒唤他名字:“谢无度!”   世上没几人连名带姓唤他谢无度, 更遑论像她这样显然带着怒气的。他姓, 名无度,字敛之, 名是谢临在萧清漪怀孕时取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满心期待地盼望着他的降生, 恨不得把所有的爱与世间的好都给他。所以,无度,没有限制。   但他出生了,辜负了他们的期待。于是,又盼他收敛,故有敛之。   百姓官员都会唤他武宁王,那是他替弘景帝收复皇权后弘景帝赐的封号,异姓王,多大的殊荣。亦有人唤他敛之,譬如弘景帝。至于萧清漪,她从不唤他的名或者字,她只会用“他”指代。   谢慈从前除了唤他谢无度,也会唤阿兄、哥哥之类,倒是许久没听过了。   谢无度道:“阿慈似乎许久没唤过我阿兄了。”   谢慈上下唇一抿,因为如果叫阿兄,总有一种莫名的背德感。谢无度当然知道,他此前说,他不想当她的阿兄,不过是因为想要让她面对他的爱。如今她接受了,自然也无所谓了,甚至于……他其实有些喜欢她唤阿兄。背德感,但很刺激。   “你不是说,你不想当我阿兄么?”她道。   谢无度埋头在她肩颈,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她手腕,往自己身前带。“是,但想听阿慈唤我阿兄了。”   谢慈脸色一红,“不唤。”   王府中的下人数目颇多,没办法,娇养谢慈就是需要许多人伺候。头顶的树叶似乎被风吹动,谢慈心便狂乱地跳动,她生怕有下人经过此处,那真是不必做人了。正好方才撑死了不少鱼,她便跳进那池子里做鱼算了。   “能不能回无双阁?或者霁雪堂也行。”她小声说话,手心里一阵热意,让她想缩回手,被谢无度抓住手腕。   “他们有分寸,没人会过来打扰。”如今满城皆知他们的关系,府里众人自然也知情识趣,方才都让他们退下了,怎么会有人过来?   谢慈一时语塞,一点风吹草动心便跟着颤。   -   晚膳十分丰盛,都是谢慈爱吃的菜,不过她没什么胃口,脸色耷拉着。兰时她们对视一眼,不知道自家小姐又是为什么生气,好在有王爷在,会把小姐哄好的。   谢慈凶狠地瞪着谢无度,始作俑者就是他,哄不好了。她手都发酸,现下连用玉箸夹菜,手都抬不起来。   谢无度仿若无事发生,替她夹菜,喂到嘴边,“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是。”   他们退到廊下,隐约听见小姐说:“你怎么能这样……”   而自家王爷则是说:“嗯,都是我的错,吃菜。”   谢慈沐浴过后,躺在拔步床上,摊开手心。方才她已经仔细用香胰清洗过几遍,谢慈低头,鼻尖轻嗅了嗅,总觉得还有股难闻的味道。   她露出嫌恶的表情,难道她的味道也是这么难闻么?   她将手在锦被上胡乱地擦了擦,侧过身躺   下,放空了会儿,忽地想,他们会怎么说她与谢无度呢?她其实有些好奇,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听了一定会不高兴。   罢了,还是别好奇了。谢慈翻了个身,阖上眸子,忽而又想,再有几日,便是中秋了。   灰蓝色的天空疏淡地挂着几颗星子,月还未圆,夜深人亦静。   翌日一早,谢慈意外收到田杏桃的邀约,请她去家中小聚。谢慈正在在家中闷得久了,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便应下了这邀约。   秋日里撷芳阁的新衣已经送上门来,由谢慈挑选,谢慈很喜欢其中的一套红橙色束腰长裙。它的颜色好似那临安山上秋日的枫叶,层林尽染,很有秋日的氛围。   谢慈今日便换上了这套新衣裙出门,配套地挑了一对枫叶耳环。她对镜自观,很是满意,深呼吸,而后对她们道:“好了,走吧。”   谢慈坐在马车里没有露面,但她的马车一向华贵富丽,在这盛安城里都是独一份的。因此大家即便看不见她的人,也能认出她的马车。   马车在闹市行进不快,因此他们的窃窃私语传进谢慈耳朵,“那不就是谢氏女的马车么?”   “是啊,就是她没错。她竟还敢如此招摇过市地出来呢。”   “嗐,都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了,还怕出来么?”   谢慈听得皱眉,愠怒之色隐上眉头,她想,什么叫做出这样的事来?在他们口中,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般,可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应了谢无度的倾慕。   又有人说:“谢氏女为了荣华富贵,勾引武宁王吧?也是佩服她,竟敢如此……”   尽管早知道大概也是这些话,可谢慈听了还是觉得不痛快。她正欲掀起帘栊,教训一番他们,转念想到,若是她真这么做了,恐怕明日这流言更为喧嚣了。他们愚昧,即便与他们理论,也不能扭转改变任何人的想法。   她命车夫快一些,车夫应了声,加快了些速度,将那些流言甩在身后。   终于经过了闹市,到了人迹稀少的道路,再没有任何流言,穿过这条巷子,便能至田家。谢慈松了口气,马车马上驶出巷子时,前方去路被拦住。   车夫微惊,看向对面马车中的妇人,下车行礼:“见过长公主。”   谢慈正疑惑为何不继续走,听见这话,便知晓了答案。她挑起帘栊,见到了萧清漪的脸。   萧清漪神色淡淡:“阿慈,许久没见了,阿娘想同你说几句话。”   她骤然唤自己阿慈,又自称阿娘,谢慈心中一乱,不太明白萧清漪的来意。   谢慈犹豫着,搬出田杏桃做借口:“我……约了朋友小聚。”   萧清漪笑了笑,道:“无妨,本就是我让她约你出来小聚的。”   萧清漪怕直接命人去找谢慈来,谢无度一定会很快知晓,这才大费周章地找到田杏桃,请她帮自己约谢慈出来一见。   竟然是她让田杏桃约的自己?谢慈垂眸,咬着下唇,听见萧清漪道:“阿慈,你来阿娘这儿,好不好?”   谢慈抬眸:“你有什么话,便这么说吧。”   萧清漪露出些受伤的神色,声音软和:“你我母女一场,如今已经生分至此了么?阿慈,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这样的萧清漪……仿佛像回到从前,谢慈内心动摇不已。她终是叹气,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上了萧清漪的马车。   谢慈与萧清漪面对面坐着,谢慈硬声道:“长公主想说什么,便快说吧。”   萧清漪抓住她的手,声音仍旧软和:“阿慈,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先前那些事,是阿娘对不住你。幸儿她……是故意陷害你,阿娘当时太过着急,才会如此。你别怪阿娘,阿娘只是觉得,你这十五年来,   都有阿娘护着宠着,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幸儿她却是食不饱腹,受人欺凌。”   她这样好声好气地向谢慈解释着一切,让谢慈有种错觉。谢慈抬起头来,看着萧清漪,眼神动容。   萧清漪知道谢慈心软,见她如此神色,心下稍安。萧清漪握着谢慈的手,又道:“你与阿娘说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如何,好吗?”   谢慈低着声,告诉萧清漪自己过得很好。   “那便好,阿娘便放心了。”萧清漪看了眼车窗,又道,“那天夜里,我见到你与他十指相扣,实在是心惊胆战。阿慈,你是我的女儿,他是我的儿子,你们……怎么能在一起呢?”   谢慈眸色微颤,萧清漪继续说:“这些日子,整个盛安都在说你们的闲话,倘若你真要与他在一起,日后会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的,阿慈。阿娘知道,你也没那么喜欢他,定然是因为在阿娘这儿受了委屈,所以才一时走岔了路。”   谢慈眼睛渐渐红了,方才那一路上那些闲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萧清漪低眉道:“你与我即便不是亲生母女,可总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倘若你还当我是你阿娘,算阿娘求你了,阿娘送你离开盛安,好吗?” 第59章 第五十九   谢慈发红的眼睛涌出一片雾气, 她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萧清漪当真在怀念她们的母女情分,当真是想念她, 想单纯地与她说一些家常话。   雾气渐渐氤氲开,模糊谢慈的视线, 她抬头, 看向眼前的萧清漪, 一片模糊,只能瞧见她的身形模糊出几道影子,比她的脸更清楚的, 是她身上雍容华贵的珍贵衣料, 与云鬓中那些晃眼的珠宝首饰。   眼前这个人,是这样的陌生, 仿佛连最后一丝美好的记忆都破碎了。她在利用自己对她割舍不下的感情,利用自己的心软,用来要挟自己。   萧清漪多了解她啊,到头来,也用这一份了解来伤害她。谢慈喉头哽住,深吸了口气, 已然带了哭腔:“阿娘……”   她似乎在笑, 又似乎像哭。   萧清漪听她这一声,心猛地提起来, 等待着她期盼的那个答复。   但谢慈却说:“不好。”   她纤长的脖子哽着,随着呼吸而微微地颤抖,低下头看向萧清漪握着的自己的手, 而后慢慢将她的手拂开, 重复了一遍:“我不离开盛安, 也不离开阿兄。”   萧清漪怎么能这么残忍,她明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们之后,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存活在这天地之间,却还是残忍地要她这么做。甚至于,还用母女情分做为血淋淋的借口。   萧清漪神色微僵,没料到谢慈的回答是这样,“为什么?他给你灌了**汤了吗谢慈?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他值得你托付一生吗?他如果真的在乎你,便会在乎你的名声,便不会引诱你与他在一起,你明白吗?他不是良人,谢慈。”   萧清漪压住自己的耐心,试图劝说谢慈。   “长公主,你口中的他,是你自己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当然不清楚,因为你根本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一丝爱,你永远用你带着偏见的眼睛审视他,放大他的每一个缺点。如果你愿意靠近他,给他一点爱,你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谢慈微挺直上半身,义正辞严地指责萧清漪。   萧清漪脸色难看,谢慈这些话多难听,她为了谢无度,用这些难听的话来攻击她。就算她用带着偏见的眼神审视谢无度,那也是对的,因为谢无度他根本就不是寻常人。   “我不了解他?你以为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你谢慈是吗?谢慈,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不了解他谢无度是什么样的人的人,就是你。”   因为他在你面前总是装得毫无破绽,诱惑着你,你从头到尾只能看见他的假面具。萧清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怒斥谢慈。   谢慈被她吼得有些懵,但仍是坚持:“才不是,是你对他有偏见。你之所以想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你觉得我们给你丢人了,你只在乎你的脸面。”   萧清漪冷笑:“是,我就是在乎我的脸面,我嫌你们丢人现眼。谢慈,我告诉你,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下了决心,你愿意答应离开盛安也好,不愿意答应离开也罢,你都只有一条路,没有第二条路。”   谢慈听见她这话,心中一凛,马车仍然在往前行进。她掀开车窗帘栊,趴在窗格上往外看,外面已经不知道是何处,偏僻幽静。她回头质问萧清漪:“你要带我去哪儿?”   萧清漪冷冷地看着她,并没回答。谢慈看着萧清漪,忽地觉得头晕目眩,萧清漪华贵的衣裙慢慢变得模糊,她扶住车厢,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力气在褪去,连眼皮也沉沉地盖下来。   萧清漪在她面前蹲下来,似乎抚摸着她的面庞,声音温柔得好像一场梦:“我也是为了你好。”   谢慈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挡不住无尽的困倦之意,沉沉睡去。   她出门时带了一堆丫鬟婆子侍卫,方才她上萧清漪的车时,那些人都跟在   萧清漪的人后头。他们不知马车内发生什么事,只是一直跟着,没有谢慈的吩咐不会离开。   萧清漪将帘栊微掀开一条缝,看了眼那些人,又看倒在她怀中的谢慈。她得找个机会赶紧将谢慈送走,谢慈身边有谢无度的耳目,她失踪的事瞒不了多久。   萧清漪低头,谢无度监视她这件事,她想必全然不知晓。她的所有行踪,都瞒不过谢无度。萧清漪很早便发现了,她曾试图干涉,但谢无度冷漠地笑着说,阿娘不必担心什么,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不会对她做什么。   他的确也不曾伤害过谢慈,萧清漪干涉无果,只得妥协。但谢慈想必无知无觉,她才会义愤填膺地为谢无度鸣不平。   当谢无度发现的时候,谢慈已经离开了盛安,他一定会很快派人去找。萧清漪早有安排,她会让七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七个不同的方向去,谢无度再聪明,也不可能短时间找到有谢慈的那辆。等他找到蛛丝马迹时,谢慈已经被她安排到南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已经安排好了,会让谢慈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   萧清漪放下帘子,给自己的人使了个眼色,她的人便将谢慈的人扣住,带回了长公主府。兰时她们对视一眼,彼此都心道不妙,但被捆住口鼻,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   “长公主要对我们小姐做什么?”兰时嘴巴被堵住,声音含糊地问。萧清漪冷笑一声,倒是忠心,但显得她多像个恶人。   萧清漪命人将他们全带去柴房里关押起来,而后给谢慈换了身衣裳,送上马车。   顶多到下午,谢无度身边的暗探便会给他带去消息,说谢慈不见了。萧清漪看着那辆马车的身影,心道,她这也是为谢慈考虑。   萧清漪抿唇,回身进门,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人目睹一切。   谢迎幸很会察言观色,前些日子她便觉得萧清漪有些不对劲,没想到她竟然决定把谢慈送走。看着远走的马车背影,谢迎幸有些欣喜,倘若谢慈离开了盛安城,那么属于她的一切光芒便都会回到她手上。   但是……谢无度如此重视谢慈,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去找她。她不能让谢无度把谢慈找回来,尽管……谢迎幸想起谢无度阴森的脸庞,又有些畏惧。可他也不见得能发现是自己在中间做了手脚,不是么?谢迎幸如此想着,心跳得很快,那个北齐五皇子不是喜欢谢慈么?倘若她将这消息递给北齐五皇子,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也与她自己无关,不是么?   -   谢无度的确有安排暗探注意谢慈动向,但知道她不喜欢,并没有事无巨细地了解她所有事情,只让他们关注着谢慈的大概动向。   今日上朝回来,谢慈不在府中,无双阁的人说她去见田杏桃,还穿了新衣裳,似乎心情不错。她们还道,小姐说待王爷回来,要给王爷看她的新衣裳。   谢无度勾唇笑了笑,想起城中那些流言,她若出门必定会听见,大抵回来时心情又要低落。或许他可以想想办法,让那些人闭嘴。   要让一个流言消失的最好办法,就是有另一件更大更劲爆的事情出现。可以是什么事呢?又或者,索性把说得最凶的那些人都抓进去,但这样似乎太过张扬……   谢无度指节轻叩在紫檀木方桌上,不知为何,忽地太阳穴一阵跳,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事发生。他揉了揉太阳穴,压下眉头,兴许是他多想。   但并不是,谢慈不见了。   下午时分,暗探发现情况不对。谢慈原要去寻田杏桃,但不知为何并未曾出现在田家。   谢无度指腹压着眉心,面色沉沉,抬眸时一片阴森之色,“然后呢?”   暗探低下头,有些害怕:“小姐似乎是在巷子里遇上了长公主,与长公主有过一番交谈,后来似乎去了长公主府。再不久,我等   发现小姐的马车出了城。”   谢无度眉心跳得更厉害,出了城?一句话都不曾与他交代,便出了城?   去过一趟长公主府,与长公主交谈了几句……他想起那日在宫中萧清漪所说的话,她对谢慈说了什么?是吗?   谢无度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仿佛在发烫,他眸色阴沉站起身来,狠狠一掌拍在紫檀木方桌上,顷刻之间,那张桌子便四分五裂。桌子上的茶杯摔在地上,一阵乒乒乓乓的响,他唤青阑进来:“去,你带人去追她的马车。”   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他得去见一见萧清漪。   武宁王的马车久违地停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前,长公主府门外的小厮面露喜色,赶忙向里头通传。谢无度下了马车,步履匆匆直奔沧渺院去,他面色阴沉,令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谢无度,便是谢慈从未见过的。   沧渺院中,萧清漪面色如常地端坐在正厅,正用杯盖轻轻撇去上面的茶叶沫子,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跨进门来,也不曾打扰她的兴致。   她只是抬起头来,叫他们都下去。谢无度见她这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些数,他没什么耐心与她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阿慈呢?”   萧清漪抿了口茶水,轻声道:“她走了。”   谢无度眯了眯眼,显然不信她所说,他低头整理袖口,将袖口翻下,又重新仔仔细细叠好。   “阿娘,我已经告诉过你,她是我的,谁也不许动。”他抬眸,眼底一片寒厉,“马车里没有她,你知道我向来在她身边安排了暗探,你如果真要送她走,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她在哪儿?”   萧清漪知道他聪明,如果他与寻常人一般,那她一定会很骄傲自己有一个这么聪明的儿子。只可惜,他的聪明一点也不合时宜。   萧清漪将茶盏放在手边的方几上,镇定自如地应付他:“我说过了,她走了,而不是我把她送走了。”   谢无度闻言,长眸微压,沉默良久。   而后才道:“不可能。”   他直勾勾盯着萧清漪的眼睛,萧清漪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倏地笑了:“为什么不可能?她曾唤过我十五年阿娘,她是很在乎你,难道她便不在乎我这个阿娘吗?我说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倘若她心里还有我这个阿娘,便离开盛安。”   萧清漪保养得宜的珠圆玉润的指甲轻轻叩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仿佛在嘲讽:“她更在意我,所以她选择了离开。”   谢无度盯着萧清漪的神色,想从中找寻一丝破绽。与旁人做比较,谢无度笃定谢慈永远站在他身边,但与萧清漪相较,谢无度却不敢笃定谢慈的选择。 第60章 第六十章   尽管萧清漪曾令她无比失望, 可谢慈心里总归在意萧清漪的,就譬如说那天晚上他们牵手遇上萧清漪,她下意识想要躲开, 甚至让他放开手。如果萧清漪低声下气地告诉谢慈,她仍旧在意谢慈, 她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母女情分……或许, 谢慈当真会选择她。   谢无度脑海中万千思绪飘过, 仍是说:“不可能。”   他吐出一口气,在心中否决了萧清漪的说法。或许从前在阿慈心里,他与萧清漪的位置一半一半, 但萧清漪为了谢迎幸几乎伤透了她的心, 即便阿慈心里仍旧在乎萧清漪这个阿娘,萧清漪也愿意低头, 但这样的情况下,他不信在谢慈心里,他与萧清漪仍旧是一半一半。   萧清漪想起谢慈当时的话,她说她不愿意,与此刻的谢无度当真有七八分相像。她收回目光,又道:“她若是什么都不知晓, 的确不可能, 但若是她知道你是怎样冷血而残忍的人呢?你以为,当真不可能吗?”   谢无度忽地笑了, 倘若先前他还真有些忐忑,现下几乎可能断定,谢慈绝无可能主动离开盛安城, 定然是萧清漪强行将她送走。萧清漪说, 谢慈若是知道他是怎样残忍而冷血的人, 他的确不可能这样坦然自若,但她无凭无据根本不可能会相信旁人的几句话。   谢慈一向是偏心自己身边人的,更何况,他在谢慈面前一向伪装得很好,而萧清漪也绝无可能有什么得力凭证。他垂了垂眸,失去耐心站起身来,“阿娘,我没什么耐心,阿慈在哪儿?”   萧清漪皱眉,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笃定,但亦态度强硬:“我不告诉你,你又能如何?”   谢无度眸中顿时冰霜满目,忽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指向萧清漪。锋利的尖角直指萧清漪的眉心,剑身上映出她的表情,萧清漪竟然没什么意外的。就好像,在她心里,早就想过谢无度会有这么一幕,他根本不在乎弑母。   萧清漪别过脸:“你大可以杀了我,杀了我,没有人会知道谢慈在哪。但她无论在哪儿,都会听说武宁王弑母的传闻,不是么?”她轻笑了声。   谢无度微咬了咬牙,轻扯唇角,手中利剑微偏,从萧清漪方才搁茶盏的方几上砍下去,方几一分为二,茶盏摔碎一地,茶叶伴着碎瓷片,一地狼藉。   他冷冷的眼神从萧清漪身上扫过,慢条斯理将利剑收回剑鞘,留下一句:“阿慈最好是毫发无伤,否则……”他转身离开。   她不愿说,也无妨,他总能找到。至少,他确定了一件事,阿慈不是自己要离开他。这已经让谢无度几近暴戾的心和缓下来。   谢无度从沧渺院正厅出来时,在拐角遇上谢迎幸,他没心思搭理谢迎幸,只瞥了她一眼,便离开了。谢迎幸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几乎腿软。   她方才瞧见了,谢无度拔出剑来指着阿娘,周身冰冷,仿佛真要一剑杀了阿娘。   可是……阿娘也是他的阿娘,不是么?   原来他不止对自己毫无血缘羁绊,即便是对阿娘,也一样。他是天生坏种,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到这一刻,谢迎幸甚至不知这任何人中是否能排除谢慈。   一个这样疯狂的人,当真能掏心掏肺如珠似宝地对待另一个人吗?   谢迎幸捂着心口,心仍旧跳得狂乱,难怪以前阿娘说,让她离谢无度远一些,也难怪,阿娘根本不喜欢谢无度。   是了,谁会喜欢一个如此冷漠又绝情的孩子呢?   谢迎幸想起自己让人给司马卓递的消息,如果被发现……她不敢想后果,可消息已经递出去了,此刻恐怕已经到了司马卓手中。谢迎幸也只好期盼,司马卓永远都找不到谢慈。   她扶着廊柱,慢慢站起身来,往正厅里去。正厅里的萧清漪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扶着额角叹气。   这就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与谢临的儿子。   “谢郎,你总说是我不愿意用心去教导他,可你看看,他这模样是我能教导得好的吗?”萧清漪喃喃自语。   谢迎幸跨进门槛,带着哭腔唤了声:“阿娘,你没事吧?”   萧清漪摇了摇头,抱住谢迎幸,阖上眸子长声叹息。   谢无度回了王府后,当即命人去查从长公主府离开的马车,发现除了谢慈本身所乘的那辆,还有另外六辆马车,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去了。他命人分别去追这六辆马车,若是有消息,飞鸽传书给他。   还没走出太远,想来不会太久。   -   谢慈悠悠睁开眼时,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只感觉到身侧晃晃悠悠,仿佛身处一叶扁舟。她四肢乏力,摇了摇头,小臂撑着上身慢慢坐起来,终于发现自己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一辆马车里。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尽数涌现,谢慈按了按额角,头还有些疼。这是哪儿?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瞧见绿树林荫,天野穹穹,不知是要去往何处。她嗓子也有些疼,费力地开口:“停下……停下来……”   她咳嗽起来,并没听见有人回答自己。谢慈掀开帘栊,看见马车前坐着车夫,是生面孔。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让你停车!”她还软绵绵没什么力气,就连说话也提不起劲。   车夫看了她一眼,并未理会,继续驾着车往前走。车夫得过长公主的吩咐,不许和车上的人交谈,不论她说什么,只要将她送去该送的地方便可以。   谢慈见他不理会自己,有些着急,她威胁道:“你若是再不停下,我便从车上跳下去!”   车夫闻言再次回头看了她一眼,只是并未停车。谢慈皱眉,有些不悦,长公主到底要把她送到哪里去?她意欲站起身时,发现一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谢慈靠着车厢,脸色有些难看,本以为是因为她才刚醒,所以没什么力气,但缓了会儿,还是一样,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儿。长公主定然是给她下了什么药,让她没力气反抗。   谢慈倚着车厢,缓了缓神,现在该怎么办?她手足无措,脑子里仿佛一团浆糊,压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平日里一向养尊处优,也不需要考虑太多,即便有什么事,反正有阿娘和阿兄顶着,现下她只有一个人。谢慈吸了吸鼻子,让自己镇定些,她不能就这么被送走,她今日出门前还说要给谢无度看她的新衣裳呢。谢无度肯定还在等她,若是发现她不见了,定然会派人来找她的。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撑到谢无度找到她。   她相信谢无度。   “我……我想如厕。”谢慈冲车夫道,这总不能不停车吧?人有三急,也不是能硬撑的啊。   车夫回头看了眼,表情仍旧漠然,就在谢慈以为他又要继续往前行进的时候,车夫竟是吁了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谢慈心下松了口气,扶着车厢,慢慢下了马车。   -   临朔行宫中,司马卓挨了五十大板,只能躺在床上。他心情极差,正在气头上,房间里摔了一地的东西,婢女们才刚冒头,便被迎面而来的茶盏吓退。   “滚出去。”司马卓沉声吼道。   婢女低下头,在门口道:“殿下,有人送了封信过来。”   又是信?司马卓想起那人摆自己一道,正欲发作,便又听得另一个婢女来禀:“殿下,又有人送了封信来。” 第61章 第六十一   两个婢女皆低着头, 瑟瑟发抖,司马卓眸色一凛,那人竟然还送两封信来?亦或者, 还有另一个人给他送什么消息?   司马卓压下脾气,命她们将信呈上, 他看着那两封信, 又问:“分别是谁把东西送来的?”   一封信上与上次留在他枕头下的一样, 应当是上回那个人送来的,另一封上则是陌生的笔迹。   婢女皆是摇头,表示自己并没看见。司马卓挥手让她们下去, 而后拿着两封信仔细斟酌, 心头烦躁不已,一个人把他耍得团团转, 还不够吗?怎么又来一个?   他先拆开了和先前有几分相似的那封信,信中提及司马卓被打一事,问他难道不觉得屈辱吗?那些字句都是煽动他情绪的,司马卓冷笑一声,这人未免把他看得太低,以为他会上这样低劣的当吗?   不过再看下去, 却是看见了这人的一丝诚意。他约司马卓今晚在上次的老地方见面, 并说自己一定会出现,请司马卓一定赴约, 并等待他关于合作的答复。   司马卓将信放在手边,勾了勾唇,他如今说终于要去, 可司马卓却记恨他上回的摆布, 心里想着, 今晚他一定要失约,寻一个看戏的位置,好好瞧瞧这人到底是谁。   他将目光转向另一封信,另一封信的内容更简单,只有寥寥几句,却让司马卓原本有些烦躁地心变得兴奋而沸腾。   信上说,大燕的长公主不同意谢慈与谢无度婚事,意欲将谢慈送出城去,倘若他对谢慈有意,可趁此机会拿下美人。   司马卓先怀疑了一下这信的真实性,而后仔细将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消息在脑中过了一圈,那位长公主与谢无度的关系倒是的确不好,而谢慈与谢无度曾是兄妹,他们大燕人看重那些俗世规矩,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如果这是假消息,为何会有人给他送这种消息,意欲何为?因而司马卓大胆赌了一把,他想这是真的,恐怕是某一位与谢慈不对付的人给他送来这消息。不论这人是谁,左右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只是短暂的这一刻。   司马卓背上的伤还痛得厉害,但他们北齐人身上是有野性的,这点伤也不算什么。他要趁此机会把谢慈抢到手,那么这痛便也值得。   “来人,备马。”司马卓笑了声,吩咐人去准备马车,他当即启程往那信中所指的方向追去。   司马卓的下属犹豫劝阻道:“殿下,您要去哪儿?您背上的伤还没好。”   司马卓只是勾唇,道:“去夺一件战利品,这点伤又不算什么,碍不了什么事,死不了人。走。”   他骑马出了城门,沿着那人信中所说的方向往前追,果真在道路上发现马车不久前刚驶过的痕迹。司马卓心中大喜,当即策马狂奔,命人加快速度往前追,且不久后,司马卓收到消息,说是武宁王在城中找人,恐怕谢慈失踪一事是真。   他拽着缰绳,想起那日被打的屈辱,心中的喜悦一阵高过一阵,若他先一步找到谢慈,占有谢慈,谢无度一定会非常愤怒吧?或许会恨不得杀了自己,但又拿他毫无办法,毕竟他是北齐五皇子,若他死在北齐,那是大燕的过错,他的父皇也不可能忍下此事,到那时,两国必定会起战火。   光是想一想谢无度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场面,司马卓便觉得兴致高涨,再一想到谢慈的美丽,他更是兴奋。   -   谢慈下了马车,慢吞吞看向路边,目光飘忽不定,观察着四下的动静。不久前马车从官道上转到这条小路上,小路两边是树林,这路似乎不常有人走,路边有杂草横生出来。谢慈看了眼那几乎淹没她小腿的草,吞咽声起,这草里不知有些什么,或许会有蛇,或者是一些不知名的虫子。   这样偏僻的路,萧清漪想要把她送去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不言而喻。倘若她真被送走,或许谢无度都不见得能找到她,她不能被送走。   身后车夫就在不远处站着,等待着谢慈。谢慈觑了眼那几乎到她小腿的杂草堆,她可不敢真去这里面如厕,她自幼金枝玉叶,怎么能去杂草堆里解决如厕……若是传出去,几乎不用活了。   谢慈往前试探了两步,当即转身垮下脸对车夫冷声道:“本姑娘不能在这种地方如厕,除非我死了。我不管,你必须得给我寻个正常些的地方。”   她高高地抬着下巴,一副刁蛮的架势,车夫面露难色,长公主说过,不论她说什么,都不能答应,必须把她送去那地方。   谢慈抱住胳膊,表情的意思显然是:我不管。   车夫与她僵持着,谢慈见车夫当真犹豫,继续道:“方才我们来的地方,我瞧见了一处人家,这样吧,你驾车回去。”   她心中计划着,倘若到了那户人家,谢慈便扯谎说自己是被拐的,让他们帮助自己回盛安。   车夫低下头,不只是在想些什么,想起之前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谢慈有些忐忑。她正欲再开口,忽地听见车夫开口:“郡主,您是想走吧?”   许久没人唤她郡主了,谢慈一愣,看向眼前这面相老实的车夫,有些搞不懂他的意思,他看出来了自己的意图,还如此直白地问。她是想走,但是不能跟他承认。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谢慈装傻,别过头。   车夫却倏地露出个笑容,他的脸上有些黑,笑的时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在盛安的街市里随处可见的百姓的样子。   “郡主,我知道,您不想离开,您走吧。”车夫说的话让谢慈再次愣住,他挠了挠头,“您是个挺好的人。”   有一回他给郡主驾车,回来时下了好大的雨,郡主前去亭子里躲雨,竟然叫奴婢来让他也进去躲雨,还说这样的时节淋了雨容易感染风寒。他走进亭子里,离尊贵的郡主很远,只敢远远地抬头望一眼郡主的身影。她是那样的美丽,活像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谢慈将信将疑:“你就这么让我走了?那你怎么跟她交差?”   车夫还是低着头,道:“郡主不用担心,长公主给了小人一笔钱财,小人可以拿这笔钱财离开盛安,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谢慈看着他良久,终是决定相信他,“多谢你。”   她提着裙角,转过身要往回走,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头叫住了车夫:“等一下。”   车夫抬起头来,见谢慈从自己头上取下了几个首饰,还有手上的镯子,一并塞给车夫,“这些都给你。”   车夫愣了愣,摇头:“不……郡主……”   谢慈执拗:“你拿着吧,到时候拿去卖掉,换点钱。”   谢慈说罢,转身往回走。她还是没什么力气,走得也不快,听见身后传来车夫要驾车离开的声音,渐行渐远。   谢慈抬头望了眼天,看这会儿的天色,似乎快到午时。她今日从府中出发时是辰时,也就是说他们从盛安城离开已经一个半时辰,这么久,也不知道到了哪儿了。   她一深一浅地往前走,没几步便有些受不住。她一向是娇生惯养,平日里出行皆有车架,没几步路需要自己走。更何况这路况还不平整,路上的沙石硌得她脚疼。她还因为中了药,没什么力气,走得更慢。   谢慈喘了口气,擦去额角的汗,照这么走下去,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走回盛安。今晚天黑之前能到吗?怎么谢无度还不来找她呀?   谢慈拎着裙角,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只觉得眼冒金星。好晒,好累。   她往旁边的树荫下走,能遮去些太阳,但还是晒,还是累。后背一层层的香汗,浸透了衣裳,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一点都不舒服。   谢   慈撇嘴,整张脸都耷拉着,心情差极了。   她停下步子,再次擦汗,气死了,可是又没人能让她发泄怒气,她只好盯上了脚边的一块石头。谢慈一脚将石头踢开,石头飞入路边的杂草丛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她怎么也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要靠双脚走这么远的路,没有人给她擦汗,没有人给她撑伞,更没有人给她喂水。谢慈已经有些走不动了,她回头望了眼,可她才走出没多远。   路上都是泥沙石子,也没地方能让她坐下休息。她只好叹气,深吸了口气,打算继续往前走。   忽地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谢慈心中疑惑,不知是头顶有鸟飞过,还是什么。她用一只手挡在额上,抬头去看天上,没见到什么飞鸟,只有碧蓝如洗的天空。   她收回视线,以为是自己听错,倏地目光瞥过一处灰黑色的东西,那灰黑一闪而过,谢慈还没反应过来。她将视线往回拉,看见那抹灰黑从草丛中慢慢游来。   “啊——”谢慈吓得尖叫,原来那是一条蛇,兴许是她方才将石子踢进去时惊出来的,正朝着她过来。   谢慈头皮发麻,看了眼那蛇,吞咽了声,也顾不上累不累的,拔腿就跑。她提着一口气,往前跑了好长一段,直到脱力才敢停下来,扶着自己膝盖喘气。往回一看,已经没看见那蛇了。   谢慈松了口气,却觉得更委屈了。   她一面在心中恨萧清漪,如果萧清漪当真对自己还有几分母女情分,又怎么会让自己沦落至此?她明知道自己娇生惯养,一点苦都没吃过,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她在中途被蛇咬死怎么办吗?   还有谢无度,都快两个时辰了,他怎么还找不到自己!   谢慈喉头涌起一股血腥味,估计是方才跑得太快,她咳嗽了声,将这血腥味压下去,歇了歇,正欲继续往前走,却感觉到小腿一阵发软,而后竟是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往旁边的草丛中跌去。   萧清漪怕她逃跑,给她下了些身子疲软的药,药力整五个时辰。方才她被蛇吓到,透支了体力,这会儿便有些虚弱。   想到方才那蛇便是从草丛中钻出来的,谢慈惊呼了声,吓得闭上眼睛,生怕自己压到蛇,被蛇咬上一口。   好在似乎没有蛇在这处草丛中,谢慈才敢缓缓睁开眼,松了口气。她撑在草丛上,意图站起身来,腿却还是软的,根本没有力气。   衣裙沾了泥土,手心里也有泥土,脏脏的,谢慈有些嫌弃,却只能认命地闭上眼叹气。   忽地,耳边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谢慈心陡然惊喜起来,望向前方,谢无度来救她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   她开心地朝前方喊了声:“这儿!”   因为太高兴, 嗓子劈叉了,风沿着嗓子灌进肺,引发剧烈的咳嗽。谢慈低头咳嗽起来, 眼睛都咳红了,她抬起头来看向前路的方向,远处的拐角远远地出现了一队人骑着马的身影。   谢慈的心却渐渐凝重起来, 原本的喜悦一扫而空。那些人……很陌生,不是谢无度, 哪怕隔这么远,她也能认出谢无度的身影。   那人马中没有谢无度, 但又隐隐有些眼熟。谢慈一双柳眉被吹弯,心中凛然一惊, 想到一个名字。   ——司马卓。   谢慈原本因惊喜而狂跳的心此刻骤然变作慌乱, 司马卓怎么会在这儿?这地方偏僻, 怎么会这么巧合?他是来找她的?可是这事儿应当只有萧清漪他们知道,怎么司马卓也牵扯其中?   她想到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萧清漪将她的行踪透露给司马卓, 让司马卓来找她,若是她与司马卓有些什么,她与谢无度自然也不可能成了。   她被这个恶毒的念头惊呆了,几乎是在冒出来的那一刻便将它否决。无论如何, 她心底到底对萧清漪怀有最后一起期待,哪怕她要将自己强行送走,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吧。   眼看着马蹄声渐近,谢慈心更乱, 俯身将自己的头藏起来, 借助草丛的掩饰, 祈求司马卓千万看不见自己。如今她只有一个人, 倘若被司马卓发现,必定凶多吉少。司马卓不会放过她的,司马卓那么恶心的人,如果真被他抓住强行占有,谢慈也不想活了。   她低着头,手肘颤抖着,想起自己方才还曾开心地大喊了一句,不知道司马卓听见了没有。但愿他没有听见。   ……   马蹄声从她头顶飞跃而过,并未曾有任何停留,而后渐行渐远。   谢慈心歇了口气,抬头看司马卓他们的背影离去,撑着旁边树干强行站起身来。司马卓如果真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在此停留了。他或许还会再折返,如果发现她在路上走,一定会将她抓走。   她看了眼四下,咬了咬牙,慌乱地往树林中走去。草丛里没有什么人迹,一脚踩下去都是未知的恐惧,可能还会有蛇,可能还会有虫子……   谢慈咬着牙往前走,尽力地走得快些,草丛中有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裙,划破了她娇嫩的肌肤,疼痛感一阵阵地传来,谢慈强忍着忽略那些疼痛,不停地往前走。   -   司马卓的人很快追上了先前谢慈所乘的马车,几个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司马卓露出个得逞的笑容,一刀将车夫斩下马,而后去掀帘栊。   “谢姑娘,巧啊。”   可惜帘栊掀开时,司马卓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马车里根本没有人,空空荡荡,司马卓低声咒骂,看向已经倒地而亡的车夫,有些后悔将车夫杀了,否则还能从车夫嘴里问问消息。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后悔也无用。   司马卓并没想到是谢慈逃跑,反而认为是给他写那封信的人摆了他一道。他眸中闪过些嗜血之色,这些大燕人,一个比一个狡猾。   “走,回去。”司马卓掉转马头,败兴而归。   骑马回去的路上,司马卓兴致缺缺,还有些愤怒,因而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因此,没走多久,便与前来寻找谢慈的谢无度迎面撞上。   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两队人马狭路相逢,林中阒无人声,只有偶尔几声啼鸣。谢无度没料到会在此遇上司马卓,这不可能是巧合,司马卓必定是来寻找谢慈的。而他甚至比自己快一步,他找到了阿慈是吗?   “她人呢?”谢无度问。   司马卓正在气头上,压抑着燥郁挑衅谢无度:“她?被我先玩过,然后杀了,尸体被我扔进了荒郊野岭。”   谢无度眸色渐沉,拉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司马卓看着他这副模样,正如他想象的那样,的确很有意思。   于是他故意挑衅:“怎么?你又想搬出你们大燕的律法来压本皇子?可以啊,不过你那女人的滋味还真不错,本皇子倒觉得也不亏。”   司马卓双腿夹了夹马腹,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谢无度,在他耳边道:“本皇子就喜欢看你现在这种想杀了本皇子,却又不能的样子。”   谢无度睫羽轻掀,看着司马卓的嘴脸,而后轻轻勾唇。司马卓离谢无度最近,他身后的下属都离他有些距离,他们没人想到,眼前这位大燕的武宁王被他的亲生母亲称为疯子,疯子是无所畏惧的。   所以,不久之后,他们看见自家五皇子的头颅从马上掉落,哐当一声,鲜血溅落在他们眼前。他们眨了眨眼,只看见谢无度腰间的佩剑白光一闪,重新回到剑鞘。   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意欲做出些反应,却被谢无度投来的目光看得一抖。谢无度阴鸷地看了眼司马卓的头颅,而后不耐烦地问他们:“我再问一遍,她人呢?”   他们终究怕死,哆哆嗦嗦地回答:“……我们并没找到她,马车里是空的……没有人……只有车夫……五殿下他杀了车夫……”   谢无度如墨般粘稠的眸色忽然淡了几分,这回的笑是欣喜。   尽管他们给出了谢无度想要的答案,可谢无度并不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他给身边的青阑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当即将那些北齐人都斩于马下。   谢无度看着那一地的血污,命他们将人处理干净,又命人赶紧沿途去寻找谢慈踪影。按照司马卓下属所言,谢慈并不在马车上,可旁的那些马车也没有她,那只能是她想法子离开了马车。   毕竟他的阿慈也是个聪明的人。   谢无度命人沿途一路寻找,在树林中发现了被划破留下的女子衣裙。   常宁拿着那片女子衣裙来禀,谢无度接过那片衣裙碎片,低头轻嗅,仿佛能嗅见她身上专属的那股清幽香气。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谢无度将那片衣裙碎片攥在手中,看向前方茫茫的树林,“继续往前找,她体力不好,走不了太远。”   想了想,又补充:“别吓到她。”   “是。”   树林中不便骑马,只能靠步行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唤:“小姐。”   谢无度走在最前面,大声地朝林中喊道:“阿慈。”   谢慈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密林遮天蔽日,分不清方向。她水米未进,完全没了力气,这会儿一身狼狈,也没先前的矜持了,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石头便坐下。   手臂上,腿上,甚至于腰上背上,都被各种荆棘或者是树枝划伤,好多小小的伤口,不算太疼,但都一阵阵的,谢慈也吃不消。她从小没受过什么伤,吸了口气,靠着石头叹气。   谢无度怎么还不来啊!   她真要生气了,这么久了,他难道还找不到她吗?   她要考虑考虑,不喜欢他了。   谢慈出了一身汗,自己低头闻了闻,都嫌弃地皱眉,她好想舒舒服服沐浴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再躺下休息会儿。   谢慈口干舌燥,扶着树干再次站起身来,忽地听见有人的声音缥缈而来。她疑心是自己听错,蹙眉竖起耳朵仔细听,的确是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是熟悉的嗓音,谢慈眼眶红红,提着裙角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谢无度远远地看见了那道身影,他疾步而去,将人抱进怀中。   谢慈委屈得不行:“你知道我在这儿走了多远吗?我腿好酸,好晒,好累。还要担心这里面会不会有蛇或者别的虫子咬我,还要担心那个恶心玩意儿会不会回头找   我?还要……”   她声音哽住,吸了口气,带了些哭腔:“我都在想,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打算不喜欢你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   谢无度托住她后背, 宽大手掌紧紧搂住她一截细腰,长臂如同铁桶一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谢慈抱住谢无度脖子, 眼眶红了一圈,小声说:“抱太紧了,要被你勒死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无度松开些手,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慢慢从眸中漾出笑意, 直到挂满眉梢。谢慈看着他的笑意,又有些生气, 她都这么狼狈了,要是情况再坏一点, 她可能就要被萧清漪送到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此生与他不能相见, 或者另一种坏情况,是司马卓先一步找到了她……无论是哪种更坏的情况, 都是谢慈不愿接受的,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就这么不在乎自己吗?   谢慈抬眸看他,苦着眉头,问他:“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你是不是变心了?你想着我要是出事, 你就能跟新人双宿双栖,所以你刚才抱我那么紧,是不是看我没出事,所以想勒死我?”   她说着, 越来越无理取闹, 谢无度却笑意渐深。   谢慈见他如此, 轻啧了声, 撇嘴,别过头去,不理他了。谢无度额头贴上来,抵着她的额角,脸颊也凑近,与她贴到一处,他的唇印在她鼻尖,细细密密的吻慢慢落下。   谢慈思及自己此刻肯定形容狼狈,衣裙破破烂烂,又出了一身的汗,方才还在地上跌了几跤,估摸着都不能看了。她避开谢无度的吻,小声嘟囔:“又脏又臭……”   谢无度却仿然不觉,一点都不嫌弃,反而低头在她颈肩嗅闻,仿佛很好闻似的,“哪里臭?”   谢慈撇嘴,抬手将他的头隔远了些,她自己都闻见自己身上的汗味了,还有些不知名的味道,一点也不好闻。谢无度贴在她手心里,将她打横抱起,从树林中出去。   “方才阿慈说,我若是还不来,就打算不喜欢我了。所以我忍不住笑。”他解释。   谢慈微仰头看他,能看见他微挑的嘴角。他又道:“这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阿慈现在喜欢我,是吗?”   他垂眸望她,满腔柔情似水,看得谢慈有些不好意思。她扭过头,视线从草地上的草木上扫过,她的确好像没有明确同他表明过什么情意。一向是谢无度强势地告诉她,他喜欢她,而她从无法接受,到慢慢接受。   谢无度要牵她的手,她便接受,谢无度要低头吻她,她也是被迫承受,至于拥抱或者旁的,亦是如此。谢无度强势入侵,而她则是低调地承受一切。的确看不出她的态度。   谢慈伸手抱紧了些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小声说:“谢无度,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   谢慈觉得这种话说出来莫名地羞人,她后颈铺满晚霞,声音一低再低:“但只有一点嗷,也不是很多,你不能骄傲。”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比了一个“一丁点”的手势。   谢无度笑意更甚:“嗯,知道了,一点。”   谢慈说完,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将头整个埋进他怀里,不去看旁人。谢无度看着她的动作,不由唇角勾得更明显,尽管她说只有一点,但她愿意承认,愿意告诉他,已经很好。   一点可以变成很多,只需要一点时间。他有耐心。   谢无度抱她上马,打马回盛安城。谢慈坐在他怀里,体力早就完全透支,先前精神紧绷着,才能强撑住,现下有谢无度在身边,她紧绷的精神总算可以放松下来。她闻见谢无度身上熟悉的味道,充满了安全感,像一张网,将她捕入梦乡。   她的意识渐渐涣散,眼皮沉沉垂落,再支撑不住。只是失去意识前,隐约地闻见了一丝血腥味。但她的脑子已经转不动,无力思考那私血腥味从何而来。   见怀中的人睡着了,谢无度将外衫拢紧,将她裹住。忽地瞥见衣角的一片血污,是方才杀司马卓时被溅上的,想起司马卓方才   的嘴脸,谢无度长眸微沉。   司马卓是北齐五皇子,他的死必定会引发轩然大波,谢无度从对他起杀心那刻起,便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他需要做的,只是将自己从司马卓的死中摘出去。   司马卓大摇大摆出的城门,恐怕有不少人看见过。北齐人与打完人长相颇有差异,很好认,那些百姓们亲眼目睹过司马卓出了城门,朝廷必定会严查此事。但出了城门之后的事,不见得有几人见过。   谢无度抬手,命常宁沿途调查,可有人见过司马卓踪迹,若有,一并杀了。若没有,那便好行事。   进城门前,谢无度脱去身上沾了血污的外衫,命他们取了件干净的衣裳来,为谢慈披上,又让他们备好马车候着。他抱着谢慈上马车,回武宁王府。   从郊外回到武宁王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谢无度见谢慈睡着,特意命他们开得慢些,别把谢慈吵醒。谢慈睡在他怀里,睡颜静好,谢无度忍不住仔细地以目光描摹她的轮廓。   她方才说,他怎么还笑得出来。他的确笑不出来,不敢想如果司马卓比他先行一步找到谢慈,会对谢慈做什么。   谢无度胳膊托住谢慈的背,低头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司马卓会出现在这儿,这事儿也得查。他第一反应是萧清漪所为,她为了拆散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无可能。一面不告诉他谢慈行踪,一面又告诉司马卓,让司马卓将谢慈带走。   但很快谢无度否定了这个想法,萧清漪或许能冷血至此,但她不是蠢人。她明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倘若她将司马卓牵扯进这件事,那明摆着是拿两国的关系来赌,萧清漪应当不会如此。   那么……谢无度想到从沧渺院出来时,遇见的谢迎幸。   只能是她了。   还真是一点记性都不长啊。   谢无度阴冷地笑,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日子,还以为她学乖了,没想到死性不改。他本来是有些怕麻烦,但如今萧清漪都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也不怕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了。   欺负阿慈的人,都要死。   -   谢慈这一觉睡到入夜时分,她慢慢睁开眼,望见熟悉的承尘,有些惊喜,她回到无双阁了?谢慈撑起身,偏头便看见床边坐着的人,他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闭目养神。   “谢无度。”她开口,嗓子火辣辣地疼,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无度被她的动静吵醒,睁开眼,赶紧给她倒了杯水,喂到嘴边。他扶着谢慈坐起身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神色凝重,“还好吗?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他已经请大夫来瞧过,大夫说没什么大碍,萧清漪给她下的也只是迷药,不会危害身体。虽说如此,但到底会有些难受。   谢慈喝了半杯水,看向谢无度,摇头:“我没什么事。”   刚说完,一抬手,便觉得还是有些事的。她一身酸痛,今日一日走的路,比得上平日里十日所走的,不痛才怪。   她低头嗅了嗅,发觉自己身上还有些难闻的味道,赶忙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还是穿着原来的衣裳。谢慈脸色当即耷拉,“你怎么不给我换身衣裳就让我睡床上?”   谢慈嫌弃地从床上下来,觉得这床都脏了,被褥都得换。不行,就是给她换了身衣裳,她这一身没有沐浴,也只会弄脏新衣裳。她得沐浴。   谢无度扶住她,谢慈道:“我要沐浴。兰时她们呢?”   谢无度唤人进来,她们先前被扣在萧清漪府中,后来被放回来,谢无度在气头上时其实有些迁怒她们,这么多人都护不住谢慈。但终究思及她们伺候谢慈多年,谢慈若是回来,必定还要她们伺候,没有对她们做什么。   谢无度不禁想起萧清漪对他的指控,冷血无情的怪物   ……   如果没有谢慈,今日的他恐怕会更冷血无情十分。   兰时她们进来,个个都低着头,红着眼:“小姐……”   谢慈笑道:“好了,你们小姐还没出事呢,哭什么。备热水和换洗衣裳,我要沐浴。”   她们应了声,都退下了。   谢无度却没走。   谢慈抬眸看他,赶人:“我要沐浴了,你别在这待着。”   谢无度坦然道:“你在净室沐浴,我在这儿坐着,又碍不着你。”   怎么碍不着?谢慈瞪大眼,他这么大一个人坐在这儿,净室与寝间也没隔多远,更不隔音。岂不是她沐浴的声响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好不自在。   “不行,你就不能先出去嘛!”谢慈撇嘴,拉着谢无度胳膊要把他推出门去。   谢无度垂下眼,道:“我还没缓过来,要是你不见了……”   又来了,他又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是她不对似的。   谢慈叹气,可是一想……若今日当真出什么事,那的确值得后怕。她只得别过头,妥协,“那你在这儿坐着吧,不许随便走动,不许出声。”   她瞪谢无度一眼,吓唬他。   谢无度爽快地应了声好,当即背朝净室坐下。   兰时她们很快备好水进来,一切如常,只在瞥见一旁的谢无度时,愣了愣。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虽说他们已经知道自家小姐和王爷有“奸情”,但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还未成大礼,如此行径是否太不妥当?又不是夫妻间……   但转念想到今日发生的事,又觉得或许王爷只是心中惴惴不安,怕小姐忽地又不见了。只好全当看不见谢无度这么大一个人坐在寝间里。   她们备好热水后,预备伺候她沐浴,谢慈没动,隔着朦胧的纱帷,看见谢无度的背影。 第64章 第六十四   顿时不自在极了。   谢慈看向兰时她们, 道:“你们都先下去,我自己可以。”   兰时她们应声而退,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谢慈收回视线, 咬着下唇,尽力让自己忽略掉谢无度的存在。她褪下衣衫,慢慢走进浴池中, 一双**踏进浴池的热水,发出轻微的水声。   她脸倏地一红, 这声响分明很寻常,谁家沐浴不会发出些水声来?神仙也不行吧。可就是莫名其妙地羞赧不已, 总觉得这声音分寸不差地落进谢无度耳朵。他虽然背对着,看不见, 可也像能看见似的。   谢无度的确能听见, 且听得很清楚。她踏进浴池时发出的声响, 舀动热水时发出的声响,都不同。   他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她的身体, 尽管还未见过她赤身裸^体的模样,但几乎能想象出来。她很瘦,但身材很好,腰细腿长, 雪峰起伏。   谢无度闭眼,让自己暂停想象。   谢慈今日早就想沐浴,起先还因谢无度还有些不自在,后面便是洗得入神, 几乎忘却了谢无度的存在。她舒畅地将自己一身洗干净, 香香的花瓣从手臂上滑落, 掉落在胸前。再也不是臭臭的味道了, 谢慈轻笑出声。   沐浴舒服是舒服,但也有些痛苦。因为今日划伤了好多地方,那些伤口虽小,可一沾水都疼起来。谢慈撇嘴,觉得有些难受。   她沐浴完,靠着浴池站起身来,抬手去抽自己的浴巾擦身。浴巾与换洗的衣物一并搁在浴池旁的架子上,她抬手一抽,不知怎的,那架子被浴巾带倒,换洗的衣物被浴巾一卷,一股脑落进了浴池。   谢慈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浴巾本是要擦身的,现下掉进了浴池,湿透了,换洗的衣物也是。   ……   谢慈意欲唤兰时她们,想起她们被自己谴退下去,此刻怕是在门廊下候着,不一定能听见她的呼唤。她沉默着,盯向谢无度的背影。   “谢……无度,”谢慈脸色被热水熏得绯红,低声唤了句,“帮我拿一块干的浴巾,再从衣柜中取一身干净的寝衣来。”   她听见有脚步声靠,缩回浴池之中,“东西放在旁边,你出去。”   她一双胳膊露在外面,胳膊上可见一些细小的红痕,是今天在林中时划伤的小伤口。谢慈伸手要接东西,半天却只有空气。   她不解地抬眸,见谢无度躬身,一副要伺候她沐浴的架势。   她脸热度上升,拒绝:“不用了……我自己来。”   谢无度不予理会,拿着干净的浴巾握住她小臂,替她擦去小臂上的水痕。谢慈再次妥协,没再说话。   谢无度从她小臂往上擦,光是小臂上,就有两道小伤口,泛着红,在她白皙的肌肤上非常明显。他目光一顿,面露心疼之色。   谢慈见状,道:“其实也还好,不是很疼。”   尾音一颤。   只因谢无度忽地将唇印在她那小伤口上,谢慈一怔,而后感觉到他唇缝之间潮热的舌尖擦过她的伤处。伤处细微的疼痛感被另一种痒意盖过,谢慈一瞬间感觉到一种心慌。   她想要缩回手,却仿佛被下了定身咒,动弹不得。水汽氤氲,潮湿的气氛好像春日连绵雨的时节,谢无度从她一个伤处到另一个,谢慈呼吸渐乱。   他的唇到了她肩颈上,这里没被划伤,雪肤完好。但不远处的雪峰上,有两道伤口。一道只有指甲盖大小,在山尖上,另一处伤口偏大些,在另一处山脚下。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慈头皮发麻,她曲了曲胳膊,往旁边挪了几寸。花瓣在水面上微微晃荡,聚在雪峰山谷处。   -   谢慈手指微微收紧,扯着他袖子,指腹摸到袖口的云纹图案,   参差不齐,还一阵阵地发麻。她仿佛身处梅雨季,潮热的梅雨方才在山尖上下过,兜头浇灌过山中作物。   她觉得自己的敏^感之处又要再添一处,亦或者是他能让她周身上下全都脆弱不堪。谢慈想出声,却是一声自己都不堪听的柔音,索性咬住了下唇,不再发出声音。   她后背上也划伤了几道,被谢无度一一照拂过。他却起了贪心,不止想要照拂她的伤处。   她手指扣着浴池边沿,收紧力道,脚背亦是绷紧,意识停止转动。她仿佛觉得这场梅雨下在她脑子里,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屋檐下往下落,汇聚到一处,映出她的影子。   影子里,是她身处白茫茫的大地,不知身在何方。她骤然想起那天遇见的那尾蛇,朝着她而来,她想拼命地往前跑,但这一次终于没逃过。   蛇咬住她,她失去抵抗的力气,一瞬间睁着迷离的眼,望向头顶的梁瓦,只觉得毫无力气,瘫倒在他怀里,好像变成一捧水,与这浴池里的水融为一体。   谢无度抱住她,唇贴近,被谢慈推开,“……不要。”   她嫌弃。   她一身懒骨头发作,一丝力气也没了,闭着眼哼哼两声,听见谢无度好听的笑声落在她耳中,“阿慈好甜。”   谢慈只剩下脸红的力气,轻轻拍了他一下,“我得再洗一遍,不然……”   全是他的津涎。   “好。”始作俑者大发慈悲,伺候她沐浴,再抱去床上。   谢慈滚进自己柔软的被窝,谢无度紧跟着一起躺下,将她搂在怀中。谢慈枕着他的胸膛,闭着眼睛,向他讲述一些事。   从那条灰黑色的蛇开始。   “我今天碰到一条蛇,吓死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反正拔腿就跑。我这辈子可能都没跑得这么快过。”谢慈说话声音含含糊糊的。   谢无度嗯了声,听她说。   “然后没多久,我看见了司马卓。”她睁开眼,问谢无度,“你……可有撞上他?”   “没有。”谢无度说。他不能告诉她,他不止遇上了司马卓,甚至于已经将他杀了。   “那还好,可能是他没找到我,便走了。也是奇怪,司马卓怎么会在那儿呢?”谢慈叹气,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害怕。   她说下去,讲到那个善良的车夫。   谢无度沉默片刻,还是告诉她:“他死了。我的人找到那辆马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当时……很害怕。”   原来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他从谢慈身上学会的东西,太多了。   听见车夫死了的消息,谢慈眸色沉闷,心里难过。那个车夫是个好人,她还把她的首饰都送给了他,希望他可以过上好一些的日子。   但是……他死了,一定是司马卓没找到她,恼羞成怒,把车夫杀了。不论如何,是因为她,那个车夫才死了。   她叹气,说:“明日……你让人去找找他有没有家里人,给他们一些钱财吧。”   “好。”谢无度应着,搂着他的肩膀,却在想另一些事,她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车夫难过……   -   萧清漪得知谢慈回来的消息时,不算意外。她似乎觉得,以谢无度的本事,迟早有这么一日。但如果有些事情不做,永远不知道结果。   让她意外的,是另一件事,北齐五皇子司马卓不见了。   昨日司马卓命人准备了马匹,出了临朔行宫后,便再没回来。知晓他去所为何事的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不知道他出去是做什么。   只有那两个婢女,说出他接到了两封信。   弘景帝得知这消息时方寸大乱,如果司马卓出了什么事,北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当即命谢无度去查,务必要找到人。   谢无度当即命人包围了临朔行宫,仔细盘查,找到了那两个婢女。婢女如实相告,说是有两个人给五皇子送来了两封信。谢无度微愣,两个人?两封信?   他猜测其中一封与谢慈有关,另一封是什么,不得而知。那两封信谢无度并未从行宫中找到,或许是司马卓藏起来了,又或许是司马卓看完便销毁了。   谢无度命人将行宫中的各个人都仔细盘查一番,坐着喝茶时,忽地想到另一件事,京中与外地官员勾结那事,还未曾查出结果。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这个人想要勾结司马卓,司马卓背后是北齐,他勾结司马卓,意欲何为,不言而喻了。   他想到了宣麟侯。   倘若司马卓与宣麟侯勾结,意图谋反,而让北齐出兵,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北齐五皇子死在大燕,正好是这个理由。   只差一封信,但没所谓,信可以伪造。   那么此事便与他,与阿慈,都毫无干系。 第65章 第六十五   谢无度捏着茶壶盖, 轻轻撇开茶杯中的浮沫,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忽地听见门外有动静,是司马珊与那几位北齐官员,表情急切, 不顾阻拦意欲闯进门来。   “让他们进来吧。”   得了谢无度的令, 门口守卫将几人放进门,司马珊性子急, 开口便是质问:“我五皇兄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她与司马卓感情虽算不上十分好, 可如今远在异国他乡,司马卓是她唯一的亲人, 亦是唯一的倚仗。听闻司马卓失踪,司马珊压根坐不住, 急急忙忙命他们去找人,可司马卓一向我行我素,不与其他人商量, 因此其他人也并不知道司马卓行踪。原本司马珊还心存侥幸,觉得司马卓或许只是玩心重, 出去了一日未归罢了, 但今日谢无度的到来,让司马珊慌张起来。她感觉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闹到大燕人都插手了。   面对司马珊这样无理取闹的质问, 一旁的大燕官员都听得皱眉,北齐六公主这样的话, 似乎是认定他们五皇子的失踪,是因为他们大燕?   谢无度搁下茶盏, 轻声道:“六公主慎言, 对于五皇子失踪之事, 我大燕亦十分重视。毕竟六公主与五皇子都是我们大燕尊贵的客人,客人在我们大燕平白无故失踪了,我们也很着急。倘若六公主有五皇子下落的头绪,也烦请告知我们,毕竟玩心人人都会有,可若是酿成大祸,那可就不好了。”   司马珊咬唇,她听懂了谢无度的话,他的意思是认为这事是司马卓故意失踪,好让大燕着急。   司马珊吸了口气,但愿如此。   “倘若我五皇兄出了什么事,我父皇不会放过你们的。”她撂下狠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剩下几名北齐官员对视一眼,上前解释道:“还请武宁王恕罪,六公主只是担心五皇子的安危。”   谢无度装模作样:“本王明白,本王也定会努力找到五皇子的下落的。”   从临朔行宫出来后,谢无度回皇宫向弘景帝复命。因上回谢无度向弘景帝请求赐婚之事被拒,弘景帝还担心谢无度会心有不平,如今见他仍像从前一般,弘景帝略放了些心。   谢无度来复命时,除了弘景帝,还有恭亲王在。恭亲王方才正陪弘景帝下棋,弘景帝赢了两局,原本烦躁的心情终于稍稍缓解。恭亲王听闻谢无度来复命,本要起身告辞,但因腿脚不便,动作很慢,弘景帝看了他一眼,将人拦下,说:“没事,王兄你便坐着吧,也没什么不能听的。”   恭亲王笑了笑,放下手中拐杖,回到榻上坐下。隔了层屏风,能瞧见正殿中的弘景帝与谢无度的身影。恭亲王视线扫过方才的棋盘,他方才故意让着弘景帝,如此拙劣的演技,弘景帝甚至都看不出来,还以为是自己棋艺高超。   谢无度垂首,将查到的事情告知皇帝,有大燕臣子与司马卓勾结。他将那封关于谢慈的信隐下没提,这笔账,待会儿他会再算。谢无度还提起从前承州之事,将宣麟侯一事告知弘景帝。   弘景帝大惊失色,“竟……竟有如此之事?”   屏风后的恭亲王原本心思紧绷,眸色晦暗不明,昨夜他于清风楼等待司马卓到来,没料到许久都没人来,甚至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来。他原以为,这是来自司马卓的报复,他对上次自己的安排不满,因此特意放他鸽子一次。谁知道今天一早,听闻司马卓一夜未归的事。   方才听见谢无度的话时,恭亲王以为自己的事恐怕要暴露,已经在思索对策,他筹谋多年,倘若今夜便发动宫变,也不是全无胜算,但到底胜算还不稳。   好在谢无度似乎也没那么聪明,他猜到了一些,却没猜到全部。   至于宣麟侯,他可以做一个替死鬼,如此一来,他们至少会放松些警惕,为自己再争取   一些时间。他的大计,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   恭亲王从棋盒中重新抓了一把黑子,将方才已成定局的棋盘打乱,落下几颗黑子后,棋局全然改变,这一回是黑子大胜,而白子大败。   弘景帝全然呆住,久久未能回神,他早知道这皇位难坐,虎视眈眈的人很多,但这些年一直有惊无险地走来。前些年那些人的确总在觊觎他的位置,后来一切安稳,他便也放松了警惕,没料到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意图谋夺他的位置。   对于那些想要觊觎他位置的人,弘景帝其实知道应该怎么做,但这种事事关重大,他又犹豫起来,他看向谢无度,问此事可有确切的证据。   谢无度摇头,只道有婢女收到信,但还未找到信。弘景帝便道:“那敛之,你便命人去找这信,倘若真能找到这通敌叛国的信,那……朕便可大方处置宣麟侯了。”   谢无度应了声,又道:“倘若此事是真,恐怕是宣麟侯设计害死了五皇子性命。此事……圣上可想过如何同北齐交代?”   这又把弘景帝问住,他思忖片刻,道:“若当真有此事,朕定不轻饶,愿将宣麟侯捆去北齐,任由北齐皇帝处置。如此,应当可消北齐怨恨了。”毕竟北齐皇子颇多,不过是个五皇子,又不是太子,更何况此番是北齐意欲求和,想来应当不会与大燕为难。   屏风之后的恭亲王听完弘景帝的话后勾唇,他从前便没有帝王之姿,如今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了,还是如此天真。   又听得弘景帝说:“倘若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北齐人真不依不饶,敛之不是也说过么,咱们大燕根本不怕他,大不了就是打仗。”   恭亲王低眸,的确,北齐五皇子不过是个皇子,手中虽有些权力,却也没那么多权力。当初瞧上北齐五皇子,是因为他心中并不愿与大燕修好。但恭亲王是个谨慎的人,他做了几手准备。   北齐皇帝不是想与大燕修好么?若是北齐皇帝愿意帮他起兵,事成之后,他愿答应许以百年和平之盟。   只是北齐起兵终究需要一个契机,如今这五皇子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倒是一个绝好的契机。   -   萧清漪没料到北齐五皇子会出事,她为了谢慈的事,已经焦头烂额。谢无度将谢慈寻了回来,她的人亲眼所见。   她撑着额角,没心思吃什么,送进来的东西都搁置在一旁。谢迎幸看她这模样,心中忐忑不安,她今日一早便听闻了北齐五皇子失踪的事。她不认为这是巧合,因为上一回二皇子出事时,也充满了巧合。她直觉是谢无度所为,当真如此。这一回,她亦直觉是谢无度所为。   如今城中戒严,皇帝派了很多人在找寻五皇子下落,人心惶惶。原本谢迎幸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听见她们议论,说倘若北齐五皇子已经死了,是不是就要打仗了?   谢迎幸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如果两国因为她这件事而打仗,她是不是就成了罪人?   她看向萧清漪,不知如何坦白。萧清漪疼爱她,听闻她从前也疼爱谢慈,不管谢慈做什么,都会替她兜住烂摊子。如今轮到自己,她应该也会如此吧?   可若是向她坦白,萧清漪一定会对她很失望。因为她已经答应过萧清漪,从此远离谢慈与谢无度二人的。可此番又是为了谢慈,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谢迎幸心中天人交战,吃着山珍海味,只觉得味同嚼木屑。   最终谢迎幸还是没说。   但她不说,不代表没人知道。   才将饭菜撤下去,便听闻谢无度来了。萧清漪一听见谢无度来,当即皱眉,以为他还是为自己将谢慈送走一事来找茬。萧清漪揉了揉眉心,端起架势,见谢无度。   “怎么?”萧清漪语气不善。   谢无度嘴角噙着笑,不等   萧清漪请他坐,便自己在一旁的高背椅上坐下。萧清漪看着他如此行径,有些不悦,这是什么态度?示威么?   谢无度视线有意无意从谢迎幸身上扫过,谢迎幸面色一白,从谢无度的眼神中,她已经猜到他知晓了一切。但是……她小心得很,并没有留证据。谢迎幸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萧清漪见他目光一直围着谢迎幸转,上前一步护在谢迎幸面前,“此事皆我一人所为,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谢无度反问她:“是么?”   萧清漪被他的反问弄得云里雾里,“你什么意思?”   谢无度道:“昨日你将阿慈送走后,明明安排了这么多障眼法,可北齐五皇子司马卓却一眼识破,带人前去追阿慈的马车。后来便不知所踪。阿娘以为,此事当真与她无关吗?”   他阴森森的眼神中带了些玩味,落在谢迎幸身上。   萧清漪看向谢迎幸,没想到谢慈这事儿竟还将司马卓牵扯其中。她转过头,想到另一件事,“是你做的?”   司马卓去追谢慈的马车,定然与谢无度遇上,所以……他把司马卓杀了。他不允许司马卓伤害谢慈。   “你疯了!”萧清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弘景帝亲封的武宁王,手握大权,坐在这个位置上,竟然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百姓弃之不顾。   她几乎要颤抖,她生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倘若两国交战,多少百姓受苦,他全然不顾。你说他冷血无情,可他却是为了谢慈。   不,不应该说他是为了情,他只不过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他只是不容许别人碰到他的东西,他也不过把谢慈当做一个所有物,而不是爱人。爱人应当是平等的,不是么?   萧清漪深呼吸,沉默不语。   谢无度笑道:“我可听不懂阿娘在说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我找到阿慈时,可没见过什么五皇子,只是有人曾看见他往那方向去,仅此而已。至于五皇子失踪去向,我也还在查。不巧,查到有人曾给临朔行宫送过一封信,信上交代了阿慈的行踪。我本以为,是阿娘所为呢。毕竟阿娘也一向冷血无情,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又如何,也可以完全不顾她的安危,不是么?”   他轻佻地看向萧清漪,尽是嘲弄。萧清漪面色凝重,又听见他说:“阿娘总说我冷血无情,诚然如此,毕竟阿娘也是这样的冷血无情,子肖母,很寻常。”   萧清漪别过头。   谢无度继续道:“而后再一查,发觉应当不是阿娘所为,那便只能是她所为了。北齐五皇子可是尊贵的客人,如今不知所踪,两国关系危在旦夕,她这罪名可有些大。不过我已经将此事瞒下,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他会有这么好心?萧清漪狐疑地望他,问:“你想如何?”   谢无度又笑:“阿娘也知道,我这人脾气不好,睚眦必报。所以……”   他故意停顿,横了眼谢迎幸。   萧清漪面色有些发白:“她是你妹妹。”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我阿娘。”谢无度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抿了口茶水,“阿娘可别想着,你能护她一辈子,我想做的,不计代价。”   他晃着手中的茶杯,视线漫不经心道:“我昨日在想,欺负阿慈的人,都得死。但方才,我略改了些主意。”   “阿娘也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收声,看向萧清漪,“阿慈不喜欢她,不会想时常看见她,若是时常看见阿娘,也会伤心。所以,待我与阿慈成婚后,还请阿娘与她离开盛安,如何?” 第66章 第六十六   他算盘打得明明白白, 在威胁萧清漪,让萧清漪同意他与谢慈的婚事。萧清漪是他母亲,也曾是谢慈的母亲,若是萧清漪同意了, 那那些外人再怎么说, 也不重要,他们名正言顺。   萧清漪看着谢无度, 又觉得, 他或许真的爱重谢慈。所以,处心积虑为谢慈考虑。但她一瞬又否决, 她始终不相信,能这样威胁自己的亲生母亲的人, 会明白什么叫做^爱?   他只懂得占有,只懂得毁灭,而不会明白什么叫做^爱, 什么叫做珍惜。   他可以轻而易举推翻萧清漪的定论。   谢无度从前的确不明白,没人教他, 但谢慈教了他。于是他爱上了谢慈。   萧清漪手指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在心中思量。谢无度如今连跟她表面的和睦都做不到了, 他若是真不管不顾, 要动谢迎幸,萧清漪的确没有把握能护得住。更何况, 此事也是谢迎幸有错在先,倘若她不曾招惹谢慈, 谢无度自然也不会对她如何。   ……   她终是偏过头来, 看着谢无度的眼睛, 应了声:“好。”   谢迎幸想起那日谢无度拿剑指着萧清漪的脖子,生他养他这么多年的母亲他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妹妹……她瑟瑟发抖,躲在萧清漪身后,生怕谢无度也突然拔出剑来搭在她脖子上。   萧清漪不放心谢无度的口头承诺,道:“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得以谢慈的性命起誓,我带幸儿离开盛安后,你不会再对我们做什么。”   谢无度凝眸看萧清漪,以阿慈的名义起誓……   尽管他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却也不想谢慈的性命起誓,谢无度轻笑一声:“我以我的性命起誓,若是阿娘带她离开盛安,日后再不与我们有什么瓜葛,我绝不会再对你们做什么。”   萧清漪听他用自己的性命起誓,更安心了些,她认为谢无度更爱他自己。   -   谢慈昨日上午实在疲惫太过,下午虽睡了好一会儿,可晚上又与谢无度折腾了一番,后来睡得昏沉,晨起时已经比平日里晚了些。   她不是懒惰的人,从前早起都有规定的时辰,尽管阿娘从不管这些,但谢慈也甚少会不管不顾地睡到很晚。只在偶尔的时候才会赖床晚起,或者是像昨日那种情况,太累了或者是生病了,导致晚起。   谢慈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兰时她们推门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她这一觉睡得久亦很沉,一夜无梦,醒来后神清气爽。因此心情也不错,连带着昨日那些晦气都散了不少。   谢慈漱口刷牙,又认认真真洗过脸后,转去黄花梨梳妆台前。不知为何,她今日总觉得兰时她们眼神躲闪,谢慈还以为她们是为自己被萧清漪下套一事难受,便道:“此事当真不怪你们……”   话音刚落,眼一瞥,见着铜镜中的面容,白皙的脖子上一道红痕,赫然在目。   谢慈话音一时哽住,再扫过她们,她们将头低得更低。她终于明白她们眼神为何躲闪,抬手挡住那一抹红痕,面色起了不自然的绯红。   谢无度!她在心中恨恨地骂道。   昨日那荒唐的场景跃入脑海,他灵巧的舌头如何在檀口兴风作浪,甚至于她还记得隐约听见些水声,全被他吃下。   那……能吃吗?谢慈撇嘴。   打住,她在想些什么,好龌龊。谢慈强迫自己思绪回笼,让自己忽略掉此事,也忽略掉脖子上那道红痕。   兰时知情识趣,道:“小姐用脂粉遮住便瞧不见了。”   谢慈偏过头,露出细嫩的脖子,示意她敷粉上去。兰时动作轻柔,不曾弄痛她分毫。想到痛楚二字,谢慈将手上袖子往上掀了掀,露出小臂上的细微伤口。   竹时瞧见后吸了口气,惊讶道:“小姐身上这伤可曾敷了珍珠粉,可别留疤。”   昨日她都将这事儿给忘了,这会儿赶紧让她们给敷粉。她生得美,也爱美,平日里花在保养上的时间可不少,漂亮衣裳漂亮首饰都喜欢。不仅自己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房间也得布置得漂漂亮亮的,住的整个院子更是要漂漂亮亮的,要一眼便能看见的那种漂亮。院子里要种花,种很多种花,因为花总是漂亮的,一眼便可以瞧见。   兰时她们替她敷上小臂的伤口,谢慈想到自己身上还有好多伤处,正欲开口,忽地又一愣,让声音强行戛然而止。   不止脖子上有红痕,她浑身上下恐怕都有。   如此场面,不太得体,不能叫她们瞧见。她觉得羞赧。   可若是不敷粉,说不定当真会留疤,他昨日还舔了,也不知道舔完会不会让伤口留疤。谢慈心里嘟囔着,抱怨谢无度,打算等他回来后便让他来伺候自己敷粉。   可偏偏因为司马卓之事,谢无度到了下午时候才回来。   已经是八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凉,没那么晒了。谢慈坐在秋千上,兰时她们在后面推,她笑容粲然如星,清凌凌的笑声在无双阁中回荡。   谢无度踏进院门便听见了她的笑声,不由停下脚步,嘴角勾出一抹浅笑。   她一向是这样热烈的人,不论做什么,都不是温温柔柔的性子。笑也笑得肆意,做事也肆意,对待生活的一切皆是如此。   像永不熄灭的火焰。   就如同她最爱的颜色,大红色。   谢无度穿过月洞门,很快望见一抹红随风飘荡,像一只大翅红蝶,又像相思树上那鲜红的绑带。谢慈站在秋千上,被她们推得很高,像是要飞出院墙,飞向天空。   谢无度看着,心顿时一凛。   谢慈瞧见了他的身影,朝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谢无度笑了笑,招手回应。   谢慈道:“你过来!”   谢无度顺从地走近,看着谢慈的身影越来越远,远向天边去,又慢慢地往他身边荡。她笑容灿烂,谢无度心仿佛都慢了一拍,而后看见她松开了拽着秋千绳的手,从秋千上一跃而下,飞进他怀里。   谢无度稳稳接住她,却是板着脸皱眉说:“这样很危险,阿慈。”   谢慈勾住他脖子,笑容仍旧绽放着,语气理所当然:“可是我要你过来了啊,就是要你接住我啊。难道你接不住我吗?你接不住我,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接得住。”   “那不就行了。”   谢无度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因为她把自己当做她的后盾,所以肆无忌惮。她相信他,毫无保留。   “行啊。” 第67章 第六十七   谢慈笑吟吟地将谢无度脖子勾得更紧, 凑近他撒娇道:“玩累了,抱我回房间里去。”   兰时她们方才被谢慈这动作吓得不轻,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好在王爷将人稳稳地接住, 一颗心才又落回胸腔里。她们惊魂未定,见谢无度在, 便纷纷低下头退远了些, 跟在他们后面。   谢无度手穿过她腋下, 将人托得更稳了些, 信步回她寝屋。跨过台阶与门槛,进了正厅, 谢慈松开一只手, 指了指一旁的桌子, 示意她要喝水。   谢无度便将她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拿过旁边的白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水。茶水不凉不烫, 温温热, 刚刚好。谢慈捧着杯盏,微仰头喝掉大半, 温润的茶水顺着喉管流下去, 浸润心肺,她略呛到, 掩嘴偏头咳嗽。   咳嗽完,放下杯盏, 纤长大腿搭在桌沿轻晃,问谢无度:“那恶心玩意儿可有什么线索了?”   她连司马卓的名字或是五皇子都不想叫, 只叫他恶心玩意儿, 连东西都不是。恶心玩意儿竟然平白无故失踪了, 她还是盼着他别死的,如果他死在大燕,恐怕对两国关系有所影响。   谢无度低头,用指腹擦去她唇角水渍,道:“有了些线索。”   谢慈道:“那就好。”只是又皱眉,她始终不明白,自己这事怎么会牵扯到司马卓。她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但那个原因她不太想相信。   谢无度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指腹停在她唇瓣上:“别想这些了。”   他没解释,如果让谢慈以为,这件事是萧清漪所为,在谢慈心里萧清漪的位置就会跌落许多。也算好事。   谢慈笑了笑,轻晃了晃腿,又问起那个车夫的事。谢无度倒没忘,命常宁去查了,那车夫还未成家,家境贫寒,也没什么亲人了。   难怪他愿意让谢慈离开,也不怕被萧清漪惩罚,牵连到家人。原来是因为,他家中早就没什么可牵连的,只有他一个人,无牵无挂。   可是……现在他也死了,甚至都没人能为他收个尸。谢慈想到自己,如果她的亲生父母也早已经死去,她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或许,她也会像那个车夫一样孤单。   可是她最怕的就是孤单,她喜欢热闹。   谢慈撇嘴,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倾身靠在谢无度肩膀上,低低开口:“他好可怜啊,他死了,或许连个为他伤心的人都没有。如果不是我,他或许根本不会死。谢无度,你叫人给他好好收尸安葬好不好?”   “嗯,已经让常宁去办了。”   谢慈嗯了声,趴在他肩头没说话。二人温存依偎许久,婢女们不敢打扰,候在门外。   谢无度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情绪,忽地开口:“阿慈……”   话音未落,听见门外的丹时道:“小姐,田姑娘来了。”   谢慈从谢无度肩头离开,坐直了身子,从桌上跳下来,低沉的情绪回升了些,“快,请她进来。”   谢无度似笑非笑看着谢慈,显然还有旁的话要说,有旁的事想做,谢慈吐了吐舌头,推着他肩膀,把人送出门去。   “你先回霁雪堂吧,待会儿再说。我去找杏桃了。”   说罢,便提着裙角朝门口去。   谢无度看着她背影,嘴角微扬,低眸转身。   -   田杏桃心中忐忑,跟在丹时身后,穿过庭院往无双阁走。昨日玉章长公主骤然驾临田府,她们一家都很忐忑不安,接待了玉章长公主,没想到玉章长公主竟没什么架子,还十分和蔼地与田杏桃交谈。   长公主先是问了些田杏桃的情况,田杏桃一一作答。面对长公主时,田杏桃一面是敬畏,敬畏长公主当年的勇气与英姿,另一面却又有些心情复杂,心情复杂是为谢慈。尽管谢慈从   没提起过长公主对她如何,但田杏桃依稀听闻过一些。   长公主从前待谢慈极好,可以说是宠溺非常,但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却总是冷眼相对,再没见她来看过谢慈,即便有时候她们在街上遇见,也只见谢慈复杂的眼神。田杏桃家中幸福,娘亲对她很好,自然认为长公主绝情,不论怎么说,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不是么?   田杏桃便鼓起勇气,直言相问:“长公主与臣女并无任何交集,不知今日长公主忽然到访,所为何事?”   长公主脸色变了变,似乎有些为难,她先是叹了声,而后苦笑一声,问起了谢慈。   “本宫今日前来,其实是想问问你,阿慈她近来如何?”   田杏桃对这答案感到意外,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问起谢慈的情况,她还以为长公主应当是个绝情寡义之人。田杏桃打量着长公主的神色,又想起先前谢慈的诸多表情,忽然觉得这二人之间是不是存在些误会,便软了心肠,向长公主讲起她与谢慈相识之后所发生的一些事,其中自然也包括有谢无度的一些事。   长公主听完之后,神色颇为复杂,与田杏桃说:“见她过得开心,本宫便也放心了。多谢你照顾她,她从前在京中一个朋友都没有,如今竟然能与你相交,想来你一定是十分包容她的脾气了。”   当时听到这里,田杏桃觉得有些奇怪,长公主表现得十分想念谢慈,可这番话里,却又理所当然地认为,谢慈就是脾气很坏,所以才交不到朋友,而能与她相交,也是因为她会包容谢慈的坏脾气。   田杏桃想,长公主似乎忽略了慈慈的优点。但她并没有多想,她只是摇了摇头,告诉长公主其实慈慈也有很多优点,她们之间反而是慈慈照顾自己更多一些。   当时长公主听完,脸色又是一变,似乎很是意外。   如今想来,她当时就该多想一些才是,田杏桃叹气,步履匆匆。还未至无双阁,便听得熟悉的一声:“杏桃。”   田杏桃停下步子,抬头望见一个窈窕身影,不由红了眼眶。谢慈快步走来,拉住田杏桃的手,田杏桃低下头,泪眼婆娑。   “慈慈,你没事就好了。”田杏桃话一出口,便是哭腔。   她后悔死了,昨日长公主与她说完后,又装模作样地让她帮忙,请她约谢慈出来,说是因为与武宁王关系不好,怕武宁王会多想,也怕谢慈心中怨怼她,不愿见她。亏得她还傻傻地信了,真帮她去约谢慈。   结果……后来听说出了事,田杏桃悔得肠子都青了,担心得要死。她当时还天真以为,长公主能和慈慈重修旧好,所以才命婢女观察着后续。没料到后续是武宁王命人找到她这里,神色焦急,她才知道原来长公主竟是把谢慈骗走了。   田杏桃哭着将昨日一切和盘托出,抽泣说:“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好在你没事。”   谢慈笑了声,伸手替她擦眼泪,“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没事儿。”   谢慈拉着田杏桃的手,带她回无双阁,命她们沏茶。田杏桃抽抽噎噎地,一直抹眼泪。   “好啦,不怪你。都怪她,她太会骗人了。”谢慈抿唇笑,叹了声,当时她都要被萧清漪骗过去了。   田杏桃带着哭腔应了声:“嗯!她太会骗人了!我以后再也不相信她了。”   谢慈看田杏桃这副模样,觉出些可爱,笑道:“对,以后咱们再也不理她了!”   田杏桃抬手擦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谢慈也跟着笑,没告诉她,萧清漪不仅骗了她,想将她送去偏僻村落,更是甚至想让司马卓将她带走。萧清漪装得那样母女情深,却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来,简直令人生寒,这样不值得高兴的事,就不要告诉杏桃了。   田杏桃黏黏糊糊与谢慈说了许久的话,谢无度回来时大约   是未时,待田杏桃走,已经是酉时。他还有事与她说,等得有些不耐烦。   好容易等到人走了,谢无度掐着点后脚便过来找谢慈。   谢慈见谢无度来,道:“正预备请你过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窗影西沉。谢慈将手边的雪肤膏往前推了推,将绣着小朵海棠的袖口往上翻,露出白嫩的肌肤,以及已经褪去泛红的伤处。伤处早晨涂了雪肤膏,这会儿看便已经淡了些。   谢无度盯着她推来的莲花纹紫檀木匣,不甚解意。谢慈又将自己衣领往下拨了拨,用帕子擦去脂粉,露出他作恶的证据。   她瞪大眼看他,轻轻咬牙:“我早上起来,兰时她们都瞧见了。若是叫她们瞧见我身上那些痕迹,我要羞臊而死。可若是不涂雪肤膏,万一留下些小疤,难看死了。”   她细嫩的指尖轻敲木匣,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无度了然颔首,拿过那小木匣,拧开盖子,笑意从眸底涌现。   她似乎认为这是惩罚,但……这难道不是奖励?   这话谢无度没说出口,只拿着东西跟在谢慈身后,绕过缠枝莲纹四扇屏风,进了寝间。兰时她们都得了谢慈吩咐,去院子里做事了,此刻房门附近不会来人。   谢慈双臂交叠,趴在绣金线团枕上,脸颊贴着手背,阖目养神,一副余下所有事都不归她管的姿态,全然甩手掌柜一个。谢无度在床边坐下,将雪肤膏的木匣放在手边,视线从她繁复华贵的衣裙上逡巡一圈。   她今日着的一身绯色衣裙,在前胸处以金线绣了一丛将离,花开正好。绯色与金色都是极为惹眼的颜色,穿在人身上,也容易喧宾夺主,但在谢慈身上是相得益彰。   谢无度视线落在她腰侧的系带上。 第68章 第六十八   系带打了一个漂亮的一个蝴蝶结, 谢无度长指勾住蝴蝶结一端,轻轻一扯,便将系带扯松。赤金衣裙立刻变得松垮了些, 但显然这不是全部。他微压低眉头,目光在她背上逡巡一番, 继续找寻下一个关键。   谢慈原本还乐呵悠哉地躺着, 心道, 她今早穿这衣裙时便很麻烦,兰时与竹时她们几个人才替她穿好,此刻要解, 自然也没那么容易。除了腰侧的系带, 后腰处还有一道盘扣,里边还有一排暗扣。   她存了捉弄的心思,唇角漾开半圈涟漪, 等待着他的为难。   但谢慈显然低估了谢无度的聪明, 也错误地估计了他们之间的主动与被动权。   谢无度的确为难了片刻, 很快便找到了她后腰上的盘扣, 只差那排暗扣。   金色的夕阳渐渐消失, 光线慢慢昏暗下来,从窗中吹来一缕微凉晚风。谢慈趴在团枕上, 感觉到谢无度的手掌从她后背上擦过,落在她腰侧,他宽厚掌心传来源源热意,从她肌肤上晃过。   谢慈思绪一顿,转过头, 换了一边趴着。   谢无度的手心贴在她腰侧, 一番摸索, 找到了那排暗扣。她撇嘴,忽然觉得没意思,不过谢无度一向很聪明,似乎是她自找没意思。   谢无度的手指在她腰侧一番动作,很快将暗扣解开。他长指拉住衣角,轻轻一扯,那身衣裙便由松松垮垮,变作一滩水似的,从她背上流过,不留一起痕迹,露出她滑嫩的后背。   又一缕风,谢慈骤然一冷,收了收肩胛骨。她背上的蝴蝶骨微颤,谢慈终于缓过神来,不对啊,怎么觉得……她更像是在惩罚她自己?   她听见他拿起雪肤膏木匣的声响,很轻。再片刻,他的指腹便落在了她后背上。   雪肤膏沁着凉,指腹却温热,刚好将雪肤膏化开,揉进她肌肤。温热与凉意交织,谢慈绷紧了腰。   他涂得很慢,动作亦很轻,像羽毛挠着。从这一处,到另一处。谢慈睁开眼,咬住下唇,下巴挨着团枕,陷进枕头的柔软中。   谢无度的手慢慢从她后背离开,终于结束了后背的,还有腿上的。谢慈快将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呼吸也乱了,脚趾勾了勾,催促他:“能不能快点。”   谢无度没答她的话,目光流连,良久后,夕阳已经尽数淹没在灰蓝色的天幕里,庭中渐渐开始上灯。没人靠近寝间这边,但能听见更远处,她们在做事的声音。   谢慈终于听见谢无度说:“好了,另一面。”   谢慈照做,翻过身,面对着谢无度。视线相对的一瞬间,谢慈陡然脸颊绯红。她是平躺着的,因此视线一眼便能望见雪峰,她一时不知,到底是现下的情况比较令人羞赧,还是让兰时她们来比较令人羞赧。   她瞄向谢无度,他眸色沉沉,低下头,从指腹撇出一抹雪肤膏,慢慢在手心处化开。谢慈偏过头,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忽视,左右他们之间的亲近也不差这些。   但说归说,该脸红的还是脸红。谢慈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只好随便安置,胡乱抓到自己那身赤金衣裙,便将衣裙往上扯了扯,盖在自己腰腹处。   她依稀听见谢无度轻笑了声。   好不容易等到涂完药,谢慈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未松到底,便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触觉落在她胸口。谢慈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瞧见乌黑的发跟着他动作落在她胸口。   谢慈想到那刚涂过雪肤膏,声音紧绷颤抖:“……雪肤膏不能吃。”   谢无度一本正经地问:“哦?是么?吃了会怎样?有毒?会死?”   谢慈窘迫不已:“不知道,反正吃不得。”   谢无度笑:“那便毒死我好了,日后阿慈便与我做一对鬼夫妻。”   谢慈瞪他一眼,呸了声   ,道:“什么鬼夫妻……我几时是你的妻?”   他挺拔的鼻子陷进雪峰,坚硬与柔软轮番交织,谢慈睁着眼看头顶的绸帐,模糊一片。谢无度慢慢吻上她锁骨,脖颈,而后轻咬了下下巴,最后才含住她的唇。   话音低低地在呼吸之间流转:“阿慈,做我的妻,好不好?”   谢慈想开口说话,但他咬着自己的唇不松口,话音还未及出口,便已经入腹。   她只得呜咽,是在说,不好。   谢无度猜得到她要说这个,不让她说。谢慈红着眼瞪他,被他抱起身,按在怀中。他宽厚手掌掌住她后背,缓慢地摩^挲,唇贴在她耳廓,沉沉出声:“好不好?”   她再次要开口,他的唇转而含上她耳垂。   “……”   她微张着唇,轻轻喘气。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说:“一辈子。”   “我会爱阿慈一辈子,待阿慈好一辈子,阿慈一辈子也不能离开我,一辈子都属于我。”   谢慈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也找回自己舌头,缓慢地开口:“她不会同意,他们也不会赞同……”   她是指长公主,否则她也不会费尽心思要把自己送走。   “她会同意的。”谢无度说,收紧抱着她的双臂,将头埋在她肩颈,贪恋而痴迷,“他们赞同与否,又有何关系?”   她迷茫了瞬,随后又道:“可是……会不会太快了……”   才过去多久,从他们不是兄妹,到变成爱侣,才半年。   “哪里快?好慢。”他还嫌太慢了,一辈子这样长,变故太多。   谢慈沉默着,许久,才道:“……我考虑考虑。”   这辈子大概再遇不到第二个谢无度了,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待她这么好,护着她、纵着她。她不是没想过成为他的妻,但真到了这一切,却不似想象的那么轻松,反而彷徨惶恐。他们之间的阻碍,似乎还有很多,她害怕,怕长公主不同意,怕被人说闲话,怕茫茫渺渺的未知前路。   此事容得她考虑,另有事却容不得她考虑。   天幕从灰蓝色变作墨色,仿佛打翻了一盆浓稠的墨汁,庭中的灯上了,远远地照进房门,投出屋檐的影子。廊下的灯没人敢来,她们大抵知道寝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但大概不知道有多旖旎。   上天执笔,蘸着浓稠的墨汁,在天上勾勒出星子与月亮,再寥寥几笔,勾出窗棂的影子。谢慈心仿佛走在悬崖峭壁,怕有人走近,则怕他失控。   谢无度的呼吸沉沉,落在她耳中。她觉得自己很热,但晚风断断续续地吹进来,又很凉。   她心跳得飞快,跟着他忽上忽下。   今夜的风比平时喧嚣,倏地狠狠撞在窗棂上,令人心颤。谢慈听着这风声,忽地担心庭中花圃里的花,会不会被风吹落。   月光仿佛在晃,谢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晕乎乎的是她自己。借着月光,她瞧见屏风上的缠枝莲。   -   今夜的晚膳来得迟了些,谢慈坚持要先沐浴,再用晚膳。她换了身简便的衣裳,头发擦干后随意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咬着玉箸时不时走神。   谢无度给她夹菜,谢慈盯着他的手,视线又慢慢落回自己小臂上。她从手腕看到手肘,粗粗比了比,而后沉默。   隔着衣料的时候,好像没发现这么夸张。   谢慈回神,对上谢无度含笑的眼,当即凶狠地瞪人。她低头吃饭,随即又想到他说的话,考虑考虑……   成亲,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她还记得去岁过年时,她还同阿娘撒娇,说不想那么快就成婚,最后再过两年。   那时候看着绚烂的烟火,哪里能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   谢慈叹气,罢了   ,先吃饭,余下的都明日再想吧。   待吃过饭,谢慈忽地发现今夜的月亮好圆,月光皎皎,她才反应过来,今夜已经是中秋。   这两日发生的事打乱了全部的计划,谢慈根本没顾得上准备中秋,这会儿骤然反应过来,连忙命她们把桌子搬去庭中,又拿来月饼与果酒。   她们大多还是有家人的,谢慈连忙给她们放一夜假,又给了好些赏钱,让她们去陪家人。余下几个没有家人的,谢慈也让她们自己去玩。中秋这日,城中解宵禁,可以尽情玩乐。   谢慈与谢无度坐在小桌旁,谢慈举杯,看向谢无度,笑了声:“希望明年中秋我们还在一起庆贺。”   谢无度与她碰杯,道:“年年有今日。”   谢慈仰头将果酒饮尽:“岁岁有今朝。”   她又倒了一杯,而后倾倒在自己脚边的地上,敬谢临。   她叹了声,忽地兴致来了,拉起谢无度往外走:“我们去看烟火吧。” 第69章 第六十九   每逢端午、中秋、过年这等大节日, 盛安城的街上会有放烟火的,朝廷特地安排了官员负责燃放烟火,但除了朝廷放的, 也有其他人自己放的。只要不扰乱秩序,朝廷都不会干涉。   烟火璀璨绚烂,连绵不断地在天幕上映出各种不同的图案, 半边天空始终是亮的。街上或是还开着的店铺中的客人, 也时不时抬头望向天空,猜测着下一捧飞上天的烟火是什么图案。   中秋端午与过年这样的节日,在大燕的习俗中,终归是绕着团圆二字。离家外出的游子若是不能赶在端午回, 也要赶在中秋, 倘若实在不行,过年总要回家与家人团聚,这是大燕人刻在骨子里的传统。   既然是为了团圆, 总是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坐在家中桌上吃一顿饭才好, 因此今夜的街上并不见太热闹,未到人潮涌动那样的场面,但也比平日里更热闹些。   出来游玩的, 也多是携家带口一起。街上叫卖的摊贩不少,这种日子,商贩们多是选择不要那团圆,而为了几两银钱。沿街走来,商贩们卖的东西各式各样, 多是些吃的玩的, 谢慈眼神扫视一圈, 预备待会儿回来时若他们还没卖掉, 她便全买了。   谢慈身边只剩一个兰时伺候,兰时是孤女,家中早已没有亲人,只自己一个,自幼跟着谢慈,待谢慈除了主仆之情,也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   她已经出过几次事,谢无度带她出门越发不放心,原本是打算带上两队侍卫跟着,谢慈觉得架势太大,会吓到人家,便不让。   她道:“何须这么多人,你不能保护好我吗?”   谢无度这才答应,因此他们一行人轻便上阵,远远瞧着,也不像什么天潢贵胄,只像普通大户人家似的。但近看,仍是能看出些差别来的。   毕竟光从他们穿着上,便能瞧出不同。谢慈已然沐浴过,纵然穿得颇为素净,仔细看也能看出她素净的衣裳用料华贵,并非普通人家的小姐。她只简单云髻挽就,簪了一支芙蓉玉簪,耳坠也没戴,颈项上却是一串金镶玉项链,缀一颗硕大的东珠,细嫩手腕上的玉镯也是好成色,寻常难得。眼尖的人瞧见了,不免多看几眼,而后便会被这对男女的容貌惊到。   那位郎君生得俊俏风流,如松如柏,那位姑娘亦是姿容无双,世间少有。这二人甚是登对。   只见那位郎君牵着那位姑娘的手,姑娘谈笑着,更令人看痴,郎君的眼神始终落在姑娘身上,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如那位姑娘重要。   离家多年的游子与家人团聚,并不识得这两人,偏头问身边的家人,这二人是谁。家人便小声告诉他,那位俊俏风流的郎君正是盛安城闻风丧胆的武宁王,而他身边的姑娘,正是他从前的妹妹,永宁郡主。   这游子还知道永宁郡主,却不知道为何是从前,家人叹了声,与他解释起来。待听得前因后果,游子唏嘘不已,再回头望去,早已不见一对璧人的身影。   谢慈与谢无度十指相扣,穿过热闹的街巷,到了处安静些的地段。谢慈看了眼兰时,道:“兰时,你也自己去玩吧,一年到头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兰时有些犹豫:“奴婢若是走了,谁来伺候小姐?”   谢慈眼眸一转,指着身侧谢无度:“他咯。你别担心了,去吧去吧。”   兰时犹豫了片刻,想了想,这二人大抵需要些柔情蜜意花前月下的时刻,有王爷在,她也不必担心小姐出什么岔子,终是点了头,转身自己离去。   谢慈看向谢无度,笑得狡黠:“你可得当好我的男婢。”   “男婢?”谢无度似乎觉得这说法有些好笑,轻笑出声,他颔首道,“走吧,小姐。”   几人往前走,过了河,再往前,便是月老庙。   中秋这样的节日,不是月老的主场   。月老庙中自然安静,虽灯火通明,却见不到几人进出。月老庙中的相思树茁壮茂盛,从围墙外便能瞧见上头挂着的许愿笺与红飘带。谢慈抬头凝望数息,在想,这么多的愿望,月老当真能管得过来么?   她觉得应当管不过来,否则世上姻缘哪里还有坏的,可偏偏这世上的怨偶那么多,可见是管不过来的。正如同她先前去灵福寺上香祈福,祈求一切顺利,可偏偏变故陡然发生。   尽管如此,依然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来月老庙求姻缘,许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谢慈拧眉。   谢无度问:“进去瞧瞧?”   谢慈沉思片刻,点头,与谢无度走进月老庙中。月老庙中的童子本已经昏昏欲睡,以为没有客人,没想到忽然来了客人,忙不迭睁开眼招待。   “几位需要些什么?是要许愿笺还是?”童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仅剩不多的理智推断这二人郎才女貌,想来不必求姻缘,那定然是要挂许愿笺。   谢慈还没想好呢,谢无度已然点头,让他拿许愿笺过来。童子很快取来许愿笺与笔墨,谢慈看着谢无度执笔沾了墨水,在许愿笺上写下一句:“愿与阿慈白头偕老。”   他搁下笔,在谢慈的注视下,仗着自己长得高,将许愿笺挂得高高的,风吹动它底下的红飘带。谢慈被风吹得眨了眨眼,陡然反应过来,撇嘴看向谢无度:“你这人,我还没考虑好呢,怎么就已经白头偕老了。”   谢无度只是笑着看她,谢慈倚着桌子,磨磨唧唧拿过许愿笺来,执笔,又停滞许久。她要写什么呢?   白头偕老,仿佛是已经答应了他。可若是写旁的,似乎也不大好。月老庙,想来还是管姻缘最灵验些。   谢慈咬着唇,越想越觉得谢无度问她要不要进来开始,便是个陷阱。   见她长久停顿,谢无度躬身,从她身后伸手,将她圈在怀里。谢慈骤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思绪一顿,只觉得谢无度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侵入她肺腑。   她的后背撞在他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有力度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后腰贴着他腰腹。此情此景,她没出息地想到一些黄昏时候的场景,心跳声,拥抱,气息,顶撞,以及风声。   谢慈脸轰地一下红起来,握笔的手微微颤抖。下一瞬,被谢无度稳稳握住。他宽厚手掌将她手包裹住,温度相接,他握着她的手写下一行字。   ——愿与谢郎白头偕老。   谢慈意识回笼,看着他写的这行字,哎了声:“这可不算我写的。”   她扔了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将娇靥面朝着晚风来的方向,让微凉的风带走她脸上的热度。   谢无度拿着许愿笺,与自己方才的系在一起,红飘带经风一吹,瞬间交缠在一起。他眸色微动,回身答她的话:“怎么不算?难道莫不是阿慈执的笔?”   谢慈瞪眼:“是我执笔,可是你握着我的手写的。”   谢无度脸皮可真厚啊,“那正好,我们二人合写,月老感念诚意,定然庇佑。”   月老愿意庇佑是最好,不愿庇佑也无妨,他总要与她白头偕老。   谢慈呸了声,脸上热度终于消散,转回头来。常宁在一旁给钱,童子见着那锭金子,眼都直了,顾不上听他们俩吵什么,一个劲儿说些夸赞的话语,什么二位贵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甚至连早生贵子都出来了。   谢慈臊得慌,拉着谢无度赶紧跑了。待出了月老庙,谢慈想起他方才所写:“愿与谢郎白头偕老,你怎么这样酸。”   谢无度嘴角噙着笑:“什么?”   谢慈重复,声音大了些:“我说你怎么像那些文人似的,酸里酸气的。”   谢无度:“上一句。”   谢慈道:“愿与谢郎白头偕老。”   谢无度应了声:“愿与阿慈白头偕老。”   谢慈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又被他算计了一回,轻啧了声,甩开他的手,往前迈动步子。河这边不如那边热闹,也能瞧见对岸的烟火一茬接一茬。   谢无度腿长,没两步便追上谢慈脚步,他跟在谢慈身后,追随着她的影子。谢慈回头,又道:“谢郎谢郎,世上姓谢的人家可不少,姓谢的郎君亦不少,月老可不见得知道是哪家的谢郎。”   谢无度伸手,勾住她小指,而后慢慢握住她指尖,似乎没听清她说什么,又问一遍:“哪家的什么?”   “谢郎。”谢慈同一个坑跳两次,傻傻地回答他。   “嗯。”谢无度笑意渐深,应她的话。   河对岸的烟火倏地窜上天,砰地一声绽放开,五颜六色的光彩。谢慈抬头归望,下一瞬感觉到腰上落下一条长臂,将她揽进怀中,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搅弄风云。   谢慈耳边听着烟火绽放的声响,唇齿间渐渐失守,被他含住柔软的舌尖,说不出话。此处僻静无人,常宁他们也早早转过身去,谢慈被他拦腰抱得紧紧的,忽地想起那句,愿与谢郎白头偕老。   她试探着往前伸了伸舌头,只伸了一定点,便感觉到更猛烈的攻势。她意识有些迷乱,大抵是被这热闹迷了眼,索性什么也顾不上了,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抱住谢无度,咬住他的舌尖。   她动作毫无章法,纠缠之间,似乎咬破了他的舌头。有清淡的血腥味溢出,谢慈倏地睁大眼睛,有些懊恼,正欲抽身而退。察觉到她后退的意图,谢无度却掌住她的后脑勺,吻得更深入,简直像要把她生吃了似的。 第70章 第七十章   谢慈试着推了下, 见推不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左右咬破的是他的舌头, 又不是自己的,待会儿疼的也不是她。她试着回应谢无度,二人亲得难舍难分, 舌尖咬破的那点血在津涎交换之间, 被吞咽殆尽。   谢无度缓缓退出谢慈的唇齿之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阖着眸子,静默不语。谢慈亦没好到哪里去, 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手指紧紧揪着谢无度的衣领。   谢无度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摩^挲,睁开眼,想到方才她吞下了自己的血, 眸色微动, 热血微涌。仿佛是某种契约与羁绊,再难以磨灭。   谢慈靠在他肩上,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 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似的。她道:“我累了,想回家。”   “那便回家。”   “不想坐马车,要你背我。”谢慈笑吟吟开口,眸中闪过一丝兴致。   谢无度二话没说,蹲下来, 将背留给她。谢慈跳上他的后背, 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回家咯。”   谢无度背着她往武宁王府的方向去, 谢慈伏在他背上,想起先前的那些摊贩,支使常宁:“你去瞧瞧先前街上那些摊贩们可还在,若还有没卖完的,你全买下,叫他们回家去吧。”   常宁应了声,去了。   谢慈抬头看向头顶又大又圆的月亮,好像一轮玉盘,但瞧不见月上的嫦娥。她低头,拍了拍谢无度的肩,道:“驾!”   谢无度无奈地笑了笑,将人托得更稳了些,快步回府。   月光皎皎,一视同仁地洒向整个大地,天涯共此时。在这一刻,不论富贵或者是贫穷,所望见的月亮都是同样的圆满。哪怕是在皇城,也是望着这同一个月亮。   弘景帝坐在窗前,举着杯盏,对着这月亮有些感慨。月亮总是如此,不管人间悲喜,兀自亮着。幼时他生活凄惨,那时候望见的月亮,也是这样的圆,这样的亮。而如今他成了皇帝,这月亮依旧如此圆如此亮。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但生在皇家,却始终不可能有真正的团圆。就说今夜,中秋夜宴,皇后身体不适,那些女人们似乎只是为了争宠。这团圆饭可一点都没意思。   最后,弘景帝留下了恭亲王,在夜宴后小酌。弘景帝说完这些,又说起宣麟侯意图谋反之事,“这皇位当真有这么大的诱惑力么?为何人人都处心积虑地想要呢。”   恭亲王听完弘景帝的感慨后笑道:“圣上这位置总是有许多人觊觎的,没办法。”   弘景帝笑问恭亲王:“王兄也想要么?”   恭亲王笑着摇头:“臣可不想要,臣更爱游历山水,不爱这些重担子。”   恭亲王回答得滴水不漏,心中却有些惊骇,拿不定主意,打量着弘景帝。他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试探自己么?难不成他看出了什么?可自己明明隐藏得很好,并未露出过任何马脚,就连那谢无度也不曾发觉。   只见弘景帝傻呵呵地乐着,似乎是喝多了:“王兄可真是豁达的人。”   恭亲王松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圣上也不必忧心,毕竟圣上有敛之辅佐。”   若有谢无度在,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得想个法子将他支出盛安。可弘景帝一向信任他……   听到敛之二字,弘景帝又笑了笑,“是啊,这些年多亏了敛之。”   恭亲王状似不经意道:“敛之这孩子的确是肱股之臣,只是圣上,敛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万一哪天有了不臣之心,岂非……是臣多言了,敛之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臣之心呢?”   弘景帝皱了皱眉,想到谢无度,他其实也常觉得,倘若这皇帝是敛之来当,或许比他当得要好得多。但敛之对他一向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臣之心呢?   “王兄想多了。”弘景帝挥了挥手,仰头饮尽   杯中酒。   恭亲王笑着,也陪着喝了一杯。他本也只是想要种下一些怀疑的种子,弘景帝性格软弱,犹豫不决,只需要一点点的怀疑就够了。   -   司马卓死了,与宣麟侯有关,有宣麟侯与司马卓的信件往来为证。此乃通敌之罪,弘景帝大怒,命人将宣麟侯韩德起下了狱,抄了家。   但北齐五皇子死在大燕,此事还需要向北齐赔罪。北齐使团得知北齐五皇子死了,当即去信回了北齐,使团当即便撤回北齐,两国关系转瞬之间便紧张起来。   弘景帝心中又不安起来,当即将宣麟侯绑了,送去北齐,并命人向北齐皇帝赔礼道歉。北齐那边并未表明态度,但气氛仍旧紧张。   恭亲王趁此契机,向北齐皇帝去信一封,信中说,弘景帝于议和之事并不大赞同,请北齐皇帝助自己一臂之力,倘若自己夺权,日后必定与北齐修百年合盟,且许以丰厚奖励。信中更说,不愿与北齐修好之事,主要是大燕的武宁王一手促成,而恭亲王本人却认为两国修好,功在百姓。   北齐皇帝收到信后,犹豫不决。如今的北齐亦分做两派,主战与主和派争论不休。大燕恭亲王说,只需要北齐佯装起兵,而后给大燕皇帝带话,请求武宁王前去北齐谈判即可。   可这恭亲王能不能成事并不好说,若是能成事,以他给出的条件自然好,但倘若恭亲王事败,北齐起兵,大燕皇帝不愿议和,两国又要征战。   北齐皇帝叹了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尚要考虑考虑。   两国气氛紧张,但到底没有打起来,盛安城中气氛总的还算祥和而安宁的。   武宁王府中,谢慈在花圃中转了一圈,见那些花长势喜人,甚是开心。距离上回谢无度求娶之事已经有好几日,谢无度一直未问起,她便也一直考虑着   听闻司马卓身死,北齐使团撤回,谢慈想着,恐怕是因着此事,谢无度这些日子才一直忙碌着,早出晚归。她弯腰拨弄藤蔓,想着在这样的时刻,的确也不适合提起个人的儿女情长。   竹时在门口禀道:“马车已经备好了,小姐。”   谢慈嗯了声,洗了洗手,预备出门。她今日约了田杏桃去清风楼喝茶。   抵达清风楼时,谢慈踩着脚凳下马车时,便听见堂中有人在议论北齐之事。   “我看哪,是要打仗了。”   ……   谢慈抿唇,上楼,推开雅间的门,田杏桃已经到了,见她进来,起来迎接。   “慈慈,你来啦。”田杏桃拉着她手坐下,取出自己做的糕点,见她面色有异,似乎不大高兴。   “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   谢慈摇头,叹气:“也没人惹我,只是想到司马卓那个恶心玩意儿了。我真是不喜欢他,可他就这么死了,搞得人心惶惶。”   提起司马卓,田杏桃也皱眉,她方才也听见了楼下那些人的传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过,他也算是死有余辜……”田杏桃小声说悄悄话。   谢慈点头,这倒是。只是她觉得有些巧合,司马卓那日去找她,没找到,也没与谢无度的人马遇上,后来竟便被宣麟侯设计杀害。或许真是恶人自有天收。   二人就着茶吃了会儿小点心,正赶上有新人成婚,从清风楼楼下经过,谢慈与田杏桃也看了看热闹。谢慈瞧着那新婚的仪仗过去,忽地想起谢无度的话,做他的妻子……   她一时走神,回神时瞧见田杏桃似乎在遐想些什么:“慈慈日后若穿上嫁衣,定然能美绝全盛安吧。”   谢慈道了声:“什么呀。”   就算她真答应谢无度,也没这么快,嫁娶之事总得准备许久吧。她低头饮茶。   二人喝完茶后,去逛街,逛了逛胭   脂首饰铺子,挑了些东西。从那儿出来,正巧遇上谢无度要回去。   “阿慈。”他停下马车,对田杏桃微微颔首,“田姑娘。”   田杏桃了然,当即自觉道:“那你回去吧慈慈,我也回家啦。”   谢慈没说话,慢吞吞地踏上马车,田杏桃分明瞧见谢慈上马车时,谢无度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再然后,帘栊落下,瞧不见了。   谢无度顺势一带,便将人带到腿上,问道:“阿慈可考虑好了?”   谢慈抬眸,有些意外,还以为他暂时不会提起此事。   于谢无度而言,什么事都没有谢慈重要。   谢慈微低眸子,故意道:“考虑过了,我觉得不成。”   谢无度捏了捏她腰,看出了她的反话,“那可不行,你已经答应与我白头偕老了。”   “谁答应与你白头偕老了!”谢慈撇嘴,“我可告诉你,做我谢慈的夫君,条件很多的。” 第71章 第七十一   “说来听听。”   谢慈上下唇一抿, 似乎在认真思忖。女子长至适婚之龄,总归会听人提起所谓婚事,尽管谢慈并不憧憬嫁做人妇,甚至有些抗拒, 但也曾在偶尔的时刻想过, 倘若她要嫁人, 那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首先,他不能纳妾。”   她那时想,她可是尊贵的郡主,她的阿娘是大燕尊贵的玉章长公主, 阿兄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武宁王,她的舅舅是弘景帝,她这样的身份, 眼睛里是容不下沙子的。娶了她,那这后宅里便不能再有旁的女子, 否则,她宁愿和离。   如今那些身份都化作泡影,可她的想法仍旧是一样的。娶了她谢慈,便不能再有旁的女子了。   “然后, 他得万事都让着我、哄着我、以我为先。”   她自幼没受过什么委屈, 若是成婚后嫁到旁人家中,也不可能受委屈的。若是要让她受委屈, 那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嫁的。即便是婆母与她发生争执, 她的夫君也须得站在她这边, 哄着她、让着她、为她撑腰才成。   她自知这一条或许有些苛刻, 寻常男子大抵做不到。毕竟孝道很重要, 可若要娶她谢慈, 那也不能是寻常男子。更何况,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普通情况下,她定然也不可能与婆母闹得不可开交,那定然是对方的问题。既然如此,她的夫君站在她这边也无可厚非嘛。   “再然后,他不能长得太丑,得长得俊俏,否则配不上我。日后若是一道出门,我更想听见人家说我们是一对璧人,而非摇头扼腕叹息,说不般配。”   “也不能太穷,得有足够的财力,不然就得让我降低我的生活品质,那不行的。”若是太穷,那也是要让她跟着受苦。   “更不能是草包一个,什么也不会,那也配不上我。再怎么说,要会写点文章,或者是功名傍身,懂些为官之道。”   “不能太瘦弱,我不喜欢弱不禁风的书生,太没安全感了。”   “最好再懂些琴棋书画,衣服不能穿得太丑,不能不讲究……”   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从前想过的那些条件,光是说一遍,都说得口干舌燥。谢慈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嗓子,搁下茶杯,心想这些听起来似乎是有些多。若是将这些都写下来,恐怕得好几页。   她看向谢无度,眨了眨眼。谢无度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阿慈,难道这些条件不是为我量身定做。”   谢慈一时无话,这些条件曾经她的确都比对过谢无度,那时候她还只拿他当做兄长,心里想着,她日后嫁的郎君,总得像她兄长这般。再不济,也不能差他太多。   如今,倒是……   谢慈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无度轻轻捏着她手背,唤她的名:“阿慈。”   谢慈轻嗯了声,并未抬头,看着手背上匀称的长指,感受到他柔软的指腹在手背上轻轻摩挲。又听见他说:“下个月初三,是个吉利日子。”   “下个月?”谢慈皱眉,终于抬眸,望进谢无度眼眸。这么着急?   “会不会太快了?”谢慈道,如今已经要到八月下旬,距离九月初不过十几日,这样仓促的时间,哪里能成一桩婚事?她虽没成婚过,却也见过旁人成婚,那可是要提早一年两年便开始预备着成婚要用的东西,哪里能十几日便弄好了?   等等,谢慈忽地反应过来,他又在给自己挖坑跳,“我……还没考虑好呢。”   谢无度将她手背捧到跟前,落下一道虔诚的吻,“我不符合阿慈的条件吗?”   谢慈沉吟片刻,未曾答话。他当然符合,在谢慈心里,谢无度是这世上最好最优秀的郎君,配得上这世上最好最漂亮的姑娘。   谢无度继续道:“我不会   纳妾,只会有阿慈一人。从前是,日后自然也是如此。事事都会让着阿慈、哄着阿慈、以阿慈为先……”   谢慈抬眸,与他相望,迟疑道:“但下个月初三,太快了……太仓促,我可不要仓促的婚典……”   她完全没有准备,就譬如说嫁衣,这十几日怎么赶制得出来?三媒六聘,走这流程都来不及吧?   谢无度道:“都是小事,阿慈不必担心,我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慈狐疑地打量他。   马车悠悠行驶,稳稳停在武宁王府前,谢慈扶着谢无度的胳膊下了马车,往府门里走。待迈进无双阁院门,谢慈倏地停住脚步,保持着左腿跨过院门的姿势,心突突跳个不停,回头看向谢无度。   谢无度负手而立,站在她身侧,神色如常,剑眉微低,轻笑着示意她往前走。   无双阁从院门到正厅大门的一路上,摆放着好些半人高的大箱子,谢慈沿着那些大箱子往正厅走,那些大箱子绵延至正厅廊下,连廊下都堆满了。她不过出门与田杏桃吃茶逛个街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半时辰,他那会儿人都还在忙,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谢慈心始终浮在喉口,扑通扑通地乱跳,她停在正厅大门口,扫视了一圈,视线缓缓收回,落在眼前的大箱子上,心里隐约有所猜想。   箱子没有落锁,谢慈低垂着眸子,抬手打开身前的一个,是些金银珠宝。她合上箱子,问谢无度:“这是什么意思?”   谢无度含笑道:“聘礼。”   谢慈吸了口气,侧过身说话:“哪有人先送聘礼的?”   跟在一旁伺候的常宁适时递上一则书,谢无度拿过,再递给谢慈。谢慈打开,微睁大了眼,竟是合婚书。   上面是他们二人的八字庚帖,请人合过,乃大吉。谢慈看着那道生辰八字,仍是从前她一直过的生辰,沮丧道:“可……这又不是我的生辰八字,这大吉二字未免不够真实。”   没人知道她是何时出生,她的生辰八字为何,自然也就无法知晓是否真是大吉。   谢无度道:“不论是什么,都是大吉。”   哪怕它是大凶,也只有一个答案,便是大吉。   谢慈将合婚书搁下,跨进房中,再次眼前一亮。房中置着个衣架子,衣架上撑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谢慈快步走近,伸手碰触嫁衣,奢华华贵,大气张扬,一眼惊艳的好看,正是她喜欢的类型。   这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她回身看向谢无度,心绪起伏不定。   谢无度上前几步,停在她身前,沉声唤她:“阿慈,于你而言是几个月,于我,却是漫长的年岁光阴。”   他是蓄谋已久,且志在必得。   他苦心织造的温柔网,不容许她能逃脱。他在她身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她便是属于他的。   谢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她被谢无度这一句话震惊到,从前他已经说过,但她未曾也未敢细想。此刻追溯起来,想到十五载光阴里谢无度在她人生里扮演的角色,他们有那样长的回忆,感慨便如潮水般涌来。   她瞳孔震颤着,被谢无度拥住。   “阿慈。”他再次唤她的名,温柔而深情,谢慈被他抱得紧紧的,听见他的心跳声,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很期待你穿上这身嫁衣,成为我的新娘。”   温柔而深情的嗓音之下,是他不曾对她表露过的偏执占有。   谢慈鸦羽似的长睫微抖,她是喜欢眼前这个人的,这个人也很值得喜欢,成婚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她慢慢抬手,绕过他窄腰,轻轻搭在他腰侧,是回应。   -   萧清漪从上回谢无度来过之后,心中已经做过准备,但仍没想到,他会这样急。短短十几日,怎   么可能?   萧清漪蹙眉看向谢无度,不由嘲弄道:“你这样着急,是怕谢慈知晓你的真实面目么?”   谢无度似乎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勾了勾唇,“阿娘为何总要以恶意揣测我呢?难道阿娘当年嫁给阿爹时,不曾满心欢喜,急不可待么?儿子也不过如此。”   萧清漪轻哼了声,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你既然已经备好一切,又何需找我?”   谢无度慢慢喝茶:“阿娘毕竟是儿子的阿娘,阿慈也曾唤您一声阿娘,此言差矣。”   萧清漪打量着谢无度,他行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要她同意,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堵住世人的嘴。   “你想如何?”   “婚房自是在王府,婚典亦在王府,毕竟阿慈不喜欢长公主府,会勾起一些伤心事。到时候只需要阿娘移步去王府参加儿子的婚典,受儿子与阿慈的礼即可。想来阿娘不会拒绝吧?”谢无度偏头看向萧清漪,指尖轻敲着桌面。   这些日子,萧清漪将谢迎幸拘在府中,不让她出门,怕出现什么意外,哪怕谢无度发过誓,她也没这么信得过他。   “好。”萧清漪应下。   谢无度又道:“待我们成婚后,阿娘也该着手收拾离开盛安了吧?时间紧急,阿娘可得加紧些。”   萧清漪脸色变了变,不悦地看向谢无度:“我自会准备,不必你操心。”   “阿娘还未与圣上说过此事吧?到时候倘若圣上不舍,强留阿娘可怎么好?”   萧清漪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我会与圣上说,不必担心。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担心担心,万一还未到下月初三,北齐便要与我大燕开战,你这婚事还能不能成下去。”   他也真敢做,杀了司马卓,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还能这样没事人一般在这儿准备婚典。   “有何可担心的?北齐难不成下月初三还能打到盛安城外?”谢无度泰然自若。   萧清漪移开视线,心情复杂,下逐客令:“还没别的事吗?我累了,有些头疼,要休息了。”   谢无度站起身告辞:“那儿子便不叨扰阿娘了,阿娘保重身子,可别缺席。”   萧清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嘲弄地笑,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是否因为她前世造孽太多,此生才有如此冤仇。旁人家的儿子不论有没有出息,总不会像个仇人。   她扶住自己额角,心下想着,离开了盛安也好,从此两不相见。她就当自己从未生过这个儿子,只有幸儿一个女儿,她们母女二人,过一些安静祥和的日子。如今大燕繁荣昌盛,她是长公主,到哪里都会有荣华富贵,没人敢苛待她。   她选了汝州,那是谢临的故乡。听谢临说过,那里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想来她能与幸儿一道去体验体验当年谢临生活过的地方。挺好的。 第72章 第七十二   那件嫁衣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搁在那儿, 鲜红如火,实在很难不惹谢慈注意。她本身就喜欢红色的衣裙,亦喜欢漂亮的衣裳, 那身嫁衣就算撇开嫁衣这个身份, 也是一件十分漂亮的衣裳。   它就放在那儿, 谢慈看得心痒痒。她不禁想,谢无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她的嫁衣的呢?他的蓄谋已久是多久?一点也没让她察觉。   她又想, 谢无度如何知晓她的尺寸呢?但这似乎也不难,他平日也有送过她衣裳, 从前她便告知过他自己的尺寸,他亦能从兰时她们知晓。但这年纪的姑娘家尚在发育, 尺寸这东西也是一天一个变,当时的尺寸与现在的尺寸自然也不见得相同,不是么?她有时候都惊讶于自己的尺寸变化。   故而那嫁衣是何时所制, 不见得合身。谢慈撑着下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嫁衣上瞥去。   竹时有话便说:“小姐都瞧了一天了,是不是想试试?”   谢慈仿佛被戳穿心思, 当即反驳:“谁说我想试?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竹时哦了声, 不知信了没有, 又说:“这身嫁衣倒是好看,小姐穿上一定好看。其实小姐试试也无妨, 倘若不合身,还能趁早叫裁缝改改。”   这话倒对, 谢慈觑向那嫁衣, 犹豫道:“那你将它取来, 我试试。”   竹时当即点头, 取来嫁衣, 伺候谢慈换上。嫁衣上手工缝制了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雍容华贵,因此重量不轻,穿起来也颇为费劲。除了嫁衣,还有凤冠霞帔与配套的鞋子,谢慈原本只想试试衣裳,可花了不少时间换上衣裳后,又觉得不如也试试凤冠霞帔好了,便换上了一整套。   衣裳倒是合身,谢慈在铜镜前转了一圈,由竹时托着裙摆,满意地点了点头。   怎会不合身?前些日子谢无度才拿她尺寸命人改过一回。   嫁衣换上之后,谢慈看着镜中人,不由得联想到一些婚典的画面。女子的婚典是一生中至为重要的场面,她希望自己是漂漂亮亮的,牵着夫君的手,步入婚姻。   她想到自己牵着谢无度的手,给萧清漪鞠躬……宾客云集,艳羡至极。   想到这里,便又想到萧清漪。她当真会同意吗?当日她甚至不惜欺骗自己,都要把自己送走,来阻止这件事,如今……   可谢无度说了,她会同意的。谢慈自然相信谢无度所说的,他向她许过的承诺,基本上都会实现。   谢慈的心情很复杂,她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方面,有欢喜。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符合她全部的条件,也定然不会待她很差,该欢喜。   但是另一方面,谢慈又觉得这好像一场梦。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一夜之间,她的阿娘不是她的,她变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一夜之间,她认为的兄长又向她表明情意。如今,她更是要与“兄长”成婚了。   除去这些感慨,还有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   她即将转变身份,从少女变作一个妇人,成为谢无度的妻。她天真而无忧无虑的生活骤然大大厦倾塌,也从没想过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人的妻子。即便谢无度什么也没说,但谢慈仍觉得,那似乎意味着她必须承担起一些责任。   她咬住红润的下唇,露出迷茫的眼神。   忽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走近,谢慈转头,撞进谢无度眼帘。   谢无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与痴迷,他将谢慈从头到脚一番打量,唇角扬起,夸她:“我的阿慈真美。”   谢慈听了这话,又转了一圈,向他展示,“你的福气。”   谢无度点头应和:“是我的福气。”   他上前一步,拥住她,呢喃她的名字。慈,她的出现,仿佛就是上天对他的慈悲。   竹时知情识趣,放下裙摆,默默从一旁退下去,将这天地交还给他们。   谢慈亦慢慢抱住谢无度,嗅见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令她不安的心慢慢安下来。她想,这可是谢无度,她在这世上最最信任的人,她应当无需不安。   谢无度几乎安排好了一切,谢慈什么也不需要做,诚然她也没这耐心去操心那些事。她每日仍和从前一般,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吃喝玩乐。   日子一日日往前,流水一般消逝,从指尖,从窗外的花藤上,未曾留下一丝痕迹。谢无度与谢慈的婚典邀请了很多人,看在谢无度的面子上,他们不敢不来。萧清漪都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弘景帝也只好同意。连弘景帝都要参加,他们便更不可能不参加了。   听闻此事,萧泠音很是不悦。在得知谢慈竟与谢无度有一腿的时候,萧泠音首先是震惊,而后是不耻,她认为谢慈不应当做出这样的事。可理智上,她也明白,谢慈既然不是谢无度的亲妹妹,那他们在一起便没什么。但萧泠音就是不悦,她认为谢慈不能嫁给谢无度。   萧泠音不愿意承认,谢慈若是嫁给谢无度,那么这辈子若她想嫁一个比谢慈身份更高的人,那几乎不可能。   甚至于,就算大家都心中不赞同,却都不得不备上大礼。就连贤妃也是如此。   若是得知萧泠音不悦,谢慈应当会很高兴。即便她上一次愿意好心提醒自己,她们之间这么多年的冤仇也不可能就此消解。不过谢慈没精力在意她的看法,虽说许多事不需要她主动操心,却需要她被动地参与其中,因此谢慈亦忙碌着。   九月初三这日,更是异常的忙碌。谢慈早早地坐在了梳妆台前,被一群婆子丫鬟环伺,正替她梳妆。新娘子的梳妆不同于平时,颇为麻烦,谢慈脑子还未曾清醒过来,已经被按在梳妆台前。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砧板上的鱼肉,任她们摆弄。   直到换上嫁衣,谢慈才觉得自己飘荡的意识微微回笼。   嬷嬷将大红盖头盖在她头上,托着她的手,送她出门。她忐忑着,怕今日没人来参加她的婚典,直到听闻外边的热闹,这颗心才微微沉下些。   她的出嫁,是从无双阁至霁雪堂。有人曾提议,让谢慈回长公主府住一日,被谢无度回绝了,谢慈也不愿回去。   走出无双阁,谢无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亦着一身大红,衬得越发俊俏,兰时她们跟在身后,都低下头,红了脸。   谢慈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的鞋子与下摆,但她能够想象出来。谢无度伸出了手,谢慈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他手心里,被他重重握住。   手心相碰,热意相接,日后,阿慈便是他的阿慈了。有婚书为证,宾客目睹,拜过高堂君主与天地。谢无度喉结微动。   萧清漪坐在椅子上,望着这对新人,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她看着谢慈,及笄之年时,她也曾设想过有朝一日谢慈嫁出去会是怎样的场景。   她别过头,面上没什么波澜,受过他们的礼,笑了笑,没叫人瞧出太多勉强。   弘景帝坐在上首,虽没想过谢无度的妻子会是谢慈,但到底是大喜之日,他也跟着开心。待礼毕,便至入洞房。   霁雪堂重新装点过,不是从前低调的模样,窗棂上贴着大红囍字,檐下挂着大红灯笼,龙凤花烛燃烧着。谢慈缓步跟在谢无度身侧,从门廊下穿行,待过了今日,这王府日后便当真是她的家。   她再不必担心,日后若是身死,会成为孤魂野鬼。有一个人,会始终为她守着。   她的来历不明,归途却明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   两扇门上亦贴着大红囍字, 吱呀一声,谢慈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手心里传来些沉稳的力道, 耳畔有他低声嘱咐:“小心, 有台阶。”   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手心里的热意源源不断传来,谢慈稳稳跨过门槛, 由他扶着,迈进他们的新房。谢无度一路牵着她跨进寝间,行至床侧。   婚典还未结束,新郎官仍得去招待宾客。谢无度摩、挲着她手背, 轻声道:“委屈阿慈先坐会儿, 若是饿了,让她们给你备些糕点填填肚子。”   谢慈嗯了声, 感觉到手心里的温度骤然消失, 再然后,耳边的脚步声渐渐朝门外去。门轻轻碰撞一声,昭示着被人合上。   谢慈坐在床边,耳畔渐渐安静下来, 前院的热闹依稀能闻得几分, 隔了几层院墙, 已然听不分明。笙乐声喜庆,混着些许喧闹的说话声, 朦朦胧胧的,房间里安静非常, 仿佛独立于外边的天地, 甚至能听见花烛燃烧时发出的声响。谢慈静静听着, 忽地觉得今日的霁雪堂与平日不大相同,平日里略显冷清的地方,今日仿佛填满了喜庆的气息。   但陈设上只多添了几件喜庆的物件,并未大刀阔斧地改,方几上的花盆里改栽了红色花植,窗下供着的小炉中染的依旧是他素来喜欢的冷雪。若说变,或许变化更多的是她的心境。   头上的首饰重量十足,压得她脖子痛,谢慈坐得久了,实在不舒服,又只能从那窄窄的盖头缝隙里窥见一寸天地,她索性把盖头扯了,打量起今日的霁雪堂。待环顾一圈,如此想道。   她扶着桌沿,慢慢坐下,忽地又觉得此刻极为不真实。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境,等某一天睁开眼,她仍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永宁郡主。但这想法只是一瞬间,谢慈回过神来,低声地笑。   她能摸到自己身上的喜服,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谢无度方才握住她手的温度,龙凤花烛燃烧着,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全部。她嫁给了谢无度,成为了他的妻。   日光逐渐退去,朦胧的夜色入侵,长影立在门前,按着眉心顿了顿。谢无度喝了些酒,微醺醉意,推开门,快步往卧房里去。   他大抵猜得到,这样漫长而无趣的等待于她而言难挨,因此见人歪着身子靠着枕头呼吸安稳地睡着,也不算意外。   谢慈早先还能有些耐心等着,后来渐渐没了耐心,又实在饿着,便叫她们弄了些吃的填了填肚子。这府里谢无度最大,没人管她规矩不规矩,帮着操办婚事的嬷嬷倒是想提醒几句,但拦不住,索性也不管了。   待吃过些东西,谢慈命她们退下去,房间里复又安静下来。她将盖头重新戴上,坐回床边。昨夜她并未睡好,说不上忧或者惧,亦或者二者都有,总之一颗心沉沉浮浮地飘着,落不到实处,便没个安稳觉。一大早上又被她们拎起来摆弄,她困得很,方才吃了些东西,精神便更困倦,因而渐渐眼皮沉下来,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睡过去的。   谢无度放轻了步子,缓缓走近床边,在一旁坐下,借着烛光打量谢慈。沉重的凤冠固定在头上,令她寻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总有些别扭。盖头遮住她半截脸颊,露出鼻尖与丹唇,谢无度伸手,将她盖头掀开,瞥见她皱着的眉头。   他抬头,抚平她的眉心,指腹沿着她眉心往下,擦过鼻尖,落到她唇上。大红的唇彩沾到他指腹上,谢无度抬手,将指腹上的唇彩舔去。她今日上了浓重的妆,那些浓墨重彩仿佛将她稚气盖去,转而给她增添上几分女人的风情与妩媚。   从今日起,她名正言顺地属于他。   生与他同衾,死与他同陵。   谢无度眸光近乎痴迷,在此刻,像那佛像下虔诚的信众,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又一番,才落下一声极轻的喟叹。   他俯身吻上那鲜红的双唇,舌轻   而易举地探入她牙关当中,搅乱一池春水。   谢慈做了个奇怪的不大舒服的梦,她睁眼醒来,意识还有些恍惚,随即意识到自己口中的异样。谢无度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脸色绯红,伸手意欲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扣住,推在柔软的被衾上。   她下意识想说话,但语不成声,断续发出几个声响:“你……唔……”   她的舌被卷着,动弹不得,甜津混合着唇彩微微发苦的味道,尽数被他吞入肚中。直到他缓缓退出,谢慈大口喘气,仿佛濒死的鱼。她眼中一汪春水,瞪向谢无度,正欲撑起身来,却被谢无度按住。他的头埋在她颈间,柔声唤她名字:“阿慈。”   谢慈停了起身的动作,应了一声:“嗯?”   他却喊个没停,似乎只是没意义地重复她的名字,谢慈应了几声后没了耐心,正欲开口,却被他再次堵住唇舌,狂风暴雨一般侵袭而来。   亲近之际,谢无度一向比平日里霸道些。她精致奢华的嫁衣被揉乱,吻亦不曾断过,长臂从她后背收紧,几乎要将她揉碎。   他一声声地唤她:“阿慈。”   谢慈情动不已,无力回应,只有乱糟糟的呼吸。谢无度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低声失笑,长指从她后背上划过,嶙峋的蝴蝶骨,不堪一握的细腰,到柔软小腿肚。   谢慈被他握着小腿肚,拉近,按进自己身体。他们之间已经有过一些亲密接触,她亦明白他在动情。   她娇娇的嗓音轻哼,人还慵懒着,依偎在他怀中。拨来那些碍事的云雾,得见真颜,谢慈心跳得快了些,不由瞥了眼自己小臂,慌张起来。   她伸手横在他们之间,吞咽两声,临头想退却。   谢无度却不容她退却,他仍旧唤她的名字,“阿慈……”   “你是我的了。”   他将话音送进她耳朵,紧跟着用潮热的唇舌包裹嗅她的耳垂,谢慈仿佛被摁下动弹不得的开关,揪着他衣领,眸中水雾一层深过一层。   轻而易举。   谢慈霎时觉得思绪僵住,仿佛一分为二,她泪珠滑落。谢无度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情绪,她声音带着哭腔,骂他。   “谢无度……你……混蛋……”   他不辩驳,抬起她的下巴,轻吮她的唇。   被衾中铺陈花生、枣子之类,图一个早生贵子的吉祥兆头。谢慈闭着眼,感觉到后背被那些东西硌着,头脑昏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的流程似乎漏了什么,合卺酒还没喝。   谢无度将她抱起,谢慈懵了懵,问他做什么。他道:“合卺酒。”   话罢,他松了手。顷刻间,谢慈只觉得自己重心一落。她心一惊,赶紧伸手圈住他脖子,但下落那一瞬,仍叫她吓得心惊。   谢无度抱她走动到桌边,几步之遥,长得仿佛百年。他绕过她的臂弯,将酒杯送到嘴边,而后迫不及待地吻她。   合卺酒终是补上,叫她永生难忘。   -   日上三竿,谢慈才缓缓睁眼。她全身都酸痛,没有力气,锦被都拿不住,从身前跌落。偏头撞进谢无度的眼眸,他竟还在。弘景帝念他新婚,特许假期。   他仿佛欣赏一幅不得了的画作,神色自豪,在她雪肩上落下一吻,而后才伺候她起身。兰时她们进来时,谢慈已经换上中衣,她不至于太过羞赧。   但房中浓烈的旖旎气息实在让人脸红心跳,尽管她们未经人事,也明白这气息从何而来。兰时红着脸,低头将房中的窗户敞开,清风灌进来。   竹时将浸湿的方巾递给谢慈,谢慈伸手接过时,都觉得胳膊发酸,她强撑着,没露出什么异样,洗漱过后,命她们传早膳。   她扶着妆台,一个趔趄。她冷冷地瞪向始作俑者,谢无度走近   ,将她拦腰抱起,从卧房抱去花厅用早膳。   谢慈靠在他怀中,低头埋怨:“丢死人了,她们会笑我的。”   谢无度笑说:“谁敢笑话你?”   谢慈轻哼了声,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怪他。   新婚第二日,新妇要向婆母敬茶。用过早膳后,要去长公主府向萧清漪敬茶。从霁雪堂出府的那段路,谢慈脚不沾地,被谢无度抱着上了马车。   她靠着柔软的枕头,想到方才府门口几道目光,气不过又踢了谢无度一脚。可惜她实在没力气,踢人不痛不痒,反而像**似的。谢无度握住她手,只勾唇笑。他心情大好。   到长公主府门口,谢慈坚持要自己走下去,强撑着发软的腿,一步步迈上台阶。谢无度伸手扶住她,落在外人眼中,是夫妻恩爱,也叫人唏嘘。   长公主府中的这些人伺候了多年,都认识谢慈与谢无度,谁也没想过,这两个人有朝一日能成夫妻。   穿过曲折回廊,到了沧渺院。萧清漪早早就在等着,没什么表情。   她是过来人,尽管谢慈努力伪装,也瞒不过她。萧清漪一眼便知他们昨夜估摸着没怎么睡,她别过眼,没说话。   身边伺候的人将茶送上,谢慈亦沉默着,将茶递上,低声说了一句:“母亲请用茶。”   萧清漪没说什么,仿佛只在走一个漠不关己的流程,待走完了,当即送客。临走前,谢慈回头望了眼沧渺院大门,低声道:“她一点都不高兴。”   如今她又成了自己名正言顺的阿娘了,谢慈却觉得叫不出口。她想起从前萧清漪唤谢无度,也总是一口一个他。   “她高兴与否不重要,咱们高兴就成了。”谢无度揽过她腰,将头靠在她肩上。 第74章 第七十四   这倒也是。谢慈一向不是爱苦恼的人, 更不是喜欢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或者事而苦恼的人,她愿意为之操心的, 从来只有自己人。如今萧清漪再也够不上她能称为自己人的行列了, 萧清漪如何想,自然也与她关系不大。   谢无度将整个脑袋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下巴戳着她肩膀, 谢慈不大舒服,耸了耸肩。谢无度便顺势将唇挪近,凑到她脖子处。   他的气息喷洒在谢慈脖子,谢慈伸手抚上那处, 忽地意识到他昨晚在这儿留了印子。方才估摸着萧清漪看见了, 一路上那些人也都看见了。谢慈脸色倏地泛红, 抿嘴瞪他。   昨晚他实在是太过分了,尽管从前他也霸道, 但从没像昨晚这个霸道过。不论她怎么撒娇, 他都不愿放过她,强硬得很,还一面净哄着她,一面却狠狠欺负。他好像化身狼, 要把她吃干抹净。倘若不是知道他是人, 她真要疑心他是什么妖精化身。   谢无度听了她的话轻声失笑,吻在那处红痕上,露出坚硬的牙齿,轻轻啃咬, 似乎在照应她的话。谢慈嘶了声, 拍开他的手, 抱怨着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困得很, 昨夜天将明时才睡着,今日虽起得晚,也未能补全这觉。从长公主府回来的马车上,谢慈连连打哈欠,好容易等回到王府,便径直回了无双阁睡觉。   谢无度今日告假,不需要处理什么公事,自然寸步不离跟着谢慈。谢慈嫌他,将人拦在门外。   “你会闹我。”她又打哈欠,眸中含雾。   “我不闹你。”他信誓旦旦保证,“我守着你。”   谢慈沉默片刻,还是妥协,“那你得保证,不然你就是猪。”   他笑着点头。   她侧身让开路,谢无度跟进来,谢慈眼皮沉沉,打着哈欠,脚步虚浮地往寝间里走。手才沾到被衾,便忍不住栽倒下去,滚进柔软的床帐之间。   她闭着眼,鞋还未脱,试着蹬了蹬,没能蹬掉,有些愠怒。她不想再起身将鞋脱下,歪头,瞧见跟着过来的谢无度。   还未待她开口,谢无度已然躬身,捏住她脚踝,动作温柔地替她脱下鞋袜,将她双腿放入被衾中。谢慈打了个滚,往里翻滚,闭着眼伸手去解衣带。要敬茶,自然不能穿得太过随意,可这些正式的衣裳并不适合这么躺着。   她翻了个身,俯身趴在柔软被衾上,因着新婚,无双阁中的被衾也换了新的,从前是牡丹花绣,今日却是鸳鸯戏水。谢慈脸颊贴在鸳鸯戏水的绣样上,感觉到有些硌人,往旁边挪了挪,半截腰挡住一只鸳鸯。   她别过胳膊,试图去拆解衣带,手上绵软无力,浪费时间又一事无成。她有些生气了,放下手,睁开迷糊的眼,连喊兰时她们进来的力气都没有。   只抬腿,轻轻蹭了蹭旁边的谢无度。   事实上,她是想踢他一脚,带了些泄愤的私心。倘若他昨晚收敛一点,她又何至于这样困倦?但没什么力气,轻飘飘地踢一脚,倒像在蹭他。   蹭罢了,便一副坦然等待着人伺候的模样。   谢无度眸中笑意渐深,伸手解开她的衣带,将她的胳膊从衣裳中拿出来。谢慈头脑昏昏,任由他动作,只偶尔配合地抬抬手脚。褪去一切束缚后,舒适感袭来。   她睁开眼,含糊地说:“小时候你也这么给我穿过衣裳。”   谢慈还记得,那时候谢无度把她的衣裳穿反了,她自己也不会弄这些,就这么跑到阿娘跟前去。那日阿娘要进宫,她也跟着,就这么狼狈又好笑地出现,见了皇后娘娘与几位后妃,还有几位表哥。他们都笑起来,还说她天真无邪,甚是可爱。她知道自己被夸了,笑盈盈地偷偷告诉阿娘,这是哥哥给她穿的,哥哥是大笨蛋。可阿娘似乎不怎么高兴。   后来,阿娘让人把她   的衣服换回来,她便跟着那些孩子们一道去玩。不知怎么,在御花园里发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谢慈很喜欢那只兔子,萧泠音也喜欢,两个人为了只兔子大打出手,最后谢慈赢了,带着兔子回了家。   她不知怎么想起这些事来,忽然觉得有趣。那时候她们不过五六岁,还未懂事,实在稚气。   谢慈偏过头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谢无度躺下:“哥哥,陪我躺会儿。”   谢无度听话地在她身侧躺下,谢慈抬起头来,靠在他胸口,抱住他,她睫羽渐渐垂落,实在撑不住了,沉沉睡去。临睡去之前,忽地想起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不记得了。   -   武宁王成婚后第二日,玉章长公主向圣上请求离开盛安,前往汝州。她道,自己与驸马情谊甚笃,驸马过世后心中一直想念,因此想去驸马曾生活过的地方长住,以排相思。   弘景帝意欲挽留:“皇姐怎的如此突然?敛之才刚成婚,你便要走?”   正是因为他们成婚,她才要走。但这话萧清漪不能说,她只说自己思念驸马,去意已决。弘景帝见状,只得同意。   “皇姐与驸马的情意,令人羡慕。既然皇姐意已决,朕也只能忍痛成全。汝州离盛安颇有些距离,日后若是朕思念皇姐,恐怕也不能时时相见。”   “圣上已经成长了,不再是当年需要皇姐扶持的小孩子了。”萧清漪从城墙上望去,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有几分感慨。   “是啊。”弘景帝亦被勾起回忆,那时候他年纪尚小,什么事都不会,全仰仗皇姐与驸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是……他似乎仍没什么长进。它想起如今悬而未决的大燕与北齐之间的关系,下意识想求助于萧清漪,但转念之后又想,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再依赖于皇姐。   “那皇姐打算何时启程?朕亲自去送送皇姐。”   萧清漪道:“五日之后。”   弘景帝意外:“这么快?皇姐当真待驸马情深义重。”   此事在盛安城中激起不小浪花,毕竟不管官员还是百姓,都对玉章长公主当年的事迹有所耳闻。驸马逝去多年,长公主守着这荣华富贵,却从未变心,仍记着驸马,此等深情多么令人艳羡。一时间城中都在传颂这份情意。   听闻这消息时,谢慈有些诧异。   她以为萧清漪是不想看见她与谢无度,所以才这样急着离开。谢慈轻哼了声,小声道:“我们还不想见她呢。”   谢无度挑起珠帘,正听见这一句,问:“什么?”   谢慈摇头,不想提起让他不高兴的事。她认为萧清漪总是不爱谢无度,谢无度定然不喜欢萧清漪。但谢无度对萧清漪其实谈不上不喜欢,或许从前有些怨怼,但后来基本上处于一种淡漠的状态。只要萧清漪不做什么,她就像一个陌生人。   世上所有除谢慈之外的人,于谢无度而言,都是陌生人。   他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仅有的那点情感也由谢慈而起,自然紧紧缠绕着谢慈,分不出更多给旁人。他的方寸天地,还未能延伸挖掘至更深的境界,用以讨论,所谓的正确的爱应当是什么样子。   昨日谢慈想到那只在幼年记忆中匆匆擦肩的兔子,不知为何,怎么也记不起来那只兔子最后怎么样了。她却偏偏被勾起了些兴致,想要知道那只兔子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她只好求助于谢无度:“你还记得吗?以前有一次,我在宫中捡到一只兔子,萧泠音还想跟我抢,没抢过。我把它带回了家,后来它去哪儿了?你还记得吗?”   她靠在谢无度肩上撒娇,莹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里面是清澈的,没有任何的杂质,只有满腔的喜欢。   谢无度微微仰头,亲吻她   的睫羽,谢慈莹润的眼睛不得不闭上。她感觉到湿漉漉的柔软,贴在她眼皮上,睫羽被压过,不由得翘唇角。   他的唇从她鼻尖擦过,落到唇上,一番交缠。她七荤八素地失神,片刻后,却还记得那只兔子。   “你帮我想想嘛,那只兔子。”她揪着他的袖口轻轻摇晃,撒娇。   谢无度却在想别的,在萧清漪和自己身边长大的阿慈,为什么一点也没长歪呢?   “我也不记得了。”他答她的话。   谢慈不大相信,狐疑地看他,仍跌进他怀里,“你肯定记得。”   谢无度并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只好随口扯谎:“好像是走丢了。”   “哦。”她算不上失望,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的执着消退,没再问起兔子,说起些别的琐碎的事,还是以前。谢无度安静地听着,偶尔应答两句,其实在一心二用。   他记得那只兔子,她从宫里抱回来之后,很喜欢那只兔子,甚至于……超过喜欢他了。她原本很黏人,那段时间却减少了很多来找他的时间,他觉得意外,同时感觉到很不习惯。   然后,谢无度发现了那只兔子。它被她宝贝地抱在怀里,满心欢喜。谢无度简单而残忍地想,如果兔子消失的话,她就会重新黏他。   兔子没有走丢,只是被他杀死,以一种颇为残忍的方式。他那时感觉到一种快感。   后来她发现兔子不见了,伤心难过很久,让人到处找。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让谢无度想到那只惨死的兔子,忽然生出了一点愧疚之心。   兔子消失之后,谢慈重新开始黏他,一切仿佛回到从前。   如果这一切放到今天,他不会再选择把兔子杀掉。正如她出事那几次,他愤怒之际,曾想把她身边那些婢女都杀了,因为她们失职。但他没有,他已经会站在谢慈的角度考虑一些事情,她对她们有情感,所以会难过。   而不论是对兔子,还是对婢女,那些她给出去的情感,都与给他的不同,他不必担心。   谢慈正絮絮叨叨说着,忽地被身边的人亲了亲脸颊。   她眨了眨眼,意思是,他怎么忽然这么做?   谢无度笑道:“只是忽然想亲你。” 第75章 第七十五   谢慈顿了顿, 后知后觉地挽住他胳膊,整个人歪倒在他怀中,笑盈盈的。她被打岔, 忘了之前要说些什么, 索性不再说下去,手指从他胳膊上往下滑到手腕处, 对他手腕上的骨节起了兴致。男子的骨节似乎比女子的大一些,她捏着谢无度的骨节, 往前摆出自己的手, 与他手腕排在一处。   “果然你的要粗一些。”她喃喃道。   过了中秋, 日光变得缓和, 比之夏日里的毒辣与张扬, 收敛许多, 仿佛耀眼的金色褪了色。不止日光褪了色,连庭院中的树叶也褪了色,葱茏的绿色慢慢泛着黄, 有些已经全黄了,有些还勉强支撑着一点绿色。花圃也换了种风格, 秋日的花开得并不张扬。   谢慈闭上眼, 手指从谢无度手腕滑到指尖,分开, 与他相扣。她阖着眸子,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放下的豪言壮语:只有一点喜欢他。   只有一点吗?   怎么可能呢,她谢慈怎么会嫁给一个只有一点喜欢的人呢, 她要嫁, 定然要嫁给一个十分喜欢的人。一分不成, 五分也不成, 一定得十分。   她正想着,忽地感觉到腰上传来的力道,再有一瞬,她已经与谢无度二人双双跌进美人榻中。窗牖敞着,清风徐来,谢慈趴在他胸口,撑起身来,小声告诉他:“我现在比之前更喜欢你一点了。”   她才不会说,她有十分喜欢谢无度。   谢慈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谢无度的,明明她一开始很排斥的。不能怪她心性不坚定,只能怪谢无度太了解她了,他完全明白她的喜好,自然也明白如何拿捏她。   倘若是换了旁人来坠这温柔乡,也没人能抵抗吧。   谢慈说罢,低下头,靠在他心口位置。耳朵贴着他的心,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你的伤,应当好全了吧?”她想起那道伤,仿佛是她沦陷的开端。   这问题问得也呆呆的,谢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前两日才见过他的伤,自是已经好全了,只留下一道明显的疤痕。她在混沌之间,似乎想摸一摸那道疤,但手很快被他抓住,压在被衾上,坠入无边情^欲。   谢无度没答她的话,只是腾出一只手来,将自己的衣领扯下来些,露出精壮的胸口。谢慈啧了声,瞪他一眼,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但瞧着眼前壮士的胸口,谢慈抿了抿唇,还是伸手抚碰上去。他的胸口带着热意,一对比,衬得她指尖发凉似的。谢慈指腹按在他那道疤上,凹凸不平的触感令她忍不住来回抚摸。她想起那时候的凶险,他却连眼都未曾眨一下,径直护在她身前。就好像,他根本没考虑过要不要替她挡,完全是下意识的。   可是,人的本性应当是趋利避害,遇到危险时会下意识躲避才是。倘若他们换位处之,她能做到这样义无反顾吗?谢慈觉得自己大概不能。   这样一想,他们之间,终究是谢无度情意更深。   谢慈指腹在他伤疤上来回轻抚,失神想着。   她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煽风点火,而自己却无知无觉。眼神的人呼吸渐重,手掌从她后腰滑落,洞房花烛夜他没克制,弄得她休养了两三天。但已经过去两三日了,应当也休养好了吧。   腿侧被轻轻^捏了下,让谢慈的思绪回神,谢无度的手已经停在危险位置,似乎没退却的余地。她羞红了脸,尽管明白这是闺中情趣,仍然不大习惯。   “青天白日。”她嘟囔。   谢无度没回答,吻已然落在她耳垂。湿漉漉的柔软包裹住耳垂,谢慈软下腰,已经要支撑不住,但还是坚持挣扎:“兰时她们就在外头,随时会进来的。”   谢无度道:“阿慈可以叫她们别进来。”   “那   岂不是她们就猜到我们要干点什么?”谢慈眉微皱,不肯这样做。   谢无度声音愈发低:“那便不说。”   谢慈还欲说些什么,已没机会。她额头抵在他心口,在他喉结上咬下重重一口,听得他一声轻哼。她还未缓过劲,谢无度已经有所动作。   谢慈贴在他胸前,高低起伏皆随着他,仿然有种划船的乐趣。船渐渐行到水深处,水声晃荡,清风吹过,泛起阵阵涟漪。   她终于发现,窗未关,美人榻就置在窗下,正对着庭中花圃。倘若有人走近,岂非一览无余?   “回寝间。”她声音紧绷着,吓得不行。   太荒唐了,再怎么说,她也随先生读过几年圣贤书。怎么能干这么荒唐的事呢?   可若要论荒唐,难道不是他更荒唐么?他读的圣贤书更多,还是诸多先生的得意门生。   谢慈沉声道:“不知道你把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她话音刚落,谢无度忽地抱她起身。谢慈松了口气,一口气才叹到喉口,又沉沉地坠下去。   谢无度抱她行至窗边,而非往寝间去。他将谢慈放在窗台上,背对着庭中的花圃,远远地瞧见了丹时领着一群小丫鬟走来,手中正捧着布匹衣料。   谢慈有些急,“你放我下去!”   她瞧不见那面的场景,心慌慌地跳着。谢无度感受到她的紧张,故意逗她:“丹时过来了。”   谢慈呼吸一滞,“怎么办呀?你别动,别叫她们瞧出来。”   谢无度低笑了声,将她圈在怀中,俨然只是小夫妻闲情雅致,坐在窗边看风景。丹时领着人走近,福身行礼:“王妃,新到了一批布料,王妃可要瞧瞧?”   谢慈分不出心管那些,只叫她放库房里去。丹时应了声,领着人走了。   待人走远了,她伸手在谢无度胳膊上掐了下,“都叫你别动了!若是传出去,我杀了你,再自杀。”   她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方才唇都要咬破了,才没表露出什么异样。   谢无度轻声失笑:“我们府里的东西,怎么会传得出去?”   “那被她们知道,也很羞人。”   “不会有人知晓。”他哄她,俯身吻她。   “阿慈……我的阿慈……”谢无度喃喃低语,与她亲密无间。   她额头一层薄汗,脱力地靠在他怀中,还衔着船浆。此时此刻,他才觉得,他完全拥有了她。   -   街边大树又掉落一片叶子,似乎已经是第二十片落叶。   谢慈收回视线,低头浅抿茶水,田杏桃陪在一边,明白她为什么走神。今日玉章长公主将要动身离开盛安,前往汝州。   玉章长公主在民间也有几分名气,因而不少人前来围观相送,就在城门口。城门口离她们所在的雅茗轩并不远,今日谢慈特意选在雅茗轩而非清风楼,想来也是因为玉章长公主。   从她们这雅间推开窗,便能瞧见城门口的情况。人头攒动,遮住了萧清漪的马车,今日弘景帝也在,百姓们为一睹圣颜,更是热闹。   渐渐地,热闹散去。谢慈抬眸,再望向城门口,已经没有马车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未曾多说。   玉章长公主离京后数日,从北齐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是北齐皇帝亲手所书。信上说,北齐与大燕修好的决心毋庸置疑,为了两国百姓,也应当修好,不再起战乱。因此,此番五皇子在大燕身亡之事,北齐可以不予追究,但大燕必须答应与北齐修百年之好,百年之间,不得再起战火。且听闻大燕武宁王年少有为,是大燕皇帝的肱股之臣,特意点名要谢无度带人前往北齐都城,订立两国和平的盟约,以表大燕的诚意。   弘景帝认为此举不错,意欲答应。   朝堂上,同意此事的人也占上风,只有少数主战派的臣子还在坚持,说若是给北齐百年休养生息之机,恐有一日饿狼反咬,到那时必然是祸端。   这话被反驳,难道北齐休养生息,大燕便不会变强么?他们的担心太过多余,百姓们安居乐业才是更为重要的事。   主战派的人吵不过,只好求助于武宁王。毕竟武宁王曾在朝上放下豪言,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武宁王也同意了与北齐订立和平盟约。   因为谢慈听闻此事后,道,还是答应吧,毕竟即便北齐休养生息数十年反咬,那也能让边境的百姓们过上数十年的安稳日子,而大燕也会在此数十年中发展壮大。   这是他们的闺房夜话,令谢无度动容的,是谢慈后面说的那一句:战乱让百姓们流离失所,就譬如说当年我若是未阴差阳错进了长公主府,或许早已成了某处孤魂野鬼,更说不准早早投胎。   他对战乱或者是旁人的流离失所水深火热没多少感触,可若是想象成他的阿慈,他仿佛便能共情,真切地感知到水深火热流离失所是怎样的苦楚。   他读过许多年的圣贤书,并未真正读懂仁义礼智信。侃侃而谈,或是明面上的礼义,他可以做得滴水不漏,但真切的含义,仍是半知半解,需要从老师身上汲取。   阿慈便是他的老师,身体力行地教导。   想到此处,谢无度忽地笑了。   书房的灯烛轻晃,他附在她耳畔,唤了声:“慈夫子。”   谢慈不明所以,只觉得他这话语落地,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更污秽了几分。什么夫子……哪有这样对夫子的学生?   秋夜生凉,桌案透着股冷意,她好像不经意扬手打翻了一旁的笔墨,点点墨汁飞溅,沾湿了他们的衣裳。   她想到他唤的那声夫子,娇俏道:“你对夫子不敬,我要拿戒尺打你手心。” 第76章 第七十六   桌案上原本满满当当, 因谢慈这不速之客的到来,被占去大半地方,只余下两边角落, 堆积着文书与纸页。谢慈这话说罢,谢无度便笑了声, 将自己腰带解下, 送进她手心里。   道:“戒尺暂时没有,慈夫子便暂且将就用这个吧。”   怎么还装上瘾了?谢慈蹙眉,正这时, 谢无度抓着她小腿肚,将她往桌案边沿拖了拖,便离他更近, 他顺势进得更深。   谢慈赧然, 将手中的腰带攥了攥, 当真轻抽在他背上。腰带与衣料摩擦,发出些微声响,在这寂寂长夜格外清晰。   谢慈觉得自己当真是跟他学坏了, 这种事怎么能在书房?但她竟也没有多么抗拒。   小腿挂在桌案边沿微微晃荡, 她攥着他的腰带, 时不时抽他一下,仿佛当真在惩罚他亵渎夫子。但这显然不是惩罚, 因为谢无度笑意未曾收敛过。   “你怎么这样奇怪?”她低声呢喃, 好像很喜欢她这样对待他似的。不免又想起先前他说过的一些话,什么她的狗之类的……   这些话于男子而言, 应当是难以接受的吧, 毕竟在大燕, 一向奉行男尊女卑。怎么他仿佛接受良好, 甚至还乐在其中似的。   她趁着间隙问他,谢无度答她:“正因为旁人接受不得,所以阿慈只能是我的。”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咬她耳垂。谢慈背脊发麻,昏昏沉沉地想,这话好像不对吧,怎么说得好像她爱这样对待人似的……她可没有。分明是他自己……当然也没有不喜欢……   她抽他,他不觉得疼,谢慈先觉得手疼了。没用多大的力气打他,主要是用了太大的力气攥着那腰带,她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只好抓紧那腰带。   谢慈扔了腰带,摊开手心,谢无度便托住她手心,吻落在她泛红的手心上。   “好了。”他道,后退一步出来。   谢慈抬起发酸的腿踹了他一下,有些怨怼的意味。   谢无度笑意更深,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将她打横抱起,“抱你回寝间。”   夜里风冷,他将她拢得紧紧的,不让她吹到风。谢慈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温暖的位置,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谢慈慵懒开口:“谢无度。”   他应了一声在。   她喜欢听他说在,小时候她就爱这样,连名带姓叫他名字,忘了是怎么养成的习惯,很没大没小。就连萧清漪听见她这么叫,都皱了眉头,但谢无度却不在意,她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谢无度,谢无度,谢无度……   他那时候不爱回话,谢慈不高兴,说我叫你你应该要回答我,她再叫,他就回嗯。她还不高兴,说你不许嗯,你得说在,他就说在。   “谢无度。”   “在。”   “阿兄。”   “在。”   ……   谢慈偏头听见他的心跳声,风声似乎越发喧嚣,她声音越发低沉:“无度。”   她想啊,毕竟他们都成婚了,世上至亲夫妻。总不能她还连名带姓叫他吧,叫阿兄也奇怪。她省去了姓氏,果然亲密许多,只是也不大好意思大声喊。   谢无度脚步微顿,似乎没听清,问:“阿慈方才说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不要装听不见。”谢慈不满噘嘴。   谢无度笑了声,“好,听见了。”   谢慈手指勾住他胸前衣襟,微微打转,又道:“敛之。”依旧声音不大。   谢无度还是装听不见:“什么?”   谢慈瞪他,声音大了些:“谢敛之!”   “在。”他笑。   谢慈哼哼两声,沉默下来,咬唇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低低唤了声:“夫君。”   “夫人。”他回她,听得真切。   疏影横斜,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打转,踏着树影,终于从书房回到寝间。兰时她们还未歇下,在门口候着,谢无度将谢慈放在榻上,命她们备水沐浴。谢慈脸色微红,道:“这样她们就知晓……”   谢无度微弓着身,比她视线低一些,道:“知晓如何?阿慈与我如今是正经夫妻,有些闺中事,夫妻恩爱,岂非寻常?”   寻常是寻常……但寻常夫妻不会玩出这么多花样来……   谢慈轻咳了声,她也的确需要沐浴,方才出了些汗,也黏糊糊的,并不舒适。这样就寝是睡不着的。她转移话题:“你喜欢哪个?”   谢无度愣了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指方才她唤的那些称呼,他真诚道:“都喜欢。”   谢慈犯了难,都喜欢……那她平时唤什么比较好呢?   “阿兄也喜欢,哥哥也喜欢。”他忽地又说,“无度哥哥也可以,敛之哥哥也成。”   谢慈轻皱鼻梁,表示自己的语塞,但还是低声地开口:“无度哥哥。”   “在。”   “敛之哥哥。”   “在。”   “夫君哥哥。”她眼中有狡黠笑意。   谢无度眸色变得柔软,俯身堵住她唇,又是一道缠绵的吻。他缓缓退出,拨弄她纤长的睫羽,喃喃:“我的阿慈。”   -   以武宁王为首的大燕使团,不日便将离京,出发前往北齐都城。   他们才刚成婚没多久,谢无度便要出远门,起初谢慈自然有些舍不得。但转念一想,他从前也会有离家的时候,长的时候五六个月,这也算不得什么。她的日子又不是绕着谢无度转,他不在便转不动了,她不能表现得太过难舍。更何况这一趟,他们一行人皆是骑马赶路,快的话只要两个月便能回来。   两个月而已,她可以找杏桃玩,与杏桃一道逛盛安城的胭脂首饰铺子,再一起去听听百花园的戏,便差不多到了他回来的时候。   如今是九月中,他回来时才十一月中,还早呢。   这么一想,谢慈那些离愁别绪便消散不少。她潇洒得很,反观谢无度,满是不舍。   “真想将阿慈一起带上。”   谢慈觑向他:“别闹。”   谢无度叹气:“可此行我们是骑马,轻装上阵。若带上阿慈,势必要阿慈受苦。”   谢慈掩嘴失笑:“才两月,很快的。”   谢无度一双含情目微眯,靠在她肩头长吁短叹,就好像她是什么负心汉似的……   “无度哥哥,别这样,你快去快回,我也会想你的。”她耐不住,还是哄他。   谢无度轻勾住她下巴,与她缠吻在一处,“好,若没什么变故,我定然尽早回来。”   “好,我在家里等你。”谢慈勾住他脖子,笑盈盈道。   使团出城那日,谢慈前来城门口送他。   “早去早回。”她道。   “好。”谢无度答。   他有正事在身,不便与她多说,交代了几句,便挥手告别,夹了夹马腹,与使团一道出了城门。谢慈站在街上,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原本都不怎么难过的,这会儿竟觉得一阵心酸。   待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谢慈才由人护送着回王府。怕她出事,谢无度留了青阑保护她,不止青阑,还留下不少自己亲近的人保护她。谢慈先前出过两回事,如今他不在,自然更为谨慎。她可不想等不到他回来,她便出了什么事。   回到王府,谢慈从马车上下来,瞧着这王府里的一草一木,忽地觉得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不顺眼极了。檐下的灯笼,脚下的地砖,路边的花草树木,都穿上一层清冷的衣。   她不   由叹气,躬身坐在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让兰时她们推着。她想起那日在这里,她荡得很高很高,远远地瞧见了谢无度过来,有意捉弄他,她从秋千上跳下来,要他接住,他稳稳地接住自己。   谢慈抬眸,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视一圈,从前他走时,她虽也不舍得,但也从没像今次一般,心里空了一块。   怎么会这样呢?   她明明也知道才两个月,其实不久,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可他才刚走,她就已经这样难以忍受。   这就是亲情和爱情的不同之处么?谢慈心想。   谢慈在王府中待不下去,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在这盛安城也只与田杏桃交好,便打算去找田杏桃玩,谁料差人去问,得知赵氏娘家母亲病重,赵氏带着田杏桃回了娘家看望老人,没个把月回不来。   谢慈顿时头耷拉得更低,这下好了,杏桃也不在,她连找个人玩打发时间都不成了。她只好自己去逛逛铺子,买些东西,可她有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已经很多,逛来逛去,只觉得没意思。   尤其是白日里还好,到了夜里,她一个人不论躺在霁雪堂的床上,还是躺在无双阁的床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这床太空,可她与谢无度共枕而眠的日子,不过这十几日。   谢慈枕着自己胳膊,翻了个身,叹息不止。   这日谢慈从布庄出来,往清风楼去的路上,遇见了从前对她示好过的梁清远。她对梁清远的印象其实不深,只记得他的马球打得还不错。至于那日在一品居的渊源,谢慈更记得后来马车上与谢无度的纠缠。   梁清远与几位读书人在书肆前面讨论诗词,谢慈起初只觉得梁清远有些眼熟,因而挑起帘子多瞧了眼。那几位读书人识得武宁王府的马车,他们曾将谢慈捧上第一美人的宝座,见她驻足,不免受宠若惊,哪怕她已经成婚,可得美人青睐总归让人高兴。   他们高兴道:“见过王妃。”   谢慈应了声,问他们在聊什么,他们大方地说了方才在讨论的诗词,正是梁清远的新作。谢慈对诗词不大感兴趣,看向梁清远:“梁公子才华横溢。”   几人拿胳膊肘撞梁清远,示意他赶紧说些什么,梁清远却仿似避祸一般,匆匆离去。   谢慈看着梁清远的背影皱眉,喃喃自语:“他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难道我很可怕么?”   谢慈难得反省了一下自己,最后反省的结果是,跟她没什么关系,肯定是梁清远自己出了什么事。   她自是不知,那日梁清远向谢慈示好之后,接二连三地遭祸,诸多手笔皆出自武宁王一人之手。那时梁清远还以为,武宁王护妹心切,后来武宁王与谢慈在一起的消息传出,他才恍然大悟。   梁清远实在是怕了,他还想要出人头地,惜命得很。   谢慈撇嘴,却由梁清远想到梁家,梁家便想到贤妃,贤妃再想到萧泠音。她正无聊得紧,于是眼前一亮,命兰时她们去查探查探萧泠音的踪迹。   不得不说,有个死对头也挺好的,就像现在,谢慈觉得太过无聊的时候,还能找找死对头的麻烦。 第77章 第七十七   于谢慈而言翻天覆地的这一个多月, 于萧泠音而言亦是如此。她自身倒是还没什么变化,只是身边的人都有了很大变化。   谢慈成婚了,嫁给了谢无度, 排场盛大,令人艳羡,早先还人人反对,后来见他们二人郎才女貌, 珠联璧合, 渐渐反对的人都少了许多, 反而有更多人说他们登对。尽管谢慈与自己的关系并不好,甚至于处处不对付,可她忽然之间从少女变作人妇,仍然令萧泠音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危机感。就好像她的某个时代正要过去, 与她同处一时代的人纷纷转身步入新的身份与天地,而她自己却还没着落。尽管萧泠音并不想要早早嫁人,她只是害怕自己称为鹤立鸡群的那个。   谢慈成婚后没几日,五公主也被指了婚,是五公主的母妃求来的。对方是位四品官之子,家世门第都算不得上佳,但很清白, 长相一般, 但性子不错。五公主很满意, 几次相见, 皆是一脸娇羞。萧泠音调侃过她几句。   自从被指婚后, 五公主便时常与那人约着见面, 不与那人见面的时候, 也不怎么爱出来。故而萧泠音失去了一个伙伴, 而六公主又性子沉闷,与萧泠音说不上什么话。后来认识的谢迎幸,也随长公主搬家。   转目之间,萧泠音骤然觉得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但这也算不得什么,难道她一定要人陪着吗?   这么想着,这日萧泠音便一个人出宫逛玩。她的确可以一个人出来逛玩,只是颇没意思,一个人逛首饰铺子,瞧上哪一个,想问问旁人都没得问,身边的婢女又只会一个劲儿夸她。   萧泠音兴致缺缺地从首饰铺子出来,逛了一圈,没挑到什么特别中意的。没挑到便罢了,怎么还会遇上谢慈?   谢慈还是那副老样子,目中无人,高傲自大,梳着妇人发髻,好像变了些,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萧泠音一看见她便觉得郁闷,只当没看见,招呼都不想打,掉了头,却被谢慈拦住去路。   “哎,四公主这是要哪儿呢?”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萧泠音往后退了一步,琢磨着她的意图:“你想干嘛?”   谢慈笑道:“一起喝杯茶?”   萧泠音没动,眉头紧皱,狐疑打量。   谢慈笑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觉得许久未见四公主,想请四公主喝杯茶叙叙旧。”   萧泠音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你我之间,有旧可叙吗?”   谢慈静默片刻,如实说:“好吧,其实我只是觉得无聊。”   萧泠音:“……”   萧泠音翻了个白眼,她这尊贵的公主殿下,一向是端庄大方,甚少翻白眼,只有面对谢慈的时候。她就知道谢慈没这么好心,谢慈竟然是在拿自己做消遣,打发时间。   “本公主忙得很,没时间陪你胡闹。”萧泠音轻哼一声。   谢慈哦了声,又问:“当真不喝么?”   萧泠音都已经迈出一条腿要走,听她这一问,动作顿住。坦白说,她也有些无趣,与谢慈喝一杯茶,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毕竟她们俩肯定不可能平静地喝茶,拌嘴吵架免不了,说不定还能打一架。   她改了主意,转过头,一脸高傲:“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本公主,本公主便给你个面子。走吧,去哪儿喝茶。”   坐在清风楼谢慈常来的雅间里,萧泠音环顾一圈,觉得很不自在,她道:“你那个小跟班呢?怎么不与她一起喝茶,反而要找我喝茶?”   谢慈知道她口中的小跟班是指田杏桃,纠正道:“她不是我的小跟班,是我的朋友。她外祖家中有事,不在京中。”   萧泠音哦了声,难怪,她正想开口嗤笑谢慈没朋友,唯一的朋友不在便如此灰头土脸。可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自己如   今似乎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索性将话咽下。   只说:“本公主可是喝惯了好茶的人,这里的茶不会太次吧?”   谢慈反问:“我喝的茶会比你差?”   萧泠音:“……”   她抿唇,怎么看谢慈怎么不顺眼。谢慈怎么成婚了,也还是这么刻薄嚣张?转而想到她嫁的人是谢无度,又觉得也寻常。   即便她如此刻薄嚣张,也有许多男人喜欢。   “不知道他们喜欢你什么,难不成只是浅薄的皮囊?”萧泠音小声道。   谢慈却听得一清二楚:“或许吧,但你连浅薄的皮囊都没有。”   “我有丰富的内涵。”   “是吗?”   谢慈挑眉,轻蔑地审视萧泠音,眼神像在说:内在?   萧泠音被她的眼神气到,讥讽道:“那些喜欢你的男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此番武宁王出使北齐,可别也出什么事?”   谢慈听她提及谢无度,还是咒话,沉下脸色:“闭上你的乌鸦嘴。”   萧泠音当时气到,说话没过脑子,待说完了自己也意识到不妥。武宁王再怎么说也是代表大燕前去,若是出什么事,两国关系定然会发生变化。可话已经说了,她也不能收回来,只好梗着脖子僵持着。   谢慈别开眼,对她话里的“都”字格外在意,问:“你方才说,喜欢我的男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什么意思?”   萧泠音见她主动揭过,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没什么意思,本来就是嘛。你看,萧羽风喜欢你,出了事,后来我表哥喜欢你,也倒霉了好一阵子,差点有性命之忧,再到司马卓,他也喜欢你,结果他也死了。”   难怪那日梁清远见到她跟见了鬼一样,原来是因为这样?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谢慈撇嘴,再说了,那些人所谓的喜欢,根本也不是真心的喜欢,要么是为攀附权贵,要么是见色起意。再说了,萧羽风与司马卓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没好下场说不定是上天的报应呢。至于梁清远,那定然是他自己不走运罢了,还赖在她头上。   萧泠音又道:“虽说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武宁王出使北齐,北齐皇帝定然要好生招待他。以武宁王的姿容气度,谁知道会不会被别人看上?上回内司马珊可不就是跟见了肉似的。万一啊,到时候武宁王回来,还带回来几个美人……”   她故意膈应谢慈,男子三妻四妾在大燕很寻常,以谢无度的地位,指不定也会有三妻四妾,到时候谢慈肯定忍受不了。   “他不会。”谢慈笃定道。   萧泠音切了声:“男人不都一样,他先前与你浓情蜜意,因为你们方才新婚,可如今他离开你这么远,你又管不到,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   “他是他,别人是别人。他反正不可能有别人。”谢慈的确被萧泠音这话膈应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又看不见,他说不会就不会吗?”萧泠音见她被气到,更来劲。   谢慈阖上眸子,已经有些后悔找萧泠音喝这茶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嘛。不过她此番目的是为了找萧泠音麻烦,怎么能让萧泠如此得意?谢慈也挑萧泠音心窝子扎,萧泠音最喜欢与她比较,她便故意挑萧泠音比不过的事情说。   半个时辰后,萧泠音掀了桌子,怒而离去,二人不欢而散。   这当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从清风楼回去王府后,直到这日用过晚膳,沐浴完躺在床上,谢慈还在生气。今日她与萧泠音的较量谈不上谁输谁赢,彼此扎了对方的心窝子,彼此都被对方气得半死。   夜色微凉,枕边空荡。谢慈翻来覆去睡不着,望向头顶的绸帐,想到萧泠音今日所说的话:谢无度前往北齐,北齐皇帝不知会不会给他赐美人?北齐那些贵女会不   会看他觉得欢喜?会不会都像那司马珊一般孟浪主动?   她当时驳斥萧泠音语气坚定而坦然,其实心里也没这么笃定。毕竟萧泠音说得对,男人嘛都那样,万一谢无度就背着她搞些花花肠子呢?   如今天高皇帝远,她也不知道谢无度那边到底什么情况。他即便真与人有些暧昧苟且,回来后不告诉她,她又如何知晓?   从前谢无度是洁身自好,身边没什么女人,但……那时候他还没得手,如今都将她娶到手了,说不定就生出二心来呢?   谢慈越想越觉得不行,她猛地坐起身来,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她打算明日便收拾收拾,离开盛安去找谢无度。   她娇生惯养,吃不得苦,自然不可能骑马赶路,要坐舒适的马车,也不能太快赶路。以这个速度,她朝着谢无度回来的方向走,到时候正好能与他遇上。   到时候他刚才从北齐出来没多久,若是真有什么,定然来不及遮掩!当然,谢慈更愿意相信,他什么花花肠子也不会有,心里只有她一个。毕竟她说过,她绝不容忍自己的夫君有他人。   若这是多想,她也能尽早见到谢无度,她看向这空旷的大床,天气越来越冷,被衾也越来越凉。只她一个人躺着,仿佛怎么也暖不热似的。   谢慈轻微的一声叹息重重坠地,她下了决心,明日便收拾东西出发。她慢慢躺回去,侧过身蜷曲着,将一旁谢无度的衣裳拢紧,抱在怀中,深深嗅了嗅。她一向觉得谢无度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连他穿过的衣裳上也沾染他的味道,但如今随着他的离开,那味道仿佛也越来越淡了。   怎么办,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十分喜欢谢无度,都有十一分了。   她好想念他。 第78章 第七十八   谢慈说做便做, 她这一宿睡得不算安稳,早早醒了, 梳洗装扮完, 便命兰时她们收拾东西。   “这个浴桶,要带上。到时候去驿站歇息,万一他们的浴桶不舒服, 我会用不习惯。”   “这身衣裳也带上, 天气渐凉,厚衣裳也得备着,夜里更冷,更得备着。”   “这身衣裳新买的,还未穿过, 带上。”   “这套头面配方才那身衣裳刚好, 带上。”   “这双鞋子既舒适又好看,说不定要走些路,正好合适,带上。”   兰时与竹时她们按着谢慈的指示收拾着,不知不觉东西便装满了好几个大箱子。竹时看着那堆东西疑惑不已, 问道:“王妃,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怎么好端端忽然要收拾东西?”   谢慈笑意不曾敛,虽还未出门,但仿佛已经想象出到时候谢无度见到她时的惊喜情景,道:“出去走走, 顺便给人送一个惊喜。”   竹时懵着,未反应过来, 大咧咧道:“王妃要给谁惊喜啊?难不成是田小姐?”   兰时稍稍一思索, 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 拿胳膊肘捅了捅竹时,道:“别问这么多,王妃出去走走也不错。”   竹时一脸茫然,哦了声:“也是,出去走走也不错,这段时间王爷正好不在。”   谢慈只笑不语,也没多解释。   当日收拾好行李,已经近午时。用过午膳后,谢慈便命她们将行李装上马车,自己亦上了另一辆马车,往出城的方向去。   离开时,街市热闹,一如往昔。谢慈挑开帘栊,从马车中往外看,前两日她亦乘马车从这儿经过,彼时心情并不好,今日截然不同。只因她要前往见自己喜欢的人,不再是盲目而空虚地等待,时间仿佛也因此变得充实而忙碌,充满了期盼。   北齐在大燕北境,从盛京离开后,谢慈一路往北。   她的行进速度如自己所料,十分慢吞吞,从盛安到下一座城池,便花了不少时日。她一路过得舒适悠闲,好吃好喝,自然不知,她离开盛安后没几日,盛安城便出了大变故。   恭亲王谋逆,弘景帝被擒,盛安全城戒严,进出都难,里头飞不出一只鸟来,外头也进不去一只苍蝇。因而外头还没人知晓消息。   -   盛安城,皇宫之中。   弘景帝坐在房中,仍惊魂未定,这场变故来得突然,昨日夜里,他尚在睡梦之中,只依稀听得几声喧嚣风声,彼时还当是梦境中的场景,翻了个身。没多久,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朝着寝殿靠近。他茫茫然坐起身,怨怼这脚步声吵醒了自己的安稳梦,沉下脸有些不悦,正欲发作自己的帝王之怒。做皇帝这么些年,他虽没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但帝王的架子早已经摆了十成十。   “外头乱糟糟的,怎么回事?”弘景帝质问的声音并未得到任何回复,寝殿的门被人推开,有拐杖轻敲在地砖上的声响,一声一声叩醒他惺忪的意识。   弘景帝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王兄?”他狐疑地问一声,心里已经有一丝不好的念头,但仍不敢相信。   恭亲王手撑在拐杖上,不复往日里的和蔼可亲,一张脸严肃威严,很有上位者的气势。他睨一眼弘景帝,终于扯出一抹笑意,“圣上可有什么吩咐?”   直到这一刻,弘景帝仍觉得这像一场梦。他身边没一个人伺候,被关在寝殿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心里慌得很,想不出还能做点什么。他只好期盼着,或许敛之能收到消息,回来救他。   正想着,门被推开。弘景帝心里一惊,有些害怕地看向门口,是恭亲王。   恭亲王手中拿着一道圣旨,缓缓走近,似乎推心置腹一般:“十五弟,你不适合做皇   帝。”   弘景帝自己也知道,他看向那道空白圣旨,再抬头看向恭亲王。恭亲王道:“只要十五弟将这皇位让于我,我可保你性命无忧,如此一来,也对江山社稷和百姓更好。”   他说的话,弘景帝无法反驳。他张了张嘴,视线定在那道圣旨上。   盛安城变天的第五日,弘景帝禅位于恭亲王。恭亲王称帝,改年号为建平,消息传向天下。   建平帝心中怨怼玉章长公主当年不曾考虑自己,因而在即位之后,命人追杀玉章长公主。皇室众人,或被囚禁于皇宫,或逃散于民间。   谢慈得知这消息时,已经出发一个月余,快抵达大燕与北齐边境。谢无度临走前给她留下些人手保护,她出门时并未全部带走,留了一半在盛安,这些人中有人向谢慈传信,谢慈这才得知盛安城的变故。   她心中大骇,一来没想到恭亲王韬光养晦,竟有如此实力。二来,想到了谢无度。   谢无度一向被弘景帝倚重,如今弘景帝出事,新帝怎么可能放过他?原本出使北齐一事便有些不对劲,如今一想,更是蹊跷。谢慈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并不愚蠢,她稍加思索,便猜测这些事恐怕都能串在一起。   司马卓之死,与北齐狼狈为奸,将谢无度诓骗去北齐,而后趁机发动宫变,让弘景帝禅位。倘若如此,那谢无度只怕……凶多吉少。   谢慈手指掐在手心,深呼吸,不知道恭亲王与北齐皇帝到底达成什么协议,北齐皇帝会不会对谢无度不利?   她心突突地跳,命他们赶紧往前赶路。   不会的,谢无度一向聪明,定然不会让自己出事。他们还约定过,他要早去早回,他肯定不会出事的。   谢慈在心里安慰自己,话一遍一遍重复,悬着的心却没能安下来一丁点。   赶路途中,没成想会遇上萧清漪。   萧清漪本是在汝州,被新帝的人马追杀,一路奔逃,眼看着要被追上。她一路逃命,没忘护着谢迎幸,但她们乘马车,哪里有人家骑马的跑得快。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倘若被抓住,恐怕只有死路一条。萧清漪不时回头观望,握着谢迎幸小臂,低声安抚她情绪:“幸儿,你别怕,没事的。”   谢迎幸沉默不语,心中却在做计量。她想要荣华富贵,安稳生活,但比起那些,她更想要活着。现下的情况是……她若是与萧清漪继续一起,势必要与她一起死。   谢迎幸不想死。   眼看着身后马蹄声将近,谢迎幸咬了咬牙,狠下心道:“阿娘,你我母女一场,阿娘欠我良多,今日便一并偿还了吧。”   萧清漪脸色一变,不知她这话何意时,被谢迎幸一把推下马车。   见萧清漪摔下马车,那些追兵们火速上前,将人围住,当然也没放过前面奔跑的马车。   萧清漪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背影,一时心情复杂。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她待谢迎幸已经足够好,尽力地补偿她,但是在这样生死关头,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抛下,独善其身。她的女儿,与她的儿子,都没有一个好人。   她抬头,看向那些追兵。追兵们将她团团围住,萧清漪闭上眼,以为自己生命要结束在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面目去见谢临。   但下一瞬,想象中的死亡并未来临。   有人远远投来一支箭,射在为首的那个追兵身上,他们一时间乱了阵脚。正在此时,有马车疾驰而来,将他们冲散。   萧清漪分明看见马车上伸出一双手,从那双手往上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谢慈。   萧清漪抓住她的手,被她拉上马车,马车一路往前疾驰。追兵们见状,反应过来,亦追上来。   萧清漪方才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一身狼狈,此刻脸颊上还沾了些泥土。她躲闪地避开谢慈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去找无度哥哥。”谢慈语气也有些急,呼吸还喘着。   萧清漪沉默着,有些难堪,她知道谢慈定然看见了她被谢迎幸舍弃的那一幕。她曾经舍弃了谢慈,而如今她选择的那个人,又弃之敝履地将她舍弃,不知算不算报应。   这样的关头,谢慈可没有与她计较那点恩怨的心思。她往后瞥了眼,那些人穷追不舍,她只带了百余人,倘若正面战斗,毫无胜算,只能想些别的法子脱身。   马车一路往前疾驰,那些人眼看着越追越近,必须尽快脱身。待马车行驶入树林之后,谢慈想到上一次之事,拉着萧清漪趁机跳下马车,二人摔在树林之中,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谢慈痛得皱眉,但顾不上这许多,拉着萧清漪便往树林中走。她道:“若不快点脱身,等他们发现马车上没有人,定然会折返追杀。”   她方才将兰时她们留下,此刻需与她们会合,尽快离开这里。萧清漪被她拉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二人穿行过树林,与兰时她们会合,骑马往相反方向离开。   路上,萧清漪终于忍不住开口:“多谢。”   谢慈看着她的脸,嘲弄道:“长公主一定很意外吧。看,你选的那个人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而我却救了你。”   萧清漪沉默良久,道了声:“抱歉。”   谢慈张了张嘴,原本还有许多怨怼的话要说,有很多为什么要问,但最终只是别过头,看向窗外。她深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而后转回头问萧清漪:“长公主后悔吗?”   萧清漪苦笑着,点了点头。   谢慈道:“那你还有药可救。倘若你连这都不后悔,那只能说无可救药。”   她轻哼了声,又道:“你不止对不住我,也对不住无度哥哥。” 第79章 第七十九   萧清漪听罢此话, 沉默不语,将头低得更下,她对不起谢无度么?她辛苦怀胎十月, 将他带到人世, 亦不曾短他吃穿, 何曾对不起他?   至于谢慈这话,只说明她被谢无度欺瞒得滴水不漏。   她天真无邪,对谢无度的另一面一无所知。   见萧清漪不说话, 谢慈有些生气,都这样了,她竟然还没有一丝悔改之意!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谢慈斥道,“他又不曾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从头到尾, 都是你对不住他。你虽有生育之恩, 却未尽养育之责。”   谢慈出生时,谢无度已经七八岁, 那时候起, 他们之间的隔阂便已经深到难以修补。谢慈不知道, 也想象不出来, 不过七八年,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到底能因为什么惹萧清漪这般不喜?   她真搞不懂。   可萧清漪并不知如何跟谢慈言说,她也曾试着当一个和蔼可亲的娘亲, 爱护自己的孩子。但谢无度不同。   她张了张嘴, 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辩驳的话, 而谢慈也早别过头, 不想再和她说话。   马车一路往前行驶, 不曾停下片刻,他们人不多,不敢对那些追兵掉以轻心。   恭亲王这些年对萧清漪的怨恨一点点积攒,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当年先帝身死,萧清漪从皇室子弟中选择了弘景帝,而非自己,他恨。当时他分明也曾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可萧清漪不曾看他一眼,只说可惜他瘸了腿。   但无所谓,晚了十几二十年也一样,这皇位终究是他的。他得了皇位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萧清漪抓回来,要她亲眼看看自己坐在这皇位上是多么合适。   新帝命令下达,到了汝州,却变了意味。萧清漪携人迁居汝州时,汝州知州惊喜不已,前来拍马逢迎。结果几次都只得萧清漪冷脸,甚至于被训斥了几番。汝州知州心中记恨,听闻新帝下令捉拿玉章长公主,便添了一把火,命人追杀。   青阑先行探路,回禀谢慈:“回王妃,属下查探过,前面不远处有座镇子,尚是安全之所。”   身后的追兵也已经不见踪影,谢慈终于能喘口气,骑马不比坐马车舒服,她已经有些累。一行人进了镇子后,谢慈翻身下马,看了眼身边的萧清漪,道:“我要去找他,你自便吧。”   萧清漪明白,她与谢慈之间的关系,她愿意如此已经令人意外,不可能奢求更多。她道了声谢,将马交还给她们,而后转身,便打算离开。   谢慈看着萧清漪背影,她当时从马车上滚落下来时似乎伤到了腿,这会儿竟一瘸一拐地。谢慈蹙眉,她记得,方才与萧清漪说话时,她手上似乎也伤了,她又独身一人……   谢慈转过头,很想就这样让她离开。   但终究是心软。   她叹气,叫住萧清漪:“等等。”   谢慈拉着萧清漪留下,一边命青阑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另一边则带着萧清漪去了医馆。萧清漪与谢慈衣着富贵,医馆的大夫一眼瞧出她们身份不凡,但这镇子地处偏僻,与繁华不沾边,因而大夫只以为,她们是商户女眷。   谢慈按住萧清漪坐下,没心思说话,敷衍应了两声:“是,大夫说得不错,还请大夫替她瞧瞧伤处。”   见谢慈不愿交谈,大夫也未曾多问,替萧清漪诊治过后道:“这位夫人腿骨有些许错位,还有些小擦伤,倒也没什么大碍。”   谢慈嗯了声,给兰时使了个眼色,兰时赶紧给诊金。从医馆出来后,一行人往青阑找的客栈落脚。镇子偏僻,客栈中自然也没什么客人,小二热情地招待他们,谢慈心中焦急,没心思应付,兀自上了楼。   兰时扶着萧清漪上楼,安置在隔壁房间。又拿来药,替萧清漪上药。   萧清漪比谢慈更懂得朝堂争斗之事,这恭亲王既然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营势力,一朝造反,实在是小心谨慎至极,可见心思缜密。既然如此,他又怎会放过谢无度?谢无度在北齐,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萧清漪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她想到谢迎幸的所作所为,几乎心如死灰。她在这世上的唯一指望,只剩下一个女儿,可偏偏是这个女儿,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萧清漪上过药后,在客栈的房间躺下,勉强吃了几口饭。谢慈亦是没心思用饭,哪怕今日奔波劳累了这么久,也没胃口吃东西。她在担心谢无度。   她恨不得立刻就奔去找他,可是不行,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路程不会顺利。更何况,他人还在北齐,若要出大燕边境,谈何容易?   谢慈心中郁郁,一夜难眠。   翌日一早,谢慈早早醒来,终于收拾好情绪,吃了些东西。萧清漪还未醒,她命兰时去看她情况,兰时回来时脸色担忧,道:“王妃,长公主她发起高热,情况不太好。”   谢慈眉头一皱,上楼,踏进萧清漪的房间。她面色潮红,仰面躺着,嘴巴紧抿,瞧着的确状态不好。谢慈抬手,在她额上探了探,温度烫手得很。   “兰时,你快去请大夫。”   兰时应了声,出去了。谢慈又让竹时打来温水,将帕子浸湿,再拧干,置在萧清漪额上。   竹时道:“王妃,奴婢来伺候长公主吧。”   谢慈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来吧,也有些事情做,省得胡思乱想。”   这话让竹时不太好继续劝,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王妃日日忧思,的确不能再忧思下去。   大夫很快便至,又开了些退热的药,竹时拿去厨房煎了,谢慈亲自喂萧清漪吃药。   萧清漪睁眼时,意识还朦胧,瞧见谢慈坐在床边照顾自己,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年。她甚至以为,还在很早以前。   直到谢慈开口:“你醒了。”   疏离的语气与态度将萧清漪从恍惚中拉回来,她眨了眨眼,从前谢慈一贯唤她阿娘,生病时见她醒来,语气惊喜万分。现下终究是不同的。   “你怎么……”萧清漪嗓子疼着,声音喑哑。   谢慈道:“你可别误会,我只是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不然我一直会担心无度哥哥。”   萧清漪默然,张嘴喝下谢慈喂来的药。十五年朝夕相处,她何尝不知道谢慈心软又重感情。   多么讽刺。   她的亲生女儿,与她的假女儿。   萧清漪垂眸,安静地喝药。   谢慈亦未曾出声,房间内只有勺子碰撞药碗的声响。良久,一碗药见了底,萧清漪自己擦了擦嘴角,而后斟酌着开口问:“你……打算去哪儿找他?你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情况……”   谢慈搁下药碗,打断她的话:“北齐。”   萧清漪微愣,看着谢慈坚定的神情,道:“你不可能进得了北齐。”   谢慈道:“那又如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一定要去找他。你已经放弃他,我不能放弃他。更何况,我相信他,他会好好的。”   萧清漪从胸口长吐出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谢慈替她拍着背,待她舒缓过来,道:“你不宜走动,我可以留几个人在此照顾你。我明日便要出发,去找他。”   萧清漪靠着枕头,生病使她虚弱无力,方才剧烈的咳嗽更是抽干了她的力气。她垂下眼眸,半晌,听见谢慈说:“你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甚至于你都没有试着去了解他。”   萧清漪想说,谢慈,不了解他的人,是你,也只有你。   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被谢慈扶着躺下,昏沉沉睡去。   萧清漪睡着后,谢慈回到自己房间。她方才的话是认真的,她明日便要出发去找他。   但这日夜里,谢慈的计划被打乱。 第80章 第八十章   小镇的平静被打破, 匆匆而来的马蹄声,惊扰了镇上居民的安眠,最终停在谢慈他们落脚的客栈前。   青阑一贯警觉, 这样不安稳的夜里,他不曾睡得死, 马蹄声落在习武之人的耳中, 轻微却分明。青阑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叩响谢慈的房门。   兰时她们伺候在侧,都趴在一旁, 也没敢睡得太死。听见有人叩门,轻手轻脚打开门, 见是青阑。   兰时道:“青阑,怎么了?”   青阑言简意赅:“王妃睡了么?”   兰时点头,回头望了眼,不久前谢慈才刚睡下。她们怕吵醒谢慈, 动作都小心翼翼。   青阑静默片刻, 道:“恐怕有人来了。”   兰时闻言一惊,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谢慈,可房间里的人显然已经醒了, 声音惺忪:“什么人?”   兰时赶紧回身,小跑到床边将谢慈扶起, “王妃怎么醒了?”   谢慈扶了扶额角, 她和衣而眠,此刻起身, 扶着兰时她们的手行至门口, 看向门外的青阑:“你说。”   青阑微低下眸, 道:“属下听见有马蹄声朝此而来, 不知是何方人马,有可能是白日里那些追击长公主的人。属下以为,此处不安全,王妃还是带着长公主先撤退吧。”   谢慈没有犹豫,点头道:“好。叫醒他们,走。”   她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平日里娇生惯养,出行都要万般挑剔的人,此刻什么也不讲究。她出门时带了两马车的行李,在新帝造反后,已经丢了大半,如今只余下三分之一。兰时她们要去收拾,谢慈怕耽搁时间,只说算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到时候还能再买。兰时竹时,你们去扶长公主。”   萧清漪昏沉沉睡了一觉,被这动静吵醒,睁着迷蒙的眼,忍不住咳嗽,靠在竹时身上,看向谢慈。   谢慈睨她一眼,道:“走吧。”   萧清漪咳嗽过,脸色一阵通红,抬头看谢慈。她的确是错了,她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是何秉性,她自己再清楚不过。   谢慈走在队伍中间,天光熹微,小二都还未醒。青阑在队伍最前,正欲取下门栓时,便听得阵阵马蹄声靠近,停在了客栈门口。   青阑拧眉,谢慈亦是眉头一皱,心提起来。所有人都戒备起来,倘若来人是那些追兵,恐怕免不得一场血战。   青阑吩咐他们:“保护好王妃。”   他们当即将谢慈护在身后,萧清漪又咳嗽起来,扯了扯谢慈袖子,小声道:“倘若他们冲我来,你把我放下吧。”   谢慈并不理会:“新帝要杀你,难道会放过他?我既然是他的妻子,自然是与他夫妻一体,那那些人又怎么会放过我?更何况,长公主狠得下心肠,我却没有这样的狠心。”   萧清漪还想再说,实在咳嗽得厉害,说不下去。   谢慈给青阑使了个眼色,青阑上前几步,将门打开。   门从里面打开的那一瞬,也被人急匆匆从外面打开,谢慈紧皱的眉头落下,一双莹润眸子慢慢氤氲出雾气。   她拨开那些人,提起裙角,奔向来人。   不是追兵,是谢无度。   谢慈说要离开盛安,去找谢无度时,青阑便给谢无度去了信。这一路上,亦有汇报行踪。前些日子遇上意外,没能及时汇报行踪,但也留下了记号。谢无度便沿着这记号一路寻来,寻到这客栈。   他在北齐时,本想速战速决,结束这一切。但北齐皇帝偏生拖着,不肯尽快与他们商议,让他们在北齐先逛玩一番。当时谢无度便觉得此事恐怕有诈,但也没想到会是恭亲王谋逆,只以为是北齐有什么花招,多留了个心眼。   后来便听说了盛安的变故,弘景帝禅位恭亲王。他当   时便觉得事出反常,弘景帝做皇帝做得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禅位?还是禅位给恭亲王?   很快他反应过来,恐怕那蛰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未知势力,就是恭亲王。他与北齐有所勾结,此番将谢无度调出盛安,就是为了发动宫变,逼弘景帝禅位。   他想通一切,很快便计划从北齐脱身。北齐皇帝得知恭亲王得手后,恭亲王又来信,让北齐皇帝杀了谢无度。北齐皇帝却有私心,意图招安谢无度。他以大燕容不下谢无度为由,劝说谢无度留在北齐。谢无度趁机与他周旋,而后伺机脱身。   谢慈吸了吸鼻子,日思夜想的人忽然间近在眼前,她竟觉得好像一场幻梦。   “无度哥哥。”谢慈带着哭腔唤他,扑进他怀里,顾不上身前身后这么多人,一阵撒娇,“夫君哥哥,我好想你。”   谢无度收紧长臂,嗅到怀中的清幽香气,亦是从胸口长舒一口气,“嗯,在。”   他这一路上总在担心许多,怕谢慈遇上什么不测,王朝更迭动荡,大燕上下肯定都不安稳,她从盛安离开,就带了那点人,倘若遇上什么歹人可怎么办?   还好,还好。   谢无度松开谢慈,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萧清漪上。谢慈还红着鼻子,给他解释:“路上遇上了……她当时有性命之忧,我便……救了她。”   谢无度淡淡移开目光,似乎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嗯。”   谢慈拉着他衣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害羞不已。既然是谢无度的人,危险解除,谢慈看了眼他们,小声道:“回我房间。”   谢无度任由她牵着自己,跟她回到房间里。谢慈合上房门,让他们自便。   这些日子,她的思念泛滥不绝。谢慈将谢无度按在椅子上,仔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认他没有受伤。只是眼下一圈乌青,显然没有休息好。   谢慈伸手,柔软指腹抚上他睫羽,落在眼圈上。   谢无度笑说:“昼夜兼程。”   她在心疼。这很好,一点也不亏他的昼夜兼程。   她的一整颗心,正在被他夺走。   谢慈听他说这话,心中抽着疼,张开双臂,抱住他,闷声道:“我很想你。”   谢无度回抱住她:“我也很想念阿慈。”   谢慈埋在他怀里,不大好意思地说:“如果我说我有十一分喜欢你,你也不许得意。”   她不敢看他眼睛,只听见头顶传来他低沉的笑声。   “我不得意,我只觉得欣喜,欣喜若狂。”   谢慈抬手,轻拍了下他,与他温存一番后,才问起正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盛安城恐怕如今已经在新帝的控制之下,弘景帝应当还没有性命之忧,但弘景帝一向软弱,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看这恭亲王的意思,是容不下谢无度的。   谢慈咬着下唇,想起弘景帝的面容,从前她唤弘景帝皇帝舅舅,弘景帝性子软弱,或许不是做皇帝的好料子,但宽厚仁慈,待谢慈也很好。   谢慈道:“我们回去救圣上好不好?”   谢无度看着她眼睛,好笑道:“阿慈如此问,仿佛只有我想不想回去救圣上,没有我能不能救到圣上的顾虑。”   谢慈理所当然道:“你可以的,无度哥哥天下第一。”   谢无度又笑道:“又或许,我也想趁机争夺这皇位呢?”   谢慈并不当真,“你会吗?”   谢无度反问她:“阿慈想不想当皇后?”   当皇后?谢慈想都没想便摇头:“不想。”   做皇后哪有这么容易,她不想收敛自己的性格,不想守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不想做个端庄大方的女子,更重要   的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皇后还得贤良淑德,想想就要气死了。   她想到此,警告道:“你不许有这种想法!”   谢无度敛眸失笑:“阿慈不想做皇后,我亦没有这种想法。” 第81章 第八十一   谢无度离开盛安前往北齐时, 身边并未带多少人,从北齐脱身后,身边可用之人更少, 加上谢慈身边的百余人,仍旧少得可怜。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要与新帝抗衡, 不是易事。   谢慈虽不太懂那些门道,但这道理显而易见, 她垂首靠在谢无度膝上, 忧心起来。   “倘若我们救不了圣上, 又与恭亲王作对, 应当没有好下场吧?会死吗?”   这几日行程不便,谢慈并未细致打扮, 乌发高挽,只戴了几支简单的首饰。谢无度伸手,抚过她额角,笑道:“阿慈方才不是还说相信我么?”   谢慈沉吟片刻:“是相信你,但……”   她沉默下去,忽地又道:“其实与你同生共死,倒也不错。”   谢无度眸色微怔,眸中墨色翻涌, 她竟会这样觉得?   他长指从她柔顺的长发上抚过,只觉得心头一阵巨大的满足感,明明是秋冬时节,却仿佛感觉到暖风拂面。   他的阿慈想与他同生共死。   谢无度久久没说话, 谢慈疑惑, 从他膝上抬头, 望向他长眸。她眨了眨眼,正欲开口,唇舌便被他夺去。她的呼吸被谢无度搅乱,心亦胡乱跳着,被他按在怀里。   缠绵一吻罢,谢慈歪靠在他怀中,芙蓉娇靥微颤。谢无度手扣住她细腰,道:“阿慈愿与我同生共死,我自是高兴。但我更希望我们能白头到老。”   谢慈要永远如此恣意地活着,永远热烈,永远燃烧。谢无度永远是她最强劲的后盾。   可她又不愿做皇后,那他只能选择做一个权臣,恭亲王如此经营筹谋,是一个做皇帝的好料子。但这样的人,不会需要一个太过聪明又权力大的臣子。所以,倘若恭亲王获得胜利,那必然不可能再让他做权臣。   只有弘景帝才会如此需要他,如今弘景帝还活着,也是好事。恭亲王短时间内不会让弘景帝死,他要留着弘景帝的性命来赌天下悠悠之口。   退一万步说,即便弘景帝死了,他也会挑一位合格的继承人,扶他即位。   谢无度收回思绪,吻上谢慈额角。谢慈手指在他胸口来回触碰,欲言又止地说起萧清漪。   “长公主的病还没好,你要去瞧瞧她么?”谢慈问。   “好,阿慈陪我一起去。”在谢慈面前,谢无度从来不会表露出自己的无情与残忍。   萧清漪睡过一觉,现下睡不着,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听见谢慈与谢无度过来,睁开眼。她看向来人,目光落在谢无度身上。   他永远如此,在谢慈面前披着乖顺的皮囊。旁人说他,都是阴鸷狠厉,到谢慈这里,却是天下无双的好兄长。   谢无度与萧清漪遥遥相望一眼,萧清漪看见谢慈偏头与他说了句什么,娇憨可爱。谢无度在与她对视时的冷漠,在面对谢慈时消散无影。   萧清漪垂下眼,想到谢迎幸。她的一双儿女,怎么会都这样残忍而冷漠?子女随父母,谢临是真君子,那么他们只可能是随了她自己……可她是这样的人吗?   思忖之间,谢慈已然与谢无度走近,在床侧的椅子上坐下。谢慈咳嗽了声,示意谢无度说些什么,谢无度便道:“阿娘身体好些了么?”   萧清漪平静地应付着:“好多了。”   话题戛然而止,只有无边的沉默。   谢慈无声叹息,果然,他们之间的隔阂根本无法跨越。她正想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气氛。   尽管她觉得萧清漪做得很错,可是无论如何,她曾唤过萧清漪十五年阿娘,无论如何,萧清漪曾对她好了十五年。更重要的是,谢慈始终替谢无度不平,她总觉得谢无度在意萧清漪那些亏欠的感情,亦觉得萧清漪应当补偿谢无度。   话音才   到喉口,萧清漪率先说:“阿慈,你能否先出去,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萧清漪已经许久没真心实意唤过她阿慈。谢慈为她这一句久久怔住,迟缓地起身,临走前,捏了捏谢无度的食指,小声提醒他:“不许吵架,她欺负你也不许受委屈。”   谢无度唇边噙笑,应了声好。   谢慈出去了,比之从前他们的住所来说,算得上逼仄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坐得很近。谢无度显然也听见了萧清漪的那声“阿慈”,眸色淡漠,看向萧清漪,似乎带了些嘲弄意味。   他在嘲笑自己的失败,萧清漪忽略掉这念头,开口:“阿慈她很好。”   谢无度轻捏着自己食指,方才被谢慈碰过的地方,“所以她一点也不像阿娘你。”   萧清漪皱眉,想要反驳,却终究只是叹气。她道:“是,她一点也不像我,所以她不是我女儿。但是谢无度,你这样处心积虑地骗她,又能如何?你能骗她一辈子吗?”   “为何不能?”他淡淡反驳,“再说了,这如何是骗?我何曾欺骗过她,我对她情真意切。”   萧清漪笑了,“情真意切?你这样的人,也能用这个词么?你敢让她知晓你做过的那些事么?”   谢无度长眸微眯,盯着萧清漪的眼睛。   萧清漪笑声更甚,因而咳嗽不止,“咳咳……你还不是……怕她知晓你的真面目,而会逃离你。没有人会爱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所以,我也没错。”   她仿佛在说,没有人会爱你谢无度。   谢无度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骤起,死死盯着萧清漪。   门外的谢慈听见动静不对,赶忙推门进来,“无度哥哥。”   谢无度松开攥着的手,语气疏离道:“阿娘累了,我也不打扰了。”   说罢,起身往谢慈的方向走,牵起谢慈的手离开。他重重撞开房门,拉着谢慈进门,眸光落在谢慈身上。   谢慈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踮脚亲吻他鼻尖:“不生气,她罪有应得。”   谢无度漾开唇角,任由她亲吻自己的鼻尖,再到轻啄双唇,“不气。”   情愿与他同生共死的人,怎么会舍得离开他?   -   第二日一早,他们休息好后,启程往盛安方向离开。   萧清漪脸色更差,咳嗽不停,谢慈皱眉看她,问了句:“大夫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么?”   萧清漪神色柔软许多,笑道:“没什么,只是昨晚没休息好。”   她忽然的态度转变,让谢慈有些不习惯。谢慈转过头,靠在谢无度肩上,小声说话:“她这是算……知错就改么?”   有过上一次的事后,谢慈不大敢信萧清漪,始终保持狐疑态度。但这一路上,萧清漪并未表露出什么反常,好像回到一年前,谢慈甚至恍惚起来。 第82章 第八十二   他们是从鄯州折返盛安, 鄯州偏僻,已经近大燕与北齐边境,从鄯州出发,行至越州时, 已经过去两个月。越州离盛安城不过三百公里, 谢无度与谢慈一行在此暂作休整。   一路行来, 谢无度手上可用人马已经比先前多出不少,众人都知晓武宁王是弘景帝的肱股之臣, 如今弘景帝有难, 武宁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倘若能救弘景帝于危难,自然是极大的功劳。因此有不少人愿意听从谢无度差遣, 与他杀回盛安城去。但亦有人谨慎, 毕竟此行胜负未定,因此并未表明态度。   大军在越州城郊安营扎寨, 谢无度与他们商讨要事,谢慈自觉地没去凑热闹,她去瞧萧清漪。   鄯州地处偏僻, 百姓生活比之盛安来说,算得上清贫。不知是否是这缘故,所以给萧清漪诊治的大夫也不怎么行,这两个月来,萧清漪身体一直没大好。离开鄯州时分明开了药,一路上照常吃了,可萧清漪还是面色苍白, 没什么血色, 她不能动得厉害, 否则便要咳嗽个不停。   一抵达越州,谢慈便命人寻了个靠谱的大夫来,听闻是个从医数十年的老先生,在越州名气很大。谢慈来到萧清漪营帐时,老先生已经被请来,正替萧清漪看诊。   萧清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谢慈放轻了脚步声,没叫人出声。她立在一旁,静默看着,忽地觉得不真实。   这样子虚弱的萧清漪,在她记忆中几乎不存在。她记忆中的萧清漪,略带些凌厉,总十分精神。与现在这个病病歪歪的人,并不相像。   萧清漪时不时咳嗽一声,谢慈蹙眉,等待着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先生的结果。老先生收回手,看了眼一旁的谢慈,道:“禀王妃,长公主是郁结在心,难以疏解,加上先前的伤,气血亏虚。”   听见老先生开口唤王妃,萧清漪亦睁开眼,看向谢慈。   谢慈听罢他的话,眉仍压低,问:“所以……严重么?可能完全治好?”   大夫道:“只要长公主不再郁结,好生调养,自然是能养好的。”   谢慈听见这话,松了口气,一偏头,与萧清漪视线相撞。萧清漪笑了笑,眉目间涌现出一股慈爱。谢慈别开脸,她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尽管与萧清漪关系缓和一些,也不代表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认真听罢大夫所说,命兰时记下,送走大夫后,营帐中安静非常。谢慈在一旁坐着,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她大概明白,萧清漪在郁结一些什么,无非是被谢迎幸伤透了心,心灰意冷。   可谢慈也曾因为萧清漪心灰意冷,她同情不起来萧清漪。   自从那日之后,也不知道谢迎幸情况如何。谢慈有些坏心眼地想,最好谢迎幸恶有恶报……   心中话音刚落,门外脚步声扰乱谢慈思绪。她抬眸望向营帐门口,有些欣喜。帘子被打起,果真是谢无度过来。   谢无度与谢慈对视一笑,而后问起萧清漪的情况:“阿娘身体可还好?大夫怎么说?”   谢慈便如实转述,谢无度听罢,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看向萧清漪。他勾住谢慈小指,似乎斟酌着才开的口:“方才收到些消息,是关于永福郡主的。”   萧清漪睁眼,觑向谢无度。   谢无度道:“她死了。”   谢慈一愣,下意识看萧清漪脸色,以为她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但萧清漪异常地平静,她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谢迎幸当日将萧清漪推下马车,是以为那些追兵的目标只有萧清漪,将她推下去,能吸引他们注意,自己好趁机逃跑。没料到,那些追兵对谢迎幸也穷追不舍。追逐之下,谢迎幸的马车失控,翻下山崖。今日传来的消息,已经找到她的尸体。   谢无度道:“阿娘,节哀顺变。”   他分明说着安慰的话语,在萧清漪听来,却更像是一种刺激。她知道,这是他的报复以及手段,他明知道她在乎,偏偏要故意这样冷漠地告诉她。   萧清漪想到此处,不由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她看向那触目惊心的红,只觉得沉重,而后昏厥过去。   谢慈赶紧命人将萧清漪扶住,趁着大夫还未走远,将大夫请了回来。营帐中手忙脚乱,谢无度冷漠看着,行至营帐外。   谢慈将里头打理好后,默默跟出来,在谢无度身后一步之遥处停下。谢无度站在营帐前,抬头望了眼天空,忽地问她:“阿慈,此刻我应当伤心吗?”   没等谢慈回答,他自问自答:“可是我一点也不伤心。不仅不伤心,甚至觉得有些快慰。”   谢慈上前一步,挽住他胳膊,将下巴靠在他肩上,道:“可是……你与谢迎幸又没什么感情,不伤心也寻常。至于……长公主,她亏欠你良多,如今她失意,你觉得快慰,也是人之常情。”   谢无度偏头看谢慈眼睛,忽地说:“倘若我说,从前阿娘骂我是疯子,是怪物是真的,阿慈会怎么想?”   谢慈怔怔看着他。   “我从前并不懂得,何为伤心,何为喜悦,何为难过……”他似乎在讲述一些久远的事,那些茫然麻木的时刻,到她如何出现,如何一点点教会他那些东西。   当然,隐去那只兔子。   十二月的天气寒风凛冽,天空灰蒙蒙的,铅云压着大地,风卷着枯叶在空中打转,落在谢慈脚下。谢慈瞳孔震颤,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无度看。   她从不知道这些事。   他原来这样苦,那萧瑟的寒风忽然间将她心里吹出个窟窿似的,心都吹得麻了。谢慈红了眼眶,抱紧了他的胳膊。   她想,她当年所受的宠爱,落在谢无度眼里,该是一把又一把刀。如今,他用这些刀,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放在她面前,供她打量审视。   谢慈只觉得萧瑟的风在她心口中打着转,想到从前他待自己的好,百依百顺,想到当时他义无反顾护在她身前,一分一毫都不曾犹豫……他说,是她教会他何为喜怒哀乐,如何从一个不完整的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谢无度抬手拨弄她耳垂上坠着的耳珰,问:“阿娘骂我是怪物,是疯子,因为我不懂得如何爱她,她说,倘若阿慈知晓我是这样的人,也一定会对我避如蛇蝎,不会爱我这样的人。现在阿慈知道了我是这样的人,所以,阿慈会嫌弃我吗?” 第83章 第八十三   他话讲完, 望进谢慈眼底。眼底捧住他拨弄自己耳垂的手,脸颊轻蹭在他掌心, 怎么可能会有嫌弃?   只有难过, 只有心疼。   凛冽朔风不知怎的停了,只余下几片方才被卷进漩涡中的枯败叶子,失了风, 悠悠地往下坠。萧清漪营帐中的声响亦暂时安静下来,大夫已经给她施完针, 说是气急攻心。   兰时掀开帐门,正欲将情况禀告谢慈,远远地瞧见谢慈与谢无度在说话。不知他们二人说些什么, 但兰时察言观色, 猜到气氛不合时宜, 遂转身回营帐中,谢过大夫。   谢慈答他的话:“不会。”   又重复一遍:“绝不会。”   谢无度紧抿的神色在这一刻松动瓦解,唇角扯动,化作一抹浅淡的笑。   她既说了,他便要当真的。   阿慈绝不会抛弃他,阿慈要与他一辈子。   谢慈眼眶还红着, 经风一吹, 红得更厉害。她冲谢无度笑了笑, 挽住他臂弯, 勾住他手指,依偎在他怀中。   -   这位有名气的大夫医术的确了得,两个时辰后, 萧清漪转醒, 已没有性命之忧。但脸色终究更差了, 大夫说,她的病多因心病而起,倘若心病不除,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床边只有谢慈在,萧清漪偏头看她,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眸子。方才已经让兰时她们煎好药,药碗就在床头的小几上搁着,谢慈给兰时使了个眼色,兰时便将萧清漪扶起,喂她喝药。   谢慈此刻对萧清漪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已经缓和许多,另一方面,不久前她刚从谢无度口中听到那些话,难免对萧清漪怨怼。她觉得萧清漪自私,她身为一个母亲,要做的应当是耐心爱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在发觉孩子有什么问题时,便想着逃避、舍弃、远离……   可她知道,怨怼的话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回应。倘若能有,她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无谢无度像仇人一般。   谢慈叹气,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后,起身离开。   谢慈抬眸看她背影,片刻后又垂眸。   已经是十二月中,不久后便是年关。这一年的除夕与新年过得动荡,大燕皇帝再次易主,盛安城内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胆战心惊。曾经的繁华不再,只有满目冷清与战火。   恭亲王筹谋多年,处处培养自己的势力,拔除起来并不容易。弘景帝被谢无度从宫闱中救出,经历这样一场变故,弘景帝感慨万千,拉着谢无度的手夸他许多。   “敛之,有你真是朕的福气。”   弘景帝亦与萧清漪相见,见萧清漪病榻缠绵,不免难过,“皇姐保重身体。”   萧清漪半开玩笑道:“多谢陛下关怀,我倒觉得,有些想念驸马。”   “皇姐这话可不兴说。”   弘景帝亦见到谢慈。这日谢无度与弘景帝商议正事,谢慈不知,闯进谢无度房间,“无度哥哥……”   视线一瞥,话音戛然而止。   “参见圣上。”   谢慈有些窘迫,弘景帝看着她,却慈祥地笑道:“小慈与敛之,甚是令人羡慕。小慈也不必拘谨,从前你都喊朕舅父,如今你与敛之成婚,自然也该唤朕舅父。”   谢慈看了眼谢无度,大方唤了声舅父。   谢慈之所以过来,是因为谢无度没用午膳,亲自来送,监督他按时吃饭。但弘景帝在,她只好将饭食放下,寻了个由头赶紧脱身。   从谢无度那儿离开后,谢慈长舒一口气,望向门廊下的花。又是春暖花开时节,谢慈想起方才唤弘景帝舅父,再次恍惚,实在像回到从前。   可见到萧清漪时,又不像从前了。   萧清漪身子一直不好,   倚在四角亭中休息,弓着身咳嗽不止。谢慈远远看见,不由皱眉。   待这场动乱差不多平息,已经是来年三月初。   一切拨乱反正,弘景帝重新坐上皇位,朝堂局势换洗一番。武宁王救驾有功,倒是在民间挽回些名声。   这日谢慈要去长公主府探望萧清漪,听她们说,她昨日夜里咳嗽得厉害,又要逞强。谢慈下了马车,轻车熟路往沧渺院去,萧清漪仍住在那儿。   一路走来,谢慈忽然觉得冷清。偌大一个长公主府,如今只有萧清漪一个人。还在庭中,谢慈便听得萧清漪咳嗽,她快步迈上台阶,跨进正屋,道:“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萧清漪见她来,面露喜色,“阿慈来了。”   她刚剧烈咳嗽过,嗓子有些哑。   萧清漪身边伺候的人给谢慈搬了把椅子,谢慈坐下,道:“可曾请太医来瞧过?”   萧清漪说:“不必费那些功夫,请他们来也好不了。”   谢慈不赞同:“那也不能就这么咳嗽着,你去请太医来。”   萧清漪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谢慈身上,走了神。 第84章 第八十四   谢慈不知萧清漪在想些什么, 从上次那事后,萧清漪时常如此,仿佛被这场病抽干了精气神, 整个人瞧来颓靡不已。亦或者, 不是这场病抽干了她的精气神,而是旁的东西。   她上前几步, 进了亭子,嘱咐萧清漪身边伺候的:“今日风大, 还是扶长公主回房间休息吧。”   萧清漪回过神来,搭着身边人的手,缓步站起身,大抵真是吹了风的缘故, 再次弯腰咳嗽起来。谢慈又是一声叹息,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萧清漪背上。   萧清漪咳得面色潮红,看向谢慈,眸中带出些笑意。她抓住谢慈小臂,将身体重量撑在谢慈身上,谢慈愣了愣,终是选择扶住她, 两个人慢慢往屋中去。   底下人在她们过来的路上, 已经提早过来准备好茶水糕点。下人们接过谢慈的手, 扶着萧清漪往榻上坐下,萧清漪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去, 不必这样仔细地伺候自己。她抬眸, 又望向谢慈。   察觉到萧清漪的目光, 谢慈问:“怎么了?”   她总觉得今日的萧清漪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萧清漪摇头,只笑着问:“今日午膳,阿慈留在这边陪我用可好?”   谢慈咬着唇,没立刻答应。谢无度昨夜说,今日不怎么忙,应当能回来与她一道用午膳。   “若是不方便,也没事。”萧清漪又道。   她垂下眼,指腹捏着茶杯盖子,轻轻地转了一圈。   谢慈瞧着她一副落寞的样子,心中不忍,迟疑道:“应当方便。”   谢无度也不见得今日一定能回来与她一道用午膳。   萧清漪轻笑着,喜色更甚。   谢慈陪萧清漪用午膳,萧清漪命厨房做了不少谢慈爱吃的菜,萧清漪更是一个劲儿给谢慈夹菜。这样的气氛,让谢慈想到从前,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原点似的。令人感慨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总是留下了痕迹,不可能完全回到从前。   一顿饭吃得融洽,刚用完午膳没多久,武宁王府便有人来禀报谢慈,说是王爷回来了,谢慈便匆忙地告辞,飞奔如箭,像一只蝴蝶一般,飞出了她的视线。可见她心之急切。   目送谢慈离开的背影,萧清漪长长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落在脚下的地砖上。她近来在纠结一件事,其实已经思虑良久,拿不定主意。   她不知,这事到底是做好,还是不做好。   萧清漪想让谢慈知晓,她的枕边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认为谢慈至少该有知道真相的机会,至于谢慈知道之后会如何选择,萧清漪不会干涉,但她得知道,不能像现在这般蒙在鼓里。   萧清漪这样想,可她纠结的也是,谢慈如今过得很好,每回见面,她面上肉眼可见地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倘若告诉她,反倒像是一种鲜血淋漓的残忍。   萧清漪叹气,可是镜花水月终是虚幻,爱需要坦诚相对。谢慈不能被这样蒙骗一辈子。   -   谢慈归心似箭,从长公主府回来的一路上,催促车夫快些驾车,一下了马车,拎着裙角走得飞快。   谢无度在无双阁中坐着等她,谢慈还未进门,脸上笑容已经收敛不住,待进了门,一把扑进谢无度怀中。   谢无度搂住她,道:“回来略晚了些,抱歉。”   谢慈摇头:“我方才在长公主府用过午膳了。”   “嗯。”谢无度嗯了声,没说什么。   第二日,谢慈又去瞧了萧清漪。她昨日走得匆忙,都忘了问太医到底有没有过来给萧清漪诊治,太医又怎么说。   萧清漪无奈地笑,让身边的嬷嬷一字一句复述太医的话,谢慈听得仔细,确认过每个细节,这才放心,在萧清漪身侧坐下。   萧清   漪感慨道:“阿慈成了婚后,真是有大人的样子了。”   谢慈轻哼了声,端起茶盏润嗓子,方才与嬷嬷确认那些细节,问得她口干舌燥。   萧清漪忽地叹气,谢慈抬头,问:“怎么了?”   萧清漪道:“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谢慈不知该不该问她的旧事是什么,萧清漪已经自顾自说下去:“还记得你从前一时贪玩,养过一只兔子,那时候你照顾自己都照顾不好,倒是把兔子照顾得很好,当宝贝似的。”   谢慈记得这件事,几个月前她还与谢无度提到了,笑说:“我也记得。只可惜……它丢了。”   萧清漪眸色微颤,声音不自觉地有些紧绷:“那只兔子不是丢了。”   谢慈睁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是丢了吗?她只记得有一天忽然就找不到了,把王府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   萧清漪盯着谢慈的眼睛,说下去:“那只兔子,是被谢无度杀掉了。”   谢慈手中的茶盏掉下去,清脆一声,杯盏四分五裂,茶水溅落在她华丽的衣裙上。萧清漪说的话令她震惊,她下意识反驳:“不,你撒谎。”   萧清漪苦笑,并未急着反驳她的话,又说起别的:“你十岁那年,与三公主起了冲突,三公主失手讲你推进宫中的水池,你大病了一场。后来没多久,胖公主出了意外,变得痴傻,被送去休养,没多久便死了。”   “不论是三公主变得痴傻,还是她的死,都不是意外,也是谢无度做的。”   谢慈手指颤抖,抓住桌角,声音大了些:“不是!”   萧清漪也有些激动,咳嗽着,坚持说下去:“还有萧羽风,你以为他是意外死的吗?不是,他是谢无度杀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你身边的人或者事……”   萧清漪一件件说来,每一件都对得上,倘若一件事是巧合,这么多件事……   她一向认为那些传言谢无度阴鸷狠厉的话,都是虚构之言,她所认识的谢无度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但现在萧清漪字字句句都逼着她相信,那些话从来不是虚构。   谢慈其实不愿意信。   电光石火之间,谢慈想到谢无度说过的,他生来便不懂喜怒哀乐的情绪。她为谢无度开脱:“他只是……生来便有些异于常人,并非……”   萧清漪截断她的话:“就连你,他接近你,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从前不爱他,不重视他,将他看做洪水猛兽。”   谢慈呼吸渐渐急促,摇头,“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萧清漪道:“你若是不信,可以亲眼看看。”   谢慈正要问,她拿什么让自己亲眼看,便觉得意识越来越涣散。   -   谢无度今日回来时,不见谢慈在府中,一问她们,得知她一大早便去了长公主府。现下已近黄昏,这么久还不回来?   谢无度打发人去传话,请谢慈回来,却被告知,长公主府请他过去一趟。   谢无度也并未多想,以为是谢慈又想拉近他与萧清漪之间的关系,乘马车去了。进了长公主府后,谢无度轻车熟路前往沧渺院,没料到,只有萧清漪一个人。   萧清漪抬手屏退他们:“你们都出去吧。”   谢无度没耐心,连坐下都不曾,问萧清漪:“阿慈呢?”   萧清漪道:“不用急,我不会伤害她,我没那么狠心。她不久前刚走,说是去找田姑娘。至于找你来,是因为想起我们好歹母子一场,这么多年,却都没好好坐在一块说说话。”   谢无度捏着自己小指,倒是坐下了,等着萧清漪的后文。   “阿娘有什么话,便说吧。”   萧清漪说:“不论你信不信,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今天这样,其   实我感到抱歉。怀着你的时候,我曾以为,我们会是和谐而幸福的母子。”   谢无度没应声。   萧清漪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径自继续:“我当时只觉得,你与我所期待的孩子完全不同,你太聪明了,却又冷漠,让人觉得很可怕。你阿爹当时身体已经不好,我舍不得他,不愿面对这事,你也是。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又生了一个女儿。”   她轻轻地咳嗽起来,咳嗽越来越重,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而坐在她面前的她的儿子,一脸冷漠地看着她,毫不关心。   萧清漪深吸一口气,“你当时对我有怨怼,我知道。所以,后来阿慈亲近你的时候,以你的性格,其实不喜欢小孩子,但你选择接受她的靠近,其实是想报复我,是吗?”   她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谢无度的面容。他的眉宇之间,与谢临其实很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谢无度回忆起多年之前,那个小不点揪住他衣摆,奶声奶气叫哥哥的时候,他的确在想,这可真是可笑。   “你的宝贝女儿,竟然意外地喜欢我呢,多么有趣。”谢无度挑眉。   萧清漪点了点头:“的确有趣。”   她话锋一转,忽然说:“今日阿慈过来,我与她说了些话。我们说到,她曾经养过一只兔子,后来不见了。尽管没有证据,但……那只兔子是你杀掉了,是吗?”   谢无度微眯了眯眼,笑道:“阿娘何必明知故问?”   萧清漪缓缓颔首:“好,那三公主,萧羽风……那些都是你做的,想必你也不会否认。谢无度,我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萧羽风与司马卓主观意愿上想要伤害阿慈,所以该死。三公主她并非故意,乃是失手,你又何必做得这样绝?”   “主观也好,失手也罢,她就是伤害了阿慈,不是么?阿慈当时生病危在旦夕,阿娘不是同样心急如焚么?她差一点害死阿慈,便是她的罪。”   萧清漪:“阿慈她爱恨分明,不会喜欢你这样极端的做法。还有那只兔子,阿慈那么喜欢它不是么,你既然喜欢阿慈,又为何要把它杀掉?”   谢无度道:“那只兔子,她是很喜欢,甚至于超过喜欢我。她应当最喜欢我。” 第85章 第八十五   萧清漪瞥向谢无度, 忽地笑了,只因为谢慈喜欢一只兔子超过喜欢他,他便要杀了兔子……所以, 若是谢慈喜欢旁人超过他,他岂非也要杀掉那个人,以保证谢慈永远最喜欢他。   多么令人恐惧。倘若,萧清漪只是说倘若, 倘若有朝一日, 谢慈不再喜欢他呢?谢无度是不是, 要杀掉谢慈,好让谢慈对他的喜欢永恒停滞。   这么一想, 萧清漪觉得自己做的决定当真对极了。   谢无度见她笑,不由眉心轻拧,“阿娘笑什么?”   萧清漪道:“其实今日阿慈来时,我告诉了她, 那只兔子是你杀了。”   谢无度眸色微敛, 但仍旧气定神闲:“她不会相信。”   萧清漪笑着笑着停了,叹气道:“是啊,她根本不相信, 她笃定地相信你。”   谢无度勾唇。   紧跟着,萧清漪话锋一转:“可是, 她会信的。”   谢无度笑意戛然而止在眸底, 但仍旧气定神闲,似乎对萧清漪所说的话并不相信,他挑眉, 似乎在问:是么?   忽地, 吱呀一声, 置在他们对面不远处挨着墙的柜子门被推开一条缝。   谢无度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被绑住手脚捂住嘴巴的谢慈。   谢慈微微颤抖着,眼眶发红,浓密而纤长的鸦羽上沾着晶莹泪珠。她已经将方才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一句不漏地听得完全,字字句句,都仿佛一记闷锤,落在她心口。   她一向认为,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诋毁谢无度,她也会是唯一相信他的那个人。她永远会相信谢无度,永远。他们都不了解谢无度,谢无度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即便他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他也是有苦衷的。她曾经这样以为。   但萧清漪说,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不了解,就是她谢慈。谢慈曾经不信,现在不得不相信,原来萧清漪说的是对的,全天下只有她谢慈,才是最不了解谢无度是什么样的人。她多么天真、愚蠢。   谢慈嘴巴被布条堵住,呜咽声沉沉地咽下,无声地落泪。   谢无度终于变了脸色,怒目而视萧清漪,她摆了自己一道。他进门时未曾见到谢慈的人,当真以为她已经离开。亦或者,是因为他半真半假地向谢慈坦白,得到谢慈永远的承诺,因而有些得意忘形。   萧清漪轻声地笑起来,笑声飘荡在房间里,好似未尽的凛冽冬意。   谢无度怒意上涌,伸手掐住萧清漪脖子。他实在是生气,几乎要把萧清漪的脖子掐断。萧清漪原本苍白的脸色一点点沾染些青紫,她试图伸手拨开谢无度的手,但微不足道的力气杯水车薪。   倘若原本那些还未完全让谢慈接受,此刻谢无度的行为几乎让谢慈痛苦不堪。   她看着萧清漪几乎要喘不过气,谢慈从柜子中踉跄而出,奔向谢无度。她蓄力撞开谢无度,谢无度松开了萧清漪的脖子,谢慈也因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谢无度眸色微低,顾不上萧清漪如何,伸手扶住谢慈。   他解开谢慈手上与脚上的束缚,又将她嘴上的布条扯开,语气焦急:“阿慈……”   谢慈却抬手拂开他伸来的手。   谢无度身形一顿。   谢慈扶着一旁的桌子站起来,避而不看谢无度的脸。她现在脑子里懵得很,根本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谢无度,她对谢无度的信任仿佛全崩塌了。谢慈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谢无度神色沉重,步步逼近,唤她名字:“阿慈……”   谢慈步步后退,低垂着头,频频摇头。   “你别过来,我想静一静。”她重复这两句。   谢无度手握成拳,感受到一种恐慌,他想,他不能答应。倘若他现在答应让她静一静,她会   离开自己的。一定会。   没有人会爱他的真面目。   谢无度伸手,意欲抓住她的肩膀,谢慈却避如蛇蝎,猛地转身跑开。她一个趔趄,看向门口,谢无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拦在门边。   谢慈依旧摇头,声音还颤抖着:“别过来!”   她跨过门槛,盯着谢无度,步步后退。谢无度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她退一步,他则跟一步。   “阿慈,你要离开我吗?”谢无度轻声发问,压低眉头,面上忧怜与阴鸷皆有。   谢慈不知道,她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谢无度。   她退到台阶最后一级,步伐混乱,踩空台阶,眼见要跌倒在地。谢无度眼疾手快,伸手将人抱住,继而用长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谢慈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可如今这熟悉的气息变得好陌生,眼前这个熟悉的人,都变得好陌生。他全是伪装,在她面前,将她骗得团团转。   她忽地情绪激动起来,推拒谢无度的胸膛与臂膀:“放开我!别碰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谢慈语无伦次,或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渐觉呼吸困难。   谢无度任由她捶打,只问:“阿慈想去哪儿?”   谢慈摇头,哭腔道:“我不知道,我不想见到你……”   谢无度眸色微沉,这话换而言之,便是要离开他。他不能答应。   谢慈重重呼吸两下,而后竟在谢无度怀中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谢慈身在无双阁的宽敞床榻上。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听见她醒来的动静,兰时与竹时她们激动地迎上来,将她扶起。   谢慈脑子还混沌着,晕倒之前的那些事在她脑子里飘过,似真似假,好像一场梦。可这场梦太过真实,真实到那些激烈的情绪令她觉得疲惫。   谢慈沉默着,接过面前人递来的水。   那双手纤长而匀称,她一眼便认出。谢慈顺着那双手抬眸,望见谢无度的面容。   谢无度温柔地冲她笑着,“阿慈醒了?”   这让谢慈更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一场那样的梦。倘若那是梦,那这梦是噩梦。   她又想,幸好那是梦啊。   谢慈扯动嘴角,捏着杯盏,就着边沿抿了抿,道:“无度哥哥,我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她期待地望着谢无度,又藏了些观察的意味。但谢无度面色未改,只说:“只是梦罢了。”   谢慈垂下眼,喃喃重复:“只是梦罢了。”   她实在很想这样安慰自己的,倘若没有看见无双阁门外忽然多出的那些人,她也不是不能骗自己的。可是那些人守在门口,实在像一根明晃晃的刺,戳破她所有的自我安慰与自欺欺人。   谢慈抬头看向灰蓝的天空,灯影幢幢,照在门廊下,她无声地落泪。谢无度从屋里出来,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柔声说:“风大。”   谢慈甩开他的手,冷声指向门口的那些人,质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86章 第八十六   “我是犯人吗?”谢慈追问。   谢无度放这么多人守在门口, 明摆着不想让她进出自由, 这样的架势,就好像当日萧清漪因谢迎幸的话而将她禁足云琅院一般。   谢无度抬眸,与谢慈四目相对。谢慈瞳色震颤,先声夺人:“你别说他们是来保护我的, 我不是傻子, 不会信这种鬼话。”   她吸了吸鼻子,胸腔里一颗心剧烈跳动着, 昏倒之前所经历的那一切像一道巨大的海浪,朝她扑来,砸得她晕头转向, 找不到方向。但被砸的触觉那样真实, 令她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那一切就是真实的,她所认识的谢无度,全是他处心积虑特意营造出来的假象。   而现在,好像才是真实的谢无度。他把自己当做一个犯人看待, 生怕她会跑掉。   可她只是想要冷静, 想要暂时远离他一段时间。   谢无度重新将她肩上的披风系好, 长指认真系上一个蝴蝶结:“因为阿慈好像想要离开我。”   他在答谢慈的问题。   “因为不想让阿慈离开我。”他松开系带, 抬眼望进谢慈眼底,“仅此而已, 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谢慈心猛地一颤, 他是在擅长于此,明明是他有错在先, 话从他嘴里一说, 却像是谢慈做错。谢慈生硬地转过身, 道:“我不喜欢这样, 你让他们滚。”   谢无度没有拒绝,反而握住她指尖,攥进手中,一点点暖进手心,“好,只要阿慈答应不离开我,我立刻让他们滚蛋。”   谢慈朱唇翕动,未能说出答应的话语。如果是以前,哪怕是在昨天,她都能义无反顾地说,我绝不会离开你。可是现在,她忽然不敢确定自己的心。   谢无度眸色黯淡下来,攥了攥谢慈的手指,说:“可是阿慈说过永远不会嫌弃我,永远不会抛弃我的。”   谢慈是说过,就在不久之前。那时的气氛,她甚至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可是那是你骗我,你没有告诉我,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阿慈觉得,我是怎样的人?”谢无度眉头微压,仿佛有无尽忧愁,眼睛却又充满深情地锁定在谢慈身上。   谢慈避开他的视线,脑子里涌现起萧清漪与他的对话,他亲口承认的那些事……可是,她脑子里又浮现出这些年她所认识的谢无度。两种画面缓缓重合在一处,激烈地打着架,完全无法融合,就好像两个画风迥异的画家共同作同一幅画。   她摇摇头,只觉得头痛不已。   “可是你不应该骗我,你单单只骗我……”她又有些语无伦次,“你根本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谢慈将自己的手从谢无度手中抽出,猛地转身跑回房间里,将房门合上。她抵在门边,对门外的人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你能不能离开。”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亦没有声响,或许是走了吧。谢慈慢慢沿着门框滑落,长臂圈住自己膝盖,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昏暗的房间,地毯上有淡淡的光影,是门廊下灯笼映出来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谢慈才扶着门框站起身,她茫然地走向桌边。嗓子很渴,想要喝水。   屋子里没点灯,谢慈摸黑往桌边走,途中撞到凳子,重重地磕在小腿骨上,疼痛感瞬间侵袭。谢慈惊呼一声,踢了一脚凳子,而后趴倒在桌面上,轻声呜咽。   她想离开谢无度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很乱,她的世界彻底天翻地覆,好像再没有什么能够信任的。当时被告知,她不是萧清漪的女儿,她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因为那时候,她还能有谢无度可以信任,她知道谢无度是她的后盾。   可现在,她最信任的那个人,不能相信了。   真的不能相信吗?他是骗了你一些事,可是他待你的情不全是假。   脑子里有个声音忽然冒出来。   谢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又垂下去。可是她做人的原则便是不喜欢虚与委蛇,不喜欢假惺惺,她一腔赤诚待人待事,自然也喜欢赤诚的情感。   建立在虚假与欺骗上的感情,怎么可能真诚呢?   她慢慢环住自己胳膊,咬住下唇。更何况,她一向没有什么坏心眼,甚至可以说十分善良,但谢无度所做的那些事,都令她心惊。   她主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倘若旁人得罪她,她自然要讨回来,但是平等地讨回来,而不会因为旁人欺辱自己一寸,便要他人性命。   那是何等的残忍。   这样残忍的行事,却是谢无度的常态。   他们之间,根本截然不同。   即便她这一回心软,选择留在他身边,那么以后呢?以后长久的岁月,又要如何相处下去?   这日夜里,谢慈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总在做梦,全是噩梦。待眼皮沉沉睁开,便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侧躺着,一双手横在她腰间。   谢慈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已经凭借熟悉的气息认出谢无度。   见她醒来,谢无度关切的眼神投来。   “醒了?阿慈可饿了?想吃些什么?”   谢慈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只冷声说:“不想吃。”   “好,那便不吃。再躺会儿?”   谢慈沉默。   她浑浑噩噩过了一夜,仍旧没想清楚自己的心,因而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谢无度。她能想到的,仍旧是离开他,冷静一段时间。   谢慈开口:“我想去杏桃那儿住一段日子。”   谢无度微垂眼睫,拒绝:“不行。”   他现在草木皆兵,哪里也不放心。好像谢慈只要离开他视线半刻,便会永远离开他。他不允许。   他不答应,似乎在谢慈预料之中,她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谢无度亦没动静,安静地在她身侧躺了会儿。不知过去多久,谢慈忽地感觉到腰间的那只手往上走,探入她衣裙中。谢慈猛地睁开眼,意欲推拒,却被谢无度强硬地按住。   “别碰我!”她说着,一把推开谢无度,将谢无度推下床,而后慌乱地环顾一圈,抄起一只枕头,砸向谢无度。   谢无度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狠厉,谢慈瞥见了,动作僵硬在半空。   这样的谢无度令她感觉到恐惧,谢慈鼻头发酸。她原本还不能想象,做出那些事的谢无度是什么样子,此刻却仿佛明了。   谢无度站起身,缓步靠近床榻,谢慈步步后退,退往角落里去。   谢无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倒在软被之上,谢慈触到他的眼神,忍不住地颤抖。   她慌不择言:“你也要杀了我吗?”   她指的是昨天他被萧清漪揭露之后,掐住萧清漪的脖子,差点把她掐死,当时谢无度的神色那样漠然……可是萧清漪即便与他没太多感情,可那是他的阿娘,怀胎十月将他带至这世上的阿娘,他都能……又遑论自己。   谢无度眸色微敛,而后抓住她手腕,将她扑在软被上。阴鸷的眸落在她身上,谢慈闭上眼。   谢无度却并未做什么,只是指腹抚过她脸颊,道:“阿慈为何会这样想呢?”   “我爱阿慈,怎么会伤害阿慈呢?”   谢慈睁开眼,看向谢无度。   “你现在就在伤害我,我不想见到你,我想冷静冷静。”谢慈声音稍稍大了些。   谢无度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握住她的手,“可是阿慈说过,要与我一辈子。”   谢慈无法   反驳,但她觉得她再在谢无度身边待下去,她要疯了。   “我只是想要冷静一段时间……”   “然后你就会选择离开我。”谢无度说。   他想,她如果从自己身边离开了,一定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谢慈不能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谢无度道:“阿慈方才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是么?你在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呢?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何曾有一次伤害过阿慈?”   没有。谢慈在心里说。   可是……   她垂下眼睫,不知说些什么,忽地感觉到手心里多出了一样冷而坚硬的东西。她低头看去,是一支簪子,不知谢无度何时从她妆奁中取的。   他握着她的手,将簪子一点点握紧。   谢无度又道:“我伤害我自己,也不可能伤害阿慈。我知道,阿慈也知道。”   是,他曾为了保护自己,奋不顾身。   谢慈抬眸。   谢无度缓缓摩挲着她手背,说:“我待旁人残忍,所以阿慈便认为,我待阿慈也会残忍,是么?可我待阿慈,偏偏满腔柔情,千般不舍,万般疼爱。阿慈认为这是一种虚伪么?为何它不能是一种……成长呢?”   他缓缓抬起谢慈的手:“因为阿慈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教会我爱,所以,我爱阿慈。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阿慈倘若生气我欺骗你,可以惩罚我。除了离开我,什么惩罚都可以。”   谢慈睁大眼睛,隐约地明白过来他想要做什么,但脑子还未转过来。谢无度已经握着她的手,停在自己心口。   谢慈眼睁睁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将手中的那支簪子一点点地往他心口插下去。簪子硌得她手指疼,鲜红的血从他心口渗透了衣裳,亦刺痛了她的眼睛。   谢慈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抽出手,将簪子扔出好远。簪子哐当一声摔在墙上,谢慈剧烈地喘息,声音带了些哭腔:“谢无度,你疯了……”   谢无度唇角微漾,却是笑了,“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阿慈在意我欺骗你,那么真实的我,倘若阿慈从一开始就知道,还会喜欢吗?”   谢慈紧紧盯着他胸口的伤,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大声喊道:“来人,请大夫!快请大夫!”   外头的人不知里头发生什么,亦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什么,只能凭借无双阁门口忽然多出来的守卫,以及他们之间的气氛猜测,王爷与王妃又吵架了。   大夫很快赶来,替谢无度诊治,包扎伤口。谢慈没有避让,她就坐在一侧,因而随意一瞥,便瞥见了谢无度心口的伤疤。她心微颤,别开眼。   大夫亦不知他们发生什么,更不敢多问,只叮嘱了几句注意的事,便离开了。兰时送大夫离开,竹时她们也退下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谢慈没看谢无度,低低开口:“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谢无度应了声。   而后是脚步声往门口方向去。   许久,她才将下巴搁在膝上,发呆。   他连自己的命都这样不在意么?又或许,这是他的好算计。他惯会拿捏她的心,一向如此。 第87章 第八十七   这几日, 谢慈每日都心不在焉,浑浑噩噩度日。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很慢,又似乎很快。   经过那日的事之后, 谢慈也没再提起过要出去, 谢无度心口的伤不重,但到底是一道见血的伤, 要痊愈结痂, 也要些日子。大夫叮嘱过许多要注意的事, 谢无度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我行我素,好几次都让伤口裂开。因而原本只需要十余日便能好的伤,硬生生拖了二十日,还未见好。   谢无度把无双阁门口的人撤去,但谢慈知道,明面上没有人管着,可背地里一定有许多人盯着。那道屏障从有形的,变成了无形的。   她说不想见谢无度, 谢无度却总要寻各种由头晃到她眼前来。甜言蜜语与从前无二,但谢慈心情不似从前。   她仍没想清楚。   眼见着春日芳菲盛放,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生出新芽, 鹅黄嫩绿, 好一派生机勃勃。谢慈却无心欣赏,只觉得心情沉闷。她在屋子里闷得实在太久,看着外头的自由,实在艳羡。   可谢无度就像是铁了心一般, 就是不愿意让她出去。除了让她自由出入, 旁的与从前一样。   这二十多日来, 田杏桃来过几次。谢无度怕她闷,特意请田杏桃来陪她说话。谢慈没告诉田杏桃什么,她想到谢无度是这样的恶劣,一时有些害怕,怕她若是将田杏桃牵连进来,谢无度会做什么。   这一日,田杏桃又来见谢慈。谢慈肉眼可见地消瘦不少,脸颊上肉都退了些,眼神更是苦闷,眉宇之间透着难以散去的郁色。   田杏桃看在眼里,主动问谢慈:“慈慈,我瞧你近来好像不大开心,要不咱们去放风筝吧?”   听见放风筝,谢慈眼神中绽放出一些光彩,但很快熄灭,她垂下眼睫,拒绝:“不了。”   田杏桃哦了声,亦沉默下来,而后道:“我总觉得你这些日子瞧着不大开心,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谢慈还是摇头:“没什么,许是春困吧。”   田杏桃对她的说辞并不相信,打量一圈,远远地瞥见了谢无度的身影。谢无度在远处的廊下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慈亦顺着田杏桃视线瞧来,在瞥见谢无度的那一瞬,迅速移开了。她喜怒形于色,太过明显。田杏桃若有所思。   “慈慈,你和王爷吵架了是么?”   谢慈仍旧摇头,笑着说:“没有啊。”   这一瞥,被谢无度尽数看在眼里。他问谢慈:“阿慈方才与田姑娘聊了些什么?”   谢慈慌乱不已,以为他看出什么,下意识退了一步,将亭子里田杏桃的背影挡住:“她只是问,我是不是同你吵架了。你不可以伤害她。她是我的朋友。”   言罢,又补充一句:“我没有喜欢她,超过你……”   谢无度看着谢慈,良久未曾言语,只眼眸轻转。谢慈咬住下唇,心兀地跳起来。   谢无度却转过身,从身后抱出一只雪白的兔子。谢慈不明所以,看了眼那兔子,又看谢无度。   谢无度说:“送给阿慈。”   谢慈犹豫着,没有伸手接过。谢无度已然松开了手,兔子蹦蹦跳跳地蹭到谢慈裙边,嗅了嗅她身上气味,而后竟是张嘴咬她衣裙。谢慈将兔子揪住,抱起来,小声骂道:“不许吃我的裙子,小东西。”   谢无度轻抿唇笑说:“阿慈方才那话……人是会长进的。慈夫子教导学生良多,学生自然不再是从前的学生了。今时今日,我自明白,阿慈最最爱我。不论是田姑娘,亦或者一只兔子,都比不过我,我不必如此担忧。”   “更何况,我亦会站在阿慈的角度看待事情,不会做让阿慈伤心难过的事。”谢无度伸手,抚了抚兔子的毛发。   谢慈将信将疑,抱着兔子,小声开口   :“我想出去放风筝。”   “好。我陪你一起。”谢无度答应得干脆,让谢慈有些意外。   “真的?”   “自然。”   谢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兔子,将它放下,“现在就去。”   她说罢,回房间里收拾东西,又唤田杏桃。   谢无度倚着廊柱望着她背影,他不希望谢慈这样小心翼翼地面对自己,怀念从前她肆无忌惮的模样。不由又想,这一切都怪萧清漪。   萧清漪那日被他掐了脖子,好在没有性命之忧,但她本就染病,一直没好,因而又病了一场,这些日子才听闻终于大好。   谢无度当时想过,杀了萧清漪。但是转念又想到谢慈,他知道如果他杀了萧清漪,谢慈会更难受,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做。但这些日子,萧清漪派人来过,要见谢慈,被他挡在门外。   谢无度抱住胳膊,指尖轻点,脑子里却又闪过另一个念头:即便没有萧清漪,也瞒不了一辈子。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正想着,谢慈出来了。   她拿了只燕子形状的风筝,难得脸上有了些笑意,眸中明亮,“走吧。”   田杏桃跟在身后,冲他福身行礼。谢无度嗯了声,自然而然牵住谢慈的手,与她一道往外走。   谢慈趴在马车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的街巷与树木花草,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令她无比欣喜。田杏桃另乘一辆马车,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   谢无度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谢慈僵住一瞬。   这些日子,她大多时候会选择什么也不想,脑子放空地待着。但偶尔也会忍不住地想,她能接受这样的谢无度吗?   谢无度曾说,阿慈,给出去的爱难道也能收回吗?   应当是收不回的。否则以她的性格,即便玉碎,也不会这样与他尴尬地共处。因为……她早已经爱上了他,而情,总是最难割舍的。她连萧清漪尚且不能割舍,更遑论谢无度?   谢慈失神想着,忽觉一阵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她没有挣扎,没有推开谢无度,只是安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春风。   今日天气不错,春风阵阵,正是适合放风筝的日子。城郊不少人出来踏青郊游,亦来放风筝,谢慈与田杏桃二人疯玩了一阵,十分尽兴。   谢慈许久没出门,舍不得回去,临走前,又问:“能不能,再去清风楼喝杯茶,或者去一品居吃一顿饭,或者去瞧瞧胭脂首饰……”   她声音很轻,很怕被谢无度拒绝。   但谢无度应了:“好。”   谢慈抬眸,有些不可置信。   谢无度拥住她左边肩膀,与她咬耳朵:“只要阿慈不离开我,什么都可以。”   -   最后他们选择去清风楼喝茶。   谢慈没有吃饭的心思,也没有挑胭脂首饰的心思,唯有喝茶还能喝上两杯。田杏桃回了自己家,只余下他们俩。   谢慈坐在熟悉的雅间,颇为感慨。   她捏着茶盏,眼神悠悠地扫过楼下的市井街巷,最后落回到谢无度身上。谢无度说,他从自己身上学会许多,有所长进,不再是从前的他。   ……   谢慈走了神。   杯盏中的茶水方才太热,她还未来得及饮一口,正欲垂首浅尝,忽地被谢无度拍开茶杯。谢慈不解地抬头,看着被扔向一旁的茶杯,听见谢无度说:“小心,茶水有毒。”   谢慈瞬间瞪大眼睛,下意识往谢无度身侧靠,“什么?”   谢无度沉下脸,给了青阑一个眼神,青阑当即出去了,很快将清风楼的掌柜和小二们都请上来。谢慈放低了声音,小声问:“这茶水……怎么会有毒?”   谢无度将她   拉近,道:“茶水的味道不对劲。”   同时,他脑子里也在思索,谁会给他们下毒?   恭亲王余党按说已经一网打尽,难道还有残留?亦或者,是旁的人?   掌柜与小二们都一脸惶恐,“王爷……出了什么事?”   谢无度一番询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但这里不够安全。谢无度冷着脸,托住谢慈小臂,道:“我先送你回府。”   谢慈点了点头,跟着谢无度往外走,才刚走出雅间门口,便有一群黑衣人围堵上来,他们手中皆拿着武器,似乎是早有埋伏。   眨眼间,那些人便冲了上来。   谢慈还未及反应,谢无度身边的人已经与那些人缠斗在一起。谢慈被谢无度护在身后,退至安全地带。她一颗心紧紧提着,盯着谢无度的身影,不敢松懈。   忽地余光一瞥,竟瞥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谢慈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许皇后。许皇后面色慌张,似乎被吓了一跳,也在人群中瞧见了谢慈。   “这……这是怎么回事?”许皇后似乎将谢慈当做救命稻草,从混乱的人群中朝谢慈走来,谢慈心中一惊,伸手将她拉过来。   谢慈的视线继续转回混乱的人潮,一眼便找到谢无度,提心吊胆。   下一瞬,却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自己颈侧。   是许皇后手中的匕首。   许皇后笑了起来,她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她的儿子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谢无度做的。   谢无度!她恨不得生啖其肉!   从得知此事后,许皇后便想着为萧羽风报仇。可谢无度平时谨慎,身边有人保护,轻易不能得手,她苦等了好些日子,才终于等到今天这机会。   方才,就是她在他们茶水里下的毒,她要亲手杀了谢无度,告慰她的羽风。没想到他们竟然没喝,逃过一劫。   许皇后将谢慈颈侧的匕首抵得更近,威胁道:“我劝你别乱动,不然我杀了你。反正我的羽风也已经走了,我即便杀不了谢无度,杀了他最爱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大声吼道:“谢无度!谢慈在我手上!”   谢无度转过头来,长眸微眯,眸色冷厉。 第88章 第八十八   他越是神色严肃凝滞, 许皇后笑得越是开心。   “你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刀剑可不长眼睛,她这细皮嫩肉的, 这么锋利的刀一下子就能划破她的脖子。”她笑着说。   谢无度握着剑柄的手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从没有想过, 今日这出会是许皇后所为。甚至于, 他几乎忘却了许皇后这个人, 在谢无度眼里, 从未将许皇后放在眼里过。他只记得, 萧羽风曾意图欺辱谢慈,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做, 所以他杀了萧羽风。   此刻许皇后将匕首架在谢慈脖子上,已经让她柔滑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那鲜红的颜色, 仿佛昭示着, 这是他的自负所付出的代价。   亦或者,不是自负。   谢慈眼神有些惊慌, 她热爱生命,自然从未想过死,也害怕死。许皇后贵为皇后, 后宫女眷怎么会随意出现在清风楼?这本就不合理。现下想来, 早有端倪, 只是已经晚了。   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以及微弱的疼痛感,心跳声如雷。这样危急的情况下, 谢慈下意识看向谢无度求助。   许皇后望见他们二人眼波流转, 语气凌厉地打断:“都死到临头了, 还有时间在这儿**?”   谢无度看向许皇后,道:“你要如何?”   他视线紧张地盯着谢慈脖子处,生怕许皇后太过用力。谢慈都多少年没有受过伤见过血,此刻他心中愠怒不已,只恨不得立刻将这妇人生剐。可无奈她离谢慈太近,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谢慈不受伤,只得先与许皇后周旋。   许皇后闻言笑起来:“我要如何?我要你的命,你杀了我的儿子,一命抵一命。”   谢无度没有犹豫:“好。你放了她。”   许皇后哼了声,“你倒是痴情种。”   她说罢,目光谨慎地打量一圈,最后落在谢慈云鬓上。谢慈今日有特意梳妆,她每日都会认真梳妆,前些日子也一样,云鬓上满头钗环,许皇后从中拔出一支,扔在谢无度脚下。   “就用它,刺进自己胸口。”   谢慈瞳孔微震,瞪向谢无度。只见谢无度未曾犹豫,躬身拾起那支簪子,而后抬手,扎进自己胸膛。   谢慈呼吸凝滞,嘴唇微张。   他胸口旧伤未愈,堪堪结痂,如今又添新伤。她却未曾受过这样的伤,却仿佛已经感同身受地痛起来。   鲜血从他胸口涌出来,渗透了他月白色的锦袍,谢慈微微地颤抖,抬眸望向谢无度眼底。   许皇后笑声更甚,道:“还不够,再刺深一点,再转一圈。羽风,你瞧见了么?”   她只觉得大仇得报,仿佛对得起萧羽风的在天之灵。   谢无度照做,将那支簪子扎得更深,同时亦关注着许皇后的表情。   就在许皇后发笑之时,谢无度抓准时机,将胸口的簪子□□,而后扔向许皇后。许皇后没有防备,只得抬起匕首相挡,谢无度趁机将谢慈带近自己身侧,同时一脚踹在许皇后肚子上。许皇后倒在地上,谢无度一剑捅在她身上。   许皇后吐出一口血,面目狰狞地开口:“你以为……你们能走吗?”   说罢,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谢无度抓住谢慈手腕,眼神示意青阑他们断后,带着谢慈下楼离开。才刚上马车,便有诸多人马从周遭的街巷中冒出来,追在他们马车之后。   谢无度胸口的伤口还在流血,谢慈伸手想要触碰,又不敢乱碰。衣襟上的血沾在谢慈手指上,她焦急道:“你……没事吧?”   谢无度握住她指尖,还笑得出来,他脸颊上鼻尖上都沾了些血迹,面容瞧来有种诡异的昳丽感。   “阿慈担心我?”   谢慈急得不   行,没心情开玩笑,转头意欲查看马车外的情形。   手却被谢无度握得更紧:“阿慈,你知道吗?我方才其实可以想别的法子救你,可是她要我为你死,我又觉得,未尝不可。我情愿为你赴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这一生全部的欢愉,都是你。倘若没有你,我生与死,亦没有什么不同。”   他手心里也沾了血,温温热热,黏黏糊糊的,谢慈听不下去,“什么死不死的……别说了,别说了好吗,谢无度。”   谢无度笑意却更深了,他非要说下去:“阿娘说得没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这个疯子,他爱你。从前阿娘不爱我,我便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爱我真实的面目,所以我选择欺骗你。因为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陪着我,永远属于我。”   “现在,我大概是要死了。为阿慈而死,真好。日后阿慈的人生还有数十年光阴,一定会过得幸福快乐,但也永远都不可能忘掉我。”他勾唇笑,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顺着他嘴角流下来,看得谢慈心颤。   她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迹,眼睛早就湿润,“不行,谢无度,你别死……我求你了……”   马车行驶得很快,谢慈心完全慌乱,什么也顾不上了。   “你不能死,你不是总说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的吗?谢无度!你别死!”谢慈哭着堵住他还在流血的伤口。   马车忽地猛烈撞上什么东西,一阵颠簸,谢慈想到谢无度的伤,将他抱在怀中,试图让他别被颠簸受更重的伤。马车一阵天翻地覆,将二人抛出车厢。   身后追兵正朝他们而来,谢慈将谢无度护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应该怎么办。但她完全没有想法,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谢无度怎么可以死?   谢无度的人马与追兵们激烈地厮打在一起,谢无度靠在谢慈怀里,又吐出一口血来。谢慈抱着他的头,不停地擦他嘴角的血迹。   倏忽之间,一支箭矢朝着他们而来。   那一刻,谢慈几乎没有犹豫,便想挡在谢无度身前。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想过的一个问题,倘若是她?她能做到这样吗?   那时候,她还没爱上谢无度。所以觉得自己不能。但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当真可以舍生忘死。   但谢无度哪里舍得让她来挡,他用力将谢慈按在怀里,硬生生用自己的背脊挡住了那支箭。箭刺穿了他的胸膛,箭尖近在谢慈眼前,淌着血。   谢无度道:“方才之事,我很开心。”   他低头瞥了眼,又道:“如今,阿慈可信我的真心了。阿慈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千倍万倍。阿慈是我灰暗人生中的火焰,我只是……永不想失去我的火焰,才欺骗阿慈。可方才……我忽然明白了,其实……真正的爱本就是在见过一个人的丑陋之后,还愿意爱他。阿慈愿意给予我真正的爱,我很高兴。”   谢慈满目湿润,珍珠般的泪滴一颗颗往下落,“我……我不离开你,我们白头偕老……谢无度……”   谢无度却已经失去意识。   -   谢无度的人马最终胜过了那些不要命的追兵,尸横遍野,青阑与常宁二人迅速将谢无度带回王府,请来太医。   谢慈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浑身狼狈,守在一旁。她忽地想起他们的开始,与现在何其相似。   那是她的开始,却不是谢无度的。   谢慈抱住膝盖,埋头默默流泪。   好几个太医一并诊治,端出去暗红的水一盆又一盆。谢无度受的伤太重,大夫们忙碌了近两个时辰,才敢对谢慈禀报:“王妃,王爷的伤势太重,我等虽极力医治……但我等医术有限,也不能让王爷醒过来。倘若王爷能撑过今晚,便能活下去,倘若不能……”   谢慈双目   失神,颓然跌坐下去,望向床上躺着的谢无度。   “我知道了,多谢太医。兰时竹时,送太医出去。”   其他人也都尽数退下,房间里只余下谢慈与谢无度。谢慈缓步靠近床侧,握住谢无度的手,就这样,直到半夜。   谢慈滴水未进,平日里爱漂亮的人,一头狼狈地守在床侧,寸步不肯离。   谢无度始终未醒。   兰时她们过来劝道:“王妃,您还是去休息吧,您若是也累倒了……”   谢慈摇头,目光从他深邃眉眼间至薄唇,忽地开口:“谢无度,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记得你,我会把你忘掉的!一定会的!”   她说罢,床上的人也没反应,谢慈俯身趴在一旁低声啜泣。   “谢无度,你别死,我答应永远都不离开你,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她呜咽出声。   床上那副冷峻的眉目,却仍旧毫无波澜。   谢慈这一夜不知道何时睡着,天还未亮时,又从梦中惊醒。她第一时间去瞧身侧的人,只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谢慈一颗心也愈发沉坠。   “谢无度……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火焰吗?我都靠你这么近了,你没感觉到吗?”谢慈将脸颊贴在谢无度微凉的手背上,而后俯身抱住他,靠在他脖子上。她偏头,丹唇吻过他颈侧,最后到他一双唇上。   她期待着,却又再次失望。   谢慈心灰意冷坐回原位,目光沉沉落在地毯上,不知过去多久,忽地感觉到手心里的手指动了动。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的人,望见那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那双含情眼慢慢睁开。   谢慈阖上眸子落泪。   谢无度说:“阿慈,我方才好像做梦,梦见你说永远都不离开我。”   谢慈吸了吸鼻子:“谢无度,我永远都不离开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等以后老了,你还得给我撑腰,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晒太阳……”   她一顿,又道:“但是,有些东西你得改。你说是我教会你许多,那你便得继续跟我学。”   “好。听慈夫子的话。”谢无度虚弱地应。   他的老师,他的欢愉,他永远热烈的火焰。因为她,他的灵魂亦从残缺变得完整。 第89章 番外一   谢无度伤得重, 大夫说必须好生修养,否则容易留下病根。谢慈寸步不离陪在床边照顾,平素不会照顾人的人,照顾起人来状况百出。   婢女们煎好汤药, 送到谢慈手上, 谢慈没尝过温度,拿过便喂。谢无度也顺着她, 分明烫得舌头疼的汤药, 眼睛都不眨一下, 便咽了下去。   偏谢慈还喂得全神贯注, 微苦眉头, 一勺又一勺。   一旁的兰时察觉到什么, 几次欲言又止。谢慈一碗汤药喂去大半, 端得手累,将药碗搁在一侧的小几上,没放稳, 药碗哐当撞在她腿上, 洒了一地。   药仍旧热得不好受, 谢慈嘶了声,谢无度比她更快一步, 问她情况。谢慈记挂他身上伤, 将人按下,不许他动。   “你坐着!”她站起身来,用雪帕子简单擦了擦腿,忽地反应过来, 这药现下还这么烫手, 那方才……   她一顿, 转过头来,看向谢无度,没好气说:“你怎么不说啊!”   她顾不上自己身上湿掉的衣衫,急忙忙要看谢无度嘴巴,又怨怼兰时她们:“怎么也不提醒我!”   谢无度温顺地张开嘴,舌头烫得发白,谢慈瞧着心里难受,“算了,这种事还是让她们来吧。”   她垂下眉目,忽地感觉到脸颊上传来一下温热触觉。   谢慈抬眸,对上谢无度的视线,他眸中盛着笑,道:“阿慈愿意照顾我,已是我的荣幸。”   谢慈努努嘴,心中感慨万千:“烫死你算了,嘴巴长着都不知道用来说话。”   “下次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谢慈又道。   谢无度笑道:“嗯。”   谢无度病好之前,先传来了萧清漪病重的消息。   萧清漪瞒着不让人说,直到临近油尽灯枯前,谢慈才得知这消息。   从上次那事之后,谢慈与萧清漪便再没见过。萧清漪或许是好意,只是这好意……谢慈不知如何承受。   得知萧清漪病重的消息,谢慈终究决定去见她最后一面,与谢无度一起。只是他们到时晚了一步,萧清漪已经咽了气。她未曾留下任何遗言,弘景帝闻言悲痛不已,命人将她风光大葬。   出殡那日,谢慈与谢无度二人去送她最后一程。   人死如灯灭,站在萧清漪的墓碑前,谢慈沉默许久。她回忆起萧清漪的一生,萧清漪旁的身份她不知如何评价,但萧清漪定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孩子出生来到世上,并非他们自愿。他们被父母带到这世上,倘若父母不能给予他们爱,只不过徒增一些痛苦。   她小声道:“日后我若是生了孩子,定然会好好爱护他。”   一顿,又笑着看向身边谢无度,牵起他的手:“也会教你爱他。”   “但我肯定最最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