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娇妩   作者:小舟遥遥   简介:   太傅之女李妩,出身显赫,才貌双全,又与太子青梅竹马,定下婚约。   顺风顺水的人生,却在太子被废那年急转而下。   为求自保,她果断改嫁他人。   新夫君温柔体贴,俩人婚后蜜里调油,琴瑟和鸣。   谁料太子一朝复起,龙袍加身。   昔日温润如玉的太子,转眼成了狠辣无情的帝王。   李妩低调避世,有意淡出他的视线。   然而,除夕夜宴,男人如鬼魅出现在屏风之后。   “阿妩,别来无恙。”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长指抚过她微肿的唇。   望着她惊惧含泪的模样,男人嗓音喑哑:“这个时候,还做无谓挣扎?”   1、He,臣妻+狗血+强取豪夺【高亮】   2、男女主都不是完美人设,男黑化,女利己   3、女非男c,男主就女主一人,正宫皇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爱情战争天作之合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妩、裴青玄┃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帝王X清婉美人   立意:逆境中也要坚强不息 第1章   永熙元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昨日又下过一整夜大雪,今早推开窗棂,只见天色寡淡青灰,屋檐之上层层叠叠的青瓦被皑皑白雪覆盖,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垂坠着琼枝冰条,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楚国公府的奴仆们在院里扫雪,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霎时氤氲成雾。   雕花隔窗后的长榻边,世子妃李妩披着件品月色缂丝凤凰梅花长袄,刚饮过半盏冰糖燕窝,便见婢女音书脚步匆匆从屏风后走来:“世子妃……”   她走得急,险些与大丫鬟素筝撞了满怀,素筝稳着手中杯盏,蹙眉斥道:“今朝起床把眼珠子留在枕头上了不成?”   两婢都是李妩从娘家带来,自小一同伺候着主子,关系很是亲近,如今听得素筝责怪,音书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恼怒,只边拿眼睛往外瞟,边与素筝低低道:“春蔼堂那位来了。”   一听到春蔼堂,素筝脸色也变了:“她怎么来了?”   音书摇头:“我也不知。”   这下素筝连端茶盏也没了心思,忙与音书走到榻边:“世子妃,大夫人来了。”   大夫人,楚国公府主母赵氏,李妩的婆母。   说起赵氏,早些年李妩家还未失势,赵氏见着李妩那叫一个热络,几乎见一次夸一次,诸如“李小娘子聪颖灵慧,难怪能得皇后娘娘青眼相待”、“李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谁能娶到她真有福气”此类的话不胜枚举,直将李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后来皇后母子失势,李妩父亲作为太子太傅,也跟着遭殃,那段日子落魄潦倒,谁都赶着踩上一脚,好与那会儿风头正盛的丽妃母子示好——   赵氏也不例外,邀着一干王公夫人巴巴进宫与丽妃献媚,还盼着自己的宝贝独子楚明诚,能与丽妃侄女结个姻亲。   偏偏楚明诚看上了李妩,非卿不娶。   一通以命相逼后,赵氏捏着鼻子,让李妩进了楚国公府的门。   大抵天底下的婆媳,都逃不过相看两厌这一遭。   从前连太子都配得的李小娘子,现如今于赵氏而言,就如帐子上的蚊子血,无比碍眼。   而赵氏对李妩的厌恶,在李妩入府三年无所出,且不许楚明诚纳妾收通房之时,达到了鼎峰。   这等善妒的恶媳妇,简直是要断她国公府的香火!   三年以来,婆媳俩宛若仇敌,不知斗了多少法。   不过自上次中秋宴,赵氏塞了个丫鬟到楚明诚床上,李妩自请和离,楚明诚气的与赵氏大吵一架,赵氏也收敛些——   起码这小半年,再没找过李妩的麻烦。   不过现在,这份平静突然被打破。   赵氏的突然登门,叫栖梧院上下都警惕起来。   “世子爷这会子还在衙厅当值……”素筝拧着眉头,望着榻边冰肌莹彻的清艳美人,低声道:“主子,可需派人去给世子爷报个信,以备无患?”   “不必了。”一袭素雅袄裙的李妩坐直身子,纤纤玉指捉着一颗羊脂白玉镂空雕四合如意扣,将原本虚敞开的衣领不紧不慢地系上。   那张莹白细腻的脸庞神情冷淡,嗓音也如她这个人般,山涧溪流般泠泠清透:“世子在朝堂奔前程,哪能总拿后院这些污糟事去烦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她此番又要作甚……”   最后一颗扣子系上,外头恰好响起奴仆的请安声:“大夫人万福。”   李妩以眼神示意素筝和音书,两婢会意,简单收拾好案几,便垂首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出门相迎。   才走到门边,便见一袭华美诰命服的赵氏板着张脸,风风火火地走来。   李妩见着她这身庄重装扮愣了一愣,而后敛眸,规矩行礼:“媳妇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   话音未息,一声冷哼传来:“请安?呵,你倒是让我安呐!”   劈头盖脸第一句就这般不客气,倒是少见。   李妩长睫低垂:“还未至午时,母亲何来这样大的肝火?音书,叫厨房炖一盅百合枇杷雪梨汤,炖好后抓紧送来,给夫人祛燥养肝。”   音书连忙应着,屈膝退下。   赵氏见状,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愈发闷堵,这个李妩一贯装的乖巧温驯,倒显得自己多么无理取闹般。   她刚想骂上两句,身后嬷嬷附耳提醒:“夫人,莫忘了正事。”   赵氏只好压下火气,睇着那抹清雅窈窕的身影,嗓音沉沉:“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说罢,便将这栖梧院当做她的春蔼堂一般,大步入内,自顾自在榻边坐下。   李妩不动声色跟上前,素筝搬来一张月牙凳供她坐下。   待婢女上了茶水糕点,李妩恭敬出声:“这大冷天里,母亲特地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赵氏没答,只笔挺着腰杆子,冷脸扫了圈屋内婢子:“你们先退下。”   年过四十的妇人保养得当,又身着诰命服,越发显出一品国公夫人的威严。   只这份威严能唬住旁人,却唬不住自小出入后宫,被从前的许皇后、如今的许太后视若亲女的李妩。   她淡淡朝素筝点了下头,素筝这才带着丫鬟们退下。   没了外人,赵氏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妩,语气不善:“你到底什么意思?自陛下登基,你就称病在家,宫里大宴小宴不去就罢了,现在连每月十五三十命妇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你也不去。太后娘娘从前待你不薄,你却不恭不敬,毫无良心,你、你……你这人简直是个白眼狼!我家诚儿也是瞎了眼,竟寻了你这么个不孝不悌的媳妇进我家门……”   毫无客气可言的骂声尽数入耳,李妩抚着膝上裙衫的褶皱,恍然意识到,今日正是十五,四品以上官眷入宫请安的日子。   既如此,她大概猜到赵氏为何这般恼怒,连诰命服都没换就杀到她的院子。   待上头之人骂舒坦了,李妩才抬眼问:“今日入宫,太后责斥母亲了?”   赵氏一噎,对上那双清澈如冰雪的眸子,火气莫名冷却几分,嗓门也小了:“那倒没有,太后温和宽容,从不轻易斥责旁人。”   李妩嗯了声,又问:“那是其他夫人说了不中听的?”   这一问,霎时勾起赵氏今早的不愉回忆,脸色唰得又沉了下来:“还不都怪你!你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世子妃,我不指望你给诚儿生个一儿半女,也不指你与旁人家媳妇一样左右逢源,替诚儿活泛关系,我只求你别拖他后腿,起码礼数周全,莫叫旁人笑话我们楚国公府没规没矩,不敬皇室!”   闻言,李妩沉默许久,才看向赵氏:“母亲,不是我不敬皇家,只是过往之事,您也清楚……”   上好的檀香自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赵氏揪着帕子,一张脸沉得能挤出水来。   李妩的过往,满长安谁能不知?   作为李太傅的嫡女,李妩与太子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她十岁时,皇后就在家宴上说过,待李妩及笄,就将她聘入东宫。   虽是一句笑语,但众人心知肚明,李家小娘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   何况待小儿女长大后,太子待李小娘子那份珍视,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谁知这桩原本可传为佳话的姻缘,却因内宫争斗,化作泡影——   皇后被打入冷宫,太子被废,贬去偏远苦寒的北庭。   太子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正是李妩及笄的日子。   她已成人,却再无法做他的太子妃。   再之后,李妩嫁到了楚国公府。   一想到当今圣上,赵氏再看李妩,简直看灾星般——   抢了皇帝曾经的“未婚妻”,她儿子的前途还有指望吗?   “母亲,依照当下情况,我还是称病在家,避嫌为好。”   清灵的嗓音将赵氏思绪拉回,她看着眼前花一般的女子,横眉冷竖:“那你打算避多久?这都称病半年了,你当外人都是傻子,那么好糊弄?”   李妩被问住,一时也沉默下来。   她也清楚,称病这个理由太糊弄,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进宫。   “今日太后都问起你,说你病了这般久,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赵氏语气透着讥诮:“你没良心,太后却心慈,还惦记你。”   想到温良慈蔼的许太后,李妩捏了捏手指,强压下心底愧疚引起的泪意,轻声应道:“是,太后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   赵氏听得她夸太后,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得劲,稍定心神,她冷着脸:“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宫宴,那可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大宴,我不管你要病多久,那日你必须随我一同入宫!”   除夕宫宴?   李妩微怔,柳眉蹙起:“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赵氏打断她:“从前的事都过去多久了,我看太后早就不计较了,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才缩头缩脑。难道你进宫给太后请个安,磕个头,她会吃了你不成?”   李妩抿唇不语,脑海中浮现一双幽深的、灼热的、仿佛要将她生吃活剥的幽深黑眸。   太后不计较,不代表那人不计较。   犹记上巳节那日,她与夫君去曲江踏青,正嬉戏着,她看到高楼之上那抹静静伫立的月白色身影。   那人站在不胜寒的高处,睥睨世间,睥睨着她,如窥蝼蚁。   只那么淡淡一眼,就叫她遍体生寒。   当夜她就起了高烧,小病半月,楚明诚还以为她是被曲江池畔的风吹病了,殊不知她做了整宿噩梦,惊惶过度而病倒。   思绪回笼,不等李妩再次推辞,赵氏就站起身,不容拒绝地瞪着她:“你要知道,诚儿为了娶你,已耽误了几年前程。现如今他好不容易进了户部,觅得个好差,若是又因你而误了高升,你还有脸待在我楚家,继续做这个世子妃?”   这话如一根毒针扎进李妩心口。   她可以不在乎赵氏的恶言恶语,却不能不在乎楚明诚。   毕竟,她已欠他许多。   正午暖阳一照,积雪泛着盈盈光芒,两三只灰色雀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蹦来跳去。   送走赵氏后,李妩就坐在榻边出神,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李家小娘子短暂的前半生,以太子裴青玄被废为分水岭。前十五年无忧无虑、顺风顺水,之后这三年……   楚明诚待她一往情深,万分爱重,俩人赌书泼茶,琴瑟和鸣,抛去爱挑刺的婆母的不谈,小日子还算舒心。   只是半月之后的除夕宫宴……   那样盛大隆重的场合,新帝定然是在的。   想到上巳节那一瞥,李妩心口不禁发紧。   她不想见他。   哪怕宫宴盛大,他或许压根注意不到她,她内心就是说不出的抗拒。   也许,真的是她问心有愧。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头响起丫鬟欢喜的禀报声:“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李妩如梦初醒,再看窗外,天色已然黯淡。   “知道了。”她淡淡应着,边从榻边起身,边定心想着,赴宴就赴宴吧,如今他为君主,她为臣妻,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便是相见,又能如何?   心下拿定主意,李妩眉眼间的凝重消散,走向门外迎接她的郎婿。 第2章   暮色沉沉,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听得雪花敲打着窗棂的簌簌声。   轻纱笼罩的灯烛光线朦胧,身着亵衣的李妩坐在梳妆镜前篦发,后背忽的贴上一具温热坚实的身躯。   男人的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澡豆香气,干净清爽,他从后拥着她,如粘人的大犬般蹭着她脖间软肉:“阿妩。”   李妩被那气息弄得发痒,回首看向容貌清隽的男人,弯眸嗔笑:“别闹,头发还没梳好呢。”   楚明诚朝她伸出手:“为夫帮你。”   李妩也不推辞,成婚三年来,他待她向来细致温柔,替她描眉梳发更是常有的闺房之乐。   将手中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梳递给他,她阖眸坐着,边享受身后夫婿温存,边与他说起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楚明诚梳着掌心乌黑柔顺的长发,耐心听罢妻子的话,见她闭口不提赵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问出声:“母亲今日来找你了。”   李妩眼底笑意淡了些,语气却不变:“嗯。”   楚明诚皱眉:“我已与她说过多次,这才消停多久……”   “夫君。”李妩转身握住他的手,仰脸看他:“这回不怪母亲,是我不对。”   看着面前这张清丽如梨花的娇颜,楚明诚眸光恍惚,纵然成婚已有三年,每每看到李妩时,他依旧觉得不大真实,自己藏在心中、仰慕多年的李家小娘子,真的成了他的妻。   “阿妩,你不必替她遮掩。自你嫁给我,明里暗里受了那么多委屈……”楚明诚反握住她的手,满脸歉疚:“只怪我无能,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李妩摇头,朝他浅笑:“嫁给你,不委屈。”   说罢,她将赵氏今日寻来之事如实说了,末了又补了一句:“母亲所虑之事,不无道理。”   楚明诚沉默许久,才踟蹰道:“那你怎么想的?”   李妩看出男人的不安,而这份不安,来源于他的不自信,于是她低下头,柔软的脸颊掌心蹭了蹭他的掌心,极尽依赖:“我想了整日,觉得母亲说得对。装病总不能装一辈子,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何况都已经过去这些年,我早已是你的妻。”   楚明诚最受不住李妩这份温柔,胸间一阵激荡,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颊:“阿妩。”   听出他嗓音里的哑,李妩笑着推他:“头发还没梳完呢。”   “明早再梳吧。”   说着,也不等她再说,楚明诚弯腰将人抱起,大步走向绣着鸳鸯交颈的红罗帐中。   年节里的日子忙碌起来,过得格外快,眨眼就到了除夕宫宴当日。   昨夜小夫妻俩厮磨两回,晨间不由贪觉了些,待到起身梳洗,已是辰正时分。   李妩苦着脸,埋怨楚明诚:“都怪你非要胡闹,现下请安迟了,又要惹母亲不愉。”   “怪我怪我。”楚明诚给她系上件月白色绸绣葡萄纹大氅,笑意和煦:“今日除夕,又有我陪着,母亲不会为难你的。”   李妩嘴上说着“那就好”,心里却是暗自叹气,赵氏不为难,不代表心里不记恨。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见着姗姗来迟的小夫妻,赵氏皮笑肉不笑地受了他们的请安,并留小俩口一起用了早膳。   然而等俩人一退下,赵氏扭头就与身后嬷嬷骂道:“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总缠着我儿厮混!你瞧瞧她那狐媚子样,也不知给诚儿下了什么迷魂药,就非她不可了!”   “今日除夕,夫人莫动气。”嬷嬷安慰着,又弯腰低语:“待过完这个年,咱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用马道婆支的那一招。”   提到马道婆前两日提及的招数,赵氏眼神轻晃。   这些三教九流的下籍婆子支的招数自不怎么光彩,初听时,名门出身的赵氏很是不耻,但想到自家如今的情况,便是再龌龊的手段,只要能管用,她也愿试上一试。   “行了。”赵氏拿帕子掩唇,轻咳一声:“不提这些,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入宫,也该准备起来了。”   嬷嬷躬身应是,唤来婢女伺候赵氏沐浴更衣,熏香梳妆。   栖梧院内,素筝和音书两婢也忙着替李妩梳妆。   “世子妃,今日是除夕,您穿这条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长袄,再配件宝蓝色襦裙,既俏丽又喜庆。”   “这件粉色长袄是去岁做的,新年新气象,不如试试上月新做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上袄,大方典雅,还衬主子的肤色。”   “主子平素就穿些青色蓝色,今日入宫赴宴,还是穿鲜艳些好。”   “新年穿新衣,穿新的好!”   两婢拌起嘴来,李妩按了按额心:“行了,这两条都收起来,将橱柜里那条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袄子取来,我穿那条。”   那条湖色长袄,颜色淡雅而不失华贵,又是今年新裁,倒叫两婢都住了嘴,连忙去取。   一番换衣梳妆,已是午后,待到窗外日头偏西,李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有一阵恍惚。   上巳节后,她就躲在国公府深居简出,时隔大半年,再次精心打扮,还有些怪不适应。   素筝和音书则是一左一右,对着跟前清丽出众的美人满口夸赞:“主子花容月貌,便是穿着这般素淡的颜色,也有另一种风流韵致。”   李妩笑笑,没接这茬,只道:“去书房请世子爷,说我已经收拾妥当,随时可出门。”   “是。”音书脆生生应下,麻溜请人去了。   朱雀大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不过现下快到闭市时辰,不少商户已开始收摊关门,想着早早归家与亲人团聚。   挂着“楚”字灯笼的马车里,李妩盯着轻晃的姜黄色蒲桃纹车帘,马车离皇城越近,她眼中的忧虑愈深。   一侧的楚明诚看出她兴致不高,揽过她的肩宽慰:“阿妩不必忧愁,当今太后仁慈宽和,陛下更是贤明君主,母亲从前那般讨好丽妃母子,陛下登基后也从未为难过咱们家,而且他一登基,就封了岳父为国子监祭酒,又对两位舅兄委以要职,上月太后还给小舅子与端王家的嘉宁郡主赐了婚,种种这般,足以说明圣上圣明贤德,胸襟广阔,你大可不必自扰……”   这番话叫李妩眉目稍微舒展。   夫君说得对,新帝既然这般重待她父兄,想来早已放下过去种种——   他如今是皇帝,富有四海,心怀江山,怎会为那点不值一提的小情小爱,耿耿于怀呢?   且她从小认识的玄哥哥,一直是位温润如玉、大度谦逊的翩翩君子。   她这般自我安慰着,心底却又冒出另一个声音,你敢肯定他真的不计较了么?那上巳节他投来的那一眼该如何解释?难道是眼花?你信吗?   我信。李妩捏紧帕子,自我洗脑般,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是眼花,是错觉,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不该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思绪纷乱间,马车“吁”得一声停下。   李妩回过神,再次掀帘,外头已是巍峨壮丽的朱色宫墙。   深冬的天色寡淡灰暗,两侧阙搂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那高大深邃的城门犹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辆辆入宫的马车在茫茫天际间,犹如蝼蚁般渺小。   眼皮蓦得跳了两下,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意涌遍李妩的胸口,她本能想逃回国公府安稳恬静的后院。   然而,迎接官员女眷的领路太监已笑吟吟迎上前:“诸位夫人娘子,请随奴才入内吧。”   楚国公与楚明诚父子俩为前朝臣工,得先去宣政殿觐见天子。而赵氏与李妩这些女眷,则先入内宫拜见太后,再由太监领着入席。   一个时辰后,李妩在慈宁宫花厅的一堆乌泱泱的珠翠华裳间,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太后娘娘。   许太后一袭松绿色葫芦双喜纹凤袍,耳饰镶宝珍珠坠儿,背靠五彩织金软枕,那张在后宫中经历风霜的脸庞皱纹明显,足见三年多的冷宫生活有多么磋磨人。   好在现下苦尽甘来,丽妃与谋逆的五皇子早已化作白骨,终是她许氏的儿子登上皇位,成了这天下之主。   许太后很快就注意到人群里那抹湖色身影,眼底闪过一抹诧色。   她本想叫李妩上前说话,转念一想,现在这么多官眷,若是自己独独点了阿妩的名,未免惹眼了些。   遂按下心思,收回目光,只微笑着与身前几位宗室王妃交谈。   另一头,李妩见许太后并未多看自己,暗暗松口气。   倒是婆母赵氏投来一个复杂眼神,压低的语气满是讽意:“早就与你说过,你如今在天家眼中,压根算不得什么。偏你自视甚高,还以为人人都像我儿那般,将你当做宝贝不成?”   李妩不欲争辩,只顺着赵氏的话:“母亲说得是。”   又是一拳砸进棉花堆,赵氏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脸再不看这个惯会装样的儿媳。   及至酉时,日头落山,许太后摆驾,带着一干王公女眷赴宴。   一年之中,宫中大小宴无数,其中要属除夕宫宴最为隆重盛大,是以这场宴会也安排在低处太液池西边最为显赫的麟德殿。   萧瑟寒风里,斗拱层叠的麟德殿灯火通明,香暖怡人。   一干官眷依次列席,李妩刚跟在赵氏身后落座,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有感慨、有嘲讽……   毕竟在七月份那场血流成河的可怕宫变之前,长安众人都没想过,被废掉的太子竟能打败风头正盛的丽妃与五皇子,一跃成为这天下之主。   赵氏没想过,楚明诚没想过,甚至搬去兴庆宫的太上皇和许太后都没想过。   一切是这样的突然。   就如从前那些羡慕李妩能另攀高枝,嫁得良婿的夫人娘子们,如今再看李妩,只觉得她是有眼无珠,若是三年前坚持为太子守身,没准现下就高坐上首,成为一国之母了。   李妩也知道旁人是如何想她,她却丝毫不往心里去。   错过就是错过,她与裴青玄注定有缘无分。   如今她既嫁给楚明诚,夫婿待她体贴小意,她已是心满意足,何必再去想那些虚妄之物。   这般想着,她低垂眉眼,只静静盯着桌案精美的杯碟养神。   不多时,朝臣们也依次入宴。   楚明诚今日一袭青色官袍,头戴玉冠,衬得整个人如松竹般越发俊秀。一见到席上的李妩,他面上就染了笑:“阿妩。”   李妩看着身侧落座的楚明诚,也笑得温柔,给他倒了杯茶水:“外头风凉,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明诚接过:“还是阿妩知道心疼我。”   一侧的赵氏看着自家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心头冷哼,瞧瞧,倒杯茶水而已,就给他美的,她如何就生出这样不争气的儿郎!   楚国公见赵氏板起的脸,拧眉道:“你总往他们那边看作甚,皇家筵席,可莫要丢丑!”   赵氏扭脸看着楚国公那张古板严肃老脸,心态愈发失衡,嘴上应着“我心里有数”,心下却想,这老头子要是有诚儿半分的温柔,她与他的夫妻情谊何至如今这般相敬如“冰”。   这边赵氏心思百转千回,上座的许太后瞧见李妩小俩口柔情蜜意的模样,也不禁与身后嬷嬷感叹:“阿妩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小姑娘……可惜了,到底与阿玄缘分浅了。”   嬷嬷也见证过李妩与皇帝青梅竹马的那些年,心下也万般唏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李小娘子觅得良婿是好事,相信再过不久,咱们陛下也能觅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   提到此事,许太后眼角皱纹都深了几分。   皇帝登基已有小半年,按照祖制,早该大选秀女。可他一直以政务繁忙为由,迟迟不肯选秀……   “玉芝,你说阿玄他…他会不会还放不下?”许太后目露忧色:“在北庭吃过三年苦,他性情虽变冷了些,但我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重情的。”   “主子可别这样想。”嬷嬷睁大了眼,忙道:“李小娘子都嫁给楚世子三年了,陛下就算再放不下,也得放下了。”   这话叫许太后心底忧虑稍平,她点点头:“说的也是。”   又看了眼下首那对恩爱小夫妻:“明日我再与皇帝说说,他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挑些人进后宫。”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传来内侍长长的唱喏声:“圣上驾到——”   霎时间,殿内众人纷纷起身,整理衣冠,躬身垂首,齐声高呼:“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的山呼声在明亮轩丽的大殿之内响起,尾音绕梁。   位置居中偏上的李妩深深低着头,明明自我开解了一路,然而真到这一刻,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紧张,只恨自己不会道家典籍里的隐身遁地术,不然她真想寻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胡思乱想间,静谧的大殿内响起一阵橐橐靴声。   她眉眼愈低,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步步,一声声,紧扣着她的心弦似的。   忽然,一道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第3章   金殿内静可闻针,那道视线如阴暗蝮蛇般游走,从李妩盘着妇人发髻的头顶缓缓游移,落到她的颊侧、耳垂,直至衣领后那截白腻的颈子……   所到之处,如烈火烧灼,又如冰渊阴冷,直叫她头皮发麻,胸口窒闷。   她紧捏手指,克制自己心间翻滚的诸般情绪。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李妩才长舒一口气,余光悄抬,只瞥见一抹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袍摆。   那人的脚步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李妩的又一次错觉。   “诸位平身。”   帝王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嗓音于高台之上响起,殿内众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躬身谢恩:“多谢陛下。”   “阿妩。”   楚明诚的呼唤在身侧响起,李妩怔怔回神,就见他牵着她的袖子,轻声提醒:“快坐下吧。”   李妩见旁人也都入座,也敛了神色,重新坐下。   只方才那种被打量的窒息感仍叫她有些恍惚,目光讷讷地盯着案上盛着晶莹瓜果的莲纹青花瓷碟,不声不响。   “阿妩,怎么了?”楚明诚盯着她陡然白了几分的脸色,悄悄于桌案之下,牵住她的手。   这一牵,他眉头拧起,愈发担忧:“手怎的这样冰?”   如同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才攀上一根援木,楚明诚掌心的暖意叫李妩心绪稍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朝他挤出一抹轻松笑意:“无事,大概是肚里没食,坐久了骤然起身,有些头晕目眩,歇息一会儿就好。”   楚明诚看着她:“真的?”   “真的。”李妩看他一眼:“我骗你作甚?”   楚明诚捏着她冰凉的手指,身子朝她靠近:“我还当阿妩是见着了陛下才这样……”   男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委屈与酸意。   李妩既好笑,又无奈:“胡说些什么。”   大抵楚明诚在暗处爱慕她多年,将她看得如雪山月光般圣洁,待她从来是小心谨慎,唯恐唐突了她。   刚成婚那阵,他每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去牵她的手,生怕她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   后来随着日子推移,这份患得患失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随着裴青玄回到长安,这份患得患失又席卷而来。   尤其是裴青玄登上帝位后,楚明诚明显自卑起来——   他觉得他配不上李妩,从前就这般觉得,现下愈发觉得。   他容貌算得上仪表堂堂,然而文韬一般,武略也一般,寒窗苦读十余载,上届科举只拿了个三甲第五,唯一出众之处莫过于投了个好胎,成了楚国公府的独子,祖上荫蔽足够让他高枕无忧。   只是在长安这种显贵云集之地,他这样身世的郎君,也没多少稀奇,毕竟上头还有一大堆裴姓的皇室宗亲。   若不是三年前李家失了势,他不顾家人反对伸出援手,那名满长安的李家小娘子怎是他配肖想的人物?   天知道,那一年她问他,想不想娶她时,他只觉天上掉下好大一块馅饼,直将他砸的晕头转向,夜里做梦都笑醒。   可现在,裴青玄回来了,还成了江山之主。   楚明诚愈发觉得李妩嫁给自己,实在委屈。   他心下正酸涩,一根纤细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一抬眼,便见李妩美眸含着盈盈笑意:“我已嫁于你三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现下我心里只有你,再容得下旁人。”   轻轻柔柔的话语叫楚明诚的心霎时软成一滩水,他深深望着李妩,嗓音微哽:“阿妩,你真好。”   李妩嗔笑,将手从他掌心抽回:“好了,宫宴之上收敛些。”   楚明诚被哄好了,自是一切都听她。   绿釉狻猊香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升起,高居上位的帝王冷眼将小夫妻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搭在龙椅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直到太监总管刘进忠小心询问着是否传膳,那只紧握龙头的手才松开。   刘进忠眼见着帝王眉眼间的那份冷戾也春风化雪般,转瞬消散,而后换做一贯的温润浅笑:“时辰的确不早了,传膳罢。”   刘进忠应诺,抬手三击掌。   清脆击掌声一道道传下去,不多时,端着珍馐美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依序摆菜。   除夕夜宴的菜色极为丰盛,便是宴席上提供的各色酒水浆饮都有五十多种。楚明诚要了梅花酒,李妩也不再另点,与他共饮一壶。   正式开宴前,皇帝举杯说了一番祝祷,众臣也齐齐举杯,高声呼道:“祝陛下万寿无疆,祝太后千秋圣寿,祝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毕,君臣饮尽杯中酒水。   “诸位都入座罢。”   皇帝略一抬手,年轻的面庞神情怡然:“此番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除夕,诸位爱卿不必拘谨,务必尽兴宴饮,共迎新岁。”   殿内众人纷纷称是。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教坊舞乐彩裙飘扬,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才算有些新年宴饮的热闹。   除却最开始那匆匆一瞥,之后李妩便再不敢抬头,只认认真真吃着碗碟中的食物,仿佛这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事。   而楚明诚见她爱吃,也一心伺候她,替她夹菜、挑鱼刺。   这本是琴瑟和鸣一幕,可落在赵氏眼里只觉刺目,从来都是女子伺候夫君,这个狐狸精倒好,竟叫世子给她做些下人的活计!   忍了又忍,赵氏终是忍不住,以帕掩唇低低道:“李氏,你别只顾着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公府饿着你了。”   李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再看楚明诚皱眉要辩解的模样,连忙按住夫君的手,转眸朝赵氏轻笑:“母亲说的是,那我慢些吃。”   说着,她低下头,将原本够吃一口的食物细细分成好几块,而后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赵氏险些气得后仰。   不过在皇家宴上,她不好摆脸呵斥,只得生硬扭过脸,权当旁桌没坐这么个人。   楚国公眼见老妻又吃瘪,只觉无趣:“叫你少管闲事。”   赵氏反驳:“我哪是管闲事?”   楚国公道:“国公府那么大不够你管,现下还管儿媳妇吃饭快慢?诚儿给他媳妇挑刺,你也给他媳妇挑刺。”   赵氏一时语塞,脸上涨地泛红:“我…我…我这是……”   还不等她寻出个借口,身后忽的起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哎呀。”   随之是一阵碗筷碰撞的清脆叮响。   赵氏忙回头,触及李妩那件湖色上袄染上一片浓郁酱色时,不由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李妩拧眉不语,只拿帕子擦着衣衫,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婢。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小宫婢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岣嵝着身躯,伏爬在地上直磕头:“奴婢不是有意的……”   这动静不小,很快惹来不少目光。   当上首响起太后温和的询问时,李妩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要糟。   她也顾不上擦拭衣衫的酱污,忙朝上回禀:“回太后娘娘,不过宫婢一时失手,打翻碗碟,小事而已,惊扰太后娘娘雅兴,实在叫臣妇惶恐。”   许太后坐在高处,见那抹纤细身影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自己直视,心头轻叹一声,再看她那件素色袄子分外明显的污渍,出声吩咐身侧的嬷嬷:“玉芝,你领着阿…楚世子妃去偏殿换身衣衫吧。”   玉芝嬷嬷屈膝称是,抬步要下来。   李妩心下一紧,腰背弯得更深:“随便寻个小宫人领路即可,臣妇怎敢劳烦玉芝姑姑。”   她本意想生分些,划清界限,然而多年习惯难改,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旧时的姑姑。   玉芝嬷嬷哑然,扭头看向许太后,许太后朝她轻笑,示意她继续往前去。   玉芝嬷嬷也定了心思,走向李妩,脸上带着和气的笑:“世子妃莫要与老奴客气,冬日穿着湿衣裳怪难受的,您快随老奴来吧。”   人已到了眼前,李妩若再推脱,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多谢玉芝姑姑。”她轻应了声,又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宫婢:“这小婢子该当如何?”   玉芝嬷嬷那张笑颜在看到小宫婢时立刻严肃起来:“好好的喜庆日子,你笨手笨脚唐突了贵人,竟还有脸哭?还不快快下去领罚,莫要碍眼!”   只是领罚,并不要命。   小宫婢急忙磕头谢恩,屁颠退下。   看着那婢子踉跄抛开的背影,李妩底划过一抹说不上的古怪。   也不等她细想,玉芝嬷嬷转换笑脸:“世子妃,这边请吧。”   楚明诚下意识起身:“阿妩,我陪你一道吧。”   赵氏抢在李妩跟前开了口,没好气地瞪着儿子:“她去更衣,你跟着像什么话,还不坐下!”   这语气并不客气,莫说楚明诚,就连李妩面上也有些难堪,却不好反驳,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宽慰楚明诚,朝他浅笑道:“外头怪冷,夫君在宴上坐吧。你若有心,替我剥些瓜子仁,待我回来吃可好?”   这温声细语如三月春风,叫楚明诚很是受用,笑着应下:“好,那你快去快回。”   李妩应着嗯了一声,转身与玉芝嬷嬷离席。   殿外果真寒风冷冽,那强劲北风吹到脸上时,钝刀子剜肉般生疼。   李妩拢了拢外头罩着的氅衣,鬓边金灿灿的步摇流苏在风中晃出潋滟的光,那忽明忽暗打在她柔婉莹白的侧颜,宛若碧波间藻荇交横,叫她本就清雅的气质平添几分幽静孤冷。   玉芝嬷嬷看的都有些恍神,还是李妩轻眨了眼,疑惑道:“姑姑作甚这般看我?”   “小娘子长大了,模样生得愈发标致。”玉芝嬷嬷如实道:“老奴与你许久未见,脑子里还是记着你从前的样子,那会子你的脸还圆圆的,颊边有些肉,笑起来就如蜜糖膏般,直叫人心眼里都泛着甜……那会子太后娘娘还与老奴说,这样的小娘子养在家中,便是什么都不做,看着都叫人欢喜。”   提到从前,李妩眼底划过一抹惆怅,嘴角轻扯:“都过去了三年…不,过了今夜,明日迎来新岁,便是第四年了……”   她喃喃道,嗓音在寒风中显得缥缈:“经历那么多事,人怎么会不变呢。”   见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又被深宅后院那些细微琐碎一点点磋磨着,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李家小娘子早已消失在岁月里。   玉芝嬷嬷虽与许太后在冷宫待了三年,却也能想象到,太子失势那会儿,与太子一脉的臣工们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场。   何况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师,太上皇先前以“忤逆犯上、不孝君父”的罪名废太子,首当其冲要追责的,非太子最亲近的老师莫属。   玉芝嬷嬷深深叹了口气,转而安慰李妩:“好歹是苦尽甘来了。”   李妩笑笑说是。   闲话间,俩人已至偏殿。   往往这种盛大宫宴,难免会出现些小意外,譬如男人们喝多了醉酒呕吐,譬如女子来了月事弄脏衣裙,是以宴席偏殿都会备上一两套衣物,以供赴宴之人更换。   “玉芝姑姑,你在外稍坐,我自己换就好。”   “好。”玉芝嬷嬷应着,缓步退下。   李妩取过托盘上整齐摆放的那套女子衣裙,裙衫是淡雅不挑人的夕岚色,花样纹饰也都是长安如今时兴的款。   尚服局的差事倒是越当越好了……   她这般想着,抱着干净衣裙走到那扇八尺高的紫檀木嵌象牙的围屏后,皱着眉将身上黏腻脏污的裙衫换下。   还好那酱汁并不算烫,不然烫在胸前,想想都疼。   只那小宫婢实在古怪,照她的身形与端菜姿势,按理说不该洒在她的身上……   她兀自琢磨着,手上动作不停,解开上袄鎏金镂空白玉襟扣,脱下厚厚的袄子,白色里衣竟也被酱汁浸染。   李妩柳眉蹙起,解开里衣系带检查着里头,好在那件绣着玉蝶幽兰的兜衣幸免于难,并未弄脏。   她暗松了口气,这种贴身衣物,她还是想穿自己的。   待里衣完全褪下,青春正茂的小娘子洁白的身躯在朦胧烛火下,宛若盛夏枝头的桃李,她脖颈修长,纤细的肩背间两抹肩胛骨宛若玉蝶振翅,那件小巧的浅粉色兜衣裹住身前丰盈,背后唯独两根细细小小的系带,衬得几乎愈发莹白如雪——   而昨夜与楚明诚厮磨间留下的浅浅红痕,犹如点点红梅映白雪,说不尽的妩媚撩人。   李妩拿过干净的里衣换上,系带之前,看到锁骨上的红痕,忍不住伸出指尖按了按。   估计还得两三日才能消退。   好在冬日衣裳厚,这要换做夏日,她定要与楚明诚好好说道一番。   思忖间,屏风后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妩系带动作一顿,只当是玉芝嬷嬷来了,提声道:“姑姑,我这边快妥当了。”   外头的脚步稍停,而后继续朝屏风走来。   看着那投在屏风上过分高大的黑影,李妩也意识到不对,然而未及她出声,便见那座紫檀木围屏后走出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如鬼魅般,身着绛色团龙纹锦袍的帝王出现在眼前,烛光映照出的浓重黑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李妩心口猛地一跳,极度的惊骇甚至叫她忘记了尖叫,直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淡淡扫过她身前。   如凛冽寒风直灌胸腔,李妩猛然回神,忙不迭伸手拢住里衣,遮住那片白腻。   看着眼前女子耳尖通红的惊慌模样,皇帝眸色深暗几分,面上仍如清风朗月般温润。   在她惊惧不安的目光里,他于屏风后上前一步,眉眼含笑,嗓音低沉:“阿妩,别来无恙。” 第4章   一句阿妩,叫李妩一阵恍惚,浑噩间好似光阴倒转,回到少年时。   可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端方自持的温和太子,他穿着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锦袍,玉带金冠,足踏赤舄,那张脸庞虽含着和煦浅笑,漆黑眼底却是一片森然冷意。   那冷意直叫她脊背生寒,脚步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她强压着慌乱唤他,心下既警惕,又不敢表现得过于警惕,只一只手紧紧捂在身前,另一只下意识往后探寻,似想寻到什么趁手物件,壮一壮胆子。   然后身后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最后她只得握紧手指,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凌厉打量的目光:“陛下怎会在此?”   虽已尽量克制,但那清灵如水的嗓音依旧带着几分轻颤,听得人耳朵都有些酥麻。   裴青玄并未上前,只静静站在屏风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微小表情的变化,犹如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他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那强装出来的镇定。   相较从前,她稳重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   烛光朦胧的屏风间俩人打量着彼此,一个从容不迫,一个警惕惊惶。   少倾,裴青玄微微歪头,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含笑轻语:“阿妩在怕朕?”   李妩眼睫猛颤了颤,明明他在笑,她却愈发紧张不安,拢着衣领的手揪紧,她尽量冷静地答:“臣妇在此处更衣,陛下贸然驾临,的确叫臣妇惊惧惶恐。还请陛下先回避一二,容臣妇将衣裳换好,再来答话。”   见她这般恭顺客气,还一口一个“臣妇”自称着,裴青玄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转了两轮,忽的低笑出声:“都这个时候,阿妩还能谨记臣妇的规矩,的确是长大了。”   李妩眼皮一跳,正斟酌着该如何答这话,忽见身前帝王提步走来。   烛火摇曳,那浓重的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彻底笼住。   李妩心下纷乱,继续往后退,面上强撑的镇定也有一丝崩裂:“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阿妩不必紧张,多年未见,朕只是想与故人叙叙旧而已。”   直到李妩背脊已抵着朱漆柱子退无可退,裴青玄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躲什么,朕能吃了你不成?”   话已至此,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她就说那小宫婢打翻菜肴透着古怪,明明宫人上菜时,她都会刻意让出一些位置,可那小宫婢在那样大的位置,还能失手将酱汁洒在她身上,未免太过刻意。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赵氏使坏,有意叫她丢丑。转念一想,赵氏虽不待见她,却也不会糊涂到在宫宴上闹这一出——家宴倒是有可能。   撇去赵氏,李妩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谁会这般害她,是以她只能承认是她运气不好,偏就这么倒霉。   万万没想到,这种打翻茶水菜肴的内宅手段,幕后主使竟是当今天子,一国之主。   李妩心下沉重,面上却还是一副客气恭敬模样:“陛下若是要叙旧,还请在外稍候片刻,臣妇衣衫不整,有失规矩。”   “又不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何必这般计较。”   裴青玄薄唇轻扯,不冷不淡道:“何况方才,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   闻言,李妩脸上的清冷客套再难绷住,她抬起眼,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之人,只觉那样的陌生。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明明还是那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登徒子般孟浪无耻!   而且,什么叫做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见了。   难道在她发现之前,他早已来了?   不会的,她是穿上里衣后才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真能看到的,顶多只是她的兜衣……   女子兜衣乃私密之物,现下竟然叫除了夫君之外的男人看到。   李妩眼底闪过一抹羞恼,再看眼前之人,实在无法继续假装冷静,她蹙眉正色道:“陛下当知,男女有别。玉芝嬷嬷还在外头,你就不怕她进来撞见,将你此等狂悖之举告知太后?”   见她清冷的面上总算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裴青玄笑了:“阿妩还当朕是孩童,怕父皇母后斥责么?况且……”   他上前一步,在李妩惊骇的目光里,抬手朝她面上伸来:“该怕的应当是你才对。”   “我怕什么?”   李妩下意识偏过脸,步摇流苏细碎轻晃,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刚好擦过,只碰到她耳边坠着的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坠儿。   水滴状的耳坠子冰冰冷冷,在晦暗光线里,那轻晃的翡翠耳坠晃漾出一条莹绿的影儿,往上半指,便是她白嫩温软的耳垂。   裴青玄盯着那雪白微鼓的耳垂,忽的记起她第一次穿耳朵眼的情形。   那天下着连绵细雨,她捂着耳朵跑到东宫,与他说好痛,要吃梨糖酥才能好。   于是他命人套了车,跑了三家铺子才买到她喜欢的梨糖酥。   那日春雨急,庭外梨花落满地,她吃着梨糖酥,笑着与他说:“等我耳朵眼养好,就能带漂亮的耳坠子了。”   她还朝他狡黠眨眼,特地补了句:“到时候,我第一个戴给玄哥哥看!”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遇到什么好的坏的新鲜的,往往第一时间就想到对方。   那时的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往事历历在目,只她耳朵上挂着的漂亮坠子,第一眼已属于旁的男人。   那个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楚明诚,他凭什么?   深邃的丹凤眼底划过一抹阴戾,帝王冰凉的指尖也捏住了那抹圆润小巧的耳垂,引起主人的一阵战栗。   裴青玄只当没看见她僵硬的神情,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她的耳垂,语气淡淡:“若是将人招来了,朕是皇帝,他们不敢拿朕如何。可阿妩不一样,你身为臣妻,却衣衫不整与朕同处一室……旁人会如何想你?回府之后,你如何与楚明诚交代?还有那一贯对你百般刁难的楚国公夫人,她又会如何待你?”   指尖忽而打了个转,若有似无擦过她敏感的耳后肌肤,干燥而温热,他轻巧取下她耳上那只坠儿,收入掌心:“阿妩,真的不怕?”   李妩怕,怎会不怕。   正如他所说,真叫人撞见,他不会有事,而她的人生将会翻天覆地。   一时间,她也顾不上讨要那只被摘走的翡翠耳坠儿,白着一张脸儿看他,眸光哀戚:“陛下费尽心思将我堵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朕不是说了么,叙旧。”   裴青玄垂下黑眸,盯着身前之人,暖色烛光从敞开的窗牖照在他温润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却叫那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怎的嫁了人,记性越发差了?”   一句嫁了人,犹如无数冷针扎进李妩心底,也叫她明白他今夜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   纵然不想面对,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着现在,把话说清楚罢。   深吸一口气,李妩抬起手肘抵在身前,勉强叫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既然陛下非得在这叙旧,也行。”   她微扬起脸儿,莹润乌眸里直直看着身前帝王:“当年你被先帝贬去北庭,李家的情况也一落千丈。父亲身陷囹圄,长兄为了给你求情,被丽妃和五皇子记恨,没多久也丢官入狱。长嫂那时怀着孕,在狱中见着受刑后遍体鳞伤的长兄,当即吓得小产。家中遇此一连串的变故,母亲难抗打击,旧疾复发,卧病不起……”   提及那段卑微又艰难的时光,李妩眼眶也不禁染了红,她握紧拳头压下哽噎:“那时家中还安好的只有我与次兄。但次兄那时还在国子监读书,既无功名,也无官身……你一失势,旁人只当我们李家为瘟神般,躲都来不及,哪敢伸出援手。偏我母亲又病得厉害,大夫说需以百年老参入药……”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夏日,格外的炎热,她和次兄兵分两路,顶着酷暑去从前交好的人家拜访,求借老参。   太阳晒在头顶很热,可那一道又一道的闭门羹,一次又一次的冷言冷语,叫她如至冰窖,热血凉透。   那一刻,她才知何为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何为滔天权势下,人命如蝼蚁。   又一次在烈日下等候半个时辰通禀后,她再撑不住酷热,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素筝拿了五百两银票以及一盒百年老参给她:“姑娘,是楚国公世子偷偷送来的,还特地交代奴婢别跟你说。他还说,若是一株不够用,可派人去明月阁给掌柜的留个口信,他再给咱送来。”   那时的李妩对楚国公世子没什么印象,素筝提起时,她眼前好像冒出个年轻郎君的样子,但具体长什么样,又想不起面目。   但那一刻,她心底是无比感激。   “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说起楚明诚,李妩眼底哀伤稍退,方才一直蹙着的眉也稍微舒展:“他是个忠厚之人,待我也很好。那段时日多亏了他,家中情况才慢慢好转……”   话未说完,帝王高大的身躯陡然朝前倾来,两根长指如铁钳般牢牢扼住她的下颌:“他很好,那朕呢?”   “朕待你不好?从你落地伊始,除你父兄之外,朕是第一个抱你的男人。幼年朕将你视作亲妹,教你读书习字,带你骑马玩乐。朕见证你初次来癸水,看着你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阿妩,你我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十多年的情谊,竟抵不过楚明诚那个平庸无能之辈给你的那些小恩小惠?”   望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冷白面庞,李妩心头涩然,强忍着泪意道:“也许现下看来,一株人参、五百两银票不算什么,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那些可救我母亲的命,可给我长嫂买补品养身,也可疏通牢头,叫我父亲和长兄少吃些苦头……”   “那朕呢?”   裴青玄仍是这一句,他捏着掌心小巧的下颌,克制着捏碎的冲动,目光凌厉而灼热:“阿妩,回答朕。” 第5章   接连追问叫李妩再难绷住泪意,眼睛一眨,清澈泪水便从雪白颊边滚落:“是我先违背昔日誓言,我对不住你……”   说完这句,她哽噎到再难开口,只重重闭上眼,由着泪水洇湿面颊,她尽力调整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裴青玄并不想叫她冷静,掌心遽然加重力气,直逼得她吃痛睁开了眼,他沉着脸道:“你当然对不住朕,只是朕现在要的是回答,不是你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   他弯下腰,俩人距离陡然又近了几分。   那双黑涔涔的眼眸如草原上盯住猎物的鹰隼般锐利,偏偏说话的语气却那般温柔,仿佛彼此爱浓时的亲昵诱哄:“阿妩,告诉朕,你答应与楚明诚成婚时,你将朕置于何处?”   男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面颊,李妩只觉鼻间都充满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   太近了,近到她不禁担心衣裳上若是沾了他的熏香,叫楚明诚闻到了该如何办?   按照本朝律法,龙涎香这样名贵而特殊的香料,只有皇帝和太子可用,如果真的沾上,楚明诚一嗅便知她与他见过。   想到这个隐患,李妩的身子下意识往后仰去,原本只是抵着的手肘,也挡在俩人身前:“陛下,你先松开我……”   裴青玄看她已无后路可推,却仍百般躲闪,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似的,不禁呵笑一声:“还真是个贞洁妇人。”   压着轻蔑尾音,他一把扼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手,不由分说举过李妩头顶,压于那高大粗壮的朱漆圆柱上。   “你在替谁守贞呢?”   帝王虎视鹰扬地睨着她,俊美眉眼间满是嘲弄:“替楚明诚那个平庸之辈守,也不愿替朕守?”   没了手肘的抵挡,两人的身躯几乎要贴在一起,李妩心底一阵发虚,眼见他低下头来,她面色发白,再顾不上衣襟未系,腾开手就去推他。   然而在常年习武的高大男人跟前,她那点纤弱力量简直微不足道。   还不等推开,左手就如右手同样的命运,被扼住腕压上了柱子。   “都这个时候了,阿妩还要做无谓的挣扎?”男人手掌宽大,单手便足以扼住她双腕。   如此一来,本就叫李妩羞愤难当的情况顿时变得更加不堪,方才她本就来不及系上里衣带子,现下双手被束缚压过头顶,她上身被迫朝前挺去,里衣立刻朝两侧敞开,霎时间,那件贴身的浅粉色绣玉蝶幽兰的兜衣就这般明晃晃地显露在男人眼前。   眼见她那张雪白的面孔迅速泛起绯红,裴青玄眉心轻拧,垂眼看去,心口猛地一跳,眸色也暗了暗。   只见昏暗朦胧烛影间,玉蝶蹁跹,幽兰葳蕤,蜜桃隆起,雪腻酥香。   裴青玄忽的想起夏日里长安贵族常用的解暑点心,精致沁凉的酥山。   将冰块搓磨成细腻冰沙,手巧厨娘将冰沙捏作山峦状,又以新鲜牛乳浇上,入口香软细腻,有的府上喜欢用“贵妃红”或是“眉黛青”将雪白酥山染作红或绿色,裴青玄却不爱加那些花里胡哨,只喜食雪白酥山,或以初夏樱桃点缀其上。   想起樱桃酥山的清甜,他眸光轻闪。   “还请陛下放开臣妇!”李妩实在难以忍受此等姿势,尤其是男人打量的视线,叫她羞愤欲死,她挣扎着想抽出手,却如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的余地。   眼见那抹羞红已蔓延到修长脖颈,裴青玄语气淡淡:“阿妩,还真是长大了。”   深暗的视线从玉蝶幽兰挪开,只经过她锁骨上的那枚红痕时,骤然停下。   犹如白壁蒙瑕,无比刺目。   他虽未碰过女人,对对风月之事却也有所知晓,这红痕因何而来,一猜便知。   淡淡的粉红,那样新鲜,想来刚弄出来不久,也许就是在昨夜。   昨夜啊。   多有趣,他当作宝贝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转眼成了旁人的妻,再别重逢,身上还带着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   裴青玄眼底划过一抹冷戾,再看她双眉紧蹙,满脸写着对他的抗拒,眼中戾气愈浓。   “阿妩这里弄脏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精致锁骨上,狠狠揉搓着那抹碍眼的红痕,语气却无比温柔:“朕给你擦干净。”   可这痕迹又不是表面灰尘,哪里擦得干净,他越是用力去揉,那红痕愈发明显。   李妩又痛又难堪,便是再冷静自持,到底是个年轻媳妇,哪里受得住这般羞辱,她泪盈于睫,摇头看着他:“陛下,我求你……你放开我……”   “哭什么,朕好心帮你。”看着那淡淡粉色被揉成鲜艳的绯红,裴青玄眸中冷意愈发汹涌。   那该死的楚明诚。   他就该割掉姓楚的唇舌,拔光他的牙齿,再剁掉他的爪子。   “求你了,你别这样……”   李妩乌眸含泪,试图让他冷静:“当年之事我已然与你说清,我违背誓言改嫁他人,固然不对,可那时我别无选择,总不能空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誓,看着母亲病重、家中落魄,我丝毫不顾?陛下,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眼圈通红,语气哀婉:“何况都过去三年了,我已嫁给楚明诚,您成了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大家苦尽甘来,各有各的日子,你又何苦还计较过去的事……”   擦拭的动作停住,裴青玄掀眸看了她好一会儿,问:“是楚明诚挟恩图报,逼着你嫁给他?”   李妩愣了愣,而后讷讷答道:“不…不是。”   裴青玄眯起黑眸:“他有恩于你家不假,然报恩的方式许多种,为何偏要你以身相许?”   犹记初闻她嫁于旁人的消息时,他才从雪崩逃生,重伤在床,忽而此讯,心神俱碎。   那时距他离开长安,才将半年。   半年前,她于灞桥含泪送他,并承诺会在长安等他回来。   哪曾想不过短短半年,她就琵琶别抱,风风光光嫁进了国公府。   “就这样迫不及待想当世子妃?”   不等她答,裴青玄掀唇轻笑:“也是,当不成太子妃,能捞个世子妃当当也不错。听闻那时长安众人都羡慕你命好,便是家里落魄了,仍能以正室夫人的身份嫁去国公府。阿妩从小就被夸聪颖灵巧,现下想来,的确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这话中讥讽太过明显,李妩面皮阵阵发麻,偏他说的都是实话,她无法反驳。   当初信誓旦旦说会等他的人,是她。   半年后嫁于楚明诚的人,也是她。   李妩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当年的心动与喜欢是真,后来的审时度势也是真。   她喜欢太子,但更爱自己。   “我总不能守着一份喜欢,空等着……”李妩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此刻更叫她难堪的不是他的冒犯,而是她羞于剖白的本性,缓了许久,她才艰涩开口:“那时我太年轻太自信,将这世间一切想的那样简单,觉得有情饮水饱,我能等到你回来……”   “可后来,眼见家中每况愈下,我忍不住去想,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还是等到五皇子登上大位,大赦天下,将你从北庭召回?或许那时我韶华不再,人老珠黄,你我再次相逢,你可还会如当年那般喜欢?”   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件无比痛苦的事,她决不能让自己陷在泥淖里,越陷越深。   “我的确背弃了你我的誓言,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间那么多薄情郎,他们可背弃糟糠妻迎娶贵女上天梯,为何女子就得苦苦守着一个男人,生也守,死也要守,守到最后得一块贞节牌坊便是全部?现在看来,我的确对不住你,可那时谁也不知你会这样快回来,甚至还坐上了这把龙椅。那时的我只知道,楚明诚是我能抓住的最好姻缘……”   其实最开始,她并未想过嫁给楚明诚,直到赵氏找上门,说楚明诚将与丽妃侄女议亲,她若想进楚家门,或是做妾,或是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她这才知道不能再拖,得下个决断。   就像一个在河里挣扎的不会水的人,脚下还系着许多重物,她必须及时挑根能抓得住的,最为结实的树枝。   万一楚明诚真与丽妃侄女定亲,她该如何自处?真的给楚明诚当妾侍、当外室?   不可能,死也不能。   她怎允许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是以她主动牵住了楚明诚的袖子,以最温柔最招人爱怜的神情问他:“你可愿意娶我?”   楚明诚实在太憨直、太好拿捏,他的所有反应都在她预期之中。   虽说经历些许波折,最后她还是如愿嫁给他。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爱慕虚荣的女人,没你想的那样好……”   李妩已然豁出去了,她仰脸看向面前的男人,眸光清澈而恳切:“看在昔年……我父兄待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你就当与你两心相许的李妩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寻常臣妇,我当我的后宅妇人,你当你的一国之主,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干系。我会尽我所能,消失在你的面前,不去碍眼……”   见她如此冷静,又如此无情地与他划分界限,裴青玄并未言语,只情绪难辨地看了她好半晌,忽而笑道:“好,很好。”   来之前,他还试图替她分辨,她许是有苦衷,许是楚明诚逼她,终归她是不愿嫁的。   可现在,她明明白白告诉他,是她主动要嫁楚明诚,是她想要攀高枝,是她背弃了他。   青梅竹马,多年情谊,不过是他一人的痴心错付。   现在她还要斩断前尘,与他再无干系。   “阿妩当真是好得很。”裴青玄咬牙笑着,眼尾不觉染了几分红,那本搭在李妩锁骨上的手指陡然上移,五指牢牢扣住了那抹纤细而脆弱的脖颈。   “呃。”李妩吃痛出声,下巴被迫高抬,她惊惧无措地看着眼前之人:“放…放……”   “愚弄朕,背弃朕,现在还想全身而退?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看着她因缺氧而渐渐涨红的脸,裴青玄语气淡淡:“阿妩可知北庭的雪有多冷,才十月那边就下了很大的雪,积雪能没过膝盖,野外还有野狼、老虎、黑熊……朕刚到那就遇上雪崩,后又险些丧命于狼爪之下,但朕想着你在长安等着朕,朕怎这样死在这,叫我的小阿妩当寡妇?”   命垂一线时,他想着她,挺了过来。   后来得知她改嫁,他也是想着她,才回到长安,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龙椅,江山,还有他的阿妩。   “咳……”李妩快要喘不上气,眼前都冒出黑白的雪花点,哪怕他已松开她两只手腕,她都使不上力气去推开。   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脖间忽的一松。   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可她没有——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掐住了她的腰。   李妩边大口呼吸着空气,边挣扎着离开他的束缚。   可那只手越叩越紧,在她蹙眉看向他时,男人忽的俯身,狠狠咬住她的锁骨。   他的唇舌温热,牙齿冷硬,叼住她那块皮肉时,温热湿润感霎时叫李妩肩背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激麻感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男人戴着龙纹金冠的头颅就在她眼皮之下,龙涎香高贵柔润的香气将她牢牢笼住,叫她的大脑失去思考,变得空白。   周遭一切也都静止般,全部的感官意识通通聚在锁骨那处,她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牙叼着皮肉细细地磨,隐隐约约的痛意才将传来,他又松开牙,以唇舌抚慰,温柔吮吻。   那压着痛意袭来的如潮水般的酥麻,险些叫李妩嘤咛出声,她狠狠咬住下唇,才将忍住。   当察觉到男人唇齿似往下移,她猛然回过神,双眸圆睁:“不要!”   她伸手去推身前之人,带着哭腔的嗓音无助又绝望:“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身前之人停下,裴青玄缓缓抬起头,余光瞥过那被他咬出的红痕。   鲜艳如朱砂,已经将之前那抹痕迹完全盖住。   狭眸略过一丝满意,视线往上,看到她红着脸泪光颤颤的可怜模样,裴青玄舔了下嘴角,嗓音喑哑:“成了婚的妇人,果真不同。这般弄一下,就得了滋味?”   他本就生得俊雅如玉,现下微扬的眼尾透着狎昵春色,说出来的话语又如此孟浪,直叫李妩羞愤不已,泪水也难抑地簌簌滚落。   “怎的又哭了。”   粗粝的指腹抚过她眼角的泪,下一刻,又按在她紧咬的嫣色唇瓣,来回摩挲着:“阿妩将朕的心放在地上踩,朕只咬你一口,这就受不住了?”   他森然笑了声,而后突然用力,长指撬开她的唇瓣,没入口中。   感受其间濡湿温热,裴青玄眸色深暗,恶劣搅动着她的唇舌,嘴上却温和提醒着:“别咬,咬伤了,可是诛九族、掉脑袋的大罪。”   李妩心下愈发冰冷,他摆明是记恨上她,不肯过去了。   她流着泪,含糊不清地试图求情:“玄哥哥,别这样对我……”   话音未息,男人抽出手指,狠狠扼住她的下颚,冷笑道:“方才不是说,朕的阿妩已经死了?你是谁啊,哪来的资格这样唤朕?”   李妩的脸唰得雪白,清润乌眸无措看着面前情绪难测的帝王。   “是…是臣妇逾矩了,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妇。”她磕磕绊绊说着,却分明感受到身前男人格外炽热目光。   她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娘子,怎会不懂男人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眼见他再次俯身覆来,李妩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他是疯了罢! 第6章   “世子妃,您收拾好了吗?”   殿门外传来玉芝嬷嬷温和地问询,同时那扇雕花朱漆木门前依稀可瞧见晃动着人影。   李妩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后背也惊出一身冷汗,她这副衣衫不整泪痕斑斑的模样若是叫玉芝嬷嬷看见,这个除夕她也不必过了,直接投身太液池死了干净。   “陛下……”犹如受惊的兔子,她看向身前男人卑微哀求:“求你。”   裴青玄听得外头的动静也蹙了眉,再看她泪湿的悲伤面颊,黑眸轻眯,到底松开掌中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腰上一松,李妩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些,然而外头已然传来推门声,以及玉芝嬷嬷的催促:“世子妃,世子妃?”   “嬷嬷,我在呢。”   李妩强压下哭腔,提声应道:“还得劳烦你再等一会儿,那酱汁弄到衣裳里,我方才擦了好半晌。不过也快了,我系好外衫就出去。”   她边说边系着里衣带子,伸手去拿外衫时,见裴青玄仍站在朱漆主子旁,非但不寻个地方躲藏,甚至还环抱双臂好整以暇看着她穿衣。   李妩心下忿忿,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他往窗牖旁逶逶垂下的檀黄色幔帘推去。   裴青玄一个不察,倒真叫她推动两步。   “夫人还真是大胆,这个时候还能不慌不忙藏男人。”   裴青玄垂眸睇着她,压低的嗓音莫名透着几分沙哑:“难道从前有经验?”   李妩也顾不上与他争辩,她只知他的身量比这八尺紫檀屏风还要高,若不赶紧藏起来,玉芝嬷嬷一眼就能瞧见。   “今日除夕,外头那么多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陛下若真想闹出丑闻,大不了臣妇豁出这条命奉陪。”见他大半个甚至已站在帘后,李妩一手扯着幔帘,神情冷静与他道:“我先随玉芝嬷嬷离去,还请陛下能顾全体面,晚两步再回宴上。”   言尽于此,李妩再不看他,放下幔帘将人遮得严实,转身就披上外衫,往屏风外走去。   当看到明亮开阔的殿中玉芝嬷嬷正垂首等待着,李妩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   稍定心虚,她不紧不慢抬手理着领口,边从容迎上前:“是我不好,叫嬷嬷久等了。”   玉芝嬷嬷见她出来,轻笑道:“没等多久。倒是老奴险些以为要让世子妃等了呢。”   李妩眸光微动:“这话怎么说?”   玉芝嬷嬷摇头叹了口气:“老奴本来在外好好候着,忽的前头两个小太监起了争执,瞧着好似还要打起来。老奴便上前问了两句,嗬,原是为着管事的赏得一碟子糕点,这俩不知规矩的猴崽儿就吵嚷起来,斗得急赤白脸的。赶明儿老奴定要与刘总管说说,叫他好好管束这些猴崽儿,这大过年的,幸亏是老奴撞见了,若是冲撞了主子,有他们的板子吃。”   听到这话,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玉芝嬷嬷年轻时就是个热心肠,最爱管事,她又无儿无女,上了年纪之后,便将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当做自家小辈来看,能管就管,能帮就帮。   也正是因着她和太后都是乐善好施的菩萨性子,主仆俩进冷宫后,明里暗里不少小宫人帮衬着,才叫身子骨不算强健的太后能够平安熬出冷宫。现下想来,也是种善因得善果。   只是没想到裴青玄竟利用玉芝嬷嬷的热心肠,来了这么一招调虎离山。   “世子妃?”   跟前的轻唤叫李妩回过神,抬眼就见玉芝嬷嬷满眼担忧地望着她:“你怎么瞧着魂不守舍的?眼睛也有些红,是才哭过?”   李妩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抬手摸了下眼角,讪笑解释:“怪我不当心,手上沾了些酱汁弄到了眼睛里,这才红了眼……”   话音才落,静寂屏风后忽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李妩顿时毛骨悚然。   他竟然还敢发出声音,是真疯了吗?   玉芝嬷嬷也歪头朝屏风后看了看,蹙着眉头嘀咕:“世子妃,你可听到什么声没?”   “没…没有。”李妩忙走上前,以身遮住玉芝嬷嬷探究的视线:“许是风声吧?今夜的风雪好似格外大。”   “是啊,今年这风雪起来后,就没消停过。都说瑞雪兆丰年,陛下才将登基,只盼着明年真是个丰收好年头。”玉芝嬷嬷感叹一声,见李妩已然换上簇新的夕岚色裙衫,便道:“世子妃既已穿戴好,那便回宴上吧?”   “好。”李妩应下,只在离开之前,她低头嗅了下身上的气息,也不知道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亦或是真的沾染上了,总觉着一阵龙涎香的味。   乌眸于殿内环顾一圈,落到衣橱时停了一停。   她快步上前,打开衣橱,倒真叫她在里头寻到两个熏衣的香包。   虽说香料微浓略显轻浮,好歹能遮掩一二。李妩也不客气,一齐拿了出来,从衣领到袖子仔仔细细蹭了一遍,末了又揣进了左右衣袖里。   玉芝嬷嬷看着她这举动,满眼不解:“世子妃,您这是?”   李妩轻笑:“酱汁洒在身上总感觉有股味儿,我祛祛味道。”   玉芝嬷嬷了然,颔首笑道:“世子妃还如从前一样爱洁净。”   李妩勉强笑笑,也不再多留,头也不回就随着玉芝嬷嬷离了这噩梦般的偏殿。   凛冽寒风从敞开的木门呼啸灌入殿中,烛火摇曳出长长暗影,皇帝单手挑起檀黄色幔帘,缓步走出。   视线瞥过那套堆在桌边的脏污衣裙,两指捻起那件沾了些许污渍的里衣,送到鼻间。   贴身衣料还带着女子独特的清甜脂粉香,就如方才他俯首于她脖间啃咬时,那充满鼻息的馨暖。   爱洁净么?   攥着里衣的手掌慢慢收紧,屏风边框打下的一道阴影恰好落在皇帝深邃的眉骨之上,将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一分为二。   光亮里的半张脸温润含笑,而另半张隐没于阴影中的脸庞,阴戾在不甘地恣意生长。   金殿之内笙歌曼舞,乐声靡靡,因着皇帝的离席,宴上众人放松不少,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这都去多久了。”赵氏眉尖紧蹙,瞥过楚明诚身侧的空位,又看着他面前剥了小半碟的瓜子仁,语气不满:“换个衣衫而已,磨磨唧唧,真是不像话!”   楚明诚眉心紧了紧,压低声音:“母亲,阿妩换衣裳,您急什么呢?又不是现在就要出宫了,离宴会散去还要一段时辰呢。”   赵氏见他说归说,手上剥瓜子的动作还是不停,愈发来气:“一天天就知道阿妩长阿妩短,堂堂一个国公世子,在她面前跟个奴才似的,你说说你,就不能拿出些男儿的气概?”   这样的话,楚明诚这两年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实在不明白,旁人都是盼着自家儿子儿媳夫妻美满,如何到了自家母亲这里,只恨不得夫妻俩反目成仇才好。   楚明诚垂下眼,并不算接这话。   赵氏见他又成了个锯嘴葫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忽而想到什么,不阴不阳道:“说来也巧,你的宝贝心肝儿前脚刚离席,陛下后脚也离了席呢。”   话未说尽,然而其中意思楚明诚怎会不知。   他拧起眉头,忍不住为妻子辩驳:“母亲,你怎可这般诬蔑阿妩!”   “啊呀呀,我说什么了,怎么就诬蔑她了?”赵氏冷笑着,见儿子果然在意这点,一提就跳脚,自不会放过挑唆的机会:“我劝你可看紧她一些,她啊,不是个安分的。当年她与陛下多好的感情,陛下一失势,她转身就攀上了你……这种爱慕虚荣得女人,当年既能攀你,保不齐又去攀更高的枝呢?”   “阿妩不是那样的人。”楚明诚扭过脸,默默垂下眼,盯着那碟瓜子仁,面色算不得好。   赵氏见状,心底蓦得有几分得意,眼角余光瞥见随玉芝嬷嬷一同进来的李妩,又敛了眼底笑意。   李妩与玉芝嬷嬷行了礼,便回到她自己的位置。   因着方才在偏殿的事,她心下还有些惴惴,待入座后,自也敏锐感觉到楚明诚的闷闷不乐。   “夫君,你怎么了?”她柔声道,稍顿,往正襟危坐的赵氏那里看了一眼:“母亲又说你了?”   楚明诚缓了缓,再次抬头,一副没事人般朝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去了那样久,有点担心。”   李妩心跳快了两拍,望着他道:“有玉芝嬷嬷陪着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那碟瓜子仁,柔婉面颊浮现小女孩的天真欢喜:“一会子功夫就剥了这样多,夫君可真好。”   楚明诚见她高兴,又看她进出都有太后身旁的嬷嬷陪着,便也不再胡思乱想,忙献宝似的将花瓣状的瓷碟挪到她跟前:“吃吧,吃不够我再给你剥。”   “好。”李妩再次朝他粲然一笑,而后一副欢喜模样吃起瓜子仁。   平素她爱吃的甜香瓜子仁,此刻吃到嘴里,却如同嚼腊。   想到锁骨上那被男人刻意啃咬过的痕迹,李妩垂下眼,心头暗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楚明诚发现端倪。   直到代表新年的鼓声一道又一道响起,这场除夕宫宴才在万紫千红的焰火里迎来了尾声。   宴会后半段,李妩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楚明诚在她身边说着焰火多么绚烂壮丽,她也只敷衍着笑笑。   待到离开皇宫,回到国公府后院,那颗焦虑不安的心才得片刻缓息。   只是夜里入了床帷,楚明诚缠上身来,李妩又紧张起来,只推开他的手,软了声音道:“今日实在有些累了……”   想着现在的确有些晚了,楚明诚不疑有他,将人抱着怀中亲了一口,便阖眸睡去。   听着身侧传来夫君均匀平稳的呼吸,李妩睁开眼,盯着漆黑昏暗的床帐,又想起偏殿里发生的一切。   他分明是记恨上她了。   今日若不是玉芝嬷嬷及时打断,他打算对她做些什么?   那过分炽热的目光,如同蛰伏已久的野兽按住他掌下的猎物,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李妩越想越是心悸,整个人如同被置于油锅里煎熬般,心神难安。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再不是旧时的太子哥哥,他那样陌生,陌生到她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他还会有何举动。   各种猜测在脑中闪过,乱糟糟一团理不清的麻线般,直到东方鱼肚泛白,她才在强烈不安与极度疲累中昏昏睡去。 第7章   “又病了?”   紫宸宫东暖阁,堆着满满一沓金云龙纹丹砂绢地的春条的紫檀木御案之前,锦袍玉冠的帝王手持朱笔,听罢刘进忠的来报,沉吟片刻,不冷不淡笑了声:“昨夜宴上还好好的,大年初一又病倒了,倒不知楚国公府这位世子妃是个弱不禁风的病西施。”   太监总管刘进忠佝着身子,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小心翼翼觑着御案后的皇帝:“可需奴才仔细打听一番?”   自昨日夜里,刘进忠按照皇帝的意思,闹出动静引开玉芝嬷嬷,又见皇帝走进那偏殿,过了许久才出,还吩咐宫女将楚世子妃换下来的裙衫浆洗后直接送来紫宸宫,刘进忠便知,陛下心里还惦记着那位已为人妇的小青梅呢。   都说帝王薄情,偏他们这位陛下过了三年,还记着从前的旧人。   只这份惦记,不知是情爱更多,还是恼恨与不甘更多。   皇帝手下书写春条的动作未停,撩起眼皮,淡淡朝刘进忠面上看了一眼:“一个臣妇病了,你打听什么?”   那目光叫刘进忠背后一阵发凉,忙赔着笑脸:“陛下恕罪,是奴才逾越,多管闲事了。”   皇帝不再出声,只借着玉烛台的暖光,熏笔于炉,书写新年吉语为苍生祈福。   冬日昼短,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眼见着皇帝最后一笔字落下,刘进忠提醒:“陛下,太后娘娘午后就派了人过来,请您去慈宁宫用晚膳,现下轿辇业已在外候着了。”   皇帝这才撂下笔,睇了眼桌上那写满一沓的福字与吉语:“给臣工分发下去罢。”   刘进忠应诺:“陛下圣德。”   有小太监端上盛满温水的金盆,皇帝濯手后拿过巾帕随意擦了擦,便掷了帕子大步往外去。   大年初一,风雪稍停,慈宁宫庭中的老梅开得正盛。   许太后抱着猫儿窝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玉芝嬷嬷闲聊着,听得外头传来“皇帝驾到”的禀报,她朝玉芝嬷嬷调笑道:“大忙人可算来了。”   说话间,皇帝大步走了进来,太监上前伺候他脱下那件明黄色绸缎狐皮大氅,露出里头那身玄色锦袍,整个人芝兰玉树般挺拔颀长,原本略显昏暗的殿内都好似都亮堂了几分。   “儿子给母后请安。”裴青玄朝上拱手,晨间已经给太后拜过年,现下也不必再说那些吉祥话,待太后笑吟吟叫起身来,他于一侧扶手椅坐下。   “皇帝来了,下去摆膳吧。”许太后吩咐着玉芝嬷嬷,转脸又与裴青玄问起寒凉。   聊了一小会儿,玉芝嬷嬷回禀膳食已经妥当,母子俩便挪步到外间用膳。   红色雕漆云龙长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珍馐美味,都是裴青玄往日爱吃的菜色,一侧的红泥炉还燃着小火温煮新岁必饮的屠苏酒,酒气醇厚,被小火温煮,香气更是飘了满屋。   “阿玄,你多吃些,我瞧着你这阵子都瘦了。”许太后夹了块金丝糯米排骨到皇帝碗中,语重心长劝道:“你刚登基,勤政爱民是好事,不过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尤其现下还在年节里,各司衙门都封了印,你也趁着这档口歇一歇,待开了春,自有你忙的时候。”   裴青玄受了许太后夹的菜,面上带笑:“自朕从北庭回来,母亲每见朕一回就说朕瘦了,真照这个消瘦法,朕早就瘦成一把骨头了,哪还能安坐此处陪母后用膳?”   “胡说什么。”许太后佯怒瞪他。   一旁的玉芝嬷嬷笑着接话:“陛下,太后这是心疼您呢。您不知道,自打你去了北庭,太后每日都与奴婢念叨,陛下会不会冷了饿了,会不会吃不习惯北庭的吃食,受不住北庭的风雪……这样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已念了三年,早已成习惯了。”   听得这话,裴青玄再看许太后,面露愧疚:“是儿子不孝,叫母后费心挂念。”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当娘的哪有不惦记自己孩子的。”许太后轻笑了笑,又埋怨看了玉芝嬷嬷一眼:“大过年的,提过去那些事作甚?”   玉芝嬷嬷嬉笑,抬手拍了下嘴:“主子恕罪,老奴多嘴了。”   她是许府的家生子,忠心耿耿伺候许太后几十年,又是共患难的交情,许太后视她亲人一般,自也不会与她计较这些。   又吃喝一阵,许太后觉着腹中有六分饱就搁了筷子,满脸和蔼地看着裴青玄用膳。   裴青玄抬眸:“母后为何这般看儿子?”   “没什么。”许太后弯起眼笑,眼角皱纹愈深:“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很快,犹记你离开长安时还是个未及冠的青涩小子,眨眼间,你就成了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稳重帝王。你长大了,哀家也老了,今早梳头鬓角又多出两根白发来。”   裴青玄放下银箸,正色道:“母后千秋万寿,丝毫未曾衰老。”   许太后哼笑出声:“别拿话哄我,老不老的,我心里有数。”   说着,她缓了语气,拿眼睛去瞧面前的儿子:“趁着今日是新年第一日,哀家想与你说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许太后道:“选秀。”   “……”   裴青玄眸光微沉,面上不显,只拿起酒杯浅啜着。   “阿玄,你别一听到选秀就这副样子。”许太后蹙眉,语气略有不悦:“刚登基那会儿你说内乱才平,社稷初定,无暇顾及后宫之事,哀家想着大局也不催你。如今你已登基半年,五皇子一党余孽已然除尽,朝堂上秩序井然,三省六部各司衙门运作如常,你若还用这个由头搪塞哀家,哀家可要恼了。”   裴青玄放下酒杯,看向许太后:“母后若是觉着枯燥无趣,可将许家的表姊妹们或是诸位王妃郡主邀进宫内作伴。”   见他又打太极,许太后面色不好,语气也硬了两分:“我现在说的,是你的婚姻大事,与我枯燥无趣有何干系?算起来你也二十有三了,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已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从前是不得已耽误了几年,可现在四海升平、政局稳定,作为皇帝,你也该考虑册立后妃,绵延子嗣之事。”   边说她还边拿身边的亲戚近友举例:“端王家的庆宁,比你小三岁,如今手上牵着个,肚里还揣着个。嘉宁比你小五岁,也与李家二郎订了亲,开春便要成婚。从前那晋国公府的谢大郎也与你一样老大不小没个着落,现如今人家也寻到了归宿,娇妻在怀。还有李家大郎和他夫人,虽说先前小产一次,可这几年攒了劲,三年抱俩,如今也是儿女双全,惹人艳羡。甚至连阿妩也觅得如意郎君,夫妻恩爱……”   “啊呀。”不等太后话说完,一旁玉芝嬷嬷叫了声,边与太后使眼色,边佯装去关窗:“老奴就说怎么忽然有些寒气,原是这些惫懒的婢子未把窗户关严实。”   说着她还煞有介事般责备了殿内伺候的宫人两声。   许太后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提及“李妩”是失言了。   她揣着小心看向皇帝,却见皇帝面无波澜,还是那副清清淡淡浑不在意的神态。   看来是自己多想了。许太后暗松口气,也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再深,如今青梅已为他人,裴郎也只能从此为路人。   自家好儿郎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想来早已放下了,倒是自己大惊小怪。   就在许太后打算换个人举例,一直饮酒不语的裴青玄忽的开了口:“听闻她今朝并未进宫与您请安?”   许太后一怔,而后狐疑看他:“是有此事,不过你是如何知道?”   裴青玄不语,朝一旁的刘进忠递了个眼神。   刘进忠愣了下,而后脑子转的飞速,强敛紧张地答道:“回、回太后,是奴才今朝路过承安门,恰好见到诰命夫人们进宫请安,打眼那么一瞥,就见楚国公夫人身后并无世子妃身影,午后伺候陛下笔墨时,多嘴提了那么一句……”   “噢,原来如此。”刘进忠说的这般详尽,许太后也不疑有他,重新看向皇帝:“今早赵氏已替她告假了,说是昨夜着了风寒,今早就起了高烧,实在病得下不来床。”   下不来床?两根长指摩挲着温凉细腻的杯壁,皇帝狭眸轻眯。   是真的病得下不来床,还是装的,亦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下不来床?   许太后那边还自顾自说着:“哀家记得她从前身子骨不错的,如何这大半年来总是病着,实在叫人担忧……”   “母后若是担心,不若派个御医过去瞧瞧。”   在许太后惊诧看来的目光里,裴青玄掀眸,淡淡道:“母后从前也曾真心待过她,且老师膝下就她一个女儿,眼珠般重视得很。现下她隔三差五病着,可见外头的大夫无用,还是宫中御医较为牢靠。”   许太后一开始还疑心他是放不下旧情,现下见他语气疏离并不热络,好似只是看在李太傅的份上才提出这么一茬,心下也稍定了定。   毕竟李太傅从小教导皇帝,亦师亦父,后来皇帝失势,李家上下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至今李太傅的一条腿还因牢狱之灾跛着,行走间要靠拐杖助步。现下李太傅最为宠爱的小女儿久病未愈,以太后之名派个御医去,既可彰显天家恩德,又能叫众臣看到皇帝对待忠臣的亲近。   “既如此,那哀家明日一早就派个御医去楚国公府。”许太后说着,忽又想起什么,转脸问着玉芝嬷嬷:“我记得太医院有个擅长妇人症状的王太医是吧?”   玉芝嬷嬷想了想,笑答道:“太后好记性,是有位王太医,旁人还给他送了个美称,叫送子活佛。”   许太后颔首:“那就把他派去,正好还能给阿妩看看,为何迟迟未有后嗣,若能调养就最好不过,哀家听说那楚国公夫人因着阿妩无所出这事,可没少磋磨她……唉,可怜见的。”   “太后娘娘菩萨心肠。”玉芝嬷嬷应着。她们虽在内宫里,耳目却不闭塞,长安各府后院有些什么风吹草动,自有人传消息来。何况楚国公府婆媳不睦,早已不是什么秘事,各府夫人心里都门儿清。   许太后这边交代好,转过头见皇帝不言不语,便随口说了句:“阿妩和那楚世子哪哪都好,唯独成婚三年,子嗣上一直未得圆满,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   她摇头感叹,皇帝只浑不在意此事般,执杯饮酒,低垂的长睫恰到好处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晦色。 第8章   李妩是真的病倒了。   就如上巳节那回一样,高烧不止,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   宫里御医来瞧过后,开了两幅降热宁神的方子,另叮嘱了些许日常饮食的注意事项,便收拾药箱回宫复命。   许是宫里御医的确比外面的大夫管用,吃过几服药后,李妩也渐渐退了稍,虽还有些病恹恹,起码能重新进食了。   见她有好转,楚明诚长松口气,喜得连连朝着皇宫方向拜道,感激太后恩德。   赵氏在旁瞧着,不禁冷嘲:“不过寻常头疼脑热,竟还惊动宫里贵人,将御医招到家里了,啧啧,你这心肝儿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楚明诚不欲与她争执,只道:“母亲若无旁的事,不如先回您院里歇息,阿妩这也需要静养。”   赵氏顿时竖起眉毛:“你嫌我吵?”   楚明诚弯腰:“儿子不敢,只是怕您在这儿待太久,万一过了病气去……”   听得这话,赵氏往那弥漫着苦涩药味的里间扫了一眼,儿子不说倒不觉得,现下他这么一说,她只觉得满屋子都飘着病气般,忙掏出帕子掩着口鼻:“我走便是,你也离她远点,叫丫鬟伺候着就行,别叫她把你也害病了。”   楚明诚嘴上称是,待送了赵氏离开,转身就回到李妩屋内陪伴。   李妩病了这一场,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圈。   待到几日后,长嫂崔氏与嘉宁郡主一道上门探望,见着她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地靠坐在榻边喝药,面上皆露出担忧之色。   “不是说着了风么,怎病得如此厉害?”说话的年轻妇人一袭碧蓝色撒金纹荔色滚边袄,杏面桃腮,柳眉如烟,正是李妩长兄李砚书的妻子,崔氏玉娘。   都说长嫂如母,眼见这大年节里,小姑子却病猫儿似的窝在屋里,崔氏眼眶泛红:“早知病得这样厉害,就该叫你兄长一道来了。”   李妩知道自家这位长嫂最是多愁善感,忙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金桔,清婉面庞挤出浅笑:“嫂嫂别担心,我吃过药已经大好了,面上虽瞧着不大好看,养两日也能恢复的。你快吃个金桔,是南边庄子新送来的,可甜了。”   崔氏看着掌心黄澄澄的金桔,再看小姑子说话还算精神,遂也安了几分心,招手将她一双小儿女招来:“寿哥儿,安姐儿,先别玩了,过来吃金桔。”   大抵老天怜惜崔氏第一胎小产,遂第二年赐了她一对龙凤胎,如今这对小娃娃也有两岁,寿哥儿虎头虎脑,安姐儿粉雕玉琢,又都穿着簇新的大红衣裳,真如庙里的金童玉女般,瞧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听得母亲召唤,两个小娃娃屁颠屁颠跑过去,一左一右缠在崔氏身边:“阿娘,先给我剥!”   李妩看着这两个漂亮机灵的小孩,眉眼也不禁染了几分温柔,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心底轻叹一声。   三年了,她却迟迟没有消息。   有时候也不怪赵氏来找麻烦,一个无所出的儿媳妇,叫婆母如何能摆出好脸色。   心下正感慨着,她忽而想起长嫂上次的提议,或许,也叫楚明诚去看看大夫?   只是男子去看子嗣,有伤体面,还得想想如何措辞,才不伤了他的尊严……   “要我说,你就是在院里闷太久,把身子闷坏了。若是平日多出去走走,也不会这么容易病倒。”清脆灵动的嗓音将李妩的思绪打断,她一抬眼,就看到斜对面坐着的嘉宁郡主正盈盈望着自己。   作为端王夫妇最疼爱的幼女,嘉宁郡主性情骄纵,本心却不坏。新帝登基后,嘉宁就被指婚给了李妩的次兄李成远。待到今年五月,这个千娇百宠的小郡主就会正式过门,成为李妩的二嫂。   现下她边闲闲地咀嚼着芙蓉糕,边与李妩道:“你快快好起来,待开了春,天气回暖,我带你去打马球,踏春登高,划船游湖,多动动,身体也能更结实。”   李妩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小郡主,眼底也染了笑:“那我就先谢过二嫂了。”   一句二嫂唤得小郡主红了脸,羞答答道:“我还没嫁过去呢。”   一旁的崔氏笑道:“快了快了,再过几个月,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寿哥儿和安姐儿两个小娃娃也有样学样,奶呼呼道:“对,叔母是我们家人!”   一时间栖梧院充斥着欢声笑语,直至申时,日头偏西,崔氏与嘉宁郡主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嘉宁邀着李妩:“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你和楚世子出门看灯么?若去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呀。”   上元灯节是长安城的盛事,往年李妩也都会出门看灯,只今年她病着,再加上除夕宴的事影响心情,并不怎么想出门。   她正斟酌着该如何婉拒,便听崔氏温声道:“阿妩,你随他们一道吧。你次兄那个笨嘴拙舌的,一见到郡主舌头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若是有你和妹夫陪着,他也不至于太拘谨,郡主也能自在些。”   嘉宁那点小心思被点破,双颊唰得又红了,嘴巴却硬着:“我…我还没答应跟他去呢。”   崔氏故意夸张地啊呀了一声:“不得了啦,这要叫小叔子知道,今夜怕是要难过一宿了。”   “玉姐姐!”嘉宁的脸更红了,跺着脚背过身。   李妩也知自家次兄是个闷葫芦,若真与郡主单独出门,怕是一整夜都局促地说不出几句话。而上元灯节又是未婚男女难得见面诉衷情的好机会……略作思忖,为着次兄的美满姻缘,她颔首应道:“既如此,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人多也热闹。”   嘉宁一听,眼睛也亮了:“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和你次兄坐车来你府上,与你们会合,不见不散。”   李妩笑着说好,崔氏则遗憾地扫了眼安姐儿和寿哥儿:“要不是这两娃娃太小,灯市又人多拥挤,我也想随你们一道去。”   李妩弯眸安慰:“孩子长起来快,过两年就能带出去一块儿玩了。”   崔氏笑了笑,再看自家那双伶俐可爱的孩子,心下那点微小遗憾也被儿女带来的幸福充实感所掩去。   且说栖梧院这边妯娌姑嫂间温馨笑语,国公府另一端的春蔼堂内,却是门窗紧掩,一片鬼祟。   赵氏端坐在长榻边,拧眉看着下首那身着深蓝道袍、眉心一颗大黑痣的圆脸婆子许久,才再次将视线落在桌边那个棕色瓷瓶上。   “你这药,不会有损身体吧?”赵氏迟疑道。   “夫人这话说的,这药是要给世子爷用,您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拿些损伤身体的虎狼药糊弄您啊。”那长着大黑痣的马道婆一脸诚挚,只差没指天发誓:“您放心,这药名唤尽欢风月丸,乃是风月楼不对外传的秘宝,平素只有来了王公贵客,风月楼的妈妈才舍得拿出来。妇人有所不知,这药非但于身体无害,还有滋阳补肾之效。也就是我与那妈妈是三十年的旧交情,又花了足足五十两纹银,她才舍了我这么一颗。不然您自个儿想弄,就算花上百金,也不一定能弄到。”   闻言,赵氏眉心皱了皱,一旁的嬷嬷察言观色,没好气瞪了马道婆一眼:“你这糊涂婆子,我们夫人什么身份,怎会去弄这些东西。”   这般一吓,马道婆面露惊慌,忙从凳上起身,边抬手打嘴边哈腰赔罪:“瞧我这张破嘴,夫人是神仙般的人物,目下无尘,哪里知道这些腌臜东西。”   赵氏见这婆子也算知情识趣,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行了,你个妇人家也不容易,难为你为我的事尽心,大过年的也奔走不停。”   说着,她以眼神示意嬷嬷将那瓶药收下,语气淡淡:“晚秋,带她去你屋里喝杯热茶再走吧。”   嬷嬷会意,将药揣进袖里,便领着马道婆从正屋里退下。   不多时,晚秋嬷嬷就折返回来,嘴里还不屑念叨着:“这个马婆子还真贪,给了她两百两银子并六匹好缎子还不知足,临走连奴婢屋里的几碟糕饼也装走了,说是带回去供奉三清祖师,嘁,谁知是端上了香堂,还是进了她的五脏庙。”   赵氏并不计较这个,只接过嬷嬷递来的那瓶药,放在掌心盯了许久,面色凝重又犹疑。   嬷嬷见状,悄声凑上前:“夫人,马婆子刚还说了,若真要行事,最好在您院里安排……”   话未说完,就见赵氏瞪大了眼:“这如何使得?!”   嬷嬷叹道:“栖梧院那边盯着紧,上回的事,您忘了?”   上回便是指中秋那回,李妩来了癸水,夫妻无法同房,赵氏便趁着儿子酒醉,安排了个小丫鬟脱得光溜溜钻进了他的被窝。   哪知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吓到大喊大叫,将一院子的人都惊醒,李妩赶来撞个正着,当即就收拾东西要回娘家。   好事没成不说,倒惹得楚明诚来春蔼堂里大吵一架,赵氏被气得倒仰,险些撅过去。   “马婆子说,您既下定决心做了,干脆就做到底。只要事成,离您抱孙子也更近一步。”嬷嬷低低劝道:“您静心想想,成与不成,那俩口子都免不了要闹一场。既如此,咱就尽量让事成了,这般就算再闹起来,您也不亏……总比上回世子爷既与您离了心,事又没成要强。”   这话倒是说进了赵氏心坎里,终归是要闹的,不破不立,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妩那个狐狸精霸着自家儿子,却连个蛋都不下吧?   心下既定了主意,赵氏腰背稍稍挺直,示意嬷嬷附耳过来,低语下着吩咐。   大年初十,停了几日的雪又飘了起来,晶莹洁白的雪花,似柳絮,又似梨花瓣,飘飘洒洒,零零落落,白蒙蒙笼着高大的朱色宫墙。   慈宁宫内,许太后笑吟吟地让玉芝嬷嬷给端王家的两位郡主各发了个装满金瓜子的缎绣福寿如意纹元宝式荷包。   两位郡主笑着接了,又齐声与许太后道谢,说了好些吉祥话。   一侧的端王妃则是满脸带笑,与许太后叹道:“太后也太惯着她俩,都是出嫁了的大姑娘,哪还能要您的新年红包。”   许太后端着白瓷浮纹茶盏,眉眼带笑地看着两位容色娇俏的郡主:“就算嫁了人,她们也是小辈不是?我这当伯母的给小辈发个红包,算不了什么。”   说着,又对大肚子的庆宁郡主道:“下次把你家那只小猴儿也带进来,给哀家的慈宁宫也添几分热闹。”   庆宁郡主抿唇轻笑:“只要太后您莫要嫌他闹腾。”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怕他不闹呢。”许太后笑着与庆宁郡主打趣两句,扭头又与端王妃道:“你可真是好福气,既做了祖母,又做了外祖母,再不久又要添个小外孙,膝下儿孙环绕,过个年都热热闹闹,哪像哀家……唉,也是你们今日进宫陪我说说话,放在平日,我这儿冷清得很。”   端王妃听出许太后话中意思,侧眸轻问:“陛下那边,还没选秀的打算?”   “打算?”许太后哼了一声,闷闷道:“我一与他提这事,他就给我东拉西扯,不说选,也不说不选,就知道与我捣糨糊……儿大不由娘,如今他是皇帝,哀家哪里还管得住他?罢了,不提他,提着都来气。”   许太后摆摆手,转而看向嘉宁:“你是开了春就要嫁去李家了吧?”   嘉宁羞赧答道:“回太后,是五月呢。”   “瞧我这记性。”许太后抚了抚袖角褶皱,再看嘉宁粉面染羞的样子,笑出声来:“哀家还记着你幼时在宫里,哭着喊着要吃糖,不给你糖吃,你就在地上打滚。没想到这么快,也要当人家的媳妇了。”   提起幼年糗事,嘉宁面上发热:“太后娘娘,不带这样揭人短的。”   “好,不揭你短。”许太后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李家家风严谨,那李二郎哀家也见过一两面,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的。”   “她这不饶人的性子,谁敢委屈她?倒是那李二郎,娶了这样一个泼辣媳妇回去,回来别被她欺负得上门告状就谢天谢地了。”庆宁笑着打趣妹妹,换来嘉宁一阵不依娇嗔:“谁欺负他了,他上元节还约着我一同去看灯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错不错。”庆宁柳眉微挑:“看来这李二郎也不是块全无情趣的木头。”   虽说大渊朝民风较为开放,且上元灯节是世人公认的情人约会日,但于世家贵女而言,哪怕俩人已订婚,但大礼未成,私自相约仍是不妥。   于是嘉宁觑着端王妃略显不满的脸色,忙解释了一句:“不止我和李成远俩人,楚世子夫妇也一起呢。”   听得这话,端王妃脸色稍缓,许太后则是咦了声:“阿妩不是病着么?病好了?”   “她的病……”   不等嘉宁说完,就被殿外的高声禀报打断:“陛下驾到——”   殿内几人皆面露诧色,而后纷纷起身,朝着来人行礼。   皇帝高大的身形还裹挟着外头风雪的寒意,大步进到殿内,先与上座的许太后行了礼,才拂袖直身,温煦看向端王妃母女:“叔母与二位妹妹不必多礼,坐下罢。”   “多谢陛下。”母女三人应道。   待皇帝入了座,端王妃才带着两位郡主坐下,殿内一时静悄悄,再不似方才那般轻松自在,无端添了些压抑。   皇帝也察觉出这份不同,端着白玉茶盏与许太后道:“朕在门口就听到一片笑语,不知叔母和两位妹妹与母后聊什么聊得如此开怀?”   许太后轻笑:“正说起嘉宁和李二郎、还有阿妩俩口子约着去上元灯节玩呢。”   皇帝端着茶盏的手稍顿,垂下眼眸:“原是这事。”   浅啜一口茶水,他缓缓抬眼,看向下首坐着的嘉宁:“她病好了?”   被皇帝这么一问,嘉宁莫名有几分紧张,明明从前这位大堂兄最是温和可亲,可自打他当了皇帝后,无形就生出些不可接近的距离似的,叫人看着都有几分惧。   稍定心神,她嗓子发紧地答道:“是,前两日刚好随李家嫂嫂去看了她,虽然面上还有些憔悴,但精神还不错。”   皇帝默了两息,而后转脸看向许太后,微微轻笑:“看来母后派去的御医挺管用,前阵子还病得下不来床,现在都能与人约着去玩了。”   许太后说了声是,刚想带过这个话题,又听皇帝似笑非笑道:“长安灯节的确热闹,朕在北庭那几年,也常想起灯会盛况,心向往之。”   嘉宁一向嘴巴比脑子快,闻言便道:“陛下现在回来了,若想看灯会,尽管出宫看好了。”   话音未落,就见端王妃瞪了她一眼:“陛下面前别乱说话。”   嘉宁被瞪得莫名其妙,小声咕哝:“我哪乱说话了。”   “陛下千金之躯,哪能随意出宫。”端王妃板着脸看着女儿,又侧过身,对上首之人道:“陛下勿怪,嘉宁这丫头说话不过脑,都是我与你叔父太娇惯她了。”   皇帝笑笑,云淡风轻抬手:“自家人闲聊罢了,叔母不必如此紧张。”   许太后也适时开口缓和了几句,不再提上元灯会,只将话茬抛到庆宁身上,聊起她家的小儿子来。   又闲坐一会儿,端王妃就以时辰不早为由头,带着两个女儿先行告退。   天色灰淡,寒风萧瑟,翠盖珠缨的马车在平整的宫道上辚辚向前。   轻晃的马车内,端王妃沉着脸看向嘉宁:“你猪脑袋啊你。”   嘉宁委屈扁嘴:“我又怎么了嘛?”   端王妃目光炯炯地瞪她:“见着陛下来了,你还在他面前提什么李妩,提什么上元灯会,你不是猪脑袋是什么?”   嘉宁愣了愣,旋即也缓过神来,不服气地反驳:“这有什么嘛?李妩和陛下那点事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我看陛下都不在乎了,倒是您一惊一乍的?”   端王妃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反驳给呛住,再看她那副丝毫不以为意的蠢样子,只觉一口气堵在胸间不上不下。   庆宁连忙上前帮她顺气:“母亲莫气,妹妹也就随意提了一嘴,陛下宽宏,不会与她计较的。”   端王妃抿唇不语,边缓着气,边将皇帝的举止神态在脑中过了一遍。   很平静很淡然,但未免太过平静淡然……   总之,以她处世多年的经验来看,不对劲。   思及此处,她抬手揪起嘉宁的耳朵,同时一本正经看向庆宁,肃声告诫:“你们俩给我听好,如今你们这位堂兄已是皇帝了,日后再与他说话,须得时刻谨记,先君臣,再亲戚。尤其是你,嘉宁,说话之前在脑子里过三遍再出口,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嘉宁被揪得嗷嗷直叫,哪敢再嘴硬:“知道了知道了!诶诶诶,阿娘快松手,好疼——”   沉沉暮色里,端王府的马车驶离巍峨寂静的宫城。   而这场风雪连绵下了五日,直到上元节这日,似是不忍惊扰人间这场繁华盛事,总算停歇放晴。 第9章   长安城里的规矩,为庆上元佳节,罢宵禁三日。   白日的长安城被灰白寡淡的天色映得萧瑟,待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座城便换做另一幅璀璨绚烂的面貌。一百零八坊处处张灯结彩,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以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冬风一吹,金石玉块碰撞出悦耳脆响。诗云: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说的便是此情此景。   灯市之外,长长的马车队伍排了足有二里地,喧阗难行,李妩等人只得下车步行入坊。   “阿妩,慢点。”一袭竹青色长袍的楚明诚先下了车,转身就去搀扶李妩。   李妩今日穿着一袭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外罩着件与楚明诚同色系的莲青披织锦镶毛斗篷,斗篷外还围着一圈软绒绒的白毛,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此刻她扶着白纱帷帽,将手搭在楚明诚掌心,缓缓下了车。   待到双脚站定,楚明诚也没松开她的手,只牢牢握着,一本正经嘱咐着:“灯市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拐子也多,阿妩可得跟紧我。”   李妩嗯了声,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眼见着妹妹和妹夫这般,李家二郎李成远也有样学样,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朝嘉宁郡主伸出手:“郡主,我……”   就见一抹绚烂红色“咻”一下晃过眼前。   嘉宁身手矫健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边理着银红色狐狸斗篷,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打量周围:“嗬,好多人啊!”   扭头再看李成远那伸在半空中的手,她疑惑道:“你举着手作甚?”   李成远讪讪收回手:“没…没什么。”   嘉宁哦了声,也没细想,扭头与李妩笑道:“阿妩,我们快进去吧,我站在这都听到里头的乐声了。”   “好。”李妩应着,再看自家局促不安的二哥,不由好笑,于是提点一句:“二哥,你可跟紧郡主,莫叫她走散了。”   李成远闻言,好似也有了理由跟着嘉宁,红着脸凑上前道:“郡主,你别走太快,我…我怕寻不见你。”   见他这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呆模样,嘉宁嘴角微翘,神态傲娇:“那你跟牢我呗。”   说话间,四人带着奴仆一道往灯市里去。   萧瑟寒冬里,皎洁明月高悬天际,灯市里人潮涌动,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满头珠翠的姑娘们,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汉人胡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共赴这场难得盛宴。   看着周遭宛若缤纷彩云数以万计的花灯海洋,李妩感叹:“今年的灯市较之去年,似乎热闹不少。”   楚明诚道:“今年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各司衙门自是往隆重气派里操办,也好彰显新帝治下,百姓安乐,天下富足。”   李妩想想是这么个理,也不再多说,免得提及那人徒增不快,只拉着楚明诚和嘉宁等人,一边赏琳琅满目的花灯,一边逛着卖各式玩意的小铺子。   嘉宁是个贪玩好买的性子,见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上去看一看,而后掏钱买买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盏兔子花灯,腰间别着新买的红鲤鱼绣花香包,手腕上还戴着彩色水晶珠子串成的链子。而她身后的李成远更是提了满满当当两手,俨然成了嘉宁的苦力跟班。   就连李妩和楚明诚的手里都被嘉宁塞了一盏花灯和一串龙凤呈祥的糖画。   “阿妩,你别跟我客气,看到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与我说!”嘉宁笑着拍了拍胸脯:“今晚我请客!”   李妩拎着并蒂莲开的花灯:“那就多谢郡主了。”   “跟我客气什么。”   “她请客,你次兄买单。”见嘉宁郡主又跑向一旁的胭脂摊子,楚明诚朝那负责拎包掏钱的小舅子投去一个同情眼神,边与李妩低声调侃:“看来小舅子得勤勉上进,努力升官了,不然就他现下那点俸禄,哪够这小郡主花。”   李妩掀眸轻笑:“郎君赚钱,可不就是给娘子花的么?我家两位兄长都疼媳妇,给嫂子花钱向来大方。”   “阿妩这话说的,难道我不疼你,对你不大方么?”楚明诚垂着眼,一副急着表明心意的委屈模样:“每月俸禄一到手,我都第一时间交到你手上,从不乱花。我那些同僚会藏私房钱,还教我藏,我才不学他们那些坏毛病,从来都是有多少钱,尽数都交予你的。”   看他这示忠讨好的样子,李妩失笑,抬手将他肩头的褶皱理平,软了嗓音道:“我知道。李家儿郎疼媳妇,你这李家的女婿自也不差的。”   得了夸奖,楚明诚美得都想摇尾巴,接过李妩手中的莲花灯,又将手中糖画递给她:“你吃吧,花灯我拎着。”   李妩接过糖画咬了口,又递到楚明诚嘴边:“挺甜的,你也尝尝。”   妻子亲手喂食,楚明诚哪会拒绝,低头咬了糖画另一边的凤羽:“是很甜,尤其阿妩喂得特别甜。”   “贫嘴。”李妩嗔他一眼,又牵着他往前走:“那边有傀儡戏,咱们去瞧瞧罢。”   “好,不过阿妩可牵紧我。”   繁华灯市里,年轻夫妇十指相扣,言笑晏晏,恩爱情浓,羡煞旁人。   殊不知沿街阁楼之上,一支冷光寒厉的箭矢已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那拎着莲花灯的青袍郎君。   挽箭的手只需稍微一松,箭矢就能精准无误地射穿那颗令人厌恶的脑袋。   博山炉里龙涎香还在袅袅燃烧,一旁的刘进忠看着窗边拉弓挽箭的帝王,心肝儿发颤,上元佳节,人来人往的,这要是真当街射杀朝廷命官,那可不得了!   刘进忠有一肚子话想劝,然而看着皇帝清冷如玉的侧颜,嘴巴塞进一团浆糊般。万一他多一句嘴,陛下手中那支利箭就瞄准自己的脑袋呢?   就在雅间内氛围如那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时,窗边那道修长的月白色身影陡然回身。   长指一松,只听“咻”得破风声响起,而后“叮”得一声,那枚羽箭径直飞过刘进忠的头顶,牢牢钉死在紧闭的门扉之上。   刘进忠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劝道:“主子爷,今日上元佳节,您可别为着些不相干的人动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啊。”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阒静。   半扇雕花木窗敞开着,有料峭寒风自外间吹来,将馥郁的龙涎香也吹淡了些,愈显清冷的雅间与街边的繁华胜景宛若两个世界。   良久,裴青玄乜了刘进忠一眼:“谁是不相干的人?”   刘进忠心下一颤,既觉着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许是说错了,脑中糟乱一片,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磕着头求饶:“奴才愚笨,主子恕罪。”   他砰砰磕头不止,桌边的帝王并未叫停,只拿着块干净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弓箭。   冷白月光从窗外照拂在他俊朗的眉眼,皇帝神色平淡,如寻常攀谈般:“你说,如何报复一个人,才能叫她痛入骨髓,生不如死?”   刘进忠磕头的动作猛然一顿,恍惚以为皇帝问这话,是在想法子整治自己,霎时面色煞白,两股战战,磕头的速度也更快也更用力:“奴才不知,奴才愚笨,还请主子恕罪。”   砰砰砰几声,额上很快就见了血,他痛得龇牙咧嘴,桌边之人却还是先前的温和口吻,自语喃喃道:“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够么?”   刘进忠怔了下,而后意识到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那方才陛下说的要报复,也不是冲自己来的?   原本高高悬起的心松了下来,刘进忠大喜大悲,再次抬眼,脸上血和泪混乱流成一团:“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臣服,谁敢叫您不顺意?若真有那不长眼的,只要您一句吩咐,奴才愿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尾音才息,上首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你倒是条忠心的好狗。”   刘进忠听着这笑,骨头发寒,面上愈发殷勤,弓身匍匐在地:“谢主子爷夸奖。”   片刻静默后,“说起来,现下的确有个差事要你去办。”   “主子爷您吩咐?”刘进忠忐忑抬脸。   只见那清朗月华般的男人停下擦拭弓箭的动作,那带着凉薄笑意的黑眸朝他面上投来一眼:“将李妩带来。”   刘进忠倏地睁大了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楚、楚世子妃?”   皇帝温煦轻笑:“耳朵不中用了?”   刘进忠猛地一个激灵,想到方才透过窗户看到的那对眷侣,忙从地上爬起:“奴才这就去,这就去请世子妃上来。”   刚背过身,身后又飘来皇帝磁沉的嗓音:“朕只见她一人。”   刘进忠身子一僵,刚想说“这怕是难办”,才扭过脸,就见皇帝漫不经心举起手中弓箭,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得,伴君如伴虎,难办也得办。   咬了咬牙,刘进忠转身离开雅间。   “好!再翻个跟头!”   一场突如其来的舞龙舞狮表演叫灯市中的氛围愈发热烈,围观路人叫好声不断。   街边阁楼,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阖上雕花格窗,一时间,外界的热闹与屋内的静谧温暖彻底隔绝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暖香愈浓。   那馥郁华贵的龙涎香气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李妩牢牢笼罩,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她辨着传入耳朵的隐约嘈杂,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哪?陌生的环境叫她清亮的乌眸泛起迷茫。   她不是与楚明诚看舞狮表演么,为何躺在这……茶楼?   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她记起她与楚明诚正猜着灯谜,忽的一群舞龙舞狮的队伍朝他们这边跑来。   一开始她也颇有兴致地看了会儿,直到那戴着福娃面具的艺人向她和楚明诚走来,又是作揖又是翻跟头。   李妩还当这杂耍艺人见着她和楚明诚穿着富贵,特来讨赏钱的,便让楚明诚给些碎银子。   哪知才掏了钱,又有一头舞狮踩着锣鼓声跳腾过来,耳边是锣鼓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又被蹦来跳去的舞狮弄得眼花缭乱,待李妩捂着耳朵回过神,她与楚明诚已被拥挤的人群分开。   不等她去寻楚明诚,后颈忽的一阵刺痛,再然后就眼前发黑,失了意识。   思绪回笼,李妩心下沉沉,难道是遇到拐子了?   她忙从榻上起身,待抬眸看到眼前的场景,她呼吸一滞,手脚顿时发凉。   只见距她约莫三尺距离的榆木方桌上摆着酒菜,而桌边端坐的锦袍男人,肩背挺拔,手执酒壶,自顾自倒了两杯酒。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偏过脸,暖色烛光打在他白皙如玉的面上,无端给那双漆黑的眸色添了几分柔色。   裴青玄看着她,昳丽的眉眼温情含笑:“阿妩可算是醒了。” 第10章   暖香浓郁的茶楼雅间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   李妩怔坐在榻边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她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   外面披着的那件莲青色披织锦镶毛斗篷已被脱下,随意放在榻尾,身上的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倒还系扣完整,并无不妥之处。   心下微松,待她再次抬眼,就对上男人带着三分嘲弄的清冷目光。   他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又说了许多。   李妩脸上有些心虚的发烫,就如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被抓了个正着,然转念一想,就算她小人之心了,但上回宫宴他对她的冒犯,足见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那点子心虚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掐着掌心保持镇定,迎上他的目光:“我为何在这?”   像是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裴青玄眉梢微挑,而后淡声道:“朕想见你。”   他想见她,她就出现在他面前。   就好像她是他豢养的宠物般,任凭他的心意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轻飘飘的口吻叫李妩眉心蹙起,再看他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她又想起宫宴那日的窘境,一时也不想多费口舌,只伸手抓过榻尾的斗篷,起身就往门外走。   “朕许你走了?”   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在静谧的屋内响起,李妩脚步一顿。   身后又传来男人温润的声音:“你再多踏一步,朕不介意今夜叫你当寡妇。”   李妩身子晃了晃,脸上血色也褪了几分。   少倾,她捏紧手指,僵直着脖颈转身,沉眸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袭月白锦袍的帝王只屈着长指,轻敲了两下榆木桌面:“过来。”   李妩还怔怔着不肯动,直到男人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看来阿妩也厌烦了那个楚明诚。”   他明明是笑着,可话里杀意凛冽,叫李妩骨缝都嘶嘶冒着寒意,她不敢挑战他话语的真假,只得迈着沉重双腿走到桌边,又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入座。   裴青玄见她白着小脸顺从的模样,心下却并不痛快,反多有种难以言喻的窒闷,好似一团烈火在膛间烈烈灼烧着。   长指握着青瓷酒杯,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冷冽的酒水入喉,短暂缓解那灼烧感,然而视线再次触及那张清冷绷着的白皙脸庞,才缓的火气又“腾”地烧了起来。   他搁下酒杯,沉声道:“倒酒。”   李妩微怔,对上男人阴寒不善的目光,抿了抿唇,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才将倒满,他便端了喝,而后继续盯着她,示意她再倒。   如此倒了三回,裴青玄四杯酒水已入了腹。   倒第五杯时,李妩执着酒壶有些踟蹰,一会儿想着他最好醉死过去,一会儿又担心万一他喝醉酒发疯,自己的境况岂不是更糟?   犹疑间,酒水不觉已溢出酒杯,洒到桌面。   待她回过神,眼底划过一抹惊慌,再看对座之人,只无比平静地望着她:“上回朕还夸阿妩稳重了,现下看来,还如从前一样心浮气躁,倒杯酒都能倒洒。”   李妩嘴角微抿,盯着桌面那层透亮的酒水,低声道:“臣妇愚笨,陛下还是让旁人伺候您用膳吧,免得臣妇笨手笨脚饶了您的雅兴。”   裴青玄道:“既知愚笨,就该吃些教训。”   李妩柳眉轻拧,疑惑看他。   裴青玄下颌微抬:“这杯,你喝了。”   李妩心下一紧,搭在桌边的手不禁攥紧:“还请陛下恕罪,臣妇不胜酒力……”   “阿妩何必在朕面前来这一套。”   一声嗤笑打断她的话,裴青玄抬手,自顾自端起他面前的浮元子,眉宇间又恢复素日的温和:“从前你偷吃酒被发现,还大言不惭说千杯不倒,这才过去几年,就不胜酒力了?”   提到过往,李妩就有些恍惚,思绪仿佛也飘到青葱少年时。   那回她在皇后宫里偷喝桂花酿,恰巧被裴青玄撞见,她喝得晕晕乎乎,最后是他背着她上马车,将她送回了府。   那时的她,曾是那般依赖他……   如今再想,心间不免怅惘酸楚。   长睫垂了垂,李妩抬手将那杯酒端起,仰脸饮尽。   冰凉酒水在喉间滑过,如饮碎冰,割喉又火辣,她不禁拧起眉,心道他要喝酒为何不叫人温一温?转念一想,或许酒水送上来时是温热的,只是等她醒来的过程又凉了。   也不知距她被俘至此过了多久,楚明诚寻不到她定要急疯了。   思及此处,李妩放下青瓷酒杯:“酒已喝过,我可以走了么?”   裴青玄没答,不紧不慢将嘴里那枚浮元子吃完,才重新看向她:“急什么。”   “今日上元佳节,阿妩陪朕吃一碗浮元子罢。”   见李妩拧眉,他道:“昔年是你说的,上元要吃浮元子,这一年才能美满团圆,难道你忘了?”   忘了么。   自是没忘的。   非但没忘,往事如昨,她清楚记得那是永丰十九年的上元节,她亲自包了碗浮元子。   馅料塞得太满,煮的时候又太过,捞出来时芝麻馅都流了出来。她有些沮丧,他却将一碗吃的干净,还夸她手艺好。   做浮元子要什么手艺,馅料都是厨娘调制好的,她滚一滚皮就好了,于是她不服输地与他保证:“明年上元节,我包一碗更好的给你。”   他笑着说好。   然而没等到永丰二十年,他们就山高水远,天各一方。   回忆戛然而止,李妩也不再多辩,只照着他的吩咐,端起面前那碗微凉的浮元子,一枚又一枚地送入嘴里。   芝麻馅很甜,甜到发腻,她麻木地吃着,一颗心也被那冰冷甜腻的滋味包围着。   她实在不愿与裴青玄再碰面,除了觉得没甚必要,更多是因着每每与他相见,那些试图藏在深处的记忆便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回忆越美好,现实越无力,徒增悲伤与遗憾罢了。   待最后一枚浮元子艰难咽下,她的态度不再像开始那般慌乱戒备,而是带着些许哀伤的平和,静静看他:“陛下,酒喝了,浮元子也吃了。你若还有什么想叫臣妇吃的,一并说了。吃罢臣妇也好早些回去,省得叫家里人着急。”   裴青玄窥见她眼底脆弱的泪意,有那么一瞬心底生出一丝恻隐,不若就这样放过她罢。   不过也就短短一刹,浓烈的不甘再度席卷,凭什么。   凭什么就这般放过她?这三年来他辗转难眠,心若火煎,她却与他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明明是她违誓在先,他没亲手宰了她和楚明诚已是仁慈。   两人都没说话,暖香馥郁的屋内静可闻针。   最后还是李妩熬不住,多耽误一刻,楚明诚便多急一刻,万一报官了或是回府派人来寻,又要多添事端,于是她权当裴青玄的不语是默认,拂袖起身:“陛下慢用,臣妇先行告退。”   面前之人未置一词,直到她走到门边,细白手指搭上门闩,身后陡然响起一阵响动。   李妩眼皮一跳,急急忙忙去抽门闩,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一团浓重的暗影从后侵袭而来,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背,掌心灼烫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   李妩大骇,急急忙忙要抽回手,挣扎间纤薄的后背撞进男人热意融融的坚实胸膛,掺杂着酒意的龙涎香气充斥在鼻间。   她肩背一僵,前面是门,后面是帝王高大的身子,她夹在其中,进退维艰,更不敢回过头。   男人从后拥着她,骨节分明的长指将她紧攥着门闩的手一点点掰下,而后包裹于他的掌心:“朕许你走了?”   低头说话间那轻拂过颈侧肌肤的热意叫李妩不住地轻颤,她只得往前紧贴着门板,愤然咬牙道:“陛下此举,实在失礼!”   “失礼?”男人低沉的笑意在耳畔响起:“这就叫失礼了?那……这样呢。”   压着尾音,他另一只手贴上李妩的后颈,粗粝的掌心来回摩挲着她白腻的颈后肌肤,感受到她的颤抖,他轻笑提醒:“阿妩可别叫,外面都是人。”   这话叫李妩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今日佳节,茶楼生意火爆,此刻雅间外人来人往,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她能清晰听到外头堂倌迎来送往的动静以及宾客谈话的笑语。   外头热闹喧闹,而一门之隔,自己却被男人压着不得动弹。   强烈的羞耻感叫李妩脑子发白,她只得用力咬唇,强压下喉间险些溢出的尖叫,另一只手挣扎着,试图去拦那只由颈后往前游移的大掌。   却是螳臂当车,他反手掐住她的脖子,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嗓音喑哑:“别逼朕用蛮力,回头扯烂了衣裳,麻烦的是你。”   李妩的心霎时凉了一截,眸中也逼出几分泪来,低声哽噎:“你怎能…怎能如此待我。”   那解着襟口如意攒珠子母扣的长指微顿,而后是男人鄙薄的轻笑:“为何不能?难道夫人还当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不成。”   这话毫不客气,李妩心如刀割般又冷又麻,随着上袄襟扣一颗颗被解开,那透过门缝灌进的寒风拂在露出的莹白肌肤上,霎时激起一层战栗,很冷,却分不清是身上冷,还是心里更冷。   思绪恍惚间,男人按着她的肩头,将她掰向他的方向。   李妩泪光颤颤地抬眼,试图以泪水唤起他的恻隐:“陛下,我知你心里怨我,可求你念在从前的情谊……玄哥哥,阿妩求你,你别这样对我……”   他从前是最不舍叫她落泪的,只要她一哭,便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他都能与他摘来。   然而现下,听她声泪俱下唤她玄哥哥,男人俊朗的面庞愈发冷硬,五指成爪扣住她纤细的颈,他手腕加重了力气,冷嗤道:“与朕说情谊,凭你也配?”   李妩被掐得微窒,两只手死死推搡着男人的胸膛,却见他另一只手挑开她的里衣,那道幽深的视线定定落在她锁骨的位置。   过去半个月,除夕那夜被他咬出的红痕已淡得几乎寻不见。   修长的指尖搭上那片细嫩肌肤,见她鱼儿般剧烈挣扎起来,裴青玄抬起眼皮,狭长黑眸深深看她一眼,沉声道:“这些时日,可叫他碰过了?” 第11章   李妩怔住,待反应过来他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问得出口?她又怎答得出口!   双颊如烈火燎过般,她紧咬着牙,偏头不语。   “不说?”   裴青玄眸色暗了暗,长指往下探去:“那朕只好亲自检查。”   微凉的指腹触到内里温热的细腻肌理,李妩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没有!”   像是被射中脖子的鹿,她仰起莹白的脸,乌眸颤着泪光,哀声连道:“没有,我没有让他碰。”   且不说他那日在她脖间留下的痕迹那般明显,除夕之后她便一直病着,也是这几日才稍有好转,楚明诚又怎舍得叫她劳累。   “你松开我……”她惊惶去推他的手,也不敢高声喊叫,只能强压着羞恼咬牙道:“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堂堂一国之君,却以这种无耻的方式逼问臣子床帷私事,岂是明君之举?”   “呵,明君?”   裴青玄抽回衣领里的手,余光瞥见她长睫上挂着的晶莹泪珠儿,下意识去擦,见李妩避之不及地躲开,眼底那才将泛起的柔意倏地被阴戾掩住:“朕可做天下万民的明君,唯独你——”   他牢牢地攫住她的下颌,嗓音沉冷:“唯独你,不配再拥有朕的半分恩泽。”   李妩只觉下颌骨都要被捏碎般,她被迫抬起脸,面向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泪水簌簌滚落:“你疯了……”   “疯了?也许吧。”   长指摩挲着她的颊,渐渐落在她翕动微张的朱唇之上,来回轻抚着。   李妩被他渐暗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求生的本能叫她挣扎着想要逃开,然而下一刻,男人扼住她的手腕,俯身压了下来。   高挺的鼻梁撞着她的鼻尖,痛感叫她眼角泪意更甚,然而不等这份撞疼缓解,唇瓣就被咬住,又一阵痛意袭来。   她嘴唇吃痛微张,男人狡猾的舌便趁势而入,炽热与她的舌尖勾缠不休。   “唔、唔……”李妩的脑袋都空了,她剧烈挣扎着,却像是被钉死在砧板上鱼,哪都去不了。   男人极具压迫性的气息像是充满韧劲的细丝,将她凌乱的心跳与呼吸紧紧束缚住。   他根本不是吻,好像是要将她生吞了般。   疼,好疼。   舌尖都被吮得发麻,她从未被这般粗鲁狠辣地对待过。   无论是十四岁的夏日,绿杨阴浓,蔷薇花影,她与他浅尝辄止的初吻。   亦或是后来嫁给楚明诚,春夏秋冬,四季缱绻。   那些亲吻都是那般美好而温柔,哪像现下,她只觉自己快要窒息。   口鼻间充斥着男人身上清冽的酒气与高贵的龙涎香气,甚至舌尖还尝到鲜血的铁锈味,如同即将被绞杀的猎物,李妩一颗心愈发冰凉。   抵在俩人之间挣扎的手也逐渐没了力气,她只能被迫接受他于唇舌间渡来的气息,如同一支柔弱无力的菟丝花攀附于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顺服,原本强压着她的身躯稍松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裴青玄才离开她的唇,深暗眸光落在她娇艳泛着水光的唇瓣,喉头微滚了滚,再次俯身欲吻。   “啪——”   清脆的一声在暧昧滋生的空气里响起,门侧的烛光好似也被惊住,猛地颤了两下。   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紧扣住李妩纤细的手腕,秾俊的脸侧泛起些许红印,那双狭眸此刻怒意汹涌,腾腾逼视着她:“你打朕?”   李妩此刻心下也惊惶到了极点,清艳面庞还残留着方才激吻带来的潮红,然而屈辱所带来的愤懑还是压过心头恐惧,她硬着头皮迎上男人利刃般迫人的目光,气息急促道:“与其被如此羞辱,倒不如一死来个痛快。”   捏着手腕的掌心陡然加重力气,裴青玄沉眸看她,杀意森然:“你以为朕不敢?”   “你如今是皇帝,你有何不敢?”李妩扯唇冷道,水光潋滟的乌眸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变得这般无耻,从前的你……”   “你哪来的资格与朕说从前。”   男人哑声呵道,扣住她的手抵在门板上,高大身躯沉沉倾下,冷眼睥睨着她:“你能背信弃义当个快活小人,朕又何必克己守礼当什么正人君子?”   李妩怔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直到手上猛然一痛,她才回过神,睁大眼睛瞪着那狠狠咬着自己的男人:“你做什么!”   “不听话的爪子,就该剁了去。”   裴青玄瞥过她白嫩手背上的鲜红牙印,又幽幽抬眸睇向她:“至于你,想死?岂不是便宜了你。”   李妩面色一白,眨了好几下眼才强压下心底翻滚的悲愤,她哽噎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裴青玄不语,只沉眸凝视着她。   晦暗不明的烛影里,李妩身上那件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襟扣解开到锁骨位置,洁白里衣微微敞开,方才一番挣扎厮磨,叫她发髻珠钗也乱了几分,唇上口脂更是吃得干净凌乱,却是半点不减她唇瓣的灼艳朱色。   那张娇美如玉的小脸酡红未褪,泪盈于睫,从前她这般或许叫人觉得可怜,可现下早已不再青涩稚嫩的眉眼作出这副楚楚落泪姿态,可怜之中又多了几分撩拨勾人的味道。   到底是成了婚的妇人。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又如疯狂蔓延的杂草般,叫他不可自控地去想她躺在楚明诚身下承欢的姿态。   可也是这副娇媚不自知的模样?   他精心呵护,盼着长大的小玫瑰,那样珍视以待,不舍唐突冒犯,转眼却折于他人手,绽放于旁人身下……   李妩被他越发幽暗的眼神看得背脊发寒,生怕他又欺上身来,愈发剧烈挣扎:“你再不放开,我真就喊了,大不了谁都别想好了。”   这次,裴青玄并未再束缚她,反而松了手。   李妩都愣了,诧异地看向面前之人,他愿意放过她了?   迎着她惊疑探究的目光,裴青玄扯了下薄唇,往后退了两步,慢条斯理地理着袍袖,面上神情也恢复一片清冷淡漠。   看来他也怕闹出大动静。   李妩暗松口气,却不敢懈怠,趁着他没反悔,赶紧转身去开门。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的一霎,身后传来男人平静无波的嗓音:“日后不许再让他碰,否则朕宰了他。”   李妩本欲连忙逃离的脚步蓦得顿住,到底没忍住心底升起的强烈荒谬感,回头驳问:“凭什么?”   凭什么不让楚明诚碰她?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欢好敦伦与他有何干系!   裴青玄回望她,语气淡淡:“凭朕是皇帝,弄死一个臣子易如反掌。”   李妩一噎,而后只觉齿冷。   疯子,她在心里骂道。   似是听到她的心声,裴青玄微微一笑:“阿妩不信,尽可试试。”   李妩再不愿看着这张虚伪可怖的笑颜,回过头,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疯了,真的是疯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玄哥哥,再也不是了。   诸般思绪在脑中纷乱闪动,她低着头,脚步不停地往楼下跑,这一刻,她只想逃离。   离身后那个疯子越远越好。   直跑到一楼转角,身后传来一道急急地唤声:“李娘子,欸,李娘子,您等等——”   李妩心下一跳,以为裴青玄又要把她抓回去,脚步愈急。   忽的“唰”地两声,不知从何处跳出两道黑色的影子,一左一右拦在她的身前。   不单是李妩,就连楼梯口其他客人都吓了一跳,想要多瞧,但看着那俩暗影手中的泠泠刀剑,连忙别开眼睛,远远躲开。   李妩也白了脸色,往后退了一步,再转过头,只见一袭青灰色长袍的太监总管刘进忠抱着她的织锦斗篷和帷帽赶来。   “哎哟,李娘子您脚程可真快,老奴一把老骨头险些没跟上。”刘进忠跑得有些喘,面对年轻妇人清冷的打量,他任端着一副笑脸,将怀中衣帽毕恭毕敬递上:“外头天寒地冻的,斗篷可别落下,冻坏了您的千金玉体可就不好了。”   迟疑片刻,李妩还是接过自己的斗篷与帷帽,低低道:“多谢。”   这一声多谢听得刘进忠有些心虚,忙摆手道:“您这话可是折煞老奴了。”   又示意那俩暗卫退下,笑脸与李妩道:“楚世子与嘉宁郡主本来要去报官,老奴派人拖住了,现下他们人在鼓楼衙厅里等着,李娘子可去那块儿寻他们……至于您消失的这半个时辰,您可想好了托词?”   李妩原本乱糟糟的脑子一听到楚明诚他们,犹如兜头挨了一桶冰水,立刻冷静下来。   她看着刘进忠堆满褶子的笑脸,淡淡说了句“多谢公公提醒”,也不再耽误,戴上帷帽就大步往外走去。   望着那道迅速消失在门口的窈窕身影,刘进忠揣着袖子,不由咂舌感叹,这李家小娘子果真不一般,换做其他娘子,遭遇这一番怕是早吓得魂不附体,惊慌无措了,她倒镇定,走得这般干脆利落,步子也半点不带慌的……这般心性,难怪能叫那位一直惦记着。   灯市繁华依旧,李妩寻到鼓楼巡防处时,楚明诚已急得热锅上蚂蚁般来回踱步。   一见到夜色里那道绰约身影,他立刻飞奔着跑来:“阿妩!阿妩你去哪了?”   李妩险些没被他给撞倒,被他紧紧抱了好一会儿,她才强颜欢笑推开他:“我没事。”   她给了楚明诚一个安慰的笑脸,又与快步凑上来的嘉宁和李成远一道解释着:“怪我不好,一个不察就失了方向,在灯市里走散了……我又许久没有出门,半天寻不着路,没头苍蝇似的乱走乱转,这才耽搁这许久,倒叫你们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楚明诚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并无异样,长舒一口气。少倾,清俊眉眼间又溢满自责:“都怪我,怪我没牵住你。”   李妩才脱狼口,现下听得楚明诚这话,心下酸涩难言。   “这如何能怪你。”她反握住他的手,好声好气安慰了两句,又软了语气道:“夫君,我实在有些累了……”   楚明诚见她鬓发微乱,神色怏怏,只当她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累到了身子骨,忙扶着她:“既然累了,那我们就不逛了,回家早些歇息。”   李妩轻轻嗯了一声,又与李成远和嘉宁投去个歉意目光:“今日因着我的事扰了你们的兴了,还好今夜不闭市,你们若想再逛,便继续逛吧。只我身子乏累,得与彦之先回府了……”   李成远自是心疼妹妹,见她脸色不好,忙不迭点头:“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你大病初愈,原该在府上多歇息的。彦之,你快带我小妹回去吧,现下夜深风也大,没得又给冻着了。”   嘉宁也是满口催着“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们”,毕竟她心里清楚,先前李妩并不打算出门来,也是看在她与李成远的事上才来。哪曾想会遇到这事……幸亏只是迷路,万一遇到拐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日后哪还有脸去登李家门。   四人一番道别后,李妩便与楚明诚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待到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辚辚行驶起来,李妩紧张了一个晚上的心也缓缓落回了肚子里,她放松肩颈,脑袋轻抵着窗扉。   楚明诚见她形容疲惫,心下自责简直无以复加,垂着头闷闷道:“都是我不好,分神去看那劳什子的舞龙舞狮!越是那种时候,我就越该看紧了你才是……阿妩,我对不住你,叫你又是受惊又是受累的……”   李妩缓缓抬眼,看着晃动车厢里楚明诚那张真挚愧疚的脸庞,心下五味杂陈。   该说对不住的是她才对。   他为她担心不已,她却背着他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不楚。   想到茶楼里经历的种种,李妩鼻尖泛酸,一颗心也像泡在苦涩酸水里似的涨得厉害。   楚明诚那边还在自责,一句又一句的对不住,与临走前裴青玄的那句警告,交错不停地在李妩的耳畔响起,犹如夜里潮湿汹涌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击着她尽力维持的冷静。   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瞥过腕口那道牙印时,好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自除夕宫宴以来积攒压抑的畏惧、不安、屈辱、憋闷,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那些阴暗的情绪在她胸口不断激荡着澎湃着,不知不觉中凝结出一阵强烈的难以压制的反叛。   他凭什么?   凭什么那般对她?又这般要求她。   他是皇帝又如何?哪朝哪代的皇帝会像他这般,去管人家夫妻的床帷事?   既然他不想让楚明诚碰她,那她偏要让他碰。   “夫君。”李妩掀眸,打断了楚明诚喋喋不休的自责。   “怎么了?”楚明诚转脸朝她看来,便见自家娘子面无表情将左右的车窗帘子都关得严实,而后一手攀住他的肩,稍掀裙摆,跨坐于他的双腿之上。   这般大胆主动的姿势叫楚明诚怔住,一张脸都涨得通红,连带着舌头也不利索:“阿、阿妩,你……”   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微弯,如从山间入世勾人魂魄的美艳女妖般,李妩单手勾着男人的脖子,灵澈眸光轻闪:“夫君,吻我。”   “用力吻我。” 第12章   神女在怀,还这般主动,楚明诚如何能拒绝得了?   他勾住李妩的腰,缓缓凑近那抹鲜花瓣儿似的唇,许是车内灯火昏暗,亦或是他太过激动,楚明诚只觉妻子的唇瓣今夜格外嫣红饱满。   他也没细想,单手捧着她的脸便吻了上去。   除却十四岁初吻那回,李妩再未如此直白的向一个男人索吻。   只那时,她是出于好奇与藏不住的欢喜,想知道与心仪郎君亲吻是种怎样的感受。   而如今,也是缘起那人,却是带着满腔的怒意与不甘想要报复他。   两条柔嫩的手臂牢牢勾缠着楚明诚的脖颈,李妩红唇微张,毫无保留地由他亲吻着。   亲密相拥的身躯间弥漫的再不是那华贵的龙涎香气,而是楚明诚惯用的山林四和香,以檀香、龙脑和沉香作底,再加之以荔枝壳、干柏叶、茅山黄连等细细研制,香味清雅灵爽,带着淡淡果香,令人如置身于细雨霏霏的空谷山林间,静坐赏雨。   楚明诚不擅长吻,亲了她一会儿便松开双臂,与她说话:“阿妩,你……”   李妩颊边泛着淡淡的绯红,那双清冷的乌眸透着几分迷离,细声呢喃:“还不够。”   楚明诚一怔,便见她再次低头,吻了上来。   这份甜蜜将楚明诚弄得晕晕乎乎,如坠云端,他不知妻子怎的突然这般热情,但她愿与他亲近,他自求之不得。   如此这般,俩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断断续续吻了半路。   直到李妩胸间的那份激荡叛逆在唇舌安抚间总算有所缓和,她才离了楚明诚的唇,微微喘息地趴在他的怀中,将脸枕在那令人心安的肩颈处。   只是她冷静了,楚明诚却无法冷静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温香软玉还在怀中坐着,方才那一遭又将他撩出一身火。   “阿妩……”楚明诚轻偏了偏头,肩颈边轻柔如兰的微喘叫他愈发躁动,原本搭在那纤细柳腰上的大掌也缓缓往裙下伸去,他哑声道:“阿妩,我不大好受……”   李妩正平息着脑内乱糟糟的思绪,忽听这话,察觉到他的反应,耳根也染上绯红。   微微直起身来,她垂下眸,借着车厢略暗的烛光,看到楚明诚那张清隽脸庞涨的通红。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眸亮度惊人,明明难受得紧,却还巴巴看着她,等着她的许可,那湿漉漉小犬般的眼神叫她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说到底,是她先招惹他,不如就随了他,陪他在车里胡闹一回好了。   念头才起,耳畔忽又响起那道冷戾而危险的嗓音——   “日后不许再让他碰,否则朕宰了他。”   “阿妩若不信,尽可试试。”   李妩眸光暗了暗,且不论他有无说这话的资格,以她对裴青玄的了解,他既能说出这话,背后定然有所安排——   脑中又浮现茶楼拐角处那神出鬼没的两个暗卫。   所以,他在她身边安插了暗卫,还是在国公府安排了眼线,能够监视到她与楚明诚的床帷私事?   无论哪种可能,她都不能拿楚明诚的性命冒险。   稍定心绪,李妩于楚明诚清隽眉眼间落下一吻:“可是夫君,我有些累了……”   她本就生了一把清婉悦耳的嗓子,现下刻意放软,如裹满蜜糖的云朵般,叫楚明诚半边身子都变得酥麻。   “既然你累了,那就……算了。”楚明诚抽回裙摆下的大掌,面上克制得难受:“你先歇息。”   李妩心下愈发愧疚,想要抱着他安慰一二,又担心会叫他更加煎熬,只好咬唇从他腿上起身,静坐一侧:“怪我不好。”   “如何怪你。”楚明诚揽住她的肩,嗓音低哑:“过一会儿就好了。”   李妩低垂眼睫,尽量不往他那处去看,心里将裴青玄骂了无数遍。   若不是他今夜搅合,这会儿她应当仍与夫君亲友逛着灯会,哪至于如此失态,竟攀着楚明诚做出这番事?情绪上头时不觉得如何,现下冷静下来细想,满是后悔与羞耻。   待马车快到楚国公府门口,楚明诚也恢复如常,转眸再看身侧,李妩靠在他肩头不知何时睡去。   大概是真的累到了。   他满眼怜爱,见她睡得香甜,一时不忍把她叫醒,于是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慢慢调整着姿势,又拿起那件松软厚实的斗篷将她裹好。   当他握住她的手,准备搭上自己的肩膀,视线却被那纤细手腕上那道明晃晃的红痕所吸引。   这是……咬痕?   楚明诚蹙眉,托起那白腻藕段的手腕细细打量。   的确是牙印。   看这方向,不像是阿妩自个儿咬的,而且阿妩樱桃小口,齿如编贝,也没这样大的嘴和牙印。   就在楚明诚疑窦丛生时,一声慵懒娇声在怀里响起:“我怎么睡着了……夫君,到家了么?”   “到了。”楚明诚眸光轻闪,将袍袖放下,仿佛并未看到那牙印一般:“吵醒你了?本来想抱着你下车的。”   “哪有那么金贵,还要你抱着走。”李妩轻揉眼角,从他怀里起身:“若是叫有心人瞧去,明儿一早母亲又得训我。”   放在平时,楚明诚总会安慰两句,可现下他心里揣着事,只嗯了声,而后给李妩系上斗篷:“下车吧。”   明月高照,清辉遍洒,楚国公府后院里一片安宁祥和。   今夜是音书陪着李妩出门,素筝留在栖梧院看家,忙碌了一整年,上元佳节奴仆们也能松泛松泛。趁着主子不在家,不用随时听候差事,便在下人房围炉煮着羊肉锅子,热热闹闹打起叶子牌。   素筝这边刚又赢了一把,正准备喝口温酒,便见门口厚实羊皮毡帘被掀开,沾着一身冬日寒气的音书跺着脚走进来:“哎哟,我脚指头都要冻掉了,你们倒是会享清福!快快快,小秋儿给我舀碗羊汤暖暖肚子。”   被点名的小丫鬟脆生生欸了声,忙去拿碗筷。其他小丫鬟纷纷往榻边挪,给音书让出个位置。   素筝端着酒壶,面露诧色:“你怎的这么早回来了?”   “嗐,别提了,今夜险些出大事。”音书摇着头,刚想开口,素筝直接怼了一杯酒到她嘴边:“看你冻得脸都红了,先喝酒暖暖身子。”   音书不明就里被灌了一杯酒,素筝则是正色看向那些小丫鬟:“主子回来了,大家也都散了吧。该当差的快去前头伺候着,别主子有吩咐,回头寻不见人。”   小丫鬟们正竖着耳朵想听热闹呢,被素筝这么一赶,不免失落。但她们也晓得素筝平日挺好相与,一涉及到伺候主子的事便是铁面无私,遂也不敢多言,一个个都散了。   方才还热闹的屋子一会子功夫就空了,音书端着酒杯糊里糊涂:“欸,怎么都走了……”   “你是脑子丢在灯会里,没带回来?”素筝拿起干净的碗给她舀了一大碗羊汤,板着脸瞪她:“涉及主子的大事,还敢当着这群小丫鬟的面说?”   意识到自己险些祸从口出,音书立刻羞红满脸:“姐姐说得是,我错了。”   “好了,快喝两口汤,与我说说出了何事。”   音书端过热气腾腾的羊汤猛灌了两大口,觉着身子稍微暖和了些,便将主子走丢的事说了,末了,她庆幸叹道:“还好主子没事……你不知道我在寒风里寻了大半个时辰,脸冻得疼,心里更是急得发焦……”   素筝听得目瞪口呆,而后默默垂下眼,若有所思。   且不说主子自幼聪颖,博闻强识,便是她从小生长在长安,又怎会迷路半个时辰之久!   沉吟良久,她问音书:“主子和世子爷回房歇息了?”   “是呢。”音书拿着筷子捞了块炖得烂乎乎香喷喷的羊肉:“世子爷体谅主子劳累,一回房里就叫人送水伺候洗漱,我离开的时候,正房已熄了灯。”   素筝斟酌道:“那你看他俩可有何异样?”   音书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什么异样?”   素筝见这反应,心里也有了数,只淡淡道:“没事,你继续吃吧。不过今夜之事,切莫与旁人谈及,主子堂堂世子妃,忽的消失了大半个时辰,难保有些黑心眼子的拿此事编排。”   利害都已掰碎了放在跟前,音书便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我记着了,绝对不往外说。”   夜色渐深,窗外又起了风,呼呼刮着窗棂。   李妩今夜身心俱疲,沐浴上榻后,很快昏沉睡去,而她身侧的楚明诚却是难以入眠。   灯会走散了半个时辰,一反常态的索吻,还有腕间那枚明显的牙印。   前两件事,他尚可寻到自洽的理由,毕竟灯会人多,走散并不稀奇,而索吻,许是她太过惊吓需要安慰,可那枚牙印……   那像男子留下的牙印,如何会落在她的腕间。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只剩一个猜想——阿妩外头有人了。   楚明诚拧眉看向身侧安静熟睡之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等荒谬猜测。   一定有别的原因,阿妩怎会是那种放荡无德的妇人?   良久,他将身侧温软身躯拥入怀中,仿佛怕她遗失般,手臂拥得很紧。   与其这般乱猜乱想,不如明日醒来,亲口问她。 第13章   翌日清晨,天尚未大明,两声鸡鸣便将楚明诚唤醒。   他本想叫醒李妩一道去春蔼堂请安,扭头见昏昏床帐间,妻子双眸紧闭,眉头蹙起,似很不适,不由抬手往额上探去。   这一探,便有低热传来。   楚明诚心下一惊,也不再唤她起床,只吩咐丫鬟熬一副祛热的方子,另派小厮去请郎中。   李妩只觉鬼压床般,整个人浑浑噩噩,想睁开眼与楚明诚说两句话,无奈眼皮沉重难以睁开,还是听楚明诚说了句“你好生歇息,我自去给母亲请安”,她才稍放下心,由着意识继续沉沦。   另一头的春蔼堂,见着儿子独自来请安,赵氏抚着茶盏板着脸,冷笑连连:“正月还未过,她倒好,三天两头发起病来。到底是真病了无法来请安,还是压根不把长辈放在心上,躲懒不肯早起?”   楚明诚端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昨夜未睡好,面上瞧着也有些灰淡,垂着眸恹恹地道:“母亲为何总将阿妩想得那般不堪?她是真的病了,人都迷糊得睁不开眼,儿子还能骗您不成?”   “那可难说。”赵氏撇了撇唇,惆怅叹道:“老话说得好,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些年你处处向着李氏,心里哪还有我这个老母亲。唉,也是我命不好,生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又娶了个跋扈善妒的儿媳妇……如今膝下清冷,院落空寂,有时想想这日子也不知有何意思,倒不如两腿一蹬,早些去了,也省得碍你们夫妻俩的眼。”   这话说得太重,楚明诚这下坐也坐不住了,忙起身朝上拜道:“母亲这话真是折煞儿子了。”   “你若真想叫我多活两年,就赶紧纳两个妾,好叫我早些抱上孙子。”眼见楚明诚要辩驳,赵氏抢先道:“你可别说我这是为难你,你仔细想想,哪家媳妇进门三年无子嗣,还拦着夫君不准纳妾的?单凭着无子、善妒、不事舅姑这三条,我就能休她李氏八百回了!也是看在你爱重她的份上,为娘我忍了这些年……”   稍顿了顿,见儿子今日好似没从前那般急着维护李妩,赵氏以为他是听进去话了,忙趁热打铁:“彦之,你可还记得你二叔母娘家那位明玥表妹?前几日她随她娘登门拜年,哎哟,小娘子出落得跟花儿一样,可水灵了,嘴儿又甜……”   楚明诚压根不记得什么明月圆月的,听得赵氏又要拉媒,只沉着嗓音道:“旁的娘子出落得再好,也比不上我的阿妩。”   说罢,又恭恭敬敬一拜:“母亲无其他吩咐,儿子先行告退,今日得回司衙上值,迟了不好。”   他都这般说了,赵氏自也不好再留他,不耐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楚明诚退下,赵氏将手中杯盏“砰”地放在桌上,扭头与晚秋嬷嬷道:“瞧瞧,过了个年,还是半点长进没有,一根死脑筋油盐不进!”   “大清早的夫人何苦动气?”嬷嬷忙不迭弯腰替她抚背顺气,又压低声音道:“总归已备下了旁的法子,如今万事俱备,就欠一个好时机了。”   提到这事,赵氏心里总有些诡异的别扭,既想着事成,又担心事成后的麻烦,略忖了忖,她挑眼觑着嬷嬷:“人安排妥当了?”   嬷嬷点头:“妥当了。您放心,老奴亲自把关,绝不会错的。”   赵氏拿起帕子按了按鼻子,低低嗯了一声,也不再提。   晨间喝过一副药后,李妩低热也渐渐散去,待到楚明诚傍晚下值回府,她也恢复些精力,能下床相迎。   楚明诚见她虚披着一件品月色绸绣芙蓉单袍,素颜清婉,面色还透着几分苍白,忙伸手扶她:“你在屋里歇息就好,何需特地来迎?”   说着将人扶回榻上,关切问道:“现下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好多了。”李妩朝他轻笑,背靠着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又问起他今日回去当差的情况。   “一切如常,倒是周尚书家的小妾前几日给他新添一子,今个一早他给我们散了些喜糖喜饼。”楚明诚本是随口提起,然而话说出口,忽的联想起今朝赵氏说的那番话,心下莫名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古怪情绪。   李妩见他突然沉默,眸光微动,面上却不显,只笑着道:“这是喜事。周尚书是你上峰,府上添丁,咱们合该备份贺礼才是。明儿一早我就让素筝去库房挑些,包好了送去尚书府。”   楚明诚淡淡嗯了一声,仍是心不在焉。   李妩默了两息,到底还是扯了下他的衣袖,问了出来:“夫君为何心事重重?”   楚明诚稍怔,抬头看着眼前这张娇美病容,面露迟疑。   夫妻三年,李妩再了解他不过,这副模样绝对有事,于是又问了遍:“是有何事不能与我说?”   楚明诚抿唇,少倾,才迎着她清澈温柔的目光道出心底疑惑:“你腕上如何有一道牙印?”   话音才落,便见那张美人脸上的柔情笑意凝结,平添两分雪白。   李妩心口猛跳,大脑也陷入片刻空白。   他发现了。   怎么办。   裴青玄那个混蛋,故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摆明是要挑拨她与楚明诚的感情。   怪她疏忽,竟不知何时让楚明诚发现……   “阿妩…阿妩……?”见她脸上陡然褪了血色,又怔怔地宛若被摄了魂魄,楚明诚担心唤她:“你怎么了,别吓我。”   李妩怔怔回过神,再看楚明诚急切又诚挚的脸庞,长睫轻眨了两下,眼眶很快就盈满泪意,她带着哭腔低唤:“夫君……”   楚明诚见她要哭,更是惊诧:“这是怎么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楚明诚闻言,心下大骇,难道真如他猜想的那样?   他慌得说不出话,下意识想拦着李妩,不让她再说,他怕自己无法承受那残酷的真相,如果撕开窗户纸的后果是和阿妩从此离了心,倒不如就这般糊涂过下去。   却见李妩垂下眼眸,悲戚抽噎:“昨夜与你走散之后,我遇到个醉汉,他对我出言轻薄,又要拉着我走,幸好巡防的金吾卫路过,将那醉汉吓跑,我才幸免于难。可作为女子,遇到此事,我怎敢声张……”   她越说越伤心,又掀起袖角,将那道仍旧明显的牙印露出,一滴清泪落于其上,浸着牙痕:“那醉汉意图不轨,我拼死挣扎激怒了他,他便狠咬于我,这才留了咬痕……夫君,此事关乎女子名节,昨夜我实在又慌又怕,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这才瞒着你。”   楚明诚听罢此番话,又惊又怒,同时内心深处又有一丝诡异的庆幸,惊怒的是妻子竟遭遇此等恶事,庆幸的是妻子并未背叛他。   诸般情绪在心头起伏,最后在李妩的眼泪下凝作无限的疼惜,他将哭成泪人儿般的妻子拥入怀中,温声安慰:“莫哭了,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好。”   李妩娇弱靠在他怀中,哀戚抽噎:“夫君不怪我瞒你么?”   “你遇到这样的事,已经够难过了,我如何还能怪你?要怪只怪我,没有看顾好你。”楚明诚轻拍着她,语气笃定:“你放心,此事只你我知道,绝不会传扬出去。”   目光又瞥过那截莹白皓腕上结了痂的牙印,过了一夜还这般明显,可见那歹人咬的时候有多狠辣。   “阿妩可还记得那醉汉模样?我派人暗中去打听,待寻到人,定把他一口牙都生拔了。”   李妩眼睫轻颤,眼前浮现裴青玄那张冷峻如玉的脸,不禁蹙眉,痛苦闭上眼:“不记得了。”   楚明诚见她脸色青白,也不敢再多问,只将人搂得更紧:“忘了也好,就当没这件事……”   和煦春风般的安慰在头顶絮絮响起,李妩靠在楚明诚温暖的怀抱里,心下一片挣扎悲痛。   欺骗固然不对,可她绝对不许她的婚姻遭到破坏。   至于裴青玄……   那个疯子!   李妩痛苦地咬紧了牙,她该怎么办,该如何摆脱他。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里的梦里,李妩梦到了裴青玄。   他一手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另一只手拎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看不真切,只知一味地逃跑。   直到她踉跄摔倒在地,扭头便见他一步步朝她走来,逆着光,那张英俊脸庞含着温和的笑意,连着嗓音也是那般温柔:“阿妩跑什么?”   “你能跑到哪去呢?”他似喟叹,叹她的不自量力,忽而笑意更深了些,语气轻松:“阿妩,看看朕送你的礼物。”   语毕,他将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掷向她。   那东西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转,待滚到她的身边,她才看清那是楚明诚的人头。   长发凌乱,鲜血模糊,睁着一双不甘的眼,虚弱呻吟:“阿妩,我好痛。”   “不,不要——”   李妩陡然惊叫。   漆黑床帷间,一双温热的臂弯连忙抱住她:“阿妩,怎么了?做噩梦了?”   李妩额前已然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她睁着木然的双眼盯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忽然慌张地抬手,去摸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胸膛,确定他完好无损,一阵释然泪意夺眶而出,她将脸埋进楚明诚怀里,紧紧抱着他:“夫君……”   “别怕,我在呢。”楚明诚抱紧了她:“噩梦而已,都是假的。”   李妩不语,只将自己完全缩在他的怀里,试图从这具温热结实的男人身躯里寻求一份安全感以抵御梦中的那份恐惧。   这是她的男人。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是拜过天地、宴过宾客,受世人祝福的姻缘。   就算裴青玄是皇帝又如何?   皇帝不顾礼法,强抢臣妻,也要被世人唾骂,遗臭万年!   胡思乱想了许久,最后她在楚明诚的温柔轻哄与极度疲累中沉沉睡去。   好在自这日噩梦后,李妩再未梦到过裴青玄。   元宵过后,这个年也算过完了。百姓们重新为营生奔走忙活,各司衙门也开印恢复运作,就连天气也呈现回暖之势。   看着屋檐上最后一点积雪融化于暖阳之下,李妩开始期待春日的来到。   她想,一年之计在于春,等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变好的罢。   就在她倚靠着窗牖满怀期盼时,大丫鬟素筝脚步匆匆,掀帘入内:“主子。”   素筝一向稳重,少见她这般慌乱模样,李妩敛眸,正色看她:“怎么了?”   素筝屈膝,面露忧色道:“太后派人,请您现下入宫。”   李妩惊诧,这非年非节,也非十五初一,太后怎会突然叫她进宫?   正踌躇彷徨着,素筝轻声提醒:“主子,宫里来的嬷嬷还在前厅等着呢。”   终归宫里旨意不可违抗。   细白指尖紧捏紧掌心,再次抬眸,李妩面上也恢复淡然,嗓音平静:“让宫里贵使稍候,我稍作梳妆,再随她入宫。” 第14章   午后明净的阳光斜照于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庑殿顶上,层层叠叠的碧绿琉璃瓦光泽闪耀,屋脊上的走兽映着湛蓝的天空威风昂首,庄重森严。   黄缎软轿于慈宁宫门前停下,轿帘掀开,一袭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的李妩弯腰走出,仰脸看到那上书龙飞凤舞“慈宁宫”三字的褚黄色牌匾,忐忑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肚里,踏实下来。   还好是慈宁宫。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裴青玄假借太后之名诓她进宫。自他当街将她打晕劫到茶楼,好似什么荒唐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变得并非不可能。   稍定心神,她随慈宁宫的嬷嬷一同入内。   许太后爱侍弄花草,便是萧万木凋零的瑟冬日,庭院里栽着的腊梅、一品红、冬青、松树等花木也长得葳蕤茂盛,给这典丽堂皇的慈宁宫添了几分悠闲清妙之美。   移步换景间,李妩于暖意融融的内殿见着了许太后。   那身着石青色菊纹长袄的太后娘娘正站在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高几旁,手握着把缠红绳的银剪子,慢条斯理修剪着几支梅花。听到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她抬眼看来,见着来人,那双本就和蔼的眸子弯起:“阿妩来了。”   熟稔的口吻就如家中亲近的长辈,霎时将李妩带回到从前。   她出生那年,恰是父亲任命太子太傅的第一年,长兄李砚书也被选为太子伴读,进入太学与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   那时,裴青玄五岁,得知太傅家添了个小千金,好奇拎着贺礼去瞧。   据长辈们说,小太子登门时,她正哭闹得厉害,瞧见太子后,就不哭了。后来太子伸手抱她,她还睁大一双眼睛朝太子咯咯直笑。   这话李妩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长辈们都这样说,她姑且当作是真。   总之在这之后,小太子便将她当作亲妹妹般,时不时来府中探望。   待到她长大一些,因着模样生得可爱,又入了许皇后的眼缘,许皇后经常叫她进宫玩。在她五岁之后,皇后还命人单独在凤仪宫后殿收拾出一间屋子,方便留她在宫里小住。   那些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如今再想起来,恍如前世梦境般。   思绪回笼,李妩步履袅袅行至许太后面前,规矩行礼:“臣妇拜见太后,太后千秋万福。”   “不必多礼,坐下吧。”许太后轻笑道,将手中修剪好的花枝插进质地莹润的青瓷斛中,走到一旁的金盆洗了手擦干,回首见李妩还站着没坐,微愣了一下,也没多说,自顾自走到榻边坐下:“阿妩不必拘礼,今日叫你入宫,只是哀家想与你闲话家常罢了。”   “是。”李妩垂了垂眸,这才缓缓坐下。   “早些时候就想与你说说话,只是年节事忙,总寻不得合适的机会。现下年节总算忙过去,一得了空,哀家便派人将你请进来。”许太后坐姿优雅而端正,托着茶杯浅啜一口,又静静打量了李妩一番:“旁人过年都是吃得红光满面,脸圆腰粗,哀家怎瞧着你比除夕那会儿还清瘦了?”   李妩抬手抚了下颊边,挤出一抹浅笑:“许是近日总病着,没什么胃口。”   “又病了?”许太后蹙眉:“哀家记着你从前身子骨可好,打马球玩蹴鞠踢毽子,玩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如何现下这般容易生病?”   这话叫李妩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正斟酌着措辞,许太后那边给玉芝嬷嬷使了个眼色。   玉芝嬷嬷会意,将殿内一干宫人都屏退。   没了闲杂人等,许太后低声问:“可是你那婆母苛待你了?”   李妩怔了下,抬眸见太后眉眼间尽是长辈对小辈的真心关切,心下触动,哪怕这些年她与娘娘断了来往,可娘娘仍这般慈爱牵挂着她……轻眨了眨眼,她将那涌上眼眶的热意逼下,勉力笑道:“多谢太后挂怀,婆母虽是严厉些,但夫君体贴,对臣妇很是维护,是以臣妇在国公府过得还好。”   对于小夫妻的恩爱,太后耳目共睹,再见李妩眉眼间并无深闺幽怨之色,遂也放下心,颔首轻叹:“女子嫁人如投胎再造,你能嫁得一位体贴郎婿,也是好福气。”   李妩笑着称是,也端起茶来喝,杯盖甫一掀开,带着荔枝幽香的湿润热气扑鼻而来,是她从前一贯爱喝的闽地进贡的妃子笑。   因炒制方式复杂,对茶叶品质极高,每年进贡到长安的也不过数十斤,便是楚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也难以购得,此茶也被视作皇室专用。市面上倒有些打着“妃子笑”名号的闽地红茶,只那口感参差不齐,与送进宫里的不可相提并论。   李妩少时在宫里喝到此茶,便十分喜欢,于是之后每年,裴青玄一得了这茶,就派人给她送去,后来许皇后得知此事,便将她份例之内的也一并送去李府。   那时的李家小娘子可尽情享用这闽地来的珍品,待后来嫁入楚国公府,便再未饮过这茶。   如今嗅到这淡雅茶香,往日记忆如香雾漫上心头,眼角也不禁染了些湿意,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才缓下情绪。   茶水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喝茶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牖斜照在榻上,许太后边喝茶吃糕点,边与李妩聊着近况家常,待到一杯茶水饮尽,许太后忽而记起什么,斟酌着与李妩道:“有一事原不该哀家多说,但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为着你日后思量,哀家还是想多嘴提一句。”   这般郑重的措辞叫李妩也直起腰身,正色看向上首:“太后请讲。”   许太后拨动着腕间的白玉卍字纹珠串,转了一圈,才停下动作,看向她道:“阿妩可还记得派去给你诊病的王太医?”   李妩本来还有三分忐忑,以为太后是知晓了裴青玄私下找她之事,特来敲打她,不曾想开口竟是提起王太医,愣怔片刻才回神应道:“自是记得,太后仁恩,臣妇没齿难忘。”   “不过派个御医而已,无需与我客气。”许太后看着她,不紧不慢道:“这位王太医是宫里有名的千金圣手,哀家特派他去,便是叫他替你诊脉,看看你和楚世子因何迟迟未有子嗣……你不必羞赧为难,总归这儿没外人,你只管将哀家与玉芝嬷嬷当做娘家人便是。”   多年未孕的确是李妩一块心病,如今摆在太后面前说,李妩颊边发烫,默默垂下了眼。   许太后那边继续道:“王太医回禀,说你身体康健,气血也足,按理说这般年纪正是受孕产子的好时候,若夫妻房事一切正常,除却子嗣缘分未到,那就只能是……”   她轻咳了一声,似也有些难以开口,一旁的玉芝嬷嬷见状忙接上话,一副掏心窝子的恳切表情与李妩道:“世子妃,有时夫妻迟迟未有好消息,不一定都是女子的原因,男子也是会出毛病的。今日太后与老奴说这些话,您别不高兴,实是想到令堂已仙逝,想来身边再无什么长辈与你说这些,怕你将责任都揽在自个儿身上,自怨自艾,劳心损神,这才贸然与你提及这些……太后的意思是,您若有需要,可派王太医给楚世子摸一摸脉,他行医多年,一摸便知。”   李妩坐在圈椅里听得这话,心下诸般情绪此起彼伏,局促、窘迫、惊讶,更多的是感动——正如玉芝嬷嬷说的那样,她的母亲于两年前逝去,娘家再无亲近的女性长辈,婆家长辈倒是不少,但她们哪肯将责任归咎于楚明诚。   若不是当做自家人,凭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连长嫂崔氏先前与自己提及这茬,都是铺垫了许久才敢开口,生怕因此事与她生出芥蒂。   握了握掌心帕子,李妩起身朝许太后一拜:“多谢娘娘,此事……长嫂先前也与臣妇提及,臣妇也放在了心里,只差寻个合适的机会。若真是郎婿的问题,日后慢慢调养,或是从族中过个嗣子养着也成……子嗣虽重要,但臣妇更看重郎婿的品行。”   闻言,许太后和玉芝嬷嬷互视一眼,既有欣慰,又是感叹。   “你一向是个心思通透的,既然你已有筹算,哀家也能放心了。”许太后轻点了点头,又柔声安慰:“也别太担心,没准就是子嗣缘分没到,回头哀家送你一座白玉观音,你们夫妻诚心叩拜,也许缘分就到了。”   李妩再次与许太后一拜:“多谢娘娘。”   那边许太后笑着与她说“不必多礼,坐下说吧”,李妩却在起身之际,忽地起了个念头——   太后贤德慈爱,将她当做自家小辈,真心盼着她和楚明诚能和睦美满,早诞麟儿。   若是叫太后知晓,裴青玄私下寻到自己,不但举止浮浪,且威胁自己不许与楚明诚同房,破坏他人好姻缘……   太后一生纯良正直,定然不会允许自己儿子这般荒唐,而裴青玄此人,虽从北庭回来后性情大变,但对生母始终至孝,从未忤逆。   李妩脑子飞快转着,一番权衡之后,她捏紧手指,决定赌上一赌——   若裴青玄日后仍旧纠缠于她,单凭她一己之力,实在无法抵抗。   而这世上唯一能约束皇帝的人,唯有太后了。   既下定决心,李妩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边以头磕地,边哀切出声:“太后娘娘,请您帮帮臣妇。” 第15章   她突然行此大礼,许太后和玉芝嬷嬷皆吓了一跳。   “哎哟,世子妃这是作甚?”玉芝嬷嬷得了太后示意,忙上前去扶:“地上凉,快些起来罢。”   李妩却不肯起,再次仰脸,已是泪盈于睫,眉目哀凄:“娘娘,臣妇……阿妩实在是走投无路,只有您能帮我了。”   在许太后印象里,李妩是个灵秀从容的小娘子,几乎从未见她这般颓然哀伤的模样,现下她抛开体面,跪地哀求,难道是赵氏对她做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恶事?   虽然她当不成自己的儿媳有所遗憾,却也不能叫她被其他恶婆婆欺负了去,许太后握紧腕间白玉珠串,一张菩萨面严肃起来:“到底出了何事,你且说来,哀家定会替你做主,绝不叫你吃亏!”   李妩的眼泪原是逼出来装可怜的,如今听得太后这般维护,倒触动心头情绪,真心实意落下两行泪来:“阿妩何其有幸,能叫娘娘真心相待……”   她跪在地上抹了一回眼泪,才稍缓情绪,带着哭腔道:“此事难以启齿,可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豁出去这张脸请娘娘做主。娘娘,阿妩求您劝劝陛下,叫他放下前尘往事,放过阿妩,日后莫再纠缠了。”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许太后和玉芝嬷嬷都目瞪口呆,面色骇然。   梅香幽幽的大殿一时陷入死水般静寂,唯听得窗外瑟瑟风声与李妩压抑着低低啜泣声。   良久,许太后才从震惊中晃过神,神情复杂地望着地上泪水涟涟的年轻妇人:“你说,皇帝纠缠于你?”   “是。”李妩仰起脸,额上已磕得泛红,发髻也有些松乱,一张清艳小脸泪眼婆娑,抽抽搭搭将除夕宫宴及上元佳节的事都说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哀婉得几不成调,又将腕间那只剩残痕的牙印露出,言辞切切:“这便是上元节那夜,陛下所咬……娘娘,臣妇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叫臣妇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难怪宫宴那日,陛下迟迟未归……”玉芝嬷嬷呢喃着,再看向李妩,眸中同情更甚。   原以为只是换件衣裳,哪知这年轻娘子背后遭了那样的事,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相较于玉芝嬷嬷,许太后作为皇帝生母,耳听得儿子背后竟如此荒唐,一张脸更是臊得无处安放,捏着白玉珠串的手都泛了白,气息不稳地骂道:“这…这个混账,他怎变得如此不堪!”   李妩不语,仍是跪地低泣。   许太后再次示意玉芝嬷嬷将她扶起,面露愧色:“阿妩,哀家与你说声对不住,哀家实在不知皇帝背后竟这般……明明他在我面前,一向温和好性,谦和守礼。”   李妩这次顺着玉芝嬷嬷的手缓缓起了身,只是跪久了,忽的起身还有些头晕目眩。   身子晃了晃,待站稳了,她白着一张娇弱的脸儿哀声道:“臣妇也不知他如何变成这样,从前的他,绝不会这般孟浪偏激……”   稍顿了顿,她又朝许太后深深一拜,眼底还挂着莹润的泪水:“娘娘,阿妩今日与您说这些,并非是想讨个什么说法,或叫您责难陛下。阿妩只是不想见到陛下一错再错,我与他自小的情谊,便是没有夫妻缘分,却也愿敬他为兄长。如今他为君主,我为臣妻,若他真做出什么糊涂事,阿妩小小女子,大不了以命守节,可陛下乃一国之君,若因此留下污点,遭后世诟病,那真是失小节伤大雅,实在得不偿失了。”   许太后听到此番话,既惭愧又感动。   多通透一孩子,明事知礼,拿得起放得下,哪里像自家那个混账,好好一开阔豁达的君子,如何就成了逼迫臣妻的急色昏君!   “阿妩放心,此事哀家既已知晓,定会给你做主,再不叫那混账寻你麻烦,扰你清静!”   见李妩哭得双眼都桃儿似的通红,许太后从榻边起身,亲自拿帕子替她拭泪:“好孩子,这些时日叫你受委屈了。”   李妩嗅到许太后身上熟悉的佛檀香气,只觉一颗沉重酸苦的心都暖了三分。   这段日子这些事憋在心里叫她苦不堪言,如今总算能宣之于口,且能得到体谅,实在叫她放松不少。   “多谢太后。”她拿帕子擦着泪:“有您这话,臣妇也能安心了。”   许太后又温声细语安慰了她一番,直到玉芝嬷嬷提醒天色不早,李妩才起身告退。   临走前,许太后从私库里拿了一堆礼物送给李妩,除却丝绸布匹、珠宝首饰,还有一堆养生补品与一座送子观音。   她亲自将李妩送到门口,又语重心长地叮嘱:“日后莫要再忧思伤身,回去与楚世子好好过日子,踏踏实实的,皇帝说的那些混账话都不要听,哀家还等着明年吃你和楚世子的喜糖。”   李妩得了许太后这些礼,又听她这番保证,心下也安稳不少,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一抹真心感激的笑:“那就借太后吉言。”   又说过两句,李妩坐轿离了慈宁宫。   许太后在玉芝嬷嬷的搀扶下回了殿内,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一坐在榻上就忍不住拍了桌子:“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桌上杯盏都被拍得直晃,玉芝嬷嬷伺候太后多年,哪见过泥人脾气的太后发过这样大的火气,便是当年被丽妃陷害入了冷宫,也没这般动怒。于是连忙上前收拾着杯盏,嘴上劝道:“您老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这叫我如何消气?宫宴堵着臣妻看人家换衣服,上元灯节又将人打晕藏进茶楼?他竟然还威胁阿妩,不许人家夫妻同房?苍天菩萨,这还是我的儿子么?这去北庭三年,当上了皇帝,竟是连从前学的礼仪道德都不要了!”   何况皇帝学的圣贤书都是李太傅教的,如今全还给了师父不说,还反过来欺负老师的女儿!   许太后气得都快哭了,捶胸叹道:“叫人小娘子告状告到面前来了,我一把老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玉芝嬷嬷心下也是感慨万千,只得拍着老主子的背温声劝慰。   这边厢主仆俩长吁短叹,另一侧,巍峨雄伟的阙搂之上,一袭玄色团龙纹衮服的帝王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浓郁的金红色夕阳落在他宽厚的肩背,将那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镀上一层耀目金光,仿佛下一刻便要从肩上腾飞而出。   眼见宽敞宫道间,那辆渺小如蝼蚁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蔼蔼暮色之中,皇帝冷峻的面庞总算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神色:“她哭着走出慈宁宫?”   冷不丁的一声问句,犹如从远处飘来的风,缥缈又冷冽,刘进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谨慎答道:“回陛下,报信的小太监是这般说的,说楚世子妃好似哭过,眼圈红得厉害。”   皇帝没说话,只盯着那被如血残阳笼罩的高大宫墙,良久,低声说了句:“从前不爱哭的,嫁了人不是病着就是哭着,可见所嫁非人。”   刘进忠:“……”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考虑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到底憋住了到嘴边的话,只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脚下灰白的地砖。   天色渐暗,城墙上的风也愈寒,刘进忠正准备提醒皇帝回去,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扭头一看,原是慈宁宫的掌事太监韩福禄揣着拂尘来了。   韩福禄毕恭毕敬给皇帝行了礼,又道:“陛下,太后忽感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瞧瞧。”   皇帝缓缓转身,看着那低眉顺眼的太监,黑眸轻眯了眯。   一个哭着出宫,一个身体不适?   少倾,他拂袖抬步,淡声吩咐:“摆驾慈宁宫。” 第16章   天边暮色绯紫,炊烟袅袅,市鼓阵阵,朱雀大街散去几分白日尘嚣,行人匆匆赶着牛驴出城归家。   马车经过徐记糕饼铺子时,素筝忽道:“主子先前不是想吃徐记的糕饼么?刚好走到这,不如买些回去?”   李妩还想着告状之事,听得素筝提起,掀帘往外看了一眼,果见徐记饼铺就在前头不远,于是略一颔首:“你挑着买两样吧。”   素筝应诺,掀帘下了车。   李妩静静坐在马车里思忖,告状是一时冒出的主意,方才在宫里她心里还算安稳,现下离了宫,心下又惴惴起来,万一……   万一连太后都劝不住皇帝,那她此番是否弄巧成拙,反激怒了他?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一直瞒着,独自去对抗裴青玄?她哪有那本事。   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他虽怨她背信弃义,或可看在太后的份上忍了这口怨气,放她一马。   嗯,太后都那般保证了,自己也该乐观些。   她正自我安慰,忽的车窗外传来两道稚嫩拌嘴声。   “你怎么能与二虎他们打架呢?”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小女童双手叉腰,圆脸蛋气鼓鼓地望着面前的男孩:“夫子说了,打人是不对的!”   那男孩瞧着差不多的年纪,不服气地踢着小石子:“谁叫他们骂你,他们活该!”   “那也不能打架呀……”小女童撇了撇嘴:“再说你也打不过他们,喏,鼻子都被打流血了!”   “打不过也要打,我可见不惯他们欺负你。”   小女童听得这话笑了,掏出帕子给他:“快把鼻血擦擦吧,若是弄脏了新袄子,婶娘要骂你了。”   正说着话,坊里传来一声高昂的妇人唤声,两孩子嘴里喊着“来了”,边拉着手一道往坊里跑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一幕忽的勾起李妩些许旧忆。   那时她也是这般年纪,常在宫里走动,又与公主皇子们一起读书。   彼时丽妃所生的五皇子与丹阳公主最为受宠,走哪都是众星捧月般,风头无两。   那回恰逢皇子月考,太子裴青玄文章做得好,得了皇帝与臣子们一致嘉奖,五皇子落了下乘,灰溜溜很是不悦。   皇子间的较量原本与她们这群小娘子没多少干系,但丹阳维护她兄长,于各家娘子的面编排太子假仁假义,爱装贤德,讨好君父与朝臣以博美名。   李妩虽非太子亲妹,却将太子当做敬重兄长来看,且她在宫里这几年见了不少丽妃母子跋扈,欺负皇后与太子的事,遂趁着丹阳不注意,摘了一堆卷耳丢她头上。   丹阳爱美,顶着那一头卷耳上了半天的课才发现,后来宫人帮她摘下那些粘人的卷耳时,还薅掉了好些头发,气得丹阳龇牙咧嘴嗷嗷鬼叫,提着裙子就来找李妩算账。   李妩也不惧,抬着下巴与她分辨:“公主背后妄议嫡兄,实在不该,臣女只是想提醒您注意言行,有何不对?”   丹阳嚣张惯了,哪听得这话,当即扑上去打她。   顷刻间,学堂里一群七八岁的小娘子们打成一团,乱扯头发——   最后一齐灰头土脸被“请”到了皇后的凤仪宫,没多久,皇帝与丽妃也都来了,看着小姑娘们打得这副模样,既好笑又好气。   弄清原委后,皇帝还算公道,既训斥丹阳不敢妄议嫡兄,也责怪李妩劝谏方式不妥,让俩小姑娘互相致歉,握手言和。   那回李妩虽没被打出鼻血,脸上却被丹阳抓出两道血口子,回去还被李太傅罚跪祠堂,面壁抄书。   她在祠堂饿得前胸贴后背,俩兄长畏惧父亲威严不敢上前,还是太子来了,提着吃食给她,又拿了宫里的膏药给她上药。   彼时的太子还是个清秀小少年,边与她涂药,边叹道:“你何苦与丹阳打架?女孩子的容貌宝贵,留了疤如何是好。”   李妩咬着梅花包子与他道:“谁叫她编排你……”   太子盯着她脸上的血口子,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满是心疼,上药的动作愈发轻柔:“她说就由她说,你权当没听见便是。”   “那不行。”李妩不服气,那时一心盛满了对自己人的维护:“我就是不喜欢她说你不好。”   太子愣怔片刻,而后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那回他给她涂好了药,还帮她抄了书——   她往公主头上丢卷耳,父亲就罚她抄写一百遍《周南·卷耳》。   她抄到二十三遍手就疼了,太子左手握着笔,仿着她的字迹抄了剩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她凑在他身旁,惊讶于他模仿笔迹的相似程度,他则是边抄写着,边与她道:“阿妩可知这首诗的意思?”   彼时她还小,对这诗一知半解,歪着头道:“是一个妇人在山野里边采卷耳边吟唱的诗?”   太子轻笑一声,丹凤眼柔和弯起,便有说不尽的温柔宠溺:“无妨,孤讲给阿妩听。”   春日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时光都变得悠长缓慢,青葱稚嫩的小娘子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撑着腮帮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太子哥哥给她讲诗经。   讲得什么内容她压根没听进去,她只盯着少年白皙如玉的侧脸想,他的眼珠在阳光下犹如褐色琉璃珠似的好看,还有那长长浓密的眼睫,镀上暖洋洋的金色,竟比彩蝶翅膀还绚烂。   这样温柔好看的太子哥哥,那些说他不好的,简直就是眼瞎,那个丹阳就是天下头一号的眼瞎公主。   “主子,奴婢回来了。”   车帘被掀开,素筝拎着两个油纸包钻进马车,笑着道:“买了份芸豆糕,还有一份炸江米白年糕,今日咱们运气好,这炸年糕是最后一份了,还热乎着呢,您先来一块?”   思绪陡然从那个遥远春日拉回眼前,素筝捧着那份裹着晶莹砂糖的炸年糕,眼巴巴望着自家主子:“您刚才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李妩轻声道,明明忆起的往事那样美好,心底却泛起酸涩,叫她也没什么进食的兴致:“先收起来吧,带回去与世子一起吃。”   素筝笑着说是,又道:“主子待世子爷真好,时刻都记挂着他呢。”   李妩眸光轻晃,而后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好似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记挂着他。”   马车重新行驶,辚辚朝着国公府的方向去。   见李妩进了一趟宫,又收了这样多的礼回来,赵氏便请她和楚明诚去前院用晚饭。   明面上说是一家人许久没一块儿用膳,实则打探太后忽然召见她的缘由。   李妩只说太后念着旧日情谊,请她入宫说话。   赵氏绕着那座白玉观音转了两圈,嘴里又阴阳怪气起来:“太后娘娘可真是有心了,知道咱们府上缺什么,专门送来一尊菩萨。李氏,待会儿叫人将你们南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辟个小佛堂,这可是太后娘娘送的,咱得好生供奉着才是。”   李妩淡淡说了声是,便不再接茬。   楚国公和楚明诚父子,一个是懒得接这废话,一个是不知如何接这话,遂都不出声,低头吃着碗中饭菜。   赵氏见一桌人没个搭理自己的,浑身不得劲儿,没好气剜了李妩一眼,也重新坐下,拿起碗筷。   便是嫁过来三年,对于楚国公府饭桌上的清冷沉默,李妩仍不适应——   一桌子人围着吃饭,却各怀心思,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吃进嘴里的饭菜再美味,也如嚼蜡。   草草吃过一顿饭,她便与楚明诚回了栖梧院。   那尊白玉观音供在了南边明间里,李妩牵着楚明诚上过三炷香,又诚心叩拜一番才回到主屋。   楚明诚求拜观音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回了屋里,他搂着李妩嘀咕:“太后怎还管这些事?陛下如今老大不小,身边连个妃妾都没有,她老人家若有闲心,该劝着陛下尽快选秀才是。”   李妩被他弄得耳根痒痒,轻声道:“选秀之事太后一直催着呢,今日送我观音,是盼着你我夫妻圆满,早生贵子呢。”   说到这,她于楚明诚怀中转身,仰脸望着他:“夫君还记得王太医么?”   楚明诚把玩着她一缕发,嗯了声:“怎么了?”   李妩抿了抿唇,佯装漫不经心提起:“也没什么,就是那王太医说了,上次匆匆一面瞧着你气色似有些不妥,若方便的话,他可替你诊脉……”   “我能有什么不好?每日吃好睡好,也没哪处不舒坦的。”楚明诚皱眉:“他莫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李妩见他这般反应,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只道:“他那般提了,咱请来把个平安脉,也不碍事……”   “好端端地看什么御医?”楚明诚不愿:“若是叫母亲知道,又要啰嗦,我可不耐烦听她念叨了。”   李妩一时凝噎,正思忖着到底该如何提及,便见身前之人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低语:“何况我身子是否康健,旁人不清楚,阿妩难道不清楚?”   说着,双臂收紧,将李妩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床上去。   李妩一阵惊诧,见楚明诚看她的眼神发暗,明白他欲行那事。   许是才从皇宫回来,她至今心神还有些难安,脑中一会儿是与太后告状的事,一会儿又想着如何劝楚明诚看大夫,过会儿又担心屋外或许有裴青玄的眼线窃听。   各种杂念堆在脑中,叫她对那档子事提不起半分兴致,于是偏头避开楚明诚的亲吻:“今日出门一趟,我有些累了……”   楚明诚微怔,撑着手臂望着身下冰肌玉骨的妻子,闷声低语:“怎么又是累了。”   他不过随口一句话,可落在李妩耳中,莫名有些心虚。   眼珠轻转两下,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娇声道:“大概快来癸水了,今日腰背酸疼得很。”   说着她牵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夫君心疼心疼我,给我捏捏?”   果然她一撒娇,楚明诚就拿她没辙,躺坐在一侧替她揉起腰。   过了一会儿,他忽的问了一句:“你今日入宫,就是去的慈宁宫吧?”   李妩背对着他,忽闻此话眉心一跳,稍定心绪,她回过头,双眸盈着无奈:“连送子观音都带回来了,你说呢?”   楚明诚一琢磨,也放下心来,又俯身在李妩脸上亲了亲,半点不掩饰他的醋意:“阿妩这样好,我实在害怕旁人同我抢。”   “乱想什么呢。”李妩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安抚:“我已是你的妻了。”   楚明诚爱听她这话,抱着她又卿卿我我温存一阵,便熄了灯,相拥而眠。   自打与太后告状后,李妩便格外注意着宫里的动向。   头两天外头有个什么响动,她都担心是裴青玄派人上门抓她。待风平浪静过了七八日,她的癸水都快走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   在她癸水最后一日,嘉宁郡主提着一壶今年新酿的春酒登了门。   “上元那日你与楚世子走了,剩下我和李成远俩人逛,也不知被哪个嘴碎的瞧见了,说我还未过门,就和李成远私下约见,于礼不合。我母亲是个好面子的,就此将我拘在府里学了好一阵规矩,这两日才肯放我出来透透气。”   嘉宁靠在铺着柔软浅灰色狐皮的红酸枝镶贝美人榻上,自顾自捻起一块烤肉干慢慢嚼着,忽的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妩。   李妩知道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不紧不慢拨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可是哪家又有了新鲜事?”   饵一抛鱼儿就急着咬钩,嘉宁坐直身子:“是宫里的消息,陛下要选秀了!”   拨着香灰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若无其事放在一侧,李妩拿过帕子擦着手:“这是好事呢。”   嘉宁觑着眼前这张清雅姣美的侧脸,试图寻到一丝不同的神色,然而她如冰雪雕就般清清冷冷,仿佛皇帝选秀与她毫无干系——尽管就目下的情况而言,的确没什么干系。   但嘉宁幼时养在宫里,曾亲眼见证李妩与皇帝堂兄的过往,知道他俩从前那样的般配。   那么多年的感情,真的说放下就放下,说忘就忘了么?   嘉宁心底响起一声轻叹,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叹。晃了晃脑袋,她继续道:“昨日太后叫我母亲入宫,说是陛下总算答应选秀,让我母亲帮着参谋参谋,还说二月里天气暖和,太后打算办个春日宴,将长安与洛阳适龄未婚的贵女都邀进宫里,大致看看。”   见嘉宁言之凿凿,李妩心下长舒了口气。   看来与太后陈情的确有用,那人总算放下过往,朝前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上悬了多日的包袱总算卸下,李妩整个人松快起来,连带眉眼间都多了份云销雨霁的朗阔。   待嘉宁从府中告辞,李妩便吩咐厨房做上一桌好菜,打算夜里庆祝一番。   到了酉时,天色渐暗,楚国公府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楚明诚下值归来,一迈进栖梧院就嗅到一阵诱人的烧肉香气,挪步饭厅,便见那张黄花梨圆腿方桌上摆着一堆好菜,除却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石首鱼、土步辣羹、酒醋蹄酥片生豆腐这些,正中那道以青瓷碟盘盛着的樱桃肉,晶莹剔透,色泽油润——这可是八仙楼的招牌菜。   光嗅香气,就叫人食指大动。   “夫君回来了。”   楚明诚抬眼,便见珠帘掀起,李妩穿着件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薄袄,配着条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长发挽作同心髻,许是心情好,莹白双颊未抹胭脂都泛着娇丽的浅红。   她缓步走来时,纤腰款款,耳垂上的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也随之轻晃着,直晃进楚明诚心坎里,明明都还未吃酒,他就有些晕乎乎,觉着今日的妻子格外娇美。   “你傻盯着我作甚?”李妩走到楚明诚面前,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下。   楚明诚怔怔回过神,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子:“你今日……很美。”   一旁的小丫鬟们都掩唇偷笑了,李妩也面露赧色,弯眸嗔了句“呆子”,拧身走到餐桌边:“在外当值饿了吧,快些净手用饭。”   “今日这么多好菜。”楚明诚摘下官帽递给小厮,笑吟吟走向李妩:“你如何知道有喜事?”   李妩微怔,掀眸看他:“喜事?”   “是啊。”楚明诚搭着她的肩,扬眉笑道:“周尚书派我去平阳办差,回来我便能往上升一升了!” 第17章   “派去平阳?”   李妩双眸睁大,惊诧远大过晋升的喜悦:“怎的这样突然?何时去?去多久?办何差事?”   楚明诚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倒是极少见,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我还当你听了这消息,会先庆贺我晋升呢。”   楚明诚在户部当差已有一年多,现任户部户属主事,六品下的官员。这等品级在长安这种贵胄云集的地方自是不够瞧,然对于他二十有二的年纪来说,已是极好的前途。   见妻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等着回答,楚明诚只好先与她解释:“去年秋日平阳不是发了旱灾又闹蝗灾吗?当地大批百姓流离失所,逃至外地,如今灾害已过,百废待兴,圣上便命户部前往当地稽核人口,监督当地官员安排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等事。从长安到平阳,算上来回路途,快则十日,慢的话,估摸半月吧。”   李妩对移民垦荒、安置流民这些并不了解,耳朵只自动抓捕到”圣上”二字,又听得这一去可能半月,心口不由揪紧。   户部大小官员那样多,便是户属的主事都有四个,为何偏偏挑中楚明诚去外地。   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阿妩、阿妩?”楚明诚连唤两声,见她神情讷讷,面露不解:“这是件喜事呢,虽说免不了离家一阵,车马劳顿,但回来后就能升任五品的巡官了,每月多出来的俸禄能多给你裁两件新衣呢!”   他满脸喜色,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李妩,周尚书将这差事派给他时,他谁都没说,只想着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分享给妻子。若是此刻他长了尾巴,怕是都要摇得飞起,就等着李妩夸他呢。   楚明诚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李妩也不忍扫他的兴致,纤纤玉手搭上他的手背,弯眸夸道:“真不愧是我夫君,进户部一年便得晋升机会。正好今日嘉宁送来了新酿的春酒,我们小酌两杯,庆贺一番。”   “那敢情好。”楚明诚笑意愈发盛,起身去盥过手,再次回来,扫过这一桌菜:“阿妩还没说,为何准备了这么多菜?难道提前从何处知道了消息?”   李妩讪讪笑了笑,随口道:“今早醒来便见喜鹊登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瞧着兆头好,心里也欢喜,便叫厨房多做了几道菜。未曾想真有喜事登了门……”   “原来如此。”楚明诚颔首,又柔情蜜意看向李妩:“足见咱们俩心有灵犀!”   李妩说是,又吩咐素筝端酒上来,她亲自执起玉壶倒酒,与楚明诚举杯:“恭贺夫君即将升迁,仕途坦荡。”   “谢娘子。”楚明诚与她碰杯,红光满面喝了酒,又夹了块酥烂香甜的樱桃肉放到李妩碗里:“先吃块肉垫垫肚子,这酒咱们慢慢喝。”   李妩莞尔笑笑,抬筷子吃了那肉,又看着楚明诚,继续打听着:“这桩差事的任命,是圣上亲自指派,还是你们部里定下的?”   楚明诚正高兴着,也没细想李妩这话,如实答道:“这样的差事往往是上头发话,具体指派谁,就看上峰更属意谁。”   说到这,他往李妩身旁凑了些:“我觉着自那回你给周尚书送了礼后,他待我宽厚不少。阿妩,你上次都送了些什么啊?”   李妩略作思忖,蹙眉道:“也没送什么,他府中不是添丁了,就送了一块长命如意锁,一套麒麟送子的文房四宝,另外就是六匹颜色鲜亮的蜀锦缎子,大红大紫的我素日也用不上,便一并送去了……”   稍顿,她补充道:“那六匹缎子里,有四匹和如意锁、文房四宝送去正院里,另两匹托人送给了那位产子的妾侍柳小娘。”   楚明诚琢磨两息,啧啧道:“没准就是这两匹蜀锦缎子起了功效,阿妩有所不知,周尚书对这位小妾十分宠爱,想来是她收了礼,念着咱们的好,夜里与周尚书吹了两耳朵枕头风也未可知。”   李妩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揣度逗笑了,连带着心底那份担忧也打消不少——   若是户部尚书回到部里再指派任命,那就与裴青玄没多少干系,单纯是周尚书想提携楚明诚。   毕竟楚明诚在户部当差也有些时日,办事又踏实勤勉,年节里也没少送礼打点,加之他还是楚国公府世子,这差事落在他头上,细想来并不稀罕。   如此这般,反倒是自己疑神疑鬼,与太后告状已过去这些时日,皇帝那边都要选秀了,自己实不该再庸人自扰。   这般一琢磨,李妩心下敞亮起来,再看楚明诚喜上眉梢的笑颜,也实打实替他高兴:“周尚书既看重你,此去平阳你可得用心办差,回头升了官,咱们去八仙楼置办一桌席面,好好宴请你部里同僚。”   楚明诚连连称是,红光满面与李妩饮起酒来。   夫妻俩小酌到夜深,待更晚些沐浴入榻,楚明诚拥着妻子,嗅着她身上馨香气息,血脉偾张,伸手便去解她的衣带。   李妩羞赧拍开他的手:“身上还未干净呢。”   楚明诚难受得紧,算着日子,自除夕之后已有月余未曾亲近她,醉醺醺地将脸埋在她脖间亲吻呢喃:“再过两日便要去平阳了,到时又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你。若不是此行不能带家眷,我真是一日都不想离开你。”   男人灼热的气息落在肩颈,坚硬的身躯紧紧抵着她,李妩神思也有些迷乱,搭着他的手臂柔声道:“我也不愿离开夫君。你这一去,只留我一个人在府中……”   她话未说尽,楚明诚却明白,伸手抚着她的脸:“若是担心母亲找你麻烦,不如回娘家住些时日?左右你也有些时日没回李家,正好趁这次多住两日,也好在岳父跟前尽尽孝道。”   夫婿如此体谅,李妩心下熨帖,将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明日身上应当彻底干净了,明日……明日夜里再由你胡闹,可好?”   楚明诚听得这话,愈发激动,直搂着她缠吻了好一阵,才强压下腹中躁火,哑声道:“阿妩可不要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李妩握拳轻锤了他一下,将脸藏进了被子里:“现下快老实睡觉罢。”   因着饮了酒,很快身后就传来男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李妩于昏暗床帷间渐渐也平静下来,将近日之事在脑中仔细复盘了一遍,确定裴青玄八成不会再纠缠自己,至于余下两成可能——   大不了明日与楚明诚欢好时,她将门窗都锁死,连帐子都拉得密不透风,便是出了汗也忍着不叫水洗漱,反正现下天气寒凉,忍上一两回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就不信做到这个地步,裴青玄的眼线还能探听到什么——   又或者压根没什么眼线,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疑神疑鬼。   既打定主意,李妩很快也沉沉睡去。   鸳鸯被里卧鸳鸯,同一轮明月之下,长安皇宫内一片静谧空寂。   已是夜半,金碧辉煌的紫宸宫内仍是灯火辉耀。   在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里,年轻的帝王垂下眸,骨节分明的长指捻住明黄色暗云纹衣袖,稍稍一扯,粗大腕间系着的红绳便露了出来。   那条红绳许是戴得久了,亦或是饱经风霜,再不复鲜艳的红色,褪成灰暗的红棕,唯有细绳中串着的那一颗小小红豆,历久弥新,光润依旧。   长指抚上那颗红豆,耳畔仿佛传来少女清甜灵脆的声音——   “玄哥哥,这是我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绳,开过光,很灵的。”   “你可要想清楚哦,系上我的红绳,你就是我的人了,日后再不许摘下来……”   眉眼如画的小娘子认真给他系上这根红绳,又朝着天空双手合十:“月老在上,今日李妩给裴青玄系上红绳,从此我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呵。   攥着红豆的长指缓缓捏紧,如玉手背青筋凸起,连着骨节都泛了白,只稍微再用些力,便足以将这颗红豆捏作齑粉,然而昔日灞桥送别时,少女泪眼婆娑与他道:“红豆寄相思,你此去北庭,若是想我了,就看看这条红绳……我也会在长安想着你,盼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朝他的马车不断地挥手,娇小的身形在暮色残阳里越来越远,而后彻底消失在尘烟里,再寻不见。   往事如新,帝王狭长的丹凤眼里暗欲翻涌着,几番撕扯挣扎,最后重重地阖上眼。   紧攥红豆的长指也松开,以掌心盖住,终是不忍。   刘进忠于一片压抑静谧里悄步走近,见陛下又看着那根红绳发怔,心下唏嘘,都说帝王多薄情,谁知他们这位主儿却是位长情的。   睹物思人,越思越伤,何必呢。   他躬身走上前,余光瞥过长长的御案,只见尚宫局递上来的选秀册子压在一堆奏折下,露出个红色的边角。这册子午后是如何送来的,现下便如何摆着,大半天过去,愣是翻都没翻一页。   得,看来太后这一场病白生了。   “陛下,已过子时了。”刘进忠佝着背,审慎地打量着龙椅上的帝王:“明早还有朝会,不如早些歇下罢。”   皇帝不语,半晌才掩了袖子,长指捏着眉骨:“户部什么情况了?”   刘进忠忙道:“如您所料,周广安将差事派给了楚世子。”   皇帝不冷不淡嗯了一声,正欲拂袖起身,余光瞥见刘进忠一副支吾模样,浓眉拧起:“有话就说。”   那不怒自威的凛然目光叫刘进忠双膝发软,再不敢迟疑,低着声音道:“派去楚国公府盯梢的线人回禀,说是近日楚国公夫人赵氏有些不寻常的动向……”   皇帝语调薄凉:“别搞不清盯梢的对象。”   “不敢,不敢……”刘进忠忙道:“实是这事与楚世子妃有些干系。”   见皇帝沉默不语,刘进忠趁热打铁将赵氏暗中筹谋之事说了,末了忍不住咂舌道:“这赵氏真是想抱孙子想疯了,竟连自个儿的亲儿子都算计。”   皇帝却是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轻笑一声:“多有意思。”   语毕,施施然从御座起身,朝寝殿而去。   刘进忠看着今上轻快的步履,心头暗想,看来陛下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第18章   翌日,得知楚明诚将去平阳,赵氏百般不舍,但听这趟差若是办好,回来就能晋升,顿时又眉开眼笑:“那这可是桩美差。”   楚明诚趁着她高兴,提出让李妩回娘家住些时日。   赵氏将才还堆满笑容的脸“唰”地拉了下来,乜着李妩刚要教训,上座的楚国公插着袖子先开了口:“李公膝下二子一女,最疼爱的便是阿妩这个女儿,回娘家住上两日也好。”   赵氏到嘴边的话愣是被堵了回去,神情不满地看了眼楚国公。   楚国公却不看她,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不在家,儿媳若独自在府里,自家这爱挑事的老妻怕是又要折腾。与其这般,倒不如叫儿媳妇回娘家住,既可卖亲家公一份好,他自个儿耳根子也能清静。   一家之主发了话,楚明诚与李妩小俩口齐齐起身,朝上拜道:“多谢父亲母亲体谅。”   至此李妩回娘家小住这事也算定下了。   在前院吃过饭后,小夫妻说说笑笑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楚明诚还记着昨夜李妩的承诺,回房里门一关,就急哄哄将人搂在怀中亲。   李妩被他这一遭都弄得有些懵,绯红着脸道:“怎就这样急?”   “好娘子可怜可怜我吧。”楚明诚满面委屈,勾着她的腰拉入怀中:“美人在侧,愣是素着当了一个月的和尚。”   李妩被他逗得双颊更红,又想到这些时日他的确克制不易,也不忍再吊着他,一根玉指轻轻按上男人的喉结,眼波流转,柔声轻语:“那你可轻着点。”   如得赦令,楚明诚再难自持,俯身吻住那张朝思暮想的红唇,径直将人打横抱入帐中。   久旱逢甘霖,自是一夜胡闹。   第二日,李妩睡到日中才起身,然而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夜里楚明诚又缠着她胡闹。   李妩开始不肯答应,后来被他一口一个“好娘子”缠磨得松了口,思及他明日一去平阳又是小半月,到底心软,便又纵着他胡闹到半夜。   楚明诚或许也想着快要走了,格外不舍,动作也比往日激烈不少。   转过天去,李妩起身照镜子,看着身上的痕迹忍不住去瞪他。   餍足的男人则无赖地凑到她面上亲了一口:“只怪阿妩太诱人了。”   李妩啐他一声,不再听他这些腻歪话,扶着腰从榻上起身,唤来丫鬟入内伺候洗漱。   楚明诚见状,忙道:“阿妩躺着歇息就是了,不必送我出门。”   李妩却执意:“这是你我成婚以来,你第一次出远门,我怎能不送?别担心,我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娇弱。坐车送你到城门口,我就回来了。”   私心来讲,楚明诚也是希望李妩能送他,于是不再扭捏推辞,只趁着丫鬟不注意又偷亲她一口:“娘子待我真是最好不过了。”   及至巳时,日光瞳瞳,在前院拜别楚国公与赵氏,小夫妻便一道出了门。   马车自楚国公府大门伊始,及至长安东边的延兴门,一路上楚明诚拉着李妩的手,依依话别,百般不舍。   待马车停在延兴门,与楚明诚一道前往晋中的度支、金部、仓部三署的同僚也都到了。   李妩戴着帷帽,下车与他们见了个礼。   要说的话在车里也都说尽了,眼见日上中天,楚明诚一行人也不再耽误,翻身上马,启程赶路。   “彦之,你可真是好福气,夫人还亲自送你出门。”   “就是,咱们户部成了家的,就属你和你夫人最恩爱了。”   “那当然,依我看来,这世上再没比我娘子还好的女人了。”   说笑声随着飞扬的马蹄声渐渐远了。   正是二月里,春寒料峭,城门旁的柳树还光秃着,只梢上冒出一点茸茸绿芽儿。   李妩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淡蓝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与一侧的素筝道:“回吧。”   素筝应了声,上前扶着她往马车走去。   才走两步,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端着个破碗跑了过来:“夫人,发发善心,给点吃的吧。”   李妩微怔,素筝拧着眉头就要赶人:“走开走开,什么人也敢往我家娘子跟前凑。”   小乞丐儿却歪着头,眼巴巴看着李妩,手中颠碗的动作不停:“夫人,几天没吃饭了,您给点吧,好心会有好报的。”   这小乞丐儿也就七八岁大,瘦骨嶙峋又破破烂烂,瞧着的确有些可怜。李妩心头暗想,就当为楚明诚积点福,保佑他此去平安吧,于是轻声吩咐素筝:“车上还有半盒糕饼与一些果子,都拿来吧。”   素筝虽嫌小乞丐又臭又脏,但主子发了话,她只好领命去拿了。   也是趁着这档口,小乞丐儿对李妩道:“夫人,有人托我将这个给你。”   李妩怔忪,就见小乞丐儿手中多了个拇指长的小纸条。   不知为何,心口蓦得乱跳起来,迟疑两息,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纸条逶逶展开,目光触及那笔遒美健秀的墨字,脸颊顿时煞白一片。   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是那个人的。   他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描摹他的笔迹,旧忆那般隽永深刻,她想忘都忘不掉。   “夫人,马车在第一条巷子口等你。”小乞丐儿低低道。   而纸条上赫然写着——“上车,楚可活。”   反之,她若不上车,楚明诚怕是再难活着回城。   原来楚明诚被派外差,也是他在幕后操纵。   他没有放过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明明此刻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初春阳光明晃晃笼遍全身,李妩却觉得刺骨般的阴冷,叫她握着纸条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那头素筝已然取了糕饼果子回来,小乞丐儿欢天喜地接过,与李妩道了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猴儿似的一溜烟跑了。   “嘿,这小乞儿嘴巴倒挺甜,说起吉祥话一套一套的。”素筝调笑着,转脸见自家主子面色凝重杵在原地,一副三魂七魄全丢了的模样,不由诧异:“主子,您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李妩在素筝的呼唤声里回过神,眼睫艰涩眨了眨,她朝身后第一条巷子看去。   寡淡灰白的天地间,一位衣着寻常的婆子揣着袖子站在巷口。   她虽穿着件寻常的灰蓝色袍袄,但李妩看她那一板一眼的站姿,便知她不是寻常人,这得是在深宫多年的老嬷嬷,才能时刻保持这样的姿态。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灰蓝袍袄的嬷嬷也朝她这边看来。   隔着遥遥的距离,李妩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能感受到她目光的锐利,以及那份来自她背后主子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逃不掉了。   明明天高地阔,城池繁茂,李妩却觉头顶有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笼罩着她,而后一点一点慢慢收口,叫她胸口压抑地快喘不上气。   “主子,主子……”素筝被自家主子越发惨白的脸色吓得不轻:“您别吓奴婢啊。”   李妩一把攥住素筝的手,在大丫鬟惊愕的目光里,她咬牙低语:“待会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喊叫。回头旁人问起,你就说今日陪我逛书铺了,知道么?”   素筝愕然无措,触及那双乌黑坚定的目光,才木然地点了点头:“是、是,奴婢全听主子吩咐。”   李妩对素筝行事一向放心,遂松开她的手,自顾自理了理衣袖:“让马车先回府,你陪我去前头逛逛。”   素筝应诺,照着吩咐去办。   很快,楚国公府的马车先行离开,素筝亦步亦趋跟在李妩身后,一步步走向那条长巷。   那灰蓝袄袍的嬷嬷像是早料到她会过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奴拜见娘子。”   隔着一层帷帽轻纱,李妩面色沉凝:“他在车上?”   嬷嬷不语,只朝李妩伸出手,作搀扶状:“娘子请上车。”   李妩看这嬷嬷一副毫不容情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咬了咬牙,撑着她的手上了车。   叫她惊讶的是,掀开车帘,车厢内空荡荡的,并未见那人。   反倒是那嬷嬷跟上了车,打开车厢里一个紫檀木雕花小盒,从中取出一条黑色绸布:“还请娘子垂首,让老奴替你蒙上眼,莫要叫主子久等。”   她既已上了马车,就如笼中囚鸟,挣扎也无用,遂低了头颅,闭上眼睛。   那嬷嬷见状,挑眉赞道:“娘子果然通透。”   又回馈她的配合般,添补了一句:“您的丫头老奴会帮您照看着,待主子放你归家,那丫头也会随你回。”   李妩眼皮动了动,低声道:“多谢。”   带着幽幽龙涎香味的黑布甫一蒙上眼,眼前便陷入黑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李妩与那嬷嬷坐在车厢里,两厢安静,只听得窗外时不时传来一些街边杂响。   渐渐地,窗外纷杂的响声少了,随后越来越静,静到人心都发慌。   李妩也不禁捏紧了膝头裙衫,耳间唯充斥着她聒噪如鼓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娘子可扶稳了老奴。”一双结实粗糙的手挽住了李妩,那嬷嬷带着她下了车,又牵着她往门里走。   失去视觉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李妩无时无刻处于不安状态,便是有人搀扶着,她仍走得小心翼翼,又忍不住分出精力去想,那人将楚明诚支出长安,现在又是让乞丐传信,又是蒙她眼睛,这般故弄玄虚,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要像先前那样,羞辱于她?   前两次见面的记忆涌上脑海,李妩心下悚然,再想起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前进的脚步也顿住。   “娘子怎么了?”那嬷嬷见她一路温驯,临门一脚了却停住,不由蹙眉:“快到了。”   李妩身子忍不住发颤,哑声道:“他…已经来了?”   看着面前这张精致如玉的小脸难抑惊惧,那嬷嬷也生出一丝不忍,轻轻嗯了声,又压低声音劝了句:“男人都一样,顺着他,娘子也能少吃些苦。”   李妩打了个激灵,心下也凉了大半截。   待到嬷嬷扶她走进屋内,嗅到那扑面而来的合欢香气,李妩几度想扯下眼前黑绸,夺门而逃——   理智却告诉她,不能逃,也逃不掉。   神思恍惚间,那嬷嬷牵着她到榻边坐下。   “主子,人已带到。”   “下去。”   沉金冷玉般的熟悉男声于不远处响起,语调平缓,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   嬷嬷应了声是,转身离开,脚步渐远,随之又响起一声木门紧紧阖上的声响。   吱呀——   轻微一声,落在李妩耳中却如刀凿斧刻般,叫她心惊肉跳,原本只是攥着的指尖都深深掐入掌肉里,她也不觉得疼,只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之上,小心捕捉着屋内的动静。   少倾,在沉寂混沌的黑暗中,一阵靴子橐橐而来的声响越来越近,鼻间也涌入独属帝王的龙涎香气。   这华贵矜雅的香气无孔不入地笼着她,连同着强烈的恐惧侵袭全身,叫她肩头都不住地颤抖。   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可因失去了视觉,他便像一团难以预料的危险,她只得被动地僵坐着,不敢出声,更不敢有所动作。   直到男人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的额心,浑身肌肤霎时激起一阵战栗,她浑身紧绷着,清晰感受着男人的长指犹如吐着鲜红的信子的蝮蛇,沿着她的眼睛、鼻尖、唇瓣缓慢游移,又落在她的脖间,短暂停顿,来回摩挲。   李妩只觉背脊恻恻发凉,若她没记错,颈间有块昨夜留下的吻痕。   “看来朕上次的交代,阿妩都忘了。”   偏冷的声线在头顶响起,李妩呼吸急促起来,两抹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着,试图寻个合适的措辞:“我……”   “嘘。”   粗粝的指腹按住她的唇,男人稍俯下身,灼热鼻息若有似无拂过她的眉心:“待会儿有你出声的时候。”   模棱两可的话语叫李妩遍体生寒,一颗心也直直往下坠,仿佛坠往望不见尽头的深渊。   唇瓣上的长指挪开,他道:“既不听话,得罚一罚,才能长些记性。”   李妩眼睫猛颤两下,正惴惴猜度着他要做什么,面前之人却直起身,连带着鼻间的香气也淡了些。   细听响动,他于不远处落座。   拉开的距离叫李妩紧绷的心弦稍松,又听得两下低闷的长指叩桌声响起。   叩、叩——   再次停下,那道清冷嗓音于一室静谧缓缓响起:“把衣裳脱了。” 第19章   暖香浮动的屋内,斜照的春光透过菱形窗格静静洒落凿花青砖,长榻边眼蒙黑绸的李妩却如至冰窖,感觉不到半分春阳的暖意。   他刚才说什么?   是她太过紧张生出了错觉,还是他疯了?   “可是要朕帮你?”   前头再次传来男人平缓从容的嗓音,如料峭寒风劈向脑中混沌思绪,李妩才从恍惚里清醒过来,不是错觉,也不是幻听,是他真真切切说出口的话。   这个认知叫李妩呼吸愈发急促,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涌遍全身,甚至压过她此刻的恐惧,她颤着嗓音,不可置信地朝向那人坐的位置:“为什么?”   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男人也呢喃了两遍,第一遍嗓音平静,待到第二遍时平静里带了一份薄凉的讽意。   他转动着玉扳指,看向那道安安静静坐在光影里的窈窕身影,柔和日光下,那张纤细白皙的脸庞毫无血色,颤抖的肩,轻晃的身,犹如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幼鹿,脆弱,迷惘,又无助。   沉默片刻,裴青玄从圈椅中起身,再度走到她的身前。   两根微凉的长指攫住她小巧的下颌,稍稍使劲,便抬起她的脸:“为什么?曾经朕也问过无数遍。”   在偏远苦寒的北庭,几乎每个深夜,他都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她会背弃誓言,改嫁他人。为什么她能如此狠心,多年情谊说放就放。为什么一颗心说变就变——明明是她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凭何她毁了诺,又让旁人取代他的位置。   “朕早该明白,阿妩这张嘴惯会骗人。”   裴青玄摩挲着她的下颌,看着掌中张清艳的脸庞因吃痛而渐渐皱起,语气愈淡:“无须再做出这份可怜姿态,如今你于朕而言,早无半点值得怜惜之处。”   语毕,他厌嫌地甩开手:“朕说什么,你照做便是。阿妩是聪明人,应知耗尽朕的耐心,于你无益。”   李妩身子不受力,轻羽般往侧倒去,再听他这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剩下半颗心也彻底凉透。   他今日寻她的目的至此已昭然若揭,羞辱她。   若她是那种品行高洁、极有骨气的贞洁妇人,此刻她应当咬舌自尽,或是撞柱一死,以全名节。   可她没有那般铮铮骨气,她只是个趋利避害的寻常人,怕疼又怕死,且人间有那么多美好事物值得留恋,她没活够,不舍得死。   于是在最初的震惊、愤懑与羞辱逐渐平息时,她撑着身子从榻边坐了起来。静默两息,抬起沉重无比的手伸向襟口的鎏金如意簪花扣,指尖轻颤着解开。   俩人都没说话,这沉香袅袅的屋里一时静得只剩下一颗又一颗扣子解开时,衣料簌簌的摩擦声。   双眼虽然被蒙着,可李妩清楚感受到那直直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蝮蛇般阴冷又缠绵,一会儿停在她的脸上,一会儿又紧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的耳垂、肩颈与胸前,渐渐地,如有实质般,变得灼烫而危险。   不多时,最外头那件杏黄缎面花卉刺绣对襟薄袄已全然敞开,露出牙白交领里衣,薄薄的棉布里衣贴身勾勒出那起伏玲珑的曲线。   细白长指勾住系带时,李妩动作不由迟疑。   里衣若是解开,那她身上那些痕迹便彻底掩不住了。   “怎么不脱了?”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平静的嗓音,细听似有一丝压抑的沙哑。   李妩垂了垂眼,指尖紧捻着系带,艰涩开口:“臣妇身上……粗陋不堪,唯恐污了圣上的眼,惹得圣上不快。”   他折辱她就罢了,就怕他看到这些痕迹,迁怒于楚明诚——   如今楚明诚身在外地,皇帝真要下手,只需简单制造一个“意外”便可。   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身前男人薄唇微启,语调冷然:“继续脱。”   李妩胸口微窒,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非得撕破她最后一丝体面。可现下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诸般情绪翻滚两番,终究是沉了心,咬牙道:“既然陛下执意,臣妇只得从命。只是今日种种,你恨我、怨我、折辱我,我都认了,唯有一点,你我之间的旧怨莫要牵连无辜旁……啊!”   话未说完,身前陡然一凉。   尚带着料峭春寒的冷空气毫无遮挡侵袭着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李妩下意识抬手护在身前,方才还勉强维持冷静的脸庞这一刻只剩下羞恼与惊慌,失声叫道:“裴青玄,你无耻!”   到底还是个年轻小娘子,在深宅高墙里娇宠着长大,又受诗书礼仪,圣贤道德的教诲熏陶,最是规矩守礼,哪抵得住这般直白的羞辱。   柔和春光之下,牙白里衣被扯开弃之一旁,年轻女子两条洁白藕臂紧紧交抱于身前,纤薄的背脊佝着,雪白的后背除却两根交错的烟粉色系带,便是三两零落的红痕。   一处落在右侧肩胛骨,一处在她纤细紧致的腰侧,再往下便是银白底子粉蓝绣金花卉纹样的腰带,以及略显凌乱的韶粉色绣花罗裙。   裴青玄几乎难以抑制地去想,该是如何的姿势,能叫她的腰侧都能落下痕迹。   这还是后背,若是身前——   阴恻恻的视线从那纤薄如蝶翼的肩胛骨缓缓移到身前,只见她深埋着头颅,双臂紧捂着那难以蔽体的烟粉色绸质兜衣,不知是惧怕,亦或是觉着周遭太冷,娇小身躯不住颤着,冰雪般莹润的肌肤已泛起淡淡粉红。   像是一只挣动双翅想从丝茧里飞出的小小玉蝶,纤细,美丽,又那般脆弱。   只要他想,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了结她的性命。   男人的手掌慢慢地抚上她纤细的脖颈,感受到她的瑟缩,长指微顿,却并未停下,而是勾住兜衣的系带,手腕带过。   那两条脆弱的衣带很快松开,连带着身前的束缚都松了,意识到这点,李妩强撑了一路的眼泪终究涌了下来。   她弯曲着脊背,哀哀哭出声来:“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相较于羞辱带来的悲愤,更叫她崩溃的是,此刻要对她作恶的人是裴青玄。   如果是山贼,是土匪,是素不相识的旁人,她会恼怒会憎恨,会破口大骂,会忍辱负重待到来日以牙还牙,但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心碎难过。   可现在,那个她生命里宛若月光皎洁的太子裴青玄,那个曾爱护她、珍视她、连一滴眼泪都不舍得叫她流的玄哥哥,竟用这般卑劣的方式对待她。   他不但要碾碎她的尊严,还要毁掉过去十几年的情谊,毁掉那份她珍藏在心底的美好回忆。   “陛下……”李妩仰起惨白的脸,黑绸已被泪水浸湿一片,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去牵男人的袖口:“阿妩求你,便是无缘做夫妻,我亦将你视作兄长般敬重……玄哥哥,我不想你变成这样,真的不想……”   裴青玄垂下眼,面无表情看着身下梨花带雨的年轻妇人。   多可笑。   曾被他视若珍宝放在心尖的小姑娘,现下衣不蔽体,满身留着旁人的痕迹,哭着说要与他做兄妹。   “傻阿妩,哪家妹妹会在兄长面前褪尽衣衫,垂泪哀求呢。”身着玉色长袍的帝王弯下腰,将那团雪躯拥入怀中。   察觉到她的僵硬,他收紧臂弯,低声喟叹:“阿妩为何不能乖一点?”   没有衣裳的遮掩,李妩能清晰感受到男人掌心的炙热,那健硕高大的身躯犹如灼烧的火炉,将空气里的冷意驱逐,又快要将她融化一般。   弯腰抱了一会儿,他改握住她的腰,像是抱婴孩般将她拢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李妩已记不清上次他这般抱她是何时候,记忆中她尚且年幼,有回跌了跤哭泣不止,他便是这般将她抱在怀里轻哄。   那时她是稚童,他是半大的少年,那般抱着哄她,可算是兄妹情深。   然而现在她是臣妇,他是君主,这般衣衫不整独出一室,是为背德不堪、奸夫淫妇。   “陛下……”李妩缩在他怀里,他这突来的温柔拥抱给了她些许希望,也许还有一丝转机,她紧揪着他的襟口,尽量装得柔弱顺从:“臣妇蒲柳之姿,从前能蒙陛下青睐,全仰赖自幼相识的先机,不然就臣妇这样的女子,哪能配得陛下?如今陛下为江山之主,威加海内,臣妇却已是残花败柳,昨日黄花,陛下何苦浪费心力在臣妇身上。只要您勾一勾手指,天底下愿意侍奉你的女子比比皆是……”   唇瓣再次被按住,男人低下了头,高挺鼻梁轻轻蹭着她的额,语气和煦:“你说得对,不过……”   “妇人身子,或许别有一番滋味?”   李妩眼睫猛颤,心头暗恨他的无耻,几乎想张嘴咬断他的手指。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皇帝低笑一声,抬指敲了敲她的唇瓣:“牙齿拔掉可不好看了。”   李妩霎时白了脸,紧紧咬住唇。   皇帝眼底略过一抹浅笑,不过那笑意很快又被一桩旧忆给冲淡。   记得那时她还小,正值换牙,说话漏风。李家二郎幼时顽皮,笑话她是缺牙巴。   小姑娘多多少少爱美,被兄长说了很不高兴,就跑来找他求安慰。   那时的她,十分依赖他,待他比两位亲兄长还要亲热。   “二哥哥说我缺牙齿,变成个丑八怪,以后都嫁不出去了。”她难过地扑在他怀里哭。   他噙笑轻轻敲了下她的唇,佯装与她的牙齿说话:“牙仙在上,保佑小阿妩长出牙齿吧。”   她泪痕未干,趴在他膝头懵懂地问:“这样牙齿就能长出来么?”   “会长出来的。”他揉了揉她的发:“况且阿妩就算缺了牙,也是最漂亮的小娘子。”   幼时的她很好哄,他一夸她,她就乐开花,抹了眼泪也不再哭了。   而现下,却不大好哄了。   看着怀里紧紧咬唇,强忍泣声的小妇人,裴青玄眉心轻折,再瞥过那块被泪水濡湿的黑绸,他忽的提高声音:“来人。”   外间很快响起宫人的回应:“主子有何吩咐?”   “抬水。”   “是。”宫人应诺。   叫水?李妩在他的怀抱里大惊失色,难道今日真的逃不过了。   她的惊慌尽显于面上,裴青玄沉默不语,只静静摩挲着掌心那把细腰,温水煮青蛙般,让她逐渐适应他的触碰。   外头很快响起宫人抬水声,待到浴桶巾帕一应妥当,裴青玄示意宫人退下,又抬手将怀中之人抱起。   从榻边站起的一霎,他惊讶于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手臂拢紧掂了掂,浓眉微拧:“楚国公府没给你饭吃?”   李妩一心担忧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哪有心情回答他这个,她按着那条几乎没什么作用的烟粉色兜衣,另一只手紧攀着男人肌肉结实的臂弯,柳眉紧蹙:“你放我下来……”   “原来阿妩还会害怕。”   裴青玄瞥过她那只牢牢攀着自己的白嫩小手,眸色微暗,抬步往屏风后走去,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情绪:“都敢在母后面前告朕黑状了,朕当你胆色见长,毫无畏惧了。”   随着他的行走,李妩的身子不可避免在他胸膛蹭来蹭去,那一身冰肌玉骨愈发绯红,她强压下那份毫无作用的羞赧,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是我不对,我不该告状……只要陛下放过我,我愿去太后跟前解释,就说是我诬蔑你,你并未……啊!”   整个人猝不及防被丢进盛满温水的浴桶之中,不但连头带脸一并被温水溅了个湿透,还呛了两口水。   这浴桶好似格外的深,她失了倚靠脚下湿滑,只能伸出两只手去摸寻桶壁,寻找平衡。等她好不容易扶住了桶壁,站稳了脚,后知后觉意识到——身前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彻底没了。   “啪嗒”一声,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似的,李妩光着身子站在水雾氤氲的浴桶里,精致的脸庞一阵红白交错。   裴青玄站在浴桶旁,静静看着仿若丢了魂魄的女子。   挣扎间她的发簪散了,一头乌发如缎子般湿漉漉垂下,遮住如玉洁白的后背,两只纤纤柔荑紧抓着桶壁,纵然眼睛被蒙着,却丝毫掩不住她的惊慌。   而那条她一直护住的烟粉色绣花兜衣,正浮在烟雾缭绕的水面,如一片旖旎绮丽的梦。   他的阿妩,真是长大了。   皇帝眸色愈发深暗,一阵蒸腾的燥热顺着血液涌遍全身,叫他冷白肤色都染上薄绯。稍缓心绪,他抓住她的肩。   见她惊得如剧烈挣扎的鱼儿,狭长眼底划过一抹冷戾,手上力气也不再犹豫,拎小鸡仔似的将她抓到身前,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挣扎着溅了一脸水,俊颜顿时黑了三分:“若是再动,朕不介意与你共浴。”   李妩晃了晃神,抬手就要去扯眼上的黑绸。   指尖刚触上,耳畔就传来男人的嗤笑:“扯了也好,亲眼看着朕是如何替你清洗,日后也能记得更清楚。”   放在眼前的手僵住,而后无力垂下。   李妩不再挣扎,如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   事已至此,还挣扎个什么劲呢。她自嘲地想,明明已是□□,被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而眼上蒙了这块布,就如得了个自欺欺人的遮蔽,多可笑。   男人宽大而粗粝的手掌由她的脖颈往下,撩动温水,无比认真替她清洗着。   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触碰下沾染上独属于他的气息。   李妩闭着眼,试图让自己意识放空,然而那粗粝长指每一次的触碰都在提醒她,现下的情况是多么的荒唐。   她的夫君都未这般替她濯洗,而那明堂上的九五至尊,正如对待不谙世事的孩童般替她擦洗着身子,一丝不苟,面面俱到。   光影移转,屏风后的分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越到后面越是难熬,明明水温越来越凉,李妩额上却沁出细密的汗水来。   “不要。”她咬紧牙关,去挡他的手。   “又不听话了?”   男人沉哑的嗓音伴随着细碎水声在耳畔响起,长指不紧不慢地清洗着,他语气平缓地仿若闲聊天气:“阿妩应当明白,违背圣意是杀头诛九族的罪过。只怪朕心肠太软,说是要罚你,临了还是不忍……只是你这一身脏污实在碍眼,得洗净了才行。”   “尤其此处,更该仔细清洗。”   他垂下眸,看她纤细的柳腰如一弯弓着的皎白的月,双颊不知是被在热水里泡的太久,亦或是其他什么缘故,泛着妩媚的胭脂酡色。   这般怜人模样,叫裴青玄喉结上下滚了滚,那认真擦洗的长指也愈发细致探寻。便见朦胧烟气里,她紧咬着朱唇,乌黑的脑袋也往外后仰去,鬓边一滴水痕便由她线条柔婉的侧颜往下,划过锁骨,又没于浴桶涟漪阵阵的水面。   “你不如杀了我吧。”勉力忍受了一阵,李妩终究受不住这份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双手掩面,她再次低泣起来。   “如何又哭了。”   身前的男人似是无奈轻叹一声,抬起水下的手,见她脱力往一侧软去,他揽住她的肩,“朕说过,不会这样轻易叫你死。”   “是,你不会轻易叫我死。”李妩凄惨扯了扯唇:“如此这般,叫我生不如死。”   “阿妩这话言重了,朕不过替你沐身罢了。”裴青玄云淡风轻地说,腾出一只手将她掩面的双手扼住,这个动作叫她身子不禁朝前弓去,旖旎尽现。   喉头微滚,他幽深的目光流连两番,而后俯下身,印上她惊诧微张的红唇。   与上次几近暴虐的亲吻不同,这回他温柔不少。   李妩被困在浴桶,被迫仰着身子接受着仿佛要将她溺毙的吻,好几次她都软作一滩泥险些滑进水里,都是裴青玄腾手再把她捞出来。   这般捞了两三回,他似是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将她整个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李妩吓了一跳,紧张地抓紧他的衣袍,经过这几番折腾,眼上蒙着的绸布也变得松动,她眨了两下眼,绸布便被纤长卷翘的睫毛给带了下来。   明亮的光照进眼里,她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光线,男人深邃英俊的面容也清晰映入眼帘。   少了这片自欺欺人的绸布,当下这份见不得光的亲密叫李妩如见了光的妖怪一般,无地自容,她目光讷讷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被情欲侵染的熟悉面庞,大滴大滴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颊边滚落。   触及她绝望破碎的泪眸,裴青玄眉心轻拧,抬手去拭她的泪,见如何都擦不净也不再擦,只沉着脸将人抱去榻上。   那张宽敞华丽的长榻,被褥柔软而洁净,屋内合欢香气越浓,李妩心下越是凄惘。   裴青玄将她轻轻放在榻上,见她仍是无声落泪,俯身吻着她的面颊,将泪慢慢吻尽,再次覆上那已然红肿的唇瓣。   只这次,明显多了几分强势与不耐。   李妩觉得唇上隐疼,婆娑泪眼睁开,却见他伸手解着腰间玉带,乌眸陡然睁大。   纵然知道今日恐难逃过,可真到这一刻,还是不由慌乱起来,连带着泪意愈发汹涌。   裴青玄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咬了下她的唇角,而后单手撑起身,凝眸睇着她,语调沉冷:“那草包碰你时,你也哭成这般?”   李妩双手掩着身前,悲愤难止:“我与他是夫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与你如何是一回事?”   裴青玄眸光骤冷。   夫妻二字,就是扎在他心头的毒刺。   “夫妻又如何?如今你还不是在朕的身下。”他伸出手,见她偏头躲开,腕间便用了些蛮力,强逼着她与他对视:“看清楚,你眼前之人是谁。”   李妩被迫仰脸,视线被眼前一晃而过的红色吸引。   待定睛看清,那双泪意氤氲的黑眸迸出一抹惊诧。   裴青玄注意到她视线的偏移,垂眸看去,眉宇间霎时划过怫然,他收回手以袖遮挡。   然而还是迟了,李妩已然认出,他腕间戴着的那条,便是当年定情之时,她送给他的红绳。   微微红肿的唇瓣翕动两下:“你……”   “闭嘴!”   男人冷然呵斥,俊美的眉眼尽是阴郁。   李妩也被他这副凶恶暴戾的模样给吓到,怔忪间,脑子也迅速活泛起来。   多年前的旧物他还留着,足见他对她还是念着旧情的——   这红绳叫她心底的希望死灰复燃,更是给她勇气再次去扯他的袖子:“这是我送你的那根,我不会认错的。玄哥哥,你还戴着它,你……”   裴青玄沉着脸,鹰隼般凛冽的眸子牢牢攫住她:“朕叫你闭嘴。”   李妩才不闭嘴,她已然豁出去了,手指牢牢揪住那条红绳,那双还噙着泪水的乌眸亮晶晶的看向他:“你并不是全然恨我的,是吗?”   “陛下,你既还念着往日情谊,那就求你看在过去你我曾真心喜欢过彼此的份上,给过去的那段情留一份体面,放过我吧。”她泪光颤颤地哀求着:“我真的不愿看到那个温文尔雅的玄哥哥变成现在这样,求你……不要毁了他,不要毁了过去的一切,好不好……”   听她说着“曾真心喜欢过彼此”,裴青玄只觉胸间仿佛压着万钧重石,那份攫住心脏的沉痛快要让他喘不上气,又听她口口声声一个“毁了”,他眼底嘲意愈发浓烈,几欲喷涌宣泄般:“你求朕别毁了过去?”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狭长眼尾都泛起一抹艳丽的红:“你有何资格?别忘了,是你先毁了朕的阿妩,毁了你我的誓言,将朕的心弃如敝履,碾作齑粉。”   长指点上她的心口,他怒极反笑:“李妩,你有过真心吗?直到如今,你以为朕还会受你的诓骗,被你哄得团团转?”   声声质问犹如利刃扎进李妩的心脏,她含泪摇头:“我没有骗你,从前我是真的喜欢过你……也是真心想嫁给你,想等你回来的……谁也不知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我别无选择……”   裴青玄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双多么漂亮的眼睛,流着泪都那样招人怜爱。   他原以为,他不会再为她的眼泪而动容。   然而这一刻,听得她一口一句“真心喜欢过”、“真心想嫁给你”,那夜夜侵蚀心口的煎熬痛意再次袭来,连同往昔的点点滴滴,他想忘却又不忍忘却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晃过,尤其是昔年定情的一幕——   彼时正值盛夏,繁花似锦,柳绿荫浓。   她靠坐在太学外的树下打盹,他悄悄走近她,本想给她扇风,却被她恬静乖巧的睡相吸引,无端生出一阵想亲她的冲动。   鬼使神差才将靠近,那狡黠的小姑娘就睁开了眼。   烈日正盛,她弯着一双月牙儿般的眼与他说:“玄哥哥,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像是被抓包的贼,局促不已:“孤…将你当妹妹。”   “可你方才分明要偷亲我。”   她抬起白玉般下巴,笑得像只小狐狸:“承认吧,你喜欢我的。”   他窘迫不语,她又往他身前凑了凑,豆蔻少女的清香涌入鼻尖,她踮起脚,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而后红着脸道:“现在亲到了!”   “玄哥哥,等我及笄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好。”   少年的心炽热而滚烫,何止一个“好”字就能概括。   可他又是一贯的自律守礼,不敢表现太过吓着她,他只得暗暗告诉自己,耐心守着他的小姑娘长大,再将她娶回家好好敬她、爱她。   那年盛夏她双颊绯红,笑眸盈盈,而此刻她抱着被子孱弱又可怜,泪眼巴巴望着他:“陛下,求你放过我,求你。”   往昔与现实两种情绪交错袭来,而她眼中止不住的泪,叫裴青玄心口犹如针扎蛇蛰般刺痛,胸膛急促起伏了两阵,他蓦得甩开她的手,恶狠狠撂下一句“扫兴”,直起身来,拂袖而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床上的李妩还有些恍惚,他……走了?   有了前车之鉴,她都不敢立刻放松,只以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涌遍全身。   看来是她最后那番话起了作用——他心下虽然怨恨,却尚存一丝理智,也与她一样珍惜从前那段过往,不想因一时激愤将它变得不堪。   想起他腕间那条褪了色的红绳,李妩喉间也酸涩微哽。   昔年她于月老庙求得那条红绳,是真心实意想与他白头偕老,生生世世。   少年人的爱总是纯粹而热烈,有时带着些不顾实际的执拗傻气,她也不例外,天真以为系上月老的红绳,就真的能一辈子不分开。   可一辈子那么长,谁能说得准以后呢?   起码现在的她,再不会与人许那样的诺,发那样的誓。   李妩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眼泪连同胸腔那阵翻涌的怅然压下去,都过去了。她告诉自己,沉湎过往只会痛苦,得朝前看、朝前走。   她撑着手臂从榻上起身,准备去寻衣裳,双脚才将落地,腿间酸软险些没叫她瘫倒在地,掀开被子一看,秀婉脸庞一阵红一阵白。   先前在浴桶里蒙着眼,她瞧不真切,再加之她那时怕得厉害,对疼痛感知能力都有些麻木。谁曾想经过这么一遭,新痕覆旧痕,简直不堪入目。   用力咬着下唇,李妩忍着那酸疼朝外间榻边走去,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她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进来的是先前那位嬷嬷。   她见到李妩这副狼狈惊惶的模样,有短暂的惊愕,又很快垂下眼,端着一套干净衣裙走上前来:“老奴伺候娘子更衣。”   李妩扫过托盘上的衣裙,是她惯常穿的青碧水蓝色。   他连衣服都备好了,可见今日是真想毁了她的清白。   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捏紧手指看向那嬷嬷,原本轻软的嗓子也因哭泣变得沙哑:“他走了么?”   嬷嬷想起主子离开时阴沉沉的脸,再看李妩这既像承欢又不像的状态,灰白眉毛不禁皱起,难道是没伺候好?不应当啊,这娘子又不是不晓风月的黄花闺女,应该知道如何伺候男人的。难道是陛下没尽兴?可屋里也没闻着其他什么味儿。   心下诸般揣度着,面上只公事公办地答道:“主子已经离去,命老奴将您送回府上。”   李妩只觉这句话是她今日听到最悦耳动听的一句。   总算能够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还有那个如今于她而言,也宛若噩梦般的男人。   浓黑羽睫轻轻垂下,她暗暗思忖,这一次,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半个时辰后,东市一家书肆。   “主子,您这是……”被扯了布条下了马车,素筝见着自家主子双眼红肿,还换了身簇新的衣裙,惊诧不已:“您的衣裙……”   李妩的视线从那辆淹没于街市的青帷马车收回,神情平静地朝素筝道:“什么都别问。你只需记住,若是回府后有人问起,你就说送别世子后,就陪我来在此挑书了。”   语毕,她放下帷帽轻纱,提步往书肆里走去。   素筝虽有一肚子疑问,但主子这般交代了,自也不敢多问,轻轻应了句是,便连忙跟上前头脚步。   与此同时,巍峨雄伟的紫宸宫内,喝了一肚子茶水的许太后也快没了耐心。   “刘进忠。”她重重搁下手中粉彩莲花茶盏,狐疑乜向眼前垂眉耷眼的太监:“你说皇帝去了藏书阁,这都过去快半个时辰,派人寻也该寻回来了,怎的还不见人?”   刘进忠躬身赔着笑:“太后息怒,许是陛下看书看得太专注。不然……不然您先回慈宁宫歇息,待陛下回来,老奴与他通禀一声,陛下仁孝,定会亲自去慈宁宫给您请安。”   许太后不语,只眯眼上下打量了刘进忠两番:“你如今在皇帝跟前当差,真是越发长进了。”又拨着腕间珠串,老神在在道:“今日等不到皇帝,哀家哪儿都不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进忠也不敢再言,刚要吩咐小太监给太后再换一杯新茶,便听殿外传来动静:“陛下驾到——”   “陛下万福。”   风拂珠帘,殿外也飘来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苍天菩萨,刘进忠长松一口气,这位祖宗总算是回来了!   再看许太后那边,已然搁下茶盏起了身,大步朝外走去。   “皇帝,你可叫哀家好等啊!”许太后嘴里念叨着,当看殿外大步走来的儿子时,女人对细节的敏锐叫她眉心微拧,皇帝这面色好似瞧着有些不对劲?   “儿子拜见母后。”裴青玄施施然给许太后请安,余光瞥向一侧的刘进忠。   刘进忠则是一脸“太后娘娘执意要等您,奴才也没办法”的无奈。   裴青玄敛眸,上前扶着许太后入殿,神情温润:“母后才病愈不久,若有吩咐,派个人告诉儿子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哀家哪有那么柔弱,从前再重的病都熬过来,如今不过肝火郁结,休息两日就好了。”许太后嘴上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皇帝衣襟上的明显褶皱,以及那淡淡传来的清甜脂粉香。   那缕香气极淡,寻常人不一定能察觉到,然许太后在闺中时便爱制香调香,这些年下来于香味分辨上十分敏锐,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女人身上的气味,而且是位年轻的小娘子。   待母子俩入了座,宫人奉上新茶,许太后扫过殿内众人:“哀家有话与皇帝说,你们先下去。”   刘进忠抬眸看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指,宫人们才挽首退下。   先帝好奢华,紫宸宫里也装饰得金碧辉煌、珍宝繁杂,裴青玄住进来后,将那些华丽奢靡的装饰摆件等统统撤了,添置了些书架与兵器架,各处又摆些古朴典雅的花草盆景,一改从前奢丽浮华之风,变得庄重威严。   从前许太后每次来紫宸宫,总觉得先帝奢靡太过,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摆件看得人眼睛疼。可现在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她又觉得这紫宸宫太过空旷清冷,连带着面前的皇帝也显得没什么人味儿,这样一比的话,她倒宁愿紫宸宫还是从前那样,起码坐久了不会觉得冷——   哪像现在,坐在这清幽寂静的偌大宫殿里,明明嘴里喝着热茶,却觉得冷空气无孔不入地渗进每一寸皮肤。   就如同面前的皇帝,从前多贴心纯善一儿郎,像块打磨细腻的暖玉,言行举止处处妥帖,叫人如沐春风般。   可现在呢,表面瞧着也像玉,内里芯子却凝成了寒冰,待得久了,就被那由内到外散发的寒意激得起脊背发毛。   她这边看着龙章凤姿的年轻帝王出了神,直到对面掀起眼帘:“不知母后来紫宸宫是为何事?”   许太后回过神,嘴角撇了撇:“我还能有什么事。”   她伸手点了点桌案上的那本红绸封皮的册子,拉着脸道:“尚宫局呈上的选秀册子都搁在你案头小半月了,你可曾看过?”   裴青玄执起茶盏:“才开春,朝堂政事繁多,一直不得空。”   “是不得空,还是你又想糊弄我?”许太后哼着,眼神又飘过皇帝衣领那片褶皱,越看越像是被人的揪出来的。默了两息,终究没忍住开了口:“刘进忠说你方才去藏书阁了,怎么没见你带书回来。”   裴青玄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并未寻到合心意的书,是以空手而归。”   许太后盯着这张如玉清俊的脸,心下郁结,瞧瞧,他如今对着亲生母亲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了,这还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儿么?   “你如今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中,可以随意诓我了。”许太后凄然扯了下嘴角:“你要是嫌我管得多,那我也随你父皇一样,搬去兴庆宫颐养天年罢了。”   裴青玄垂下眼,语气恭敬:“母后这话实在折煞儿子了。”   “那我再问你一遍,你一上午真的是去藏书阁了?”许太后握着白玉珠串,一错不错盯着他。   裴青玄眉心微动,缄默不语。   许太后眸光颤了颤,呼吸也急促起来:“你去找阿妩了?”   对座仍是沉默,而这沉默已然表明一切。   这下许太后再按捺不住心头怒意,抬手就将腕间珠串照着皇帝的面门砸去:“你…你这个混账!我先前与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么!”   裴青玄并未闪躲,生生受下这一击。   珠串自他额上滚落在玉色袍摆,他长睫低垂,面上如春日静水般平静温和:“母后消消气。”   他捻起那串白玉佛珠,起身走向许太后,犹如仁善孝子般,毫无愠色地将珠串双手捧递给她:“高僧加持过的佛珠,砸坏了可惜。”   他这般淡然温和的模样,叫许太后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再看他额上被砸出微红,心下又有些不忍。诸般情绪在胸口翻滚几轮,她板着面孔:“莫要在我跟前惺惺作态,你若真想叫我顺气,就不该又去纠缠她!”   许太后不接那珠串,裴青玄也不恼,静静将珠串放在桌几上,自顾自坐回去:“那是朕与她的事,母后不必费心。”   “阿妩都被你逼得走投无路,求到我面前了,我如何还能袖手旁观?”许太后难掩怒意,再看眼前从容自若的儿子,又有些颓然,他如今是皇帝了,翅膀硬了,自己哪还管得住他。   深缓几口气,她压着情绪,试图与他讲理:“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她已觅得归宿,你又何必插足旁人姻缘?”   “插足?”那张清风朗月般的平静面庞总算有了一丝波澜。   裴青玄掀眸,好似听到什么极大的笑话:“母后糊涂了,明明是朕与她相识相知在前,若论插足,也是那厚颜无耻的楚明诚。”   许太后一噎,而后苦口婆心劝道:“是,的确是你与阿妩相识在先,但感情这事,只讲究缘分,不讲究先后。我知道你心中喜爱阿妩,从前就心心念念想娶她为妻。我又何尝不是,一直盼着她及笄,好叫她成为我的儿媳。然世事无常,你与阿妩有缘却无份……现下她已寻到她的归宿,你又何苦为过去之事不肯释怀?阿玄,事到如今,放下过去,朝前看才是正途。”   她这边絮絮说着道理,皇帝静坐着,颀长身形犹如高山岿然不动。   直到许太后嘴巴都说干了,见他仍无反应,不由拔高音调:“你有没有在听?”   裴青玄这才看她,幽邃眸光如潭影空寂,默了两息,才沉沉道:“可是母后,我过不去。”   许太后心头先是涌上怒意,有许多教训的话想说,然而对上皇帝寂静到几近孤冷的目光,那些话蓦得又卡在嘴边。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如何不知,心爱之人琵琶别抱,他心头的委屈与伤怀。   母子俩相视无言,良久,许太后叹了口气,拿过案几上的白玉珠串缓缓起身。   皇帝欲起身送她,她却上前按住他的肩,语气怅惘又感慨:“人生本就这般,哪能事事圆满?阿玄,听母后一句劝,过不去,也得叫它过去,再不舍,该放下时还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作为母亲,她要说的话也说尽了,至于其他的事,她也爱莫能助。   许太后一身遗憾离开这座庄严静谧的宫殿,转暗的日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榻边,帝王那身剪裁和度的玉色锦袍犹如琉璃画布般,被光影勾勒出一棱又一棱的斑驳,那张如玉清嘉的脸庞也被衬得愈发冷寂,好似高台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   良久,他低垂黑眸,修长指尖扯住腕间那条红绳,似要扯开这份“甜蜜的禁锢”。   下一刻,还是停了手。   若人生注定无法圆满,为何相爱时两人欢喜,不爱了就他一人困在原地,不得圆满?   他盯着腕间那枚红豆,眼前又浮现那莹白肌肤间的鲜艳红痕,狭眸间暗戾愈浓——   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又如何,总强过从未得到,还得故作大度放她与旁人情深爱浓。   她既做得背信毁诺的小人,那他也不介意当个强占臣妻的昏君,便是后世史书工笔,也有她陪他一起,遗臭万年。 第20章   从书肆回到楚国公府后,李妩命人抬水,在浴桶里洗了又洗,好似要将身上一层皮都洗掉。   直到桶中水凉透,她浑身通红,哆嗦着躺回床间,躲在被窝里无声落了两滴泪,便昏沉沉睡去。   她原计划午后回娘家,然而经过这事,整个人都变得形容憔悴,神思恍惚,这副样子回娘家反倒叫家人记挂,是以哪都没去,只在栖梧院昏天暗地睡了三日。   不明内情的音书对此担心不已,悄悄去问素筝:“主子是又病了么?我看她脸色不好,可要找大夫来瞧瞧?”   素筝对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含糊其辞道:“许是世子爷头次外出公干,主子心头挂念,这才食欲不振,困乏疲惫。”   音书乍听这话觉得有些道理,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对劲,然素筝一副凛然正色,叫她也不敢多问——虽说她俩都是李府的家生丫头,可丫头与丫头间也有不同,素筝的爹娘一个是李府管家,一个是已逝主母跟前的婆子,而自个儿爹娘都是郊外庄子的管事,音书自觉是乡下来的,比不得素筝这种府邸里养出的丫头体面,是以对素筝的话一向唯首是瞻,深信不疑。   且说李妩不问白天黑夜地睡了三日,待到第四日,她用过午饭正想回床上躺着,门房便送来了楚明诚寄回的信——   他一到平阳官驿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提笔给她报平安,洋洋洒洒三页纸,事无巨细地与她分享,信封里还夹着他路上遇见的第一朵春日小花。   李妩坐在榻边,手捧着信细细读,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他落笔时的神态与声音。   信尾一句“思卿念卿,望卿珍重,待此间事了,吾速归家与卿团圆”,如冬阳映照般叫人心下暖意融融,又如一缕清风,吹散她心间笼罩连日的阴霾。   “素筝,音书。”   李妩将信件妥善叠好,又唤着两婢入内:“替我收拾两套衣裳,今日天好儿,回李家吧。”   两婢见主子总算想起回娘家的事,自是欢喜不已,连忙应下:“是,奴婢们这就收拾。”   见着她们俩欢喜忙碌的身影,李妩凝郁的眉眼也缓缓舒展,转身将叠好的信封收进一个做工精致的彩绘凤羽红樟木方盒。   这盒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她与楚明诚这些年往来的书信、情诗、花笺等物,她一直都妥善收起。   而在这之前,盒子里收拢的都是另一个男人的书信笔墨。   有关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她还幻想着嫁入东宫后,让宫里匠人替她做个更大的盒子——足够装下她与他一辈子的笔墨那样大。   真等到她出嫁那日,她让素筝点了个火盆,将那些过往烧成了灰烬。   那日的火烧得很旺,热浪袭面,泪痕绷在脸上烤得又干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过去,又逐渐被另一个男人的书信填满……   “李妩,你有过真心吗?”耳畔鬼使神差又响起他那日的质问。   真心?浓密长睫轻轻垂下,她轻语喃喃:“怎么没有呢。”   可情势逼人,真心有何用?她想过好一些,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穷困潦倒,有错么?   李妩将那红木盒子收进柜里,扯了扯嘴角,算了,他都愿意放过自己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倒是自己颓废悲伤了这几日,也该振作起来,趁着这样好的春光,回娘家过几天惬意日子。   在春蔼堂熬过赵氏一通不阴不阳的教诲后,李妩便如出笼鸟儿般,脚步轻快地带着两婢离开国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马车闭目养神,“哗啦”一声车帘从外掀开,素筝一副白日见鬼的惊慌模样:“主子,又、又来了。”   李妩睁开眼,柳眉轻蹙:“嗯?”   “这个……”素筝伸出手,摊开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纸条:“是上回那个小乞丐,突然跑过来,将这个塞给奴婢就跑了。”   李妩一看到那纸条,噩梦般的记忆也涌上脑海,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缓了两息,她伸手接过,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见?”   素筝连连摇头:“那小乞儿直接冲着奴婢来的,他猴精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乱塞给奴婢,叫奴婢转交给您。”   李妩强压慌乱,朝她平静颔首:“我知道了。”   素筝默默缩回车外,将车帘放下。   宝蓝色蒲桃纹车帘轻晃了晃,李妩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地拆开那张纸条——   「今日申时,嘉鱼居见。」   眼皮直跳了两下,而后胸口迅速窜出一阵难抑的愤懑,他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不是已经放过她了,如何又来这么一遭?三番四次戏耍人玩,他这个皇帝未免也太清闲。   指尖几乎将脆弱的纸条碾碎,李妩心中甚是窝火,甚至想不管不顾,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诚,还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性,只得极力化解心头怒气,冷声交代车外:“改道,嘉鱼居。”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1」。   这是东市一家位置较为隐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场,亦或未到饭点,李妩戴着帷帽左右环顾、脚步匆匆走进店内,铺子里空空荡荡,站着几名黑衣侍卫,唯一瞧见的熟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嬷嬷。   尽管才第二回 见面,那嬷嬷见她如熟人般,屈膝行了个礼:“娘子来了。”   得到她一声沉沉的嗯,也知她心头不快,便不再多说,径直领着去了二楼雅间。   李妩一路上不知将裴青玄骂了多少遍,然而真站到门口,眉眼间的郁闷与不满统统敛起,换作一副柔顺可怜的姿态,她提步走进屋内。   人才迈进屋内,身后便传来木门阖上声——又成了独出一室。   栀子色衣袖下的手悄悄捏紧,李妩缓缓抬眼,便见半敞的窗牖旁,一袭落拓牙白色锦袍的男人手持书卷,闲适侧坐于桌边。   桌几上的鎏金兽形香炉青烟袅袅,杯盏里的茶香也氤氲起白雾,交织缭绕的缥缈烟气里,男人冷白的侧颜都柔和几分,俨然一副温文尔雅翩翩佳公子样。   恍惚间,李妩还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他在东宫读书理政的时候。   不过也就一瞬她便清醒过来,三日前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还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妩敛眸屈膝,极尽恭敬:“臣妇李氏给陛下请安。”   他这才恍然发现她一般,放下手中书卷,温和轻笑:“阿妩来了。”   这般温润的语气,还有他眉眼舒展和气的浅笑,叫李妩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装出这副样子?   稍缓惊骇之感,她站在原地,脑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寻臣妇,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当没听出她那个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两样东西要你过目。”   李妩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摆有两本册子,一本红绸封皮,一本黄绫封皮。   她疑惑:“臣妇愚钝,这是……?”   “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唇含笑,挑眉睇她:“躲得那么远,朕会吃了你不成。”   明明是轻松的戏谑,李妩却半点笑不出来,心下暗道,前几次见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模样?   踌躇一阵,在那道暗藏诡谲的深深注视下,她硬着头皮上前,拿起那两本轻薄的小册子。   第一本红绸的,展开之后,素色宣纸上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文本官方客套,除却日期未填,夫妇双方名讳都已填上:楚明诚、李妩。   甚至无需提笔落字,一人按个手印,再送去官署盖个章,即可生效。   李妩捧着这份和离书,双手微颤,再看榻边的男人,他从从容容浅啜茶水,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朝她笑笑:“还有一本,看完再说。”   那平静笑意叫李妩不寒而栗,抿了抿唇,低头翻开另一本。   那是本奏折,弹劾楚国公府勾结叛王余党,私藏兵器,图谋造反,洋洋洒洒近千字,列出楚国公府八大罪。每一条都能叫楚国公府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妩攥着那本黄绫册子,反应远比见到和离书时更加激动,她面容严肃,斩钉截铁:“虽说先前我们府上对叛王的确有过亲近讨好,但也仅限于给丽妃母女送些奇珍礼物,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张,除此再无其他……叛王谋逆事发后,臣妇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奸妃叛王,险些叫府上误入歧途,沦为奸佞。”   后半段倒不是编的,当初知晓站错队后,赵氏吓得不轻,指天骂地将丽妃母子痛骂一通,又拽着楚国公的手,一遍遍追问着该怎么办。   楚国公也是一肚子火气,最初他并不想在皇权斗争里站队,是赵氏先巴巴讨好宫里那位,才叫楚国公府的屁股也渐渐歪了……真是一步踏错,步步错。   反正新旧政权交替那段时日,老俩口没少在家里互相指责,鸡飞狗跳。   “仰赖陛下宽宏,并未计较公爹识人不明的罪过。公爹在家时,常常赞颂陛下圣明,对陛下恩德感激不尽,现下楚国公府满门只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器,勾结叛王余孽之事?”   事涉国政及满门生死,李妩态度愈发审慎,躬身顿首:“还请陛下明察,还国公府一个清白。”   裴青玄不疾不徐扫过她纤细笔挺的肩背,又落在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停了一停。   她这般严肃,仿佛此地不是酒肆雅间,而是宣政殿的朝会内,一位忠肝义胆的臣子在与君主谏言。   可她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当君主,他们只是红尘间的一对寻常男女。   “不必这样紧张,坐下说。”   裴青玄朝她伸出手,见她闪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今日既将这两样东西给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情谊,给你指条明路。”   李妩微怔,疑惑看他。   “只要你回去与楚明诚签下和离书,之后楚国公府不论是贬官流放,亦或抄家杀头,再不会牵连你半分,这不是明路?”   在她惊愕目光下,裴青玄唇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妩何必这样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做过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熟,何况和离书朕都替你准备好了,拿回去按个手印即可,毫不费心。”   笑语间的嘲讽宛若泠泠利刃,刀刀剜向李妩的面门,她捏着那两本册子,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这哪里是明路?他分明是要借此撕破她的脸面,毁掉她现有的安稳。   深吸一口气,李妩躬身再拜:“楚国公府上下清清白白,绝无反叛之心,呈上这本奏折的臣工恶意诬蔑我国公府,想致楚家于死地,可谓用心歹毒。陛下如若不信,可于朝堂上命他拿出证据,另派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共同审议,我们府上行得正坐得端,定然全力配合有司衙门盘查。”   见她字字铿锵,却半点不提和离之事,裴青玄嘴角笑意渐渐退去。   长指轻抚过温凉的杯壁,再次掀眸,他眉目淡漠:“你仔细看看,是何人奏本。”   李妩稍顿,再次翻开那本奏折,眼底满是惊愕。   第一遍的时候她只顾着那骇人听闻的八大罪,全然没注意奏折末尾并无署名——   难道是密折?   她疑惑抬头,对上裴青玄那双黑涔涔的凤眸之后,心下咯噔一下,一个可怖的猜想浮上心头。   “这里面的罪状,都是你编的?”她握紧奏折,难以置信地看他。   裴青玄笑了:“朕还当你近朱者赤,近草包蠢,变得如那楚明诚一样蠢钝了。”   李妩脸色白了又白,既气愤他这话一下骂了他们夫妻俩,又惊怒于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虚构罪名,诬蔑臣工?荒唐,这也太荒唐。   胸口剧烈起伏了两息,她蜷紧拳头,难掩怒意:“陛下怎能如此?枉顾事实,迫害忠良,简直是……昏君行径!”   这话换来一声嗤笑:“楚国公府是忠良?阿妩说这话也不脸红。”   语毕,他好整以暇看着她渐渐涨得通红的脸,像是在欣赏什么极有趣的小玩意儿,凤眸弯起,笑意里好似透着一份宠溺:“至于昏君嘛,阿妩倒没说错。”   他从从容容拂了牙白袍袖:“于你的事上,朕的确只想当昏君。”   李妩表情一滞,乌眸满是震颤,好半晌才寻到她的声音:“上回…上回你不是愿意放过我了,如何又反复无常,出言反尔?”   裴青玄淡淡乜她:“朕何时说过放你?”   李妩噎住,而后嘴唇翕动,没什么底气道:“那时都那样了……你都走了……我以为……”   “都哪样了?”裴青玄眉梢微挑,做出一副苦恼样子:“把话说清楚些,不然朕不明白。”   他故意的,他便是将她当猴儿戏耍!   一股怒意冲上心间,李妩再维持不住君臣有别的客套,她将那两本册子按回桌几,深深盯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青玄眯了眯眼,还是那副尽在掌握的淡然语调:“不装了?”   李妩咬着红唇,最终在与他的对视间败下阵来,嗓音有些崩溃的恳求:“就当我求你,放过我吧,别再纠缠不休。”   这话裴青玄都听烦了,他垂眸,瞥过压住册子的那只纤细柔荑。   “这两样,朕容你选一样。”   全然冷漠的语调,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李妩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两本册子:“臣妇不明白。”   裴青玄抬眼,这回是半点耐心都无,幽深迫人的目光直勾勾攫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和离还是守寡,你选一条。”   薄薄的窗户纸终是被捅破,图穷匕见,两相对峙,沉默中仿若有硝烟弥漫。   李妩只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我若不选呢。”   “你不选,朕替你选。”   裴青玄牵过她按在册子上的手,不顾她的挣扎,牢牢包裹在炽热掌心,仿佛要捏碎揉入般,神情冷硬:“先和离,朕再杀了他全家,阿妩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李妩白着脸道:“你个疯子。”   裴青玄不怒反笑:“既知朕是疯子,阿妩还敢激怒,真是……”   他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大胆。”   李妩吃痛,皱着眉强忍着不出声,裴青玄看了她一眼,又看着那咬出来的牙印,眸色愈暗。   不够,身体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还不够。   她如此不听话,他该将她锁在紫宸宫的床上,让她从头到脚都落满他的痕迹,全身上下都染上他的气息,她的眼里只能有他,嗓子里也只能喊他的名字……她的身子、她的心,也只能属于他。   炽热的眸光如有实质,李妩觉得手背都发烫,忙慌张将手挣脱出来,脚步也往后连连退去。   好在他并未其他动作,只坐在榻边,目光幽静地看着她:“是你自己选,还是朕帮你选?”   事到如今,李妩也知自己势必得做出个抉择。   他纠缠不休,就拿出这些,不就是想报复她另嫁他人的事么。   “我需要一些时日考虑。”李妩稍稍抬起下颌,尽管相较于面前的男人,她犹如蝼蚁对大象,毫无气势可言。   裴青玄眉尾稍抬:“多久?”   李妩沉吟:“这样大的事……”   “七日。”   裴青玄直接给她规定时限,长指轻划过那本红绸册子:“楚明诚那时应当已回来了,正好可以签下和离书。”   他望着她,薄唇噙笑:“朕很期待,七日后阿妩拿着和离书来见朕。”   李妩看着他那胜券在握的浅笑,从未觉得这人能如此可恨,心头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不敢显露,只紧抿着唇上前抓过那两本册子,转身就走。   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才将走到门边,身后响起男人声音:“等等。”   李妩背脊一僵,蹙眉回头,语气微冷:“陛下还有何指教?”   “朕只是想提醒阿妩,不要再耍些告状之类的小孩子把戏,免得自讨苦吃。”   裴青玄漫不经心扫过那把束着柳色腰带的盈盈细腰,似是想起什么,薄唇微勾:“至于指教,这回就算了。”   李妩蹙了蹙眉,待转过身,猛然反应过来他后半句话里的深意,脚步不由顿住,脸畔也一阵发烫。   无耻。她咬紧了唇,手搭在门边时,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回头冷冷道:“陛下还是别指教了,糟得很。”   撂下这话出了气,她压根不敢再看男人的脸,拉开门扭头就跑。   那两扇木门还吱幽幽地晃着,雅间内面如冠玉的年轻帝王垂下眼,看着搭在桌上的那只修长手掌,眉心轻折。   糟得很?骨节分明的指缓缓收拢,分明记得那日她纤腰弓得犹如拉满的弦,红唇虽紧咬得泛白,仍泄出两三声猫儿似的嘤咛。   两根指尖无意识轻搓了搓,再次看向那空落落的门口,他黑眸轻眯,小骗子,且等着。   早几日崔氏就收到李妩的口信,说是楚明诚出外差后,她便回来小住,是以早早就命下人将李妩出阁前所住的玉照院打扫得浑然一新。   如今好不容易盼的小姑子回来了,崔氏连带安姐儿、寿哥儿皆欢喜不已,亲自去门外相迎。   “姑母,抱抱!”   “抱我抱我,哥哥重!”   眼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一左一右举着手要自个儿抱,李妩哭笑不得,弯下腰:“好,都抱!”   她试着一边抱一个,没想到过了一个冬天,两孩子都重了不少,从前都能抱起,现下抱着还有些吃力:“看来你们俩这个年可没少吃。”   “可不是嘛,一个两个都吃成小猪了。”崔氏笑着,上前朝两孩子拍了拍手:“你们姑母进门连口茶都没喝呢,就要累着她,等你们爹爹下值回来,我可要告状了。”   李家大郎李砚书继承了李太傅严肃谨慎的性情,素日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小时候李妩第一怕父亲,第二就怕这位长兄。如今父亲年纪越大,又当了祖父,倒没年轻时那般严肃,对孙辈更是和蔼可亲。而长兄升任刑部侍郎,专司刑罚诉讼之事,威严愈重,莫说这对小娃娃了,就连李妩和二郎李成远见到长兄黑脸,都得讪讪往后躲两步。   这不,一听到娘亲要和爹爹告状,两个小团子立刻不敢再闹李妩,乖乖叫乳母抱着了。   “长兄威严依旧,瞧把安姐儿寿哥儿吓的。”李妩转眸再看温柔如水的长嫂,轻轻笑了下:“小时候我和二哥背后还给大哥取诨名,叫他黑脸罗刹,还嘀咕过就他这脾气,哪家小娘子敢嫁给他?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谁知他撞大运,娶了位这么温柔的美娇娘回来。”   “你呀,才回来就打趣我。”崔氏被说得粉面羞红,亲亲热热去挽她的手:“你的院子早收拾好了,咱们边走边说。”   李府不算太大,两进两出的院落,因着李妩已逝生母是江南人士,府邸也按照原先主母的喜好,修建装潢得清丽典雅,山石花木奇秀精巧,移步换景。李妩的玉照院在府邸西侧,小院外以粉墙围着,墙上种了大片的蔷薇花藤,可惜现下才初春,只有光秃秃的藤,若是初夏仲夏时分,蔷薇盛开,千朵万朵,煞是怡人。   崔氏是位体贴的长嫂,李妩出嫁这些年,这院子依旧给她留着,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打扫,好叫她随时回来都能住上。   李妩心里则是打算,再过两三年,安姐儿大了,就叫安姐儿住进玉照堂,小娘子有一处自个儿的院落,清静又自在。   一行人进了屋,素筝和音书没闲着,收拾着箱笼。   崔氏与李妩坐着闲聊了一会儿,见小姑子虽然说说笑笑,眉眼间却透着一阵憔悴疲色,只当她是有些累了,便带着两个孩子起身。   “你先在院里歇息,待到晚些父亲与你两位兄长回来,咱们一家人边吃边聊。”   “有劳嫂子了。”   “嗐,一家人说这话作甚,你能回来住,家里人都不知道多欢喜呢。”崔氏笑着点了点两个孩子:“前两日你没来,这俩小家伙追在我身后问了八百遍,姑母什么时候回来呀?就连你长兄也问,要不要派马车去国公府接你。我说哪像怎么回事,巴巴上门去接,不知道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随口说笑,却是误打误撞戳到李妩的心事。   若她真与楚明诚和离,可不就是要娘家的马车上门去接。   将长嫂与侄儿们送出玉照堂后,李妩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倚在廊庑柱子下,盯着那一整面枯瘠的蔷薇花藤出神。   七日。   七日之后就得给他答案。   他嘴上说得好听,给她选择,可她有什么可选的,若不和离,难道真拖着楚家满门去死?   她虽与赵氏有过节,但婆媳不和是内宅琐事,与整个楚国公府的兴衰荣辱相比,不值一提——何况李府危难落魄之际,全靠楚国公府的关系才得以好转,这份实实在在的恩情,他们李家没齿难忘。   和、离。   李妩嘴唇轻动,无声在舌尖念着这两个字,心下无比沉重。   两个时辰前,她还读着楚明诚那封盛满相思与爱意的书信,他盼着早日回来与她相聚,她也这般盼着。   可现在,她袖中静静躺着一份拟好的和离书,而她思忖着他从平阳归来后,她该如何提出和离。   她怎么开得了口?   楚明诚又如何会同意?   夫妻三年,鸳鸯交颈,琴瑟和鸣,这般感情,这般姻缘,哪是考虑七日,说拆就能拆,说断就能断的?   李妩心乱如麻,一丝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又化作凄冷绵密的秋雨般,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她的心被淋得湿透,萧瑟寒意一点点刺进肌肤骨髓,胸口快要被那苦涩的冷雨淹没、冲毁,就连眼角也不禁染上朦胧湿意。   那个人若是要报复她,那他做到了。   这份生离的苦痛,三年前她因他受过一遍,如今又要因他受上一遍。   日落西斜的晚风轻扬起她耳侧的碎发,李妩隔着衣袖捻着那本和离书,闭了闭眼。   也罢,她叫他尝了三年爱人背叛之苦,今时今日,这份与郎婿分离之痛,她受着便是——和离之后,她再不欠他。   至于楚明诚……   一想到他那张诚挚热忱的脸,李妩鼻尖泛酸,夫妻三年,就当做是一场安稳祥和的梦吧。   日后让父兄官场上多多照应着他,他也能按照赵氏的心意,娶位孝顺听话的新夫人,生儿育女,再不用再夹在她与赵氏之间左右为难。   不知不觉,远方天空铺满红霞,金红色落日笼罩安静清幽的小院。   崔氏派了丫鬟来请,说是父兄已经回来,一齐去花厅用晚饭。   李妩打了盆热水洗了脸,为着叫气色好些,略略施了层薄粉,颊边与樱唇都点了胭脂,她本就生得白,浅抹些颜色就娇美得桃羞李让。她又未曾生养,仍是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轻盈体态,温婉的栀子色裙衫将她衬得如初夏枝头的栀子花般清冷灵秀。   后院伺候的婆子见着她,都忍不住感叹:“小娘子真是半点没变,方才您远远走来,老奴恍惚以为回到您尚未出阁的时候。”   李妩淡淡笑了笑:“若真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那她一定提醒许皇后小心丽妃的陷害,提醒太子忍辱负重,莫要失了陛下的欢心。   若是太子没失势,李家也不会落败,长嫂肚子里的孩子能保住,母亲也不至于缠绵病榻,早早撒手人寰,自己更不用与太子分离,待到及笄就能顺利嫁给他,永结同心。   哪至于到现下这般,宛如仇敌,互相折磨——   可惜,世上之事从无如果。   稍定心神,李妩将这些愁绪统统敛起,换做一副轻松笑颜,提步走进饭厅:“父亲,大哥大嫂,二哥……”   一袭苍松色儒士长袍的李太傅坐在首座,望着归家的小女儿,方才还肃穆的脸庞柔和不少:“回来了,入座吧。”   长兄李砚书坐在左边次座,朝妹妹略一颔首,语气和煦:“今日厨房做了好几道你爱吃的菜,你嫂子说得不错,病了一场的确清瘦了,这些日子在家可得多吃些。”   “阿妩,坐我这边!”二郎李成远亲亲热热招呼妹妹:“知道你回来,我还特地买了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美酒,今夜我们一起小酌两杯。”   “姑姑来这!”寿哥儿和安姐儿也纷纷朝李妩挥手,你争我抢地喊起来:“姑姑跟我坐!”   最后李妩坐在了安姐儿和寿哥儿中间,两个小团子都很满意,李成远则撇了撇唇:“小时候你和我可最亲的。”   若是几年前,李妩听到这话,大抵会驳一句:“才不是,我明明与太子哥哥最亲呢。”   可现下,她只朝自家二哥笑了笑:“待五月里郡主过了门,哥哥抓紧与她生个小娃娃,明年我就能挨着新的小侄子坐了。”   一提到嘉宁郡主,李成远霎时变成了羞答答小姑娘,耳根都染了红:“你乱说什么呢……还早、还早。”   “快了快了。”崔氏也笑着附和。   见嫂子和妹妹都打趣自己,李成远既羞赧,心里又止不住为嘉宁要嫁给自己的事乐了起来,一顿饭下来,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李妩坐在俩孩子之间,时不时给他们夹着菜。   上座的李太傅瞧着小女儿照顾孩子们的温柔眉眼,不禁想起逝去的老妻,心下惆怅时,想到女儿女婿至今还未有子嗣,顿时愈发忧愁。   心底暗叹一声,他端起香醇葡萄酒饮了一杯,而后语气和蔼与女儿道:“彦之此番去平阳,预计何时回来?”   李妩目光闪了闪,搁下筷子,轻声答道:“今日已是离京第五日,再过六七日差不多就回来了。”   “六七日啊。”李太傅颔首:“也不算太久。”   “我还以为阿妩能住半个月呢。”李成远略显遗憾,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过两日庆国公府办春日宴,嘉宁会去,妹妹也与我一道去吧。”   李妩怔了怔,而后婉拒:“不了,春日困顿,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在家待着。”   “啊?不会无聊么。”   “不会呀,难得有空能和父亲兄长下下棋,和嫂子说说话,还能陪安姐儿和寿哥儿一起玩。”李妩轻声说着,心里又不禁去想,若她和楚明诚和离,回到娘家之后便是这样的日子吧?   若是一直这般,的确挺无聊。自己还得好好考虑一下,和离后该何去何从,日后生活又是怎么个章程。   种种烦心事萦绕脑海中,李妩眼底都不禁流露出些许疲色。   她以为她将情绪掩饰得很好,然而晚饭过后,李太傅叫住她:“阿妩,陪爹下盘棋。”   虽然李妩现下只想回到玉照堂,躺在床上静心想想和离之事,但父亲都发话了,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好。”   灯火幢幢,前往书房外栽种的一片翠竹倒影在窗纸上,竹影绰约。   父女俩围着黑白棋盘对坐,两厢安静良久,李太傅落下一子:“阿妩,你又输了。”   这是第三局了。   “父亲棋艺精湛,女儿甘拜下风。”李妩捻起那圆润温凉的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李太傅捋着长须,看着女儿:“你输,不是因为你棋艺不精,是你的心静不下来。”   握着棋子的手一顿,李妩垂下眼,沉默不语。   李太傅道:“是记挂着彦之?”   李妩抿唇,低低嗯了声。   “不必担心,好儿郎便是要四处闯荡,何况平阳距长安不算远。”李太傅安慰道。   李妩心下失笑,若真是因为这个,她何必忧心。   沉吟许久,她轻唤了声:“父亲。”   抬起头,那双澄澈乌眸定定看着李太傅:“陛下他…他待你还与从前那般敬重么?”   陡然听女儿提到陛下,李太傅神色微变,正色看她:“陛下宅心仁厚,知道我与你长兄曾经受得罪过,很是自责,是以对我们李家上下格外厚待。”   本来他还想说,若不是看在李家的颜面上,站错队的楚国公府早就和其他公侯朝臣一起被清算了,哪能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   但顾及到女儿与陛下曾经是那样的关系,怕叫女儿误解,他便没提这一茬,只拧眉看着她:“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妩怔了怔,而后挤出一抹笑:“随口问问。”   实则方才有那么一瞬,她想请父亲帮忙,替她解了现下的困境。转念一想,许太后作为皇帝生母都无法劝住那疯子,何况自己父亲不过是个臣工。   若因自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男女□□牵连了全家老小,反倒得不偿失。   “父亲,女儿累了,想先回房歇息。”   “时辰是不早了。”李太傅看着女儿疲惫的脸,思忖片刻,缓声道:“阿妩,若是你婆母再寻你不痛快,就让你两位兄长登门拜访楚国公。他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约束妻房。”   李妩微愣,触及老父亲关怀的目光,既好笑又触动,忍了忍那莫名涌上的泪意,她笑道:“父亲别担心,女儿真的是因为累了,才有些心不在焉,与婆母无关。再说了,彦之一直是向着我这边的,婆母说我,他会替我驳回去。”   “那就好。”李太傅颔首道:“彦之虽说资质平平,但胜在踏实稳重,待你体贴。至于其他……小事的话,能忍则忍,若实在忍不了就回家来,我与你兄长自会替你撑腰。”   再没有比一个硬气娘家能叫出嫁女更安心的了,李妩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像回到十三四岁无忧无虑时:“爹爹,我知道了。”又屈膝行礼:“阿妩先回房休息,爹爹也早些歇息。”   李太傅已许久没听到女儿喊自己爹爹,好似自打出嫁后,称谓就改为更为稳重的“父亲”。   在棋盘前愣怔片刻,他舒展眉眼,轻笑:“这小丫头。”   在娘家的日子轻松自在,不用晨昏定省,不用被婆母挑三拣四,也不用喝那些稀奇古怪的补药,每日睡到自然醒,厨房里做的菜都是她爱吃的,闲着无事还能逗逗寿哥儿和安姐儿。   看着俩孩子蹦蹦跳跳的机灵劲儿,李妩忍不住想,或许跟哪个男人成婚都不打紧,有个孩子贴着心肝儿,往后的日子就足够变得充实忙碌。   若她能与楚明诚有个孩子……   她轻晃脑袋,现下这个情况,没有孩子简直是万幸,不然和离之后孩子的归属又是个头疼的大问题。   想到楚明诚,李妩一颗心又变得沉重。   明日便是七天之约的最后一日,如若楚明诚明日真的回来了,自己该如何与他开口?   真到这一刻,她开始期盼时间能慢一些,或者他的差事能多忙上两日……   就在思绪纷乱之际,音书满脸欢喜地走上前:“主子,世子爷回来了!他派刘顺儿来传口信,说是在春蔼堂给夫人请完安后,便来接你归家,叫咱们先收拾箱笼呢!”   李妩怔在原佚?地,双耳嗡鸣不休。   他……这就回来了? 第21章   落日已尽,暮霭渐合,李府下人点起灯笼,却迟迟未见楚国公府前来相迎的马车。   崔氏安抚李妩:“彦之才将回来,许是府里有事绊住了。我看坊门也快关了,不若今日再在家里住一晚,明日再说?”   姑嫂俩心知肚明,他能有何事绊住,八成是赵氏拦着不让来——   世间像赵氏这般的婆母并不少,儿子没娶媳妇爱催,儿子娶到媳妇又嫌这嫌那,总觉得旁人家的女儿是与自己抢儿子的仇敌,明明同为女人,却恨不得媳妇做牛做马伺候着一家老小,还不许有半句怨言。   每每想到小姑子的婚姻,崔氏心下总是唏嘘不已。   犹记她初登李府,小姑子一袭竹月色夏衫,姿态慵懒地倚着碧荷开遍的凉亭,一截雪白皓腕悠悠朝栏杆外伸去,饶有兴致喂着池中的鱼儿。   “那是我小女儿,阿妩。”李夫人隔着池塘介绍,又朝那凉亭喊:“阿妩,快来见客。”   亭中之人听得唤声,缓缓抬眸,恰好一缕清风拂过,荷叶连绵成波,豆蔻少女额发轻乱,露出一双新月似的眉,再往下那双灵润乌眸浅浅弯起,软声应道:“欸,这就来。”   崔氏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感觉,就好似池里芙蕖成了精灵,正踏风踩月袅袅而来,夏日燥热被她驱散,耳目顿感清灵,又如吃了一碗冰块湃过的荔枝冻,甜丝丝,凉沁沁,心旷神怡。   她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气质清雅的小姑娘,后来又打心眼觉得,唯有太子那等龙章凤姿的人物才能配上自家小姑子。   每回见着俩人站在一块儿,画一般赏心悦目,饭都能多吃两碗——   谁能想到,仙子般风雅的小姑子,最后花落楚国公府,嫁了个平庸颟顸之辈。   也不是说楚明诚不好,只是与太子相较,落差太大,何况还摊上个难缠婆母……   崔氏轻叹口气,再看李妩魂不守舍的模样,又唤了声:“阿妩,你听到了么?”   李妩回神,面上挤出一抹浅笑:“他既已经回府,我也该回去了,省得多生是非。”   得知楚明诚回来那一刻,她就心慌得厉害,总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尽管和离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事。   冷静下来再想,迟早都是要面对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   见小姑子打定主意回国公府,崔氏也不好拦着,趁着坊门还未关,忙命人去套马车。   暮色沉沉,倦鸟归林,长安街市也逐渐清冷安静下来。   李府马车到达国公府时,天边最后一抹凝紫霞光也被黑暗吞没,公府门前两盏灯笼亮着黄澄澄的光,风一吹,光影轻晃。   见着是世子妃回来了,门房忙不迭上前:“恭迎世子妃回府。”   李妩在婢女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待双脚站定,淡淡问道:“可知世子爷这会儿在哪?”   门房答道:“世子爷回院里换了身衣衫,便往春蔼堂与夫人请安了。”   稍顿,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应当是在夫人院里用饭吧。”   李妩想来也是,于是边往府里去,边吩咐身后丫鬟:“素筝,你带着行李先回栖梧院。音书,你随我去春蔼堂。”   两婢异口同声应了声。   也不知是李妩心里悬着事,还是又要与赵氏同席用饭,越往春蔼堂走,李妩胸间越是闷堵得慌,眼皮也不安直跳。   离春蔼堂还有一段路时,那份快要喘不上气的闷堵叫她停住步子。   “主子?”提着灯笼的音书疑惑看她。   李妩看向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院子,深深吸了两口气,才道:“无事,走吧。”   音书觑着她的脸色,心头担忧,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照着青石板路:“主子,慢些。”   待主仆俩走到春蔼堂门前,却见迎面几道身影匆匆忙忙走来。   李妩停步,定睛再看,那几人都是熟面孔,一位是赵氏身旁的晚秋嬷嬷,另一位是常来府上请脉的松鹤堂陈大夫,他身后站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儿。   两拨人在院门撞了个正着,灯笼光在面前一晃,看清李妩之后,晚秋嬷嬷霎时见了鬼般:“世子妃!您…您如何回来了?”   “这问的什么话,我不该回来?”李妩蹙眉,又瞥过神色略慌的陈大夫:“府上是谁病了,这么晚还请大夫。”   晚秋嬷嬷磕磕巴巴:“这…这……”   陈大夫察觉到情况不对,悻悻道:“是、是世子爷身体抱恙,老夫已开过药方,照着方子吃上几日便无碍了。”   楚明诚抱恙?李妩心下一沉,难道裴青玄出尔反尔,对他使了什么手段?   她拧眉问:“他是哪儿不舒服?”   陈大夫愈窘,眼角扫着晚秋嬷嬷,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妩见状,心下愈发担忧,刚想再问,只听院内西侧的厢房忽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响动,混乱间好似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声、赵氏的喊叫,以及楚明诚的怒吼。   李妩眼睫猛颤两下,也不问陈大夫了,提着裙摆就匆匆往里走去。   “哎呀,彦之,丽嘉我的儿,你别这样!”   “来人啊,快拦住他!”   “都放开我!我要杀了这贱婢!”   “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   “咻——”   李妩一只脚刚迈进西厢,一只茶杯就从里飞出,直直砸在她身前半步。   音书急忙上前护住李妩:“主子小心!”   釉色细腻的瓷杯哗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李妩心口猛跳,再看眼前一幕,面上表情顿时僵住。   只见灯光昏暗,甜香靡靡的屋内,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地上也是一片破碎混乱,那张挂着红罗帐子的床榻凌乱不堪,楚明诚衣衫不整地被两个男仆拦腰抱着,一张清秀俊脸此刻因愤怒涨得通红,印象中李妩极少见过楚明诚发脾气,更别提现下这副焦躁不堪嚷嚷着要杀人的可怖模样。   长柱旁,一个仅穿鹅黄色兜衣,披着条薄薄轻纱的娇美女子正瑟瑟发抖躲在赵氏身后,清丽面庞泪光楚楚:“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此情此景,李妩还有什么不懂,毕竟去年中秋那回,与现下情况大差不差。   同样的招数,时隔半年,赵氏又来了一回。   不知为何,心下倒无多少愤怒,更多是浓浓的厌烦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音书方才那一嗓子,也叫屋内闹得鸡飞狗跳的几人注意到了门口。   霎时间,屋内打骂声、哭声、砸东西声统统都停住,静可闻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楚明诚,如同一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他慌张无措地看着李妩,脸上一阵红一阵青:“阿妩……阿妩,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氏见到李妩的一刹也有些心虚,转念再想,这天底下哪有婆婆怕儿媳妇的,况且她又没犯法,只是给儿子送个女人罢了。这般想着,那点子心虚荡然无存,她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故作从容道:“李氏,你回来的正好,劝彦之冷静一些,这大黑天的打打杀杀多不像话。”   李妩看着这张堪比城墙厚的老脸,心下只觉荒唐,脚步定定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赵氏见她不出声,只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不由咽了下口水,虚张声势般拔高语调:“怎么?如今我还叫不动你怎么了?是,我是自作主张给彦之塞了个女人,可这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你们俩口子有必要一个两个要吃人的模样?”   “母亲!你做出这等腌臜事,如何还开得了口!”楚明诚扬声呵斥一句,转脸再看李妩那张惨白木然的脸庞,既羞愧又自责,连忙挣脱仆人的束缚,跌跌撞撞地朝李妩走去:“阿妩,阿妩……”   “别过来。”   李妩脚步往后连退了两步,在楚明诚惊愕伤怀的目光里,她哑着声音道:“你先别过来。”   楚明诚一贯最听她的话,双脚停在原地,只红着眼眶巴巴望着她:“阿妩,我…我不想的,是母亲往茶里下了药……”   “好了。”李妩眸光闪了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间诸般情绪,语气冷静:“你先把衣衫穿好。”   稍顿,又瞥过赵氏以及她身后那个躲躲闪闪的女子:“都把衣衫穿好,到正房再说。”   语毕,她再不看这混乱场面,转身就往外走去。   一出西厢,春日夜晚料峭的寒风拂面而来,吹散在屋里沾染的靡靡香气,也叫她混乱纷杂的脑子愈发冷静。   “他们怎么能这样,趁着主子您不在府中,竟然……可恶,实在是可恶。”音书在旁愤怒地直跺脚,见身侧之人始终没有声响,她担忧看去:“主子,您…您也别太生气。看方才那景象,世子爷他并不知情……对了,他说夫人给他下药了。这世上如何会有这样的母亲,竟然会给自己的孩子下药。”   尤其行此等龌龊事的并非乡野那些无知粗鄙的农妇,而是有诰命在身、堂堂国公府的夫人!音书越想越觉得荒唐。   相较于音书的激烈反应,李妩觉得她此刻冷静得简直过于无情——   或许是这段时日,她对突发事件的承受能力被裴青玄锻炼出来,亦或是这七日她一直在做和离的准备,对于将才那幕,除却第一时间视觉冲击带来的惊愕外,她并没有多么恼怒、亦没多么悲伤。   甚至现在离了那乱糟糟的屋子,心上竟还有一丝诡异的放松。   这些日她绞尽脑汁去想如何提和离,现下,这和离的理由不就来了么。   也是可笑,她与赵氏斗法三年多,没想到临了,却是赵庡?氏“帮”了她一把。   嫣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弧度,李妩仰脸看着黑沉无光的天穹,晚风吹动耳畔碎发,她恍惚地想,这样也好,以后再不用来这个连吃饭都食之无味的院子了。   约莫一炷香后,穿戴齐整的楚明诚、赵氏、以及那位美貌娇娜的女子,一同到了正房。   楚国公也闻讯赶来,板着张脸,一声不吭坐在上首那把老紫檀雕龙太师椅。   赵氏屏退左右下人,单留了晚秋嬷嬷,李妩则是留下音书在旁作陪。   正房房门甫一阖上,静谧空气逐渐变得焦灼。   楚明诚的脸色依旧难看,一只手紧紧抓着圈椅扶手,迫不及待与李妩解释:“阿妩,我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午后回来,我本想着给母亲请了安,即刻就去李府接你回来,没想到母亲竟往我的茶里下了药!”   说到这里,楚明诚又愤怒起来,扭头怨怪地看了赵氏一眼,咬牙道:“那药……药把我吃糊涂了,我…我难受的很……”   下了那种虎狼药,他当时就如喝醉般,头晕目眩,身子却又燥热难当。   迷迷糊糊里,赵氏扶着他,说送他回房间休息。他哪想过在自家府邸,自家母亲会设套害他。   进了房间,只见床上躺着一抹俏影,身上穿着妻子的月白裙衫,发髻也梳成妻子的样式,他喜不自胜,以为是妻子从娘家回来了。跌跌撞撞走到床边,从后摸了上去,嘴里喊着“阿妩,我好难受”,见她没有反抗,手伸去前头解她衣裳。   那药效让他浑身火烧火燎,就算怀中之人如何都不愿意转过身来,他也无暇多想,就在提枪上阵紧要关口时,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再将人掰过来,看着那张与妻子几分相似的面孔,他大惊失色将人踢下了床,又急急披了衣服往外跑。   身上药效虽如万千蚂蚁啃噬般难受,但想到阿妩当初嫁他时,他亲口保证过不纳二色,便绝不肯回头去看那苦苦挽留纠缠的女子,而是跳进院中那口灌满水的大缸里——初春的冷水冰寒刺骨,泡在其间虽然有所缓解,然药效太强,仍是绷胀得好似要裂体而亡。   “之后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在那口缸里晕了过去,再次醒来,陈大夫给我扎针……”楚明诚一脸委屈悲愤地看向李妩:“阿妩,你相信我,我绝不想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次、这次是我大意,是我太蠢……”   他边说边痛苦地抬手砸向自己的脑袋:“我怎能这么大意,又着了道!”   他这般砰砰砰地打着,看得赵氏心疼不已,连忙去拦:“儿啊,你别这样!”   “不要过来!”楚明诚却不让她碰,那双眼睛望着她愤怒得发红,若眼前之人不是自己的生母,他真想一拳头抡上去。   谁能想到啊,他在外辛劳半月好不容易回家了,却在自己生母的院子中了圈套!楚明诚这颗心怄得,直要怄出血来。   赵氏也被儿子这副凶狠样子吓到了,僵在原地,视线无措地扫过屋内其他人,楚国公黑着脸不看她,李妩冷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唯一出点声音的是那个与李妩模样三分相似的瘦马楚楚,人如其名,正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赵氏顿觉一阵众叛亲离之感,可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给儿子房里塞给女人,这种事别府的夫人又不是没做过?哪家王孙公子院里就一个妻房的?凭何自家儿子非得给李妩守着!   “天爷菩萨啊,我是作了什么孽啊。”赵氏悲从中来,只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捶着胸口哭了起来:“我怀胎十月,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儿子啊,今日竟如仇人般凶瞪我。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费神费力给你寻个美人儿送你身边,我图什么?还不是想早点抱个孙子,好给我们国公府添丁进口,继承香火?我错哪里了?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她哭嚎起来,屋内众人都皱起眉头,最后还是楚国公看不过眼,沉声吩咐晚秋嬷嬷:“扶夫人坐下。”   “是。”晚秋嬷嬷极是心疼赵氏,也抹了把眼泪:“夫人您消消气,坐下吧。”   赵氏自是顺杆子下,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边坐回去,边偷偷瞅着楚国公。   楚国公没好气乜了她一眼,而后正了正神色,看向下首小夫妻:“彦之,阿妩,虽说此事你们母亲的做法不对,但她本意是好的……”   “父亲。”楚明诚咬牙切齿地打断:“本意如何为好?儿子已多次明白告诉母亲,我此生只守着阿妩一人过,房扆崋中再不要其他女人。她明知我不愿,却还用这种……这种不堪的手段对付我,她哪是想为我好,我看她压根就不想让我好过!”   “混账!”楚国公重重拍了下桌子,虎目圆瞪:“长辈说话,岂容你随意打断?且你母亲就算再不对,也是你母亲,岂容你这般忤逆?这些年的礼仪孝道都读去狗肚子里不成!”   多年官场浸淫之人自有一派庄重威严,他板着脸斥责时,楚明诚顿时卡住喉咙般,讷讷难言。   一时无人作声,屋内气氛愈发沉重,唯独赵氏好似寻到有人撑腰,拿起帕子掩了掩微翘的唇角。   “一个丫头,收就收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们大晚上闹得鸡飞狗跳、喊打喊杀的?”楚国公面色沉沉,视线扫过赵氏身旁那个娇怯怯的女子,也认出她身上衣裙有些熟悉,仔细一想,好像儿媳妇曾经穿过,脸色霎时沉了沉——他这糊涂老妻,下药也就罢了,怎还偷拿儿媳妇的衣服给丫头穿,这不成心膈应人么。   想到李家如今在朝堂上的风光,楚国公稍敛脾气,看向始终一言不吭的李妩:“阿妩,此事……你婆母的确有不当之处,你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说她,再不许她插手你们夫妻之事。至于这个丫头,事已至此,你就宽宏大量些,替彦之收了去。至于是当丫鬟使唤,还是给个妾侍名分,你是正妻,全凭你处置。”   楚国公觉得自己作为公爹,这番话已算十分委婉客气了。   却见那始终安静不语的儿媳妇缓缓抬起脸,先是往上扫了一眼,而后落在那丫头身上,像在打量。   楚国公轻咳一声,给老妻递了个眼色。   赵氏会意,连忙将那丫头叫上前:“楚楚,还不赶紧给世子妃磕头,求她容了你。”   楚楚现下也看出来了,求世子爷怜悯八成是求不到了,想要留下来的关窍就在这位宛若广寒仙子的世子妃身上,于是她踉跄两步,噗通跪在李妩跟前,边砰砰磕头边哀哀哭求:“世子妃,求您可怜可怜妾身吧,妾身保管日后都听您的,绝不给您惹事生分,只一心一意伺候您和世子。”   不等李妩开口,一旁的楚明诚满脸嫌恶地抢白道:“我不收她!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我丢出府去,我再不想见到她——”   只要想到她冒充阿妩,还穿着阿妩的衣服,险些叫自己毁了清白,楚明诚就觉得无比恶心,他的阿妩岂是这个卑贱女子所能比的?   听得这命令,楚楚花容失色,睁着一双慌张泪眼去看李妩:“世子妃,世子妃求求您,就收了奴婢吧!”   李妩肩背笔挺地坐在圈椅之上,明明眼前这女子嘴里是唤着她,她却有种局外人看戏的感觉。   淡漠的视线扫过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脸型与嘴巴的确与她相似,穿上她的衣服、梳着她的发髻,就更像了。自己看了都有些恍惚,何况中了药的楚明诚……   倒是难为她的“好”婆母,寻了这样容色的女子,暗地里又偷了她的衣裳,等来这么一个她不在家的好时机——这一整套盘算下来,背后怕是费了不少心力吧。   漆黑眼眸愈发冷然,她拢紧手指,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看向地上跪着的女子:“夫人何时买的你?”   那楚楚显然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个,慌了慌神,下意识看向上首的赵氏。   赵氏面色闪过一抹窘迫,见李妩已投来视线,于是清了清嗓子,梗着脖道:“买了有一阵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机会与你们说。不过你放心,楚楚是淸倌儿,家世我也调查过,没甚问题。若是将她收进房,日后生了孩子,也可脱籍给个良妾名分……”   瞥见儿子儿媳的脸色,赵氏抿了抿嘴,没甚底气地补了一句:“李氏,你放心,她虽是我送的,但进了你们房里,你就是她主子。等她生了孩子丽嘉,孩子也认在你名下,由你抚养。”   楚楚此刻哪敢说旁的,自是顺着赵氏的话,连连与李妩保证:“世子妃,您就当妾身是个玩意儿,求求您大发慈悲留下妾吧。”   “阿妩。”楚明诚满面抗拒地朝李妩摇头:“我不要,绝不要。”   李妩看着他的脸,心下升不起半分怒意与怨怪,相反,她鼻尖泛酸,更多是一种不舍与怜悯。有许多话涌到嘴边,最后都咽回去,她只扭头继续看地上女子:“世子爷可要了你的身子?”   这话问的十分直白,莫说楚楚,就连上座的楚国公和赵氏都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挪开眼。   楚楚望着眼前这位温声细语却又清清冷冷不好接近的世子妃,心思转了好几轮。   她已被买回来,若留不下来,岂不是又要被送回老鸨手中?那不得被楼里的姑娘笑死。何况这可是国公府啊,世子又这般年轻俊秀,便是现在不喜欢自己,时日一长,自己总能寻到机会勾搭上他。世子妃又生不出,若是自己能生出个一儿半女……她越想一颗心越是发烫,忙敛了眸,低头哀声道:“世子妃,妾身已非完璧了。”   “你胡说!我明明没有……没有!”楚明诚清隽面庞涨红一片,直对李妩辩白:“没有,我……反正就是没有!”   叫他如何说出,他是摸了这女子之后才发现不对劲。这样的话,叫他如何与阿妩说。   楚明诚只觉一阵挫败颓唐,脑袋耷下,嘴里讷讷重复着:“我没想对不住你,真的……阿妩,我该如何办,如何才能叫你原谅我……”   李妩听罢俩人回答,心里也有了数。   于是她拂袖起身,朝着上座的楚国公和赵氏一拜,语气平静而镇定:“父亲,母亲,今日之事,儿媳已明。二老想含饴弄孙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但母亲此番行径实在卑鄙无耻,恕我不敢苟同。”   赵氏急了:“李氏,你大胆!”   “母亲。”李妩喊了声,稍顿,又改口:“夫人还请稍安勿躁,待我把话说完。”   楚国公听得这语气,眉心皱了皱,给赵氏使了个眼神。   赵氏嘴角微撇,满脸不虞地重新坐下。   李妩这边继续道:“至于此女,当着我与世子的面还敢撒谎,其心不正,不可留。”   这下楚楚急了,连忙喊着:“世子妃,妾身……”   李妩并不多听,只冷着脸道:“我与二老说话,何时轮到你开口。音书,堵嘴。”   命令一下,饶是音书都愣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动作很是不熟练地掏出帕子去堵了楚楚的嘴。   屋内其余人也都惊变脸色,今日的李妩好似格外的不同——不再温柔和气,如同绵密雪花被阳光融化露出底下的坚冰,凛冽而冷硬。   “夫人也别急着替这个女子辩驳,虽说娶妻要娶贤,纳妾取其色。可世子温厚老实,若是后院进了这样的女子,恐怕日后家宅不宁。”李妩定定看向赵氏:“夫人以后给世子娶妻纳妾,可千万擦亮眼,家世其次,最主要是品行端正、心性纯善,方为世子良配,能叫他余生和睦安乐……”   听到前面两句,赵氏和楚国公心下既惊又喜,觉得这个李氏今日竟如此通情达理、大度容人?待听到后面,夫妻俩逐渐意识到不对,何为“娶妻纳妾”,何为“良配”?   楚明诚也听出这话中深意,心下忽的慌乱起来,就好像属于他的某部分要被抽离了,他忙起身走向李妩:“阿妩,莫要胡说。什么娶妻纳妾,什么良配,我已有妻子,为何还要娶,妾侍我更是决不会要。你就是我的良配,余生有你相伴便是我一生所求……”   李妩微仰脸,看着眼前端方忠厚的男人,眼眶蓦得一阵酸胀。   强忍着喉间那尖刺深扎的痛意,她眨了眨眼,莹白脸庞露出抹浅浅笑意:“彦之,你很好,我……”   “别说了!”楚明诚仓皇打断她,强烈恐慌感笼上心头,他颤抖着去揽李妩的肩:“阿妩,怪我,都怪我不够谨慎。以后我再不会在母亲院里喝一滴水,吃一粒饭,阿妩,就当我求你……你别生我的气,别不要我,好不好……”   说到后来,他眼眶通红,嗓音都哑得厉害。   李妩一颗心也涨涩不已,乌眸氤氲起雾,咬了咬唇,她往后退,一直退出楚明诚温暖的怀抱,朝他摇头:“彦之,你我夫妻,缘分于今日已然尽了。”   指尖紧紧陷入掌心肉里,她狠下心来,哑声一字一顿道:“我们和离罢。”   轰隆——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劈天炸雷,顿时叫屋内所有人都震住了。   “和离?”楚国公最先反应过来,皱眉看向李妩:“李氏,你别胡闹,如何就到了和离的地步?”   赵氏也如梦初醒般,连连附和:“是啊是啊,怎么就和离,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不就是个妾侍么,你既然不喜欢这个,那就把她送走,下次让你自己挑,挑个你喜欢的。”   这话换来楚国公狠狠一记眼刀,这老太婆是越老越糊涂不成,都这个时候还提什么选妾!   赵氏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不合时宜,悻悻地缩了下脖子,再看李妩,心下既气恨这小贱人矫情,又担心她真的和离——她虽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儿子却是真心实意喜欢,若是李妩此番真跑了,日后儿子岂不是要恨死自己?更别提李家如今在朝堂上炙手可热,李二郎五月都要娶郡主了!   李妩并不在意上首那两人,她只忧心忡忡看向楚明诚。   她还记得,当初她答应嫁给他时,这张清俊脸庞是何等欢喜,他眼里仿佛盛满万千星辰,望着她闪闪发亮。   可现下,他如抽了魂魄般,面色苍白,双眼通红地望着她,犹如被主人抛弃的丧家之犬:“阿妩,你…当真不要我了?”   李妩心头如被针扎,绵密苦痛肆意蔓延开来,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要你的,可是我不能”,但理智叫她按捺住——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长痛不如短痛。   浅绯色唇瓣翕动两下,到底没忍心将那句“我不要你了”说出口,只望着他,点了下头:“是,我决意要与你和离,再不想当你楚家妇。”   犹如当头棒喝,楚明诚高大的身子晃了两晃,而后跌坐在圈椅里,失魂落魄,有泪从他脸侧滴落,濡湿新换的锦袍。   李妩再不忍看他,怕自己会心软。   三年夫妻,她或许未曾爱过他,但彼此感情就如亲人般,浓厚真切。   他真是一位十分好的夫婿,李妩也是真心想与他白头偕老,过完这一生。   沉了沉情绪,她咽下喉中哽噎,抬眸看向上首俩人,弯腰拱手:“国公爷,夫人,李妩嫁入楚家三年有余,却始终无所出。彦之是公府独子,身肩延续香火的重则,李妩却是善妒之人,无法容忍夫君身侧有其他女人,思虑再三,实在无颜再占着世子妃之位,不如让贤。”   稍顿,她又看向赵氏:“且李妩性情不驯,与婆母素有不和。不孝君姑、无子、且善妒,七出之条我犯了三条,今日自请下堂,还请二老允准,日后再为世子觅得一位佳妇,结两姓之好。至于二老是给休书,还是给和离书,明日我会请娘家兄长将两份文书一道送来,无论二老给哪封,李妩都欣然受之,绝无怨言。”   语毕,她姿态端正朝上行了个礼,不再多留,转身与音书道:“走吧。”   音书整个人做梦一般恍惚,听得主子的吩咐,牵线傀儡般怔怔点头:“是,是。”   “李氏,李氏你等等——”   “哪里就到和离这步了!你回来,你站住!”赵氏也慌了,大喊着:“你坐下我们好好商量,这次是我做的不对,哎呀,你回来啊!”   李妩纤瘦背脊笔直如竹,步履未有半分停滞。   “狂妄,真是狂妄之极!为了一个丫头,开口闭口就以和离来威胁!”楚国公似也怒了:“夫人别喊了,就让她去!明日我便亲自去问问李太傅,他桃李遍天下,如何就教出这样心气高的女儿,竟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了?哪家的媳妇当得如她这般!”   李妩仍是没回头,只在心间淡淡地想,男人为何总是这般自以为是?明明她已表现得足够冷静有条理,他们仍觉得她不过是在使小女子把戏,想借此换得他们的妥协。   可笑,他们妥协退让了又如何,反正已与她再无干系。   只是走出院门,身后响起踉跄脚步声,以及那声带着哭腔的“阿妩”时,李妩心尖一颤,还是停了步。   在春寒料峭,无星也无月的漆黑天幕之下,她转过身,看到她那总是爱望着她傻笑的夫君,此刻双眼含泪,满脸心碎地看着她:“别抛下我,求你。”   李妩眼眶热意涌动,袖中攥紧的手指也在颤抖,良久,她朝他挤出一抹笑:“彦之,很感激你这三年对我的珍爱与包容,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我不能再耽误你……你是独子,是你家中唯一期望,日后偌大一个楚国公府要由你掌管,楚国公的爵位也会传袭于你,你必须得承担起这份责任。而我……”   捏了捏手指,她再次抬头,眉眼间泪意稍敛,多了几分凉薄:“你应当知道,我当初嫁你,并非出于喜欢你,而是想借你家的势力,助我李家脱离困境。”   楚明诚眸光闪了闪,深深望着她:“我知道,我心甘情愿。阿妩,从一开始我就与你说过,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就很欢喜了……”   他那时所图,不过是想离她近一些,能与她多说两句话,光明正大看她两眼,他就很满足了。   “可是彦之,这不公平,对你很不公平。”   李妩含泪道:“我一直在利用你的喜欢,达到我的目的。而今,我李家复起,再无需要楚国公府之处。而我于楚国公府而言,也不是一位妥帖的世子妃。我无法为你诞育子嗣,无法讨婆母欢心,更狭隘到无法容忍妾侍,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孩子,每次见到安姐儿寿哥儿,你都欢喜得眼睛发亮。我也知道你夹在我与婆母之间,左右为难……她对我的种种刁难,我不是不能理解。只要我一日无子,她便会一直挑剔我,而你也会一直夹在其中受尽煎熬。彦之,我实在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累了。”   “现下和离,于你,于我,都是解脱。”看着他眼下那滴要落不落的泪,李妩狠心闭了闭眼:“我心意已决,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   再次睁开眼,她朝他行了个大渊朝寻常男女见面之礼,转身离开。   “阿妩,我不欢喜。”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嗓音,于寒风里格外哀戚。   李妩肩背一僵,狠咬住下唇,颊边划过一滴晶莹泪珠,很快没入黑夜。   这次,她没再回头。   望着那道渐渐融于夜色的窈窕背影,楚明诚双目凄惘,薄唇微动:“没有你,如何还能欢喜。”   他怕是再不会欢喜。   长安城有宵禁,李妩离开国公府时,坊门已关,是以她带着音书和素筝寻了坊内一家客栈住下。   素筝本来好好在栖梧院收拾着东西,突然被音书叫出来,得知短短那么半个时辰,世子妃就和离了,整个人如遭雷击,迟迟回不过神。   她有一肚子疑问,但看到主子心力交瘁的憔悴模样,也不忍再问,管店家要了热水,伺候着她先歇下。   烛火熄灭,李妩平躺于坚硬板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床帐,心想着,有多少不舍与伤心,就在今夜流干吧,明日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可平静下来,眼泪倒没多少,只是想了一整夜与楚明诚的点滴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三年前裴青玄离开长安时,她也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回忆犹如凌迟的那把利刃,不会叫人立刻毙命,而是一刀又一刀地割着肉,叫人清晰去感受那份撕扯煎熬的疼痛。   待到客栈外鸡鸣响起,李妩侧眸看向窗外,窗户纸朦朦胧胧透进一点苍青色的光。   伤怀的时辰也结束了。   为了不再生出事端,或者说,为了不给她心软改变主意的机会,她睁着一双布着血丝的眼从床上爬起,唤来两婢伺候梳洗。   坊门一开,她赁了马车,直接回了李府。   她回得早,到家门口正好碰到即将上朝的父亲与长兄。   视线相对时,李太傅和李砚书惊得困意全无。   一个着急下车:“阿妩,你如何回来了?”   一个着急下马:“妹妹,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李妩定定望着父兄,熬了整夜的憔悴脸庞挤出一抹勉强笑意,语调平静道:“我与楚明诚和离了。”   李家父子双双愣住:“什么?”   现下是连朝会也不想去了,满脸忧色地将李妩带回家里,又派了奴仆前去皇宫告假,理由是太傅突发恶疾,李砚书需在家侍疾。   晨光熹微,天清气朗。   威严庄重的宣政殿内,头戴十二旒帝王冠冕,身着绣龙翟纹玄色朝服的年轻帝王抚着龙椅扶手雕刻的精致龙首,凤眸微挑:“太傅病重,卧床不起?”   百官之首的宰相举着玉笏板躬身应道:“是,说是今早突然病倒,李侍郎忧心其父,也一并告假。”   “看来的确病得厉害。”   皇帝忧心忡忡叹了口气,长指叩着朱漆点睛的龙首:“太傅于朕,亦师亦父,现下他病了,朕心甚忧。刘进忠,你现去太医院,派个御医去太傅府。”   刘进忠微愣,对上皇帝那双幽深目光,顿时悟了,连忙应诺:“奴才这就去。”   宣政殿的朝会如往常一般继续。   待到散了朝,刘进忠抱着拂尘凑上前,与皇帝一番低语。   融融春光笼罩着宫殿金碧琉璃瓦,高高玉阶之上,皇帝负手而立,叹了声:“未得良婿,难怪老师要病了。”   刘进忠眼皮子颤了颤,低下头:“陛下说的是。”   “老师病得这般严重,朕作为学生,得亲去探望方可安心。”   玉质冠旒稍晃,他掸了掸玄色袍袖,大步向前:“备马罢。” 第22章   春和景明,雀鸟啾鸣。   古朴静雅的太傅府书房内茶香清幽,围坐桌边的李家人却个个正襟危坐,难掩沉重。   待李妩将昨夜来龙去脉娓娓道出,最先没忍住的是崔氏:“真是叫人开了眼,天底下竟有如此龌龊的母亲,这种下三滥手段竟忍心往自家儿子身上使?楚世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素日温柔娴婉的长嫂都揪紧帕子咬紧了牙,李成远也坐不住了,拍着大腿起身,怒气冲冲:“楚家竟敢如此欺侮我妹妹,当我们李家无人了不成?看我不去把他们国公府砸了!”   “站住!”   李砚书看向冲出门的弟弟,肃声呵斥:“现在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么?你把楚国公府砸了又怎样,事情闹大传开,你当阿妩面上能有光?外面的人骂国公府下作,难道嘴上能轻饶了妹妹?”   崔氏在各府走动交际,最是知晓流言利害,尤其此等事一旦说嘴,两边都是讨不了好的,反之阿妩作为小辈被指摘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也连忙劝着李成远:“小叔莫要冲动,先坐下商议。这毕竟是家丑,国公府那昏了头的老虔婆能不要脸面做出这事,咱们家哪能与她一样自甘堕落?”   李成远明白这个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妹妹在他们府上受了委屈,大黑天还流落在外,只得带婢子在客栈过夜,这份恶气我实在难咽!”   “谁叫你咽了不成?”李太傅端坐上首,面容肃静地睇着次子:“给我憋着。”   父亲都发了话,李成远就是拳头再痒,也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位坐下。   李妩静坐在旁,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待喉间稍润,才看向父兄:“不用替我抱屈,也不必想法报复。我与彦之并非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怨偶,当初既和和气气嫁给他,如今便和和气气了断这份姻缘,给彼此留份体面。”   “这怎么行?”李成远叫出来,不赞同地看向李妩:“你就是脾气太好,才叫那个老太婆压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二郎,慎言!”   李太傅板着脸瞪了眼性情莽撞的次子,见他似有不服地耷下脑袋,心头略堵,从前亡妻溺爱太过,将这儿郎养得率真冒失,日后还是随自己当个教书匠,不然这个性子这份脑子进入朝堂,怕是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视线再扫过沉稳静坐的长子、清冷审慎的小女儿,一家三孩子只出一个糊涂蛋也不算太糟,心下稍慰,而后正色与小女儿道:“你当真要与彦之和离,并非一时意气,也非与你公婆较劲?”   李妩轻抚温热的杯口,颔首:“是。”   “阿妩,和离可是大事,万不能当儿戏,你可要三思啊。要我说……此番都是那赵氏的错,若不是她突然来这么一手,你与彦之夫妻恩爱,日子和美,哪至于闹到这一步。”   崔氏忍不住劝着小姑子,“若是因着你那恶婆母,就断了你们夫妻的姻缘,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何况这世道,男子和离再娶很是方便,女子和离虽能再嫁,可再想觅得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简直比登天都难——   门当户对、相貌俊秀、年轻相当的好儿郎,都去娶门当户对的黄花闺女了。和离妇人想要再嫁,不是嫁年纪大的,就是嫁给鳏夫当续弦,总之那些能被剩下来的男人大都有些毛病,细想下来,再寻不到比楚明诚要妥帖的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崔氏拍着李妩的手背,掏心窝子道:“嫂子知道你受委屈,但只要郎君的心在你身上,那这门姻缘就有救……”   扫过屋内三个男人,她凑到李妩耳边悄声道:“赵老虔婆作恶多端,迟早被阎王收了去。只要熬死她,你就能与彦之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多年媳妇熬成婆,深宅里的女人大多都是这样熬下来的,像崔氏这种遇到好婆母的,可谓百里挑一幸运儿。   李妩知道长嫂是为她长远计,女人与男人的思维不同,女人总能想得更细更深。   若没有裴青玄的威胁,她也与崔氏想的一样,慢慢熬着,赵氏终有老弱一日。或可趁着这次机会逼着赵氏立下字据,或在府中砌上一道墙,独子不好分府,砌墙也算警示。   放眼当下,和离于李妩,实是弊大于利。   若有的选,她仍想继续做这个世子妃,与楚明诚共度余生。   可现下是没得选,那人逼得太紧,她不能不顾楚明诚的性命。   “长嫂,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我心意已决。”   李妩扫过屋内一张张忧虑脸庞,索性把话挑明:“当年我为何嫁给楚明诚,其中缘由你们也清楚。”   这话顿时勾起李家人那段潦倒艰苦的记忆,再看眼前身形清瘦却肩背笔挺的年轻妇人,亏纷纷面露愧色——阿妩嫁去楚家,一直是李家人的一块心病。   本该由他们这些男人扛起的家,担子却由家里最小的女儿挑起,如何能不愧?   “阿妩……”李太傅深叹:“是爹爹无用,没护住这个家。”   李妩摇头:“朝局翻覆,岂是爹爹你一人之力能抵?一家子骨肉,同气连枝,兴衰与共,我从未怨怪过父兄。今日提起,也只是想叫你们知晓,我当初嫁去楚家并非真心,而是图利。如今家中复起,楚国公府再也利可图,我又何必在继续待在那,平白受气?”   这话直白尖刻,屋内众人都怔了怔。   便是他们知晓李妩嫁人本非本意,可夫妻成婚三年多了,不说真心,起码也有些情分在,如何就说得如此……无情。   李妩将他们的惊诧尽入眼底,并未多说,只望向李太傅:“父亲,女儿实在厌倦待在那,也实在扛不住国公府继承香火的压力,您若是心疼我,就帮我与楚家断了吧。”   李太傅看着下首的女儿,眸光复杂。   小女儿自幼聪颖灵秀,学什么都快,尤擅举一反三,且她外柔内刚,和气时绵软如云,遇到她不满之事,脾气犟得能气死人。亡妻还在时,就曾为女儿的性格忧心不已。   他那时不以为然,反过来安慰妻子:“小姑娘心思通透,性子强些是好事,以后不会轻易教人诓骗欺负。”   亡妻那时怎么说来着,她说慧极必伤,若是一直无忧无虑顺顺当当倒还好,若是命运多舛,越是通透,反倒不快活——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现下女儿这副薄情寡性的样子,可不就应了亡妻的话,把她的感情、姻缘,都当做云烟般毫不在意了么。   思绪悠悠回笼,李太傅定神,难掩疼惜地看向女儿:“你既然决定要和离,作为你的父亲,我自是以你的意愿为先。只是……”   稍顿,他道:“和离之后,你有何打算?”   迎上父亲那双饱经风霜又敏锐沉静的眼睛,李妩抿了抿唇,开口道:“和离之后,外头定然有不少风言风语,我打算在玉照堂躲上一阵。待到此事平息,我便前往江南。”   “江南?”崔氏眸中迸出诧异,忽的想到什么,急忙与小姑子表明心意:“阿妩,这儿永远是你的家,玉照堂也永远是你的院子,你便是不再嫁人,我与你长兄也能养你一辈子,寿哥儿安姐儿会给你养老送终……”   “长嫂莫急,我去江南不是怕你们嫌弃我,而是我想去别处看看。”李妩朝她安抚笑笑,神态一派自若:“外祖给母亲的嫁妆,如今都传给了我,在江南有宅子有田地,还有三四间铺子。幼时常听母亲提起江南风光如何秀美旖旎,却是一次都没去过,如今我恢复自由身,正好去那边看看。若是在那住的舒服,且铺子也经营得当,定居下来也未尝不可。当然,兄嫂也别怕照应不到我,我若是在那过得不舒坦了,自个儿就收拾包袱回来了,到时候再叫你们养着,你们可不许耍赖。”   她说这话时,笑眸弯弯,语调轻松,半点不像要和离的妇人,反倒像个马上要收拾行囊踏青游玩的小姑娘。   崔氏见话都被她说完了,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自家这个小姑子还真是不一般,寻常妇人和离归家,不说以泪洗面,起码也会意志消沉一阵,她倒好,短短一夜竟做了这么多打算。   至此,这场谈话也到了尾声。   李太傅从黄花梨木交椅间直了直腰背,望着李妩一脸郑重:“你既有打算,那就照你说的办。”   轻吁一口气,他转脸交代长子李砚书:“趁天色还早,我拟和离书,你拟休书,拟好后你就与二郎送去楚国公府。入府之后,不必与后宅妇人纠缠多言,只与楚家父子把利弊说清就好。”   说到这,他深深看了李成远一眼:“尤其是你,莫要意气用事。你妹妹说了好聚好散,咱们便听她的。便是来日碰上了,两厢也不至于难堪。”   李成远站起身,讪讪一拜:“是,儿子谨记。”   李太傅嗯了声,不再多说,起身拿出笔墨纸砚,分了一套给李砚书,又唤着李妩:“阿妩过来,替我研墨。”   李妩见父亲行事利落,也起身上前,从从容容替他润笔研墨。   崔氏也没闲着,走到李砚书身侧打下手。   能为帝师者,李太傅的才学自不用多说,一份和离书于他信手拈来。而李砚书作为永丰十八年的金科榜眼,也是文采斐然,落笔有神。   书房墨香弥漫,四下静谧,只听得窗外鸟雀啾鸣,风拂竹叶,笔尖划过宣纸声。   不多时,李太傅收笔:“好了。”   “我也好了。”   李砚书将手中狼毫递给崔氏,伸手挥了挥,待纸上墨痕稍干,他拿起那封休书递给李妩:“妹妹,你看这样写如何?”   “我看看。”李妩接过,沉眸看起两份文书。   父亲写的和离书用词恳切,温情脉脉,给足了双方体面。而长兄所写休书,言辞犀利,加之他一笔字遒劲强健,笔锋似刀,隐透肃杀之意。   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写得很好。”李妩微笑点头:“只要国公爷尚存几分理智,应当清楚选那份更为合宜。”   得了李妩的肯定,李太傅便命两儿子将文书装好,准备送去楚国公府。   转身又吩咐崔氏:“玉娘,你陪阿妩回她院里歇息吧,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也一应补上。”   “父亲放心。”崔氏颔首应着,起身去扶李妩:“看你脸色昨夜定没歇好,先回院里洗个热水澡,踏踏实实睡一觉,待到明日醒来,一切便都好了。”   文书既已备妥,李妩心事也落下,疲惫脸上带着释然:“是得好好睡一觉。”   正当一家人准备散了,忽的外头传来管家匆忙禀报声:“老爷、老爷,陛下来了!”   霎时间,众人惊愕。   李太傅忙从黄花梨木交手椅上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肃声吩咐:“进来回话。”   老管家得了令,推门入内,面上难掩惊惶:“老爷,陛下来了,人已进了门,这会儿正在前厅——”   “不在前厅了。”   门口陡然响起的磁沉嗓音叫老管家背脊一僵,房内众人也都愣了一愣,待看到门口缓步而入的年轻帝王时,皆面露惊骇,匆忙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李家三位男人齐齐行着君臣之礼。   崔氏都吓傻了,还是李妩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才回过神,忙与李妩一起行了妇人礼:“臣妇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不必多礼。”   皇帝嗓音温润,如玉脸庞一派清风朗月,视线扫过书房内李家人,待落到那道纤细的藕荷色身影上,略停了一停,而后不动声色挪开:“都起来罢。”   众人齐称:“谢陛下。”   李妩与崔氏退到一侧后,又特往后退了半步,以长嫂的身子挡住大半个自己。   李太傅迎上前:“陛下如何来了?府上奴才愚钝,也不知快些通报,怠慢陛下,实在不该。”   “老师不必如此客气。”身着烟墨色长袍的裴青玄虚虚扶了李太傅一把,面上一派学生对老师的敬重:“今日贸然前来,实是听闻老师病重,朕心忧不已,恰逢今日政务不多,便想着来府上探望,老师可莫怪朕唐突。”   “陛下关怀,老臣感激都来不及,岂敢责怪。”李太傅这会儿也挺头疼,女儿的事还没处理完,皇帝又突然莅临,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看了眼外头天色,他对外做了个请姿:“陛下,书房狭窄,不若去前厅坐着?”   裴青玄却是打量书房一圈,触景伤情般感怀一声:“朕还记得昔年来太傅府上,常与老师在此间对弈,那时也不觉得狭窄。不必去前厅,此处便好。”   李太傅蹙眉,心说昔年对弈与现在去前厅有何关联?只是皇帝都这样说了,也只得顺着他的意,转了个身引着皇帝上坐,又吩咐下人:“快去备茶。”   眼见皇帝高居上座,似要坐些时辰,崔氏作为内宅妇人不便多留,于是起身屈膝:“父亲,陛下驾临,定是有要事商议,那儿媳先行退下了。”   李太傅颔首:“去吧。”   李妩见状,也忙上前,很轻很快地说了句:“女儿也先告退。”   语毕,生怕被注意一般,她紧着崔氏的身形。   然而才将起身,就听长桌之后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阿妩且慢。”   一句“阿妩”叫得李妩毛骨悚然,脑中嗡嗡作响,他是疯了么?真是疯了罢!他如何敢在她家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亲热地唤她!   “阿妩……”崔氏扯了扯她的袖角,压低声音唤着,眼中盛满惊疑与担忧。   李妩脸上青白交错,强压着心下的惊惶,给了崔氏一个安慰的眼神,而后身形僵硬地转过身,朝上首之人屈膝,语气也是说不出的僵硬:“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并无吩咐,只是见到你也在府中,心下诧异。”他语气熟稔而平淡,目光坦荡,好似只是寻常寒暄:“你也是听闻老师病了,特来探望?”   李妩浓密眼睫颤了颤,心下几乎发出一声冷笑,她为何回来,他会不知?何必在这装相。   强压着心头腾腾直冒的愤怨,她垂眸答道:“回陛下,是。”   既然他要演,她就顺着他演,终归现下是在李家,谅他也不敢当着父兄的面将自己如何。   上头之人好似被她这个干脆利落的“是”噎住,半晌没回应,于是李妩继续道:“臣妇忽感不适,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还容臣妇退下歇息。”   她迫不及待想要远离他,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刻的语气是那般不耐烦——   李太傅及李家二子、崔氏都暗暗捏了把汗,天爷呐,冷静理智了一个早上的阿妩,如何现下突然跟个滋滋冒着火星的爆竹似的。   这可是皇帝啊,她竟如此不耐地与皇帝说话!   李太傅只当女儿是心力交瘁致使情绪有些失控,连忙出来圆场,温和看向皇帝:“陛下,臣女身体不适,便让她先退下罢。”   裴青玄没立刻应声,只静静打量着下首那抹清冷窈窕的身影。   她面上瞧着温驯恭敬,实者那双紧握着的纤纤细手已出卖她此刻的心情,不耐、焦躁以及愤懑。   愤懑么。当年得知她的婚讯,他何尝不怒?   现下她终是断了那桩孽缘,心底升起一阵痛快的同时,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虞——她就这般不舍楚明诚那个草包?竟失态到当着她父兄的面与他言辞较劲。   狭眸眯起,余光瞥过李砚书手边案几上放得两份文书,裴青玄猜到是何物,心下稍宽,语气也缓了些:“既如此,那阿妩回去好生歇息罢。”   李妩心弦稍松,屈膝:“谢陛下。”   她转身与崔氏往书房外去,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裴青玄故作疑惑的声音:“文琢,你手边那两册,是新作的文章?”   文琢是李砚书的表字,皇帝一问便点了关键,饶是李砚书素日沉稳,此刻也有一丝局促:“回陛下,这些并非新作的文章,而是家中……私事。”   李妩的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她已然确定,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却非得在这装模作样。   他要演就演罢,反正她已照着他的想法和离了,之后的事,恕她不再奉陪。   然而,这世上的事偏偏这样磨人,她越是想走,越是被绊住——   姑嫂俩才迈出门槛,便见庭中小厮急哄哄与老管家耳语,而后老管家也急哄哄迎上前,本欲入内禀报,见着走出来的李妩,脚步停下,面露难色地拱手道:“小娘子,楚国公府……来人了。”   李妩眼皮猛跳了跳,心下只觉疲惫烦躁,今日真是见了鬼,一个接一个地来,就不能叫她消停会儿。   崔氏这边也惊诧地“呀”了声:“怎的这般不凑巧。”说着,蹙起柳眉,往书房里望了两眼,扭过身忧心忡忡问李妩:“现下该如何是好?”   李妩哪知如何是好,她甚至想两眼一翻索性晕倒,然她并不是逃避的性子——或者说,及笄前的李家小娘子遇上麻烦,会选择依赖旁人。及笄后,家中突变叫她明白,她不再是能躲在皇后太子、躲在父母兄长身后受到庇佑的娇柔小娘子,没人能护她一辈子,她得自立,得拥有处事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屈服、随波逐流。   细白手指捏了捏眉心,李妩打起精神,问老管家:“楚国公府来的谁?”   “都来了。楚国公和府上夫人,还有……楚世子。”老管家揣着小心回禀:“还带了许多礼物,说是上门赔罪,接小娘子回府。”   李妩听罢,心下了然,看来她昨日的表明,他们还当她是小打小闹,存着挽回的心思呢。   “阿妩,不然……让父亲在这招待陛下,我将你长兄请出来,叫他去前头应付?”崔氏觑着李妩的神情,心疼地补了句:“你若累了,不必出面,终归两份文书都已写好,叫他们择一份签字便是。”   李妩沉吟,照说楚国公夫妇亲自登门,于情于理,父亲也该出面。偏偏裴青玄这人跑来凑热闹,他们又不好撂下皇帝不管——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也只能按崔氏说的办了。   “就照嫂子的意思。”李妩道:“是我和离,不好躲着,我随你们一道去。”   崔氏应了声,按了按李妩的手,便鼓起勇气折返屋内,急忙与李砚书耳语一番。   李砚书闻言,脸色也变得不大好,掸袖起身,朝上头正作寒暄的帝王拱手:“陛下,府上忽有急事亟待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裴青玄见他揣起两封文书,又瞥见门边那一抹并未离去的浅色裙角,心下有了猜度,面上不显,只挑挑眉梢,饶有兴致地问:“也不知是何急事,竟叫一向沉稳冷静的文琢变了脸?”   李砚书一噎,只觉今日的皇帝好似格外热心肠好打听,斟酌两息,低低道:“事关家丑,本不该误了陛下耳目,但陛下既然问了……其实是臣妹与楚世子有了些争执,现下楚国公府的人上门来了……臣得前去斡旋一番。”   说着,他转向李太傅:“父亲安心招待陛下罢,儿子会处理妥当。”   长子办事,李太傅一向放心,何况方才一家人已齐心表明态度,任他楚国公府说破嘴皮子,最终也只会是一个结果——离。   “原来如此,看来朕来的实在不巧。”裴青玄面露自责地看向李太傅:“老师不必顾虑朕,与文琢一道去忙家中事罢。”   众人听他这话,只当他要辞别了,刚要松口气,又听皇帝云淡风轻道:“朕记得老师藏书颇丰,从前朕常能从中淘些好书。若不介意,朕想去书阁转转。”   谁敢说介意?既然他愿去书阁躲清静,李太傅求之不得:“陛下勤勉,老臣甚慰。”   边说边扫过屋内,好似就二儿子最闲,跟去前厅除了意气用事也没甚作用,于是捋着胡子点了李成远的名:“二郎,你陪陛下去书阁罢。”   李成远愣怔,他也很想去前厅啊,就算不能动手,怼两句出出气也行。然父命不敢违,他只得压下去前头壮声势的念头,硬着头皮去请皇帝:“陛下,请随微臣来。”   皇帝缓缓起身,怡然微笑:“有劳二郎。” 第23章   正值日头充沛灿然之时,李府正厅也一片轩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围却如盛夏午后暴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心烦意乱。   厅内长桌上赫然摆着两份文书,一侧搁着狼毫笔与已研好的松烟墨,主座之上李太傅肃容出声:“国公爷,两份文书皆已备好,还请过目。若无异议,便叫令郎择一签署罢。”   客座上的楚国公见这份阵势,也不像来时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语气也透着一丝讨好的客气:“亲家,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这一步?是,此番的确是我们府上做的不对,我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马道婆给唬住,一时想岔才办了糊涂事,昨夜我已说过她,她也再三自省,保证日后绝不再插手孩子们的事。今日我们全家携礼上门,便是特意来赔罪,以示歉意。亲家也知道,彦之与阿妩向来恩爱情浓,神仙眷侣般,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断了小儿女的姻缘?”   李太傅眼皮微抬,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国公爷,不是我狠心要断孩儿们的姻缘。实是花开花落自有时,缘来缘尽不由人。且我教女无方,将她纵得娇气莽撞,受不得半点委屈,为人媳妇却不能讨婆母欢心……唉,也是我的发妻去得早,没能好好教导女儿。”   说到这,他特地停顿一下,看向赵氏:“国公夫人,还请见谅。”   赵氏被李太傅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听不出人家话里有话,面上讪讪道:“亲家自谦了,媳妇…媳妇挺好的。”   “还真是难得呢,这些年头回从夫人嘴里听到我这妹妹的一句好话。”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调笑一般说了句:“若不是日头在外挂着,我还当是在做梦。”   赵氏表情愈发难堪,嘴上沉默,心里却是想,她们楚家的家务事,哪就轮到崔氏说话了?若不是今日是来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辈两句,果然没有婆母管教,便半点规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没拦着儿媳,只接着方才的话茬继续道:“性情骄纵倒是小事,叫我惭愧的是我这女儿嫁去楚家,三年都无所出,你们家彦之又是独子,日后是要继承公爵的。现下阿妩自请和离,你们府上可再觅佳妇,也好早日续上公府香火……国公爷,你我同朝为官,俩家又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门第,当初结为亲家是缘,如今缘已尽了,还是顺其自然,好聚好散罢。”   楚国公一时无言以对。   哪怕李家人骂骂咧咧,或是表现出半丝愤懑,都比现下这副淡然若水的态度要好,有怒有怨说明还有一丝转圜可能,至于现在——大势已去也。   楚国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洁,意志坚定,既已这般说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于是垂下眼来,沉默静思。   赵氏却不管那些,她觉得他们阖府带着礼物亲自登门,已是十足的诚意,李家却还这副倨傲态度,简直得寸进尺。   但她不敢与李太傅争辩,更不敢与那在刑部任职黑脸如阎罗般的李砚书开口,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妩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没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说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认在你名下,养也养在你院里,这与你亲生的无异呀。若你心里还是介意,怕孩儿亲他生母不亲你,大不了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个孩儿,院里也不会多出其他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阿妩,你扪心自问,长安城哪家王孙公子的院里像彦之院里那样?做人啊,不能太贪心。”   崔氏从前待赵氏还算和气,如今见人都坐在李家屋檐下了,还摆出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连带着语气都冷了几分:“好一个去母留子,一举两得,亲家夫人这般体贴,我们家阿妩岂不是还得跪下给你磕一个?且不说我这妹妹想不想养妾侍的孩子,亲家夫人就这般肯定,纳了妾侍,你们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赵氏面色一变,柳眉倒竖:“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么意思?我是说……”   “嫂嫂。”李妩压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摇了摇头。   她知道崔氏想说什么,可那话若是出了口,气到赵氏不假,却也会刺伤楚明诚。   想到楚明诚,李妩掀眸,看向对面那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的憔悴男人。   他乌着眼圈儿冒着胡茬,精气神都被抽干般,感应到李妩的视线,他抬头看来,枯槁的双眼闪着卑微祈求的光。   李妩哪里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喉间酸涩,想安抚几句,最后还是化作一句无奈叹息:“彦之,签了字罢。”   他一向最听她的话。   见她蹙眉为难,到底还是摇摇欲坠起身走向桌边,拿起那份和离书,沉默地看了许久,才提起笔来。   纤细的笔尖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笔。   楚明诚从不知一支笔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发颤,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坠得疼。   “阿妩。”他搁下笔,眸含隐泪看向李妩:“我…我还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要说的昨日已与你说了。”李妩见不得他委屈的泪眼,偏过脸,捏紧手指:“没什么好说的了。”   楚明诚却执拗望着她,嗓音沙哑:“阿妩,就当我最后的请求。”   最后的请求。   极尽卑微的几个字唤起夫妻三年来无数的回忆,李妩心绪起起伏伏,终究抵不过“最后”这两个字。   罢了,过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让他把话说完吧。   ……   不多时,下人便将纸笔与和离书一起挪去了隔间。   待雕花木门阖上,李妩看向桌边直愣愣站着的楚明诚:“说吧。”   没了外人,楚明诚再不用保持冷静与面子,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公府世子,他只是一个想要挽回爱人的男人。   “阿妩,我知道母亲不慈叫你受了许多委屈。从前是我太过天真,以为只要我够维护你,就能叫她收敛。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许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错的,便是我再如何维护、再如何与她争辩,只要在同一片屋檐下,她都不会收敛。”   他走到李妩面前,目光恳切:“我是独子,无法分家,但我们可以搬出去住!我想好了,只要你点头,我明日就与周尚书辞了户部差事,求调出京,到外地赴任,调得越远越好,叫母亲再无法干涉我们。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么,那我就调去临安、去扬州、去金陵,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说越激动,就好似明日便能与李妩逃离这个充满束缚的长安,去往那烟柳画桥的锦绣江南,自在生活。   李妩也被他所描绘的未来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来之前,他们就在外地定居,远远地躲开,或许就不会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诚牵住了她的手,她陡然从那虚构的镜花水月里惊醒:“不。”   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楚明诚伸来的手,神情冷静地看他:“外官都是挤破脑袋往京里调,你如今在户部的差事当得正好,如何能因为我背井离乡,抛弃大好的前程?”   “阿妩,富贵荣华、权势地位于我如云烟。”楚明诚急急道:“我不要哪劳什子的前程,我只要你,哪怕粗茶淡饭,哪怕远离长安,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值得。”   李妩听他说这话,恍惚间好似看到从前的自己——那个在灞桥柳色里言之凿凿与裴青玄保证,会等他回来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顺遂、锦衣玉食的贵族郎君,哪知无权、无势、无银钱的艰苦。   待他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受尽冷落与白眼,甚至连给亲人买药的钱都筹不上时,他还说得出这样的话么。   李妩仰起脸,澄澈乌眸里盛着淡漠,以及一丝悲悯。   是在悲悯他,也是在悲悯曾经的自己,她轻声道:“彦之,若你当年并非楚世子,而是一个六品官吏,你以为我会嫁你么?”   楚明诚眸中亮光暗了暗,错愕看着她:“阿妩……”   李妩面不改色:“难道那时,我身旁没有其他男人可选么?他们其中不乏地位比你高的,也承诺过,只要我愿意委身,就能助我李家脱离苦海。只是他们或想将我置为外室,或想一顶小轿抬为妾侍,只有你愿意许我正妻之位。”   那样柔软嫣红的一张唇,说出来的话丝毫不近人情:“或者说,我选的从不是你,而是楚世子妃这个位置。”   楚明诚高大身形晃了晃,惨白着脸看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开始选我,是因我的身份。可是……”   那双诚挚黑眸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你我夫妻三年多,日夜相对,耳鬓厮磨,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分真心?”   真心。   又是真心。   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嗤响起。李妩眉心蹙了蹙,眼神于左右扫了扫,是她心里的声音,还是错觉?   短暂的分神很快被楚明诚静待回答的注视拉回,李妩知道今日不把话说狠了,怕是不能叫他死心。   反正她早被人指着心口说过“没有心”,那就没有心好了。   “没有。”李妩望着他,眉目平静到几近冷漠:“夫妻这些年,你我的确恩爱,但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我嫁给他,我都会如对你一般对他,对他嘘寒问暖,与他赌书泼茶,尽好一位妻子的责任。彦之,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还有何不明白,她每个字都如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们这场姻缘里的温情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而赤裸的利益。就如被剥了皮的狐狸,褪去华丽柔软的皮毛,只剩腥臭血肉与森森白骨。   在一阵长久沉默里,楚明诚颓然垂下了头,而后走到桌边,提笔签了字。   少倾,他将那份签好的和离书递给她。   李妩接过,见他似还有话要说,也不急,只抬眼看他:“有话就说罢。”   哪怕是骂她,她也受了。   楚明诚却只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一双泛着乌青的眼眶又渐渐红了:“昨夜我沐了一遍又一遍身,我以为你觉得我脏了,才不要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李妩抬起头,触及他清隽面庞的泪,险些也要落下泪。   终归和离书已拿到手,她也愿施以他最后一分柔情,算作给这段婚姻画一个还算温情的结局。   “我没有嫌你脏。你才不脏,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郎君。”   像是从前一般,她拿出帕子,替他拭了眼泪,又朝他笑笑,语气轻软而坚定:“是我配不上你的真心,彦之,你值得更好的女子与你共度余生。”   帕间是属于她的淡淡香气,曾熟悉地陪伴他过去三年每一个安稳甜美的夜晚。而在这阵清甜香气离开面颊时,楚明诚也知道,这一场他侥幸得来的美梦,不论他愿不愿意,终究要醒了。   桌上茶水愈发凉了,楚明诚跌跌撞撞离开了隔间,李妩并未随他出去。   她只失了全部气力般,捏着那份和离书跌坐在月牙凳上。   外头的素筝听到动静,于门边探进半个脑袋,忧心看她:“主子,您不回前厅么?”   李妩头也没抬,只淡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听出那语气里浓浓的疲惫,素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阖上了门。   雕着福禄寿花纹的窗牖半敞开,绿柳萌芽,午间明净的阳光斜斜洒在碧玉凿花地砖之上,四下静谧安宁。   李妩望着那一地光影逐渐如雾如水般波光粼粼,心头还纳罕光如何变得朦胧,直到颊边泛起湿意,她才惊觉是自己在落泪。   她还以为昨夜就把眼泪落干了。   眸光稍移,落在那张和离书的落款,楚明诚三个字,洇湿一大块墨。   大概是他落笔时不慎跌落的泪。   她捻起帕子一角去擦那点水痕,又将那封和离书从头至尾看了遍,许是父亲文采太好,字里行间处处温情,就如她与楚明诚做夫妻这些年,琴瑟谐和,互敬互爱。   半点真心都无么?她又不是木胎泥塑的。   正兀自低眉垂泪,身后忽的笼上一片阴影,不等李妩反应,掌心的和离书便被抽走。   她吓了一跳,仓皇转过身,当看到光线明亮的屋内,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男人时,一张娇颜霎时雪白:“你…你如何在这?”   环顾四周,门仍是阖上的,难道说——   “朕在书阁转了两圈,并未寻到中意的书,又见你次兄想来凑热闹,便放他去了。”   似是会读心术般,锦袍玉带的男人深深看着她,嗓音低醇:“朕不过随意挑了间屋子闲坐,不曾想瞧了出妾心如铁的好戏。”   李妩扫过最右手边那高大的碧纱橱,眼睫颤了两下。   所以她方才说起真心时听到的那一声冷嗤,并不是错觉,而是他在出声?   一想到自己与楚明诚所说的话,都被眼前之人听去,李妩面上不由滚烫,连带着心间的怅惘悲伤也都被愤懑与羞恼所代替。她撑着桌面起身,怒目看他:“臣妇竟不知陛下还有窥听旁人谈话的癖好。”   “和离书都签了,还算哪门子臣妇。”   裴青玄扬了扬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薄唇微勾:“况且是你们自己选的这间屋,如何能怪朕窥听?”   李妩一噎,而后咬牙:“装什么无辜,你今日过来,不就是想来看我笑话么?”   裴青玄宽肩窄腰,身量又高,垂眸看着面前娇娇小小的年轻妇人,像是看一只被踩到尾巴龇牙咧嘴的猫儿。   幼年时,她也常这般仰脸望着他,只那时是缠着他带她出去玩,眼里都是亮闪闪的请求,才不会像这般气人。   目光落至她乌蓬蓬的发顶,仍梳着妇人发髻,裴青玄凤眸轻眯,只觉碍眼——   刚伸出手,李妩仓促往后退了两步,满脸防备:“这可是李府,我父兄就在隔壁,你莫要胡来!”   裴青玄眉梢微挑:“阿妩怕了?”   “说不上怕,只是没陛下这般厚颜。”   李妩冷嘲,视线落在他掌心的和离书,神色愈冷:“如你所愿,我与楚明诚夫妻散伙,你心里可痛快了?”   痛快?裴青玄眼波微动,嘴上笑道:“痛快谈不上,只是瞧了出有趣的热闹罢了。”   见他生拆了她的安稳姻缘,还以一句无关痛痒的“热闹”概括,李妩心下愈堵,再不想与他废话,伸手去要和离书:“还我。”   裴青玄瞥过那白嫩掌心,非但没还,反叠起收进了袖里:“朕替你保管。”   李妩觉得荒唐:“凭什么?”   裴青玄看着她,眉目沉静:“你欠朕的。”   这语气太过坦然,坦然到李妩一时都不知该如何答。再看他这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她知这和离书怕是难拿回来了——   也罢,终归这纸文书是为了防止男女双方日后变卦而立,放在她这还是他那,细想并无区别。   想来就算没有这张纸,他也不会再让楚明诚有任何纠缠她的机会。   思及此处,李妩收回手,冷淡看他:“和离书已在你手,你也不必再因从前旧怨迁怒他和国公府。至于你和我……”   乌眸闪过一抹复杂怅惘,而后变得坚定:“我违背誓言在先,你毁我姻缘在后,一报还一报,至此以后,你我再不相欠。”   撂下这话,她抬步就走。   手腕却被一把扣住,下一刻,整个身子便被猛力拽了回来。   李妩失声:“裴青玄,你放开!”   “今日脾气真是大得很,都敢直呼朕的名讳了。”裴青玄捉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地将人提到身前。   自上次抱她洗沐,他便知道她的身量很轻,轻飘飘宛若一片云、一丝絮、一根白羽,浑身皮肉又娇嫩得很,稍用些劲儿就会留下印子,这叫他不得不控着些力道,免得捏碎她这把又脆又轻的骨头。   “你松开!”李妩挣扎着,后腰被迫抵着桌沿,膈得她是不适。   高大身躯微俯,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她,语调从容而淡然:“阿妩尽管将动静闹大些,将老师、你兄长、或是连楚国公府的人一齐招来,让他们都瞧清楚,看明白,也好彻底死了心。”   仿若被施了定身术,李妩停下挣扎,满脸羞愤:“我已照你所说与楚明诚和离,你还想如何?”   “阿妩与你那前任夫婿说话都温柔如水,如何在朕面前就吃了炸药般。”   裴青玄眉心轻折,好似为此感到困扰,又盯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眸色暗了暗,抬手去抹:“你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呢?”   李妩双手被扼住,动弹不得,偏脸想躲,那宽大的掌心又牢牢托住她的脸,最后只得睁着潋滟双眸瞪着他,无声表达着她抗拒。   “不说话?”   长指将她的泪擦得干干净净,男人嘴角噙着嘲讽笑意:“总不是为那个平庸草包落泪罢?可你方才还说,从未对他动过半分真心。”   他这话的语气十足鄙薄,李妩却嗅出一丝试探的味道——   他在试探她对楚明诚的感情,是否真如她所说那般。   眸光轻晃了晃,她下意识往他的手腕看去。只这次衣袖遮得严严实实,她也不知那根红绳他是否还戴着,或是上次之后就摘了去。   裴青玄自也注意到她下滑的视线,眼神一暗,用力攫起她的下颌:“朕在问你话。”   李妩下颌吃痛,被迫抬头,对上那双幽邃漆黑的眼眸,她也敛了柔弱求饶的心思,只依他的要求,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给他回答:“我并非为他落泪,而是为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姻缘落泪。”   “至于真心,那自是没有的。就如我与他说的,那时换做任何一个有权势有地位的男人,我都会嫁给他,与他恩爱甜蜜,与他夜夜欢好,与他……呃!”下颌陡然施加的力道叫她皱起眉头,再看面前脸色愈发阴沉的男人,她心下既惧又悲。   从前有多敬他、爱他,如今就有多遗憾、多伤怀。   可她知道她不能再哭,或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柔弱怜人的姿态,更不能再与他打旧日温情牌,叫他产生一丝丝她还爱他的错觉。   该像对楚明诚一样,也叫他对自己彻底死心。   左右他心目中的阿妩已经毁了,旧日情谊也蒙上阴翳,不如破罐子破摔:“陛下,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是个毫无真心、本性凉薄的女人。对楚明诚这般,当初对你,亦是如此。”   周遭的气压陡然低了下来,连同眼前之人那阴沉能拧得出水的脸色。   原本攫住她下颌的手也往下扼住了她的脖颈,空气逐渐稀薄,她在那慢慢袭来的窒息中,触到他涌动着疯狂戾气的漆黑目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激怒他了么?李妩眼皮动了动,索性放弃挣扎,只盯着他,嘴角扯起一抹轻蔑的笑,艰难出声:“你乃贤德…明君,咳…为我这种女人脏了手……可不值当……”   裴青玄幽幽睥睨着她,看着她因窒息而蔓延绯红的玉脸,如上好白釉瓷器罩上一层柔软绯纱,还有她那双便是如此情况也仍旧倔强清澈的乌眸,心下冷笑连连。   瞧啊,他当做明珠珍宝般从小珍惜、呵护的,竟是这么个人。   这样好的皮囊下,长着那样凉薄无情的一颗心,那样毒的一张嘴,字字在剜他的心。   如此可恶,他就该掐死她,一了百了。   可胸口的怒意都快汹涌溢出,却始终狠不下心,拧断这纤细脆弱的颈子。   “的确不值当。”   他陡然松开手,看着她身子不受力地软软靠着桌案,一只玉手捂着脖子,微鼓的胸脯因着大口大口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眼角也因濒死窒息而染上迷离薄泪,犹如受不住疾风骤雨蹂躏的花儿,娇柔又可怜。   喉间滚了滚,裴青玄再次朝她伸出手。   触及他眸中欲色,李妩大骇,转身就要跑,然而才转过身,男人坚实有力的臂弯便从后横过她身前,而后那高大炽热的身躯牢牢覆上后背,几乎要将她压趴在桌上。   “混蛋。”贴在后腰处的存在叫她都无暇顾及胸前横亘的那只手,她扭过脸,鼻子险些撞上男人的胸膛。往后稍倒了些,才堪堪抬起头,羞恼瞪着他:“你疯了,这可是太傅府……唔!”   他用行动证明,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大掌用力掐住她的脸,她被迫扭着身子迎接这激吻。   这几乎不算吻,他像在吃她,要将她的唇舌都撕咬着生吞下去般,要用另一种方式掠夺她的呼吸,叫她溺死在他的唇齿间。   李妩一开始还挣扎着,后来渐渐挣扎不动,只流着泪承受着他的吮吻,她试图麻痹自己的大脑,告诉自己熬过去就好了。直到她清晰感受到身后那无法逃避的直白的慾望,如遭棒喝,她回光返照般地剧烈挣动。   可怕的是,他亲她时是睁着眼的,两道视线在如此亲近又暧昧的距离碰上,他眼底的危险愈发浓郁,像是嗅到血腥而亢奋的兽,炽热气息强势而浓烈地笼罩着她,叫她心惊肉跳,浑身战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尤其在此处,她宁愿一头撞死。   在他的舌再次纠缠过来,李妩眸光猛缩,刚预备狠狠咬住,男人陡然离开了她的唇,在她错愕之际,猛地换进一根手指。   李妩报复性地狠咬住那根手指,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他却不知道疼似的,只勾着唇角,凤眸迷离地乜着她。   裴氏一族自来出美人,昔日太子更有清凤的雅称。事实也是如此,裴青玄无论是身段还是容色,放在长安城里都是数一数二,更别提此刻他眼尾潮红,薄唇还沾着些许水光,深深凝视着她——那双凤眸天生带着三分笑意,看谁都含情脉脉,现在离得这样近,她口中还含着他长指。   李妩心跳蓦得漏了两拍,她是经历过风月的妇人,怎会不知此番含指的模样多么引人遐思。   她连忙松开牙,面染红霞地将脸扭向一侧,心下羞恨得几欲怄血,这个孟浪无耻之徒!   “怎么不咬了?”   裴青玄看着那已咬出血痕的长指,屈了屈,还能动,于是又抚上她那抹被吻得红肿的唇,狎昵按了按:“这张嘴这么爱咬,改日换些别……”   “裴青玄!”李妩再听不下去,尤其此刻她还维持着这羞耻的姿势,腰后热意快要叫她的理智崩溃:“你当真是要逼死我么?”   “朕若真想你死,方才就掐死你。”   他说着,掌心覆上她的双眼,又低下头,沿着她的后颈往下吻,嗓音又轻又哑:“阿妩,朕疼你都来不及,如何舍得叫你死。”   从前他最喜欢她的眼睛,可此刻,他不想看到她这双过于清澈明亮的眸,那其中的怨恨、失望、愤怒,都叫他深恶痛绝,连同她眸子里倒影出来的他那张写满慾望、占有与沉迷的脸。   温柔薄唇落在后颈处薄而敏感的肌肤,霎时激起她一层细细的战栗,当那粗粝大掌从衣摆探入时,李妩脸上褪去血色,险些失声尖叫。可理智叫她压住了嗓音,与此同时,心底涌起的悲伤叫她放弃了挣扎,如同失去灵魂的偶人,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神情颓然:“既然陛下有这样好的兴致,那便弄罢。”   落在耳畔的亲吻稍顿,随之两根长指掰过她的脸。   她清晰看到他眸底压抑着的欲与怒,仿佛只要她再多说一句,顷刻间就会被他撕成碎片。可那又怎么样,从昨日到现在,她已精疲力尽,烦躁不堪,再不想去思考这个顾虑那个。   “没想到这具妇人身子,能叫陛下如此惦记?今日才和离,你便迫不及待地来。”   她眉眼神色如一片即将被阳光爆嗮而融的薄雪,语气愈淡:“要弄就快些弄,去我院里也成。终归你要报复我,先毁了我的姻缘,再毁了我的身子,余下我也没什么好叫你毁的……也罢,那你就尽着可毁的快些毁了,好消了你心头怨气,从此斩断前尘,再不必多睬我一眼。” 第24章   说罢那番自暴自弃之言,李妩便认命般阖上双眸。   裴青玄睇着面前这张写满倔强的脸,眼底的情欲逐渐被胸间翻涌席卷的意乱烦闷所压制。   良久,他松开掐住她面颊的手,语气冷然:“朕对死鱼一样的女人没兴趣。”   纤长的眼睫颤了两下,感受到那覆压在身上的力量挪开,李妩缓缓睁开眼,只见那身形俊伟的男人神色阴郁,沉默整理着衣袍。   这是要放过她了?前几次的交锋叫李妩此时不敢有半分放松,她谨慎审视着他,脑子也飞快转动,琢磨着他方才的话。   对死鱼一样的女人,不感兴趣。   也是,他如今身份地位,要何等女人没有?怕是早试过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晓得风月之事得你情我愿方能快活。   现下他们既已到了撕破颜面的地步,想来自己也不必再念着从前那份纯粹的旧情,有什么丑话都说出来好了——只要能摆脱他。   稍定心绪,李妩撑着桌面起身,嘴上淡淡道:“陛下对死鱼没兴趣,那便最好。我就是这般,既无真心,床笫上更是不知情趣,你就算强占了我,我也无法同旁的女人一样教你畅快。”   长指拢了拢领口,她毫无情绪说着“不知耻”的话:“且我早已不是那等要守贞洁的黄花闺女,如今又没了婚约束缚,你若又改了主意,仍想来幸我这死鱼,我也不介意将你当做角先生来用。”   听她前半句自轻自贱之言,裴青玄只觉心如针扎刀剜,恨不得上去堵她的嘴,或者将她按在腿上打一顿,叫她日后再不敢这样说。听到最后那句角先生时,却是怔了一下。   觉得这名听着耳熟,细想一下,原是曾在北庭军营里听那些鲁莽糙汉说过。   北庭那地一年之中有半年积雪,夜里守边的兵将们喝酒暖身难免会聊起女人说些荤话,那日他恰好与晋国公府世子巡营回来,路过篝火就听一军汉红光满面说起他们村里寡妇的事:“……总归那个贼摸黑溜进了屋里,翻箱倒柜一番,最后在床上发现个精致的匣子。那小贼还以为里面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喜孜孜打开一看,里头却是四五根这样长的角先生——”   那军汉边说还边比划:“红木的、樟木的、石料的、长的、粗的、前头带棱角的,啧啧,那小寡妇白日里瞧着老实,私下里倒是贪得很。不过想想也是,漫漫长夜寂寞难熬,又每个男人暖被窝,也只能靠这些煞痒了。”   旁边还有人接话:“听说有钱人家的夫人也有这些呢,不过做的更精巧,用的都是上好的玉料呢!”   “嚯,拿玉去雕那玩意?还真是奢侈。不过就算料子再好,总比不过真家伙弄得舒坦不是?”   这些话引发一阵哄然大笑,接着又是推杯换盏声。   裴青玄及冠前一直是读圣贤书,恪守礼仪的端方君子,哪曾听过这些直白下流的话,当时皱着眉直摇头:“不堪入耳。”   他身侧的晋国公世子谢伯缙却是一脸平静地宽解:“殿下居庙堂之高,不知驻守边关之苦。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为了守家卫国来到这苦寒之地,终日见不到女子,也只能过过嘴瘾解解闷。不过殿下放心,北庭军纪律严明,但凡有违反军规者,严惩不贷。至于他们醉酒之言……殿下习惯就好。”   后来他常去军营,倒真是习惯了——   只是现下不期然从李妩嘴里听到这词,裴青玄还是克制不住变了脸色,拧眉定定看她。   李妩被他这意味不明的审视看得有些发毛,难道是她激将法太过,适得其反了?心下正惴惴,身前的男人语气冷硬开口:“你如何知道角先生?”   稍顿,两道浓眉拧得更深:“难道,你用过?”   这一本正经的询问口吻叫李妩怔住,而后脸颊也不禁变得滚烫,他有什么毛病?重点是在这么。   咬了咬牙,她偏过脸,拒绝回答他这莫名其妙的问题。   男人却像是与这个杠上了,上前一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山压了过来,居高临下睨着她:“说话。”   “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个?”李妩又羞又恼,莹白脸庞也布满红霞,双眸忿忿道:“堂堂一国之君压着个小女子问这种事,你不觉得荒唐么?”   “是夫人先提起那物,朕只是顺着你的话罢了。”幽邃的视线在她绯红的面上寸寸逡巡,待对上那双言辞闪烁的莹润乌眸,他忽的明白什么,浓黑眉梢挑起一抹嘲弄弧度:“果然是个草包,不中看,也不中用。”   李妩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他是在讥讽楚明诚,一股不忿如热水般咕噜咕噜沸腾,她下意识辩驳:“才不是,他好得很!我与他在一起琴瑟和鸣,不知多快活!我提起角先生,也是指若是与你做那事,便如死鱼、死物一般,毫无趣——唔!”   双颊猛地被掐住,她被迫扬脸,对上男人眉头紧蹙的俊颜。他如严肃兄长般呵斥她:“越说越不像话。”   这口吻叫李妩有些恍惚,不过也就短短一瞬,男人忽又眯起眼眸,恶狠狠俯身,咬住她的耳垂:“何况你又没试过,怎知朕不如那物?”   那炽热湿润的唇舌含住柔软耳垂,叫她背脊过电般颤抖,双腿都发软,若不是背后撑着桌子,她怕是要瘫下去。待感受到他牙尖叼着她耳垂肉厮磨,李妩的语气再不如先前那般冷静,双手抵着他:“你…你放开!”   一声低哑的嗤笑在耳畔响起,随之身前的男人松开了手。   裴青玄掸了掸袍袖,看着她泛着潮红的脸颊与轻喘起伏的胸前,凤眸噙笑乜着她:“没有心是真的,至于床笫间是否不知情趣,有待考量。”   李妩呼吸一滞,而后抬手用力擦了擦耳朵:“恶心!”   裴青玄笑意微僵,刚欲发作,便听门外传来一阵声响——   “小娘子还在里面?”是崔氏的声音。   “回夫人,我们主子说想一个人静静。”素筝回答。   “楚国公府的人都走了,还是叫她回玉照堂歇息吧。”崔氏这般说了句,似是走上前,开口唤着:“阿妩,我可以进么?”   李妩脸色陡然变了,顾不上其他,边应着“嫂嫂等会儿”,边抬手去推裴青玄,压低嗓音道:“你快躲起来。”   裴青玄见她这般,半点不急笑了笑:“一回生二回熟,阿妩藏男人愈发有经验了。”   李妩现在是半个字都不想理他了,沉着脸将人推到碧纱橱后,没好气提醒着:“看在我父兄待你不薄的份上,莫要再做出叫他们难堪之事。”   说完,她再不看他,稍理仪容,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崔氏站在门口,见着李妩眼眶泛着红、脸色瞧着也不好,只当她是伤心和离之事,不由叹了口气,安慰道:“事已至此,莫要伤心了……”   李妩低低嗯了声,生怕崔氏要进屋,忙垂下眼睫作出一副颓然郁悒神态,哑声哽噎着:“长嫂,你陪我回玉照堂吧。”   隐隐带着哭腔的嗓音叫崔氏也不禁悲上心头,抬袖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她挽住小姑子的手,语气极尽温和:“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李妩再不多留,头也不回地跟着崔氏离开。   且说前厅,送走楚国公府一家,李太傅长吁一口气:“可算是了却这桩事,只可惜彦之……”   想到楚明诚那失魂落魄的伤心模样,李太傅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彦之虽说资质平庸,却是个实诚可靠之人,尤其他待阿妩的那份真心,便是我也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李砚书站在身侧,安抚老父:“再忠厚又如何,妹妹不喜便是白搭。父亲无需遗憾,咱们家阿妩这样好,定能再遇良人。”   “大哥说的极是。要我说,和离了才好,那个国公夫人张口闭口就是子嗣、妾侍,压根就没把妹妹放在眼里。哼,她还以为咱们家是前些年的光景,需要仰仗他们楚国公府的鼻息么?”   这陡然插进来的声音叫前头站着的李太傅和李砚书一怔,待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李成远,皆变了脸色:“你如何在这?”   又往他身后左右看了看,并未见到那道芝兰玉树的清贵身影,越发惊诧:“陛下呢?你不是陪他去书阁了?”   提到这事,李成远心虚搔了搔后脑勺:“陛下见我心系妹妹,说不用我作陪,他自己挑书便是……于是,我就过来了。”   “你这糊涂东西!”李太傅勃然大怒,抬手就要去敲他脑袋:“陛下说不用,你就真来了?我平时教你多读点书,怎没见你这么听话!”   “哎哟,大哥救我。”李成远往李砚书身后躲。   李砚书瞪了他一眼,又上前宽慰李太傅:“父亲消消气,当务之急是回去寻陛下。”   李成远刚给李砚书递了个感激眼神,便听长兄一脸严肃道:“等晚些收拾二郎也不迟。”   李成远:“……”   李砚书再不看他,扶着李太傅大步往里府里走。   才出正厅,便在春意盎然的抄手游廊处看到那一抹缓缓而来的修长身影。   彼时阳光正好,院中花草树木萌生新绿,生机勃勃,而那浅色锦袍的年轻帝王闲庭信步,面色怡然,一如多年前那温润如玉的翩然模样。   李砚书看着都不禁与李太傅感叹:“陛下这样瞧着如从前一样,没甚变化。”   李太傅略显浑浊的眼眸动了动,只意味深长说了句:“能于朝堂争斗中坐上帝王之位,怎会还与从前一样呢?”   说话间,他带着儿子们迎上前去,拱手垂首:“二郎失礼,怠慢陛下,还请陛下治罪。”   “老师此话言重了。”裴青玄虚虚扶了李太傅一把,似是心情不错,语气愈发和善:“二郎也是朕从小一起玩耍的伙伴,朕看他如看自家兄弟般,何至因这点小事而怪他。”   李成远连忙感激作揖:“陛下圣明。”   李太傅直起身,斜了他一眼,板着脸道:“也就是陛下宽和,恕了你这毫无规矩的混账东西。”   裴青玄笑笑:“老师别责怪二郎了,五月里都要成家的郎君,该给他留些脸面。”   皇帝都这样说了,李太傅也敛起肃容,抬头看了眼天边正盛的日头,客气道:“也到用午饭的时辰了,陛下不若留在府中用顿便饭?”   裴青玄摩挲着中指上那道深深的牙印,笑意和煦:“不了,今日本就是来探望老师,不曾想倒给老师添了些麻烦。现下见老师康健无虞,朕也放心,不再叨扰。”   “陛下这话折煞老臣。”李太傅连连作揖,又见皇帝并无再留之意,抬手引路:“若不是府上恰逢多事之时,老臣定要好好设宴招待陛下。”   “改日得空,朕来寻老师下棋。”裴青玄微笑说罢,抬步往前走去。   李家三人忙跟在身后相送。   行至府门,裴青玄漫不经心问了句:“如今阿妩与楚世子已和离,老师日后作何打算?”   听到皇帝问起女儿,且称呼仍如旧时那般亲密,李太傅额心猛跳两下,小心觑着皇帝那张一如既往淡然从容的脸庞,斟酌着答道:“臣女已长大成人,有她自己的主意与想法。老臣年迈老朽,不愿对儿女管束太甚,日后一切都随她自己的打算,老臣只求她平安喜乐便好。”   裴青玄颔首:“听老师这话,她已有筹谋了?”   见皇帝问了一句又问一句,李太傅心头愈发紧张,联想他今日突然登门之事,也不由揣测他是真的来府上探望,亦或是听到什么风声特地赶来。无论如何,多一份防备总是好的——女儿如今的情况,实在不该与皇帝有再多的牵扯。   思及此处,李太傅沉声道:“是,臣女打算过了这阵风头,便往江南去。”   为了绝了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他又补了一句:“臣女还说,她现下已看淡情爱,亦无再醮之心,余生只想纵情山水,诗文作伴。”   话已说得如此明显,便是有心之人也该绝了念头。   “看淡情爱,纵情山水。”裴青玄微微一笑,赞许般看向李太傅:“不愧是老师的女儿,才和离便有如此豁达洒脱的心境。”   李太傅胡子抖动两下,一时也拿不准这话到底是真夸还是存了别的意思——自从这位学生从北庭归来,自己是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思。唉,想想也是,帝心总难测。   好在之后皇帝也没再说,简单寒暄两句,便翻身上马,径直带着一队人马折返皇城。   马蹄卷起飞扬的尘土,直到哒哒啼声远去,伫立在府门前拱手相送的李家三父子才缓缓直起身。   李成远最先憋不住,疑惑看向李砚书:“大哥,你方才拽我作甚?阿妩本来就没说什么再醮不再醮的事,父亲当着陛下的面这样说,那万一以后阿妩遇到合心意的郎君,想要再嫁,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李砚书冷冷看着这个傻弟弟:“父亲方才说,阿妩现下无再醮之心,又没说以后不会有,哪就用你急着描补?”   李成远微愣:“这样。”稍顿,还是觉得奇怪:“虽说如此,阿妩也的确没说过这话吧……父亲不还是欺君?”   李砚书深吸一口气,平静看他:“你若再废话,父亲不罚你,我也得揍你了。”   长兄面无表情格外骇人,李成远连忙开溜:“我…我还有文章没作完,先回去忙了。”   他一溜烟跑得极快,李砚书无奈地牵了牵嘴角,转脸再看凝眉沉思的父亲,语气也变得肃敬:“父亲,您是在担心陛下他……”   李太傅缓过神,深深看了眼长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砚书宽慰道:“陛下不是那等拎不清的昏聩君主,何况他是帝王,阿妩是嫁过人的妇人,俩人身份天差地别的悬殊,便是念着旧情,也绝无续缘的可能。”   李太傅道:“虽说如此,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   “父亲应当是累了,才会忧思这些。”李砚书扶着他往府里去:“再说了,便是陛下有那个意思,您看咱们阿妩,眼里心里哪还有半点对陛下的情意。要我说,父亲不必杞人忧天,待过这一阵,阿妩离开长安,更是不需要愁了。”   想到自家女儿对皇帝那副心如止水的冷淡态度,李太傅心下忧虑稍缓。   怕就怕俩人都念着旧情,死灰复燃,背地里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现下女儿是一滩冷冰冰死水,便是陛下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事也就成不了。   于是他顺着长子的话感叹一声:“但愿如此。”   李砚书则十分乐观:“一定如此。”   三天之后,十分乐观的李砚书在早朝结束后,被皇帝单独留到了紫宸殿。   一开始俩人对座品茗,聊得也是刑部最近办的几起大案进展。待李砚书将案件进度汇报完毕,坐在榻边的皇帝抚着青瓷茶盏的杯口,许久没有出声。   那份突如其来的沉寂叫李砚书如坐针毡,明明皇帝一个字没说,甚至脸上表情都无半分变化,然而周遭的空气就如同被挤压一般变得稀薄,一种无形却又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渗透过来,叫他心下忐忑,不禁反思难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   就在李砚书几欲出声请罪时,对座之人如梦初醒般,缓缓掀起眼皮,朝面色僵凝的李砚书轻笑一下:“朕方才在想事,疏忽文琢了,文琢莫怪。”   李砚书坐都坐不住,忙起身道:“微臣不敢。”   “坐,坐下说。”皇帝抬了抬手指,眉宇舒展:“不必拘束。”   李砚书这才重新坐下,觑着皇帝脸色,小心问道:“不知陛下忧心何事,微臣可否为君分忧一二?”   听到这话,皇帝再次抬眼,上下打量他两遍,眼底也渐渐浮了笑意:“文琢这话倒是提醒了朕,没准你真能替朕分忧。”   李砚书眼底划过一抹惊愕,而后面容肃穆:“还请陛下明示。”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袭朱墨色团龙纹衮服的皇帝端起茶盏,不紧不慢浅啜了一口,才慢声道:“自去岁寒冬,朕外祖母许老太君的身体便不大好,太后为之忧心不已,如今每日都为外祖母手抄佛经祈福。”   许太后是许老太君最宠爱的独女,几年前许太后险些被废,太子被贬至北庭,老太君知道后日日夜夜以泪洗面,至此身体每况愈下,全靠“盼着女儿从冷宫出来,外孙从北庭回来”这份信念吊着一条命——如今遂心如意了,老人家紧绷多年的心弦也松了,这一松,整个人就愈发糊涂起来,现下竟是连家里的孙子孙女都不认识了。   用御医的话来说,多活一年便是多赚一年。   许家与李家前几年的境况都不大好,如今听到许老太君这般,李砚书也颇为感叹:“老太君是位慈蔼长辈,又有太后与陛下圣恩庇佑着,会好起来的。”   皇帝说了声“但愿吧”,又直直看向李砚书:“文琢应当也知道,朕的母后在冷宫那几年哭坏了眼睛,每日抄写经文实在费心费神。朕劝她将此事交于旁人去做,她却觉得假手于旁人,心不够诚。”   说罢又叹息一声:“若不是朕政务繁忙,无暇分身,朕也该敬孝道,替外祖母抄写经书。”   李砚书听着这番话,嘴上附和着“陛下纯孝”,心下却奇怪,这与自己有何关系?难道陛下想叫自己抄写经书?   思忖间,皇帝磁沉的嗓音响起:“朕听闻阿妩和楚世子和离之后,外头流言蜚语不断,大都是指责阿妩善妒、无子、不识好歹?”   李砚书怔了怔,心下浮现一个荒唐猜想,不等他开口,皇帝继续道:“既如此,不若叫她进宫替太后抄经。从前太后便将她当女儿看待,她那一笔字又是朕亲自教导,写出来与朕无异。她来抄经,既能替老太君祈福,全了朕与太后的孝心,又能避一避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岂非一举两得?”   说到这,那张棱角分明的冷白俊颜露出一抹怡然浅笑,显然对此番安排十分满意,却还是和颜悦色问了李砚书一句:“文琢觉得呢?”   李砚书喉头动了又动,望着皇帝那双明明含着笑意却不容置喙的凤眸,艰涩开口:“陛下…英明。” 第25章   春风剪剪,烟柳空濛,玉照堂外蛱蝶穿花,蜻蜓款款飞,一派怡然自得融融春景。   看着榻边盖着湖蓝色叠丝薄毯、正不紧不慢绣帕子的李妩,嘉宁郡主一脸不解:“怎么突然和离了呢?我母亲与我说时,我真吓了一跳,只当是那个黑心眼的编出这等鬼话来咒你们……这也太突然,也太快了。”   明明上元佳节,李妩与楚明诚还十指相扣,恩恩爱爱羡煞旁人,这才过去两月,竟就和离了?   大渊朝和离的夫妻并不少,但于长安高门世家而言,和离于双方面上无光,若不是闹到不可开交、无法挽回的地步,宁愿分府别居,也不会断了这层名分。何况楚国公府与李家皆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门户——   “阿妩,真就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嘉宁小心觑着李妩的脸色,迟疑片刻,小声道:“我听说楚世子已经病了好几日,一直没回衙署上值。”   李妩绣花的动作稍顿,银针扎进白嫩手指,霎时冒出一粒殷红血珠。   “哎呀,流血了。”音书紧张起来。   “无事。”李妩将指尖放嘴里含了下,神情平静地看向一脸窘迫的嘉宁:“他病了,自会有大夫给他治,且他年轻力壮,休养几日便会好的。”   她这般轻描淡写,倒显得嘉宁大惊小怪了。   嘉宁悻悻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捻起一块芸豆糕,心想着,往日见着阿妩觉得挺亲和一人,怎的现下如此凉薄?先前与崔氏嫂嫂提起这事,崔氏嫂嫂都长吁短叹了好一阵,阿妩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转念再想,当年皇帝堂兄被打发去北庭,阿妩不也是这般冷心冷肺,突然就嫁了旁人吗?   大抵她本性就是这么个凉薄之人吧。只希望李成远可别像他这个妹妹一样——自己还是想要一个情深意重的郎君,可以共度余生。   两人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外头那些传言。   诧异震惊自不必说,不知内情的大都指责李妩善妒,无子还要拦着夫君纳妾,简直不贤不德、不孝不悌。知道内情的也是各打五十大板,既怪赵氏糊涂下作、使了这么个法子,又怪李妩心气儿太高,为着这么点事就要绝婚,但凡她睁一只眼闭只眼将那丫头收进房,一来博个大度美名,二来,要是丫头真的产子,白得一个孩子。三来,丫头进了院里就是主母的奴婢,日后看不顺眼,随便寻个由头发卖便是,何至闹到这种地步。   一言以蔽之,李妩与楚世子和离,实非明智之选。   李妩心里也清楚,是以嘉宁说起那些流言蜚语,她一点冒犯感都没有,甚至点头赞同:“我那几日大概是鬼上身了,才会如此。”   嘉宁险些没被糕点给噎住,猛咳两下,又灌了一大杯桃浆,没忍住提醒:“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不吉利。”   李妩笑笑:“没事。”   那鬼是九五至尊,福气大着呢。   这时,院子外传来丫鬟的请安声:“拜见大公子。”   金丝藤红漆竹帘也被掀开,素筝探身走进来:“小娘子,郡主,大公子来了。”   李妩错愕,将手中的绣棚放下:“大哥怎么来了?”   一旁的嘉宁也有些紧张,将剩下半块糕点放下,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她虽贵为郡主,可与未婚夫李成远一样,对这位长兄十分敬畏。   李砚书已然换下朱色官服,穿了件寻常的松墨色长袍,发髻也以一根玄铁所制的墨色簪子固定,他身量高,长手长脚,如巍峨高山般的凛冽气质,一走进这脂粉香浓的女子闺房,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凌冽几分。   见郡主也在,李砚书微诧,很快又恢复一贯沉稳神色,打了声招呼,坐在一旁圆凳上。   “大哥,你有事寻我?”李妩开门见山,毕竟自她及笄之后,兄长们来她院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是有事。”李砚书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却没立刻说,而是面带犹豫朝嘉宁郡主看了一眼。   嘉宁尴尬地起身:“你们既有事要谈,那我先……”   “郡主稍等。”李妩喊住嘉宁,又看向李砚书:“大哥要说的事,爹爹、嫂子与二哥能知晓么?”   李砚书稍怔,点头:“他们之后都会知道。”   李妩道:“那就现在说吧。郡主再过不久也是我们家人,没什么好避的。”   闻言,李砚书也为方才避开郡主略显惭愧,转脸与嘉宁解释:“郡主,你别误会……”   “我知道的。”嘉宁面上不在意地摆手,心里却是对李妩亲近了几分,也对这个未来婆家生出一些归属感:“长兄放心,你们将我当自家人,我绝不会往外乱说的。”   李砚书这才放心,搁下手中茶盏,看向李妩的目光带着些许难色:“今日下朝之后,陛下单独留下我……他说,想叫你入宫替太后抄经。”   话音才落,清香袅袅的闺阁里变得无比静谧。   良久,李妩才抬起头,两道柳眉紧蹙:“抄经?”   李砚书对上妹妹疑惑迷惘的眼神,仿佛看到不久前坐在紫宸宫的自己,那会儿他也是这般一脸懵。稍定心神,他将皇帝那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陛下说,你若愿意,明日午后就派车驾接你入宫。”   李妩淡淡道:“我若不愿呢?”   “这……”李砚书不苟言笑的俊颜满是凝重,对上自家妹妹那双清凌凌的眸,心间忽的涌起惭愧,搭在膝头的手指拢紧:“阿妩,他是君,我是臣……”   那种情况下,他有心推辞,却是不敢。   李妩见长兄这般神情,也能猜到当时是个如何情形。何况那个人还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想推辞都寻不到切口。   一时间,兄妹俩相对无言。   一旁的嘉宁却是听傻了眼,堂兄竟然要阿妩进宫?虽说是帮太后抄经,可皇族那么多宗室女不挑,非挑一个才和离的旧爱?   这实在很难不叫人多想。   嘉宁脑子里已经开始天马行空,爱恨情仇,那头兄妹俩默了好半晌,李妩才开了口:“我知道了。”   李砚书目露忧虑:“阿妩?”   李妩眼波沉静,犹如夜色笼罩的海域:“替太后抄经,是求之不得的荣幸。明日宫里的车驾来了,我进宫便是。”   饶是知晓妹妹一向沉着冷静,可这般反应还是叫李砚书心下难安,嘴上却只能自欺欺人般宽慰:“明日应当是接你去慈宁宫……”   李妩面上露出一抹勉强笑意:“长兄这话说的,替太后抄经,不是去慈宁宫,还能去哪?难道去陛下的紫宸宫吗?”   明明是一句笑语,却叫屋内气氛愈发僵凝。   李妩也不指望自家兄长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毕竟长兄这样古板一人,能娶到嫂子就已花光一辈子的温言软语。   喝过半盏茶,李妩替长兄寻了个“安姐儿寿哥儿都还等你给他们扎纸鸢”的由头,让李砚书先离开了。   转脸再看一旁神情复杂的嘉宁,李妩缓声道:“郡主,我先唤你一声二嫂……今日之事,还请你莫要往外说。”   嘉宁立即正色,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   稍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探询:“那你明日,真的入宫?”   李妩垂了垂纤浓羽睫,拿起那未绣完的帕子,捻起银针淡淡道:“圣命难违。”   见嘉宁欲言又止,她朝她轻笑:“放心,明日我如何进宫,便会如何出宫。”   “我心里有分寸的。”   翌日午后,李妩才将与崔氏、安姐儿、寿哥儿用过午饭,便见老管家急忙走来:“少夫人,小娘子,宫里的马车来了。”   崔氏给安姐儿整理绢花的动作停住,紧张看向李妩:“怎的这么快就来了。”   昨日夜里的餐桌上,得知李妩被请进宫里抄经,李家老小都是一片哗然。   哗然过后,便是无可奈何的长久沉默。   相较于他们的忐忑,李妩反而有种经过大风大浪早已见怪不怪的坦然,不紧不慢咀嚼完嘴里的一口米饭,淡声道:“抄经而已,抄完就回来了。”   她这般说,众人也都强颜欢笑:“对,对,抄完就回来了。”   谁都抱着侥幸,没有捅破那一层暗藏危险的窗户纸。   只有李妩知道,那层窗户纸早已破得稀碎,怪物露出狰狞獠牙,她也亮出柔弱却不肯放弃抵抗的爪。   行囊昨日夜里就已收好,宫中各物一应俱全,李妩只收拾了两三套衣裳,想着经书再多,至多抄个七八天便能出宫。   此番入宫,她也只带了素筝一人,将音书留在了玉照堂。   一切准备就绪,与崔氏和一双小侄儿告别,李妩踩着杌凳上了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   马车四角微微向上卷,其上挂着盛满香料的精致香球,伴随着辚辚车轮,香球上的流苏在阳光下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安姐儿搂着自家娘亲的脖子,奶声奶气道:“阿娘,姑姑坐的马车好漂亮呀。”   崔氏望着那渐渐走远的马车,低声嗯了下。   安姐儿又问:“那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娘也不知道。”崔氏心下叹口气,面上怅惘:“希望能一切顺遂,快些回来吧。”   及至申时,翠盖珠缨的华车驶入巍峨雄伟的皇城,过了重重宫门,进入内宫时,换了软轿,前行一路,最终停在慈宁宫门口。   李妩掀帘下轿,抬眼见到慈宁宫的匾额时,还有些恍惚。   她还记得上回来这时,许太后握着她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叫皇帝再去纠缠她,日后她可放心与楚明诚过日子。   不曾想,短短月余功夫,皇帝迫着她与楚明诚和了离,现在还以太后名义将她弄进了宫。   还真是,权势弄人。   暂且压下心头感慨,李妩随着引路嬷嬷一起往殿内走。   许太后和玉芝嬷嬷正在庭院里赏花晒太阳,冷不丁见着李妩及她身后拎着包袱的丫鬟,都愣住了:“阿妩,你这是……?”   李妩看着她俩这反应,心下响起一声荒唐的冷笑,那个疯子,竟然都未将此事知会给太后。   不等李妩解释,那奉命去接李妩的紫宸宫嬷嬷便双手交叠,毕恭毕敬将皇帝的安排说了出来,并道:“陛下仁孝,这是心疼太后娘娘呢。”   莫说李妩,就连许太后都气得发晕,一张和善圆脸都涨得通红:“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又指向那个嬷嬷:“你去,去给哀家把皇帝叫来!哀家倒要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想气死我!”   死字一出,庭院里一干宫人诚惶诚恐,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妩没跪,只走到许太后面前,袅袅行了个礼:“太后消消气,莫气坏自个儿身子。”   许太后方才还与玉芝嬷嬷聊起李妩和离之事,心下疑惑是不是皇帝背后搞了鬼。现下见到皇帝直接将李妩弄到了慈宁宫,还有什么不明白?真是一张脸都臊得发烫,无地自容。   而那紫宸宫嬷嬷跪在地上,面上恭顺,语气却是公事公办:“太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那奴婢们便回去复命了。您放心,老奴定当传达您的意思,让陛下得空就来慈宁宫。”   稍顿,那嬷嬷又谨慎补了句:“太后娘娘,陛下还说,先斩后奏是为了给您老一份惊喜,让您老莫要怪罪。且为着李娘子的声誉着想,还请您能下一道懿旨到李府,以正视听。”   许太后听罢这一番话,简直气得脑仁疼,冷笑连连:“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连亲娘都算计进去了。   玉芝嬷嬷见太后一张脸又青又白,生怕老主子真晕过去,连忙看向李妩:“李娘子,烦请您扶太后入内歇息。”   李妩略一颔首,朝许太后伸手:“娘娘,进去吧。”   见这年轻小娘子眉眼间没有丝毫怨怪之色,许太后鼻尖微酸,哀叹一声:“哀家真是无颜见你。”   李妩不欲多说,只扶着许太后入内。   待俩人入内,玉芝嬷嬷叉着手去看地上那老奴,面色沉沉:“你回去与陛下说,太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今日莫要过来。”   紫宸宫嬷嬷一怔:“这?”   玉芝嬷嬷板着脸:“怎么?当真以为你们替陛下当差,就能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倒一倒脑子里的水仔细想想罢,太后可是陛下生母,真惹太后不高兴,照样摘了你们脑袋!”   地上宫人面色一凛,连声称是,赶忙回去复命。   春风轻拂,素筝拎着包袱局促站在庭中:“玉芝嬷嬷,那奴婢……”   玉芝嬷嬷看了她一眼,方才还板着的脸也柔和下来,摇头叹道:“随我来吧,从前你们家娘子住的屋子,怕是要好好打扫一番咧。”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凝神檀香,青烟幽幽,又很快融入空气消弭。   “所以你与楚世子和离,是他在背后所迫?”   长榻侧,许太后满脸沉重与震惊:“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李妩适时落了两滴泪,好似要将这些日子压抑的委屈都与面前这位尊贵无匹又和蔼宽容的长辈说尽:“我实在不知,他到底还要将我逼到哪一步。娘娘,您说我现下该如何办?”   如何办。许太后唇瓣翕动,她又哪知如何办。   皇帝瞒着她做这些事,也叫她彻底看不透这个儿子了。莫说李妩迷茫无助,许太后也深感无力。   许久,她抬手将哭成泪人儿般的李妩抱在怀中,轻抚她的背,安慰的语气肯定而温柔:“别怕别怕,你就待在慈宁宫,哪儿都别去。便是皇帝下令叫你去,也得先要哀家同意,我就不信他还敢在我宫里胡来!”   李妩靠在许太后温暖柔软的怀抱,好似回到母亲的怀里,这些时日的委屈再撑不住,埋着脸哀哀哭了出来。   许太后拍着她,眼眶也不禁泛红,心下是五味杂陈。   她那混账儿子到底想做什么?生生拆散人家夫妻,现在又将人弄进宫里来。难道他还想再续前缘,将阿妩留在身边?   可那如何成?   且不说阿妩曾为臣妻,身份上于礼不合,便是阿妩现下对他又怨又怕的模样,强留在身旁,只会叫阿妩愈发憎恶他。他们母子更是无法与李太傅交代——若是太傅知晓是皇帝逼迫阿妩和离,恐怕也要气得吐血。   天爷菩萨,皇帝强夺臣妻,还对老师一家恩将仇报,日后史书工笔该如何骂他?许太后闭了闭眼,只觉愁云笼罩,疲累不堪。   日头西斜,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紫宸宫内,负责去接李妩的嬷嬷、以及慈宁宫的眼线太监,依次将慈宁宫的动静与上首之人汇报。   待详细回禀完,堆叠奏折的御案后传来帝王温润平和的嗓音:“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罢。”   下首宫人喜上眉梢,连声说着“多谢陛下”,便喜滋滋跟着刘进忠退下。   不多时,刘进忠抱着拂尘再次回到殿中,只见一袭玄袍的皇帝将那封和离书一点点抚平,而后视线停在落款那一团好似被泪水晕开的墨痕上,浓眉轻拧。   刘进忠不由咂舌,这几日陛下也不知将这封和离书看了多少遍,怕是都能倒背如流了,怎的还在看呢?   腹诽间,就见皇帝将那封和离书仔细叠好,放进新打造的盒子里,上了锁。   “刘进忠。”   突然的唤声叫刘进忠打了个激灵,快步上前:“奴才在。”   “送去司造坊,铁水浇筑。”   刘进忠微怔,对上皇帝黑涔涔的狭眸,立马双手去接:“是,您放心,奴才保管叫他们浇得严严实实,绝无可能再开。”   皇帝低低嗯了声,骨节分明的长指揉了揉眉心,忽的想起什么似的,问:“方才那太监说,她们今夜用的什么吃食?”   话题跳得太快,刘进忠愣了半拍才急急答道:“回陛下,说是太后与李娘子胃口都不大好,只用了碗薏仁米粥,一些酱菜。”   皇帝默了两息,似是担忧:“只吃这么些,身体哪里受得住。”   刘进忠岣着背道:“可能是才将入宫,有些不适应。过上两日,便会好些吧。”   皇帝斜乜他一眼:“你不知,她那身骨头没几两重,风大点都能刮跑。”   刘进忠讪讪挤着笑,心想,这他哪能知道。   不过李娘子是真的窈窕,那把腰纤细盈盈,素日又爱穿淡色衣裳,加之她气质淡雅脱俗,这几回见面又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真如那传说里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女,没准一阵风刮来,真的羽化登仙也未可知。   胡思乱想间,余光瞥见皇帝姿态慵懒地往雕龙宝座后靠了靠,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   待短促沉闷的敲桌声停下,皇帝不带情绪的嗓音随即响起:“也罢,反正人已进了宫,先让她安心睡两日好觉。”   听得这话,刘进忠眼皮突突直跳两下。   看来陛下这回,是决计不会放过李娘子了。   阳春三月,柳叶碧绿,丝若垂金。   今日已是李妩入宫抄经的第三日。   入宫当日,太后便发了懿旨到李府,替李妩过了明路,便是外人有所猜度,有了这道懿旨,也只当是太后心慈,怜悯李妩和离在家,便寻个由头带进宫里,既能堵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又给了李家体面。   而李妩这两日也谨记太后的话,绝不踏出慈宁宫一步,平日抄抄经书、绣绣花、或是与太后闲聊家常,日子还算惬意充实。   若不是头顶悬着一只随时可能落下的魔爪,李妩觉得替太后抄经,还算是门不错的差事。   只是在慈宁宫过得越是平静祥和,她内心深处就越是不安——   难道裴青玄把她弄进宫里,真的只是出于孝心,叫她替太后分忧?   若放在从前的太子身上,她或许会信,可放在如今的皇帝身上,她只会以最大恶意去揣测。   在这一边岁月静好一边提心吊胆的矛盾中,金乌西坠,暮色沉沉,又平安地熬过一日。   慈宁宫后殿的西侧屋内,灯火朦胧。   沐浴过后的李妩着牙白亵衣,外披一条芙蓉色外衫,执笔坐在榻边,边抄写着《心经》边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暖色烛光透过四角平纱灯洒在她的发顶、颊边,犹如镀上一层柔和金光,叫那清冷骨相都温柔三分。   “主子,已经很晚了,明儿再写吧。”素筝端着安神汤进来:“熬太晚伤眼睛。”   “这一份马上抄完了。”李妩轻声道,头也没抬。   素筝知晓自家主子做事一向有始有终,也不催她,将安神汤放在桌边,又将烛火剪得更明亮。   “同光大师说,抄九九八十一份经书祈福最宜,我这两日就抄了大半,照这个速度,再过个两三日便能归家了。”   落下最后一笔隽永端正的墨字,李妩松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腕子,见素筝上前收拾着笔墨,她便端着安神汤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喝。   她来慈宁宫后,因心上挂着事,第一晚就失了眠。许太后见她眼下乌青,精神不振,第二晚就让厨房也给她备了一份安神汤。   御医特别配置的法子,温和养生,许太后用了多年,能给李妩用,足见对李妩的恩宠。   待一碗清甜不涩的安神汤入腹,李妩起身漱口,窥见窗外天色漆黑一片,便脱了鞋上榻,准备就寝。   素筝替她将莲青色幔帐放下,熄了两盏灯,说了句“主子安眠”,轻手轻脚地退下。   熏着檀香的幔帐清香幽幽,宫里的物件一应都是上好的,连同这床褥都绵软舒服得让人如坠云端。   李妩阖眼静静躺在,不多时,安神药的效力起了作用,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越发恍惚。   就在她迷糊沉睡之际,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连日来的警惕心叫她抵抗药力,尽量集中意识,试图分辨那动静是真实存在,还是她的错觉。   忽然间,幔帐被掀开,有隐隐的光落在她的眼皮上。   李妩皱眉,强行撑起眼皮。   当看到床边立着的那道颀长黑影时,迷茫困倦的双眸陡然睁大,连着呼吸都停滞般。   在尖叫跃出喉咙的一瞬,一只微凉的大掌牢牢捂住她的唇。   一阵浑厚的龙涎香将她紧紧包围,男人望着她惊恐颤动的目光,浓眉微蹙,似是很为难地叹了声:“阿妩还是睡着了比较乖。” 第26章   深更半夜床帷间陡然出现个男人,李妩便是没被吓死,也吓走半条命,待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份惊恐愈盛。   “若是不喊了,朕就松开。”男人垂眸看她,嗓音压得很低。   李妩迟疑两息,配合地眨了眨眼。   裴青玄见她乖觉,也松开手,下一刻,一个尚带馨香余温的枕头便兜头砸来。   待枕头落下,就见榻上之人揪紧了被子,一脸防备地往床里躲去,那神态像极了被追到穷途末路的幼鹿。   “得亏不是夏日瓷枕,否则定要治阿妩一个弑君之罪。”裴青玄将那个绵软枕头拿开,面上并无愠色,只好整以暇睇着乌发披散、身着亵衣的李妩,嗓音沉静:“要躲哪去?”   李妩紧拥紧锦被,警惕看他:“你怎么在这?”   裴青玄道:“这是皇宫,朕在这很稀奇?”   见他诡辩,李妩噎了下,而后面露不耐:“这是慈宁宫!你深夜潜入,真疯了不成!”   “朕白日政务繁忙,也只有夜里得空来探望……旧友。”   见她躲得越远,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裴青玄眉心拧起,一把按住她的肩,将人拽到身前:“躲那么远作甚。”   李妩喝了安神药本就困乏得厉害,加之他力气又大,一时不受力,险些扑到他腿间。好不容易稳了身子,抬眸便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神色一变,忙往后拉开些距离,咬牙切齿:“难道上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为何再三纠缠,就是不肯放过我!难道真就这般恨我,恨到连个安稳的日子都不给我?”   “阿妩这话实在冤枉朕。”   裴青玄握着她纤薄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好似都能感受到其下肌理的细腻滑嫩,长指不自觉摩挲两下,见她颤抖起来,他稍定了神,望着她哑声道:“朕让你与楚明诚和离,分明是帮你。楚国公府那种污糟地,颟顸无能的丈夫,拎不清的公爹,手段下作的婆母,也亏你能忍这么久。”   虽然说的是事实,可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他是她的谁啊,她婚后过得如何,与他何干?   李妩简直要被他这副大言不惭的态度气笑,抬手去掰那搭在肩头的手,语气冰冷:“那我岂非还要谢你?”   身前男人淡淡道:“不必客气。”   李妩微怔,再看他眉宇间的坦然,红唇翕动,最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厚颜无耻。”   语毕,她愈发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可才掰起一根他又放一根,像是逗小孩玩似的。   渐渐地,她心间的恐慌转为憋闷的怒气,当他又一根手指落下,她再憋不住,狠狠掐着他的手背,素日的淡定自若也统统不见,像一头被激怒的炸毛狮子猫,乌眸圆瞪:“裴青玄,你到底想做什么?逼疯我么!”   因着实在愤怒,声量都有些难抑制。   “小点声。”男人气定神闲抬起另只手,按着她的唇瓣:“仔细将人招来。”   李妩下意识想咬他,但记起上回的窘迫,只得忍着发痒的牙齿,偏过脸嗤道:“你还会怕?太后娘娘是你的生母,你连她都算计,甚至夜闯她的宫殿……你可还有半分孝道良心?”   “朕敢作敢当,有何好怕。”裴青玄语气淡淡,原本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移,探入凌乱堆叠的锦被中,牢牢握住那一抹纤细软腰:“只是将人招来,见着你我这般,阿妩怕是从此要留在宫里了。”   男人掌心的炽热要将李妩的腰给烫化般,昏暗光线下她面颊绯红,忙去推他:“你无耻。”   可她那点绵软力气就如挠痒般,裴青玄腾出一只手扼住她两只雪白腕子:“别闹。”   一句低低的“别闹”叫李妩微愣,年少时她总爱闹他,他却从不与她不生气,往往一副宠溺又无奈的模样与她道:“阿妩,别闹。”   定情之后,她更爱逗他,尤其看他认真读书理政时,坏心眼便咕噜咕噜冒出来,想将他逗得脸红。于是佯装眼睛进了沙,哎呀叫起来,又哄得他替她吹沙子。彼此接近时,她仰脸说一句:“玄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便能见他薄薄的耳尖都染了红,却还得装作端肃模样,屈指敲着她的额头:“别闹。”   彼时多甜蜜,现下再想就有多难过,此刻李妩双手被扼住,挣脱不得,只觉那只宽大手掌在腰间捏了捏,似在丈量尺寸。   可他量完了也没松开,依旧牢牢握着,语气不虞:“果真清瘦不少。”   李妩被那热意灼得半边身子都软,扭着想挣开:“松开!”   他不松,只定定看她:“与他和离,就这般难受?连茶饭都不思了。”   李妩稍怔,待反应过他的话,蹙眉驳道:“与他何干?分明是你将我弄到宫里,害我成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何来心情吃喝?你若明日放我归家,从此别来纠缠我,我定好吃好喝,吃得膀粗腰圆,大腹便便!”   “膀粗腰圆,大腹便便?”裴青玄浓眉蹙起,似在想象着那副样子,再看怀中娇娇小小雪白兔子般的女子,头颅微低,噙笑蹭了蹭她的额头:“倒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这般亲密的姿势、熟稔的笑语,就好似他们是打情骂俏的爱侣般,李妩昳丽的脸庞霎时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冷肃:“你恨我另嫁他人,我按你所说,与他人和离。你若还觉不够消恨,我现下便与你保证,此生不再嫁人,无儿无女,孤独终老,这样可够解恨了?”   冷冰话语如一个又一个冒着寒气的冰碴子,将帐中那点旖旎打得半点不剩。   握着腰间的手掌逐渐拢紧,好似要将她的腰掐断,连带着嗓音都变得又沉又冷:“不够。”   李妩眉头紧皱,目光惶惶地看他:“无儿无女,孤独终老,这都不够?那你想如何,将我大卸八块,五马分……”   最后一个字被男人的薄唇堵住。   并不是吻,更像是惩罚一般,咬了下她的唇角。   李妩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张冷峻的脸上寻到一丝可理解的情绪。   裴青玄捧着她的脸,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抚弄着那花瓣似的唇,眸色幽深如渊:“你以为朕还会信你的保证?”   李妩也顾不上嘴角疼意,急急道:“你现在是皇帝,我哪敢骗你。何况你已拆了我一桩姻缘,若我另觅他人,你可以再拆……当然,我也不会再有改嫁的念头,我已决定离开长安,再不在你面前碍眼……”   “而后你纵情山水,诗文相伴,高枕无忧到老?”裴青玄拍了拍她错愕怔的脸,语气冷硬:“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李妩眼睫颤了两下,心底忽的冒出一个猜测。那猜测叫她心下沉重,实在不敢说出口。   她不敢说,他却说了。   “朕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恶人,既拆了你一桩姻缘,便赔你一桩更好的。”裴青玄深深看进她的眼,见她蘧然闪动的眸光,掌心也不禁拢紧:“你是恩师的爱女,叫你无儿无女、孤独终老,岂非恩将仇报?朕可不计前嫌,给你个名分,没准日后……”   他的掌心由腰侧挪到她平坦的腹部,不轻不重按了两下:“这里还能孕育你我的孩儿。”   小腹炽热滚烫,李妩的后背却阴恻恻直冒寒气,她再忍不住,用力去推他:“你疯了!我才不要!”   这般激烈反对叫裴青玄脸色陡然沉下,长臂将她挣扎的身子按在怀中,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不要?”   李妩被他整个圈在怀里,后脑勺紧贴着男人结实的双腿,犹如被怪物按于爪下的猎物,她无法抵抗,安神药的效果也叫她手脚绵软,无力抵抗。她试图集中愈发涣散的意识,回答道:“我说了,我不会再嫁……更不会留在你身边……”   经历两段感情,一段开了花没结果,一段结了果没开花,爱过,快乐过,也实实在在伤过心,她对情爱已经看淡。   如今既从一段婚姻里走出,恢复了自由身,她为何还要往情爱这趟浑水里跳?余生她只想照着她自个儿的心意去活。   显然,吃回头草,将自己囿于深宫,与这个曾经喜欢过如今却性情大变的男人在一起,并非她所想要的。   何况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臣妻和离又入禁中,她难道嫌外头骂得还不够凶?还想被骂个千年万年,坐实她攀龙附凤的恶名?   三年前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攀高枝,现下算什么?   “错过就是错过。”李妩眼眶微热地望着男人棱角分明的眉宇,语气哀婉:“你难道还不清楚,我们已回不到过去吗?”   晦暗光线间,裴青玄望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默了两息,才道:“你怎知回不到过去?”   “你我的缘分早于三年前就尽了。”李妩垂了垂浓密的睫,掩住眼底的哀色:“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话未说完,扼在腰间的手猛地拢紧,男人狭长的眼尾染上艳红,像是被触到逆鳞的困兽,他俯身倾来,灼灼逼视的目光暗流汹涌,嗓音也愈发喑哑:“若我说,我偏要强求呢?”   李妩被他眼底的偏执与疯狂所骇到,心下狂跳,求生的本能叫她偏过脸,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束缚。   男人的吻却落了下来,重重的几近暴虐地碾着她的唇瓣,吮着她的舌,将他的气息全然倾注于她的呼吸间,叫她整个人浑浑噩噩沉溺于他的臂弯。   她无力抵抗,只能闭着眼受着,呼吸越来越稀薄,脑袋越来越沉,连同着身心都觉得疲惫困顿。   在这绵长而窒息的吻里,李妩觉得她好似化作一块沉入深渊的石头,不停地往下坠啊坠,却没有尽头般,始终坠不到一块实地。   不知多久,裴青玄发现怀中之人半点反抗的气力都没有,温顺到仿佛了无意识。   他停下动作,离开那吻得红滟滟的唇瓣,只见李妩双眸阖着,无声无息。   面色一僵,他伸手探着她的鼻息。   有气。   紧绷的下颌稍缓,两道浓眉很快又拧了起来,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脸:“莫装。”   怀中之人仍阖着双眼,呼吸平缓,凌乱衣襟处微鼓的胸脯均匀起伏着,显然已陷入深眠。   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裴青玄额心突突跳了两下,一股恼怒不悦又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涌上胸腔。   他抬起手,想把这不识好歹的女人掐醒,然而指尖触到她柔软的颊,顿了一顿,转而捏住她颊边软肉,细细摩挲。   良久,他低头埋进她馨香温软的脖间,咬牙低骂:“没良心的小混账。”   翌日清晨,天清气朗,风和日丽。   李妩从沉沉酣梦中醒来,望着头顶悬着的莲青色乌金云绣纱帐,脑中还有些混沌。   她好似做了个噩梦,梦里裴青玄潜入她的屋里,还说要把她留在宫里。   是梦么?那这个梦也太真实,太可怕。   “主子,您醒了么?太后那边已经起了,玉芝嬷嬷方才还说您这边收若是拾停当了,就去陪太后用早膳呢。”素筝清脆的嗓音在帐外传来:“奴婢进来伺候了?”   “进来吧。”李妩怔怔回过神,看向身旁空荡荡的床榻,又撑着身子起来,身上并无任何异样酸疼——难道昨夜真的是梦?   恍惚间,素筝已掀起幔帐,动作麻利地挂上金钩,嘴里笑道:“今日天气可好,待会儿奴婢将被褥抱出去晒一晒,保管主子您睡得更舒服……啊!”   素筝短促的叫声,将李妩也吓了一跳:“怎么了?”   素筝惊慌窘迫地指着自家主子的脖间:“您脖子这…这怎么多出道红痕?难道床上有虫?”   可那白嫩脖颈上的印子,相较于虫咬,更像是男女欢爱留下的爱痕——主子与世子爷刚成婚那会儿,脖间就会有这样的痕。后来许是主子说过世子爷,世子爷就再没往这么明显的地方留下痕迹。   这红痕昨晚睡前都没有的,如何一夜过去,突然就有了?   “难道慈宁宫真的有虫?”素筝目露困惑,现下还是春日,未到炎炎夏日蚊虫肆虐的时候啊。   李妩变了脸色,掀被下榻,径直走向梳妆台那面打磨细腻的菱花铜镜。   黄澄澄的铜镜里清清楚楚照出她右侧脖颈的吻痕,红红一个,像是个耀武扬威的标志。   李妩双颊褪了血色,伸手将领口往下拉了拉。   还好,除了这一处,并无其他痕迹。   所以昨夜那一切,并不是梦。   他真的来了她的屋里,并与她说了那些荒唐的话。   “主子,您……您怎么了?”素筝小心翼翼走上前,主子这副一大早就丢了魂魄的样子实在骇人:“您别吓奴婢啊。”   李妩没说话,只报复似的抬手,狠狠地揉了揉脖间那块红痕。   结果显而易见,越揉越红。   不能再留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得赶紧离开,跑得越远越好。”   她站在那半人高的镜子前许久,垂在腿侧的手缓缓地捏紧,声音也变得无比冷静:“素筝,取温水来,我要洗漱。”   虽说素筝对自家主子脖间的红痕一肚子疑惑,可主子这般样子,她也实在不敢多问。于是连忙颔首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李妩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素雅浅色衣裙,又命素筝给她梳了个新的妇人发髻。   那发髻简单又古板,一大团柔顺乌发梳成个低低的圆髻,又只簪着一根再素净不过的簪子,便是青春正盛的美娇娘,梳上这个发髻也足足显老好几岁,是以这发式常用于孀居妇人或是终身不嫁的老闺女。   素筝看着这个发髻,枯着双眉,小声叹道:“主子梳着髻,衬得人都沉闷了。”   李妩揽镜自照,却很满意:“这样就好。”   语毕,她理了理裙衫,抬步往慈宁宫正殿走去。   柔和晨光笼罩着静谧的慈宁宫,明间里,宫人们正布置着早膳。   许太后见着李妩走进来,双眸弯起:“阿妩来了。”   待李妩走近,瞧见她今日梳得发髻,太后也愣了一愣,摇头道:“你正是年轻爱俏的好时候,这发髻哀家都不爱梳,你如何就梳上了?”   李妩面色沉静,屈膝行礼:“回太后,臣女觉得这个发式甚好。”   许太后看她这番言行,也察觉到了异样,不禁蹙了眉:“阿妩今日是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   李妩本来不想在早膳前说这些,免得影响太后的食欲,然而一想到昨夜裴青玄那双疯狂偏执的眼眸,她心下就发颤,半刻都不想再在这皇宫里待下去。   现在这个时辰,裴青玄应当在上朝。她要趁着他无暇顾及时,跑出皇宫,而后躲得远远的——最好今日就套上马车,带着丫鬟家仆离开长安。   总之,她不能再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昨夜之事若是再来一回,她真的会吓出病来。   思及此处,李妩拢紧细白手指,深吸一口气,朝许太后郑重拜倒:“请太后娘娘入内,臣女有要事禀报。”   “哗啦”一声,精细汝窑杯盏直直跌落,那香气馥郁的清茗连同瓷盏碎片,洒了一地。   看着李妩脖间那块红痕,许太后瞠目结舌,而后一张端庄雍容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连着手都气得发抖:“昏君,昏君!”   这是何其荒唐的事,竟发生在她的宫殿里!   “那个逆子眼里可还有哀家这个生母!”许太后怒不可遏,身子也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李妩见状,连忙上前扶着她:“娘娘息怒。”   她一下又一下抚着许太后的背,待到太后气息稍缓,她才折身走到太后腿边跪下。   “阿妩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许太后心疼地去拉她。   李妩摇头,微仰起的清婉脸庞一片平静,她轻软的嗓音透着深深的无力:“娘娘,阿妩不能再待在宫里,甚至是长安。只求娘娘您能尽快将我送出皇宫,我今日就收拾行囊出城……陛下他已全然不是从前的玄哥哥了,一开始我只当他是记恨我嫁了旁人,想着那便离了,也算了却他心头怨念。未曾想他竟还想叫臣女入宫侍奉……”   “臣女无德无才,又嫁过人,且曾为朝臣之妻。若是才与楚世子和离,转身又进了宫,外人会如何说我?又会如何指责陛下?人言可畏,臣女无福,担不起圣眷,余生只求个清静安稳,实在不想承受那无尽的骂名与非议。”   说到此处,李妩再次一拜:“且臣女父亲一身清正磊落,若是因为臣女,而背负教女不严、红颜祸国的污名,臣女真是无颜再面对家人。”   她声声恳切,字字哀戚,许太后都听得心如刀绞,当下就抹了眼泪,弯腰扶她:“哀家知道你的苦处,好孩子,快起来。你要出宫,哀家给你牌子。”   许太后起身走到里间,不一会儿就拿出一块雕工精细的玉牌塞入李妩手中:“这是哀家的玉牌,有了这块牌子,莫说出宫,便是去三省六部提人都使的。”   李妩如何会不知道这块玉牌的分量,心下触动不已,屈膝就要再跪:“阿妩多谢娘娘。”   “别跪了,哀家哪里还有脸受你的礼。”许太后牢牢托着她,也是泪眼婆娑:“我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般,子不教,父母之过。是哀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父亲……”   殿内盈满柔和曦光,两位身份迥异的女人执手垂泪了一阵。   眼见时辰不早,李妩也不敢再耽误,与太后娘娘再三叩别,便登上出宫的软轿。   来时只有一个包袱,去时太后为表歉意,得知她要往江南去,给她装了满满一匣子银票,另有一大箱珠宝与珍贵药材。   要不是实在塞不下,李妩都怀疑太后要将私库的东西都搬空给她。   软轿晃晃悠悠过了内宫与外朝连接的丹凤门便停了下来,需在此处换乘马车出宫门。   听得外头太监的提醒,李妩将太后给的那块玉牌仔细揣进袖笼里,弯腰走出软轿,又在素筝的搀扶下,踩凳上了马车。   马车笃笃声响起,离宫门越近,李妩却是越紧张。   坐在一侧的素筝瞧见,也猜到这般急急忙忙出宫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由柔声安慰:“主子莫担心,马上就能回府了。”   李妩抿了抿唇,面上浮出勉强笑意:“嗯。”   她心下盘算着,若是今日离开长安,怕是也没时间与父兄告别了。只能先与嫂嫂说明情况,待到安顿之时,再给家里寄信以慰思念。   总之,今日无论如何要在长安城门关闭之时离开。   思绪纷乱间,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李妩眼皮微动,看向素筝。   素筝会意,嘴上说着“应当是到宫门巡查处了”,边掀起车帘往外探去。   这一探,身子霎时就僵了似的,半天没转过来。   李妩心下猛地一沉,不详的预感如阴冷潮水般漫遍全身,她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待到素筝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转过身,嘴里磕磕巴巴喊着“主子”时,李妩只觉心底悬着的巨石“哐当”砸下来,引发剧烈震动的同时,又升起一种“果然逃不掉了么”的无力嘲讽。   纤细玉指轻轻撩起秋香色锦缎车帘,窗外映入刘进忠那张笑出褶子的长脸:“李娘子万福,陛下派老奴过来,请娘子紫宸宫一叙。” 第27章   春日的天说怪也怪,明明晨间还是惠风和畅,艳阳高照,一阵料峭春风吹过,乌云遮住阳光,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李妩乘着小轿到达紫宸宫阶前时,已近晌午,送午膳的宫人们提着封条红漆的食盒沿着长阶鱼贯而入。   “李娘子,这边请。”   刘进忠弯着腰在前头引路,待李妩的态度十分客气,见她看着那些送膳的宫人,端着笑脸说道:“陛下还特地命御膳房做了好些您爱吃的菜。”   李妩现下哪有心思关注午间吃什么菜,并未接刘进忠这茬,只转头往身后长长的玉阶下看,看那在不知不觉已变成米粒小点儿般的轿子以及不知道被带到哪儿去的素筝,她面沉如水:“我的丫鬟,还有轿上的一些行李财物,你们要归置到何处?”   “李娘子放心,您的丫鬟和财物,老奴会给您安排妥当。”刘进忠答着,又笑吟吟提醒:“当下最重要的,是面圣之事。”   “面圣算什么要事?”李妩冷冷扯了下唇角:“难道我还不知他长何样,会说什么话?”   昨夜都已那般了,今日就算被逮住,大不了又是一番折辱。   这副毫不遮掩的讥诮口吻,直叫刘进忠惊出一背的冷汗,心说这位李娘子还真是大胆得很,什么话都敢说。不过也足见陛下待她的爱重,才叫她敢这般恃宠而骄。   各怀心思,俩人一前一后步入紫宸宫西侧殿。   正殿是皇帝处理政务、召见臣工之所,西侧殿则是皇帝日常起居之处,与正殿的轩丽辉煌相比,侧殿整体更为幽静清冷。   明明殿内四周皆是密不透风的深墙,可李妩越往里走越觉得寒意侵肤,那阵阴冷之气好似浸入骨头深处般,叫她不禁拢了拢窃蓝色绣竹纹的外衫。   待绕过一扇八尺高的透雕夔龙护屏,正中是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摆着各种金银器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味陈列其上,香味扑鼻,而上首端坐着的那道高大身影,正是昨日夜里才见过的裴青玄。   与昨夜一身冷冽威严的玄衣不同,今日他穿着件宽大绛色提花绡长袍,金冠玉带,那张冷白如玉的俊美脸庞被红袍映出几分不羁的风流味道,乍一看好似那金榜题名打马御街的翩翩探花郎。   “陛下,老奴将李娘子请来了。”刘进忠躬身复命。   桌后之人缓缓掀眸看来,视线径直越过刘进忠,定定落在一袭湖蓝色裙衫的李妩身上。   看到她今日梳起的老气发髻,那双优雅的丹凤眼眯起,似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都下去罢。”   刘进忠领命,忙带着殿内其他宫人退下,临走之时,他还看了眼那怔怔杵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的李娘子,心下咂舌,陛下说李娘子一把骨头轻得很,轻不轻另说,硬倒是真的硬,待会儿怕是有的磨了。   殿内一干宫人散去,本就空旷静寂的金殿顿时更加清冷。   李妩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从容自若的男人,袖笼里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裴青玄怎会不知她此刻愤懑,平静视线扫过她紧绷着的小脸,嗓音不紧不慢:“阿妩要走,也不与朕打声招呼,真是狠心。”   闻言,李妩忍不住讥讽:“我为何急着要走,陛下难道不知道么?”   裴青玄深深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大中午就这样盛的火气,对心肺不好。”   又朝她抬了抬手指:“坐下吃饭,御厨做了好些你爱吃的。”   李妩没动,也没看那些菜肴一眼,只梗着脖子语气冷硬:“同你吃饭,我吃不下。”   此言一出,男人面上残余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容置喙的沉冷:“可是要朕亲自牵你过来,亲手喂你吃?”   殿内霎时静了一静。   少倾,李妩淡淡看他,扯唇一笑:“装不下去了?也是,明明已换了副黑心肠,面上却还要装出从前的温润君子模样,我瞧着都觉得可笑。”   裴青玄额心突突跳了两下,面罩寒霜般乜向她,语气愈冷:“三声之后,再不过来,后果自负。”   “一。”   李妩红唇紧抿。   “二。”   她捏紧了手指,只觉那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刀刮般凛冽,掠过她每一寸肌肤。   “三——”   李妩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抬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本想选离他最远的位置,前头传来男人冰冷的命令声:“到朕身边来。”   稍顿,他嗓音平静地补充一句:“朕不想对你动粗。”   李妩心口沉了沉,再看桌前他已慢条斯理拿起银筷夹着菜,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姿态叫她胸间一阵潮水涌动般的闷窒。   也对,她能与他犟多久?她坐的远了,他可以把她抓过来。她不吃饭,他可以捆着她硬塞。他如今是皇帝,连生母都不放在眼里了,他还有何约束?   默了两息,她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的身旁,扯开那把荷叶托首交椅,静静坐下。   裴青玄看着她,继续下达着命令:“用膳。”   李妩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愤懑、恼怒、悲怆等种种情绪在心间激荡,叫她如鲠在喉,哪有半点食欲?   可她的怒视丝毫不起作用,身侧之人拿着乌木三镶银箸夹了块樱桃肉山药放在她面前的青花白地瓷碟上,语气温和熟稔得宛若兄长对妹妹般:“朕若没记错,这道菜你从前最爱吃。”   李妩看着碟中那色泽艳丽的菜,红唇动了动,轻声道:“从前爱吃,现在不爱吃了。”   说着,她也不看男人沉下的脸色,拿筷子将那菜拨开,自顾自夹了一筷子银芽鸡丝:“幼时爱吃这些甜腻的,如今年岁渐长,也知太甜太腻伤牙伤胃,还是吃些清淡得好。”   泄愤一般,她将拿筷子银芽鸡丝含入嘴里,用力咀嚼着,接下来旁的菜也不动筷,就只吃这一道菜。   其实这菜是个什么味,她也没怎么注意,只是嚼蜡般麻木地吞咽着。   裴青玄也没拦着她,犹如看着家养的小动物进食般,饶有兴致得看她吃完一碟,又端了一盅珍珠牛奶密瓜露给她:“菜吃完了,喝点汤水。”   “不必,我吃饱了。”李妩定定看他:“现在膳也用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才吃这么点就饱了?”   视线在她身上游移两番,裴青玄拧起眉,而后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向自己。   李妩大惊失色:“你做什么?”   挣扎间,男人勾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将她按到他的腿上,见她扭腰要跑,他不冷不淡地提醒:“阿妩应当知道,在男人的怀中乱蹭,可是会蹭出事的。”   李妩动作僵住,转脸羞愤瞪着他:“那你别动手动脚。”   “谁叫你不听话,饭都不好好吃。”裴青玄淡淡说着,长指执起瓷白汤匙,从那成窑五彩小盖盅舀出一勺香甜可口的牛奶蜜瓜露,送到她唇边:“张嘴。”   李妩紧紧抿着唇不想配合,直到男人的掌心在她腰间摩挲,痒得她受不了,不得已张了唇,含下那浓白甜汤。   眼见裴青玄还想喂第二口,李妩连忙直起腰:“我自己喝。”   说罢,也不用汤勺,端起那汤盅仰脸就喝起来。   待再次放下,只觉胃里饱胀得暖意融融,她冷着脸看他:“现下满意了?”   裴青玄瞥过她嘴角残着的奶渍,眸色微暗,而后伸去拇指细细擦过:“这样大的人,吃东西还弄到嘴边。”   这般宠溺的口吻叫李妩有些恍惚,待反应过来,她撑着他的胸膛就要起身:“吃也吃好了,你别再与我绕圈子,要杀要剐直说便是。”   才直起半边的身子,被男人长臂一捞,又压回了怀中。   这回她深深跌入他坚实的怀抱,仰脸就对上男人戏谑的狭眸:“阿妩吃饱了,朕却还饿着。”   李妩本想说“那你吃啊”,话到嘴边却触及那双黑眸之间涌动的灼热,那目光犹如实质,化作滔天火光将她一点点吞噬,叫她双颊都烧得发烫,心下焦急惊惶。   “放、放开。”她面上闪过慌张,挣扎着要起。   “阿妩不是想知道,朕要做什么?”   长臂如枷锁般牢牢掴着她的肩,裴青玄低下头,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唇边的浅笑却让他看起来格外柔和:“朕要你。”   听不出什么情绪的三个字却叫李妩如遭雷击,她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昨夜已与你说清,我不会入宫,死也不会!”   见她这般激烈坚决的拒绝,裴青玄凤眸里闪过一抹晦色,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仍是那般温润澹淡:“朕话还没说完,阿妩急什么。”   长指拨过她耳侧两缕碎发,他道:“朕思来想去,许是夙愿难解,才会迟迟无法放下。若是得到了,便也不会这般执着……阿妩,帮朕解开这个执念。”   在李妩颤动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陪朕七日,七日后朕腻了,自会放过你。”   陪他七日?   李妩莹白的脸庞染上难堪的绯红,他如何能将此等话宣之于口?又哪来的资格这般要求她?   “我是当朝太傅之女,不是倚楼卖笑的妓。”素日镇定的嗓音此刻也因愤懑而颤抖,她涨红着一张脸,乌眸也泛着薄薄水光:“你如今怎变得如此无耻下作?”   她的质问于裴青玄不痛不痒,他只抬手抽走她固定发髻的钗,霎时一头如瀑乌发柔柔散开,瞧着顺眼不少。   “叮”一声钗环落地,裴青玄神情淡漠地睨着她,语气不带丝毫感情:“阿妩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选。”   这般冰冷口吻叫李妩面色白了三分,也知他心意已决,自己哭天抢地也好,激怒斥骂也罢,七日已是他最后的底线。   一阵僵凝的寂静之后,李妩垂下长长的眼睫,惨然一笑:“既然陛下对我这具死鱼般的妇人身子如此念念不忘,那便来吧。”   她权当被狗啃了七日,忍过这一时,日后也就清静了。   两根手指挑起她的下颌,裴青玄凝眉看她:“阿妩答应了?”   李妩心如死灰,目光涣散:“我有的选么?”   幽邃视线在她霜雪般凝白的脸庞流连几番,他掀唇一笑:“如此甚好。”   语毕,他搂紧掌心细腰,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内殿走去。   李妩惊诧,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开始,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你疯了,现下还是白日!”   “白日又如何?”裴青玄步履未停。   “白日宣淫,乃是昏君所为!”李妩咬了咬唇,实在没法接受这么快就做那事,语气不禁柔了些,带着请求:“等天黑吧。天黑沐过身后再…再随你……”   裴青玄笑而不语,只抱着她继续往寝殿里去。   这是李妩头回进到紫宸宫内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冷清幽静,秋香色龙纹幔帐、苍蓝色床褥、一应紫檀木的家具,左右菱形雕花窗户前各摆着一样松竹山石盆景,墙上挂着一副水墨山河图,图边悬着一把长剑,以及一块完整剥开的狼皮以及呲牙狰狞的狼头。   李妩看到那个栩栩如生的狼头时,吓了一跳,连带身子都颤了下。   “怕什么。”裴青玄托了托她的身子:“已经死了。”   李妩神情复杂看他一眼,心说怎会有人在寝屋挂个这么骇人的狼头,半夜起来都要吓死。   不过这话她也只在心里想想,反正这又不是她的寝屋,他便是挂满白骨尸骸,也与她无关。   忖度间,人已被他放在床上。   坐在那铺着柔软被褥的龙床之上,李妩手脚都变得无措,微微仰头,忐忑不安地望着身前的男人。   裴青玄将她局促羞窘的表情动作尽入眼底,只觉她这副样子实在可爱,就好似回到从前两小无猜,彼此之间并未分隔三年。   一阵静默后,李妩终是受不了这份无声的煎熬,索性把眼睛一闭,朝后一躺。   她没说话,却摆出一副英勇赴死的姿态。   裴青玄扯了扯唇,撩起被子往她身上一盖:“既已躺平,那就好好睡个午觉,养足精神。今夜若是再睡过去,朕定不饶你。”   撂下这话,他转身离开,只留李妩躺在充满龙涎香的床榻间大脑发懵。   待反应过来他是记恨昨夜亲吻时她独自睡去的事,李妩颊边如火烧般,扯过被子蒙住脸,恼恨地想,早知如此,她身上就该带一碗蒙汗药,待夜里吞了去不省人事,真如死鱼由着他折腾好了。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当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檐脊鸱吻的身后,紫宸宫内已点燃灯烛,火光辉耀。   用过晚膳,李妩便被有几面之交的那位嬷嬷领着去沐浴——   “今日是娘子大喜的日子,可得仔细准备着。”   陈嬷嬷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庞此刻挂着一丝欣慰的笑,边吩咐宫女们替李妩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洗得干净,边往李妩那头顺滑乌发上抹着名贵馥郁的香膏:“您可是陛下登基后,头一个宠幸的女子,若是娘子能将陛下伺候好,往后的荣宠富贵自不用多说。”   李妩泡在紫宸宫后殿那一方独属于皇帝的轩敞浴池里,白雾烟气缭绕模糊了她的眉眼,叫她的嗓音也显得缥缈而慵懒:“他登基这么久,就没幸过旁的女人?”   “陛下勤政,昃食宵衣,无心女色。”陈嬷嬷道:“何况旁的女人也不像娘子这般,能入陛下的眼。”   “我算个什么。”李妩阖眸嗤笑一声:“天底下容色胜过我的女子不计其数,环肥燕瘦,冰清玉洁,这都入不得他的眼?可见他癖好独特。”   陈嬷嬷一噎,只觉这位看似娇柔的娘子真是炮仗转世,说一句怼一句,叫她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于是接下来索性缄默不语,只一心将她上下伺候得妥妥帖帖,香软嫩滑。   陈嬷嬷从前在宫中专门负责选秀验身一职,近三十年宫廷数次选秀,也见过不少贵女的身子。今日瞧着李妩这具光洁年轻的躯体,也忍不住犯了老毛病,在心里按照各项标准评判起来。无论身量、胖瘦、各处尺寸、肤色、形状、皆可作上乘。且因着从未生养过,便是已非黄花,那段柳腰依旧纤细,腹部平坦紧实,玉质般光润,叫她个老太婆都有种握上一把的冲动。   且她肤白如雪,陈嬷嬷看过那么多秀女,从未见过这样白的,冰肌玉骨一词用在她身上,可谓是无比妥帖。   当视线落在李妩脖间那枚红痕上,陈嬷嬷心里咂舌,看陛下这癖好,今夜这身娇嫩好皮子怕是要遭殃咯。   李妩被陈嬷嬷的目光看得浑不自在,自顾自拿起托盘上那套绯红色的衣裙,柳眉轻皱:“没有旁的衣衫?”   陈嬷嬷迎上前:“红的不好么?娘子肤白,穿红衬得容色愈艳。”   “我不喜艳色。”尤其这火一般的正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嫁娘的婚服。   “那还请娘子多担待了,依照陛下的吩咐,老奴只备了这一套。”   李妩:“……”   那人绝对是故意的。   心下虽不愿,却也没法,总不能不穿。咽下一口闷气,她便由着宫女将那套绯红绣金丝的裙衫穿上身,巧手的宫人又给她梳了个相宜的同心髻,正要往她头上簪上华美精致的红宝石凤钗,李妩伸手挡住,语气淡淡:“待会儿就要卸了,何必折腾。”   宫人一怔,无措地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垂着头,淡淡道:“这都是陛下的吩咐,还请娘子莫要为难奴婢们。”   李妩从镜中看到左右宫女惊慌为难的表情,目光闪了闪,也不再拦,神情恹恹地椅背靠去:“那随你们。”   宫人们如释重负,忙加快速度替她妆扮。   不多时,全部妆扮结束,陈嬷嬷一脸满意地打量:“前两回见娘子穿浅色衣裙,只觉凌霄仙子般飘逸出尘,不曾想穿上红妆,竟艳若海棠,这般光艳逼人。”   李妩望着红烛映照下的铜镜,昏黄光线里倒映出她此刻模样,珠翠满头,乌发雪肤,柳眉樱唇,恍惚真如新嫁娘般。   不过眼中恍惚也只存了一瞬,她便挪了视线,嗓音淡淡道:“走吧。”   妆扮得再好看又如何,还不是他人掌中的玩物。   相较于白日清冷寂寥的寝殿,夜里红烛高燃,暖黄烛光平添几分温馨柔和。   李妩行至寝殿内,才觉床榻被褥都换上绣着龙凤的红色锦被,连同秋香色帐子也换做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除却没有大红喜字与红枣桂圆莲子等物,与新婚洞房别无二样了。   搞这些花样,他真当他们俩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不成?   李妩走到榻边坐下,没多久,外头就传来宫人们的请安声。   伴随轻微一声门响,身着绯红锦袍的年轻帝王缓步而入。   李妩听着这动静,搭在膝上的手指不禁拢紧,心下也不禁怦然忐忑起来。她本不想抬头的,无奈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太过灼热,灼热到她无法忍受,只得抬起双眸。   不知是烛光的缘故,亦或是他来时饮了酒,冷白的脸庞似是透着薄薄的红,叫他本就俊美的眉眼愈发风流昳丽。   李妩心下好似漏了一拍,脑子浑噩地想——   若是当年嫁入东宫,应当便是这副模样吧。   裴青玄睇着大红罗帐旁静坐着的红妆美人,也是这般想法。   她这般盛丽妆扮,与他无数次幻想中的场景一样,或者说,比他想象中还要美。   像春日枝头一朵全盛的娇丽花儿,层层叠叠的花瓣之间散着甜蜜清香,噙着晶莹露珠,以最为诱人的姿态静待采撷。   喉头滚了滚,他提步朝床边走去。   一步又一步的脚步声犹如踩在李妩心上,她心跳如鼓,肩背也不由紧绷,想要逃,想要躲,可双脚像是被钉死在这张宽大龙床之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高大的身躯化作浓重的阴影,一点点遮住她眼前的光,直到那团气势凛冽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男人的手掌碰了碰她的脸,犹如在触碰一件易碎又名贵的宝物,先是试探,见她并未闪躲,掌心缓缓舒展,包裹住她半边侧脸。   他的掌心火热,李妩半边身子都不争气变得酥软,明明早已熟识风月,他的触碰却叫她如处子般变得慌乱无措。   “阿妩这般妆扮很好看。”   男人低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李妩眼睫猛颤了颤,而后咬紧唇瓣,默了两息,低低道:“熄灯吧。”   她宁愿他黑灯瞎火里直接行那事,也无法承受此刻这份脉脉温柔——他的温柔以待,总会叫她克制不住忆起昔日美好,而现下再想起那些,除了叫她更加伤心失望,再无他用,所以何必呢?倒不如直接做那等事,不谈情,只有慾。   “这么心急?”   捧着脸颊的大手转而揉了揉她圆润的耳垂,慢条斯理地逗弄,见那莹白耳垂渐渐染上一层艳丽的红,好似发现什么极有趣的事,他低低笑了声:“可朕今夜,并不打算熄灯。”   话音才落,龙凤红烛发出一声“荜拨”,屋内温度好似也在逐渐上升,空气也无端添了几分绮丽暧昧。   李妩乌眸盛满诧异,有些羞恼地看他。   裴青玄爱极了她这副无措慌乱的模样,挑起她小巧的下颌,而后俯身,薄唇覆上她香软的朱唇,低沉的嗓音哑得厉害:“朕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今夜是谁在弄你。” 第28章   一句“无耻”还未出口便被堵了回去,那高大身躯玉山倾倒般覆压而来,李妩整个人也往后倒去,盘好的发髻被压得凌乱,精美钗环也四下散落。   红罗帐里熏香弥漫,龙涎香气也愈发浓烈,无孔不入般占据她所有的感官。   像是饿了整个冬日的野狼总算捕捉到第一顿美餐,裴青玄牢牢扼住她的手腕,亲着她,像在吃她,又如在与她渡气。   她快要溺死其中。   “都亲过好几回了,阿妩还学不会换气?”   李妩呼吸不稳,垂眸低语:“要做就做,何必多言。”   男人啧了声,语气听不出情绪:“到底是经过事的,这般急不可耐。”   “乖一点。”   到了这一刻,李妩认命地闭上了眼。   月明星稀,晚风微凉,外间的刘进忠与陈嬷嬷两两相望,揣着手皆有些尴尬。   刘进忠悻悻摸了下鼻子:“今儿这个天挺好哈。”   陈嬷嬷看了眼黑洞洞的天,睁着眼睛说瞎:“是啊,挺凉快。”   刘进忠:“也不知这雨明日能不能停。”   陈嬷嬷干巴巴道:“谁知道呢。”   说完这些,俩人也不知道该说啥,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而后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待那一轮如钩弯月升上中天,屋内才响起第一声送水声。   热水早已备好,在灶上都不知烧了几回,现下听得这命令,刘进忠忙不迭命着小太监去抬水。   一通抬水送水,宫人们很快又听令出来。陈嬷嬷方才没进去,见着有送巾帕香胰子的宫女出来,忙将人抓到一旁,压低声音打听着里头的情况。   那宫女红着一张脸,声如蚊讷:“奴婢也不敢乱瞧,只备好一切准备退下时,余光瞥了那么一眼。陛下好似抱着那位娘子出来,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一双细细的脚踝露在外头。奴婢看见那脚踝上都红红的……余下就没瞧见了。”   其实最明显的莫过于推门进去那一室浓香,还有那被换下的被褥。只这些她也难以启齿,毕竟对她们这批新进紫宸宫当差的宫人而言,还是头一次遇上陛下幸人的情况。   陈嬷嬷斟酌片刻,又问:“那你瞧着陛下心情如何?”   那宫女被问住,木讷讷摇摇头:“奴婢哪敢抬头窥见圣颜。不过…不过应当心情不错,奴婢隐约听到他与那位娘子说话,好似在说笑呢。”   听到这句话,陈嬷嬷那颗悬着的心也落回了肚子,花白眉毛也缓缓舒展:“这便好了。”   怕就怕像是上回在宫外别院那般,那桀骜不驯的小娘子又惹得陛下不快,到时候他们这些底下人也跟着遭殃。如今陛下畅快了,他们这些奴才也能松快些。   陈嬷嬷这边才将松口气准备回去歇了,忽的又听殿内传来一阵哭声伴着哗啦啦水声,面色不由微变,竖起耳朵听了听,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心口,天爷菩萨,还能折腾呢?李娘子那把细骨头怕不是得折了。   这一夜紫宸宫内来来回回搬了三回水,从月上中天到东方鱼肚泛白,刘进忠抱着拂尘,打着哈欠,双眼都熬得乌青,才听到殿内总算没了声。   他七岁就进了宫,无根之人也不懂风月事。不过看陛下这股折腾劲头,想来那事应当很快活吧?   又过了个把时辰,报时的青袍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提醒:“刘总管,该叫陛下起身了,今日还有朝会呢。”   刘进忠打了个激灵,再看天色,忙揉了揉发晕的眼睛:“这就到卯时了?”   青袍小太监颔首:“是呢,温水巾帕和朝服都备好了。就是陛下这——”   刘进忠自明白小太监的意思,毕竟里头动静才消停没多久。来回踱了几步,刘进忠走到高大的朱色殿门前,俯耳仔细听了听,见里头一片安静,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铆足勇气敲了两下门:“叩叩——”   “陛下,已是卯时了。”刘进忠掐着细细的嗓子道。   里头并无回应。   刘进忠心下愈发惴惴,踟蹰一阵,再次鼓起劲儿敲门。这次刚敲一下,便听得里头传来皇帝冷淡倦懒的嗓音:“朕身体抱恙,今日罢朝。”   罢朝?殿外太监都面露惊愕,陛下登基大半年来,还是头一次罢朝。先前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不适的,也从未罢朝。   “刘总管,这?”小太监眼巴巴看着刘进忠。   刘进忠讪讪地朝里头应了一声“喏”,转脸压低声音吩咐小太监:“还愣着作甚,快去宣政殿知会朝臣。”   小太监忙去了,刘进忠转脸再看晨曦照拂的紧闭大门,不由摇了摇头,美人膝,英雄冢,陛下莫不是真栽进去了?   得知皇帝抱恙罢朝的消息,宣政殿一干臣工们面面相觑,丝毫不怀疑其他,只当一向励精图治的皇帝真的病了,担忧不已。   以宰相为首的几位文武重臣一同前往紫宸宫,询探帝王病情。   与此同时,皇帝罢朝的消息也传到慈宁宫的许太后耳朵里。   “他病了?”许太后端着玛瑙碗的手微微一顿,到底是亲生儿子,听到病了不免忧心:“御医可去过了,是哪儿不舒服?”   回禀的太监道:“陛下未传御医,想来多歇息一阵便能康复。”   “未传太医?”许太后眯了眯眼,碗中的燕窝粥也没心情吃了,随意搁在一旁,若有所思。   玉芝嬷嬷将那太监挥退,待没了外人,她上前安慰许太后:“太后莫担心,陛下身强体健,想来是春夏之交气候变幻,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寻常。”   许太后撇嘴哼了一声,手指抚着碗:“我担心他?那个混账东西,昨日夜里还潜入我宫里啃人脖子呢,今日病了也活该!”   玉芝嬷嬷面色悻悻,稍顿了顿,轻声猜测道:“娘娘您说,是不是因着李娘子匆匆出了宫,陛下因着这事伤心呢?”   许太后心说也不是没可能,嘴上又与玉芝嬷嬷确认着:“玉芝,昨日阿妩的确是出宫了吧?”   玉芝嬷嬷颔首:“韩福禄亲自送的李娘子,说是亲眼看到李娘子乘马车出了宫,李娘子还让他带话,说是此番让您老费心了,叫您老千万保重身体,莫要再为她挂怀。”   “唉,阿妩是个可心可意的好孩子。”许太后长长感叹一声:“当年她若是顺利嫁给了皇帝,没准现下哀家都能抱上孙儿孙女了。”   玉芝嬷嬷也觉遗憾,然往事不可追,只又说了些宽慰之语。   许太后将剩下半碗燕窝粥吃罢,到底压不住拳拳慈母心,吩咐玉芝嬷嬷:“去太医院寻个太医给皇帝瞧瞧,到底是哪儿不舒服,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是。”玉芝嬷嬷笑着应下:“娘娘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许太后无奈笑笑:“去吧去吧。”   孩子就是当娘的讨债鬼,她大抵是上辈子欠了裴家。   紫宸宫正殿,庄严肃穆的御座之上,一袭朱墨色宽松长袍的帝王姿态慵懒。   听罢下首众臣的问候,他俊美面庞一派和颜悦色,缓声道:“诸位爱卿不必忧心,朕只是偶感风寒,虽罢了廷议,若有要紧政务,递折子上来,朕照常批阅。”   见皇帝眼下泛着淡淡乌青,显然昨夜并未安睡,饶是这般,陛下还撑着病体接见他们这些臣工,并带病理政,殿内一干重臣皆感动不已,纷纷拱手深拜:“陛下勤勉为民,实乃社稷江山、天下百姓之福。近日朝局稳定,各地风调雨顺,想来是上天也为陛下勤政爱民之心所打动,佑我大渊四海升平,繁荣昌盛。”   一番夸捧后,宰相继续道:“还请陛下放心,寻常冗杂政务,臣等会尽力为您分忧恩,万望您能保重龙体,安心休养。”   皇帝微微笑道:“有诸位卿家这话,那朕也可放心了。”   君臣又客套寒暄一阵,众臣依次行礼告退。   上一刻还热闹的殿内一时冷清下来,连同帝王那张俊颜上的笑意也逐渐褪去,长指捏了捏眉心,敛去几分不耐。   待刘进忠抱着拂尘进来,皇帝淡声道:“人都走了?”   刘进忠哈腰应着:“回陛下,诸位朝臣都回各自衙署了。”   皇帝轻嗯了声,如同一头吃饱餍足的雄狮,他神态慵懒地起身抻了抻肩背,又撂下一句“让膳房备些好克化的汤水送来”,便大步往寝殿方向而去。   刘进忠站在原地忖度着,好克化的汤水?天爷菩萨,那小娘子是被折腾到什么地步了,连进食都难么?   紫宸宫寝殿内,左右窗牖各敞开半片,窗外还在下着绵绵小雨,自昨日开始,这雨好似就没完没了的下,连带着吹进来的微风都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潮润芳香,吹散一室靡靡浓香。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过后,身姿颀长的帝王缓步入内,脚步稍定片刻,而后径直走向那红罗幔帐逶逶垂下的大床。   修长大掌掀起幔帐一角,昏暗朦胧的榻间淡淡甜香袭来,绣枕之间,娇柔无力的女人乌发披散,双眸紧闭,仍在沉沉熟睡。   好似喝饱雨露的花朵,那张精致娇美的小脸泛着透亮红润,小巧唇瓣略显红肿,而下唇内侧浅浅的血痂好似白玉蒙瑕,略显碍眼。   皇帝于床边坐下,玉琢般的长指甫一按上那道血痂,眼前浮现她忍着不言语的模样。   当真是倔强,又清艳,她越是拧着不出声,越是叫人听她猫儿似的哀哀求饶。   想到昨日滋味,细长凤眸翻涌,转而又被理智给压下,得容她缓一缓。   大掌轻抚着她恬静莹白的侧脸,皇帝眼底不由多了几分爱怜。   要是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他仍可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阿妩,珍待她,护佑她,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旁,他们还能像以前那般——没有分离三年,没有楚明诚,她始终只是他的小阿妩,而他,仍是她最喜欢的太子哥哥。   好似被那副美好畅想所蛊住,裴青玄忍不住俯下身,想亲一亲他心头爱甚的小姑娘。   然而高挺鼻梁才碰到那微凉的鼻尖,原本熟睡的李妩陡然睁开了眼,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庞时,那双乌眸闪过迷惘、惊诧、而后是毫不掩饰的羞恼与愤怒。   “你无时无刻只想着这事么?”她偏过了脸,一把细软嗓音格外沙哑,说出来的话也如砂砾般冷硬:“连我睡着了都不放过。”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并未多说,只直起腰身,伸手撩过她耳畔凌乱乌发:“睡够了?”   李妩眼睫颤了颤,一时拿不稳他这话的意思,若是自己答睡够了,他会不会又像昨夜那般上来折腾她?思及昨夜,刹那间无数记忆潮水般不断涌上脑海。   她原以为自己睡一觉能忘掉的,不曾想那些记忆却是那般清晰深刻,她清楚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将她的冷静与理智都被一点点碾作齑粉。   见她颤着长睫迟迟不语,裴青玄再次开口:“不睡了就起来洗漱,用些吃食。”   这他口吻似乎不会再折腾她,李妩稍稍放了心,只是起身时,手臂才撑起一些,浑身酸疼犹如被沉重巨石压了整夜,她一时不堪受力又重重倒回柔软榻间。   裴青玄见状,眼尾轻挑,噙着笑意去拉她:“小废物。”   李妩面色又红又白,避开他的手:“才不用你。”   说着,她再次撑起两条藕臂,试图起身。   裴青玄本不打算管,但看她坐起时两道柳眉始终紧蹙,到底没忍住,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捞起。   “说了不用你。”李妩气急败坏地挣扎,一头乌发凌乱散开。   “别逞能。”   裴青玄牢牢揽着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身前,又暗了嗓音道:“昨夜用了朕一晚上,才醒来就翻脸不认人,阿妩真是无情。”   李妩一怔,反应过来后双颊通红,低下头避开与他这无耻之徒对视,却发现自己身上穿件小衣,方才那么一挣动,绣着龙凤金纹红色锦被往下落了大半,纤薄双肩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只这么随意一瞥,忙转过脸,不肯再看。   昨夜到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睡去,大抵他抱着她去清洗,之后还发生什么,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可他既帮她,为何顺便替她穿件亵衣都不肯?   李妩在心里将她所有能想到的词汇都骂了一遍,裴青玄也意识到什么,温声道:“旁人不会进到内殿。”   李妩并不看他,只瓮声道:“我要起床。”   稍顿,又补了句:“我要素筝来伺候。”   她不想叫旁人瞧见这身痕。在这一点上,俩人倒是不谋而合——裴青玄也不愿叫旁人看见她这副娇娆模样,哪怕是个丫鬟。   好似经过昨夜,他对她的占有无端又深了几分,起码从此时起,她的眼里只有他。   “朕去便是。”他扶着她靠在大红满池娇高枕之上,嗓音温和:“你好生歇着。”   在李妩疑惑错愕的目光之下,裴青玄很快拿来件簇新芙蓉色外衫,仔细替她穿好后,又取来洗漱用的牙粉与温水,伺候着她漱口擦脸。李妩不愿,他却执意,后来又取来一把雕工精美的牙篦替她梳发,动作笨拙梳了好半晌,还扯断她几根发,最后只梳出了个松松散散、岌岌可危的髻。   当他往她脸颊抹着润肤的茉莉香膏时,李妩再忍受不了这种被当做蹒跚学步的孩童般照顾的游戏,一把推开他的手:“我不是你的磨喝乐。”   “哗啦”一声,那盛在精美瓷盒里的香膏在凿花地砖上碎成几瓣,和煦阳光斜洒其上,馥郁昂贵的膏体散发着柔和莹润的光。   裴青玄并无愠色,也不去看那打碎的香膏一眼,他以掌捧住她的脸,将指间残留的那点香膏细细在她面上抹匀,嗓音不紧不慢,耐心十足地哄着顽劣孩童般:“阿妩怎么会是磨喝乐?磨喝乐不会说话,不会笑,更不会发脾气打翻这小小一盒就价值不菲的御坊香膏。”   李妩的脸被他牢牢托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望着他,望进那双涌动着疯狂与痴迷的深眸。   好似窥见平静海面之下即将挣脱锁链将她彻底吞噬的庞大怪物,那份偏执叫她心惊肉跳,惊骇不已。   “阿妩若是磨喝乐,反倒好了。”香膏涂匀后,男人微笑说了这么一句。   不等李妩细想,他松开了她的脸,施施然起身:“朕出去看看,膳食如何还未送来。”   刚转过身,金丝云纹的朱墨色袍袖被一抹纤弱力量拽住。   裴青玄脚步稍顿,转脸看到那紧拽衣袖的白嫩柔荑,语气放柔:“朕很快就回来。”   床榻之上,云鬓松散的李妩放开他的袖子,那张微仰的娇婉脸庞一片沉静,朱唇动了动,微哑的嗓音清冷又决然:“别忘了,给我一碗避子汤。”   裴青玄嘴角的弧度沉了下来:“避子汤?”   屋内温度也随之骤然变冷,李妩克制着那侵入肌理般的阴寒,对上那双黑涔涔的眼瞳,语气故作镇定的坦然:“是陛下说的,让我陪你七日,七日过后,你我再无干系。既如此,自然要避免怀上子嗣的风险。”   稍顿,她悄悄揪紧被角,试探般地问:“难道陛下并未给臣女备汤?”   那双清澈乌眸里的揣测叫裴青玄很是不虞,眉眼也压低下来,冷然笑道:“不必提醒,难道朕会允许朕的第一孩子从你腹中诞下?”   这话犹如隆冬凛冽的风,呼啸刮过脸侧有种麻木的痛意,李妩知道她不应该难过,但真听到这话,那个暗藏在记忆深处的李小娘子还是会有点难过。好在那点难过也就短暂一瞬,而后便是一阵如释重负,她颔首道:“陛下能记得,便是最好。”   语毕,躺回柔软高枕,阖眸不再看他。   裴青玄见她病恹恹的模样,也未多说,拂袖而去。   不多时,他端了膳食与汤药进来。   李妩虽已饥肠辘辘但想到次次深处,实不敢再耽误,伸手就去拿那碗避子汤。   裴青玄拦住她的手,不由分说端着鸡汤煨着的肉糜粥送到她嘴边:“先吃些东西,否则肠胃受不了。”   李妩抿了抿唇,又看他一眼,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老老实实配合他喂粥的动作,将那满满当当的一碗粥都喝干净。   他还要给她喂两个水晶小饺儿,她蹙着眉头躲开:“吃不下了。”   裴青玄闻言,似是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了下:“小骗子。”   李妩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骗你?胃就那样大,一碗粥灌进去,已然饱了。”   “昨日你也说吃不下。”裴青玄将那夹起的水晶小饺儿送进自己嘴里,神态优雅,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才噙着薄笑说出后半句:“后来还不是吃下了。”   这话勾起李妩试图忘记却又即刻涌上脑海的记忆,她掐紧掌心,简直难以理解眼前之人是如何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无耻之言,就如同无法理解这般光霁月的皮囊下怎会是那般狰狞可怖的面目。   意识到自己思绪又被他带偏,她悄悄掐了下掌心,而后板着面孔道:“将药给我。”   如同命令的口吻透着些不自觉的骄横。   裴青玄毫不介意她的这份小骄纵,相较于先前的冷若冰霜、客套疏离,他更喜欢她这般与他相处。只是目光落在那碗温凉的避子汤时,还是暗了几分。   大掌稳稳端起汤药,他递给她:“很苦。”   李妩毫不犹豫接过青瓷药碗,语气稀松平常:“药哪有不苦的。”   裴青玄默了一瞬,道:“你可以选择不喝。”   李妩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再不多言,仰头就将那苦涩汤药灌入喉中。   又急又快,像是怕有人与她抢。   搭在膝上的长指拢了拢紧,裴青玄强忍着去扣她嗓子眼的冲动,冷着心肠想,她既要吃苦,便由她吃去,苦死也活该。   李妩的确被这气味浓郁苦涩的汤药苦得眉头紧皱,那苦味入了腹也未散去,在唇舌与喉咙里弥漫着,叫她有些恶心想吐。   压着反胃的感觉,她盯着碗中那残留的一点汤渍残渣,柳眉轻蹙。   忽的一只修长的手伸到眼前,拿走她手中的碗,冷声讥讽:“怎么?连药渣都想吞了?”   李妩怔了怔,意识到他误会了,也没多解释,只拿帕子擦着嘴角,边狐疑问了句:“这真的是避子汤,不是旁的?”   裴青玄掀眸乜她:“不然呢?”   李妩蹙眉呢喃:“怎么与我从前喝的好似不大一样。” 第29章   她的声音很轻,如飘渺的风,裴青玄习武多年,耳力极好,清楚地捕捉到这一声喃喃,神色也不禁为之一凛,双眸灼灼盯着她:“你喝过避子汤?”   不等她答,又问了句:“为何要喝?”   据他所知,她一直盼着与楚明诚有个孩子,各种补品与坐胎药都在吃着。   那注视的目光太过锐利,李妩眸光迅速闪动两下,而后垂下羽睫,语气随意:“新婚那阵,想着年纪还小,并不急着要孩子,便饮了些时日。”   实则那时她还放不下,忘不了。   急急忙忙嫁人本就非她所愿,但在怀孕生子这事上,他想给自己留段缓和的时间,起码将他从心上渐渐淡去,同时接受楚明诚,让楚明诚渐渐融入她的生命。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先前是没做好准备,不想要。后来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始终怀不上。   李妩在心头自嘲着命运难琢磨,裴青玄也陷入沉默,心神全然放在她那句云淡风轻的“新婚那阵”——   新婚。   她与旁人的新婚。   脑中几乎是难以遏制地去想她与楚明诚新婚燕尔的情境,那该当是怎样甜蜜恩爱、琴瑟和鸣。   那时的她才及笄,正是果实初熟,娇嫩青涩,却叫楚明诚那个庸碌草包…糟蹋了去。一种自己精心养大的花被猪拱了的愤懑翻江倒海般在胸间起伏,又如千斤巨石沉甸甸压着,叫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李妩明显察觉到眼前男人陡然升起的戾气,心底略微一颤,她红唇翕动,打破这份压抑的静谧:“许是宫里的药方与外头的不同。”   裴青玄慢悠悠撩起眼皮看向她,看着她强装镇定试图揭过这个话题的心虚模样——   她是那样的聪颖,分明察觉到他在不悦,甚至猜到他是因何不悦,却试图消弭他的这份怒意,去维护那个草包。   狭眸略过一抹阴鸷,他语气阴沉地开了口,又如蝮蛇般直勾勾注视着她的反应:“若朕说,你手中这碗的确不是避子汤呢?”   李妩脸色陡然变了,惊愕看着那个空碗,又难掩怒容地看向他:“你怎可做这等言而无信的小人。”   裴青玄冷脸不语,李妩只当自己又被他戏耍一次,怒意上头,一把掀开身上锦被,就要下床:“我权当昨夜叫狗啃了!”   不料双脚刚沾地,腿间一阵强烈酸疼袭来,叫她膝头发软,身子踉跄两步也没稳住,整个人直直摔倒在地。   裴青玄也没想到她会摔倒,方才还紧绷冷硬的脸色霎时大变:“阿妩。”   他忙去抱她,却被趴在地上的李妩一把推开,愠怒的嗓音似带着压抑哭腔:“你别碰我。”   “别闹。”他再次上前。   “我说了别碰我!”李妩这会儿既愤怒又有种说不上的委屈,恨自己蠢笨走路都能跌跤,又恨他孟浪害得她浑身没劲。见裴青玄仍旧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来,她反手挣扎,不料手掌直接拍过男人的脸。   “啪”一声脆响,她猛地怔住,有些心虚地抬起眼。   当看到那张冷白的俊脸红了一块,好似还被抓破了两道,心下愈发虚了。   “我……”嫣红唇瓣动了动,剩下的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不怪她,是他自己非得凑上来,打到也是他活该。   李妩抿着唇,已经做好迎接他斥骂,甚至也被他按着打一顿的准备,面前男人却只是抱着她,语气淡淡道:“朕没看顾好你,害你摔了一跤,你挠朕一下,也算扯平了。”   李妩惊愕看他,裴青玄也回看她:“还闹么?”   他这般冷静,好似显得她多无理取闹般,李妩默默垂眼,不出声。   见状,裴青玄打横将她从地上抱起,好似对待珍贵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伸手又去掀她罗裙嗯。   “你做什么?”李妩下意识并膝。   “看摔到了哪儿。”大掌搭上她的膝头,察觉她稍微放松些,将罗裙往膝上推去,只见双膝处摔出两道红印,不过相比于这两处,昨日留下的其他痕迹更为明显,经过一夜,指印与吻痕都变成深深浅浅的淤青。   李妩伸手去扯丝罗裙衫,语气透着几分怨怼:“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若真不想叫她疼,她求着他轻些时,他作何不听?   裴青玄也没料到一夜过去竟会这般,棱角分明的脸庞闪过一抹不自在,轻咳道:“陈嬷嬷备了药,朕给你涂。”   李妩也看出来了,他大抵是要将她围困在这寝殿之内七天七夜,哪也不让她去,其他人也不让她见——叫她只能围着他转。   这种被囚禁的感觉叫她很是不适,但想到只要再熬过六日,便能摆脱这一切,她压低与他争吵的想法,由着他给她上药。   陈嬷嬷备下的药膏清润细腻,还有淡淡药草香。那修长手指从罐中勾了一勺,慢慢涂在李妩泛红的膝盖上。   他涂得很认真,一丝不苟,又因靠得近,李妩清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还能看清他低垂的根根分明的眼睫——   他生着一双很好看的眉眼,长眉入鬓,凤眸微挑,优雅矜贵,又不失风流。   说起来,裴青玄的好容色大多随了太上皇。   裴氏出美人,从大渊建朝开始的历任皇帝,无论功绩建树如何,史官都会在传记前特别添了一笔“美姿仪”。像是现下单独住在兴庆宫的太上皇,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太上皇生母不算显赫,他本人才华在皇子里也不算出类拔萃,唯一值得夸耀的大抵是生了一张好脸。也正是这一张好脸,让镇北侯府的独女许大姑娘瞧上了他,非他不嫁——镇北侯府簪缨世家,战功赫赫,手握三十万兵权。有了这样强大的妻族,再加之太上皇运气还算不错,与他争位的皇子死于一场疫病,最后叫他捡漏登上了皇位。   可惜太上皇对许太后更多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情谊,并无男女之情,待许太后诞下裴青玄后,太上皇封他为太子,算作给许家一个交代。之后再不亲近许太后,转而专宠丽妃。   从前李妩问过裴青玄:“你会怨恨陛下偏心么?”   一向温润包容的裴青玄那回沉默了许久,才道:“起码,他给了孤太子之位。”   爱与尊荣,不可兼得,得了一样,他便知足。直到后来太子之位被褫夺,他才意识到,尊荣与权势得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真,等着旁人的施舍,只能当个任人欺辱与抛弃的可怜虫。   “将衣衫脱了。”男人低沉的嗓音拉回李妩飘忽的思绪,她怔了一怔,眸中有些迷惘,他说什么?   裴青玄神色淡淡:“其他地方上了药,淤青能散的快些。”   想到其他地方,李妩心跳快了一拍,低头再看,腿上与膝盖处可见到的红痕他都已经涂过了,剩下的还有背上和胸前……她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药罐:“我自己来就好。”   “你背后又没长眼睛。”裴青玄将药罐搁到一旁,见她仍僵着不动,凤眸轻眯,戏谑道:“阿妩浑身哪一处朕没看过?”   不单看过,还抚摸、亲吻,她的每一寸都已沾染上他的气息,留下他的痕迹。   李妩羞愤地瞪他:“无耻。”   “这话阿妩昨夜已骂过无数遍了。”裴青玄一脸不以为意,大掌还狎昵地拍了拍她的臀,如同管教家里不听话的孩子般:“乖乖趴好。早点涂完,也好做些别的事。”   李妩身子一僵,抬眸难以置信看他。   裴青玄笑了:“阿妩想哪去了?这般看朕。”   他话里给她下套,李妩才不往里跳,只冷冷看他一眼,而后沉下一口气,心下默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又去想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之类的典故,抓过一个隐囊枕在身下,趴在榻边。   裴青玄见她乖顺,眉眼也舒展开来,将她身上的薄衫掀起,不紧不慢涂起药来。   凉丝丝的药膏在男人粗粝的指腹下一点点晕开,像是有人拿羽毛挠过,痒得李妩肩背不住瑟缩,手指也揪紧隐囊,没好气催道:“你快点。”   纤瘦雪背上的手指微顿,男人似笑非笑道:“昨夜一直喊着慢些,现下又催着要快,阿妩还真是难伺候。”   耳根因着无耻之言绯红蔓延,李妩再不搭理他,心下恨恨的想,面上装作一本正经的温润君子模样,却是个披着羊皮的伪君子。若是父兄,还有朝堂中那些大臣知道他们贤德仁厚的君主,私下是这等孟浪恣意之徒,怕是要跌破下巴。   想到父兄,李妩一颗心往下坠了坠。她被裴青玄半路劫到这里,也不知道家里如今是何情况。还有太后那边,她可知道皇帝罢朝,并非身体抱恙,而是沉溺于床笫之欢,不愿抽身。   思忖间,腰窩忽的传来一阵凉意,激得李妩浑身都冒起一颗颗戰栗,她回过头,本就挽得松松垮垮的发鬓顿时更塌了些,有两缕垂在了莹白脸侧,无端添了几分慵懒:“你做什么?”   “涂药。”男人答得十分坦然,如若手掌的位置并不在雙股之間。李妩下意识想蹬他一脚,细踝却被牢牢握住,裴青玄蹙眉:“朕脸上的抓痕尚未结痂,阿妩怎的又闹小脾气?”   李妩气结,瞥过他沾着莹润药膏骨节宽碩的手指:“分明是你…你无赖在先。”边说她边挣着要起身:“不涂了。”   肩头却被男人的手掌从后牢牢按住,不等李妩反应,半边沉重炽热的身躯便覆来,一同贴进的还有沾了药膏的手指,耳畔低醇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既然涂了,便要涂仔细些,面面俱到,不可遗漏。”   像是幼时教她读书练字般,他谆谆善诱着:“阿妩从前也是这般,马虎浮躁,没耐心。朕都记不得纠正过你多少回,做文章要专心、细心,嘶,放松,不要紧张。做文章如此,练字如此,现下涂药也该当如此,你说呢?”   李妩还能说什么,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犹如催眠,渐渐地他说的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恍惚间好像回到某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先生在堂前摇头晃脑地讲着晦涩难懂的文章,听得人头昏脑涨直打瞌睡,忽的遮阴的竹帘被掀开,盛夏午后的阳光直击她的面门,一大团绚烂迷离的白光叫她晕眩得眼睛都睁不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混沌意识里回过神来,并没有什么盛夏烈阳,眼前是华丽锦绣大红罗帐,窗外是绵绵不断的阴雨,耳畔那点细密水声也停下,随着理智回笼而归于静寂。   裴青玄心情愉悦地低笑一声,而后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阿妩也在下雨。”   李妩一怔,闷着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驳他。眼前之人与楚明诚不同,与楚明诚成婚这些年,他从不敢这般戏弄她,待她向来是谨慎小心,生怕叫她不虞。此刻,成婚三年与男人相处的经验好似毫无作用,李妩心下挫败,忿忿将脸埋进绣枕之中,乌发下是两只薄红耳尖。   裴青玄原本也只是想叫她舒坦些,可她这副模样实在叫他爱极,喉头滚了滚,忍不住抬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浅浅亲了亲,刚想加深这个吻,门外响起刘进忠揣着小心的细嗓门:“陛下,奴才有事禀告。”   呼吸略显急促的李妩忙伸手抵住男人坚实的胸膛:“有…有人。”   裴青玄浓眉微拧,仍捧着她莹白小脸,薄唇啄着那抹嫣色唇瓣:“别管。”   门外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响了:“陛下,是太后娘娘派御医来了,说是要给您诊脉呐。”   怀中娇软的身躯微僵,裴青玄眼底略过一抹不耐。   “太后派人来了。”李妩更用力推着他,趁着这个机会,也仰脸问出她的疑惑:“你派人将我从宫门拦下,太后可知道?”   其实这话问出口,她就觉得是白问。若太后知晓她被劫到了紫宸宫,怕是早就来寻她了,何至于现在才派了个御医。   裴青玄也不避讳,长指擦过她唇瓣水渍,又松开她的肩膀,缓缓起身:“难道阿妩还存着与母后告状的心思?”   李妩微窘,默了两息,才望着他道:“太后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很伤心。”   “伤心。”裴青玄慢条斯理转了转玉扳指,斜乜向李妩:“她就是太心慈,对谁都如菩萨般,唯独对她自己、对她的血脉亲人有另一套心肠,望着我们一个个都如她一样,变成无欲无求、大慈大悲的圣人。她若是在乎朕,当年就不该叫舅父们交出兵权,低调避世,只为让父皇安心。她若是在乎朕,明知朕想留你身边,就该帮着朕将你扣在宫里……”   稍顿,他往李妩腹部瞥了一眼,扯唇轻笑道:“你若怀了朕的子嗣,她不就有孙儿抱了?是她非要自寻伤心。”   听到前半段,李妩险些被他这套歪理给唬住,毕竟她从前也悄悄与父亲抱怨过,说是镇北侯府如若兵权在握,便是借丽妃母子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欺辱正宫嫡系?偏偏那时许皇后一心扑在太上皇身上,为着叫太上皇看到他们许家的忠心,愣是让许家一点点放了兵权。   听到后半段,李妩觉出不对劲,忙抬手拢紧衣衫,又扯过被子遮着,冷着嗓音道:“太后那是知道礼义廉耻,不像你厚颜无道,以权迫人。”   “还当真是义正言辞。”裴青玄冷嗤一声,弯腰拍了拍她白净清婉的小脸:“希望待会儿朕回来后,阿妩在朕身下也能这般巧言善辩,字字铿锵。”   说罢,他也不看李妩怫然的脸色,理了理袍袖,抬步往外去。   寝殿门甫一打开,刘进忠忙不迭迎上去,当看到皇帝脸上的红痕时,不由叫出声:“陛下,您的脸!哎哟,伤了龙颜,这该如何是好。”   方才与她在一会儿倒是将这茬给忘了。   皇帝抬手碰了碰脸侧,那点小伤口早已凝了血,疼痛更是不值一提。   刘进忠这紧张咋呼模样,倒叫他想到那打断他好事的那两嗓子,脸色也沉下,冷冽扫了他一眼:“多嘴。”   那刀子般的眼风叫刘进忠陡然打了个颤,刚想说什么,便见皇帝大步往外间走去。   刘进忠枯着眉头,心里委屈得很,他也是关心陛下啊。脸上挠成那样,这还如何上朝见人?转头再看那掩着门的寝殿,心下啧啧,这李娘子不仅骨头硬,爪子也厉害得很。   寝殿外间青烟袅袅,太后派来的沈御医规规矩矩给皇帝行过礼后,又禀明了来意。   皇帝也和和气气,伸手让他把了脉。   一炷香后,沈御医收回手,视线划过皇帝脸上的抓痕,欲言又止。   皇帝放下衣袖,神色澹然:“朕身子如何?”   沈御医讪讪道:“陛下正当盛年,身强体健,并无大碍,只、只是……”   御医支支吾吾不敢说,只以眼睛偷瞟皇帝面色。   “只是如何?”皇帝眉目舒展,和颜悦色:“沈御医直说便是,当真朕的面对好了词,等会儿回慈宁宫复命,该如何与太后说,你心下也有数。”   没料到陛下直接将话挑明了,沈御医顿生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陛下,微臣只是奉太后之命来给您诊平安脉,其余一概不知啊。”   “这般紧张作甚?起来回话。”皇帝抬了抬手指,坐姿端正:“朕方才问的,你还未答。”   沈御医战战兢兢爬起来,斟酌一番,小声道:“陛下一切康安,只是…房事有些过度。”   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声声沉闷,如凿心上,许久,那声响停下:“医术不错。”   榻边的皇帝慢悠悠掀起眼皮,不带情绪的视线从御医头顶扫过:“待会儿你要如何与太后回话?”   沈御医只觉头顶好似悬了一把随时落下寒光凛凛的铡刀,心下发紧,连着话都说不利索:“微臣、微臣……”   “啪啦——”里屋忽的传来一声杯盏破碎的响声。   沈御医微怔,皇帝也拧了眉,朝里投去一眼。   一旁的刘进忠会意,忙不迭过去察看,待折返回来,附耳与皇帝道:“说是不小心打碎了茶盏。”   皇帝眼波微动,而后平静看向沈御医,薄唇始终维持着那抹温润弧度:“不必惊慌,朕近日养了一只猫儿。”   说着还伸手指了指面上,无奈叹道:“野性难驯,看来还得磨上一阵。”   沈御医哪敢多问,唯唯诺诺附和两声,又表明态度:“微臣回去与太后道,陛下龙体康健,只是勤政劳神,需要静养……”   他觑着皇帝神情,声音愈发轻了:“这样,如何?”   皇帝思忖两息,颔首道:“甚好。也叫太后不必太过担心。”   这边厢沈御医如从阎罗殿转了一圈般,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劫后余生地从紫宸宫告退,阳光充沛的明间内,皇帝敛了脸色笑意,冷冷撂下一句“没朕吩咐,任何人不许打扰”,便大步流星朝着内寝走去。   刘进忠看那带起风的衣带,心底都哆嗦一下,一时也想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不悦。   寝殿门“哐当”推开时,李妩正蹙眉蹲在地上,脚边是一堆碎片,她两指间还捻着一块极为锋利的,阳光下泛着瓷白冷光。   裴青玄脸色陡然一变,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稍稍一拧,李妩吃痛出声,手中那片碎瓷也坠落在地。   “你做什么!”她白着脸道。   裴青玄沉着脸将她抱起,丢到锦绣堆叠的床榻间:“你要寻死,也要看朕准不准。”   李妩本就浑身酸疼,现下被他这样一摔,疼得直蹙眉,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男人,语气都呛着火:“谁要寻死了?我收拾碎盏而已。”   裴青玄眸光轻闪,审视的目光直直落在她雪白脸颊上:“为何不叫宫人来做?”   “不是你吩咐,不让旁人进来的么。”李妩撑着身子坐起,手掌揉了揉肘骨,简直无法理解这阴晴不定的男人:“我要想寻死,早在除夕宫宴被你折辱时,就一头撞柱了,何至于到今日地步?”   话音落下,屋内也陷入一阵沉默。   许久,裴青玄走到榻边,朝她伸出手:“朕看看。”   李妩疑惑:“什么?”   “手。”他说着,耐心不剩多少,抓过她的手,细细检查一遍,并无划伤。   这才放下心来,手却没放开,顺势包在掌心,牵着在榻边坐下:“以后不要碰利器。”   不等李妩细思他这句“以后”是什么意思,裴青玄捏了下她的手指,眸光深深凝着她:“为何打翻茶盏?朕先前已与你说过,太后帮不了你。”   “我不是故意打翻茶盏,只是口渴想倒茶喝,手酸一时没拿稳罢了。何况,我既已答应你的七日之约,何必再横生枝节?”   说到这,她抬起脸,那双清凌凌的乌眸一片坦然:“倒是你,做了亏心事,才疑神疑鬼。”   “亏心事?”裴青玄嗤笑一声,握着的手掌却加重了力气:“朕有何亏心?”   视线扫过她纤瘦娇柔的身躯,他眸色幽暗:“你本该是朕的。或者说,三年前,你就该在朕身下承歡。”   这直白话语叫李妩神色微僵,手也试图从他掌心抽出,不欲理睬他。   不曾想男人却抬起她的手腕,左右端详一阵,故作困惑道:“阿妩说腿酸,朕或许还信。这手方才还会挠人,如何就酸到连茶盏都拿不住?”   他语气十分温柔,温柔到李妩心下打了突,只觉毛骨悚然,下意识想跑。   然不等她甩开手,裴青玄忽的抬手解开腰间革带:“撒谎可不好。”   他语调和煦地说着,扼住她手腕与床栏缚紧的动作却干脆利落,毫无温柔可言。   在李妩惊惶迷惘的目光下,他攫起她的下颌,薄唇覆来:“待第二日约定履行完毕,阿妩再喊手酸也不迟。” 第30章   慈宁宫后殿里,窗棂半开,带着芳草香气的春风轻拂,将金丝藤红漆竹帘上的淡黄色丝穗都吹得摇曳。   “皇帝养了猫?”   拨转着白玉珠串的手微微一顿,许太后蹙眉疑惑:“他还有闲心养猫?”   “想来是政务繁多枯燥,养只猫逗逗乐子,有助放松心绪。”沈御医低垂着脑袋,嗓音发紧道:“陛下除了脸上那道猫挠的抓痕,其他并无大碍,只需静心修养即可。”   许太后听罢这话,迟疑片刻,多问了一句:“那猫挠得很严重?不会破了相吧?”   沈御医道:“太后放心,一道浅痕,不会留印。”   许太后这才把心装回肚子里,继续拨弄起珠串:“既无大碍,便是最好,你且退下吧。”   这话犹如天籁般,沈御医忙不迭行礼退下。   一旁的玉芝嬷嬷端着刚沏好的龙井上前:“娘娘这下可放心了吧。”   “哀家压根就没担心他。”许太后哼了一声,脸上摆出浑不在意的表情:“就他那样不仁不孝的混账,担心他作甚?方才多问一句,只是怕他那张脸毁了——性情都已经这般恶劣,若是连脸都不能看了,还有何用?”   玉芝嬷嬷眼角弯起皱纹,也不多说,只将茶递给自家这位口是心非的老主子:“娘娘喝茶。”   至于皇帝养猫之事,主仆俩也没多想,只当皇帝真是兴致来了,想养个小宠逗逗闷子。   转过天去,许太后从安稳睡梦里醒来,才坐在梳妆镜前照着鬓边多出来的白发,便听下面的人来禀,说是陛下又罢朝一日。   连着罢朝两日,许太后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嘴里嘟囔着:“昨儿个御医不是说没事么?如何又不上朝了?”   玉芝嬷嬷也纳闷:“不然,老奴去紫宸宫走一遭,替娘娘您看看?”   许太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拧着两道眉看向玉芝嬷嬷:“难道他这是在与我较劲?知道我将阿妩放了出去,故意做出这副消怠朝政的模样?”   玉芝嬷嬷怔了怔,轻声道:“应当不会吧?陛下又不是孩子了,如何会拿政事与您较劲儿。”   见许太后一副绞尽脑汁思索的模样,玉芝嬷嬷叉着手叹道:“还是老奴去看看吧?”   “不急。”许太后叫住她,沉着脸道:“再看看吧,看他能较劲几日。”   玉芝嬷嬷:“……”   得,方才自个儿说的话,太后娘娘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过主子既这样吩咐,玉芝嬷嬷也只得听令,直到第三日一早,前头又传来皇帝罢朝的消息——   这下,许太后是彻底坐不住了:“玉芝,你去瞧瞧,看他到底是什么病!好端端竟三日不上朝,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玉芝嬷嬷垂眉耷眼:“是,老奴这便去。”   不止是许太后按捺不住,听到陛下再一次罢朝,宣政殿的朝臣们也是一片哗然。   “杨公,您前两日去探望陛下,不是说陛下并无大碍么?”   “对啊,若无大碍,如何连着三日不早朝?”   “太医院可派人去看过了?他们是如何说的。”   一群服朱着紫的朝臣围着宰相杨博文忧心忡忡地询问着。若连着多日不上朝的事发生在太上皇身上,那倒不稀奇,毕竟当了那些年皇帝,晚年懒怠松懈也是人之常情。可当今陛下登基不到一年,且先前一直勤政,突然这般,就显得格外反常了。   杨宰相这会儿也头大着,明明那日见到陛下,除却眼下有点乌青,说话中气还是很足的,怎么就连日罢朝?   “诸位莫急,莫急。”杨宰相抬手做了个安抚动作:“诸位都安心回各部当值,某这就去紫宸宫问安,回来再给诸位一个交代。”   有了宰相这话,朝臣们也都平静下来,与宰相拱手行了礼,而后三五成群地散去。   不远处的玉阶上,李砚书与李太傅并肩而行,提起这事也觉得古怪:“陛下这病的蹊跷。”   李太傅握着笏板,皱眉不语。   又走了两步,李砚书往后宫的方向看了眼,冷峻眉宇间透着一丝忧色:“算起来阿妩入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也不知她在慈宁宫过得如何……父亲,不然我寻人给她递给口信,就说家中都挂念她,不知她现下可好?”   “本朝明令,外臣不可与内侍相交。”李太傅板着脸道。   李砚书面色讪然,刚想认错,便见自家父亲停下脚步,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太后一向宅心仁厚,使点银子派人传句话,便是太后与陛下知道也无伤大雅。这几日没有你妹妹的消息,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昨日夜里还梦到你阿娘,怪我没照顾好你妹妹,害她年纪轻轻就和离在家,耽误这大好年华……”   想到昨夜老妻在梦里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李太傅现下还有些惶惶然,稍缓心绪,他看向长子:“你去办吧,得了你妹妹的消息记得告知我。”   李砚书颔首称是,父子俩走下那宛若龙垂其尾的龙尾道,便分开两路,各往各的衙署而去。   彼时连绵细雨稍停,天色却仍笼着一层灰色轻纱般黯淡,雕甍画栋的紫宸宫寝殿内,龙凤喜烛积了厚厚一层的烛泪,安静不到两个时辰的红罗帐内又渐渐起了动静。   堆叠散乱的锦被中,裴青玄从后拥住怀中香软的身躯,见她乌发堆腮,一副累极沉睡的模样,低头亲了亲她的后颈。   又抱了一会儿,虽只是静静贴着,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甜香气,不知不觉又起了兴。   以前醒来时也会有些冲动,缓上一阵便好。可自从拥着她睡了这几日,好似上了瘾般,无时不刻都想在她里面,与她紧紧相连不愿分离。就如民间那支《我侬词》唱的那般——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在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初读此词,只觉牙酸。直至体会到床笫间的极乐,方知何为耳鬓厮磨,何为夫妻一体。   薄被之下,大掌细细摩挲着她那身细腻雪肤,明明清醒时那样倔强清冷的脾气,身子却好似水与云做成,软得不可思议,又如上好羊脂白玉,细腻温润,直叫人爱不释手。   “阿妩。”他拥着她,低低在她耳侧唤着,换来她一声不耐咕哝,又继续睡去。   裴青玄也不计较她的冷怠,抱着她也能寻出些乐子。譬如亲过她纤薄小巧的肩头,振翅蝴蝶般精致的肩胛、小巧撩人的腰窩,嫣红如蝶瓣的柔软,还有藏匿其间似软亦坚的小小红豆——他腕间那根串着红豆的红绳在她入宫时便已取下,先前还有些不大习惯,总觉得缺了一部分似的。可现在她整个人都已在他身边,那条红豆手绳便再无必要,两相依偎时,何须再相思?   不紧不慢碾磨间,蝶瓣渐沁晶瑩,犹如窗外又下起的雨,稍抬她蹆,又贴到耳畔唤了声:“阿妩。”   她仍是懒懒地嗯唔一声,便不再迟疑送了进去,这下怀中之人再无法安睡,纤长眼睫动了动,眼里还蒙着一层刚醒来时的迷惘水雾,直到一阵撑意袭来,才陡然回过神,扭头惊愕看他,原本柔糯的嗓子也透着无力沙哑:“你…你有完没完!”   横在身前的长臂愈发拢紧,男人磁沉嗓音缓缓响起:“吵醒你了?”   他一脸无辜又坦然的模样叫李妩心下更是窝火,咬了咬后牙:“这样我还能不醒?”   “那你接着睡。”裴青玄道:“朕轻些,尽量不吵你。”   李妩闻言更是气结,没好气去撞他的胸膛:“你这般我如何还能睡?松开。”   裴青玄如一件熊皮大氅般严严实实将她裹在怀中,罗帐间水流拍打声未停,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啞:“这话说岔了,阿妩该松开些才对。”   李妩双颊火烧火燎,红霞从颊边蔓延至耳尖,她回过头不再理睬这厚颜之徒,细白指尖紧揪绸缎被角,又紧紧咬着下唇,脑中报复地想,绞死他好了。才将起了这念头,就被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拍了下,一同响起的还有男人悶哼嗓音:“小混账。”   这几日也不知他说了多少句“小混账”,明明他才是最混账的那个,李妩强压狠咬他一口的冲动,将脸埋在龙涎香浓的被间,默念着忍字诀。   已是第三日,再睁眼闭眼几次,七日之约结束,她就再不用见到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账。   待到雲歇,已近晌午,裴青玄将幔帐挂上金钩,秾俊眉眼间皆是饜足:“喂饱阿妩,朕倒饿了。”   一头如瀑乌发微乱披散在冰雪般莹润的背上,李妩恹恹無力地倒在沾染浓麝气息的锦绣堆里,手指头都不想动,才从天边云端回笼不久的意识在脑中转啊转,最后只剩下一个声音,照这样下去,她可能熬不过七日。   见她不出声,裴青玄回身将她捞起,嗓音温和:“阿妩今日有何想吃的?”   李妩此刻真如磨喝乐般,由着他搓扁揉圆都没力气反抗,只半阖着眼皮,强撑最后一丝精力道:“吃什么都行,只别忘了避子汤。”   这是每熬过一夜,她必定会说的话,哪怕知晓会惹他不快,她也不想承担一丝一毫怀嗣风险。   果不其然,男人方才还舒展的眉宇阴沉下来:“你就如此不愿,与朕有孩子?”   李妩疲惫地撑起眼皮,乌眸满是清明的坚定:“莫要于此事戏耍我,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不甘,嘴上却是冷笑:“朕还不至于用孩子来捆住一个女人。”   说着,大掌抚上她微鼓的腹:“不过是可惜这些好东西糟蹋在你身上罢。”   李妩听不得他这些无赖话,索性双眼一闭,恹恹道:“既然陛下觉得可惜,那也不用等七日,今日就将臣女赶出宫去好了。再叫太后抓紧替你选秀,自有一堆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愿意受你雨露,为你怀嗣。”   这副求之不得的口吻叫裴青玄胸间一阵发堵,也不急着去寻吃食了,只冷笑一声,在她惊愕慌张的目光里,再次扼住她的手分开俩蹆:“既定下七日,岂有叫你躲懒之理?难得遇上一副合心合意又好弄的身子,自要享够了再说。”   劲风拂过,金钩上的幔帐再次垂落,遮住一室浮动暖香,而门外竖着耳朵盼了许久的刘进忠听到这响动,一时傻了眼,不是已经闹过一场了,怎么又来了?外头慈宁宫的玉芝嬷嬷和杨宰相都还候着呢!   刘进忠只觉自己成了那热锅上的蚂蚁,进也不敢,毕竟陛下已明令交代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退也不成,出去后自个儿也不知该如何与玉芝嬷嬷及杨宰相回话,总不能说二位稍候,陛下昨夜与猫戏弄许久,现下还在歇息吧?这哪像话。   万般无奈,刘进忠只得揣着袖子继续候着,心下默默念着天爷菩萨,让陛下赶紧出来吧。   大抵老天爷听到他的心声,约莫一炷香,里头的动静停了。   刘进忠眼中一亮,菩萨显灵了?不等他欢喜,下一刻,殿内传来皇帝愠怒又急切的喊声:“刘进忠——”   刘进忠打了个激灵:“在!奴才在!”   “快宣御医!”   刘进忠愣住,待回过神来,忙不迭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接着半刻功夫都不敢耽误,拔腿就往外跑。   在外殿候了快一个时辰的杨宰相和玉芝嬷嬷看着刘进忠着急忙慌的跑出来,都变了脸色,忙迎上去:“刘公公,这是怎么了?”   刘进忠哪敢耽误皇帝的差事,只囫囵说了句:“陛下那边不大好,老奴急着去请太医呢,二位还请先回吧。”   而后也不管他们,匆匆行了个礼就跑出殿内。   杨宰相和玉芝嬷嬷俩人面面相觑,本就担忧的脸此刻愈发忧虑了,陛下竟病的如此严重?   半个时辰后,被刘进忠“请”来的沈御医隔着垂下的罗帐,在皇帝虎视鹰瞵般的注视下,小心翼翼给帐中那位贵人悬丝诊脉。   又过了一炷香时辰,他才收了丝线,请皇帝移步外间。   “陛下,帐中那位贵人……是元阴亏虚,加之久未进食,气血上涌,才一时昏厥过去。”沈御医低声回禀着,心头简直将刘进忠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一遍,今日太医院当值御医有四位,为何偏偏又抓了他来趟这桩差事。   见皇帝不说话,沈御医又硬着头皮补充一句:“其实,并无大碍。只需喂些补气养肾的汤药,多加休息……最近也不要再行房……”   话才出口感觉落在头顶那道目光凌厉三分,沈御医心下一颤,立刻改了口:“咳咳,适当…行房也不是不行。只是房劳内伤,久病及肾,为长远计,还是……节制些好。”   身前之人沉默许久,才开了口:“开方子、配药、煮药,由你一人来办,若此事叫第三人知晓,提头来见。”   沈御医背脊发寒,忙不迭跪下:“微臣省的。”   皇帝嗯了声:“需要协助之处,寻刘进忠便是。”   语毕,他转身进了里间。   望着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离去,沈御医瘫到在地,抬袖擦了下额间冷汗,心下不住去想,帐中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将陛下勾得三日不上早朝——不过陛下也实在太过放纵了,过度房事,不但对他自个儿龙体有损,连着帐中那位贵人都带着受累。   唉,到底是年轻,不懂细水长流才是长久之计,等人过中年,就知道爱惜身体了。   怀着无限感慨,沈御医从地上爬起,忙去开方子取药。   另一头,皇帝隔着屏风接见了杨宰相与玉芝嬷嬷,只说患了咳疾,需再静养个三五日。   又特地吩咐玉芝嬷嬷:“让母后不必担心,也不必来探望,若是将咳疾过给她,那便是朕为人子的罪过了。”   玉芝嬷嬷听皇帝的嗓音的确有些喑哑,满脸忧色地关怀了两句,便也不再多留,退下复命。   杨宰相知晓陛下还要罢朝几日,虽觉得于朝局稳定不利,易叫人心浮动,可看方才那沈御医走出来,白着一张脸讳莫如深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只叫皇帝保重龙体,也随着玉芝嬷嬷后脚离去。   打发走这些人,皇帝从屏风后起身,重新折返寝殿。   接下来第四日、第五日,皇帝皆未上朝,此事在宫外街头巷尾也传开来。   百姓们众说纷纭,越说越玄乎,传到最后,传成陛下得了恶疾,命不久矣,可惜膝下无嗣,接下来要从宗室子弟里挑个来继位。   此讯自也传到了楚国公府里,到了赵氏的嘴里,却成了一种猜测——   “多巧啊,那李妩前脚进了宫,陛下后脚就病了,且一病就病了这些日子,谁知道是真病了,还是俩人背地里勾搭上了,天雷地火难舍难分呢。”   赵氏满脸鄙夷地咂舌,又瞥了眼榻边一袭落拓青衫形销骨立的楚明诚,眼中既有心疼,更有怒其不争的气愤:“我早就与你说过,那李妩从头至尾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你哭着闹着要娶她时,我就说了,你日后定要在这个女人身上栽跟头,吃大亏!你瞧,现下可不是这样?当年她嫁你,就是为着攀上咱们国公府的高枝,好捞一把她们李家。现在她的旧情人回来了,她扭头就蹬了你,直接往皇宫攀更高的枝儿去了。呵,瞧着吧,没准再过不久,她就在宫里当起什么才人昭仪呢。就你一根死脑筋筋儿,为她要死要活,还将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怎么就这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糊涂蛋!”   冷嘲热讽说完这一番,赵氏越想越气,捶胸顿足直喊着“家门不幸”。   楚明诚只坐在榻边低头喝药,消瘦的脸庞并无多少表情,仿佛眼前压根没赵氏这么一个人。   楚国公却被老妻这把嗓子吵得脑仁突突直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掌猛地一拍桌子:“行了!”   那一掌颇响,将赵氏吓得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也噤了声,一脸惶惶地觑着楚国公的脸色。   楚国公虎目瞪她:“吵吵囔囔成何体统?何况我们家已与李家和离,你再说那些话有什么意思?”   赵氏嗫喏:“我……”   “你什么你。”楚国公侧眸看了眼愈发沉默寡言的独子,心下叹了声,再看赵氏语气也不由加重:“若不是当初闹那么一场,李氏现下还是我们国公府的世子妃,你竟还有脸在彦之面前叫嚷?”   赵氏心想,他是我肚皮出来的,说两句还不可以么?但对上楚国公那不悦的阴沉目光,怏怏地闭了嘴。   都说妻贤夫祸少,楚国公看着这个老妻,愈发纳闷,年轻时还算精明强干一人,如何娶了儿媳后,就变成个胡搅蛮缠的糊涂虫。   各自冷静一阵,楚国公问着楚明诚:“自与李氏和离之后,你便一直窝在家中颓废不振。今日为父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彦之,你到底还要消极到何时?户部的差事你若真不想当,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周尚书那里辞了去,就说我楚振刚教子无方,养出个因女人而一蹶不振的软蛋!”   楚明诚端着药碗的动作一顿,沉默许久,才缓缓抬眼看向楚国公:“父亲,我明日便回户部。”   楚国公盯着他:“是回去上值,还是去辞官?”   楚明诚道:“上值。”   他记得当初得到户部授官时,阿妩高兴地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当日夜里还将他的官袍和官帽熨得整整齐齐。上回知道他升官,阿妩也很高兴,与他敬酒,还说升官后去八仙阁办一桌好席面。   她一直都盼着他好,为他的上进而高兴。   只要能让阿妩高兴,他愿意变得更好——哪怕她现下并不在乎了,他也想叫世人知晓,她头次嫁过的夫婿,并没有那么差。   楚国公这边并不知儿子的想法,见他总算要回户部上值,心下熨帖,起身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你想通了就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待你得了高官厚禄,大把的美人儿由着你挑。”   楚明诚扯唇露出个勉强的笑,其余并未多说。   翌日,皇宫之内,得知楚明诚回户部上值,皇帝批阅奏折的朱笔微顿。   这几日过得太快活,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人。   当然也不是全然忘记,床笫之間酣暢淋漓时,雄性间那份不可避免的攀比心,叫他嘲过那草包几句。每次提到楚明诚的名,她总会格外勄感,叫他既恼怒,身下又颇受用,随之便在这种极为矛盾的情绪下更为狠厲地鞭撻着,直到她聲嘶力竭化作一灘水。   “上回周广安派他去平阳处理流民安置,他尚未入禁复命。”皇帝慢悠悠掀眸,看了刘进忠一眼:“你去户部一趟,让他明日来紫宸宫奏对。”   入紫宸宫奏对?刘进忠心下诧异,按照楚明诚的品级,并不足以入紫宸宫议政。何况安置流民之事,大可让户部尚书整理成册,呈递上来即可。更更更何况,现在那位李娘子还在紫宸宫的龙床上躺着呢!   刘进忠憋了一肚子话,抬头一对上皇帝那双幽深漆黑的凤眸,顿时咽了回去,只垂着头应道:“是,奴才遵命。” 第31章   临近晌午,处理完这两日积压的政务,皇帝撂下朱笔,背靠御座闭目养神。   恰好陈嬷嬷端着汤药上前:“陛下,李娘子的汤药煎好了。”   皇帝缓缓睁眼,瞥过那盛在银碗之中泛着深琥珀色的汤药,从御座起身,接过陈嬷嬷手中红漆描金的梅花托盘:“给朕便是。”   陈嬷嬷垂眸呈上,心道,陛下待那李娘子还真是眼珠子般爱重紧张,自打六日前将人带回寝殿,就再未叫第三人见过李娘子。无论是吃食喂药、沐身换衣,也都是陛下亲力亲为,这普天之下能叫皇帝伺候到如此地步的,恐怕就这李娘子一人吧。   思绪纷飞间,一袭暗紫色锦袍的皇帝已端着托盘往寝殿走去。   木门推开,窗棂半敞,雨后初晴的窗外一片盎然新绿,窗边妆台前,披着单薄绛纱色外衫的李妩对坐镜前,一头如瀑乌发披散着,将她本就纤瘦的身形掩映得愈发清丽孤绝。   听得推门声,置若未闻般,仍是静静望着镜中,好似在看困在镜子里的那道影儿。   “怎么下床了?”   裴青玄走到她身侧,手中托盘随意搁在妆台空处,看着她身上那薄薄的外衫,浓眉轻蹙:“穿这么少,还开着窗,也不怕着凉。”   李妩沉默不语,只看着镜中那仿若交叠在一起的影,神思恍惚。   从前只觉他清瘦温雅,一副斯文公子模样。从北庭回来后,他身量高了不少,连带着身形也变结实挺拔,平日里穿着锦缎裁制的衣袍倒看不出什么,褪下衣裳后,使劲儿的胳膊好似比她的蹆都要粗,有好些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会被他压死。   还有他胸膛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像是利爪所致,离心口的位置很近,也不知是何时受了伤,若是再深一些,大抵是能要了他的命。   他第一次托扶着她撑,入时,她便注意到他胸口这道狰狞伤疤——他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并未多说,只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开口问。   可等了一会儿,她没问,还偏过脸不再看。   这份冷漠自是激怒了他,掌心掐紧,一时更是往死里折腾她。   思绪回笼时,雕花木窗已被男人关上,遮住外面那一片明媚春景,她的眼前的世界又成了这一方金殿,以及身着紫色团龙纹长袍的他。   “还是到床上躺着为好。”   裴青玄伸手要来抱她,被李妩躲开,他眸色微沉:“才醒来,又与朕闹脾气?”   那张未施粉黛的素净脸庞有些苍白,这几日虽然他顿顿都喂她吃许多,但不知是体力消耗太多,亦或是她心情沉郁所致,整个人反而清减,又白又虚弱,像是玉雕的神像,床笫間都不敢用力碰撞。   “成日躺着也很累,我想坐一会儿。”李妩甚至提都不提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她知道他定然不会答应。   这七日,她就是他豢养在这金殿中的鸟雀,只能在他圈画的范围内稍作活动,余下时辰都供他亵玩取乐。   好在已是第六日,熬过明天,便好了。李妩在心里如是说着。   裴青玄默然看了她一阵,才道:“随你。”   又挪了张月牙凳在她身旁坐下,端起那碗汤药,舀起喂她:“趁热喝。”   李妩伸出手:“我自己可以。”   “朕喂你,你张嘴受着便是。”平静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如何过了这几日,阿妩仍不知趣?”   “我不懂,你为何要将我当孩子般?我有手有脚,我能自己喝药吃东西。”李妩淡漠看他,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候的日夜相对,他对她的掌控欲好似愈发深重,深到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朕这是在照顾你。”裴青玄似有些苦恼:“从前阿妩病了,不爱吃药,也是朕喂你,你才肯吃。如何现在就不高兴了?”   李妩微怔,想起过去,那时好似做什么都爱缠着他,便是吃药也要他哄,幼时是小孩子的娇气,长大后,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情郎跟前的小矫情。   沉默两息,她道:“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裴青玄眸光闪动一下,如玉脸庞还是一派温和微笑:“现在也无不同。朕喂给你,你乖乖吃,吃了药身体才能恢复。”   他在粉饰太平,李妩只觉可笑,抬眸讥诮看他一眼:“身体恢复了,好叫你再弄晕过去么?”   见他脸色愈冷,似要发作,李妩低下头,张嘴将他递到唇边的那勺药喝了,那浓郁的苦味叫她直皱眉——   “你一勺勺喂药,只会叫我苦上许久。”她再次伸手去要汤碗:“倒不如一次灌了,省心省力。”   裴青玄瞥过她细白的手,绛纱色薄袖下露出的一截雪腕上,第二日革带捆绑的红淤还未散去。想到那日的恣意銷魂,他喉头微滚,而后低下头,将碗中汤药含了一大口,在李妩惊愕的目光下,他直起身,印上了那抹嫣红唇瓣。   滋陰補陽的汤药在唇齿间交渡着,不容拒绝地渡进李妩纤细喉管,那张莹白脸庞渐渐变得通红,也不知是被汤药所呛,还是口中舌尖勾缠太紧。   待那钳制住下颌的手掌松开,李妩后背紧贴着妆台的边角,咳了两声,然而不等她缓口气,第二口苦涩汤药裹挟着龙涎香气再次袭来。   她被迫仰着脸接受他的哺喂,心下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勺一勺地熬着呢。   当碗中最后一口药喂尽,李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整个人红霞满面又有氣無力地伏在梳妆台前咻咻輕喘。不料身前之人再次俯了过来,吓得她脸色都变了:“药喝完了!”   “是啊,药喝完了。”裴青玄语气平静地复述她的话,弯腰将她轻若羽毛的身子托抱到梳妆台前,那双狭眸黑涔涔地凝着她,盛满汹涌可怖的慾念:“算起来,阿妩喝药休养这几日,朕实在太亏。”   长指轻抚过她细嫩的颊边:“现在喝了药,想来能多撑一些时辰?”   李妩心下也慌了,大抵是这几日他节制不少,白日不再戏弄她,夜里要上一回便鳴金收兵,叫她以为他不会再像头两日那般孟浪,不曾想她这才好一些,他又这般。   “现下还早。”她试图放柔嗓音,两只手下意识撑着妆台桌面,直至脊背抵上冰凉的菱花铜镜,叫她退无可退。   “阿妩前两日不是还一口一个昏君骂朕。”裴青玄低头,咬住她的耳垂,鼻息拂过她薄嫩頸侧:“昏君自然爱做此事。”   “你……”不等李妩再说,嘴便被堵住,那具高大身形如玉山将倾,在气息交錯間分开她的膝,靠得更近。心跳鼓噪,眼前仿佛被那团浓重暗紫色笼罩,眼饧骨酥之际那陡然的撑进,她纤细指尖不禁拧紧那以金银刺绣出龙纹的衣襟,脸色都白了几分。不要,她慌乱地喊。身前之人却低下头,高鼻贴着她的脸,似喟叹般:“阿妩慌什么,又不是吞不下。”   都到这时,李妩也知无法停了,只得以手捂着他的嘴,自个儿也泄愤般的低下头,张嘴狠咬住他的肩,牙齿深陷入肉里,如同饿狼捕食般,很快尝到鲜血的味道,而梳妆台的位置正对着墙上那个可怖的狼头。   混沌摇曳间,墙上那个鲜血干涸的狼头睁着一双早已无光的幽绿色眼瞳,直勾勾看着李妩,看得她心惊肉跳,身子也愈发紧张,裹夾得裴青玄浓眉轻拧,顺着她的目光回身看去,他安慰道:“不用怕。”   李妩却没有放松,依旧慌得很,他无奈叹了口气:“与朕犟嘴时倒是胆大得很,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对着个死狼脑袋,却怕成这般。”   说着到底不忍,双臂托起她调转方向:“现下可行了?”   他面对着墙上的狼头,而李妩被他懸空抱着,面前是那光可鉴人的黄澄澄的铜镜,看到镜中重叠的影子,李妩才将稍缓的紧张霎时化作羞憤無措,忙不迭将脸埋在他怀中,听得头顶传来的低低笑声,她恨得牙痒,张嘴就往他心口那道疤痕咬去。   圈着她的手臂微顿,旋即拥得更紧:“小混账,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哗啦”一声,搁在妆台上的托盘与药碗一道被纤细的足尖踢翻,摔了一地。   所幸那是个银碗,并未碎掉,堆在那一地绛纱衣料里,犹如层层莲瓣之间盛着一捧银雪。   临近傍晚,短暂放晴的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小雨,天色愈发灰暗,空气都透着寒凉之气。这雨一直落到翌日晨间,这是俩人约定的第七日,也是皇帝罢朝的第七日。   连绵雨水笼罩着镌镂龙凤,峻桷层榱的紫宸宫,那层层叠叠的碧色琉璃瓦都在连日雨水的浸润下变得水盈盈。   一袭绿色官袍的楚明诚手握笏板,垂首站在殿外,心绪复杂地等待着皇帝召见。   而寝殿之内,昨夜被折腾半宿累到昏沉的李妩被皇帝连人带薄被一起抱起。   等她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才惊觉自己已不在寝殿里,正被抱坐在这把象征无上皇权的宽大御座上。   紫檀木的书桌前,还突兀地拉了座四扇楠木刻丝凤穿牡丹的屏风。这是皇帝理政之所,她却衣不蔽體仅裹薄被出现在这,委实荒谬至极。   李妩脑中一时有些发懵,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从紧裹的锦被中抬起头,乌眸疑惑盯着身前之人:“为何将我抱来此处?”   裴青玄微笑看她:“阿妩不是嫌里头闷么?抱你出来透透气。”   李妩听到这话愈发觉得荒谬:“我不想睡觉时,你非将我往床上带。我现下想睡觉了,你又将我往外头抱,你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北庭三年的劲风冷雪不但磨灭了他纯善的人性,还冻坏了他的脑子?   “在这也一样睡。”他说着还抱她往里坐了些,似要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李妩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还是没忍住心间愤懑:“我不要在这睡,放我回去。”   裴青玄不语,只抬头问着外头:“人可到了?”   屏风后陡然响起刘进忠细长的嗓音:“回陛下,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殿内竟然还有第三人!与裴青玄单独相处了近七日的李妩只觉头皮发麻,难以置信看向裴青玄,边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刚才有无说什么荒唐之言。   裴青玄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又嗓音沉冷地吩咐:“叫他进来。”   刘进忠应了声是,而后抬步往外去。   听得那脚步远了,李妩才瞪着裴青玄,咬牙道:“你疯了吗!放我下来,我要回去。”   说着她挣扎着要从他怀中离开,裴青玄看着她道:“阿妩衣衫不整,还赤着双足,是打算这样走回寝殿?”   李妩面色一僵,被子里两只雪白赤足蜷了蜷:“你…你到底意欲何为?”   话音才落,殿内就响起两道不同的脚步声——   “陛下,户部户属楚主事到了。”   “户属主事楚明诚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熟悉的嗓音纸那扇楠木屏风后传来,李妩霎时如遭雷击,肩背也僵在裴青玄怀中,面如金纸。   “楚卿家免礼。”   裴青玄有一下没一下撫着李妩的背,犹如在撫摸一只玉雪可爱的狮子猫,连带着语气都透着温和:“朕咳疾未愈,是以隔开屏风,以免过了病气,楚卿见谅。”   一扇屏风之后,楚明诚诚惶诚恐垂着头:“陛下这话折煞微臣了,您身体未愈便召见微臣议政,这等勤政为民之心,实乃江山百姓之福。”   裴青玄嗯了声,道:“听闻楚卿前些日也告病在家,昨日才回户部复命,不知现下身体如何了?”   他这话含着笑音,听起来如阳春三月的柔风。可李妩却清楚看到,他的嘴角虽扬起弧度,那双眼里却是无尽的矜冷与鄙薄。   这份神情与现下这副姿态都叫她很是不适,她牢牢揪着他的袖口,以眼神告诉他:不要太过分。   裴青玄垂眸看她这般焦急担忧的模样,眸色愈冷,于她耳畔低声道:“手有些冷,阿妩帮朕捂一捂可好?”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戴着玉扳指的掌探进錦衾,四扇楠木的座屏后也适时响起楚明诚的回复:“多谢陛下关怀,许是从平阳回来水土不服,才染了病。在家休养一阵,已然大好了。”   “好了就行。此番平阳之行,周广安先前也与朕汇报过,夸你办差面面俱到,细致稳妥,还有意给你提一提品级。”裴青玄不紧不慢说着,长指寸寸尋着那抹緊致溫嫩,语气平静而淡然:“朕听闻你进户部已有一年光景?”   楚明诚答道:“回陛下,臣是去岁年初进的户部。”   裴青玄漫不经心嗯了声,幽深目光落在紧咬着唇瓣下面也咬得厉害的清艳女子,心下生出刺,激的同时又有无限怜爱,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被她躲开后,他也不恼,若无其事朝外吩咐:“刘进忠,你去看看今日的药熬好了么?”   乍一听到这吩咐刘进忠还有点懵,每日的药不是午初才上炉子的么,现下才隅中时刻,哪来的药?转念再看屏风后,恍然明白过来,这是要打发他出去呢。于是忙低下头应着:“是,奴才这便去。”   他脚步匆匆,避之不及地离开这个气氛诡异的是非之地。   “去岁进的户部,按照资历与你此番办差的政绩来看,往上升一升倒也合适。”裴青玄嗓音透着微微沉哑,抬眸朝屏风后看了眼,淡声吩咐:“先与朕说说平阳的情况罢。”   “微臣遵命。”楚明诚颔首,袖中早就备好的册子虽没递上御案,但隔着屏风正好可作为他奏对的底稿。他看着宣纸上那密密麻麻的记录,娓娓汇报着平阳安置流民等事宜。   庄严肃穆的紫宸宫大殿内,鎏金异兽纹铜炉内沉香袅袅,座屏之后,牡丹盛开,晶瑩嬌艷,浓香馥郁,潋滟水聲撩动于指腹,又匿于锦被间,那枚雕着龙首的玉扳指温温吞吞,上好的玉质被水光滋润得发亮。   另一只手掌牢牢捂住李妩的嘴,像是怀抱着婴孩般,裴青玄俯首于她頸間,嗓音压得极低:“阿妩可别出声,他应当很熟悉你的声音吧?”   李妩此刻恨极、怒极,她知道他已不是从前那个温良端方的太子,却未曾想过他竟能荒谬到如此地步。   他就这样恨她么?恨到这般折辱她。   一时之间,李妩只恨不得就此咬死他,与他同归于尽。然而要害之處被他掌控着,叫她紧张地不敢乱动,生怕发出一丁点异响叫屏风后的楚明诚发现。若是叫楚明诚知晓他小心翼翼敬若神女的发妻,却被九五至尊这般拥在怀中褻玩,莫说李妩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就怕楚明诚一时激愤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妩在心里默念着忍,前面六日都忍过来了,岂能在今日功亏一篑?便是真要与他撕打斥骂,也要忍到楚明诚离开之后。   “平阳知府阙明贵与受灾较为严重的清水镇、白河镇、永安镇的官吏,在受灾之时及时开仓放粮,又采取募流为兵之法,稳住了一部分青壮年……”   楚明诚清晰而平静的回禀声依旧在外响起,皇帝偶尔应上两声以示在听,边腾出手慢慢调整怀中温软,由横着抱改为觀音坐蓮而后慢慢满满地撑進,李妩脸色惨白,乌眸也有瞬间失神,他堵住那抹檀口,貫彻间一片静谧,庄严大殿内唯听得那公事公办的声响:“受灾之前,平阳府记录在册共七千八百九十三户,以一户四口来计,共计三万一千多口,浮寄流寓不可胜计。此番微臣与户部其余主簿前去盘算,现平阳府在册户数不足五千……”   御座之上皇帝深深喟叹一声:“看来此番天灾的确害民不浅。”   楚明诚颔首称是,见皇帝叹了一声又不说话了,竖起耳朵听了听,隐约听到些古怪声响,眉头微皱,而后继续汇报着其他。   见怀中之人真的一点声响都未发出,裴青玄还当她又晕死过去,低头却见她紧闭双眼,纤长睫毛蝴蝶翅膀般微微抖动着,莹白双颊已晕上一层绯红,吃醉酒般招人怜爱,然而贝齿紧咬着下唇,咬处都可见血印,仍倔强着一声不吭。   她就这样怕外头那人听见?胸间忽的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纡郁,裴青玄贴着她的耳廓,嗓音低啞:“阿妩很怕他知道么?”   李妩偏过脸,不想搭理他。他却反手捏住她的后颈,又贴上去,明明是鴛鴦交頸般的亲密,男人的语气又冷又沉,还挟着几分报复的快意:“那阿妩可曾想过,当年你与他成婚的消息传到朕的耳中,朕心间是何滋味?”   “那时,你可有想过朕是否会难过?”托着她腰肢的掌心不禁拢紧,仿佛要将那抹盈盈掐断般。   无数个夜里,他躺在北庭冷硬的床板上,外头的风鬼哭狼嚎般,屋内就算烧着炭盆也毫不顶用,依旧冷得人难以入眠。他曾覆着腕间那条红绳,从中汲取一丝微薄暖意。后来他再看那红绳,脑中总是会想千里迢迢的长安国公府内,红罗帐暖,她在其他男人身下承歡,与旁人依偎在一处说着柔情蜜意的话,那份嫉恨犹如无数只蚂蚁在吞心噬骨,叫他睁眼到天亮。   “阿妩,如何连你也背弃朕。”已被嫉妒慾念占据上风的男人愈发恣狂,嗓音也啞得不像話:“是朕待你不够好,还是朕不够爱你?父皇舍弃朕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弃朕如敝履?”   包含悲怆的话语随着气息掠过李妩耳廓,她却被顛得半个字都听不进,脑中只浑浑噩噩想着他疯了,真的疯了。   齿间有铁锈气息散开,在他刻意之下她似是溢出些许声音,却已失神到无法注意外头的情况,到最后她只听到男人嗓音磁沉道:“楚卿家此趟辛苦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退下罢。”   默了两息,才响起楚明诚的声音:“微臣告退。”   稍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楚卿放心,朕自会保重好龙体。”   裴青玄托着怀中绵云起身,抬手将桌上堆叠的黄绸奏折扫到一侧,将她稳置桌案,薄唇微掀,于她耳边低语:“若没有強健體魄,如何喂饱我的小阿妩?”   李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紧阖双眼,权当他是个聒噪角先生,直到殿内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再也听不见,她才睁开双眼,抬手一巴掌朝前挥去。   手腕却被牢牢扼在空中,御案之上衣袍齐整的男人眸色发暗地盯着她:“为个草包,你朝朕挥爪子?”   “你这个昏君。”李妩满脸恼恨地望着他,眼底有泪意闪烁:“我恨你,裴青玄,我恨死你!”   “恨朕?”   裴青玄看着她婆娑泪眼,明明他们此刻如世间情浓的爱侣般亲密无间,她却哭着说恨他,胸口好似被什么冰雪凝成的利刃刺穿破裂,浓烈的鲜血随着翻涌的情绪一同流出,流遍全身,他怒极反笑,紧扼住她的腰:“好啊,阿妩既要恨,那就恨吧。”   狭长眼尾染上疯狂的艳红,他道:“你最好恨朕一辈子。”   哪怕是恨,起码一辈子将他记在心上,总好过将他彻底放下,尘封在过去。   御桌上的奏折与文房四宝哗啦啦地散落满地,李妩如死了般双眼直勾勾盯着紫宸宫精致描绘的屋顶,好似有一团白色水雾在脑中散开,是房顶漏水了么,她混沌地想着。   恍惚间,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磨喝乐,全身破碎又脏乱,像被遗忘在荒芜虚空之境,又冷又煎熬,直到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只手将她捡起,掸掸灰尘,擦擦干净,又给她穿上漂亮华衣。   隐约的细雨声里,外头传来太监毕恭毕敬的回禀声:“陛下,楚世子已离开了。”   稍停片刻,又支吾补了句:“许是下雨路滑,他脚下不慎,出门就跌了个跟头。”   她被抱起来,那人无比冷漠地说:“走路都能跌跤,真是废物。”   感到她肩头细微的颤,他低头看她一眼,而后回着外头:“派个御医去,省得回头摔坏脑子,倒叫旁人骂朕不恤臣工。”   “是,奴才这就去。”外头应诺,缓步退下。   殿内又归于静谧,而李妩再也撑不住,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第32章   傍晚天色灰淡,微凉细雨笼罩着连绵的宫殿楼亭,本就空旷的深宫愈发苍凉清冷,便是那辉煌亮起的一盏盏宫灯也只显得凄艳诡谲。   李妩从噩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就要起身,又被四肢百骸袭来的酸疼压了回去。重重躺倒在柔软的床榻间,她双眼麻木地望着大红色绣彩锦帐,昏迷前的种种浮现脑海。   那些来自裴青玄的无耻折辱一一闪过,最后止于太监那声看似随意的禀报——   下雨路滑,楚世子跌了一跤。   紫宸宫前砖红通道铺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为防雨水湿滑,廊檐下的砖石都凿刻着凹凸不平的繁复花纹。   楚明诚是个温吞细心的性子,从前只要遇上下雨天出门的情况,他总会牵紧她,伞面也朝她这边偏来,嘴上温声提醒着:“阿妩,仔细路滑。”   从国公府后院到前厅那一段路,他都能提醒她个四五遍,这样小心的人,如何会在紫宸宫门前跌跤失态?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李妩重重闭上眼,努力将眼底氤氲的泪意逼回去,只有一种情况——他听到了。   也只有听到她被裴青玄刻意作弄出来的破碎声响,他才会失态至此。   这个认知叫李妩如鲠在喉,难以言喻的悲愤与绝望在心口弥漫开来,喉间那根尖刺哽得她胸口都发疼,她想哭、想喊,却知那些都是徒劳,只能逼着自己将种种悲怆痛苦往下咽,试图让自己冷静。   可愤恨太深,冷静太难。   她还是恨,恨到五脏六腑都撕裂般疼痛。   她与他曾经那样的情分,他却这般折辱她,将她置于这种难堪境地,他可还是人?   李妩深陷痛苦情绪之间,一时都未察觉那逐渐靠近的脚步。   身着朱墨色长袍的裴青玄端着药走近时,第一眼就看到光线昏朦的床帷间,那面容清艳的女子揪着被角,双眸紧闭,有盈盈泪水自她眼角滑落,将红色绣枕都洇湿一小团。   是被噩梦魇住了?将药碗搁在一侧高几旁,裴青玄坐在榻边,长指伸向她的眼尾。   才将触碰,那双乌眸陡然睁开,看清来人之后如临大敌,忙躲着往里缩去。   裴青玄面色微僵,想把她抓回来,触及她眼底颤抖的泪光,终是慢慢收回手:“才将醒来就哭?”   李妩不语,只闭着眼将眼泪憋回去。   她不想在他面前掉泪,也不屑。   “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吃药。”裴青玄也知今日是有些折腾狠了,她心里难免有气,语气也放得柔和些:“朕备了你爱吃的徐家铺子糕饼,各色挑了好几样,你吃过药也好压一压嘴里苦味。”   “嘴里苦味能压,心里的苦如何能解?”   李妩缓缓睁开眼,一双水光潋滟的乌眸尽是清冷,直勾勾盯着他:“我不吃药,也用不着什么糕饼,今日已是第七日,按照约定,你该放我出宫了。”   男人如玉脸庞上的温煦笑意一点点褪去,他沉眸凝视着她,并未出声。   李妩抿了抿唇,自顾自撑起身子就要下床,肩头却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给按住,她眉头皱起,丝毫不掩反感的甩开:“别再碰我。”   可男人手劲大,牢牢捏着她的肩纹丝不动,平静语气也不带半点情绪:“及至明日午正,才是七日整。”   “你就算得这么清楚?”李妩不可思议看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我都这副样子了,你便是再留我一夜,又能如何?”   见他沉脸不语,她视线瞥过那碗还散着热气的药碗,忽的明白什么般,眼含鄙薄地看他:“是了,陛下送药来了。灌我一碗药,又能叫你弄些时辰是吧?也好,既然陛下对这具身子还有些兴致,那拿药来吧。七日我都忍了,再多忍一夜又能怎样。”   也不知为何,她说着这些话,眼中那才压下去泪意又涌了上来,叫她只得压低眉眼,伸手就要去够那药碗。   才撑起半边身子,腰肢就被男人坚实的长臂勾住,一阵晕眩感过后,她被他牢牢抱在了怀里。   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如枷锁般勒在她胸前,叫她如砧板鱼肉,压根动弹不得。   “裴青玄,你放开我!”她在他怀中挣扎着,上半身动不了,只两条腿将锦蹬得凌乱。   裴青玄不出声,单手控住她后,另一只手端起药碗,又以昨日之法,喝了一大口,而后俯身堵住她斥骂不已的红唇,哺喂给她。   李妩紧咬牙关不配合,他就捏着她的下颌,强势地分开,送进去。   第一口汤药溢出大半,将他的袖口与她的衣领都沾湿,纠缠的唇舌间除了汤药的苦涩,还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松开她后,见她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裴青玄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微微刺痛叫他眉头拧起,却并未停下喂药的动作,又端起碗低头喂了第二口。   喂到第三口时,李妩已然没了挣扎的力气,细想也没再挣扎的必要,于是安静下来,行尸走肉般叫他哺喂。   待到一碗药喂完,她也不动,垂着眼睫,双目无神。   还是裴青玄将她放下,又伸手去解她衣领时,她才有了些反应——   撩起眼帘,漆黑清冷瞳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憎恶。   裴青玄解她衣带的动作未停,语气平淡:“你若好好吃药,不弄脏衣裳,朕也不必又替你换衣。”   仅是换衣?李妩眼中闪过一抹狐疑。   裴青玄并未多说,只将她的亵衣脱下,起身又从衣橱里取回一件干净整洁的亵衣。   那是件男人穿的亵衣,宽宽大大,他给她裹上:“随便穿一夜,明日再命人给你拿新的。”   说罢,他脱靴就要上床。   李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裴青玄脱靴动作一顿,忽的想起什么,走到桌边倒了杯清水饮尽,又转脸看她:“可要喝水?”   骨气告诉李妩,她不该搭理他,可嘴里那带着血腥的苦药味叫她瓮声嗯了下。   裴青玄眉梢微挑,似讶异又似理当如此,倒了杯清水走来,大掌托起她的身子,又将杯口对在她唇边。   “好好喝,若是弄湿了又要换。”   男人磁沉嗓音在头顶响起,李妩眼波微动,而后就着他的手慢慢将杯中清水饮尽。   裴青玄看着她乖巧喝水的模样,沉了半夜的面部线条也缓和不少,连带着眼底神情都变得温柔缱绻:“慢些喝,别呛着。”   一杯水饮尽,李妩重新躺回床上。   裴青玄问:“还喝么?”   她没理他,裹紧被子,朝里翻了个身。   老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李妩便是典型的骨相美人,不但三庭五眼生得格外标致,就连头骨也生得优越。譬如当下,哪怕她只露个后脑勺,裴青玄都觉得她的后脑勺比旁人都生得饱满好看。   将杯盏搁回,他熄了床榻两侧的灯烛,放下幔帐上了床。   李妩被子裹得很紧,他用力扯了两下才扯开躺进,见她缩着身子要往里躲,他从后揽去,将那具温软馨香的身子捞了回来。   感受自己的背脊紧贴着男人火炉般的胸膛,李妩整个人都变得僵硬,尤其双腿之间下意识发酸。   “今夜不碰你。”   他拍了拍她的背让她放松,高挺鼻梁埋进她的颈窝,温和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慵懒:“朕已罢朝七日,明日也该去宣政殿露面了。”   李妩听到这话,心下冷笑,窝在寝殿沉溺于男欢女爱,七日不上朝,可不就是史书里所记的昏君行径么?所幸自己只是个藏匿在后的小人物,若真是他什么美人才人的,岂不是要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红颜祸水、误国妖妃,遗臭万年?   “阿妩。”他蹭了蹭她的发,好似如何都嗅不够她身上香气般:“朕从前就想过,抱着你安睡会是何种滋味……”   “食不言,寝不语。”   李妩不想听他再说起从前,语气冰冷道:“我很困了,想睡觉。”   身后之人呼吸略重,又很快平复,他于黑暗之中亲了亲她的耳垂:“今日的确叫你受累了,睡罢。”   他这样“正常”的反应叫李妩眉头微拧,但她实在太累了,今日发生的种种已叫她无力再去思考更多。她只知道,睡过去,再次睁开眼,她便能解脱了。   曙光就在眼前,心下稍微有了安稳,她便放纵自己的思绪沉沉睡去。   静谧昏暗的床帷间响起均匀而轻柔的呼吸,裴青玄将怀中之人拥得紧了些,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又怕力气重了将她弄醒,最后撑起身,薄唇从她额头、眉眼到唇瓣又细细密密吻过一遍:“阿妩。”   他牵着她的手,心头那团难以压抑的浓烈情绪越烧越烈,痴迷吻着她每根手指,又带着她的手握着,低哑嗓音在她耳畔轻喃:“你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细雨清濛,转眼又是天明。   李妩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累,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好似变成月宫里的那只兔子,彻夜不停地握着玉杵捣药,她累得不行,问那桂树下的白裙飘然、花容月貌的嫦娥仙子:“能不能歇一歇?”   “你这小东西如何这般懒怠。”那仙子语气不悦的说着,又在云雾缭绕里缓缓转过脸:“再偷懒的话,我将你丢去人间。”   她被这话吓了一跳,等抬头看清仙子容貌时,又一阵恍惚,觉得仙子的脸如何这般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想啊想,最后反应过来仙子长着裴青玄的脸,霎时将她吓醒了。   李妩缓了好半晌,才从那个古怪的梦里回过神,抬手想揉一揉眼睛,却觉得手指和腕间莫名酸疼。   蹙了蹙眉,她也没去细想,只偏头看向身侧,空空荡荡,并无那人身影。   再看透过幔帐的淡淡微光,天亮了!   李妩心下一喜,如窥新生,一时也顾不上浑身酸疼与不适,掀被从床上起来。   桌上摆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裙,从兜衣到外衫,一应俱全,且颜色风格都是她素日常穿的。   看到这衣裙,李妩心口稍定,他既给她备了衣裙,看来是真要放过她了。   那人虽无耻禽兽,起码君无戏言,还有最后一丝守信可取。   李妩这般想罢,也不再迟疑,忙不迭换上干净衣裙,又自己对镜挽了个简单发髻。   一番收拾后,看着镜中那脸色虽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的模样,李妩深吸一口气,而后大步走向门边。   门刚拉开,便见一袭松绿色宫服的陈嬷嬷垂眉耷眼地站在门边,见着李妩出来,她忙屈膝行了个礼,又抬脸看向李妩:“娘子醒了?如何不唤奴婢们进去吩咐?”   李妩被裴青玄困了七天,陈嬷嬷还是她这七日以来头次见到的第三张面孔,因着这个缘故,再加之她“刑满释放”快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是以对陈嬷嬷的语气也没先前那般刻薄:“我不知你在外候着,且也没什么好伺候的,我已收拾得差不多,你叫宫人给我端水漱口洗脸即可。”   陈嬷嬷也觉出她语气变化,颇为诧异看她一眼,又垂眸应下:“是,请娘子进屋稍候,老奴这就去。”   陈嬷嬷这样配合,更叫李妩放松不少。   不多时,就有宫人端来牙粉、温水和巾帕,伺候着李妩洗漱。   李妩净面后,挡开宫人们想给她涂脂抹粉的动作,将帕子放在一旁,直直看向陈嬷嬷:“他去上朝了?”   陈嬷嬷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颔首道:“是,陛下五更就上朝去了。”   李妩淡淡嗯了声,又道:“那送我出宫的马车可备好了?还有我的丫鬟和我的行李,那些刘总管先前说会替我看顾好,他可是托给你了?”   “出宫?”陈嬷嬷却是满脸讶异:“娘子莫不是睡糊涂了,什么出宫的马车,什么丫鬟行李,老奴没听到交代啊。”   李妩精致眉眼间的轻快之色霎时凝住,乌眸轻眯,眸光也冷了三分:“陛下没与你交代?”   饶是陈嬷嬷在深宫多年,陡然触及那道清冷锐利的目光,心下也不禁打了个激灵。   这李小娘子不愧是陛下看上的女人,这通身的气派与威严,也有几分陛下的影子呢。   稍定心神,陈嬷嬷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冷静道:“回娘子,陛下上朝前,只吩咐老奴伺候您洗漱梳妆,务必看着您用完早膳,至于其他……”   她顿了顿,拿眼睛去瞄桌边那位冰肌莹彻、般般入画的美人儿:“还是等陛下朝议归来,您再问他?”   搭在膝上的手指渐渐攥紧成拳,一阵被戏耍的怒意与烦躁如蹭蹭直冒的火气,叫她呼吸都变得急促。再看面前站着的这些宫人,一个个都是拿不了主意的。   微鼓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李妩暂压心头燥郁,平静道:“把早膳端来。”   她别无选择,只能等裴青玄回来。   哪知这一等,直等到傍晚黄昏时刻。   望着那被绚烂红霞染边的峻桷层榱,李妩心焦如焚,在紫宸宫内来回踱步——   就算他七日没上朝,朝臣们有许多事要禀报,但何至于议到傍晚还没回来?   他难道在故意拖延时间,试图用这种法子留下她?那这未免也太幼稚,太拙劣!   眼见红霞渐渐凝成紫光,李妩简直恨不得冲到宣政殿去一探究竟。   他若还不回来,宫门就要关了!到时她又要在宫里耽误一夜?不,她才不要。   就在她那点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之时,大殿之外总算响起太监的通禀声:“陛下驾到。”   随后是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陛下万福。”   李妩听到这一声,如闻天籁,再顾不上其他,捉裙就往外跑去。   一旁的陈嬷嬷都看愣了,她与这位李娘子也打过几次交道了,倒是头一次见到她这般急切失态的模样。   庄严空旷的紫宸宫大殿之内,霞光透过高大雕花窗棂在暗色地砖上投下一愣一愣的金红碎影,伴随一阵仓促脚步声,裴青玄看到那捉裙跑来的夕岚色衣裙的小娘子,她挽着云鬓,腰肢纤纤,因跑动而微扬起的裙摆在那断断续续的霞影下染上辉煌碎金。   而她像是一只披着金色霞光的小蝴蝶,轻巧的、活泼的、灵动的朝他蹁跹而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如从前那样,笑着扑倒他的怀中,嗓音软糯地喊他:“玄哥哥。”   这是他梦中无数次想过的场景,他从北庭回到长安,他的阿妩在灞桥笑着迎接他。   似是被眼前梦一般的场景所蛊,裴青玄停下脚步,双臂也不禁微抬。   而她的脚步在他面前五步之遥的距离停住,那双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气息还有些不稳:“你回来了。”   裴青玄望着她那双溢着碎光的漂亮眼睛:“回来了。”   李妩道:“那你现在快安排马车送我出宫,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   裴青玄眸光轻闪,嘴角弧度也往下压了三分:“你急着跑过来,就是要与朕说这个?”   “不然呢?”李妩只当没看见他沉下来的脸色,眉目清明而坚定:“你答应我的,七日过后,放我出宫,从此再不纠缠,君无戏言。”   她字字铿锵,与他对视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退缩。   周遭的温度好似一下变得阴冷,站在裴青玄身后的刘进忠简直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他早知道李娘子骨头硬,可当着陛下的面这样说话,还敢与陛下对着叫板,岂止是骨头硬?分明是不要命!现下他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眼见着俩人只看着彼此,始终不语,刘进忠有点遭不住,正寻思着要不要出个声打个圆场,便听跟前的皇帝冷声道:“刘进忠,去备马车。”   刘进忠愣了愣,有些诧异看向身前之人。   李妩也有点惊诧,但更多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她看向刘进忠:“别忘了素筝还有我的行李。”   见陛下并未改口,也并无其他吩咐,刘进忠惴惴应了一声是,而后抱着拂尘匆匆退下。   待脚步声渐远,裴青玄垂眸,面无表情看向仍在原地杵着的女人:“进去等。”   李妩微怔,摇了摇头:“不了,我在外面等就好。”   裴青玄嘲弄地扯了扯唇:“就这么急着走?”   李妩抿唇不语,只看他一眼。   那双清澈眼眸明明白白写着,是的,她想走,一刻都不愿再多留。   裴青玄下颌绷紧,忽的上前一大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李妩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腰却被男人勾住。   这大庭广众之下!还有这么多宫人!   李妩双颊顿时滚烫,又不敢闹出大动静,只忿忿仰脸瞪着他:“你做什么?天子一言九鼎!”   “慌什么。”裴青玄淡淡道:“朕又没说不让你走,只是想与你告别两句罢了。”   李妩心说他们都闹得如此不堪的地步,还有什么好告别的。她伸手去推他:“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   “阿妩不躲,朕就松开。”   “……”李妩默了默,神情复杂看他一眼,而后无奈点了下头:“行。”   话音落下,裴青玄也松开她的腰,负手站在她身前。   幽邃又摄人的目光在她莹白面颊游移几番,似想寻到一丝不舍的情绪,终究是落了空,那张漂亮脸蛋冷漠地如冰雕雪刻。   尚穿着团龙纹朝服的皇帝拢紧指间玉扳指,上头好似还残留她的体温与味道,他深深望着她,许久才道:“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朕与你做了七夜的夫妻,鴛鴦交頸,琴瑟和谐,却换不来你半分眷恋……阿妩当真是铁石心肠。”   听到这话,李妩眸光闪了闪,指尖掐紧掌心肉,她毫不避讳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陛下这话说的可笑。其一,你我并非夫妻,之所以有着七日,不过是我受你所迫,不得已为之。其二,鴛鴦交頸、琴瑟和谐这类词用在你我身上并不合适,我早先就与陛下说过,你将我当死鱼,我将你当角先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裴青玄脸色沉下,逼近半步,压低的嗓音透着几分恼意:“非得将你我之间说的如此不堪?”   “事实如此。”李妩蹙眉避开半步:“陛下是在朝堂之上听多了朝臣们的溜须拍马、赞美歌颂,所以连强迫臣女这种事也想搏个好名么?”   她抬眼定定看着他,那双乌眸清冷、不耐、还带着一阵复杂的幽怨:“陛下别忘了,是你将我们变得如此不堪。”   也是他,将她的太子哥哥、将她珍视的美好过去彻底击得粉碎,变成一地沾满污垢、将人扎得鲜血淋漓的碎片。   裴青玄面色微变,正欲开口,外头传来刘进忠的嗓音:“陛下,马车已备好。”   李妩眼中情绪敛起,再不看他一眼,抬步就往外去。   手腕忽的被抓住,他哑声唤:“阿妩。”   李妩拧身,皱眉挣动着:“裴青玄,君无戏言!”   裴青玄看她:“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   李妩眼睫垂了垂,默了一阵,她沉声道:“惟愿此生,不复相见。”   语毕,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生怕他反悔般,提着裙摆就往外飞奔而去。   金色余晖在她裙摆流动闪耀,直至那抹纤细身影彻底消失在高大的蟠龙朱柱之后,窗外斜照的最后一棱霞光也于殿内消弭,偌大宫殿陷入一片黯淡的无边静寂。   身形颀长的帝王垂下眼,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握了握。   却是什么也没握住。 第33章   日暮苍山远,马车辚辚驶出巍峨宫城。   李妩掀起车窗一角,见着天边飞鸟归巢、街上行人匆忙归家的一幕,仍觉恍惚不真实。   她真的出宫了。   那人竟然这样放过她了?   虽说过去七日过得并不轻松,可就这样出宫,一颗心犹如悬在半空,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再看眼前一切,马车还是七日前的那辆马车,她的行李、太后赏赐的金银财宝都在车里放着,素筝就坐在她的右手侧,一双担忧的眼不断看向自己,有一堆话想问,却又不敢问。   过去七日好似一个荒唐不堪的梦境。   如今梦醒了,一切回到原点,她圆满完成抄写佛经的差事,带着太后的丰厚赏赐,平安回家。   那人行事滴水不漏,只要她不说,宫外就无人知道这七日发生了什么,她也能按照先前的打算,收拾行囊,继续往江南去。   想到江南,李妩伸手摸了摸荷包里许太后给的玉牌。   还好那日下马车前,她将玉牌塞给素筝保管,不然她要是带着玉牌去紫宸宫,谁知那人会不会没收。   “咦?”素筝忽的发出一声惊奇,掀着车帘一角:“主子快看,那不是二郎君么?”   李妩堪堪回神,顺着素筝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前头不远处,一袭澹青色锦袍的次兄李成远正骑着他心爱的枣红骏马慢悠悠在街上走着。   紫红色晚霞洒在他身上,将那张年轻俊俏的脸映得红光满面,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嘴角抑制不住往上翘,眉眼间都透着喜色。   只这副心不在焉傻乐的模样,不免让李妩担心他下一刻会连人带马跌进路边的排水沟。   素筝见着府上二郎君这副样子,面上也染了笑意,转脸与自家主子道:“二郎君这是捡到了大元宝不成,怎的乐成这样?”   李妩弯了弯唇,吩咐道:“喊住他。”   素筝脆生生应了声,而后打开车门,探出去半个身子,先是提高声音喊了句“二郎君等等”,又吩咐车夫:“快上前去。”   那头李成远听这一声熟悉的喊,怔怔回过神,扭脸见到马车外素筝那张脸,眼睛也亮了,忙勒住马在路边等候。   “妹妹,你回来了。”   待马车与骏马齐头并进,李成远看着车窗里妹妹露出的那半张脸,满脸喜色:“不过你信上不是说明天回来么,怎的今日就回来了?长嫂还说要备一桌好菜给你接风呢,现下你提前回来,她怕是都没做准备。”   李妩闻言,眸光闪了闪,沉吟片刻,她试探问:“我信上说,明天回?”   “是啊。”李成远道:“你入宫之后,半点消息也没往家里传,家里人都牵挂得很。还是大哥托人往慈宁宫带了口信,你才寄个信回来报平安。”   说到这,李成远挺了挺胸脯,摆出严肃兄长模样,一本正经教导着李妩:“你以后可别这样疏忽了!不论日后是出远门,还是去了江南,你都得经常往家里寄信,最好三五天就来一封。别嫌麻烦,爹娘就你一个女儿,我和大哥就你一个妹妹,你独自在外,我们可都牵挂得紧。”   李妩心下微暖,轻轻应了声好,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封信上:“那我托人送回家的信,是谁交给大哥的?”   李成远疑惑看她:“你自己托的人,你不知道?”   李妩微噎,而后淡声道:“我写好信,直接给了太后身旁的玉芝嬷嬷,却不知道玉芝嬷嬷将这差事给谁办了?我就好奇问问。”   反正现下是回家路上,无事可做,随意扯闲篇。   李成远便也没多想,只道:“这事是大哥办的,谁给他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这种给外臣传信的活儿,应当是慈宁宫太监办的吧,他们前朝内廷走动方便。”   见李妩若有所思,李成远嗐了声:“这点小事,待会儿问大哥不就好了?”   李妩看着自家二哥率真憨直的脸,心说,大哥可没你这么好套话,没准多问两句就漏了馅。   抿了抿唇,她也不再纠结那个传信太监,只继续问:“我写的那封信,二哥可看到过?”   “看过了。”李成远笑道:“大哥把信拿回来,咱家除了安姐儿寿哥儿不识字,饭桌上都传了一遍。”   说到这,他还朝李妩挤挤眼睛:“父亲还夸你,说你在宫里抄经这些日,一笔字也进步不少,更为端正遒劲。”   当然,夸完了妹妹,转脸又教训了一顿李成远,说他那笔烂字连妹妹都比不过,明年怎还有脸下场考试。   李成远内心惆怅着,家里哥哥妹妹太优秀,自己夹在中间真是苦不堪言。   李妩则已猜出那封信是如何回事——   她一笔字本就是裴青玄所教,且幼时被先生罚抄书,他模仿她的字迹都不知道抄了多少回,每次交上去的抄写都以假乱真,从未被发现。   只是没想到,从前她赞不绝口的“长处”,如今竟被他用在此处。   至于父兄托人送的口信,想来也是被他拦下了。   原来他不但连太后都算计,甚至还在太后宫里安插了眼线……   很多事禁不起细想,想深了,只觉毛骨悚然。   “阿妩,阿妩?”   窗外的唤声拉回李妩的思绪,她仰脸看去,次兄灿烂亲和的笑脸叫身上那股寒意渐褪,她柔了语气:“方才走了神,二哥说了什么?”   “我说,太后宫里的饭菜你吃不惯么,怎的瘦了一圈?”李成远关心地看向妹妹。   李妩莞尔浅笑:“我入宫是抄佛经,替许老太君祈福,自要茹素以表虔诚,这才瘦了些。”   “怪不得。换我连吃七天素,我也得瘦一圈。”李成远咂舌,又道:“现下好了,你回来了,可以吃肉了。明日我就跑一趟城南,给你买你最爱吃的那家黄记烧鸡,再买些卤牛肉和冰糖肘子回来!”   李妩微笑应了声好,也不再提宫内之事,换了话茬:“别尽说我了,二哥这是打哪儿回来?方才见你骑着马,嘴巴都快要咧到脑后跟,难道真捡到了大元宝不成?”   提到这个,李成远面露赧色,抬手搔了搔后脑勺:“什么大元宝,我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么。”   李妩看他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懂,眼角弯起:“是,二哥见钱眼不开,见了二嫂才开。”   “人还没进门呢,叫二嫂,有损她名声。”李成远嘴上这样说,但心里还是很喜欢这个称呼的,于是红着脸压低声音道:“在咱们府里私下叫一叫,还是可以的。”   李妩笑着说好,李成远也正好有一肚子喜悦想无处分享,现在有了妹妹这个听众,他便喜孜孜说起今日陪嘉宁去城外看桃花的事。   李妩静静听着,看着二哥提起心上人时,眼角眉梢那份藏不藏不住的喜色,心下既替他高兴,又有些羡慕。   大哥二哥都姻缘美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自己……大抵是运气不好吧。   赶在坊门关闭之前,李家兄妹回到府中。   见着李妩回来,家中人又惊又喜,崔氏忙张罗着厨房再去做几道好菜,被李妩拦下:“不必忙活了,我才回家有些累,随便吃上一些,就回房歇息了。”   崔氏见她清婉莹白的脸庞的确透着一阵疲色,只当她在宫内连着抄经累到了,于是颔首应道:“那也行,今夜早点歇息,明日再置办一桌好酒好菜,咱们一家人坐着慢慢吃。”   饭桌之上,李太傅和李砚书问起李妩在慈宁宫的情况,李妩便照着头几日的日常说了遍,为着叫家人安心,她面上始终带着笑:“虽说抄经累是累了些,每日吃得也清淡,但太后赏了那么多好东西,此番入宫也不算亏了。”   那些丰厚礼物,李家人也是有目共睹,虽说还是心疼李妩辛苦,但太后这么客气,倒叫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李妩并没多少胃口,她现下只想躺回自己的床上,沐浴一番,好好睡个安稳觉。是以随意吃了小半碗,她就搁下碗筷,掖着嘴角道:“父亲、兄长、嫂嫂,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崔氏诧道:“就吃这么少呀?再喝碗汤吧。”   小侄子寿哥儿也奶声奶气道:“姑姑,要多吃饭,才能长肉肉,长高高哦!”   埋头吃饭的安姐儿也从碗里抬起头,肉嘟嘟小脸还沾着米粒:“哥哥说得对,要多吃饭,还不能挑食。姑姑吃的比我还少,要生病的。”   李妩被俩孩子逗得弯眸,伸手揉了揉他们的小脑袋:“姑姑今天有点累,明天一定多吃,好么?”   寿哥儿问:“那你明天要吃两碗!”   “不够不够。”安姐儿比出两根手指:“要吃三碗!”   “吃三碗呀。”李妩佯装惊讶,语气也变得俏皮:“那姑姑可要吃成个大胖子了。”   也不知这话戳中了孩子们哪一处,俩小家伙咯咯笑起来。   崔氏也笑,看了俩孩子一眼,扭头又对李妩道:“行了,别理这两小癫子,你快回院里歇息吧。”   李妩称是,与桌上众人行了礼,而后带着素筝回了玉照堂。   音书一直守在玉照堂,知道主子回来,惊喜万分,即刻就命人烧热水,又铺了簇新的被褥,还拿香熏过,将床榻间整理的香软舒适。   等李妩从前厅用过晚饭回来,热水和浴桶都已备好了。   李妩放素筝回去歇息,却也没叫音书伺候,只独自沐浴。   见音书有些失落,李妩怕小丫头多想,吩咐道:“你去替我煮一碗安神汤,守着炉子,莫要假手旁人,你煮的我安心。”   音书一听这话,立刻打起精神,重重点头:“主子放心,奴婢这就去。”   说着,一副“谁都别跟我抢活,主子要喝我煮的安神汤”的得意模样,迈着轻快步子往厨房去。   李妩屏退其他小丫头,关上门,自己走到镜前脱了衣裳。   这是她七日来,第一次这般直接完整地打量自己这副躯体。   那人大抵是被狼挠过一爪子,连带着也有了几分犬性,将她浑身每一处都啃过一遍,深浅不一的痕迹交叠着,全是他留下的标记。   她也实在不懂,这样一具身体,他如何能弄过一次又一次,还能不厌其烦压上来。   若不是第三日她被作弄得晕过去,之后几日有些许喘息之际,真照头两天的频率,她怕是得死在那张龙床之上。   对镜胡思乱想一阵,李妩轻晃了晃头。   都已经过去了,她得把那段不堪回忆抛在脑后,彻底遗忘才是。   这般想着,她走进浴桶,阖眸放松着身子。   待到水微微凉了些,她才从浴桶里起身,自行擦拭穿衣。   音书那边也煮好了安神汤,无比殷勤送进来,伺候着李妩服用,又与她汇报着府中近日的情况。   过去七日对李妩来说,漫长又难熬,但对李府中其他人来说,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与寻常并无二异。   说到后来,音书有些欲言又止,悄悄看了眼身着牙白亵衣的主子,纠结一阵,还是紧攥着双手憋住了。   李妩看她这般,想了想,道:“有事就说吧,说完我也好歇息了。”   音书惴惴看她:“奴婢怕说了,您反倒睡不好。”   李妩扯了扯唇:“你都这样说了,若还瞒着,我自个儿胡乱猜,照样睡不好。”   音书想想也是这么个理,懊恼地嘟哝着“都怪奴婢笨,不知藏着点”,抿了抿唇,终是说了:“是…是世子身边的刘顺儿,他昨儿个找到奴婢,说娘子您若回府了,就让奴婢给他传个信。”   李妩掀眸看音书一眼:“你与刘顺儿还见面呢?”   音书一听,面露慌张,忙摆手道:“主子您别误会,自奴婢跟您回来后,就再没与那边联系过。昨儿个他忽然找上奴婢,奴婢也吓了一跳……”   见李妩面上并无愠色,音书才继续道:“他找奴婢,也没说其他,就说世子爷近日过得很不好,前一阵病才好,又不慎跌了一跤,把脑袋摔了好大的疤。人都摔得迷糊了,嘴里还一直喊着……喊着主子您的名。我们虽是做奴才的,但见到自个儿主子遭罪,也会心疼,刘顺儿他是心疼世子爷,才上门打听主子您……”   李妩在楚国公府多年,也知刘顺儿对楚明诚忠心耿耿,从前刘顺儿也没少帮她跑腿传信,是个机灵聪明人儿。   若不是音书家里早已给她定了亲,李妩先前还想将音书配给刘顺儿,这门亲事虽没配成,但音书私下里是认了刘顺儿当干哥哥的,俩人关系一直不错。   现下听得音书这番话,李妩沉吟良久,才道:“他人现下可清醒了?”   音书愣了愣,反应过来忙道:“应该是醒了吧?”   稍顿,她小声道:“不然,明日奴婢去打听下?”   李妩撩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必。”   她倒了杯清水漱口,转身朝床榻走去:“既已和离,便不该再牵连。日后无我允许,不许再与那边的人有任何来往。要来往也行,从我院里出去,去别处当差,我也管不着。”   这话听得音书惊慌不已,露出个哭脸,连连道:“奴婢知道了,日后再不敢与那边联络,主子可千万别赶奴婢。”   李妩坐在床边,看她那副可怜样,轻叹一声:“好了,熄烛罢。”   音书这才松口气,抬袖抹了把泪,忙上前放下幔帐,熄了两盏蜡烛,轻手轻脚地退下。   熏着鹅梨帐中香的暖帐里,李妩静静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脑中却静不下来。   一会儿想着楚明诚跌跤的事,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自己离了紫宸宫,今夜裴青玄躺在那床上,会不会又反复无常,改了主意?   种种思绪在脑中来回,最后还是安神汤起了作用,她沉沉睡去。   在熟悉安心的环境里,她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沉。   翌日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睁眼见着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奴婢、熟悉的饭食,昨日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也平稳不少,就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当天夜里,崔氏果然置办了一桌丰盛酒菜,李成远也买来了城南的烧鸡、卤牛肉和冰糖肘子。   一家人有说有笑,酒足饭饱,直到月上中天,多饮了两杯微醺的李妩才被扶回院中。   洗漱过后,她在酒酣余韵里慵懒睡去。   晚风轻拂,月色笼罩下的紫宸宫格外孤寂。   听得暗卫禀报,一袭玄色长袍的帝王轻转着玉扳指,薄唇轻扯:“倒是好兴致。”   在宫里时,给她多喂一口饭,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出了宫,竟能一顿吃两碗,又是烧鸡又是卤肉,还能饮下半壶酒。   想到她醉酒之态,皇帝狭眸轻眯。   她一沾酒就上脸,双颊就跟抹了一层红胭脂般艳丽。从前偷喝酒被发现,她会睁着一双雾蒙蒙水滟滟的大眼睛,双手合十地求他:“玄哥哥要给我保密,要叫我爹爹和阿娘知道,定要训我了。”   他怎么舍得让她被训呢,自是对她说好。   有回她喝得醉了,张开双臂就扑倒他怀里,抱着他,像是懒猫儿般寻到毛绒绒的毯子,在他怀中蹭了蹭,嘴里还呢喃着:“你说…你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呢……玄哥哥……我怎么就这样喜欢你呀……”   当时他是怎么回她的?   他揉了揉她的额发,看着她那张海棠醉日般的娇柔小脸,眼底也满是笑意:“孤也是。”   他的阿妩很好看。   他也很喜欢她。   “陛下……”   太监细长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打破那团光晕般绚烂美好的旧忆。   刘进忠小心翼翼唤着,见皇帝投来的淡漠一眼,只觉背刺寒芒,脸上挤出的笑容愈发勉强:“已是子时了,为龙体着想,该歇息了。”   皇帝乜着他:“聒噪。”   啊?他统共才说两句话呢。刘进忠欲哭无泪,低着头暗叹,真是伴君如伴虎,尤其李娘子走后,这两天的差事真是越发难当了。   不过陛下也是,既然割舍不下,为何还将人放出去,这不是自找罪受么。   连日阴雨,终于在出宫第三日放晴。   春光融融的午后,蔷薇花墙绽放绿芽新枝,彩蝶翩然,李妩带着一双侄儿在玉照堂搭秋千,崔氏坐在廊下绣着帕子,时不时往姑侄三人那边看上一眼,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两句。   “要我说,还是等二郎与郡主成婚之后,你再往江南去吧。不然若是错过他们的婚仪,日后想起来都有遗憾呢。”崔氏轻声劝着。   李妩往秋千上捆着绳子,头也没抬:“我是个姻缘不圆满的和离之人,若是出现在婚仪之上,反倒叫人说嘴……寓意也不好。”   “一家亲骨肉,说这种生分话!”崔氏蹙眉,不赞同看她:“你是李府嫡女,是这府上的姑奶奶,那日谁敢拿你说嘴,我大棒子赶他出去!”   这般凶悍的话从温温柔柔的崔氏嘴里说出来,惹得两个小家伙都跟着学。   安姐儿喊:“大棒子!”   寿哥儿挥拳头接上:“打出去!!”   龙凤胎的默契在此刻显露得淋漓尽致,把李妩她们都逗笑了。   崔氏笑嗔着一双小儿女:“好的不学,就学些这个。”   说着,又柔了嗓音,继续劝着李妩:“阿妩,二郎与郡主都不是那等迂腐死板之人,若是你为着那些避讳,错过他们的喜酒,反倒叫他们伤心。”   李妩自然知道二哥和郡主都是一心向着自己,只是一想到婚仪那种人多繁杂的场合,她这个和离的“异类”一出现,势必要被指指点点。光是想到那情境,她心下就觉得烦了。   沉默一阵,她模棱两可道:“婚仪还有段时日,到时候再说吧。”   看看长安城的风向,若是五月里她这事平息了,她定然也是不想错过兄长婚礼的。   这时,崔氏身旁的婆子快步走到庭前:“夫人……”   崔氏看她:“怎么?”   婆子支吾,侧眸看了搭秋千的李妩一眼,才压低声音道:“楚世子登门拜访,求见咱们家娘子。”   崔氏惊愕:“楚世子?”   婆子为难地叉着手:“是啊,他人已在府门前,门房也不敢让他进,让老奴先进来问过主家意思。看楚世子那意思,好似今日不见到人,就杵在府门不肯走了。”   “竟有此事。”崔氏微微蹙眉,再看李妩那边似也听到了,握着秋千一副沉思模样,心下不由叹气,从前多好的一对眷侣,竟弄成这般。   照崔氏的想法,她觉得小姑子与楚明诚之间的矛盾就是那杀千刀的赵氏。上回听自家夫君说,楚明诚有外地赴任之意,只是阿妩心意已决,依旧不肯松口。   崔氏想着,前段时间或许是在气头上,阿妩才那般狠心。现下过去这些日子,两厢冷静,若再聊一聊,互诉一番衷肠,没准能破镜重圆,重修旧好呢?   这世道,女子有份安稳婚姻,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实在不易,真叫小姑子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孤独终老,那多造孽呀。   思及此处,崔氏柔声对李妩道:“你与楚世子是和离,不是义绝,如今人都登门了,若拒而不见,反倒叫外人非议。不如将当做是寻常客人,见上一见?若话不投机,再请出去便是。”   李妩知晓这个道理,更知楚明诚那个脾气,若是不见,他真能傻傻在门口守上整日,到时候于两府面上都难看。   默了两息,她看向崔氏:“那请他进来吧。” 第34章   李妩将秋千最后一根绳结打牢,那婆子也领着楚明诚走进院内。   时隔半月,再次相见,彼此隔着温润和煦的春光对视,却是长久静默无言。   还是两个小家伙见着来人,欢欢喜喜跑上去:“姑父来了!”   “姑父,我们好想你啊,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姑姑玩!”   安姐儿寿哥儿年岁太小,还不懂夫妻和离的意思,他们只知姑姑回家住了,现在姑父也来了,家里越发热闹了。   打从楚明诚进到李府,从门房到这一路过来沿途遇上丫鬟仆人,每个人看到他都一副躲闪疏离模样,就连引路的婆子、院内的崔氏和李妩,也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而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儿,却是整个李府待他最热情友善的。   楚明诚心下既宽慰又酸涩,弯腰蹲下,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俩孩子的脑袋,又从袖中拿出两包糖:“一人一包,不许抢,慢慢吃。”   “多谢姑父。”   “姑父最好啦!”   小家伙们迫不及待拆开口袋,又发出惊喜:“哇,今天是莲子糖欸!”   安姐儿寿哥儿十分喜欢这位姑父,不但因为姑父总是笑眯眯和和气气,而且每次姑父登门都会给他们带各种各样的糖,有时是橘子糖,有时是薄荷糖,有时是牛乳糖,总之姑父的荷包盛满了他们小小的期待。   看着楚明诚温声细语给俩孩子分糖,一旁的崔氏也几分怅然,一份糖果值不了几个钱,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她悄悄瞟向自家小姑子,只见李妩安静站在秋千旁,虽说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但那视线也落在楚明诚身上。   崔氏心想,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吧。   边站起身,朝孩子们走去:“好了,你们俩个别闹姑父了。”   楚明诚见崔氏过来,忙行了个礼:“嫂……夫人好。”   “彦之不必客气。”崔氏扫过他额头那个红肿淤紫的包,刚想开口问问,余光瞥见李妩,还是憋住没问。这种嘘寒问暖的机会还是留给他们小夫妻,至于自己,当务之急,自是带着两孩子走开:“寿哥儿,安姐儿,姑父找姑姑有事,咱们先回去吧。”   两个小家伙还有些不乐意,但拗不过亲娘警告的眼神,只好依依不舍与楚明诚告了别。   临走前还一步三回头:“姑父,你跟姑姑说完事了,记得来找我们玩哦!”   楚明诚目光柔和,笑道:“好。”   崔氏与孩子们离去,素筝和音书也打算先行退下,才将提步,就听李妩吩咐:“你们备些糕点茶水,送去花园,我与世子去那边说话。”   两婢脚步顿住,面面相觑一阵,而后低头应了声是,便下去筹备。   “既已和离,你便是外男。这是我的院子,此处说话,于礼不合。”   李妩今日穿着件玉色刻丝如意云纹缎裳,下着一条澹澹蓝的泥金长裙,乌发挽鬓,只简单插了根水头极好的碧玉簪,并两朵淡绿浅白米珠串成的栀子珠花,在这盎然春意里,分花拂柳,又如湖边粼粼闪耀的波光,璀璨迷人,叫人挪不开眼。   看着她一步步走来,从前楚明诚心底除了惊叹便是欢喜,可现下,脑中总克制不住地想起紫宸宫屏风后那一声压抑又透着媚意的轻泣。   扰人心绪,无法平静。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站定,抬手做了个请:“楚世子,这边。”   楚明诚才堪堪回过神,本就酸苦的一颗心因着她这句疏离的“楚世子”愈发冰冷:“阿妩,你还是唤我彦之吧。”   李妩看着他额头上磕出的那个乌青血包,再看他那双可怜巴巴的眼,轻叹一声:“走吧。”   朝雨初霁,柳色清新,正是暮春好时节。   后花园里,丫鬟们将茶水和糕点摆放好,便默默退到一定距离之外,这距离既能瞧清两人的样子,又听不见主子们的谈话。   李妩坐在石桌旁,细白手指漫不经心抚着杯壁:“你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她其实已猜到缘由,却未明说——她要让楚明诚亲口问。   或许,他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果不其然,她这开门见山的话叫楚明诚变得局促而窘迫。   就好似,在屏风后偷情的是他,做错事的人是他。   李妩也不急,慢悠悠喝着茶,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又有些悲哀——   相较于裴青玄对楚明诚的直白轻蔑,李妩对他更多是一种类似于长辈对小辈的哀惋怜惜,某些时刻,她甚至会生出一种她是位温柔宽容母亲的错觉,哪怕年岁上,楚明诚比她大。   但他实在太纯善、太老实,脾气好到仿佛谁都能欺负他、骗他,哪怕是当年处于弱势的自己,也能轻易拿捏住他。   李妩欣赏楚明诚身上这种纯良高贵的品质,又悲哀这种品质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那样的弱小,弱小到只有被世人嘲笑愚蠢、肆意利用的份——而她自己,也是那可恨的世人之一。   支吾许久,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楚明诚终是看向她,语气却不像质问,更像是询问:“阿妩,你入宫这些日子,只是在慈宁宫抄经么?”   李妩看着他,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楚明诚脸色白了白,迟疑两息,嗫喏道:“那你……你……”   “听说你前几日去了紫宸宫奏对。”李妩打断他,视线落在他额前的包:“这是,在紫宸宫门前跌的?”   楚明诚抿了抿唇,点头:“嗯。”   李妩问:“痛么?”   楚明诚微怔,而后眼里亮了亮,摇头道:“不会很疼…现在已无大碍了。”   “无碍就好。”李妩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又放下:“那日,太监来禀,说你跌了一跤。然后他派了御医给你,我寻思着有御医看顾着,应当无事了。”   看着楚明诚那张渐渐又变得惨白的脸,李妩朝他平静笑了笑:“你听到了,是么?”   楚明诚整个人僵坐在石凳上,只觉一阵血气直往脑袋冲,可对面之人的笑容是那样的平和温柔,他不想去相信屏风之后真的是她,更不想承认自己珍爱的发妻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爱慕虚荣,淫荡不堪。   “阿妩,你……”楚明诚只觉喉咙像是被刀片划过,沙哑而艰涩:“你与陛下,当真在一起了?”   终于问出来了。   李妩都替他松了口气,握着瓷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拢紧,她道:“是。”   楚明诚脸色霎时更白了,颀长而清瘦的身躯好似一根在疾风骤雨里摇摇欲坠的竹,搭在桌面的手颤抖着缓缓攥成拳头。   李妩盯着他泛白的指关节,并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对自己挥拳头,他不是那种人。   骂上两句无耻,倒是有可能——哪个男人能接受妻子的背叛呢,哪怕她与他已和离,但和离才半月,就爬上旧爱的床榻,的确也叫人膈应。   然而,楚明诚并未骂她,而是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看向她:“你并非情愿,对不对?一定是他找你,你不敢违逆他……”   哪怕到了这一步,他依旧在替她找借口,不想承认她的不堪。   那种熟悉的酸涩感又在心口弥漫开来,叫李妩鼻酸眼也酸,她想,如此糟蹋一个人的真心,她死后一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强压下喉中哽噎,她微红眼眶,挤出一抹笑看他:“如果,是他强迫我呢?”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阿妩不是那等人!   楚明诚眼中唰得燃起光芒,想到紫宸宫那日皇帝的作为,分明就是故意羞辱他、与他耀武扬威,拳头也不由握紧,满脸愤懑:“他是皇帝,怎能做出强迫女人的事?实在无耻至极!”   李妩没接话,只静静等他骂完,气息稍平,才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喝完这盏茶,就回去吧。”   楚明诚没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平淡,诧异看她:“阿妩,你叫我走?”   “不然你还想怎样?”李妩掀眸看他:“难道你想叫我在你怀里哭一通,然后剖白心意,说我其实心里还念着你,求你带着我,不顾一切地逃跑,从此亡命天涯,颠沛流离?”   楚明诚眸光闪了闪,面色有些难堪。   因她所说,正是他方才脑中所想。   “别傻了。”李妩眉眼间一片疏淡之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能逃到哪去?你能不顾楚国公府上百口人的死活?就算你能,我却不能拿我全家性命开玩笑。彦之,从我嫁给你时,你就该知道,我并非良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何必为着我这样的人,再浪费感情,甚至去冒那样的险?”   稍顿,她又换做一副轻松笑颜:“且我方才那话,不过是逗你的。他是皇帝,何须强迫?我本就与他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年嫁你情非得已,如今他回来了,我自然想攀这根天底下最高的高枝……”   楚明诚看着她雪腮旁的娇丽笑容,心如刀绞,眼中那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微光摇曳两下,最后也彻底黯淡。   他早该知道,今日过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阿妩。”他哑声唤她:“你嫁给我之后,心里也一直想着他么?”   李妩眸光微闪,莞尔轻笑:“是,无一刻不想他。”   楚明诚眼中有泪水颤抖,不甘心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寻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然而,她冷静得没有半点破绽。   “阿妩,你太让我失望了。”他喉头发哑,有泪水沾湿面颊。   微风划过池塘,花园对面的长廊之上,李太傅恭敬引着登门拜访的皇帝往书房去。   却见皇帝脚步停住,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   李太傅也顺着看去,便见绿荫渐浓、假山掩映后,自家小女儿正给楚明诚递着帕子,眉眼柔和,似是在安慰。   他们俩怎么在这?   李太傅眼皮一跳,虽说方才回府,管家已禀报楚世子登门,但不是说婆子将人领到玉照堂了么?这下好了,大庭广众之下,小夫妻旧情未了,自家人瞧见倒没什么,可今日——   李太傅窘迫地看向皇帝:“陛下,楚世子大抵寻小女有些事商谈,不必管他们。您这边请吧。”   皇帝面无表情凝视着那繁花盛柳处,那一袭玉色裙衫的女子恬静淡雅,隔着这样的距离,他都能想象出她对那草包说话时的温声细语。   这才三日而已,她竟又与楚明诚纠缠不清。   “陛下。”李太傅连唤了两声:“陛下,您……您今日登门,不是说与老臣有事商议?”   皇帝眼波微动,方才还紧绷的面部线条松泛些许,看向李太傅道:“的确是一件要事。”   稍顿,他掀起眼皮又看了眼对面,只见李妩与楚明诚皆已起身,沿着青石板小径离开了。   长指微微拢紧,他敛下眸光,与太傅继续往书房走,行了两步,漫不经心问着:“阿妩不是已与楚明诚和离,怎的楚明诚还来府上?”   不等李太傅答,他自顾自道:“可是他对阿妩纠缠不休?若是这般,老师尽管与朕说,朕敲打他一番,谅他再不敢。”   李太傅一听,忙不迭拱手:“此乃老臣家务事,不敢惊扰陛下。”   “老师这话生分了。”皇帝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若是遇上难处,朕岂可袖手旁观。”   李太傅面色讪讪:“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彦之与小女的事,他们俩自个儿会处理好。”   似是怕皇帝误会楚明诚,李太傅边走边叹:“其实彦之这个女婿,温良恭俭,纯良谦逊,家中还是满意的。阿妩呢,虽说执意和离,但老臣看得出来,她心下也有不忍。方才看他们那副模样,许是两厢冷静下来,又念起夫妻之情了。依老臣看,若是他俩能重修旧好,也不失一桩美事……”   李太傅心下感慨着小女儿姻缘波折,全然没注意到身侧皇帝暗下的眸光。   说话间,俩人行至书房,奴仆奉上茶点。   李太傅看向上座龙章凤姿的帝王:“不知陛下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袅袅茶雾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柔和三分,皇帝缓缓搁下茶盏,薄唇噙着温润浅笑:“老师莫怪,今日朕来,也是为了阿妩。”   李妩送走楚明诚后,径直回了玉照堂。   想到楚明诚那句“你太让我失望”,以及他那个心碎悲伤的眼神,李妩心口有苦涩开始泛滥。   何止他失望?她自己都对自己失望,如何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样也好,楚明诚知道她与裴青玄重新搅合在一起,这回应当彻底死心了。   皇帝碰过的女人,便是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碰。   今日应付这一遭,李妩已觉心力交瘁,眼见天色暗下,她也没什么胃口,便吩咐音书去前院传话,今夜不去前厅用饭。   喝了小半碗燕窝,便脱钗换衣,洗漱一番,上床睡觉。   遇到什么烦心事,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般想着,安静阖着眼睛,酝酿睡意。   与此同时,前厅内。   看着饭桌空着的两个位置,崔氏讶异:“阿妩不来用膳倒情有可原,如何父亲今夜也不用饭?”   她扭头看向丈夫:“夫君,你去请一请父亲吧,这夜里不吃点东西,肠胃可受不住。”   李砚书是知晓皇帝今日便服来到府中的事,想来应当与父亲说了什么,才叫父亲不愿用饭。   沉吟片刻,他吩咐奴仆:“每样菜装一些,我送过去。”   崔氏忙帮着张罗,让李砚书坐下用饭。   待到饭菜装好在食盒,李砚书也吃了七分饱,提着食盒,让崔氏带着俩孩子慢慢吃,又板脸提醒李成远:“你快些吃,吃完抓紧回去看书。”   李成远摸了下鼻子:“知道了,兄长快去送饭吧,别把咱爹饿晕过去了。”   李砚书蹙眉看他一眼,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待行至书房,管家在门口抓耳挠腮,再看书房里,灰蒙蒙一片,竟连灯烛都未点。   李砚书眉心微蹙,走上前:“父亲在里面?”   管家如看到救命稻草般,忙迎上去:“大郎君来了,您快进去看看吧,自打那位贵客走后,老爷就在里头闷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李砚书快步走到门边,抬手敲了三下门:“父亲,是我。”   屋内静了好半晌,才传来李太傅透着浓郁疲累的嗓音:“进来。”   李砚书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昏暗,他取下蹀躞带上的火引,点燃屋内烛台,这才看清屋内状况。   对座案几上还搁着下午的茶盏点心,昏黄烛光里,李太傅双目无神地坐在圈椅里,一向笔直的脊背佝偻着,好似苍老了许多。   李砚书心下一紧,上次见到父亲这副样子,还是太子被废时。   “父亲。”他唤了声,疾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李太傅缓缓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稳重的长子,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珠在烛光下闪动两下,花白胡须也轻颤着:“文琢。”   “儿子在。”   李砚书蹲在李太傅身前,紧蹙浓眉满是担忧:“可是陛下与您说了什么?”   提到陛下,李太傅目光陡然变得复杂,连带着胡须也抖得更厉害:“他与我说……”   似是难以启齿,李太傅呼吸都变得急促,深深缓了好几口气,才抓着李砚书的手道:“他说,他仍旧心仪你妹妹,想让你妹妹入宫选秀。”   李砚书面色也变了,惊愕道:“这…这怎么行?”   “是啊,这怎么行!”李太傅咬牙:“我与他说,阿妩已是嫁过的妇人,他说已经和离,他并不介意。我又说,虽是和离,但和离不足半月,若是转身就入宫,这叫世人该如何看我们李家,又将楚国公府的颜面置于何地?他说,会赐阿妩高位,也会给楚世子加官进爵,另赏一门好婚事……他还说,阿妩心里也有他,入宫这几日,俩人互诉衷肠,认清彼此心意,望我能成全。”   李太傅越说越觉得眼前发黑,一个是他珍爱的小女儿,一个是他最得意的学生,现在这叫什么事啊!   李砚书也听得瞠目结舌,再联想先前种种,妹妹突然要闹和离,和离当日皇帝突然登门,还有皇帝突然要妹妹入宫抄经……   现下再想,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父亲,那现下该如何办?”李砚书眉头紧拧:“难道真叫妹妹入宫?这…这怎么行!妹妹此番和离,外头已有不少难听的议论。若是才将和离就入宫侍君,外人要如何想?非但妹妹会遭受非议,就连咱们李家、楚国公府乃至陛下,都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李妩进宫,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早知他存了这个心思,先前我就该让彦之与阿妩躲得远远的。”李太傅恨恨捶桌,又气又怒:“我知他是重情之人,可身为一国之君,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怎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我真是白教他这些年!”   那种对学生不争气的惋惜、以及作为臣工对君主糊涂行径的愤懑,愈发叫李太傅愁肠百结,难以释怀。   李砚书沉默着,也只此事棘手。   皇帝都亲自登门提了此事,足见他的决心。   父子俩两厢无言,昏暗烛光里又陷入一片压抑沉静。   良久,李太傅语气沉重叹了声:“明日,问过你妹妹再说吧。”   明月高照,清风徐徐,正是万籁俱寂时。   玉照堂内,李妩裹着被子睡得正沉,忽觉身上被子被掀开似的,有微微凉意袭上脖颈露在外头的肌肤,叫她不禁缩了缩身子,又伸手去摸,想寻回被子。   掌心却触到坚硬之物,不等她反应,一条长臂就牢牢地横在她身前,而后一具高大火热的身躯贴了上来。   那拥抱的力道与不容忽视的热息,叫李妩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想叫,一只手掌却预判似的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   那道熟悉又犹如噩梦的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李妩头皮都炸开般,脑中短暂空白过后,强烈恼恨随之上涌,她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手掌。   混蛋,这个混蛋!他如何就阴魂不散!   只是没咬几口,身后的男人猛然按住她的肩膀,下一刻,翻身压到她身上。   他居高临下,两根长指强势地插入她嘴里,掰开她的牙,昏暗罗帐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那语气低沉,带着压抑的薄怒:“小混账,朕迟早把你的牙全拔了。” 第35章   李妩怒瞪着他:“只拔牙算什么?你最好直接把我掐死,一了百了!”   裴青玄额心一跳:“胡言乱语。”   他板起脸,一副教训无知孩童的严肃口吻:“别动不动要死要活,晦气。”   李妩听了简直发笑,半夜三更偷潜入她的床帷,明明说好七日之后再不纠缠,现在又如鬼魅纠缠不休,还有什么比他还晦气的?   “你又来作甚?”李妩偏过脸,又去推那压在身上的高大身躯:“下去,我快喘不上气。”   人就在一个被窝里躺着,裴青玄也不怕她跑,顺着她的力道躺倒一侧,长臂揽过她的肩,将人掰向自己这面:“为何还与楚明诚见面?”   略一停顿,语气又沉了几分:“你还给他递帕子?”   李妩听他这两句挟着几分酸意的话,柳眉轻蹙,难以置信:“你深夜潜入,就为这事?”   搭在肩头的大掌加重力气,他道:“回答朕。”   “我作何要回答你?裴青玄,你不觉得你很可笑么?”李妩挣着肩头,试了两下挣不开便不再白费功夫,只一双清凌乌眸在夜色里格外淡漠,直勾勾盯着眼前轮廓模糊的男人面庞:“君无戏言,这才几日,你就忘记你说过的话了?”   “第三日。”裴青玄道:“没忘。”   李妩微怔,没想到他记着日子,旋即又觉得荒谬:“没忘你还半夜跑来纠缠?”   床帷间静默两息,男人沉静的嗓音响起:“朕当初就没打算守诺。”   李妩面色一僵,半晌,才艰涩开口:“你怎能言而无信?”   身侧之人靠近了些,粗粝的指腹轻揉着她的耳垂,像是把玩上好的玉珠,属于男人的灼热鼻息拂过脖颈,他的嗓音透着某种讥讽笑意,不紧不慢道:“阿妩当初能背信弃义,为何朕不能言而无信?”   感受到怀中之人因极度愤怒而颤抖的身躯,他不着急,大掌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她纤薄的脊背,语气仍旧温柔,像在哄孩子:“愤怒么,气恼么?当初朕得知你背弃的消息,也是这般气恼……不,更胜此时。”   气到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崩裂开,不断外涌的鲜血浸透白纱,真正的心在滴血。   他那时又气又悔,早知如此,就该将她一道带来北庭。   偏他心疼她,不舍让她到北庭这种鬼地方吃苦。   “阿妩当小人,朕就陪你一起当小人。”   宽大手掌牢牢捧住她的脸,裴青玄低下头,高挺鼻梁亲昵蹭她的鼻尖,宛若彼此情浓的爱侣:“无论何时,我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鼻尖、脸颊,直到尝到一丝咸咸的湿润,他听到她嗓音喑哑的呢喃:“你疯了,你真疯了。”   下一刻,她如被激怒的猫,后知后觉地挥起爪子,推开他,捶打他,去撕扯他,又毫无悬念地被他束缚住双腕,再次压住。   “阿妩尽管闹,将人招来也好。”裴青玄拨开她的雪润腮畔凌乱的发丝,语调冷然:“反正朕今日已与太傅提了叫你入宫之事,正好叫他们知道,你已是朕的人,入宫之事再无转圜。”   “你与我父亲说了?”李妩挣扎的动作猛地停住,双眸圆睁:“你真的疯了!”   “既要长相厮守,自然要过明路。”   “谁要与你长相厮守!”   李妩只觉眼前之人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连带着她变得有几分歇斯底里:“我已与你说过,我不可能入宫,绝不可能!你怎么就听不明白?是,你我的确曾经有过一段情,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如今物是人非,我们早已回不到过去!人既然活着,就该朝前看,你如今贵为天下之主,要怎样的女人没有,为何就非我不可?”   她这一番质问说罢,帐内沉寂一阵。   半晌,裴青玄轻轻拭去她面颊的泪:“是啊,为何非你不可。”   轻缓的语气像在回答她,又像自言自语:“大抵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扰一生。”   又或许是,这些年来,他已习惯将她放在心尖上。   她的模样、声音、举止,都已融入他的骨与血,割舍她,就如剥他的肉,抽他的骨,旁的女人哪能同她比?   这世上,也就一个李妩,他独一无二的阿妩。   “阿妩,入宫吧,我们重新开始。”   裴青玄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头,语气也如往常般和煦:“就像从没有分开过,你未嫁,我亦未娶,现在再无任何人能阻挡我们。”   他捧着她的脸,晦暗光线里那双狭长凤眸亮得惊人:“你回到朕的身边,就像从前,你会是朕的妻,是朕唯一的女人。我们会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死后同棺共枕,共享后世万代的供奉……”   李妩被他炽热到偏执的目光所骇到,心下也变得慌乱,她摇着头,双手推着他:“不,不要……”   她避之不及的拒绝叫裴青玄目光冷了下来,他扼住她的双腕,黑眸鹰隼般牢牢盯着她:“为何不要?”   “因为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李妩喉头发紧,迎着他的目光尽量保持着冷静:“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没法当做没发生。我的的确确嫁过人,也的的确确背弃誓言,就如你,也的的确确恨过我、怨过我,也报复我、折辱我,这些事,怎能因着你一句话,就变得不存在呢?”   “更重要的是,你我早已不是当初的裴青玄和李妩。你所爱的那个天真、善良、无忧无虑的李妩早已不见了,现在的我,就如你所见一般,自私自利,无情无义,视真心如草芥。还有你,你也不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裴青玄——”   说到激动处,眼中还是克制不住涌起些泪意,她哽咽着:“我喜欢的玄哥哥是位端稳自持,以诚待人的温润君子,他不像你,不像你一样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不像你一样不孝不悌,可以算计一切的人和事,更不会像你一样,以强权逼我、欺我、辱我。”   面对她带着哭腔的指责,裴青玄喉间像是扎了根刺,眼底也略过一抹晦色。   “阿妩,朕可以改。”   他伸手去擦她的泪:“只要你愿意,朕能变回从前的模样。”   李妩避开他的手,胸间诸般情绪并未因为宣泄出来而平静,反而惊涛骇浪般不断翻涌着,一点点摧毁着她的理智与冷静,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悲伤的情绪快要将她吞噬——正是因为曾经真心实意爱过,如今走到这个地步,现实与回忆交错地、加倍地折磨,越发叫人心碎神伤。   “放过我吧。”   李妩抱着被子坐起身,躺着的话泪水好像更难克制,她整理着情绪,平静着语气,最后再心平气和地劝一句曾经爱过的男人:“也放过你自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他们俩来说,都是解脱。   裴青玄也坐起身,似是觉得帐中氛围太过沉闷,扯开一边的幔帐。   昏黄烛光黯淡镀着屋内摆设,两厢无言,夜显得愈发寂静。   良久,裴青玄转眸,面色沉沉盯着帐中乌发披散的女人:“不可能。”   外头烛光微微映进来些,她卷翘的长睫也好似镀上一层柔和金光,凤尾蝶翼般轻轻颤抖着。   “朕不会再让你离开朕。”   幽邃的视线一点点描绘着她脸庞的每一寸,好似在给他的所有物打上标记,男人的嗓音又沉又冷:“明早,马车会来接你。”   李妩呼吸一窒,看着他掀被离去,下意识扯住他的袍袖。   裴青玄垂眸,语气很淡:“要留朕?”   李妩仰脸看他,一字一顿:“我不入宫。”   裴青玄置若未闻,只将袍袖从她掌心抽出:“听话。”   最后一角袍袖抽出,他往前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回过身,看着床榻间神态颓然的女子:“阿妩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违逆君令,后果如何。”   李妩未抬眼,也未出声。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静谧的屋内,她才攥紧被角,一滴泪洇湿手背。   原来宫里那七日,并非结束,而是真正噩梦的开端。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宫里的马车就停在了李府。   半夜未眠的李妩脸色苍白,在前厅见到了陈嬷嬷。   “老奴奉陛下之命,来接娘子入宫。”陈嬷嬷道。   李妩看着陈嬷嬷,再看闻讯赶来的父兄长嫂,心下一片冰凉。   暗夺变成明抢,他彻底不装了。   “我有话与家里人说。”半夜过后,李妩情绪稳定不少,她平静看向陈嬷嬷:“我不与你们为难,还望你们别为难我。”   陈嬷嬷听着这不算客气的话,面色讪讪,却又不敢反驳,只好喏了声:“那娘子您可得快些说,若是耽误时辰久了,老奴回去也不好与陛下交差。”   李妩嗯了声,转而看向面色凝重的父兄与长嫂:“到侧间说罢。”   不多时,木门阖上,侧间就只剩下李家人——除了贪睡未起的李成远。   “阿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太傅昨夜也愁得没睡好,早上起来鬓边白头发都多了两根。   李妩未立刻答,走到李太傅面前,“噗通”双膝跪下:“父亲,女儿不孝,给家中招惹祸事。”   “这是作甚。”李太傅心疼地将女儿扶起:“有话好好说,快些起来。”   李妩不起,只沉着脸,将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又道:“他如今成了皇帝,做事只凭心意,说再多道理都听不进去。女儿思忖再三,只能先顺着他的意,再与他周旋……”   人活着,总不能被事逼死,再难都要找出路。   当初家中那样的困境,她都熬过来,现在这情况,起码没有性命之忧——只要有一口气,万事皆有可能。   李太傅等人听罢她这番话,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惊怒交加,皆无法接受皇帝此等荒谬行径。   崔氏更是无比心疼地扶起小姑子:“从前那样好的情谊,如何就成了这样!”   李妩顺着崔氏的搀扶起了身,膝头有些发麻僵硬,缓了一阵才好。   她扫过面前一张张熟悉担忧的脸,放轻了嗓音,尽量轻松道:“父亲,大哥,大嫂,你们不必担心我。便是入了宫,我也会寻出个活法。”   稍顿,她开玩笑般扯了下嘴角:“再不济,就弄个皇后当当,名声虽不好,起码实惠是真。”   崔氏哑然,看向公爹和夫君。   李太傅面露苦笑,看了眼女儿:“都这个时候,你这丫头还有心玩笑。”   李砚书则是捏紧拳头,黑着脸道:“此等昏庸行径,就该叫御史台知道,文武百官一道上书劝谏陛下。实在不行,我就去宣政殿门前跪着,跪到陛下回心转意!”   “怕是大哥双腿跪断也无用。”李妩看着长兄,苦涩扯了扯嘴角:“长兄,他是君,你是臣。便是不为你自己着想,你也为嫂嫂和两个侄儿着想。”   李砚书道:“可我也是你的兄长。”   “我先前不愿将此事告知你们,便是想到,你们知道后除了为我担心,其余皆是徒劳。”李妩语气冷静得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太后是他生母,都奈何不了他,何况咱们?”   李太傅胸口发闷,只觉鬓边白发又在滋滋往外冒,手掌紧紧搭握住交椅扶手,恨恨长叹:“当真是孽缘!”   孽缘。   李妩眸光轻闪,心说,可不就是孽缘么。   “父亲,此番我入宫,还请家中捂住此事,对外就说我染病,在玉照堂休养。”李妩眸光坚定而明澈:“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尽量周全,寻个最妥当的法子。”   李太傅看着小女儿柔婉脸庞上的坚毅,那神色与她当初决意嫁去楚国公府的模样如出一辙。   世人常道女子不如男,可叫李太傅来看,他三个孩儿里,小女儿不但聪颖通透,且心性最为坚韧明晰,远胜两个儿子。   “阿妩。”李太傅唤着女儿,目光惭愧而怜惜:“父兄无能,无法护你,当年如此,如今又是这般。但你记着,若是实在寻不到出路,千万莫要一人扛着,便是……便是到了最后一步,全家奋力去搏,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这话实在太过沉重,李妩心下既感动又难受,忙摇着头:“我与他这些风月纠葛,如何就到死那一步,父亲千万别说这话。”   崔氏当了母亲的人,也听不得这样的话,连连附和:“阿妩说的是,船到前头直然直,何况陛下心里是有阿妩的,两厢好好聊一聊,还是会有转圜余地的。”   又聊了一阵,李家人也明白李妩的意思,先对外宣布染病,至于入宫选秀之事,等她周旋结果。   如此这般,在离开皇宫的第四日,李妩又带着素筝坐上回宫的马车。   而李成远一觉醒来,发现家里的氛围变了,他的妹妹突然染了病,不许任何人探望。父亲还明确跟他说了,敢跑去玉照堂打听,就敲断他的右腿,剩下的左腿交给长兄打。   明媚阳光笼罩着繁华热闹的长安城,李妩乘着马车,于午膳前到达了紫宸宫。   一路上她都在厘清思绪,既然现下裴青玄执意不肯松手,自己与他对着干,反倒叫他越发执拗——   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里又对她尚存情意,从前她能利用“情意”拿捏楚明诚,为何遇到裴青玄就慌了神呢?   若是说因着念着往日的情分,心中对他尚存一份期望,事到如今,那丝期望与情分已消耗殆尽,她也不必再顾虑。   只将现在的皇帝裴青玄与从前的太子裴青玄割裂来看,当做两个人好了。   哄男人嘛,并非什么难事。顺着他们、吊着他们、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晾一晾,总有办法叫他们神魂颠倒,任凭差使。   就算裴青玄没楚明诚那么好哄骗,李妩也不在意——   他若看清她的虚情假意,自然也明白他们回不到过去。像裴青玄那等心高气傲之人,能忍一时,却无法容忍一世的虚情假意。届时再来一些千娇百媚、对他死心塌地的妙龄女子,是个正常人都会选那些讨喜的乖巧美人,谁愿去热脸贴冷腚自讨罪受?   这般思忖一番,李妩心下略定,反正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畏惧。   到达紫宸宫时,刘进忠笑吟吟迎上前:“李娘子回来了。”   李妩看着他,淡淡嗯了声,又往里看了看:“他在里面?”   “在呢在呢,午膳都备好了,就等着娘子一道用膳。”刘进忠边说边做了请的姿势。   李妩不再多说,迈步入内。   刘进忠跟在后头,盯着那道纤丽清傲的背影,皱了皱眉,总感觉隔了几日再见,这位李小娘子好似变得不大一样了?   一如多日前,李妩在餐桌上见到了裴青玄的场景。   只这次,她不再像上回张开浑身尖刺的刺猬般紧张惊惶,看着桌边芝兰玉树的锦袍男人,她盈盈屈膝:“臣女李妩拜见陛下。”   裴青玄看她微屈的姿势,眉眼压低,瞧不出任何情绪:“免礼。”   待她缓缓起身,他沉默地打量她一番,而后略抬了抬手指:“过来。”   李妩很温顺,走到他身旁,上次坐过的位置坐下。   裴青玄看着她:“早膳可用了?”   李妩垂着眼,视线落在面前的鎏金瓷碟上:“马车天不亮就到了府上,并未来及用。”   裴青玄狭眸轻眯,乜了刘进忠一眼。   刘进忠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想跪,但看皇帝又挪开视线,并无治罪之意,膝盖又直了起来。   “早膳未用,现下肯定饿极了。”裴青玄拿起碗,不紧不慢舀了一碗清炖金钩翅,送到李妩面前:“先喝点汤羹暖暖肠胃。”   李妩淡淡说了声“多谢陛下”,就拿起汤匙,慢慢吃起碗中汤羹。   接下来,裴青玄给她夹什么菜,她便吃什么菜。   直到实在吃不下,她才撩起眼皮,入殿后第一次正眼看向他:“吃饱了。”   裴青玄看着面前这双清澈莹润的美眸,心下忽的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明明从她踏入殿内开始,她一直如他先前所期盼的那般乖顺听话。   默了两息,他拿起帕子,替她擦拭嘴角:“吃饱了便好。”   手伸过来刹那,李妩下意识想躲,搭在桌边的手指揪得紧了,才克制着没躲开。   而这点微小的动作,并未逃过裴青玄的眼。   她在忍受。   这叫他想知道,她忍受的底线在哪?   于是他将帕子随手一掷,在她惊诧目光里,将人打横抱起,步入内寝。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叫刘进忠眼睛险些没瞪出来,他扭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窗外,不禁咽口水。   天爷菩萨,陛下这回不会又罢朝七日吧?那三省六部的官员们上谏的折子怕是又要雪花片似的飞来了。   宽大的龙榻之上已换下大红罗帐,换做秋香黄的幔帐,枕头被褥也都换了沉静典雅的颜色。   既已入宫,李妩料定逃不了这遭事,只是她如何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不过一顿饭的时间,他就按捺不住。   “现下…还是白日。”她蹙眉看向榻边宽衣解带的男人。   他宛若没听见,褪下外袍与革带搭在一旁,回身看着乖乖坐在榻间的人,她眼下还泛着些许乌青,想来昨夜并未睡好。   “白日又如何。”裴青玄上榻,伸手按着她的肩,欺上身去:“先前也不是没在白日弄过。”   李妩倒在香暖绣枕间,乌黑发髻压在脑后有些乱,看着居高临下的男人,她眉头皱了皱,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将脸偏向一旁。   裴青玄黑眸轻眯,大掌托着她如玉脸庞摩挲两下,见她并未挣扎,略略抬高了她的下颌,俯身吻住。   与之前的诸般抗拒不同,她这回乖顺得不可思议,吻到深处,甚至还抬起两条柔软藕臂环住他的脖子,主动伸出小舌,由他吮吻纠缠。   若说亲吻之前,裴青玄存了九分试探,一分绮思。那尝到这份配合主动的亲吻后,一分绮念变成九分,剩下一分理智只想着待会儿得克制些力道,不能将她弄伤。   一记深吻结束,俩人皆有些喘。   李妩喘得更厉害些,双颊绯红,乌眸都蒙着一层潋滟水光,盈盈睇向裴青玄时,只叫他涨得厉害,眸色愈暗,低头欲再吻别处。   这回,李妩躲开了,她偏着脸,嗓音柔柔软软的:“你等我歇一歇。”   裴青玄扑了个空也不恼,听得她这轻柔嗓音,顺势将脸埋入她馨香清甜的脖颈,牙齿叼起一小块皮肉细细磨着:“还什么都没做,这就累了?”   李妩轻嗯了声,挪腰避开那处,双臂并未闲着,一条仍勾着他的脖,另一只手则抚上男人的耳垂:“陛下。”   她轻唤着,细白手指不轻不重揉着他的耳垂,感受到耳畔呼吸愈发粗重,她垂下长睫遮住眼底冷静,语调并无丝毫改变,仍是温温柔柔,呵气如兰:“我听你的话入宫了,那你可否也听我几句,给我些好处?”   话音才落,脖间软肉被松开,李妩心下揪紧,难道要求提早了?   下一刻,男人含咬住她的耳垂,湿热气息直钻她的耳廓:“就知道阿妩不会这么老实。”   耳朵是李妩敏感处,被他逗弄着,半边身子都发软,她强撑镇定:“我还没说什么好处……唔!”   大掌扯开她的小衣系带,男人堵住她的唇:“得先看看阿妩有几分诚意,朕才好决定舍你几分好处。” 第36章   秋香色罗帐金钩摇曳,柳肢款摆,花心轻折,一时间,露滴牡丹开,兰麝散幽殿。   良久,裴青玄才披衫从帐中走出,倒了杯温水饮罢,回身再看趴在帐中有气无力的女人,披散乌发遮住她大半雪背,面颊慵懒侧在枕间,额上沁着一层细密薄汗。   端了杯水走回榻边,他将她软绵绵的身子捞起,瓷杯贴着那红肿唇瓣:“喝些水。”   水分流失太多,李妩现下的确渴得厉害,就着他的手喝完一杯,还觉不够,舔了下唇角。   看着微张唇瓣下那抹滑嫩殷红,裴青玄喉头微滚,长指抚过她唇边水渍:“还喝么。”   李妩半撑着眼皮,懒懒嗯了声。   裴青玄起身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杯水下去,李妩沙哑的喉咙稍润,力气也恢复些许,睁着眼看他:“现下,可以听我说了?”   裴青玄眸光微动,再看她这副娇不受力的可怜模样,遂也缓了语气:“说罢。”   李妩撑着身子想从他怀里坐起,才起来一些,身上酸软无力,摇摇欲坠地晃。   “别逞强。”裴青玄扯过被子将她裹好,揽回怀中:“躺着说也一样。”   李妩却觉得不一样,躺着说不够正经,还是撑着他的胸膛坐了起来,雪白颊边虽还残留着潮红,那双濛濛水光的乌眸却已褪去情慾,恢复一贯的沉静:“昨夜你走后,我想了许多。”   这般冷静口吻,裴青玄已预料接下来她说的话,九成九会叫他不虞。但想到她在榻间的妩媚乖顺,他也愿拿出些耐心包容,给她个挥爪子的机会。   于是他敛眉,作洗耳恭听状。   李妩抿了抿唇,将一路打好的腹稿又斟酌一遍,才道:“我不能选秀入宫。为了我的名誉、李家的清誉、以及楚明诚、楚国公府的颜面,我都不能入宫。”   她一错不错看着他:“还有你,你是皇帝,又与我有过一段旧情,我前脚与原配夫婿和离,后脚就跟了你,世人会如何想?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你便是不顾及李家和楚国公府,总得顾及自己的颜面,想一想天下悠悠众口,还有史官手中那支笔,为着一己私欲,于后世史书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值当么?”   裴青玄闻言,眉梢轻挑,那双凤眸也似蕴着华彩般,深深望着她:“想不到阿妩还会替朕考虑。”   李妩一噎,表情也有些僵。   谁替他考虑,不过说些漂亮话罢了,他竟然信了?可这种鬼话,他怎么能信啊。   眼见他睁着那双看什么都深情的眼望着自己,李妩有种骑虎难下之感,一时不确定他是真信,还是故意陪她演。藏在被间的手悄悄拢紧,她硬着头皮:“总之,我不会选秀。”   “不选秀也行,下旨册封便是。”   迎着她错愕目光,裴青玄将她一缕碎发撩到耳后:“选秀劳民伤财,费时费力,只是母后那边催得紧,朕想着她有事忙活,能少念叨些,便随她去折腾。现下阿妩入了宫,也无那个必要了。”   李妩蹙眉:“这根本就不是选秀或是册封的事,是我……作为李妩,我就不能入宫!”   话音落下,屋内也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青玄才瞧不出情绪地看她一眼:“说罢,你什么打算。”   那一眼洞若观火,李妩无端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自己有何好心虚的,他又不吃亏,便抬起下颌道:“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但……不能叫外头知道。”   屋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许久,裴青玄眯眸睇着李妩,嗤笑道:“阿妩,这是要与朕偷情?”   偷情这个词眼叫李妩皱了下眉,转念一想,这样说也没错,终归不能暴露在人前。   “你要的是我,而我要的……”李妩垂下眼睫:“既已求不到自由,总得保全我的名誉与李家的体面。”   这话叫裴青玄笑了,他捏着玉扳指,眸光幽幽望着她:“好,好得很,朕还是头次听说,原来当皇帝的女人是件如此登不了台面的事。”   见她垂眸不语,裴青玄胸间那团火更甚,起伏几息,到底没忍住,攫住她的下巴,双眸含怒盯着她:“你连楚明诚那等草包都嫁得,嫁给朕难不成还委屈你了?”   李妩被他捏得皱眉,不懂他这怒火哪儿来:“你要我陪你,我答应了,还无需你给我名分,这还不好吗?”   要她来看,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既得了人,又保全贤君的名声,他该偷着乐才是。   现在他不乐就罢了,还做出这副被始乱终弃的怨妇模样,可见真在北庭伤了脑,好赖不分。   “好什么好。”裴青玄怒极反笑:“朕堂堂一国之君,给你当情夫?”   李妩心头冷笑,这个时候你倒知道你是一国之君了,上元灯节劫掠臣妻、半夜三更潜入太傅府时,怎就忘了身份呢?   似是看透她心头腹诽,搭在下颌的手掌收紧了些,男人语气冷硬而坚决:“不行,得有名分。”   李妩沉眸,刚想再说,又听他道:“你没名没分,日后我们的孩儿跟着你没名没分?”   李妩眉心一跳,惊愕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怎么想得那么远?   惊愕过后,她忙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不要怀嗣。”   话才出口,便见那张本就阴郁的俊颜彻底沉下来,连着周遭温度都变得冷冽。   当他沉沉看向她时,来自上位者的凛然气势叫李妩心口都发紧,指尖掐紧掌心肉里,她试图缓和:“我也生不出。”   “那是楚明诚无能。”   裴青玄垂眸,掌心隔着被子覆住她的腹:“阿妩也只能孕育朕的孩子。”   乍听得这话,李妩觉得有些古怪,脑中似闪过一抹念头,转瞬即逝,再想又抓不住,便也没去计较,只推开他的手,僵着面孔道:“我不要。”   裴青玄没说话,看着这张倔强清婉的面庞好一会儿,才道:“既如此,那没什么好谈了。”   他从容起身掸了掸袍袖:“你听好,朕要你光明正大留在朕的身边,并为朕诞育子嗣。”   一句话推翻李妩方才所说的一切,她气结,不甘又恼怒地瞪着他:“裴青玄,你别太过分。”   “瞧,才装一会儿温顺,这就装不下去了?”   裴青玄侧眸,居高临下看她:“阿妩,是你别太过分。听听你提的那两个要求,像话吗?”   李妩简直要被他这倒打一耙的厚脸皮给气笑了,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愤懑,她尽量心平气和。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了,否则方才那些配合岂非白费?还是得慢些来,不能急于求成。   思及此处,她柔了目光,伸手牵住他的衣袖:“好吧,方才是我要求的过了。”   骤然变软的态度,明显有诈,但极为受用。   裴青玄顺着她轻扯的力道重新在榻边坐下,而李妩也一改方才的语气,美眸迷惘又无助地望着他,嗓音也带着几分娇嗔:“我是女子,岂能不重名分?这不是没法么,若你非让我入宫,外人该如何说我?我父亲一生清正,他的脸面又往哪里放……你觉得我的法子不好,那你给我想个法子?终归你不能就这样叫我进宫。”   同样的话,不同语气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裴青玄也知她为难之处,更不愿叫外人非议她。沉吟半晌,他道:“那往后延一延,明年再行册封,一年时间应当足够叫和离之事平息。”   李妩蹙眉:“一年未免短了些……”   裴青玄乜她,黑眸幽邃:“你是和离,不是守寡。”   李妩一噎,又听他道:“再讨价还价,朕明日就给你按个假身份,后日就叫钦天监择日册封。”   若真是那般,自己岂不是名正言顺被他钉死在后宫?李妩眸光轻闪,忙道:“一年就一年。不过这一年内,我不能怀嗣。”   尽管并未打算叫她这么早怀嗣,可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叫人很是窝火。   胸膛那团火气四处乱窜,憋闷得慌,总得换个地方发泄,于是他按着她肩往后一推,俯身欺上,彻底堵住那张总能惹他不悦的嘴。   才将挂起没多久的秋香色幔帐再次落下来,晃動摇曳间,只听得咂砸水聲以及細碎輕吟。   直到夕阳西下,霞光漫天,屋内才传来送水声。   门外的刘进忠长吁一口气,可算消停了,他还以为今夜晚膳都不用上了呢。   热水、浴桶、巾帕通通抬进去,没多久,晚膳也送入房里。   裴青玄端着玉碗,一勺一勺喂给李妩吃。   李妩双腕发酸,恼恨不已地瞪他,每吃一口,就像在嚼他的肉般。   裴青玄薄唇微掀,也不计较她这点小脾气,将她喂饱后,他神清气爽也用了两碗饭。   不知不觉,窗外明月朗照,清辉遍洒。   见李妩累得只想睡觉,裴青玄也不再闹她,替她掖好被角,便放轻脚步离开寝殿,往明间处理政务。   反正她已答应陪在他身边,他们还有无数个日夜耳鬓厮磨、相伴相依。   寝殿之内,本该熟睡的李妩于一片昏暗静谧间,缓缓睁开双眼。   躺在这宽大的龙床之上,枕间、被褥间、甚至她的发、她的脸、她的手上都沾满独属男人的气息,她望着帐内茫茫黑色,复盘着与裴青玄第一次周旋后的结果。   起码一年内,她与他的事能捂住。   这期间,可以宣称染病,或是宣称她去了江南外祖家。至于皇宫内是否会有流言蜚语,就看裴青玄够不够狠辣——   他既能从北庭回来,又打着“救驾平反”的旗号弑弟、让正当壮年的太上皇自愿“禅位”,退居兴庆宫“颐养天年”,足见其手段。   一年时间,对先前的李妩来说,或许还不够——她原本是打算,入宫后想办法叫他腻了她。   七天不腻,三个月不腻,一年总该腻了。   只要他腻了,她再求他放过自己,必要时也可拉着太后一起当说客,终归男人过了新鲜劲儿,执念一松,没准就答应了。   然而方才交谈间裴青玄一句话,却叫她脑中冒出个更胆大、更冒险、却不用再苦熬时日的法子——换个假身份,金蝉脱壳。   与其等他腻,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死遁,一劳永逸。   这念头甫一在脑中冒出,就如星火燎原,愈烧愈烈,李妩已迫不及待思索着一切她能利用的力量,策划着该如何才能叫这一场“诈死”显得完美、合理、而不露破绽。   单靠她自己的力量,不行。   靠父兄,能帮上忙,但事情败漏后,责任风险太大。   这个责任,必须要旁人与李家一同承担,且那人能承担起绝大部分的责任——   眼前浮现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许太后。   低垂的眸光黯了黯,李妩想,裴青玄说的或许不错,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挺般配,都是算计真心的小人。   翌日清晨,天边鱼肚泛白,外头又飘起濛濛小雨,叫照进殿内的曦光都显得灰暗。   大抵昨日睡得早,这会儿觉也浅了,李妩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弄醒。   刚睁开眼,就见男人高大的背影在一片微暗柔光下,这个角度看,他的背格外的宽厚,李妩漫不经心地想,怪不得每每他端她在前时,她总也攀不住。   裴青玄穿好靴子,似是感到那道视线,偏头看去。   馨香柔软的锦衾间,她半张莹白小脸遮在锦绣堆里,那双漂亮明澈的眼眸静静看着他,晨曦微光下,像是初生幼鹿在打量着陌生的世间,那样单纯,又那样招人怜爱。   这是裴青玄曾经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们结发为夫妻,同床共枕,每日清晨醒来,睁眼就能看到彼此的脸庞。   他的阿妩,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每一日,他们会像世间无数夫妻一般,同桌用饭,同榻而眠,共度每一个清晨与黄昏,直至白发苍苍,生命最后一刻。   一切都回归正轨,回到他与她本该的模样。   这份满足的欢欣叫裴青玄眼底都盛满温柔光彩,他伸出手掌,爱怜地摸了摸她细如凝脂般的脸:“朕吵醒你了?”   李妩窝在温暖锦衾间,懒懒地嗯了声。   “那朕下回轻些。”他又俯身,想亲一亲她。   李妩下意识偏了下脸,本想落在额头的吻,蹭过她的眼皮。   裴青玄直起身子,垂眸看向她。   李妩有些心虚,懊恼着自己怎么就躲开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就是亲一下。   好在裴青玄并未因此事不悦,他今日心情似是很好,只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道:“朕得上朝去了,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   李妩听他这语气,暗暗松口气,眨了眨眼睛:“嗯。”   裴青玄薄唇轻掀,揉了揉她的发:“乖。”   直到那高贵馥郁的龙涎香气淡去,李妩才从那个揉发的小动作里回过神来。   纵然隔了这些年,但有些习惯还是未变,就如从前的他,也爱揉着她的脑袋,温温柔柔夸她。   好似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能找出理由夸她——哪怕她学琴时,把先生都气得冒烟,二哥笑话她是弹棉花,他也会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阿妩弹得很好,是他们不懂欣赏。”   那时他无条件纵着她,惯着她,叫她心里眼里只有他,觉得整个世间再没有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人。   现在想想,那样一个温润好性的人,怎的变成如今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装模作样,尤其床笫间那些恶劣又荒唐的手段……便是在北庭吃苦受罪,人变了性格,可那方面也能变?李妩不禁怀疑起,她从前爱的那副样子,是不是也是他伪装出来的。   胡思乱想间,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刘进忠将素筝领来寝殿,让素筝伺候李妩洗漱梳妆。   尽管先前猜到一些自家主子的境遇,然而真正被叫来紫宸宫伺候时,素筝仍是紧张得不行。   这可是天子居所的紫宸宫啊,于她们这种小小奴婢来说,真如玉帝天宫般的存在。   “主子,您……您以后就住在这么?”素筝拿着一朵珍珠攒花的流苏发簪插入那如云发髻间,语气都透着小心翼翼:“奴婢也留在宫里伺候您吗?”   “你若觉得拘束,我可送你回府。”李妩望着铜镜里倒映出的影儿,语气平静:“至于日后住在哪儿……等他回来,我问问。”   反正听他昨日的口吻,选秀之事大概是不了了之,那后宫空着这么多殿宇,她随便住哪都成。   素筝听着自家主子的话,忙不迭表明心迹:“主子信任奴婢,是奴婢的福分,只要主子不嫌弃,素筝愿意一直伺候您。”   李妩嗯了声,又握住素筝的手,转脸看她,眸光温和而坚定:“素筝,这宫里都是他的人,我不敢信。日后往家里传信,或是其他差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这些年,素筝陪着自家主子风风雨雨走下来,见证诸般艰难不易,主仆情谊早已非比寻常,现下又听得她这番交心之言,心下触动,重重颔首:“主子放心,奴婢是您的人,也只听您一人吩咐。”   李妩朝她弯眸笑:“别担心,无论何时,我都会护你周全。”   哪怕之后她不再是李妩,也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今日宣政殿朝议格外的热烈,主要原因是陛下格外的好说话,空气中好似都弥漫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连带着朝臣们都受这氛围感染,比往里更加畅所欲言。   待到罢朝,君臣尽欢。   朝臣们从大殿退下时,还意犹未尽地感慨着,能遇到如此善于纳谏、开明贤德的君主,实乃臣工之福、社稷之福。   一旁的李砚书板着张脸,心下连连冷笑,什么明君?分明是个厚颜无耻的昏君。   早知如此,他就该学父亲一样,称病不来,也好过在大殿里听人唱大戏。   再看后宫的方向,李砚书一颗心沉了又沉,也不知妹妹如今怎样了?不过瞧着御座上皇帝那副模样,想来妹妹应该周旋住了?   思忖再三,李砚书决定得再托个可靠的人,给妹妹传个信才是。   紫宸宫内,午膳用得差不多,李妩搁下碗筷,看向身侧男人:“你打算将我安置在何处?我日后住在宫里,太后娘娘那边,你可想好了说辞?”   “你便住在此处。”裴青玄慢条斯理端起茶盏漱口:“至于母后那边,朕会与她陈情。”   李妩柳眉轻蹙:“我住在这?”   裴青玄嗯了声,淡淡看她:“难道阿妩嫌床小了?”   那张龙床再多睡两人都足够,李妩沉默一阵,道:“便是寻常人家,也各有各的院落屋舍。你我日日同吃同住,难道不觉腻烦?”   “朕怎会腻烦阿妩。”   裴青玄看着她,凤眸噙着春风般的和煦笑意:“朕今早还在想,若是阿妩能像神话故事里一样变大变小,朕便能将你揣进袖中,带着去上早朝。”   李妩哑然,再看男人深情脉脉的笑眼,只觉一阵毛骨悚然的压抑,快叫她喘不过气。   这不对,很不对。   哪怕从前彼此情浓、难舍难分时,她也未曾感受到这样的压抑,现下的他,恨不得将她完全捏在掌中,控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叫她彻底沦为他的掌中物、笼中鸟。   “阿妩?”   见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裴青玄俊美眉宇间的笑意稍敛,大掌搭住她微凉的手背:“哪儿不舒服?”   李妩恍惚未答。   裴青玄转脸看向刘进忠,眉眼冷郁:“还不快去请御医。”   “不、不用。”李妩回过神,仓促握住他的手指,朝他挤出一抹勉强微笑:“我没事。”   “真的?”裴青玄狐疑看她。   “真的。”李妩点头,又试图劝道:“我住在紫宸宫,于礼不合,且于你也有诸多不便,不然还是……”   “阿妩离朕远了,反倒不便。”   他打断她,捏了捏她的指尖,仍是含笑看着她:“听话。”   话已至此,李妩也知此事已定,多说无益,遂垂下眼皮,又从他掌心抽出指尖:“我先回里间。”   裴青玄没拦她,看着那道纤娜身影绕过屏风,消失在里间门后,嘴角笑意也一点点褪去。   骨节分明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案,这是他思忖时的习惯。   三十五、三十六……   刘进忠默默在心里数着,终于在敲到第四十二下时,停了下来。   他听得皇帝嗓音清冷道:“过来。” 第37章   这日夜里,用过晚膳,裴青玄带李妩出了紫宸宫,乘辇到达皇帝私库。   “最近忙着春税之事,白日无暇陪你,你不是嫌紫宸宫里闷么。”他牵着她的手,行走在摆满琳琅满目的绸缎、珠宝、首饰、摆件、香料、古玩的红木货架之间,又将那一枚纯金打造的钥匙放在她掌心:“你若觉得无趣,就来这边逛,看中什么,随意取用。”   说话间,又从那满满当当的珠宝匣子里取出一串浑圆明亮的南珠,在她脖间比了比,眼见烛光之下,美人肤如凝脂,硕大明珠衬得她容色愈娇,裴青玄眉梢微挑:“这些珠宝首饰,用在阿妩身上,方显价值。”   李妩打量着这间华美而奢丽的库房,天下好物尽集于此,随便一颗珠子、一根丝线、一片砖、一个瓦,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富贵——   虽说她手握着库房的钥匙,看似是主,实际与他私库里这些珍藏,并无二异。   思及此处,李妩对那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提不起丝毫兴趣。裴青玄却很有兴致,各种鲜亮珍贵的布料每色都挑了好些,连带着华美精致的首饰也都装了两箱。   等俩人从私库满载而归,刘进忠笑吟吟迎上前:“陛下,都按照您吩咐的办好了。”   李妩撩起眼皮瞥了身侧男人一眼,他又吩咐了什么?   裴青玄读懂她的眼神,牵着她的手,薄唇微翘:“你来便知。”   他牵着她往寝殿走,推门而入,原本略显清冷古朴的寝殿彻底变了个模样——   四周窗幔与床幔皆换做典雅苍苍色,花纹样式也是寓意吉祥又受女子喜欢的缠枝莲纹、宝相花纹、缠枝蒲桃纹样,榻间被褥枕头也一应换成李妩素日喜欢的颜色,屋内屏风、桌椅衣橱、妆台案几都换了全套,靠墙书架上的书册全是李妩爱看的,就连墙上挂着的骇人狼皮、狼头也不见踪影,转而挂上书画大家梵释和尚的传世珍品秋霜枫林图。   可以说,寝殿内的每一处,哪怕是梳妆台上装胭脂的瓷盒花纹,都无比符合李妩的心意。   她便是想挑刺,也挑不出半点不妥——   除了屋内长身玉立,静静打量她反应的男人。   “阿妩觉得如何?”他问着,幽邃黑眸定定看着她,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李妩抿唇,心下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默了两息,她疑惑看他:“为何突然弄这些?”   未得到预料中的喜悦,裴青玄眼底笑意淡了三分,语气仍是温和,拉着她到榻边坐下:“阿妩以后便住在这,总得叫你舒心才是。”   李妩被他拉坐在腿上,怪不适应,扭着腰想起身,又被他牢牢掴住。那只修长手掌不紧不慢摩挲着,带着绝对掌握的力量:“有何不满之处,阿妩尽管说,朕叫他们再换。”   李妩不说话,直到那落在脸上的目光锐利得再无法忽视,她才出声:“都很好。”   裴青玄眉眼微舒:“阿妩喜欢就好。”   他让她依偎在怀中,把玩着她的手,神态怡然:“以后你就在这安心住着,闲着就看书、绣花,朕忙完了就来陪你。阿妩不是喜欢花木么,朕让他们将外头那片竹给拔了,砌上一道墙,给你种满墙满院的花……”   寝殿窗外是一片盎然绿竹,从竹影再往外眺望,虽有朱墙围着,仍能看到远处一些楼阁景致。可他竟然要在墙内再筑墙?李妩难以理解地看他:“你是要将这里变成监牢,将我当成你的囚犯吗?”   “又胡说了。”裴青玄垂眼,握着她的手惩罚似的放在唇边轻咬:“这是你我的寝殿,是我们的家。”   李妩顾不上手指被他轻咬又细细吻过的酥痒,只讷讷地想着,一座装饰华丽的笼子,算哪门子的家?   “听人说,你前不久还在玉照堂搭了个秋千?”   见她愣神模样,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角,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喜欢玩秋千,明日朕忙完政务,与你搭个新的。”   李妩恍惚间就颠倒了个,被他正面抱坐在怀中,他好似很喜欢面对面,无论是他在上,还是她在上,他总是睁着一双眼看着她,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还会让她也睁开眼,看清楚他的模样。   有时李妩实在受不住,会抬手去遮他的眼,哀哀求他,不要看。   那目光太灼热太疯狂,像是身躯之外的另一层枷锁,牢牢束缚着她,叫她只能辖制于他的掌下,像个提线傀儡任他摆弄。   最后一层裹身的锦缎滑落在地,李妩无力攀着男人的肩,双眼迷离盯着烛光笼罩下温馨殿宇,心想着,该寻个机会与太后见上一面才是。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能忍受多久,或许没等到她逃跑,她就被他同化成了个疯子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朝会,李妩能清静独处一阵,其余时间,她几乎与裴青玄形影不离。   哪怕他批奏折,也会命人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活动。   待忙完宫务,他带她一起做秋千,与她一起品香喝茶,还会将她带到镜前,替她描眉挽发,将她好端端的衣裳剥了,给她换上尚衣局送来的华美春衫,又将那匣子里璀璨奢靡的珠宝替她戴上,镜中之人灼灼明艳,如圣光笼罩的雪山间开出一朵霜雪凝结的晶莹神花。   “从前朕就想,若是朕执掌江山,定要搜罗世间一切好物,统统给阿妩。”   他从后拥着她,亲昵贴着她的颊:“看啊,朕的阿妩多美。”   粗粝长指一点点描画着她的轮廓,黛色的眉、莹润的眸、小巧挺秀的鼻,再到她朱樱色的唇,摩挲轻捻,又缓缓撬开,眼中慾念又变得汹涌,大掌托着她的脸,他哑声道:“舌头伸出来。”   李妩眸光黯了黯,虽不情愿,这几日领教过他的手段,也知不顺从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掠夺。细白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她仰起脸,照他说的做。   “真乖。”清浅的吻落在她的唇角,像是奖励的糖果,又陡然变得激烈,含住她的舌尖吮着,浓烈热息混合着龙涎香气迅速占据了她的呼吸。   他亲手给她换上的花纹繁复精致的簇新裙衫,又一件一件被剥落,如夏日荷塘里那层层绽放的浅粉花瓣,蜻蜓点水,花蕊沾露。   良久,窗外天色变得灰暗,李妩蜷在他怀间平缓气息:“明日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把玩她发丝的手指微顿,裴青玄低下头,高鼻蹭了蹭她被香汗浸染的额发:“阿妩是被朕入糊涂了,这儿便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去。”   上次那七日连着这些时日,李妩已不知听他说了多少孟浪荤话,虽不像乡野莽夫那般粗俗不堪,但偶尔几个字眼也叫她面烧耳热,不客气咬了下他放在唇边的手指,她道:“我要回太傅府。”   裴青玄道:“回去作甚?”   “算上今日,已经五日未与家中联系了。”李妩看他,水眸潋滟:“我入宫前,说了会给他们传信报平安。”   “哦。”裴青玄淡淡颔首:“你兄长前两日派人来打听过,散朝后,朕便让刘进忠给他传话,说你一切都好。”   李妩微怔,而后有些丧气:“你是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不让我见任何人?”   话音落下,俩人之间一片沉默。   李妩听得自己心跳砰砰声,以及头顶传来的平稳呼吸,许久,终有回应传来:“你若想见他们,散朝后,朕让他们来紫宸宫。”   来紫宸宫,他的地盘,到处他的耳目,压根就无法好好说话,倒不如不见。   心下思绪转了几转,她垂下眉,嘴角也往下捺,拧身就要从他怀里离开:“你就继续关着我吧,把我关到死好了。”   才起来一点,便被勾住腰按了回去:“不是允你见了,怎还耍起孩子脾气?”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你的眼皮底下,那算什么见?”李妩看着他,含怒带嗔:“难道这些时日,我还不够顺着你么?现下我就这么小一个要求,你都不肯答应,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爱我,什么都愿意给我,我看根本就是鬼话连篇,你压根就没想改,更没想与我好好过。”   虽是指责话语,裴青玄看她这乌眸圆瞪的模样,只觉可爱得很,抬手捏了捏那绵软的颊:“没良心的小混账,朕如何不想与你好好过了?只是阿妩狡猾得很,惯会哄人,又生着一身反骨……”   边说着,他的指尖沿着她的背,一寸寸按着她的脊骨,语气不辩喜怒:“说实话,朕不信你就这样安分了。”   感到掌下纤薄脊背微颤一下,裴青玄狭眸眯起,似笑非笑:“抖什么,难道被朕说中了?”   “什么说中了。”李妩眼睫轻眨,避开他的目光,又去推他的手:“是你弄得我很痒。”   “这样。”裴青玄收回手,仍是玩笑口吻:“朕还当阿妩心虚。”   “我有什么好心虚。被你困在这里,成日连个殿门也迈不出,想寻个人说话也寻不着,我想要出去,想去见家里人,这很奇怪吗?是,我承认,现下这般跟你,我心里仍憋着一口气。可你不想想,你这般囚着我,我如何能顺气?”   李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笑意:“你说你会改,变回从前的样子,可你根本没改——从前的玄哥哥不会像你这般对我。”   忆起从前,裴青玄眉心微蹙。   平心而论,再看从前那个自己,好似除了拥有阿妩的爱,其余诸般,愚不可及。不怪丽妃母子嚣张无所忌惮,豺狼虎豹怎许羔羊称霸王?换做是他,势必也要去争去抢。   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谁掌握权力,谁便掌握一切,土地、财富、女人、话语权、制定天下的规则……   “阿妩。”裴青玄看着怀中娇小女孩,就如幼年与她厘清道理般,神态宽和从容:“朕答应你会改,如今也在改,但你也要给朕一些时间……阿妩,你太急了。”   他叹了声:“你的眼睛告诉朕,你是那样地想离开。好似只要朕一松手,你就会消失不见。这种情况,你叫朕如何放你呢?”   李妩脸上褪了几分血色,尽管此刻她更该镇定,可他这样直白点破她的心,还是叫她不寒而栗。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叫她心口发紧:“你以为朕与楚明诚一样好愚弄么?你说两句好话,床上顺从些,朕就被你哄得不知天南地北,由你拿捏了?傻阿妩,朕先前在你这跌过个跟头,吃了那样大的教训,总得长记性了。”   李妩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一阵绝望,像是兜头挨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的冰冷,绝望无孔不入的渗入四肢百骸。   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会觉得自己斗得过他呢?谁给你的胆量,竟将楚明诚与裴青玄相提并论,是真的在楚国公府待三年待得太安逸,隔三差五与赵氏斗斗法,就觉得自己有些手段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与他撕破脸,大吵大闹,而后被他看管的更严?不,不行,那是条彻头彻尾的死路,毫无生机。   事已至此,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装,便是再拙劣的演技,老虎也总有打盹的时候——   “我知道,你再不肯信我了。”李妩垂下眼,告诉自己暂时放下逃跑那事,抬起一双真情实意想家的眼眸:“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被关着了……哪怕你让我在宫里走走,去御花园转转,也比关在这里强。玄哥哥,阿妩求你了。”   听着这一声轻轻软软的玄哥哥,再看她那双泪意朦胧的美眸,裴青玄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良久,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出去逛可以,但须得叫人跟着。”   李妩泪光微凝:“宫内各处我都熟悉,身旁也有素筝跟着……”   “别贪心。”   长指微屈,敲了下她的额头,那张如玉俊颜神情淡漠而不容置喙:“从前教过你,见好就收,过犹不及,都忘了?”   见好就收,过犹不及。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幼年与丹阳公主闹矛盾时,他是这般教她的。   如今这话用在他与她之间,还真是荒谬可笑。   总归李妩一开始就没想过他会放她出宫,现下一番拉扯,起码她能走出紫宸宫,没准还能和太后见面,她目的达到,也不再与他废话:“那就这样说定了,明日天气好,我就去逛花园。”   说着,双手抵开他的胸膛,缓缓从榻上起身:“叫水罢,浑身黏腻得难受。”   “这就想跑?”   捏着她的后颈皮,裴青玄将人抓回来,凤眸狭长的眼尾微挑:“朕知道阿妩一贯没什么良心,但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快了点吧?”   李妩被他压着,心下乱了两拍:“我是为你身体着想,嗯,过犹不及——”   “看来是朕今日叫阿妩不满意了?”他低头要亲她:“那再试一次……这方面朕允你贪心。”   这厚颜无耻的话叫李妩耳根火烧火燎,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等等。”   “嗯?”   在求饶与死犟摇摆之际,李妩忽的想起一事,捂着男人嘴巴的手也缓缓松开,纤细手指顺着那形状好看的下颌往下,落在锋利喉结上,顽劣地点了两下,看到他喉头快速滚动着,急不可耐就要亲下来,另一只手连忙握住了他。   那双一向冷静的狭眸里分明闪过一抹错愕。   那错愕叫李妩也有些难为情,她只得自我安慰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不是握过好些回么,不过从前是被迫,这回是主动罢了。她硬着头皮,轻咳一声:“明日罢,明日随你三回四回,整夜都行,只今日实在有些累了。”   裴青玄将信将疑凝着她,好似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整夜都行?”   李妩绯红着脸,偏过脸低低嗯一声:“就当作我回报你,放我出紫宸宫的诚意。”   “这倒叫朕有些期待,若是放你回李府,阿妩会有什么诚意了。”裴青玄轻笑一声。   李妩双眼一亮:“你愿意放我回李府?”   “嘶。”他吸一口凉气,斥了声:“小混账,手轻些。”在李妩悻悻地想撒开时,又握住她的腕带着她弄:“或许吧。全看阿妩日后的表现。”   李妩知道男人的话不可全信,但他既然有一丝松口的机会,她别无选择,只能努力抓住。   就如此刻,他带领她,教导她,终有一刻,只要他觉得足够舒适,他便会松开手,让她去掌握。   ……   翌日,春光明媚,宫中夹道绿槐呈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荫。   李妩醒来后,让素筝备了一大碗红枣红豆汤,又吃了一整碗鲜虾蒸蛋羹,吃饱喝足,稍作梳洗,便要出门。   大抵是早上裴青玄吩咐过,是以门口宫人并未拦她,只叫她稍候。   不多时,便见陈嬷嬷带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宫女快步走来。   那宫女身形结实,脚步却很轻,便是李妩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她身手不浅。   “老奴拜见娘子,娘子万福。”陈嬷嬷行礼,又与李妩介绍:“这丫头是梧桐,今日与老奴一道伺候娘子。”   那名唤梧桐的宫人拱手行礼:“奴婢拜见娘子,娘子万福。”   李妩瞥过她那双粗糙大手上的新旧不一的疤痕,心下暗忖,这梧桐八成不是什么普通宫女,没准是暗卫之类。   自己不过在后宫走动,他就派了两个人跟着,这份防备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   心头略过片刻沮丧,不过很快振作起来,她颔首道:“都不必多礼。走吧,春光大好,出去逛逛。”   陈嬷嬷、梧桐应声跟上:“是。”   上午阳光正盛,大剌剌洒在脸庞、肩上,不多时也走出薄薄一层汗。   李妩自小来过皇宫无数回,对后宫各处方向更是了如指掌,行至太液池的岔路,她停下脚步,就要往右拐。   “李娘子,御花园不是那个方向。”陈嬷嬷提醒道,又指了指左侧:“该往这边。”   “我知道。”   李妩微撩眼皮,静静看她:“我突然改主意了,不想去花园了。”   陈嬷嬷微怔,沉默两息,才道:“李娘子是主子,老奴是奴才,奴才自是都听主子的。只是陛下交代了,娘子觉得闷,想出来逛逛无可厚非。后宫里唯独一处,娘子现下还是莫去为好。”   李妩眉心一跳,似有预感,还是问了:“哪处。”   “慈宁宫。”陈嬷嬷面上端着客气的皮肉笑:“陛下说,太后近日为许老太君的事劳心劳神,若是见着娘子,怕又要伤心,为着太后身体着想,娘子还是莫去打扰。”   见李妩嘴角弧度压下来,陈嬷嬷心说陛下真是神了,忙不迭照吩咐补了一句:“陛下还说,娘子不必发愁。待时机合适,他定会亲自带您去给太后请安。”   “时机合适?”李妩冷笑一声。   陈嬷嬷、梧桐垂眸不语,素筝则担忧地看向自家主子,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没一会儿,李妩就敛起那份愠色,语气如常:“既如此,那就听陛下的,不去打扰了。”   陈嬷嬷松口气:“娘子聪慧。”本以为现下该回去了,不曾想李妩却调转方向,往太液池那边走去。   陈嬷嬷错愕:“娘子不回去么?”   李妩头也不回:“说是出来逛园子,自然要逛好了再回去。”   与其回去面对那个满腹算计的无耻男人,她宁愿在外面晒太阳——   这一晒,便晒到日暮西沉。   紫宸宫内,皇帝放下朱笔,看着窗棂洒进大殿的金红色霞光,浓眉蹙起,转脸看向刘进忠。   不等他开口,刘进忠一副了悟模样,忙道:“李娘子应当要回来了,不然奴才再派个人去催?”   皇帝冷着面孔:“朕问她了?”   刘进忠啊了声,而后连忙掌嘴告罪:“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行了。”皇帝沉声道,转着拇指间的玉扳指:“派人将她带回来,天黑了也不知道着家。”   刘进忠连连称是,忙退下就要去寻人。   才走到门口,就见暖色霞光之下,李妩一脸疲色地走回来。   “哎哟,李娘子,您可算回来了。”刘进忠快步迎上前,又凑近了,压低声音提醒:“陛下有些不大高兴,劳烦您待会儿哄着些。”   李妩心道,她也不大高兴呢,凭何还要哄他?   于是置若未闻般,慢悠悠踱步进去,明明看到御案后沉着脸端坐的男人,也只当没看到,扫了一眼,径直往寝殿去。   果不其然,她前脚刚踏入寝殿房门,身后就传来橐橐靴子声。   男人身形如劲风,按着她的肩,就将人抵在了门板上。   “野到天黑才回,还给朕摆脸色?”   裴青玄眉头拧着,语气不虞:“朕这两日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谁摆脸色了。”李妩柳眉微蹙,挣了挣肩膀,仰脸看他:“我累了。”   “在外头逛了一天,能不累?”黑涔涔的视线落在她无精打采的眉眼间,稍停了停,语气虽还冷硬着,却明显缓了些许:“傻子见天黑了都知道回家,你累了不知回来?累死也活该!”   今日出扑了个空,李妩心里本就堵得慌,现下听他这话,更是不耐,抬手推他:“你既答应让我出去逛,那我愿意逛多久就逛多久,累死也是我的事,不敢劳陛下费心!”   话音未落,身子一轻,她被直接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李妩一惊,抓着他的衣襟:“放开!”   裴青玄一言不吭将她丢到床上,原本并无什么想法,但看她躺在榻间满脸警惕的怒容,心头那团火蹭蹭又冒出来,大抵这两日真纵了她,叫她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抬手解了腰间革带:“你说做什么?”   他冷着眉眼,抓住她的脚踝,拉了过来:“逛了一天园子还有气力与朕犟嘴,看来做一整夜也不成问题。”   李妩面色一变,下意识想挣扎,忽的想起什么,她眸光微闪,也放软了手脚,由着他的亲吻落下。   待锦缎小衣叠于胸前,她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輕喘:“玄哥哥,真的要做一整夜么?”   掐在腰肢的手掌愈发收紧,男人哑声道:“怕了?”   “我倒不怕,就怕你受不住。”   双手推开他一些,李妩清艳眉眼弯起:“忘了告诉你,我来癸水了。” 第38章   李妩癸水一向很准,且癸水来前会有些小症状,譬如腰疼、胸疼、鼻尖会冒出小痘。   尽管这回,也不知是何缘故,鼻尖没冒痘,至于腰疼、胸疼,她也拿不准是癸水导致,还是裴青玄弄的。好在癸水规律没叫她失望,晨间醒来时,癸水也来了,她又喝了一大碗红枣红豆汤促进排血量。   “我这个样子,也无法与你同房。”用过晚膳,李妩提出去偏殿另铺床褥:“且癸水污秽,你还是离远些好。”   明知被她摆了一道,但看她小脸泛白的虚弱样子,裴青玄也不忍与她计较,挥手将左右宫人屏退,缓步上前:“你初次来癸水时也是朕陪着,那时朕没嫌污秽,现下又怎会嫌?”   提到往事,李妩目光恍惚。   她来癸水比同龄娘子早上许多,那时母亲尚未来及与她提过这事。记得第一回 来事时,恰逢裴青玄教她骑马。   天高云阔,秋色怡然,她那日穿着一身簇新骑装,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骑马跑了好几圈,忽然肚子有些疼,在马背上就趴下了。   裴青玄见她脸色不对,又一脑门汗,忙将她抱下,同时发现了她裙衫上浸染的血。   她当时才十二岁,见到血吓得脸都白了,抓着裴青玄的衣袖哭着问:“玄哥哥,我怎么流血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到底长她五岁,同龄郎君这个年岁当父亲的都有,他耳濡目染也知晓些人事,问了她一些症状,便猜到是何情况,笑着安慰她:“别怕,阿妩不会死。”   “阿妩是长大了。”他将披风系在她腰间,骑马将她送回家的路上,还给她买了一大堆好吃的。   她又惊又喜:“过年啦?”   他说:“是祝贺我们阿妩长成大姑娘的礼物。”   那日他把她平安送回李府,李夫人一脸难为情地与他道谢,后又将李妩拉回后院,边教她如何用月事带,边教训她:“以后少去缠着太子殿下,这样大的女孩子,来癸水弄脏了衣裙,还叫太子知道,也不嫌丢人。”   “不丢人,这有什么丢人。”她仰着脸,答得理直气壮:“玄哥哥说这是好事,还买了一大堆好吃的给我庆贺呐。”   当时母亲看着她半晌无语,而后摇头叹息:“他就惯着你吧,把你惯得无法无天,日后看哪家敢娶你做媳妇。”   那时她就在心里闷闷想着,她才不嫁旁人,她要嫁的话,就嫁太子哥哥。   “阿妩。”   思绪回笼,李妩定神一看,裴青玄已在她面前站定,垂眸打量她:“在想什么?”   烛光下那张英俊的脸,褪去少年时的青涩秀气,轮廓深邃硬朗,已是成熟稳重的男人模样。   这个人啊,虽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可自她落地伊始,他就成了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与家人一样重要的人。   偏偏也是这个人,教会她爱,也叫她恨——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克制着心底那份莫名怅然的情绪,低低道:“还是分开睡罢,半夜得起身换月事带,恐怕扰你安睡。”   与楚明诚生活时,癸水头几日她也会与他分房,既是避免赵氏唠叨,也是不想搅扰对方休息。也正是因着分房睡,中秋那回才给了赵氏塞人的契机。   “这点小事,无甚妨碍。”   也不给她再争辩的机会,裴青玄弯腰将她抱回床上:“朕听说女子来癸水,需要多休息。这几日你就在殿内好好歇息,别再乱逛……半夜起来要换…那个月事带?那东西怎么换?朕帮你换便是。”   李妩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也发烫:“这怎么行?”   “为何不行?”裴青玄只知女子来癸水会流血,就如受伤一般,而那月事带,应当与包扎的纱布差不多,包扎伤口罢了,她至于这样大反应?   “就是不行。”想到这些时日他事事亲力亲为,喂饭穿衣梳头沐浴,真将她当做个磨喝乐来摆弄,李妩实在怕他连月事带也不放过,语气也不由重了:“你若是做了,我就……咬舌自尽!”   这样大的反应。   裴青玄浓眉轻拧,许是流血之处私密,她难为情?遂叹口气:“也罢。你需要帮忙,再与朕说。”   李妩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弄得愈发窘迫,这人脸皮怎的如此之厚,旁的男子听得女子癸水都掩鼻避之不及,他倒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接着装罢!   这一夜,俩人还是同榻而眠。   风吹树影摇,万籁俱静,暖帐之内,裴青玄将身侧蜷着的小小身子拢入怀中,又牢牢裹着,她两只冰凉的脚夹在他腿弯处,两只手也捂在他胸膛。   不同于风月之事的酣畅极乐,这般静静依偎,更多是一种内心深处的温暖与满足。   裴青玄抵着她的额,一只手勾着她一缕发尾把玩,另一只手隔着薄薄亵衣,捂着她柔软腹部:“还会疼么?”   李妩靠在他火炉般暖融融的怀抱里,边胡乱想他的身子为何这样暖,边耷着眼皮,困意浓重地答:“好些了。”   “睡吧。”   男人低沉温柔的嗓音在头顶传来,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睡一觉就好了。”   李妩昏沉地想,他还拿她当孩子哄呢,睡一觉才不会好,来一次癸水得难受好些天。   可她实在太困了,困到没力气与他拌嘴,在那莫名令人心安的轻哄里,她阖眼沉沉睡去。   怀中传来的清浅呼吸,裴青玄停下拍哄,低头看着怀中恬静安睡的女孩儿。   透过幔帐的微弱光线柔和洒在她的脸庞,一如既往的乖巧、漂亮、叫人欢喜。   他清楚记得每一个年龄段的她,她尚在襁褓时,在他怀里朝他笑。她蹒跚学步,小鸭子般左摇右摆朝他扑来。她牙牙学语,奶声奶气喊他第一声“哥哥”;到后来她扎起辫子、换牙齿、学认字、学习琴棋书画、学骑马射箭,第一次逃学、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罚跪、第一次翻墙、第一次来癸水、第一次说喜欢他,第一次拥抱、亲吻、约定终身……   他看着她由一个颊边肉嘟嘟的小女孩,慢慢长大,慢慢抽条,直到如今,身段变了,脸也变得精致,具备女人的妩媚。   当年那个吓得在他怀中问“我是不是要死了”的小姑娘,现在已成熟。   覆在腹间的手掌撩开布料,毫无遮挡地贴住那柔嫩肌肤,裴青玄忽的觉出一种奇妙感,这样娇小柔弱的身躯,每月却要流那样多的血,还能张牙舞爪与他斗法。还有她平坦的腹,不但能吃下他,将来还会在此处孕育他们的孩子。   想到将来,心下不由变得明亮又柔软,随之强烈的爱意也袭来,在寂静暗夜里汹涌激荡着,他双臂将她搂得更紧,只觉那毫无理智可言的情绪快要将他吞噬,明知得克制,明知她凉薄,甚至已不再爱他,却也顾不上了。   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   翌日,慈宁宫。   见许太后今日精神还算不错,玉芝嬷嬷寻了个合适机会,将紫宸宫的事说了。   “说是瞧见李娘子出来逛了,逛了一整日的太液池。”玉芝嬷嬷斟酌道:“隔得远,没瞧见神情。但她后头跟着三个人,一个是李府的丫头,叫素筝的那个。另两个,陈桂枝老奴是认识的,还有个年轻丫头,瞧着不像宫里人,大抵是陛下才安排进来的。”   许老太君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些时日御医来禀报,仍是那副打太极的说辞。其实他们心里也都清楚,也就这段时日了——前日许府主母还上门来,隐晦透了两句,家中已在采办丧礼用品。   许太后为着这事,已忧愁多日,现下再听自家儿子那些混账事,眼角皱纹都深了两条:“我定是造了孽,菩萨才会这般惩罚我。他此等行径……要遭报应的啊。”   嘴上这样说着,手指拨动着掌心白玉佛珠,她哀哀地想,菩萨啊菩萨,子不教母之过,若真的要报应,也报应在我身上,我替那孽障受了。   玉芝嬷嬷在一旁瞧着没敢说话,心里也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拿这事来烦扰太后。   陛下都已明目张胆将人往紫宸宫里带了,太后能做什么呢?徒增烦忧罢了。   正懊悔着,忽听太后道:“玉芝,你去紫宸宫一趟,替哀家看看她吧……”   玉芝嬷嬷微怔,随后颔首称是,又问:“太后可有什么话,要老奴代为通传?”   许太后沉默了,垂眉思索半晌,才神情悲怆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哀家哪还有脸与她传话呢?你就替哀家看看她……看她过得可还好……若是……唉,罢了,你先去看看吧。”   在皇帝下朝之前,玉芝嬷嬷到了紫宸宫。   她是太后身边的嬷嬷,又奉了太后的口谕,紫宸宫宫人都不敢得罪,忙去请陈嬷嬷。   素筝耳聪目明,知道玉芝嬷嬷来了之后,即刻去给李妩报信:“太后派人来了,就在外头!”   李妩心里清楚,在紫宸宫地界,也无法商议什么,玉芝嬷嬷此番来,顶多嘘寒问暖一番。   既如此,倒不如叫太后与裴青玄都安心些。   稍作梳妆,李妩走出寝殿,迎玉芝嬷嬷入内。   陈嬷嬷脸色微变:“娘子这般怕是不妥,还是等陛下回来……”   “玉芝嬷嬷是太后派来探望我的,岂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李妩打断陈嬷嬷的话,侧颜一片冷淡:“等他回来,我自会与他解释。”   话说到这份上,陈嬷嬷也不敢再拦,只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李妩身上还倦怠着,瞥见陈嬷嬷这跟随的小动作也没拦,懒洋洋地领着玉芝嬷嬷在外间坐下,又坦然自若命宫人上茶。   “玉芝姑姑,太后近日可好?”   她这开口一问,倒叫玉芝嬷嬷愣了愣,再看她这副安之若素、宛若主人的自在模样,心下忽的有些捏不准:“回娘子,太后为许老太君的病情忧愁不已,平日都在慈宁宫小佛堂吃斋念经……这不,直到今儿个一早才知晓娘子您入宫的消息……”   李妩细细思量着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叹了声:“许老太君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玉芝嬷嬷可得多劝着些太后,让她老人家注意身体,忧思过度易伤身。至于我这……”   她微微仰脸,朝玉芝嬷嬷露出一抹浅笑:“我这一切都好,叫太后不必担心。”   玉芝嬷嬷看着她眉眼间透着几分清哀的笑意,不由皱眉,语气也愈发慈柔:“李娘子,你真的……都好么?”   李妩眸光轻闪两下,端起茶杯,含了一口清香甘苦的茶水,才道:“真的啊。陛下待我很好,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嬷嬷看我身上的衣裳,我头上戴的首饰,对了,还有寝殿……嬷嬷随我来,我带你参观参观,好叫你和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待我多好。”   像是突然失了所有悲伤与稳重,她如情窦初开少女般,亲热牵着玉芝嬷嬷的手,带她去寝殿参观,又一一细数这些时日皇帝对她的种种体贴,甚至还将私库钥匙的事也说了。   “他还说,要娶我为妻,册我为后,我和他的孩子将会是嫡长子……”李妩笑眸弯弯,轻软语气满怀憧憬:“嫡长子,那便是日后的太子呀。玉芝嬷嬷,他给了我这么多承诺,又给了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不够好么?”   莫说玉芝嬷嬷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给震惊了,就连始终跟在身旁监督的陈嬷嬷也听得一愣一愣。   良久,玉芝嬷嬷才回过神,心绪复杂地看着面前之人:“李娘子,既然你过得好,那老奴也能给太后娘娘复命了。”   李妩莞尔轻笑:“有劳嬷嬷跑这一遭了。还请您回去与太后说,改日她身体好些了,我再去给她请安。”   玉芝嬷嬷讪讪称是,有那么一瞬,怀疑眼前的李小娘子是不是被鬼上身了,不然今日的她,如何与之前的表现截然不同。但转念再想,若真如她所说的那般,陛下给她私库的钥匙,要封她为后、要封她的孩子为太子,那是何等的荣耀与尊崇,哪个女人能抵抗那样诱惑?何况她曾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谊——若是真能入得帝王家,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姻缘吗?   玉芝嬷嬷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之既微妙又复杂,还有种踩不到实处的惘然。   揣着这份复杂的心绪,玉芝嬷嬷离了紫宸宫。   而陈嬷嬷则是愈发高看李妩,态度也更加恭敬:“李娘子能得陛下如此欢心,真是好福气,老奴第一眼见到娘子,便知您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数,将来定贵不可言。”   “那就借嬷嬷吉言了。”李妩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身心一应觉得疲累,扭身走到榻边道:“我累了,想休息,午膳不必叫我……他回来了也不必叫我,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这浑然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态度叫陈嬷嬷愈发不敢招惹,恭敬应了声是,便轻手轻脚退下,将寝殿门阖上。   李妩听得关门声,脱鞋往床上躺倒。   方才演那么一场,说那么些话,的确是厌烦疲惫,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好在困意很快袭来,她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睡仿佛很久,直到迷迷糊糊间,一只大掌探入她的腹间,男人炽热身躯从后贴上来,她才混沌转醒:“你回来了?”   眼睛也懒得睁,才将醒来的嗓音透着几分迷糊软糯,轻柔羽毛似的挠得人心又痒又软。   “嗯,回来了。”他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鼻音略重:“午膳未用,现下可饿了?”   李妩被他蹭得发痒,头颅微偏:“有点饿。”   “那就起来吃东西。”裴青玄松开她,先行起了身,看她睡得双颊泛红的模样,眸光微柔:“躺着吧,朕端来喂你。”   他或许想将她豢养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美丽废物。   李妩没拒绝,拢了拢身上衾被,轻声说了声好。   不多时,裴青玄就端着饭菜过来,无比细心地喂她吃罢,还给了递了杯红枣枸杞姜茶:“听说女子来癸水,都喝这些,管用么?”   “也许吧。”李妩淡淡应着,心下却想,他定然已经知道玉芝嬷嬷来的事,为何还不问?   难道他已不在乎她与太后之间走动?不,若真不在乎,昨日为何不让她去慈宁宫。   “阿妩,有话想说?”   听不出情绪的嗓音叫李妩心口一紧,面上不显,慢慢将杯中姜茶喝罢,才抬眼看他:“开始玉芝嬷嬷来过了。”   “哦,这事。”裴青玄道:“陈嬷嬷都与朕说了。”   他说完这话,便再无了下文。   李妩知道她有些急了,可他这个反应实在叫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沉默片刻,她抬起眼睫,定定看着他:“我说你会封我为后,还说你会封我们的孩子为太子……我是不是说的太早了?”   “迟早的事。”   裴青玄望着她,黑眸带着未及眼底的笑意:“阿妩这样说,朕很欣慰。”   只是欣慰么?纤指捏紧瓷杯,她不再言语,只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急。   接下来的几个夜里,不做那事,便多出许多的时间,两厢依偎着,裴青玄会与她聊天,聊他们错过的三年——   绝大部分时间是裴青玄在讲,因着李妩的三年皆是围着另一个男人转,听两句就叫他胸口冒火,再听两句他怕会连夜起来写圣旨,第二天一早送楚明诚全家去黄泉。   于是,裴青玄在北庭的所见所闻所遇,成了李妩的睡前故事。   “北庭比想象中的还要冷,却也比想象中要壮美。那里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花海,也有野狼、狐狸、牦牛……”   “刚到那里处处不适应,吃不惯、住不惯,昼短夜长。长安申时,日头便落了山。可在北庭,戌时太阳还在天边挂着……白日长,清醒的时候也就长,越清醒,越痛苦……”   “……朕在那,还结识了不少好友。阿妩可知肃王谢伯缙,他是朕的挚友,虽非亲手足,却胜似手足……”   在他娓娓道来的低醇嗓音,李妩昏昏睡去,翌日早上又在空荡荡的床上醒来,回想着他昨夜所说的一切。   转眼五六日过去,李妩的癸水也到尾声。   许是这几日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相应地也表现出几分对他的亲近与依赖,俩人关系缓和不少,不再像先前那般剑拔弩张,两厢坐在一起用膳时,还能咂摸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温馨与平和。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裴青玄这般想,李妩亦然。   癸水结束的那日夜里,先前欠下的债,这一夜连本带息被讨了回去。床上、窗边、镜前,翻来覆去地弄,处处沾染他们的气息,处处是他们交叠的身影。   养了几天的精气神好像都被掏空,李妩直到第三日才下了床,再看裴青玄朝她伸出手,她本能想躲。   这回他却是按着她的肩,将她带到那架黄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坐下,神态温润道:“阿妩不是一直想出门?朕今日带你出去可好。”   李妩看着镜中俩人衣冠齐整的模样,脑中不合时宜又想到那夜在镜前的荒唐行径,颊边滚烫,嘴里也敷衍:“逛园子么?上次逛过了,没甚意思。若说去太后那边,她身子不好,也别去打扰了,终归要说的话,上次也与玉芝嬷嬷说过了……”   见她兴致缺缺的懒猫儿模样,裴青玄捏了捏她的耳垂,薄唇微掀:“出宫也没兴趣?”   李妩眼瞳陡然亮了,诧异看他:“出宫?”   下一刻,又透着几分狐疑,美眸轻眯:“你会让我出宫?别又是戏弄我。”   “戏弄你作甚。”   “你不是惯爱耍我玩?”李妩嗤笑,又乜他一眼:“你也不是第一回 言而无信了。”   “阿妩既不信,那便不去了。”   “欸。”李妩急急拉住他的袍袖,见他回眸间嘴角那抹笑意,就知道这恶劣男人故意在装相,这个时候她自当配合,牵着他的袍袖晃了晃,水眸盈盈:“不许骗我。”   彼时午间暖阳正盛,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乌黑云鬓间,双眸都变得灵动熠熠,一如从前那个惯爱与他撒娇的李家小娘子。   裴青玄眼神轻晃,须臾,两指捏了捏她的鼻尖,浅笑如清风:“好,不骗你。”   只要她乖乖陪在他身边。   他会慢慢地,将一切改回原本该有的样子。 第39章   及至未时,阳光正盛,一辆寻常的黑漆平头车辚辚驶出巍峨皇宫。   马车之上,李妩身着朱色穿花蝶长衣,下配一条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梳着同心髻,珠翠繁复,后髻还簪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大红色石榴绢花,耳边、脖间、腕间都戴着光华灿烂的首饰,这副富贵逼人的装扮,衬得一张脸愈发素雅清婉。   她为这副浮夸艳丽的装扮纳闷不已,裴青玄则是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语气认真:“还是上些胭脂才相宜……待会儿寻个铺子买一盒,朕再给你涂点,现下太素了。”   “这还素?”李妩难以置信看他,如云发髻间的三翅莺羽珠钗都微微颤动,她抬起双腕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可知这一对龙凤金镯有多重?”   又指了指脖间的赤金盘螭璎珞圈,耳上的赤金银杏叶坠子,头上那整套的金镶红宝石头面,她满脸怨气:“满长安怕是再寻不出这样的打扮。”   若不是看在他带她出宫的份上,她真想这些都砸他脸上,叫他好好感受一下重量。   看她雪腮微鼓的气恼模样,裴青玄轻笑,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行,那就不涂胭脂了。”   李妩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便由他握着,面上还是那副气不顺的模样:“你将我弄成这般,到底要带我去哪?”   若说去逛街市,她必然不肯的,太丢人了。   难道是回李府?打扮成这样,是想让家人觉得他有善待她?那估计全家上下,也就喜欢亮晶晶物品的安姐儿会觉得这些好看吧。   “去见外祖母。”   男人平静的嗓音打断李妩的腹诽,她愣怔片刻,第一反应是,老糊涂的许老太君,可不就如安姐儿一般。只是——   “为何突然带我去见许老太君?”李妩不解,还打扮成这样。   “她没几日可活了。”裴青玄道,长睫在眼下投着一小片阴影,再次抬起,那双狭眸犹如深夜月色拂过的深潭,泛着幽幽波光:“大抵撑不到明年喝我们的喜酒,朕想带你先去给她敬杯茶。”   明明他的语气那般平静,可触及他那双眸,李妩心下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知道,许老太君对他而言,意义很不一样。   皇室无亲情可言,裴青玄的亲祖母舒太妃早逝,皇祖父景隆帝严苛古板,对儿孙更注重君臣之礼,鲜少有温情脉脉的时刻。是以在裴青玄少年时光,是许老太君这位外祖母给予他成长过程中,一位慈爱长辈待小辈的全部温情与关爱。   许老太君的确是位和蔼的老太太,她宠爱独女,也掏心掏肺对待这位外孙,甚至还爱屋及乌,对李妩也无比喜欢。   幼时在宫里,李妩也跟着裴青玄一起喊许老太君“外祖母”,每每见到她,许老太君都笑得跟庙里的弥勒佛似的,拉着她的手道:“小阿妩快快长大,长大后嫁给我们青玄当媳妇,外祖母给你打个十斤重的大金猪。”   因着许家祖上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女商,于许家后代也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许家男儿们练武打仗,女子们鼓励从商,无论是许家媳妇还是许家姑娘,只要对做生意有兴趣,尽管撒手去研究生财之道,不必被其他规矩束缚。   许老太君本就是商户女出生,年轻时就是一把赚钱好手,平生最爱之物便是黄金。是以她对小辈表达爱意的方式也很粗暴简单,送金子,送很多很多的金子。   难怪今日出门,裴青玄要将自己打扮成珠光宝气的摇钱树,这副样子,许老太君见了定然欢喜。   往事与现实交织,诸般滋味在心间蔓延,叫李妩一颗心都变得沉重,之后一路也没怎么说话,直到马车停在镇北侯府。   她戴上帷帽,由裴青玄牵着下了车。   此番是微服出访,甚至连许府众人都未惊动,只叫裴青玄的舅父镇北侯许向山、舅母郑氏出来相迎。   俩人见到裴青玄身侧戴着帷帽、通身富贵的年轻女子,皆满脸诧异,一阵面面相觑后,还是镇北侯夫人壮着胆子问了句:“陛下,这位娘子是?”   裴青玄牵着李妩微凉的手,笑得温润:“朕的妻。”   话音刚落,镇北侯和郑氏的面色倏地都变了,一时间讷讷不知该如何言语。   裴青玄也没多解释,只道:“她现下不便露面,待到日后,再叫她与舅父舅母相见。今日朕特携她来探望外祖母,有劳二位前头带路。”   “是是是,陛下这边请。”镇北侯回过神来,忙前头引路。   如今这位外甥成了皇帝,威严日益深重,虽是亲戚,但君臣永远摆在第一位,镇北侯是个明白人,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现下这种情况,就是不该多问的。   于是在领着皇帝与这位神秘女子到了许老太君的院子后,他察言观色,适时拉着妻子郑氏退下,给祖孙俩留出独处的空间。   俩口子出了屋,也没敢走远,只在院内的廊庑下候着。   淡金日光斜照在粉墙上,郑氏时不时往那紧闭的门瞅着,到底没忍住,悄声问镇北侯:“老爷,陛下身侧那女子是什么来路啊?先前半点动静都没听过……陛下说,那是他的妻,那岂不就是未来的皇后?天呐,到底是哪家女儿这样好的福分?”   “你问我我哪知道。”镇北侯也一头雾水,再回想陛下待那女子的紧张劲儿,走个路都牵手,未免也太黏糊。皱眉想了一阵,他咂舌道:“我看那女子不简单……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是狐狸精变的?”   “哎哟我的天老爷!”郑氏连忙去捂镇北侯的嘴,边瞧着四周有没有人听到,边压低声音道:“胡说什么,那可是未来皇后!你还好意思叫儿子女儿好好读书,我看你自个儿也少看些乱七八糟的志怪故事吧!”   镇北侯不服,拉开郑氏的手,凑到她耳边嘀咕:“我说的没道理么?不是狐狸精,如何大白天连脸都不敢露?而且哪家正经贵女,没名没分就跟着男人手拉手,出双入对的?”   郑氏听得心惊胆战,又往那紧闭大门瞅了眼,心下也乱跳两下,乖乖,莫不真是狐狸精?   转头再看自家老爷一副若有所思样,郑氏额心一跳,肃着脸提醒:“你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我哪有那么蠢。”镇北侯抬手摸了摸络腮胡,皱眉道:“不过你说,若她真是狐狸精,咱给她多磕几个头,求她保佑咱娘多活几年,可能不?”   郑氏:“……”   今晚她就去书房,把他那一架子乱七八糟的书给烧了!   正屋里,许老太君虽不能多活几年,但见着裴青玄牵着一袭盛装的李妩出现时,衰老病容上回光返照般盛满了喜色。   “青玄,你回来了。”满头银丝的许老太君靠着高枕坐在榻间,一会儿看看裴青玄,一会儿又看看李妩:“这是……这是你媳妇呀?”   “外祖母,孙儿回来了。”裴青玄温声说着,拉着李妩到她面前:“您老可还认得出她?”   许老太君年纪大了,又因着先前那场变故大受打击,人也变得糊涂,这些年忘了许多事,有时连自家孩子都不认识。现下见着李妩,她睁着眼睛认了好半晌,最后仍是沮丧地摇头:“这孩子瞧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嘴里嘟哝着,忽又歪着脑袋,睁着双浑浊却又如孩童般清澈的眼,柔声问着李妩:“小娘子,你是哪家的呀?”   曾经精明果毅的老太太变成这般,李妩一阵鼻酸,掐了掐掌心,才挤出一抹笑意:“我是阿妩呀,外祖母不记得阿妩了么?”   “阿妩……阿妩……”许老太君皱着眉,嘴里咕咕哝哝:“这名儿也好像在哪听过……哎,我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怎么什么都记不清……”   她边说,还懊恼地抬手锤脑袋:“真是笨死了。”   李妩面色一变,忙去拦着老太太,裴青玄在她之前握住了许老太君的手腕:“记不起没关系,没人怪您。”   “可我想记住你们的。”许老太君叹口气,水洼洼的眼睛仿佛噙着泪。   李妩似是想起什么,也不管裴青玄还在旁,鼓起两边腮凑到许老太君面前:“外祖母,您再看看?我是李太傅家的小阿妩呀,你先前说过,要给我大金猪的。”   “大金猪……啊,大金猪!”许老太君眼睛亮了起来,再看面前脸颊鼓鼓的小娘子,笑意更甚,满脸疼爱地伸出双手拍了拍李妩的脸:“哎呀,是小阿妩啊!不过你怎么长这么高,还变得这么瘦了?小姑娘还是胖些好看,脸上没肉压不住福呢。”   李妩松口气,眉眼间也漾开一丝松快愉意:“外祖母记起我了。”   “记得记得,外祖母怎么会忘了你。”许老太君笑吟吟,再看李妩这一身红妆,满脸惊喜:“阿妩,你和青玄成婚了吗?”   李妩微怔,不知如何答。   “成婚了。”一旁的裴青玄从善如流道:“这不是特地带着她,来给您老敬茶么?”   “那可真是太好了。”许老太君笑着拍拍裴青玄的手:“我和你母亲早就盼着这么一天了。”   寒暄两句之后,李妩端了茶,双膝半屈,举过双眉,毕恭毕敬递到许老太君面前:“外祖母,请喝茶。”   “好、好。”许老太君笑吟吟地喝了,将茶杯递还后,伸手往袖里掏了掏,又往被子里寻了寻,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裴青玄问:“外祖母在寻什么?”   “大金猪呀,给你媳妇的。”许老太君又去翻枕头:“抱着大金猪回家,来年生大胖小子和大胖闺女,我再给他们一人一个打个金猪牌牌……咦,我的金猪呢?”   老太太神神叨叨寻东西,李妩站在一旁看得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最后还是裴青玄哄着许老太君,说金猪已经给了,许老太君才安下心:“那就好,那就好。”   她有些困了,无精打采倒靠在枕边,却仍不舍撒开裴青玄的手:“你啊,回来就好了。你在外头那些日子,我这一颗心焦的,想死都不敢死。有一回夜里,我醒过来,看到黑白无常站我床头说要带我走。我拼命躲啊,躲不过我就给他们磕头,说差爷啊再容我几日吧,我孙儿还没回来呢,我那样好的孙儿啊,不见到他平安归来,我死也不甘呐……”   她絮絮叨叨念着,即将阖眼前,又忽的一个激灵,再睁开眼,双眸清明定定看向李妩:“来,阿妩过来。”   李妩微怔,默默走过去,蹲在床边:“外祖母。”   许老太君拉着她的手,与裴青玄的手握着:“你们俩成了婚就好好的,好好的过。待到来年,记得带孩子给我上三炷香,叫我在地底下也乐呵乐呵。”   李妩没说话,鸦羽般眼睫垂了垂。   裴青玄看她一眼,而后俊颜噙笑,回看许老太君:“一定。”   待许老太君带着满足笑意睡着,俩人悄然从屋内出去。   明明了却一桩事,相处间的气氛却莫名变得凝重。   李妩想,或许她该如他一般,笑着应句:一定。   可那一刻,她能感受到许老太君是清醒的——她实在不忍对一位时日无多的长辈撒谎。   走出老太太的院子,镇北侯和郑氏还想留俩人多坐会儿,裴青玄婉拒,带着李妩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一段,俩人依旧沉默无言,这份静谧叫李妩有些喘不上气,甚至几度想破罐子破摔,与他摊牌:我装不下去了,你放过我吧。   可她也清楚,这话说出来的后果。   所以还是得装下去,尽力维持着这份表面和谐。   稍定心绪,她打破这份寂静,侧眸看向窗边白袍儒雅的男人:“现下是回宫么?”   裴青玄闻言,掀眸看她:“你还有何处想去?”   想回李府,他也不会让。李妩抿了抿唇,而后挤出一抹柔柔浅笑:“难得出来,去八仙阁用了晚膳再回吧,也不知他家近日出了什么新菜式。”   没猜到她会说这个,裴青玄眉梢轻挑,薄唇也勾起:“好,听你的。”   八仙阁位于热闹繁华的东市,来往人流如织,宾客满座。   寻了处风景极佳的雅间,李妩将八仙阁有名的特色菜都点了样,当店小二问要起酒水,裴青玄点了壶西凉春。   西凉春,北地烈酒,入喉火辣,复而回甘。   李妩听到喝酒下意识皱眉,裴青玄却望着她,笑意和煦:“北庭夜里寒冷,军中人人都喝这酒暖身。阿妩大抵没喝过,趁着这回尝尝?”   “也好。”李妩扯了扯嘴角,心下却想,这人莫不是又起什么坏主意,想灌醉她?罢了,灌醉不灌醉无甚区别,他真要怎样她,她也拦不住。   等着酒菜上齐间隙,李妩百无聊赖往窗外看。   春光正好,绿意盎然的枝头都开出朵朵粉嫩的花儿来。   这样好的春光啊。她生出一丝感叹,又不禁想着,若是未曾与楚明诚和离,这个时候他们应当去曲江池畔踏春放风筝了吧?   说来也巧,这念头才起,影影绰绰花枝下就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前婆母,楚国公夫人赵氏。   一袭盛装的赵氏正与一位华衣美妇说说笑笑往对面的珍宝阁走去,那美妇身侧还跟着位粉裙袅娜的妙龄女子。   李妩眯眸打量了一阵,也认出来那对母女是楚明诚二叔母的娘家嫂子与侄女,太常少卿孙泰恩的妻女。   那位粉裙女子,名唤孙明玥,每回见到楚明诚,都好似一朵含羞带怯的粉菡萏,娇滴滴喊着:“彦之表哥。”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楚明诚一心只将孙明玥当做表亲妹妹看。   “听说赵氏近日一直张罗着给楚明诚相看。”   男人低醇的嗓音响起,李妩回过神,将视线由外投向对座之人,他好整以暇看着她:“也许再过不久,楚国公府便要办喜事了。”   “哦。”李妩面无波澜,执杯浅啜一口清甜的桃浆:“挺好的。”   裴青玄眉梢微挑,视线在她瓷白脸庞逡巡两圈,嗓音透着三分探究:“这般淡定?”   “不然呢。”李妩看着他的眼睛,莞尔浅笑:“先前与他和离时,我与他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我本就不爱他。现在既已和离,他另娶他人也是寻常事,没什么大不了。”   轻描淡写的话,毫不在乎的态度,裴青玄原以为他会高兴,可心下却在哂笑。   她能这般对楚明诚,也能这样对他。   就在前不久,她还亲口说已不再爱他。   胸膛像是被砸出个窟窿,又有寒风呼啸灌入,叫他眼底情绪也沉了下来。   不多时,酒菜端上。   一桌子好菜,李妩吃得津津有味,裴青玄一杯一杯饮酒,神色难辨地盯着她。   那鹰视狼顾的黑涔涔目光,好几次让李妩以为,她是他的下酒菜。   吃到七分饱,裴青玄将她揽到怀中,长指执着酒杯,递到她嫣红唇瓣边:“阿妩尝尝。”   冰凉杯口才贴着唇角,那凛冽浓香的酒气就冲入鼻腔,李妩从未尝过这般烈酒,柳眉不禁轻蹙。再看面前的男人,冷白脸庞因着酒气染上三分薄红,那双优雅风流的凤眼含笑睇着她,带着几分令人心惊的秾丽俊朗,李妩意识一阵恍惚,觉得他好似摄人心魄的艳鬼,红唇配合地张开,由着温热酒液沁入喉中。   “咳咳……”太辣,也太烈了。   她在他怀里咳了起来,他被取悦般,笑着去抚她的背:“慢些。”   待到她稍缓和些,他继续诱哄着:“再试试看?”   李妩皱眉:“不好喝,太辣了。”   “刚入喉不习惯罢了。”裴青玄并未将酒杯挪开,长指似摩挲、似钳制般搭着她的下颌,语气温和至极:“阿妩乖,陪朕饮两杯。”   李妩凝眸看了他两息,也不再多言,顺从由他喂了两杯。   这酒暖身极快,也很快上头,两杯酒入腹,她就有些脸热,挣着要从他怀中起身。   裴青玄不让她起,宽大掌心捧着她的脸,眸光幽深地盯了好半晌,忽的开口道:“阿妩不爱楚明诚,那朕呢?”   李妩是吃了酒,但没醉糊涂,听到他这问,不由愣怔。   “你心里真的没有朕么?”他低下头,微红的俊颜凑近她,语调微沉:“哪怕一丝。”   李妩怔怔望着这张脸,还有他泛红的耳尖,想起初次表白心意时,他的脸与耳朵也是这样红,她那时便想,原来男人脸红也能如此好看。   “阿妩……”他又唤她一声,似要她给个回答。   李妩眼波微动,须臾,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红唇堵住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薄唇。   西凉春的清冽与桃浆的清甜在舌尖交织,她主动一分,便换来他十分的掠夺与占有。大抵真的是醉了,一个深吻烈火燎原般,烧起一片风月。   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淩亂堆叠,李妩坐在他的怀中,贴在微汗的脖颈,醉意朦胧地喊他:“玄哥哥。”   裴青玄最受不住她这般唤他,只要她软着嗓音这般喊他,无论上九天揽月,还是下刀山火海,他都要将这世间一切好东西都给她,从前如此,现下亦如此。   双臂紧拥着她,他啞声道,都给你。窗棂紧阖,暖香袅袅,裙衫交叠处,擘開花瓣,轻填慢撑,柳肢汗湿,拥得春意满怀。   直到窗外传来咚咚闭市的鼓声,才重归静谧。   那一壶西凉春被他们陆陆续续喝了干净,李妩蜷在裴青玄怀中既累又晕,丝毫不愿动弹,便由着他抱出雅间,上了马车。   彼时暮色沉沉,红霞如练,白日热闹喧嚣的市坊,人群渐渐散去,商旅行人各自赶路归家。   平缓行进的马车内,裴青玄看着怀中疲累睡去的女人,她的手指还揪着他衣摆,明明这般依恋姿态,甚至方才鴛鴦交頸,融為一體,可他胸间仍有一阵无法消解的闷堵。   她堵着他的唇,就是不肯回答那个问题。   就那样难回答?甚至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长指在她脸上摩挲两下,又撩开她的衣领,覆在心口的位置。   那片柔软之下,明明有心,还在不停跳动着。   “阿妩。”他贴着她的额,薄唇呢喃:“朕也有些急了。”   将她留在身边的半个月,他就已迫不及待想要她的心。 第40章   转过天去的午后,李妩斜倚在窗边,神情倦怠地望着外头斑驳的竹影与纷飞的柳絮,那些竹子被一一伐倒,有叶片随风落下,飘飘摇摇落在她眼前。   她恍惚伸手去抓,叶片却飞不进窗棂,落在外头的地上,好似在人的心头也蒙上层灰烬。   “主子。”素筝端着燕窝缓步走进,见左右无人,悄然凑到李妩耳畔道:“陛下回来了。”   李妩看着隔窗正盛的天光,语气淡淡:“这个时候是该散朝了。”   “奴婢还瞧见了国公爷。”素筝小声道:“俩人在前殿,也不知道说什么……奴婢没敢往前凑。”   楚国公?李妩面上闪过一抹诧色,旋即垂眸思忖,裴青玄忽然留下楚国公,又要做什么?   素筝觑着她的脸色,有心替自家主子解忧,于是上前低声道:“不然,奴婢去打听下?”   “不必。”李妩正色看向素筝,语气严肃:“别忘了,这是紫宸宫,他是皇帝。他平日一副笑模样,真起了杀人的心思,不过抬抬手指的事……记住了,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要贸然举动,不然真犯到他头上,我怕是也难保你。”   素筝被这肃然态度慑住,忙不迭点头:“奴婢知道了,以后全凭主子吩咐行事。”   李妩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退下,自个儿坐在榻边,慢慢喝着青花瓷盅内的金丝燕窝。   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眼皮微动,却没抬头,只继续喝着。   裴青玄进到寝殿,便看到李妩一袭轻薄春衫,安静坐在窗边进食的模样,金色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随意挽起的乌发,好似镀上一层绒绒的金色碎芒,柔和恬静,叫人心口都变得敞亮温软。   一时间,他都不忍打破这画卷美好的一幕。   窗侧之人却慢悠悠掀起眼帘,在一片明净春光里,弯着双眸,莞尔浅笑:“忙完了?”   胸间纵有万丈冰,也在她笑意里消殆,裴青玄眉间带笑,提步走去:“嗯,忙完了。”   他在她身旁落座,见她一盅燕窝吃得差不多,温声道:“吃了这个,待会儿还吃得下午膳?”   “吃不下了。”李妩搁下汤匙,转脸看他,语气透着几分骄纵:“还不是怪你,忙到这个时辰,我肚子饿了,就只能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好,都怪朕,饿着我们阿妩了。”裴青玄捏了捏她的脸,又淡声道:“今日是有事耽搁才晚了些,明日散了朝,一定立刻回来陪你用膳。”   李妩拍开他的手,状似无意地问:“什么事耽搁了?”   裴青玄深深看她一眼,也不隐瞒:“方才留楚国公谈了些事。”   李妩听他这口风,蝶翼般的长睫颤了颤,轻声道:“何事?若是政事,那我不打听。”   “不是政事,是桩喜事。”   他这般说着,慵懒往榻边高枕靠去,阳光照耀下的锦袍泛着粼粼金光,他眯着眼睛好似悠闲沐浴阳光的雄狮,连带语气都透着一派从容在握的澹然:“上回去平阳的差事,楚明诚办的不错,户部尚书给他升品的折子朕批了,如今他也是个五品官。朕与楚国公夸他年轻有为,又提了一嘴昨日见闻,贺他楚国公府双喜临门。阿妩猜怎么着?”   李妩目光平静看他一眼,语调也淡淡:“不知。”   “他连连道谢,还说等府中办喜事,定叫儿子新妇朝皇宫方向行一回叩拜之礼。”裴青玄拍拍她的手,似笑非笑地夸:“你这个前公爹还算个聪明人。说来也奇,楚振刚是个老狐狸,那赵氏也是个精明狠辣的妇人,如何就养出楚明诚这么个蠢钝之物?”   李妩并不接腔,只直起腰身,拿着一侧的银质香签,慢慢拨着博山炉里的雪白香灰。   裴青玄望着她纤细如竹的背,视线往下,又扫过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小腰,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忽的抬起长臂,勾住那把细腰将人揽入怀中。   手中香签掉落在地,李妩倒在男人怀中,鼻尖盈满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柳眉轻蹙:“你做什么?”   裴青玄垂着黑眸:“阿妩生气了?”   “生什么气?”李妩莫名其妙:“昨日不是已与你说过了。”   稍顿,她忽的想起什么,细白手指似挑逗般滑过男人的喉结,尾音也拉得娇娇长长:“难道你希望我生气,希望我还在乎他?”   指尖下的喉结滚了两下,裴青玄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放在唇边咬了口,哑声道:“不许生气,更不许在乎他。”   李妩嗤笑一声,将手抽回:“你们男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要我说,男人心,才真是琢磨不透,无法理解。”   “这有何不理解?朕在吃醋。”如捉着一条滑溜溜的小鱼,裴青玄将她捉在身下,低头去咬她的耳垂:“那样一个草包,却占了朕的阿妩三年好时光,不瞒你说,朕想过无数种叫他生不如死的办法……”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僵硬,男人狭眸暗了暗,掐着她腰肢的掌心也不禁重了些:“放心,朕不会杀他。”   死人总是叫人缅怀、叫人念念不忘,若他杀了楚明诚,反倒叫李妩记一辈子、念一辈子。   相交于此,他选择另一个法子:“朕给他加官进爵,再过不久,他会有新夫人、妾侍、通房,会与旁的女人生许多孩子,这一生定然平平安安,寿终正寝。阿妩,这样可好?”   李妩好似在听天方夜谭,错愕又狐疑地看着面前男人,他会这样好?   “朕说过,与你重头开始,也会慢慢改好。”裴青玄笑意温润,俨然一副大度君子模样:“怎么说,他当初的确帮了李家、帮了老师,这份恩情,朕替阿妩还上,从此咱们再不欠他……当然,阿妩也要答应朕,再不许想着他。”   李妩抿了抿唇,若真是这般,她的确不必再对楚明诚有任何亏欠了。   默了两息,她仰脸看他,双眸清灵:“好,只要你守诺,我也守诺,从此只当没他这个人。”   “这是自然。”   “还有件事……”李妩迟疑,这事本不该她管,但方才听到裴青玄说“生许多孩子”,她脑中忽然就浮现楚明诚给安姐儿寿哥儿送糖的画面,他是真的很喜欢孩子。   夫妻三年的情分上,她真心希望他能如愿有个孩子。   再三纠结,她还是开了口:“你能否想个由头,派御医给他看看?”   裴青玄眯眸,若有所思看她:“为何?”   李妩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又有些后悔在裴青玄面前揭短。   就在骑虎难下、面露窘色时,裴青玄了然地笑:“阿妩也知道他是个银样镴枪头?”   “何必说的那样难听。”李妩偏过脸道:“也许是子嗣缘分未到。”   裴青玄低笑两声,见她似不高兴了,也记起自己如今是要当个正人君子,于是低头亲着她的脸,哄道:“放心,送佛送到西,朕定会叫最好的御医给他治,保证他药到病除,三年抱俩。”   这话听得有些奇怪,细想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李妩也不再多说,只从他怀里出来:“不提他了,你快起来用午膳吧,我陪你随便用两口。”   “好。”裴青玄应着,施施然从榻上起身,视线扫过李妩那张清婉恬静的脸,清俊眉眼也不禁舒展。   过段时日,他再想办法给楚明诚送些女人,多开点药,让他们早生、多生孩子。   阿妩爱干净,一个与旁的女人有孩子的男人,他都替她嫌脏。   想来到时候,楚明诚这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也算彻底拔了。   没过多久,宫外就传来楚国公府与太常少卿家有意结亲的消息。   这世道对男子总是更为宽容,同样是和离,男子重新议亲好似并不稀奇,女子若是这样快议亲,总有各种恶名污名往她头上叩。   李妩在紫宸宫里听到消息,无悲也无喜,她从来不是那等放不下的人。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五月初,正是榴花灿烂,绛英缤纷的好时节,皇宫内却因一场丧事而笼罩在灰蒙蒙的阴郁氛围中——   镇北侯府的许老太君魏氏,终是消逝于永熙二年的春末。   侯府嫡长子入宫报丧,许太后闻讯,悲痛欲绝,当场晕厥。皇帝散朝后,立即赶去慈宁宫探望,又下圣旨,追封许老太君为魏国太夫人,谥号圣慈,极尽哀荣。   这日直到深夜,裴青玄才回到紫宸宫。   寝殿内灯光朦胧灰暗,走到门边时,素筝双手插袖昏昏欲睡,见着来人,一个激灵:“陛、陛下。”   裴青玄面无表情:“你家主子睡下了?”   素筝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应着:“这个时辰,应当睡了吧。”   话音落下,就听得门缓缓推开,帝王玄色暗纹锦袍在眼下晃过,如一道孤冷暗影。   门“吱呀”一声又合上,素筝这才放松紧绷的肩背,暗暗松口气,与陛下说这么两句话,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知自家主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寝殿内一片昏暗,唯独榻边点了一盏小灯,柔和倾洒地暖黄烛光下,那道纤娜身影静静趴在案几之上,双眸轻阖,已然熟睡。   裴青玄眸光微动,脚步也放得很轻,行至榻边,刚要弯腰将她抱回床上,就见趴睡之人轻轻呜咽一声,而后缓缓睁开眼。   那双才将醒来的眼眸还笼着一层濛濛水雾,李妩抬手揉了揉眼,看清来人后,嗓音轻柔又慵懒:“你回来了。”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仍是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怎么不回床上睡,也不怕着凉。”   “在等你。”李妩乖顺地靠在他怀中,又睡意朦胧在他胸口轻蹭了蹭:“你不回来,我总也睡不着。”   这副不经意流露出依赖的懒猫模样,叫裴青玄心间的沉重散去几分,长臂拢紧,他将她稳稳当当抱回床上,又拿被子替她盖好:“下回别再等,困了就睡,朕忙完自会回来。”   李妩不应,只睁着一双清灵眼眸望着他那略显疲态的俊颜,良久,才道:“太后娘娘好些了吗?”   裴青玄道:“醒了就一直哭,方才吃过一副安神药才睡过去。”   “老太君与太后母女情深,如今老太君驾鹤西去,太后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李妩怅然叹了口气,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乌眸关切地看向身前的男人:“玄哥哥,那你呢?”   裴青玄微怔,抬眸看着她。   她仰着一张瓷白小脸,盈盈双眸间满是真挚关心,好似星河闪着碎光,直直望进他的心底:“你还好么?”   不等他答,她握住他的手,娇小身躯往他怀里去,嗓音轻柔:“你若是难过的话,抱着我,会不会好些?”   犹如黑暗中蹒跚摸索的旅人看到一簇光,又如深埋在冰冷厚雪间抓住了一缕火,她柔软馨香的身躯如一团温暖的火,照亮他心下阴霾与沉重,又一点点驱散那份冰冷沉痛,带着无穷力量填满着千疮百孔的心,叫那些破碎的裂痕渐渐愈合。   “没事的,还有我。”她靠在他的怀中,轻声道:“我会陪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陪着你。”   记忆深处同时响起一道更为稚嫩俏皮的嗓音。   在他第一次因为父皇的偏心,而受到不该有的惩罚时,那个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说会一直陪着他。   往后数年,往后数次,她永远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也毫无原则地偏向他,与他站在一起。   他憎恨父皇的偏心,却又如此欢喜阿妩对他的偏心。   原来被人偏爱,被人永远坚定不移的选择,是那般美好。   到后来,他再不会为父皇的偏爱、为旁人的讥讽陷害而伤怀,那些于他无关紧要了,他已寻到属于他的爱人——   她会永远爱着他、陪着他、直到生命尽头。   “阿妩。”他哑声唤:“再说一遍,你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你……”柔软的手臂环抱住他,她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一直陪着你。”   搂着她的双臂愈发紧了,裴青玄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脖颈,仿佛要将她揉入身体,叫她彻底他的骨中骨、肉中肉,连着嗓音都带着疯狂的沙哑:“是你答应朕的,阿妩,记住你的话,不许再骗朕。”   他愿意再信她一次。   最后一次。   “是,我答应你。”李妩忍着这深刻拥抱带来的窒息感,细嫩脸颊在他心口伤疤的位置蹭了蹭,语气温柔如水:“阿妩会一直陪着玄哥哥,陪一辈子。”   反正作为李妩的一辈子,她也不打算再过太久。   初夏晚风缱绻,金殿内烛光摇曳,俩人交颈相拥,宛若世间最亲密的一对爱侣。   许老太君的葬礼以国夫人的规格操办,极尽风光。   作为女儿的许太后还亲自出宫吊唁,棺前哭灵了足足一个上午,才被宫人们搀扶着上了凤辇,回到宫中。   天下人皆感叹太后仁孝,感叹这场葬仪的恢弘排场,而许太后回宫后,愁绪难纾,整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   皇帝为此忧心忡忡,不多时,一封懿旨请李太傅之女李妩入宫给太后侍疾。   可以光明正大出入慈宁宫,也不枉李妩这些时日对裴青玄的虚与委蛇,嘘寒问暖。   但她也清楚,他虽然允她来慈宁宫见太后,心下却不是全然没了防备——   许是三年前那回,真叫他伤透心,他对她的戒备就如一根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尖刺,提醒着他不可全然放手。   李妩知道,她还需要再添一把火,然后在他最心软之际,换取一个出宫的机会。   “虽然很冒险,但我别无选择。”   慈宁宫寝殿内,确认四周再无旁人,李妩借着喂药间隙,将她这些时日的隐忍蛰伏以及日后打算,如实与许太后说了:“李妩必须死。”   看着病中衰弱的许太后,李妩狠着心肠,冷着嗓音道:“若我活着,无论躲在何处,他都会前来纠缠。就算我逃得远远的,他也会派人不断搜寻,那我将惶惶终日不得安宁,我不要那样的日子。所以只有死遁,只有让他知道我死了,他才能彻底死心,而我也能彻底解脱。”   许太后这些时日因生母病逝一事,已是心力交瘁,现下听得李妩这话,愈发疲惫无力,重重咳了两声,她倒在枕边道:“阿妩,我知道皇帝对不住你……可是,这值得么?你们俩曾经那样好,何苦要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这些时日,哀家也想了许多,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活得那样累。你与阿玄之间,若是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妩心下沉了沉。   来之前她就有些担心,许太后这个状态或许会影响原本正常的判断,果然如此。   可她不能再拖了,五月底次兄与嘉宁郡主成婚,就是她出宫的一个绝佳借口,而婚仪那几日的繁乱热闹,也是一个浑水摸鱼、金蝉脱壳的好机会。   她不知下一个像这样好的机会在哪,只能全力以赴,牢牢抓住这一次。   “娘娘,您觉得我与他还能回到从前么?”李妩面色冷然,语气也极尽刻薄淡漠:“他这些时日对我的作为,已叫我恨透了他,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他躺在我身边,我都怕自己会忍不住……与他同归于尽。”   许太后霎时变了脸色,整个人也重重咳起来:“阿妩,你…你……怎能……咳咳……”   “娘娘放心,我虽怨恨他,却不会将我李家上下七十五口的性命开玩笑。”李妩上前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我这话说的重了些,却是想叫你知道,事随境迁,我与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李妩与裴青玄。”   许太后一口气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张脸仍是苍白蜡黄,目光复杂地看向李妩,眼角含着泪水:“阿妩,哀家知道你心里苦,但你若真的怨他、恨他,想报复他,那就冲着哀家来吧,哀家给他抵命,给你赔罪。”   李妩心下酸涩,摇头道:“娘娘,我不要他的命,更不要您的命,我只愿大家各自安好,清净度日。”   说到这,她跪在许太后床边,美眸间也盛满哀哀泪水:“十指有长短,人心有偏向,阿妩知道娘娘有颗慈母心,会偏着陛下,想着事到如今,不如让阿妩从了他。是,阿妩的确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浑浑噩噩留在这深宫之中,给他当个玩物,可也请太后往远处想想——日后他若真的立我为后,立我的孩子为太子,朝臣要如何看他?百姓要如何看他?后世史书又将如何评述他?娘娘,你难道要因一时心慈由着他贪图女色,之后留下一生污点,成为一个被后世万代唾骂成强夺臣妻的昏君吗?”   她这番话铿锵有力,有理有据,甚至还说中许太后那点难以启齿的小私心——她此刻疲累至极,只想安静为亡母悲伤一阵,不想再管这对年轻人的爱恨恩怨,甚至觉得阿妩既已在紫宸宫住了这些时日,不如就继续这样过下去罢!   现下这点小私心被李妩直接戳破,许太后只觉无比难堪,又懊悔不已,自己如何能有这样卑劣自私的想法?只顾着自家儿子快活,不顾旁人家女儿的喜乐。   “阿妩,是哀家糊涂了。”许太后满脸歉意地搀着她起来,自责叹道:“这些时日的事太多,我这脑子、还有这身子,都不听自己的使唤,有时躺在床上掉眼泪,哀家都想着,不若就跟着老太太一起走了吧。”   李妩也经历过丧母之痛,知晓母亲离世,于子女而言无异于生生从心上剜肉,那段时间她整个人也如行尸走肉般,只觉世间一切都变得灰暗苍白,了无生趣。   将心比心,她不怪许太后,何况太后便是真那样想了,也不过是人性使然,是人便会有偏爱,正如太后会偏向裴青玄,而自家父亲也会偏向自己。   “太后放心,阿妩只需您帮一个小忙。”   李妩凑到许太后身旁,低低将她的要求说了,末了,又特地提醒一句:“您宫内的大太监韩福禄是陛下的耳目,除他之外,也许还有些旁的眼线……太后不必急着清掉他们,免得打草惊蛇。您只需厘清慈宁宫到底有多少耳目,而后行事小心,避开他们便是。”   许太后听得李妩的计划本就目瞪口呆,再听她说起自己宫里的耳目,面色更是变了又变。   她看着面前这张素净娇美的容颜,忽然觉得那样的陌生。   这还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单纯小姑娘么?   此等心计、此等胆量、此等无情、还有这份壮士断腕的果毅,与当年那个为了陷害自己而堕掉胎儿的丽妃,不遑多让。   若真的将她强留在宫里,自家阿玄……怕是也落不得好。   罢了罢了,阿妩说得对,物是人非,若是强凑在一起,成了怨侣,对双方都是折磨。   心头深深叹了口气,许太后病恹恹看向李妩,点头道:“你说的那些,哀家会帮你办好……”   稍顿,她又给她补了颗定心丸:“便是计划不慎败露了,哀家也会全力保住李府,保全你的家人,不叫皇帝牵连无辜。”   苦熬多日,终窥得一丝天光。   李妩眼眶发热,直起背脊,双手抬起,端端正正与太后一拜:“臣女李妩,叩谢太后大恩。” 第41章   之后连着半月,李妩白日慈宁宫侍疾,夜里紫宸宫侍寝。   刘进忠私下里与陈嬷嬷说:“李娘子在陛下与太后两边都如鱼得水,这皇后之位看来稳了。”   “可不是嘛。”陈嬷嬷连连赞同,心下又暗想,若是这位李娘子早先顺顺利利嫁入东宫,何需在楚国公府受那些磋磨?不过一个嫁过的妇人,还能叫陛下与太后都如此满意,毫无嫌隙,这份手段真是不容小觑。   李妩并不知旁人心中所想,便是知道她也不在乎,她现在只一门心思让自己融入后宫的生活,让她显得“充实”、“踏实”且“安分”。   日子步入五月后,天气渐渐也热了起来。及至五月中旬,宫内开始供冰。   这日午后,许太后将左右宫人屏退,只留李妩与玉芝嬷嬷在殿内伺候。   看着李妩将殿内的冰块一桶桶倒入浴桶之中,许太后满脸诧异:“阿妩这是作甚?”   “今日已是二十三,我次兄与嘉宁郡主婚仪在二十八。前两日我试过陛下的口风,看样子他仍是不放心我出宫。”李妩弯腰将冰块铺整好,又当着太后与玉芝嬷嬷的面脱了鞋袜与衣衫:“我必须得让他答应。”   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小衣时,李妩看向目瞪口呆的老主仆俩,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只能试试苦肉计了。”   语毕,她走进垫了厚厚一层冰块的浴桶里,纵然已是五月夏日,但赤脚踩进冰块上,那刺骨寒意直窜脚心皮肉,依旧冻得她脸上发白,身子也忍不住颤抖。   一旁的许太后与玉芝嬷嬷看着都替她冷,两张脸都皱了起来。   “阿妩,这不行,你还是快出来吧。”许太后心疼道:“女子本就容易阴虚体寒,你这样冻,会冻坏的。”   玉芝嬷嬷也担忧附和:“是啊,小娘子还是换个法子吧,这法子太折磨自己了。”   然而李妩双手牢牢抓着浴桶边,并无半分退缩之意。深深呼吸几道,待稍微适应这份寒冷,她才抬起一张白皙面庞:“既要施苦肉计,自是要吃些苦的。”   说着,她又与玉芝嬷嬷道:“劳烦玉芝姑姑帮我,将余下冰块都倒进来吧。”   许太后大惊:“还倒?”   玉芝嬷嬷也吓了一跳,看着冰鉴之中满满当当还散着烟雾的冰块,再看浴桶里只穿小衣的李妩:“这可使不得,这样冻着肯定要病的。”   “姑姑莫担忧,我要的就是病。”李妩语气坚定,再看两位长辈优柔寡断的模样,心下叹息,能遇到心慈善良的长辈是幸事,然而有时与她们打起交道,的确有些费劲。   稍定心绪,她肃了神情,望向许太后,再次开口:“太后,陛下仍旧疑心我,而我实在没时间再与他耗着,非下一剂猛药不可。阿妩知道您菩萨心肠,见不得旁人在你眼前受苦。可娘娘心疼阿妩如今受冻这份小苦,如何不念及阿妩若是被强留在宫中,日后数十年的苦痛煎熬呢?长痛不如短痛,阿妩请您给个痛快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太后还能说什么。   这些时日李妩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的同时,又一刻不忘地提醒着她,她对出宫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   许太后也算是彻底打消俩小辈重修旧好的念头,她清楚意识到,李妩心中早已没了自家儿子的位置,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皇宫、逃离现下的一切——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且随她去吧。   “玉芝,去吧。”许太后满脸倦色地摆摆手,示意玉芝嬷嬷去倒冰块。   玉芝嬷嬷叹了口气,颔首称是。   哗啦啦的冰块撞击声,一桶桶冰逐渐填满了浴桶,也叫李妩的脸色由苍白变得乌青,连着嘴唇都泛着紫色。   “阿妩……”上一刻还想着不管她的许太后,现下见着李妩这样,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又开始担忧了:“不然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这样冻,真的会冻坏身子的。不然哀家去找皇帝,再劝劝他,让他放你回家参加婚仪。”   李妩只觉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她的身子渐渐失去知觉,眼皮也颤抖着,甚至睫毛上都凝了一层冰,嗓音虚弱而发颤:“他不会听的……他听不进去……只有……只有这样……我病了,求求他……”   “你这是何苦啊。”许太后苦着一张脸,眼中都噙着泪,伸手去摸李妩的脸,替她取暖:“差不多了,快出来吧,脸都紫了。”   颊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幽静檀香,恍惚间,李妩好似看到自己的母亲。   母亲去世前,也曾经双手捧着她的脸,双眼含着不甘的眼泪哽咽着:“阿妩,我的乖女儿,全家上下,阿娘最放不下你啊。”   再如何放不下,在死亡面前,还是得放下。   就如裴青玄现在不肯撒手,待她死了,他再不愿,也要放下。   “还不够。”纤长羽睫轻颤动着,李妩青紫着一张脸,尽量清醒地看着许太后:“娘娘别哭,我还好……我有分寸的……”   许太后仍是克制不住泪,颊边热泪滚滚,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嘴里嗫喏着:“对不住,阿妩,是哀家对不住你,养了那么个无法无天的混账。”   李妩此刻已冻得不想说话,默默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的承受范围。   这般冻了一阵,在她觉得头重脚轻时,她哑着声音道:“差不多了。”   听到这话,许太后立刻唤着玉芝嬷嬷:“快,快点去拿被子来。”   语毕,她也顾不上太后身份,伸手将那些尚未融化的冰块捞出来,又去扶着李妩:“快些出来,快点。”   李妩冻得几乎无法行走,最后还是太后与玉芝嬷嬷合力才将她扶出来,那一身白如美玉的肌肤也冻得通红,她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茶杯也拿不住,是玉芝嬷嬷扶着她一点点喂了热茶进去。   这般躺在榻边缓了许久,直到窗外夕阳西斜,李妩才觉肢体重新恢复过来,但那阵头重脚轻之感依旧未得缓解。   “阿妩,你…你现下感觉如何?”许太后看着榻边的李妩,语气都不由透着几分小心。   “好些了。”李妩挤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又将外头守门的素筝唤进来,伺候她穿衣梳妆。   待到一切妆扮好,她揽镜自照,脸上没甚血色,还从太后这借了点胭脂,在瓷白双颊均匀地细细抹了一层,又抹了些口脂在唇上。   眼见镜中之人气若幽兰,腮晕潮红,唇如朱樱,李妩抬手拢了拢发鬓,没事人般与许太后告辞:“时辰不早了,阿妩先回紫宸宫。明日大抵是病着,无法来陪娘娘,还请娘娘莫怪。”   人都这般了,许太后哪里还会怪她,面色悻悻道:“你快回去歇息吧……”   本来还想说一句“祝你得偿所愿”,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当娘的,祝福旁人骗过自己的儿子,总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于是也不再多说,只让玉芝嬷嬷将人送出去。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许太后站在窗边望着漫天云霞愣神,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她缓缓转身:“她走了?”   “是呢,看着上了轿。”玉芝嬷嬷掀帘进来,语气唏嘘:“老奴看她走路还有些晃,想来是寒气入体,真冻坏了。”   “莫说她这么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换个八尺大汉这样冻着,也要冻坏。”许太后摇了摇头,嘴里又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再看天上朵朵艳丽斑斓的云彩,忽的感叹一声:“没想到哀家这一辈子,竟能遇见两个对自己都这般心狠的女人……”   丽妃,人如其名,牡丹花般明艳秀丽,甫一入宫,就得太上皇专宠,真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在女人的较量上,许太后自知她从不是丽妃的对手,也就自己命好,生的儿子比丽妃的五皇子强。   只是没想到,丽妃没了,又来了个李妩。   若李妩有当年丽妃那份争宠夺势的心思,自家儿子怕是跟太上皇一个样,什么都给她了……   “唉,真是冤孽。”许太后枯着眉头,自嘲感叹:“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他们裴家的,才遇上这对父子俩。”   李妩回到紫宸宫时,宫人们正在廊庑点燃灯烛,见着她纷纷垂首行礼。   她抱着从太液池摘来的一把荷花,目不斜视,步履纤纤往大殿走去。   刘进忠见着她回来,忙端着笑脸上前:“李娘子来了。”   李妩应了声,抬眼看了看御座后批折子的男人,将怀中那捧荷花递给素筝:“寻个纯色青瓷的美人斛插好,就放寝殿南边的窗子旁。”   素筝接过,脆生生应着好,忙下去忙了。   李妩边拿出帕子擦手,边压着隐隐发晕的半边脑袋,佯装寻常地朝御座旁走去。   她本意是走到裴青玄身边说句话,不料才走到他身旁,忽的一阵晕眩袭来,她一个没站稳,竟误打误撞扑到了他怀中。   等那阵晕眩感稍缓,她抬起眼便对上男人藏不住笑意的凤眸:“知道回来晚了,主动投怀送抱?”   李妩哽了哽,心说她哪知道这么巧。却也没否认,将错就错地眨了眨眼:“那看在我投怀送抱的份上,玄哥哥原谅我晚归了?”   裴青玄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小混账。”   一旁的刘进忠看得瞠目咂舌,知道这俩人如今恩爱无比,琴瑟和鸣,可这才进门就打情骂俏,叫他这个太监看得都莫名臊得慌。   刘进忠这边默默低着头,降低存在感,另一边,李妩勾着裴青玄的脖子,让他抱着她回寝殿。   “头晕,走不动。”她靠着他的怀中,无比娇气地说着:“许是去太液池摘荷花累到了。”   “就摘那么两朵花就累到了?”裴青玄睇着她白里透红的颊边,轻笑道:“真是被养得越来越娇了。”   “那你抱不抱?不抱的话,我自己走。”李妩作势就要从他怀里起身。   “抱。”   裴青玄撂下朱笔,打横将她抱起,大掌还在她腰间软肉掐了一把,虽故意板起脸,透着笑意的语气却出卖他此刻愉悦心情:“脾气也养得越来越大了,朕说一句都不成了。”   李妩靠在他怀里,整个人懒洋洋的,半垂着眼皮嗔道:“你若不高兴,就别惯着我呗。”   恰好这时,裴青玄抱着她下了玉阶,这话一字不落地落在刘进忠耳朵里,听得他心下直喊菩萨——   何为恃宠而骄?这不妥妥是了嘛。   偏李娘子说这样话,陛下非但不生气,嘴角的弧度反而愈深,他低下头与李娘子说了句什么调笑的话,而后换来李娘子一句羞恼的“无耻”,俩人就抱着入了内殿。   刘进忠抱着拂尘心下感慨连连,这世间有情人在一起,都这样黏糊肉麻的么?唉,自个儿这辈子怕是体会不到了,只盼来生再尝尝这男女情爱的滋味了。   木贴金嵌玉花鸟宫灯将殿内照的明亮如昼,李妩强撑着精神与裴青玄用过晚膳后,发现她袖里的手指都在抖,身上也忽冷忽热。   午后挨得冻,现下开始起作用了。   可现在还不是倒下的好时候,她牢牢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稳住步子回到寝殿,又从衣橱中拿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件她亲手缝制的贴身里衣。   朦胧烛光下,那柔软的丝绸缎子泛着华贵光芒。   李妩将这件里衣递到裴青玄面前,烛光下一张清婉脸庞绯红如霞,乌眸也亮晶晶闪着光:“先前闲着没事做,就试着缝了件……尺寸我自个儿估摸的,你先试试看吧,若是哪里不合适,我再改。”   裴青玄看着这件簇新的牙白里衣,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惊喜,克制着上扬的嘴角,他定定盯着她:“这是你亲手做的?”   李妩颔首:“嗯。”   “送给朕的?”   李妩又嗯一声,觑着他的脸色:“不喜欢么?也是,我的手艺的确比不得司衣局的绣娘……”   捧着里衣的双手才将垂下,一只大掌就在眼前晃过,将那件里衣拿走:“朕试试。”   李妩眼底划过一抹复杂情绪,再次抬眼,她笑靥灿烂:“试试看。”   说话间,裴青玄解下苍青色锦袍,又换下原本的里衣,露出肌肉结实的精壮上身。   虽不是第一次看他光赤的上身,可在这种气氛还算正经的情况下见到,还是头一次。   若是女子纤腰酥胸为美,那眼前这具肌肉分明,宽肩窄腰的身躯,在李妩看来,也能称作男儿雄健伟岸之美。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胸膛上的那道狰狞疤痕,像是将一颗心连根挖了出来,于伤口处长出丑陋的枯藤。   思绪纷乱间,裴青玄已将那件牙白里衣换上。不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里衣,叫他穿出披龙袍的华贵:“阿妩,你看如何?”   一件里衣能怎样?难道还能穿出花来。   李妩这会儿脑子已有些昏沉,撑着眼皮认真打量一番,轻笑蹙眉:“好似做小了点。”   “小么?朕觉得正合适。”他抻了抻手臂,却不敢太用力,怕将衣衫弄破:“只要是阿妩做的,都很好。”   此刻他说什么,李妩已病得恍惚听不大进去了,她只瞧着他眉眼间的愉意,忖度着,是时候了。   “我看看哪里要改……”她轻声说着,提步朝他走去。   才走两步,纤细的身子就如断枝的柳叶般,陡然朝一侧瘫软倒去。   好在裴青玄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将人揽在怀中。   他动作太快,“刺啦”一声裂帛脆响,里衣肩背处都开了线。只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个,看着怀中病恹恹之人,浓眉紧锁:“阿妩,你怎么了?”   李妩迷迷糊糊靠在他怀中,呢喃道:“头疼……”   这般凑近了看,裴青玄才发现她双颊绯红已蔓延整张脸,连着脖子都泛红,抬手往她额上探去,滚烫温度叫他脸色陡然沉下。   “来人——”   他急忙将人抱起,听得外头应声,厉声吩咐:“传御医!”   柔软宽大的龙床之上,李妩一张脸烧得通红,却还揪着裴青玄的衣袖不肯撒手,嘴里带着哭腔哼哼:“玄哥哥,阿妩好难受……”   “乖,御医很快就来了。”她虚弱难受的模样,好似将裴青玄一颗心放在火上煎,恨不得替她受罪。   “好热……头疼,身上也疼……”李妩半睁着一双迷离失焦的眼,整个人烧糊涂般,有气无力地唤着:“阿娘……难受……”   “阿妩再忍一忍,等御医过来,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裴青玄起身又给她喂了一杯水,长指撩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低声哄道:“别怕,朕陪着你。”   大抵喝过一杯水,身上也好受些,她望着他的眼睛也逐渐有了光,却还是懵懂恍惚的样子:“玄哥哥。”   “朕在。”裴青玄握住她的手。   “你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她盯着他,泛白的唇瓣翕动着,梦呓般讷讷:“你别再离开我了,你走了,他们都欺负我……”   裴青玄微怔,深眸凝视着她:“不走了,再不会离开阿妩。”   又擦着她脸上细密汗水:“与朕说说,谁欺负我们阿妩了,朕替阿妩报仇。”   “丹阳…丹阳欺负我,五皇子也欺负我……他们说,要把我送给陈王当妾……”提到往事,她如胆怯兔子般,惊惧地直往他怀里缩:“我不要陈王……不要……”   陈王是裴青玄一位皇叔,性情暴烈,以虐待女子为乐,入他后院的女子,与青楼最下等的妓无甚区别。   没想到丹阳与叛王曾拿陈王恐吓过李妩,裴青玄眼底冷戾涌动,看来让那位皇叔“病逝”太便宜了,合该剁掉腹下三寸之物喂狗,挫骨扬灰才是。   “不怕了,朕回来了,以后再无人敢欺负你。”   裴青玄低头,满眼心疼亲了亲怀中之人:“是朕不好,没照顾好阿妩,叫你受这些罪,以后再不会了。”   哪知李妩听得这话,眼角落下泪来。   “可你还欺负我。”她哽噎着,清凌乌眸泪光潋滟,连眼角都泛着委屈淡红:“一回来就欺负我……可有什么办法,我已嫁了人……你是皇帝,那样高高在上,如天上月,纵然我心里有你,却再配不上你……”   她似病糊涂了倾诉委屈,又似喃喃自语:“我怎会忘了你,心里又如何会没有你呢……我从小就想着嫁给你,每天都盼着快长大,好快些与你做夫妻……你离开长安后,我不知为你掉了多少眼泪,天天替你祈福,盼着菩萨保佑你平安顺遂,早日归来……”   “我还当了我外祖母送我的那对翠玉镯子,换了香油钱,在大慈恩寺给你点了个长命灯。那镯子我可喜欢了,当的时候我快心疼死了……”她微微仰脸,好似努力看清他的模样,又好似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大滴大滴泪水沿着虚弱颊边滚落:“可那时我想着,镯子虽重要,可没什么比你平安更重要。你说了要回来娶我的,我一直记着……”   听到她喃喃话语,再看那断线珠子般直淌的泪水,一颗又一颗好似热岩般砸在他心口,烫出一个个酸涩发苦的窟窿。   她外祖母送她的那对碧玉镯子,他记得,是她十三岁的生辰礼。碧滢滢戴着腕间,衬得一截皓腕愈发雪白,行走间叮叮当当脆响,她喜欢得紧,说要当传家宝留着。   怪不得再未见她戴过,原是早当掉。   “是朕不好。”   长指揩去她的泪,他嗓音极尽温柔:“明日朕便将那对镯子给你寻回来,以后朕再也不会欺负阿妩,只教你当这天底下最尊贵、最快活的小娘子。”   又耐心低语哄了一阵,李妩好似哭累了,只抽抽噎噎靠在他怀中,哼哼喊着难受。   在裴青玄耐心耗尽之前,刘进忠总算带着沈御医火急火燎跑了进来。   一炷香后,诊断李妩是疲累过度加之受寒导致的高烧,沈御医连忙下去备药熬煮。   待到汤药熬好、喂好,李妩安稳睡下,已是阒静深夜。   外殿内,刘进忠觑着皇帝俊朗眉宇间的疲色,细声提醒:“陛下今夜着实辛苦了,明朝还要上朝,也早些歇息吧?”   皇帝并未言语,修长玉指捏着眉心。   良久,他才垂下手,狭眸看向刘进忠,嗓音听不出半点情绪:“明日一早,你去趟大慈恩寺。” 第42章   清晨的紫宸宫静谧祥和,寝殿之内更是寂静,苍苍色床帷逶逶垂下,遮住外头的刺眼光线,床榻间李妩面色苍白,沉溺于混沌噩梦里,额上都沁出一层冷汗。   在梦里,她前脚从装满冰块的浴桶里出来,后脚周遭环境剧变,不再是檀香幽静的慈宁宫,而是裴青玄与她讲过的大雪茫茫、一望无际的北庭草原。   她茫然行走着,漫无目的,直到身后忽的“轰然”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去,便见巍峨雪原在崩塌,厚厚积雪如潮水般涌动塌陷,震撼而壮丽。   待到漫天飞舞的雪雾散去,皑皑积雪下埋着个人,他垂着头,乌发凌乱,无声无息,好似死了。   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驱使着李妩的脚步,往前走向那人。   鞋履踩在雪地沙沙作响,男人好似听到动静,冻得通红的手指动了动,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于雪地里抬起头。   李妩这才看清他的面容,那张沾满冰雪的俊美脸庞,正是裴青玄——更年轻、更温润的裴青玄。   她惊愕站在原地,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迟迟不敢上前。   而寒冷积雪下的男人看到她,那双古井般沉暗的眼眸陡然有了光彩,他朝她伸出手,嗓音喑哑地唤:“阿妩…你来了……”   瑟瑟寒风间,他拼命颤抖伸出的手,冻得乌青的脸,叫李妩一阵恍惚,脑子好像也被风雪冻得麻木,无法思考,只循着本能,她迈出步子,在他面前蹲下,去握他的手。   然而,手指即将碰触的一瞬,周遭一切陡然如泡沫幻灭。   “咳咳。”李妩剧烈咳嗽着醒来,再次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紫宸宫寝殿。   没有冰雪,没有北庭,更没有埋在雪里的裴青玄,方才一切不过是她一场梦。   大抵昨天挨了冻,才会叫她做出这样的梦。   李妩捂着发痒的嗓子,侧身又咳了一阵,好似要将肺都咳出来般,随之浑身痛意也席卷而来,叫她眉头都紧紧拧起。   “主子,您醒了。”帘外传来素筝急切的关怀,她很快走来,挂上幔帐,扶着李妩躺靠在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又端来温水伺候她喝下:“慢些喝。”   李妩饮罢一杯水,嗓子稍微好受些,有气无力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光,开口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这声音一出,是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沙哑难听。   “已是午初了。”素筝答道,双眸担忧地打量着李妩的脸色:“主子现下感觉好些了么?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与奴婢说,奴婢这就去准备。”   “好多了。”李妩答着,又问:“他上朝去了?”   素筝应了声是,想了想,补了句:“昨夜陛下一直在照顾您,怕你半夜又烧起来,都没怎么合眼,今朝天不亮就往宣政殿去了,奴婢看他眼下都乌青的……”   “我没什么胃口。”李妩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就好似压根没听到方才那些话一样,自顾自吩咐着:“端一碗金丝红枣粥来,垫垫肚子即可。”   素筝一噎,见自家主子不愿再听关于陛下的事,遂也不再多说,刚准备下去端吃食,忽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对了,奴婢还有一事要禀,今早刘总管并未随陛下去宣政殿,换了身常服,好似是出宫办差?”   闻言,李妩眉心微动,沉吟片刻,她问:“可知他去哪了?”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素筝摇头,察言观色道:“不然等他回来,奴婢跟他套套近乎,打听两句?”   李妩稍作思忖,摇了摇头:“暂且不要,等他回来,看情况再说。”   若她没烧糊涂,昨夜裴青玄好似说过,要给她找回镯子,难道他派刘进忠找镯子去了?   大病未愈,她这会儿脑袋还昏沉得厉害,便也不再为难自己,继续缩回温暖衾被间闭目养神。   午间暖阳映照着金色琉璃瓦,远远看去,一片浮光跃金。   宣政殿朝议散罢,见着一袭朱色团龙纹衮服的皇帝出来,刘进忠忙不迭上前复命,将调查的事如实禀报。   “李娘子的确于永丰十九年在大慈恩寺供了一盏长命灯,只是那盏灯并未署名。”刘进忠边说边递上厚厚一沓票据:“这是寺里和尚功德簿上记载的那一页香油钱,剩下的是当铺典当的账簿,除了陛下说的那对翠玉镯子,还有不少其他的。当铺掌柜的说,那一阵李娘子当了不少东西……”   也足见那时李家的拮据。   裴青玄面无情绪地翻过一遍,而后递还给刘进忠:“将当年她当出去的东西都赎回来。”   都赎回来了?刘进忠微诧,踟蹰一阵,小心翼翼问:“时隔好几年,有些典物怕是早已被人买走了……”   话音未落,一道冷冽视线掠过头皮,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就去寻。”   “调派一队专使,顺藤摸瓜,总能寻到。之后再如何行事,还需朕教你?”   “奴才不敢。”刘进忠弓着身子,忙不迭道:“奴才知道该如何办了,陛下放心,奴才定将典当物都寻回来,保管物归原主。”   言语间,一抹华贵的织金朱色袍摆在眼前晃过,待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稍远,刘进忠这才抬起眼,看着那道走向龙辇的高大身影,长长舒了口气。   只是再低头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的票据,那口气又憋了回来,这么多,接下来怕是有的忙咯。   这日夜里,冷月如钩,高悬天穹。   喂完碗中最后一口汤药,裴青玄拿着巾帕替李妩擦嘴角,冷不丁问了一句:“既然供了长命灯,为何不署名?”   李妩眼皮微动,有一瞬诧异,转念再想,又在预料之中。   她没立刻答,仍是那副病恹恹的娇气模样靠在榻边,细白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盛着各色蜜饯果脯的彩锦如意六角点心盒:“嘴里苦得很,先拿块蜜饯吃。”   裴青玄看她一眼,没说话,伸手去拿蜜饯。   “不要桃干,太甜了,吃得牙疼。”视线在琳琅食盒里转了一圈,她略抬了抬下巴:“拿那个糖渍青梅吧。”   “天底下敢这般使唤皇帝的,也就阿妩一人。”   嘴上这般说,裴青玄还是照她说的,拿了块青梅果,慢条斯理递到她的嘴边:“吃罢。”   李妩将那小巧精致的青梅果含入,牙齿咬开,酸酸甜甜的滋味便在舌尖弥漫开来,汤药的苦味也冲淡许多,原本皱起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她重新躺靠在枕头上,乌眸看向他:“你如何知道我供了长命灯?”   不等他答,她眯眸,语气不善:“你调查我?”   裴青玄凝眸看她,好半晌,才道:“你昨夜烧糊涂了,自己说的。”   “我说了这个?”李妩惊诧皱眉。   “是,不但说给朕点了长命灯,还说你一直想朕、念着朕、盼着朕回来娶你。”裴青玄眉梢轻挑,嘴角也微掀:“还说以后再不想与朕分开,要给朕当皇后,还要与朕生一堆儿女,朕不答应就跟朕急眼……”   李妩听得这些荒唐的话,面色变了又变,这下装都不用装了,直接给出最自然的反应,红着脸瞪他:“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话?定是你胡乱编来唬我。”   “天地良心,昨夜你的确这般说的,还拉着朕的袖子不让朕走。只可惜了那件新衣衫,还没穿多久,背上开了线,袖子也险些被你扯破。”   他言之凿凿,要不是李妩清楚记得自己昨夜的作为,怕是真要被他骗过去。稍定心绪,她作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低下头否认着:“昨夜我病得厉害,烧糊涂说的话,当不得真。”   “可朕当真了。”   男人温柔低沉的嗓音传来,他握住她的手,深邃目光牢牢锁定着她:“阿妩,大慈恩寺的那盏长命灯仍旧燃着,你添得香油钱够它再燃上一百年。”   就让他们俩的情意,从未熄灭竭尽,长长久久,延续百年。   李妩被他热意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也分不清是害怕在他面前露馅,还是想起曾经那个真心许诺的自己,再对照自己在这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模样,荒唐又讽刺。   “好吧,那盏灯是我给你点的。”她偏过脸,望着虚空的某处,低声道:“没署名,是不敢。若是叫丽妃和叛王的耳目知道,定会来找我的麻烦。”   顿了顿,她垂着眼睫:“署不署名也没关系,大和尚与我说,心诚则灵。只要你在我心里,菩萨会知道的。”   后半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不可闻,可传入裴青玄耳中,好似千钧重,万丈光,叫那一直悬着落不到实处的心有了归处,直被照得温暖而敞亮。   她心里一直有他。   一直有。   这就够了。   裴青玄双手捧住她的脸,眉眼间的温柔,胜过窗外月光:“阿妩,这些话你早该与朕说。”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心里一席之地。   李妩顺势靠在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心下暗暗想着,看来这招苦肉计的确奏了效。   “玄哥哥。”她唤着他,嗓音轻软又认真:“先前是我钻了牛角尖,觉得你恨我、怨我,才会那般待我。现下想想,你我要是早将彼此心意说出,也不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裴青玄默了一阵,抚着她的发,慢声道:“那些都已过去了。阿妩,朕与你保证,只要你愿意重新开始,朕定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   “真的?”李妩从他怀里抬头,期待又真切看他:“你说的,不许骗我。”   “不骗你。”   “那好。”李妩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你听清楚了,我李妩愿意摒弃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这话我只说一遍,至于你信不信……”   字字句句如温暖火焰,烧得裴青玄心口一阵激荡,好似总算看到曙光:“信,朕信。”   再看面前这张瓷白面庞,只觉那样明亮可爱,叫他生出一种亲吻她的冲动。   他的确也这样做了。   大掌抬着她的下颌,细细品尝她唇舌间青梅的酸甜,纵然仍残留着汤药的苦涩,抵不住心头欢喜。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稍松开她的脸,他贴着她的额,嗓音喑哑:“小青梅滋味很好,可惜病了,不然朕……”   “不许说。”李妩伸手捂住他的嘴,脸颊绯红不许他再说孟浪话。   “好。”裴青玄反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小青梅不爱听,朕就不说了。”   又温存说了一阵子话,李妩便觉得累了,再次睡去。   她这一病,一直卧床躺了三日,才算痊愈。   而她与裴青玄真如冰释前嫌般,三日里相依相伴,有说不完的话,更有说不尽对日后生活的畅想。   待到二十六日,李妩能下地活动,虽与裴青玄相处时仍是言笑晏晏,眉眼间总透着一股惆怅。   裴青玄知道她为何闷闷不乐,但她想出宫参加婚仪,且一去就要去三日,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安——   大抵是与她错过三年,他实在不想再与她分开。   平日她去慈宁宫,晚回来一些,他便无法集中精神,患得患失,只有将她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才安心。   一个白日见不到便已如此,何况分开整整三日,那将是何等煎熬。   直到二十七日的半夜,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床帷间响起李妩小声又压抑的哭声。   她似是被噩梦魇住,身子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啜泣:“阿娘……”   他被她的哭声惊醒,抬手将她搂在怀中,温声安慰:“不怕,阿妩不怕。”   李妩在他怀间昏昏转醒,悲伤将脸埋在他胸膛,低泣了好一阵,才带着哭腔可怜道:“玄哥哥,我想家了……”   搭在背上的手掌顿了下,而后继续安抚拍动。   他不说话,李妩心下一片冰凉。   直到现在,他仍不肯松懈半分?哪怕她已入宫两月,从未与家人见过一面。哪怕明日便是她亲兄长的婚仪,她都不能去参加?哪怕她已经温顺如此,一举一动都尽力迎合他、顺着他,他依旧不肯给她半分喘息余地?真要将她当禁脔,一直这样囚下去,囚她到死?!   一股绝望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及至四肢百骸,她冷得颤抖,快要窒息。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   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   “很冷么?”男人温柔关切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他伸手搂着她。   搂得越紧,她越是觉得冷。   在那阵冷意里,她疲惫阖上眼,不然放弃吧?就浑浑噩噩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当他的磨喝乐。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不行,当年那样艰难,她也不曾认输,她再不要将自己的命运放在旁人手上。   哪怕是他,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李妩只是她自己的李妩,不是旁人的附属,更不是旁人的玩物。   这日早朝散罢,裴青玄并未立刻回紫宸宫,而是去慈宁宫见了许太后。   “明日便是李成远与嘉宁的婚仪,阿妩想出宫三日。”裴青玄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指间玉扳指:“母后怎么看?”   许太后撩起眼皮看他,从前觉得自家儿子哪那都中意,越看越顺眼,现下因着李妩之事,再看他,只觉是个衣冠禽兽、混账逆子,一开口也忍不住嘲道:“难为你了,还记着我这么个母后。哀家还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天下第一,无法无天,也无爹无娘了呢。”   裴青玄下颌微绷,并不应声。   一旁玉芝嬷嬷见母子俩气氛尴尬,忙打着圆场:“娘娘这话说的,先前您为老太君伤怀不已时,陛下在你身边守了大半夜,一双眼都熬得乌青呢。常言道,母子连心,他忘了谁,也忘不了您啊。”   许太后闻言,又看了眼对座芝兰玉树般的皇帝,到底是自己儿子,再不顺眼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现下见他巴巴跑来问自己,看来是真的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办了。   轻叹了口气,许太后敛起心间诸般情绪,缓声道:“你把阿妩带进宫里这么久,平日不让她与家人相见就罢了,现下人家兄长要成婚了,你还不让人去参加婚仪?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你这讲理么?”   “可她,要去三日。”   “三日怎么了?那寻常人家外嫁的女儿回娘家,住个七八十日半个月也不是没有,且不说阿妩现下还没嫁给你呢。”许太后蹙着眉,忍不住纠正儿子那偏执错误的想法:“阿妩不是你的奴隶,没有卖身给你。便是当奴婢的,家里有事,与主家告假,主家宽容也会放人回去忙个几日。你倒好了,将人关在那紫宸宫,便是养个猫儿狗儿时不时还要放出来溜溜弯儿呢。”   裴青玄眉心轻拧:“母后,朕从未拿她当奴婢。”   许太后呵了声,冷声道:“你嘴上说从未,可你现下就是这般做。”   “朕是担心她……”   “担心她?”许太后不客气截断他的话:“好好的姑娘回她自个儿家,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太傅府是什么虎穴龙潭,她爹、她父兄是豺狼虎豹,会吃了她不成?”   “……”   裴青玄一时无言。   许太后盯着他那张沉郁的脸,既不忍心,又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得忍心,不然一国之君,被情情爱爱困成这样,成何体统?   “就叫阿妩回家探亲吧,你细想想,若是因着你一时的狠心,叫她错过兄长婚礼,日后想起,心里总是会有遗憾。既有遗憾,便会怨怼,何苦来哉?不单单阿妩心里怨你,李太傅、还有李家人,嘴上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怪你?”   见他神情似有松动,她继续语重心长地劝:“反之,你若是放她回去了,她心里也能念着你的好,李家人心里也熨帖,皆大欢喜。你与阿妩还有许多年呢,何苦就计较这三日?”   要说知子莫若母,最后这句话,倒是戳中裴青玄心里。   是,他与阿妩还有余生几十年,不过三日而已。   既已决定重新开始,自不好再与她生芥蒂。   指腹在冰凉的玉扳指摩挲两下,裴青玄施施然起身,朝许太后一拜:“多谢母后教诲。”   许太后看着面前深拜的儿子,心头五味杂陈。   直到外头响起“恭送陛下”的声响,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忧心忡忡地问着身侧的玉芝嬷嬷:“玉芝,你说我这做的,到底是错还是对?”   玉芝嬷嬷也满脸难色,摇头道:“老奴不知……对与不对,全看天命吧。”   许太后拨着白玉佛珠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锦屏香暖,烛光朦胧的金殿之内,听到裴青玄愿意放自己回李家三日,李妩怔在原地,懵了好一会儿。   “怎么,不乐意?”裴青玄走到她身前:“若是阿妩舍不得朕,便不去了。”   “乐意,我乐意。”   李妩回过神,生怕他反悔,双手揪着他的袖子,一双乌黑美眸亮晶晶:“我要回家。”   裴青玄垂眸瞥过她的手,再看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狭眸眯起:“阿妩就这样着急离开朕,真叫朕心寒……”   李妩心下一沉,生怕他反悔,赶紧抱住他的手,软着嗓音撒娇:“这不是许久没见到家人了,实在想他们么。”   她又仰起脸,信誓旦旦与他道:“我知道玄哥哥对我好,你放心,说好三日就三日,三日之后我就回宫来陪你。”   裴青玄见她眼角眉梢俱是灵动愉意,与前两日的郁郁寡欢截然不同,心下也软了些,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要不是看你才将病好,怕你又将自个儿气坏,朕才不放你。”   李妩嘴角弧度微不可察僵了下,而后又弯起眼眸,甜甜朝他笑道:“多谢陛下,你放心,我回家一趟,身体定然大好了。”   裴青玄望着她明媚笑靥,眸色微暗:“阿妩要离朕三日,一句多谢就应付了?”   李妩怔了下,再看男人那灼热逼人的目光,面上不禁发烫,这无耻之徒啊。罢了,反正最后一遭,待明日出了宫,从此再不必应付。   这般想着,她咬了咬下唇,再次抬眸,眸光潋滟,透着几分媚色:“那玄哥哥想怎样?”   轻软的嗓音,还有那犹如带着小勾子的盈盈眼波,她知晓怎样的姿态能叫男人动情。   心尖那点旖旎心思霎时燃成野火,连绵汹涌,裴青玄只觉脹得厲害,盯着她绯红双颊,喉头滚了滚。而后掐紧掌心那把细腰,俯身欺上:“小混账,明知故问?”   “哪有?”   她眨了眨眼,指尖由他薄唇摩挲,而后一点点移动,下颌、喉结、胸膛,轻戳,握着,直到身前传来一声悶哼,她无辜挪开眼:“明明是你要欺负我了。”   裴青玄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小没良心,说这话之前好歹先松开。”   “难道你不喜欢?”李妩拢了拢手指,莹润水眸缓缓看向他:“可它好似挺欢喜的。不过,玄哥哥不喜欢的话,那阿妩只能听令了。”   纤细玉指刚要松开,男人扼住她的手腕又握住。   在李妩微诧的目光下,那高大如山的身躯覆压上来,直接将她抵到窗边:“是你先勾朕,那就怪不得朕了。”   接下来三日都见不到她,今夜总得吃饱餍足才是。 第43章   五月二十八,大吉,宜嫁娶,宜出行。   虽说昨夜被裴青玄折腾到腰酸腿软,浑身无力,但想到今日就能出宫,李妩早早便醒来。   她心情好,难得没赖在被窝继续睡,而是披了外衫,主动替裴青玄穿衣系带。   看着身前乌发披散,眉眼温柔替自己系革带之人,裴青玄眉眼也染了笑,待她系好,双手环住她的腰:“阿妩,你可知这一刻朕盼了多久?”   李妩仰起脸,好似还瞌睡着,迷蒙水眸透着疑惑。   裴青玄俯身抵着她的额,嗓音低醇:“夫君外出做事,妻子送他出门,再说上一句,我在家等你回来。”   这话叫李妩怔了怔,觉得熟悉,再一想,楚明诚从前也说过。   楚明诚还说:“阿妩大概不知,每日在衙署上值再苦再累,只要回家见到你,烦忧顷刻烟消云散。这时你若再说一句,夫君回来了,快些盥手用饭吧,我只觉这世上再没比这更幸福的时刻。”   原来尊贵如帝王,对妻子的期盼,与寻常男人并无二异。   “今日怕是不能等你回来了。”李妩将脸靠在他怀中,双臂也环抱着他,语气娇慵:“待三日后,我再等你回来可好。”   这份乖顺温柔叫裴青玄心下熨帖,抱了她好一会儿,才克制地松开:“现下还早,再回床上睡一阵。反正你次兄将新妇接回李府,也得午后,便是用了午膳再出宫也不迟。”   “府中就长嫂一位女主人,怕是有的忙。我早些回去,便是做不了其他,帮着照看安姐儿寿哥儿也好。”   “阿妩这样喜欢孩子,不如回来后,咱们也要一个。”裴青玄笑着看她。   他这意有所指的笑,叫李妩想到昨夜他深埋在里,磨蹭着就是不肯出去,还故意逗她:“埋一夜会不会有孕?”   这人平日里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床笫之间却孟浪禽兽得很,有时李妩都不懂,他在北庭那三年到底是流放吃苦,还是与军营里那堆粗汉学习风月之事?不过有一事倒是叫她惊讶,在她之前,他竟都没碰过女人。   哪怕与他的第一回 ,他看似游刃有余,可行动间的生疏与莽撞都清楚告诉李妩,他是初次。不过男人于这回事大多无师自通,开荤之后,便猛兽出笼般,一发不可收拾。   意识到自己思绪又被他带偏,李妩颊边也泛起淡淡绯色,嗔怪看他:“不是说待到明年定了名分,再要孩子?急什么。”   生怕他又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轻推他:“时辰不早了,你快些上朝罢。”   “谨遵娘子之命。”裴青玄在她额间亲了下,这才敛容肃色,转身离了寝殿。   待寝殿门扉重新阖上,李妩面庞的娇羞笑意也逐渐退去,静静盯着门口看了许久,才提声唤道:“素筝,伺候我洗漱吧。”   巳时三刻,李妩梳妆妥当。   离宫之前,她去了趟慈宁宫,喝过一盏茶,才从慈宁宫乘车离宫。   阔别两月,从三月暮春到五月初夏,再次看到熟悉又亲切的李府牌匾,李妩眼眶不禁泛红。   总算回来了。   可惜最多只能待三日,三日过后,她又要离开家。   “娘子,到了。”缓缓停下的马车外响起陈嬷嬷平淡的嗓音。   李妩掐了掐手指,将心头涌动的情绪压下,若无其事地掀开车帘。   马车停在李府的后门——张灯结彩的前门已有不少宾客,她若出现,难免引人注目,倒不如后门无声无息地回来。   在素筝的搀扶下,李妩踩着杌凳下车,站定之后,看着紧跟左右的陈嬷嬷与那位武婢梧桐,心头闪过一抹讽意。   说是说让这俩人伺候她,实则还不是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这样也好,明面上的监视,总比藏在暗处的监视更好防备。   这般想着,李妩提裙迈进后门   不多时,长嫂崔氏闻讯赶来,迎着李妩一起去了李太傅的书房。   现下还未至午时,来到府上的宾客不算太多,有李砚书与李成远俩兄弟在前头应付就已足够。   见着小女儿回来,李太傅是又惊又喜,从头到尾将李妩打量了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悬了多日的心才算落下,连连颔首:“好、好,回来就好。”   李妩看着自家父亲鬓边明显的白发,整个人好似也消瘦了一圈,心间酸涩,直身与他行了个大礼:“女儿不孝,叫父亲担心了。”   “起来起来,今日是咱家大喜的日子,都要高高兴兴才是。”李太傅笑容苦涩,沉吟两息,忍不住问:“阿妩,你此番回来……还回去吗?”   李妩眼皮微动,余光扫过陈嬷嬷和梧桐,轻声答道:“回的。不过太后仁慈,允我在家住三日,好好陪陪家人。”   “三日……”李太傅叹息。   崔氏也听得皱眉:“你许久没归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才三日么?”   李妩朝崔氏笑笑:“虽说是短了些,但能回来赶上次兄的婚仪,就很足够了。”   寒暄过两句,她又道:“大嫂,前头女宾还需你招待呢,你先去忙吧,我这边自便。”   为着这场婚宴,崔氏真是忙得团团转,现下听李妩这样说,也知小姑子与公爹有事要聊,便不再多留:“行,我先去前头张罗,待忙过今日,明儿个再与你好好说话。”   崔氏起身,施施然与李太傅屈膝:“父亲,我先告退。”   李太傅颔首:“去吧。”   崔氏走后,李妩将书房内一干奴仆都屏退。   到底是李府的地盘,陈嬷嬷和梧桐互视一阵,也老实听吩咐,退到书房门口守着。   终归陛下是叫她们看着李娘子,待到夜里回宫汇报她一日的动向,到时候她们禀明“李娘子回府后,与李太傅在书房说话”便是,此番李娘子出宫本就是参加婚仪与探亲,想来陛下也不会多问这个。   书房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凝重。   李妩将门窗都阖上,确保一切妥当,这才走到李太傅面前,再次拜倒:“父亲,女儿给您添麻烦了。”   “你是我的亲骨肉,作何说这些生分话。”李太傅深深端详着她,苍老的嗓音透着怅然沙哑:“你受苦了。”   李妩并未否认,只抿唇道:“好歹熬到出宫这一刻。”   李太傅听出这话中似有深意,肃了脸色:“阿妩,你有打算了?”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李妩乌眸沉静而清澈,朝自家父亲点了下头:“是。”   她压低声音将她的打算说了,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并不起眼的小蓝布包。   打开一看,里头放着户籍、路引、还有块玉牌。   “半月前,太后以为许老太君祈福为由,放了一批宫女出来。”李妩将那户籍递给李太傅看:“宫女慧珠,本名徐月娘,今年二十二,扬州人士,现得恩赦,赐归还乡……这是宫里开的路引,有了它,可一路顺遂地去到扬州。”   “至于这块玉牌,太贵重,我用不上,带着也是累赘,父亲拿着吧。万一陛下对家里发难,您手握这块玉牌,自有太后保着咱家。”   李太傅厘清李妩的打算,大为震撼,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这实在太过冒险。且不说万一事情败露,惹怒陛下,后果不堪设想。便是你真的逃了,从此只能以徐月娘的身份活着……你个小娘子独自在外,叫我如何能放心?”   这一招金蝉脱壳的代价实在太大。   李太傅简直不敢想象,她一个女子哪来这样离经叛道的胆大想法,又哪来这样的无畏勇气?换作其他女子,不是抹脖子上吊以保清白,便是忍气吞声认命……当然,作为一个父亲,他定然不舍叫女儿抱着贞节牌坊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便是在宫里那样活着……好歹也活着。   可现在她不活,她要死遁,还要独自往外跑。   “阿妩,不然……”李太傅面露难色,踟蹰半晌,艰涩开口:“不然,你就入宫与陛下过吧。你别担心连累家里的名声,只要你平安无事,那些虚名并不重要……”   “父亲,试都未试,你就觉得我会失败么?”   李妩打断他,语气坚定:“你可知他监管我,如牢头监管犯人一般?此番若不是我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他甚至都不肯放我归家。父亲,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裴青玄,从前我说不要,便是不要。现下我说不要,他只会逼着我去接受,还得让我改口,违心地说要。是,如你和太后所说,我自然可以糊里糊涂跟他过一生?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我,我就要听从他,还得装出一副讨他欢喜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皇帝,我拗不过他的强权,那我躲总行了?”   更重要的是,若他一开始就是个混账昏君,她可以彻头彻尾地去怨他、恨他,也能慢慢想办法,弄死他。   可他不是。   他曾经的真心相待,她曾经的心动欢喜,她人生中最美好最快活的十几年,都由他组成,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过去与现在反反复复折磨着她,不想疯掉,就只能逃。   “父亲,如今已走到这一步,求您让我试一试吧。”   李妩将她日后安排也都说了:“我带了充足的银钱,我知道在哪里赁车、哪里买奴仆,我也读过《九州坤舆图》《天下驿乘总汇》,算账、经管铺子、管束奴仆,这些我都会,待到了扬州,我会安顿好的……父亲,我年已十九,嫁过人,掌管过国公府庶务,知晓人情往来、礼节打点,我再不是那个需要父兄护着、不经世事的李家小娘子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太傅讷讷应着,面上忧色却未有半分改变:“父亲知道你精明能干,也知你不是孩子了。可是……唉,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母亲走得早,我们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便是你七老八十了,只要我活着,仍是要担心记挂你的。这个道理,待你为人父母,你就知道了。”   镏金鹤擎博山炉清香袅袅,父女俩相顾无言。   良久,李太傅在自家女儿沉静坚定的目光之下妥协了:“你既想试,便去试吧。”   他满脸沉重地看向李妩:“只要你想清楚了,不后悔……”   “只要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就不会后悔。”李妩斩钉截铁。   就如裴青玄登上皇位之后,楚明诚曾问过她,是否后悔当年嫁给他。   她答,不悔。   是真的不悔,再来一次,她仍会那样选。   望着女儿倔强清冷的面庞,李太傅颔首:“行,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待到今日婚宴忙罢,晚些我就与你长兄商量此事,全力周全你的计划。”   得了父亲这句话,李妩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与李太傅拜倒:“多谢父亲体谅。”   父女俩又说过一阵话,怕耽误太久,叫外头起疑,李妩起身告退,带着素筝、陈嬷嬷与梧桐一同回了玉照堂。   静谧书房内,李太傅拿起桌边那块冰冷的玉质令牌,胸口愁绪与担忧迟迟难以消解。   亡妻说得对,女儿性子的确太过刚强。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临近黄昏,红霞漫天,在锣鼓喧天与宾客们的祝贺声里,一袭大红喜袍的李成远将他心心念念的嘉宁郡主迎进了李家的门。   小夫妻拜天地时,李妩一袭不显眼的装束,安安静静牵着寿哥儿和安姐儿在人群里看。   看着一对新人喜结连理,满眼绚烂喜庆的红,恍惚间,她想到她当年嫁给楚明诚的场景,又想到她在紫宸宫里,一袭红衣等着裴青玄归来。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在紫宸宫里,准备用晚膳?   她心不在焉地想,怀中安姐儿忽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姑,是姑父!”   李妩一怔,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一袭苍蓝色锦袍的楚明诚正站在拥挤人群里,伸着脖子朝她这边看。   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盛满悲伤的郁色,似有千言万语。   隔着人群,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海。   李妩额心突突跳了两下,忙别过脸,不再看他,又低头纠正着两个孩子:“以后不能再叫他姑父,得叫世子爷,或是……叫叔父。”   安姐儿和寿哥儿不懂:“为什么呀?”   面对孩子清澈黝黑的眼眸,李妩一时语塞。   直到司仪高扬着嗓音喊道“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众人也都起哄着要去闹洞房,孩子们爱凑热闹,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兴冲冲跟着新郎官新娘子往新房去了。   李妩缓缓直起腰,余光瞥见楚明诚朝自己走来,心下咯噔一下,关键时期,决不能节外生枝。   于是她毫不犹豫扭过头,冷声对陈嬷嬷与梧桐说道:“走吧,我累了,回院里歇息。”   撂下这话,她脚步不停,逃也般的走了。   凝紫暮色之下,楚明诚站在堂前,看着那道避之不及的清冷背影,心头好似落了厚厚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寂寥。   前院婚宴宴席热闹非凡,后院里,李妩见梧桐忽然消失不见,心里也有了数。   她坐在玉照堂那片开着蔷薇花的秋千架上,毫不避讳地与陈嬷嬷聊:“梧桐是回宫复命了?”   虽然早知这位李娘子有张利嘴,但这般干脆得挑明,叫陈嬷嬷不免有些讪讪:“是…是回宫里有些事。”   “复命就复命,没什么不能说的。”李妩满不在乎,连带看向陈嬷嬷的目光也平淡如常:“她是练家子,腿脚快,跑来跑去也方便。倒是嬷嬷你,也上了些年纪,这几日就安心陪我在府里吧。”   陈嬷嬷扯了扯嘴角:“是,多谢娘子体谅。”   晃了两下秋千,李妩忽的又问:“瞧这天色,她今夜怕是不回来了吧?坊市门应当都关了。”   既然都已打开天窗说亮话,陈嬷嬷也不瞒,如实道:“酉时入宫禀报,翌日宫门开了,她再赶回府中伺候娘子。夜里娘子就寝,您有什么吩咐,老奴伺候就行。”   “这样。”李妩淡淡应着,心弦微松。   梧桐夜里不在府中,这倒方便她不少,不然一个动武功的练家子守在院里,行动也多些顾虑。   又荡了一会儿秋千,外头起了风,李妩便拢了拢衣衫回屋歇息。   这一夜,风平浪静。   李妩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安稳好觉,一直到翌日天大明,听说李成远和嘉宁郡主去前院敬茶,她这才起身洗漱,揣着她准备的丰厚礼物,前去祝贺这对新人。   李妩准备的贺礼,是从裴青玄私库里仔细选出的一对白玉如意,玉质细腻润泽,雕工精湛,还是前朝的古物,价值不菲。   甫一拿出,就连见多识广的李太傅都睁大了眼:“阿妩,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李妩莞尔浅笑:“太后赏的。”   此言一出,前厅里除了李成远夫妇,其余李家人都明白,哪里是太后赏的,分明是皇帝给的。   嘉宁郡主自也看出这对白玉如意的价值,一张含羞带怯的娇丽容颜笑意灿烂,甜甜地与李妩道谢,又将她准备的红封送给李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妩笑着称是。   一时间,前厅内喜气洋洋,分外和谐。   待到小夫妻请完安回去,李妩便跟着崔氏,去到长房的院子说话闲坐。   姑嫂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半点不避讳梧桐与陈嬷嬷。   一直到夜里,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一派和谐。   五月三十日一早,李成远陪嘉宁郡主回门,李太傅和李砚书皆去上朝,李妩也难得出了门,与长嫂崔氏带着两个小侄儿一起逛了街市,直到夕阳西下,才买了一堆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回来。   暮色笼罩下的紫宸宫内,梧桐照着前两日的惯例,与御座之上的帝王汇报情况:“李娘子与昨日一样,隅中时分起身洗漱,早膳用了一碗鸡汤小馄饨,两口什锦包子,半个香油酥圈。临近午时,与大少夫人及两个侄儿一同坐马车,先去了东市的廖记布庄,买了两匹韶粉色的夏布,一匹栀子色的丝绫……”   “……逛完钱婆子家的果脯铺子,已近日暮,李娘子这才回到李府。回玉照堂稍作歇息,便往前厅与李太傅他们一同用膳,大抵是明早就要回宫,今夜宴上还备了酒水。”   又将席上菜肴大致说了一遍,梧桐嘴皮子都说干了,才算汇报结束:“奴婢见天色不早,便先进宫复命了。”   刘进忠在一旁听这些琐碎事都快打瞌睡了,再看御座之后的帝王,瞧不出情绪地放下朱笔,而后问了句:“她今日心情如何?”   梧桐小心翼翼斟酌道:“很是不错,出去逛一天,面上一直带着笑。”   一直带着笑。   长指摩挲着杯壁,裴青玄眼前不禁浮现出她言笑晏晏的明媚模样。   她倒是在外快活了,留他一个人独守空殿。   好在明早她便回来了。   胸间一口浊气吐出,他嘴角微翘,吩咐着梧桐:“明日午时前,就将她带回来,朕要与她一起用午膳。”   梧桐应诺,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垂首退下。   刘进忠觑着皇帝脸色,见他好似心情不错,也猜到几分,于是见缝插针说着讨喜话:“这几日李娘子不在宫里,奴才都觉得缺了些灵气。好在再过几个时辰李娘子就回来了,奴才可得叫御膳房多做几道好菜,给李娘子接风洗尘。”   “你这奴才,她不过回趟家,哪就用接风洗尘。”   话是这样说着,语气却噙着笑。   刘进忠便知这马屁是拍对了,又连着说了好些话。   裴青玄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再看御案摊开的宣纸上,那副栩栩如生的仕女小像,清冷的眉目也如月华般变得柔和。   再熬几个时辰,又能见到他的阿妩了。   与此同时,月色凄迷的长安城,万籁俱寂。   确定陈嬷嬷已醉死过去,一袭寻常装束的李妩捂着口鼻,将烈酒与火油均匀洒在玉照堂寝屋的四周,点火之前,看着床榻之上那具从乱葬岗寻来的年轻女尸,心道,虽素不相识,但也算有缘。这趟火不会让你白遭,你不必被野狗吞噬,也不必当孤魂野鬼,往后就安心享着李家香火供奉吧。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李妩平静地点燃幔帐。   不多时,玉照堂内火光冲天,奴仆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不好了,走水了!”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第44章   太傅府的这场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火势又凶又急,等到府中奴仆惊醒,提着水桶去救火,主屋已烧得浓烟滚滚,火势汹涌到压根无法入内。   李太傅等人闻讯惊惶赶来,大火仍未扑灭。   一看到那几乎被大火吞噬了大半的院落,崔氏双腿发软,直往李砚书的怀中倒,双眼发直地讷讷:“天爷菩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阿妩还在里面!”   李砚书扶着妻子没接这话,只板着脸,催着提水的仆人们:“都快些!赶紧将火灭了!”   嘉宁和李成远小俩口正值新婚,如胶似漆,原本亲亲热热准备睡觉了,乍一听到外头起火的消息,也都从床上蹦起,一路跑着过来。   老远见到熊熊灼烧的烈火,俩人吓得脸都煞白。   还是李成远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四周寻了一圈见不到妹妹的身影,急忙走到李太傅身前:“父亲,阿妩呢?”   李太傅苍老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愈发沧桑憔悴,语气也透着浓浓的疲惫:“她……还在里面。”   “什么?!”李成远大惊失色,转身就往前冲:“阿妩!阿妩,你听得到吗?”   眼见他要冲进火场,嘉宁郡主失声喊道:“夫君!”   李砚书也拧起眉,让丫鬟扶着崔氏,两步上前将李成远抓了回来:“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   “可是妹妹还在里面!”李成远急的一张脸都通红,慌乱无助地看向于他而言无所不能的长兄:“大哥,怎么办啊,现在该怎么办!”   见弟弟急红的双眼,李砚书心下也不忍,但这一丝不忍很快被理智压下,他沉下语调:“已经让人去叫消火铺的兵丁,现下……只能等他们来了。”   “等他们来,妹妹早就被烧死了!”李成远大喊,挣扎着要让李砚书松开:“总得有人进去,她没准晕在里头,就等着我们去救啊!”   李砚书额心一跳,而后握紧拳头,朝李成远挥去:“闭上你的乌鸦嘴!”   这一拳头力道不小,直把李成远打懵,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两步。   嘉宁郡主一看,忙不迭扑上前去扶:“夫君,你没事吧?’   李成远被打得嘴角流血,捂着疼痛的腮帮子不可置信看向长兄,满脸无辜迷茫。   崔氏也吓了一跳,上前去拉李砚书:“二郎也是担心阿妩,你打他作甚?”   “他如此莽撞,不打他打谁?”李砚书面罩寒霜,一手指着那烧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一边冷冷看着李成远:“这样大的火,你冲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没数?都成了家的人,遇事还凭着一腔冲动,难道全家上下就你一人最记挂阿妩,就你一人英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乱!”   说着,他又看向嘉宁郡主:“劳烦弟妹好好看着这混账,莫要叫他再胡闹。不然你嫁进李府三日就成了寡妇,回头我们也无法与端王爷交代。”   嘉宁郡主开始还心疼自家夫君,心里责怪长兄下手太狠,现下听到这话,立马将李成远扶到一边,低低劝道:“火势太大,还是等消火铺的人来吧。”   等待的时辰如酷刑般煎熬,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外头才响起下人的通禀:“来了来了,消火铺的来了!”   话音才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院外众人或复杂、或震惊、或慌乱的目光里,玉照堂主屋的房梁塌了。   天色尚泛着淡淡青灰色时,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声,宫门、坊市门、长安各处城门也依次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清晨渐渐苏醒,迎来白日的热闹繁华。   今早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的新鲜话题,莫过于太傅府上那场大火——   “我家就住在隔壁的昌宁坊,推开窗就能瞧见,哎哟,烧得可骇人了,半边天都映得通红!”   “听说那火烧了半夜,整个屋子都烧塌了。”   “可不是嘛!据说起火的院子是李太傅那位和离在家的小女儿住的,要说她也是命不好,刚和离不久,回娘家院子还被烧了。”   “那是挺背的,最近这天儿也不算太干燥,如何就起火了?也不知道人有没有事。”   这话一出,面汤摊子旁一个买朝食的老苍头道:“别提了,已经烧死了。”   铺子里议论的众人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老丈,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什么,本来就是嘛。”老苍头理直气壮道:“我家郎君是消火铺当差的,为着太傅家这场火,忙到现下才回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这才打发我买些吃食回去呢。”   众人听罢,不由好奇打听:“是你家郎君说,那位李家娘子真的烧死了?”   “唉,那样大的火,房梁都烧塌了,更别提屋里的人了。”老苍头叹道:“我家郎君说,人都烧得焦黑,半点不成样子了。”   “阿弥陀佛,那位李娘子应当还很年轻吧,就这样烧死了,实在可惜了。”   “红颜薄命啊,年纪轻轻却落了这个下场。”   “太傅府不是前几日才办的喜事?这么快又要办丧事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太傅如何受得住哦。”   铺子里的食客与凑热闹的路人们正唏嘘感叹着,忽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晨间明净阳光下,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跨着骏马,执鞭疾驰。   明明是夏日时分,可那男人阴沉的眉眼以及周身凌冽的气势直叫人不敢直视,所经之处更似降了温度,无端使人不寒而栗,连忙朝两旁闪躲着。   那矜贵郎君疾驰而去后,又有几人骑马紧紧追随,瞧那奔走的方向,好像是李太傅府。   “这人是何来头?竟在白日闹市纵马!”   “不知啊,不过看他那身穿戴,还有通身气派,定非常人。”   “模样生得可真俊,就是冷着脸怪骇人的。”   路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很快也将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说着李太傅之女被烧死的事。   无人注意到热闹街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混在人群里往城门方向辚辚赶去。   太傅府内,婚宴的大红灯笼与红绸缎尚未撤去,府邸上下却笼罩在一片化不开的悲伤愁云里。从主家到奴仆,人人皆是一副凝重面孔,甚至无人敢高声说话,生怕惊扰那才将惨死在大火里的魂灵。   清雅幽静的玉照堂,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连同那一墙才开出来的蔷薇也被烈火浓烟灼熏得枯萎惨败。   蔷薇尚能看出花形,可它们的主人,却成了一具安静的蜷缩得宛若黑炭的尸骸。   “老师,你说这是阿妩?”   屏退闲杂人等的寂静院落里,裴青玄看着榻上那被白布遮住半边的焦黑尸体,昳丽眉眼染上荒唐笑意:“这怎么可能是她。”   他转过身,狭眸定定盯着面前仿佛一夜苍老的李太傅,嘴角虽勾着,语气却无比冷硬:“老师莫要与朕开这种玩笑,快叫阿妩出来罢。”   “陛下觉得老臣会拿女儿的性命开玩笑么?”青袍之下,李太傅握紧拳头,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学生,浑浊双眸似怨含泪,苍老声音也颤抖着:“阿妩可是老臣唯一的女儿,是老臣与你师娘最疼爱的孩子啊,便是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也是愿意的……”   他哽噎了好一阵,忽又想起什么,打开手边那个小匣子,从中取出一封信来:“这个,是她昨日夜里放在素筝那的。总共写了三封信,给我的、给她两对兄嫂的,最后这一封,是给你的。”   裴青玄沉默着,又看了一眼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骸,才提步上前,接过李太傅手中的信封。   薄薄一页纸,其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在信里,她称呼他“陛下”,诉说这段时日她有多煎熬,每一次与他虚与委蛇、强颜欢笑,都叫她厌恶透顶。她还在信里笑他愚蠢,明知她是薄情之人,竟还对她念念不忘,最后她道——   “既无法逃脱,唯有一死求个清静,也好过日日做戏,不堪其扰。   李妩,绝笔。”   是绝笔,更是绝情绝义之言。   不留半分的温柔与念想,哪怕一星半点。   她要他完完全全地厌恶她,以他的骄傲,彻底放下她这个不值当的无情女人。   捻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的手背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其化作齑粉,良久,裴青玄抬起头,那双狭长凤眸泛着些许绯红:“朕不信。”   李太傅惊愕看他,心下有些慌。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裴青玄嗓音沉冷:“她那样聪明的人,比谁都狡诈,比谁都会算计,更比谁都惜命。之前她都没死,如何现在……”   喉头一阵发哽,好似有股沉甸甸的淤堵之气亟待冲破胸膛,叫嗓音都变得沙哑:“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答应要与朕重新开始,她怎么会死……这定是她诳朕的手段。”   “老师,朕知道强夺阿妩入宫,是朕不对。但请您告诉朕,她在哪?”   见李太傅不语,他上前一步:“朕以裴氏一族的荣光,以朕的江山社稷、朕的性命与您起誓,只要她今日与朕回宫,朕不会与她计较,仍会好好待她,只要她同意,朕明日……不,现在,现在就可写立后圣旨——朕立她为后,明媒正娶将她从朱雀门迎入宫。朕与您保证,朕会待她好,一心一意,绝不负她。”   裴青玄攥着那封信,定定看着李太傅,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位向长辈求得肯定的郎婿:“老师,学生待阿妩的情意,您应当知晓,还请您莫要再拆散我们。”   李太傅听得此番话,简直要咬碎后牙,他如何不知?他便是知道,才会这般,恨也恨不起来,怨又怨不彻底!   “你糊涂,实在糊涂!”   家中这番变故,叫李太傅也顾不上那份君臣之礼,只如老师训诫学生般,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面前之人:“陛下自幼聪慧,心思透彻,微臣一直以你为傲,如何偏偏在这事上,糊涂至此!是,臣知道你与阿妩有情,可天意叫你们断了缘分,你们就该遵循天道自然,各自安好才是。可你偏要将一切弄成这般,甚至不顾君臣礼仪、纲常道理,生生将阿妩逼到如此绝境!”   说到后来,李太傅老泪纵横,捶胸叹道:“孽缘,真是孽缘!”   一旁的李砚书见老父亲摇摇欲坠模样,忙将人扶到桌边坐下,而后面容肃穆地看向皇帝:“莫说陛下不信,直到卯时大火熄灭,消火铺的兵丁将尸骸抬出时,我们也不肯信……丧女之痛,丧妹之痛,我们李家上下哪一个不痛?陛下请我们交人,我们也想请陛下将阿妩还给我们,让她安安静静葬入李家祖坟,清清白白做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放在以往,李砚书断然不敢,可现下一想到妹妹被迫离乡,远走他地,那份担忧统统化作对眼前之人的怨怼——   他若不是皇帝,自己早就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   面对李家父子的责备,裴青玄无动于衷,他只沉默地凝视面前俩人,试图从他们悲愤憔悴的脸庞上寻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却没有。   他们的愤懑与悲伤是如此真情实感。   还有他方才进门时,那哭到晕厥被人抬回房间的崔氏、行尸走肉般的李成远、红肿双眼的嘉宁。   院子外,陈嬷嬷那个无能老妇嗑得头破血流,平日里最得阿妩信任的婢子素筝,险些撞柱殉主,那小小奴婢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无畏而坦荡的怨怼。   这一切的反应,都在证实着她的死亡。   趁这三日时间,她写好遗书,与家人度过最后的团圆。趁着最后一日,她买了她喜欢的衣衫、吃了她想吃的东西。又趁着酒足饭饱,夜深人静,选择一把火结束生命,连具完整的尸首都不留他。   这样狠心、这样决绝,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良久,那晦暗不定的目光由李家父子沉重的面孔缓缓移动,转向榻边冰冷无声的尸体。   裴青玄面无表情朝那具尸体走去,短短几步之遥,跋山涉水般艰难。   待站定,他端详着那具焦黑蜷缩之物,一阵冰凉的荒谬感在心间蔓延。   他的阿妩,三日前还温软馨香躺在他怀中,温温柔柔与他说话,与他笑。   现在竟成了这样?烧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成了一具丑陋不堪的尸体?   可笑,实在太可笑。   他也的确笑出了声,先是低低的笑,而后像是克制不住般,抚掌大笑:“真就这样死了?”   “好,好,死得好,死了一了百了。”   这诡异的笑声叫李家父子都愣住,再看一向温润斯文的帝王对着尸骸笑意癫狂的荒诞场景,父子俩面面相觑,眼中是同个想法,他这…莫不是疯了?   眨眼间,又见皇帝弯腰,笑着朝那具尸骸伸出手。   李砚书面色一变,意欲阻止:“陛下!”   然而还是迟了,皇帝宽大的掌心已然捧住尸骸深陷乌黑的脸,他盯着那看不清面目的女尸,好似看到李妩那张清艳娇美的脸庞。   她定是在讥诮地笑,眉眼间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笑他何其愚蠢,竟再一次被她玩弄于鼓掌中,骗得团团转。   她口中说着爱他,转身就算去死,也不愿与他在一起。   “死得好啊,阿妩……”裴青玄哑声唤着,一双幽深黑眸渐渐涣散:“死得好极了……咳!”   胸间那淤压的一口闷气总算寻到出处,化作猩热血液涌上喉头,而后克制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口又一口,好似要将心腔里撕得四分五裂的尖利碎片统统都呕出来。   “陛下!”李家父子见着那不断吐出的鲜血,霎时大骇,齐齐跑上前去。   “快去!”李太傅去扶皇帝,急哄哄吩咐李砚书:“叫管家去请大夫,你去请御医!”   “是。”李砚书肃着脸应下,半点不敢耽误,疾步往外跑去。   李太傅勉力扶着身形高大的帝王,他还在不停地吐血,浓烈鲜血很快洇湿身上玄色的锦袍,还有一些溅在尸骸之上。   丝毫不在乎吐血般,他推开李太傅,去擦那具尸骸:“对不住,阿妩,将你弄脏了……朕给你擦干净……”   那具尸骸烧得太久,肌肤都化作焦炭,一碰就簌簌直掉,越擦越脏乱,血没擦干净,反倒露出灰烬下的白骨。   艳红的血斑驳浸染着白骨,刺目的色彩好似刺激到裴青玄,他不再擦拭,反将那些血抹向尸骸,染着鲜血的薄唇微微掀起,幽邃眸底闪动着疯狂而奇异的光彩:“你要离开朕是吗?不可能的。”   “朕不会叫你如愿,就是死了,你也是朕的,沾着朕的血,沾着朕的气息……”   他要用他的血浸着她的尸骸,叫她骨中每一寸都有他的血,便是死后,她的尸骸也只能躺在他的身边,永永远远。   李太傅被皇帝往尸骸上涂血的举动骇到,哪怕这具尸骸只是从乱葬岗寻来的女囚尸体,这般亵渎遗骸也实在荒唐。他试图上前拦住皇帝:“陛下,您冷静些……”   裴青玄却当他要与自己抢夺尸骸,下颌紧绷,一双黑涔涔的眼眸戒备而锐利地看向李太傅:“既带不回她的人,带回她的尸骸也是一样。老师,朕唤您一声老师,您不要让朕难做。”   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场铺天盖地袭来,李太傅心尖颤了颤,不自觉松开手。   裴青玄这才垂了眸,撑着榻起身,用白布将那具尸骸严严实实裹住后,打横抱起。   李太傅有心阻拦却不敢,只得眼睁睁让他抱着尸骸离去。   只是那抹颀长身影才将走到门口,脚步忽的停住,李太傅心下一惊,难道他发现什么?   下一刻,便见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山陵崩塌般,直直朝后倒下。   “陛下——!”   从门外照进来的金色阳光,一丝一丝漏下来,覆了他满身。   离长安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匆忙赶路,卷起一路烟尘。   马车内,一袭寻常妇人装扮的李妩慢慢吃着干粮,面无表情地思索着之后的行程。   “娘子,喝点水吧。”对座的黄毛小丫头怯生生将水囊递给她,一口浓重乡土音:“光吃炊饼,容易噎着。”   李妩看着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心下自嘲,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人带着?   今日坊市门一开,她就往西市牙行置办人马,本意是买三个踏实稳重的仆人,最后却挑了一个为了给哥哥娶媳妇而被亲生父母卖了的黄毛丫头,一个一身硬骨头满身是伤的昆仑奴,唯一一个她以为还算正常的中年男仆——   人都牵出来,准备签字交契了,才知道那个“男仆”其实是个像男人的女子。   李妩当时就想换人,可那名唤石娘的黧黑妇人与她道:“娘子莫看我是女子,我一身力气不比男人差。我吃的少,力气也足,男人能干的活,挑水、劈柴、赶车、跑腿,我都能干!只要你不打我,如何吩咐我都使得。”   或许是那句“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触动李妩,又或许是石娘那双眼睛太过明亮,等反应过来,她已鬼使神差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买卖成交,二十两银买了石娘。   之后十五两银买了那个叫“招娣”,现改名为“朝露”的小丫头。   至于那个叫安杜木的昆仑奴,李妩想着这一路上,总得有个护卫,便让牙行的人领着去挑男仆。恰好遇见牙行的人在调教昆仑奴,安杜木人高马大被束着双手,像是一头安静的野兽,他挨着鞭子,却并未求饶,嘴里只喃喃念着什么。   李妩幼时跟着裴青玄,学过一些异国语言,听出安杜木是在念诗,是他家乡的一首思念亲人的小诗。   大概是她目光停留太久,安杜木注意到了她,而牙行的人也趁机与她推销:“娘子好眼光,这些昆仑奴个个体状如牛,又踏实耿直,无论是差遣办事,还是看家护院,都是极好的。每次到货,长安城多少贵族高门都抢着要呢。只是这个嘛,我也不瞒你,是个硬骨头,不服管教,已经被退回来三次……若是娘子看中了,我给您便宜些,照着昆仑奴的市价,让您两成如何?”   李妩睇着那贩子:“你明知我要往外地去,若买了他用着不顺,日后难道还要回长安寻你退?”   那贩子面色悻悻,大抵是真不想叫安杜木砸在手上,把心一横咬牙道:“一半,您给一半价,就将他带走!只是带走后,概不退货!”   李妩没答那贩子,只用异族语问安杜木:“你可愿认我为主,随我走?”   安杜木为她熟悉的乡音所惊讶,惊愕过后,问她:“你会打我吗?”   “不打,你若不听话,我可再把你卖了。”   安杜木思忖一番,朝她跪下:“主子。”   于是等李妩从牙行里出来时,她身旁就多了三个与她预想中完全不同的仆人。   “娘子,洛水镇到了,奴看到界碑了!”   马车外传来石娘粗哑又欢喜的通禀声。   李妩睁开双眼,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彼时天高地阔,四野茫茫,残阳如血。   清婉眉眼缓缓舒展,起码在天黑之前赶到洛水镇,是在她的预想之中。   一切还算是顺利。 第45章   斜阳淡照,静谧的紫宸宫寝殿弥漫着一阵苦涩汤药气。   宽大龙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盯着熟悉的苍苍色双鹿联珠纹幔帐,黑眸有一瞬迷离,待思绪回笼,两道浓眉紧蹙,撑着身子便要坐起:“阿妩……”   胸膛好似被巨石碾压过,剧烈疼痛朝四肢百骸席卷,叫那张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惨白。   外间正与御医谈论病情的许太后听得动静,回身往屋内探去,看到那勉力起身摇摇欲坠的高大身影,许太后急忙上前:“躺着,快躺着!”   又示意左右宫人:“你们还愣着作甚,都是死人么!”   宫人们战战兢兢走过去:“陛下……”   裴青玄强压胸口疼痛,又抬手按了按酸胀的额心,稍微适应那阵晕眩感后,他沉眸看向面前的许太后,嗓音嘶哑:“母后,阿妩呢?”   见他刚醒来就问李妩,许太后盛满担忧的脸庞微僵了僵,眸光也复杂:“她……唉,你也别太伤心,谁也不知她竟会这般极端……”   “母后。”裴青玄打断,只睁着一双晦暗无光的狭眸盯着许太后:“她在何处?”   最后的意识里,他晕倒在太傅府。如何现在他回了紫宸宫,身上的衣袍也换了另一套,唯独不见那具尸骸。   触及自家儿子骇人沉郁的目光,许太后袖笼中的手指攥紧,而后沉下一口气,尽量平和道:“她是李家女,尸骸自然在李家。你今日突然罢朝也就算了,竟还不顾身份跑到太傅府闹那么一出!好在李太傅捂得严实,及时让文琢将你送回,不然若是走漏风声,外头的朝臣与百姓该如何说你?”   裴青玄冷道:“朕不在乎。”   许太后噎了噎,脸色不大好看:“你不在乎,可阿妩在乎、李家人也在乎!她人都死了,你就当行行好,最后给她留份体面吧!”   一个“死”字犹如毒刺,直直扎进裴青玄心口,周遭的气场都陡然变得冷戾。   若非说话之人是他生母,他定要将人拖出去砍了。   她没死。   至少,他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所以她的尸骸,尚在李府?”裴青玄问着,见许太后不语,撑着手臂就要起身。   许太后这才无奈开口:“是,是在李家!阿玄,我知道此事发生的太突然,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可你别忘了,你是大渊的皇帝,是一国之君!你便是再喜欢她,也得讲道理。太傅是阿妩的亲生父亲,如今爱女罹难,他将阿妩的尸骸留下,在李府举办丧仪,合情合理。倒是你,你若将她的尸首带回来,没名没分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裴青玄眉心微动,沉下语调:“那具尸骸若真是阿妩,儿子自会给她名分,迎她入皇陵。”   许太后闻言,额心突突直跳,既心虚于他那句“若真是”,又惊愕于他要迎一具尸首入皇陵——真是疯了不成?!   “事到如今,你还要一错再错吗!”许太后拧着双眉,痛心疾首:“阿妩为何会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了却性命,你难道不清楚?不然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这样的不可理喻、这样的执拗癫狂,这叫她如何愿意与你相处?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被你活活逼入绝境。还有李太傅,他可是你的老师!你扪心自问,从你三岁启蒙伊始,他可曾有薄待过你?你倒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生生逼死人家女儿,害得他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裴青玄啊裴青玄,我如何生出你这么个混账!”   说到激动处,许太后扬起巴掌,想狠狠教训这个不孝逆子。   然巴掌落下时,看到那张苍白麻木的脸,忽又想起他满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惨样——   巴掌僵在空中,最后拢握成拳,恨恨地收了回来:“总之,你不要再胡闹了!无论你接不接受,阿妩已经死了!你若还有半点良心,莫要再出现在太傅面前,叫他们好好给阿妩治丧,让她清清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龙床上躺坐之人并未出声,只沉默着,掌心握着柔软缎面的锦衾。这床锦衾还是李妩盖过的,上面好似还残留着她馨香的气息。   他收拢长指,感受着丝锻摩擦掌心的触感,就如感受她柔嫩肌理般。   许太后见他沉着眉眼,默然不语的模样,只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心下轻叹,语气也不禁放柔些:“御医说你是悲恸过度、气急攻心才导致呕血之症,之后还需静养一阵,不然气血亏空,不利于寿。汤药过会儿应当就熬好了,你喝罢就好好歇着,明日还有早朝……”   说到这,稍顿了顿,她不忍斟酌:“当然,你若实在伤心,至多罢朝三日,以表哀思。至于更多……阿玄,你是皇帝,应当明白为君者,该以江山社稷为重。”   床上之人仍是不语,宛若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许太后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化作一声浓重叹息,理了理身上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长袍,准备离去:“罢了,你自己静会儿。”   才将转身迈出一步,身后忽的传来低沉哑涩的嗓音:“母后,她离宫前曾找过您……她与您都说了些什么?”   许太后的背影一僵,心下也不由发紧。   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   他才醒过来,怎么可能知道。   修剪圆润的手指紧捻着白玉珠串,玉质微凉的温度也让她冷静些许,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庞恢复寻常神色:“她离宫前是找过我。”   许太后缓缓转过身,语气平静地答:“她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孩子,要离宫了,特来慈宁宫与我告别。”   说到这,她忽的一副恍然觉悟的模样:“怪不得她临走前还与我磕了三个头。当时我还奇怪,不过回趟李府,哪用得着行如此大礼……现下再想,原来那时不是辞别,而是诀别。”   许太后语调哽噎,眼眶也染了泪,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这话并不虚,李妩在慈宁宫见她最后一面时,的确与她磕了三个头,感谢她的成全。   唉,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可逃出长安了,现下外头天都黑了,应当寻到落脚处歇息了吧?   裴青玄看着拭泪悲伤的许太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晦色。   按照他对生母的了解,她多愁善感又慈悲泛滥,且她是那般喜欢阿妩,如何知道阿妩死讯后,还能表现如此…正常?   她的确是在悲伤,却伤而不哀,甚至连那一巴掌都不肯落下?   “母后可知,阿妩的尸骸是何模样?”裴青玄忽然出声。   许太后面上闪过一抹惊诧,稍稍定神,便见皇帝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那幽邃目光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的探究。   虽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可乍一触到这沉静锐利的目光,还是叫她不大自在。   “我如何能知道?我又没看到。”许太后说着,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你突然说这个作甚。”   裴青玄嗓音听不出情绪:“朕看到了。她烧得黑炭般,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碰她一下,浑身焦渣簌簌直掉,凑近后还有焦腐的皮肉气味……”   “别说了。”许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哪里听得这些东西,两道眉头紧拧着,满脸不忍:“你既知道她死状凄惨,更该放过她,叫她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像是害怕他又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她握紧佛珠道:“时辰也不早,哀家先回慈宁宫了。”   望着那道急切切离去的背影,裴青玄眼波轻闪了闪,下颌也不禁收紧。   思忖间,刘进忠端着汤药进来,见着皇帝已醒,眼中满是喜色:“陛下您可算醒了。”   裴青玄并未出声,只接过那碗汤药,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刘进忠见他放下汤碗,忙捧着蜜饯盒子上去:“陛下吃些,压压苦味。”   大抵心下苦痛到麻木,汤药入喉竟丝毫不觉得苦。   只是看到那琳琅满目的蜜饯匣子时,还是伸出手,捻起一枚糖渍青梅送入嘴里。   酸,酸到涩,再无从前半分甜意。   他嚼完一颗青梅,再次抬眸,吩咐刘进忠:“明日一早,从大理寺寻个女仵作去太傅府,开棺验尸。”   刘进忠惊愕失声:“验、验尸?”   怎么说也是太傅府的千金,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开棺验尸,不但对死者不敬,更将生者的颜面往何处放?   “这般惊讶作甚?”裴青玄神情淡淡:“做的隐蔽些。你亲自领人去,若太傅不肯,你传朕的话,叫他不要让朕为难,朕只想求个明白。”   刘进忠也听出来了,陛下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尸骸摆在面前还不肯接受呢。不过也真够执拗的,人遗书都写好了,尸体也在那了,不是死了,还能是怎样呢?难道真为了躲避陛下,连自己的身份、亲人朋友都不要了么?那位李娘子虽然骨头硬,却也不至于……硬到这她个地步吧?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小心翼翼应着:“是,奴才明日一早就去。”   裴青玄挥手示意他退下。   华美的幔帐重新垂落,皇宫的夜晚无比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啾啾虫鸣。   裴青玄躺在床上,盯着茫茫黑夜看了一阵,而后侧过身,抓过里侧的枕头拥在怀中。   高挺鼻梁深埋其中,柔软绣枕间满是她清甜香气,随之她的模样、声音、气息不停地在脑中浮现。   她躺在他怀中极尽依赖的唤他玄哥哥,双眸含笑替他穿衣系带,甚至在病得不省人事之时,还说着要嫁给他……   每一个甜言蜜语、温情脉脉的日夜,都像一场场美好又虚幻的甜梦。   他自以为掌控着一切,实则不过是她眼中愚蠢的猎物,一点点陷入她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他憧憬未来时,她以最惨烈的方式给他狠狠一击,告诉他所有温柔爱意都是虚假谎言,告诉他,她有多厌恶他,厌恶到恨不得去死。   胸间那阵熟悉的闷窒感又涌上来,伴随着喉间一丝腥甜。   他撑起身,掀帘又呕出一口血。   待脑中晕眩感稍缓,裴青玄盯着团花地毯上那抹鲜红血迹,薄唇扯出一抹冷戾的弧度。   恼恨么?自然有的。   恼她心狠,更恨自己愚蠢。   为了那样一个没良心的女人,两次,都将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亲手杀了她,也好过现在……   心口处的伤疤再次狰狞得疼起来,他颓然无力地躺回床帷间,抱着那只柔软枕头,黑眸阴沉无光地睁着,望着一片虚空。   他想,若是自己了结她的性命,大抵不会如此难过。   起码他不会叫她烧成这样模样,用毒药、用白绫、哪怕是用匕首划开她的手腕叫她浑身血液一点点流尽,起码能保存住她完好的样子。   北疆有一种秘药,可保尸身不腐。或许杀了她后,可以给她喂那药,便能永远将她留在身旁。   她总说,不要将她当做磨喝乐。现下想想,若能留住她,把她变成磨喝乐也未尝不可,起码每日都能见到她,抱着她,触碰她。   直至天边泛白,裴青玄才在极度的疲惫间短暂睡去。   他还做了个梦,梦里李妩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完整尸体,他给她穿最漂亮的衣裳,戴最华贵的珠宝,抹最鲜艳的胭脂,她坐在他的龙椅之上,了无气息,却美若天仙,犹如沉睡般。   他上前拥抱她,亲吻她的唇,轻唤着她的名,随意摆弄她,她也只会安静。   可现实远比梦境更冷酷,再次醒来,怀中是个枕头,他甚至连她的尸体都无法拥有。   裴青玄睁着挂了血丝的眼睛望着床顶,哪怕是具焦尸,总比没有好,还是得想办法弄回宫来,抢也好,偷也好——   不曾想两个时辰后,那具焦尸都不复存在。   刘进忠领着李砚书来到紫宸宫,面对上座憔悴却丝毫不减威严的帝王,双膝发软地跪下,浑身哆嗦地回禀:“陛、陛下,奴才办事不力,请陛下饶命。”   裴青玄并未看刘进忠,只将目光放在同样跪着的李砚书身上,温润语气透着一丝蝮蛇般的阴冷危险:“文琢这是作甚?”   李砚书双膝跪地,目视前方,素日严肃的面孔此刻无悲无喜,只剩视死如归的决然:“刘总管奉陛下之命,带仵作上门意欲开棺验尸,却是不巧,今早臣已按照吾妹信中遗愿,将她的遗骸烧成灰烬,埋于玉照堂蔷薇花树之下。李家交不出李妩遗骸,微臣只得陪刘总管入宫请罪,陛下要杀要剐,微臣一人承担,还望莫迁怒家中老小。”   铿锵有力的话语在偌大空旷的紫宸宫回荡着,殿内顿时更静。   好半晌,上座才传来两声低低的笑:“烧成灰了?”   虽是笑,却叫人心惊胆战,背脊生寒。   李砚书低下眉眼,硬着头皮应:“是,已成灰烬,归于尘土。”   一旁的刘进忠急着撇清干系,惴惴补充着:“陛下,奴才从大理寺带着女仵作刚到李府上……就已烧得差不多了……灭也来不及灭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家人将那些灰都洒了。   他一个人不敢回来复命,好说歹说才拉着李砚书一起,若是陛下要撒气,有个人分担总是好的。   然而预料中的震怒并未出现,御座之上的帝王反而笑了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内,这笑显得格外诡异。   刘进忠和李砚书听着,身子都伏得更低。   良久,上头传来皇帝的声音:“文琢,抬起头来。”   李砚书心下一沉,稍缓气息,才抬眼望向上首之人。   明亮开阔的高堂上,皇帝身着一袭月白暗纹锦袍,乌发束起,并未带冠。这素雅衣袍衬得他本就如玉的肤色愈发苍白,不过短短一日,他憔悴好些,眼窝深陷,布着血丝,清阔眉宇间却不见昨日的颓然,而是一种难以揣测的深思。   四目相对,皇帝并未说话,那双上扬的凤眼深沉地盯着李砚书,洞若观火的目光叫人心头发颤。   那是来自上位者的绝对威严,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量。   凝视许久,裴青玄似笑非笑:“既如此,便罢了。”   “文琢节哀,也叫老师节哀,回去好好置办丧仪。”   直到走下紫宸宫长长的汉白玉阶梯,明晃晃的日光笼罩头顶,李砚书仍有些恍惚。   皇帝就这样放过他了?   可他最后那个眼神,好似并非如此。   李砚书惶惶不安地赶回李府,而金殿之中,裴青玄面色淡漠地吩咐暗影卫首领:“派人盯着李府动静,另外再仔细去查,这两月以来,李家人有何异常举动。”   暗影卫领命退下。   静坐一阵,裴青玄又吩咐刘进忠:“去慈宁宫,把韩福禄带来。”   刘进忠怔住,对上皇帝冷厉面庞,咽了下口水:“是,奴才这就去。”   大殿内又陷入静谧,雕花窗棂外照进来的盛夏阳光,也驱不散这一殿死寂。   那把象征无上权力的华贵御座上,宽袍落拓的帝王靠着椅背,修长手指缓缓摩挲着玉扳指的镂刻纹路。   阿妩,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否则……   头颅朝后座懒怠歪去,那双狭长凤眸间划过一抹癫狂而冷冽的暗色。   “咳咳……”   天色昏朦的山野间,李妩喉咙忽然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朝露本来靠着车厢昏昏欲睡,一听到这动静,立刻睁开眼。待反应过来,连忙拿起一旁的毯子给李妩盖,面上满是自责:“娘子恕罪,奴婢…奴婢失责,没及时给您盖毯子。”   见小丫头吓得鹌鹑似的战战兢兢,李妩有种欺负孩子的错觉,拢了拢衣领道:“坐车本就容易乏累,你困了就睡,我冷了自己会盖。”   朝露见主子并未责怪自己,暗暗松口气,心下对这位面冷心柔的主子更添了几分好感。   虽说一被买回来,连着两日起早贪黑的赶路实在很累,一把骨头好似都要散了。可主子待她和石娘他们都很和气,吃喝从未曾薄待半分,就连他们赶路的马吃的都是最好的草料。   朝露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第一次被卖,就能遇上这样一位貌若嫦娥、心如菩萨的好主子。   望着主子那张越看越漂亮的脸庞出了会儿神,朝露掀起车帘,探着脑袋问前头赶车的石娘:“石大哥,还有多久到下个落脚处啊?这天都要黑了。”   朝露寻思着,主子打喷嚏是着了凉,待会儿到了客栈,她就给主子熬一碗姜糖水喝,从前兄长与弟弟们着风寒,她都是这般照顾他们的。   石娘在外行走仍是一副粗犷男人模样,粗着嗓子答:“快了,差不多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永宁镇。”   朝露得了回话,脆生生应了声:“好嘞。”   又放下车帘,缩回脑袋对李妩露出个乖巧讨好笑容:“娘子,石大哥说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等到了客栈,奴婢给您捏腿捶背,松泛松泛筋骨。”   虽然才相处两日,李妩也大概摸清这丫头的性子,自己若是不要她做事,她反倒会患得患失,于是平静地点了下头:“好。”   朝露果然没笑逐颜开,又开始自卖自夸地说起来她在家会做些什么事,好似极力证明着李妩买下她不亏。   李妩靠着车厢硬邦邦的车壁,漫不经心地听着小丫头蹩脚的长安话,脑中不禁去想长安的情况。   今日已是她离开长安的第二天,也不知道家中如今怎样。   裴青玄定然已知她烧死的消息,若他盘问父兄具体情况,也不知父兄能否应付得来?没准他还会找到她的尸骸,亲自确认一遍。   不过,他那样多疑的一个人,真的会相信她死了么?   红唇轻抿了抿,李妩再次在脑中复盘她整个计划,逐一寻找着存在纰漏的地方——   最大的漏洞,大概是她现下的身份,宫女徐月娘。   不论是裴青玄自己查到,或是许太后优柔寡断又改变主意,这个身份只能用作一时,并非长久之计。銥嬅   葱白般细嫩的手指按了按眉心,她心下暗叹,之后还得想办法弄个新身份才是。   那男人实在太聪明机警,她须得慎重慎重再慎重,不能存着丝毫侥幸。   思忖间,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李妩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朝露则是惊喜朝外道:“这么快就到了?”   却听外头传来石娘透着惊惧的嗓音:“娘子,您先别出来。” 第46章   李妩面色微变, 第一反应是难道裴青玄的人追来了?不会,这才短短两日。   她的计划虽非天衣无缝,也不至于两日就露馅——除非父兄或是许太后已经出卖了她。   但凭着对他们的了解,不至于这几日都撑不住,何况她是日夜兼程的赶路,裴青玄派人来追,路上也要时间。   短短瞬间,李妩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沉着一口气,决定问个明白:“出了什么事?”   石娘并未立刻答,而是与安杜木道:“你,去,你去看!刀,拿着刀!”   车厢晃了下,大概是安杜木跳下了车。   这时,石娘才掀帘探进半张脸,难掩慌张道:“前头躺着许多死人,像是遇到山匪了。娘子在车里坐着,莫要下去,奴已让安杜木去探情况……”   不待李妩出声,朝露吓得缩起来,小脸惨白:“山匪?死人!天啊,这该怎么办……”   石娘也是头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她到底有些年纪,经历的事多,强装镇定地安慰:“无妨无妨,我看他们有三辆马车,地上一堆箱笼,想来是殷实人家,山匪宰了一票大的,现在天又黑了,应当已回去了。”   她说着,又一脸稳重与李妩道:“娘子莫怕,奴也过去看看。”   李妩面色凝重,低低说了句:“你们多加小心。”   “是。”   石娘应着,也抽了刀下车。   李妩很快定下心神,从车厢的暗格里拿出把匕首,藏进袖里。抬眼见对座的朝露瞪大双眼望着自己,她另拿出把匕首:“拿着。”   朝露年纪小,看着那寒光冷冽的刀瑟瑟发抖,不敢去接:“娘子…娘子……”   李妩不由分说塞进她的手中,压低声音道:“以备无患。”   朝露握着匕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双手都筛糠。   李妩也不再看她,只掀开车帘一角,眯眼看这外头的情况。   天色已经很暗了,灰蒙蒙照着这片山林,而那还算齐整的道路间,三辆马车歪东倒西的躺着,马匹都已被掠走,只剩破碎的车厢。七八个箱笼都敞开着,一片凌乱间,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沉沉暮色间,真如人间炼狱般骇人。   常年待在繁华富庶的长安,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李妩何曾见过这副惨烈情境,一时心口变得沉甸甸,耳畔也不禁想起父亲苦口婆心说的“你个姑娘家独自出门在外,叫为父如何放心”。   说不害怕是假的,毕竟她们若来得早些,或许也如这些人般,命丧于此。   一阵复杂的情绪涌遍心头,李妩也不知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若说幸运,出门第二日就遇上这种事,可谓晦气倒霉。若说不幸,她们躲过一劫,避免于难。相比于这些躺在路边的尸体,已是福大命大,幸运非常。   昏朦余晖下,安杜木和石娘俩手握着刀,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确认周遭并无危险后,石娘快步上前禀报:“娘子,一共是十五口人,老女老少,没有活口,现在该如何办?”   李妩刚想回答佚?,瞧见不远处安杜木趴在地上、以耳贴地,眉心皱了皱,过了一会儿,才喊道:“安杜木,你过来。”   安杜木听到召唤,赶紧跑来,半边黧黑的脸庞还沾着地上泥土枯草:“主人。”   李妩问:“你在听什么?”   “听马蹄的动静。”安杜木的官话虽不流利,但基本沟通没问题:“附近并无其他马蹄声了。不过主人,我们还是得赶紧走,奴发现附近有老虎和其他野兽的脚印与气息。它们嗅到血液与尸体的味道,会很快赶来。”   听到没有山匪,李妩心下稍松,却也不敢完全松懈,沉声吩咐安杜木和石娘:“你们把尸体搬走,将路开出来。”   “是。”安杜木和石娘听令而去。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马车和箱笼都挡着道,安杜木和石娘两个人力量有限,李妩索性也起身下车。   朝露变了脸色:“娘子,您去哪啊?”   “去搭把手。”李妩将袖子扎起,再看朝露惊怕的模样,淡声道:“你若害怕,就在车里待着。瞧见死人,晚上怕是要做噩梦。”   朝露是真的怕,但主子都下去了,她个丫头缩在车里实在不像话,于是咬了咬牙:“奴婢不怕!”也揣着匕首跟上了李妩。   将暗未暗的天色下,主仆四人挪着马车与尸体——尸体主要是安杜木来扛,李妩她们挪着箱笼等物。   看着箱笼里落下一些小物,打翻的胭脂、眉黛,鞋履、书册等,再看那一具具摆在路边的尸体,李妩心里也大致有了数——   这是户还算殷实的人家,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一位小娘子,还有一位老太太,余下十一名皆是丫鬟仆人。   男主人胸口对穿,一刀毙命。老太太额上有个血窟窿,大概是马车翻倒时撞死了。而那位女主人和小娘子则是自杀——她们脖侧插着尖利的长簪,胸口和肩侧有大片喷射的血污,想来是知道在劫难逃,以死保住清白。   尽管她们凌乱不蔽体的衣裳与身上的脏污表明,那群山匪连她们的尸首也未曾放过。   同为女子,见到这一幕,李妩心下既沉重不适,又无比唏嘘。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弯腰替那女主人和小娘子整理衣衫——起码,走的体面些。   石娘见状,上前道:“娘子,奴才来吧,莫脏了您的手。”   “无妨,你和朝露去将另几个丫鬟的衣裳穿好。”李妩给这对贞烈的母女系上衣带,抬手捂上她们死不瞑目的眼,扭头另吩咐着:“安杜木,去咱们马车取把斧子,把这些箱笼都劈了……能劈多少劈多少,再围着尸体生一把火。”   起码在官差赶来前,叫野兽不敢靠近,留个全尸。   安杜木明白主子的意思,一声不吭去做了。   就在李妩将那小娘子领口最后一枚衣扣系上,身后忽的被什么拉扯一下。   穿林晚风还带着寒凉,饶是李妩平素再镇定,死人堆里陡然扯动的力道还是叫她背脊一僵。   她梗着脖子转过脸,便见那躺在地上、半边脸被鲜血掩盖的老太太,正睁着虚弱的眼望着她:“恩…恩人……”   天光晦暗,死人复活,李妩心跳都漏了一拍,好在没狼狈瘫坐在地上,满脸警惕地看着这死而复生的老太太:“你是人是鬼?”   那老太太唇瓣翕动,有气无力:“救…救我……”   会求救?李妩冷静下来,抿了抿唇,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鼻息,紧绷的眉眼微松。   “石娘,快来!”李妩喊道:“有个活口。”   石娘和朝露正在搭柴火,听得这话,忙不迭赶了过来。   几人合力将那老太太扶起,朝露又取了些水给老太太。   老太太运气还算好,马车被撂翻时,她就撞到脑袋晕过去。大概山匪见她是个孱弱老太婆,只当她自己撞死了,连刀都懒得补。   现下老太太昏昏转醒,见到周遭亲人横死模样,不由老泪纵横:“大郎啊,大郎媳妇啊,雯君啊,你们死得好惨啊——”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没入山林,李妩也没空听老太太哭丧,只与她说清利弊:“夜里山间有野兽,再不走会很危险。您若还想哭,那我们先走一步,您留待这里哭。您若想活命,那就随我们走,我可载您进城报官。”   好在这老太太并非糊涂人,听到李妩这话,心下纵然难受不已,审时度势,还是选择后者,哽噎作了作揖:“那就…那就劳烦恩人了。”   李妩嗯了声,示意朝露扶着老太太上车。   老太太颤颤巍巍起了身,上车之前,先寻到前头一车厢里,摸了好一阵,掏出个布包牢牢揣进怀中,这才随朝露上了马车。   不多时,安杜木也在尸体两丈外铺好木柴,点了火。   做好这一切,一行人迅速上车,马不停蹄地往永宁镇方向奔去。   车厢里,老太太抱着布包,伸长脑袋望着林间燃起的火光,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坐回车厢,抽噎垂泪。   李妩想了想,递了块帕子上前:“节哀。”   老太太接过帕子,看着这位性子冷、话不多,行事却冷静果断的年轻娘子,哀声说了句:“多谢恩人。”   虽然知道这种情况,自己或许该安慰几句。可李妩现下心里也烦乱得很。   若说捡回老太太,是身为人的那份善意使然,现下那点善意与怜悯冷静下来,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捡了个麻烦——   照理说,自身还在逃跑途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现在人都捡回来了,总不可能真撂在那林子里,由着她在野外林间自生自灭。   罢了,就当积德行善,待会儿进了城,把她放在衙门门口便是。   李妩这边定下主意,那头朝露已满怀同情与老太太聊起来:“您别太难过,遇到这种事谁也不想的,等报了官,官差定会抓住那群山匪给您家里人报仇!”   大抵朝露模样生得乖巧,一口朴素土话又易叫人生出亲近,而老太太这会儿心里苦痛难受,需要寻一处倾诉,于是俩人有来有回的聊着,渐渐也叫李妩弄清这一家遇难者的来历。   这家主人名唤沈长东,乃是江陵郡广平县的县丞,年初得到升迁,便带着妻儿老母前往洛州县赴任。不曾想还未至洛州县,就遇到山匪,惨遭祸事。   “那些杀千刀的畜生,要遭报应的啊!”老太太捶胸痛哭:“老天爷啊你不公,为何独留我一人,若是能拿我的命换回我儿子的命,老妇也愿意啊。”   朝露也直掉眼泪:“老人家莫难过,官老爷一定会替您做主的。”   老太太哭了一通,又擦干眼泪,与李妩道谢:“今日真是多谢恩人了,还不知恩人名讳。”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李妩说着,又道:“沈老夫人,我很同情您的遭遇,只是我们也急着赶路,不能帮您更多,待会儿到了永宁镇,我将你放在镇上衙署……之后,就靠您一人了。”   老太太一怔,没想到恩人会这么快撂下她。虽说她也知道,人家帮了自己,自己总不能赖上人家。可想到自己现下一个孤老婆子,死了全家,浑身上下就一身衣服值点钱,就算到了衙署报官,本地官府能不能抓到山匪另说,可她接下来的吃住该如何办,接下来无论是去洛州、还是回江陵,她连路费都没有……   想到前路的艰难凄凉,沈老夫人热泪滚滚:“我还活着作甚,还不如随他们一起死了。”   朝露是个心善丫头,见人落泪,万分不忍,双眼恳求地看向李妩:“娘子,沈老夫人……也太可怜了。”   李妩也知这老太太之后怕是难过,可她自己都在逃亡,说难听些,不可能还带上个毫无用处的“累赘”,于是她并不接话,只垂着眼皮,保持沉默。   朝露见状也明了。   虽觉得娘子有些冷漠,但到底她是主子,自己都是仰仗着她生活,也不好再说。只好声好气安慰着沈老夫人,目光触及老夫人一直抱着的那个布包,好奇道:“您还有银钱么?若有银钱护身的话,明日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寻摸着回老家吧……您老家总有一两个亲戚可投靠?”   “我家大郎在外做官十五年,也就回过四趟老家,哪还有什么亲戚。倒是在江陵,还有些旧友邻里……”沈老夫人说着,又怕李妩误会她有钱,却藏着掖着不拿出来报答恩人,忙拿着那布包拆开解释:“银钱都叫那些强盗搜刮走了,这里是我家大郎去洛州县上任的公文与信件,还有我们家的户籍与路引那些。我现下身无分文,只能等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报答小娘子今日的救命恩情。”   借着车厢昏朦烛光,李妩瞥过那些文书,忽然出声:“老夫人,可借我看看?”   这些东西如今不过一堆废纸,何况眼前之人是自己救命恩人,沈老夫人哪有不肯:“自然自然。”   李妩接过那个布包,一一看起。   的确是官府任命文书不假,主人家的身份也都清清楚楚。而沈老夫人的小孙女沈雯君,年方十六,江陵人士……   鬼使神差的,一个胆大想法在脑中冒出。   这不就是现成的身份么?   宫女徐月娘的身份,许太后知晓、父兄也知晓、裴青玄若顺着这条线查,每个关卡城池寻下来,自也能寻到她。   可若是,徐月娘惨死在山匪手下,曝尸荒野了呢?   而小官之女沈雯君,带着祖母逃过一劫,手握着全家人的户籍名册,还有父亲赴任的文书印信。此处离江陵一千五百里,山高水远,无人识得沈家人,更无人识得沈家女。   念头一旦萌芽,就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李妩心口都不禁发烫——   虽说趁人之危有些无耻,可这送上门的身份,若是不用,实在可惜。   目光再次投向泪流不止的沈老夫人,李妩红唇轻抿,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太太,很好拿捏。   若她足够心黑手辣,现在夺了这些文书,再把老太太推下车,便可直接冒领沈雯君的身份。   只是若真那样做了,她与那些山匪也无异。   思忖片刻,李妩压下心头卑劣想法,将那些文书还给沈老夫人:“不知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老夫人流着泪,忿忿咬牙:“报官,给我家那十四口人报仇!”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沈老夫人喃喃,浑浊双眼满是迷茫:“我就这一个儿子,现在他死了,老家房子卖了、家财都抢没了、奴仆也死了……我个老婆子怕是只能……等死吧。”   一阵沉默后,李妩开口:“我可以帮你。”   沈老夫人怔了怔,一双哭得红肿的老眼看向烛光里,那如玉脸庞恬静如神女的年轻娘子。   那双乌黑坚定的眼眸直勾勾看向自己,有悲悯,但更多是锐利清明:“您若是愿意,以后我便是您的孙女。我有奴仆驱使,可于各大衙门间奔走。我有银钱,可上下打点,更可替你养老送终,护你余生安稳,衣食无忧。”   她的语气冷静到有些冷漠,然而对于处在极度悲恸、迷茫无助的沈老夫人而言,就如神迹、如天籁,如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的浮木。   明明眼前的小娘子是那样年轻,与自家孙女差不多的年岁,可她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却带着叫人信服的力量。   沈老夫人好似被蛊住了,讷讷道:“真的…真的吗?”   “真的。”李妩颔首,同时将她的条件抛出:“但我也不是白帮你,我需要这些文书,更具体地说,是你孙女的身份。”   在沈老夫人和朝露惊愕迷茫的目光下,李妩云淡风轻编道:“我是长安商户家的逃妾,老家早已没了亲人,现下身份也不好。可我还年轻,若能换个身份,比如官宦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日后没准还能嫁个良人……”   稍顿了顿,她从容看向沈老夫人:“当然,我不过临时起意,随口一提。老夫人若是不愿,咱们就当萍水相逢,我送你到衙门前,也算结了一桩善缘。”   之后,她也不再多说,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一副可有可无的淡然模样。   沈老夫人被她这突然的提议也给弄懵了,脑袋乱糟糟地想着。   不多时,马车外传来石娘的声音:“娘子,已经到永宁镇了。”   李妩这才睁开眼,淡淡瞥了眼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沈老夫人,又收回目光,朝外吩咐:“先去镇上衙门,将老太太放下。”   石娘应了声是,而后寻了个路人问方向,赶车朝着衙门去。   这一路,李妩再不提那个想法——若能弄到,自是最好。若人家不肯答应,也只能作罢,之后再想其他办法。   相较于李妩的淡然,沈老夫人脑中是翻江倒海,不停在想。   直到马车停在永宁镇衙署大门,李妩神色淡淡道:“朝露,扶老夫人下车。”   稍顿,又很贴心地安慰沈老夫人:“您大概没力气敲鼓,我让石娘帮您敲,等到有人应声了,我们便走了。”   沈老夫人苍老的面上挤出一抹笑:“多…多谢娘子。”   她由朝露扶下温暖明亮的车厢,外头已是黑漆漆一片,衙署门也紧闭着,只亮起两个大灯笼照着门前两座石狮子,余下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一弯钩月高悬空中,惨白月光笼罩着这全然陌生的环境,叫人心下都生出无边的慌乱与寒意。   在李妩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沈老夫人的无助达到了鼎峰——   于她而言,李妩是她目前唯一的倚靠。   有钱、有奴仆、更有恩于自己,唯一所图,不过一个体面的身份。   终归儿子儿媳孙女都已惨死,留着这堆户籍也不过一堆废纸。   “娘子。”沈老夫人颤颤巍巍转过身,朝车帘里喊了一声:“娘子,老朽愿意,求你帮帮我吧。”   逶逶垂下的苍蓝色车帘后,一片静谧。   少倾,一只白嫩的纤纤玉手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张容色婉丽的脸庞,她眉眼微舒,轻声道:“既然如此,朝露,先扶我祖母上车吧,我与石娘交代两句。”   三日后,长安城迎来夏日第一场雷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积水沿着碧色琉璃瓦不断流下,又在湿漉漉的地上激起小小的水花。   今日是李太傅嫡女,李妩的头七。   李府上下已换下婚礼的红绸红灯笼,换作一片凄惨的白。在这瓢泼大雨里,白幡飘摇,哭声、雨声与哀乐夹杂着,整个府邸都笼罩在浓重又压抑的悲哀里。   紫宸宫内,得知楚明诚一袭缟素去了李府,皇帝清瘦的脸庞泛起一抹冰冷不耐:“他不是在与孙家议亲,还跑去作甚?”   “怎么说,也曾为姻亲……”刘进忠弱弱说着,感受到周遭愈发冷冽的气场,咽了下口水,忙道:“不过据奴才所知,上了三炷香,李侍郎就将人请出府了,并未叫他久待。”   实则是楚明诚悲恸过度,晕倒在棺椁前,被李侍郎抬上了马车——的确是没久待。   不过这些刘进忠也不敢说,自从李娘子遇难后,陛下变得愈发沉冷多疑,连带着整个皇宫上下人人自危,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一个不注意惹得陛下不快,丢了脑袋。   余光再瞥见上首之人,只见那张消瘦脸庞再无往日半分温和,眉眼冷厉,周身都散着寒意般,叫人望而生畏。   唉,刘进忠不禁在心头叹着,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啊。   忽的,外头传来暗影卫首领觐见声。   一番行礼后,暗影卫总算带回了新的进展:“陛下,李娘子也许真活着。属下查到,李府出事当日,李侍郎本该在刑部坐堂,午后上值时却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经调查,他那日往富春酒坊去了趟,当日傍晚,富春酒坊送至李府的除了五大坛新丰酒,还有一大缸酒糟。那缸酒糟直送去了玉照堂,说是要用作花肥。”   “属下看过富春酒坊装酒糟的缸,半人高,足以装下一具成年女子的尸骸。”暗影卫首领说着,又顿了顿:“富春酒坊的幕后东家宿晋与李侍郎素有结交,那人不但有酒坊,还有赌坊、妓馆……帮忙弄具尸首,并非难事。”   裴青玄听罢,并无诧色,只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这几日思绪冷静下来,加之再三盘问了梧桐、陈嬷嬷、韩福禄等人,期间也去慈宁宫试探过太后几次,种种不起眼的小线索串联起来,他心下基本确定这一切都是李妩的周密计划。现在暗影卫的话,只是更加佐证了这点——   那个满口谎言、狡诈无情的小混账,并没死。   确定这个,他第一反应竟是长舒一口气。   没死就好。   只要人还活着,他迟早能找到她,抓回来好好教训,叫她为这番胆大包天的把戏付出代价。   沉吟许久,敲着桌面的长指停下,裴青玄掀起眼帘,不带情绪地吩咐暗影卫:“将那个宿晋捆了,丢进死牢。”   稍顿,他又看向刘进忠:“太后一个人在深宫无趣,让嘉宁带着阿妩那一双侄儿入宫,陪陪太后。”   她能狠心,壮士断腕,不顾一切。   李家和太后,总有心软的。   薄唇轻嘲勾起,他忽然有些好奇,是哪边先扛不住。 第47章   薄雾冥冥,晨鼓隆隆,永宁镇人的一天大都由一碗热气腾腾的永宁银丝面拉开帷幕。   在官驿饭堂用好早饭,李妩放下碗筷,吩咐石娘和朝露:“去清点下箱笼,若都收拾妥当了,便让安杜木装车,巳时出发。”   石娘与朝露闻言,皆领命去忙。   见桌边的沈老夫人仍是心不在焉,李妩倒杯茶水挪到她面前,温声安慰:“祖母宽心,宣县令已往府城发了公文,禀明此事。卧龙山的山匪人多势众,又个个穷凶极恶,本地兵力不足以抗衡,只能向上头申请援兵……不是我不想等到那群山匪落网的日子,实是朝廷公文层层上报审批,再到调兵剿匪,快的话一两月,若是慢的话,半年都有可能……您比我经历多,其中冗杂手续应当比我更清楚。”   她们一行人已在此处停留了近七日,与本地官府和百姓交流过,才知卧龙山的山匪乃是本地一块痼疾——   那些山匪狡诈多端,盘踞在易守难攻的卧龙山上,消息又极为灵通,专宰富商及一些无权无势的殷实人家。一些本地百姓还说,这些山匪或许与官府内部的人有勾结,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而知晓沈家人遇难之事,县令宣秉兼大为震怒,当即表示会为沈家讨回公道,并往上级写信求援派兵。   那位宣县令生得斯斯文文,一副清正廉明的大老爷模样,李妩与沈老夫人一开始还寄予希望,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在驿站里除了等就是等,派人去问,官府那边也只说要等上头答复——至于要等多久,迟迟没个具体答案。   李妩耗不起,时间、银钱都不允许继续在此处耗着。   “还是先回幽州老家,再做打算。”李妩道:“父亲好歹是个官身,也曾光宗耀祖,回到老家找父母官伸冤,他们应当更加重视。江陵那边我也寄了信,江陵郡守曾为父亲上峰,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沈老夫人哀叹一声:“可是见不到那些山匪绳之以法,我这心里憋着一口气,难受得很。”   李妩也理解沈老夫人的心情,沉吟片刻,她凑到老夫人耳侧低语:“我并不愿将事情想的太坏,但若真与当地人说的那样,本地官匪勾结的话,咱们继续在此处纠缠不休,也许大仇未报,我们就被人杀人灭口了……”   “这!”沈老夫人瞪大了眼,面露惊恐:“不、不会吧?”   “有何不会?”李妩面色清冷,乌眸也一片沉静:“你我都是外乡人,此处人生地不熟的,若真有人要害我们,我们防备得住?老夫人细想想,若宣县令是个好官,既知这事,定然会放在心上,替我们做主,跟紧后续。那咱们先行回去,等他日后消息便是。若他是个……黑心肠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事关生死,沈老夫人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到这些时日,除了头两日简单收敛了尸骸,办了场丧事,其余时间便是在驿站等消息。   继续耗下去,的确没甚意义。何况她也看出来,李妩已没多少耐心,急着要走了。若自己再固执己见,没准她一狠心,撂下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一番权衡利弊后,沈老夫人无奈颔首:“都听你的。”   李妩脸色这才柔和三分:“老夫人英明。”   不多时,行李都收拾妥当,装上马车。   李妩一袭素白衣衫,头戴帷帽,扶着沈老夫人一同去与县令宣秉兼辞行。   听得她们今日便要离去,宣秉兼很是惊诧:“这就要回去了么?”   李妩谨记自己是个闺阁女儿,并不开口,只暗暗扯了下沈老夫人的衣袖。沈老夫人会意,强打起精神道:“这些时日,老妇与孙女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大人,继续赖在衙门白吃白住。是以打算先回幽州,将儿子儿媳的骨灰带去老家,也好叫他们早日入土为安。至于剿匪之事,还请大人尽快促成,我们在家等您的佳信。”   “老夫人这话叫某惭愧,您府上在我的治下遇此祸事,实是我管治不力……”宣秉兼很是自责地摇了摇头,又与沈老夫人寒暄两句,见她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劝说,只长吁一口气:“既然老夫人决定回乡,那宣某派两位衙役送你们一程,确保你们平安离开洛州地界。”   沈老夫人感激颔首:“那就有劳宣县令了。”   趁着天色尚早,李妩等人上了马车。   宣秉兼亲自送到府门口,再三保证:“只要上头派来援兵,某立刻带兵剿匪,给沈县令夫妇报仇,告慰沈县令在天之灵。”   沈老夫人连连点头说多谢,直到马车启程,渐渐离了永宁衙门。   “这位宣县令,看着是位好官。”马车上,沈老夫人靠着茶青色隐囊,幽幽感叹着。   李妩刚用异族语提醒安杜木准备好刀,随时警惕着前头那两位衙役,放下车帘听到沈老夫人这句感慨,只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是不是好官,得看他做了什么,而非动动嘴皮子。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有一种人,面上和和气气、温润斯文,实则心黑手辣,坏到骨子里。”   沈老夫人闻言,若有所思看了李妩一眼。   李妩坐正身子,触及沈老夫人探究的目光,淡淡问道:“老夫人这般看我作甚?”   “没什么。”沈老夫人摇摇头,缓了口气,还是没憋住,温声道:“娘子还年轻,不必总将自个儿绷成只刺猬,更不必如此悲观消极,这世上虽有坏人、坏事,但总的来说,还是太平安稳的。”   她并不知这位娘子从前有什么遭遇,但这愤世嫉俗的性子实在太过尖锐——小娘子该当温软天真些,才更讨人喜欢。   就像她的亲孙女沈雯君,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说话也细声细气,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儿……   想到亲人,沈老夫人又陷入悲伤里,暗暗抹起眼泪。   李妩在旁看着,表情有些麻木,好在有朝露去安慰,叫气氛不至于那么尴尬凄冷。   她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外头的风景从喧闹城镇变成茫茫四野,夏风疏朗,绿荫浓郁,思绪在暖风的裹挟里,又飘回了长安。   算上今日,已是她离开的第十一日。   除了安杜木比较特殊,身份难以更改,算作活口存留。宫女徐月娘、婢女刘招娣、胡石,与沈府众人一同死于卧龙山匪徒之手。   而沈府的老夫人王氏、沈府千金沈雯君、丫鬟细柳现改名朝露、丫鬟朱墨现改名石娘,皆在昆仑奴安杜木的救助下,得以幸存,驱车赶回幽州老家。   若长安那人真追查过来,等到的也只能是她的另一重死讯。   这回,他总该死心了吧。   紫宸宫内,一阵仓促脚步声打破了殿内静谧。   “陛下,李侍郎求见。”刘进忠弓着身子禀报。   暖阁雕花窗棂半敞开,外间暖阳融融倾洒入内,那身着紫色暗纹锦袍的帝王坐在一片明亮里,清嘉眉宇间却是挥之不去的阴鸷冷冽。   听得禀报,他将手中黄绸奏折反扣在桌,不冷不淡笑了声:“亲生儿女病了,无动于衷。宿晋断了三根手指,他倒坐不住了……老师家的人,还真是古怪。”   刘进忠不敢接话,依旧躬着背,等待吩咐。   “让他进来。”   “是。”刘进忠忙不迭去了。   不多时,便带着一袭朱色官袍的李砚书入殿:“微臣李砚书拜见陛下,陛下金安万福。”   “文琢若真想让朕金安万福,就赶紧将阿妩的下落告知于朕。”长榻边的男人慢悠悠掀起眼帘,语气还算温和,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郁之气:“其实你们这样与朕装傻充愣地耗着,又何意义?朕既已知阿妩未死,找到她不过早晚的事。迟一日,于朕而言多一分愤怒,于你那双孩儿,却是与母亲多分离一日,于宿晋而言,则是多断一根手指……”   说到这,他忽的轻笑:“文琢若想耗着也成,终归宿晋双手双脚,一日断一根,够断二十日。便是四肢全废,还有凌迟三千三百三十刀……你是刑部侍郎,应当比朕更了解这些刑罚。”   李砚书脸色铁青,袍袖下的拳头都握紧。   想到来时,他跪在李太傅面前道:“儿子对不起妹妹,可连累无辜,绝非我所愿。妹妹要恨,就恨我吧……我给她磕头谢罪,便是她要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李太傅也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家再与皇帝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与其牵连更多无辜,不如举家赴死。遂与李砚书道:“去吧,去将宿晋救回来了,人家帮了我们,总不能叫他替我们受罪。”   于是李砚书来了,出现在紫宸宫,出现在皇帝面前,心里恨得滴血,当了出卖妹妹的小人:“玉照堂那具尸骸的确不是阿妩,她逃了……”   盛夏炎炎,窗外蝉鸣匝地,金殿之内李砚书逶逶将李妩的计划和盘托出,只说到李妩逃跑的身份时,他耍了个心眼,低下眉眼道:“至于阿妩逃去哪里,微臣实在不知,她只与微臣和家父说,她往江南去。待到安定下来,便给我们写信……陛下,您应当知晓阿妩的性情,她若不肯说的事,便是我们再问,她也不肯松口。所以她现下何处,微臣是真的不知。”   皇帝闻言不语,浓密长睫轻垂,遮住狭眸间翻涌的情绪。   据暗影卫的情报,李家人这两月来,并未在户籍上做过手脚。可她既然诈死,总需要一个新身份——   不是李家做的,那就只能是太后了。   那狡猾的小混账,连太后都拉下水,便是事情败露,也算准了他不会真把太后怎么样。   想到她每日乖巧温顺地待在自己身边,脑瓜子里却是在算计这些,裴青玄只觉胸膛堵得发慌,越想越是恼恨,牙根都发痒,恨不得现下就能将她抓回来,按在腿上狠狠揍一顿,再将她浑身都咬上一遍,叫她从此听话,再不敢起这些胆大又可恶的心思。   李砚书不知皇帝此刻想法,眼见上座之人沉着脸迟迟不语,心下也紧绷着,硬着头皮再次道:“陛下,微臣已经将知晓的全部告知,您要怪罪,微臣一力承担。只求陛下开恩,放过微臣一双稚儿,更莫要为难宿晋,他一番义气,实不该被此事牵连。”   说到此处,他掀袍跪地,以额触地:“求陛下开恩。”   直到双膝都跪得发麻,上首才响起皇帝恍然般的低醇嗓音:“文琢这是作甚,朕也没说怪罪你。”   “刘进忠,你这个没眼力见的奴才,见到李侍郎一直跪着,也不知扶一把?”   “这……”刘进忠一噎,心下叫苦不迭,面上抬手掌嘴认错:“陛下说的是,奴才该死。”又上前去扶李砚书:“李侍郎快起吧。”   李砚书不肯起:“求陛下放微臣一双儿女归府,放宿晋出牢。”   “都是小事。”皇帝淡淡道:“刘进忠,待会儿带户部的人去死牢,算清宿晋该缴纳补罚多少税款,他缴清了便放出去。”   他边说着,又站起身,不紧不慢掸了掸袍袖:“至于文琢你那对小儿……”   李砚书紧张抬起头,望着面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只觉自己犹如尘埃般渺小:“陛下……”   “别担心。”裴青玄垂着眸,俊美无俦的脸庞露出一抹温润微笑:“朕这就去慈宁宫一趟,只要太后答应,朕定会派人安然将他们送回李府,叫你们早日团聚。”   语毕,他敛起笑意,提步往外而去。   齐整冰凉的凿花地砖上,望着那道华贵的暗紫身影消失在偌大金殿里,李砚书颓然坐在地上,心下一片黯淡沉重。   他算是明白妹妹为何要逃,与这样多疑沉郁之人日日相伴,便不是疯子,也要变成疯子。   从许太后口中套话,比撬开李家人的嘴巴简单的多。   裴青玄不用多说,只叫人将玉芝嬷嬷送走,就叫许太后歇斯底里,无法接受——   再加之,李家人已经出卖李妩,一番威逼诱哄,许太后哪是他的对手。   煎熬地又扛了两日,最后还是扛不住压力,颓然将她所做一切告知:“恩赦放出去的宫女共有六十八人,她挑了个名唤徐月娘的扬州册籍,现下……应当是往扬州去了吧。”   一得这讯息,裴青玄再不多留,转身就要离开慈宁宫。   许太后仓惶扯住他的衣袖,试图做最后的劝说:“皇帝,不然还是算了吧。你与她已走到如此情境,何苦再去勉强?你将她抓回来,只能叫你们俩相看两厌,更加痛苦。倒不如放手,由着她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世上的好姑娘多得是……”   “母后。”裴青玄低唤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朕不如您大度慈悲,她如此戏耍朕、愚弄朕,朕必然是要叫她付出代价。”   许太后心口沉了沉,惊惧看他:“你、你不会杀了她吧?”   “那倒不会。”   裴青玄眉梢微动,将泛着金色光泽的暗纹袍袖从许太后的掌心一点点扯回,温和的语气带着几分宽慰:“母后别担心,朕虽恼恨她戏耍朕,却不到要她命的地步。”   只是这般不听话,总该吃些教训。   离开慈宁宫,裴青玄立刻召来暗影卫首领。   “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宫女徐月娘的所有踪迹,务必尽快将她带回。”   稍顿了顿,又沉声补了句:“她若反抗,捆住手脚,不许伤她。”   便是要教训,也只能由他来。   刑部死牢外,槐树绿荫正浓,天上那轮烈日晒得人头顶发热。   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宛若一个狼狈邋遢的流浪汉,连脚步都踉踉跄跄,李砚书忙不迭上前:“子叔!”   在牢里关得昏天黑地的宿晋陡然听得这声音,抬眼看去,见到来人,面上也露出笑来:“还算你够意思,知道来接我。酒水席面可备好了,我在里头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今日必须得宰你一顿。”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李砚书好气又好笑,下意识去看好友的手,当看到那完整无缺的双手时,不由愣住:“你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宿晋奇怪,忽又想起什么,骂骂咧咧:“你是说我手上那些宝石指环金戒指?嗐,别提了,这死牢里的牢头太贪了,我进来第一天,就把我浑身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搜罗走了……”   见李砚书愣怔不语,宿晋只当他是惭愧自责,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一点小钱而已,算不得什么,就当破财消灾,文琢不必往心里去。”   边说边拉着李砚书往外走:“倒是你家现在情况如何了?上头……上头那位,如何愿意将我放出来了?”   李砚书僵硬的面容扯出个苦涩的笑:“我是臣,他是君,为臣者,除了听话,还能如何?”   在绝对权力面前,他们不过是随意拿捏的棋子罢了。   宿晋听李砚书这话,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长叹了一声:“其实在牢里,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说起来,你那小妹妹真是胆大……那可是皇帝、是天子,谁能斗得过天呢?”   宿晋想说小小女子,不自量力,但那人到底是好友妹妹,他只得将这些话掩在心间,拉着李砚书去喝驱晦酒,同时安慰着:“其实回来也好,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诸多不易,反叫你与伯父担忧。最起码在长安城里,衣食无忧,不必颠沛流离。”   李砚书苦笑不语,望着夏日蔚蓝的天空,心下长叹,等阿妩回来,他这个“叛徒兄长”都无颜面见她了。   殊不知三日后,一道死讯传入了府中,同时也传入巍峨宫墙里。   “她死了?”   这些时日心绪还算不错的皇帝,唇边笑意陡然僵凝,一双漆黑狭眸定定盯着风尘仆仆从永宁镇赶回来的暗影卫,面色一点点沉下:“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话。”   上首那目光阴寒得如刀子割肉,暗影卫首领脑袋低了低,语气愈发谨慎:“陛下,属下一路追查到永宁镇……李娘子的确遭到山匪袭击,不幸遇难。就连她在西市买的奴仆,三个也死了两,只剩那皮糙肉厚的昆仑奴活着,现随着新主离了永宁镇。”   说着,他将徐月娘的遗物一一呈上,那本染了血的户籍与路引,还有她掉落的发钗等。   “卧龙山那处山匪猖獗,本地官员管治不严,近两年已有不少人受害。据那位遇害县令的老母所述,他们是在半路遇上李娘子一行人的马车,便结伴同行,互相有个照应。不曾想到了那片林子,突遇山匪埋伏……”   殿内气压越发低了,暗影卫嗓音也发紧:“四辆马车,最后仅幸存五人,其余人的尸首被野兽吃得面目全非,再加之夏日炎热,尸首无法保存,县令宣秉兼与沈老夫人商议过后,收殓尸首,统一焚化。沈老夫人将自家人的骨灰收拢,带回幽州老家安葬。至于李娘子他们的骨灰……宣秉兼派衙役在坟地立了三处墓碑,权当安葬……”   “属下在永宁镇仔细盘问过一遍,此案死者众多,闹得很大,当地人都知晓。为便于您问询,属下将县令宣秉兼以及负责此案的捕头也带回长安,此刻正在驿馆,随时待召。”   裴青玄听罢这一番禀报,再看紫檀木御案上那堆证据,耳边蓦得涌起一阵嗡嗡鸣声,连着眼前也忽明忽暗,模糊不清。还是掌心强按着桌侧,意识才稍微稳住。   盯着那染血户籍许久,他哑声道:“宣他们进来。”   他仍是不信,老天会如此残忍,好不容易寻到她的音讯,又忽然告知,她死了。   才出长安,就遇到山匪,是报应么?   报应她的胆大包天。   也报应他……   报应他没有看好她。   黄昏时分,永宁县令宣秉兼与捕快齐齐跪地,战战兢兢将治下的惨案如实告知,俩人何曾见过天颜,才进紫宸宫大门,双腿都发软。之后更是皇帝问一句,他们就哆嗦倒豆子般,将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说了——包括现场遇害的女眷,无一幸免都被山匪糟蹋过。   此话一出,莫说御座后的皇帝,就连刘进忠与暗影卫都变了脸色,下意识拿眼睛去看上头。   只见一片惨淡昏暗间,男人深邃的面容阴沉如水,那撑着桌子的挺拔身躯因强烈激愤而晃动,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   刘进忠心下暗道不好,再顾不上其他,忙上前去扶,边尖声吩咐着:“退下,你们先退下。”   暗影卫最先反应过来,忙弯腰行礼退下,宣秉兼等人见势不妙,也软着腿跑开。   “陛下,陛下……”不等刘进忠双手搀住皇帝,便见那高大身躯朝前微倾,而后喉中不断呕出鲜血。   大片殷红,洇湿在那本户籍之上,盖过原本干涸陈旧的血渍。   “咳……报应……”   高大男人将崩玉山般倾倒在华丽龙椅间,薄唇被血色染得艳红,衬得他本就昳丽冷白的面容无端多了一份诡艳,他歪着头颅,黑眸直愣愣盯着桌上遗物,少倾,沉重的眼皮垂下,遮住眼底最后一点黯淡光芒。   如果这是她的报复。   那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第48章   沉沉夜色里暴雨如注,廊庑下明亮的宫灯在风中摇曳,被雨帘模糊成一道道鬼魅般的暗影。   黑夜里,紫宸宫的宫人们端着汤药与热水进进出出,忙碌不已。而光线昏朦的外间,许太后双目红肿地问着才从内殿走出的太医院院首:“皇帝如何了?”   “上回陛下气急攻心,呕血晕厥,便已伤了心脉,之后郁郁寡欢,邪火难消,就没调养过来,今日又呕了血……”韦御医面色凝重,长叹口气:“微臣观其脉象,脉率无序,脉形散乱,乃是病邪深重,元气衰竭的败脉之相……”   一听败脉,许太后脸色都变了,她虽不通药理医术,却也知败脉是将死之人才有的脉象。   “皇帝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吐了两口血,就诊出败脉?”许太后急急道:“你再去诊一遍。”   “回太后,微臣行医四十年,败脉还是看得准的。不过您也别太担心,微臣已给陛下施针,稳住心脉,接下来就看陛下醒来后。若能平稳情绪,静心修养,如您所说陛下年轻力健,还是能调养回来。”稍顿,韦御医又语重心长补了一句:“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待陛下醒来,太后还是好好开导一番,让陛下以龙体为重。”   听说能调养回来,许太后长松口气,再听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脸上皱纹愈发愁苦——问题是能治皇帝心病的药,已经不存于世了!   送走御医,许太后拖着沉重脚步入内。   寝殿内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周遭一切还保留着李妩在时的布设,龙床上的皇帝双眸紧闭,暖色烛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呈现一种诡异的灰青,真如行将就木的死人般。   这世上最可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许太后听闻李太傅听到李妩死于山匪之手,也昏死了过去。   现下再看自家儿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八成也不想活了。   她坐在榻边静静打量那苍白面容,眼泪簌簌直落,一会儿憎恨老天不公,非得叫这对小儿女吃这些苦头,一会儿又自责,早知帮了阿妩反叫她死于非命,更害的皇帝变成这副模样,当初她就该硬下心肠,不答应才是。   诸般情绪在心头交集,见皇帝额上出了冷汗,昏睡都不安,她拿出帕子替他拭汗,低声啜泣:“儿啊,快些好起来吧,这个江山还要你撑着呢。”   却见皇帝薄唇翕动,呢喃着什么。   许太后靠近一些,才听清他道:“阿妩……”   “阿妩,回来……”   许太后心头酸涩,都说帝王家无情,自己如何就生了个痴情种?   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里的烛泪厚厚积了一层,窗外天色暗了又明,盛夏暴雨却未曾停歇,激烈冲刷青瓦朱墙,好似要将整座皇城都冲倒般。   裴青玄高烧不断,冷汗连连,魂灵好似陷入一个循环不断、无法逃脱的噩梦。   在梦里,他看到李妩被山匪暴虐残杀。他冲上前想去救她,可每次都差一点。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面前一次又一次死去,心脏好似被撕裂一遍又一遍,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到最后连血都流不出,只空荡荡豁开一个大洞,任由彻骨凉风穿梭。   最后一次,他总算赶在山匪前救下了她。不等他欣喜抱住她,她拿起簪子毫不犹豫地扎进脖间。   猩红鲜血从她纤细脖颈喷涌而出,他捂着她的伤口,双眼都气到发红:“你做什么?”   她倒在他怀中,气息奄奄:“我不要与你回去。”   “为什么?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爱你?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朕唯一所求,不过是回到过去……”他垂眸,嗓音沉哑而艰涩:“你像过去一般爱着朕。”   “你觉得,你这是爱么?”她嫣红嘴角还是那清冷又轻蔑的弧度:“你对我所做,与那些山匪有何异?”   她再一次在他怀中咽了气。   他从噩梦中惊醒:“阿妩!”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帘外传来刘进忠尖细惊喜的声音。   裴青玄坐在榻间,只觉头重脚轻,浑身剧痛,尤其是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裂开,就连基本的呼吸都牵连五脏六腑般刺痛。静坐许久,他才从那场冗长噩梦带来的惊悚间清醒,然而现实比噩梦更叫人痛苦——她是真的死了。   他的阿妩,就这般荒唐地死在他乡,再也寻不回。   较之第一回 听到她死讯时的震痛,这一回愈发深刻强烈,关于她死讯的每个细节似有人拿刻刀一点点凿进骨血,只要一想,幽冷寒意就从骨缝里渗出,涌遍浑身每一处。   他从未想过失去她的日子,哪怕在北庭得知她另嫁他人,他虽痛苦,却知迟早有一日会将她夺回来。   可现在,她没了。   心下那处空落落的破洞又灌入寒风,冷得叫人颤抖,当年被埋在北庭风雪里都未曾这样冷过。   “陛下……”见帐内迟迟没有回应,刘进忠还当人又晕了过去,惴惴出声:“您现下感觉如何?可要叫御医再给您看看?”   半晌,帷帐内才传来喑哑嗓音:“朕睡了多久?”   “现在已是亥时了。”   亥时。也就是说,他昏过去一天一夜。   难怪那个噩梦冗长连绵,好似如何都结束不了。   “陛下可要进些吃食?”刘进忠恳切道:“太后娘娘昨日守了您一夜,午后又来探望,见您迟迟未醒,心焦如焚……便是看在太后的面上,陛下也进些吧。”   “下去办罢。”   “是是,奴才这就去。”刘进忠长舒一口气,生怕皇帝改主意般,连忙下去。   豆大雨水噼里啪啦敲打窗外翠绿芭蕉,时不时还传来几声隐雷。   灯火明亮的长榻旁,裴青玄身着牙白亵衣,外披一件竹青色织金长衫,乌发随意拿素簪挽起,面庞虽消瘦憔悴,却少了几分平素的凌厉,添了些长颦减翠的病态美。   随意进些吃食,他放下银箸:“李家如何了?”   刘进忠低头答道:“得知噩耗,李太傅当场昏厥,其余人皆哀恸不已,白日李家二郎还牵马嚷嚷着要赶去永宁镇报仇,被嘉宁郡主拦下了。”   “报仇?”   榻边之人眼底划过一抹冷意:“当然要报仇。”   想到那群山匪,胸间愤恨翻涌,牵动着四肢百骸又剧痛起来。裴青玄紧握五指,好不容易才压下那再度涌上喉间的腥甜,目光黑涔涔地盯着紧闭的窗棂,哑声道:“传朕口谕,明日一早,禁军首领秦振天点兵三百,朕要踏平那卧龙山,以那些匪徒的脑袋告祭阿妩在天之灵。”   刘进忠乍一听这话,并未多想,满口应下。   直到第二日见着皇帝换上金丝甲胄,才知他说的“踏平卧龙山”,是御驾亲征。   “这不是胡闹么?”许太后闻讯匆忙赶来,觑着皇帝仍旧苍白的面容,满眼担忧:“你身体还未痊愈,御医说了需要静养,否则气血两亏,不利于寿。哀家知道你心里有恨,但剿匪这事叫秦振天去便是,何须你亲自前去,糟践自个儿的身子!”   “与朕白首之人都已不在,还要那么长的寿命作甚?”   裴青玄将佩剑系在腰间,深邃眉宇间是不在乎生死的淡漠:“不亲手宰了那群畜生,难消朕心头之恨。”   许太后身为人母,听得这话不禁酸了眼眶,噙泪拦在裴青玄跟前:“我十月怀胎将你辛苦生下,你说这种话,岂非在剜我的心?我知阿妩对你很重要,可是儿啊,你是皇帝,肩上还扛着这大渊的社稷百姓,便是不为他们着想,你也替我想想。你若真有个什么事,叫我日后该如何办?”   对上生母那双婆娑泪眼,裴青玄眸光闪了闪,静默两息,他上前一步,大掌搭在许太后肩头,嗓音也温和几分:“母亲,儿子从无怪你之意。但仍想问您一句,您当年一颗心扑在父皇身上时,可曾有替儿子想过?”   在太后错愕懊悔的目光里,他满不在乎,轻轻笑了:“母后放心,朕会平安归来……便是日后真的早早去了,也会从裴氏宗室挑个忠厚孝顺的继位,保您颐养天年。”   语毕,他收回手,越过许太后,大步往殿外走去。   良久,空荡荡的大殿内,许太后捂着脸,发出一声痛苦复杂的呜咽。   禁军三百,披星戴月,一日就摸上卧龙山。   便是匪寨地势再优越,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哪抵得过皇朝最为精锐的禁军。短短一个时辰,漫天火光里,禁军杀入匪寨大堂,又生擒寨中一干头目。   兵戈交锋声渐熄,披着虎皮的宝座之上,裴青玄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白脸庞在厮杀中沾染些许敌寇的鲜血,正沿着凌冽线条缓缓滴落,他手拿巾帕,慢条斯理擦着刀锋上的血。   “主子,人已带到。”禁军首领秦振天上前禀报。   裴青玄稍掀眼帘,便见兵将押着一干匪徒上前,那群匪徒皆生得满脸横肉,丑陋不堪,此刻负了伤,如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   被押倒在地,最前头那个刀疤脸许是知晓难逃一死,骂骂咧咧:“要杀就杀,人头落地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话音未落,便听上首一声嗤笑:“碗大的疤?你可听过凌迟之刑?”   刀疤脸愣住,凌迟谁能不知,世人常说千刀万剐,可不就指的凌迟。他怔怔抬起头,当看到宝座上气度斐然的年轻男人,心间无端都颤了两下。   这人是什么来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威严?刀疤脸脑子飞快转动,又想起今日杀进寨子里的兵身手矫健,神兵降临般,一点风声都没没有,杀得他们猝不及防。   “敢问这位大人是何职位?”刀疤脸一改方才嚣张,语气也多了几分讨好:“便是要死,也叫我们兄弟死个明白。”   裴青玄横刀不语,淡淡看了眼秦振天。   秦振天会意,冷脸斥着刀疤脸:“我们主子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腌臜之人能知晓的?倒是你,老实交代,六月初可在云雾岭劫杀了十四口人?”   闻言,刀疤脸也明白了今日祸事是由何而起,不过上次劫掠的人家虽有些小钱,却也不像有权有势的,如何就能引来这样的人物替他们报仇?   思忖间,膝盖陡然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膝头插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飞刀,深陷皮肉里。   而飞刀的主人,宝座之上那位龙章凤姿的金甲首领漫不经心拿起另外一柄飞刀把玩着,狭长凤眸冷睇着他,如视蝼蚁:“答话。”   刀疤脸膝头疼得难以跪着,冷汗涔涔道:“是,是我们做的……”   “你们劫财——”   咻,一枚飞刀牢牢射向刀疤脸的左肩。   “杀人——”   又一枚飞刀穿透他的右肩。   “还侮辱女子。”   这一次,飞刀并未立刻落下,修长的手指捻着那薄薄利刃,男人的嗓音也沉了几分:“那日,是哪几个人行奸淫之事?”   刀疤脸分明看清楚那最后一枚飞刀是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方才还嚷嚷着不怕,真当利刃插入血肉中疼痛无比,求生欲也随之激发,他白着脸嚷嚷:“不是我,不是我!那日我没下山,是老二带着人下去的!”   一众盗匪间一个尖嘴猴腮好似老鼠成精的黑瘦男人立刻激动起来:“大哥,你怎能如此!”   这个便是寨子里的二当家。   裴青玄睇向那形容猥琐的男人,心下恶心,连带语气也不耐:“说,那日哪几人行了那事?”   二当家见他揪着这问题不放,不由猜测,难道那日死掉的娘们里,有一个是这男人的相好?男人的嫉妒心强得很,这要是说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他支吾着,打算蒙混过关:“我不知!”   “很好。”裴青玄微微一笑,彻底没了耐心,朝秦振天抬了抬手指:“既无人肯说,都拖下去,阉了罢。”   话音落下,一众匪徒都变了脸色,阉了他们,于男子而言比要他们死还难受。   一时间,那些并未碰女人的匪徒忙喊冤枉,又将那日行了奸婬之事的匪徒都点了出来:“老五,你前儿个还和我说,那对母女你都尝了一遍。”   “还有二哥,那个小娘子可是你先上的。你还说,虽然死了可惜,但好歹是个雏儿,不算太亏。”   “巴胡子,麻子,那家漂亮的丫鬟你们俩先占了,哥们叫你们分点,你俩都不肯撒手。现在倒好,凭什么让老子跟你们一起当太监!!”   匪徒们互揭老底,裴青玄沉冷的狭眸微微眯起,母女,雏儿?   堂下嘈杂求饶声此起彼伏,陡然间,一枚飞刀穿破空气,稳准利落地刺穿了刀疤脸的脑门。   伴随“轰隆”一声,那膀大腰圆的刀疤脸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直直栽倒在冰凉地上,温热鲜血由额心处源源不断流出,很快遮住大半张肥肉横生的脸。   匪首就这样死了,一众匪徒悚然僵住,惊惧看向上座之人。   “吵死了。”长指捏了捏眉心,裴青玄半垂眼皮,幽冷目光直直乜向那个老鼠脸:“沈家母女,是被你糟蹋的?”   老鼠脸浑身紧绷,面色发白,果然,这男人是那位小娘子的相好!   “大人饶命,小的色迷心窍,不知那小娘子是您的人。”老鼠脸抖得如筛糠,连连磕头:“小的知错了,真知错了。”   裴青玄本想直问“那年轻娘子是个雏”,话到嘴边,只觉失礼,无论那被奸污的小娘子是谁,这般问都是对死者不敬。   沉吟片刻,他让秦振天寻纸笔来。   这寨子里虽都是些粗人,但有个狗头军师,房里也搜出些笔墨纸砚。   裴青玄也懒得磨墨,直将那匪首尸体拖到脚下,杀猪般大刀豁开胸口,笔尖沾着那不断涌出的新鲜血液,落笔作画。   寥寥数笔,一副血腥又栩栩如生的美人脸映在洁白宣纸上。   “你可识得这人?”他将那画拎起,示给一干匪徒看。   老鼠脸老二见着画中人,目露迷茫:“没见过。”   再看其他匪徒,也都纷纷掸头,一副十分陌生的模样。   瞧着这些人的反应,最先那个微弱的猜测渐渐在脑中放大,叫他心头都变得滚烫,他想放声大笑,却又不敢有一丝疏漏。他清楚知道,自己现下的状况,再禁不起任何一次大喜大悲。   他拿着那副美人图,再三叫那日参与劫掠的匪徒辨认,确定真无一人识得画中人。且一番对供后,他们那日只劫掠了沈长东一家十五口,并无什么宫女徐月娘,更未见到什么昆仑奴,裴青玄沉郁的眉眼这才云销雨霁。   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在胸口激荡,便是去岁斩杀叛王,踏着皑皑尸骨登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都比不上此刻的欢喜。   阿妩,可能还活着。   他就知道,那狡诈的小混账,怎会就这样死了。   老天有眼,又将他的阿妩还了回来。   “好,太好了。”   裴青玄朗声笑着,周遭一干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骇住,不明就里地望着这拿着画纸笑意癫狂的贵人。   一旁的秦振天也云里雾里,讪讪出声:“主子?”   “怎么?”裴青玄本想将那朱色画卷收起,转念一想,上头用的是匪首的血,太脏,于是走到灯烛旁烧着。   秦振天咽了咽口水,谨慎道:“那这些匪徒,现下如何处置?”   “哦,这些渣滓。”火光下容色昳丽的男人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薄唇微翘:“就照先前说的,先阉后剐罢。”   “……是。”   在一片哭天抢地与辱骂声里,裴青玄盯着那逐渐在火舌里燃成灰烬的美人图,目光是惊人的灼热。   阿妩,你这回可真是玩大了。   幽州距长安一千二百里,车马日夜兼程,再加之水路,李妩一行赶到沈长东老家幽州固安县时,已是八月。   沈氏族人只识得沈老夫人,对沈家那位小娘子只听过没见过,现下见到祖孙俩风尘仆仆地回来,再听得沈长东一家噩耗,皆是扼腕叹息。   因着沈长东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乡探亲,都给族中捐了不少银钱,念着旧情,族长夫人做主给祖孙俩在族中寻了一处偏院,供以吃食。   李妩并无在沈家族中久住之意,头几日摸清沈家宗族关系,对固安县的风土人情也有所了解,她便托族长夫人帮忙寻处外头的院子。   族长夫人听出她的打算,自是愿意帮这个忙,毕竟祖孙俩连着那三个奴仆一同住在族中,耗费的都是族里的银钱。如今她们愿意搬出去,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没几日,族长夫人就领着李妩看了好几处院落,最后李妩挑了白楼巷那间一进一出的院子,那院子共五间房,祖孙俩各一间,石娘与朝露一间,安杜木一间,余下一间充作杂物间,若是日后在当地结交了亲友,也可当作客房。   除了屋舍布设开阔,采光也好,还有一处吸引李妩的便是隔壁邻居是捕快。虽说有安杜木和石娘看家护院,但从匪徒手中逃过一劫,李妩愈发意识到出门在外,安全为主。她寻思着,有个当捕快的邻居,起码小偷小摸能避开些。   总之一番契约手续后,于八月十五中秋,李妩带着沈老夫人他们搬入新家。   乔迁之喜再加中秋佳节,夜里李妩拿钱让石娘去固安县有名的白云楼买回了一桌席面,另加一坛好酒。   夜幕降临,圆月高悬,柔柔清辉笼罩着温馨的小院,院中栽种的那棵桂花树缀满细碎金瓣,凉爽秋风轻拂,甜香馥郁。   “朝露、石娘、安杜木,你们也都坐下吧。”   这一路跋涉的交情,不知不觉中,李妩也将他们当做未来小院的一份子。   三人听着主子叫他们入座,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在李妩的坚持下,朝露和石娘紧张搓了搓手,还是坐下了。   安杜木却惶恐不已,黑白分明的眼忐忑看着李妩:“我是贱奴,不配与主人同桌。”   这一路上,属安杜木出力最多,也是有他在,高大魁梧的体型震慑了不少歹人宵小。   李妩望着他道:“今日特殊,不分奴仆,坐吧。”   安杜木无措地站着,仍不肯上前。   李妩无奈,只得沉了语气:“安杜木,这是我的命令。胆敢违令,明日我便卖了你。”   “主子。”安杜木立刻紧张起来:“坐,奴这就坐。”   他扭扭捏捏地坐下了,手脚都紧张地不知如何摆放,就连那张黝黑的脸庞都好似泛起一抹局促的红。   见众人都落了座,李妩含笑目光一一扫过桌上一张张面庞,执起杯盏,嗓音温和道:“从长安到幽州,山高水远,多亏了诸位。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虽说不大,却有瓦片遮顶,有铺盖驱寒,只要诸位都尽心做事,老夫人呢,宽心养老,相信我们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在这双喜临门的好日子,请诸位举杯共饮!”   皎洁月华下,五只盛满美酒的瓷杯碰在一起:“满饮此杯!”   香醇酒水入喉,回香甘甜,这花好月圆的好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溢出祥和安稳的笑容,就连一路上哀伤不已的沈老夫人心下也感到一份久违的温暖安定。   就在桌上众人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时,院外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道粗犷嗓音:“有人在吗?” 第49章   院内几人都愣了下,等回过神,李妩朝石娘颔首:“你去看看。”   安杜木虽人高马大更有威慑力,但到底是异族人,沟通存在障碍。这种时候,让一向以男装示人的石娘去应门,最为合适。   石娘搁下碗筷,朝外走去:“来了来了,谁啊?”   “我是隔壁的。”门外答道。   石娘扭头看向李妩,得了李妩首肯,这才拉开门闩,打开门。   只见灯笼昏黄的光影里,一个身着藏蓝色袍服的魁梧男人两手各托个青花瓷碗,周正面容带着紧张又和善的笑:“小哥好,我是隔壁杜家的,前两日在外办差,不知搬进了新邻居。今儿个是中秋佳节,我娘做了月团和豆腐酿肉,让我给你们送些来。”   今日搬家过来,白楼巷不少人家都凑过来看热闹,其中也包括隔壁捕快家的杜大娘。   “您就是杜捕快吧?今日听杜大娘提起了。”石娘边说,边让着身子:“您快请进。”   “娘子,是隔壁的杜捕快来了。”   杜文斌跟着石娘入内,小院不大,走两步便看清桂花树下围坐的人。   他这两日被县太爷派去隔壁县办差,紧赶慢赶总算赶回来陪老娘过节。又听老娘说隔壁院子被人买下,新邻也已搬了进来,他还有些惊诧,这么快。   老娘还与他将隔壁人家的来历说了,提的最多的,莫过于这家的小娘子:“哎哟,你是没瞧见,长得跟天上仙女似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那眼睛那鼻子,真不知是如何长出来的!”   杜文斌知道自家老娘有夸大其词、胡说八道的毛病,无论什么事到她嘴里一番渲染,白的都能说成黑,是以也没当回事。   然而此刻,看着桂花树下那位年轻娘子,杜文斌脚步顿住,满脑子只想着,老娘这次竟不是在胡说八道。   皎洁月华下,那位沈家小娘子雪肌妙肤,弱骨纤形,明明只着一身再素雅不过的玉色裙衫,周身除了鬓间那枚栀子珠钗,再无其他装饰,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雅脱俗之美。   尤其她朝自己看来,眉眼清灵,柔靥如樱,真如月宫仙子下凡尘,通身矜贵仙气叫他都不敢直视,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这位便是杜捕快么?”沈老夫人作为这个家的长辈,客人登门,自也是她开口招呼:“白日搬家,贵府老夫人过来便提起到你,没想到她这样客气,还特叫你跑一趟。朝露,快去添张椅子与碗筷。”   朝露脆生生应了,忙进屋搬椅子。   “不用麻烦了,我就是过来打声招呼,这就走了。”杜文斌说着,将手中满满当当两瓷碗递给石娘,又看向沈老夫人:“老夫人莫要客气,我不过是衙门一小捕快,您唤我小杜或是文斌都成。”   他听家里老娘说了,这沈老夫人的儿子乃是县令,正儿八经走科举读出来的官老爷,若不是时运不济遭了难,祖孙俩也不至于搬回这偏远的固安县。   “那我便唤你小杜。”沈老夫人说着,又介绍道:“老妇夫家姓沈,这是我孙女雯君。”   李妩谨记闺阁女子的身份,端庄行礼:“见过杜捕快。”   自打在衙门当差后,杜文斌听过无数声“杜捕快”,可没有一句比今日这一声更为悦耳,他只觉那温软嗓音如一缕春风,飘飘悠悠直吹到他心窝里,叫他耳朵根发热,连着一张风吹日晒的粗糙脸皮都红了。   “沈、沈娘子好。”杜文斌双手抱拳,慌乱回了个礼。   恰好朝露搬着凳子出来,沈老夫人道:“小杜,你也坐吧,一起吃些。”   “不了不了。”杜文斌连连摆手:“老夫人盛情我心领了,家里老娘还等着我回去。”   稍顿,他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经道:“这院子空了近一年,如今总算有人搬进来,能做邻居也是缘分。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日后两家紧挨着,老夫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尽管开口。现下就不打扰你们用饭,我先回去了。”   沈老夫人又客套地挽留了两句,才让石娘送杜文斌出去。   院门重新阖上,沈老夫人看着桌上那两大碗的吃食,感叹道:“这院子买的不错,位置好,邻居也友善。白日那位杜大娘虽然咋咋乎乎,大嗓门嚷得我脑瓜子嗡嗡,却能看出是个心底良善的爽利人。现下再看她这个儿子,浓眉大眼,待人有礼,也是个实在人。”   她边说,边拿起筷子伸向那碗卖相很是不错的豆腐酿肉:“多少年没吃过这一口了……小娘子,你也尝尝,固安县的豆腐酿肉与别处做法不一样,这里的肉提前拿酒酿过,外头的豆腐焦香酥脆,里头的肉馅混着香蕈、藕丁、豆渣,香而不腻,细品还有淡淡酒香。”   李妩应了声好,又看向旁边站着的奴仆们:“行了,都坐下吧,该吃吃,该喝喝。”   有了这句话,安杜木等人才重新入座,继续吃喝。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杜家。   看着从隔壁院子回来后就魂不守舍的儿子,杜大娘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用力晃了晃:“回魂了回魂了!”   杜文斌怔愕:“娘,你做什么?”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杜大娘盘着腿坐在炕上,揣过个白面馒头掰成两半,往里面夹了炒三丝,又塞了一大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她是农妇出身,也没那么多讲究,张开大嘴就咬了一大口,吃得红光满面,才懒洋洋睇着儿子:“怎的去一趟隔壁沈家,魂就没了?”   杜文斌看着母亲那张大嘴巴,鬼使神差就想到那位沈家娘子的樱桃小嘴,怪不得那些读书人总说什么柳眉樱口的,原来真的有人连嘴巴都生的那样好看。   正愣着神,陡然听到母亲这一问,他立刻紧张地绷起脸:“没有,我方才是在想衙门的事。”   “嘁——”杜大娘不客气发出一声笑,挤眉弄眼:“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瞧见那家的小娘子了?嘿嘿,我都说了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吧,你还不信。”   杜文斌拿过馒头吃着,沉默不语。   杜大娘见他这副反常模样,眼珠转了转,忽的悟到什么,瞪大眼睛看向儿子:“文斌,你是不是看上隔壁小娘子了?”   “咳咳……”杜文斌险些被馒头噎住,灌了一大碗酒水才顺了气,一张脸仍是通红,严肃看向自家母亲:“娘,事关人家清誉,你可别乱说!”   杜大娘鲜少见儿子这副严厉模样,缩了缩脖子,嘴里小声嘟哝着:“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种乱嚼舌根子的。再说了,这不是就我们娘俩,没有外人吗。”   杜大娘的男人十五年前病死了,只剩她一个寡妇独自将儿子拉扯大,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好在儿子长大了,生的魁梧俊朗不说,还在衙门有个体面差事,也算是苦尽甘来。眼见日子过得踏实安稳,唯一发愁的事,便剩儿子的婚事了——   不少人家上门说过媒,可自家儿子都没相中,非说要娶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   照她看来,喜欢有什么用?娶媳妇嘛,踏实过日子才是最实在。   “文斌,隔壁那位可是官家小姐。虽说她爹现在死了吧,但人家那条件……”杜大娘尽量委婉地提醒着:“那样的小娘子,一看就不适合过日子,咱家可养不起。”   她白日可见到了,那小娘子一双手十指纤纤,莹白如玉,这样一双手,如何能打扫屋舍、煮饭洗碗、给娃儿洗尿布?   其实不用杜大娘说,杜文斌也知他这身份配不上隔壁小娘子,又倒了一碗酒,他仰头而尽,压下心头那份落寞,面上一派轻松道:“娘,你想太多了。我过去只是打声招呼,再没其他想法。今日这些话,往后你可别再说了,叫人听到多尴尬。”   杜大娘觑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并没那个意思,这才松口气,笑着递了个月团给杜文斌:“尝尝,特地做的你喜欢吃的核桃枣泥馅。”   一轮明月照九州。   圆月清辉笼罩着长安城,朱色宫墙之后,中秋宫宴丝竹靡靡,歌舞升平。   因着是中秋团圆的日子,久居兴庆宫的太上皇也出席此次宫宴。   看着主座上坐着的皇帝,太上皇那张虽有岁月痕迹却依旧俊美的脸庞露出一抹轻蔑嘲意:“堂堂帝王,为着个女人,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雪华,你可真是养了个了不起的儿子。”   一侧的许太后面色微僵,抿了抿唇,低低道:“他与阿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那又如何?成大事者,怎能拘于小情小爱。”太上皇斜乜她一眼:“他就是太随了你的性子。原以为放去北庭历练几年,能叫他长进一些,没想到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模样。”   放在从前,许太后定是忍气吞声,不敢反驳。   然而想到裴青玄出发剿匪前的那句话,许太后心头某处好像被打开,她看着面前这个她倾尽一切去爱的男人,忽觉过去的自己是那样可笑。   他嘴上说着不能拘于小情小爱,可他自己不是也宠爱丽妃母子?   还有,他说放阿玄去北庭是“历练”?是何等的厚颜才能说出这话,当初若不是他废了阿玄的太子位,阿妩早就嫁入东宫,没准现下自己孙子孙女都齐全了。   长年累月积攒在心头的怨气终究冲破了那层虚无缥缈、一厢情愿的爱意,许太后捏紧了手指,扭头看向太上皇:“陛下,他便是再不成器,也比你中意的五皇子强。”   太上皇被许太后捧着顺着大半辈子,还是头回听到她这等大胆的话,愣怔片刻,皱起眉头:“雪华,你说什么?”   当了这些年皇帝威严尚在,这般板着脸的样子也怪骇人,许太后抿了抿唇,不自在道:“没什么。臣妾不过提醒陛下一个事实,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我的儿子。”   她当年嫁进皇家时,许老太君就与她说,皇家靠的是子嗣。那时她还不以为意,现下想想,果真如此。   男人什么都是靠不住,靠自己的孩子,腰杆子才直。   太上皇也看出这一向温顺的发妻如今有了倚靠,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心下憋着火气,却又不好发作,索性扭过脸去,再不看她一眼。   宴会进行到一半,刘进忠忽的凑到皇帝耳旁嘀咕了什么,皇帝先行离了席。   终归宴上还有太上皇与太后在,众臣也没多注意。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升起袅袅青烟,千秋宫后殿内一片诡异的沉静。   良久,一道磁沉嗓音才响起:“你确定她往幽州去了?”   “回陛下,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奉命前往幽州追寻的暗影卫单膝跪地,语气笃定:“这一路上,李娘子以沈长东之女沈雯君的身份行走,属下回程路上还收到暗桩来信,说是她们已到达固安县,现居沈氏族祠,看样子是要在固安县定居。”   “固安县。”   骨节分明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窗台,柔和灯光下,那修长指尖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连同这只手的主人,秾俊面容也如玉般冷硬。   她不惜诈死、背井离乡想去的地方,就是那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之地?   裴青玄嘴角微绷着,恨不得立刻将她抓回来,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派了几人盯着她?”   “留了六人。”暗影卫道:“三人一组轮守盯梢,保证一只苍蝇都逃不出。”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地上的暗影卫竖着耳朵静待吩咐,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不禁抬起眼小声问:“可要属下们将李娘子带回来?”   “带自然是要带回来。”   裴青玄慢悠悠道:“不过,不是你们带。”   暗影卫微怔,不解看向窗边那道修长如竹的落拓身影。   “既是从朕的手中跑了,总得朕亲自将她抓回来。”   长指摩挲着那枚玉扳指,他弯了弯嘴角,面上虽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无端多了几分骇人的寒戾:“让你的人盯紧她,莫要打草惊蛇。”   她接连诈死,给了他那样大的“惊喜”。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仰脸,望着天边那轮皎洁明亮的圆月,漆黑狭眸眯了眯。   现在,也轮到他回报她了。   一枕新凉一扇风,转眼步入九月,李妩在固安县也住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她每日睡到自然醒,睡醒了自有朝露从厨房端来吃食,有时嘴巴馋了,便打发石娘去外头的铺子食肆买些醩肉糕饼果子。白日清闲时,她或是绣花看书,或是陪沈老夫人说话抄佛经,又或是带着朝露、石娘和安杜木认字。再加之左邻右舍都是些热情好客的,时不时上门走动,也给日子添了不少趣味。   李妩还让安杜木在院子旁恳出一小块土地,打算在这种上一片花木。   虽说才住半个月,心里却是许久未曾体验过的踏实与安稳。   这日午后,她正看着安杜木和石娘搭秋千,又有客人来串门——   这回不是街坊邻居,而是有阵子没见过的沈氏族长夫人。   见着来人,李妩理了理衣裙,又吩咐朝露去沏茶,缓步迎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怪道今朝醒来,外头喜鹊喳喳叫,原来是伯娘来了。”   漂亮话谁都爱听,这话说得族长夫人满脸堆笑,拿起帕子掩唇哎哟:“小娘子这张嘴啊比蜜还要甜。”   “伯娘请坐。”李妩微微一笑,请着族长夫人入座,又道:“祖母还在午睡,我去里头叫她,还请伯娘稍候。”   “不忙不忙——”族长夫人叫住她:“老夫人既在休息,就让她歇着。我今日过来要说的事,与你商量也是一样的。”   李妩闻言,心下微动,面上却不显,缓缓坐下:“不知伯娘特地前来,是为何事?”   “是好事。”族长夫人说着,却没立刻言明,只转着脑袋将院落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称道:“先前我就听人说,你们搬过来后,将这儿打理的井井有条。今日一看,果真不虚。我还记着上月将你领来这院落时,这里荒得很呢。”   “没人住自会荒芜。”李妩淡淡说着,心里暗自揣测眼前之人登门的缘由。   凭着她在沈氏族祠短暂住了几日的观察,族长夫人并非多重情义的人,今日前来绝非探望那么简单。为钱,为利?   她忖度着,万万没想到,族长夫人此番前来是为了人——   “雯君呐,我记着你是二月生人,今年也有十六了。再过几月,就要十七了……”族长夫人含笑看着李妩,宛若一位和蔼可亲一心为她着想的长辈:“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这才回家不久,就有媒人找上我,想叫我帮忙撮合呢。”   李妩面色一僵,敛下眸中情绪,她语气为难道:“伯娘,我父母才离世不久,此时说亲,怕是不太合适。”   说起这个,族长夫人也有些不自在,但想到对方许以的重金,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道,你正在热孝,说这些不合时宜。但你也知道,女子韶华短暂,青春易逝,你如今快十七了,若是再拖个一两年,岂不是要成老女了?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这次上门要我做媒的男方家,可是我们固安县响当当的大户庞府!他们家的三公子庞麒麟,对雯君你是一见钟情,自打上回在街上见到你,回去之后茶不思饭不想,满心满眼都是你……”   庞麒麟?李妩脑中根本就没这号人,她拧着柳眉:“我不知道什么庞三公子。”   “是,你或许是没印象了。”族长夫人道:“但庞三公子记着你呢。”   李妩心说与她何干,面上淡淡的,仍是开始那番推辞:“家中惨遭祸事,我无心嫁娶之事,只想为双亲守孝三年,以尽孝道。”   “三年?!”族长夫人惊愕出声:“那你可真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女了。”   李妩唇角微不可察扬了下,那不正好,终归婚姻与男人,也就那么一回事,她如今有屋舍有银钱有奴仆,日子过得不知多舒心,为何要寻个男人给自己添堵——便是夜里寂寞了,不还有角先生。   “雯君,你现在年轻,人又长得漂亮,或许还不知趁早嫁人的道理。可等你再过两年,年岁大了,家里情况嘛……您别怪伯娘说话直,您爹娘不在,你这家连个能扛事的男人都没有,日后也没什么指望……到时候再想嫁人,都没什么好男人可挑了。”族长夫人苦口婆心劝道:“庞家家大业大,三公子又是庞老爷与庞夫人最宠爱的幼子,你若嫁过去,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呢。若不是这桩姻缘太好,错过了实在可惜,我也不会在这时跑上门与你说。”   或许这桩姻缘,对真的沈雯君来说,是还不错。可对李妩来说,她不需要。   于是不论接下来族长夫人如何劝说,李妩“孝道”不离口,又暗暗提醒朝露守着沈老夫人,别叫沈老夫人出来。   最后族长夫人见她油盐不进,又见不到沈老夫人,只得落败而归。   李妩前脚送着族长夫人上轿,后脚隔壁杜大娘就探了个脑袋,嘴里吐出个瓜子皮,一脸感叹地与李妩道:“你这伯娘真不是个东西,你爹娘才去不到半年呢,她就上门给你说亲。而且那庞三是什么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花楼里相好的姑娘一大堆,沈娘子,你可得警醒着,千万别被你这伯娘糊弄了!”   李妩哑然失笑,这杜大娘不但嘴巴大,耳朵也真是灵。   “多谢大娘,我会注意的。”她与杜大娘道了谢,转身便进了院里。   当日夜里的饭桌上,杜大娘迫不及待将这事与儿子说了。   杜文斌脸色当即变了。   庞家老三,那可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禽兽,今年二月他还强抢民女,跑到人家姑娘家将人奸淫了,这案子还是他经手的,只庞家财大气粗,花了一笔钱将这事压了下来。   现下庞家老三看上了沈娘子。   杜文斌拧着眉头,沉吟许久,放下筷子就往外走。   “哎哟,饭还没吃呢,你去哪儿?”   “我去搭个棚子。”   从今夜开始,他就睡在墙外守着,有什么动静也能第一时间防备。 第50章   对于自家儿子大晚上不睡屋里,搭个简陋棚子睡墙边的行为,杜大娘既无语又无奈。   虽说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却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何况现下已是九月,秋风寒凉,睡在棚子里万一冻坏了身子该怎么办?   可不管她怎么劝,杜文斌吃了秤砣铁了心般,依旧每晚抱着被褥去墙根下睡觉。   劝说无果,杜大娘换了个新思路,自家儿子白给人看家护院,不说讨要报酬,但起码也得露露脸,让沈家人知道这么一回事,日后若有什么好事,也能记着他家文斌一点好。   杜大娘一直觉得自个儿眼看人很准,她一瞅那沈家娘子的面相,就觉得大富大贵,以后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若她真能找到个金龟婿,一人得道,没准他们这些邻居也能跟着喝点肉汤。   这般想着,她白日里寻了个机会就往沈家去,佯装闲聊般将这事与李妩、沈老夫人说了:“我们家文斌是个实心眼,一听说庞家在打小娘子的主意,算上昨晚,已在凉棚里守上四个大夜了!眼见这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夜里睡在外头,便是再强健的身子骨也遭不住啊。老夫人,小娘子,你们可别误会,我今日上门来说这些,绝不是邀功来了,都是左邻右舍的,我家文斌又是捕快,保护百姓、维护治安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庞家绝非善茬,你们也得多加防备着。”   沈老夫人听罢这话,一半愁容一半感激地看向杜大娘:“你家哥儿真是有心了……唉,当初决定回老家,本想着老家有宗族亲戚可帮衬着些,谁能想到这才回来没多久,反是族中之人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一对老弱祖孙。”   说到伤心处,沈老夫人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家里没个扛事的男人,谁都能来踩上一脚。若是我家大郎还活着,哪容他们如此放肆!”   “谁说不是呢。”杜大娘点头附和着,在这个话题上她感受颇多:“想当年我男人刚死那会儿,我一个寡妇拉扯着文斌,也没少受欺负。说来也不怕老夫人和小娘子笑话,我现下虽人老珠黄了,年轻时还是有些姿色的,便是当了寡妇,也有不少媒人上门……”   关于往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彻底收不住,杜大娘口若悬河将她新寡那几年的追求者都说了一遍。   她口才好,声情并茂,沈老夫人和李妩就如听书般,听着听着都入了迷。   说到最后,杜大娘端起一杯温茶一饮而尽,再看祖孙俩齐刷刷看着自己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抓了抓脸:“嗨,我这人就是这样,见了投缘的人话就特别多,叫老夫人和小娘子见笑了。不过我说这些,只是想与小娘子说明个道理,大娘我那点子姿色都能招来臭男人,何况你这冰清玉洁、神仙模样的小娘子……你那伯娘虽是个混账,但有句话说得不错,嫁人要趁早,不然过两年能挑的都少了。今日你躲开了庞家,没准明日又来个什么赵家王家的。倒不如自个儿挑一门,尽早定下来,也省些是非。”   李妩并不表态,沈老夫人则是依着她的神色行事,含糊笑着将此事揭过。   杜大娘在沈家喝过一盏茶,见天色不早,也起身告辞,归家做饭。   当天傍晚,红霞漫天,空气中带着枯叶萧瑟的味道。   杜文斌回来,见着自家桌上摆着的精细糕点,诧异问了嘴:“哪来这么漂亮的糕点?”   “今日下午去隔壁坐了坐,那家的小娘子做的,特地拿了两盒给咱们家。”杜大娘坐在灶头答道。   “她做的?”对这些甜食一向不感兴趣的杜文斌又退回脚步,多看了桌上的糕点好几眼。   刚才还觉得只是“漂亮”的糕点,现在再看,只觉漂亮的不得了。   “娘,你去串门就串门,别总拿人家东西。便是人家给你,你至多拿一盒,拿两盒也太多了。”   “你夜里辛苦给她们把守,拿两盒糕点怎么了?”杜大娘没好气看他一眼,努了努嘴:“再说了,又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人家沈娘子客气,硬要给我的。”   杜文斌机敏,顿时意识到老娘话里不对:“你不会把我夜里睡凉棚的事说了吧?”   “这……”杜大娘被儿子的目光看得没什么底气,小声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叫她们知道了又怎样?文斌,我可跟你说,这人呢不能当个埋头做事的闷葫芦,该表功时得表功——欸,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   “回来,回来!饭都要烧好了!”   却见那道蓝色身影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了院落。   晚霞将天边凝成绚烂浓烈的暮紫,萧瑟秋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昏鸦鸣叫。   杜文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沈家门前徘徊踱步,一手握拳一手巴掌互相砸着,心里纠结着待会儿该如何说。   老娘那张大嘴巴真是害死人,半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这叫他日后见到沈家娘子多尴尬!   就在他不知踱了多少圈,甚至放弃敲门,准备回家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的打开。   杜文斌吓了一跳,开门的石娘也吓了一跳。   待看清彼此,石娘松口气:“是杜捕快啊,我还纳闷谁一直在门口晃,你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杜文斌局促摆了摆手。   “那你这是?”石娘疑惑。   “呃,我……”杜文斌语塞,迟疑片刻,他道:“也算有些事。我娘今日下午,可能与你家小娘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希望你家小娘子别往心里去,也别有负担,大家都是街坊邻里,互帮互助是应当的。”   石娘听得一头雾水:“不然你进来,与我们小娘子亲自说吧?”   “不了不了,天都要黑了,不合适。”杜文斌连连摇头,想了想,与石娘道:“你就叫你家小娘子放心,夜里我会守好这片,绝不会放过一个歹人。”   这话石娘听懂了,颔首应了声好。   杜文斌这才放下心,转身离去。   刚走到家门口,又听身后传来石娘嗓音:“杜捕快,你等等。”   杜文斌回首,便见石娘怀中抱着一篮子黄澄澄的柿子走过来:“这个你拿着。”   “不可不可。”杜文斌拒绝。   “拿着吧,我们娘子给你的,说多谢你。”石娘说着,还朝他使了个眼色。   杜文斌微怔,顺着石娘努嘴的方向看去,便见沈家门边站着一道淡蓝色的窈窕身影,她站在昏朦余晖下,宛若萧条秋意里最明媚、最皎洁的那一弯月。   “多谢沈娘子。”他接过那篮柿子,神情还有些怔怔。   木门后,那人朝他淡笑点了下头,算作回应,便拧身进了屋。   石娘很快也过去,将院门关上。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很快被夜色吞没,杜文斌低头看着怀中那一篮饱满浑圆的红柿子,只觉再没比这温暖绚烂的色彩。   日子好似风平浪静地朝前过,直到族长夫人又一次登门,试图劝说李妩无果,再次碰壁而归。   翌日,刚用过午饭不久,李妩正在教安杜木他们识字,门外就传来一阵喧闹,还有爆竹声。   朝露年纪小,也很容易分神,一听外头这动静,不禁好奇道:“巷子里有人家办喜事了?”   石娘摇头:“没听说啊。”   “啪啪——”   戒尺在石桌上发出两声脆响,李妩板着脸看她们俩:“好好写字,不许交头接耳。你们俩看看安杜木,都是同时教的,他还是个异族人,字写得比你们好多了!”   被批评的朝露和石娘惭愧低下头,而坐在小马扎上,认真握着树枝在沙盘上练字的安杜木悄悄红了脸,主人又夸他了。   好不容易爆竹声停,外头的喧闹却未消失,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吵。   “就是这家是吧?”   门外有人这么问了句,而后便是一阵不客气的急促拍门声:“哐哐哐,哐哐哐!”   “有人在吗,快些开门!”   这动静实在不小,李妩看着那不停震动的门,怀疑再这样拍几下,门板怕是都要裂开。   “主人。”安杜木满脸警惕地放下树枝,下意识看向李妩,等候她的吩咐。   石娘和朝露也都被这明显来者不善的动静给吓到,齐刷刷看着李妩。   李妩柳眉皱着,心下也大概猜到门外是些什么人,毕竟族长夫人昨日才在她这碰了壁,临走时还意味深长留了一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庞家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这罚酒,未免来的太迫不及待了些。   眼见外头拍门声愈发凶悍,甚至还听出有人出主意,要把门撞开,李妩捏紧了手指,沉声吩咐着院内三人:“朝露,你先去与老夫人说,叫她待在屋里别出来,再从后门溜去衙门,请杜捕快帮忙。”   “是。”朝露应下。   “石娘,你去柴房拿两件趁手的家伙,先藏好,要用的时候方便拿出来。”   “好,奴这就去。”石娘应着,忙往柴房去。   李妩最后再看向安杜木:“你去开门吧。”   目光扫过他紧握着的砂锅大的拳头,红唇微抿,又补了一句:“没我吩咐,先别动手。”   安杜木默默将拳头藏在了身后,垂下脑袋:“是。”   一切吩咐下达,李妩抬手拢了拢发髻,深吸一口气,于院中石桌旁端坐,纤薄肩背挺得笔直,灵秀如竹。 第51章   安杜木一开门,那张全然异域的面孔与魁梧的个头,叫外头要冲进来的人都愣了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身着银朱色绸袍的年轻男人:“可算是舍得开门了!你就是沈家养的那个昆仑奴吧,你家主子呢?”   安杜木盯着这个白面无须的三角眼男人看了一会儿,才让开身子:“主子在里头。”   那三角眼不是旁人,正是庞家三公子庞麒麟。   见这个昆仑奴还算识趣,他喜孜孜摇着折扇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院中端坐的那抹清丽倩影,眼角都喜得炸开花:“沈娘子在家啊,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李妩仍坐着,看向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语气冷淡:“敢问你是?”   “对对对,险些忘了。”庞麒麟将扇子“啪”得一收,上前走了两步,而后又故作潇洒“啪”得展开:“我乃是庞家三公子,庞麒麟是也。”   李妩:“……”   默了两息,她道:“不知庞公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庞麒麟还是头一次被女人这般冷淡的对待,不过这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冷脸冷语的模样,别有一副滋味,也更叫人生出一种征服欲来。他晃着手中扇子,慢悠悠禀明来意:“自上月在街上见到小娘子,庞某对你是一见倾心,回去就与家里人说明心意,想娶小娘子为妻。不过小娘子重孝,脸皮也薄……这些庞某也都理解,这不,今日特地带了媒人与聘礼上门,就是为了叫小娘子看一看庞某的一片真心!”   说着,他扭身朝门口一挥,便见一穿红戴绿的媒婆笑容满脸地张罗着下人抬进十几抬大红箱笼。   “小娘子,这里可是足足二十八抬聘礼,便是县太爷家嫁女,也不过如此,足见三公子待您的那份看重呢。”媒婆笑着将礼单递给李妩:“这是聘礼单子,还请你过目。”   李妩看都没看一眼,只冷着一张冰雪似的脸庞:“庞三公子,你两次托族长夫人上门说亲,我都拒绝了,难道是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非得让我当着你的面再说一遍?那也行,请你听好了——”   “我、不、嫁。”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砸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生顺风顺水的庞麒麟哪里被人这般下过脸,霎时笑容也挂不住了:“你说什么?”   他板着那张纵欲过度而透着青灰的面孔,嘴角抽动着冷笑:“沈娘子,你可别不识抬举。”   扇子一合,仿若讯号,院内乌泱泱十几个奴仆都一副凶神恶煞,随时动手的模样。   换做旁的女子,大抵要被这场景吓住。可李妩什么没见过,宫里那位发起狠来,周身威严可比这什么庞三骇人万倍。   她都不怕那人,怎会将庞三放在眼里。   只是现下敌众我寡,直面对抗,实非明智之选。还是得拖延时间,等杜文斌带人来才是。   思及此处,李妩稍缓脸色,轻声道:“庞公子是来结亲,还是结仇的?带这么多人,真是吓死人。”   庞麒麟见她语气柔和,只当她是知道厉害了,笑了笑:“自然是来结亲的。我手下这些奴才不懂事,吓着小娘子,你多担待。”   “既是结亲,那就坐下喝杯茶,慢慢说吧。”李妩缓缓伸出手,示意媒婆将聘礼单子拿来:“我且看看你们都抬了些什么来。”   事有转圜,剑拔弩张的氛围也有所缓和。   石娘回屋上了茶水,李妩则慢条斯理翻着单子,柳眉轻蹙,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不满的啧声。   这啧声听得媒婆额心突突直跳,这礼单她可审过一遍,可谓是十分富足阔绰了,这小娘子眼界是有多高,连这都不满意?   “唉……”   以最慢的速度看完礼单,李妩放下手,轻叹一声:“所谓一片真心,原来就这么点。”   庞麒麟面色僵了僵,身子微微上前:“沈娘子觉得不够?”   “当然不够。虽说我双亲已逝,可父亲好歹也是朝廷任命的上州县令,而你庞家,虽家大业大,却是商户。自古男女婚嫁,大都高嫁低娶,你要我一官家女,嫁你商户子,还只给这么点聘礼……呵,也不知是在轻贱谁。”   李妩将礼单推到桌前,不过一个简单动作,却叫她做出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清贵。   甚至她方才的话那样不中听,却因她这云淡风轻的口吻,而显得很有道理?   “咳,沈娘子稍候,容我先斟酌斟酌。”   庞麒麟说着,将媒婆招到一旁,嘀咕起来。   李妩看似不慌不忙坐着,视线却往门口瞟了好些眼,朝露的救兵怎么还没搬回来?   许是老天听到她的心声,在庞麒麟回身走来,说着“聘礼不够,我回去再补,但这份订婚书,小娘子你今日先签下”时,门外总算赶来熟悉的身影。   杜文斌和朝露,一前一后急忙跨进门来:“不得对沈娘子无礼!”   但也仅仅他们俩人。   李妩心头才将燃起的希望下一刻就黯了,怎么就杜文斌一人?衙门其他捕快呢?   似是察觉到李妩眼中的疑惑,跑得满头大汗的朝露凑到李妩耳边低语:“娘子,那衙门里头的人听说是庞家的事,都不敢来管,一个个找借口避开了。那些人还劝杜捕别管呢,好在杜捕快够义气,还是来了。”   李妩眸光暗了暗,她早知这种小地方,地头蛇的威力不容小觑,不曾想庞家势力竟如此猖狂。可杜文斌一人过来,又有何用?   这满院子都是庞麒麟带来的奴仆,双拳难敌四腿,他们哪里打过的?   “喲,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杜捕快啊?”庞麒麟面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嬉皮笑脸地迎上前:“你是听说我要定亲了,特来讨杯喜酒吃么?那你可来的早了点,得先靠边等一等。待沈娘子签了这纸订婚书,晚些把你们魏捕头还有班房的兄弟们都叫上,酒肉管够!”   杜文斌一张脸直直板起,单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不假辞色:“庞三公子,沈娘子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应下这门亲事。你贸然带着这么多人上门,是想逼婚么?”   “逼婚?”庞麒麟咀嚼着这个词,似是觉得好笑。那双刻薄的三角眼在杜文斌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又落在他搭在佩刀上的手,忽的冷笑一声:“杜文斌,我叫你一声杜捕快,是看在你们魏头儿的份上。你别给脸不要脸,真将自己当盘菜了!”   说着,他不再看杜文斌一眼,转身走向李妩,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沈娘子倒是好本事,这么快就找来帮手了。不过可惜,这固安县上下,便是县太爷见着我爹都的礼让三分,何况他这么个小小捕快?”   那封订婚书“啪”得按在李妩面前,庞麒麟催促道:“快些签了吧,否则别怪我……”   他俯下身,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朝李妩靠近狞笑:“辣手摧花。”   李妩柳眉蹙起,只觉他身上脂粉味呛鼻,身子也往后躲了躲。   从杜文斌那个角度看,还当是庞麒麟弯腰轻薄了李妩,心下一急,抽了刀上前:“庞麒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恶意逼婚,将王法置于何地?”   然不等他上前,庞麒麟抬手一挥,立刻有两个身手利落的护卫上前,一个踢翻了杜文斌手中的刀,一个反手抓住他的胳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般将他压在地上,脸颊贴地。   “呵,就你还想英雄救美,杜文斌,我看你是疯了吧?”   庞麒麟不客气笑了两声,又想到什么般,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踩在了杜文斌脸上,泄愤似的碾了碾:“王法?我告诉你,在这固安县,我庞家就是王法!你这差事不想干了,我明日就叫你端个破碗去街上讨饭!”   眼见杜文斌困兽般被踩在地上,面庞涨得通红,嘴里也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朝露和石娘她们都急红了眼。   李妩搭在膝头的手也一点点收紧,胸口起伏一阵,她沉声喝道:“够了!”   声量不大不小,刚好叫院内众人都听见。   “庞公子,放开他。”   李妩抬起下颌,一双乌眸无比冷静:“不是说要结亲吗?何必弄得如此不愉快。”   庞麒麟并未立刻挪开脚,只眯眸看向李妩:“小娘子想明白了?”   “是,毕竟庞公子方才说了,在这固安县,你庞家才是王法。”   这话换来庞麒麟一阵朗笑,他赞许道:“小娘子是个明白人,那就抓紧把婚书签了吧。你放心,我答应给你的聘礼,该补的都会补齐。毕竟我这回娶的可是正妻,聘礼磕碜了,也丢我们庞府的脸面。”   李妩语气淡淡:“你松开他,我便签了。”   庞麒麟微怔,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却又不好多说,只得将脚从杜文斌的脸上挪开,摇着扇子走向李妩:“签吧。”   桌上正好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李妩提笔时,脑中已在想该怎么逃跑。   只是才安定不久,这座院子、这屋内的一切,叫她割舍,还真有些不舍。   她心里烦透了,却也知晓今日若不签这订婚书,这些人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只能先签,之后再想办法拖延。   稍定心绪,李妩在纸上落下“沈雯君”三字。   “好了。”她收笔,神情清冷。   庞麒麟走上前,将订婚书后那签名看了好几遍,确定无误,嘴角咧开:“这才对嘛!”   他将订婚书递给媒婆,又忍不住回身,喜孜孜望着李妩。   一想到这么漂亮矜贵的小娘子日后就是自己的媳妇了,庞麒麟心花怒放,连着爪子也痒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那张水灵灵的莹白小脸。   李妩眸光一闪,偏头避过。   庞麒麟没得逞,却好似捕捉到一缕香风般,捻了捻手指,放在鼻下深深嗅着:“现在不让碰也无妨,左右你签了婚书,日后就是我的媳——啊!”   杀猪般的惨叫响彻院落,院内众人都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庞麒麟伸出的那只手掌正直楞楞插着一枚袖箭。   看那袖箭深度,已然刺穿掌骨,鲜血不断从伤处涌出,又化作血花一滴滴落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一干人都惊住,就连李妩也懵了一瞬,难道老天开眼了?   然而当她随着众人视线一同朝门口望去,目光触及明媚秋阳下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浑身血液霎时僵凝般,大脑也一片空白,唯独只剩一个苍白无力的声音在说——   完了。 第52章   “来人,来人!快给我抓住他!”   庞麒麟捂着流血不止的手掌,气急败坏地朝门口大喊:“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暗算小爷,看我不活宰了你!”   院内一干奴仆得了命令,如梦初醒般抄着家伙就冲上前。   门口的锦袍男人面庞没有半分波澜,仍是气定神闲地站着,那双狭长的凤眸甚至不曾多看庞麒麟他们一眼,只一错不错地盯着院内那抹清雅身影,好似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唯有这一抹雾霭夕岚色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李妩自也感受到那道鹰视狼顾般的锋利目光,若说有形的袖箭射穿了庞麒麟的手掌,那他的目光就如无形的袖箭,牢牢地瞄准了她的脖子,他随时能捕杀她,而她已无路可逃。   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潮水般涌遍全身,与此同时,无数疑问在心头冒出,他怎么会在这?难道她的破绽那样大,竟能叫他这么快就寻了过来?   细白的手指不动声色掐紧,就连指尖陷入掌肉都不觉得疼般,李妩杵在原地,心乱如麻。   再看庞家那些张牙舞爪的奴才,一个个挥舞着棍棒上前,连衣角都没沾到,就被身形凌厉如鬼魅的暗卫打翻在地,而后一个个捂着胸口抱着胳膊腿哎哟惨叫着。   “主子,可要收拾干净?”暗影卫首领躬身请示。   裴青玄这才从院中收回目光,慢悠悠扫了一圈地上,转着扳指轻笑道:“拖出去就行,今日是个好日子,不宜杀生。”   暗影卫首领应了声“是”,转身一抬手,示意其他暗卫将地上那群人都丢出去。   眼见自己带来的人,像是小鸡崽儿似的被那群黑衣高手拎着丢去门外,庞麒麟慌神了:“你…你放肆!你知不知道小爷我是什么人,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啊,来人!”   可不论他怎么叫,身旁再无人敢上前。   裴青玄提步往院内走去,看着那吓得浑身如筛糠却还大喊大叫的庞麒麟,浓眉轻折:“聒噪。”   他抬了抬手指:“拖下去,舌头割了。”   暗影卫首领:“是。”   “你敢!我爹可是庞有道,幽州太守潘德岳是我表姨夫!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若是敢欺辱我,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唔!”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庞麒麟便被捂着嘴巴,硬生生拖出院子外。   见此场景,一旁的媒婆和那些扛箱笼的力夫也都慌了神,再不敢久待,一个个喊着“杀人了”,便屁滚尿流地冲出了院门。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小院子一时间空了下来。   李妩苍白着一张脸,看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一颗心也止不住地往下沉。   “娘子……”石娘和朝露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唤着:“这…这又是谁啊?”   李妩脑子乱成一团,哪有心神答话。   就在裴青玄离她不过十步之遥时,两道魁梧身影一前一后挡在她的面前——   “不许伤害主人。”   “不许伤害沈娘子!”   安杜木和杜文斌一人手握铁锹,一人握着长刀,皆满脸防备地看向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俊美男人,看他这来头,似乎比庞三难对付得多。   裴青玄眯起黑眸,看着面前这两只拦路虎。   黑的这只,他知道,是她买的昆仑奴。另一个没那么黑的,看这身打扮,是暗桩提到过的那个大献殷勤的捕快?   倒是小瞧了她招蜂引蝶的本领,才来固安县不到一月,便招了一个又一个男人。若是自己再晚来几日,她没准又找了个新郎婿?   思及此处,裴青玄面色愈发冷硬,连着语气也变得不耐:“闪开。”   安杜木咬牙不让。   杜文斌心下虽害怕,但想到这个男人随口一句吩咐就把庞麒麟拖出去割了舌头,沈娘子这么个弱女子到了他手中,岂不是更惨?一股强烈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握紧手中刀柄,强装威严:“我听你的口音并非固安县人,你是何人,为何私闯他人宅院?”   裴青玄眉头拧起,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正要吩咐暗影卫将人丢出去,便听一道温软平静的嗓音响起:“杜捕快请收刀。安杜木,你也退下。”   这话一出,院内众人都循声看去。   李妩双颊透着些不自然的白,却显得一双乌眸愈发明亮,不辩情绪地看了眼裴青玄,她压下心头慌乱,故作镇定地与杜文斌道:“杜捕快别误会,他不是什么恶人,他是……”   抿了抿唇,她道:“是我一位远房表兄。”   “远房表兄?”杜文斌诧异。   裴青玄眉梢也微挑起,意味深长睇着李妩。   李妩现下也顾不得那些,只想赶紧把这乱糟糟的摊子给收拾了,于是硬着头皮应道:“是,他是我表兄,是位商人,今日大概是凑巧路过固安县,顺道过来探望……”   杜文斌将信将疑:“真是这样?”   李妩抿唇嗯了声,又朝裴青玄投去一眼。   裴青玄扯了扯嘴角,慵懒语调里透着几分嘲弄:“表妹说得是。”   他这一应,算是承认这瞎编的表亲关系。   杜文斌顿时尴尬起来,收回了刀,又讪讪朝裴青玄拱手:“这位郎君对不住,我还当你与那庞三是一样要对沈娘子不轨,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一家人。”   裴青玄不冷不淡嗤了声:“谁与你是一家人。”   杜文斌一噎,而后涨红着脸道:“我的意思是,你与沈娘子是一家人。”   “这还算句人话。”   说罢,也不再看杜文斌一眼,他抬步朝李妩走去。   午后秋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秋日明净光影里,裴青玄垂眸,打量着面前鲜活存在的女人。   她的确活着,好端端活着。   面色红润,肌肤白嫩,颊边好似还圆润些许,较之在宫里病恹恹的娇柔模样,现下更多了份坚韧活力。   看来她在外三月,过得很是不错。   男人深邃的目光犹如实质,李妩能清楚感受到那目光一寸寸在自己面上逡巡徘徊,又逐渐变得炽热滚烫,所到之处如熔岩,将她的肌肤都要烫化般。还有那亮度惊人的狭眸,如同黑夜里发绿的狼眼,下一刻便要把她生吞活剥般。   “表妹,别来无恙啊。”   沉金冷玉般的嗓音传来,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话语,李妩却听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本就沉重的心情顿时更凉了几分。   他此番前来,是来找她算账了。   李妩嗓子发紧,半晌也说不出话,索性偏过脸,避开男人侵略意味十足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杜文斌:“杜捕快,今日之事真是麻烦你了。现下我表兄来了,谅庞家也不敢再来招惹……朝露,你去取瓶伤药给杜捕快。石娘,厨房那半边羊腿也拿出来,给杜大娘送去。”   杜文斌一听这话,忙不迭拒绝:“沈娘子客气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何况我是捕快……”   “收下吧。”李妩道:“你不收下,我心里难安。”   朝露和石娘手脚都麻利,很快就拿了伤药和羊腿出来。   杜文斌也看出这是送客的意思,朝李妩惭愧地拱了拱手:“今日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沈娘子实在太客气。既然府上来了客,我也不便打扰,先走一步。”   李妩浅浅一颔首,又道:“石娘,送一送。”   石娘这边送杜文斌出去,另一边暗影卫也来与裴青玄复命:“主子,都已经照吩咐收拾好了。”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见李妩面色清冷、静默站在一旁,他略一抬手,示意暗影卫先退下。   院里顿时变得格外安静。   他朝李妩靠近一步,见她往后退,黑眸轻闪,却没去拦,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换个地方说话。”   李妩眼皮动了动,微微仰脸,看着面前之人。   这是从他出现在门口后,她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他,三月不见,他消瘦一大圈,人也憔悴许多,最为明显的莫过于眼下那片薄薄乌青,还有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鸷冷戾——之前他还会伪装出一副温润和气的模样,现下竟是装都不装了。   这个认知叫李妩心下发紧,明明沐浴在暖阳之下,她却觉得一阵阵恶寒袭遍全身。   “有话在这说便是。”   她梗着脖子,嗓音发哑:“反正你既能找到这,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裴青玄低头看她倔强的小脸,忽的笑了:“还是这个气死人的坏脾气。”   说罢,上前一大步,这回直接伸了手,反手掐住了李妩的后颈,在她惊愕慌乱的目光下,他俯身,灼热气息掠过她的耳侧:“朕不杀你,也不会剐了你,朕想对你说的话、对你做的事,在此处怕是不好施展。”   余光瞥见她迅速涨红的雪白面颊,他话中笑意愈冷:“当然,阿妩若不介意被别人瞧见听见,朕也无所谓在何处。”   李妩如何没想到才将见面,他就说出这种无耻之言。再看院内安杜木他们正紧张担忧往她这边看,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贸然上前的模样,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蔓延全身,叫她面颊滚烫到几乎融化,却又不敢大喊大叫,只得咬牙低语:“你先松开我……”   他并未松开,冰凉的指尖不紧不慢捻着她细嫩的后颈:“去你的闺房,还是朕的马车?”   脖间那冰冷又亲昵的触碰叫李妩肩背不由紧绷,咬住下唇,思忖几息,她认命般低声道:“马车。”   她不想弄脏这座她一手采买、承载了她许多美好希冀的小院,更不想叫沈老夫人他们听到她与裴青玄的争吵,或是其他什么声响。   “很好。”裴青玄松开手,直起腰:“朕在马车等你。”   轻掸了掸袍袖,他转身往外去。   李妩双腿一软,单手撑着石桌,才勉力稳住身形,一张清婉脸蛋却雪一样煞白,失了血色。   朝露他们忙不迭迎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喳起来:“娘子您没事吧?”   “刚才那位郎君真是您的表兄吗?瞧着怪骇人的。”   “是啊是啊,他一句话就叫人把那姓庞的舌头割了,刚才还掐娘子您的脖子!娘子,咱们去报官吧!”   “朝露你傻啊,姓庞的那什么姨夫是太守,他都不怕,本地的芝麻小官他肯定更不怕了。”   “那…那怎么办呀!”朝露急得快哭了:“不然,不然我们现在收拾东西,从后门跑了吧。”   “跑?”   李妩纤长的眼睫垂了垂,金色阳光照映下,洒出一片细密的影子,她面露嘲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跑哪去呢?”   心底长叹口气,再次抬眼,她看向面前三人:“行了,你们别担心,那人是我的旧相识,不会把我怎样。我现下有些事要与他商量,你们在家守着院子,该干活的干活,该准备晚饭的去准备。至于庞家来人的事,晚些我回来与老夫人说。”   交代好后,李妩稍定心神,抬步往外去。   ……   融融日光下,那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由两匹身形矫健的骏马拉着,在这偏僻不算富庶的小县城里,这样的车驾便是县太爷也不一定能坐,何况马车左右还站着数位黑衣劲装的守卫,气势凛然。   李妩踩着杌凳上了车。   她能感受到来自左右看热闹邻居的目光,随意一瞥还有些熟面孔。庞麒麟又是放爆竹又是带那么多号人,想不惊动左右都难。   只她现在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掀开车帘,弯腰钻进马车。   才将探进半个身子,一只长臂陡然拉住她的手腕,不等她反应,便在一阵强劲力道下,天旋地转般扑进一个坚实而滚烫的胸膛。   小巧鼻尖撞在男人胸口,那痛意险些叫她落下泪,待痛感稍缓,那熟悉的龙涎香气便灌满鼻腔,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铺天盖地将她笼住,让她毫无逃脱的余地。   “阿妩,你真是让朕好找。”   磁沉冷冽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李妩脊背一僵,反应过来,忙抬起头,正好撞入那双湛黑幽暗的眼。   许是车厢里光线昏暗,他此刻的瞳色显得格外深暗,像暴雨即将来临的夜色,阴沉到透不进一丝的光。   李妩被他这般凝视着,心下警铃大作,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她得赶紧跑。可理智却提醒她,跑不掉了,她此番已彻底激怒他了。   危险从四面八方攀上她身体的每一寸,她心如擂鼓,聒噪不休,还得分出一份理智去思考,现下曲意服软,虚与委蛇还有用吗?然而此念才起,心头又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她真的受够了,烦透了,不想再装了。   “是,我是跑了。”   闭了闭眼,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形状好看的乌眸一片清明:“叫你抓到,是我运气不好,我自认倒霉。”   裴青玄眯起眸,看着她坦然无畏的眉眼,胸口忽的升起一阵沉沉的闷气,淤堵在喉间不上不下,真恨不得将她就此掐死。   修长的手指拢住,他扼紧她的手腕,语气沉下:“你想说的就这些?”   腕骨好似要被捏碎,李妩眉头蹙起,吃痛看他:“不然呢?”   稍顿,她似想起什么,又补了句:“我知你心头定然是恼恨的,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牵连无辜。”   “好,很好。”裴青玄笑了,笑到后来,咬紧的牙关明显带着几分阴恻恻意味:“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看来的确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李妩听这话直觉不妙,脸色也变了,防备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裴青玄不语,只抬手拨弄了车窗旁一道蔷薇花形状的木雕。   下一刻只听得“哗啦”一声,伴随着金属碰撞声响起,马车两侧陡然出现两个暗格,而暗格里各是一只鎏金镣铐。   李妩眸光猛闪了闪,前所未有的慌乱让她剧烈挣扎起来:“裴青玄,你疯了!”   “是,朕疯了。”他体型高大,力气又足,几乎不费多少力气就抓着她一只手,拷进了车壁上的金色拷锁里:“被你给气疯的。”   “你放开我!”   见一只手已被缚住,李妩拼着全力躲藏在另一只手,不让他得逞,平日那张冷静脸庞此刻只剩下愤懑无措:“裴青玄,你混蛋,你自己是个疯子,与我有何干系!你说我不知错,我何错之有?从一开始我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已经不再爱你,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是你一意孤行,不择手段拆散我的姻缘,还将我弄进宫里,妄图将我变成你的禁脔!是,你当了皇帝,你了不起,人人都顺着你,一大堆女人想伺候你,可我不想!我只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不想当个以色侍人、随意摆弄的玩意儿,我逃跑有什么错!”   禁脔?玩意儿?   裴青玄额心突突直跳,大掌扣住她另一只细腕,黑眸逼视着她:“朕说了给你名分,让你风光入宫,是你推说明年。”   李妩怒目回视:“你以为给了我名分,就能掩盖你强迫我入宫的事实么?什么名分,我不稀罕!我告诉你,我李妩不想要的东西,便是再好再名贵,旁人吹得天花乱坠,于我而言也不过一堆废物。名分如此,人亦如此!”   若说方才裴青玄还能收着几分力道,怕镣铐伤了她,现下听到她这话,就如火上浇了满满一桶油,腾得烧遍整个胸膛,那难以遏制的恼怒夹杂着心口疼痛融入血液,淌过四肢百骸,又冲上大脑,叫他彻底失了理智。   “好,你既如此不屑,那日后便遂了你的心意。”   他冷着脸将她另一只手拷上,看她双手缚在马车两侧挣扎的模样,嘴角弧度愈发凉薄:“朕将你当作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事无巨细地体贴你、照顾你,只想将这世间最好一切都捧给你。你说朕将你禁脔、当玩意儿?傻阿妩,你可知真正以色侍人的玩意儿该是怎样的?”   微凉的长指抚过她的颊边,一点点往下,勾住她的衣带扯落:“主人归家,她们须得打扮的花枝招展笑脸相迎。端茶递水、捶肩捏腿自不用说,还得会些诸如唱曲跳舞取悦男人的手段。这些朕可让你做过?倒是朕,替你端茶倒水、穿衣洗漱,变着法子哄你展颜……”   夕岚色外衫敞开,里头那件芙蓉色鱼戏莲叶的小衣完全显露眼前,玲瓏有致的身體曼妙無比,因着两手被镣铐牵住,外衫逶逶沿肩堆着,雪白肩頭一触到秋日微凉的空气激起颗颗战栗,李妩咬着唇,面色难堪地辩驳:“我没叫你那样做。”   “是,都是朕愿意。”   裴青玄面无表情扯开芙蓉色的系带,见她僵住的身形,他眸色暗了暗。   “再说伺候人。”他嗓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半点情绪:“若真是个玩意儿,何必还要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哪家玩意儿敢这样给主子脸色?早就被弄死了拖出去埋。”   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加之他掌心炽热温度,李妩也不知她是被这话吓得,还是如何,纤薄肩背止不住抖,一双乌眸也渐渐泛起泪意:“你松开我……”   “这就怕了?”   裴青玄嗤笑:“朕当你胆子有多大。”   李妩仰起脸,两只手挣动着,扯着锁链发出铛铛的响声,她水眸间泪意潋滟,红唇翕动,仍是那句话:“松开我。”   松开那抹莹軟,大掌转而攫住她小巧如玉的下颌:“你的眼泪,现下对朕已毫无作用。”   裴青玄深深看着她的眼,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你那封遗书说的对,朕的确愚不可及,竟会被你这样的女人骗了一次又一次,莫说你觉得可笑,就连朕都觉得自己可笑。好在现下想明白了,你本就没有心,朕何必去求那种没有的东西,倒不如抓住眼前能得到的东西,尽情享受才是。”   李妩觉得他这话骇人,再看他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心下惴惴,连着嗓音都发颤:“你…你要做什么?”   “傻阿妩,都这个样子了,还问朕做什么。”   身形高大的男人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脸颊,忽又含咬住她的耳垂,濕熱气息涌入耳廓,他嗓音喑哑:“当然是,你啊。” 第53章   暮色黄昏将远方的天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秋日郊野里的芦苇黍稷在晚风中摇曳,远方山坡上的野柿子树,一颗颗红色果实如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成为这茫茫郊野里浓墨重彩的一抹亮色。   余晖笼罩着的黑漆平顶马车静静停在山坡旁,周遭杳无人烟,只剩那两匹拉车的马低头吃着蹄下的枯草。也不知过了多久,清脆的锁链声与沉重拍打声总算停了下来。   两匹马似有所感般,嚼着草料,抬头打了个响鼻。   静谧车厢里,原本摆在正中的檀木小桌案被挤到门边,鎏金博山炉里华贵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地升起,很快又与空气中略显压抑的綺靡甜香糅杂。   “你还有什么行李要拿?”   裴青玄坐在窗边,长指捡起地上堆叠的锦缎袍服,慢条斯理地穿戴:“朕可给你一个时辰收拾。”   话音落下许久,迟迟没有回应。   他穿衣动作微顿,侧眸看去,只见光线晦暗的角落里,她安静而无力地伏趴在角落,好似一尾刚从海里捕捞起来传说中的人鱼。   一头如瀑乌发被水浸得湿透,无比柔顺地贴掩着纤薄的肩背,细白手腕被金色镣铐束缚着,腕间因剧烈摩擦已红肿一片,隐约泛着血丝。两条骨肉匀亭的腿也如鱼尾般,交叠并拢着,腿弯成柔和的弧度,半坐半跪般没入昂贵而柔软的白色羊绒地毯。   美丽又脆弱的人鱼,珍珠般皎洁的肌肤上布着人类残暴捕猎的痕迹,若不是胸口还在呼吸起伏,真如死去一般。   “不说话?”   裴青玄眯眸,两根长指掐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触及她轻颤的长睫,语气沉下:“看来没有行李要收拾。既如此,那今日便启程回长安。”   李妩这才睁开了眼,乌眸里一片浓郁疲倦,带着破碎傀儡的麻木。   她直直看着眼前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他已彻底失去从前的样子,成了一个与卧龙山的山匪、与庞麒麟他们无甚区别的衣冠禽兽,不,更具体地说,是一个掌握了无上权力、更为可怕的疯子。   “我不要跟你回长安……”她虚弱地开了口,嗓音沙哑地不像话:“要如何,你才肯放过我?”   “放过你?阿妩又在说傻话。”   他弯唇笑了,手掌拍了拍她雪白的脸颊:“你不是朕的禁脔么?禁脔就该有禁脔的自觉,别再想那些不现实的事。”   他说这话的语气格外冷,不带半点情绪,李妩的心彻底跌入了谷底。   眸中的光彩黯淡下来,她偏过脸,试图挣开他手指的钳制。因着她的动作,腕间的锁链又铮铮发出清脆响声。   这响声勾起午后无数不堪的记忆,她恼恨地咬紧唇瓣,只恨自己力量太过弱小。   裴青玄倒也没再动她,收回手,任由她继续倒在坐榻间当个哑巴。   待他穿戴齐整,再看阖着双眼仿若熟睡的李妩,薄唇抿了抿,弯腰捡起地上她的衣裳,朝她那边挪了些。   才将伸手,她陡然睁开眼,一脸防备看着他。   “穿上,别着凉。”裴青玄说着,从那堆凌乱丝衣里挑出最里那件芙蓉色小衣,皱巴巴拧成一团还沾着些许污浊,压根没办法再穿。   车厢里有一瞬沉默,他的脸庞也闪过一抹不自在般,将那团小衣暂且放在一旁,拿亵衣给她披上:“晚些给你换套新的。”   “我自己穿。”李妩避开他的触碰,神情无比冷漠:“解开我。”   裴青玄盯着她冷若冰霜的眉眼看了半晌,又瞥过她那两只磨出红痕的手腕,默了两息,还是抬手解开她的镣铐。   “但凡你乖顺些,少气点朕,朕也不必……”   “啪——”   一声利落的巴掌声在车厢内响起。   裴青玄身形微僵,看着面前挥爪子的女人,黑眸陡然暗下:“看来方才还没叫你吃够教训。”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用这种手段折辱我,何等无耻!”李妩丝毫不怵地看他。   “是,朕就是无耻。”   裴青玄扼住她的手腕,掌心碰到她伤处时,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也没有松开,他只死死盯着她,眼睛分明愤怒而阴沉,语气却诡异地温和:“卑鄙、无耻、衣冠禽兽,还有什么词,阿妩尽管骂。终归你骂得再凶再难听,朕要你时,你也得乖乖听朕的话。”   李妩被他这毫无底线的话给噎住,怔怔看着他,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她以为他或许又要“惩罚”她时,手腕陡然被他松开。   “把衣衫穿好。”他语气冰冷,稍顿,不冷不淡乜她一眼:“身体好时都撑不了两回,若是病了,岂非真从床上直接拖去棺材。”   李妩抱着衣衫冷笑:“那不是更好。”   裴青玄道:“朕没那癖好。”   稍顿,又改了口,淡淡看她道:“如果对象是你,试试也无妨。”   李妩一怔,而后一张脸又白又红,恨恨咬牙:“丧心病狂。”   裴青玄置若未闻,视线瞥过她身前,才消解不久的火气又蹿上身。   也许她说得对,他真是个禽兽,一沾上她便不肯撒手。   按捺着再次推倒她的想法,他打开车门,下去透透气。   郊野已是一片沉沉暮色,远方的天边依稀可见启明星在闪烁。   赶在天彻底黑下之前,李妩回到了白楼巷的小院。   裴青玄给她两个选择,第一,在一个时辰内收好东西,交代好一切,与他离去。第二,他与她在此处过夜,明早再离去。   李妩选择了前者。   也不顾裴青玄阴沉的脸,马车一到小院门口,她便下了车。   双脚才落地时还虚得发软,她撑着车壁缓了许久,才提步往前,可那踉跄而缓慢的步子,真如才将化形上岸的人鱼般生疏。   小院内灯火通明,沈老夫人和安杜木他们早就在家等得着急。   现下见到李妩回来了,一个个像是寻到了主心骨般,蜂蛹上前。   “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您去哪里了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娘子,您的脸色怎么这样差?快快快,你快进屋坐着。”   “您肯定还没用晚饭吧?朝露,快去厨房将留的饭菜热一热送来。”   听着这七嘴八舌的叽喳,放在前两日李妩定要说他们吵闹,可现下听得这份吵闹,她却觉得那样温情可贵。   压下心头那阵怅然凄哀,李妩缓步走到正堂的红木靠背椅坐下:“都别忙活了,过来,听我交代。”   屋内众人一怔,极少见到她这副严肃而沉郁的模样——哪怕今天午后庞麒麟带那么多人闯进来,也没见她这般消极颓然。   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精气神般,一下子就枯萎了。   石娘和朝露面面相觑,心里暗想,难道白日那位俊美无俦的郎君,真是吸人精气的男狐狸精变的?不然娘子出去一个下午,如何就变成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身着石青色福字团纹长衣的沈老夫人也是一脸担忧,给李妩倒了杯温茶水挪到她面前,小心翼翼问道:“难道庞家还不肯罢休?”   “不是。”李妩摇了摇头,的确是有些渴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这才继续道:“是我家里人找来了。”   沈老夫人愣了愣,满脸错愕:“你家里人?你不是说你家里人都死了么?”   李妩轻抿红唇,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白,毕竟她与裴青玄这些事实也算不上光彩,说了没准还要把沈老太太吓晕过去。   “老夫人,我先前与你说过,我是大户家的逃妾。”李妩看着她,语气平静道:“今日找上门的那位,便是那户的主家。现在他寻来了,要将我带回长安,且只给我一个时辰与你们交代。”   沈老夫人惊住了,安杜木他们也都傻了眼。   这一路上,他们觉得李妩的身份简直像个谜,在牙行买他们的时候说是宫里放出来的女官,逃亡没多久,又变成大户的逃妾,后来更是直接认了个祖母,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小姐沈雯君。   他们心下虽有诸多疑惑,但主子的事,当奴才的自不好多打听。   可现在,她说外头那位“表哥”要带她回长安——难道她真是大户家的逃妾?   “固安县是留不住了。”李妩慢慢抚平着膝上衣摆的褶皱,慢条斯理道:“便是外头那人没找上门,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安杜木、石娘、朝露,你们都是我一手采买的,于情于理,我也该对你们有个归置。还有沈老夫人,我既答应给你养老,也不会食言。现下,我有两种安排——”   “第一种,明日我会让人保护你们,再给你们留一笔钱,你们尽快搬去外县,在那里重新安家,安杜木、石娘、朝露,你们以后便是老夫人的家仆,直接听命于她。”   “第二种,你们随我一起回长安。到了长安,再买院子安顿下来……”   不等李妩把话说完,安杜木立刻表态:“主人,你去哪里,奴就去哪。”   朝露和石娘反应过来,也连连点头:“是,我们也是!”   沈老夫人一把老骨头,好不容易从长安地界附近赶了月余的路到了幽州,现下听说又要回去,心下叫苦不迭。转念再想,庞麒麟的舌头都被割了,庞家定不会善罢甘休,沈家族人也不是什么会护着她的善茬,自己若还留在这,怕是不得善终。   总归自己现下是个孤家寡人了,到哪里落脚都一样,这小娘子虽说性子冷,却有情有义,临到这一步也没想撂下自己,自己倒不如跟她一起去长安,同在一处,也更踏实。   这般考虑一通,沈老夫人也朝李妩点头道:“小娘子,老妇也随你回长安吧。便是你那主家将你抓回去,有我们在长安,虽说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亲人……但哪天您寻着机会出了门,起码也有个去处。”   “是啊是啊,我们跟你回长安!”   “我们一起来的,要走也一起走。”   暖黄烛光下,他们一张张脸都写满了真诚的追随,饶是李妩一向心硬,也不免有些触动。   “既然如此,那你们等会儿就开始收拾东西吧。”   离一个时辰还有些辰光,李妩单独与沈老夫人交代一番,主要是说明她回长安后的处境:“我那主家脾气不好,此番我被他寻到,回去后怕是有的要磨。你也不用担心……他脾气不好,出手却阔绰,只要我顺着他一些,他会替我安顿好你们。”   沈老夫人听到这,疑惑蹙眉:“小娘子,我怎么听你的话,你这郎主好似…格外爱重你。”   李妩一怔,面上表情也古怪起来:“爱重?”   “是啊。”沈老夫人颔首,望着她道:“照理说,像你这般的逃妾,主家真要寻,派下人来寻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从长安跑这一遭。而且……咳,你莫怪我说话难听,但若是寻常的高门逃妾,寻回去八成也是关上门打死了。可我看你这样子,你家郎主应当不会打死你……他要带你回去,还愿意听你的,为你安顿好我们这些人……这若不是心里喜欢你,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李妩:“……”   见她沉默,沈老夫人声音也放轻:“小娘子,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他是喜欢你的吧?”   这次,李妩沉默了更久。   久到沈老夫人都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她才抬起眼,扯唇说一句:“他的喜欢,太沉重了。”   沉重得叫她喘不过气,除了让她感受到窒息、恐惧与束缚,再感受不到半分相爱该有的心动、温柔与舒适。   一个时辰后,在暗影卫的提醒下,李妩重新登上那辆马车。   她什么都没带,就如三月前,她从太傅府那场大火之中逃离时,包袱里只放着一份户籍、一份路引以及一些银钱。   马车之内燃了两盏壁灯,车厢里男人似在歇息,听到她进来的动静,支着额角的那只手,指骨微不可查摩挲两下。他缓缓掀起眼帘,辨不出情绪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交代好了?”   “我要带他们回长安。”   裴青玄闻言,眼尾微挑:“可以。”   他伸出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往他身边拉了些:“那两个女婢直接带入宫里,继续伺候你。那个昆仑奴,可养在皇家御苑,他们训练大象、麒麟都有一套。至于那个老太太,在长安给她置办个院子,或是宫里挑个地方住……”   “他们都住在宫外。”李妩垂下眸,瞥了眼搭在肩头的手掌,忍着想要推开的冲动,低声道:“像这一样,置办一座一进的院子,由他们自己住着便成,其余的,你不必再管。”   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裴青玄也不会与她计较,他都答应下来。   马车很快在夜色的掩映下,消失在白楼巷里。   这日夜里,裴青玄将李妩带到固安县最大的一处客栈入住。   许是白日知道折腾得狠了,他并未再弄她,便是带她沐浴,也只是拿巾帕细细替她擦洗一遍,再无其他逾矩。   李妩对此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同时也生出一丝侥幸——也许白日马车里的激狂,是因为他刚抓到她,尚在情绪上,所以才会拿镣铐锁住她。如果时间久一些,他慢慢消了气,没准回到长安之后还能想办法。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是她想得太简单。   待烛火熄灭,他回到榻上将她牢牢拥在怀中,阒静黑暗里,他沉默地以唇描摹她的轮廓,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颊边,宛若最亲密不过的爱人。   在她快要溺死在这份温存中时,微凉的耳垂忽的被咬住,湿热的气息拂过肌肤,她听到他哑声道:“阿妩,你可知在寻到你之前,朕无数次在想,抓到你后,定要好好罚你。”   “当然,朕也曾想过,不如掐死你好了。”   粗粝的长指应声叩住了她纤细而脆弱的后颈,他的手掌那样大,轻而易举就握住:“省得你活着,总是变着法子来气朕。”   男人的嗓音磁沉而低哑,说到后一句话,还透着几分无奈的喟叹。   李妩却能感受到他的掌心在一点点的收拢,她的脸渐渐因缺氧而涨红,双腕被他握着无法反抗。当然,他若真下得了狠心,她反抗也无用。   直到她的身子在求生的本能下而颤抖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她的后颈,大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背,语气也温柔至极:“别怕,别怕……朕怎么可能真杀了你。”   “你可能不相信,但于朕而言,你比性命还重要。”   李妩的确不信,甚至听得想冷笑。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生怕他又要做些什么,于是低着嗓音道:“我累了,想睡觉。”   “折腾了一整日,的确是该歇息了。”   李妩听他这样说,心下暗松口气,总算能清净一会儿了。   刚要阖上眼,衾被里男人的手掌牵住了她的手腕,她眼皮微动,只当他要牵着她睡,也没多说——左右从前与他睡在一块儿时,他也总爱拉着她的手,有时还手脚并用将她牢牢裹抱着,恨不得将她整个揉进他身体似的。   可很快,李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手腕忽的被套进某个质地冷硬的东西,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她蓦得想到什么,忙不迭抬起手。   腕间却被束缚着,同时有一阵强大的牵绊力。   “裴青玄,你疯了!”   李妩一把掀开被子,又拉开帘子,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微弱烛光,她清楚看见,她的右手与裴青玄的左手赫然以一枚镣铐紧紧相连着。   “疯子,你个疯子!”李妩只觉这一切实在太荒谬,白日里他在马车里那般对她,她还能理解为激愤所致,可现在算什么?   他真当她是囚犯不成!   一阵出离愤怒涌遍全身,她用力去扯那枚镣铐,那张清艳的脸庞也气得发白:“你给我解开!”   裴青玄缓缓坐起身,看着她这般激烈反应,无动于衷。   等到她没什么气力,像只愤怒的小母狮子睁着一双乌眸瞪着他,他才露出个不是很理解的无奈表情:“大晚上的,阿妩这样吵吵嚷嚷,也不怕将巡街的捕快招来?”   李妩本就在气头上,现下被他这副平淡的口吻更加激怒。明明他才是那个疯子,可他这般平静从容的反应,就好似是她在无理取闹。   “裴青玄,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已经答应你跟回长安,人也与你在一张床上睡着了,还有那外头……”她伸着另外那只没被锁住的手,柳眉紧蹙着:“外头都是你的暗影卫,我的户籍和路引也都被你收起来了,都这样了,你至于夜里安置也锁着我?”   “朕也锁着。”   裴青玄抬了抬那只被锁住的手,另一只手安抚似的去揽李妩,被她躲开,他也不恼,只叹口气:“阿妩,这不能怪朕。自你离宫之后,朕再无一日得以安睡,便是好不容易睡过去,梦里的你,不是逃了,就是被人暗害……”   他不由分说再次揽住她,低下头,以额抵着她的额,像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兄长与他一向顽劣的小妹妹讲道理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妩听话些,就这样睡吧,不然朕夜里也睡不安稳。”   李妩冷笑:“戴着镣铐就能睡得安稳了?”   “你在朕身边,朕便能睡得安稳。”   裴青玄亲了亲她的颊,嗓音沙哑道:“你若一定要朕解开,也不是不行。但解开之后,朕睡不着,或许要捉着你做些旁的事,阿妩说呢?”   李妩面色一变,愕然看他。   昏朦烛光下,男人线条分明的脸庞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狭长黑眸静静看着她,似在她的选择。   咬了咬牙,李妩尽力平息着心间翻涌的荒谬情绪,恨声道:“睡觉。”   “这才乖。”   裴青玄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躺好,又扯过被子仔细给她盖好。   若不是衾被下那副冰凉的镣铐,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细心体贴好夫婿。   床帘重新拉上,他再次拥着她入怀:“睡罢。”   李妩平静躺着,心下五味杂陈,不断起伏汹涌着,直到疲惫的困意席卷而来,她沉沉睡去。   静谧黑暗里,听到怀中响起的轻柔呼吸,裴青玄蹭了蹭她柔软发顶,在熟悉馨香里阖上双眼。   他的确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第54章   翌日,李妩是被腕间一阵凉意冰醒的。   睁开眼,映入眼帘是半明半昧的昏朦晨光,青纱帐子挽起半片,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遮住大半透进来的光。   他一手托着她的腕,浓密的眼睫垂下,黯淡光影染着线条分明的侧颜,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   “你做什么?”李妩想抽回手。   “阿妩醒了。”他抬了头,淡淡看她:“别乱动,朕给你上药。”   李妩蹙眉,视线再次落在腕间,只见那勒得红肿处均匀抹着一层乳黄色药膏,细闻有淡淡青草香。   “阿妩皮娇肉嫩,不过戴一晚就磨成这样。”   裴青玄似是心疼叹了声,见她一错不错盯着他,刚醒来的眼瞳水洗葡萄般,像只懵懂小兽,他眸光微柔,将自己的手腕抬起,展示给她看:“朕倒还好。”   李妩瞥过他那只的确没什么痕迹的手,心下腹诽,她腕间那些红痕根本就是昨天马车里勒出来的,他在这跟她装什么呢。   待涂好药,李妩收回手:“现在不锁着我了?”   听出她话里的冷淡讥讽,裴青玄表情并未多少变化:“白日朕会守着你。”   言下之意,夜里睡着时,仍会锁着她。   这个认知叫李妩平静的心绪再次起伏,她试着压下火气,与他讲道理:“周围都是你的守卫,我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何况夜里戴着镣铐,睡得很难受……我知道此番逃跑,的确惹你不高兴了,你要打要骂都成,就是别这样锁着我。”   裴青玄沉眸:“阿妩是在与朕认错?”   李妩一噎,对上男人深深注视的视线,忖度两息,决定暂且忍耐一时,便顺从地点了下头:“是,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   衾被下,李妩手指抓紧,深吸一口气,答道:“我不该跑。”   裴青玄道:“还有呢。”   李妩皱起眉,面上已有些克制不住的怒意了,这人未免得寸进尺。但想到被镣铐锁一整夜的不适,她忍耐着低语:“不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不该算计你、算计太后,更不该利用你对我的信任,欺骗你……”   “继续。”   “还有什么?”李妩蹙眉,乌眸迷惘而不耐:“这些还不够?”   “不够。”   既到了算账的时候,裴青玄也不客气,卷起袖子,露出粗壮有力的两只手腕,又掀开衾被,将她从温暖被窝里拉出。任她如何挣扎,最终还是被他平压着,按在腿上。   “你有三错。”   他扼住她两条手腕,另一只手不疾不徐抚过她的背,于尾骨处停下:“第一,骗朕。”   尾音刚落,一声闷响便在床帷间响起。   李妩错愕,待反应过来,如剧烈跳动的鱼儿翻腾欲起,一张脸因羞恼而绯红:“裴青玄!”   他怎能如此!   “不听话,就要吃教训。”   裴青玄丝毫不觉这有何不妥,黑眸沉静望着她:“也许你忘了,但在你更年幼时,有一回不听话,朕也是这般罚你。”   李妩愣怔,脑袋一片空白。   在她印象中,从前的裴青玄从未对她动过手。   “看来是忘了。”见她懵懂迷茫,裴青玄语气淡淡:“无妨,毕竟那时你还小。”   才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顽劣年纪,胆子却大的很,拿着棍子去捅马蜂窝。   她被马蜂追得满院乱跑,他恰好路过,带着她避开了。但她脸上还是被蛰出好大的包,脚也崴了。   她哭着与他喊疼,他气不过,抓着她狠揍了两下屁股:“下次还敢不敢?”   她哭得眼泪鼻涕乱流,一副可怜样子说“不敢了,阿妩再也不敢了”,但没过多久,又带着李二郎去“报仇”,将那个马蜂窝给捅了。   现在想起那事,裴青玄仍为她的不长记性而牙痒。   “你第二错,错在不该诈死,而且是两次。”   一想到自己以为她死了,抱着那具焦尸肝肠寸断,后又听到她死在山匪手上,那种五内俱焚、撕心裂肺的痛意,裴青玄抬起手,“啪”“啪”又落下重重两巴掌:“朕知你桀骜顽劣,一身反骨,但此番你真的玩得太过。”   这两巴掌结结实实,李妩只觉火辣辣的疼,更为强烈的是作为一个大人,却被控制着这般惩罚的羞耻,两条纤细的腿踢动着,她眼底泛起羞愤泪意:“裴青玄,你混蛋。”   “第三错,你胆大妄为,独自跑这么远,叫朕担忧,更叫老师忧愁病倒。”   最后一巴掌落下,李妩眼泪都快落下,有些痛,但更多是被气的。   只她此刻也无心计较这个,全部注意力都被他最后一句吸引,她泪眼朦胧地扭过脸:“我父亲病倒了?”   裴青玄黑眸眯起:“朕与你说这么多,你就听进这一句?”   李妩心说,她压根就没错,才不听那些毫无道理的鬼话。面上却不显,挣扎着起身,又问一遍:“我父亲怎样了?”   “趴好。”   大掌搭在她的腰窝,往下按去,没用多少力气,她的身子又塌回他腿上。   他神情自然地替她揉着刚打过的地方,慢声道:“老师以为你被山匪害了,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说到这,他稍停了一停,狭眸紧盯她的侧脸,捕捉她每一个神情变化:“他还吐血不止,昏迷许久。”   “吐血?!”李妩脸色陡然变了,嫣色唇瓣都失了血色,抓住裴青玄的袖子:“你可找了御医给他看?御医怎么说的?”   她的紧张与担忧溢于言表。   裴青玄没立刻答,幽深视线扫过她捏紧的手指:“御医看过了,现在已无大碍。知晓你还活着,他只盼着朕将你带回去。”   李妩将信将疑:“真的?”   “自然。”   看着怀中乌云叠鬓、梨花带雨的小脸,裴青玄语气也柔和些许:“你从小在长安长大,顺风顺水,不知外头的世道险恶。但你想想,你一个弱女子,又生的这样好看。独自在外,不知惹多少豺狼虎豹垂涎?卧龙山那回,你虽幸免于难,但看到沈家人的遭遇,看到那沈氏母女的下场,难道你一点不怕?还有昨日那个姓庞的草包,不过一个地痞无赖,就能上门逼迫你嫁给他。你便是报官又如何?那个小捕快能救你?阿妩,你这样聪明,应当清楚,这世上只有朕能护着你……此番随朕回长安后,莫要再胡闹了,没得叫家里人担心。”   他不紧不慢说着,李妩一颗心越听越凝重。   不得不说,他真是好辩才,一番话直白点明了她的困境,或者说,是这世道里万千女子都可能遇到的困境。   除非她日后只躲在院里不出门,或是狠下心自毁容貌,不然她无论逃到哪,都可能遇到昨日之事。   只是,他与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   李妩心下轻嘲,又有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与颓然——就好像她费尽心思跑出来,却是白费功夫、瞎折腾。   “我有些累了。”她道。   裴青玄本还想与她说,吐血不止、昏迷不醒的其实是他,并非李太傅。   但看她这副疲累恹恹的样子,也止住话头,改口道:“先起床洗漱,用些吃食。等上了马车,随便你歇。”   李妩撩起眼皮:“今日就离开?”   裴青玄嗯了声,原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可她没有,只默默从床上爬起,穿戴衣衫。   这日午后,在客栈用过午饭,李妩重新上了昨日那辆马车。   不同于昨日凌乱,车厢内各样摆设都归置齐整,地毯也换了条新的,银灰色,长绒毛,厚实而柔软。   想到昨日自己以一种扭曲姿态跪坐在地毯上受着,李妩面皮滚烫,忙挪开目光,挨着窗户坐。   裴青玄在外与暗影卫交代一番,很快也上了车。   “朕已安排人照看沈老夫人和你那几个奴仆,这两日将那院子卖掉,他们便会启程回长安。”   见李妩坐的远,他长臂一伸,将人拉到怀里坐着。   李妩不愿,蹙眉说:“热。”   裴青玄只掂了掂她的手腕,淡淡道:“今早的药不错,现下瞧着好了不少。”   李妩一愣。   裴青玄视线从她雪白腕间慢慢上移,落在她的脸上:“现在还热么?”   李妩读懂他话中威胁,心下暗恨,也不再挣扎,咬唇瓮声道:“不热了。”   “这才对。”他捏捏她的手指,像是在玩什么极有趣的小玩意:“都九月的天,阿妩若是还觉得热,那真得找个大夫来看看是不是病了。”   李妩默然不语。   不多时,马车行驶起来。   正午时分,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李妩听到外头的喧闹,转脸与裴青玄道:“我想看看。”   裴青玄这才放开她,由她趴在车窗边,掀起一角往外看。   车帘缝隙漏进一丝丝明亮的光,洒在她的发间与颊边,连细小绒毛都照的清晰。   裴青玄单手支着额头,安静看了她一阵,便从马车内的匣子里挑出一本书,慢慢翻看。   固安县很小,就连最热闹的街市也比不上长安一个坊市的街道。秋日阳光充沛地笼罩着这座小县城,百姓们的脸上也都照得通红。   也是很巧,李妩在街上来往人群里瞧见张熟面孔,杜大娘。   她那两片大嘴皮子正利落地上下翻飞,唢呐般嘹亮的嗓子与旁边的人闲聊着:“哎哟,那事就发生就在我家隔壁!割舌头的时候我都瞧见了,可吓人呢,血溅了三尺远!”   “也不知那人是什么来路,神的很,听说庞家昨日就上衙门讨说法了,至今也没个消息。”   “隔壁家口风可紧了,咱也不敢问啊。你敢问?你敢问你去问,反正到时候被割舌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马车辚辚向前,杜大娘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李妩沉吟一阵,到底没忍住,扭过脸看向靠着软垫看书的男人:“庞家怎么没闹事?”   他今日穿着竹叶纹的青袍,系白玉带,乌发以一根翠簪束起,车厢晃动间,有薄薄阳光洒在他半边侧脸,衬得他高鼻笔挺,薄唇如朱。再加之他此刻神态澹然,手执书卷,端的是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李妩有一瞬间错神。   起码从前的她不算太眼瞎,他这副皮囊从过去到现在,当真是挑不出毛病。   听到她主动搭话,他从书页里抬起眼皮,淡淡乜她:“庞家男人都死光了,如何闹事?”   李妩愣住:“死光了?”   “放心,朕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暴君。”裴青玄道:“庞家与固安县县令狼狈为奸,暗中做了不少坑害百姓之事,取他们狗命,不冤。”   长指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他又道:“还有那庞三昨日所说的幽州太守,朕也派人去查了,若也是个为非作歹的蠹虫,朕一并送他去黄泉。”   李妩这才松口气:“这样说来,你此番倒替百姓做了件好事。”   裴青玄看她:“你这是在夸朕?”   李妩微愣,说不上来。   裴青玄凤眸轻弯:“阿妩或许不知,朕还将卧龙山的山匪一锅端了。那永宁县令宣秉兼,无能昏庸之辈,手下县丞与山匪沆瀣一气,他竟毫不知情。朕罢了他的官,另派了个新的县令上任,现下永宁境内一片安定。待回程路过那里,你便能见着区别。”   这邀功般的话让李妩有些不自在,他与她说这些作甚?他是皇帝,让百姓安居乐业本就是他该做的。   但男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直勾勾盯着她,叫她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挺好的。那群山匪得了报应,也能告慰那些惨死在他们手下的百姓在天之灵了。”   说罢,生怕他抓着自己,要她再夸,李妩忙转过脸,继续看着窗外风景。   车厢内又静了下来。   看着那趴在窗口面朝外面的纤细身影,裴青玄忽的忆起旧日无数个类似的场景,他看书,她趴在他的身旁。   只从前,她都是面朝着他,像只慵懒猫咪,软软与他撒着娇:“玄哥哥,你什么时候能陪我玩。”   他哄她:“快了,看完这册书。”   她叹气:“好吧。”   过一会儿她没了声,他放下书册再看,她已枕着手臂甜甜睡去,雪白颊边都被压出红霞般的浅痕。   那会儿是真正的“两小无嫌猜”,哪像现在……   漆黑眼瞳微闪了两下,而后又变得深暗。   就算现在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也没关系。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已足够。   这日夜里,到达新的驿馆入住,裴青玄仍旧拿出那副镣铐,将他与李妩的手腕锁在了一起。   李妩歇斯底里与他闹了一场,骂也骂了,求也求了,没有用。   在这一点上,他固执的可怕。   到最后李妩精疲力尽,伏趴在被里无声落泪。   他圈着她,克制而温柔地一点点吻去她的眼泪,低沉着嗓音诱哄着:“阿妩,别怪朕……朕也不想的……”   这副镣铐,并非他对她的惩罚。   若他真想罚她、折辱她,他大可锁住她的手脚,何必要将自己也与她锁在一起。   他只是实在经受不住,再一次失去她。   那种蚀心裂骨的痛意再来一次,他或许真会变成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做出些更可怕的事。   李妩已全然听不进他的话,就像她不懂,他为何会变得如此偏执,如此不可理喻。   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会锁住他们俩。   每个清晨,他又会温柔替她涂药,就像昨晚锁住她的人,并不是他。   在日复一日的赶路中,终于在十一月初,马车到达长安。   犹记离开长安时,还是盛夏时节,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郁郁葱葱,浓绿盎然。转眼几月过去,碧绿的叶子变得枯黄,在萧瑟寒风中片片凋敝。街上来往的人也都换下色彩鲜艳的轻薄夏衫,纷纷穿上御寒的薄袄。   在进宫之前,裴青玄命人将马车驶去了太傅府。   李妩有些诧异,裴青玄替她挽发,又沾了些鲜红胭脂,覆上她饱满好看的唇瓣,细细抹匀:“你在外这么久,老师都担心病了。现下回来,自要与他报个平安,叫他放心。”   胭脂抹好,他捧着她的脸看。   素齿朱唇,双瞳剪水,腮晕潮红,花颜胜雪,越看越觉得可心称意。   喉咙上下滚了滚,他俯身,贴着那两片蔷薇似的柔软唇瓣,本是浅尝,渐渐收不住,撬开她的贝齿改为深入的吮吻。   直到马车停下,外头响起马夫的声音:“主子,已到太傅府。”   李妩才推搡着他的胸膛,躲开他不知收敛的吻:“够…够了。”   唇上才涂的胭脂又被他吃了个干净,简直是白涂。   “朕越来越觉得,你就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裴青玄哑声道:“不然怎会每一处,都长在朕的心上,百看不厌,爱不释手。”   李妩被他这亲昵腻话说得耳热牙酸,推着他:“别闹了,待会儿还要见人。”   “好,不闹。”手掌從羅裙收回,取过帕子擦拭,他慢条斯理地提醒:“阿妩别忘了,太傅嫡女已死,你现在是沈雯君。”   说起这个,李妩表情微僵,心下忽的有些后悔,早知这样快就被抓回来,她当初就不该冒着风险金蝉脱壳。   但转念再想,李妩死了也好,起码死的清净,不会因着与皇帝这些纠葛,而带累了太傅府的清誉。文人最重清名,父亲在士林多年,门下学生无数,自己若成了叫皇帝不思朝政的奸妃,李家岂非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有失必有得,当初既然那样做了,落子无悔。   她在车厢整理衣衫鬓发之际,裴青玄递了块牌子,让门房传进府邸。   不多时,李砚书和李成远就扶着李太傅前来门口迎接。   彼时日头偏西,光线柔和,李家人清楚看到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里,一袭暗紫色锦袍的皇帝掀帘下了车,他并未立刻走来,而是转过身,朝马车里伸出手。   一只素白纤细的柔荑从山岚色蒲桃锦帘幔伸出,缓缓搭在男人摊开的修长掌心。   看到那只手时,李家人呼吸不由屏住,再看那虽戴着帷帽也掩映不住的熟悉身形,一个个红了眼眶。   是阿妩。   她回来了。   隔着一层薄薄白纱,李妩也看到熟悉的门庭前站着的那几道身影,明明才分别几月,却恍若隔世般,叫她鼻尖发酸。   她急急上前,牵着她的那只大掌加重力气:“不必着急。”   李妩按捺住心头情绪,低低嗯了声。   两人并肩走到大门,李家父子三人齐齐朝裴青玄行礼。   裴青玄笑容和煦,抬了抬手:“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进去说罢。”   李家人虽说对皇帝有怨,但他毕竟是皇帝,且此番也是他千里迢迢将李妩带了回来,撇开那些恩怨纠葛不说,起码现在人是好好站在眼前,没病没灾,于李家父子而言,已是值得烧香拜佛的好事。   一干人各怀心思,前后走进府内。   到了花厅,屏退下人,关上房门,李妩这才取下头上的帷帽。   “阿妩拜见父亲。”她双眸泛红,哽噎地朝上座消瘦苍老的李太傅行礼:“女儿不孝,叫父亲担心了。”   李太傅老泪纵横,抬袖拭泪:“人没事就好……”   天知道徐月娘的死讯传来时,他有多么后悔,后悔自己的纵容将女儿害上一条不归路,最后落得那样下场。   幸好皇帝剿匪归来,将女儿还活着的消息及时告诉他,否则那几日,他怕是真想不开,一条白绫上吊去老妻面前忏悔己罪了。   与李太傅行过礼后,李妩各朝李砚书、李成远两位兄长行礼,俩人也与李太傅同样的反应,纷纷颔首:“平安归来就是最好。”   入座之后,李太傅看皇帝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也猜到女儿待会儿怕是就得进宫,于是命人将两位儿媳妇都请来,叫她们也都见一见。   不多时,崔氏和嘉宁郡主就赶了过来,见到李妩皆又惊又喜。   李妩将她离开长安之后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在亲人面前,她习惯报喜不报忧。   这般说了足有一个时辰,眼见外头天色渐渐转暗,裴青玄起身,要带着李妩离去。   李太傅很是不舍,试图挽留:“还请陛下开个恩典,让阿妩在家多留几日吧。”   “这样的话,老师日后还是莫要说了。”   裴青玄薄唇微掀,虽是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连着语调都显得清冷:“朕可不想隔个几日,又听到太傅府起火的讯息。”   李太傅语塞,连带着李家人也都沉默。   还是李成远没憋住,说了一句:“阿妩本就是我们家人,是陛下非得将她抢入宫……”   “二郎!”李太傅和李砚书异口同声的呵斥。   嘉宁郡主也变了脸色,懊恼地看了眼自家夫婿,又忐忑地观察着皇帝的神情。   好在裴青玄并无愠色,他只扫了眼李成远,而后不疾不徐起身:“二郎许是忘了,李家嫡女已死在六月初那场大火里。你若认不清人,晚些朕让御医替你看看眼睛。”   他走到李妩跟前,伸出手:“已耽误够久了,走罢,随朕回宫。”   看着眼前这只仿若玉雕的修长手掌,李妩红唇紧抿。   她迟迟没有动作,那道落在面门的视线犹如实质般,愈发冷冽:“阿妩。”   沉冷两个字,重重敲在她的心口。   良久,李妩认命闭眼,将手放进了那宽厚掌心。   手立刻被牢牢裹住,就如一张无形大网也将她牢牢束缚,男人垂下眸,定定看着她,磁沉嗓音透着一丝满意愉色:“这才乖。” 第55章   日暮西城,坊间炊烟袅袅,便是千万个舍不得,终究有分别的时刻。   眼见着李妩重新戴上帷帽,又在皇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李家人站在府门前面色凝重,心思各异。   直到那辆马车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坊内街巷,目之所及只余一片暖橘色夕阳,李太傅才收回怅惘忧虑的目光,扭头叹道:“都进去吧。”   李砚书上前扶着李太傅,李成远不甘心跟在后头,唤了声:“爹!”   李太傅脚步停下,花白眉毛嗟枯:“怎么?”   李成远看着父亲眉眼疲态,也知他心绪不佳,但还是忍不住问:“难道真的由着他这样把妹妹带走吗?我看得出来,妹妹分明是不乐意的!”   李太傅本就愁苦的脸庞愈发郁悒,浑浊眼珠凝着二儿子:“难道我看不出吗?可有什么办法,他是皇帝。”   “皇帝也不能强抢民女啊!”李成远怫然。   “道理谁不知?可他不听这个道理,你有何办法?”李太傅幽幽盯着二儿子,嗓音苍老而铿锵:“天下读书人,大都盼着读书入仕,遇到明主,辅佐社稷。遇明主,求贤君,若是遇不到明主,读书人算什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我知你心有不服,可这世道便是如此,所谓公平正道,不过当权人的一句话。你若实在不服,揭竿造反,自己当皇帝去,届时万事万物也都随你心意了……可你敢吗?你有那个本事吗?你啊,连提刀杀只鸡都不敢,何况杀人?”   这话如同无数个巴掌,叫李成远脸上火辣辣地疼。   李砚书则是肃了脸色,压低声音:“父亲,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叫人听去……”   “我知道。”李太傅颔首,又强打起精神看向一旁浑不自在的嘉宁郡主:“郡主莫怪,我方才那话只为教训二郎,并无他意。我家二郎,其他倒还好,就是年轻莽撞,日后还劳郡主多管束劝导,叫他能稳重些……我和他兄长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日后还是得靠你们自己撑起门庭,独当一面。”   嘉宁郡主忙点头应下:“父亲教诲,儿媳省的。”   这边李砚书和崔氏扶着李太傅进了府,李成远则拧着眉头,闷闷不乐与嘉宁道:“父亲说的那些,我心里都清楚,可我就是担心阿妩啊。她是我妹妹,高不高兴,我一眼就看出来……”   “我知道。”嘉宁与他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说实话,其实我也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阿妩摆明不想与他在一起,他又何必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长安城有那么多小娘子呢,他换个人喜欢不成么?”   就像与李成远订婚之前,她曾喜欢过舅父家的二表兄。可无论她如何示好,二表兄都不喜欢她。既如此,她何必还要热脸去贴冷屁股?   换个人喜欢呗,多大点事儿。   她现在与李成远不是很好么,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有滋有味。   小俩口你一言我一语地感慨,还是嘉宁安慰李成远:“你放心,日后我多往宫里走动,替你打听阿妩的消息。”   李成远这才稍微安心,拉着自家媳妇的手一脸感激:“娶到你可真好。”   当最后一抹血红色残阳消失在巍峨的重檐庑殿顶,风尘仆仆的马车也停在一座华美而独特的宫殿前。   宫殿四周竖起高高的朱色围墙,大门两侧略矮,朱漆金钉的门上悬着一块雕花精美的牌匾,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永乐宫”,看那字迹,是裴青玄亲笔手书。   迈进那格外高耸的朱墙,庭院内栽种着许多花木,诸如金灯花、茉莉、栀子、蔷薇、宝相、金银藤,还有石榴树、桂树、枣树,兼大片的竹林、大株大株的翠绿芭蕉,时值初冬,花木萧条,但有花匠打理照料,各色花木错落有致,自有一番赏心悦目的风致。   走进正殿为止,李妩觉得这座永乐宫,除却外头那过于高耸的朱墙叫她不适,其他还算正常。   直到裴青玄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寝殿——   那或许不该叫寝殿,更像是一座巨形鸟笼。   以黄金为主体,四周雕花镶嵌着华美璀璨的宝石,自屋顶往下,罩住床榻、座椅、梳妆台等家具摆件。每一根黄金栏杆间的间隙,约莫成年人半个脑袋宽,除非三岁以下孩童或是什么缩骨功的高手,寻常人想从这笼子里逃出,绝无可能。   李妩看到这座华丽高大的笼子的第一眼,一阵阴恻恻的寒意自脚心涌遍全身,叫她忍不住心颤。而胸间各种情绪惊涛骇浪般翻涌,无情而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冷静与理智,她听到脑子里有个清醒的声音在尖叫,跑,快跑。   她的确想跑了。   扭过头就要往外冲,然而才迈一步,手腕就被男人牢牢扣住,无法抵抗地拉了回来。   他望向她的目光透着失落,浓眉轻折:“阿妩不喜欢?”   喜欢?李妩难以置信看着他,声音都因情绪失控而显得尖利:“不喜欢,我不喜欢!”   “谁会喜欢这种东西?你是真疯了?裴青玄,我不可能住在这,绝不可能!”她挣扎着想将手腕抽出,可他握得太紧,她只能用手指去掰,嘴里坚决而急促地重复着:“你放开我,我要回家……不要在这……”   “阿妩还要回哪去?”   裴青玄平静看她:“这里以后便是你的家。具体来说,是你我的家。”   他伸手去揽她的肩,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进去看一看,也许并不会那么难以接受。”   “不,我不进去。”   李妩摇头,看着那扇唯一开出的金色小门,就如看到怪物的血盆大口、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有预感,如果她踏进去一步,也许往后的每一日,她都会将这个笼子里度过。   如金丝雀,在这一方狭小之地,豢养至死。   “我不去……”她拖着他的手,从幽州回程的一路,她都不曾这样低姿态地求过他,更不曾再唤他一声玄哥哥。可现在面对这个黄金笼子,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恐惧——   “玄哥哥,阿妩知道错了。”她仰脸望着他,莹润乌眸里蓄着浅浅闪动的泪意,嗓音也轻柔得可怜:“求你,不要让我住在这,便是回紫宸宫也好。”   看着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小脸,裴青玄清冷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   “别哭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温柔拭过她微红的眼角,他嗓音很淡:“朕说过,不会再信你这一招。”   毕竟,她是如此的狡猾。   当初为了出宫,甚至不惜以冰块浸身,发着高烧也不忘骗他。   她知道她的优势,更了解他的喜好。   但这一回,他不能再心软了。   裴青玄看着她,语气温和,表情却冷漠得不近人情:“阿妩听话,朕不想对你用蛮力。”   “我不要……”眼见示弱求饶没用,李妩仓惶地松开他的袖子,往后退去:“我不要,我不愿意,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裴青玄,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要对我好,将我关在笼子里,这就是你的爱、你的好么?”   “朕原本也不想这般,是你太不听话了。”   裴青玄伸手捉住她的肩,丝毫不认为他此番安排有何不对,浓眉拧着,困惑看着她:“你若不逃,朕何必这样锁着你?阿妩,做错事的人,总得受到惩罚……何况朕没真的罚你,不过是在寝宫里加了一道防备,以防你又不听话,伤朕的心。”   李妩简直要被这话给气笑,她从不知他竟能如此不可理喻。   “我没错!我从头至尾都没错,逃跑没错,诈死也没错!错的是你,你个疯子,你毁了我好好的姻缘,毁了我安稳的人生,现在将我关进这笼子里,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你做梦!”   她奋力挣扎着,见他死死控制着她不肯撒手,她也豁出去般,双手双腿放开了朝他厮打——   “你喜欢这个笼子你自己住,我不要进去,死也不要进去!混蛋,你放开我!”   这一刻她再不顾什么贵女的矜持端庄,只如一个乡野泼妇般,用双手、用嘴、用牙、拼尽一切去反击眼前之人。   可她的力量在男人的绝对力量前是那样薄弱,他甚至没有反击,只伸出一只手扼住她的双腕,便轻而易举就将她扛过肩头,带着走进那座笼子。   宽大床帷间铺着舒适柔软的锦被,每一寸都以名贵熏香细细熏过,被他抱丢在床榻间,李妩扑了满怀馥郁甜香。   等她反应过来,腾得从床上坐起来时,裴青玄已反身将那扇小门锁上。   小巧的金钥匙挂在他的脖间,妥帖放进绣着暗纹的衣领里。   他转过身,看着她在方才厮打间散乱的乌黑云鬓和凌乱衣衫,眸光轻晃。   缓步走去,刚想替她整理发髻,手才伸出,她就如一头愤怒母狮子狠狠地咬住他的虎口。   尖牙陷入皮肉,很快就渗出猩红的血液。   她双眸愤懑地盯着他,那眼神,好似要吃他的血、喝他的肉。   裴青玄心口有一瞬间的刺痛,他很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转念再想,恨就恨罢,反正要她爱他,已成奢望,有恨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由着她咬着,哪怕血液已染红了她的嘴唇和牙齿,他眉头也不曾皱起半分,只静静地望着她,如同在看一个任性妄为的孩子。   等李妩意识到这样咬他,他压根不在乎,厌恶地松开了嘴,朝一旁啐着嘴里的鲜血。   “还咬么?”   见她总算冷静一些,裴青玄挨着她身旁坐下:“虎口肉糙,或许咬的牙疼。身上的肉倒是细嫩些,阿妩要咬的话,朕脱了衣裳给你咬。或是你想直接饮血啖肉,朕也可取匕首来,放一碗血,割一块肉喂给你……”   他云淡风轻说着,李妩只觉荒谬至极,一双明眸盛满惊愕地看着面前之人,满脑子都是“他是真的疯了吧”。   常人如何会说出这种话?且他的语气是如此笃定认真,好似只要李妩点头,他立刻能割一块血肉给她。   可她又不是食人的怪物,要他的血肉作甚?   “要如何……你才能放我出去。”她实在有些累了,累到再闹不动,就连嗓音也充满无力的疲惫。   裴青玄沉默地看着她。   良久,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眉眼:“阿妩,朕已不指望你爱我了,所以日后就这样过吧。”   李妩被他这话激得毛骨悚然,什么叫做就这样过?他这真要将她关到死?   她原以为自己没力气了,可在他再次吻上来时,还是用力推开了他,细弱嗓音因绝望愤懑而颤抖着:“裴青玄,你这是要逼死我!”   裴青玄看着她,再次沉默了。   烛光昏朦的金殿内,金笼上镶嵌的宝石闪着艳丽的光芒,笼中床榻边,两人好似在无声对峙。   良久,裴青玄开口打破这份沉寂:“若你死了,朕也不会独活。”   李妩只听蹦得一声,最后一根丝线也断了,一颗心彻底没了依仗,沉甸甸地往下落,仿佛落入无尽寒冷的深渊。   他竟然连死都不肯放过她?   “所以阿妩,别再想着离开朕了。”   裴青玄伸手,捧住她的脸,烛光下那双凤眸含情脉脉,好似世间最深情的情郎:“往后与朕好好过日子,就像年少时祈愿那般,你我会白头到老,同衾同穴。”   李妩脑袋一片空,表情麻木地坐着,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裴青玄权当她是默认,低头亲吻她的脸,口中轻声呢喃着她的名:“阿妩,你乖一点……”   长指剥去华美衣衫,一件又一件,他边吻着,边握着那把细腰,轻缓而温柔地将她压倒在身后宽大的床榻上。   皎白月色映照着雕花窗棂,良夜正长。   一切好似回归到逃跑前的模样,除了圈禁她的地方从紫宸宫寝殿,变成了永乐宫这座金笼。   犹记得从前在紫宸宫抱怨,好似在坐牢。未曾想一语成谶,现下真成了坐牢。   一座黄金牢笼,她是唯一的人犯,而负责看守她的牢头,曾是她在这世上最喜欢、最依赖的男人。   白日里她就在这座笼子里生活,看书、绣花、发呆,早膳会有宫人从笼子间隙给她送来,裴青玄散朝后,便会来永乐宫陪她用午膳。   这个时候,他会拿钥匙将笼子打开,放她出来。   饶是如此,她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永乐宫,仅限于那四堵高高的朱墙之后。   他若有公务要忙,就让她坐在一旁做她自己的事。若得了空,他会带她做秋千、放纸鸢、看皮影戏,做一些她从前喜欢做的事。   然而再喜欢的事,没了玩乐的心情,自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可她就是笑不出来,甚至更多时候,冷淡到一个反应都不愿给他。这份冷淡叫他不虞,于是夜间在榻上总会想方设法,逼着她给出各种反应。   被囚在永乐宫的第十日,裴青玄心情愉悦地找上李妩,说要送她一份礼物。   李妩疲惫地躺在榻间昏昏欲睡,这些时日他已经送了她无数份礼物,金银珠宝、首饰古董、或是番邦上贡的新奇玩意,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送给她,她也没多少感觉。   现在又要送她礼物?李妩靠坐在大红色团花纹迎枕上,连眼皮都不想抬。   裴青玄坐在榻边:“这次的礼物不一样。”   他说着,从绣着金丝飞龙的玄色广袖里拿出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阿妩打开看看。”他语气带着几分期待。   李妩却并不配合他,神色怏怏:“手没力气。”   裴青玄知道她是故意在耍小性子,也不计较,只淡声道:“也行,你现在既要躲懒,夜里再用到手,可不许躲懒。”   说着,他自顾自打开那个盒子:“朕替你开。”   檀木盒子的双鱼鎏金锁扣打开,明黄色的锦缎之上,象征着皇后权威的金色凤印,在冬日偏冷的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芒,凤印上那只凤凰踏着祥云,翅羽飞扬,栩栩如生。   “阿妩当朕的皇后可好?”   面容英俊的帝王头戴金冠,一袭挺括的玄色衮服,手捧着那枚凤印于榻边深切凝望着她,狭眸噙着期待浅笑:“朕已问过钦天监,下月好几个吉日,但若论大吉日,得属次年正月十八。朕将那些日子都抄录下来,阿妩挑个喜欢的?”   李妩看着他掌心凤印,额心突突直跳,困意也消失殆尽,她直直迎着他的目光,红唇张合:“我不要。”   男人嘴角笑意微僵,沉眸看她。   李妩也不怵,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好忌惮,于是就连眼神也未曾躲避半分。   裴青玄敛笑,嗓音磁沉:“朕现下在与你说正事,莫要闹脾气。”   “我没与你闹脾气。”   甚至为了证明她的认真,她从迎枕直起了腰,乌眸定定看着他:“这个皇后,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裴青玄沉着脸:“一天不气朕,你就活不了?”   李妩讥讽地笑了:“陛下这话说的,我哪敢气你?不过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哪配得上您的英明神武?您的皇后自要选个端庄贤德的名门淑女,选我这个以色侍人、困在笼中的禁脔,岂非叫天下人笑话?”   “阿妩!”他语调冷下,捏紧她的手指:“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本来就是,实话还不让说……”   “你若再说,朕现下就命人杀了楚明诚。”   李妩错愕:“你杀他作甚?”   “当年若不是他乘人之危,你怎会委身于他?”裴青玄眼含戾气:“他早就该死。”   李妩一怔,无法苟同他这强盗逻辑,但又怕他一时激愤,无辜带累楚明诚,只好道:“成,我不说那种话。但我也不会嫁你,当你的皇后。”   裴青玄蹙眉:“为何?”   李妩笑了,饧眼看他:“你真想知道?”   裴青玄抿唇不语,她这口吻,足以说明她接下来的话并不会中听。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知道刀子往何处插,能叫对方最痛。   “无论你愿不愿意,这枚凤印只属于你。”   他强硬地将凤印塞到她的手中,语气不容置喙:“册封吉日,朕会选定。”   说罢,不等她反应,他起身离去。   “裴青玄!”   榻边传来娇叱声,他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回了头。   下一刻,便见一道金影砸来,他一时不防,生生受了那一击。   尖利刺痛袭上额角,有温热的液体涌下,眼前好似被罩上一层朦胧鲜艳的红纱。   他隔着那片红色看着她愕然心虚又转而冷漠的神情,鬼使神差想起上半年,她一袭红袍坐在紫宸宫寝殿等他的样子。   那一片鲜艳的红,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收回你的凤印,我才不稀罕。”   李妩掐紧手指,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去看他涌血的额角,语气冰冷:“想到和你这样的疯子结为夫妻,我就恶心!我不会嫁你,便是你一意孤行办什么册封礼,最多我一头撞死在殿前柱子上,叫你的婚仪成为后世笑柄。你记住了,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恶心。   她说,与他结为夫妻,她觉着恶心。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他就说了,她总知道如何才能最伤他的心。   静了许久,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凤印,上头还沾了些许鲜血,他抬袖擦好,收起。   李妩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面上虽一片镇定,心下仍有些惴惴。   好在他并未朝她发难,甚至一声斥责也没有,揣着凤印就离开这座金笼。   这样的平静,叫李妩不安起来,他定然是生气了,可为何这般冷静?   忧心忡忡想了一阵,最后注意力都被地上那滴不知何时落下的血迹所吸引。   鲜红一滴血,凿花地砖上格外刺眼。   她告诉自己别去在意,但事实上,无法全然不在意——   大慈恩寺的那盏长明灯前,她曾长跪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发愿,祈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灾,平安归来。   他刚离开长安那半年,她好几次梦到他死于非命,她从梦里惊醒,偷偷哭湿了枕头。   她曾是那样害怕他受伤,害怕他丢了性命。   可现在。李妩低头看自己的手,长睫轻颤,黑眸一片痛苦的茫然。   她与他,为何会变成这般?   永熙二年十二月初,皇帝下旨选秀。   永熙二年十二月底,小官之女沈雯君入选,册为四妃之首,贵妃。 第56章   对于皇帝大张旗鼓搞选秀,最后只选了个小官之女并封作贵妃之事,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不少送女儿进宫的大臣私下嘀咕:“我回去问过家中小女,说是正选那日,陛下压根没露面,太后倒是来了,也留了四五个名……哪知最后只册了一个?”   “那位沈贵妃难道是天仙下凡不成?那么多佳丽,陛下单挑她一人?”   “谁知道呢。一介小官之女,生父还惨死在上任途中,照理是没资格参选的。”   “我听说她父亲与李太傅是旧相识,家里出事后,她就来长安投靠太傅,太傅还要认她作义女呢。”   “还有这事?你从哪听来的?”   “我也不知,总之坊间就这么传的……欸,李侍郎就在前头,不如问问他。”   不远处,李砚书余光瞥见一堆官员推推搡搡朝自己靠近,脸色一僵,忙不迭握紧手中笏板,匆匆低头避开。   若不是李家门庭还要他撑着,而他也存了份为社稷百姓谋福祉的抱负,他都想学着父亲称病辞官了。   哪像现在,每日上朝看着皇帝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还得为他裴家的江山忠心谏言,殚精竭力。   距离上次见到妹妹已过去月余,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既封作贵妃,可见陛下仍未对她失去欢心。   可是那俩人真打算这般不冷不淡地过下去吗?   李砚书心头惆怅,慈宁宫内,许太后亦是这般怅然感慨:“他现在真是走火入魔,失去理智了。”   玉芝嬷嬷将葵花纹铜沉手递给许太后,目光触及太后鬓边白发,心疼不已:“娘娘若是担心李娘子,不如亲自去永乐宫探望?老奴听人说,陛下在时,会放她出来走动一些时辰……”   “哀家哪还有脸见她?”许太后自嘲地笑笑,转身盯着窗边白玉净瓶里装的那两株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怔怔看了好半晌,两片唇瓣微动:“前日夜里我还做了个梦,梦到李夫人坐在我床边与我哭,说她的女儿在受罪,还埋怨我没教好儿子。我被她说得无地自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致歉……”   醒来后她躺在床上愣怔许久,疑心昨夜李夫人真的来过。   “我真的后悔,早知这两孩子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当年我就不该万事都顺着太上皇!我现在算是明白,母亲当年对我有多无奈了。”   曾几何时,看着许太后对太上皇一厢情愿的死心塌地,许老太君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气得拍桌子连连骂道:“你这糊涂虫,日后有你吃大亏的时候!”   后来可不就吃了大亏,连带自己的儿子也一起受累。   许太后自怨自艾大半天,最后让玉芝嬷嬷送了一大堆补品、一本《心经》去永乐宫,算作李妩封为贵妃的贺礼。   那堆补品,裴青玄让刘进忠仔细检查过,确定没问题,才放入永乐宫。   至于那本《心经》,怕李妩看多了这种事越发淡了尘缘,他截了下来,另派人从大慈恩寺请了一座白玉观音,摆在了寝殿。   李妩见着那白玉观音,忍不住讥讽:“到底是真龙天子,天上的菩萨到了你的地盘,都得与我一起坐牢。”   裴青玄听罢,又将白玉观音摆去偏殿——反正她也不会拜,他一人求,摆哪都一样。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针锋相对里过去,当窗外飘下第一片雪,新年也随之到来。   除夕这日,裴青玄将李家人请进永乐宫,与李妩用午膳。   他们见识到永乐宫的华美奢靡,这里就像大渊皇朝的另一处宝库,随处可见价值连城的珍宝。殿内挂着的幔帐珠帘、地上铺陈的地毯、甚至连插着腊梅花的花瓶都是前朝的古董,更别说墙上挂着的那些名家字画、庭院外那经冬不凋的名贵花木。   若不是明白女儿的处境,看着李妩发髻上那朵镶嵌着硕大明珠与十八颗拇指大红宝石的精美发簪时,李太傅都想劝上一句:“如此铺张奢靡,实非贤妃所为。”   而安姐儿和寿哥儿年纪小,并不懂他们的姑母在过怎样的日子。他们只知姑母很了不起,住在这样漂亮的屋子里,还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裳,和传说中的天宫仙女一样。   安姐儿还满脸羡慕地盯着李妩鬓边的首饰:“姑母,我长大了也想像你一样,住在这样的金屋子里。”   李妩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份童言。   崔氏则满脸窘迫地捂住安姐儿的嘴:“不许胡说,入宫前阿娘如何教你的,都忘了么?”   安姐儿委屈地眨了眨眼。   李妩看着长嫂,妆容精致的面庞挤出一抹浅笑:“小孩子不懂事,等长大了她就明白了。”   就像她小时候也不懂,为何住在漂亮屋子、穿着漂亮衣服的皇后娘娘总是愁眉苦脸,就连备受恩宠的丽妃,也成日竖着眉毛一副不痛快的倨傲模样。   不多时,宫人们端着一道道金银器盛着的精美菜肴鱼贯而入。   摆满桌后,众人刚要入座,外头响起太监的通禀声:“陛下驾到。”   殿内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的一点年节温馨,顿时随着话音而冷却。   李家人面面相觑,最后眼观鼻鼻观心,退至两侧,躬身行礼:“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李妩仍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一袭银灰色狐裘的皇帝沾染风雪大步走来,她眼皮未抬半分,纤纤玉手捻了一枚桂圆,低头剥着。   李太傅等人看的心惊肉跳,皇帝却半点不在意,将狐裘解下,随手递给刘进忠,俊颜笑意温润:“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都坐下罢。”   他走到李妩身旁坐下,瞥过她掌心桂圆,眉梢微挑:“桂圆好,补气血,寓意也好,阿妩多吃些。”   李妩剥东西的手指顿住,蹙眉看他一眼,见他还是那副温雅和气的笑模样,胸口憋闷,转手将那枚桂圆递给李成远:“二哥,你吃。”   刚要入座的李成远啊了声,触及皇帝意味不明的目光,忙整冠理袍,双手接过:“谢贵妃赏。”   李妩也没多说,自顾自拿起筷子吃起其他。   裴青玄扫过桌上坐着的李家人,微笑道:“都动筷吧,莫要拘谨。”   说着,为表平易近人,他还给安姐儿和寿哥儿一人夹了个四喜丸子。   李砚书和崔氏夫妇受宠若惊,忙要起身谢恩。   裴青玄抬手示意他们入座,崔氏赶紧以眼神示意俩孩子,低声提醒:“快谢恩。”   安姐儿和寿哥儿看着这位俊美又和气的帝王,奶声奶气道:“多谢陛下。”   裴青玄笑着说了声乖,余光瞥见李妩在看这边,便又与俩孩子道:“叫陛下显得生分,日后私下里,你们可唤我姑父。”   安姐儿和寿哥儿都是一愣,并未开口叫。   裴青玄眯起黑眸:“怎么了?”   寿哥儿抓了抓小脸,满脸天真道:“你怎么会是我们的姑父呢?我们的姑父是……”   “寿哥儿。”崔氏一张脸都白了,忙撂下筷子,将儿子揽入怀中,笑容讪讪地看向上首之人:“陛、陛下,臣妇这俩孩子胆小怕生,不怎么会说话,叫您见笑了。”   “嫂夫人不必如此审慎。”裴青玄扯唇,似笑非笑:“朕看你这俩个孩儿聪明伶俐,金童玉女似的,日后得了空,可多多进宫,省得阿妩一人在宫里烦闷。”   一听这话,崔氏脸色更差了。上一回陛下为了逼问小姑子的下落,将她一双儿女接入慈宁宫大半个月,那份牵肠挂肚的焦虑痛苦她至今记忆深刻,现在他又说这话……   眼见桌上氛围愈发焦灼,李妩也看不过眼,淡淡说了句:“都吃饭吧,菜要凉了。”   说着,还夹了一筷子菜到裴青玄面前的玉碗:“你也吃。”   这一举动,莫说李家人惊诧,就连裴青玄眼底也划过一抹诧色。   她竟然主动给他夹菜了。   虽说是他最讨厌吃的醋芹,但起码……是她夹的。   “好,吃饭。”裴青玄夹起那枚醋芹送入嘴里,又酸又涩,真不知怎会有人爱吃这种东西。   可他还是吃完,咽了下去。   接下来一顿饭吃的还算平静。   用过饭后,李妩与家里人坐着喝过一盏茶,聊了一阵,便推说累了,让他们先离去——实则是有裴青玄在场,便是闲话家常都束手束脚,与其都不自在地坐着,倒不如早些散了。   叫李妩错愕的是,安姐儿寿哥儿离去时,喊了裴青玄一声“姑父”。   她以为是崔氏教的,后来素筝告诉她,看到裴青玄拿了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弓箭和一枚漂亮珠钗私下里“贿赂”了俩孩子。   当日夜里,他抱着李妩坐在庭院前升起火盆,点起爆竹,与她一同守岁。   李妩被那熊熊燃烧的庭燎熏烤得整个人都犯懒,最后没撑住眼皮,在裴青玄宽大温柔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临到子时,迎接新岁时,又被他晃醒了。   映着红彤彤的明亮火光,男人俊美的脸旁泛着美玉般的光辉,那双狭眸也亮得惊人:“阿妩,新年了。”   李妩被他蕴满华彩的黑眸蛊住般,又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懵懂着,愣了两瞬,才讷讷眨了下眼,“噢”了一声。   新年了,又怎样呢?还不是日复一日的坐牢,于她无甚区别。   “阿妩可有什么新年愿望?”裴青玄心情不错,捧着她的脸问。   李妩兴致缺缺地抬起头,盯着面前这张清俊的脸庞看了一阵,红唇翕动:“我……”   “除了放你出来,朕都会满足你。”   “……”李妩咽下到喉边的话,心说那你去死吧。他明明知道她要什么。   这大半年来,她已与他无数次争吵,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结果,她已精疲力尽,连吵都不愿再与他吵。   反正结果都一样。   恹恹地闭上眼,她偏过脸道:“守完岁了,现在可以回去歇了么?”   裴青玄垂眸盯着她雪白的侧脸,这阵子精心调养,脸上倒是养出些肉,气色瞧着也比刚回宫那会儿好些。   粗粝掌心在她细嫩颊边摩挲一阵,犹觉不够般,他低下头,高挺鼻梁贴着她滑嫩馨香的肌肤,哑声道:“阿妩都不问朕的新年愿望么?”   温热的鼻息蹭过肌肤痒得厉害,李妩眼睫抖了抖,并未睁开眼,语气透着淡淡不耐:“你是皇帝,要什么没有。我一无所有,问了也没用,什么都给不了你。”   “错了。”裴青玄微微抬起脸,幽邃眸光落在她清雅眉眼:“朕的新年愿望,只有阿妩能实现。”   他的语气认真而笃定,李妩眉心轻蹙,一瞬间脑中闪过很多猜测。   直到他宽大的掌心探入厚厚的衣摆,牢牢贴在她的腹部,她背脊一僵,预料到什么,下意识想从他怀里起来。纤细腰肢却被男人一把扣住,轻轻那么一捏,被他探寻出全部弱点的身子就软在他的怀中。   “阿妩,我们要个孩子吧。”   微凉的薄唇贴在她的脖颈,感受到那微小的战栗,他动作温柔地印下一连串的亲吻:“属于你我的骨血……像你,也像我,会喊你阿娘,唤朕爹爹……”   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糅杂着他们的血肉,有着他们俩的模样,他浑身血液都激动地发烫。   甚至连殿内都不愿去,在这篝火燃烧的庭院中就吻住了李妩,将她那些即将出口他不会爱听的话统统堵了回去。   此刻,他唯一想听的声音便是她难以自持的嬌啼。   一旁伺候的宫人们见状,纷纷低下头,默然退下。   风雪愈急,庭前的火焰却烧得暖融融,雪膩酥香,汗融脂粉,半点不觉得冬日寒冷。   永熙三年的第一日,李妩是在榻间睡过去的。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她甚至都没能下床,待到裴青玄忙过正旦的大朝会及夜宴再次回到永乐宫,看着她乌发披散、仅着牙白亵衣躺在榻间,夜里喝过的屠苏酒在胸间发散,没忍住再次欺身而上。   李妩浑身无力地骂他混账,他拥着她,俊脸被酒意熏得泛红,牙齿叼着她的小衣系带,带着几分孟浪风流,眯眸睇她,阿妩说的都对。   混账就混账,总归抱着她得了好处才是真。   大抵有了个新年期许,之后在这事上他要的愈勤,且次次弄到最深,总要埋上许久才肯出来。转眼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李妩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倒是李家传来了嘉宁郡主的喜讯——嘉宁有月余的身孕。   端王妃入宫与太后报喜,太后赏了不少好东西。李妩知道这消息,也为自家二哥与嘉宁欢喜,精心准备贺礼送去。   就是裴青玄有些不大高兴。   夜里将李妩折腾得四肢发软,他也不半点不觉得累般,翻来覆去不肯入睡。   李妩本就累得不轻,上下眼皮都在打架,见他还没个消停,语气也不由重了些:“你若不想睡,就回紫宸宫。”   话音才落,男人炽热的身子就贴了上来,下颌抵着她的额,嗓音低沉:“为何是嘉宁有孕?”   李妩皱了皱眉,没想到他大半夜不睡竟还在想这事,手肘抵着他的胸膛:“你这话问的,嘉宁与我次兄成婚快一年,有喜讯不是正常?”   “那你为何没有?”   他的掌心覆上她柔软的腹:“难道朕还不够努力?”   李妩双蹆都发酸,心说这还是人话?他要再努力,岂非真要她死在床上。没好气推开他的手:“我早就与你说过,我身体不好,生不出孩子。你与其浪费精力在我身上,不如多选些女子进宫,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这世上除了阿妩,谁也不配诞育朕的子嗣。”裴青玄抬臂将她拥得更紧,脸在她脖颈间埋着,没有说话。   就在李妩觉得他总算消停要休息了,他忽然又抬起脸,认真道:“会不会除夕那日,你把那枚桂圆给了李二郎,他们沾走了你的福气,这才怀上?”   李妩语塞,懒得理他,只阖眼装睡。   好在接下来裴青玄也没再闹她。   只是第二日午后,刘进忠给永乐宫送来了一大堆的红枣、桂圆和莲子,说是一大早让嘉宁郡主和李成远去东市买的。   李妩长指捏了捏眉心,只觉现下的裴青玄与从前的赵氏并无二异,都荒唐得很。   说到赵氏,她近日可谓是称心如意——   四月里,楚明诚正式迎娶了太常少卿孙泰恩之女,孙明玥。   裴青玄将这婚讯告知李妩时,还特地给她带了一把楚明诚婚宴上的喜糖喜饼:“听说楚家定下这门亲事,共用了六十六抬聘礼。”   他说得云淡风轻,李妩的表现也更加云淡风轻:“那挺好的。”   当年楚明诚娶她时,楚国公和赵氏都不喜这门亲事,就连聘礼也只下了四十八抬。   二婚比头婚的聘礼给得还多,李妩真不知该如何评说赵氏——   是聪明人办糊涂事,还是以为她李妩死了,真就彻底不把李家放在了眼里。   裴青玄看出她沉默的忖度,握着她的手道:“只要阿妩点头,朕可以给你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婚仪……”   “不必。”李妩将手抽出,剥了颗喜果子送入嘴里,淡淡道:“我的确不喜赵氏,却也不代表我会接受你。”   裴青玄脸色沉了沉,狭眸盯着她。   每次在他觉得他们之间关系有所缓和时,她都会这般,毫不客气地用最尖利凉薄的话语刺破他的期盼。   目光落在她吃着糖果而微鼓的腮,裴青玄眸色暗了三分:“甜么?”   李妩刚想说“你自己吃个不就知道”,对上那幽幽目光,霎时预感到危险,撑起身子就要跑。   然而还是被男人抓住,反身按在了桌边,又被攫住下巴,被迫将口中的糖渡给了他。   “一般甜。”   他面无波澜评价着,长指轻车熟路掀起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裙,俯身亲去:“没有阿妩甜。”   之后便是另一番失控较劲,不知道还以为今夜他也是洞房花烛。   而这日之后,李妩每日的膳食多了一味进补的药膳。   李妩吃了三四日,觉出不对劲,就不愿再配合。   在裴青玄闻讯赶来时,她抬手将那碗药膳砸在他的脚下:“将药下在膳食里,裴青玄,你可真卑鄙!”   裴青玄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再看李妩那张冰冷脸孔,抬手捏了捏眉心:“来人,将这些收拾。”   “再煮一碗新的送来。”   宫人们很快上前,收拾好残渣碎片,又飞快地退下。   “御医说,你去年寒冰浸体,要想怀嗣,得好好调养。”   他走到她身侧,耐心哄着她:“这是朕特地命太医院调配的方子,与你最是适宜。”   李妩盯着他,已记不清多少次与他道:“你觉得,我愿意给你怀嗣么?”   这话再次换来他的沉默。   直到宫人将一碗新的药膳送来,他端着,吹凉了,喂到她的嘴边。   她再次想要打翻,被他扼住了,那双狭眸好似笼着一层看不清楚的黑雾,沉静而幽深,定定看着她,语气也是不带情绪的清冷:“阿妩,你该知道,朕不想再对你用那种药。”   这话叫李妩的表情一僵,眸光也变得悒郁。   去岁被关进这笼子里,她试图绝食,于是他给了她用了一种名为醉欢散的药。   只需一颗,便叫她意识涣散、四肢发软,彻底沦为任他摆布的禁脔。而那药还有欢情的成分,用过之后,只需他轻易燎拨,她就会变成一个不知羞耻的荡妇。   那段时日她浑浑噩噩,每日除了吃喝睡,便是与他痴缠,有时她都记不清自己可曾穿过衣衫。或许压根没那个必要,穿了也会很快被剥掉。   每次短暂清醒过来,她都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与恐慌,她实在害怕自己会在药物蚕食下,真的失去理智,变成一个只会缠着男人求欢的傻子。   所以她妥协了,不再绝食,而他也停了那药。   “吃吧。”盛着药膳的汤匙送到她的嘴边,裴青玄看着她木讷的雪白脸颊,嗓音沉缓:“只要你听话,朕也不会拿那些手段对付你。”   李妩漆黑的眼珠微转,冷淡地望着他。   贴着唇瓣的汤匙又送了送,他命令着:“张嘴。”   最后她还是张了嘴,吞下那口药膳。   较之坐胎药,不那么难吃,却也不好吃。   大概是方才僵持了一阵,这口微凉的汤药入喉,李妩只觉恶心。   于是在吞下的下一刻,她“呕”的一声,统统吐回裴青玄的身上。 第57章   那一口尽数吐在锦袍上,洇湿一块,很是不雅。   相较于弄脏的衣袍,叫裴青玄不满的是李妩不配合的态度。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没说话,也没管衣袍上的秽物,重新舀了勺药膳,送到她的嘴边。   这次的目光多了几分警告,像家长警告不听话的孩子好好吃饭,不许再胡闹。   李妩抿了抿苍白的唇瓣,再次张口,含了下去。   还是想吐,但她知道,再吐一次真的会激怒他。而且她不能再吐了——   她已意识到这份反胃不太对劲。   吐一次,裴青玄会理解为,是她在故意与他作对。   若再吐,他或许会找御医来。   万一御医来了……李妩艰涩地将药膳咽下,在永乐宫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她险些忘了这两日原是该来癸水的日子。   她的癸水一向很准,可这一次,已经迟了两日。   联想到方才来自身体最直接的反应,李妩心下发紧,一张莹白脸庞也褪了几分血色,难道……真的如了他的意?   当裴青玄喂来第三口,那种反胃感愈盛,她绷着脸,身子也僵直,竭力压抑着。   “怎么了?”裴青玄察出她的异样。   李妩摇了摇头,咬着舌尖将那恶心感憋回,掀眸看他:“很难吃。”   “有那么难吃?”裴青玄眉心轻折,舀了一勺尝过,淡声道:“朕觉得还好。”   “总觉得有一股怪味。”李妩望着他,语气稍放软了些:“不然今日不吃了,你让御医配个新方子?”   裴青玄眯眸凝了她一阵,嘴角弧度微沉:“阿妩,别耍花招。”   他又舀了一勺递她嘴边,洞若观火般从容:“虽说你装可怜的确有一套,但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吃了这些,身体才会好,朕心软反倒是害你。”   他都这样说了,李妩也知今日这碗药膳逃不掉了,只好强忍着不适,一口一口吞着。   待一碗药膳吃完,裴青玄拿起巾帕细细替她擦着嘴角,表情也恢复寻常温和:“并没那么难以下咽,不是么?”   李妩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紧紧掐着掌心肉才克制着没吐出。面上仍是那副冰冷的样子,嗓音极低道:“吃也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的脸色瞧起来不大好。”裴青玄盯着她的脸庞:“朕再陪陪你。”   李妩不客气冷笑一声:“你离我远些,我就能好。”   说罢,也不再看他,自顾自就往里间走去。   裴青玄蹙眉:“去哪?”   “还能去哪?”李妩头也没回,冷冰冰撂下两字:“睡觉。”   成日里被关着,对其他事的兴致越来越淡,唯独睡觉,好似成为逃避现实的一个好方法。起码在睡梦里,不用面对这个黄金笼子,也不用面对这无休无止的禁闭与束缚。   莲青色缠枝芙蓉纹的幔帐逶逶落下,遮住榻间一切。   裴青玄在外面静坐了好一阵,才站起身,缓步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侧身朝里睡的人儿,见她一动不动真的睡着了,这才放下床帘,离开这座金笼。   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听得那沉稳脚步声越来越远,李妩缓缓睁开眼,心跳却越跳越快。   温暖衾被里,她的手掌抚上薄薄的腹部,那样的平坦,与寻常并无二异。   但或许是起了那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哪哪都变得不对劲,近日一切不同寻常之处也有了解释——   譬如她食欲不振,原以为是天气渐热,苦夏所致,但现在,极可能是因为她有了。   再譬如她今日格外容易困倦,原以为是裴青玄折腾得狠了,加之被关久了容易犯懒,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因为有孕。   还有迟来的癸水、吃药膳的反胃感……   她越想越是心慌,甚至觉得腹部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然而等她伸手去摸时,什么动静都没有,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   可万一,她真的有了呢?   李妩从床上坐起,掀起上衣,直勾勾盯着自己白皙的肚皮,这一刻恨不得会透视般,看清肚皮里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她忽的抬起拳头,砸向腹间,一拳又一拳。   沉重的痛意在腹间传开,白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砸得一阵红一阵白。   也不知砸了多少下,好似耗光浑身的力气,她表情麻木地盯着通红的肚皮,过了一会儿,又扯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崩溃般扑倒衾被间,脸庞深埋在里头,无声落着眼泪。   她已身陷囹圄,为何还来一个无辜的孩子陪她坐牢?   紫宸宫,暖阁。   名贵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弥漫在殿内,榻边的帝王气定神闲地批阅完一沓奏折,才将沾了朱墨的狼毫笔搁在笔架山上。   揉了揉手腕,他漫不经心看向一旁躬身候了许久的沈御医:“你开的那个药膳方子,贵妃喝不习惯,回去再重新配个新的来。”   沈御医眼皮一跳,头低了低,无比诚恳地禀明:“回陛下,那个药膳方子是太医院众人一致觉得最合适贵妃的方子,且不论药效还是味道,都已是最温和的。若有更好的方子,当初太医院早就敬献给您……”   “你不必紧张,朕并无责怪之意。”   在外人面前,皇帝还是个温润和气的贤德之君。他不疾不徐整理着桌上的奏折,嗓音平淡:“那药膳朕也尝了一口,滋味甘甜,不难下口。但朕的贵妃嘴刁,一点药味都不适应,朕看她喝的时候,几次欲呕,不似作伪,所以你们还是得将方子拿回去改改。”   “欲呕?”沈御医皱了皱眉,心下思忖,药方里并未放什么刺激肠胃的药材,难道是贵妃娘娘受寒了?   稍定心思,沈御医朝皇帝拱手作揖:“陛下,贵妃前两日服用药膳时,可有欲呕的症状?”   皇帝挑眼斜看了刘进忠一眼。   刘进忠会意,忙不迭垂首道:“没有,前两日药膳端上时,贵妃娘娘都用得好好的。直到今日看到饭桌上又有药膳,察觉到不对,这才……”剩下的话,他默默咽进肚子里。   “那就奇怪了,照理说不会有呕吐的症状啊。为了减少汤药气味,方子里还加了山楂与甘草……”沈御医沉吟片刻,朝皇帝道:“陛下,微臣自请前往永乐宫给贵妃娘娘诊脉,或许是肠胃受寒,才导致的呕吐。”   听到这话,裴青玄想起这两日夜里睡觉,她总踢被子,昨日半夜他就给她盖了三回,许是真的不小心受了寒。   “去吧。”他抬了抬手指,又特别叮嘱着:“若真是受寒,开些不苦的药,那小祖宗娇气得很,哄她吃口药得费半天功夫。”   话听着虽是埋怨,可语气里那份宠溺,叫刘进忠和沈御医牙都酸了,好似任何与贵妃相关的事,陛下就跟换了个人般。   御医这边恭顺应了声,便轻手轻脚退下。   不多时,外头又有太监来禀,说是宰相和礼部尚书前来商议春闱改制事宜,正在殿外候着。   裴青玄将思绪从永乐宫那人身上收回,狭长凤眸间也恢复一片端正清明,直起腰身淡淡道:“请进来罢。”   “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贴《论语》十贴,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1],百年间,我大渊取士大都以诗赋,然微臣以为,科举选贤才,当以实干才能为主,若以诗词歌赋为取士重点,未免有轻重倒置、舍本逐末之嫌。微臣以为春闱,策问时政为主……”   两位着紫服朱的臣工在殿前口若悬河,喋喋不休,裴青玄坐在御座前,骨节分明的手掌托着那份行文缜密的奏文,眉眼专注冷肃。   登基快两年,他虽提拔了些新人,但朝堂内大部分仍是太上皇时期的官员,一群浮夸狡诈的官场老油子,真正办实事的没几个。   他也的确想趁着这次科举,擢选一批栋梁,若大渊朝能多几个像肃王谢伯缙那样的武将,多几个像谢仲宣那种看似奸滑实则踏实为民的文臣,何愁江山不稳,百姓不宁?   “两位爱卿言之有理,不知可商量出具体方针?”裴青玄放下手中奏折,面容肃穆看向下首。   宰相和礼部尚对视一眼,而后宰相举着笏板上前,娓娓道来他的方策。   裴青玄端坐于御座,全神贯注地听着,长指有一下没一下轻叩桌面,思忖着这些方策的可行性。   就在紫宸宫内君臣议政,气氛庄重凝肃时,刘进忠忽的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上的帽子都跑歪了:“陛、陛下!”   这般突兀地打断,莫说殿内的两位臣工面色沉了,裴青玄也眯起黑眸,周身升起一阵冷冽杀意。   “刘进忠,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刘进忠被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戾气骇得两股战战,忙跪在地上磕头:“实在是有天大的要事禀报。”   这话说出,换来礼部尚书一声不冷不淡的笑:“某竟不知,宦官所禀之事能重过国朝选拔贤才的要务!”   文人清高,向来看不惯宫里的阉人。刘进忠自也清楚这点,然此刻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他急着保命,砰砰砰磕着头,卑微望着上首帝王:“陛下,奴才真有要事禀报。”   裴青玄见他这副急切模样,忽的意识到什么,两道锋利目光直直投向地上的奴才:“说。”   刘进忠看着旁边两位臣工,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方才永乐宫传来的消息,贵妃娘娘诊出月余喜脉了!”   话音未落,便见御座前那道高大的身影陡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刘进忠抬头,看到皇帝面色虽未明显变化,可那微微扩展的瞳孔足以说明他此刻的惊喜激动。方才还悬起的心霎时放松下来,刘进忠揣着极尽讨好的笑容:“回陛下,贵妃娘娘有喜了!”   “真的?”   “真的,沈御医亲口说的。”   “好,太好了!”皇帝英俊的脸庞这才露出狂喜之色,整个人好似被砸中般飘飘然。   下首两位臣工见状,也齐齐贺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妃有孕,真是大渊之福,江山社稷之福!”   “好,说得好。”   裴青玄笑道,抬袖道:“赏,今日都有赏。”   眼见皇帝正在喜劲儿上,刘进忠又想起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一时也顾不上扫兴,惴惴开口道:“陛下,沈御医还说,贵妃娘娘现下的情绪,似不大好……”   就如兜头一盆凉水浇来,裴青玄面上笑意凝住,盯着刘进忠目光沉沉:“情绪不好?”   刘进忠只觉如芒刺背,干巴巴咽了下口水:“是,是。”   情绪不好?想起她的狠心,裴青玄眸光骤缩,像是预感到什么可怕之事,猛地从御座离开,仓促间广袖还不慎打翻了桌上的砚台。   一阵“哐当”嘈杂声,朱色墨水浸染月白色锦袍,如斑斑血痕,很是骇人。   裴青玄看着这大片的朱墨,好似某种不详的预示,眼皮猛跳两下,一颗心也变得慌乱不堪。   “哎哟,陛下……”刘进忠见状,身子朝前倾去,一副欲替皇帝擦拭状。   裴青玄却是半刻功夫都不敢耽误,直接撂下殿中两位臣工,沉着脸色,疾步往外而去。   “刘进忠,跟上。”   “是是,奴才这就来。”   刘进忠应声,忙从地上爬起,经过两位臣工时,还略有得意地朝那礼部尚书投去一眼。   礼部尚书皱了皱眉,等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才扭头与宰相低语:“永乐宫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宰相也被这情景弄得摸不到头脑,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若是喜讯,陛下自会昭告天下。若是……”   稍顿了顿,他一脸讳莫如深,语气笃定道:“总之,今日你我入紫宸宫是为科举改制之事,其余事一概不知。”   礼部尚书会意,拱手应道:“某知道了,多谢杨公提点。”   天色渐晚,永乐宫高高的朱墙都被式微的昏黄日光蒙上一层柔和而静谧的光辉。   一干宫人整齐划一跪在外殿,听到急促的靴子橐橐声,跪在前头的沈御医才抬起头,看到救星般双眼发光地看着皇帝:“陛下,您可算来了。”   裴青玄沉着脸嗯了声,环顾四周一圈,而后大步往寝殿走去。   “主子,就当奴婢求您,您别做傻事,这样也会伤了您的身子啊。”   素筝泪流满脸地跪在金笼子之外,而隔着一层栏杆,李妩双手被束缚在笼子上,一张清婉脸庞红白交加,嘴里恨声喊道:“混账,你们都是混账!”   梧桐最先看到屏风后的皇帝,忙迎上前行礼,又跪地请罪:“贵妃意图自残,奴婢迫不得已,只得缚住其双手,还望陛下恕罪。”   裴青玄黑眸闪过一抹厉色,背在身后的长指拢了拢,他深吸一口气:“下去领十板子。”   梧桐怔了怔,而后以额叩地:“多谢陛下。”   待到梧桐退下,素筝那边也慌张地朝皇帝屈膝行礼,双眸含泪地提醒着自家主子:“娘娘,陛下来了……”   方才还情绪激动的李妩被施了定身术般,霎时静了下来。   素筝见皇帝脸色沉冷,生怕他会对自家主子发难,战战兢兢地开口:“陛下,娘娘是一时…一时激动。您可千万莫要怪她,她现在还怀着身子……”   剩下的话被一个不耐的淡漠眼神堵了回去,素筝心惊胆战,脑子空白,直到一声冰冷的“退下”传来,她才如梦初醒般,颤着两条腿赶紧退下。   金殿之内,很快只剩下裴青玄与李妩俩人。   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静可闻针。   过了一会儿,静谧空气里传来钥匙开锁的清脆金属声。   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李妩闭上了眼。虽然看不见,可那混杂着朱墨与龙涎香的气息,还有他高大身形带来的无形压迫感,她能清晰地感知,包括他的触碰——   他替她解开手腕的束缚,低醇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梧桐对你无礼,朕已罚了她,阿妩莫要动气。”   李妩阖着的眼皮动了动,仍不肯睁开眼。   直到那只宽大手掌贴上她的腹部,如同被尖利毒刺扎到,她猛然睁开眼,疯了般推开他:“别碰我!”   裴青玄被她推得往后退了半步,两道浓眉微拧,刚想开口,视线触及她泛红含泪的眼圈,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像是一头困在陷阱里毫无办法的小兽,她愤恨而绝望地望着他,嗓音沙哑哽噎:“裴青玄,你是个混账!”   裴青玄薄唇微抿,视线扫过她凌乱衣摆下的平坦之处,颔首:“是,朕是混账。”   他承认得干脆,叫李妩都愣了半拍,刚想再骂,便见他走上前来。   高大的身躯与身后的笼壁几乎将她圈在其中,他握起她的手,在李妩挣扎的动作中,挥上他的脸。   “啪”得一声脆响,男人冷白的脸庞出现明显的红手印。   李妩表情错愕,裴青玄却毫无波澜:“阿妩心里有恨有怨,都冲朕来,莫要伤了自己。”   说着,又抬起她的手,往脸上招呼过去。   李妩被他牵着打了两巴掌,只觉得荒谬,挣动着手腕:“你放开!”   “不打了?”裴青玄压下眉眼:“才两下。”   李妩盯着他,呼吸算不得太稳:“放开。”   裴青玄看出她双眸仍旧冒着火,不敢气她,于是顺着她的话,松开她的手。   果不其然,才将松开,便见她像个乱闯乱撞的疯狂小兽,挥舞着两只爪子狠狠地朝他招呼过来,嘴里还一遍一遍喊着“混账、禽兽”。   这种打法纯粹是泄愤,裴青玄一动不动,充当着她的沙包。   打到最后她没了力气,光洁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连着胸脯也因激烈运动而起伏着,垂下手,薄背靠着笼子喘气。   “气消了么?没消的话,朕去给你挑样趁手的武器。”   男人的语气平淡,仿佛在真诚提出意见。   只这话落入李妩耳中,便觉他是在讽刺,累得绯红的脸庞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下颌被抓出血痕的男人:“你最好给我一把匕首,让我杀了你。”   这话叫裴青玄愣了一瞬。   压下胸间泛滥的苦涩痛意,他抬起手,长指轻拨开她濡湿的额发:“原来阿妩竟然恨朕,恨到想要朕的性命了。”   平静的语气稍停,他轻扯薄唇:“但如果是阿妩想要,朕会如你所愿。”   在李妩微睁的乌眸里,他又道:“不过不是现在。”   不知为何,李妩心下诡异松口气,而后又涌上一阵被欺骗的复杂情绪,她冷笑看着他:“你若真舍得,现在就该给我递匕首,做不到就别说大话,装出这副有多爱我、多在乎的模样,看着恶心。”   她或许不知,这些话远比匕首还锋利。   “现在不行。不是朕畏死食言,而是朕得活着,给你和孩子把路铺好。”   视线温和地在她腹间停了一停,再次望进她的眼,他的语气轻缓而缱绻:“阿妩,你该知道,朕会爱你与这个孩子。”   在赶来的路上,他便决定,只要她愿意将孩子诞下,他什么都可应她,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终归日后,有孩子陪她,他也不必担心她被旁人欺负。   “阿妩,朕真的很欢喜。”   贴上她腹部的手因激动而轻颤,他抵着她的额,语气含笑:“上次这般欢喜,还是你我互表心意的时候。”   他始终记得,她羞红着脸,说心仪他,想嫁给他时,他的心跳多么鼓噪。   周遭一切都静止,那一刻,眼里心里只剩下她的模样——   他那时便想,这便是他要拿一生去守的小姑娘,皇天在上,如违此心,不得善终。   而此刻,见她站在他面前,腹中还孕育着与他的孩儿,那种强烈欢喜与幸福再度袭来。   犹如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便是这种强烈欢喜会叫他赔上性命,也值当了。   “阿妩,给朕十年可好?”   裴青玄低头看她,狭眸涌动着疯狂到几乎病态的光彩:“诞下这个孩儿,朕会为他铺好登帝之路,擢选贤臣能将辅政,待到他顺利登基,坐稳江山,你便是太后……到时你若还要朕的性命,朕给你。”   他握着她的手,犹如握着一把无形的匕首,抵在胸膛位置:“你总是不信朕,届时你可挖出朕的心,亲眼看一看,朕是否骗你。”   “阿妩,朕虽卑劣、混账、不择手段,但在爱你这件事,朕从未骗过你。” 第58章   掌心紧贴他的心口,李妩清晰无比感受到胸腔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咚咚咚,好似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炽热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袍衫,烫着掌心肌肤。   他偏执而认真的目光叫她慌乱起来,视线扫过他衣袍上浸染的朱墨,就如一大摊鲜血,更叫她窒息,忙将手抽出:“疯子!”   她双颊雪白,朝他大喊:“谁稀罕你的命,从头至尾,我所求的不过是好聚好散,而不是与你纠缠不休,由你将我变成一个和你一样的疯子!裴青玄,你可知……你可知……”   过于激动的情绪叫她气息都紊乱,有泪从颊边划过,她知道这样很狼狈,却克制不住:“你一直说爱我,可这根本就不是爱,不是……”   她曾经拥有过他的爱,知道真正的爱该是什么模样。绝不是现在这样,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圈在这分寸之地!   双掌捂着脸,她背脊微弓,靠着笼子慢慢蹲下,环膝蜷缩成一团,犹如被抛弃街头的小猫。   裴青玄心口窒痛,上前想抱一抱她。   才将伸手,便被她打开。   鞭子抽掌般,痛声清脆,他僵立着,静默许久,自嘲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   李妩低着头,脸埋在膝间,嘴里讷讷:“你这样,叫我怎么信?”   殿内又是一阵长久静谧,窗外有微风拂过,满墙花影颤动,暗香在绮丽霞光弥漫。   这本该是个祥和美妙的傍晚,他与她该为皇宫里第一个孩子的来到而欢喜庆祝,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剑拔弩张,如同仇敌。   “阿妩。”裴青玄蹲下身,大掌捧起她的脸,细细擦过泪水,语气透着几分妥协意味:“别哭了,哭多了伤眼睛。”   李妩苍白着一张脸,乌眸泪意闪动,隐忍而悲愤地望向他,好似在无声反抗。   “朕方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下。”男人嗓音不疾不徐:“既不爱朕,恨朕也行……你小时候不是总爱说,女子报仇,十年也不晚么。道理你都懂,那就韬光养晦,十年后再报仇罢……但是现在,在你尚未有足够能力报仇之前,听朕的话,将孩子生下来,它会是你日后的依仗。”   李妩下意识想反驳“我不需要依仗”,话到嘴边,猛然想起去年失败的出逃计划。   这世道,她个女子,真能不要依仗吗?长睫缓缓垂下,她咬着唇,心头有阵难言的愤懑,恨裴青玄,恨捉弄人的命运,更恨这个万恶的世道。   裴青玄一眼就看出她的愤世嫉俗。   他看着她长大,再了解不过,她表面清冷,内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是带着尖刺的刺猬、是砸向丹阳头上的卷耳,藏匿锋芒,刚硬无比。   “你还怀着孕,不宜动气。”见她自己想明白了,裴青玄伸手:“去床上歇息。”   李妩没动,只静静看他。   裴青玄也回望着她,平静眸光之下暗藏几分忐忑——不可否认,他有在害怕。害怕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她真做了傻事,他便是再如何威胁她,或是杀再多人,都无济于事。   四目相对,静谧间是无声较量,硝烟弥漫。   最终,还是李妩先撑不住,稍定心绪,她哑声道:“我可以留下这个孩子。但我不要再住在这个笼子里。”   裴青玄眸光微不可查动了下,默了两息,他道:“两个月后。”   李妩蹙眉:“什么?”   “三月胎稳,朕便命人拆了这金笼。”   李妩心道,这有什么区别?转念再想,也觉出些不同,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份嘲讽:“我说了会留下它,便不会食言,你至于这般防着?”   裴青玄淡淡乜她,“阿妩言而无信的次数,还少吗?”   李妩一噎,又无法反驳,遂板着脸,用力推开他的手:“你走开!”   裴青玄扯了下嘴角,这说不过就黑脸的坏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双手牢牢穿过她的胳膊:“慢点,小心磕着。”   站起身后,瞥见她泪痕未干的脸,心下无奈叹了声,干脆打横将人抱去榻边,又命宫人端来热水,他挽起袖子,拿热帕子替她敷眼睛,另叫沈御医入内,再次替她诊脉。   “回陛下,确是月余身孕无疑。胎像还算稳当,不过妇人怀胎前三月至关重要,娘娘还需静心调养,切忌情绪波动……”沈御医垂首说了一大堆妇人怀胎事宜。   裴青玄听得专注,不时还问上一二,沈御医不敢懈怠,事无巨细地答了。   等交代完毕,御医躬身退下,裴青玄回身去看榻边之人:“御医说的,阿妩可都听……”   剩下半截话停在喉中,光线晦暗的床帷间,年轻小妇人已歪着脑袋靠在高枕,双眸紧阖,疲惫睡去。   见她这睡相,裴青玄低笑一声,紧绷的下颌却变得放松,连着眸光也变得柔缓。   轻手轻脚将她放平躺好,掖好被角。   离去前,又忍不住弯下腰,侧耳凑近她平坦的腹部。   小心翼翼地,怕把她吵醒,又怕将孩子压坏,初为人父的奇妙喜悦在胸口翻涌,他恨不得现在就大开宫门,摆它三十天的流水席,敲锣打鼓放鞭炮,叫整个长安,不,整个大渊、乃至四海番邦,这普天之下芸芸众生,都知道他的阿妩怀了他的孩子,他要做父亲了。   他们的孩子,绝对是世间最出众的存在,旁的孩子都比不过。   男人线条分明的俊颜贴着那温软的腹部,过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起身,亲了亲她的腹,又在她眉眼间落下郑重一吻,这才离开。   淡紫色宝相花纹的衾被间,李妩睁开眼,双掌叠放在腹部,上头好似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   她能感受到他的欢喜,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慌乱迷茫。   留下这个孩子,是对,还是错?   她与裴青玄这般状态,真的适合为人父母么?   万一,万一她不是个好母亲?毕竟她现在连自己都护不住,又该如何去护着这个孩子……   种种念头侵袭脑海,才将平稳的情绪又如沉暗阴影笼上心头,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再次落下,洇湿淡紫枕被上绣的宝相花纹。   因怀胎尚不满三月,贵妃有孕这个消息并未对外公开,但裴青玄第一时间派人去慈宁宫与李府报喜。   得知李妩有孕,许太后第一反应是惊喜,毕竟这可是她一直盼着的孙辈。   待到喜悦稍平,她又开始担心起李妩的状态:“先前派去打听的人说,她与皇帝仍在闹别扭,两人关系并未改善多少。这种情况她有身孕,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许太后忧心忡忡的,玉芝嬷嬷温声宽慰着:“陛下都这个年纪了,放在寻常人家早就做父亲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喜讯,自是天大的喜事。太后您也放宽心,贵妃她是个明白人,一向有主意,如今怀了龙嗣,接下来该如何,想来她心里也有分寸的。唉,要老奴说,这日子跟谁不是过,她从前与陛下那样要好,如今重续旧缘了,何苦还拧巴着……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事事如意,谁的日子不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都过去了,想得太明白,计较得太清楚,反倒劳心累神。”   “她啊,好也好在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这坏呢,也坏在这里。”许太后摇头轻叹,现下再想皇帝与李妩那档子事,只觉身累心也累,再不想多管了。   反正她也做了一辈子糊涂虫,临老了也这样糊里糊涂过吧,年轻人的事由他们去。   于是,她吩咐玉芝嬷嬷去私库里挑了好些名贵补品和观音佛像送去永乐宫,自己则是起身去隔壁小佛堂,烧香念经,为李妩和她腹中孩子祈福。   而李太傅府里,李妩有孕的消息,就如一块巨石砸进平静湖泊,惊起轩然大波。   “阿妩怀孕了?!”   李家人齐齐聚坐在堂前,皆变了脸色,震惊之余,各自心头又五味杂陈,有惊讶、心疼、惆怅、也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虽说他们不喜孩子的父亲,可那孩子是长在他们家阿妩的肚子里。   待李太傅将上门报喜的太监送走后,上一刻还安静的前厅,一下就嗡动起来。   “我…我要当舅舅了。”李成远怔怔地睁大眼睛,嘴里念了两遍,忽又如梦初醒般,侧身激动握住了嘉宁的手:“嘉宁,我要当舅舅了!”   嘉宁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摸了下肚子,嗔他一眼:“知道你要当舅舅了,至于这般激动么。”   环顾四周,见上首的李太傅和李砚书都皱着眉头一脸复杂的神情,她凑到李成远身旁低声提醒:“没瞧见父亲与长兄的脸色么?你小点声。”   李成远稍敛情绪,谨慎打量着父兄的表情,等了许久,也没见他们说句话,他有些坐不住了,抬袖掩唇轻咳了一声:“父亲,大哥,这样大的事,你们……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太傅和李砚书一齐抬起头,看向李成远,眉头仍旧拧着。   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抵早猜到会有这么一日,真正听到喜讯,惊诧之余,更多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认命感。   阿妩已封作贵妃,入宫大半年了,早怀嗣晚怀嗣,也并无什么区别。   靠坐在黄花梨木圈椅间沉思了许久,李太傅才抬起头,看向下首两位儿媳:“玉娘,嘉宁,明日你们递帖子进宫,替我看看阿妩吧。玉娘,你有生养的经验,入宫后与她多聊聊,叫她千万保重,放宽心情,莫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唉,妇人生孩子最是凶险,怀胎时就得养好身子,不然等到生产之时……”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作为一个父亲,其他的他也不再奢求,只希望深陷宫闱的女儿能平安。   听得公爹的吩咐,崔氏与嘉宁纷纷起身,颔首应下。   相较于男人们的忧思,崔氏和嘉宁的思维都有些发散——   一个怔怔地想,当年阿妩尚未嫁入东宫,她就暗中期待过小姑子与太子的孩子,没想到时隔这些年,兜兜转转,竟然真的成了?乖乖,阿妩那等相貌再加陛下那等风姿,九个月后真能生出个神仙童子来了。   一个则是想,难道桂圆红枣和莲子真的那么灵么?去岁阿妩送一颗桂圆,自己就怀上了。前不久陛下突然派人,带着她和李二郎去东市逛了一圈干果铺子,买了些桂圆红枣和莲子入宫,现下阿妩就有孕了?这是什么玄学?   李家人心思各异地在堂前坐了好一阵,才各自散了。   翌日一早,嘉宁就递牌子进宫。   裴青玄在朝会上得知崔氏与嘉宁一道,还带着李家那一对孩子,想着崔氏养孩子有经验,嘉宁如今也怀着,让她们多进宫,陪她说话解闷也好。便将钥匙给了刘进忠,让他往永乐宫去。   正值五月,初夏时节,水晶帘动微风起,蔷薇馨馥满朱墙。   崔氏与嘉宁一人牵着一孩子踏进永乐宫时,便见明间,窗外花香竹影映入纱来,将整个殿内都浸得阴阴翠润,而那张长榻旁,李妩一身素净雪灰色裙衫,乌发斜挽,未戴珠翠,也未施朱粉,单手握着一卷书静静看着。   竹影斑驳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她恬静如画,不像圣眷正浓、艳绝后宫的宠妃,更像是困于囚笼的孤鹤。   听得脚步声,她掀眸看来,一张略显清减的面颊也露出莞尔浅笑:“大嫂、二嫂,你们来了。”   “臣妇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崔氏与嘉宁行礼请安,又晃了下孩子的手臂:“快些与姑母行礼。”   安姐儿和寿哥儿在家都学过了,恭恭敬敬与李妩行了个礼,很快又原形毕露,撒着脚丫子扑向李妩怀中,甜甜喊着:“姑母,我们好想你呀,你在宫里还好吗?”   “姑母,我阿娘说你肚子里有小娃娃了,是真的吗?”   俩孩子睁着纯净无暇的大眼睛缠在李妩身边,安姐儿还好奇地伸出小手,试探地摸了摸李妩的肚子:“平的,和二叔母的肚子一样,是小娃娃还没发芽么?”   李妩原本还有些沉闷,现下听得这孩子话,心情也放松一些,扯唇淡淡道:“是,它还很小,还在发芽。”   “小弟弟,那你可得快快长大呢!”寿哥儿对着李妩的肚子一本正经道:“到时候你和二叔母的小娃娃一起出来,哥哥带着你们玩。”   安姐儿皱眉,不赞同地噘嘴:“谁说姑母肚子里是小弟弟?我不管,二叔母肚子里你已经说是小弟弟了,姑母肚子里一定是个小妹妹!”   寿哥儿哼了声:“才不要小妹妹,就要小弟弟。”   “小妹妹小妹妹!哥哥你这个坏东西!”   “好呀,你又骂人,臭安安!”   眼见双胞胎一言不合就吵起来,崔氏又头疼又尴尬,赶紧上前将俩人扯开:“你们俩怎么回事,在家里闹就算了,皇宫里也闹,成何体统!”   安姐儿和寿哥儿各自不服气,被拉开也撅着嘴巴,互相做鬼脸。   崔氏悻悻地与李妩赔罪:“叫贵妃见笑了……这俩孩子,越大越难带了。”   话一出口,她似觉得这话不妥,连忙改口:“也不是所有孩子都爱闹的,也有听话好带的乖孩子,就是我家这两个惯坏了。”   李妩见崔氏与自己说话都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不似从前那般亲近,心下略微惆怅,面上却不显,只道:“寿哥儿安姐儿这样挺好的,孩子嘛,活泼闹腾些好。我小时候和二哥,也是这般打打闹闹的……”   提到李二郎,李妩视线移到了嘉宁郡主身上,上下打量一圈,最后停在她的腹部。   嘉宁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但穿着宽松的绛纱色裙衫,并看不出孕态。   感知到李妩的目光,嘉宁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既是姑嫂,又同为孕妇,她对李妩愈发亲近,走到她身旁坐下,互相问候寒暄起来。   宫人很快奉上精致的茶点,三个女人围坐在一起聊着天,俩孩子则是由宫人照看着玩秋千与木马。   有人陪着聊天解闷,且说的都是与自己相关的事,时间好似也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天边染朱,余霞成绮,崔氏和嘉宁也起身告辞。   临走前,崔氏拉着李妩纤细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着:“父亲让我跟你说,家中一切都好,唯一就是记挂着你。阿妩,嫂子知你心里还难受,可就像你从前劝我那样,嫂子将那句话还给你,日子是朝前过的,人也是往前走的……”   这话是当年崔氏失去第一个孩子,一蹶不振时,李妩坐在床头这般劝她:“嫂子,往前看,你与大哥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崔氏如今也真心盼着这命运多舛的小姑子能过得好,握着她的手,左右环顾一圈,又压低声音道:“你想开点,女人这辈子,若能遇到个可心可意的好男人那自是最好,若遇不上……咱就守着孩子过!终归孩子是自己肚皮出来的,与自个儿一条心。唉,等你当了母亲,你就知道了,相比于孩子,男人其实没那么重要……咳,当然了,你哥对我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有了安姐儿和寿哥儿,他在我心里也只能排第二了……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跟你哥说,别看他平日不苟言笑,私下里也醋得很。”   李妩听得这话,酸涩地笑了笑:“放心,我不与他说。”   “你呢,好好养身子,多吃些。”崔氏看着她尖尖的下巴,叹道:“太瘦了,这样如何能行?”   “嫂子放心,我会保重。”   接着崔氏又叮嘱好些,直到外头传来“陛下驾到”的通禀声,她这才着急忙慌要走:“哎哟,瞧我这张嘴,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但现在就算要走,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上。   崔氏与嘉宁揣着小心朝着来人行礼,安姐儿和寿哥儿两个鬼精灵,奶声奶气一句“姑父万福”,叫得皇帝俊颜带笑,命刘进忠去取了赏赐给他们,又弯腰摸了摸俩孩子的脑袋,温和夸道:“真乖。”   那般和气慈善的模样,叫崔氏和嘉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出了永乐宫,坐上出宫的马车,妯娌俩才低声在车厢里嘀咕起来。   “是要当父亲的缘故么?我觉得陛下好似比从前更和善了。”   “可不是嘛。从前他那样笑,我觉得怪害怕的。可今天他这般笑,看得出心情真挺不错。”   “唉,陛下高兴也好,他高兴了,阿妩日子也能松泛些……”   “我看阿妩好似除了瘦了些,精神还好?许是有了孩子,与陛下关系也和缓了些?”   “若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他们李家三兄妹一条心,阿妩过得不好,我家那口子也发愁,每日上朝时,那张脸就跟上坟似的……”   崔氏轻轻摇头:“不过知道阿妩有孕后,今日上朝脸色倒好了些。”   “大哥也觉得这是喜事吧?”嘉宁道。   “唔,是吧……”崔氏含糊应了声。   总不好说,自家夫君从前上朝带怨气,觉得是在给裴家当冤大头,现在阿妩肚里怀了皇嗣,想到每日上朝是给未来外甥的江山出力,怨气自然也少了些。   马车辚辚在一片如血残阳里驶出皇宫,永乐宫内,李妩站在廊庑之下,望着霞光下的蔷薇花墙,目光迷离。   一件大红绣玉兰花的外衫披上肩头,她长睫微颤,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在想什么?”   “没什么。”李妩仍是望着那片火红的天。   “今日你两位嫂子入宫陪你说话,心情可好些?”   裴青玄虚虚揽着她,黑眸睇着她过于安静的脸庞:“若是喜欢,日后朕让她们多多入宫。”   李妩这才转眸看了他一眼:“不必了。”   裴青玄蹙眉:“为何?”   “她们不是与我解闷的玩意儿,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长嫂操持府中大小事,还要看顾两个侄儿,二嫂也怀着孕,需要休养。”   李妩表情淡淡,连着嗓音也淡淡的,犹如一阵捉不住握不牢的晚风:“她们得空来看我,你不拦着,就已足够。”   明明是很平静的话语,可不知为何,裴青玄胸口闷得厉害,莫名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而这份不安,在李妩下一句话时,达到顶峰:“你说,我若是死了,怎么办?”   “裴青玄,那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曾这样对我。” 第59章   一字一句,如刀凿斧砸。   裴青玄变了脸色,双掌牢牢按住她的肩,语调沉冷:“不可胡说。”   “哪里胡说,人哪有不死的?”   “是,人终有那么一日。”他看进她澄澈的眼波里,那里满满倒映着他的影儿,就如从前无数次一样,只那时她的眼瞳里盛满欢喜与盎然生机,而此刻只剩下一潭沉静的死水般,这份沉静叫他心口沉窒,语气也变得肃然:“你不是恨朕?既然恨朕,就好好活着,然后看着朕死在你前头,你也好解恨。”   李妩皱了下眉。   他为何总觉得,要了他的性命,就能消解她心中的怨怼与悲愤?她要的从不是这个,就如他们俩原本就不该成为“仇敌”。   见她沉默不语,裴青玄当她又在想那些要死要活的事,温声宽慰:“御医说怀孕妇人情绪易变,也更容易胡思乱想。阿妩,你想些开心的事……或许想想腹中的孩儿?朕今日在宣政殿议政,想着我们的孩子,觉着素日迂腐聒噪的臣工没那么恼人,批折子也更为耐心。”   李妩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   对于怀胎这事,她至今还有种缥缈不真实感。   “莫要再想那些死死生生的。”裴青玄在她的沉默里越发不安,他宁愿她像从前那般与他大喊大叫,讥笑怒骂,也好过这份沉寂黯淡:“阿妩,你该知道,若你有事,朕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些残忍威胁的话,他未说尽,但李妩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必如此紧张。”她淡淡垂下眼皮,纤长手指抚过腕间那枚碧玉手镯,这镯子便是外祖母传给她,叫她当掉换了香油钱的那枚。去岁回宫后,裴青玄亲手替她戴上,她倒是没想到过了这些年,竟然还能寻回。   “方才不过是望着残阳暮色,随口感慨一句罢了。”李妩说着,抬眼朝他道:“今日长嫂与我说了许多,她叫我想开点,往前活。这句话,我从前常对自己说……”   从前无论再难,她都不会生出死志,她要活,再难也要活下去。   就如前一阵,她也是这般想的,甚至还不死心地萌生过,再逃一次的想法。   可自打知晓腹中有了个孩子,不知为何,忽的就没了气力。   劳累、疲惫与茫然镇日充斥着她的意识,半夜在床上醒来,望着茫茫一片虚空的黑暗,她忍不住去想,不如就这样吧,日子如何过不是过,睁眼一日闭眼一日,事到如今,还折腾个什么劲。   当初选择嫁给楚明诚时,也非她所愿,后来不也安稳和乐过了三年?如何到了裴青玄这,她就不行了呢?   何况她从前是那样的爱他,现在或许再试试,重新去爱他吧?   这个声音在耳畔蛊惑着她,而在更深处有个孱弱无力的声音在喊着,快活些,你得快活些,莫要再想那些沮丧的事,无论如何,千万活着。   一缕微凉晚风拂过李妩的脸颊,她从沉重思绪里恍然,再看眼前神情忧虑的男人,红唇翕动:“我有些累了,你能抱我回榻上歇息么?”   裴青玄怔了一怔,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她竟然主动叫他抱她?   “不愿意?”李妩蹙眉。   “愿意。”裴青玄回过神,克制住心下愉意:“自然愿意。”   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往殿内走去的每一步都如踩在柔软云端飘飘然。   廊庑到内殿不算长远的一段距离,他就低头看了她好几次,好似在反复确认怀中之人的确是李妩,而不是什么被人夺舍的鬼怪。   她怎会要他抱她?是真的累了?还是有意与他修好?亦或是,又想像从前那般,花言巧语哄骗他,蓄意再逃?   然不论是哪一种,她愿意叫他亲近,便是件好事。   裴青玄将她抱回榻边躺好,坐在床头静静看了她许久。   直到李妩有些受不住那过分炽热的目光,睁开眼看他:“你这般盯着我,我没法睡。”   裴青玄沉吟片刻,颔首:“好。”   李妩以为他要走开了,不曾想他解了衣袍:“那朕不看你,朕陪你躺会儿。”   “……”   花瓣般淡粉唇瓣蠕动两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阖上眼睛,翻身朝里,不再看他。   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响起,男人炽热挺拔的身躯很快从后头拥了过来,他牢牢将她圈在怀中,高鼻埋在她的脖颈间,换来她一声细微的“痒”,他便不再乱蹭,只低低道:“这两日,朕实在欢喜极了。”   怀中人并不回应,他也不介意,自顾自与她道:“朕今朝还在想孩子的名字,它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总得取个最好的名。是了,昨夜朕还梦到了它,很小一个,脸都没有朕的拳头大,但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小小的脸,大大的眼……”   他不禁想起李妩幼年的模样,第一回 抱着她时,她在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团子般,就如长辈们说的那样,真的朝他笑。   一颗牙没长,笑起来嘴巴粉嫩嫩的,双眸弯弯。   他那时羡慕极了,为何这是李砚书和李二郎家的小妹妹,不是他家的。但父皇与母后那样的关系,他这辈子有个亲妹妹的期望注定是落空的。   好在这是老师的女儿,他当做亲妹妹看待,也是一样的——   “何况你是那样爱粘着我。”说到这,他嘴角弧度更深,语气也愈柔:“就连第一声哥哥,也是喊的朕。”   虽知抢了李家兄弟俩的第一声哥哥,并不算好,可小姑娘对他独一无二的依赖与偏爱,叫他乐在其中。   或许从始至终,他就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最开始是与李家兄弟抢妹妹,明里暗里试图取代李家兄弟在她心里的地位,成为她排在第一位的最佳兄长。   再长大些,他对这个小妹妹起了不一样的心思,试图从“兄长”变为她的“心上人”,永永远远霸占她。   “阿妩,你注定是朕的……”他拥着她,哑声呢喃:“永远都是。”   他说了什么,李妩并未听太清,和两位嫂子说了一下午话,已耗费她太多精力,何况他的怀抱暖烘烘的,不知不觉,她便在他轻缓而平静的叙述声里沉睡过去。   而在这一次拥抱之后,俩人的关系好似心照不宣地变得平和。   六月底,李妩坐胎满三个月,裴青玄于宣政殿将贵妃有孕的喜讯公布,文武百官大惊之余,齐齐跪拜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天佑我大渊!”   裴青玄心情大好,当即让刘进忠将备了许久的喜糖喜饼派发给众臣,发给楚国公时,还多放了一个红包,里头装满了红枣莲子桂圆,说是楚世子娶了新妻,祝他们早生贵子。   楚国公感恩戴德,连连叩首。   回去将此事与赵氏一说,赵氏正为儿子与孙氏的关系而发愁,得了这红枣莲子桂圆的红包,被刺激得不轻,傍晚等楚明诚回府,又来了一出哭闹上吊的戏码,逼着楚明诚从书房搬去后院。   楚国公府内鸡飞狗跳,皇宫之内,裴青玄按照约定,命人将永乐宫寝殿的那个金笼拆了。   那是个大工程,拆卸加修补屋顶得耗费不少时日,于是趁着这机会,裴青玄带李妩去骊山行宫避暑。   出宫的仪仗浩浩汤汤,一路由朱雀门出城。   及至午时,日头正盛,李妩一袭轻纱夏衫,慵懒躺坐在专属皇帝的奢华马车上,边慢条斯理剥着冰湃过的荔枝,边斜眼睇着案前看折子的男人:“还敢带我出宫,你就不怕我跑了?”   裴青玄从奏折里掀起眼帘:“怕。”   李妩眯起乌眸:“那你还带出来?”   裴青玄从案几里抽出一张图,递给她。   那是一张骊山行宫的布防图,每一处放了多少兵力、安排了多少金吾卫,甚至每道门查验的方式,都写的一清二楚。   李妩看着那张细致的图纸,柳眉拧了拧,待抬眼对上男人好整以暇的目光,她抿着唇,将那张图甩到一旁:“多此一举。”   “为你的安全着想。”   裴青玄淡淡道,视线扫过她轻薄夏衫下堆酥凝雪般的肩臂,喉头微滚,抬手将身前桌案挪到一侧,弯腰朝她靠近,张嘴叼走了她刚剥好的那颗荔枝。   李妩悻悻收回手,险些被他咬到手指:“你要吃自己剥,抢我的作甚?”   鲜甜饱满的汁水在舌尖绽放,裴青玄吃着那颗荔枝,看她气恼模样,只觉可爱:“你今日已经吃了十颗荔枝,御医说了,你怀着身孕,这种冰湃过的果子不宜多食。”   李妩微怔,视线扫过堆在一旁鲜红的荔枝壳,抿了抿唇,她吃了有十颗?   “凡事贪多不好。”裴青玄牵过她的手,又拿起一方帕子蘸了清水,细细替她擦拭着纤纤玉手:“明日再吃罢。”   李妩不言不语,由他擦着手。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的话好似越来越少。有时候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觉没那个必要,便咽了回去。   终归一切事宜,他皆会替她安排妥当。   她只要按照他说的,听话就好——没有争吵,没有不快,两厢安宁,皆大欢喜。   就譬如现下,他替她拭好手,又拥着她说了一阵话,她都不必考虑着去回应,只阖着眼睛放空思绪,由着自己沉睡。   当天傍晚,浩大的仪仗到达避暑行宫。   此番随行的官员也包括李家,在安顿下来的第二个夜晚,裴青玄就将李家人请到行宫,与李妩相见。   相较于去岁除夕,时隔半年再聚在一桌用膳,氛围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看着李妩与裴青玄平和相处的模样,李家人心下又惊又奇,难道阿妩想通了,愿意摒弃前嫌,与他好好过日子了?   一顿饭还算融洽地用完,回程的路上,崔氏与李砚书感叹:“看来上次与阿妩说的,她都听进去了。我就知道阿妩通透,不会一直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现下好了,她安心当这个贵妃,父亲也能少发些愁。你呢,也少些怨气……”   李砚书端坐在出宫的马车上,脊背笔直,两道浓眉也紧蹙:“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有何不对劲?”崔氏疑惑:“我看陛下与阿妩挺好的呀,方才桌上,陛下还给阿妩挑鱼刺呢。你别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伺候人呢,也就咱妹妹有能耐,便是天子又如何,还不是被她拿捏地死死的。”   “我说的不对劲,不是说陛下待阿妩如何。我是觉得阿妩不太对。”李砚书忧心忡忡,手指摩挲着掌心,无端有些焦灼:“她好似变了个人……”   听到这话,崔氏静心想了想,也咕哝起来:“你这样说的话,的确不大一样了。其实上一回见到她,我也觉得她没什么精神……不过女子怀孕辛劳,我当初怀安姐儿寿哥儿那阵也瞌睡的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过了六七月才好些。阿妩这般,也许是怀孕所致吧?”   李砚书没怀过孕,在此事上也没有发言权,但听妻子这般说了,也只能往怀孕这方面想。   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反握住崔氏的手,眸带歉意地望向她:“娘子,辛苦你了。”   崔氏一怔,而后红了脸,嘟哝着:“嗨,都多久的事了。只要孩子们平安健康,那时的辛苦也值当了。”   骊山是个好地方,春日山花烂漫,夏日避暑纳凉,秋日狩猎赏枫,冬日温泉舒骨。大渊立国,经过数代皇帝的修缮扩建,骊山行宫如今越发华美恢弘。   盛夏时节,正是花木灿烂、游玩赏景的好时候。因着御医交代,孕妇需要保持身心愉悦,适当在外走动也利于日后生产,是以在行宫之内,裴青玄也没再拘着李妩,由她四处行走。   只李妩全然没了兴趣,与在永乐宫一样,或是睡觉,或是静坐出神,或是做一些绣活——她什么都做,给李太傅缝衣衫、给安姐儿寿哥儿绣巾帕,给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小衣,也会给嘉宁腹中的孩儿做。   裴青玄也觉出她的过于安静,隔三差五请御医来看,结果都大差不差,都说她脉象平和,胎像也稳,唯独心绪悒郁。   御医能开汤药治身上的伤病,却治不了心上的病。   裴青玄只能想办法替她寻乐子,每日处理完政务,带着她出门钓鱼赏花,放风筝看马球,请些杂耍班子入内表演……   李妩偶尔也会笑笑,可笑过之后,第二日还是那副无欲无求的冷淡模样。   在裴青玄又一次要带她出门时,她扯住他的袖子:“不想去了。”   裴青玄回首看她,她今日穿着件湖色镶草绿色宽边的小袄,领口还绣着两朵淡雅兰花,一头丰茂秀发以乌木簪挽起,打扮简单,炎炎夏日里却有种清新灵动。   视线瞥过她那张好似怎么喂都养不丰腴的素白小脸,裴青玄轻抿薄唇,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若觉马球无趣,今日换个新鲜的乐子?阿妩想做什么,朕都陪你去。”   “待在这就好。”李妩摇了摇头,又望向他:“你有事就去忙,不必总是守着我。”   裴青玄挨着她坐下,黑眸凝视着她:“你这般模样,朕放心不下。”   “我没事,真的……”李妩背靠着软枕,长睫轻垂了垂,再次抬眼,她远远望着拔步床上悬着的那副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吃山珍海味,着锦绣绫罗,还有这么多的人伺候我,我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这样的神仙日子,我该满足的……”   她唇瓣讷讷,像是在与眼前之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裴青玄眉头紧拧,静默许久,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抑制的苦涩沙哑:“阿妩,告诉朕,如何才能叫你变回从前的模样?”   李妩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之人,眸中也一阵迷茫。   从前的模样?她从前是什么模样。   她试图去回忆,但只想起一个黯淡的模糊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她怔怔道,她不知道如何变回从前那样,明明她也在很努力在过日子,很努力地在笑,可一觉醒来,好似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后她就得更加努力、更加耐心地去适应这一切。   “或许是怀着孩子,人就容易劳累,你由着我睡一觉吧。”   她勉力集中一丝精神,朝他挤出一抹虚弱无力的笑:“睡一觉,或许就好了。”   裴青玄看着她莹白颊边那抹极淡的笑,犹如看到一朵开在悬崖边上的纤细脆弱的花儿,一阵风,一阵雨,就足以叫她折腰消陨。   他将人拥在怀中,嗓音低哑:“行,那就睡一觉。”   午后温暖的夏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榻边,也笼在俩人身上,如披上一层轻纱。   李妩靠在他的胸膛,耳畔贴着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强而有力。   她忽然生出一种羡慕。   她感觉她的心跳好似越来越孱弱,如那满墙的蔷薇般在一点点枯萎,再没这样强的生命力了。   手掌抚上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间,掌下似有轻动。   极轻极轻的一下,李妩都分不清那是真的再动,还是她的错觉。   “怎么了?”裴青玄看出她的愣怔。   “没……”她摇了摇头,并未将方才的感觉告诉他。   若是错觉,没必要说。   若是真的,那就当做她与孩子的第一次秘密交谈好了。   不过在这之后,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胎动愈发明显,裴青玄也会惊异地附耳凑到她肚子上:“阿妩,它又动了!”   这个时候,他再无平素那副淡漠矜冷的帝王庄重,而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父亲,英俊眉眼间盛满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儿的期待。   而李妩这时看他,总会生出一种恍惚,就好似他们中间没隔着那么多曲折,当年她顺利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妻,他们共同期待着这个属于他俩的孩儿。   若是那般,她也能很开怀地笑一笑吧。   一行人在避暑行宫一直住到中秋节前,天气转凉,皇帝才下旨回长安。   离开一个夏日,再回永乐宫时,已不见那座巨大的金笼子,也不见那高高的四堵朱墙。墙没了,那些枯萎的蔷薇花自也无处攀附生长,皆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好在庭院内还栽种着其他花木,尤其两株金桂开得金灿灿,如缀着无数金子,芳香馥郁,格外讨喜。   李妩环顾四周,再看那堵不复存在的空墙,在原地愣怔了好半晌。   裴青玄宽慰:“入秋了,蔷薇枯败,怕你触景悲秋,便命人铲掉了。阿妩若喜欢,明年春日再栽种,保管又是一大片花墙。”   李妩回过神,低头摸了摸已明显隆起的腹,淡声道:“明年这个时候,它也出来了。”   夕阳余晖镀着她清丽的眉眼,泛着柔柔的和煦的光。   裴青玄看得心间也一阵敞亮,也抬起手搭在她腹间,与她一同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是,这小子害你如此辛苦,又踢了朕那么多脚,等他出来,朕定好好教训他。”   已不止一人看着她的怀相笃定是个男孩,但听到他这话,她难得驳了句:“若是个女孩,你也教训?”   裴青玄一噎,而后轻咳道:“女儿便由你管教。不过我们的女儿定像你,乖巧可爱……”   “我小时候乖?”李妩掀眸看他。   裴青玄再次语塞,她幼年的确算不得乖,老师从前不知为她和李二郎气出拍断了多少根戒尺。   但不乖又如何?在他心里,这世间再无比她可爱之人。   若有了女儿,他们的女儿便是世间第二可爱。   “阿妩莫担心,我们的女儿会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便是把天捅出窟窿,也有朕给她顶着。”   听着他这毫无底线可言的话,李妩扯了扯嘴角,又挪开他搭在腹间的手,说起正事:“后日中秋宫宴,你真的要我一起?”   自去岁入宫,外人只知后宫有位盛宠不衰的贵妃,却无人知晓贵妃的真实容貌。   而此次中秋宫宴,裴青玄让她一同出席。   “若不想去,在永乐宫歇息也行。”自她怀孕,裴青玄总怕她累着,床笫间都收敛许多,此番宴会也是看在是中秋团圆,怕她一人在永乐宫孤寂,胡思乱想:“后日朕早些离席,回来陪你和孩子吃月团。”   一阵沉默后,李妩抬手拢了拢衣领,乌眸看不出情绪:“我也许久没赴过宴了,便去看看罢。” 第60章   一轮明月高悬,金滟滟,玉团团,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千秋殿内灯火通明,各处摆满应景的灿耀金菊,大殿四周的幔帐也都换上秋香色印菊纹的样式,殿中还以彩菊摆出个巨大福字,格外喜庆添彩。   酉时刚到,一众官员携家眷依次入席,听闻此番贵妃也会来,大臣们不好议论,却能听女眷们低声嘀咕。   “今日可算能见到这位贵妃娘娘了!”   “可不是嘛,她入宫都快一年了吧,都不知道生得何模样。”   “算算日子,她那肚子也有五个多月了吧。”   “五个月……哎哟,那有挺大,待会儿就能瞧见了。”   这般议论着,又过了一刻钟,殿外响起太监的通禀声:“太上皇、太后驾到——”   殿内众人忙起身请安,看着那对貌合神离的皇家夫妇携手并肩地走向上座。   去年中秋,许太后心里牵挂着事悒悒不欢,今年想到李妩和皇帝重修旧好,腹中还怀了孩子,只觉苦尽甘来,这么多日的菩萨没有白拜,那么多的佛经也没有白抄。   太上皇的身子却不如去岁了,兴庆宫那个鬼地方冬日潮湿阴冷,夏日又闷热难当,裴青玄表面孝顺,可去骊山避暑也没他的份,他自己想去温泉行宫,裴青玄也以安危为由,不肯允准,压根就是将他圈禁在兴庆宫那个鬼地方!   思及此处,太上皇心下翻起愤懑,本想埋怨许太后一番,猛然想起去岁她都敢回嘴了,再看她这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怕是不会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   迟疑片刻,他缓了眉眼,温声看向许太后:“雪华,听说那沈氏已有五月身孕,御医可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   他主动攀谈,许太后心下惊奇,再听他问的话,想到他到底是未来皇孙的祖父,便道:“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打紧,只要平安康健,便是最好。”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这回还是先生个皇子为好。皇帝登基两年多了,膝下总得有个子嗣,国朝社稷才能安稳。”   许太后也明白这个理,但她哪敢奢望那么多:“生儿生女,上天自有安排,只要他们两个能好好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太上皇听出她话里的无奈,眉头轻拧:“那沈氏难道是个不好相与的?”   对于贵妃的真实身份,太上皇至今不知,是以他这一问,倒叫许太后也不知该如何答。   踟蹰一阵,她含糊道:“等会儿见着,你便知道了。”   太上皇不冷不淡地哦了声,对儿子的女儿也不好多问,于是顺势转了个话茬:“再过不久孙儿就要降世了,我也想享受下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你替我与青玄说说,日后我就住在皇宫里,不回兴庆宫了可好?”   看着面前男人虽苍老却不失俊美的脸,许太后心下有些犹豫。不过那犹豫很快被身后玉芝嬷嬷一声轻咳给打断了,她回过神来,想起前年自己挽留他住在宫中,他却一脸嫌恶地说:“你养出这样狠心逼宫的好儿子,还想让朕与你们同住在宫里?朕看着你们母子就恶心!”   那话实在叫人寒心,她那日回去后还哭了许久,觉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将个儿子养得这般不孝不悌、心狠手辣——   现下再想,儿子的确养歪了,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轮不到这老不修来指责自己。   “先前我让您住在宫里,您不乐意。现下后宫有了贵妃,您再住在后宫也不合适。还是住在兴庆宫吧,那儿宽敞,还有诸位妹妹陪着您,您住着也自在。”说罢,许太后也不想与他纠缠,转过脸佯装不耐道:“皇帝他们如何还没来?玉芝,派人去问问,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玉芝嬷嬷给了许太后一个赞许眼神,嘴上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不过也没等玉芝嬷嬷走两步,殿外便响起高声通禀:“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与方才太上皇和太后进殿相比,此刻殿内众人更为恭谨严肃,在帝妃踏进大殿之时,周遭更是安静得只听见簌簌裙摆摩挲声以及行走间清脆的环佩叮当声。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贵妃娘娘……”   整齐划一的请安声在宽广明亮的大殿内响起,余音绕梁,久久未散。   直到上首传来一声:“诸位爱卿免礼,都入座罢。”   众人这才齐声喊着“多谢陛下”,重新入座。   而这一坐下,在场不少人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往上首打量,想要一窥那位贵妃娘娘的真容。   只见高高上座,皇帝一袭朱色团龙纹锦袍,玉带金冠,身量高大,真真是龙章凤姿的美男子。   而他身侧坐着的女子,乌发高髻,身姿纤丽,着一位华贵明艳的淡紫色裙衫,宽大的裙摆上用金银线绣着繁复而精细的蔷薇花纹,朵朵重瓣蔷薇在裙摆娇艳盛放,枝叶和点缀的团花都格外的细致,再加上大内绣娘独特的绣法,在辉耀烛光下,不同角度去看那条裙衫都好似闪耀着若有似无的的碎光。   裙衫华美,身姿优雅,可惜美人面上系着一条轻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致如画的眉眼。   饶是这般,也能从那眉眼窥得这是位美人。   “既来赴宴,为何还戴着面纱啊?”   “是啊,本以为今日能一睹仙容呢,白期待一场。”   “难道是面容有瑕,要以纱巾遮挡?”   “……难道就我一人,觉得贵妃的眉眼有些眼熟么?”   这话一出,另也有几人附和:“的确是有些面熟。”   然而便是认出来了,她们却也不敢说出那个名字——毕竟李家嫡女去岁已死于非命,谁敢将那短命倒霉鬼与怀着皇嗣的贵妃娘娘相提并论?若是叫有心人听去,传入陛下耳朵里,她们便是有八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而不远处楚国公府的位置,赵氏与楚明诚看到上座那位盛装美人,皆变了脸色。   “阿妩……”楚明诚目光直愣愣的,几欲起身,奔向上首之人:“阿妩……”   一旁的孙氏见他这般,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疑惑低语:“夫君,你做什么?”   这一句没唤回楚明诚的魂儿,却叫面色煞白的赵氏回过神来,端着瓷杯的手猛地颤抖两下,她左手按着右手,哆哆嗦嗦才将瓷杯妥善放下,一颗心却悬在嗓子眼狂跳不止。   李妩不是死了么?为何…为何会出现在正殿之中!   她是贵妃?她竟是贵妃!而且腹中还怀了皇嗣!   天爷啊。赵氏只觉晴天霹雳,后背也被涔涔冷汗浸得湿透,若不是宫宴之上不得失仪,她真想就此昏过去。   “你这是怎么了?杯子都拿不稳。”楚国公也不解看向老妻。   赵氏没理他,只深深缓了一口气,再次定神看向皇帝身旁那抹华贵的身影。   没错,是她,的确是那个狐狸精。   当了三年多的婆媳,她自不会认错李妩的身段与眉眼——便是那道纤瘦身影如今小腹隆起,稍显孕态,自己也不会认错!   一时之间,赵氏脑中窜出无数个想法,一会儿惊骇于“李妩怎么还活着?甚至还成了什么沈贵妃?”,一会儿又恼恨于“这个狐狸精真是有本事啊,去年定是早就存了攀高枝的心,才闹着和离,害的她与彦之母子离心“一会儿又奇怪“这李妩嫁到楚家三年都没个喜信,如何现下就怀五个月了?”……种种念头交错涌出,赵氏的脸一阵青白红绿,精彩纷呈。   而楚明诚痴痴地望着上首那抹倩影,心潮澎湃,眼眶也不禁泛红。   是阿妩,太好了,她还活着。   可她为何……会是贵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刻,他很想冲上前,拉着李妩问个清楚明白。   可他不能。   他为臣,而她为君妻,甚至还怀了皇帝的孩子。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孙氏被楚明诚忽然泛红含泪的模样吓住了,转脸想与婆母说,却发现婆母的脸色也不比自家夫君要好,甚至婆母铁青着面孔喘不上气,好似一个不注意就会厥过去:“母亲,您哪儿不舒服么?夫君脸色也不太好,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氏强掐着掌心才稍缓心情,侧眸看了眼新儿媳妇孙氏,只觉她这副怯懦慌乱模样上不了台面,她心想,若换做李妩,无论如何都是一副平淡冷静的神态——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赵氏嫌恶地晃了晃脑袋,也不去理孙氏,只抬手借着桌案的遮挡,狠狠扯了下楚明诚的袖子:“你个没出息的,给我镇定些,莫要失态!”   楚明诚怔了怔,而后红着眼眶看向赵氏:“母亲,那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早已与你没了关系!”   赵氏狠狠咬牙,低语警告:“你可别忘了,她现在是皇帝的女人!便是为了楚国公府上下的人头,你也给我克制着这一对眼珠子,莫要再乱瞧乱看!”   这话说的极重,楚明诚眉头紧拧,沉默好半晌,才颓然颔首:“知道了。”   赵氏这才松口气,缓缓坐直身子,再看欲言又止的孙氏,只板着面孔道:“不该你问的,你别多问。”   孙氏悻悻地垂下头:“是。”   还算有点儿媳妇的谦卑样子。赵氏这般想着,直起腰杆,刚要整理下桌面洒出的酒水,忽觉一道冷淡的视线从上首投来。   她心下一惊,干巴巴咽了下口水,才硬着头皮朝上看去。   这一看,刚好对上华灯之下,那双清冷如霜的乌眸。 第61章   灯火辉耀处,李妩搭在膝头的手被捏了下。   她怔怔回神,头颅微偏,就对上男人漆黑的凤眸:“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   “没什么。”李妩瞥过他紧握住的手,还是解释了一句:“在看楚国公夫人。”   裴青玄盯着她两息,好似确认这话真伪,过了一阵才松开她的手,往下看去:“那阿妩肯定也看到了楚世子的新夫人……”   他举起酒杯浅啜一口,狭眸睇着她:“你觉得他们可般配?”   这要换做从前,李妩高低要呛他两句,他越想听什么,她就与他反着来。不过现下,她连那个心情也没了,只顺着他的话,看向下首那对新婚夫妇,平静评价:“男才女貌,很般配。”   “阿妩真这么觉的?”   “不然呢?”李妩蹙眉看他,觉得这男人可真是奇怪,既怕她惦记着前夫,又怕她不惦记:“那位孙娘子从前就爱慕着楚世子,如今她总算得偿所愿,嫁给心上人,想来日后定会一心一意待他。”   “你早知道她爱慕楚明诚,你从前不会……”裴青玄薄唇轻抿,还是没忍住问:“不会吃味?”   李妩想了想,摇头:“不会。”   见他眼神仍带着探究,她夹起一块樱桃酥肉慢慢吃了,才道:“也许在你眼里,楚明诚软弱无能,不堪大用。然各花入各眼,你不喜欢,总有人喜欢。何况他的品貌家世,放在长安公贵之间,也算得上夫婿的中上人选。当年就算我与他已成婚,仍有些人不死心,想取代我坐那个世子妃的位置……更别说赵氏隔三差五就往院里塞些美貌丫鬟,或是在外安排些风流艳遇……我若吃味,岂不是天天泡在醋缸里,那日子还要如何过下去?”   “况且,我心里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不会做对不住我的事。”   说到这,李妩眉眼不禁浮现一份怅然的柔色。   裴青玄看得喉头发哽,只觉嘴里心里像是塞进了一缸子的醋芹,酸涩难言。深缓一口气,他往她碗中夹了块芙蓉鸡块,语气不冷不淡:“他便是再好,也娶了旁的女人为妻,与你再无干系。”   李妩瞥他一眼:“不必提醒。”   默默低头吃着碗中吃食。   裴青玄胸间愈堵,又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开始就不该问,现下好了,又叫她念起那该死的楚明诚。   一身无端邪火无处撒,再看下首那频频往上看的楚家人,裴青玄神情越发冷淡。   从前是看在阿妩的面子上,未曾找他们算账。如今楚国公府频频将李家脸面踩在地上,实在是愚蠢至极,不识好歹。   正思忖着如何惩戒,身侧传来一声轻唤:“你跟前那碗桂花酒酿若是不吃,便给我吃了。”   裴青玄恍神,侧身看向李妩,只见她双眸盯着他桌前那盏菊瓣翡翠汤盅:“我的吃完了,想再吃些。”   她愿意吃东西,裴青玄自是求之不得,以目示意宫人将那汤盏给她端去,也不忘提醒:“汤水可以喝,糯米圆子就少吃些,不然夜里要积食,又要喊难受。”   李妩嗯了声,拿起瓷白汤匙舀起一勺清甜软糯的桂花酒酿,慢慢吃了两口,忽又道:“你刚才是在想如何处置楚国公府?”   裴青玄眉梢轻挑。   旁人若揣测君心,那是杀头的罪过,但李妩猜测他的心思,他只觉得欣然:“看来阿妩与朕心有灵犀。”   李妩权当没听到他这腻歪话,自顾自道:“虽说楚国公府行事不地道,但他们到底于李家有恩,恩将仇报的事若做了,我父亲良心不安。”   “那就由着他们这般失礼轻慢?那个赵氏从前可没少寻你麻烦……”   “是,那对夫妇糊涂得很。”李妩淡淡扫了眼下首楚国公府的位置,虽隔着一段距离,但看赵氏的表情、楚明诚的脸色,还有那孙氏唯唯诺诺的模样,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会是番如何的对话——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治罪楚国公府,楚世子夫妇也会受到牵连,他们无辜遭罪,实非我愿。赵氏这人呢,第一看重儿子,第二喜欢摆谱,夺了她儿子与摆谱的机会,比直接杀了她更叫她痛苦。”   “阿妩有主意了?”   “将楚明诚调去外地任职吧,越远越好,最好三年五载也别回来。”李妩垂下眼睫,嗓音不疾不徐:“让孙氏陪他一起,小俩口去外面过,离这对老的远远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据朕所知,楚明诚不喜孙氏,便是前阵子圆房,也是赵氏从中使了手段。”   “现在不喜,日子长了就喜欢了。”   感受到那落在面上的目光灼热几分,李妩侧过脸道:“他是个软心肠的好人,只要孙氏不是什么品行刻薄的蠢货,日子久了,楚明诚瞧见她的好处,自会看在正妻这个名分上,给予她应得的爱护与尊重……”   这话换来一声意味不明的感慨:“你倒是了解他。”   李妩:“……”   缓了口气,她斜挑起眼看他:“你今夜杯中盛的是酒还是醋,怎的说一句酸一句?”   裴青玄一怔,俊颜不自在绷起:“朕没有。”   李妩轻抚温热的杯壁,不置可否:“总之你若想替我出气,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多余的事便别罢了。不然狗急跳墙,真逼疯了赵氏,她那张嘴巴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要温水煮青蛙,让赵氏有苦说不出,只能憋闷着慢慢熬。   至于楚国公,所谓娶妻当娶贤,赵氏那性子,她不好过,折腾不到儿子儿媳,就只能朝楚国公撒气——   往后楚国公府的日子,怕是少不了热闹。   想到这,李妩扯了扯嘴角,很轻地笑了声。   “就这么高兴?”裴青玄问。   “高兴谈不上,只是忽然觉得,难怪人人想当皇帝,原来手握权势,操纵旁人命运,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她与赵氏斗法那么久无法解决的麻烦,如今不过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迎刃而解。   就像当年,她与裴青玄的命运,也不过是太上皇的一道旨意,就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无上的皇权,的确太容易改变一个人。   她静静看着眼前金冠玉带的男人,仍是记忆中的俊美无俦,却再无从前那般温润澹然的气质。   可她又如何去责怪他呢?他若仍是从前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怕是早就死在北庭,成为一具埋在冻雪里的枯骨,哪还有今天高坐帝位,受世人顶礼膜拜的一日?   这本就是个悖论。   裴青玄看着她突然间魂不守舍的模样,浓眉轻折,唤了声她的名:“可是哪不舒服?”   李妩摇了摇头:“大概是有些累了。”   “朕扶你去偏殿歇息。”   “不急。”她往殿中投去目光:“先开宴吧,看过一支歌舞,我再回去歇息。”   裴青玄仔细凝视她好一阵,见她脸色尚可,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举杯致辞,宣布开宴。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衣着鲜妍的宫女们端着各式珍馐美食鱼贯而入,又端来美酒浆饮,时令果子。位于两侧的宫廷乐舞也开始演奏起来,身段婀娜的舞姬们随着优美的乐声登场,翩翩起舞。   太上皇平素最好歌舞宴饮,只今日注意力都放在那位贵妃身上。   许太后也察觉到他的目光,以帕掩唇咳了一声:“盯那么久作甚?”   太上皇回过神,皱眉看向许太后,想着反正这老妻八成也不会替自己说话好了,语气也变得不再客气:“去岁办了一场选秀,我还当你儿子总算想明白了。没想到还是一根筋的臭德行……真不知这个李氏有什么好?若说容色,世间比她貌美得可不在少数,像是……”   他本想说,他最宠爱的女儿丹阳公主就远胜过这个李妩,转念想到丽妃、五皇子和丹阳的下场,心下感伤惆怅,遂也不再多说,低头端起酒,一杯接着一杯。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曾经的天子,如今就是个笑话。   罢了罢了,管她到底是沈贵妃还是李贵妃,终归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也管不着。   在这一点上,这对旧日帝后倒是难得有了默契——   许太后看着上座满眼关怀的皇帝,再看李妩那副淡漠模样,心下感叹,唉,真是一对孽缘。   她现在旁的也不指望了,只盼几月之后,李妩能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这一场中秋宫宴,裴青玄陪着李妩早早离席。   而帝妃离开后,楚国公府一家子才稍稍松口气。   当日夜里乘着马车离宫,赵氏就迫不及待将楚明诚叫上她和楚国公的马车,板着脸警告:“我早就与你说过,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前太子失势,她能翻脸无情攀附你,便也能在旧爱归来后,一脚蹬掉你,攀上更高的枝!”   说到这,她冷哼了两声,眉头却又忧愁得紧紧拧起:“她现在是贵妃,腹中又怀了皇嗣……糟了糟了,我们还大张锣鼓得将孙氏娶回来,下了那么多聘礼!国公爷,你说她会不会记恨我们?天爷菩萨,你真是瞎了眼,这样无德无品的女人,竟给她这样好的造化!陛下也是的,他是……”   一句“瞎了眼”还未说出口,就被楚国公狠狠瞪回去:“你这脑袋不想要了,就自个儿撞墙去!别因着你这张破嘴带累了我们整个楚家!你也知道她现下是贵妃了,你还敢大放厥词,口无遮拦?家门不幸,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蠢妇。”   “你就知道说我!我不也是心急么。”赵氏委屈地扯着手绢,一张脸皱成一团:“我怎知李妩与陛下早勾搭上了?又怎知她还活着?若是知道的话,我也不会这样将孙氏娶进来啊……”   稍顿,她忽然想到什么:“不如明日去孙家一趟,叫他们还回些聘礼来?”   这话一出,楚国公脸都黑了。   楚明诚也紧皱起眉:“母亲,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那你们说还有什么办法吗?李妩那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早先又与我结怨,去岁和离时咱们待她也不算客气……她定是记恨上了。”赵氏越说越绝望,甚至脑中还冒出李妩与皇帝吹枕边风的画面来,一颗心冰冰凉,浑身都针扎般难受。   “阿妩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楚明诚反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赵氏气急败坏地拿帕子砸向楚明诚:“你瞎了么,看不见么?她坐在陛下身边,肚子都那么大了,她还不是那种人?”   “母亲,你不要再对她出言不逊!”楚明诚紧握拳头,想到旧日种种,再想到今日所见所闻,心下既悲且愤,又忍不住对赵氏生出怨怼。   又争辩了一番,最后还是楚国公板着脸叫停,让楚明诚换去另一辆马车。   楚明诚早已不想再在这压抑窒息的马车里待着,更不想再看母亲那张刻薄狰狞的嘴脸,马车还没停稳,他就赶紧跳下车,回了孙氏坐的马车。   “我真是造孽,如何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赵氏锤着胸口,低低哀嚎起来。   楚国公早已看厌她这手段,一言不吭地由着她嚎,等她嚎不动了,这才道:“明日备上厚礼,陪我去趟李家。”   赵氏惊诧:“去李家作甚?”   “送节礼,顺道赔罪。”楚国公说着,思忖一阵,又道:“再过上几日,我得病上一场……趁着这机会,将爵位传给彦之……”   赵氏更惊:“传爵?”   一般都是老子死了,儿孙才能沿袭爵位,像这种老子还活着便将爵位沿袭后辈的情况,少之又少。   “唉,若不再将爵位传给彦之,这公爵之位怕是要在我手上丢了。”楚国公长叹口气,再看赵氏,语气也严厉起来:“日后再让我听到你妄议陛下与贵妃,就别怪我不顾夫妻情分,将你打发回云梦老家!”   赵氏想要回嘴,但看楚国公这副肃穆郑重的模样,也知他这话并非与她玩笑,手指紧拧着帕子,终是涨着一张猪肝红的脸,闷闷应道:“是,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愤恨地咬了咬唇,过了一阵,忽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国公爷。”   楚国公皱眉,语气不耐:“又怎么了?”   “这回不是旁的事,是跟咱们家至关重要的。”赵氏抿了抿唇,虽不想承认,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两日,你去找找相熟的太医,请人来府里给彦之看看吧?”   楚国公一怔,也反应过来,面色铁青。   这是家丑,作为父母,也难以接受。   沉默良久,他才偏过脸,面色难堪地嗯了一声。   中秋过后没几日,崔氏与嘉宁就进宫探望李妩,顺便带来外头的新鲜事。   其一,便是楚国公府登门赔罪之事。   “我听你兄长说,楚国公老俩口还在父亲面前哭了,若不是父亲拦着,怕是还要跪下求饶。”崔氏面上带笑,眉眼间一阵说不出的爽利:“从前那赵氏的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去,你是没瞧见她那日的模样,哎唷,若不是顾着礼数,我真想拍掌,当她面啐一声活该。”   嘉宁挺着个大肚子躺靠在榻边,手捧着一杯酪浆慢慢喝着:“不过这楚国公还挺聪明的,晓得及时抽身,保全国公府……现下他这爵位传给楚明诚,阿妩看在旧日情分上,应当不会再动他们了吧?”   李妩坐在窗棂旁,将她建议将楚明诚外调的事说了。   暖色秋阳照在她白皙的脸庞,叫她看起来稍微有些活人气息:“还是离远些好,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或许很早开始,他们就该离开长安,便也没有今日这些事。   嘉宁见她眉眼间的惘然,怕叫她念起旧事伤怀,忙说起另一件事:“你中秋宫宴露了面,现下长安城里到处都在传,说你的模样与李家嫡女很像。”   “这话说的,本就是一人,自然相像。”李妩轻笑了下。   “但外头那些人不知道嘛,现在传什么的都有。”嘉宁想到街头巷尾那些传言,自己都觉得好笑:“传得最多的,说贵妃之所以能盛宠不衰,就是因着长了一张与李家嫡女相似的容貌,陛下思念旧日青梅,这才独宠你一人……”   民间老百姓可不就喜欢这样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广,到现在皇帝倒成了众人口中的大情种。   李妩听得可笑,并未多言,只道:“由着他们传去吧。”   反正李妩已死,只要不会波及太傅府,其他都不重要了。   三人絮絮叨叨聊了一个下午,崔氏与嘉宁才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李妩借着拿东西的由头,单独将崔氏唤入内殿。   “长嫂,我还想请你帮我个忙。”   “嗯?”崔氏微愣,说实话,小姑子私下与自己帮忙,她满脑子都是去岁她瞒着家里逃跑的事。她不会叫自己帮忙,还是想逃吧?   崔氏心下惴惴,既怕小姑子开那个口,又怕自己不答应,她心里会难过。   “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李妩看出崔氏的忐忑,安抚地朝她露出一抹淡笑:“只是想请长嫂,待楚明诚外任的文书发下去了,你寻个名头,给他那位新夫人送把平安锁。”   平安锁,大都是赠予新婚夫妻或是有孕女子,祝福他们早生贵子,开枝散叶。   崔氏怔了怔,而后长舒一口气:“哦哦这事啊。”   她重重颔首:“你放心,这事我会办好……不过阿妩,你也别难过。楚世子他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娶新妻的,我听说都是赵氏成日在家里闹,这才急急地办成了……”   “我不难过。”那张清婉娇丽的脸庞一片释然平静:“在这事上,我还得多谢赵氏。他那人太过重情,若不是赵氏逼着他往前走这一步,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年。我真心希望他好,能寻到个全心全意待他的,踏踏实实过日子。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崔氏听罢,久久无言,末了只道:“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办妥。”   八月过后,一场秋雨一场寒,永乐宫的桂花树也被风雨吹得零落满地。   在这越发寒冷的日子里,长安城的新鲜事也少了许多。   十一月初,嘉宁郡主顺利诞下个女婴,李府上下张灯结彩,李二郎更是喜得亲自牵马,赶往端王府报喜,一路走,一路撒喜糖。   端王和端王妃得知喜讯,也喜得合不拢嘴,收拢了一大堆补品,一起前往李府探望女儿与外孙女。   几家欢喜几家愁,李家这边喜上眉梢,楚国公府内却是一片离别愁绪。   楚国公抱病两个多月,皇帝才批了他将爵位传给嫡子的奏疏,同时,又另下一道圣旨,封楚明诚蜀郡太守,携妻同行,即日赴任。   这旨意一出,赵氏当天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后,连连捶床,痛哭不已:“怎会突然调去那样远?蜀郡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山路艰难,来回路上都要耗费半年。这要是去了,日后我想见你一面,都很艰难,儿啊,这该如何办?”   楚明诚看着赵氏歇斯底里的不舍模样,心下却是想,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阿妩的意思?   若是陛下看他不顺,怕是早就将他调走了,也不至于今日。   若是阿妩……   他眼波闪动两下,忽的记起去岁,阿妩与他和离之时,他曾说过要带她赴外任职。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她还记得。   因着旨意上写,即日赴任,楚明诚也无法再耽搁,当日就命下人收拾箱笼。   当日夜里,他在书房内整理物品,孙氏端着润肺清热的秋梨枇杷汤进来,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   迟疑一阵,楚明诚还是问了句:“母亲又找你训话了?”   孙氏闻言,连忙摇头:“不、不是,母亲并未训我,只是与我……交代了些分内之事。”   楚明诚心下叹气,沉默一阵,轻声道:“明日我便要出发去蜀郡,蜀郡是怎样的地方,你应当有所耳闻。此一去,怕是三年五载才会回长安一趟……你若不想随我去的话,也可留在府中,或是……”   稍顿,他望着她:“我给你一封和离书,放你再嫁。”   孙氏霎时呆住,一张娇俏脸庞渐渐变得雪白,泪水大滴从颊边滚落:“夫君,你就这般厌恶我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楚明诚慌张摆手,又急急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我是怕你跟我去蜀郡,背井离乡,还要吃苦。”   “我不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你愿意让我跟着,我就跟着你。”孙氏泪眼婆娑看着楚明诚,抿了抿唇:“夫君,带我一起吧。”   总比待在国公府的后院好。   见她心意明确,楚明诚也不好再说,偏脸避开她的目光:“你既想去,那便去吧。”   孙氏这才笑逐颜开,上前伺候着他用甜汤,忽又提起一事:“今日午后,李侍郎夫人给我送来了一些礼物。”   楚明诚端着瓷盏的动作一愣,连忙追问。   孙氏如实答了,旁的那些缎子糕饼之类的倒不稀奇,就是那件平安锁送进了她的心坎里。孙氏笑道:“李侍郎夫人可真是客气呢。”   楚明诚闻言,似有觉察,让孙氏将那件平安锁取来。   孙氏喜爱那件平安锁的寓意,正巧戴着身上,听他要看,立刻取下奉上:“夫君瞧,是缠枝蒲桃纹的,做工也精巧得很。”   蒲桃繁茂,寓意吉祥。   两家都已不怎么来往了,崔氏却送来这样一件贺喜的礼。   楚明诚看着那枚平安锁,耳畔好似听到那道温柔轻缓的声音,含笑与他道:“彦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你会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好女子,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珍重。”   窗棂半敞,晚风摇曳着烛火,静谧书房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荜拨”。   “夫君,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没什么。”他抬袖擦了擦眼角:“大概是风眯了眼睛。”   “那我去关窗。”孙氏转过身,却被他拉住,怔忪间,他将平安锁递给她:“你既喜欢,便戴着吧。”   孙氏一愣,而后笑了:“欸。”   烛光里那枚平安锁渐渐模糊。   夫妻三载,就像他偷来的一场美梦。   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归于原位。他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楚国公嫡子,而她,终究回到那个尊贵男人身旁,成为天子的女人,高高在上的贵妃。   “阿妩,你也珍重。” 第62章   北风烈烈,白雪皑皑,永熙四年的元夕,永乐宫内格外忙碌热闹——   辰时开始,贵妃娘娘的肚子开始发动。   早早安排在后殿的六个经验老道的稳婆以及女医一听到前殿的动静,片刻不敢耽误地赶去伺候,不多时,太医院的御医也赶到永乐宫,于偏殿听候传唤。   永乐宫上下笼在一片紧张中,即将生产的李妩却格外平静。   看着榻边来回走动的裴青玄,李妩躺靠在床上,微蹙的柳眉透着几分无奈:“你别转了,转得我眼都花了。”   裴青玄脚步停住,看她气定神闲靠着大红色百婴嬉戏迎枕,半身盖着的红底绣五蝠锦褥下是高高隆起的肚子,只觉心惊肉跳,那样纤细的身段却要负担起这样大的累赘。   “你现在疼不疼?”他容色沉肃地看着她的腹部:“它怎么还不出来……”   “又不是下蛋,哪有那么快。”李妩淡声道:“我记着我长嫂生寿哥儿安姐儿时,从发动到生下,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上回嘉宁生产,也是半夜发作,到第二日中午才生下来……你别急,也别转了,实在着急,去外头转吧。”   那句下蛋的比喻叫一干稳婆面面相觑,心说,这位贵妃娘娘还真是不拘小节,天底下敢拿皇嗣比作蛋的,她怕是头一人。   再看她与皇帝说话的态度,更觉心惊,这就是宠妃的胆气?那也未免太骄纵了,她是真不怕陛下怪罪啊。   各怀思忖间,便见那威严深重的帝王提步走到榻边,俊美眉眼间没有丝毫责备,只有满是忧心:“朕不转了,你就让朕在这陪着你。”   李妩垂眸不看他:“现在陪着可以,待会儿要生了,你得出去。”   裴青玄蹙眉:“为何?”   “产房血气重……”实则是生产时太狼狈。当年崔氏生双胎时,情况不大妙,她实在担心,溜进产房探望,见着床榻间崔氏那副面无血色、咬牙狰狞的面庞,她吓得怔在原地,泪落不止。   那会儿她就下定决心,日后她生产时,绝不叫旁人瞧她这副模样。   “产房这点血气算什么,当年在北庭杀戎狄时,尸山血海都见识过……”   “不行就是不行!”李妩语气加重,连带着肚子都疼起来,咬唇闷哼一声。   裴青玄脸色一变,再不敢气她,连连答应:“好、好,都听你的。”   宽大手掌搭在她腹部轻抚:“你这小混账若是孝顺,就快些出来,莫要再折腾你阿娘。”   然而,皇帝的命令在此时却没什么作用。   自辰时到午时,孩子还是安安稳稳待在李妩腹中,没有半点出来的意思。   李妩慢悠悠用了一碗乳糜粥及两个三鲜水晶包,裴青玄在旁边坐着,半口饭也吃不下去,焦灼得好似他才是产妇,还是刘进忠劝了许久,他才用了一杯参茶提神。   许太后从慈宁宫赶来时,入殿便瞧着这样一副古怪画面——李妩静卧在榻间,阖目好似睡着,皇帝沉脸坐在一旁,手中的玉扳指转得好似要冒火星子。   因着李妩在闭目养神,裴青玄将许太后引到外殿:“御医看过脉象,一切皆稳,方才稳婆还给她喂了碗催产汤。”   “哎,你也别急,阿妩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顺顺当当。”许太后宽慰着:“我当年生你时,也耗了一个半天,哎哟,可把我累得不轻。”   听得这话,裴青玄心下惭愧,看向许太后的目光添了几分敬重:“从前只知母恩深重,这回亲眼见了阿妩怀孕产子辛苦,更知母亲不易。从前待母亲失礼不敬之处,还请母亲恕罪。”   “人呐,总得自个儿当了父母才能理解父母的心。”许太后拍了拍他的手,感慨道:“也别说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儿女都是讨债的,哀家习惯了……你呢,日后也就知道了。”   裴青玄:“……”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大抵是催产汤起了作用,阵痛感逐渐强烈起来,稳婆检查过后,急忙出来禀报:“要生了,这回是真的要生了!”   裴青玄提步就要往内,却被素筝挡在外头。   “陛下,主子交代奴婢,让您在外候着。”素筝硬着头皮,舌头都有些不大利索:“主子还说,您要是想气死她,大可进去试试……”   裴青玄沉下脸:“什么死不死!”   “是是,奴婢失言,陛下恕罪。”素筝忙抬手打着嘴巴。   “行了。”裴青玄道,视线越过眼前这婢子往殿里,恨不得有千里眼,好看清里头的状况。   但他也知道李妩的性子,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若不如她的意,后果他无法承担。   胸膛剧烈起伏几息,长指紧成拳,他才勉强压下心底那份焦躁,转过身于外间候着。   许太后也知他此刻心绪不宁,并未多说,心下却是有些羡慕李妩——当年她生产时,太上皇正在洛阳办差,等他回到长安,青玄都已满月。   她那时躺在产房里便想,若是自己熬不住,就这样死了,岂非连夫君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也是凭着这个念想,才咬牙坚持下来。   不知现下躺在产房里的李妩在想什么?   李妩现下什么都没想。   脑袋好似空白一片,只听着左右好几个稳婆一声接一声的喊声:“娘娘,使劲儿啊!”   “您再使点劲儿!”   一声声的,忽远忽近,又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头偏西,浓艳残阳如同打翻的胭脂盒,又如一大片浓重的血色。   正如那一盆又一盆从内殿端出来的血水。   “怎会流这样多的血……”裴青玄面沉如水,揪住御医的衣领,像是一头焦躁不安的狮子,手背青筋突起:“快想办法,给她止血!”   那样娇小的一具身体,如何能承担这样大的失血量。   “陛、陛下,您冷静些。”御医几乎被拎得双脚离地,感受到身前帝王铺天盖地袭来的威严,脸色都吓得苍白:“得先看里头的情况,微臣才好对症……”   “皇帝!”许太后拧眉,上前拦住裴青玄:“你别急,里头有稳婆在,她们都是几十年的老经验了。”   “可这样多的血。”裴青玄额心跳动不止,只恨不得那些血从自己身体流出,他沉眸松开御医衣领:“止血的药材都赶紧去备上。”   御医忙不迭应着,正要躬身退下,忽听得里头传来一声惊慌叫声:“娘娘,娘娘!”   外间几人都变了脸色,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稳婆抬着染血的双手,满脸惊恐地跑出来:“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难产,大出血晕过去了!快请御医来看看吧!”   此言一出,不等许太后反应,便见一道朱色劲风从眼前闪过。   定睛再看,便见皇帝一手拎着御医的肩膀,像拎什么挂件似的直接拖了进去。   下一刻,殿内就响起他低沉不耐的嗓音:“若贵妃有任何闪失,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太后,这…这该如何办啊。”玉芝嬷嬷听到大出血,脸色也苍白一片,凑到许太后身旁,语气担忧:“不是说胎像很稳,气血也足,如何会这般?”   “哀家…哀家也不知。”许太后讷讷出声,身子晃了晃,朝玉芝嬷嬷伸出手:“玉芝,快扶我一把,我头晕。”   玉芝嬷嬷连忙扶着太后,到一旁的榆木红漆贴金藤面椅坐下,又递上一杯参茶:“您喝点压压惊。”   许太后摆手推开,转脸看了眼血气弥漫的殿内,再看外头那绚烂浓重的血色晚霞,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涌上心头,她眼皮狂跳着,而后一把抓住玉芝嬷嬷的手:“快去,趁着宫门还没关,拿哀家的玉牌,将李家人都请进宫来!”   玉芝嬷嬷怔了怔,而后会意:“是,老奴这就去。”   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好歹叫她能见到家人最后一面。   许太后撑着桌子颤颤巍巍起身,朝着西方双手合十,拜了又拜:“菩萨啊菩萨,求你开开眼,千万保佑阿妩和孩子,只要他们能平安,便是叫哀家折寿二十年,哀家也愿意。”   在宫门关闭的前一刻,李家人匆匆赶来永乐宫。   一踏入外殿,嗅到名贵熏香里弥漫的血气,李家人个个都变了脸色。   尤其听说李妩大失血昏迷不醒,婴孩还在腹中,极有可能一尸两命,李太傅更是头晕目眩,若不是李砚书及时扶着,怕是要晕倒在地。   “太后,我与长嫂可入内看看么?”嘉宁郡主也刚遭过这一趟,知道其中滋味,一双眼也红通通的,泫然欲泣。   许太后派了个人进殿问过情况,才哽咽着颔首:“去吧,去与她说说话,将她的魂儿给唤回来。”   得了这话,崔氏与嘉宁郡主迫不及待走了进去。   内殿血气更为浓厚,再看榻边,李妩面色苍白,昏迷不醒,额上和头顶都上了银针,皇帝就坐在榻边,双目通红,牢牢握着她的手,周身气势冷冽而危险,好似一触即发。   崔氏和嘉宁战战兢兢请了安,皇帝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如同看到救命稻草,嗓音喑哑:“快来,快与她说话……朕如何喊她,她都没反应。”   “是,是。”两人听得吩咐,连忙上前,在看到李妩憔悴脸庞的一瞬,也都落下眼泪,真心实意地唤起她的名来。   李妩觉着自己好似陷入一片忽冷忽热的黑暗混沌之中。   她茫然无助地不停朝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面前出现一片白光。   待白光散去,她的母亲李夫人就站在那里,微笑地喊她:“阿妩。”   她欣喜地跑上前,唤着阿娘。   李夫人却伸手阻止着她,摇头道:“别过来,阿妩,听娘的话,不要过来。”   “为何?”李妩不解,上前两步,眼里也蓄了泪,她实在太想念母亲了:“阿娘不要我了么?”   “傻孩子,阿娘怎会不要你。”李夫人怜爱望着她:“只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回头看看吧,看看你身后,还有那么多人盼着你回去呢。”   李妩听她的话,回过了头,却不知身后何时也显出一片白光。   有缥缈的唤声从天边传来似的,一声一声喊着“阿妩”。   那些声音很耳熟,她听出是两位嫂子的,还有那个人的。   低沉嗓音带着浓重的沙哑:“阿妩,求你,别再抛下朕了。”   抛下他?   她何时抛下过他。   恍惚间,周遭又亮起一团又一团的白光,每一团光好似一盏绘着彩画的灯笼,其上描绘着她这一生所有的美好记忆。   其中关于裴青玄的最多。   从襁褓婴孩到豆蔻少女,不知不觉里,他占据着她的人生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甚至胜过她的父母,她的兄长们。   六岁那年,他被皇帝罚跪在雪地里,她握住他的手放在怀里暖:“玄哥哥,阿妩相信你没错,你别怕,阿妩会陪着你的。”   九岁那年,丹阳说皇帝最爱的子女是她与五皇子,她不服气地回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最喜欢玄哥哥了,全天下最喜欢,谁都比不过他!”   十四岁那年,她粉面羞红,揪着帕子与他道:“明年及笄,我就能嫁给你了。”   及笄那年,她红着眼与他承诺:“阿妩会等你回来的,一定会。”   忽然间,一阵痛意袭来,那一团团白光逐渐暗淡。   她慌乱无措,身前响起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阿妩,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阿娘……”   失了血色的嘴唇翕动,耳畔传来许多嘈杂声响:“太好了,娘娘有意识了!”   “快,快点拿参片来!”   嘴里被塞进什么东西,格外刺鼻,一嘴怪味,李妩皱了皱眉,勉力撑起眼皮。   映入眼帘的脸庞十分模糊,可她还是认出来了,淡淡呢喃:“玄哥哥……”   这声细若蚊呐的低唤,霎时叫裴青玄心口窒痛,好似有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攥着心脏,挤出其中每一滴血液与空气。   狭长的眼尾通红,他弯着腰,头颅抵着她的额头,薄唇亲吻她汗湿的脸庞:“我在,阿妩,我在这。”   李妩眼睫颤了颤,刚想开口说什么,腹中痛意传来。   “快,陛下先让开,趁着娘娘有气力,快将孩子生下来。”   “娘娘加把劲,就快出来了!”   李妩双手紧抓着枕头,痛得满脸是汗,裴青玄在旁看得焦急,又怕她咬破舌头,坐在床头将手掌放她嘴边,由她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殿之内传来一声惊呼:“生了生了!”   可等了半晌,却听不到婴孩的哭声。   稳婆她们看着脸色涨得青紫的小皇子,一个个都慌了神,难道是在产道里憋了太久,活活闷死了?   才将升起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殿内氛围愈发凝肃。   稳婆们赶紧拍着小皇子的屁股,可孩子还是双眸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崔氏和嘉宁也都看得心口狂跳,尤其是孩子那张青紫脸色,已然不好了:“怎会…怎会如此!”   若是阿妩醒来,知晓此事,岂不得肝肠寸断?   “陛、陛下。”稳婆们战战兢兢将婴孩托着呈上前:“皇子他…他怕是……不大好了。”   裴青玄心下一沉,视线从李妩苍白的脸色转开,再看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儿,眸色暗了暗。   “可拍过了?”他道。   “拍、拍过了。”   “他是朕与阿妩的孩子,他母亲都熬过来了,他怎能熬不过来?”   裴青玄眉眼冷肃,从榻边起身,双手接过那个孱弱婴孩,附耳在孩子胸口听了两息,面色一变,而后将婴孩放在腿上,单手叩住婴孩的下颌,掌心克制着力道压着孩子的胸腔,一下又一下。   众人看着此番动作,面色仓皇而凝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眼见压了一阵,孩子仍没响动,殿内众人一颗心越发沉重,皆已认定贵妃诞下了个死婴——   自古妇人生产犹如过鬼门关,诞下死婴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贵妃大出血的状况,能保下母亲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氏红着眼眶,刚想上前劝一句:“陛下和阿妩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话还没出口,忽见皇帝掌下的孩子好似呛了一下,下一刻,就如神迹降临般,张开嘴巴,“哇”得哭了出来。   声音虽不如寻常孩子响亮,却的的确确在哭!   而那涨得乌青的皮肤也在哭了几声后,渐渐转为红润的颜色。   “哭了,老天保佑,小皇子哭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一刻,莫说是那些“死里逃生”的稳婆与御医,就连崔氏和嘉宁也喜极而泣地抱在了一起:“太好了!”   裴青玄额上也布了一层细密冷汗,看着掌心那皱巴巴哭泣的小婴孩,也长舒了一口气。   “你这小混账。”他眼眶泛红地低下头,轻轻撞了下孩子的额头,低沉语气透着劫后余生的笑:“跟你阿娘一样,都要吓死朕不成?”   小婴孩张着嘴巴,哇哇地哭。   裴青玄又深深看了他两眼,才将孩子递给稳婆带下去清洗。   转而看向榻边昏睡的女人,他垂下头颅,再次亲了亲她的脸颊:“阿妩,我们的孩子也没事了,辛苦你了。”   稳婆在旁提醒:“陛下,现下母子平安,你也下去歇息吧,奴婢们也好给贵妃清理。”   裴青玄看了眼那稳婆。   稳婆被看得心下发紧,赶紧低头。   崔氏和嘉宁是知晓生产后需要清理血污及一些琐碎事,于是忙上前道:“陛下,您下去吧,这里有我们看着。”   “是啊,堂兄,等这边收拾好了,你再进来作陪也是一样的。”   默了一阵,裴青玄这才松开李妩的手,从榻边起身。   大抵才经历过一场劫难,站起时,高大的身躯都晃了一晃。   宫人想上前扶,被他拦住:“朕无碍。”   他面色青白地站稳脚步,深深看向崔氏与嘉宁:“劳烦你们了。”   崔氏和嘉宁连道不敢,双双屈膝目送皇帝往外去。   待脚步声远,俩人正要往榻边走去,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惊呼:“陛下!”   俩人心下一跳,齐齐看去,便见屏风之后,那抹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山崩般,陡然倒地。   贵妃元夕产子,乃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众臣得到宫里的喜讯,连夜写了不少恭贺的奏表,就等着正月十六开朝时上表。   不曾想十六日清晨到达宣政殿外,却听到皇帝罢朝的消息。   众臣惊奇,还当陛下这是大喜过望,沉溺于得子的喜悦里,不愿上朝。   谁知这一罢朝,便是整整七日。   有消息灵通的大臣打听到,陛下并非陪伴贵妃稚子而无暇上朝,实是大喜大悲,旧疾复发,昏厥了三日。   李妩昏睡两日醒来,听到裴青玄尚在昏迷的消息时,也愣了一愣。   又不是他生孩子,如何比她昏得还久。   却也不去管他,反正有御医伺候着,用不着她担心。   在素筝的服侍下进了些补汤与吃食,她稍有了些气力,刚想再睡,素筝却满脸迟疑与困惑地叫住她:“主子,您…您不想看看小皇子么?”   李妩怔了下,小皇子。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孩子,心下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   理智告诉她,她应当看看这个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我不想见到他。   坐在床边安静许久,李妩迎上素筝不解的眼神,抿了抿唇,道:“明日再看吧,我有些困,想要歇息。”   素筝愣了愣,心下奇怪,寻常母亲生了孩子,不都第一眼急着看孩子么,如何到了自家主子这,却是毫不上心?便是再困,叫人抱孩子过来看一眼,也不会耽误多久吧?   腹诽归腹诽,主子的命令不可违抗,她忙应道:“是,那您先歇息。”   掐金满绣的绵纱幔帐缓缓放下,李妩躺在柔软衾被里,阖上双眼,酝酿睡意。   迷糊间,她好似听到外头传来婴孩的哭啼声,细而孱弱,断断续续。   黛色柳眉轻蹙,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烦闷,她扯过被子捂着脑袋,隔绝外头的嘈杂。   可不知为何,无论她如何遮住耳朵,那哭声仍钻进脑中,吵闹不休。   “素筝,素筝……”   匆匆脚步声赶来:“主子,奴婢在。”   “奶娘呢?叫她让孩子别哭了。”   幔帐外停了一停,才传来素筝谨慎的回应:“您听错了吧?方才奴婢还在看小皇子,他睡得正香,没有哭啊。” 第63章   正月十八日,酉时三刻,风雪初停。   紫宸宫寝殿内,昏睡三日的皇帝总算转醒。   “菩萨保佑,陛下您可算醒了。”刘进忠熬得双眼通红,见着皇帝睁眼那一刻,险些激动地落下泪来:“席院首祖传的银针秘法果真名不虚传,真的奏效了。”   龙涎香暖的床榻之上,才将醒来的裴青玄看着苍黄色团龙纹床帐,浓眉皱了皱,许多杂乱的记忆涌上半明半昧的混沌脑海。   宫人端托而出的一盆盆血水,产褥上李妩苍白冰凉的脸庞,稳婆仓皇无措举着血手:“不好了不好了,贵妃大出血,情况堪忧!”   裴青玄猛然起身:“阿妩!”   这般激烈动作叫他眼前发黑,胸口也一阵撕扯血肉般的剧痛,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嗓音嘶哑而沉重。   “哎呀,我的祖宗!您才醒来,御医特地交代了,千万不可情绪再过激,否则病情加重,又要咳血了。”   刘进忠忙上前搀扶,又急急宽慰:“您别担心,贵妃娘娘一切都好,她昨日便醒来了。除了沈御医,太医院另两位擅长千金科的御医也都在永乐宫轮值伺候着呢。”   裴青玄猛咳了两声,而后一把扼住刘进忠的手臂,黑眸沉沉看着他:“她真的没事了?”   刘进忠被这锐利的眼神看得脊背发寒,料想陛下这是昏睡过久,意识还没回过神来,忙不迭重重颔首:“是啊,娘娘和小皇子母子平安!娘娘昨日醒来后,喝了调养气血的补汤,进了些吃食,便安歇了。小皇子也好着呢,御医说了,虽生产时憋了些气,但检查过后,并无大碍,后面精心照料着,也能调养回来……倒是陛下,您昏睡三日,滴米未进,奴才给您端些吃食来吧?”   见刘进忠回了这么一通,裴青玄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高大身躯往弹墨燮龙纹大迎枕倒去。   他们平安无事便好。   长指按了按涨痛的眉心,须臾,他哑声道:“去备吃食罢。”   刘进忠闻言,连忙躬身:“是是是,奴才这就去,陛下稍候。”   说着边退下,边命旁的小太监打来温水热帕,伺候皇帝洗漱。   待裴青玄这边用过膳食,剃须束发,拾掇齐整后,这才踏着夜色前往永乐宫方向。   连日风雪停下,月色洒覆琉璃瓦皑皑积雪,明亮如白昼。   不多时,龙辇于永乐宫朱色大门前停下。   正红色宫灯光线朦胧,裴青玄提步下辇,仰脸望向永乐宫的匾额,烟墨色狐皮大氅笼着高大挺拔的身躯,一时间月光、雪色、灯影交融,衬着那张墨色狐绒围裹的侧脸愈发深邃,冷白如玉。   饶是在皇帝身边伺候许久的刘进忠都看得出神,心下感慨,长安城内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比陛下还要俊美威严的郎君了。同样是人,三六九等也罢,就连容色都俊秀如此,老天的心眼可真是偏到没边。   思忖间,眼前墨色晃动,再次定神,那颀长身影已往门内走去。   刘进忠忙抱着拂尘,亦步亦趋跟上前。   殿宇外冷月无声,天寒地冻,寝殿内却馨香弥漫,暖意融融,再无前几日的半分血气。   裴青玄绕过透雕腊梅护屏,踏进内殿,一眼便看到床榻边静静喝着补汤的女人。   她身着亵衣,肩头虚虚披着件月白绫缎小袄,如瀑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额间戴着一条石青色折枝蒲桃纹的抹额,娇婉的脸庞明显带着血气不足的苍白,整个人看起来也病恹恹的,好似一朵即将枯萎凋谢的幽兰。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长指拢紧,迈步上前。   喂药的素筝听到动静,回头看来,惊诧着请安:“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视线始终落在榻边之人身上,见她缓缓抬眼看向自己,心下一柔,又转脸吩咐素筝:“汤药给朕,你退下。”   素筝听令,小心翼翼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面色淡淡并无什么反应,这才将汤药搁在一侧,垂首退下。   殿内没了旁人,裴青玄在榻边坐下,狭眸静静打量着李妩。   明明不过三天未见,却好似三辈子一般。   “阿妩,你现下可有好些?”他轻声问。   李妩看着他同样苍白憔悴的脸,唇瓣微动,低声道:“好些了。”   “听说你昨日就醒来了。朕本该陪着你身边的,只是……”说到自己昏迷三日的事,他神情也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那日你与皇儿遇险,实在叫朕忧心。”   现下再想当日那种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滋味,裴青玄仍是后怕。   被父皇贬谪、被发配北庭、甚至险些葬身狼口,都比不过三日前的惊险恐惧,他实在无法去想,若她那日真的就那般撒手人寰,他该怎么办?   还好,她没有再狠心抛下他。   “阿妩,此番真是辛苦你了。”   裴青玄去握她的手,刚碰上,那冰凉温度叫他眉头拧起:“怎的这么凉?”   李妩感受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指尖蜷了蜷,淡声道:“御医说,气血不足,会有手脚冰凉之症。”   看着他替她搓手,又捧着送到嘴边哈气的模样,她怔了怔,莫名想起生产时出现的那场幻觉。   那一个个绚烂的光球,是她深埋于心、无比珍惜的宝藏,可最终,它们又一个个暗淡下来,就如她此刻的心境,化作一片冰冷的灰色尘埃,好似看不到前路,更寻不到一个出口。   手稍微捂得暖和些,他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又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裹得蚕蛹般,只露出个乌黑脑袋。   李妩觉得这样很别扭,想挣开些,被裴青玄拦住:“妇人生产后体虚,受不得风,你躺着便是,朕给你喂药。”   说着,他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一口一口送到她嘴边。   看她慢慢喝下,他忽然想起什么,弯眸与她道:“阿妩可见过那小混账了?”   “他啊,真是了不得。在你腹中总是踢朕就罢了,临了要降世了,还要吓朕一遭。还好他与你一样,是个福气大的,可算平平安安地来了。”   想起当日之事,裴青玄摇头失笑,再看李妩,她眼神木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好似并未听到他的话。   “阿妩。”他低低唤了声,黑眸眯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   李妩避开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心虚。   她觉得她好像做错了事,人人都说母亲要爱孩子,关心孩子,可她好似是个不正常的坏母亲。她一点都不爱那个孩子,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到那个孩子。   这两日素筝每每与她提起,可要看看孩子?她下意识地推辞、逃避。有时乳娘都将孩子抱在外间,想叫她听听孩子的声音,她只觉得吵闹、心烦意乱。   一碗汤药喂完,裴青玄将空碗放在案几,拿着帕子替她拭唇:“现下时辰尚早,朕让人将孩子抱来看看?”   李妩柳眉轻拧,抬起一双雾蒙蒙的乌眸看向裴青玄,红唇翕动两下,欲言又止。   “这是怎么了?”裴青玄觉出她的不对,长指抚上她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揉开。   见她不语,他以为她是担心吵到孩子,于是温声宽慰:“别担心,先让人去看看,若是睡着了,朕过去看便是。若是没睡着,就抱过来。”   “我有些困了。”李妩抿唇道,面露倦色:“你想看的话,便去偏殿看。我现下只想歇息。”   裴青玄从她偏冷的语调里感到些许凉薄,转念再想,孩儿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便是心里恨着自己,也不至于将怨恨迁怒于孩子?   审视的目光在她莹白脸庞流连几番,他想,或许她只是累了,毕竟那日经历那等苦痛,从鬼门关回来一遭,的确要静心修养一阵。   “阿妩累了,就先歇息,反正皇儿就在偏殿,随时都能见到。”   他起身端来温水给她漱口,又看着她缓缓躺进被窝里,温热大掌在她细嫩颊边摩挲两下,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眉眼,又亲了亲她的唇。   这羽毛般的浅吻,不带丝毫情欲,唯有满满的温柔珍视。   李妩被他这样的吻弄得不太适应,长睫轻眨了眨,怔忪看他:“你…作甚?”   “只是想亲亲你。”裴青玄道,高挺鼻梁蹭蹭她的颊:“阿妩,多谢你。”   “谢我?”   “嗯。”他道:“谢谢你还活着。”   李妩皱眉,只觉他这话莫名其妙,她来人间一遭肯定是要努力活着,何须他谢?   不过她现下也没气力与他争辩什么,分娩损耗她太多气力,她的确是想歇息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在这片静谧里,李妩很快沉沉睡去。   裴青玄在榻边守了她一阵,见她睡熟,这才放轻动作,转身往殿外走去。   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刚添过灯油,火光正明,守在一侧的素筝听到脚步声,忙站直身子,低垂下头。   那沉稳的脚步声忽的停下,暗紫色袍摆晃入眼帘。   素筝心口发紧,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头顶传来帝王沉冷的嗓音:“你家主子这两日,可曾见过小皇子?”   素筝肩膀猛地一抖,万万没想到陛下一问就问到关窍。   “回、回陛下,主子她…呃,许是才经生产,身体虚弱,所以……”她咽下口水,悻悻道:“还未见过皇子。”   身前之人沉默两息,又问:“可叫奶娘将皇子抱过来?”   素筝头垂得更低了:“抱过来两回,只是……主子她……她说劳累,下次再见。”   这两日主子的奇怪反应,莫说素筝不理解,就连偏殿那几位乳娘也摸不着头脑。   寻常人家的夫人生了孩子,都是想与孩子多亲近亲近,生怕孩子与乳娘太亲近,反倒与生母生分了。可这位贵妃娘娘却是奇了,孩子生下来三日,却是瞧都不愿瞧上一眼。   若不是分娩那日,那么多人在场,亲眼见着孩子从她肚里出来。不知内情的还当她是从哪里抱了个孩子进宫。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眼前那抹暗紫色总算挪开。   望着那往外走去的高大身影,素筝长舒一口气,转而又担心起来,陛下会不会生出误会,觉得自家主子是在拿孩子与他赌气啊?   她转脸又看向那静谧的寝殿,心下叹气,前些时日不是还好好的,有些转圜的势头了么?如何孩子生下来,反倒越发别扭了?   素筝这边忧心忡忡地哀叹,偏殿内,乳娘们战战兢兢站成一侧,压根不敢抬眼去看那位气势冷冽、似是心绪不佳的帝王。   小皇子吃过奶,已乖乖睡着了。   此刻小家伙躺在黄金与玉石打造的舒适摇篮里,双眼轻阖,一张小脸再不似刚出生时的乌紫皱巴,变得光滑饱满,柔和烛光下,泛着红润血色。   他是那样的小,一张脸都没半个拳头大。   虽是小小的,模样还没长开,但可以看出孩子眼皮的褶皱,还有高高的鼻梁,嘴唇略薄。   大抵是吃过奶,得到满足,小家伙细长的嘴角有个微微上翘的弧度,瞧着像是在笑。   裴青玄瞧着,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轻碰了碰孩子翘起的嘴角:“你这小混账,还好意思笑呢?”   嘴上这样说,心下却是一片柔软。   在阿妩那里得不到的一抹笑,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却瞧见了。   他又想起方才从紫宸宫赶来的路上,刘进忠喋喋不休的话语——   “陛下您晕过去了不知道,但奴才听人说,太后见到了小皇子,直说像你幼时的模样呢。”   “李太傅?李太傅也夸了,说小皇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啊?像不像贵妃?呃这,那日他们都说,小皇子更像陛下一些……哦对了,李侍郎倒是说了一句,说小皇子的耳朵生得像贵妃娘娘。”   耳朵。   视线落在小皇子那对小巧的耳朵上,裴青玄不赞同地皱了下眉,阿妩的耳朵生得可比这好看多了。   仔仔细细又将孩子五官看了一遍,好似的确更随他一些。   若是个女儿,没准就像阿妩了。   心底升起一阵遗憾,却是不敢再多想,长指又捏了捏小儿的右边耳朵,嗓音很轻地说道:“你小子长大后,可得好好孝顺你阿娘,否则……”   想到与李妩那个十年之约,裴青玄唇边扯起一抹苦涩笑意:“否则你父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许是被捏耳朵不舒服,小皇子嘴巴动了动。   裴青玄见状,收回了手,自说自话般:“你知道怕就好。”   说罢,又看了小皇子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离去。   走到外殿,寒风吹拂,他也褪去方才慈父的温情脉脉,冷着脸吩咐一干乳娘:“把小皇子照顾好,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是有半分损失,株连十族也不为过。”   话音未落,一干乳娘齐刷刷跪下,惴惴叩首:“陛下放心,奴婢们定当尽心竭力照料皇子,不敢有半分怠慢。”   再次回到内殿,李妩已然熟睡。   熄了几盏灯,裴青玄解袍脱靴,轻缓地摸上床榻。   纵然动作很轻,但还是把她弄醒了。   “是朕。”他道。   李妩困倦迷糊着,轻轻唔了声。   见她并未推开他,裴青玄索性张开手脚,将她娇弱身躯整个拥入怀中。   正如御医所说,气血亏损,手脚冰凉。她都躺着睡了这样久,被窝还是冷冰冰,没多少暖意。   他想起她来癸水时,掌心放在腹部可以缓解疼痛感,迟疑片刻,轻触了下她的腹部:“阿妩,还很疼么?”   “疼。”她本能回应着。   “那以后再不生了。”裴青玄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间:“有一个足矣。”   李妩阖着眼没回他。   裴青玄想起方才孩子熟睡的模样,沉吟片刻,温声与她描述起来:“朕方才去看了皇儿,他吃饱已睡下了。瞧着比刚出生那会儿大了些,也好看了不少……”   他絮絮说着,哪知怀中之人忽的伸手,两根温凉手指按住他的唇:“我困了。”   裴青玄一怔。   有些无奈,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默了两息,他捉住她的手指,亲了两下:“好,朕不说了。”   怀里的人很快重归安静。   听着那平缓均匀的呼吸,裴青玄睁眼望着朦胧昏暗的帐顶,只愿她是真的疲累,而不是……厌恶他们的孩儿。   这一夜,注定难眠。   直到窗外泛着雾白,他才拥着怀中温软睡去。   大抵世间之事,总不能事事遂人愿,哪怕他是皇帝。   接下来三日,裴青玄并未着急回朝理政,而是守在永乐宫陪李妩。   也是这三日相处,他清楚意识到,李妩并非没精力见孩子,而是压根不想见。   趁她刚用过补汤,精力尚可时,他亲自抱着皇儿来到她榻边,她却皱起了眉。   虽未说什么嫌弃的话,可匆匆瞥了几眼皇儿,就偏过脸:“看到了,抱走吧。”   那副冷淡样子,叫裴青玄心底五味杂陈。   唯一庆幸的是孩儿尚小,还感受不到来自母亲的冷漠。若是知道了,那该多伤心。   乳母将孩子带下去后,裴青玄思忖一阵,决定与李妩好好谈谈。   他寻来匕首,又握住李妩的手,刀锋对着他的胸膛:“朕知你心头怨朕、恨朕,但稚子无辜……你要报复,朝朕来便是。”   看着那冷冽刀锋,李妩只觉眼晕心烦,蹙眉看他:“你别闹。”   “朕没闹。”   裴青玄握紧她的手,清俊眉眼一片肃穆:“你一向拎得清,也知冤有头债有主,孩儿虽是你我的,但你为他的辛劳与苦痛远胜于朕,实犯不着拿他来报复朕,这不值当,于孩儿不公,于你也不公……你直接朝朕来,一刀不够捅两刀,两刀不够捅四刀,总归叫你泄了心中恶气。”   李妩眉尖蹙起:“我没……”   话未说完,腕间被一道强势力气往前带去,在她惊愕目光下,冰凉刀尖已陷入男人胸膛一寸。   感到那力道还在往里陷,李妩失色大喊:“你疯了!”   她忙松开手指,试图挣脱,可手腕被男人牢牢握着,根本就松不开。   眼见刀锋越陷越深,李妩呼吸急促,头也开始疼了:“停下,你停下!裴青玄,我不要杀你,你这样做于我毫无意义!”   “我不是在报复你,我也不想那样对孩子,可、可我没有办法……”   她急切的语气里透着几分颓败的哭腔,连着眼眶也染了红,哀哀哽噎:“我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我知道我该爱他的,可我克制不住,我……我不行,我是个糟糕的阿娘……”   糟糕到连自己的孩子也无法去爱。   温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她颊边滚下,落在交叠握在一起的手背,如灼烫岩浆,在心尖烫出一颗颗血泡。   李妩无力哭着,脸色苍白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裴青玄见她情绪不好,忙松开她的手:“是朕不对,你别哭。”   再看胸间那把匕首,他凭着经验估计陷入深度此刻拔出并不致命,遂咬紧牙关,抬手拔出,掷于地上。   李妩愕然看他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泪水一瞬都忘了落。   裴青玄肃着面孔,单手捂住源源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又扭头朝外吩咐:“刘进忠,去请太医!”   外间的刘进忠乍一听到这吩咐愣了下,为稳妥起见,探进半个脑袋看了眼。   这一看,刚好看到地上染血的匕首,险些没吓个三魂归天,再不敢耽误半分,拔腿就往外跑:“奴才这就去!”   寝殿内,裴青玄随意扯了布料,动作熟练地处理了出血伤口,又回过身,若无其事般安抚着泪痕未干的李妩:“阿妩别怕,没事的……朕方才那话,并非责怪你的意思。你才不糟糕,朕的阿妩世间最好,再无比你好的小娘子。”   长臂揽过她纤薄的肩头,他哑声道:“你若不想见皇儿,不见便是。你将他带来世间,已吃了不少苦,无须再这般苛责自己。何况这世间本就没有哪一条律法规定,父母必须爱孩子。”   稍顿,他自嘲笑笑:“朕的父皇,不也是不曾爱过朕?朕还不是好好活着。”   怀中身躯好似僵了下。   少倾,她抬头,一双噙泪乌眸定定望着他。   看她哭红的眼眶,裴青玄胸间隐痛,面上却不显,不紧不慢擦去她的泪,就如从前无数次那样,温声细语哄着她:“别怕,御医很快就来了,叫他看过,自有对策。” 第64章   冬日暖阳笼着屋檐冻雪,稍融水渍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几只鸟雀在枯枝上啾鸣蹦跳,为萧条寒冬添了几分生机,然永乐宫内却是一片死水般的阒静。   良久,搭在李妩腕间的帕子才收走。   三位御医交头接耳商议了好一番,才推出一人答话:“回禀陛下,娘娘分娩时气血大亏,所幸身体底子还不错,日后多加调养并无大碍。至于不愿见到小皇子……实乃心病所致。”   “心病?”裴青玄蹙眉,担忧看了眼身侧安静坐着的李妩,转脸再看御医:“仔细说说。”   御医躬身道:“臣等行医多年,也见过数桩与贵妃娘娘相似症状。部分妇人产子后,会情绪低落、郁郁不欢,严重者还会狂躁易怒,寝食难安,幻视幻听,甚至、甚至……”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御医悻悻咽了下口水,头垂得更低:“严重者会出现轻生或者虐婴的行为。”   霎时间,本就静谧的殿宇更是静可闻针。   裴青玄面罩寒霜,语气也沉下:“你们确定没诊错?”   三位御医齐齐掀袍跪地:“臣等不敢!”   眼见裴青玄的脸阴得快要滴下水来,李妩慢悠悠抬起眼帘,轻声问:“此症可有法子治?”   有人递了话茬,为首御医忙不迭接话,战战兢兢答:“回娘娘,微臣可为您调配一副舒心汤,日常饮用,有调理情绪,醒脑开窍、疏肝解郁之效。但…心病还须心药医,此等妇人产后悒郁之症,还须以自身纾怀为主,汤药仅为辅用……”   稍顿了顿,御医又道:“至于与小皇子亲近,为着娘娘身心着想,不可操之过急。依臣等愚见,可循序渐进地与小皇子接触,慢慢适应。”   裴青玄听得额心直跳,胸间也窝着一团火:“尽说些废话!”   天子一怒,威严深重,莫说御医,殿内伺候的宫人也齐刷刷跪地,叩首连连:“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李妩在旁冷眼看着,一言不发往寝殿走去。   “阿妩?”裴青玄唤她。   她没回头,只道:“有些乏了。”   眼见那道纤细身影走向内殿,裴青玄眉心微动,转脸看向御医:“立刻下去写方子,汤药熬好后即刻送来。”   也不等御医们应声,帝王高大的身形便从紫檀荷叶托首交椅起身,亦往寝殿而去。   待橐橐靴声彻底隔绝在里,地上跪着一干人长舒口气,死里逃生般面面相觑,皆是苦笑,皇家的差事不好当啊。   寝殿之内,安神香从雕花鎏金兽形香炉的孔隙里袅袅升起,很快又丝丝缕缕隐没于空气。   “方才御医也说了,你抗拒皇儿只因产后心病,并非你本意。”   裴青玄大步走向榻边静坐的李妩,见她一副怔然出神的模样,语气也放得温和:“阿妩,你不必再责怪自身。咱们慢慢喝药调理,纾解心情,待病好了,再亲近他也不迟。”   在御医来之前,李妩便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现下听到御医确诊,内心并未多少波动,更多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   现下听得裴青玄安慰,她抬起眼望着他:“我真的会好么?”   轻柔缥缈的语气叫裴青玄心下一紧,黑眸紧紧凝视着她映雪如霜般的脸庞,他握住她的手:“宫里有最好的御医、最珍贵的药材,你一定会好。”   这目光太过笃定,灼热逼人。   李妩垂下眼,视线落在他紧握的那只手上,淡粉唇瓣动了动。   刚想说什么,外头响起太监的高声通禀:“太后驾到——”   裴青玄眉梢轻挑,朝外看了眼,松开李妩的手:“八成是听说请了御医。”   李妩抿唇不语,只往他胸膛扫去。   还好伤口叫御医处理了,衣袍也换了新的,不然许太后见了怕是麻烦。   “阿妩别担心。”察觉到她的视线,裴青玄云淡风轻笑笑,长指撩过她耳畔碎发:“一点小伤,养几日就好了。”   李妩淡淡嗯了声,想了想,还是多说一句:“以后你莫要再做这样的事。”   裴青玄微诧,看向她的眸光带着隐秘的热切:“阿妩是在……”   “你别多想。”李妩截断他的话,眉眼认真:“弑君之罪太重,我担不起。何况我很早就与你说过,我不需要你要死要活拿命赔我,这于我毫无意义。”   男人俊颜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长睫轻垂:“朕知道了。”   李妩不再看他,起身走到铜镜旁,照了照衣裳发鬓,确定无有不妥,才道:“出去迎一迎太后。”   裴青玄按着她的肩坐下:“你歇着便是。”   说罢,他大步往殿外走去。   大抵是许太后与御医说话耽误了些功夫,过了好一阵,她才随着裴青玄入殿。   一见到靠窗榻边坐着的李妩,她满脸忧色,急急上前:“你才生不久,如何就起身了?快快快,阿玄,快扶她到床上躺着。”   “太后莫担心,这几日一直躺着,就方才起来一会儿。”   李妩说着,又要与许太后行礼,很快就被按了回去:“这里也没外人,不必行这些虚礼,你好生歇着。”   “阿妩谢太后。”李妩颔首,算作做礼。   许太后往后退了两步,视线在李妩面上来回转了好几遍,不禁感叹:“唉,女子生产是儿奔生、母奔死。这一遭,着实苦了你了……瞧这脸瘦的,都快没有了,那些养身补气的血燕啊鹿茸啊当归啊人参啊,可都有吃着?”   李妩答道:“太医院开的补汤,每日都有在吃。”   “那就好,那就好。”许太后连连点头,只是越看面前这张清瘦苍白的小脸,越是心疼:“得多吃些,此番亏了这样多气血,吃再多也不为过。我库房里还有几株品相极佳的老山参,这回也给你带来了,待会儿吩咐下去,让御膳房每日给你炖鸡汤喝。”   许太后盛情太过,李妩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母后,您坐下说话。”裴青玄扶着许太后到一旁坐下:“进殿这样久,一口茶还未喝,先喝口茶再说。”   “哪里久,我这才刚来。”许太后嘴上嘀咕,但还是顺着坐到榻边,端起暖胃的参茶喝了一大口,随口说道:“都快二月了,外头的风还这样冷,好在看天色,是没有雪落了。”   放下白玉定窑茶盏,她又与李妩问过一阵温凉,才切入正题,语气都变得谨慎了些:“方才御医将你的情况都与我说了……阿妩,你当真不愿见到孩子么?”   李妩一怔,不知该如何答。   裴青玄眯眸:“母后,御医说了,不必操之过急。”   “我知道,我也没急嘛。”许太后觉得委屈,她知道永乐宫的情况棘手,自己此刻或许不该来裹乱,可又实在担心李妩和小孙子的情况。现下椅子还没坐热,话也揣着十分小心了,自家儿子还一副防什么的模样。   李妩也知许太后并非恶意,缓声答道:“我想照着御医的意思,想喝一阵汤药,平日里……也会试着去看看孩子。”   “对对对,药喝着,孩子也看着。”许太后听她这话,也放下心来,又宽慰着:“你初次做母亲,不适应也正常。当年哀家生皇帝时,生下好几日都还做梦般,后来多陪着看着,才有了为人母亲的实在感。说句实话,孩子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大多的感情,还是养的时候慢慢养出来的……老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大,你当那些大户人家的主母为何孩子一断奶,就急着将孩子抱到身边养?就是怕孩子不在身边,母子生分了。”   她絮絮传授着养儿的经验,末了,又想到什么,扫过李妩的胸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拿起帕子掩唇,轻咳了一声:“坐了这样久,皇帝,你去将孩子抱过来,给哀家瞧瞧。”   裴青玄刚要吩咐刘进忠去,许太后强调:“自己的孩子,自己去抱!”   裴青玄蹙眉,刚欲开口,便听李妩道:“你去抱吧。”   后宫两位女主人,四只眼睛定定看着他,裴青玄抿唇,无奈说了声好。   待他一离开,许太后手臂撑着榻上黄花梨小桌几,微微朝李妩凑去些,连着声音也低了:“阿妩,你可有奶?若是自己能喂,再没比这与孩子促进关系更好的法子了。”   李妩猜到许太后支走裴青玄是有话要说,只没想到一开口就问到这个,心下微窘,面颊也有些发烫。   但同为女子,倒也没什么好忸怩的,握了握手指,她轻点了下头:“有。”   稍顿,又蹙眉:“这两日涨得疼。”   她私下里问过乳娘,乳娘说妇人生产后一般三日左右会出,她气血亏,卧床养了好几日,才觉胸前隐发涨。   “这是好事情。”许太后一把年纪,脸皮不似小姑娘那样薄,直言不讳地分享:“我生阿玄之前也想自己喂,可惜没有,最后还是交给了奶娘。小孩子嘛,有奶就是娘,你喂一喂他,没准就亲近了。”   说完,似是怕李妩误会,她忙补充一句:“你若不愿意也没事,反正偏殿那么多奶娘呢,终归饿不到孩子。”   “太后的好意,我知道的。”想了想,李妩强压下心底那份说不上的恐慌与紧张,点头:“试试吧。”   她也想知道,她对那孩子的感情能到哪一步。   许太后见她愿意试,心下欣慰,拉着她,与她说了些喂孩子的注意之处——她虽没喂过,但理论经验还算丰富。   直到裴青玄将小皇子抱进来,许太后才讳莫如深地打住话茬,坐回原位,笑容满面地朝小皇子伸出手:“哎哟,我的乖孙孙,快让祖母抱一抱。”   许太后那边笑吟吟看着孩子,裴青玄走到李妩身边,低声耳语:“母后可与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对上男人深邃而关切的眉眼,李妩眼睫轻颤了两下,摇头:“没,太后是关心我。”   裴青玄看她神色还算平静,稍稍放下心。   不过等许太后看完孙子离开永乐宫后,他还是仔细问了遍李妩。   见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李妩掐了掐手指,如实说了。   “母后要你喂孩子?”裴青玄拧眉,很是不赞同:“你自己身子还虚弱着,哪来余力喂他?偏殿那些奶娘请进宫里岂是当摆件的?”   “不是顿顿喂。”   李妩仰脸望着他:“夜里都给奶娘带着,白日能喂一些算一些。”   裴青玄仍觉不妥,他恨不得将所有补药一次塞进她肚子,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红润康健,哪有再叫她去哺喂孩子的道理?   视线扫过她如玉小巧的下颌,往下,一件烟粉色素绒绣花小袄罩着纤薄肩背,身前略显鼓囊。   可这是冬衣料子厚的缘故,她那处大小,他再熟悉不过。   “与孩子亲近,有的是办法,不止这一样。”他挨着她坐下:“你得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她回望着他,明眸澄澈:“可我想试试。”   四目相对,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得窗外又起风了,吹动枯枝沙沙响。   良久,裴青玄道:“你想试的话,那便试试。”   当日傍晚,奶娘就将饿了的小皇子抱了过来。   听说贵妃娘娘想亲自喂养,两位奶娘在旁手把手地教着。   “娘娘,您得这样抱着小皇子,对,手臂稍微托着些。”   “喂的时候不用着急……”   “刚开始会有些不适应,还会有些疼,您忍一忍。”   隔着一扇透雕腊梅护屏,坐在桌边的裴青玄听得里头传来的动静,不觉耳热,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稍直腰身,抬手提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一杯茶水才饮一口,里头婴孩的哭声陡然大了,而后是李妩着急无措的声音:“他…他又哭了!”   “娘娘别急,小皇子这是还不习惯,您再试试,给他喂进去。”   “疼……”   “您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短暂沉默后,孩子哭声依旧未停,似乎因迟迟吃不到奶哭得愈发伤心。   “我不行,我不行……”   暖意融融帷帐内,李妩面色苍白将那哭声不止的孩子推到奶娘怀中,如同迫不及待摆脱一个烫手山芋,她双手捂着耳朵,痛苦闭眼:“抱走,把他抱走!”   太吵了,她的头吵得好疼。   两位乳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办。   李妩见哭声愈发响亮,强烈的挫败与烦躁感一同涌上,叫她嗓音也多了几分不耐:“快点,快点把他带走!”   “阿妩,怎么了?”   屏风后裴青玄快步走来,见着床榻上李妩捂耳痛苦的模样,脸色沉下,转而呵斥那两个乳娘:“贵妃的命令,你们听不见?还不赶紧带皇子出去!”   两个乳娘吓得战战发抖,再不敢耽误,忙抱着嗓子快要哭哑的小皇子退下。   “阿妩,阿妩……”裴青玄走到床边,伸手将那娇小瑟缩的身躯揽入怀中,掌心拍着她的背:“没事了,已经抱走了。”   怀中身躯还在颤抖,过了一阵,好似忽然回过神般,她靠在他怀中,揪着他的衣领“哇”得哭了出来。   “我错了,是我错了……”她哭着,语气悔恨而自责:“我试过了,可是不行,他一直哭、一直哭,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细细哀哀的哭声,如一根根银针扎进心口,裴青玄心下酸涩难当,只得拥紧了她,薄唇贴着她的额,不断安慰着:“没事了,试过就已经很了不起,不怪你。”   在他的安抚下,李妩渐渐平静下来,又哭累般,阖眸靠在他胸膛一动不动。   裴青玄垂下眸,见她莹白脸庞还残着泪痕,卷翘如蝶的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瞧着十分可怜。   心下叹口气,他将她缓缓放下:“睡吧,睡一觉。”   李妩眼皮微动,听到他这话,便也没睁开眼,由着他照顾。   裴青玄将她放平在榻,方才抱着尚未察觉,现下松开,才发现她衣衫半褪,淡蓝色绣芝兰花纹的小衣也松松垮垮,莹白肌肤堆酥赛雪般,显出一段圆且柔润的弧。   目之所及淡蓝绸料上那抹洇湿,裴青玄眸色暗了暗,这是方才她掉落的泪,还是……   喉头滚了滚,强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他偏过脸,扯过锦被替她盖上。   手背好似不经意碰到溫軟,他下颌绷紧,克制着紊乱呼吸,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放下帷幔,快步朝外走去。   本以为失败,此事便会告一段落,哪知半夜里,李妩忽然发起烧。   裴青玄急忙要请御医,却被她拉住,蹙眉道:“先叫个奶娘过来。”   “起了高热该叫御医才是,叫奶娘作甚?”裴青玄当她烧糊涂了。   李妩无法,只好揪着他的袖子,红着脸讷讷道:“我涨疼得厉害,高热或许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你听我的,叫奶娘便是。”   裴青玄微怔,意味不明地于她身前瞥了眼,而后掀帘下榻,命人叫个奶娘来。   不多时,一干奶娘中为首的那个来了。   大半夜的,李妩也不好将裴青玄赶出去,只好忍着羞赧,将她现下的感觉说了。   那奶娘经验丰富,一听这话,又伸手往李妩亵衣探了探,哎哟一声:“这样硬,怪不得要起高热。娘娘,您若不打算喂养小皇子了,明日奴婢们就给你备上回奶汤。不然您这边只涨不出,自个儿难受不说,还会淤堵化脓,高热不止,后头麻烦可多了。”   想到傍晚那糟糕透顶的哺喂,李妩眉眼黯淡,摇头道:“不喂了,你们备那个汤药罢。”   奶娘称是,又听一旁的皇帝陡然发问:“贵妃现下难受,有何法子缓解?可要再请御医来?”   面对皇帝,奶娘更为紧张惧怕,忙低头道:“回陛下,依、依奴婢过往经验,娘娘发热并不严重,不必请御医。只需挤出来,再好好睡一觉,明早应当就好了。”   挤出来。裴青玄扫过奶娘那两只搭下的大手,又看向榻间懒懒靠坐的李妩。   虽知是她们都是女子,可一想到这粗鄙奴婢的手要去碰他的阿妩,还得行那等事。   沉吟片刻,他压低眉眼:“弄出来就好了?”   奶娘道:“是。”   男人嗓音低沉地嗯了声,又道:“你退下罢。”   奶娘一怔,疑惑抬眼,这就退下了,都不用她帮贵妃?   眼帘才掀,一道冷淡锋利视线扫来,吓得她一个哆嗦,再不敢耽误,忙低下头:“是,奴婢告退。”   奶娘脚步匆匆退下,殿外守着的其他宫人见里头再无吩咐,也都默默散开,各归其位。   暖香馥郁的寝殿内烛光晦暗不明,逶逶垂下的帷帐内光线愈暗。   可李妩仍不够暗,她绵軟无力靠着墨青绫锻大迎枕,清艳脸颊染上滟滟绯红,也不知是高热烧的,还是现下这等羞窘不堪的境况。   从前也不是沒被他這樣弄過,只那些时候,是私帷風月。现在却是一本正经地,做这等不太正经的事,反倒显得十分古怪。   “不然还是叫奶娘来吧。”她咬了下唇:“叫素筝也行。”   “大半夜的,何必搅扰旁人。”   裴青玄直身坐着,一手托着,另一只手拿着素白巾帕:“若是疼,就与朕说。”   李妩含糊地唔了声,只觉得脑子烧得昏昏涨涨,比发热还叫她意识混沌地便是那一双不轻不重的手。   那是双握笔持弓的手,指腹有笔磨出的茧,也有拉弓握剑练出来的糙粝,此刻却捧着那只瑩軟,掌心溫度熔巖般炙熱,激出一颗颗战栗。   俩人都没说话,而这份静谧叫时间好似变得更加漫长煎熬。   直到空气中有淡淡乃香,浸透帕子。   哪怕李妩偏着头,闭着眼,依旧能感受到那落在身前的目光灼灼逼人。   揪着被角的手指不禁收紧,忽得,一阵温热传来。   她肩背一僵,惊愕睁开眼,眼前埋着的乌黑头颅叫她双颊腾得烧起:“你做什么?”   男人低哑的嗓音含糊不清:“浪费可惜。”   冷月寂静,萧瑟寒风声敲打着窗棂,茫茫黑夜里那窸窣吞声许久方止。   翌日清晨,便有奶娘端着汤过来:“娘娘放心喝,这是素筝姑娘一早去太医院拿回来的药包,里头的麦芽、山楂、蒲公英,都是回奶的好东西,很是管用。”   昨夜李妩被照顾了一回,晕晕乎乎地睡去,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面红耳赤,荒唐不堪,于是赶紧端过这碗汤喝了。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空碗:“这个汤药要喝多久,才能彻底断了?”   “因人体质不同,耗费时日也不同,快则七日,慢的话半月也有可能。”奶娘以为她是怕再涨得难受,忙不迭宽慰:“娘娘莫担心,您喝了这个汤药,每日再及时挤出来,就不会再涨得那样疼了。”   李妩讪讪扯了下嘴角,心说哪里还可能涨,她只觉空得很,面上却不显,只懒怠说了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奶娘躬身正要退下,忽又被美人榻上之人叫住:“昨日后来,你们可将皇子喂好了?”   “娘娘放心,照顾皇子是奴婢们分内之事,自会将皇子照顾得妥妥贴贴。”   榻上之人浅浅应了声,这回是真叫她退下了。   那奶娘走出寝殿,忍不住回身朝里望了眼,暗自嘀咕,贵妃这到底算是在乎小皇子呢,还是不在乎呢?   唉,这帝王家是非多啊,想也想不明白,遂摇头往外,不再多想。 第65章   正月二十二日,罢朝七日的皇帝总算出现在宣政殿。   朝臣们见着皇帝康健无恙,连日紧绷的心弦也松泛下来,再听皇帝宣布贵妃得子的喜讯,齐齐恭贺,山呼天佑大渊。   小皇子的名字也在朝议中定下,取单字,琏。   琏,本意宗庙祭祀盛装黍稷的器皿。大皇子取此名,足见皇帝的器重。   一时间,朝臣们心思浮动,依着目前形势,便是日后陛下再立正宫皇后,那位皇后怕是也无法撼动永乐宫的位置。   而永乐宫内,李妩得知小皇子最终定下的名字,并不惊讶。   孩子还在腹中时,那人就翻着古书典籍,皇子公主各取了七八个,全是富贵吉祥、寓意深远的字词,又挨个在她面前念了遍,问她的意思。   她被问得烦了,叫他自去抓阄,最后男孩抓了个“琏”,女孩抓了个“瑶”,珍贵美玉之意。   现在小皇子有了名,裴青玄成日“琏儿”“琏儿”地喊他,小家伙听多了,好似也知是在唤他,一听到“琏儿”,两只葡萄般黝黑水润的眼睛亮晶晶地睁大。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妩连吃了近半月的回奶汤,却还是会有。疑惑之余,去问过奶娘,才知不可完全挤空,挤空便会再出。   弄清症结所在,当日夜里小衣再次被掀开时,她压着羞窘,低声提醒:“奶娘说了,不能吸空,得留一些。”   身前之人听罢,动作稍停,须臾,才哑声应:“好。”   这个亲近的机会虽难得,却也是一种甜蜜折磨。尝到甜头,又不能尝到更多,每回将她照顾入睡,还得去侧殿冲半时辰的冷水澡。   这夜他照着李妩的嘱咐收敛了些,之后李妩又喝了一阵回奶汤,便不再出奶,身体也恢复不少。   但她对小皇子,仍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便是崔氏和嘉宁她们进宫相劝,也支了些招数,她与孩子相处久了,依旧觉得心烦意乱,索性不再勉强自己,也不去折腾孩子,全权交给奶娘们照看。   许太后知晓后,心疼孙子,隔三差五便来永乐宫探望。   李妩也不拦,由许太后自便,自个儿在寝殿或是歇息,或是做些不费神的闲事。   这般风平浪静过了些日子,及至二月,许太后又一次来永乐宫探望,却因着冰雪消融,道路湿滑,险些从轿辇上摔下来。   虽未摔伤,却把老太太吓得不轻,当日夜里就病了一场。   李妩从素筝嘴里知晓此讯,静坐许久。   当天夜里,裴青玄从慈宁宫探望回来,她放下手中书卷,轻声与他道:“把孩子送去慈宁宫养吧。”   裴青玄一身风雪寒气未褪,乍听得这话,脱氅衣的手稍顿,再次抬眼,浓眉拧着:“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朦胧宫灯旁,李妩神色平静:“左右我也不知如何养孩子,倒不如交给会养的。这时节春寒料峭,太后也上了年纪,来回奔波,实在辛苦,若再发生什么意外,我担不起那罪过,便将孩子带去慈宁宫养吧。从此她不用记挂孙子,两头跑,我也能了却一桩心事,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将孩子交给旁人抚养,这样大的事,她的语气却如此平淡,平淡到裴青玄犹疑,她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气话?   稍定心神,他将氅衣递给宫人,又屏退一干闲杂人等,大步走到李妩身旁。   “母后此番实属意外,与你并不相干,无人怪你,更无人说是你的罪过。”他挨着她坐下,看着烛光下略显红润的娇颜,嗓音不疾不徐:“你是琏儿生母,又是一宫之主,哪有将孩子交给旁人抚养的道理?”   “我虽是他生母,却无法去爱他、照顾他。”李妩垂了垂羽睫,掩下眸底黯淡怅然,红唇扯出一抹弧度:“与其这般,倒不如让爱护他的长辈抚养,最起码太后会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在我这,他什么也得不到。”   不等裴青玄开口,她微微抬头,一双美眸是秋风落叶般枯槁寂静,一错不错盯着他:“大概如你说的那样,我没有心,无法去爱人……我试过了,试着去爱他,但还是做不到。”   就如对裴青玄,她也试图劝自己,忘记过往的不虞,就这样吧,安分踏实与他过日子,努力像从前一样,重新去爱他。   然而,还是做不到。   好似忽然就失去了爱的能力,世间一切都变得枯燥黯淡,索然无味。   有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晚秋暮色里,梧桐枯枝上挂的最后一片叶子,将落未落,但或早或晚,终有一日要凋落,归于尘泥。   只那一日,何时来到,谁也不知。   思绪回笼,李妩撑起几分精神,再次开口:“就将他送去慈宁宫吧,明早就送去。”   裴青玄面色沉郁,黑眸牢牢望着她,好似要看穿她的心。   良久,他才开口:“你确定?”   李妩颔首,清丽眉眼间没有半分玩笑意味:“太后宅心仁厚,慈爱和蔼,交给她抚养,我很放心。”   “不会不舍?”   “不舍……”李妩眼神轻晃,嗓音淡淡:“或许有点,但也没怎么接触,并无十分不舍。再说了,同在宫里,我若想见他,随时可去探望。”   见裴青玄还要开口,她也没了耐心,抬手按住他的唇:“我意已决,别再劝了,你就当为我身体着想,给我留个清静。”   话说到这份上,裴青玄也知再劝无用,从唇边捉下她的手,漆黑眼底犹如深渊,瞧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他道:“就照你说的办。”   翌日一早,刘进忠奉命,负责小皇子迁殿之事。   办事效率很高,一个上午偏殿里那金玉摇篮、皇子日常的衣衫鞋袜等物,以及一干负责照顾皇子的奶娘太监等,都一同搬去了慈宁宫。   皇子出门前,奶娘特地抱着他来与李妩行礼。   宝蓝色绣葫芦纹的锦缎襁褓里,已满月的小皇子喂得白白胖胖,眉眼也长开些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洗般清澈。刚吃饱了奶,小家伙一本满足,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切——华美奢华的殿宇,清雅矜贵的生母。   “娘娘,可要再抱一抱皇子?”奶娘小心翼翼提议着,心下替皇子叹息,如何就遇上这样狠心的娘亲?孩儿才满月,就要送给旁人抚养。   李妩看了眼襁褓中安静乖巧的婴孩,默了两息,抬眼看向一旁红了眼眶的素筝:“你去把妆台上那个紫檀木盒子拿来。”   素筝正不舍着呢,冷不丁听到吩咐,愣怔一下才回过神,忙抬袖擦了下眼角:“是,奴婢这就去。”   见素筝过去,李妩又看了眼襁褓,眼底闪过一抹纠结之色,终是深吸一口气:“把他抱过来吧。”   奶娘面露喜色,赶紧将皇子抱去,嘴里还柔柔道:“娘娘放心,皇子刚喂饱,乖得很,不会哭闹的。”   李妩姿势僵硬地抱着小裴琏。   他是这样的小。   而这样的小家伙,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   真是不可思议。   她在看孩子,孩子也在好奇看她。   大概是母亲血缘天性,小皇子在她怀中,的确格外地乖巧,甚至薄薄嘴角也翘起一抹弧度。   一旁的奶娘见了,有意为皇子做最后的努力,忙笑着道:“娘娘瞧啊,皇子笑了,定是知道亲娘抱着,心里欢喜呢。”   李妩眉心微动,再看孩子白嫩可爱的脸,脑中只想——   怪道太后和家里人见过这孩子,都说他更像裴青玄。   现下看着,的确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   所以裴青玄幼年,是长得这副模样么?   思绪纷乱间,素筝端着那个紫檀木匣子过来:“娘娘,拿来了。”   李妩回神,视线落在那匣子上,腾出只手打开。   明黄色绸布之上,安安静静躺着一条华贵精致的长命锁。   “这条长命锁,在大慈恩寺开过光。”   她拿过那条长命锁,缓缓替襁褓中的小皇子戴上,嗓音很轻,又似自言自语:“大慈恩寺挺灵的,从前给你那混账父皇供了一盏长明灯,他真活着回来了……”   后来她也想过,若真是佛祖有灵,佑他归来,重来一次,她可还会去供那盏灯?   大抵还是会的吧。   落子无悔,起码那时她真的爱过他。   长命锁戴好,李妩忽的伸出手,想碰一碰孩子的脸庞。   即将触到那一刻,又陡然停住,她扭过脸,闭眼道:“抱走吧。”   奶娘分明看出她那一瞬的犹豫,怔怔唤道:“娘娘,您……”   “抱走。”   轻柔嗓音重了几分,奶娘心下一跳,生怕又惹得贵妃烦躁,忙弯下腰,双手抱过小皇子。   “奴婢带小皇子告退,万望娘娘珍重。”   看着奶娘抱着襁褓离去的背影,李妩呼吸也变得缓重,手掌捂上心口的位置,她柳眉微蹙。   “娘娘,您还好么?”素筝关切上前,给她倒了杯温水。   “还好。”   李妩接过茶盏,目光扫过那个空匣子,心头也莫名空空落落。   “太后是位好祖母,会好好爱他的。”   他会在长辈无私地爱意下,好好长大。   正午阳光盛暖,照得慈宁宫顶的琉璃瓦光辉耀熠。   一听小皇子来了,许太后坐都坐不住,亲自去外头迎着小孙子。   当那小小的襁褓拥入怀中,看着孩子稚嫩无邪的脸庞,许太后心下既高兴又难受,忍不住红了眼圈,哽噎道:“我可怜的小琏儿。”   她抱着孩子进了屋,奶娘将贵妃给孩子戴长命锁的事说了,许太后听了眼中又泛起泪光。   “我就知道,哪有母亲半点不念着孩儿的呢?”   她坐在暖榻边,低头望向小婴孩,见他也醒了过来,正巴巴地看着自己,一颗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乖孙孙,你阿娘身体不好,日后就由祖母照顾你吧。”   小皇子听不懂大人的话,见着太后觉得眼熟,眨眼露出个纯真的笑。   春去冬来,白驹过隙,转眼间,五年过去。   永熙九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二月底就已是烟柳空濛,绿杨满城,莺飞蝶舞,生机盎然。   这五年内,皇帝选贤举才,励精图治,大渊朝国力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之景。   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今年三月最期盼的不是上巳节踏青郊游,而是戍边多年、名震边疆的肃王一家要回长安了。   “肃王爷可是咱们大渊朝的战神,神功盖世,战无不胜,有他在北庭守国门,那群野蛮的戎狄人压根不敢来作乱!”   “听说他的夫人,那位有第一美人之称的乌孙公主也一起回来!”   “哎呀,说起肃王爷和他家夫人,你真该去春风楼听他家的说书,他们的故事那叫一个可歌可泣,荡气回肠。”   “可不是嘛,想当年他们俩在长安大婚,那排场,那阵仗,这些年再没见过那般隆重的!我那会儿还是个毛头小子,跟在街边看热闹,还捡到了几枚喜钱呢!肃王爷一袭红袍,白马迎亲,真是一等一的威风!”   才子佳人的故事,深受百姓欢喜,而大将军配异族公主的故事,同样叫他们津津乐道。   宫外百姓们翘首以盼肃王一家,皇宫之内的帝王也为之激动不已。   “阿妩,从前朕与你提过许多回谢恒之夫妇,再过几日,他们到了长安,你便能见到了。”   五年过去,皇帝步入而立之年,较之先前,容色并未改变,仍是俊美昳丽,只周身气场愈发威严稳重。但这份威严稳重只对外人,在永乐宫贵妃面前,是一如既往的随和亲近。   “他们家还有三个孩儿,一个大儿子,一对双胞胎女儿。”提起这事,裴青玄语气间掩不住的艳羡:“想当年朕与他在北庭结识时,他还是个不知情爱滋味的木头,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竟有了三个孩子。”   多叫人嫉妒。   三个孩子,其中还有一双女儿。   肃王谢伯缙及其夫人沈氏相貌皆为出众,裴青玄都能想象出那对双胞胎模样有多可爱。   静谧廊庑间,李妩身着一袭浅紫色苏绣月华锦衫,斜靠在朱漆圆柱旁,懒洋洋听着他说话。   提起故友,他的话比平常多了不少,眉眼间的神色好似也回到从前,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恣意。   纤手拢了拢膝头盖着的湖蓝色团花绫缎毯子,明明暖阳笼着她,她却依旧觉得冷,那寒意好似从骨头缝里渗透——尤其过完这个年,这种忽冷忽热的情况好似愈发频繁。   这叫她忍不住去想,熬了这些年,梧桐叶子也要落了罢。   “阿妩?”   耳畔熟悉的唤声拉回她缥缈游离的思绪,愣怔回过神,她望向他,眸光平和,语气也十分平和:“在呢。”   这五年来,他们几乎不再争吵,便是偶尔有争执,只要她沉默,他最终还是会顺她的意思。   正如他从前说的那样——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什么都听她。   五年时光,足以消磨太多尖锐怨气,足以叫人再回头看当年,便觉那时很多事是那样的没必要。   怨也淡了、恨也淡了、更别提什么是爱。   每日夜晚清晨,睁眼闭眼间,看着身旁躺着的男人,不知不觉成了习惯。时间一久,心里好似有个声音在说,她这一生大抵就这样了吧。   “我在听。”她搭着毯子,头颅半靠着朱漆柱子,问得漫不经心:“肃王此番回来述职,会留多久?”   “朕与他多年未见,自想叫他多留些时日。”   裴青玄在她旁边坐下,大掌去牵她的手,觉得冰了,眉头皱起:“日头虽大,但到底还是初春,你身子弱,还是少吹风。”   语毕,弯下腰来,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搂着朕。”   李妩无奈轻叹,到底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由他抱着进去。   裴青玄大步往内,只觉怀中之人越发地轻,犹如抱着一片羽毛,一片叶,甚至是一缕握不住的风。   “太医院那些废物,这些年用过的补药方子也有二十几副了,吃了那样多,还是这般轻飘飘,一点肉都补不上。”大掌握在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软腰,他眉眼低沉收着力道,生怕一不小心折断。   “我这副身子……也就这样了。”李妩抬眼看着他:“御医们也都尽力了。”   “不许说这种话。”裴青玄嗓音低醇,狭眸牢牢盯着她:“你得活的比朕久。”   “生与死,哪是人力能决定的,老话说,阎王爷要你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李妩说得云淡风轻,雪白脸庞带着无所谓的浅笑:“再说了,活那么久有什么好的。祸害遗千年,我这人呢,虽薄情寡义,但与你比起来,还差许多……所以大概是我死在你前头。”   “越说越荒唐。”捏着她腰的手掌不由加重:“再胡说,朕把你丢下去。”   “你才不舍得。”   李妩毫不慌张地勾着他的脖子,慵懒像只猫,无精打采阖着眼:“你要舍得撒开手,早就撒了,何至今日。”   听出她话中深意,裴青玄喉头一哽,而后低下头,以额撞了下她的额,低哑嗓音透着几分无奈:“你这小混账,朕定是上辈子欠了你。”   他欠她?李妩眼皮轻动,大抵上辈子他们互相造孽,今生才有这段孽缘。   又过了几日,肃王一家进了长安。   便是李妩不怎么关注肃王家的动向,但这家人名声太盛,就连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闲时也都聊着肃王家的一切。诸如肃王爷是如何威风、肃王妃如何美貌,他家那三个孩子如何乖巧漂亮,肃王和肃王妃如何恩爱……   就连她的儿子裴琏,也因肃王一家,除了初一十五这两个固定来给她请安的日子,难得出现在了永乐宫。   彼时李妩才将午睡起身,走到桌边想倒茶喝,透过半敞的雕花窗棂,看到花丛旁安静看书的小皇子。   盎然春意里,小小儿郎面如冠玉,青色锦袍,脖间挂着一块长命锁,乌发束起,手握书卷,午后融融春光透过树叶花木,洒了他一身碎金斑影。   李妩执杯,隔窗遥看这一幕,不觉愣神。   一眨眼,当年那个小小婴孩便长得这样大了。   也越长越像他的父皇。   犹记小时候,她曾问过裴青玄:“玄哥哥,你小时候是何模样呀?”   那时裴青玄似被她这孩子气的问题问住了,略作思忖,摇头道:“记不得了。”   她当时枯着眉,耸肩叉腰一脸惋惜:“那多不公平,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可我却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   没想到幼年一句童言,多年后,竟以这种方式实现。   直到素筝走近提醒,唤了声“娘娘”,李妩才回过神,眨了眨眼,再看花丛里,已不见那抹小小的身影。   她眼底闪过一抹诧色,以为方才是自己午觉睡迷糊了,出现幻觉,转脸问素筝:“我好像瞧见了大皇子?”   素筝笑吟吟道:“是,大皇子半个时辰就来了,听说娘娘在歇息,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他自寻了书看。”   提起大皇子,皇宫上下也是无人不夸。   不说皇子那副继承爹娘优点的出众相貌,无论是才智,还是性格,那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朝臣们原先还总催促着皇帝选秀立后,广纳后宫,多多绵延后嗣,为皇家开枝散叶。毕竟堂堂帝王,独守个伤了身子再难怀嗣的病恹恹贵妃,实在不成体统。但大皇子的聪颖睿智、谦逊稳重,那是有目共睹,便是再挑剔的文官也挑不出错处,朝臣们渐渐闭了嘴,心底认下这位未来的储君,甚至为保大皇子地位更加永固,近几年还有不少朝臣上表,请皇帝册立贵妃为后,以示大皇子乃嫡出正统。   却不知皇帝在顾虑什么,明明对贵妃独宠多年,却迟迟未提立后之事。   后来催得急了,陛下黑着脸当朝发了一通火,将上表之人揪出个典型,拉下去打了二十大板,便再无人敢催。   且说现下,素筝伺候着李妩梳妆:“奴婢瞧着,皇子又长高了些。”   李妩望着镜中那张可谓美丽却透着丧气的脸庞,别扭地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他初一来给我请安时,你也是这样说的,今日才初四,太后是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三日又长高了?”   素筝被这话呛了下,双颊泛红,噘嘴嗔道:“主子,你知道奴婢嘴笨的。”   “与你开玩笑呢。”李妩抬起头,目光温和看向素筝,这丫头陪在她身边这样久,说是要侍奉她一辈子不嫁人,的确叫她也为难过一阵。不过她也替素筝想好了未来的路:“日后……若我不大好了,你就去大皇子身边伺候,替我好好看他,到底能长多高。”   素筝上一刻还笑着,听到这话,立刻鼻酸了:“主子,你怎又说这话!”   “好,不说了。”她道:“大概人上了年纪,就爱念叨。”   “哪里上年纪了,您才二十六,还年轻着呢!”   李妩没接她这茬,只叫她继续梳头。   待到梳妆完毕,她回头看了眼屏风后那道静静立着的影子,轻声道:“叫他进来吧。”   稍顿,又补充一句:“去厨房,端些他爱吃的茶点。”   素筝弯眸笑道:“娘娘放心,早备上了。”   她屈膝行了个礼,转而快步往外去,声音清脆温柔:“小殿下,娘娘请您进去呢。”   孩子的声音稚嫩,又带着小大人的沉稳:“多谢素筝姑姑。” 第66章   金灿灿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殿内,榻边的女人一袭栀子色裙衫,已是三月阳春,她仍披了件品月色缂丝凤凰梅花短袄,乌发低挽,插着一枚白玉簪,清清冷冷坐着,时间好似都随之停止,透出一种冰雪似的空静。   这是他的母亲。   小裴琏缓步走向她,在她抬眸投来目光的一瞬,像是被她发现,忙低下头,长睫遮住眼底的深深孺慕。   “儿臣拜见母亲,母亲金安。”小皇子恭恭敬敬行着礼,一举一动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的确被许太后养的很好,就如从前的裴青玄一般,是位谦逊得体的小君子。   李妩敛眸,轻声道:“不必多礼。”   又点了点一侧的月牙凳:“坐着说话。”   “是。”裴琏直起身,走到凳边坐下。   母子俩相处的时间不算多,自从五年前将裴琏送到慈宁宫抚养,李妩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去看他,直到天气变热,她稍有些精力,才鼓足勇气去探望,却也不算亲近。   好在时间是一剂良药,待裴琏满了周岁,她对他的排斥感渐渐减弱,也曾萌生过将孩子带回来养的念头。但许太后自打养了孩子,有了精神支柱,人也越发矍铄,对孩子更是掏心掏肺地疼爱。   这样一来,李妩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将孩子要回来,待步入冬日,她精神又变得怏怏,整日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与能力去教养孩子,若是养不好,岂非伤了许太后一片慈悲,又折腾了孩子?遂这念头也渐渐淡去。   再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会走路、会说话,开蒙明智,有了自己的想法。   李妩想着,就这样吧,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思绪回笼,感受到殿内的安静,她怔怔眨了下眼,看向左手边正襟危坐的小大人,不太自在地问:“你今日如何来了?”   小皇子的肩背不自觉直了些,抿唇道:“母亲莫怪,儿臣并非故意打扰您休息……皇祖母那里今日来了客,我不想见。”   “客?”李妩愣了下。   小皇子点头:“嗯。”   素筝端着茶点走进来,见着母子俩这副“互相不熟”的窘迫模样,心下叹息,嘴上忙搭腔活跃气氛:“回主子,今日肃王妃带着她家三个孩儿入宫给太后请安呢。她往咱们宫里也递了拜帖,您推说身子抱恙,让奴婢回拒了,您不记得了么?”   李妩恍然:“是有这么回事。”   纤指捏了捏眉心,她摇了摇头:“近来记性越发差了。”   “都是些琐碎事,记不得也没关系。”素筝将茶点摆上桌,温声安慰:“每年那些王公命妇往咱们永乐宫递的请安贴、觐见帖那么多,哪能都记住。”   李妩并未多说,再次看向裴琏,面露不解:“你怕见客吗?肃王与你父皇是生死之交,听说他家有个小儿郎,年岁与你差不多,你们或可结识一番,做个朋友。”   裴琏搭在膝头的手指拢紧,要他如何说,他并不怕见客,只是想寻个由头来见她。   沉默两息,他低声道:“小孩太多,很吵,无法静心看书。”   李妩显然没料到他这个回答,愣了一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沉静的面庞。   他的确乖巧安静,有着不符这个年纪的稳重,却无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活泼。   是因为养在年长的长辈身旁,耳濡目染,才有这样沉稳内敛的性子?   “母亲为何这般看我?”裴琏抬起黑眸,稚嫩脸庞透着一丝强装镇定的紧张:“我不会吵您,我就坐在外间看书,等他们走了,我就回祖母那边……”   “不着急。”李妩道,迟疑片刻,语气放轻:“喜欢读书固然是好事,但结识新朋友,适当玩耍也是需要的。”   袖笼中的小手握得更紧,裴琏小声道:“母亲还是想叫我现在回去吗?”   “来都来了,这次就算了。”   “是。”裴琏暗暗松开小拳头,薄薄嘴角克制不住雀跃地微扬,他又看了榻边的母亲一眼:“母亲午睡醒来,有事要忙吗?若有事要忙,儿臣就去殿外继续看书。”   李妩岂会听不懂这孩子话中的意思,他想陪着她,可她却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难道就这样干坐着?她试图回想安姐儿寿哥儿与崔氏的相处方式,还有嘉宁家那可爱的小姑娘绒绒。   女儿与母亲撒娇总是甜甜蜜蜜地歪在膝头,或是搂着脖子喊着“阿娘你最好了”、“最喜欢阿娘了”,但这种相处方式,显然不可能出现在她与裴琏之间,光是想想都觉得古怪,浑身不自在。   但寿哥儿像裴琏这样大的时候,也会对崔氏撒娇,譬如大哥李砚书一板起脸,寿哥儿就会抱着崔氏的腿边躲边喊:“阿娘救我!”   现下寿哥儿长大许多,虽不会再抱着自家娘亲的腿,但与崔氏也十分亲近,说说笑笑,母子相处很是融洽。   想起寿哥儿,再看面前清冷话少的小裴琏,李妩有点犯难。   最后照旧是素筝打破这份窘静,她笑着建议:“外头这样好的日头,娘娘不如与小皇子一同去御花园逛逛?奴婢听说御花园的桃花、瑞香、木香都开了好些,好看极了。”   不过一些花儿,有什么好看的。李妩眉心轻拧,只觉四肢都软绵绵提不起劲儿,压根不想出门。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裴琏那双陡然明亮的眼眸,心绪略顿,这孩子喜欢逛园子?   也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趁着今日精神还不错,陪他逛逛也行。   思及此处,李妩略一颔首:“那就去逛逛。琏儿,你说呢?”   裴琏立刻从月牙凳起身,到底才是个五岁孩子,便是再稳重,清秀小脸也难掩欢喜:“儿臣全凭母亲安排。”   于是稍作收拾,母子俩就一起出门,往御花园去。   虽一路上仍没什么话可聊,但裴琏心情很是不错,左看看右瞧瞧,好似对这盎然春光充满兴趣。   待到达御花园,楼阁玲珑,花繁柳茂,烟水明媚,各色花儿争奇斗艳,处处生机,便是李妩兴致不高,见着此番春景,心胸也开阔些许。   “母亲,那桃花开得盛艳,儿臣给你折几枝带回去插瓶,可好?”   裴琏回身看向慢慢走在身后的母亲,明明他个头还小小的,没有桃花枝叶高,却仰着小脸望着她,满脸期待,跃跃欲试。   李妩本想说不必了,话到嘴边,对上他澄澈的目光,终是点头:“那你去吧。”   裴琏受到鼓舞,不禁又上前一步:“母亲不与我一同摘么?您来挑,我来摘。”   李妩走到一侧石桌坐下:“不了,你去吧,我歇一歇。”   见她拒绝,裴琏眼里光亮有些暗淡,却也不气馁,母亲愿意陪他来逛园子,愿意让他摘桃枝,已是很好的事了。夫子说了,做人不可贪得无厌,不然适得其反——太多要求的小孩,是会被大人讨厌的。   “那您坐着,儿臣一定给你摘御花园里最漂亮的桃花!”   小儿郎稚嫩的面庞满是郑重,好似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光荣差事般。   李妩微怔,而后朝他颔首:“去吧。”   裴琏拱手行了个礼,带着随身伺候的太监宫女往那一片粉粉白白、浪漫绚烂的桃花林走去。   “小殿下真是个孝顺孩子。”素筝在旁笑吟吟地说:“待他摘回桃花,奴婢就用那个绘竹石浮雕的粉白瓷瓶装着,摆在娘娘寝殿的窗旁如何?”   李妩漫不经心嗯了声,视线追随着那道没入桃花林间的身影,一袭青袍,小小一只,如春日山林间冒出的小竹笋。   或许再过些年,这棵小竹笋会慢慢长大,最后长成一株高大翠竹,挺拔秀丽,高洁坚贞……   只那一日,也不知自己能不能亲眼瞧见。   紫宸宫内,正在御案前批折子的皇帝听得刘进忠的禀报,朱笔微顿,语气惊疑:“她与琏儿逛园子去了?”   刘进忠躬身笑道:“是呢,听说小殿下还给娘娘摘了好些桃花。”   御案后坐着的帝王抿唇不语,良久,才再次开口:“她瞧着如何,精神可还好?”   “陛下放心,娘娘与小殿下相处得挺不错。”说到这,刘进忠小心抬起眼皮,惴惴提议着:“陛下若是挂念,不如去御花园看看?”   闻言,皇帝眼神轻晃,似有些意动,不过最后还是重新握起朱笔:“不必了,他们母子俩难得亲近,便叫他们多待会儿。”   反正他这边处理完政务,有大把时间可以陪她。   见皇帝继续批阅奏折,刘进忠也不再多言,默默上前伺候笔墨。   不知不觉,午后时光悄然溜走。   再次从奏折堆里抬首,已是日头偏西,红霞弥漫,夕阳余晖将殿内窗棂与地砖都笼上一层朦胧绚烂的红纱。   长指捏了捏酸胀眉心,皇帝随口问道:“贵妃可回永乐宫了?”   刘进忠一愣,看了眼天色:“半个时辰前小太监来报,说是娘娘与小皇子从御花园离开,想来现在已回去了吧。”   话音落下,殿内静了片刻,皇帝才从御座起身,轻掸袍袖:“摆驾永乐宫。”   夕阳斜照,倦鸟归林,离慈宁宫不远的青石小径上,李妩停下脚步,看向身侧的小裴琏:“我就送你到这,你自己回吧。”   裴琏仰起红润小脸,一双明亮的黑眸里满是依依不舍:“母亲不进去坐坐?”   “不了。”李妩轻轻摇头:“进去又要请安又要摆茶,白耽误工夫。”   她掀起眼帘,看着远方橘红泛滥的天穹:“这个时辰,你父皇应当也要寻我了。”   裴琏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自家母亲清冷平静的神色,怕说多了惹她烦,于是乖乖点头:“那…那孩儿就先告退。”   李妩刚想说“去吧”,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便见两顶小轿停在慈宁宫门口。   裴琏脚步也停住:“祖母的客人好像还没走。”   李妩:“嗯。”   裴琏巴巴看着她:“那我等他们上轿子,再过去?”   李妩也垂眸看他,静了片刻,长睫轻眨:“好。”   母子俩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树木之后,望着不远处,玉芝嬷嬷客客气气送出那一家三口。   为首的女子一袭华美端庄的芙蓉色裙衫,虽隔着一段距离,光瞧那面庞轮廓与窈窕身段,也能看出是个出众的美人儿。   “娘娘,那位应当就是有第一美人之称的肃王妃沈氏。”素筝在李妩身后道。   李妩似是记起什么,语气也轻柔几分:“我见过她的。”   素筝“咦”了声:“娘娘何时见过肃王妃?”   肃王妃自幼长在陇西晋国公府,好似少女时期来长安住过一年半载,之后便回乌孙去了,无论李家还是楚国公府,与肃王府并无太多往来。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李妩看着慈宁宫门前那道清丽身影,缓声道:“她与肃王在长安成婚时,我还是楚……还未进宫,那几日你正好告假,是音书陪我赴婚仪。”   “原来如此。”素筝恍然,又往那边瞧了瞧,嘴里感叹:“她身边那位小郎君便是肃王府的小世子吧?长得可真结实。哎呀,那对小姑娘穿着一样的衣裙,娘娘您看,真是可爱。”   李妩看过去,便见那肃王妃弯下腰,笑眯眯与那朱色衣袍小儿郎说着什么。   小儿郎立刻站了个笔直军姿,看口型大概是“得令”,说完就转身,一手牵起一个小妹妹。   也不知与他两个妹妹说了什么,方才还缠着要跟肃王妃坐一顶轿子的双胞胎,立刻乖乖跟着兄长往后头的轿子去了。   不多时,两顶轿子稳稳当当从慈宁宫门前离开。   直到小裴琏扯了扯李妩的袖子,她方从那副和乐温馨的一幕回神。   “母亲,他们走了。”裴琏见她愣怔出神,心下有些微妙难过。   为何母亲看着旁人家的孩子流露出艳羡的神色?难道是他还不够听话,不够懂事么?   亦或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比不上旁人家的孩子。   母亲何时能像那位肃王妃一样,摸摸他的脑袋,也笑眯眯与他说话呢?   李妩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望着面前的小皇子,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也回吧,你祖母肯定在念着你了。”   有那么一瞬,裴琏很想问,那你呢,见不到我的时候,你会念着我么。   但他不敢问,满宫里人都知道,母亲生他时伤了身子,并不喜他,甚至在他才将满月时,就把他送到慈宁宫。   “那儿臣回了。”裴琏往后退了两步,拱着双手弯腰一拜:“母亲也早些回去,莫受风着凉。”   李妩淡淡嗯了声,拢了拢衣领。   待目送裴琏走进慈宁宫,她转身吩咐素筝:“走吧。”   慈宁宫朱色大门内,裴琏没忍住,再次回了头。   这一次,林荫下再不见那道纤柔的素色身影。   心下有些酸涩,他咬了咬唇,才压下眼中泪意,装作没事人般,扭头往宫殿里走去:“皇祖母,我回来了。”   许太后刚想派人去找他,听得孙儿清脆的嗓音,立刻眉开眼笑:“跑哪里野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哎唷,怎么衣服还挂破了,膝上还沾了泥?”   “我陪母亲去御花园摘桃花了。”   听到这话,许太后很是诧异,但看孙儿眉眼间的愉意不似作伪,心下也替他高兴:“怪不得这么晚才回来。不过肃王妃带着小世子等了你许久呢,他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   许是方才李妩看向肃王家三个孩子的眼神叫裴琏有了芥蒂,再听到那几个孩子,他并不高兴,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等我作甚,我与他们又不熟。”   许太后一噎,极少听到好脾气的孙子说这样不客气的话,再看孩子略显疲累的眉眼,想来是外头玩累了才说孩子话。便也没多想,只弯眸笑道:“他家三个孩儿乖巧又漂亮,你们年纪相仿,多玩几回便熟悉了。今日没见到也没关系,明日夜里你父皇在宫里设宴,替肃王一家接风,你便能瞧见了。”   裴琏轻轻说了声好,又低下头:“祖母,孙儿先去换件衣袍。”   许太后笑笑:“去吧。”   等裴琏退下,许太后笑意稍敛,再看地上不知何时掉落的一片桃花瓣,不禁纳罕嘀咕:“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阿妩竟会陪孩子逛园子了……”   有此疑问的不止太后一人,永乐宫内,见着迟迟归来的李妩,裴青玄噙笑打趣:“朕还当阿妩被桃花精怪抓走了。”   视线越过李妩肩头,落在素筝抱了满怀的粉白花枝:“这些都是那小子给你摘的?”   李妩嗯了声,缓步走到榻边,不等她伸手,裴青玄就替她倒了杯温茶,递她手边:“那小子年纪不大,倒晓得哄人。”   李妩浅啜一口温热茶水,胃里稍暖,才慢悠悠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男人:“折几支桃花,这你都醋?”   裴青玄轻咳:“朕随口说说罢了,哪会醋一个乳臭小儿。”   李妩没接这话,放下茶盏,吩咐素筝寻瓶把桃花插好。   夜里用过晚膳,裴青玄提及明日晚宴之事:“此番设宴,一来为恒之一家接风洗尘,二来邀来的都是些王公重臣,帮他们了解下长安的情况。明日恒之一家五口都会来,你我带着琏儿,与他们见一见如何?”   “你知道我对这些宴饮之事并无兴趣。”李妩斜坐在榻边,手握棋子,语气懒怠:“你与太后带着琏儿出席即可,我就不去了。”   原以为她今日愿意出门逛园子,或也愿意赴宴,不曾想仍是这么个结果。   裴青玄克制胸间那团悒郁,沉吟许久,再次看她:“肃王家那三个孩子,很是讨喜,你也不想见一见?”   李妩淡淡乜他一眼:“我自己生的都不常见,何况别人家孩子。”   裴青玄语塞。   这几年她噎人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常常一句话能叫他气个半晌。   殿内一时安静,须臾,李妩又开了口:“不过听说肃王夫妻恩爱,三个孩子也养得很好……”   她忽然改了口风,裴青玄静静看她。   李妩放下手中微凉的白玉棋子,看着棋盘上那场残败棋局,乌眸闪过一抹怅惘,无力回天的死局,还有何破局之法呢?   纤指将棋子一枚枚拾回,她鸦羽般的长睫轻垂着,烛光里投下淡淡阴影:“我若没记错,谢家那个小儿郎与琏儿年岁差不多。”   “他家小儿叫阿狼,比琏儿长一岁。”   “阿狼,这名字威风。”李妩抬起眼,平静视线落在裴青玄面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裴青玄被她这般目光看得奇怪:“怎么了?”   李妩没说话,仍是盯着他,眸光复杂而沉静,良久,似是下定决心开了口:“肃王手握北庭军权,威震边疆,其二弟谢仲宣,年纪轻轻便官拜正三品礼部尚书,在一干清流文士间颇有雅望,假以时日,为文官之首也未可知。其三弟谢叔南,在晋国公百年之后会袭继爵位,届时二十万陇西军也归于其手……吾儿若想坐稳皇位,与谢家儿郎的交情自是越深厚越好。”   她看向裴青玄:“就如你与谢伯缙那样,袍泽之情,生死之交,除了臣子对君王的忠诚,更多一份仁义。我听我父亲说过,先帝最开始想贬你去燕地,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贬去北庭……”   相较于燕地,北庭更为苦寒偏僻。   从前她以为是丽妃吹枕头风,这才致使先帝改了主意,现下再想裴青玄在谢伯缙助力下登上皇位之事,既像奇妙缘分,又像早有筹谋。   裴青玄转了转玉扳指,并未解释,只一双幽邃狭眸定定看她:“阿妩想说什么?”   想到自己的打算,李妩心绪犹疑起伏不定,可万一她这把身子骨若真撑不住了,琏儿该如何办?李家诗书传家,大哥前程尚可,二哥却才智平平,真要在政事上帮着琏儿,怕是使不上什么力。许太后虽疼爱琏儿,可她终究年迈,真遇到政权争位之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家却不同,有文有武,有兵有权。   若能与谢家交好,就算她死后,裴青玄另立妃嫔,生育子女,她的琏儿也不是全然孤立无倚。   思及此处,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进掌心肉,目光郑重认真地望向面前的男人:“我想将琏儿交于肃王夫妇,叫他们带去北庭历练。” 第67章   有风穿过金殿,吹动烛影摇曳,那倒映在窗棂之上的两道身影对峙般,僵凝了许久。   这份静谧好似回到五年前那个夜晚,她亦是这般,一副坚定决然的口吻,说要将裴琏送到慈宁宫抚养。   时隔五年,她又要将孩子送到更远的地方。   “小儿才五岁,稚嫩柔弱,北庭那等偏僻苦寒之地,他如何受得住?”   裴青玄深深望着她的脸,沉吟片刻,道:“你若想为琏儿寻谢家当依仗,朕可命谢仲宣为他的老师。且谢伯缙有一双女儿,谢仲宣也有一个女儿,日后无论是从长房还是二房挑个女儿给琏儿做正妃,谢家都会是琏儿的岳家,看在儿女姻亲份上,也会助他坐稳江山。”   李妩知道他说的在理,然而:“我不想以儿女姻亲作为筹码。”   抿了抿红唇,她道:“虽说现下琏儿还小,言之过早,但我希望他日后能循着心意,寻个情投意合的妻子……是,妻族势力固然重要,可全靠妻族,自身昏庸无能,那把龙椅怕是也坐不长远,还须他自身成长起来,有贤明才干,晓驭人之术,才能江山永固,天下顺服。”   “那将他留在身边养着也是一样,朕自会教他帝王之术。”   裴青玄并不忌讳她在他面前表露觊觎帝位之心,终归日后那把龙椅,迟早是要交给他们的孩儿,现下她愿意为孩子打算,他心下也欣慰。   哪知李妩听了这话,却看他一眼:“若是日后,你还有其他子嗣……”   裴青玄眉心轻蹙,认真上下打量她一番:“你身子大好了,可以再生了?”   李妩一噎,这个不正经的。她偏过脸,瓮声道:“我是说,你与旁人再生……”   “怎么可能。”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少年时对月盟誓,此生唯你一人,若有违誓,不得善终,朕一直记着,从未忘怀。”   李妩闻言,眼前也好似浮现多年前那抹皎白月光,轻轻柔柔,落在彼此的眉梢发尾,泛着朦朦胧胧的光。   少年少女眼眸含笑,清澈如溪,皆盛满心上人的模样。   彼此有多美好,如今再想,只觉一片酸涩。   她靠在他的怀中,忽的开口喃喃,声音轻微几不可闻:“或许是我背誓了,所以才不得善终……”   “胡说。”裴青玄将她娇柔的身躯拥得更紧,高挺鼻梁紧贴她的耳畔,气息温热,喁喁私语:“你不会应誓的。朕在佛祖跟前发了愿,只要你平安康健,长命百岁,朕愿折了阳寿给你。”   他语气郑重而虔诚,不沾半分玩笑轻浮之气。   李妩眼睫轻颤两下,喉间涌上许多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将话题转回开始:“琏儿去北庭之事,我意已决。当然,你若不听我的,我也无法……左右他生在皇家,不单是我一个人的孩儿,我也无法决定他未来的前程。”   边说还边伸手推开他,作势要起身。   果然她这态度一摆出来,裴青玄无奈,长臂勾住那把纤腰,又将人捞回怀中:“这样大的事,你总得叫朕想想,怎又耍小脾气。”   李妩跌回他的怀中,只觉这人哪都硬邦邦,肩胛骨都撞得疼。   “那你好好想想。”她心里其实已十拿九稳。   这五年来,她也看透了,除了不可能放她离开之外,其余事他都可随她,哪怕她异想天开,说明日要与他一同去宣政殿坐堂,他今夜就能叫刘进忠往龙椅旁多添一张宝座。   便是这样荒唐的一个人,以爱的名义牢牢禁锢着她,叫她想恨又无法恨个彻底,想爱又无能为力。   这一夜,李妩昏昏睡去,裴青玄却抱着她,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窗外透进雾青色的晨光,他才从榻间起身,垂眸看着慵懒熟睡之人好一会儿,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这才掀被起身,去外间更衣洗漱。   脚步声隔绝在外,帷帐内的李妩眼皮微动一下,却未睁眼,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这日夜里,清夜无尘,皎月如银。   千秋宫内,为肃王一家特设的夜宴正酣,丝竹靡靡,歌舞升平。   永乐宫却如往常一般安静。   半敞的雕花窗棂旁,一只优雅圆润的绘竹石浮雕粉白瓷瓶端端正正映着月色,那几株娇丽的粉白桃花开得正好,花蕊淡黄,月色下如仙娥们飘逸妍丽的轻衫。   李妩单手托腮,静静望着花瓶里的桃花,晚风隐约送来千秋宫内的歌舞乐声,闭着眼睛都能猜到那是何等的热闹。   素筝端着养生的补汤走进殿内,见自家主子坐在窗边吹风,不由紧张:“娘娘,夜里的风里还带着寒气,吹久了头疼。”   嘴上这般说着,步子也不由快了些,将补汤稳稳当当放在黄花梨木的案几上,探着身子便去关窗:“听外头那乐声,好像在奏入阵曲呢。”   “肃王是武将,替他接风,教坊司自是选些武将喜欢的歌舞。”李妩淡淡说着,一手端起那汤盅,捻着瓷勺慢慢搅动。   汤药升腾的白雾氤氲那琉璃般精致的眉眼,素筝一时看得有些愣神,不知为何,忽的有一种自家主子要在这阵烟雾里羽化登仙,飘然而去的错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素筝忙摇了摇头,心下连呸了好几声,说的什么丧气话,娘娘定会长命千岁。   “奴婢还听说,教坊司的还特地挑了些胡姬,排了好几支乌孙舞蹈。”素筝不解看向李妩:“反正待在宫里也无事可忙,娘娘为何不去宴上看看呢?”   李妩两口灌了补汤,又寻了块蜜饯塞入嘴里,神情倦怠往身后迎枕靠去:“宫宴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没甚趣意。真要赴宴,又要挑衣又要妆扮,一整夜还得束手束脚坐着,想想都累。”   素筝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看主子这副慵懒模样,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她记得,从前主子是最爱热闹的。便是后来府里出了事,她嫁去楚国公府,旁人家有什么赏花宴、作诗会,只要收了帖子,她也是愿意出门应酬交际的。如何现在身居高位,独享恩宠,却清心寡欲地犹如庙里的姑子?   主子情绪不高,连带着素筝也变得怏怏,在旁伺候她用过药后,便端着汤盅退下了。   李妩夜里睡得早,猜测裴青玄与谢伯缙故友重逢,今夜宴会怕是要耗些时辰,遂也没等他,自个儿沐浴洗漱罢,便上床歇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得迷迷糊糊,身后床榻忽的陷下去一块。   下一刻,一具高大炽热的身子便从后拥了上来,男人身上那龙涎香混杂着酒气的灼热气息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牢牢笼罩着她,那高挺的鼻梁贴在她柔软脖间,犹如巨型狼犬般亲昵地蹭了蹭,又叼咬住一块软肉,似亲似啃:“阿妩……”   低沉嗓音带着很重的鼻音,拖长的尾声莫名给人一种撒娇的意味。   撒娇?李妩为这个想法而愣了下,待回过神,男人的大掌已圈住她的腰,将她拉得更近了些:“阿妩,朕想你了。”   “早上不是才见过。”李妩试图挪开他那只大手,试了两次也没用,只好回过头,借着透进帐中的朦胧光线看着他醉意绯红的脸庞,柳眉蹙起:“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朕没醉……”他哑声说着,又将她团团抱紧:“你让朕抱一抱,抱一会儿就好了。”   李妩被他抱了个满怀,险些没被闷死,手推了推他的胸膛:“你松开点。”   搂着她的手臂顿了一下,而后放松许多,她刚要透口气,下颌就被男人攫住。   “阿妩。”他低声唤着她,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那双狭眸幽深难辨,似醉非醉地凝着她。就在李妩被他这静静注视看得混不自在,想要避开时,男人的吻覆了上来。   她愣怔住,下意识想推开他,出乎意料的,他却没如平常那般深吻,而是贴着她的唇瓣,蜻蜓点水般碰了两下。   须臾,他离开她的唇,两根长指在她颊边摩挲:“真的是你么?”   “不然还会有谁?”李妩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我怕又是在做梦。”裴青玄喃声道。   “你不是做梦,你是吃醉了。”李妩撑着身子要起来:“我让人给你送醒酒汤来。”   才将坐起,手腕就被扼住,她皱眉看他:“裴青玄,你别闹了。”   凌乱衾被间,男人还穿着威严庄重的檀紫色绣五爪金龙的锦袍,一张俊颜却红得不可思议,慵懒躺靠着,一错不错望着她:“你要去哪?”   李妩道:“不是说了,叫人送醒酒汤么?”   “会回来吗?”他直勾勾看着她。   李妩也看出来,他真是醉昏了头,也不知那谢伯缙灌了他多少酒,倒闹得她无法安睡了。无奈扯了下嘴角,她迎上男人灼灼注视的目光:“这半夜三更,我还能去哪?”   见他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她抿了抿唇,迟疑片刻,抬手拍拍他的手背:“一会儿就回来。”   话音落下,他又看了她好一阵,终是松开了手。   李妩暗松口气,也不再与这醉鬼缠磨,忙下榻吩咐宫人端醒酒汤来。   待喂了他一碗醒酒汤,又吩咐宫人将他扶下去洗漱,李妩披了件衣裳,问刘进忠宴上的情况:“他这是喝了多少?我还是头一次见他醉成这般。”   刘进忠抱着拂尘,一副大吐苦水的模样:“娘娘您是不知,宴会结束后,陛下又留着肃王爷单独喝了一场,俩人喝了三大坛子的酒,这样大的坛子啊!”   他边说还边抬手,比划了一下大小。   李妩侧眸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眉心微蹙:“这副样子明早如何去上朝?”   刘进忠悻悻揣着手:“喝过醒酒汤,再睡一觉,应当不妨事的吧。”   李妩也没多说,摆摆手,示意刘进忠先行退下。   一个时辰前,紫宸宫偏殿。   两扇长窗大剌剌敞开着,清冷月色将殿内照得一片明澈,窗外竹影萧萧,殿内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对坐于长榻上,举杯共酌。   “陛下,您今日已喝了许多,还是莫要再喝了。”大渊第一位异姓王谢伯缙坐姿还算端正,意识也清醒着,望着对座喝得半醉的帝王,也能感受到他今夜的失态。   而这份失态丽嘉,若他没猜错,还是因着后宫那位贵妃。   “恒之,你我多年未见,今朝你总算回了长安,自要饮个尽兴,不醉不归。”裴青玄给他杯中又满了酒,俊美脸庞泛起红晕,不等谢伯缙喝酒,他自个儿先举杯饮尽。   待放下酒杯,他目光幽幽看了谢伯缙半晌,忽的笑了两声:“恒之如今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可真是羡煞旁人。”   谢伯缙端着酒杯,回道:“陛下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又有大皇子那样聪颖出众的孩子,也是叫人羡慕。”   “羡慕?”   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裴青玄低低笑着,须臾,提起一口气,望着谢伯缙哑声道:“朕与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都是多年的兄弟,现下又没旁人,何必还与朕说这些客套话。”   谢伯缙面色肃然:“臣不敢。”   “恒之,与朕说说话吧。”   绣着五爪金龙的长袖轻拂过桌面,男人盯着杯中潋滟的月光,喟叹般道:“自登高位,已许久无人能与朕畅言。”   孤家寡人,真真是高处不胜寒。   “陛下要说什么,臣都听着。”谢伯缙道,似表并未生疏,他也执杯饮尽,将空杯现给对座之人看过,又倒满了一杯:“但若是为贵妃之事,陛下您也知,臣于男女之事并不擅长,怕是无法替陛下解惑。”   裴青玄掀眸看他:“朕知道你不擅长。实不相瞒,当初在北庭,朕还以为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谢伯缙听了这话并无愠色,而是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臣亦是这般以为。”   哪知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   当年裴青玄刚到北庭时,还会将腕间红绳给谢伯缙看,与他说起长安城里那位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未过门妻子。而那时谢伯缙还是个不通情爱的武夫,满脑子只想着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对风月情事没有半分兴趣。   时隔多年,不懂情爱的谢伯缙娇妻在怀,儿女双全,早有心上人的裴青玄却姻缘多舛,虽说最终留住了那人,却都称不上快活。   “她不快活,一直不快活。朕看她不快活,心里也不痛快。”   裴青玄嗓音低沉,长睫垂下投下淡淡阴翳:“朕已尽力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凤印也捧给她无数回,想方设法哄她开颜,她说什么,朕都听她的,可她为何还是不快活?明明她从前……”   他本想说,她从前也爱过他。   话到嘴边,忽的又没底气说出。   他已不确定,她是否对他动过真心。   也许年少一切也都是她装出来哄骗他的,就如她对楚明诚三年的温柔——   他与那个楚明诚,在她眼里,并无什么区别,都是被她捏在掌心、随意哄骗的棋子罢了。   这个认知叫胸口再次钝痛,索性撂开酒杯,单手抓过桌边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酒液没过喉咙,到达心口又化作一片绵延烈火的炽热,烧得诸般情绪愈发泛滥肆虐。   对座的谢伯缙看着皇帝这副失意神情,也有些不忍,沉吟许久,他低声劝道:“陛下,若这份缘分叫两人都这般痛苦,不如试着放手,也是解脱?”   这话出口,裴青玄眸光猛地一闪,坛中酒液也洒出不少,洇湿衣袍。   他却全然不觉般,泠泠月光洒在轮廓深邃的侧颜,静默良久,他抬头看向谢伯缙:“恒之,朕无法没有她。”   谢伯缙抿唇,本想说这世上哪有谁少了谁不能活的。   不等他开口,便听对座帝王又道:“就如你,若你家夫人要抛下你,你能放手?”   谢伯缙一噎,想到裴青玄所说的那种情况,眉头也拧得死紧,好半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语气肃穆:“我夫人不会抛下我。”   听他这副口吻,裴青玄哼笑一声,黑眸乜他:“看吧,劝人容易,自己做起却难。朕看你那妹妹若是哪天也不要你了,你也不比朕强。”   这话实不中听,若换作旁人,谢伯缙定一拳头就抡上去了。   然而面前之人既是皇帝,也是他为情所困、失意颓然的兄弟。   长指拢了拢,谢伯缙低头倒酒,语气平淡:“陛下,你与臣不同,你乃帝王,应当比臣更明白,越害怕失去的,越容易伤害自身。”   “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裴青玄扯了扯嘴角,又似想起什么般,狭眸盛着的光彩渐渐黯下:“朕不是没想过,放她离开……”   这念头随着时间推移,看着她日渐沉寂、日渐悒郁,愈发频繁地于他脑中冒出。   他也知从前手段或许太过强硬,叫她心里生了芥蒂,是以这些年他一直尽力去弥补,得了什么好吃好玩或是稀罕玩意,都第一时间送去永乐宫给她。每日得空便去永乐宫陪她,夏日带她去骊山避暑、冬日去温泉行宫避寒,偶尔民间有些盛大趣事,也会白龙鱼服,带她出宫凑热闹。   除了放她离开这一条是他的底线,其余能做的,他已全力去做。   可她还是郁郁寡欢。   “朕实在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一向沉稳的帝王嗓音透着困兽般的嘶哑,他双手牢牢撑着桌子,狭长凤眸泛着些许殷红,喃喃自语一阵,忽的抬头,定定看向对座之人,艰涩开口:“难道朕对她还不够好吗?朕甚至都不再指望得到她的爱,她为何就是不肯留在朕身边?哪怕还像从前那样,继续骗朕……骗骗朕也好。恒之,你告诉朕,朕还能如何?”   这惘然挣扎的语气叫谢伯缙心下也变得沉重,他已不是多年前那不懂情爱的木头,与自家夫人相知相爱的一路,也体会过爱一个人的甜蜜与痛苦。   那种滋味真是刀山油锅都比不过,如今看着好友为情所困,他有心帮忙,却又爱莫能助——   毕竟这世间之中,情之一字,最为难解。   若能勘破爱恨嗔痴,也就不必在这红尘人海间继续沉浮了。   “陛下,你醉了。”   谢伯缙长叹,抬手去夺他手中酒坛,却被裴青玄推开:“让朕喝罢,这些话已憋在心头许久……”   “朕无人可说,只有与你说了。”   眼见他今日决意要大醉一场,谢伯缙叹息地举起酒坛:“行,那臣今日就陪陛下醉一场。”   就如当年在北庭军营、在茫茫草原上,结为好友,酣畅醉饮,不醉不归。   月上中天,万籁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早春虫鸣。   永乐宫内,灌过醒酒汤,又沐浴更衣后的裴青玄被扶回了寝殿。   看他高大身躯步伐不稳地走来,李妩眼皮跳了跳,到底怕他摔死在寝殿,成为史书上第一个醉酒摔死的帝王,绷着白皙小脸,上前扶了他一把:“你便是见着故友高兴,也不该喝这样多。”   还醉醺醺的一身酒气往她床榻钻,又亲又搂。   裴青玄脑袋还昏涨的很,见李妩红唇翕动似在埋怨,也不生气,静静覆在她肩上,由她扶上床榻。   待他躺好,李妩探身放下幔帐,刚回身,就被一条长臂搂住,径直拽入一个温热胸膛。   “欸,你……”她本想说他,但一想与个醉鬼有何好说的?索性也不说了,肩膀挣了挣,挣不脱,遂也放弃。   就在耳朵贴着男人的胸膛,听着那砰砰有力的心跳,酝酿睡意时,头顶忽的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朕与恒之说了,将琏儿送去北庭之事。”   李妩那点子睡意顿时淡了,从他怀里抬头:“你没醉?”   “现下清醒了些。”   他这般说着,低头贴着她的发:“谢恒之没立刻答应,叫朕再想想。”   叫他想想,实则叫李妩也再慎重考虑下。   李妩也知这样的差事摊到肃王头上,于肃王夫妇而言,很为棘手。   可她已没更好的选择,她得趁着尚有余力,给她的孩子铺好一条路。   正沉默思忖,搭在腰间的手收紧了些,男人高鼻贴到耳畔蹭了蹭,语调懒怠:“你真该见见谢家那三个小儿,尤其那对小丫头,实在可爱。”   今夜他在宴上比较一番,论小儿郎,他自觉他与阿妩的琏儿更胜一筹。   但论女儿,还是叫谢恒之赢了。   倘若他与阿妩有个女儿,定然也能将谢家那对小丫头比下去。   李妩不知男人之间幼稚的攀比心,听得他这话,脑中只想着,肃王犹豫不肯应下这门差事,或可与肃王妃见上一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听闻肃王对肃王妃也是百依百顺的,只要肃王妃松口,再叫裴青玄多与谢伯缙多提两回,不怕此事不成。   思及此处,她接着裴青玄的话道:“既然那两小丫头如此可爱,明日便叫肃王妃到我宫里坐坐,将琏儿也叫上,让孩子们互相熟悉。”   昏朦帐中迟迟没响起回应。   李妩偏了偏头,疑惑低问:“你在听么?”   醉酒的男人却将脸埋在她脖颈更深,均匀气息拂过肌肤,哑声呢喃:“阿妩,别离开朕……”   李妩长睫轻颤了下。   少倾,她叹了口气,阖上眼,任由那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痛意在心口毒草般疯长,蔓延肆虐,无法克制。 第68章   翌日午后,得到贵妃诏令的肃王妃带着三个孩子再次进宫。   宽敞的朱轮华盖车上,肃王家那对冰雪可爱的双胞胎,娓娓和婳婳一左一右趴在自家母亲膝头,好奇发问:“阿娘,怎么回了长安,天天要进宫呀?”   “对呀,已经连着三天进宫了。”娓娓边说边伸起胖乎乎的小手,比了个三:“三天欸!”   肃王妃沈云黛,亦是乌孙达曼公主,身着一袭端庄典雅的银朱色裙衫,云髻高盘,鬓边的坠珍珠流苏金玉步摇簪随着车厢行驶轻晃,晶莹剔透的流苏珠子漾出一道道绚烂光彩。   听得女儿的话,她抬手捏了捏孩子手感极佳的小脸,如樱柔靥泛着浅笑:“因为这三日入宫,拜见的人都不同呀。”   大女儿娓娓机敏,举手抢答:“我知道,今天是要拜见贵妃娘娘!”   小女儿婳婳眨了眨眼睛:“贵妃娘娘就是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位阿琏哥哥的娘亲么?”   娓娓也不确定,转脸巴巴看向沈云黛:“是吗?”   “是,贵妃就是大皇子的娘亲。”沈云黛颔首:“待会儿咱们就是去她宫里。在家与你们说的礼数,你们可都记住了?”   娓娓和婳婳异口同声:“记住啦!”   “真聪明。”沈云黛夸着,余光瞥见儿子趴在窗边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轻唤:“阿狼可听到了?”   肃王长子,今年六岁的谢明霁托着腮帮子,瓮声瓮气应道:“听到了。”   沈云黛蹙眉,低头问两个女儿:“是谁又惹哥哥生气了?”   娓娓和婳婳立刻大呼冤枉,两个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娓娓没有!”   “婳婳也没有。”   沈云黛疑惑,眯眼再看阿狼:“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阿狼不说话,扫过妹妹们天真无邪的脸,脑中又想起昨天夜里,她们俩见到那大皇子后,嘀嘀咕咕夸着大皇子长得好看,又贬他皮肤黑脏兮兮。   这两个没良心的,亏他平时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先紧着她们!大皇子就算生得再好看又如何,有本事她们去给大皇子做妹妹,别再喊他哥哥了呗!   小小儿郎心思不少,越想越气,索性把脸扭向一旁,噘着嘴道:“没什么。”   沈云黛刚想再问,马车恰好停下,外头传来太监提醒,说要下车换轿。   她只好暂时压下问话的念头,带着孩子们下了马车。   小半个时辰后,两顶软轿稳稳当当停在永乐宫朱色大门前,早已奉命来迎的素筝见着轿停,忙迎上前去:“奴婢素筝拜见肃王妃,拜见小世子、两位小郡主。”   “不必多礼。”   清甜软糯的嗓音缓缓传来,素筝抬起眼,当看到肃王妃真容时,不由愣神。   琼姿花貌,清眸流盼,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乌孙第一美人当真是名不虚传。   意识到自己盯着贵人看久了些,素筝不好意思垂下眼,拧身引路:“我们家娘娘和大皇子已在殿内恭候多时,王妃请随奴婢来。”   沈云黛柔柔颔首,赶鸭子般将三个孩子一溜儿牵了进去。   虽说来之前,自家夫君就与她说过,陛下格外宠爱贵妃,还将私库里绝大数奇珍异宝都搬到了永乐宫,真到迈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一刻,扑面而来的富贵奢靡远超过沈云黛的预想。   不单是她,就连三个孩子都看得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发出惊叹:“哇——”   这里可比太后宫里漂亮多了!   “王妃这边请。”   左右宫人缓缓掀起水晶帘,再次落下时,珠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楠木刻丝凤穿牡丹的屏风后人影绰绰,光线明亮的长榻边,玉瓒螺髻,华衣淡妆的李妩缓缓掀眸,朝前看去。   多年前在肃王婚仪上,她与这位肃王妃有过一霎短暂的对视,那时她便对这位雪肤花颜的肃王妃印象深刻,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当年的妙龄少女,如今都已为人母,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这般想着,对方也抬眼看来,遥遥对望间,那双清灵乌眸并无半分惊诧,而是一片温柔浅笑,显然也记着她。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两人虽身份迥异,目光皆流露着善意。   “臣妇沈云黛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她一行礼,身旁跟着的三个小团子也纷纷跟着行礼,奶声奶气:“拜见娘娘,娘娘万福。”   李妩扫过那一个黑团子两个白团子,莞尔道:“都免礼。”   又朝一旁的素筝点了下头,素筝会意,取来三个大红底绣双喜纹杭缎荷包,一一递给肃王家三个孩子。   沈云黛连连道:“这如何好意思。”   “陛下视肃王为手足,肃王府的孩子自然也如自家子侄般,一点见面礼而已,王妃莫要推辞。”说着,李妩又看向一旁坐着的裴琏:“琏儿,你还未与王妃见礼。”   裴琏今日穿着一身青圭色绣松涛纹锦袍,玉带华冠,神清骨秀,真如小仙童般标致。听得母亲的话,他起身拱手:“见过肃王妃。”   “小殿下客气了。”沈云黛说着,也点着自家三个孩子,让他们与皇子见礼。   昨日晚宴上,皇帝便叫四个孩子互相见过礼。隔了一晚再次相见,娓娓婳婳半点不怯场,行完礼后,婳婳还一派天真地与小皇子搭话:“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阿琏哥哥了!”   小皇子抿了抿唇,没接腔。   一旁的阿狼从鼻间哼了一声,但碍于礼数,还是朝裴琏行了个礼:“小殿下好。”   裴琏仍是淡淡,回了一礼:“阿狼哥哥安好。”便退回李妩身边。   这一番照面,也叫李妩对谢家这三个孩子有了个初步印象。   待肃王妃一家入座,李妩也命宫人端来孩子们爱吃的糕饼果子。   两个大人互相寒暄起来,孩子们到底年幼,耐不住性子久坐。   眼见那对年幼小丫头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好似浑身长了刺般,李妩眼角微弯,转脸再看身侧岿然不动如青山的裴琏,轻声吩咐:“琏儿,外头日头正好,你与阿狼带着两位妹妹去庭院玩吧。”   裴琏愣怔,那双清澈乌眸带着诧异望向母亲:“我与他们一起玩?”   李妩道:“你是主人家,带客四处转转,有何不妥?”   裴琏抿唇不语。   她说的并无不妥,只是他前日明明与她说过,他觉得这些孩子吵闹——虽说是借口,但是不是说明……她压根没在乎过他的话。   他缄默不语,直到李妩又唤了声,裴琏这才掀眸,颔首称是。   转过身,他看向肃王府那三个孩子:“请随我来。”   婳婳最是年幼,一听这话如闻赦令,哧溜从凳子滑下来:“来了来了!”   娓娓和阿狼则转头看向沈云黛,见自家阿娘点头,这才跟着裴琏一道往外去。   素筝见状,忙带着宫人们跟上这群金贵的小祖宗,好时刻照料着。   没了宫人与孩子,光线明亮的厅堂安静不少,金嵌蓝宝石葫芦式香炉里幽香袅袅,清雅柔和,燃得是价值不菲的安神香。   方才业已寒暄过,李妩看出眼前这位肃王妃是个通透的聪明人,便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   云贝般的长指抚过瓷盏,稍作斟酌,她静静看向对座的娇柔美人:“听闻肃王与王妃鹣鲽情深,想来肃王昨日回去,应当也将陛下所托之事与王妃说了,不知王妃作何想法?”   沈云黛一口茶还未咽下,乍一听这直白发问,不由发呛,一张白皙脸庞也涨起红色:“臣妇…咳咳……”   咳了好几声,她才定神,再看榻边那清雅矜贵的贵妃,面色也变得庄重:“是,王爷昨夜已与臣妇说了此事。只是臣妇实在不解,娘娘与陛下就大皇子这么一个孩子,如何舍得叫我们带去北庭那等偏远之地?”   天知道昨夜夫君将此事告诉她时,她心跳都漏了两拍,直呼天爷菩萨,如何才回长安,就摊上这样大的事?   对座的李妩默了好一阵,才开口道:“玉不琢不成器,正是因为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所以想叫他历练成才。”   这个回答叫沈云黛噎住,心下不由腹诽,就算要历练,未免也太早了吧?小殿下才五岁啊,就忍心送到那样远?贵妃到底是如何想的,作为生母,这般对个孩子,未免也太狠心。   腹诽归腹诽,面上仍一副愁苦难色:“虽说如此,可这般年岁的孩子如花骨朵般娇嫩,一个不防就头疼脑热,诸多毛病。我们家几个皮猴子都是随意养着,皮糙肉厚的不妨事,小殿下乃天家血脉,金尊玉贵……娘娘,您与陛下对我们家王爷的信任与器重,我们铭感五内,但带皇子去北庭之事,还望娘娘与陛下再三慎重!”   肃王妃这烫手山芋避之不及的反应,李妩早有预料,是以也没多失落。   “肃王妃,你我先前虽未有什么来往,但你与肃王的经历,我也有所耳闻。嘉宁郡主…也就是我二嫂,她也常在我耳边提起过你。”   嘉宁出自端王府,而端王妃谢氏,正是谢伯缙的姑母。算起亲戚关系,嘉宁要喊肃王妃一声表嫂。   嘉宁就是个耳聪目明百事通,长安各处高门显贵有何新鲜事,她都如数家珍。当然,关于肃王与肃王妃的种种事迹,都不用嘉宁说,街头巷尾早已传遍,还有不少说书先生在茶楼讲着他们的故事。李妩尚是楚世子妃时,就知晓肃王夫妇不寻常的经历——   沈氏本为孤女,有幸被晋国公收养入府,长大后,渐渐与晋国公世子谢伯缙生出情愫,其间种种波折,险些离散,好在情比金坚,俩人终是修得正果,恩爱美满。   便是裴青玄,偶尔也会在李妩面前提起肃王夫妇:“阿妩可不知,那谢恒之冷面冰山似的人物,一遇上他心尖上的情妹妹,眼里那个笑啊……啧,腻歪,简直没眼瞧。”   每每这时,李妩都想找面镜子给他,叫他先照一照。   且说现下,窗明几净,惠风和畅,李妩嗓音轻缓:“陛下也常提起他与肃王在北庭的旧事,从他们口中,我知你与肃王皆是仁义热肠的良善人……”   沈云黛听李妩这口风,不由捏紧了巾帕,贵妃这是要与她打亲戚牌,拉关系?   正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动摇,跟前之人忽的话锋一转:“肃王妃,你可听过我与陛下的纠葛?”   沈云黛微愣,对上那双冰雪似的明眸,鬼使神差般点了下头:“听、听过。”   话刚出口,似觉自己答得太快,窥破宫闱秘密,她面庞僵了僵,连着目光也带几分躲闪。   李妩捕捉到她的神色,猜到她大概知晓不少内情。   然为求全备,李妩匀了一口气,红唇轻动:“难得闲暇,王妃可有空再听我细说一遍。”   没这个必要吧?沈云黛局促坐在圈椅上,这种宫闱内情,知道越多,怕是死得越快。   然人在屋檐下,且对方平和客气间又透着一丝难以拒绝的威严,她又不是那种善于拒绝之人,终是不尴不尬点了下头:“那…臣妇洗耳恭听。”   用了半个时辰,李妩将她与裴青玄相识相知相爱,又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如实与眼前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肃王妃说了。   沈云黛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待听到这俩人青梅竹马的情谊,渐渐也被其间纯粹美好所感染,后又听得先帝下旨,贬谪太子,致使这对有情人分道扬镳,心下也激愤起伏,感叹不已。   故事到此为止,本该叹一句有缘无分,哪知风云变幻,皇帝后来硬是强求了这段缘分。   听得李妩两番诈死被寻回,陛下恼怒之下竟将贵妃锁进金笼,沈云黛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往寝殿方向看了眼。   李妩扯了扯唇:“怀上琏儿后,他就给拆了。”   饶是如此,沈云黛仍觉凄惘,再看面前之人,态度也不如先前那般生分,真切同情道:“陛下便是再恼怒,也不该……做出这等糊涂事。”   明明爱着她,却这般折辱人,岂非将贵妃的心越推越远?便是再深厚的情分,也禁不住这样磋磨。   “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李妩垂眸,长睫下情绪不明:“我也不会再去想那些,人总是朝前看,不是么?”   沈云黛抿了抿唇,安慰附和:“娘娘说的是,伤心事别再想了,日子总要朝前过。”   “是啊,朝前过。”李妩喃喃自语着,又深吸一口气,仰脸朝沈云黛挤出一抹浅笑:“听到我要将琏儿送去北庭,你可也觉得我心狠?”   话题又绕回最初,沈云黛怔了一下,想到跟前之人都与自己交心了,便也不遮掩,讪讪笑了下:“是,是有点……毕竟大人的是非恩怨,与孩子无关……”   “若可以的话,我也想做个好母亲,将孩子养在身边,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可是……”停顿两息,李妩再次朝沈云黛笑了笑,平和嗓音里带着轻颤:“我的身子快撑不住了。”   沈云黛眼眸微微睁大,惊愕而困惑。   “近些年,我的身子越来越差,各种汤药日日都喝着,却也没调养过来。御医每回来请平安脉,说的都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需要静养那套老词,我知道,我这病他们治不了,也不敢在那人面前说实话,只得这般搪塞拖延着……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不大好了,便是再拖,最多也就这两三年……”   “娘娘莫要说此等丧气话,您千金玉体,长命千秋。”沈云黛连忙宽慰。   李妩仍是朝她笑,云淡风轻:“什么千金玉体,长命千秋,你也与那些御医一般,说这些漂亮话哄我么?”   明明她是笑着,沈云黛却瞧得心口发酸,缓了好几口气,才道:“娘娘莫要这般沮丧,宫内有那样多医术高超的御医,又有许多名贵药材……”   话未说完,便见对座之人道:“若我没记错,王妃也是懂医术的,不若替我把脉瞧瞧?”   沈云黛面露诧色,倒不是惊诧贵妃知道自己会医术这事,而是惊讶她竟要自己把脉?   李妩慢悠悠掀起腕间衣袖:“说千道万,不如你亲自诊一诊,便知我并未诓你。”   “我未觉得娘娘在诳我……”   “来吧。”李妩看着她,平静语气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也想从医者嘴里听一句实话。”   明晃晃阳光下,那截细腕宛若冰雪,莹彻细腻。   踌躇半晌,沈云黛还是走上前,静心凝神,扣上了那只手。   窗外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语声,殿内却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良久,沈云黛眉眼忧虑地收回了手。   她幼年便跟着国公府老夫人学医,称不上精通,治些寻常病症却足矣。之后无论在乌孙还是北庭,也未曾荒废学医,得空便专研各类医书古籍,尤擅穴脉针灸此类。   现下摸了李妩的脉象,脉率无序,脉形时散时聚,乍疏乍密,再凑近观其气色,隐约发暗,足见病邪已侵入肺腑,精气衰竭,元气外泄……   “王妃可断出,我还有多久可活?”   泠泠嗓音如碎玉,将沈云黛纷乱的意识唤回,再迎上那双明澈乌眸,她心下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这脉隐约现出绝脉之相,虽未走到那一步,但若继续这般悒郁寡欢,肝肾积郁成疾,寿短早逝也是注定。   此刻,沈云黛深深领会到御医难当之处。   李妩见她迟迟未开口,也不急着催,终归她也清楚自己寿命不长,今日与肃王妃又是吐露心事又是把脉问诊,本就只为一个目的:“我想为琏儿寻个倚靠。”   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她明明白白将利益摆在台面上:“我知谢家有祖训,后代子孙势必效忠裴氏,若有逆心,不得善终。撇开这一点,我更信重肃王与王妃的品行。当年陛下被贬于北庭,肃王大可不必管他死活,安心做他的晋国公府世子,安守陇西,避开长安皇位争斗。但他还是选择追随了陛下……当然,他也选对了。如今陛下为天子,谢家镇守北庭与陇西,互不猜忌,两厢安稳……但皇位迟早要换人坐,待你我的孩儿长大,未来天下又是何等局势?若是下一任的君主猜忌谢氏势大,如先帝一般,想对谢家动手呢?”   听得这话,沈云黛脸色变了又变,一时觉得贵妃想得太远,一时又觉得并非无道理,只是——   “臣妇本不该议论朝政,但……说句僭越,陛下不是早已属意大皇子为太子么?娘娘大可不必担忧这个……”   “太子又如何?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哪里少了,便是他裴青玄不也被废过。”李妩眉眼黯淡:“人走茶凉,若我走了,琏儿怎么办……”   “陛下这般疼爱皇子,定会好好教养他。”   “他?”李妩眼波轻闪,沉吟良久,看向沈云黛,乌眸透着一丝迷惘:“我还能信他么?”   沈云黛一愣,不等她答,又听李妩自言自语般呓语:“我实在看不懂他了,有时觉得了解,有时又觉得那样陌生。他现在说爱我……爱?这叫爱么。姑且称作是爱吧。他现下爱我,那我死了呢,男人的爱……或是说,帝王的爱能有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他仍旧能这般“爱”着我?守着我的尸骸,守着我与他的孩儿?”   她不敢确信,未来的事太过虚无缥缈。   何况,她曾背弃过誓言,更知誓言的无用。   坐在长榻另一头的沈云黛也不敢接话,毕竟感情这事,太难断言。   她见过白头到老的爱侣,也见过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至于鳏夫再娶,后妈欺负小可怜的事,更是听过不少。   作为经历过生死考验、对自家夫君毫无猜嫌的沈云黛,看着眼前患得患失、忧心不已的贵妃,忽又记起昨夜夫君醉酒归来,与她说的那些话——   在他口中,陛下也是那般患得患失,失意潦倒。   他还提到,陛下也曾动了放过贵妃的念头,只下不了决心,才继续这般僵持,互相不痛快。   这是何必呢?非得叫贵妃香消玉殒,才追悔莫及,愿意放手么?   局中人看不清,她这局外人看得唏嘘,只觉完全不必走到那一步——   忽然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中冒出。   沈云黛心跳加快,纠结许久,终是看向了面前的贵妃,口干舌燥地开了口:“娘娘,您还想离开皇宫么?”   李妩愣怔。   眼底有一瞬微弱的光亮闪动,但很快又被灰暗淹没,她摇头:“他不可能放我离开……”   “若有可能呢?”   李妩蹙眉,如闻天方夜谭。   沈云黛将昨夜夫君醉酒之语都说了,末了,她灼灼看向李妩:“反正你都与我托孤,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为何不最后试一试呢?总不会有比死还要糟糕的事。”   眼前这张精致的小脸,生的那样娇柔,说话声音也绵软如水,可就是这样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阳光下略显浅色的眼瞳光芒熠熠,如荒漠中柔而坚韧的芨芨草,涌动着鲜活灿烂的生命力。   那份灼灼燃烧的光芒,好似将李妩身体里死气沉沉的血液也烧得滚烫,激烈沸腾。   她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来自外界的力量。   “我……”浅粉唇瓣翕动,她心绪颤动着,嗓音迟疑生怯:“我还可以么?”   还有离开皇宫的一天?   还能寻回活下去的力量?   还能做回从前那个李妩,那个按照自己心意活着、对这世间一切充满依恋与兴趣的李家娘子?   “只要活着,没什么不可能。”   冰冷手背忽的搭上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那双充满盎然生气的眼眸深深望着她:“或许我可以帮你,但现下最重要的事是——”   “娘娘可有勇气,再赌一把?” 第69章   “可你,为何要帮我。”   “为何要帮你?唔,我想想。”   “……”   “若说理由,倒也有。其一,你我皆为女子,这世道,女子多有不易,我幼年失怙,孤苦无依,平安长到今日,一路得不少贵人相助。设身处地去想,若我是你,自也希望有人能在此时拉我一把。哪怕改变不了什么,至少日后想起,不会愧疚未曾伸出援手。”   “其二,你我同为人母,经历过怀胎分娩的艰辛,更知母子分离之痛。不怕娘娘笑话,若有人要将我与孩儿分开,我定是要与那人拼命的。况且我看得出,娘娘心系小殿下,小殿下也想亲近你,又何苦经历这一遭生离之苦呢。”   “至于第三……”   那姿容绝色的美人儿摊开手,无奈摇头:“管教我家三只皮猴儿已叫我精疲力尽,若再来位皇子……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当祖宗小心供着。到时我大多精力放在他身上,定会疏忽我自个儿的孩儿……唉,娘娘还是饶了我,自家孩儿自家养吧。”   “娘娘,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你这病症并非治不好,全看你愿不愿意往活路走。”   “您若想通了,随时可派人去肃王府寻我。”   沈云黛并未急着催,终归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已表明心意,剩下就看贵妃自己。   眼见日头偏西,天色转暗,沈云黛先带着三个孩儿告退,裴琏送走客罢,转身回殿内。   见着榻边失魂落魄的李妩,他蹙眉轻唤:“母亲?”   连唤了好几声,李妩才堪堪回神,目光还有些飘忽迷离:“嗯?”   “您怎么了?”裴琏那张稚嫩脸庞上带着不符年龄的沉忧:“脸色瞧着不大好,要请御医吗?”   李妩微怔,摇头道:“不用。”   再看眼前的小儿郎,这才发现他青色的锦袍沾了些许尘土,一张脸也微汗泛红。   “你与他们相处得如何?”李妩道:“我坐在殿内都听到你们的笑语。”   想起那个阿狼的野蛮行事,裴琏眉心皱起:“两位小妹妹倒还乖巧,只是那个阿狼非缠着我比拳脚。”   李妩诧异,上下打量了裴琏一番:“那你们比了吗?”   “没有。”裴琏仰脸看她:“他想看我出丑,我不与他比。”   李妩松口气,颔首道:“他们是客,我们是主人,该有待客的礼数。”   “孩儿知道。”一双黑眸依旧盯着李妩,又问了遍:“母亲真的没事?”   看着这张酷似裴青玄的小脸,李妩眸光闪动两下,淡淡道:“没事。”   在裴琏再次开口前,她截了他的话:“时辰不早了,你也回慈宁宫吧,省得你祖母等你用膳。”   “母亲……”裴琏唤她,想着方才玩耍时,那三个孩子提及肃王妃晚上会做汤饼给他们吃。他并不奢望吃到母妃亲手做的吃食,只想留下与母亲一同用膳——上回一起用膳,还是月前的事了。   李妩的思绪还放在与肃王妃的交谈之中,听得孩子唤声,她心不在焉:“还有事么?”   裴琏眉心微动,袖笼中小手悄悄攥了攥,终是摇了摇脑袋:“无事。孩儿先告退了,母亲好好歇息。”   “去吧。”李妩看他一眼,又点了素筝:“你送送他。”   “是。”素筝应着,缓步走到裴琏面前,嗓音温柔:“小殿下,走吧。”   裴琏又深深看了榻边之人片刻,这才拱手作揖,转身离去。   宫殿之外已是红霞弥漫,暮色沉沉。   坐上轿辇前,裴琏忍不住问了句素筝:“素筝姑姑,我母亲她……”   素筝疑惑嗯了声:“怎么了?”   裴琏哽了哽,话到嘴边终是咽下去:“没什么,烦请你好好照顾她。”   “小殿下真孝顺。”素筝笑吟吟道:“您放心,奴婢会照顾好主子的,倒是您,回去以后记得多进饭食,才能快快长高。”   “嗯。”   他要长高变壮,变成像父皇一样厉害的人物,然后实现母亲一切心愿,叫她不再这般不开心。   入夜里,银月如钩,万籁俱寂。   李妩躺在床上始终难眠,午后那番话就如走马灯般,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响起。   沈云黛说话的神态、语气、还有那双灼灼发亮的眸,一切都是那样生动,那样叫人动容。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愿意帮你,你便听她的,再试一试吧?万一呢。”   然这声音响起的同时,又有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你怎么还没死心?沈云黛久不在长安,不了解宫中局势,更不了解裴青玄这人,难道你还不了解么?五年前已尽了全力跑过一回,最终结果如何,还不是被抓了回来?是,她是一片好心,可这片好心未免莽撞而天真,便是再试一回,会有什么不一样?明知失败,何必再折腾,倒不如安静等死,方是解脱。”   “阿妩?”   揽住她肩膀的长臂拢紧,男人低沉嗓音传来:“怎的还未入睡?”   李妩猛然从脑中争执不休的声音里惊醒,映入眼帘是一片昏蒙蒙的暗光,周身笼着男人熟悉的龙涎香气,嗅了多年,这味道好似刻进了骨子里。   她往那温暖之处靠近了些,耳朵贴上男人的心口。   砰砰砰,砰砰砰。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叫她脑子清静不少——她还是想活着的。   这世间那么多的美好,她还有那么多依恋,怎舍得死?   “还在想将琏儿送去北庭之事?”她的主动靠近叫裴青玄心下诧异,却也很是受用,长指插入她柔顺的乌发间,嗓音也温和:“不必着急。过些时日,朕再与恒之说说。若再不肯,朕直接下旨,他总不敢违抗圣旨。”   李妩靠在他怀中,沉默许久,低低开口:“裴青玄。”   “嗯?”   “近来我总是梦见从前的事。”她道:“梦到你尚未去北庭,我们俩都好好的。待我及笄后,你带着礼官来我家下聘。再后来,我凤冠霞帔嫁给你,是长兄背我出的门,你牵过我的手,将我扶上轿……”   她慢慢说着梦里的情境,语气却平静无波,好似在说旁人的故事。   裴青玄却沉溺于她描述的一切,心头怅惘涩然——这样的梦,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   待她说完,他低头贴着她的发顶:“只要你答应,朕亦可给你一场风光盛大的婚仪,就照着你梦里的安排,一模一样。”   “怎会一模一样。”李妩苦笑:“你我都不同了。”   “……”   “裴青玄,我们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下一句“你可否放过我”说出口,可话到嘴边,忽的又卸了勇气。   这些年,这句话并不是没说过,可结果还是那样。   可笑的是,多年宫闱生活渐渐磨灭她的干劲儿,甚至叫她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裴青玄拥着她,“从前是朕不对。”   错误已经酿成,他只能尽力去补偿她。但补偿的前提,留住她在身边。   李妩心生倦意,沉沉闭上眼:“我困了。”   一阵沉默后,头顶才传来男人低醇嗓音:“那便睡罢。”   关于那日在永乐宫的谈话,沈云黛未曾对外透露半个字,哪怕是对谢伯缙。   她在等,等宫里的消息。   等了一天又一天,转眼三天过去、五天过去,等到七天过去,沈云黛心下彻底失望。   看来是等不到了。   贵妃的病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而作为半个医者,自己却无法帮上更多——   就像遇到一个深陷泥潭、即将溺毙的人,她递了根绳,可那人不肯伸手去抓,她又能如何?   就在沈云黛决定劝说谢伯缙,或可考虑带大皇子去北庭生活时,宫内传来贵妃诏令,请她进宫叙话。   这一次,沈云黛没带孩子,只身前往永乐宫。   一路上她忐忑不安,既期盼贵妃的抉择,又怕她仍决定走向死路。   所幸她并未看错,从前便不肯朝命运屈服的人,便是再如何磋磨,总不会磨得一点傲骨都不剩?   “你要怎样帮我离宫?”   相较于八日前的暮气沉郁,今日再见,李妩精神不少,眼底也亮起一丝光彩,哪怕微弱,终归是有了生的向往:“虽说他对我已不如从前那般戒备,可再想逃出去,也非易事。”   “娘娘为何觉得要逃?”   沈云黛神情认真,不疾不徐:“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况陛下是皇帝,您便是逃到外邦,他若不死心,迟早会寻到您。臣妇想的是,解开您与陛下之间的症结,叫他心甘情愿放您。”   李妩错愕,心下想的是,这位肃王妃果然天真了。   自己与裴青玄纠缠这么多年,他都不愿放过自己,她个外人能有什么办法?   似是看懂了李妩的想法,沈云黛叹了口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臣妇愚见,你与陛下的症结,便是陛下待您的那份爱。姑且称作是爱吧……爱的确会叫人生出占有心,却不是禁锢……他待您的‘爱’,太过了。”   说实话,李妩现下已不抱什么指望了,神色也恹恹的:“然后呢?”   “娘娘觉得,陛下更爱您,还是更爱他自己?”   见李妩蹙眉不语,沈云黛慢慢道:“真爱一个人到深处,莫说放过,便是为他豁出性命也是愿意的。当年,陛下就曾拿一杯毒酒,考验过我与外子。”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突厥忌惮乌孙与大渊结盟,想要强娶她为妃。乌孙势小,朝大渊请求救援。谢伯缙虽手握北庭大军,然没有长安的旨意,也不敢贸然出兵,干预乌孙与突厥的政务。   一面是被突厥强娶的心上人,一面是军令如山,谢伯缙夹在其间苦不堪言。后来他还是带兵杀了过去,拦下云黛嫁去突厥的花轿。   但私自领兵,乃是死罪。   他独自回长安领罪,云黛一路追随而来——   那时才将登上皇位的裴青玄拿了一杯毒酒,承诺只要她饮下,便恕谢伯缙私自领兵之罪。   “我喝下了那杯酒。”提起当年之事,云黛既难为情又有些无语:“其实那酒无毒,只是陛下在考验我对外子是否真心。外子也不是私自领兵,陛下尚未登位时,就给外子发了密信,允他出兵救援,长安这边会替他兜着……”   也正因着皇帝这份仁义,叫谢伯缙和沈云黛就算被戏耍了,也无法真的与他生气。   “后来我与外子说起此事,一致觉得他是受你的刺激太深,才搞出这等把戏。”沈云黛摇头:“他是一朝被蛇咬,便觉得天底下再无真心人……”   李妩长睫轻颤,在这一点上,的确是她有亏。   只是没想到因着她的事,叫肃王夫妇遭了这么一番戏弄。   “我不知他还这样……”荒唐?幼稚?李妩抿唇,终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没事,后来我与我家夫君成婚,陛下赏了不少好东西,我早不计较了。”沈云黛摆摆手,又道:“娘娘还未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您觉得,陛下更爱您,还是更爱他自己?”   李妩答不上。   尽管那人口口声声说爱她,还说什么她比他的命重要,可她……并不相信。   沉默良久,如实开口:“我不知道。”   沈云黛道:“那就试一试。”   “……如何试?”李妩蹙眉,一本正经:“难道你也给他一杯毒酒?”   沈云黛没忍住,一时笑出来,再看面前这位冰雪似的清冷美人,只觉这两口子真有意思,瞧着都是冷静稳重的性子,有时却语出惊人的好笑。   “我哪有那个胆子,再说了,何必毒酒——”沈云黛渐渐收起笑意,伸手指了指李妩:“娘娘便是最好的试金石。”   李妩眸光轻闪,又听沈云黛道:“天下万千人的性命,都系于帝王一念之间。娘娘如此,臣妇与外子亦是如此。不同的是,陛下对您有爱……只是不知这份爱,能否抵得过他的执念。”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嗓音也沉下:“说句丧气话,若连你的命都无法消解他那份执念……那之后再不必折腾了。”   只能自认倒霉,摊上这么个“自我深情”的男人。   李妩也明白沈云黛的意思。   仔细再想,的确是这么个理,症结出在裴青玄身上,他的病不治好,她就永远无法逃脱。   “肃王妃……”   这回再看向沈云黛,李妩多了几分信服:“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做?”   沈云黛眨了眨眼,起身朝李妩走去,又俯下身,在她耳侧喁喁低语。   午后暖阳映照着太液池,水波滟滟。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湖心亭内,君臣相对而坐,手执棋子,战况正酣。   良久,谢伯缙落下一枚黑子,掀眸看向对座丰神俊朗却难掩心事的帝王:“陛下,您输了。”   裴青玄恍神,定睛再看那盘棋局,薄唇轻扯:“还是与恒之下棋有意思,不会让着朕。”   “陛下心思不在棋上,再让也无用。”粗糙的长指将棋盘上的黑子一枚枚拾起,谢伯缙面无波澜:“陛下可要再下?”   “不了。”   裴青玄将棋子放下,侧眸往永乐宫的方向看了眼,静了两息,终究没忍住,拧眉看向谢伯缙:“贵妃与你夫人会说些什么?”   谢伯缙眉梢抬起,诧异看一眼对座之人,语调淡淡:“臣不知。”   稍顿,又道:“大抵会聊长安城里的新鲜事,或是北庭的情况,再不然就是孩子。”   裴青玄不语,不知为何,他这心里总觉不安。   沉默地拾起白玉棋子,对座之人忽然开口:“不过上回,臣的夫人从宫里回来,与臣提了一事。”   裴青玄漫不经心:“何事?”   “陛下应当知晓,臣的夫人略通医术。”   “这个朕自然知道。”   说起这,倒牵扯一桩旧事,当年叛王气急败坏要领兵逼宫,便是因着叛王意图侮辱沈云黛,却被沈云黛反击,扎了一处要害大穴,从此成了个不能人事的废人。   后来沈云黛将此事与裴青玄说了,裴青玄借题发挥,将叛王不举之事传遍朝野,激怒叛王剑走偏锋。   “论起功劳,你家妹妹不比你差。”裴青玄与谢伯缙玩笑。   谢伯缙没笑,抿唇肃穆:“她与臣道,观贵妃气色,乃是短寿早逝之相。”   裴青玄嘴角笑意瞬间僵凝。   凉亭内伺候的一干宫人也都噤若寒蝉,齐刷刷地将脑袋埋低。刘进忠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直言不讳的肃王爷,心下暗道,知道您与陛下是生死之交,可有些话也不能说的这般直白啊!   谁不知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这话不是直接拿刀捅陛下的心吗?   亭中气氛僵冷了许久,裴青玄才沉着面色,看向谢伯缙:“恒之慎言。”   谢伯缙道:“好。”   而后低下头,继续捡棋子,好似方才并未说什么。   然话已出口,听者有意,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   忍了半晌,裴青玄终是没忍住,冷声屏退一干宫人,待到左右静谧,他撂下棋子,凝眸看向好友:“你妹妹当真这样说的?”   棋子落在玉质棋盘,叮咚作响。   谢伯缙掀眸:“陛下要听真话?”   “……嗯。”   “云黛的确是那样说的。”谢伯缙回望皇帝:“陛下与贵妃日日相见,应当清楚我妹妹说的是真是假。”   “御医说,她只需静心调养……”   “陛下信么?”谢伯缙脸色愈肃:“或者说,陛下的确想看贵妃早逝,好报复她当年琵琶别抱之恨。”   这话实不客气,裴青玄周身气场瞬间森冷,咬牙道:“谢恒之。”   谢伯缙起身拱手:“臣失言,陛下恕罪。”   他认罪这样快,倒叫裴青玄无奈,深深缓了两口气,才烦闷地偏过脸:“行了,别在朕面前来这套,坐下。”   “谢陛下。”   谢伯缙掀袍,重新落座,再看皇帝眉眼间的沉郁,不由叹道:“臣虽比陛下晚了许久才知晓情爱,却知真正爱重一人,是想叫她开怀,愿她平安。陛下可还记得,你当年刚到北庭时,每每与臣提起贵妃,满是笑意,还说看她掉一滴眼泪,你能心疼一宿。如今她成了这样,你已不再心疼了么?”   “如何不心疼。”   裴青玄辩驳,浓眉紧拧:“你当朕痛快?一日日看她消瘦枯槁、郁郁寡言……”   “心病还须心药医,陛下可知贵妃的心结?”   “朕……”长指捏紧玉扳指,那几个字太难说出口。   “看来是知道。”   谢伯缙坐姿笔挺:“当年臣为情所困时,陛下曾送臣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今臣也送陛下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   彩云易散琉璃脆……   想到那琉璃般剔透的人儿,裴青玄心下如灌铅水,沉冷不已。   良久,两指捏了捏眉心,他哑声道:“容朕再想想。”   “他定会迟疑。”   永乐宫内,李妩语气笃定:“劝说若是有用,当年太后劝他,他就听进去了。终归是最后一次尝试了,便放手一搏,下剂猛药,将他逼到绝处。至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难逃一死,便听天命了。”   “可是……”沈云黛迟疑:“银针封脉,会很痛苦。”   “一时之痛,若能换日后长久,我愿意承受。”   沈云黛面色悻悻,心说这位贵妃当真是个狠人。只是:“真要我们假意将小殿下带走么?虽只是做戏,恐怕孩子当真,要伤心了。”   李妩眼底也闪过一抹犹疑,沉吟良久,她道:“我现下状态尚可,若是忽然病重濒死,那人心思缜密,怕是会觉出漏处……”   而送走孩子,足已成为一位母亲忧思成疾,病情加重的理由。   “若能顺利出宫,日后我会尽力补偿琏儿,做个像你一样的好母亲……”提到孩子,李妩也没那么有底气,语调彷徨。   沈云黛也看得出贵妃对大皇子的感情复杂,连忙宽慰:“没事,孩子还小,不怎么记事。等日后他长大,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也希望你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陪着他的。”   李妩扯了扯唇,笑得勉强:“但愿如此。”   俩人又坐着商量许久,窗外渐暗,沈云黛才起身告退。   李妩亲自送她到门口,临走前,借着衣袖的遮掩,她牵住沈云黛的手,以只有俩人听到的声音低语:“云黛,多谢你。”   沈云黛一怔,反握了下她,弯眸轻笑了笑。 第70章   五月初,回长安述职的肃王携着妻儿离京,叫众人惊诧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大皇子裴琏也随着肃王全家一同离去。   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不少臣工当朝劝谏皇帝三思,然皇帝态度坚决,力排众议,愣是将此事推进。   慈宁宫太后听闻此讯,去皇帝那里哭骂了好几回无果,又跑去永乐宫,想请贵妃劝着皇帝。   得知此事是贵妃的主意后,一向好脾气不怎么红脸的太后,也难得对李妩说了重话:“便是你与皇帝不睦,也不该拿琏儿撒气!他还这么小啊,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那样远的地方!你们为人父母,怎能如此狠心!”   李妩缄默不言地受下这话,见许太后痛心疾首,哭得快要背过气去,心下不忍,忙令人将太后扶回慈宁宫。   这边许太后刚被两位嬷嬷扶上轿辇,泪眼婆娑地离去,后脚便见大门石狮子后,走出一道小小的月白色身影。   素筝正要回身往里,乍一见到这身影,惊诧出声:“小殿下?”   再看裴琏左右并无伺候的宫人,眉头皱起,快步迎上去:“您身边伺候的人呢,怎就你一个?”   裴琏个子虽小,身板却笔直,一张清秀小脸仰起,闷声道:“素筝姑姑,我是偷跑出来的。”   素筝愣了下,再看皇子微红的眼眶,似是明白什么,心下不由酸软:“小殿下是想见娘娘么?”   裴琏抿了抿唇,而后重重点头,黝黑眼眸盛满光亮:“她…愿意见我吗?”   想到方才娘娘疲累的模样,素筝一时也不确定娘娘应付完了太后,是否还有精力见小皇子。但想着小皇子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从此山高水远,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到底不忍:“小殿下随奴婢来吧。”   裴琏一听,伸手理了理衣袍,跟着素筝入内。   光线昏暗的雕花窗畔,一袭夕岚色夏衫的李妩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许太后的责怪以及这几日崔氏和嘉宁的不解问询一遍遍在耳边响起,虽她心里知道这是权宜之计,还是不免生出一种心力交瘁的厌烦。   那种厌烦感很快又转为厌世的念头,心底那个坏念头又在窜动: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她只得紧紧掐着掌心,告诉自己,再撑一阵,撑过这回,就能窥见天光,觅得活路。   就在心头激烈拉扯时,外头响起两道轻缓脚步:“娘娘,小殿下来了。”   李妩眼皮一跳,说实话,她这会儿并没什么心情见他。但人都已经来了,若是不见,孩子怕是要更难过。   略缓心绪,她打起精神:“进来吧。”   “小殿下快去。”素筝欣喜地领着裴琏上前,自个儿退下沏茶拿糕点。   李妩本就在歇息,殿内并未叫宫人伺候,现下素筝又退下,便只剩母子俩相对而视。   一阵不尴不尬的安静过后,李妩半靠案几,睇向那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的小皇子:“琏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小小身影轻晃一下,那两只垂在锦袍两侧的手也握紧。   她的声音明明那样好听,可为何他听得想掉眼泪。   不能哭,他不能哭。   那些窃窃私语的宫人说过,就是因为他出生时太爱哭了,母亲觉得他吵闹,这才厌烦得将他丢给祖母抚养。   可他已经再没在她面前哭过了,为何她和父皇还要将他送去北庭——奶娘抱着他哭了好几通,无论他走到哪里,宫人们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就好似他是个被遗弃的小狗。   “母亲。”纵然小拳头攥得紧紧地,但在看到那张熟悉的清婉脸庞时,裴琏还是忍不住涌出眼泪:“您……您就这样讨厌孩儿吗?”   对上孩子泪光晶莹的黑眸,李妩心下凄惶:“我……”   裴琏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你既这样不喜欢我,为何当初要生下我呢?是因为你生我时,我害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险些害你死掉吗?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害母亲。”   “祖母与我说,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身体不好,无法照顾我。奶娘她们也是这样说的,她们说天底下的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可你真的喜欢我吗?母亲,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越说越难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平素再懂事,真到了要被送走这一刻,还是绷不住情绪。   他好想像其他孩子那样,扑到母亲怀抱撒娇哭泣,换来一番柔声安慰,可他不敢。   他从未与她那样亲近过。   印象中,她对他最温情的时刻,便是今年元宵,他五岁生辰时,父皇母妃陪他看焰火。   焰火绚烂,美不胜收,忽的一阵风吹得灰尘眯了眼睛。   父皇抱起他,转向母亲:“阿妩,给琏儿吹吹眼睛。”   大抵是看他揉眼睛的样子可怜,母亲没拒绝,拿着帕子边替他擦泪,边凑上前轻轻吹。   温温热热的风带着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轻拂过眼,那是他生辰最开心的一刻。   等他睁开眼,母亲的脸庞离得那样近,焰火斑斓的光彩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显得她的神情都温柔如水:“还难受么?”   他怔怔地摇头:“不疼了。”   她便直起身子,继续去看焰火。   那时裴琏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撒谎说还疼,这样母亲就能再替他吹一吹了。   可便是那样短暂的幸福,如今也没了盼头——北庭那样遥远,远到奶娘都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只知那边有座山叫天山,于是北庭成了像天边一样遥远的地方。   “母亲,孩儿不想离开皇宫,不想离开祖母,也不想离开你与父皇。”裴琏两只大眼睛哭得通红,就连鼻尖也红通通,瞧着可怜极了:“孩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惹你与父皇生气,你别不要孩儿。”   李妩被他哭得心也发紧,这一刻,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为何母子连心。   他一哭,叫她也想落泪。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压下汹涌泪意,才朝裴琏招手:“琏儿,过来。”   裴琏听她这般轻柔的唤,以为她改变主意,忙走上前去,哭腔里满是委屈:“母亲。”   明明已离得这样近,他仍没勇气投入她的怀中。   而李妩也没像预想那般改变心意要他留下,她只是拿了帕子,神情郁郁地替他擦眼泪:“母亲没有不要你,将你送去北庭,只是……”   停顿一下:“只是想叫你得些历练。肃王神功盖世,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功夫……”   感受触在颊边的手,裴琏被泪浸润过的乌眸,犹如水洗过的晶石般明亮:“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   “可是……”裴琏抽噎着,试图说服她:“父皇说过,当皇帝不用多么厉害的武艺,也不用多好的文采,只要学会驭人之术,自能笼络那些有才干的人替我打理这江山。就如那个阿狼,他拳脚再厉害,日后我当了皇帝,他也是要听我的话……母亲,我跟着父皇学当皇帝不好么,为何要去那么远,学当将军呢?我能不能不去。”   便是知道他天资聪颖,听到这番话,李妩心下仍是诧异。   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想到她的计划,只能先狠下心,收回替他拭泪的手:“旨意已放了出去,不好更改。”   在孩子再次开口之前,她别过脸:“我有些累了。你若还想哭,去找你父皇……”   让裴青玄安慰好了。   看着她的疏离冷淡,裴琏紧紧抿唇,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悲伤如潮水在小小的心脏激荡翻涌,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这一回,他忍住了。   她已经在讨厌他了,若再哭,她肯定会更讨厌他。   强忍的委屈在喉间化作一声小狗般的呜咽,在泪水再次落下前,他朝李妩深深一拜:“孩儿告退。”   语毕,他扭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欸,小殿下——”   “您慢点,慢点!你们几个快跟着殿下,别叫他摔着!”   帘外响起素筝担忧不已的声音,再次端着茶盏走进,一声“娘娘”卡在喉咙里。   光线愈暗的长榻边,那抹纤细身影俯身趴在案几上,脸埋在双臂间瞧不清楚,可那颤动的肩颈,明显是在哭。   素筝喉头发哽,也忍不住转身,默默擦泪。   紫宸殿内,裴琏真的从永乐宫寻了过来。   只是在父皇面前,他并不落泪。   也不用他开口,太监一禀了他的来路,父皇就知是如何回事,无奈叹道:“你母亲决定的事,父皇也没办法。”   裴琏早知是这么个结果,等脸上的泪干涸了,上前肃拜:“孩儿想求父皇一件事。”   看着这个叫他无比满意的儿子,裴青玄语气温和:“你说。”   “孩儿知道,母亲一直不开心。”   烛光下,小皇子双眼通红,稚嫩的脸庞却一派认真:“父皇,您是皇帝,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我这个讨厌鬼走后,您能不能想办法,叫母亲开心一些。”   不曾想小儿所求之事,竟是这个。   裴青玄眸光轻闪,再看跟前弯腰行礼的矮小身影,忽觉苦涩难言。   “你怎么会是讨厌鬼。”   裴青玄起身,大掌牢牢按着孩子幼弱的肩头,一派慈父温和:“你是朕的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子。”   裴琏仰起小脸,定定看向身前高大挺拔的父皇:“那孩儿方才说的,父皇能做到吗?”   望着眼前这张酷似自己的脸,裴青玄忽又想起谢伯缙劝说的话:“真正爱重一人,是叫她开怀,愿她平安。”   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沉吟良久,裴青玄弯下腰,拍了拍小儿的脑袋:“你先下去歇息。”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这一夜,裴青玄破天荒没去永乐宫,宿在了紫宸宫。   也是这一夜,一家三口在不同屋檐下,各怀愁绪,难以入眠。   翌日上午,小皇子与肃王一家于紫宸宫拜别。   高耸巍峨的城墙之上,裴青玄觑着李妩略显苍白的侧颜,沉声道:“若是不舍,现下追回,还来得及。”   纤长羽睫颤了颤,李妩掐紧掌心,摇了摇头:“既已送走,何必再折腾。”   直到那一行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化作小小一点,消失在朱红壮丽的宫门外,她才收回悠远目光。   再次转身,又恢复一副淡漠神情:“回吧。”   看着她纤瘦单薄的雾青色身影,裴青玄心下微动,忽的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阿妩。”   李妩脚步停住,扫过他拽住的衣角:“怎么?”   “朕……”   朕若放你离开,你可会开怀。   话到喉咙,却如塞满尖利刀片,割得鲜血淋漓,似弥漫铁锈腥气。   若没有她,在万人之上的帝位,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你想说什么?”李妩拧起眉。   “没事。”   裴青玄松手,见她脸色苍白,上前一步,替她拢了拢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披风:“今日风大,你早些回去歇息,莫要着了风寒。”   李妩下颌微抬,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那抹雾青色沿着长长的城楼阶梯往下,清风吹拂,好似真如一阵烟雾,消散不见。   心头突兀地漏了一拍,定睛再看,她还在。   手掌抚上仓惶跳动的心口,裴青玄不带丝毫情绪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黯淡阴翳,半晌,他重重阖眸。   再给他一些时间,缓一缓。   叫他适应着,将她从心尖剥离。   然而,老天并无给他太多缓和的时间——   自从裴琏离开长安,李妩的精气神好似也随着他而抽离,宛若暮秋里一枝花,渐渐枯萎,走向凋败。   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夏日傍晚,她晕倒在永乐宫,手中绣棚针线洒落一地。   “娘娘!”   “快去紫宸宫禀告陛下!”   “快,你们两个快去请太医!”   宫人们惶恐不已,扶人上榻的,禀告皇帝的,跑去寻太医的,嘈杂暴雨中一片混乱。   待到夜间,数位御医联合诊断,摸过脉象后,皆变了脸色,惶恐不已。   贵妃这脉,已然是濒死之人才有的绝脉!   眼见贵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御医们便是再想粉饰太平,也万万不能了,最后还是请德高望重的院首席太医与皇帝禀告贵妃病情。   “回陛下,贵妃积郁成疾,病邪已入脏腑,元气尽泄,怕是……不大好了。”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一片诡异死寂。   榻边的帝王神色阴郁,一言不发,身上那件玉色松竹纹锦袍匆匆赶来时,被雨水淋湿大半,紧贴着挺拔的身躯,隐约可见绷紧的肌肉线条。便是不言不语,殿内众人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浑然勃发的森然冷戾。   良久,他慢悠悠掀起眼帘,乜向席太医:“不大好,是何意思?”   席太医心下一抖,上首投来的目光就如利刃悬在头顶,叫他背脊生寒,腿肚子都发软,虽已经极力保持镇定,嗓音却是克制不住地透着颤音:“微臣知晓陛下待贵妃情深意重,只是、只是……贵妃郁症难解,又因思念小殿下心疾加重,致使脉象散乱,昏迷不醒。如今情况,实是药石无医,还望陛下……”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不耐冷斥:“先前你们不是说,只需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如今与朕说什么脉象散乱,药石无医?你们当真能耐得很!”   “陛下息怒——”   一干太医面色大变,齐刷刷跪伏在地。   裴青玄握着掌心那只微凉的手,只觉心下一半如烈火灼烧,一半又如寒冰刺骨,愤怒与恐慌在胸膛激荡交叠着。   他无法接受,明明今晨她还安稳睡熟着,如何夜里就被断出绝脉,无力回天?   再扫过地下那一颗颗低垂的脑袋,他按捺喷薄的怒意,语调阴冷:“想朕息怒也简单。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得治好贵妃。若是治不好,你们也不必活了。”   声音不大,然每个字透出的浓烈杀意,都叫太医们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陛下,陛下……”席太医试图劝说皇帝冷静。   可皇帝如何冷静得下来:“朕给你们三日,三日拿不出个办法,朕就挨个砍了你们这群废物蠹虫的脑袋。”   刘进忠察言观色,忙朝席太医他们使眼色。   席太医等人叫苦不迭,却也不敢辩驳,只得应着,匆匆退下。   待退至殿外,刘进忠赶紧跟上宽慰:“这事来得突然,陛下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你们说再多也没用,还是赶紧回去想想办法吧!”   “可那已是绝脉了!”席太医愁眉苦脸:“刘公公,我们是医者,不是大罗神仙,贵妃这情况,莫说三日,便是给我们三十日、三百日,我们也寻不出办法……”   “这……”刘进忠自也知道他们为难,只是陛下待贵妃的那份偏执,若是贵妃真的救不回来……刘进忠不由打了个寒颤,面白无须的脸挤出一抹苦笑:“若真想不出办法,莫说你们小命不保,就连我们这些在旁伺候的,也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落地了。”   长叹口气,刘进忠朝席太医拱了拱手:“这三日,多吃些好的吧……起码黄泉路上能当个饱死鬼。”   席太医面色惨白,心下也惶惶,转身再看一众束手无策、惶恐不已的同僚,惨然一笑,摆摆手:“回吧,回去翻翻医书旧典,看看还有什么法子。如今咱们的命与贵妃的命牢牢系在一起,贵妃若……咱们也死到临头了。”   盛夏暴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凶,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与芭蕉,吵得人心烦意乱。   寝殿内,裴青玄抱着怀中无声无息的娇柔身躯,神情麻木而苍白,犹如也被抽了魂魄,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是朕不对。”   他低下头,高鼻紧贴她温凉的脸,嗓音哑得不像话:“阿妩,朕错了。”   “你醒过来,骂朕也好,打朕也好,朕什么都答应你,便是你要离开……”   稍顿,他艰涩开口:“朕也可放你离开,从此再不束缚你……”   仿佛怕怀中人下一刻就会消失,他双臂收紧,脸庞深埋在她的脖颈,感受着她微薄的体温与气息,双眸痛苦阖上,语气也透着低低颤音:“朕求你,别这样对朕。”   该死的那个人是他,从来都是他。   是他错得彻底,将她圈在身旁,强迫地将他的爱加诸于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你说的对。”他眼尾泛着绯红,嗓音沉哑:“我们本不该如此。”   不该走到这一步。   他当他的皇帝,她当她的楚世子妃,哪怕无法厮守白头,起码她一生无忧安稳,而他还能守着曾经那份美好的、毫无杂质的回忆,慰藉余生。   至少在这世上,曾经有个小娘子给过他一场毫无保留的偏爱。   她活着,那份偏爱便存在。   “放心,朕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忍着胸口阵阵起伏的撕扯般的刺痛,他将李妩缓缓放平于榻上,大掌依恋地摩挲着她的脸庞:“朕已命人将琏儿他们追回,你便是恨朕,不愿见朕,起码也撑着见一见那孩子。还有老师、你的兄嫂、侄儿们,明日一早朕就让他们进宫陪你……”   “朕答应你,只要你醒来,朕便……放你走。”   放字出口的瞬间,心脏就如刀斧刺穿,血肉淋漓,寒意刺骨。   他用二十多年的时光,将眼前之人置于心底,刻入骨髓。却在这一朝,试着放下她,无异于剔骨割肉,千刀万剐。   窗外暴雨依旧猛烈,切切嘈杂间,一声低喃几不可闻地响起。   “阿妩,朕再无所求,只愿你平安开怀。”   七月底,肃王夫妇带着小皇子裴琏,风尘仆仆地从半路赶回。   因着是赶路,肃王家三个孩儿便留在陇西晋国公府,由着府中长辈照料,而肃王夫妇带着小皇子日夜兼程地折返长安。   一路上,沈云黛忧心不已,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既担心贵妃露馅,又担心贵妃万一是真的不行了,毕竟回程路上,沿路商旅讲起长安之事,必然会提起贵妃病重,陛下多日不早朝的事。   多日不早朝,那便是日日夜夜陪在贵妃身边?可银针封脉之术,最多保持七日的脉象。   这中间一个多月,贵妃是如何装过来的?   沈云黛对宫内的情况一头雾水,如百爪挠心,只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飞去皇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马车进了长安城门楼,她连回府换身衣服的功夫都不愿耽误,直接带着小殿下入宫。   匆忙赶到永乐宫,看着床上安静昏睡的贵妃,沈云黛更是满腹疑惑,忙寻了素筝问清情况。   “娘娘诊出绝脉后,陛下震怒,下令御医三日内给出办法。”素筝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三日过后,席太医来禀,说在古籍上寻到一种神药,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或可救回娘娘一命。陛下知晓后,当即就带着一队人马往南疆寻药去了,至今未归。”   “娘娘这边,席太医以祖传针法封住了她几处大穴,叫她昏睡,平素以汤药吊着,说是能撑三个月……”   沈云黛听得心惊胆战,万万没想到事态竟是如此转变。   她连忙上前去摸李妩脉象,见状态尚可,暗松一口气。转念再想那南疆神药之事,眉头不禁拧起,这些太医是被逼到绝处,才胡诌出什么神药诓骗皇帝,多苟活些时日吧?   天底下怎么会有起死回生的药,若真的有了,岂不是人人都去寻仙药,求长生不老了?   看来陛下真是关心则乱,失了理智,连这种荒唐的东西都相信。   “你可知陛下去寻的药叫什么?”沈云黛看向素筝:“又是哪个御医提出的法子?”   想到第三日傍晚,那群形容憔悴、不人不鬼,满脸绝望的御医,素筝咽了咽口水,答道:“这法子是平日照顾娘娘的沈太医寻到的,至于那个神药,好似叫什么草……哦对,神冥草!”   “神冥草?”沈云黛只觉荒谬得几乎要发笑,只在笑出声来时,这个名又在脑中反复两遍,忽的觉得有些熟悉,似在哪里看过。   瞧着她僵住的脸色,素筝弱弱出声:“肃王妃,可是有什么不妥?”   “神冥草,神冥草……”   沈云黛心跳加快,娇媚脸庞失了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般晃着,还是素筝眼疾手快扶到一旁坐下,她才稳了身子,只那双眼像是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事般,直直发怔,讷讷呢喃:“糟了,这下糟了。” 第71章   千里之外,南疆地界。   正值盛夏,连绵不断的山峰郁郁葱葱,溪谷纵横,而在这层峦叠嶂中,伫立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村寨。   大渊对边境各民族管理采用羁縻政策,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南疆各处以当地大姓为主,共有羁縻州上百处。在这上百处羁縻州内,以地理位置优越、最为繁华富庶的金凤城为主,朝廷设立的南疆宣抚司衙门也在此处。   自三日前,一行身份神秘的贵人来到宣抚司,一向安逸悠闲的衙门也变得忙碌起来。   宣抚司署长苗元立连夜发出上百封公函,派至周边州县,又调动宣抚司衙门一切人手,四处打探着一种名为“神冥草”的神药——   古籍记载:南疆有神药,其名神冥草,能治世间百疾,有起死人肉白骨奇效。   那页泛黄的典籍上还记了一例:夷地有女,名唤秀娘,怪病难治,其夫寻来神冥草,熬药喂之,不久秀娘病愈,康健如常。   除此之外,关于神冥草,便再无记载。   纵然只是故纸堆里的寥寥数语,于逼到绝境的裴青玄来说,也是一缕不可忽视的光。   只要能叫李妩活下去,他已顾不上其他。   从太医手中得到此页古籍,他便带着暗影卫跋山涉水赶往南疆,一路打听神冥草的下落,当地人却一无所知,就连宣抚司署长苗元立,这位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南疆的大姓首领,听到神冥草之名,也表示闻所未闻。   离开长安已有月余,而席太医封脉之术最多可撑九十日,算上往返耽误的时日,裴青玄能耗在此地寻药的时间已然不多。   又过了两日,各州县的小头领纷纷回函,表示当地并无神冥草的存在。   一封封回函,就如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无情地浇灭着裴青玄心底最后一丝微弱希望。   莫说一干忠心耿耿的暗影卫,就连苗元立见着这位长安来的“黜陟使”日渐沉郁的脸庞,忍不住操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劝道:“贵使,这个古籍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会不会是太医院的庸医治不好病,故意拿这个传说中的神药诓骗陛下?依下官之见,你们还是别费力气了,南疆若真有这样的神药,各大山头早就被薅秃噜了,哪还等你们大老远来摘。”   话糙理不糙,可于裴青玄而言,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事关李妩,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死心。   苗元立这边又劝了一阵,见这位气度不凡的贵使行尸走肉般,置若未闻,低沉的眉眼是掩不住的疲惫颓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劝,便拱了拱手,先行退下。   从后衙出来,望着红霞弥漫的天色,苗元立用本地话感叹了一声:“日头落了山,又瞎折腾了一天!要我说,这些长安来的贵人真是荒唐得很,人吃五谷杂粮,自有生老病死。该病就要病,该死就要死,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仙草?”   “可不是嘛。”跟在后头的副官也不住点头:“他们中原的皇帝最爱搞这些花样,寻仙人、摘仙草、炼仙丹,搞来搞去,寿命到了,还不是两腿一蹬咽了气。”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这几天忙下来,我都瘦了一圈。”苗元立摸着下颌的短须,边抬步往外走去:“等他们走了,我得好好补一补。”   “全看那位贵使什么时候死心。这几天寻不到半点有用消息,我看他鬓边都有了好些白发。”副官咂舌:“他急成这样,莫不是寻不到仙草,回去就要被皇帝砍脑壳?”   “哎呀,那真是可惜。”苗元立面露惋惜:“他模样生得那样好,人高马大的,若不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办差,我可真想留他下来,给我家阿楠当夫婿。”   副官讪讪的笑,心说那可算了吧,您家千金长得跟黑豆子一般,别说长安来的贵使看不上,便是放在寨子里,三月三也没几个儿郎愿意和她对歌哩。   俩人东拉西扯地朝外走,刚到门口,忽见一个小衙吏吭哧吭哧冲了进来。   一见到苗元立,双眼放光,连行礼都顾不上,弯着腰气喘吁吁道:“大人,找、找到了……”   苗元立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满是不可置信:“找到神冥草了?”   乖乖,这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仙草?!   “是…不是……是……”衙吏上气不接下气。   苗元立急得跺脚:“哎呀,是不是的,你快说啊!”   “巴南县的一个草鬼婆揭了告示,说她知道神冥草!”衙吏深吸一口气,又道:“那草鬼婆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巴南县令一时半会儿无法把她带过来,暂时将她留在巴南县衙了,大人您看——”   小衙吏话音刚落,便见苗元立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一脸兴奋:“好小子,若真寻到那什么神冥草,你可是大功一件!”   语毕,苗元立半刻不再耽搁,连忙折身去里头禀报。   红木圈椅之上,裴青玄黑眸眯起:“巴南县,草鬼婆?”   “是是是,刚得到的消息,下官立即就来禀报了。”苗元立弯着腰,见贵使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什么,忙解释着:“在我们南疆会蛊术的女人都被称作草鬼婆,她们通常住在山里或寨子偏僻处,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巴南县离金凤城不算太远,明日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到了……”   话未说完,便见上座那道玄色身影猛地起身,嗓音低沉:“备马,去巴南县。”   “啊?现在?”苗元立怔愣原地,天都要黑了啊。   可没人搭理他。   等反应过来,那位贵使和左右一干暗影侍卫已然离去,厅堂霎时变得空空荡荡。   “大人,人都走了,那咱们……回去歇着?”副官小心翼翼地问。   “歇个屁啊!”苗元立一拍额头,急急往外:“赶紧跟上,不然咱们辛苦这么多日的功劳,全叫巴南县那姓花的抢走了!”   夏日夜晚姗姗来迟,等到最后一缕霞光堙灭于黑暗,一行劲装人马也在茫茫黑夜里,赶至巴南县衙。   待禀明身份与来意,正悠闲叫小妾伺候着洗脚的巴南县令连脚都来不及擦,套着靴子,边披着外袍边往外迎去。   见着为首那位虽面色憔悴清瘦,却难掩丰神俊秀的玄袍郎君时,花县令忙赔着笑容迎上前:“不知贵使深夜到访,有失远迎,还望贵使恕罪——”   裴青玄不欲多说,开门见山:“那位草鬼婆在哪?”   花县令还想再客套两句,表一表辛苦,然而对上那双亮若寒星的狭眸,心头一凛,顿时把客套话都咽回去,战战兢兢地答:“在衙后客房。”   “带路。”   “是、是……”花县令哆嗦应下,边前头带路,边暗暗想着,这位长安贵人是什么来路?先前也见过一些长安来的官员,没见过哪个像他这般气派威严,方才那一个眼神瞥过来,叫他心肝儿都颤了两下。   不多时,一行人到达客房门口。   里头还亮着灯,可见人还没歇息。   “这些草鬼婆平素与蛇虫鼠蚁、蝎子蜘蛛毒花草打交道,浑身都是毒,邪门的很……”花县令谄媚地笑着:“贵使金尊玉贵的,还是别进屋子,叫她们出来答话便是,免得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着那亮着烛光的陋室,裴青玄犹如看到李妩活下去的希望,袖笼中的长指拢紧,他克制着心间澎湃情绪,淡声道:“敲门。”   花县令面庞微僵,再看那门,心下仍是嫌弃,努了努嘴,示意仆人敲门。   “咚咚咚——”   “小春花,快开门,大人要见你阿婆。”仆人砰砰把门拍得震天响。   里头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应声:“来了来了,催啥子噻。”   门很快打开,开门的是个约莫八九岁的黄毛小丫头,小小的脑袋,尖尖的脸,黄瘦的小脸长着些许雀斑。   小丫头显然没料到门外站了这么多人,方才还能流利应门,这会儿缩着脑袋如鹌鹑,睁着眼睛打量门外一干人:“这…这要做啥子?”   花县令清了清嗓子,很快禀明来意,又对小春花道:“快叫你家阿婆出来,拜见贵人。”   小春花睁着黝黑眼睛上下打量了裴青玄一番,抿了抿唇,壮着胆子问:“是你要寻神冥草吗?”   裴青玄垂眸,看着这黄毛丫头:“是。”   “那……那我们告诉你神冥草的下落,你真能像告示上写的那样,给一百两银么?”   一百两银。   裴青玄淡淡扫过一旁的花县令。   花县令浑身发寒,笑容僵硬:“贵使恕罪……呃,定是他们发告示的写错了,下官吩咐时,明明说的是,凡能提供线索,黄金万两,加官进爵……”   裴青玄现下也没功夫追究这些,敛眸看向小春花,语气平静:“只要你能告诉我神冥草在哪,莫说百两白银,你的一切心愿,我都可满足。”   小春花惊诧地睁大了眼,犹如看到神祗般崇拜地望着这位从远方来的贵人——   “那你…那你说话算话。”她说着,又扫过门口乌泱泱站着的一干人:“你们人太多了,我阿婆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这位贵人,你随我进来吧。”   “你这小丫头懂不懂规矩!这可是长安来的贵使!”   花县令呵斥着,话未说完,便见身前的贵人回首投来冰冷一眼:“聒噪。”   下一刻,便有暗影卫捂着花县令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暗影卫首领担忧凑到裴青玄身旁:“主子,您独自入内,万一……”   裴青玄往屋内看去,半掩的门内,布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面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道岣嵝身影。   “无妨。”裴青玄面无波澜:“你们在门外守着便是。”   “可是……”   暗影卫首领还想再说,便听那小春花道:“算了算了,你也跟进来吧。”   看在他们把那个讨厌的花县令拖下去的份,她小春花愿意替这些长安人在婆婆面前说些好话。   暗影卫首领看向裴青玄,语含期待:“主子。”   裴青玄沉吟片刻,并未拒绝,只迈步朝屋内而去。   暗影卫首领很快跟着进屋,其余人守在屋外。   待门阖上,屏风后那道岣嵝身影也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那是个满脸皱纹的银发老太婆,枯瘦如干尸,额前画着红黄绿三道油彩,一只眼睛是瞎的,眼周长成一道菊花似的疤,另一只眼一片赤红,哪怕屋内有烛光照亮,寂静夜里陡然见着这么一人,也实在吓人。   暗影卫首领心道,难怪那个花县令提起草鬼婆时,满脸避之不及的嫌弃,这婆子瞧着的确邪门。   裴青玄对旁人长相毫无想法,一心只念着神冥草。   莫说眼前的婆子是活人,便是鬼怪妖魔,只要能告知神冥草的下落,他也能坐下与对方做交易。   一豆油灯无声燃烧着,待与这位唤作殷婆婆的鬼草婆禀明来意,殷婆婆睁着那唯一赤红的眼,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当地话。   裴青玄拧眉,一句都听不懂。   好在有小春花在旁转述着:“我阿婆说,你们是长安来的,又叫官府贴了告示,想来不会食言。我们将神冥草下落告诉你们,明早就给我们一张百两银票可好?”   裴青玄:“……”   暗影卫首领:“……”   一阵沉默后,裴青玄转脸看向暗影卫:“身上可带了银票?”   暗影卫首领会意,从胸口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小春花:“不用等明早,现在给你,你快说吧。”   小春花见到钱“哇”了声,又对着烛光将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难掩兴奋地对殷婆婆道:“是真的,一百两。”   殷婆婆那一只眼睛眨了眨,接过银票收好,又看向小春花,薄薄嘴皮动了起来。   “婆婆说,虽然不知你们这些中原人从哪里听来神冥草这样文绉绉的名字,但告示上说的那位秀娘的例子,你们要寻的应当是螳螂花蛊。”   “螳螂花……蛊?”裴青玄愕然。   他从前也听说过南疆巫蛊,诸如情蛊、金蚕蛊、桃花蛊之类,只知都是些邪门之物,不甚了解。不曾想那页古籍上记载的救命仙草,竟是南疆的巫蛊之术?   “对,螳螂花蛊。”小春花点头:“这是一种稀少到几乎绝迹的古老蛊术。在我们南疆,养蛊放蛊的都是女子,养的蛊毒也大都是心蛊、情花蛊、金蚕蛊这些,而这螳螂花蛊,却是男子才能养起的蛊术。”   “婆婆说,螳螂花蛊也是情蛊的一种,寻常情蛊都是女子用心血喂养,待遇到心上人后,下给情郎,若情郎变心,便会被情蛊反噬。而螳螂花蛊呢,是男子拿心血喂养,下给心上人后,便如公螳螂一样,会成为母螳螂的养分——”   “你告示里举例的故事,那秀娘得了怪病,吃了螳螂花熬得汤药,便是种下了她夫君的蛊。她体内的子蛊会不断地吸取她夫君体内的精血养分,直到达到平衡……唔,换句话说,相当于她夫君分了一半的寿元与康健给她,她才重新活了过来。”   裴青玄眸色微深:“你的意思是,以一条人命续另一条命。”   “对,是这个理!”   小春花重重点头,又道:“这个蛊其实很厉害的,一旦种下,男子注定为那女子牺牲一辈子。便是治好了当下的怪病,日后那女子再有什么伤啊病啊,疼痛都会由子蛊转移到男子体内的母蛊上,若是女子死掉了,男子也会立刻死掉的。”   说到这里,殷婆婆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而讽刺的笑容。   小春花也如实复述着:“婆婆说,世间多见痴情女,难见有情郎,正是因为这个蛊太厉害了,且只能由男子种给女子,能为心上人做到这一步的男子,几百年都不一定出一个,所以这螳螂花蛊没有人种,更没人知。便是你们去寨子里问那些年轻的草鬼婆,她们也不一定知道,何况你们还搞了个神冥草这样瓜兮兮的名儿……也是运气好,叫我们撞见了,不然你们寻到猴年马月也问不到,一百两银你们不亏的。”   小丫头稚嫩的话语停下,屋内一时陷入安静。   暗影卫首领本来听见这个什么花蛊要以男子做养料续命,已觉荒谬,待听得这蛊一旦种下,男女的疼痛与性命就捆绑在一起,更觉不可思议——怪不得这蛊要灭绝,好儿郎志在四方,哪至于为个女人,做到这一步?   正腹诽着,视线不经意扫过桌边静坐的主子,见他长睫低垂,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不禁咯噔一下。   陛下他……不会当真了吧?   “主子……”暗影卫首领喉头滚了滚,惴惴轻唤了一声。   裴青玄平静抬首,看他:“怎么?”   暗影卫面露忧色,忖度片刻,去看小春花:“这个蛊,只要是男人种,都能给女子续命?”   小春花点点头:“是啊。”   一旁的殷婆婆看着这对气度不凡的主仆的神态,却是猜出些什么,枯瘦的手抬起,摆了摆:“不是。”   她含糊不清说着夹杂着方言的官话:“这是情蛊……情,得有情,很多,很多,才够。不然……啪,花死掉,养不活,没有用。”   “噢噢,婆婆的意思是,养蛊的男子得对女子有深情才能……”   “不用通译,我能听懂。”   压低眉眼静默半晌,裴青玄看向殷婆婆:“哪里能寻到这螳螂花?”   “这个不用问阿婆,我知道。”   小春花双眸亮晶晶的,比着手势道:“螳螂花呀,漫山遍野都是呢,没开花的根茎,寨子里的人都割了喂猪吃呢!贵人要摘吗,我明天就可以带你去。”   裴青玄愕然,而后忽觉一阵说不出的讽刺。   他苦苦追寻的救命仙草,却因儿郎多薄幸,成了随处可见的草料。   “那就多谢春花姑娘。”   裴青玄朝眼前的祖孙拱手:“多谢殷婆婆。”   小春花被他这句春花姑娘叫得心花怒放,面上堆满了笑容:“不客气不客气。”   殷婆婆见着这位长安来的贵人客气有礼,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嫌恶她们祖孙,赤红眼睛眨了眨,抿着干瘪的唇瓣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问了:“你……”   她伸手指了指裴青玄,嗓音苍老:“是你…你要养花?给你家娘子?”   裴青玄也不避讳,颔首:“是。”   想到离开长安时,李妩躺在榻气息奄奄的惨白模样,心头又是一阵沉重,连着嗓音也喑哑:“她病得很重。无论用何方法,我都要她活下去。”   殷婆婆面露诧异,像看什么稀罕物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面前之人打量好几遍。   “阿婆,你作何这样看贵人?”小春花不解。   “这世间竟还有男子愿意养螳螂花蛊?”殷婆婆不太确定,拧着眉头又问小春花一遍:“我方才说的螳螂花蛊的效用,你都与他说清楚了吗?可别漏了。”   “都说清楚了。”   “唉,你再与他仔细说一遍。不然他若是糊里糊涂养了,日后被情蛊反噬,来找我们麻烦可糟了。”   小春花便听殷婆婆的话,将种下螳螂花蛊的后果与裴青玄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婆婆说,不论是用心血养花蛊,还是种下花蛊,你都会很痛很痛的哦。而且她死掉,你也会立即死掉……你真的确定要养吗?”   这话一出口,屋内的小春花、殷婆婆、暗影卫首领都直勾勾看向那道挺拔的玄色身影。   裴青玄默了两息,哑声开口:“若我先她而死,她会如何?”   他与她的十年之约,还剩下五年。   若种下此蛊,需同生共死,那五年后,她该如何?   小春花愣了愣,转头去问殷婆婆,而后脆生生答道:“这个别担心,你知道母螳螂怀孕后,为了保证养分,会把公螳螂吃掉吧?螳螂花蛊之所以叫这个名,除了花叶长得像绿螳螂,也有这个缘故哦——男子会随着女子体内的子蛊而死,女子却不会因男子体内的母蛊死掉。最多是螳螂花蛊失效,日后她的伤痛疾病,再没人与她承担罢了。”   屋内再次陷入静谧,只剩一豆油灯摇曳,影影绰绰。   “主子……”暗影卫首领面色僵凝,心下将那支招的该死御医骂了千百遍,嘴上忍不住劝:“此事太过冒险,还望主子三思。”   半明半昧的光影下,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他站起身来。   不等暗影卫首领松口气,那沉金冷玉般嗓音响起:“明日一早,有劳两位带我摘花。”   说完,他转身离了屋子。   暗影卫皱眉,深深看了这对祖孙一眼,还是跟上那道玄色身影。   房门再次阖上,小春花转过身,兴高采烈道:“阿婆,这个长安人真大方,带他摘个螳螂花,就有一百两银欸!”   看着外孙女稚嫩的小脸,殷婆婆不禁想起小春花的母亲银花。   银花便是养了情蛊给夫君,后来夫君变了心,被情蛊反噬而死,而下蛊的银花也随之死去。   她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只见过女子给男子下情蛊,不曾想临到快死的年纪,竟能遇到心甘情愿种螳螂花蛊的男人?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只是不知他是逞一时之能,还是真能坚持到养出花蛊?   晃了晃脑袋,殷婆婆起身朝小春花招招手:“来睡吧。看在一百两的份上,明早陪他去南坡,寻一根结实点的植株。” 第72章   烈日炎炎,绿荫冉冉,南坡背阴处,正如小春花所说那样,漫山遍野开满了螳螂花。   绿莹莹地一丛一丛,根茎生得结实纤长,虽然名为螳螂花,却不见花,只见一朵朵像螳螂形状的翠绿色叶片。   “从前我也奇怪,为何它明明不会开花,却叫螳螂花,不叫螳螂草。还是昨晚阿婆跟我说了,我才知道,只有以人血浇灌养成花蛊,它才能开出花来。阿婆也不知螳螂花是个什么颜色,传说是紫色,也有说红色,却没人亲眼见过。”   小春花握着根树枝,边走边扒拉着两旁的螳螂花,一双眼里满是期待地望着身后的高大男人:“长安来的贵人,你一定识字吧?我帮你挑一株结实的植株,等你养出花来,能不能给我写封信,告诉我这花是什么颜色噻?”   听着这请求,左右暗影卫嘴角抽动,这乡野小丫头还真敢说?陛下是何等身份,还给她写信?真是白日做梦。   心下腹诽,忽听前方的主子开了口:“你想知道花是什么颜色,不如随我一同去长安。”   小春花惊诧出声:“去长安?”   “是。”裴青玄停下脚步,瞥过这黄毛丫头,又转过脸,视线投向坐下不远处的大树下乘凉歇脚的殷婆婆,语气平静而认真:“我头回养蛊,需有擅长此道的人在旁参谋,你与你婆婆随我回长安,待花蛊养成,救活我娘子,豪宅别院、黄金珠宝,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如何?”   “豪宅别院,黄金珠宝?”小春花本就是个小财迷,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再加之她对长安无比向往,不由狠狠心动起来。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下不了决定,只得咽了咽口水道:“这事得问过我阿婆才行,咱先摘螳螂花吧。”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心下已十拿九稳。   昨夜他便命人调查清楚,那草鬼婆就小春花一个孙女,她们祖孙又因长相奇特、银花用情蛊害人之事,在寨子里备受排挤,处境艰难,殷婆婆才揭下官府告示,想积攒些钱财,为小春花的未来做打算。   只要他能许小春花荣华富贵,殷婆婆便能与他往长安走一遭。   他所料不假,待选好几株结实健康的螳螂花,一行人折返那棵大槐树下,将同去长安的提议说了。   殷婆婆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终是点头答应,让小春花帮着通译:“我可以随你去长安,但有一件事,须得说清。”   裴青玄嗓音温润:“您请讲。”   “螳螂花蛊,我只听过,未种过,也未见旁人种过。我只能照着祖辈们传下来的养蛊术教你,至于最后花蛊能不能养成,并不保证。若事成,想来贵人不会薄待我们。若事不成……”小春花仰着小脸道:“我们也不要你的钱财,你给我们回南疆的路费,放我们回来……这样可成?”   这要求并不过分,裴青玄颔首:“便这样办。”   既已约定,他是半点功夫都不想耽误,当即命人将螳螂花移土栽盆,装上马车,另派两位暗影卫,陪殷婆婆和小春花回寨子一趟。   祖孙俩除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竹楼,再无其他贵重之物,简单收拾些家当,便悄无声息离了寨子。   当日午后,两辆马车便从巴南县扬长而去,留下金凤城的苗元立和花县令望着车辙,面面相觑:“贵使就这样走了?”   “苗大人,那此番办差的功绩如何算啊?”花县令悻悻搓了搓手:“真有黄金百两,加官进爵?”   苗元立皱着眉头,摸了摸短须:“莫急,终归仙药和鬼草婆都叫他们带走了,若皇宫里那位贵人治好了,长安朝廷自不会少了我们的好处。”   想到近年来朝廷对边境各都护府的抚慰,花县令心下略定,笑着颔首:“大人说的是。”   反正长安朝廷有钱,他们这些土人老老实实办差,量朝廷也不会缺了他们的好处。   宽敞的官道上,马车疾驰,黄土飞扬。   小春花趴在车头,吐得面如金纸:“哎哟,你们赶车赶慢点不行噻?我要吐死了!”   负责赶车的暗影卫淡淡道:“这已算慢了。若是骑马,早多跑二十里路了。”   小春花晕头转向躺回车厢,嘴里嘟哝:“早知去长安会这么累,咱就不该答应那位贵人,呕——”   又弯腰干呕了两下,她撑着小脑袋,看向对面四平八稳的殷婆婆:“阿婆,你还好唛?”   殷婆婆那只赤红的眼睛睁开:“还好。”   见小孙女这副可怜样子,她将人揽入怀中,从包袱里摸出一罐膏药,绿乎乎浆糊般挖了一指头,边给小春花抹着边道:“你啊,以后在那位贵人面前说话,可得小心点,他来头不小,是比县令、酋长还要大的官,一根指头就能捏死我们。”   “他会捏死我们吗?”小春花睁着天真双眼:“可他长得好看,说话客气,给钱也很大方……感觉是个好人噻。”   “因为他现在还用得着我们,你才觉得是好人。若是我们得罪他了,他也能杀了我们。”   “啊!”小春花面露骇色,往殷婆婆怀里躲了躲:“那阿婆,我们回去吧,不去长安了。”   殷婆婆苦笑,从一开始她们就没得选择,面上只安慰般拍着小春花的背:“没事没事,反正他已答应我们,无论开不开花,都会叫我们回巴南。况且一个愿意为妻子种蛊的男人,罕见的重情重义,应当也不会太坏……”   “阿婆,他家娘子一定很漂亮吧?”小春花靠在殷婆婆怀里说:“毕竟他也生的那么好看。”   “喜爱一个人呢,不单单是看皮相,还有其他的原因。”   “比如呢?”   “比如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品行德性,还有俩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殷婆婆慢悠悠说着,忽又摇了摇脑袋道:“你还这么小,我与你说这些做啥子。对了,不是说采一株螳螂花就够了么,你们怎么栽了三株?”   “是那位贵人说的,他怕去长安山高路远,气候变化,一盆花栽不活,便叫我再挑了两株以备不时之需。”   “那你没与他说,养花蛊需心血浇灌么?他一养就养三盆,就要用三倍的心血……”殷婆婆整张脸都皱起来:“这身体如何吃得消?”   小春花耸耸肩:“我说了呀,但他说,流多少血无关系,只要能确保他娘子的活路,他都愿意。”   说到这里,小春花将脸埋在殷婆婆怀里蹭了蹭,闷闷感叹:“若我那死鬼老爹能像这位贵人一样,也不至于死了噻,还拖累我阿妈。”   男人真是坏死了。   殷婆婆并未多言,只拍着小春花的背,温声道:“睡吧睡吧,等夜里到了驿站,就能好好歇息了。”   小春花懒洋洋应了声,趴在婆婆温暖的怀抱很快睡了过去。   赶路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眼睛一闭一睁,再掀帘一看,窗外已是暮色冥冥。   这日夜里,驿馆房间,在殷婆婆的教导下,裴青玄第一次浇灌螳螂花。   “像是桃花蛊、金蚕蛊那些,只要以人血每日喂一些,慢慢喂个五年十年,差不多便可养成。但你要在三十日之内,催熟螳螂花,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心头血灌之。”   扫过那三盆螳螂花,殷婆婆借着小春花之口,不紧不慢道:“你只能选一株,同时养三株,你的血肯定不够用,或许花还没开,你就血尽而亡。”   裴青玄沉眸:“若是有花死在路上?”   他本想着,多一盆花,就多一份保障。   “这你不必担心。这花一旦尝到人血的滋味,成了蛊,就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殷婆婆凑上前,扫过那三盆植株,最后选了一株:“就这个吧,叶片大且长,看着就贪吃。”   作为门外汉,裴青玄只好听了这与蛊毒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草鬼婆,又道:“接下来如何?”   殷婆婆抬眼扫了遍他的体格,而后抬手比了个大小:“取一个这样大的碗,拿匕首刺向心口位置,你自己避开要害,淌一碗血差不多了。”   稍顿,她定定看着裴青玄,神情凝肃:“你真要养蛊么?喂养超过三次,再想反悔,也会受到反噬,承受锥心之痛,直到半蛊饿死,才算解脱。”   蛊毒这事,无论是养蛊人、还是被下蛊人,都不算什么好事。也正是因为这行当折损寿元福报,世人对她们这些草鬼婆才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点灾祸邪祟。   面对这再次询问,裴青玄长睫轻垂,扯了扯薄唇。   锥心之痛?他大抵早已尝过。   前两回得知李妩死讯时心脏骤然袭来的痛意,还有她不省人事躺在他怀中时,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如冰凉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闷窒的绝望叫他喉咙发哑,眼睛发红,胸腔也如对半撕裂,汩汩流血的同时,又不断灌入冷冽如冬雪的厉风。   “我欠她许多,如今也该还她。”   待寻来瓷碗,裴青玄手握匕首,以烈酒浸过又在火上烤了几遍。   摇曳烛光下,那张线条分明的侧颜被暖色光芒映得格外深邃,清俊眉眼间一片冷肃,就好似这把匕首将捅向旁人,而不是他的胸膛。   小春花还小,见不得血腥场面,被暗影卫带到屋外。   殷婆婆隔着屏风坐着,一只眼静静盯着那盆翠绿生长的螳螂花。   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少倾,刀锋刺进皮肉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压抑着的闷哼。   殷婆婆那只赤红的眼珠子转了下,面上神情复杂。   一开始碗里的血积得浅,并无声响。等积了一些,再流出血,也听得些许水流动静,空气中也逐渐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那道高大身影缓缓起身。   脚步声明显沉重不少,殷婆婆转脸看去,便见那气质矜贵的男人身上衣袍虚掩着,伤口还未处理,一手隔着帕子暂且按着,另一只手端着个盛满鲜血的瓷碗,俊美脸庞透着失血的苍白:“听说越新鲜温热的血,效用越好……你看这些够么?”   殷婆婆扫了眼瓷碗,她也养过一些蛊,却是头一次以这么多血来喂,乍一看见满满当当的浓郁鲜红,实觉触目惊心。   “够了。”抿着两片干巴巴的唇,她接过那只还带着鲜血余温的瓷碗,走向那盆螳螂花。   新鲜的血液从花身浇了下去,霎时翠绿的叶片沾满血红,就连黑褐色的土壤也透着暗红,空气中血液的腥味愈发浓郁,而那一片片螳螂似的叶片,不经意间舒展得越发挺括。   裴青玄望着那盆被血覆盖的植株,嗓音透着沙哑:“这样便是喂好了?”   “是。”殷婆婆点点头,再看他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伸手指了指他的胸膛,磕磕巴巴地提醒:“找药……多喝血……明天还要……”   她指了指花,做了个吃的动作。   这些贪吃的花蛊,还要继续吃他许多日的心血,纵然他体格高大健壮,可每日一碗血,耗损也十分严重。更别说花蛊养成后,他还得替他那病重的娘子当养料,分去她的病痛……   代价实在太大。殷婆婆面色沉重,也不知这位贵人到时候是否还撑得住。   裴青玄却是云淡风轻地笑笑:“我有分寸。”   视线再落在那盆花上,眸色深暗,又燃着一丝疯狂而执着的灼灼光芒。   等这花儿绽放,他的阿妩就能醒了。 第73章   八月中旬,又是一年秋来到,暖阳灿烂,金桂飘香。中秋佳节将近,百姓们都为佳节团聚而忙碌,皇宫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肃王妃沈云黛简直成了永乐宫的常客,隔三差五前来探望贵妃,那殷勤劲儿都快超过崔氏和嘉宁这两位亲戚。   宫里众人对此议论不一,有猜是因贵妃将小皇子托付给她,是以肃王妃才如此记挂贵妃的安危。也有人觉得肃王妃面上探望贵妃,实则是趁着还未回陇西,多亲近亲近小皇子,笼络这位唯一的皇嗣。还有人觉得肃王妃是趁机表现,不论贵妃日后是否醒来,陛下都会记着她殷勤探望之情。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沈云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她之所以频繁进宫,主要是想寻到机会,替李妩解开脉象,让她赶紧醒来——   如今的事态已远远超出先前的预想,这个烂摊子她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是皇帝离宫前,特地吩咐宫人们全天候守在贵妃床榻,且太医每日早晚都要来请脉,这般严密,叫沈云黛虽能探望,却压根寻不到解脉的时机。   她只得在宫人们的监视下,絮絮与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妩说话,试图唤醒:“您快快好起来吧,陛下为你去南疆寻药了,那压根不是什么药,而是……”   “唉,总之你快快醒来吧。他要是没寻到倒还好。若真寻到了……”   一想到之前在北庭结交的游医提及过的南疆蛊术,沈云黛只觉头皮发麻,那种邪门的脏东西,陛下不会真的去养吧?   巫蛊之术,自古以来都是大忌!何况他堂堂帝王,养这些邪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沈云黛柳眉紧蹙,心里是翻来覆去的后悔,一会儿自责当初给贵妃支了这招,一会儿将那提出“神冥草”的御医骂了无数遍,一会儿又祈祷皇帝千万别做傻事,一会儿又希望李妩能将她的话听进去,给出点反应,她也好劝说席太医解开脉象。   诸般愁绪在心头,直到素筝轻声提醒:“肃王妃,现下时辰不早了。”   沈云黛堪堪回神,转脸看向窗外转暗的光线,原来不知不觉又坐了一个下午。   再看秋香色幔帐间那如琉璃般雕刻、静静睡着的憔悴美人,心下不禁叹口气,语气也放得轻柔,“娘娘,那臣妇先告退,过两日再来看您……您快些好吧。”   说罢,沈云黛施施然起身。   素筝送她出门,这些日子下来,俩人也熟悉不少,见肃王妃往庭院间缀满碎金的桂花树多看了两眼,素筝感叹着:“再过三日便是中秋,也不知陛下到底何时才能回来。”   “谁知道呢。”沈云黛魂不守舍地应了声,脑子糟乱得很。   裙摆款款,拾级而下,行至宫门,正要上轿,便见映满红霞漫天的长长宫道间,一袭青色锦袍的小皇子迈步走来,身后跟着太监宫婢各两人。   “小殿下。”沈云黛停下脚步,扫过他身后太监捧着的书册笔墨,又柔了眉眼看向裴琏:“殿下是从弘文馆来吗?”   “伯母安康。”裴琏拱手朝沈云黛行了个礼:“我刚下学,过来探望母亲。”   自三月前他随肃王一家离开长安,一路上的相处与照顾,他与肃王一家也熟络起来。对谢伯缙两口子的称呼也由“王爷”、“王妃”改为较为亲近的“伯父”、“伯母”。   肃王夫妇也拿他当自家子侄照顾,很是爱护。   现下瞧着孩子清瘦的小脸,云黛也是满心疼惜:“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但你父皇不在宫里,你母妃又病着,你自个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饭、多睡觉,养好身子。”   “多谢伯母挂怀。”裴琏颔首,清秀小脸挤出一抹宽慰的笑:“我一直记着和阿狼哥哥的约定,每日都有吃很多肉,喝很多奶,等下次再见,我一定长得与他一样高。”   想到自家儿子与小皇子由最开始的互不顺眼到结为朋友,沈云黛也不禁弯了眼眸:“那就好。”   又说了两句,见天色渐晚,沈云黛先行上轿离去,裴琏退至一旁,目送着那顶软轿离去。   再次直起腰,方才还一脸轻松的清秀面庞敛起笑意,转身往殿内走去,轻声问:“素筝姑姑,我母亲今日也没有醒么?”   这是他每日下学后,必问的一句话。   素筝的回答照旧:“回殿下,娘娘仍昏睡着。”   纤长的羽睫垂了垂,裴琏小小的身子跨过门槛,又问了句:“那我父皇何时回来呢?”   素筝被问住,默了两息,才干巴巴答道:“应当…快了吧?”   裴琏知道这是敷衍,也不再多问,只提步往寝殿走去:“午后在弘文馆吃过祖母送来的八珍羹,现下也不大饿,晚膳随便吃些就好。”   “是。”素筝颔首:“那待会儿奴婢叫御膳房少送些吃食。”   见小皇子走到贵妃榻边坐下,再无其他吩咐,素筝也不再打扰,弯着腰退下。   裴琏看了榻上沉睡的母亲一眼,又侧过脸,吩咐其他宫人:“你们也都退下。”   若换做旁人,这些奉皇命的宫人自不会退下。但眼前之人是贵妃亲儿,一个五岁的孩子,宫人们自也不必防备,纷纷听令屏退至外殿。   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还夹杂着淡淡的艾草香,本就静谧的寝殿因着宫人退下,变得更加安静。   裴琏伸着小脑袋左右看了看,确定宫人们都已退下,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还绷着矜持威严的小脸,此刻一派放松孩子气,身子也不再坐得板正,而是趴在病榻旁,两只小手也握住了李妩的手,轻轻唤了声:“阿娘。”   相较于母亲,他更想这样唤她。   肃王家的三个孩子都是这样唤肃王妃的,一声又一声叫着阿娘,感觉亲近极了。   “阿娘,今日孩儿学的还是《千字文》,老师教了‘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他说这两句来自孔老夫子的《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意思是我们身体的头发皮肤,每一处都来自父母的恩赐,不能轻易损毁。方才在门外遇见谢家伯母,她也叫我好好吃饭,我说我知道的。而且父皇也教过我,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现在你病着,他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儿郎,定会好好看顾你。”   说到这,看着那张了无生机的莹白脸庞,裴琏抿了抿唇,忽又有些委屈想哭。   宫里人说,母亲是因为思念他才突然病重,病得快要死掉了。   他们还说,只有父皇寻来的仙药能治好母亲。   可那是仙药啊。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仙药是天上的仙人种的,父皇再厉害,也只是人间的皇帝,管不到天上的事。   “若是父皇寻不到仙药,那该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裴琏眼里忍不住溢出泪水,他弯下腰,将脸埋在那只柔软温凉的掌心,低低呜咽:“阿娘,你快好起来吧。等你醒了,孩儿给你背诗,好不好?近来老师教了许多,孩儿都有好好学,今日老师还夸了我……”   榻上之人依旧安静,除却呼吸尚在,其余犹如死人。   裴琏贴着她的掌心,任由温热的眼泪淌着。   也只有在她昏睡时,他才敢这般放肆地哭。   等哭到累了,他抽噎着抬起头,用袖子擦了脸上泪,又擦了李妩掌心的泪水。   “我们琏儿乖,不哭了。”   他握着李妩的手,回忆着肃王妃安慰阿狼他们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学着她的口吻:“阿娘不会离开你的,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虽是自欺欺人,裴琏却满足地挤出一抹笑意,小指勾住她的指头:“那阿娘要说话算话哦。”   榻上之人双眸紧阖,无知无觉。   眨眼到了中秋节前夕,丹桂馥郁,金菊清雅,一派喜气洋洋佳节气息。   肃王府内,谢伯缙夫妇正吩咐仆人套马车,前往端王府赴家宴,便见管家匆匆忙忙带着个太监赶来。   “王爷,宫里来人了。”   管家随着那太监一路小跑,也喘得不行,额上都跑出细汗:“公公,您有什么事,快与我们王爷说吧。”   那太监是刘进忠的干儿子,一见到谢伯缙,忙不迭行了个礼,又满脸焦急:“肃王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宫。”   陛下回来了?!谢伯缙和沈云黛皆愣怔住。   还是谢伯缙先回过神:“陛下何时回来的?”   “申时回来的,这不才一回宫,便派奴才来召您。”   一想到皇帝回宫时那眼窝深陷、憔悴似鬼的模样,小太监心下唏嘘,若不是陛下气度威严,他险些都不敢认。再想起陛下身后跟着的那对形容可怖的南疆祖孙,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实难想象陛下此趟南疆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   思绪回笼,他再次急切切催着身前之人:“肃王爷,您快随奴才去吧。”   皇帝有召,谢伯缙也不敢耽搁,即刻吩咐管家备马。   眼见自家夫君这会儿就要进宫,沈云黛心下发慌,总觉有大事发生。   她不禁快步跟着,边追问那小太监:“陛下可寻到仙草了?”   “寻到了。”小太监脚步不停往外走:“陛下还带回两个南疆人,应当是南疆那边的大夫?反正奴才奉命出宫时,陛下带着她们直往永乐宫去了。”   竟然寻到了?沈云黛心口急促狂跳,难道陛下真的种了花蛊?   “云黛,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谢伯缙脚步稍缓,担忧看着自家夫人。   “我没事。”沈云黛摇头,又抓住谢伯缙的袖子,柳眉紧拧:“夫君,我随你一道入宫吧。”   谢伯缙微诧,余光瞥过身旁同样惊愕的太监,借着袍袖遮挡,安抚般捏了捏云黛的手:“陛下召我入宫,应当有要事相商。你不必担心,自去姑母那赴宴,好生吃喝,等我忙完,便去端王府接你归家。”   沈云黛也知这个时辰,没有皇帝传唤,她也寻不到由头进宫。   但一想到皇帝很有可能真的种蛊,云黛心下惶然,这件事太大了!   不单单是男女情事那么简单,那花蛊一旦种下,极有可能危害皇帝龙体,那可是牵连江山社稷的大事!这份重责,她担不起,肃王府也担不起!   “夫君……”纠结再三,沈云黛咬牙,叫住了谢伯缙:“我有要事与你说。”   “哎哟,王妃娘娘,有何事您等王爷回来再说罢。陛下那边是下了急令,要奴才速速将王爷请进宫,片刻耽误不得啊!”那太监急得都快哭了,这要是迟个一分半晌的,真耽误了陛下的事,他脖子上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事情来的突然,沈云黛思绪本就乱糟糟的,被太监一催,顿时更乱了,只扯着谢伯缙急急道:“夫君,若我没猜错,那个仙草其实是南疆蛊毒,千万不能乱用!陛下关心则乱,我怕他为了贵妃做傻事,你可好好劝着他!”   谢伯缙面色一凛,还想要再问,又怕宫里那人真的用了蛊,于是也不再耽误,沉声应下:“好,我会劝他。”   他才转身,身后又传来沈云黛一声唤:“夫君,还有……”   谢伯缙回首看她:“怎么?”   沈云黛本想将她与贵妃的谋划全盘托出,话到嘴边,忽又想到上次贵妃诈死逃跑的后果,万一叫陛下知晓这次也是做出来的圈套,又将是何后果?陛下会如何惩罚贵妃?又会如何追究自己与肃王府的责任?若是牵连到自家夫君、自家孩儿,亦或是陇西晋国公府,乌孙的娘家……   本来并无什么风险的事,如今却如燎原野火般,肆意发展到这个糟糕地步,一大堆顾虑叫沈云黛脑中混沌,迟迟开不了口。   “云黛?”谢伯缙拧眉又唤了她一声,见她魂不守舍,再加之太监一直在旁催着,也不好再耽误,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与那太监快步出府。   晚霞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绮丽血红,沈云黛站在廊庑间,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好一阵,终是牙关一咬,拎着裙摆追上前去。   暮紫沉沉,明月在永乐宫翘起的彩绘飞檐间显出一抹淡淡白弧。   静寂多日的寝殿,今夜却显得格外热闹。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草?”裴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紧盯着那盆由暗影卫把守的紫红色花朵。   那花共作六瓣,黑色蕊心,紫红花瓣,瓣脉清晰得犹如人体血管,在宫灯辉耀的光芒下,好似有血液在脉叶间汩汩流动,有种诡异而绮丽的美。   “你们中原人把这个叫做仙草,我们南疆人叫做螳螂花蛊。”小春花清脆的嗓音从后头传来,她刚才偷偷去看了病榻上的美人,果真如她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只是叫她没想到是,那位长安贵人竟是当今皇帝,而这螳螂花蛊,是要救他最爱的妃子。   “你与你爹爹长得真像。”小春花笑眯眯打量着面前这个小皇子,只觉这一家人长得可真好,个顶个的好容色。   裴琏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被父皇带回来的南疆小丫头,见对方虽口音奇怪、也没什么礼数,但面上一副善意笑容,遂放松戒备,低声道:“那这个花,真的能救我母亲吗?”   “这你放心。”小春花点头,又看了眼那长势喜人的螳螂花,无比感慨道:“你爹爹既能将花蛊养出来,你母亲的命起码救回来一半了。”   “一半?”裴琏不解。   小春花虽只比裴琏大个四岁,但看裴琏就如幼童般,略抬下颌,一副大姐姐口吻:“另一半得看种蛊的情况,若你爹爹身体还受得住,你母亲就能好得快些,若是……哎呀,跟你个小娃娃说这些,你也不懂的。反正你回去睡一觉,明早就知道了噻。”   裴琏眉头轻皱,觉得这南疆女无礼,但想到她们是来救母亲的,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继续去看那株艳丽的螳螂花。   不过没看多久,那独眼老太太就走过来,抬起两根枯瘦的手指,“啪嗒”就把花摘了。   裴琏大惊失色,上前去拦:“你做什么?”   殷婆婆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赤红的眼眨了眨,看向一旁的小春花。   小春花赶紧解释:“小娃娃别激动,是你爹爹吩咐我阿婆摘花熬汤药,喂你阿妈吃呢。”   “真的?”裴琏狐疑。   “真的哇,不然你去问你爹爹。”   话音才落,便见那小小身影旋风似的,朝着那扇楠木刻丝凤穿牡丹屏风后跑去。   “父皇。”   裴琏唤着,方才还略高的语调,在看到榻边那道清瘦如鬼魅的身影时,不自觉就降了些许。   昏朦灯光下,原先俊美无俦的帝王好似苍老了十岁,鬓边生出些许白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因着急剧的消瘦,骨相嶙峋,双眸也因极度疲累而泛着红血丝,眼窝深陷,泛着乌青。整个人更是瘦得吓人,打眼一看,好似只剩一把骨头架撑着空荡荡的长袍,暗夜游魂般,凄厉孑然。   连日来不间断的赶路以及每日一碗心尖血的灌溉,几乎耗尽他的精力与生机。   所幸的是,在倒下之前,他将那朵花养了出来。   听得身后轻唤,裴青玄缓缓回眸,嗓音喑哑:“怎么了?”   裴琏站在原地,忽的不敢上前。   他有点害怕这样的父皇,相比于昏睡不醒的母亲,他觉得现在的父皇,更像是要死掉的那个。   父皇怎么会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那个什么花蛊,很难寻找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琏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视线扫过父皇与母亲十指相扣的手,小家伙抿了抿唇唇,而后仰起脸:“那一只眼睛的老太太把花摘了。”   裴青玄嗯了声:“朕命她去给你母亲熬药。”   闻言裴琏稍稍放心,又抬起眸,想看又不敢看地瞄了裴青玄好几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   察觉到那频频探来的视线,裴青玄凤眸轻眯:“有话想说?”   裴琏一怔,而后点头:“嗯。”   “那就说。”裴青玄眉目疏淡:“不要吞吞吐吐。”   “母亲吃了药,就能醒过来吗?”裴琏望着他:“她已睡了好久,我如何与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裴青玄眸光轻动,清矍脸庞朝里偏去,触及李妩安静的清婉眉眼,目光微柔:“会的。”   紧扣着的手指也捏得更紧,他的视线炽热而笃定:“只要服下那汤药,她便能康健如初。”   明明是肯定的话语,可不知为何,裴琏却觉得阴恻恻的,尤其是看着父皇毫无血色的侧脸,他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恐惧。   父皇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心里有无数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静静站在一旁,和父皇一起看着沉睡的母亲。   她的存在,好似给予父子俩一份安宁与平静,裴琏心底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下来。   一家三口难得这般静谧地相处,时间好似静止,周遭的一切也被隔绝在外,天地间好似只有他们一家,安静地团聚着。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殿外尖细的通禀声打破:“陛下,肃王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稍顿,殿外又补了一句:“肃王妃也一同跟来了。”   榻边的帝王眼皮未抬半分,只淡淡应着:“知道了。”   屏风后的人影退下,裴琏不解地看向自家父皇:“这么晚了,父皇为何将谢伯父叫进宫来?”   “有事与他商量。”   裴青玄松开掌心那只捂得暖和的纤纤玉手,不紧不慢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又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才转脸睇向一侧的儿子:“可能要耗些时辰,你在这儿替朕陪着你母亲,可好?”   裴琏明亮的黑眸眨了眨,应下:“好。”   “真乖。”裴青玄扯了下嘴角,又抬起手掌,温和揉了揉孩子的头顶:“琏儿,记住父皇与你说过的话。你母亲生你不易,日后无论何时,你都要护她、敬她、爱她,不能叫她受半分委屈,知道吗?”   看着父皇眉眼间的郑重,裴琏唇瓣嗫嚅,莫名有些紧张,稚嫩嗓音也微微发颤:“我…我会的!我会护着母亲,不叫任何人欺负她!”   裴青玄心下欣慰,眉梢挑起:“是朕的好儿子。”   他站起身,胸口那处反复结痂又反复撕裂的伤口却被牵动,强烈刺痛叫他眉心轻蹙,脸色也白了几分。   未免叫小儿起疑,他克制着不去捂伤口,沉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转身。   才将提步,衣袖忽的被拽住。   心口突地一跳,有那么一刹,裴青玄以为是奇迹发生,阿妩醒来牵着他的袖。   然而转过身,奇迹并未发生,牵袖的是他与阿妩的小儿,那双澄澈乌眸定定望着他:“父皇。”   这一声父皇喊得瓮声瓮气,隐带哭腔。   裴青玄眯眸:“嗯?”   裴琏嘴巴动了动,迟疑片刻,还是红着眼圈开了口:“您…您也好好照顾自己,明日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咱们叫膳房多做些肉吃。”   唇瓣委屈地瘪了瘪,他肩膀抽动着,倔强偏过脸:“孩儿希望母亲好好的,也希望您能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长命千秋,别抛下我。”   烛影绰约晃动,父子俩一高一矮,彼此对视,殿内一片静谧。   良久,裴青玄拍了拍孩子稚嫩的肩,嘴角牵出一抹艰涩苦笑:“好。” 第74章   永乐宫偏殿,门窗紧闭,灯火明亮。   看着窗畔那道形销骨立的颀长身影,谢伯缙浓眉紧锁,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的起了几分愠怒,怒其如此作践身体,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便是当年被贬北庭,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意狼狈,如今却为了女人,堕落到如此地步。   “臣拜见陛下。”谢伯缙端正行礼,低沉的语气压抑着怒其不争的情绪。   “恒之来了。”   明月清辉洒进窗棂,泠泠落了裴青玄满肩,他慢悠悠掀起眼帘,扫过好友紧绷的下颌,面色温润:“可是怪朕这么晚召你入宫,扰了你休息?”   “臣不敢。”   “便是怪也无法,实是有要事相托,无法耽搁。”   谢伯缙眼皮一跳,望向脸色灰白的皇帝,心下隐约猜到什么,头颅低垂着:“陛下请说。”   “朕已从南疆寻到了可治百病的神冥草,只是那草并非什么寻常药材,而是一种……”裴青玄垂了垂眼,冷白脸庞于淡淡月光里瞧不分明:“是南疆的一种情蛊。”   果真如此。   谢伯缙本就沉重的心愈发往下坠,进宫路上,云黛已将一切与他全盘交代,包括她与贵妃的计划,以及南疆蛊毒的邪恶阴毒。   “陛下,巫蛊之术,乃是大忌。”谢伯缙抬首,冷峻脸庞一片肃穆,定定看向窗边那犹如鬼魅的岑寂长影,若不是皇帝眼神还算坚定清明,他都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南疆被什么不干净的邪物吸食了精气。   “臣知道陛下对贵妃情意深厚,但您是皇帝,不能只顾儿女情长,而不顾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好友,谢伯缙打定主意要劝住裴青玄:“臣的夫人说了,南疆蛊毒大都以人血喂养,损精耗气,乃是万恶不赦的害人邪物。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莫要一时意气做了傻事,酿成大祸。”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叫偏殿的氛围都严肃紧张了几分。   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雕花窗台,裴青玄睇着一身正气的谢伯缙,忽的轻笑一声:“到底是在北庭镇守多年的大将军,威严不凡,险些连朕都吓到。”   谢伯缙抿了抿唇,面庞因着对方的调侃而闪过一抹不自在,却并未改口,仍肃着语气:“陛下,臣现下无心玩笑。”   稍顿,他又瞥过裴青玄的胸膛,眉心蹙起:“您身上的伤如何弄的?严重么?”   裴青玄眉梢挑起:“这你都看得出来?”   “战场上那么多伤残生死,见得多了,自也有了经验。”谢伯缙闷声道:“您虽已竭力掩饰,站姿还是能窥出些许端倪。”   “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恒之。”   裴青玄说着,也不侧身站着了,慢慢踱步到榻边坐下:“胸口的伤是朕亲手所为,避开要害,并无大碍。”   见谢伯缙如山陵般直愣愣杵在原地,裴青玄抬了抬手指:“你也坐下。”   谢伯缙一动不动:“在陛下把话说明白前,臣不敢坐。”   “你啊。”裴青玄摇了摇头,如玉脸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你也就仗着朕不会真拿你怎样。”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真不敢的话,现下就该坐下了,还至于在朕面前耍狗脾气?”裴青玄不冷不淡哼了声,又摆摆手:“行了,快坐下说,本就没什么气力,还要仰着脖子与你说话,费劲。”   虽是埋怨,却满是朋友间的随意。   看着皇帝虚弱的神色,谢伯缙终是不忍,迈步坐在长榻另一端,身板笔直,默然不语。   裴青玄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闷葫芦,长指抚了抚袍袖绣的暗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朕不是不知巫蛊的害处,只是阿妩如今这副模样,世间唯有那蛊能救她,哪怕此举有风险,朕也愿意一试……”   “恒之,你我相识多年,你应当知晓她于朕而言,意义非凡。”裴青玄定定看着他,平静语气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镇定与解脱:“何况,是朕害她如此。朕欠她的,该当还了。”   谢伯缙自然知道李妩对裴青玄的重要。   当年这人埋在雪地里险些丧命,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都是李妩的名。   那会儿自己背着他走出茫茫雪原,心里还曾有过一丝羡慕,该是如何的情意,才能叫人这般惦记?也不知自己此生可否遇上能这般挚爱的女子。   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且姻缘美满。不幸的是,好友的姻缘阴差阳错,落到如今唏嘘田地。   深吸一口气,谢伯缙从榻边起身:“陛下,臣有一事禀明。”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帝王,心下有过短暂犹豫,最终还是掀袍跪地,将云黛与贵妃协商之事如实禀明。末了,他深深俯首,以额叩地:“臣自知欺君之罪,罪无可赦,但还请陛下看在过往情义的份上,饶过臣的夫人,所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哪怕是削爵枭首,臣也认罚。”   话音落下许久,榻边之人始终一言不发。   那份长久的静谧叫空气都变得焦灼般,谢伯缙心下也不由忐忑。   于私心,他大可将此事隐瞒,平安无忧。   可于公,为臣为友,若因自家夫人一念善意,而害了裴青玄,他余生良心都不得安宁。   权衡再三,他终是选择坦白,哪怕后果严重,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些年过去,你家夫人胆色倒是半分未变。”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伯缙心头一凛:“陛下,臣甘愿受罚,任何责罚。”   他头颅更低,语气恳切:“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又是一阵长久的阒静,直到殿内灯烛发出一声“荜拨”爆响,头顶再次传来皇帝低醇嗓音:“嗯,看在你坦诚的份上,朕可以饶过你的妻儿,只是你……”   话语稍停,再次开口,似透着倦懒浅笑:“你得替朕照看朕的皇儿,辅佐他坐稳龙椅,直至能独立理政。但凡你谢恒之一日能握得住刀、提得起枪,就得替裴家江山鞠躬尽瘁,到死方休。这个惩罚,你可甘愿?”   匍匐在地的高大身躯有一刹僵硬,再次抬头,那张冷肃面庞满是诧异:“陛下?”   裴青玄气定神闲坐着,人虽清瘦,帝王威严不减半分,那双优雅的凤眸微挑,似笑非笑睨着下首之人:“朕回宫后,席太医便将贵妃脉象的异样与朕说了。”   得知那脉象可能作伪的一瞬,他的确生出恼怒,却也不知是气血亏空,亦或是经历此番生离死别,那份恼意渐渐释然了——   “五年了,朕将她留在身边整整五年,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哪怕她悒郁到如此地步,仍想以死为赌注,盼着朕放过她。”   清俊脸庞闪过一抹嘲意,皇帝语气淡淡:“或许你说得对,好物不坚牢,彩云散琉璃碎。再耗下去,朕予她的爱,只会害了她。”   听得这话,谢伯缙先是懊恼,这狐狸般的人明知内情,竟又摆他一道。不过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谢伯缙拧眉,说起要紧事:“陛下既知贵妃并非绝脉,让席太医给她解脉,精心调养即可,何须与臣交代这些辅佐小殿下之言?”   长指微拢,他面色沉重:“难道陛下仍要用那情蛊?”   榻边之人默了两息:“是。”   “为什么?”谢伯缙急道,一句“你莫不是疯了”险些脱口。   “席太医与朕说了实话,阿妩悒郁多年,心脉亏损,便是解脉,也难以恢复如初,更别提长命百岁。”   裴青玄压低眉眼,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而那南疆花蛊,却是世间难得的媒介,能将朕的精气寿元匀给她,还能替她分担往后一切伤病苦痛,叫她不再为肉身疼痛所苦。朕既忍下数日的锥心之痛,以心血灌溉,又盼得它开花,怎能在最后一步,前功尽弃?”   这花蛊竟有这般奇诡之效?谢伯缙只觉匪夷所思,更叫他匪夷所思的,是裴青玄的偏执——   堂堂帝王,竟愿以身饲他人?真是疯了。   刚要再劝,裴青玄睃了他一眼:“朕心意已决,恒之不必再劝。”   “今夜急召你来,便是思及万一有何不测,皇儿还小,阿妩又不擅政,大渊如今虽太平富庶,却仍需人监国打理。恒之,你是朕最信赖的股肱之臣,更是朕过命的兄弟,琏儿交由你辅佐,朕放心。”   “陛下!”谢伯缙眉头拧得更紧,拱起双手肃拜:“此任太重,臣担不起。”   “朕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   裴青玄弯下腰,双手托着谢伯缙的手臂,见他迟迟不肯起,吃痛般吸了口凉气,怨怪道:“哎,朕胸口还有伤呢,恒之可快起来罢,朕这会儿真拽不动你。你再不起,朕伤口又要裂开了。”   谢伯缙明知这人在装相,目光触及他深陷的眼窝和尖瘦的下颌,终是绷着面孔站起身。   裴青玄弯起眸:“这才是朕的好兄弟。”   谢伯缙僵硬扯了下唇:“早知今日,当初陛下刚到北庭时,臣就该躲远些。”   见他也开起玩笑,裴青玄便知所托之事他是应下了,淡淡笑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话音落下,似是被这话勾起些许遐思,嘴角的笑意渐敛,长眼垂下遮住眼底黯淡怅然:“若有后悔药,反倒好了。”   看他这副为情所困的模样,谢伯缙心下又是长叹,绞尽脑汁想宽慰两句,也知良言难劝要死的鬼,索性闭嘴,缄默不语。   “咚咚咚,咚咚咚——”   屋外传来敲门声,小春花清脆的嗓音随之响起:“贵人,你在屋里头唛?我阿婆把汤药熬煮好了,让我来喊你。”   裴青玄掀眸,看向紧闭的门扉:“这便来。”   单手撑着榻边桌案,他缓缓起身,视线略抬,落在谢伯缙面上:“恒之,你方才可答应朕了,莫要食言。”   谢伯缙沉默着,不知为何,裴青玄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这些托孤之言,叫他又烦躁起来。终是没忍住,他伸手去拦:“值得吗?”   “明知她已不爱你,你还这样做,值得吗?或者说,你想以这个办法打动她,叫她心生亏欠,留在你身边?”   视线扫过横亘在身前的那只手臂,裴青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要她能康健如初,那便值得。至于亏欠……”   他推开谢伯缙的臂:“朕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她。”   谢伯缙怔愣,这样大的事,他竟还想瞒着贵妃?   “怎会瞒得住?”   “知情人不想死,便瞒得住。或杀一两个,以儆效尤。”   “可万一……”谢伯缙咬牙,面色怫然:“万一你死了呢!这怎瞒得住?”   偏殿内有短暂寂静,谢伯缙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却见辉耀烛光下,那人扯了扯唇:“你也说了,她不爱朕。若朕死了,她也不会在乎,又有何妨。”   语毕,他不再多留,抬步往门外走去。   谢伯缙站在原地,袍袖下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真恨不得上前将人打晕,再把那什么花蛊一把火烧了。   想归想,真要他去做,怕也下不了手。   人总是这般,劝旁人的时候一堆理智道理,换做云黛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他大抵也会豁出性命,去寻那什么花蛊。   “夫君!”   门外急切的唤声拉回谢伯缙的思绪,抬眼一看,便见沈云黛提着裙摆匆匆而来:“陛下如何随那南疆丫头去了?你没和他说养蛊的危害,没与他说贵妃是以银针封脉才呈濒死之相么?”   谢伯缙嘴唇微动,嗓音喑哑:“说了。”   沈云黛瞪大眼:“那他还要种蛊?昏了头不成?”   话一出口,云黛知道失言,忙抬手捂嘴,后怕地往外打量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松口气,嗓音也压低:“他疯了吗!”   “或许吧。”   敞开的朱色木门外,月光映照着庭院金桂,如一地银霜,谢伯缙怅然轻叹:“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这皇帝当的,人生七苦,都快叫他占全了。”   寝殿内烛光耀熠,香炉里燃着的清幽檀香已被螳螂花蛊浓郁而摄人的血腥气掩盖。   熬煮好的汤药,不似花瓣的紫色,呈暗红色,如凝固积攒的鲜血,雾白热气袅袅。   “贵人,将这碗汤药喂下去,蛊便算放给她了。”   小春花站在榻边,无比认真地转述着殷婆婆的每一句话:“蛊入腹中,通常半个时辰便会起效用。届时子蛊在她体内吸食你的精血,这过程会极其痛苦,若她体内子蛊贪婪,或许还会要了你的命。还有便是,情蛊一旦种下,唯有死才能解开、从此以后,她的伤病苦痛,你都要与她一同分担,她死,你也会死,无法逃避,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若想反悔,早在路上便反悔,何至今日。”   裴青玄将李妩扶起,窃蓝色高枕垫于她腰后,而后接过那碗血红汤药。   强烈的血腥味较之平素取血时更甚,他扫过床边站着的一干人:“你们下去,朕喂她便是。”   小春花牵着殷婆婆准备出去,见裴琏还一动不动站着,咦了声:“小娃娃,你不走么?”   她这一问,正努力降低存在感试图蒙混赖下来的裴琏身子一僵,再看父皇投来的目光,只得悻悻转过身,表情哀怨瞪了小春花一眼,气呼呼地走出寝殿。   小春花摸了摸鼻子,用南疆话嘟哝着:“小娃娃个子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秋香色幔帐挽起,光线略暗的帐内,裴青玄舀着汤药送至李妩淡玫瑰色的唇畔,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好叫她顺利咽下。   “阿妩听话,喝了这药,明日便能活蹦乱跳。”   一勺又一勺汤药喂入她口中,恍惚好似回到幼时,她生了一场病,紧闭双眼,抿着嘴,死活不肯喝药。   他恰好到太傅府,见李夫人拿她毫无办法,自告奋勇:“师母,孤来喂她。”   李夫人无法,将汤碗递给他。他便坐在榻边,边拿勺喂她,边轻哄着:“小阿妩乖,喝了药明日便能活蹦乱跳,孤带你去骑马。”   她病恹恹睁开一只眼,偷瞄着他,讨价还价:“就骑马么?”   他看穿她那点小心思,无比配合:“再去曲江池畔放风筝?”   这下她心满意足,睁开两只眼,乖乖将汤药咽下。   记忆里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娇俏小脸,渐渐与眼前这张苍白清丽的脸庞重叠,裴青玄眸光轻晃,再看碗中,血红汤药已然见底。   而她原本没多少血色的唇瓣,因着汤药浸润泛起娇丽颜色,许是心理作用,裴青玄觉着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好似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恢复如初。   将汤碗搁置一旁,又拿帕子替她拭唇,他握着她的手,静坐在旁。   既是等药效发作,也趁着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多看她几眼。   大抵人之将死,便爱回忆,从前的点点滴滴,在寂静间纷至沓来,一幕幕浮现眼前。   他自小博闻强记,五岁之后的事大都记得清楚,而五岁,便是他与她初见时的年岁。   关于她的一切,从她出生伊始,都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他脑中。   不知不觉中,他将她当做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在血肉里、灵魂间,无法分割。   今时今日,她与他以蛊相连,倒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割。   只是不知他现下这状况,还能熬多久。   “先前朕在佛祖面前祝祷,愿折阳寿,换你长命,如今佛祖真的遂了朕的意,看来大慈恩寺的确灵验。若朕能撑过此遭,定为寺庙里的菩萨重塑金身。若朕撑不过……”   裴青玄低下头,以额贴着李妩的额,淡淡笑了:“阿妩就去找主持,将先前你供的那盏长命灯的香油钱要回来,别叫他们占了便宜。”   掌下之人静悄悄,全无反应。   裴青玄眸光黯了黯,也不再说话,只抬手将她揽在怀中,如拥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隐约传来一阵酥麻的噬咬感,好似有一些蚂蚁爬上心脏,大口大口咀嚼着血肉。   渐渐地,这份又痒又麻的痛意随着时间推移而加重,从数十只蚂蚁变成上万只蚂蚁,撕咬的痛感也从胸腔由外蔓延,潮水般一波一波涌向四肢百骸。   那份痛疼叫人头皮紧绷着,钻心发麻,又不同于寻常的皮肉伤,这份疼感犹如从骨缝深处钻出,阴恻恻往外渗透,忽冷忽热,捉摸不定,更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裴青玄眉心紧拧,额上也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那张本就没了血色的脸庞更是虚脱般,惨白狰狞。   双手双脚也逐渐发麻,如同被万丈寒冰寸寸冻住,他无力再拥住李妩,只得在双手还能活动时,稳妥将她放回榻间。   不料才将放下,一股更加剧烈滂湃的痛意直击心口,好似有把淬了毒的利刃直插胸口,开膛破肚——   裴青玄痛得浑身颤抖,双眼发黑,再难维持平衡,直直栽倒床边。   “轰隆”摔倒声,伴随着瓷碗被带倒,“哗啦”脆响在他身旁四分五裂。   外头的殷婆婆等人听到这动静,急忙冲了进去。   “陛下,哎哟,陛下!”看到躺倒在地上的高大身躯,刘进忠急得跳脚,忙上前去扶:“陛下,您别吓奴才!来人啊,快叫御医!”   “父皇,你怎么了?”裴琏也吓得脸色煞白,伸手去扶裴青玄,大大的眼睛里盈满晶莹的泪:“父皇,您不要有事,您答应过孩儿会好好的,您不能骗我。”   “他这是情蛊发作了。”小春花也是满脸忧色,却并不慌乱,只叹息着摇头:“叫御医也没用,只能硬扛了。”   “你们这些坏人!”裴琏红着眼眶瞪着殷婆婆和小春花,小小的身子护在裴青玄身前:“你们拿毒花害我父皇!我要把你们抓起来,砍了你们的脑袋!”   小春花撅着嘴:“你可不能不讲道理,这蛊是你爹爹自己要吃的,我们可问过他许多遍了。”   裴琏不语,只仰着倔强小脸,泪眼汪汪。   殷婆婆看了看地上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裴青玄,再看床上面色逐渐红润的李妩,伸手指了指,哑声道:“子蛊……子蛊在吃,她,她会恢复……”   又蹲下身,宽慰般与裴青玄道:“忍忍……只能忍……没得办法……”   花蛊蚀骨,几乎叫人痛不欲生,裴青玄单手紧按着胸膛,因着过于用力,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然而皮肉撕扯的苦痛,竟诡异地叫体内那份痛意有所缓解,大脑也因流血唤回几分理智。   他扼住裴琏的手,苍白到发青的嘴唇颤着:“父皇…无碍,你在这守着你母亲。”   又强撑气力吩咐着刘进忠:“将朕抬到屏风后。”   他不想叫阿妩醒来,见到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刘进忠见皇帝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是慌张又是心疼,险些落下泪来:“是、是。”   抬袖抹了把眼泪,他很快喊来宫人,小心翼翼将裴青玄架了出去。   ——   檀木屏风后,裴青玄已痛得直不起身,只得躺在榻边,单手按着心口,任由鲜血从指缝溢出。   “不行,不能再按伤口,不然你会流血过多死掉。”   殷婆婆紧张地看着刘进忠,让小春花转达:“快想办法阻止他,让大夫给他止血。”   刘进忠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我…我怎么拦得住陛下!”   正乱得团团转,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是了,肃王殿下还在外头。”   寝殿之外,谢伯缙和沈云黛心头记挂,并未离去,于外殿听得里头动静,皆是无比揪心,焦急如焚。   待刘进忠急急忙忙跑出来,禀明里头情况时,夫妇俩也顾不上礼数规矩,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乍一看到榻上痛苦佝蜷着的皇帝,谢伯缙心口猛沉,堵得喉咙都发哽。好在前半生经历过不少风浪,很快保持了冷静,板着脸上前,低低说了句:“陛下恕臣冒犯。”   便随手扯了幔帐,将裴青玄双手牢牢缚住,又命刘进忠拿来伤药与绷带,替他止血。   外头男人宽衣解带,沈云黛不好多待,忙入内去看贵妃情况。   只见裴琏跪坐在榻边,两只小手紧握着李妩,脸上泪痕未干。而李妩原本苍白的脸色却变得红润亮泽,好似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喝饱了雨露,晒足了阳光,花瓣舒展,枝叶挺拔,生机盎然。   沈云黛学了这些年的医术,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心下既诧异,又不禁感慨,难怪那页典籍上要记载神冥草为仙药,这花蛊的效果可不就如仙药,奇迹降临!   只是屏风外那断断续续压抑着的低哑痛声,实在难以叫人生出治病救人的喜悦之感——   以一人之命,续另一人的活路,这样的“药”未免太过残忍。   “伯母。”见着沈云黛,裴琏好似寻到依托,泪眼朦胧地问:“我父皇…他怎么了?”   “别怕。”沈云黛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勉力挤出一抹宽慰笑意:“你母亲会没事,你父皇也会没事的。”   裴琏咬了咬唇,低低嗯了声,转脸再看榻上之人。   浓郁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间,李妩只觉胸膛好似住进来一只不知餍足的怪物,不停地汲取着养分,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养分,源源不断地传来,充斥着她,滋润着她,如融融春风,柔和拂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叫她如坠绵软云端,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舒适由内到外扩散,她如春光里一枚绿芽,肆意而自由地舒展。   纤长眼睫轻颤了颤,她试图睁开眼。   “动了,娘娘动了!”   “阿娘,呜呜呜呜阿娘!”   “夫君!夫君!贵妃娘娘醒了,你快告诉陛下,叫他千万坚持住!”   耳畔那些忽远忽近的嘈杂叫李妩皱了下眉,眼珠动了动,她勉力撑起眼皮。有微弱的光映入眼帘,视线一片模糊。   “太好了,阿娘你醒了!”这声音离得最近,小狗似的黏黏糊糊:“呜…太好了……”   李妩稍稍偏过脸,朦胧视野便映入一张小小的熟悉脸庞,而他身后,好似有一抹高大身影摇摇欲坠晃了进来。   不等她看清,那抹玄色又朝后栽去。   下一刻,更为喧闹的喊声混乱响起:“陛下!来人啊,快叫太医——!” 第75章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宫内虽办了宫宴,皇帝和贵妃却因身体抱恙,未曾出席,只太后牵着大皇子简单露了个面,受了王公贵族几杯敬酒,便称累离席。   这场中秋宴的萧条清冷,叫许太后不禁想念前年病逝的太上皇,若是那人还活着,起码也能与她一同撑撑场面,哪至于现在,只剩她个不中用的老妇牵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再想到裴青玄和李妩那对冤孽,许太后只觉头疼不已,夜里吃着月团,犹如嚼蜡。   又过了两日,在御医们精心治疗下,晕厥多日的皇帝总算稳住心脉,转危为安。   紫宸宫寝殿内,沉香袅袅,又冗杂着苦涩的草药气息。   “此番实在凶险,若不是陛下底子好,又值盛年,险些撑不过那来势汹汹的南疆蛊毒……”   “菩萨开眼,祖宗保佑,好歹叫他熬过这一遭……只是他已昏睡三日,到底何时能醒?”   “太后放心,陛下脉象已经稳住,但血气大亏,多耗些时日修养。待他休息够了,自会醒来。”   “唉,这都叫什么事啊……”   忽远忽近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龙榻上昏昏沉睡的帝王眼睫轻颤了下。   极致的疼痛过后,浑身好似抽筋吸髓般,无力又麻痹,四肢与躯干犹如被沉重巨石牢牢压着,想要动弹,却无法动作半分。就连最寻常的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新鲜空气涌入气管的同时牵动着破碎的五脏六腑,疼得钻心。   这份疼痛虽难捱,却也唤回他些许意识——还能感觉到疼,说明他还活着。   活着,便能再次见到阿妩。   这念头一起,心底好似生出一股力量,叫他强撑着大脑的混沌与身体的疲累,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紫宸宫寝殿明黄色绣团龙祥云的幔帐,看着帐顶那栩栩如生的金龙,那双蒙着雾气的狭眸有短暂恍惚,随之迷离逐渐散去,变得清明。   “陛下睁眼了!”身旁传来太监激动的喊声。   伴随着一阵纷乱仓促的脚步声,许太后那张噙着泪水的苍老脸庞很快出现在眼前:“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呜呜呜呜你这胆大妄为的混账,可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这熟悉的脸,裴青玄眉心微动,想开口却没甚气力,只得由许太后在榻边哭过一通。   待到最初惊喜过去,许太后收了眼泪,再看榻上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儿子,一颗心如泡在酸水里,愤怒又难过:“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账!我知你一向主意大,可种蛊这样大的事,你竟也瞒着我?你命悬一线时,可曾想过生你养你的母亲,想过你那才只五岁的小儿,还有裴氏列祖列宗苦心经营的江山社稷,这天底下的万千百姓?”   “我真是造了孽,欠了你们裴家的。”许太后挎着肩膀,抹泪哀道:“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选李太傅当你的老师!”   她越想越难过,理智告诉她,此事怪不到李妩,可见着儿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是不免生出些许怨怼,巴不得这一对小儿女压根没见过,便也不会有这段孽缘!   直到许太后哭也哭过,骂也骂过,裴青玄稍有了些精力,薄唇轻启:“母后……”   低沉嗓音,沙哑而虚弱。   许太后刚收起的眼泪险些又因这声唤落下,她双眸红肿:“我在呢。阿玄,你可是渴了,还是饿了?”   “您别哭了。”裴青玄勉力笑了下:“这不是没事。”   “还说没事?整个太医院围着你连轴转了三日三夜,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这叫没事?你再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你……唉!”许太后恨铁不成钢般,抬手锤了锤自个儿的胸口:“你这是在剜我的心啊!”   见她这般,裴青玄一时也不好多说,免得又惹她掉眼泪,只半阖着眼皮:“让刘进忠进来,伺候朕进些吃食罢。”   “是了。”许太后忙不迭起身:“你睡了这几日,一定很饿了。你躺着,哀家这就去安排。”   她脚步匆匆地往外去,床榻上,裴青玄合上双眼,养着精神。   半个时辰后,宫人们伺候好洗漱,又刮了胡须,梳了发,喂了些好克化的流食及御医开的补汤,裴青玄躺靠在石青刻丝迎枕上,稍微有了点人样。   许太后见他精神尚可,放下心来,坐在榻边絮絮念了一堆御医的叮嘱。   裴青玄闭目养神,静静听着,待她全部说完,才睁开一双狭眸看向她:“母后。”   许太后一看他这样,就猜到他要问什么,无奈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话茬:“你是想问阿妩吧?”   裴青玄眸光微动:“嗯。”   他方才问刘进忠等人,那些奴才一个个吞吞吐吐,只说贵妃无碍,其余再不肯多说。   这般古怪的反应,不免叫他忧心,难道情蛊效用不够?亦或出了其他变故?   “阿妩无碍。”   许太后也是这一句话,见榻边之人仍直勾勾盯着自己,幽深黑眸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抿了抿唇,又多说了几句:“种蛊的那日夜里,她便醒过来了。只昏睡太久,体力不支,短暂醒来了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哎,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她没事,好得很!”   “你带回来的那对南疆祖孙给她看过,说那个花蛊已经种好了。御医也给她把过脉,说她脉象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总之比你的情况强上百倍!第二日她就下地走路,健步如飞了!”   提到这个,许太后心口略堵,不是不希望李妩平安康健,只是想到她能吃能喝,自己儿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两厢一对比,心下怪不是滋味。   是以得知李妩恢复,她并未亲自去探望,而是派玉芝嬷嬷去瞧了眼。   “玉芝和琏儿都去永乐宫见过她了,说是精神好,气色也好,一点都看不出生了场大病。”许太后睃了裴青玄一眼:“现下你可放心了吧!”   裴青玄浓眉缓缓舒展,高大身躯也放松地靠着身后迎枕,哑声轻笑:“她无碍便好。”   许太后撇了撇嘴,总算明白为何从前许老太太看自己不顺眼了,现在她看裴青玄也不顺眼的很,巴不得将他脑袋敲开,将里头关于李妩的一切都抽掉。   他一门心思扑在李妩身上,可李妩呢……   许太后转动着腕间的白玉珠串,瓮声瓮气道:“现在知道她无碍了,你就给我好好养病,莫要再做些不值当的傻事了。”   裴青玄淡淡道:“值当的。”   许太后一噎,望着他苍白枯槁的脸,只觉来气:“有什么值当?席太医和谢伯缙都与我说了,她银针封脉便是想叫你放她出去,你完全不必种这劳什子的花蛊,只要将她放出去,由着她自己去过便是。至于她寿长寿短,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也非人力能主宰。可你呢,偏要逆天改命,用这南疆蛊术,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   裴青玄沉默不语。   许太后见他这般,忽又不忍,偏过脸闷闷道:“算了,你觉得值当就值当吧,反正这花蛊也种下去了,说再多也没用。不过,阿妩那边……”   她唇瓣嗫喏,欲言又止。   裴青玄眉心轻折:“怎么?”   许太后脸上露出纠结之色,又看了裴青玄好几眼,见他才将醒来,身体尚弱,怕他接受不了,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啊对了,我派人将琏儿叫来,他可一直担心着你。”   “母后。”裴青玄叫住她。   许太后心下咯噔一下,抬起眼,就对上儿子那双洞若观火的漆黑狭眸:“您有事瞒着?”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许太后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有些不大自在,斟酌片刻,她试探地问:“谢伯缙说,你打算放阿妩出宫的是吧?”   提及此事,裴青玄心头袭来痛意,长睫垂下:“是。”   “这回你真想通了?决定了?不会再强留了?”   “……”   裴青玄抬眼,看着一副浑然不觉往他心间捅刀子的生母,薄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想通了。也许当年,朕就该听您的,莫要强求。现下醒悟,虽有些晚了,却也不算太晚……起码她还活着,还有未来的日子可期待。”   “可你此番舍命救了她,真舍得就此撒手?”许太后问。   裴青玄默了默:“再继续纠缠下去,她仍是痛苦,朕也不会快活。”   深邃的眉眼间浮现一抹自嘲:“且朕只有一条命,此番赔了她,再没本事赔她第二回 。待过两日朕身子好些,便问问她,若她还是想出宫,那朕……答应她便是。”   殿内安静下来,许太后略显浑浊的眼眸在他面上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似在确认他这话的真假,心下既惴惴又有些惊喜,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此话并不似作伪,也暗松了口气:“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也不瞒你了,阿妩那边……的确出了点小状况。”   裴青玄猛然抬眼:“什么状况?”   “她……”许太后踟蹰,终是闷声含糊道:“你既决意放她离开,那她失去记忆,于你也无甚影响吧?”   裴青玄一怔:“失去记忆?”   “唉哟,你别激动。”见他亟要起身,许太后忙伸手将他按下,嘴里急道:“你别担心,她也不是全然失去了记忆,其他的事都记得,只单单……忘了你而已。”   说到最后几个字,许太后声音也弱了,心下很是后悔自己的嘴快。   早知就再瞒一段时间了!   裴青玄目光僵直,只觉胸膛里那颗虚弱跳动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揪住,而后毫不留情地按进刺骨冰冷的深渊里。   她…忘了他?   记得其余事,单单就忘了他?   许太后觑着儿子难堪灰败的脸色,嗓音也干巴巴的:“阿玄,你别太伤心。往好处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她不会记得从前那些不好的事……”   当然,没有恨的同时,也没了爱,从此便是彻底的陌路人。   裴青玄不发一言地坐着,犹如被抽走魂灵的空壳,一张清俊嶙峋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悲喜。   就在母子俩相对无话时,殿外传来刘进忠惊喜的禀报声:“陛下,贵妃娘娘和小殿下来了,候在外头求见呢。”   犹如往死气沉沉的古井里丢了一颗石子,溅出晶莹的水花。   皇帝空寂的黑眸亮起一抹微光,抬首望向殿外方向,语气透着一丝难以置信:“她来见朕?”   她竟会主动来见他。   是否说明她记起他了?亦或是,她压根就没忘记他?只是昏睡久了,脑袋短暂糊涂了。   不论如何,他难掩喜色,哑声道:“快请进来。”   刘进忠忙应声下去了。   榻边坐着的许太后也有些懵了,玉芝和御医亲口说的,贵妃忘记了关于皇帝的一切,如何现下,她竟亲自来了紫宸宫。   “母后,朕现下这样……是否很狼狈?”裴青玄低低问着,素来沉静的脸庞竟透着一丝年轻儿郎见到心上人的紧张忐忑。   许太后见他这般,心下酸涩,宽慰着:“先前梳洗过一番,倒还好。”   裴青玄嘴角微绷:“定是比不得从前了。”   许太后不语,只暗暗想着,那又如何呢?爱你的人,你再如何狼狈憔悴,她也只会心疼你。不爱你的人,你再光鲜亮丽,仍旧入不了她的眼。   爱,便是这世上最无道理可言之事。   各怀心思间,刘进忠引着李妩和裴琏走入殿内。   “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小殿下到。”   话音落下,两道声线不一的请安声响起——   “李妩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皇祖母。”   裴青玄抬眸,视线扫过面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而后定定落在那一身玉色裙衫的清丽女子身上。   乌发如云,挽着低髻,斜插玉簪。一张莹白脸庞未施脂粉,双颊却透着淡淡自然的红润,那抹樱桃般唇瓣也是润润的红,犹如盛夏时节开得正灿烂的蔷薇花瓣。   不再是前几日昏睡不醒、奄奄一息,也不再是更早些时候,那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她就这般自然而随和地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充满生机。   裴青玄有短暂恍惚,他已记不清上一次见她这副样子是何时候。   但现在见到她这样,他心里是欢喜的,连着语气也变得温和:“阿妩不必多礼,你才恢复不久,快坐下歇息。”   那婀娜身影似是顿了一下,而后她缓缓地直起身:“多谢陛下。”   宫人很快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床边。   裴琏刚想坐到远一点的那张椅子,便见李妩唤他:“琏儿。”又伸手指了指里头那张椅子。   裴琏会意,看了眼母亲,又扭头看了看父皇与皇祖母,最后还是选择听母亲的,坐到那张离父皇近一些的椅子。   而李妩面色淡然地坐在靠外那张椅子,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裴青玄静静看着她这举动,视线又落在她那张娇丽脸庞寸寸逡巡着,试图从她那淡漠而平静的神情里寻出一些端倪。   不曾想李妩忽然抬起眼,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这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叫裴青玄心口一跳,不知为何,又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无措。   稍稍定神,他道:“阿妩如何来了?你身子将好,应当多多静养。”   李妩目光坦荡地与他对视,静心修养了三日,她如今已全然无恙,说话的嗓音也清灵有力:“听闻陛下醒来的消息,臣女一来探望,二来有事与陛下商议。”   自她进殿内,一直自称“臣女”。   裴青玄眉心微不可查皱了下,盯着她:“你要与朕说何事?”   “前几日,臣女大病了一场,一觉醒来,人躺在永乐宫榻上。左右宫人与我说,我现下是陛下的贵妃沈雯君,并与陛下育有一子。”   说到这里,她余光瞥过坐直端正、满脸紧张的裴琏,再次看向裴青玄,面露难色:“虽不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请陛下明鉴。臣女并非贵妃沈雯君,而是太傅李承鹤之女,李妩。”   裴青玄凤眸轻眯,并未出声。   一旁的许太后低低道:“是吧,我说了她失了记忆,不记得你了……”   裴青玄看向李妩:“你真的不记得朕?”   李妩看着他,似是认真辨认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记得。”   “朕与你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你活了二十六岁,朕就认识了你二十六年,如今你说不认识朕……”裴青玄沉眸睇她,胸口诸般情绪窜动着,有恼怒,更多是觉得荒唐:“阿妩,朕知道你心头怨朕禁锢着你,甚至不惜自封脉象,想叫朕放过你……”   长指紧紧捏着衾被,他压着喉间涌起的血腥气,黑眸定定望着她,笑意苦涩:“不论你信不信,经过此番,朕想明白许多事,也知从前做了许多错事,朕已决定尊重你的意愿,放你离去。所以你大可不必装作不认识朕……”   李妩闻言,面上闪过一抹诧异,只是不知是因他哪句话而讶异。   讶异过后,她轻眨了眨眼,语气很是无奈:“臣女也不知该如何与陛下解释,总之,臣女的确不记得陛下了。自我三日前醒来,身边的人与我讲了许多关于陛下的事,可我脑中空空,一点都记不起来。我只知我是李府嫡女,有两位哥哥,两位嫂嫂,还有一位侄儿两位小侄女。”   说到这,她的视线又落在裴琏身上:“我也记得琏儿是我的孩子,但却记不得是与谁生的。但看他的模样,还有旁人所说,想来……的确是与陛下所生吧。”   一旁的小裴琏听得这话,一颗小心脏提起来又松下,暗自庆幸,还好母亲是记得自己的。   “臣女也认识太后娘娘。”李妩朝许太后颔首示意,再次转向裴青玄时,目光澄澈而磊落:“但关于陛下的一切,实是记不得了。”   许太后也点了点头,一副急于证明的口吻附和着:“阿玄,你看,我没骗你吧。”   裴青玄:“……”   “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终归您方才也说了,愿意放我离去。那臣女是否记得从前的事,也不重要了。”   在那双黑涔涔凤眸的注视下,李妩施施然起身,敛衽肃拜:“还请陛下守诺,放臣女归家,与亲人团聚。”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安静。   看着眼前这一副陌生人姿态的娇小女子,裴青玄面色铁青,只觉百爪挠心。   也许她说得对,既已决定放开,她是否记得他,已不重要。   可她为何……为何会单独忘了他?   他不信。   “阿妩,你不必装。”   裴青玄呼吸微重,嗓音也沙哑三分:“你说实话,朕一样会放你走。”   身前之人仰起莹白小脸,柳眉轻蹙,乌眸盛满无辜与迷茫:“陛下,臣女没装。许是那蛊毒的副作用,你或可问问那对南疆祖孙?”   “若那花蛊真会叫人失去记忆,为何你旁的都记得清楚,甚至连琏儿都记得,唯独记不得朕?”裴青玄咬牙:“你别想骗朕。”   李妩眸光微动,而后垂下眼,低叹一声:“既然陛下觉得臣女是装的,那臣女便是装的吧。”   她再次躬身一拜:“臣女虽识得陛下,也请陛下信守承诺,放臣女今日便归家。”   裴青玄:“……”   她这些半真半假的话犹如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口,叫他闷得发慌,几欲呕血。   无论真假,她竟如此绝情——甚至都不肯认他。   一旁的许太后见气氛变得僵硬古怪,讪讪打圆场:“阿妩,你坐着说话,别着急。皇帝今日才刚醒,脑子还昏沉着,不然你先回永乐宫再等两日……等他身子好些了,再与你好好聊聊?”   “太后娘娘。”李妩蹙眉,很是不解道:“陛下方才亲口说了愿意放臣女出宫,臣女也想出宫,既已达成一致,一辆马车送臣女回府便是,何须再商量?”   许太后一时语塞,悻悻道:“道理这么个道理……不然还是再过两日?”   李妩红唇轻抿,不说话,只望着榻边那空荡荡撑着牙白亵衣瘦骨嶙峋的男人。   裴青玄自也感受到她的目光。   再次对视,他望着那双明亮而焕发着生机的眼眸,沉吟良久,薄唇虚弱地动了:“朕既答应你,便不会骗你。”   “母后,劳烦你安排马车,送她回李府。” 第76章   许太后错愕,万万没想到裴青玄竟这般干脆答应下来,不由侧眸看他:“会不会太仓促了?不然还是缓个两日……”   “母后,便这样办。”   他说这话时,视线始终落在李妩安静清丽的眉眼上:“君无戏言。”   李妩眼睫轻颤了下,低垂的头颅叫人瞧不清她的表情:“臣女多谢陛下成全。”   见母亲真要离宫了,原本乖乖坐着的裴琏不禁揪紧衣摆,睁着一双无措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李妩,一会儿看看裴青玄,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妩身上:“阿娘。”   软软的语调,加之那双扑闪扑闪的黑眸,十足可怜的模样。   李妩看着他,面上闪过一抹犹豫。   “阿娘,你不要孩儿了吗?”裴琏此刻也顾不上再多,急急从椅子下来,又鼓起勇气牵住李妩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恳求。若他此刻有尾巴,定然也摇得飞快:“你别不要我,我会很听话的。”   “我……”李妩眉心蹙起,面露难色。   就在许太后试图以裴琏为由,劝着李妩先留下,却听榻上之人低沉开了口:“阿妩若是愿意,带他一起回李府罢。”   “你说什么?”许太后惊愕睁大了眼:“琏儿是皇子,怎能这般不清不楚地去李家?皇帝,你疯了吗。”   裴青玄并未应话,只看向李妩:“阿妩如何想?”   袖笼中的手悄悄捏紧,李妩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满是狐疑。   他竟会这样好说话?不但愿意放过她,还愿意叫她带走孩子?   见她默然不语,裴琏生怕她真的不要自己,踮起脚伸长脖,急急表明着心意:“阿娘,孩儿想跟着你。你去哪儿,孩儿都跟着你。”   经过这回,他实在不想再离开母亲了。   触及孩子晶莹泪光,李妩到底不忍,牵住那只微凉的小手:“你真的要随我走么?”   裴琏看着被握住的小手,双眼明亮灿烂,重重点头:“嗯!”   心下忽的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李妩轻声说了句好,将掌心那只小手握得更紧,转脸再看裴青玄,嫣红唇角微抿:“陛下真的同意臣女带走琏儿?”   裴青玄瞥过裴琏稚嫩的小脸,语气平缓:“他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诞下的骨肉,既然他更愿意跟你去,朕也不做那等拆散母子的恶人。”   听的这话,李妩心头升起一阵微妙的不可思议,不由多看了榻间的男人几眼。   也不知是他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亦或是惯会装模作样,摆出这副纯良无害的虚弱姿态……李妩一时有些看不透。   眼见那人也掀眸看来,她飞快敛眸,低低道:“陛下如此深明大义,臣女感激不尽。时辰不早,便不打扰陛下静养,先行告退。”   语毕,她再次朝裴青玄一拜,行得是官宦女眷对君主的正礼:“望陛下早日康复,万福金安。”   裴青玄若有所思看她许久,才扯出一抹凄惘笑意:“借你吉言。”   眼瞧着这对冤孽竟三言两语决定了裴琏的去留,许太后不干了!   这俩口子要生要死要离要散,她都随他们去,可她当作心肝肉儿一手养大的小孙子,就这样带出宫了?开什么玩笑!   “琏儿,琏儿……”许太后红着眼眶去抱裴琏:“你随你母亲走了,祖母怎么办?你父皇怎么办?你舍不得你母亲,就舍得我们么?”   裴琏自是不舍的,若有的选择,他也希望与父皇母亲一家团聚,就像肃王一家那样和睦美满。   可他或许不像旁的孩子那么幸运。   父皇和母后,非叫他选一个的话,他还是更想与母亲在一起。   “祖母别哭。”裴琏伸出小手,替许太后擦着眼泪,两只眼睛也红彤彤,哽噎道:“祖母是太后,父皇是皇帝,在宫里会有很多宫人照顾你们。可我阿娘离开皇宫,没有侍卫,也没有宫人,您不是常与我说,外面有很多坏人吗,万一有人欺负她呢?我现在虽然年纪小,但过几年就长大了,到时候我就能保护阿娘……”   说到这,他抬起脑袋,巴巴看向裴青玄:“父皇说过的,让我好好照顾阿娘,不是吗?”   看着这张酷似他的清秀小脸,裴青玄眸光意味不明地闪了两下,嗓音磁沉:“你可能做到?”   裴琏挺了挺小胸脯,眼神倔强而坚定:“可以。”   模样像他,眼神却是像极了她。   裴青玄面色柔和几分,再看一旁始终沉默的清冷女子,眼神稍黯。像是怕自己会反悔,他偏脸朝里,不再看她们:“朕累了,都退下罢。”   话说到这,许太后也知道再无挽回之地,心下惆怅又哀伤。   她颤颤巍巍地直起身,送着李妩和裴琏母子俩出去:“走吧。”   李妩淡淡嗯了声,牵着裴琏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过身。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炽热的目光,如有实质,紧紧跟随,直至走得更远,才隔绝不见。   半个时辰后,许太后红肿着双眼,形容疲惫地折返内殿。   屋外日头偏西,连带照进寝殿的光也变得黯淡,本就轩丽空旷的寝殿愈发空空荡荡。   而榻边那道削瘦颀长的身影,犹如孤竹,凄然独立,说不出的清冷岑寂。   许太后到嘴边的埋怨与责怪,一时也卡在喉咙——   她心里难过不舍,难道皇帝会比她好吗?只会比她更难过、更不舍。   只是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惨淡收场,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唏嘘不已。   “罢了,终归这是你与她的事,孩子也是你们俩的,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再管不到你们。”   许太后身姿佝偻地站在榻边,语气说不出的疲累无力:“但琏儿是我真心疼爱的孙子,便是随着阿妩去了李家,他也是皇族血脉……日后你另立妃妾也好,另生孩子也罢,切不可亏待了琏儿!不然我便是在地底下,也要托梦来骂你!”   靠着迎枕闭目养神的皇帝默了两息,淡声道:“母后,朕想一个人静静,您回慈宁宫歇罢。”   许太后一噎,再看他苍白虚弱的脸色,还是将其余话都咽下去,叹道:“算了,天大地大,身体最大,你好生歇息。”   语毕,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寝殿重归寂静,榻边的男人缓缓睁开眼,幽深狭眸盯着衾被上绣着的祥云图案,偏暗霞光透过窗棂,斜照入殿,将他眼尾也染上淡淡绯红。   良久,他薄唇微动,意味不明呢喃一声:“小骗子。”   旖旎红霞将天边染尽,晚燕归巢,街上行人也挑担牵驴,纷纷归家。   太傅府的仆人正攀着梯子点灯笼,忽见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晃晃悠悠停在大门前,不由好奇看去。   待看清车夫旁坐着的女子是素筝,负责扶梯子的门房不可置信揉了揉双眼:“素、素筝姑娘?”   素筝已换作宫外妇人打扮,从马车跳了下来,见着那面熟的门房,也不由生出一种落叶归根地亲切感,佯装不满地竖起眉毛,笑嗔道:“猴崽子还愣着作甚,贵人归家了,还不赶紧进去通禀。”   门房一愣,待悟到素筝口中的“贵人”会是何人,更加惊愕,拔腿就往府里跑:“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那站在梯子上点灯的仆人脸都白了:“侯三,你她娘的好歹先让我下来啊!”   素筝看着不由好笑,赶紧叫车夫上前帮忙扶梯,自己则是拿了杌凳放在马车旁,轻声朝那宝蓝色蒲桃纹车帘道:“主子,小主子,咱们到家了。”   帘外传来平静而轻柔的嗓音:“好。”   不多时,一只纤细洁白的手缓缓掀起帘子,头戴帷帽的李妩在素筝的搀扶下,稳稳当当下了车。   再看车里迟迟未出来的小家伙,李妩探身询问:“怎么了?”   裴琏坐在车里,两只小拳头紧张地握着,支支吾吾:“阿娘,我…我怕。”   李妩诧异:“怕什么?”   过去五年,她虽与这孩子接触不多,也称不上了解,但每年李家人进宫,裴青玄都会刻意让裴琏与他们亲近。   父亲与兄长虽然对裴青玄心有芥蒂,但因着她的缘故,爱屋及乌,对孩子一直是真心疼爱。尤其是二哥,平素弄到了什么好吃好玩的,总会让嘉宁进宫,给裴琏也捎上一份。   可现下,这孩子竟然说怕?   李妩不解,裴琏揪着两只小手,低低道:“这是阿娘的家,不是……不是我的家。”   他的家是皇宫,他是皇宫的小主人。   纵然外祖父慈爱,舅父舅母们亲切和蔼,可这到底不是他的地盘。   听得孩子这话,李妩恍然,又觉讶异——   这般年岁的孩子便有这样的边界感了?还是裴琏早慧,小小年纪便有这样多的心思?   她不禁又看了面前的孩子好几眼,心里暗想,看来日后得试着多多与他相处了,她对他实在了解太少。   “阿娘?”裴琏谨慎唤了她一声,像只小心翼翼的幼兽,讨好地看着愿意把他带回家的主人:“你别生气,孩儿没有不愿意跟你回去的意思,我这就下车……”   李妩自也看出这孩子的蓄意讨好,不由苦笑,本想抬手揉一揉他的脑袋,手才将抬起,忽又觉得不大自在。   指尖轻动,还是收了回去,她尽量放缓语气,垂眸看着裴琏:“别担心,我们在你外祖父家只暂住一段时日,之后会回我们自己的家。”   裴琏疑惑:“我们的家?”   李妩嗯了声,刚想与他解释两句,身后忽的传来激动又熟悉的声音:“妹妹!真的是你!”   回首一看,只见二哥李成远正满脸惊喜地跑过来。   他大概跑了一路,一张脸都通红,说话也带着喘,隔着帷帽轻纱上下看了李妩好几遍,渐渐的眼眶红了,嗓音也发哽:“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妩掀起轻纱一角,露出半张莹白脸庞,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二哥,鼻子也有些发酸,却强忍着泪意,挤出一抹笑容调侃:“二哥千万别哭,琏儿也在呢,别叫你外甥看你哭鼻子,多丢人。”   李成远眼泪都快掉下来,乍一听到这话,惊了一跳,顺着李妩的目光往车内看去,便见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小裴琏悻悻地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笑容乖巧又怯怯:“二舅父安好。”   “你你你你!”李成远见鬼似的,手指颤抖地指着裴琏,又抓过李妩的胳膊,将人带到一旁,压低了嗓音:“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闻陛下病重,半死不活,难道你是趁着他神志不清,逃出来了?”   李妩开口:“二哥……”   “你一个人出来就成了,如何把这小子也带出来了?他可是皇子啊!又这样小的年纪。你带着他,无论跑到哪里都不方便。且拐带皇子乃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我知你舍不得孩子,可你带上他就是个累赘,还是快快送回去……”   “二哥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李妩语气无奈,如何五年过去,都当父亲的人还这般天马行空不着调:“我若真逃出来,早就躲得远远了。哪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带着琏儿出现在家门口?”   李成远一愣,好像是这么个理。   他不解看了看李妩,又看向那已被素筝抱下马车,一脸乖巧站在车边的小皇子:“那你这是什么情况?”   李妩看了眼黑了半边的天色,再看府邸门前点亮的灯笼,轻声道:“进去见了父亲与长兄再说吧。”   在深宫当贵妃的女儿突然带着小皇子回了府上,这消息犹如巨石投河,霎时激起千尺浪。   五年过去,李太傅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再加之这几月为李妩的病情担忧不已,整个人也病恹恹没什么精神。但听到小女儿带着外孙回来了,老人家愣是撑着身子从病榻起来,拄着拐杖赶来厅堂。   当看到李妩气色红润,风仪玉立地站在灯烛旁,手边还牵着粉雕玉琢的小皇子,李太傅真如做梦般,站在原地半晌不敢上前,生怕再走近一步,这个美梦般的温馨场景就会泡影碎掉。   还是李妩轻唤了一声“父亲”,他才怔怔回过神,定睛再看,女儿行至身前,乌眸含泪,婷婷袅袅拜倒:“女儿拜见父亲,父亲安好。”   “快、快起来。”李太傅激动地眼里也蓄了泪,搀起李妩仔细打量了好几遍,见她一张娇颜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再无半分憔悴病气,又惊又奇:“阿妩,你真是吃了仙药不成?”   李妩知道此番回来,家人定有许多事要问,也不着急,招呼着裴琏上前:“琏儿,过来。”   裴琏会意,恭恭敬敬朝李太傅一拜:“孙儿拜见外祖父。”   “好孩子,不必多礼。”李太傅语气和蔼道,再看裴琏那张与皇帝相似的脸庞,心绪复杂又感慨,五岁的小外孙与当年五岁的裴青玄,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相较于裴青玄的俊美,裴琏还是像了几分女儿的倔气,五官也更凌厉清冷些。   照着隔辈亲的说法,李太傅私心觉得,还是自家外孙模样生得好看些。   祖孙三人寒暄了一阵,不多时,陪着崔氏回娘家的李砚书也带着孩子们回来。   长房二房齐聚,见着李妩母子俩皆是无比惊喜,又揣着一肚子的疑问。   李太傅做主,先叫一家人和和气气吃了顿迟来的团圆饭。   待到孩子们都吃饱喝足,让婆子婢女们在院里照看着,由他们去玩,又将女儿和儿子儿媳唤到书房,商谈正事。   典雅古朴的书房内,隽永墨香冗杂着淡淡茶香。窗棂半敞开,月光下竹影映粉墙,秋风拂过沙沙响。   李妩端坐在红木交手椅,嗓音不疾不徐,将裴青玄寻到仙草,并甘愿放她出宫的事说了——   “那仙草长在悬崖峭壁处,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险些丧命。大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叫他想通了许多事,便决意与我好聚好散。”   暖黄烛光下,她侧颜清冷,耳畔的南珠耳坠儿倒出一道小小的晶莹影子:“实不相瞒,我吃了那仙草,许多事都记不住了,尤其是关于陛下的事,统统都忘了。方才所说的那些,也都是宫人与我说的。”   “忘了?”李家众人皆是惊愕。   嘉宁更是不敢相信,满脸怀疑地盯着李妩:“你怎么会忘记陛下呢?”   叫她看来,李妩与裴青玄纠缠半生,忘了谁,也不该忘记裴青玄吧?   李妩面色平静而坦然:“或许你们觉得难以置信,但的确是忘了。”   嘉宁还想再说,上首的李太傅朝她投来一眼:“郡主,照目下的情况,阿妩忘了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句话,叫屋内众人都冷静下来。   正如李太傅所说,既然他们俩人已决定散了,忘却前尘旧事,也能更好开始新的生活。   “忘了就忘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李成远耸耸肩,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向李妩:“只要妹妹还记着我们就成!”   崔氏回过神,连忙点头附和:“二郎说得对。那些事不记着也好,终归以后不会再见,再没比相忘江湖更好的事了。”   稍顿了顿,崔氏又满眼柔色地看向李妩,见这命运多舛的小姑子又恢复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也替她生出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你就在家安心住着,我已命人将玉照堂重新打扫,那处还是你的院子!”   李妩知道崔氏是真心实意欢迎她回来,但她也清楚,自己在李家住着并非长久之计。   尤其那玉照堂,安姐儿前两年就已搬进去了。现下自己回来,安姐儿便要回大房院里继续挤着。   她心下略作盘算,面上不显,只朝崔氏莞尔浅笑:“多谢大嫂。”   这时,一直缄默不语的李砚书开了口,神情肃然地看向李妩:“你将大皇子带回来,陛下真的同意?”   寻常夫妻和离,不是没有孩子随着女方归家的情况。   但裴琏并非寻常孩子,他乃大渊朝皇子,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也是朝臣心中储君的人选,大渊朝未来的希望。   这个问题叫李妩的神情也不如开始那般镇定——   出宫的路上,她那点被裴琏眼泪激出的母爱也冷却不少,开始思考这个孩子的未来。   无论将他留在宫里,还是带出来,各有各的利弊。   想来想去,她只能寄期望于宫里那人:“陛下正值壮年,若他真想明白了,明年开春选秀,广纳后宫,应当很快便有其他皇嗣。”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皆愣了一愣,转念再想,这的确是个理想的解决办法——   前提是,宫里那位真的愿意举办选秀。   众人各怀心思,书房内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李太傅打破这份静谧:“行了,都别愁眉苦脸的,阿妩能回来是好事,该当高兴才是。至于以后的事……”   李太傅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苍老眉眼间透着磐石般的沉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罢,他略提声音,命其他人退下,只单独留下李妩。   窗外月光皎洁,笼罩着鱼鳞青瓦,书房内棋子落盘,响起清脆声响。   棋局过半,李太傅捻着棋子,皱纹横生的眼眸看向对座的女儿:“阿妩,你连父亲都要瞒着么?”   李妩下棋的手微微一顿。   半晌,她掀起眼帘,朝李太傅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果然瞒不住父亲。”   李太傅哼了声:“你这丫头,从小主意就多,撒起谎来更是眼睛都不眨。从前你母亲还与我说,生你二哥时少生了脑子与心眼,全都攒在下一回,一道生给你了。”   这话惹得李妩失笑,摊手道:“二哥自个儿不聪明,可不赖我。”   李太傅也扯唇笑了笑。   清风朗月,竹影绰绰,父女俩之间也因这小小玩笑,气氛融洽不少。   只是笑过了,李妩也敛了戏谑,将她与肃王妃的商议,以及裴青玄给她种蛊之事,统统坦白。   饶是见过风浪的李太傅听到南疆巫蛊,也勃然变了脸色,只骂裴青玄糊涂。   若那贵妃换做是旁人家的女儿,他定要血书上谏,痛骂皇帝昏聩,妖妃误国。可现在,那惑乱君心的妖妃,是自己的女儿……   李太傅心绪复杂,沉着面色,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李妩则是端起手边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那日夜里,肃王妃将这一切告诉我,我也怔愣了许久。”   冷茶微涩,舌根略麻,无端唤起潜意识里一些模糊记忆,譬如那碗螳螂花汤药没入喉头,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   那人用心头血灌溉出来的花,种进了她的身体里,从此她与他病痛相依、性命相连。   思及此处,她纤浓眼睫蝶翼般颤了颤:“还真是个疯子。”   却也是这个疯子,的确豁得出性命去救她。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烛火映入漆黑明眸,辉芒闪烁:“思来想去,我决定叫自己忘掉这一切,与他做个陌路人。”   忘掉与那人的爱恨情仇,忘掉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忘掉与他紧密相连的前半生。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爱恨嗔痴,相忘于江湖。   青瓷烛台之上烛泪又积了好几层,鸦默鹊静间,李太傅缓缓抬起头,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面庞,欲言又止。   半晌,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第77章   书房夜谈结束,父女俩推门而出。   当看到廊庑台阶旁坐着的小小身影时,李妩和李太傅皆是一愣:“琏儿?”   柔白月光下,那乖巧坐着的一小团听到唤声,陡然惊醒般扭过脸,小手揉着睡意朦胧的眼,懵懂地望着门前那两道身影:“阿娘,外祖父。”   “你困了就叫人带你回去歇息,如何坐在这等?”李妩柳眉蹙起,上前去拉他,指尖碰到孩子冰凉的小手,心尖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潮水般的愧疚沁凉涌上心头。   她实在是个糟糕的母亲。   先前五年当甩手掌柜,压根没管过他,导致现下独自带孩子,笨拙又疏忽,只顾着与父亲说话,完全忘了还有个孩子在等她。   李妩脸色不大好,而这副样子落在裴琏眼里,以为她是嫌自己麻烦,连忙晃着小脑袋:“阿娘,我不困,一点儿都不困。”   李太傅上前,左右看了看并无奴仆,也板起脸:“明日我得与玉娘说说,叫她好好整治这群惫懒的奴才。”   “外祖父,是我不要他们伺候的。”裴琏仰起脸,软糯嗓音条理清晰:“大舅母带着安姐姐寿哥哥回房时,有问过我要不要随他们去,我说不用,想在这里等阿娘。”   李太傅弯着腰,目光慈爱:“如何不敲门,进屋来等?夜里秋风寒,着凉怎么办。”   “舅父说外祖父与阿娘许久没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我怕打扰你们说话,就坐在外头看月亮。”像是为了叫大人放心,他还抬手指了指天边那轮皎洁明月:“我一个人看月亮,边看边背诗,一点都不会无聊,外祖父、阿娘,你们不必担心我。”   所谓三岁看老,虽说自家有三个孙辈,但李太傅觉得没一个能比得过这个小外孙。   尤其他教书育人一辈子,对思维清晰的聪明孩子格外有好感——再怎么怨怪裴青玄的偏执无耻,却不可否认,那人的确是他教过最出众的学生。   如今最出众的学生与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生了个既叫他心爱又满意的小外孙,李太傅心绪复杂,面上不显,只和蔼笑着:“小殿下背的什么诗?”   裴琏看着李妩和李太傅,可算来了个在母亲面前表现的机会,小身板站得笔直,仰起脸道:“是先生教的《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他一口气流利背完,鼓鼓的小脸都憋得绯红。   “小殿下真厉害。”李太傅转脸与李妩道:“半点不输你幼时的伶俐。”   李妩眉梢微挑,再看着小家伙眼巴巴望着自己求夸奖的模样,也弯了弯唇:“背得很好。”   霎时间,裴琏那双大眼睛盛满笑意,灿若星辰,连着耳根子都红了:“阿娘喜欢的话,那孩儿以后多多背诗给你听。”   李妩应道:“好。”   “时辰不早了,阿妩,你带孩子回去歇息吧。”李太傅说着,又与裴琏道:“好好睡一觉,明日想学诗的话,来找书房找我。”   裴琏点头答应,又挥手告别:“外祖父也早些安置。”   中秋才过没几日,明月依旧皎洁圆润,清凌凌的月光笼罩着太傅府,将青石板都照得明亮。   李妩一开始是牵着裴琏走,但孩子到底困了,脚步也比不上大人,踉踉跄跄像只小鸭子。   见他这般,李妩索性蹲下身:“我抱你走吧。”   裴琏打了个激灵,明明困得睁不开眼,还是撑起眼皮,惊诧地望着面前的温柔脸庞:“阿、阿娘?”   “怎么了?”李妩也有点紧张,她不知这般与孩子亲近是否正确,语气不自然道:“你若不想我抱的话,也行。”   “我想,我想!”裴琏急急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太急了,红着脸道:“可是阿娘抱我,会不会太劳累了……”   “应当还行?”李妩看着他:“我还不知你有多重……抱着走一段吧,若是累了,我自会放你下来。”   见她真的要抱自己,裴琏只觉天上掉下块香喷喷的大饼,将他砸得晕晕乎乎,又有些难为情,别别扭扭走向李妩的怀抱:“那就麻烦阿娘了。”   上一回抱这孩子,他尚在襁褓中。这么多年没抱,李妩也有些别扭不自在。   但想到这是自己生下的孩子,李妩深吸一口气,如同第一次吃螃蟹般,豁出去地张开双臂。   孩子的身子小小的,软软的,有温热的书卷墨香。   这个拥抱,比她想象中的简单。   心里好似也有个声音在说:看,与孩子亲近,并不是那么难吧。   过去五年蒙在心上的阴霾,好似也被这个久违的拥抱吹散,云雾散去,明月皎洁,心底变得敞亮而开阔。   她试着将他拥紧了些,怀中那原本呆愣愣僵直的小小身躯,也鼓足勇气地抬起手。   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虚虚环抱,感受到她抱紧了自己,他也牢牢拥紧——   “阿娘……”裴琏将脸埋在那馨香柔软的脖颈,明明是高兴的事,可他鼻子好酸,眼眶也发涨:“阿娘。”   他呜咽地喊着,闷闷的嗓音透着无尽委屈。   感受到脖间的湿意,李妩微诧:“你…怎么了?”   是她抱着他不舒服?还是他并不喜欢这份亲近。   “没什么。”裴琏将她抱得更紧了:“阿娘,孩儿好高兴,高兴地想哭……”   李妩怔了下,待明白过来,心下也笼着酸涩,轻拍了拍小小的背:“不哭了,以前是我不好……”   “不是,阿娘很好。”裴琏松开她,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还挂着泪,水洗葡萄般的黑眸望着她:“在孩儿心里,阿娘一直都很好……我知道你是生病了,身体不好,才没办法亲近我。现在阿娘病好了,就愿意亲近我了,对不对?”   李妩知他懂事,却没想到他连理由都替她找好了。   得是受了多少委屈,才养成这样懂事的性子?她不敢细想,只压下胸口那姗姗来迟的母爱,抬手拭去孩子面上的泪:“嗯,阿娘的病治好了,以后会努力做个好母亲。”   稍顿,她抿了抿红唇:“只是阿娘也是第一次给人做母亲,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琏儿记得与我说。”   裴琏晃着小脑袋:“阿娘这样就很好很好了!”   她刚才抱他的一瞬间,他简直开心得快晕过去,只觉这世上再没有比他幸福的小孩!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李妩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下愈软,手臂用了力将他抱起:“累了一日,回去歇息罢。”   裴琏双脚离地,如坠香香软软的云彩里。   他又想哭了,原来被娘亲抱着的感觉这样的好。怪不得阿狼那么大个,还喜欢粘着肃王妃。   “阿娘,我会不会很重?”裴琏搂着李妩的脖子,小声道:“若是重了,放我下来吧。”   “还好,还抱得动。”   李妩掂了掂他,抱稳之后,抬步朝前走去:“不过再过两年,你长得更大,我可能就抱不动了。”   “那我成了大孩子,也不好意思叫阿娘抱了呀。”   “也是。”李妩轻笑一下:“不是困了吗,靠着我睡吧。”   裴琏嗯了声,乖乖地将脸靠在她的肩上,心里却暗暗纠结起来,快点长大,就能早点保护阿娘了。可慢点长大,就能叫阿娘多抱抱她了……那他到底是快快长大,还是慢些长大呢?   不等他的小脑袋想明白,浓重困意席卷而来,他头一回在母亲的怀抱里睡去。   这一晚,裴琏觉得他的梦都充满香甜。   翌日清晨,玉照堂外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雀啾鸣。   李妩便被这鸟叫声吵醒,睁开眼后,望着韶粉色绣缠枝芙蓉的幔帐时,脑子还有一瞬发懵。   待意识回笼,她才记起,如今她已离开那深深宫墙,带着孩子回到家中——现下想想,都还如做梦一般恍惚。   又盯着床顶出了一阵神,身侧轻微的小呼噜声叫她偏过脸。   只见模样秀气得像个小女娃的裴琏,正姿态乖巧地睡着,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薄薄的嘴角都勾起,带着幸福满足的笑。   都说母子连心,现下李妩见到他的笑,眼里不自觉也染了笑意。   安静端详了好一会儿,渐渐地,眼底笑意被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所取代,她知道自己不该去想,可眼前这张与那人相似的脸庞,不由自主就想到那人。   想起昨日在紫宸宫寝殿见到他,那副形容枯槁、狼狈憔悴的模样,耳畔同时响起沈云黛的声音——   “我问过那南疆小丫头,说陛下急着让螳螂花开,每日自己拿匕首捅自己,现取一碗心尖血浇灌……从南疆回长安,本就舟车劳顿、辛劳无比,每日还雷打不动挤出一碗血,好几次气血不足险些栽倒在地,都是他身边的侍卫及时往嘴里塞补气凝血丸才缓过来。”   “现下他给你种下这个蛊,从此无论你是头疼脑热,亦或是缺胳膊少腿,都不会觉得疼了,自有他替你疼着……”   “唉,我真的尽力拦了,也叫我家夫君好生劝过了,可他不听啊,非说他欠你太多,能替你续命,甘之如饴。”   “你们俩走到这一步,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感情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声,若你其实没那么恨他的话,日后你就好好保重身体吧。不然再有个什么病啊灾啊,你倒无所谓,他……就不一定了。”   当时沈云黛说这话时,那个讳莫如深的表情,李妩也猜出些,她其实是想说,裴青玄怕是活不长。   被子下的手掌不禁抚上心口位置,感受到掌下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李妩长睫低垂。   子蛊,是种在她心脏里么?那个在她不省人事时,拼命吸收养分的怪物,原来是他种下的蛊。   可她哪里就至于他走到这一步?   想到沈云黛那话,李妩心口闷得发慌,从前他总说他爱她,她从不信。   那现在呢?她扪心自问,李妩,你现在肯信了么?   可是信了又如何?今时今日,他们之间发生那么多事,她还能爱他么?   何况,她现在还欠他一条命。若是真因为这诡异邪门的蛊,叫裴青玄早早死了……   李妩柳眉蹙起,心口先是涌上一阵细微酸涩,渐渐地,又蔓延成绵绵无尽的背弃。   她不想他死的。   她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他的命,或是害得他短折而死。   “阿娘……”   一声软糯嗓音唤回李妩混乱的思绪,她定了定神,便见裴琏睁着一双雾蒙蒙的乌眸望着她:“阿娘,现在几时了?我起晚了么?”   李妩转身掀帘,看了眼外头天色:“还早,能再睡一会儿。”   裴琏揉着眼睛道:“不睡了,老师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孩儿得起身读书了。”   见他勤勉,李妩自是鼓励,于是边带着裴琏起床,边与他说着心下打算:“我与你父皇分开是一回事,你读书识字是另一回事,切莫因着大人的事,耽误你成才。你外祖曾是你父皇的老师,如今他赋闲在家,镇日清闲,你暂时跟着他读书。待我搬进新家,我再给你另寻一位学问渊博的夫子。”   裴琏点了点头:“都听阿娘的。”   说完,又睁着大眼睛,无比新奇地盯着李妩看。   李妩替他穿好外袍,柳眉轻挑:“这般看着我作甚?”   “我觉得阿娘不一样了。”   “嗯?怎么说?”   “虽然模样没变,但就是不一样了。”裴琏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忽然指向李妩的眼睛:“是眼睛!阿娘现在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许多星星。”   从前阿娘在皇宫里,华衣盛装也很好看,却太柔弱了,柔弱到他觉得阿娘离了父皇的照料就无法活下去了。   可现在的阿娘,好似能做成许多的事情,没有父皇,她也能带着他活得很好。   李妩听到孩子的比喻,愣了一愣,而后弯眸笑了:“怪不得人人都夸你,你这张嘴啊——行了,快出去洗漱,用过早膳,领你去书房。”   “好!”裴琏满心欢喜地穿鞋往外跑去,窗外照进的灿烂晨曦笼着他小小的身影,一片灵动生气。   那明净的光连同孩子奔跑的脚步声一同映入李妩的心间,眉眼间那抹淡淡的愁绪也散开,她低头看了看心口的位置,神情清明而平和。   往后,她好生保重自己的身体,便当不欠他了,各自安好吧。   紫宸宫内,趁着白日精神尚可,皇帝召见了殷婆婆和小春花。   这几日,祖孙俩在皇宫里好吃好喝好无聊,好不容易得了皇帝的召见,小春花一见到皇帝,迫不及待问:“现下花蛊已经救了你妻子的性命,你也福大命大活下来了,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们金子,放我们回南疆噻?”   这夷地来的野丫头真是毫无礼数。一旁的刘进忠皱了皱眉,惴惴觑着皇帝的脸,见皇帝并无愠色,悄悄松了口气,还好。   转念又想,近几日陛下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好了?原以为贵妃带着小皇子离开,陛下会难以接受,现下却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真是怪哉?   心里正瞎嘀咕着,便听榻边靠坐的皇帝淡淡开了口:“这几日朕精力不济,无暇顾及两位。今日状态尚可,等会儿便吩咐下去,黄金万两,另封你阿婆为金凤乡君,赐珠翠三翟冠、丹矾红大衫,待礼部登记造册,朕派特使送你们祖孙回南疆。至于这些日子,你或可在长安游玩一番。刘进忠,你遣两个机灵的太监陪同。”   刘进忠连忙应下,见那对祖孙还傻不愣登杵在原地,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状态,不禁催道:“陛下皇恩浩荡,还不快快谢恩?”   小春花正沉浸在黄金万两的泼天富贵里,听到刘进忠的提醒才反应过来,将话如数转述给殷婆婆。   殷婆婆这才带着小春花与皇帝谢恩:“多谢陛下,陛下洪福齐天,万寿金安。”   “此番该朕谢过你们才是。”裴青玄说罢,斜乜刘进忠一眼。   刘进忠会意,上前扶着殷婆婆:“金凤乡君快起吧。”   殷婆婆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小春花也一脸懵懂:“乡君是啥子?”   刘进忠讪讪解释:“春花姑娘,乡君乃是四品勋官家女眷才有的封诰……没听懂?呃,换句话说,你们巴南县的县令是七品官,但你阿婆这个诰命是四品官才有的。诰命有啥子用?你阿婆封了乡君,每年便可领年俸四十两,禄米四十斛,四品以下的官员见到她,还要与她行礼……”   刘进忠絮絮说一通,小春花耳朵里只听进去一句:“哇,每年可领四十两,阿婆,咱们发财啦!”   刘进忠:“……”   到底是乡下野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陛下都赐她黄金万两了,还在为四十两傻乐。   终归这对祖孙俩得了安排,欢天喜地正要告退,又被皇帝叫住:“还有一事……”   小春花现在看皇帝如看财神爷,无比虔诚:“你说你说。”   骨节分明的长指轻叩桌面,沉沉闷响了几下,才戛然止住。那姿态散漫靠坐在榻边的帝王掀起眼帘,淡声问:“螳螂花蛊,可会叫人失去记忆?”   “没听说过啊。”小春花摇头,却也不确定,扭头又问殷婆婆。   殷婆婆答道:“情蛊只会叫人难以忘记对方,倒是有种黑斑虫蛊,种给仇人,虫蛊会一点点吃掉那人的脑子,将那人变成一具没有感情也没有记忆的傀儡……贵人问这个作甚,你想养?”   “随便问问。”   男人冷白的脸庞扯出一抹淡漠弧度,抬手捏了捏眉心:“刘进忠,送出去罢。”   刘进忠脑子里还想着那可怖的虫蛊,猛地被唤,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看那对古怪的南疆祖孙,心下愈发瘆得慌,面上恭恭敬敬:“两位这边请。”   殷婆婆和小春花再次拜别皇帝,随刘进忠离开。   这祖孙俩离去不久,肃王谢伯缙前来觐见,一来探望,二来辞行。   “微臣三个孩子还在陇西,阿狼倒还好,一双女儿年岁尚小,从未离开父母这样久,臣的夫人每日牵挂不已,只想尽快回去与孩儿们团聚。如今陛下已脱离险境,小皇子业已平安送归长安,臣职责已尽,也该回北庭戍边。”   见他急着要走,裴青玄浓眉轻拧,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下,只似笑非笑说了句:“也好,此番给你们夫妇俩添麻烦了。走吧,都走吧,回去与你的儿女们团聚,别像朕一样……”   妻与子都走了,这座巍峨空旷的皇城之中,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谢伯缙也听说了贵妃携子离开皇宫之事,沉吟良久,才道:“陛下,往事不可追,既已决定放下,便朝前看吧。”   朝前看。   裴青玄忽然笑了:“从前她也是这般与朕说的,叫朕往前看……”   谢伯缙:“……”   看着皇帝眉眼间的郁色,他薄唇轻抿,低低道:“陛下,你还是放不下。”   裴青玄脸色微僵,沉默了好半晌,伸手指了指胸膛,自嘲的笑:“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人,怎能放得下?朕没那样广阔的胸襟。”   作为帝王,他的心很大,可容纳江山社稷,天下黎民。   作为男人,他的心很小,容了李妩,便再容不下其他。   两厢沉默一阵,裴青玄故作轻松:“行了,你不必担心朕。朕不会再做傻事,也不会再去打扰她……朕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去适应没有她的生活,适应着让她淡出他的生命。   谢伯缙深深看了好友一眼,肃穆眉眼一片真挚:“万望陛下珍重。”   裴青玄笑意温润:“你也珍重。”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眼李妩出宫已有十日。   这十日除了与家人作伴,便是与牙人四处相看宅院。她的根在长安,日后无论下江南还是去北庭,在长安总得有处自己的院落,加之李太傅老迈,身体不好,李妩也想在父亲膝下尽一尽孝,至于外出游历之事,按两位嫂子的话——“过完年再说”。   她忙着看房选地,裴琏则每日跟着李太傅读书,闲暇时或是与表兄表姐们玩耍,或是跟着李妩一同出门逛。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母子俩的关系也在相处间逐渐亲密。但有的时候,裴琏还是会忍不住看向皇宫的方向发呆。   李妩也知道孩子的思念,这日夜里,将裴琏哄睡,她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庞,暗暗想着,待过两日定下东乡那处庄子,便让嘉宁带裴琏进宫,给宫里那两位请安。   裴青玄或许是个混账,于裴琏却算得上是位尽心尽责的好父亲,许太后更是掏心掏肺的爱护这个孙儿。   心下既定,李妩放下幔帐,正要歇息,身下忽的传来一阵不适热意。   柳眉蹙了蹙,她陡然想起什么,连忙掀被下床,绕到屏风后。   昏朦烛光下,看着裙衫上沾染的血污,李妩面色微窘。   这段时日太忙,她都忘了癸水这回事,而且从前来癸水,她会有些胸涨腰酸的症状,现下那些症状全然没有了——   甚至癸水真的来了,她连腹间痛意都感知不到,还是觉着湿意,才知是来了。   至于那些疼痛去了哪……   想到那个可能,李妩一张清婉脸庞红白交加,只觉尴尬无比,这个蛊怎的如此邪门,连这种疼痛都转移?   未免也太羞耻了! 第78章   夜阑人静,辽阔天穹间挂着几颗疏朗的星子,紫宸宫寝殿灯火昏朦,苍苍色龙纹幔帐笼罩的龙床内更是一片茫茫黑暗。   一向觉浅的裴青玄被腹间隐痛搅扰惊醒,阖眸感知片刻,衾被下手掌微抬,长指沿着坚实的腹部线条探寻,待确定疼痛的部位,两道浓眉不禁拧起。   这份疼痛忽疾忽徐,隐隐约约,虽于他而言并不难捱,但此处既非刀伤,也非肠胃,从前也未曾痛过,忽然疼起来,实在古怪。   就在他思忖着是何缘故,那腹疼不觉平缓许多。   现下已是深夜,疼意又有所消减,裴青玄也没再多想,只当是身体恢复期有些轻微的不适反应。   然而翌日早上醒来,腹间那阵疼痛并未消失,仍是隐隐约约萦绕着,胸膛也莫名闷堵发慌。   心烦意乱地用过一顿早膳,为求稳妥,他还是让刘进忠去了趟太医院。   不多时,席太医便急急忙忙随刘进忠赶来,见过礼,一番望闻听切后,席太医面露疑惑:“陛下脉象平和,并无半分不妥,且您这些时日一直卧床休养,腹部也无外伤,照理说不该觉着痛意……”   裴青玄靠坐在榻边,语气清冷:“但朕的确从昨夜便觉着一阵绞痛。”   见皇帝这般笃定,席太医态度愈发谨慎,弓着身子又问了一些细节,依旧无法断症。彷徨思索间,他忽的想起什么,忐忑地看向皇帝:“陛下,会不会是那南疆花蛊导致的不适?单就您的脉象来看,均匀和缓,节律整齐,乃是常见的平脉,并无大碍……”   鎏金香炉间青烟袅袅,裴青玄盯着那从镂空雕花炉盖中缓缓升起的白烟,想起这花蛊的诸般效用,其中一样便是——疼痛转移。   若这古怪痛意并非来自于他自身,那便是来自于阿妩。   可大晚上的阿妩如何会腹痛?难道她受伤了?   漆黑狭眸间闪过一抹隐忧,他撑着身子坐起,几欲下榻,电光火石之间脑中冒出个念头,英俊脸庞有一瞬古怪的僵硬。   夜间腹痛,且痛意会断断续续到白天,再加之这两日正是李妩来小日子的时候,所以他腹间的这阵痛意,是阿妩来癸水的缘故?   “陛下,您怎么了?”席太医觑着皇帝突然难堪的脸色,心下惴惴:“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无事。”   裴青玄原本直起的腰身又靠回石青色迎枕,神色自若道:“朕突然不觉得疼了,你退下吧。”   席太医心下奇怪,却也不敢多问,躬身应道:“那陛下好生休养,微臣先行告退。”   刘进忠忙送着席太医出殿,经过前阵子的事,他与太医院众人熟络不少。   俩人边往外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看来陛下此番不适的确是那南疆蛊术的副效用,唉,巫蛊之术邪门,真是沾染不得。”   “这话你日后还是莫要说了,那蛊术便是再邪门,却也救了贵妃一命。”   说到贵妃,席太医脚步微顿,而后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看向刘进忠,嗓音也压低不少:“刘总管,近来怎么都没听过永乐宫的动静?”   “这你也莫要打听了。”刘进忠抱着拂尘摇了摇头,神态诚恳:“你们太医院现下最重要的便是调理好陛下的身子,叫陛下能早日归朝理政,御案之上三省六部递上来的折子都快成山了!”   “刘总管提醒的是,某不再问了。”   说话间,俩人走到外殿,席太医与刘进忠拱了拱手,便提步离开。   刘进忠抬眼看了下秋阳明媚的天空,正要转过身,视线扫过永乐宫的方向,心下不由一阵欷歔。   别说席太医了,就连他这个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也满肚子疑惑。   陛下明明已放了贵妃和小皇子出宫,对外却称贵妃抱恙,皇子在永乐宫陪伴。留着这个幌子,莫不是存了日后再将母子俩接回来的念头?   可若是还惦记,如何这十几日来,陛下对母子俩一概不问,一副真的彻底放下的模样。   唉,帝心难测啊。刘进忠轻晃了晃脑袋,也不再多想,转身回殿内伺候。   那一阵奇怪的腹疼持续了两日才消退,至于其他症状,微弱的几可不计。   在御医的药补与膳房食补的双重调养之下,皇帝身体日渐好转,虽然仍旧清瘦修长,脸色不再苍白憔悴,较之从前有了血色。   九月初二,罢朝多日的皇帝总算出现在勤政殿,朝臣们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激动不已。   此前皇帝多日不朝,对外只说身体不适,都修炼成人精的朝臣们哪会信这套说辞,结合四处听来的消息,一部分人觉得陛下是为妖妃所迷,荒废朝政,另一部分则是觉得陛下已悄然离宫,微服私访,给贵妃寻那虚无缥缈的仙药。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具体如何,他们并不分明。终归陛下现在重新上朝理政,便是最好。   皇帝重新上朝的消息,很快也传入李妩的耳中——李太傅虽赋闲在家,但两位兄长每日都要上朝点卯。   这日午后,暖阳正好,崔氏带着长房一双儿女外出赴亲戚家宴,李妩难得没有外出,与嘉宁郡主在李府后花园赏枫钓鱼。   裴琏则与二房嫡女绒绒,一同在书房听李太傅讲课。   “绒绒被你二哥惯得只晓得玩,半点不爱读书。这回巴巴跟着去了书房,全是看着琏儿去了,她才愿意。”   嘉宁坐在石桌旁,身后是一片浓郁绯红的枫叶,衬得她娇俏的五官愈发明丽。她毫不客气地与李妩调侃着自家女儿:“那小丫头也不知道随了谁,看人先看脸,就爱跟长得漂亮的玩。这不,从前安姐儿寿哥儿去哪,她一准要跟上。现下琏儿来了,她转头就将安姐儿寿哥儿抛在脑后,只跟着琏儿玩了。”   李妩手执银签子,不紧不慢从青花浮纹果盘里叉了一块切好的秋梨,送入嘴里一咬,梨肉饱满香甜的汁水溢满舌尖。待一块梨肉咽下,她才接了嘉宁的话,笑意清浅:“从前琏儿在宫里,与这些表兄表姐们接触得少,趁着这机会多熟悉亲近一些,也是好事。”   嘉宁应声称是,见她吃梨吃得格外香,也拿起签子叉了一块,边吃着边问:“阿妩,你真打算搬去东乡那处庄子么?”   李妩轻嗯了声:“契书差不多签好了,就差官府那边最后一道手续。那边依山傍水,良田肥沃,离城镇不远,周围两处村落的民风也淳朴,最主要是那处庄子的前主人是个苏州商户,庄子里修了一座极为精巧的园林,牙人带我去看时,我一眼就瞧中了。”   她甚至都已经想好夏日在园林里赏花下棋,冬日在亭中赏雪小酌的怡然生活。   “可外头再好,终归不如自个儿家里。”嘉宁试图劝她:“长嫂去岁就与我提过,说再过些年,孩子们也都大了,日后添丁进口,府邸或是不够住。她想将隔壁那户宅院买下来,将墙打通,拓成二院,待孩子们再大些,便搬去那边住。前些日子她又与我说了一遍,是想让你和琏儿安心在府中住着,她将二院之事提上日程,最多年后就能搬去隔壁。到时候一家人住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再好不过!”   “这事长嫂也与我提了。”   李妩淡淡说着,又叉了一块秋梨送入嘴里,细细咀嚼着咽下:“大抵是年纪大了,觉得城里虽繁华,却也喧嚣吵闹,加之在城内住了这些年,住也住腻了,倒向往起五柳先生诗中所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日子……”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嘉宁笑骂:“你哪里年纪大了?你要是现下就觉得自个儿老了,还一口一个嫂子地喊我,岂不是将我也叫老了?我可不依!”   她嗓音清脆,又生着一张喜气富贵的圆脸,开起玩笑时叫周遭氛围也轻松几分。   李妩弯眸笑了笑,但搬去东乡庄子的态度还是坚决。   撇去方才提及的两点,她搬去城郊庄子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现下的身份。   李妩现下也不知她到底算是李妩,还是沈雯君,就连东乡那处庄子都是用李太傅的身份签契。   她带着裴琏住在李家,时日尚短倒好糊弄,若是住的久了,难免会传出风言风语,叫人起疑。倒不如搬去城郊乡下,无人认识,反倒逍遥自在。   “二嫂莫要担心,反正东乡离城里也不远,我若是想家,便带琏儿坐马车回来,清晨出发,还能赶上中午在家吃口热饭。”李妩嘴角微微弯起:“若是你与长嫂得空了,还能带孩子们来我庄上玩,逗猫、遛狗、钓鱼、摘果子,没准你们住着都不愿回来了。”   嘉宁本就是个贪玩心性,听李妩这般说,心里也生出些向往,睁着圆眸诧异:“你还打算养猫养狗?”   “猫可以晚些养,狗先养一条,看家护院。”   说到这,李妩想起前几日,她去了趟长济坊的沈家小院。   五年前她被裴青玄从幽州寻回时,沈家老太太、安杜木、石娘、朝露等人紧赶慢赶也来了长安,后被那人安置在了长济坊。   这些年,李妩虽未再见过他们,但每年年节都能收到沈家小院送来的节礼,虽不贵重,胜在心意。   素筝偶尔出宫采办,或是回家探亲,也会往沈家小院走一趟,看望沈老太太等人的近况。   安杜木学会一些长安官话,石娘也能识得一些字,两年前朝露及笄,与隔壁一户铁匠家的小儿子好上了,沈老太太经得李妩同意,做主将朝露许给了那铁匠儿子,如今小俩口日子也过得踏实和乐。   沈家小院的人见到李妩出现,皆是惊喜不已。   朝露更是大着肚子,拉着她家老实巴交的男人,端端正正给李妩磕了三个头,满眼泪光:“当年若不是娘子将奴婢从牙行买出来,奴婢现下还不知在哪受磋磨,哪来如今的安稳日子。”   李妩看着她那高高的大肚子,赶忙让石娘将人扶起。   一番寒暄过后,李妩禀明来意:“东乡庄子缺人手,我想将你们一道接过去。”   这处院落是裴青玄购置的,沈老太太他们也都是他一直在照看,如今她既与他断了,这些属于她的“责任”,也该自己肩起,不再麻烦他。   沈老太太自是愿意跟着李妩的,尽管她至今尚且不知,这位娘子到底是哪家的贵妾,如何五年未露面,露面又是这副“脱离主家”的模样——但当初说要替自己养老的人是她,自己死心塌地跟着她便是。   安杜木和石娘二人也是满口答应下来,唯有朝露如今成了家,又有了身子,无法跟去。李妩也不强求,嘱咐她好生过活,私下又给她塞了二十两银,权当全了这份萍水相逢的主仆情谊。   思绪从庄园的布设及人手回笼,再看桌上的果盘,一整盘梨不知不觉被她吃掉了大半。   嘉宁挑眉看她:“这梨有那么好吃?”   “挺甜的。”李妩羞赧笑笑。   “是从北庭送来的香梨,我听云黛说,他们那里日照长,所以长出的果子都特别甜。”嘉宁单手托着腮,午后暖融融的秋阳晒得她慵懒眯起眼睛:“他们俩口子走得也太匆忙,再过几日是我母亲的生辰,本来还想留他们吃完寿宴再回北庭。”   “他们的孩儿尚在陇西,分别这么久,定是归心似箭。”李妩淡淡说着,心下对肃王夫妇是无比感激。   且不说茫然绝望之际,沈云黛愿意对她伸出援手,拉她一把。便是后来他们夫妇对裴琏的照顾,以及回长安后云黛对她的探望,并在自己醒来时,将螳螂花蛊之事如实告知——这份情谊,她铭感五内,终身难忘。   只可惜他们夫妇走的太仓促,她都来不及置办一桌席面,给他们践行。   “等过两年,琏儿再大一些,我便寻个机会去北庭,请他们夫妇吃酒。”   “啊?”嘉宁睁大了眼,惊愕看向李妩:“你还想去北庭?”   她现在怎么这样多的想法了!   李妩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反问:“不可么?”   嘉宁噎了下,悻悻摸了摸鼻子:“不是说不可,只是…只是北庭太远了,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支吾着,一双灵动杏眸带着三分不解三分怀疑四分好奇瞄着李妩,半晌才鼓足勇气,身子朝前倾去:“阿妩,你当真忘记陛下了吗?”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青梅竹马的恋人,又纠缠了这些年,还有了个孩子,怎么能说忘就忘?   李妩好似被嘉宁问住般,静静坐着,灿烂日光下那张莹白的脸庞瞧不出任何情绪,整个人恬静得好似一座精致的白玉雕像。   嘉宁见她不说话,心下慌了,懊悔不已,自己这该死的好奇心,瞎问什么呢!   “阿妩,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而已。”嘉宁尴尬地将青瓷果盘往前送了送:“我没有想叫你记得陛下的意思,只是有些弄不清当下的情况,你都已经回府半月了,宫里贵妃仍旧称病,也不知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呃,你吃梨,生津润肺,多吃点。”   李妩知晓嘉宁就是个爱打听的性子,并不计较她这发问。   不过嘉宁这话倒也提醒了她——裴青玄打算如何对外解释贵妃和小皇子的去处?这事总归是要有个解释的。   略作思忖,她淡淡掀眸与嘉宁道:“前阵子他身体尚且虚弱,想来无暇处置这些。今日他重新上朝,可见恢复不少……过些时日,应当也会有个说法吧。”   嘉宁点点头:“也是。”   又见李妩柳眉轻蹙的清冷模样,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连忙转动脑子,去想新的话茬。   然不等她想出新的,便见一袭淡蓝色裙衫的素筝急切切地从曲带回桥走来,平素从容的脸庞也冒出些汗水,一副焦急慌张的模样。   “奴婢给两位主子请安。”   素筝朝红枫下的姑嫂俩匆忙行了个礼,快步上前,凑到李妩身旁,低声耳语:“主子……”   嘉宁见着素筝与李妩说悄悄话,心下惊奇,再看李妩那陡然变了的脸色,更是百爪挠心般,只恨不得长出一双顺风耳来!   发生什么事了?如何她听不得!这也太折磨人了!   待素筝直起腰,满脸忧色地站在一旁,嘉宁憋了又憋,到底还是没憋住,睁着一双大眼睛,轻声试探问着对座的李妩:“阿妩,出什么事了?你这脸都白了。”   李妩脑子混沌一片,对上嘉宁清澈的眼眸时,稍定三分。   还沾染着梨汁甜香的唇瓣轻轻翕动两下,她嗓音略微沉哑:“他来府上了。”   “谁啊?”嘉宁愣了下,脑子还没转过弯,再看一眼面前主仆俩的神情,才陡然反应过来,语调一时也变了调:“陛…陛下?”   李妩眸光轻闪,搭在膝头的手指也不禁捏紧:“嗯。”   太傅府,书房。   得知皇帝私服来访,正在教孙辈《三字经》的李太傅也惊了一跳,藏蓝色袍袖被墨水沾染了一块,却也顾不得收拾更衣,急急忙忙命人去给小女儿报信,又牵着两位小孙辈出去迎接。   裴琏聪颖,见外祖父这副反应,一下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的父皇才能教世人这般敬畏惧怕。   父皇来了!裴琏心下既喜又担忧。喜的是总算能见到父皇了,这些日子他好想父皇,也很担心父皇的身体。   忧的是父皇今日过来,会与阿娘相见吗?如果见面了,他们俩会不会又吵架,阿娘会不会又变得不高兴?他不想阿娘不开心。   心下喜忧参半之际,他在一片明净灿烂的秋阳下,见到那一袭月白色锦袍、清俊翩然如谪仙的俊美男人。   病弱好似并未减损他半分风姿,虽周身气势不如从前那般强盛凛冽,却多了一份叫人心生亲近的温润谦和。   裴琏望着那逐渐走近的男人,心头暗想,父皇好像也变了一个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不单单是裴琏一人这般想,就连李太傅看着那缓缓走来的男人,有那么一瞬,好似看到多年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   不过这个错觉在那人走近后,很快就回到现实。   将近十年的岁月,便是气质乍一看好似从前,这张脸也不如从前那般青涩俊朗,而是带着成熟男人的棱角,沉稳间暗藏无尽锋芒,举手抬足间是不容小觑的浑厚气场。   “老臣拜见陛下——”李太傅握着拐杖,躬身拜道。   “孩儿拜见父皇……”裴琏也行礼,跟在他身旁的绒绒也弯腰作揖:“绒绒拜见舅父。”   裴青玄看着这一老两小,唇角笑意和煦:“不必多礼,都起来。”   三人都直起腰,李太傅目光复杂地看向来人,触及他瘦到分明的下颌以及鬓角那几根白发,心口一阵堵得慌,连着苍老的声线也带着微颤:“不知陛下前来,老臣有失远迎……”   “老师不必与朕这样客气。”裴青玄温声道:“朕今日前来,一是探望老师,二是来看看琏儿。”   李太傅闻言,眉心微动,只是看孩子,不见阿妩?面上却是不显,是低低嗯了声。   裴青玄垂眸看向一袭青袍的孩子,小家伙面色红润有光泽,看来在李府过得很不错:“琏儿,到父皇这边来。”   “……”   裴琏踟蹰不前时,小姑娘绒绒先跑到了裴青玄面前,仰着小脑袋,一脸关切道:“舅父,我阿娘说你前阵子生病了,你现下好些了么?”   嘉宁是裴青玄的堂妹,于是绒绒也跟着嘉宁那边,喊裴青玄舅父——舅父总是比姑父更近一层。   “绒绒乖。”对小女孩,裴青玄一向比对小儿郎更为温和,嗓音也放得轻缓:“舅父的病差不多好了,难为你还记挂着。”   绒绒笑道:“病好了就好,生病可难受了。”   裴青玄嗯了声,视线再次看向一旁的裴琏,眸光微暗。   廊庑错落的光影间,孩子这般静着眉眼,清清冷冷站着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她。   “父皇。”裴琏抿了抿唇,也看向裴青玄,瓮着声音道:“外头有风,你身子才好,还是进屋说话吧。”   “好。”裴青玄应着,直起腰身,又弯着眉眼看向李太傅:“老师?”   装模作样。   李太傅心底没好气哼了声,胡须动了动,最后还是往旁退了一步:“陛下这边请吧。” 第79章   书房内,窗明几净,茶香袅袅。   裴青玄与俩孩子说了几句,便让他们出去玩,独自留下与李太傅谈话。   见李太傅正襟危坐,面容肃穆,裴青玄缓了语气:“朕今日前来,是作为学生探望老师、父亲探望孩子,老师不必如此拘谨。”   虽是这样说,李太傅神色并无丝毫放松,毕竟皇帝说的客套话,谁信了谁傻。他不尴不尬地端起茶盏,看着上首之人:“陛下登门,蓬荜生辉,还请喝茶…喝茶……”   裴青玄执起茶盏,潮湿雾气扑面,茶香四溢,浅啜一口,赞道:“这些年过去,老师还是一贯爱喝这碧螺春。”   李太傅应了声是,便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书房内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时间也好似被拉长,变得缓慢而煎熬。   过了半晌,裴青玄将茶盏搁置一侧,神情平静看向李太傅:“老师,阿妩近日在府中一切可好?”   李太傅心下咯噔一声,来了来了,果然还是冲着阿妩来的。   面上并未显露,只客客气气答道:“多谢陛下挂怀,小女一切都好。”   “那就好。”   男人磁沉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似不过随口一句寒暄,又默了许久,才道:“从前是朕糊涂,做了许多错事,险些害了阿妩,朕实在有愧。”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李太傅面前,拱手道:“还请老师受学生一拜。”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李太傅面色大变,忙不迭从黄花梨交手椅起来,颤颤巍巍回着礼,腰弯得更低:“陛下是君,老臣是臣,哪有皇帝拜臣的?陛下这般实在是折煞老臣。”   “这是学生拜老师。”   “哎,陛下,你还是快快请起吧。”李太傅伸手去扶皇帝,表情复杂而无奈:“阿妩归家后,便将宫里发生的事都与臣说了。她既已忘却前尘往事,决定不再计较过往恩怨,那臣也照着她的意思来办……过去的事日后莫要再提了,如今你们俩互不打扰,于双方都是解脱,这样就很好。”   裴青玄听出李太傅的意思,温润眉眼好似笼上一层黯然灰色,再次站直腰身,他嗓音沉沉:“她豁达大度,但到底是朕欠了她。”   李太傅瞥见他面上愧色,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感情之事,哪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待到裴青玄重新入座,李太傅才跟着坐下,不过心情也不似开始那般肃穆紧张。   “当日阿妩离宫离得急,朕身体尚且虚弱,许多事也没来及与她商议清楚,便糊里糊涂放她和琏儿出宫。现下朕精气恢复尚可,这几日也仔细思量了一番……”   听到皇帝这话,李太傅眉心一跳,还以为他是想将李妩叫来商议。   刚想着如何替女儿回绝,又听上首之人道:“阿妩应当不愿见朕,朕想托老师做个传话人,替朕转述。若她无异议,派人进宫传句话便是。”   皇帝会读心术不成?李太傅面色闪闪,心下又惊诧他竟未借着这个由头让阿妩出来相见……   稍定心绪,李太傅正色颔首:“陛下请讲,臣一定如实转达。”   修长玉指不紧不慢抚过茶杯,裴青玄神情认真:“她既决定出宫,那永乐宫贵妃的身份也不好再留,朕打算过些时日宣布贵妃沈氏病逝。至于阿妩日后的身份,朕思量之后,仍觉李妩就该是李妩,该以李家嫡女的身份堂堂正正行走于世间。”   李太傅惊愕,万万没想过还有一日,女儿能恢复李妩的身份。只是:“多年前,我们府上就为阿妩办了葬礼,世人皆知李家嫡女已死,这死人如何能复活?”   “世间离奇之事多得很,死人虽不能复活,但若是当年李家嫡女并未遇难,一切只是个误会?”裴青玄静静看向下座的斯文老者,见他眉头紧蹙,淡淡道:“老师莫急,朕今日来,便是与你商量个妥当的说法。至于外人信不信……”   俊美眉眼舒展着,一派运筹帷幄的从容:“把故事编得圆满些,再使些手段,不信也得信。”   李太傅心尖微颤,又实在意动,皱眉斟酌一番,终是抬起头:“老臣洗耳恭听。”   ……   泛黄的梧桐树叶里时不时传来秋蝉有气无力的鸣叫,书房外凉亭,玩累的孩子们坐着歇脚。   绒绒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栏杆旁,手中捧着块千层糕吃得一脸满足,再看一旁兀自沉默的裴琏,疑惑出声:“阿琏弟弟,你怎么不吃啊?厨房做的千层油糕可好吃了,若不是今日舅父来,平日我阿娘都不让多吃呢。”   视线从那紧闭的书房门挪开,裴琏看着小表姐吃得油亮亮的嘴,嗓音淡淡:“姐姐喜欢吃就多吃些,我这份也可以给你吃。”   “哇,你可真好。”绒绒高兴极了。   裴琏没接话,仍是安静坐着,他等着父皇出来,也等着……或许阿娘会过来?   这会儿小家伙无比纠结,既害怕父母见面后,会像从前那样都不开心,却又期待着他们见面,万一他们能和好,变得像肃王和肃王妃那样呢?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良久,大门紧阖的书房总算打开。   见着父皇和外祖父边说话边往外走,裴琏双眼发亮,连忙起身,走出凉亭。   “父皇,您要走了么?”   看着那紧捏着衣角的小家伙,裴青玄眉眼温和:“时辰不早了,父皇也该回宫。”   裴琏闻言,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好似憋了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孩子的情绪再如何隐藏,终究瞒不过大人的眼。   裴青玄侧脸与李太傅道:“老师不必送了,琏儿送朕出门即可。”   李太傅脑子里还想着方才交谈之事,见他这般吩咐,猜到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说,于是停下脚步:“是,老臣恭送陛下。”   裴青玄朝他颔首示意,又朝裴琏伸出手:“走吧,送送父皇。”   看着伸到眼前的宽大手掌,裴琏眨眨眼,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父皇的手更大、粗糙,却温暖。阿娘的手小小的、软软的,牵着更舒服。   心下这般比较着,裴琏跟着裴青玄往外走去。   孩子腿短走得慢,走了没几步,裴青玄便将裴琏拎起,抱在怀中。   裴琏紧张地揪着他的衣襟,心下暗想,父皇的拥抱也硬邦邦的,还是阿娘的怀抱舒服。   “在想什么?”裴青玄单手抱着孩子,掂了掂,语气戏谑:“看来你在这过的不错,比上回重了。”   裴青玄身量高,裴琏在他怀里往下看,生怕摔跤,小手揪得更紧:“父皇别掂了,把我摔着了,阿娘可要担心。”   话音刚落,便见父皇俊美的脸庞微僵了下,而后那双狭眸意味不明地打量过来。   裴琏被这目光看的奇怪:“父皇?”   裴青玄道:“你阿娘会担心你了?”   这话叫旁人听着定觉得奇怪,可对裴琏来说,却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喜事。小家伙重重点头,笑吟吟与自家父皇分享:“阿娘病好后,对我可好了。她会牵我手,会抱我,还会给我夹菜、穿衣、梳发。对了,夜里我还和阿娘一张床睡,我给阿娘背诗,阿娘还会给我讲故事,她讲故事的声音可好听了,软软的,轻轻的……”   他越说越高兴,稚嫩小脸掩不住的幸福。   裴青玄听着,心下打翻调味罐般五味杂陈。   从前他盼着阿妩能与孩子亲近些,可现下见阿妩对孩子这般好,夜里同睡一张床,还给孩子讲故事……   “你都多大的人,如何还与你阿娘睡一张床。”   低醇嗓音好似夹着一丝酸气,面上却是一本正经:“你外祖父没教你《礼记》?《内则》篇有言,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可是!”裴琏忍不住打断:“我才五岁呀。”   裴青玄:“……”   裴琏又撇了撇嘴:“而且外祖父说了,我年岁小,明年开始学《诗经》,《礼记》还得过好几年才学。难道父皇五岁时,外祖父就开始教你《礼记》了么?”   裴青玄额心突突跳了两下。   这孩子的伶牙俐齿也是随了她,母子俩一样,一张嘴都能气死他。   不等他开口,裴琏忽然一副明白过来的样子,大眼睛里盛满澄澈的光:“父皇,其实你很想阿娘,对吗?”   裴青玄眼底划过一抹晦色,并不言语,只抱着裴琏大步往前走。   “父皇,你和阿娘为什么会这样呢?”裴琏看着眼前线条凌厉的下颌,小脸浮现愁色,闷闷道:“明明你那样喜欢她……”   孩子天真的话语,如尖刺直直扎入心口痛处。   裴青玄脚步停住,稍缓气息,才垂下眼看向怀里的孩子,低哑嗓音透着一丝自嘲与无奈:“可你阿娘已经不喜欢父皇了。”   她对他的爱,已被他的冲动与占有碾若齑粉,消失殆尽。   “那你就让阿娘再喜欢你,不可以吗?”裴琏不解。   “……”   裴青玄嘴角轻扯,屈指敲了下孩子的额头:“大人的事很复杂,你还是个孩子,不会明白。”   裴琏并不清楚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父皇心里在难过——当初阿娘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是很难过的。现在阿娘不喜欢父皇,父皇肯定也难过死了。   他想安慰父皇,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伸出小手拍了拍裴青玄宽阔的肩:“父皇别难过,虽说阿娘不喜欢你,但孩儿喜欢你的。”   裴青玄一怔,而后笑意愈发苦涩,不知该夸孩子懂事,还是叫他别再扎刀。   后花园内,李妩和嘉宁心神不宁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回前院打探消息的奴仆。   “贵客已经离府了。”那仆人恭恭敬敬弓着腰:“老爷请娘子去书房,有要事相谈。”   嘉宁错愕:“这就走了?”   李妩第一反应也是这个,面上并不显,静静凝着桌上残茶,看来他真的放下了?   心下仍有些不确定,也没多说,施施然从桌边起身,轻抚衣裙褶皱与嘉宁道:“二嫂,那我先去书房了。”   嘉宁怔怔点头:“好,你去吧。”   待李妩随仆人离开花园,嘉宁拿起绣花团扇无意识扇着,看着这旖旎秋色,心头却是无尽的遗憾与惋惜。   李妩行至书房时,恰好裴琏也送走裴青玄回来,母子俩在门口遇见,都愣了下。   “阿娘。”送走父皇的惆怅不舍在见到母亲后淡了不少,裴琏快步迎上前,本想问“你是来找父皇么?”,话到嘴边改了口:“你来找外祖父么?”   “嗯,找你外祖父商量点事。”   李妩抬眼看了下天色,语气温淡:“你自个儿看会儿书,等阿娘谈完正事,带你回玉照堂。”   裴琏乖乖点头:“阿娘忙去吧,不必担心孩儿。”   李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便往书房里去。   日头偏西,房内光线虽还明亮,却不如先前那般充沛明净。尤其书桌前李太傅的那道岣嵝身影,沧桑而老态,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变得沉稳严肃。   “父亲。”李妩简单与李太傅行了个礼。   “阿妩来了啊。”李太傅缓缓抬头。   李妩视线扫过桌案上的那个巴掌大的匣子,面露疑色,也没立刻问,只道:“那人突然来府中,所为何事?”   “坐着说罢。”李太傅以目示意李妩坐下,神情复杂:“他忽然登门,我也很是惊诧,还当他不死心,想继续纠缠。可他好似真的悔改了?不但与我致歉,还说要恢复你的身份,让你回归原有的生活……”   李太傅将裴青玄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端起桌上那个匣子走到李妩身旁:“这是他带来,让我转交给你。”   嫣色唇瓣轻抿,李妩打开那紫檀木匣子。   匣子不大,做工精巧,分作两层,浅的那层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李妩一看认出,那是皇宫私库的钥匙,这些年一直放在她手上。   出宫前,她连钥匙、凤印宝册以及这些年他赠予的礼物都留在永乐宫,只带着裴琏回了府。   “这钥匙我不能收。”李妩道。   既已与他断了,还拿这钥匙算怎么回事。   李太傅叹道:“他猜到你不会收,让你打开第二层。”   李妩微怔,抬头看向李太傅,李太傅朝她点头,语气也无可奈何:“他对你的脾气一向了解。”   “……”李妩嘴角微捺,并不否认,沉默地打开第二层。   里面是厚厚一沓的千两银票,塞得极满,盖子一掀开,银票就鼓出来。   “陛下说,钥匙你就当替琏儿收着。至于这些银票,你带着孩子处处要花钱,他作为孩子的父亲,总得尽一份心。”   李太傅注意着李妩的脸色,见她并未露出抗拒之色,长吁口气,又语重心长地劝:“这些银钱你便收着。我已老迈,又赋闲在家,有心多攒薄产帮扶你,却再无那个精力。你的兄嫂们虽不是计较银钱之人,也乐意帮你,但他们也都成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你既带着孩子出宫,又在东乡买了庄子自立门户,日后各项开支,处处离不了银钱……”   稍顿,他一改平素淡泊名利的名士模样,悄声与李妩咕哝:“养孩子费钱得很,遑论琏儿是皇子。反正宫里那位有钱得很,不拿白不拿,你可别为着面子,苦了自己。”   李妩闻言,哑然失笑:“父亲,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教我的。”   “从前是从前,现下不是怕你犯糊涂么。”李太傅摇头,苦口婆心道:“你们三兄妹,就属你最叫我放心不下。你听父亲一句劝,女子多留些银钱傍身,不会错的!”   李妩自是知道父亲全心为她考虑,盯着那匣子良久,才道:“那我就收下了。”   李太傅见她想明白,略放下心,但想到皇帝提及女儿的神情和语气,摆明还有情意。   也是,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眼角余光瞥过女儿垂眸静坐的模样,李太傅叹息,她当真也放下了么?   哎,恐怕不尽然。   皇宫之外李太傅这个当父亲的,为女儿的姻缘忧心不已。   慈宁宫内,许太后身为人母,一颗心也为小儿女的牵绊起伏不定。   听闻皇帝从李府回来,她立马将人请到慈宁宫,明面是说一起用晚膳,实则是打听情况。   得知小孙儿在李府一切都好,还让裴青玄替他问候自己,许太后忍不住掏出帕子,低低哽噎:“他还晓得惦记我,也不枉我白疼他一场。”   裴青玄并未多言,拿起筷子给许太后夹菜:“菜要凉了。”   许太后掖了掖眼角,泪意稍缓,忍不住又睃了裴青玄一眼:“你就去看了太傅和琏儿,没见她么?”   执着青云镶金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烛光下,男人半边侧脸看不出情绪,眉眼也压低着:“放下了。”   “真放下了?”许太后一边眉毛挑起,哼哼道:“我怎么不信呢。”   “……”   裴青玄下颌绷起,只觉胸间闷窒得很。   如何能放下?   这些时日,他竭力说服自己去忘记她,可无论是白日清醒时,还是夜晚沉梦间,哪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贵为帝王,手握天下权,却无法左右思念蔓延,不去想她。   饭桌上陷入静谧,看着儿子难掩沉郁的眉眼,许太后不由叹道:“当年我就劝过你,该放下时还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可那时你年轻,刚登上皇位,志得意满,觉得一切都能由你掌控,依照你的心思来。你若是早点明白那些道理,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母后。”裴青玄嗓音低沉:“现下再说这些也晚了。”   “唉,是晚了。”许太后摇着头,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而后轻声试探地问:“她不是忘记你了么?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忘记过去那些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如试试,看能否挽回她?”   裴青玄抬起脸:“母后从前不是叫儿子放过她,如何现在又劝朕挽回?”   许太后一噎,有些尴尬地偏过脸,咳了两下:“我就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嗐,还不是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影响我用膳的心情,反正你们俩是分是合,是死是活,我早不管了。我就是心疼我那小孙儿,可怜见的,摊上你们这对混账爹娘!”   说到小孙子,许太后满肚子疼惜,转而絮絮埋怨起裴青玄带累了孩子。   裴青玄沉眸不语,用罢这顿不算愉快的晚膳,便与许太后告退,离开慈宁宫。   步入深秋,气候愈冷,天边悬着的那抹镰刀似的冷月,幽幽照着寂寥辽阔的皇宫,那密密叠叠的琉璃瓦好似都映出几分凄冷雪色。   宫人们抬着御辇在茫茫黑夜间行走,辇上帝王斜坐,两指捏着酸胀的眉心。   耳边一会儿是许太后的念叨,一会儿是白日在李府与李太傅、裴琏的交谈,扰得人心烦意乱。   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该再想。   然而抬眼看到天边那轮弯月,思绪又克制不住——这个时辰她可睡下了?是带着琏儿一起睡在玉照堂的寝屋里?夜深露重,她手脚一向难睡暖和,也不知琏儿会不会给她捂暖些。   母后说了一晚上孩子可怜,可那小家伙却能在阿妩怀里安睡,哪里可怜……   意识到自己竟嫉妒起孩子,裴青玄心底发出一声嘲讽的笑。   “陛下,走过这条巷子便往紫宸宫去了。”跟随轿辇的刘进忠一脸谨慎地提醒着。   裴青玄回神,淡淡乜向他:“嗯?”   刘进忠面色讪讪:“奴才瞧您朝南边看了许久,还以为您想往那边去。”   南边,便是永乐宫的方向。   他往永乐宫的方向看了许久?   两道浓眉拧了拧,而后脸色骤沉:“妄自揣测朕的心思,你这狗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刘进忠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告饶:“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他便说着,边抬手抽着嘴巴,寂寥夜色里啪啪作响。   “行了。”   御辇之上嗓音冰冷:“这回便算了,下回再多嘴,仔细你的舌头。”   刘进忠心下叫苦不迭,自个儿好好地多什么嘴,面上赔着笑脸连连谢恩。   不多时,御辇到达紫宸宫。   已是深夜,裴青玄却毫无睡意,索性回到正殿处理御案积压的奏折,刘进忠在旁伺候笔墨。   也不知批了多少折子,刘进忠困得不行,但见陛下还一副不知疲惫的模样,也只得强撑精神。   上下眼皮正打架,最面上那本奏折的署名忽的晃入眼帘,如兜头浇了盆冷水,刘进忠霎时清醒过来——楚国公府的折子?   一年到头都不见楚国公府几个折子,如何就这么不凑巧,正赶在陛下心绪不佳时来了?   换做平日刘进忠好歹往底下藏一藏,然陛下不久前已警告过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帝批完一本折子,又抬手伸向那一本。   刹那间,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他悄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裴青玄看到折子署名时,眉心也皱起,这些年他都快忘了这一号人。再看折子请奏之事,两道浓眉皱得更深。   在蜀地任职的楚明诚想回长安为母侍疾?   “那个赵氏还活着?”裴青玄漫不经心问:“朕如何记得她病了许久。”   “回陛下,还活着。她去岁冬日跌了一跤,腿骨断了,之后便卧床不起……”刘进忠道:“算起来也拖了大半年,现下天气又冷了起来,看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话音落下,便见皇帝长指轻叩桌面,一下又一下:“楚明诚请调回长安侍疾。”   刘进忠小声道:“那八成是赵氏熬不住了,他作为独子得赶回来摔盆。”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   裴青玄面色沉冷,近来本就心烦,想到楚明诚更烦。   虽说那姓楚的已有妻儿,但同在长安城,万一哪天与阿妩遇上,贼心不死,旧情复燃?   一想到那个可能,裴青玄呼吸都重了。   转了转指间玉扳指,他转脸看向刘进忠:“明日派两个人去李府盯着。”   刘进忠瞪大了眼。   不是说已经放下了吗?这又是?   “朕只是怕一些闲杂人等搅扰他们母子清净。”   话说出口,反倒有几分欲盖弥彰,裴青玄面上划过一抹不自在,眸光冷刀子似的剜向刘进忠:“叫你去办便去,这么多废话,舌头真不想要了?”   刘进忠:“……”   好委屈,他明明一个字都没说啊! 第80章   李妩人在宫外,又有崔氏和嘉宁两位消息灵通的嫂子,很快也听说赵氏病重之事。   自五年前楚明诚携妻前往蜀地,赵氏就如霜打过的茄子般,精气神全无,成日在府中长吁短叹、以泪洗面,没有儿子儿媳可折腾,她果真如李妩预想那般,变着法儿寻楚国公的不痛快。   楚国公被她烦透了,干脆养了个外室,隔三差五就住在外头,温香软玉,乐得清静。   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消息便传入赵氏耳中,她哪受得了这份气,带着府中仆妇就杀了过去,拿绳子将那外室捆起,喊打喊杀要卖了。不过那外室也不是省油的灯,嗅到不对,早早就差人去给楚国公报信。   待楚国公闻讯赶来,一边是娇滴滴水灵灵千依百顺的外室,一边是人老珠黄成日膈应人的老妻,一颗心霎时就朝外室倾斜,当着众人面狠狠怒斥赵氏,并扬言要休妻。   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每次一有新的进展,崔氏和嘉宁就往宫里与李妩说。   再后来,那外室有了身孕,据说是个男胎,便被楚国公接进府中成了妾侍。   而赵氏成日便与那外室斗法,闹得府中鸡飞狗跳,没个消停。   十个月后,外室生下个男婴,却是一落地就浑身乌紫,没了气息。   外人都猜是赵氏使了手段,但具体如何,没人知晓,毕竟内宅妻妾相斗,比这污糟龌龊的事多了去。   “听说她去岁摔断腿,便是这春樱姨娘使得坏。你可别小瞧这个春樱,能从一个酒楼卖唱的,混进楚国公的后宅,这手段可了不得。这几年赵氏被她压得死死的,楚国公府的下人们都说,若不是春樱出身贱籍,扶不了正,不然赵氏死后,她当续弦夫人也不一定。”   说起这长安城各家八卦,嘉宁眉飞色舞,一旁的崔氏也点头附和:“这个赵氏也真是,放着好好的清净日子不过,非得闹腾。这不,恶人自有恶人磨,如今落得这个下场……”   嘉宁好奇:“嫂子,你说楚国公府不会真的让一个妾侍当家吧?那岂不是成了满长安的笑话。”   “那倒不至于吧。公爷的爵位不是传给了楚彦之吗?他是赵氏的独子,生母大限将至,他定是要回长安来的,到时那孙氏定然也跟着他回来……”   说到这,崔氏止了言,悄悄朝长榻边投去一眼。   见李妩正垂着脑袋,慢条斯理剥着金灿灿蜜桔,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也暗松口气。   “孙氏此番回来,日后国公府应当是她当家,有那妾侍什么事。”崔氏长吁一声,又暗自咋舌,这孙氏的运气真是不错,嫁给楚明诚没多久,就随着丈夫去了外地,没怎么受恶婆婆的磋磨。   现下回了长安,恶婆婆快熬死了,膝下又有了一双儿女,日后成了府中女主人,日子不知道多自在。   若是当年小姑子与楚明诚去了外地,这自在的国公夫人生活,不就是小姑子的了?可惜了……   意识到思绪跑远了,崔氏轻晃了晃脑袋,定神看向窗畔的李妩,唤道:“阿妩。”   李妩刚剥好一个橘子,缓缓抬眼:“嗯?”   “过阵子楚国公府报丧了,咱们府上可要送挽联去?”见李妩面露疑惑,崔氏忙解释着:“除了五年前楚明诚离长安时,我给孙氏送了份礼,这之后咱们家就再未与他家来往过……可这回,楚明诚不是要回来了么……咱们与他们家可还来往?”   与楚国公老俩口,李家是不屑于往来的。   但若是楚明诚和孙氏当了国公府的家,崔氏觉得结交一番,维持表面的客气体面,并无不可。   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小姑子的想法。   李妩也明白过来,短暂思忖,轻轻颔首:“两位兄长都是在长安官场行走之人,与人交好,胜过与人结怨。”   何况楚明诚并无任何对不住李家的事,如今赵氏将死,尘归尘,土归土,日后楚国公府定然是一片新的光景。   崔氏听了李妩这话,心下也有了数。   三人又闲坐聊了一阵,待到孩子们从书房散学归来,便各领着自家孩子回院。   待到九月中旬,楚国公府果然传来丧讯,老夫人赵氏病逝。   正值深秋,寒风萧瑟,国公府白幡飘扬,嫡子楚明诚携妻孙氏,还有一双小儿女,为赵氏主持丧仪。   李砚书和崔氏代表李家前往国公府送挽联拜祭,楚明诚与孙氏拜谢。   在国公府用过一顿素斋归来,已是午后,崔氏闲着没事,又往玉照堂来寻李妩,迫不及待与她说着在楚国公府的见闻。   “到底是在外历练几年,彦之稳重了不少,皮肤也黑了,若不是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般憨憨的,我险些都认不出。那孙氏瞧着娇娇弱弱,却是个干练人,将那丧仪安排得有条不紊……哦对了,丧仪上没见着老国公露面,说是悲伤过度病倒了,呵,谁信呢?”   崔氏摇着头,笑意讥讽:“听说是赵氏咽气前,抓着彦之的手,说是那春樱姨娘害了她,叫彦之给她报仇,将春樱卖到私窑子里去,否则她死也不瞑目。彦之便让老国公将春樱送去府去,去哪都成,终归不能继续留在国公府里,但老国公不肯,父子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哪知这老国公既记恨上了,竟是连发妻的丧仪都不露面,真是丢人……”   崔氏口若悬河,李妩听得心头唏嘘,眼前也不禁浮现楚国公府那家人的脸。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遥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   “彦之应当很难过吧。”李妩淡声道。   “可不是嘛。”想起楚明诚那哭红的双眼和憔悴的脸庞,崔氏叹了声:“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娘。”   李妩嗯了声:“他一向心肠软。”   就算再如何痛恨赵氏拆散他的姻缘,到底是他生母,一个孝字大过天,子女就无法指责父母的不对。何况现下赵氏死了——人一死,好像生前那些罪恶和错事也都随之消散似的。   崔氏本来还想与李妩说一说楚明诚家那一对小儿女,毕竟这事细想实在古怪。为何李妩和楚明诚三年都无子,可分开之后,李妩生下了裴琏,楚明诚与孙氏生下一对儿女……难道是李妩和楚明诚八字不合,命中没有子嗣缘分?   但看李妩心不在焉的模样,崔氏还是止了话头,都过去的事了,再提也没什么意义。   又闲坐一阵,便寻了个由头,先行离开。   就在楚国公府老夫人去世后的几日,皇宫里也传来了丧讯——宠冠后宫的贵妃沈氏病情加重,于清晨薨逝。   此讯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炸得朝野内外惊愕不已,议论纷纷。   “不是说已经寻到了仙草么?如何还是薨了?”   “我就说了嘛,这世上哪来的仙草!那些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的说法,你我都是读圣贤书学道理的人,怎么连这些都信?”   “陛下对贵妃深情厚爱,痴心一片,现下贵妃薨了,陛下怕是要肝肠寸断。”   “就是可怜小殿下,那样小的年纪就没了母亲,日后还不知该怎么办。”   “真是红颜薄命啊……”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感叹声传到李砚书和李成远兄弟俩耳中,心情皆很复杂。   “虽然知道他们说的是沈贵妃,可我心里怎么这样别扭呢……”李成远比不过李砚书的沉稳,面色有些不好看:“陛下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一会儿叫妹妹死,一会儿叫妹妹生,他当自己是握着生死簿的阎王爷呢?   “二郎,慎言。”李砚书一袭朱色官袍,神情肃穆:“总归他这回说话算话,放了妹妹归家,又宣布了死讯,日后妹妹能安心待在家了。”   说到这个,李成远面色稍霁,哼了声:“还算他有点良心,没一错再错。”   李砚书眉心蹙了蹙,左右看了圈,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暗松口气。又怕这傻弟弟口无遮拦,忙扯着他,远远离开。   待到傍晚,俩人从各自衙署下值回家,在饭桌上将此事说了。   李妩半点不惊讶,拿着筷子夹了块炸藕粉肉末丸子,放进裴琏的碗中:“他是皇帝,自会将事情安排妥当,不必我们操心。”   见妹妹这样说了,李砚书和李成远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说。   趁着今日桌上人齐全,李妩顺便提起迁新居之事:“东乡那处庄子已收拾得差不多,我看了黄历,下月初二是个宜迁居的好日子。我打算那天带着琏儿搬过去。”   她说这话时,清丽眉眼间一片舒展愉意,尽是对未来日子的向往。   李砚书却拧着眉:“阿妩,你真要搬去那么?”   崔氏也满脸不舍:“在家里住着多好,且不说咱们平日凑在一块儿说话绣花,便是孩子们每日一起读书玩耍,彼此有个伴,也更热闹。”   大房俩口子表了态,二房夫妇俩也齐声附和,劝着李妩就在府中住下。   一旁的孩子们听闻姑母和小表弟要搬出去,也都纷纷望向裴琏,七嘴八舌:“阿琏弟弟,你不要走,留下来一起住吧。”   “我们一起玩弹弓,还能一起放风筝!”   “对呀对呀,你一个人在乡下有什么好玩的,还是长安城里热闹。”   裴琏虽是孩子,可在搬家这件事上,心意却如李妩一样坚定。   来到外祖父家的第一天,阿娘就说了,会给他一个家。   尽管表兄和表姐们都对他很好,可他还是想去自己的家,而不是这般寄人篱下。   “乡下也会有年纪相仿的玩伴,我可以与他们玩……”裴琏嘴上这般说,其实心里想的是,他根本就不想跟小孩子们玩。   小孩子们太吵了,有那钓鱼放风筝的闲功夫,他更喜欢自己看书,或是跟外祖父学下棋——他喜欢跟肃王家的阿狼玩,也是因为阿狼拳脚了得,和阿狼过招能学有所获,而且他知道无论是父皇还是阿娘,他们都想要自己与阿狼亲近,延续裴谢两家的深厚情谊。   父皇和阿娘不会害他,他愿意听他们的话,与阿狼交好。   “阿娘,等我们搬新家了,让寿哥哥、安姐姐还有绒绒表姐都来玩,好不好?”裴琏扭过脸,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片天真无邪:“反正咱们家庄子大,他们一人一间屋都够住。”   李妩低头,对上孩子澄澈的眼,也清楚他那点小心思——他不想留在李府。   “好,到时候他们一人一间屋,想住多久住多久。”她应下,唇角带着柔柔浅笑,又抬起眼,望向对座的兄嫂们:“庄子里的家具与仆人一应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搬过去呢。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我的确想去清静处休养一阵……哥哥,嫂嫂,你们可别再劝了,安安心心备好贺礼,待到下月初二,来我庄上喝乔迁酒就是。”   “有酒喝就成。”坐在主座的李太傅笑吟吟道:“我没什么贺礼好备,到时候送你一幅字,你可别嫌弃。”   李妩知道父亲这是在帮她打圆场,弯眸笑了:“外头不知多少人想求您的墨宝,女儿哪敢嫌弃。到时我定将您的字,挂在书房最显眼之处。”   “那敢情好。”李太傅抚须,又扫过儿子们:“你们可不能学我,得好好给你们妹妹备上一份贺礼,不然阿妩不计较,我也不答应叫你们上桌吃饭。”   李砚书哑然失笑:“父亲放心,定是厚礼。”   李成远也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明日我就去东市逛,定然给妹妹送份福气满满的贺礼。”   “那我就先谢过两位兄长了。”李妩边说边起身,玩笑般的行了个礼:“到时候我让人多备几坛好酒,不醉不归。”   说说笑笑间,搬家之事便也定下了。   裴琏对搬家无比期待,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踮着脚去撕桌上的黄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也一日日的寒冷。   待到十月初一这日,内外命妇照例入宫与太后请安,李妩便托两位嫂子将裴琏带进宫,让孩子与许太后见一面。   崔氏和嘉宁自是欣然答应,一早就带着裴琏出门。   对于皇宫的一切,裴琏只觉无比熟悉与亲切,见到许太后时,更是欢喜不已。   祖孙俩抱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然而便是再不舍,天色一暗,裴琏还是得与两位舅母出宫。   看着许太后泪花闪烁的模样,裴琏伸手擦着祖母的泪,小大人般安慰着:“祖母莫要哭了,我阿娘说了,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让我与舅母们进宫与你请安,再过十几日,我又能见到你了!”   “还要十几日……”许太后悲从中来,只觉太难熬了:“琏儿,外头到底比不上宫里,不然你还是随祖母住在宫里吧,你在外头,祖母一颗心无时不刻都牵挂着。”   “祖母不必牵挂孙儿,阿娘在东乡买了庄子,有屋舍有园林还有好大一片良田,明日我们就要搬过去了。对了,那里有一大片果林,种了许多的果子,下回进宫,我给祖母摘新鲜的果子吃。”   自母子俩出宫,许太后放心不下,一直有派人打听母子俩的事。关于李妩在东乡买庄子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李妩是真想搬过去——看这意思,是想彻底避开阿玄,隐居乡下了。   想到皇帝近来如同自虐般,没日没夜地忙着政务,半点不爱惜身体,许太后心下万分惆怅,再这样耗下去,没准哪一天,她真的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等崔氏她们带着裴琏出宫,许太后颓然坐在清清冷冷的慈宁宫,静思许久。   直到窗外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没,她提起一口气:“玉芝,去紫宸宫把皇帝请来。”   十月初二,大吉,宜搬家、宜出行。   东乡地处长安东边二十里,依山伴水,良田肥沃,十五里外有个沣水镇,热闹富庶,平日乡里人不愿跑远了去长安,便在镇上采买,价格并不比长安贵多少。   李妩买下的那处庄子伴着青山,出门便是条山上瀑布聚流的河,又因地势比其他村镇高处一些,视野极佳,站在门口可眺望东乡齐齐整整的良田以及周遭错落有致的村落。   先前她过来察看时,就指着那一大片肥沃良田与裴琏道:“那些田地都是我们家的。”   裴琏看着那些田,心下并无多少感受,大抵是父皇曾带着他看过大渊朝的疆域图——午后的紫宸宫格外静谧,父皇持着匕首,锋利刀尖划过疆域上的每一块,嗓音磁沉而平静:“这里、这里、还有这……都是我们的。”   刀锋又指向灰色地区,父皇狭眸幽深地盯着他:“这些地方,现下虽未归大渊,但等你长大了,便可将它们变成大渊的疆域。”   父皇的话语好似有魔力,那炽热而满怀期许的目光叫裴琏胸腔里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十分振奋地点了头。   可现在静心想想,父皇自己为何不把那些灰色疆域变成大渊的,还要等他长大?   思绪被一片喜气洋洋的贺喜与爆竹声拉回,裴琏微微仰脸,望着庄园大门挂着热烈红绸的匾额,上书“静园”二字——   字是外祖父所写,名是阿娘所定,取“宁静致远”之意。   这处庄子有了新主人,周围的乡民们也来凑热闹,李妩早命人准备好喜钱喜果子四处散着,同时将自家的“情况”告知周围。   “我们夫人姓李,夫家原是在江南做官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去了,留下夫人和小主子相依为命。”是个有儿子傍身的寡妇。   “夫人祖籍长安,在长安也有不少做大官的亲戚,你们瞧见我家门前那些马车没?都是长安城里那些亲戚前来恭贺呢。”是个上头有官罩着的寡妇。   “我家夫人心善仁慈,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不过官家夫人嘛,规矩也多,平日喜好清静,不怎么爱与人交际来往。当然,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我们人生地不熟刚搬来,日后还请诸位乡亲多照应着。”是个深居简出又谦逊有礼的寡妇。   仆人们提前准备好的话术,再加之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那些前来凑热闹的乡民们也都讨喜得说了些吉利话,便高高兴兴回去,将这新来的人家与村里其他人说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功夫,东乡这片都知高处那边的庄子唤作静园,里头住着位官家夫人,是个带儿子的寡妇,人和气,背景硬,是他们不敢招惹只能仰望的人家。   一直到申末时分,日头偏西,停在庄前空地的那数辆马车才离开。   离静园最近的那户人家的孩子们站在树下,好奇地看着那些气派的马车辚辚离去,嘴里不断发出“哇”声。   “大丫,二丫,三娃儿,还傻站在外头做什么呢?快进来吃饭!”院子里响起妇人嘹亮的喊声。   “来了来了!”   “阿娘,那些贵人的马车都好气派啊!”   孩子们满脸兴奋地往屋里跑去,妇人挨个拍了他们的脑袋;“都说了一天了,快洗手去。”   她边说边外走去,刚打算关上院门,便见朦朦胧胧暮色间,一队骑马的黑影如劲风般从眼前闪过——   那速度快到她都来不及眨眼,好不容易回过神,只看到那被马蹄飞扬卷起的尘土。   “真是奇了。”妇人挥手扇着扬尘,嘴里嘀咕:“这家大晚上的还来客?”   静园内,李妩在她自个儿的院里歇息着,午间与家人多喝了两杯酒,这会儿脑袋还晕乎着。   睡意朦胧之际,帘外响起素筝的唤声:“主子,主子……”   李妩眼皮微动,只当是素筝喊她用晚膳,眼睛也没睁,窝在馨香柔软的衾被间,懒声道:“我不吃了,你叫我父亲带着琏儿吃便是。”   李太傅今日高兴,午间多喝了些,醉得烂泥一般,李妩索性让他在庄子住下,反正他赋闲在家,明早也不用上朝。若是住得自在,多住长住都行,省了她再给裴琏找先生。   李妩脑子混沌地想,明天自己或可提醒小家伙一声,让他帮着一起忽悠父亲留下来。   “哎呀,主子您先醒醒。”   看着帐中那抹小山包仍一动不动,素筝咬咬牙,鼓起勇气掀起一角帘子:“主子!”   外头照进来的光让李妩不适眯了眯眼,刚想开口,便听素筝急急道:“陛下来了!” 第81章   李妩的醉意顿时清醒大半。   “谁来了?”她蹙眉看向素筝,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醉糊涂了。   “陛下!陛下来了。”素筝言辞凿凿,满脸紧张:“带着一队侍卫骑马来的,门房与安杜木禀报,安杜木一眼认出来,不敢怠慢,连忙告知奴婢,奴婢这才急忙来寻主子。”   见李妩还一副睡迷糊没反应过来的模样,素筝急急又道:“老爷也醉着,醉得比主子还厉害,怕是无法待客。奴婢自作主张,让婆子先将小殿下牵到前厅,小殿下与陛下说说话,也好拖些时间。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素筝这么说了一通,李妩的大脑也逐渐冷静。   她撑着身子坐起,额角还有些坠坠的晕,今日那几坛子新丰酒实在醉人,长指按了按额头,她嗓音还透着几分慵懒:“他来作甚?”   “奴婢也没敢问,但看带来的礼,大概是前来恭贺乔迁之喜?”素筝猜测着。   李妩轻轻哼了声:“我又没下帖子邀他,他主动上门贺哪门子喜。”   说着又掀帘往外瞧了瞧,见窗外一片沉沉昏暗,眉心皱得更深:“这个时候过来,城门怕是都关了,他哪里赶得及回长安?”   素筝唇瓣动了动,心说陛下这压根就没打算赶回去吧?   面上却不显,只垂着手问:“那奴婢是伺候主子梳妆,还是……”   “我父亲还起得来么?”   “怕是难。”素筝道:“主子您中午和两位少夫人,三个人喝了一坛半的酒,老爷和两位郎君就喝光了三坛子……”   闻言,李妩坐在榻边,陷入沉默。   距裴青玄八月里在宫里说放过她,已过月余,这段时日,他倒信守承诺,的确没再来打扰她——上次去李府那回,他是与父亲商量正事,面也没碰上,倒也算不上纠缠。   可他此番前来,又是何意?   见孩子?昨日孩子就进了宫,他完全可以昨天见。   见父亲?可他要见父亲,该去李府拜访才是。   登门祝贺?那大可不必,他们又不是什么好聚好散的和离夫妻。   “主子?”素筝轻轻唤着。   李妩回过神来,抬手将耳畔一缕乌发撩到耳后,起身道:“替我梳妆吧。”   到底是皇帝,既已登门入府,大喜的日子,她作为主人总不能将人往门外轰,且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前院大厅装潢得格调高迈,轩丽大气,一水儿的小叶紫檀家具,堂前正中挂着一副八尺长的《奇峰白云图》,一派天高云淡诗意远的韵味,左右挂着龙凤飞舞的对联,上联曰:山静日长,时与此中得佳趣;下联:天心水面,更从何处问真源。[1]   此刻厅堂内灯火明亮,茶香袅袅,一袭玄色暗云纹锦袍的俊美男人坐于客座,神情和煦地望着面前一袭簇新红袍的小儿郎:“倒是许久没看到你穿这样鲜亮的衣袍。”   “今日是乔迁的大喜日子,阿娘说要穿的喜庆些,特地给我做的新衣服!”裴琏今日本就高兴,没想到晚上还能见到父皇,真是喜上加喜,一张小脸都红扑扑的:“阿娘今日也穿了条红色裙衫,还戴了花,涂了胭脂,可好看了!”   裴青玄听着孩子的话,眼前不禁想着李妩穿红裙涂胭脂的模样。   记忆里她也鲜少穿大红大紫的鲜亮颜色,尤其在永乐宫那几年,每日穿些淡雅的素色衣衫,尚宫局送去的时兴布料和精美首饰,她大都扫过一眼,就叫人收进库房,并不穿戴。   其实她气质虽清冷,但骨相优越,穿素色清丽温婉,穿艳色娇媚明艳,如何都好看。   “父皇?”   孩子稚嫩的话语唤回裴青玄的思绪,他定神,对上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怎么?”   “我这件新袍子是阿娘给我做的!”裴琏难掩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今日新袍子穿上身,他就与每个人都说了一遍,这可是他阿娘亲手做的,世间独此一件!   裴青玄垂眸,视线再次落在那件红袍上,又伸手摸了下衣领的针脚,嗓音淡淡:“你阿娘也跟朕做过衣裳。”   裴琏诧异:“真的?”   “朕骗你作甚。”裴青玄看着这小子春风得意的模样,忍不住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做了件贴身的里衣,可比你这外袍要细致多了。”   尽管那件里衣上身没多久,就崩开了线,后来她跑出宫外,那件破了的里衣至今还放在柜中。   “好吧。”原来阿娘给父皇也做过衣衫。裴琏撇了撇唇,收起炫耀的心思,又转过脸朝外看了看:“天都黑了,阿娘怎么还没来呢?我肚子有些饿了,父皇呢?”   “还好。”裴青玄道,一双漆黑狭眸也与裴琏一般直直望着外头。   一旁守着的安杜木和石娘俩人面面相觑,只觉这一幕实在太不可思议——主子消失这五年,不但有了个孩子,而且还是与当年在幽州那位气势十足的贵人所生。   现下长相相似的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望着厅外,出众容颜皆如玉石雕就般,一块望母石,一块望妻石。   眼见桌上的茶水都凉了,却迟迟未见主人的身影,厅堂里伺候的奴仆们皆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裴琏也悄悄扯了扯裴青玄的衣袖,小声道:“父皇,阿娘她是不是还不想见你啊……”   若她真的拒而不见……   裴青玄薄唇紧抿,舌根只觉一片苦涩蔓延。   刚要开口,便听厅外传来奴仆的请安声:“拜见夫人。”   “是阿娘来了!”裴琏扭着脑袋,激动地揪着裴青玄的袖子:“父皇,你快看。”   裴青玄背脊微僵,不知为何,明明是朝暮思念的人,真到了能见到的这一刻,忽的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裴琏已高兴地跑上前去:“阿娘,你来了。”   “嗯。”   很轻很轻的一声,却如夏夜里最温柔的风,丝丝缕缕钻入耳中。   裴青玄眸光轻闪,搭在膝上的手指也不禁拢紧,缓缓转过脸。   厅堂左右两侧的绿波明月绣花灯烛光亮起,透过灯纱有一种烟雾般朦胧的温柔,而在这朦胧光影下,李妩身着烟霞色衫子,下着月白色泥金襦裙,双珥照夜,煜煜垂晖,云髻峨峨,樱唇滟滟,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清艳风韵。   她低着眉眼与裴琏说了两句,便抬起头,静静朝着他这边看来。   时隔月余,两道视线在秋夜微凉的空气中碰在一起。   看着她那张娇柔明丽的脸庞,裴青玄呼吸微窒。   像是一朵全然绽开的花朵,肆意绽放着属于她的美。不似少女时期的青涩稚嫩,现下的她已然盛放,艳冶柔媚,窈窕无双。   明明离着这样远的距离,他却好似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这香气是他夜里安睡的良药——自她离宫,他无一日得以安眠。甚至在深夜失眠时,想到裴琏那小家伙躺在她身侧安睡,恨不得取而代之。   他在看李妩时,李妩也在看他。   相较于离宫那日的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现下他稍微有点人样,只面色还差些,整个人好似笼在一团灰蒙蒙雾气里,颓然又失意。   李妩稍稍定神,谨记自己现下已经将他忘却了,只当作寻常客人,或是寻常前夫招待就好。   “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她牵着裴琏上前,施施然行了个礼:“臣女拜见……”   “朕乃微服出来,阿妩不必多礼。”   他说着,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李妩往旁退了半步,避开了:“多谢。”   伸在空气中的手微微僵了下,而后默默收回,放在唇下咳了声:“朕今日登门,是替母后来送贺礼。”   李妩闻言,微微仰起莹白脸庞,眉心轻蹙:“替太后?”   裴青玄颔首,抬了抬手指,示意她看对面桌上堆成小山高的礼物:“母后听闻你搬来东乡,本想亲自恭贺你乔迁新居,可她晨间忽感不适,便让朕替她走一趟。”   男人语气淡然,李妩心下暗道,这漏洞百出的谎话骗孩子还成,与她瞎扯什么。   “那真是有劳陛下了,大黑天的还辛苦你跑到这乡野之地。”李妩说着,见面前之人眉梢微挑一脸兴味地说“不辛苦”,忽的意识到自己话中嘲讽太明显——照理说她若真忘记他,不该是这副语气。   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再迎上他那洞若观火的目光,李妩险些有点装不下去。   她悻悻偏过脸道:“我父亲午间贪杯,现下还在屋里歇息,无法出来恭迎陛下。现下时辰也不早了,陛下贺礼既已送到,还是早些回去吧。”   倒是没料到她的逐客令下的如此之快。   裴青玄薄唇微启:“阿妩也知朕是大老远过来,连坐下喝杯茶都不行?”   李妩瞥过桌几上的残茶与未曾动过的糕点:“不是已经喝了茶?”   说着,她双眸平静望着他:“夜里喝多了茶,当心睡不着。”   “阿妩这是在关心朕?”   “……”   李妩嘴角扯了扯,不等她开口,又听男人道:“乔迁之喜,讨杯薄酒,总不过分?”   对客人自是不过分,可他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妩才不上他的当。   “还请陛下见谅,老父醉酒,无法前来待客,我们孤儿寡母的,深夜也不方便招待男客。”她不紧不慢说着,莹白脸庞挂着疏离而不失客气的浅笑:“改日吧,改日太后娘娘身体康健些,我让琏儿亲自送些果子酿成的果酒给她,陛下若想喝,去太后那边喝也是一样。”   来的路上,裴青玄就听路人在议论东乡来了个有钱寡妇,现下又听她亲口说着“孤儿寡母”,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真恨不得上前捂着她这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将人按在腿上揍一顿。   两厢对峙间,一声软糯乖巧的嗓音响起:“阿娘,孩儿肚子饿了……”   李妩眼睫轻眨,低下头看向手边,裴琏正仰着小脑袋巴巴望着自己,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不时往裴青玄那边瞥去,满是不舍。   “孩子饿了,让厨房先摆饭吧。”   男人嗓音磁沉,一双幽深狭眸定定看向李妩:“阿妩不是说忘记前尘往事了么,那便将朕当个过路人,求好心夫人赏一口饭吃如何?”   他那眼神太过犀利透彻,看得李妩心跳都不由漏了一拍,袖笼间的手指也不禁攥紧,无端泛起一阵懊恼的情绪。   他的眼神、他的话语,分明就知道她是假装失忆了!却还在这与她演!   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脱口而出叫他别演了,可话到嘴边,记起是自己先装失忆……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妩现下深深体会到了,这男人实在太精明,也太了解她。   “阿娘……”裴琏捏着李妩的袖子轻晃了晃,小声道:“你不是说了么,今日是大喜日子,要和和气气,与人为善,不然不吉利……孩儿可以少吃些,分一半的饭给父皇……”   李妩哑然,余光扫过对面桌上那些贺礼,她抿了抿唇,看在贺礼的份上,就舍他一顿饭:“咱家也没那么缺米粮,用不着你分一半。”   又偏过脸,看向素筝:“让厨房摆饭吧。”   素筝一听这吩咐,忙不迭应声退下。   李妩也不再看裴青玄一眼,自顾自吩咐石娘和安杜木将那些贺礼搬去库房,转身牵着裴琏往饭厅走去。   裴琏边跟着李妩走,边扭过头,朝自家父皇眨了眨眼,口型无声说:“父皇,你快跟上来!”   看着月光下母子俩的身影,裴青玄心头忽的涌上一阵莫名的安稳感觉,稍缓片刻,他提步跟上。   ———   饭厅内灯火明亮,也是按照李妩的喜好装潢,四周摆着各色盆栽,添了几分喜庆。   很快庄子里的丫鬟便端来晚饭,虽不比中午丰盛,却也是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待三人入座,李妩不冷不淡地说着客套话:“乡野之地,粗茶淡饭,还望陛下见谅。”   裴青玄微笑:“阿妩能给朕一副碗筷,已然足矣。”   李妩看着他那温润儒雅笑模样,冷哼,装模作样。   面上不显半分,只肃着声音道:“男女有别,陛下日后还是莫要再唤阿妩,直唤臣女的名字,或是李娘子、李夫人都成。”   一口一个阿妩,不知还当他们多熟稔。   裴青玄狭眸轻眯:“朕从前一直这般唤你……”   “从前是从前,臣女早已将从前忘记,陛下何必再提。”李妩不客气截断他的话:“当初是你亲口答应放我出宫,君无戏言,何况当着孩子的面。”   裴青玄眉心微蹙,余光扫过一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裴琏,沉默半晌,开口道:“好,朕日后唤你李娘子便是。”   李妩心下痛快一些,接过素筝端上来的桂花糖粥,手执瓷勺搅了搅,刚舀起一勺送到嘴边,便见对座的男人在看她。   视线碰上,她皱了下眉,又听他说:“你夜里只喝糖粥?”   “不行?”   “粥不顶饱,晚些怕是又要喊饿。”   裴青玄说着,将摆在裴琏面前的那份香酥八宝鸭端到她面前:“多吃些肉。”   李妩扫过那酥烂喷香的八宝鸭,再看对座的男人,嫣色唇瓣抿了抿,嗓音清冷:“多谢陛下关怀,但肉吃多了恶心,我现下就想吃糖粥。”   裴青玄被她呛了也不露愠色,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颔首:“你既不想吃就罢了。”   拿起筷子夹了个鸭腿放到裴琏的碗中:“琏儿多吃些,吃肉长高个。”   裴琏:“……”   小脑袋一会儿看看左边的父亲,一会儿看看右边的母亲,最后孩子小大人般叹了口气,怎么感觉父皇和阿娘,比他更像小孩子呢?   想归想,他什么也没说,只拿着筷子默默吃着鸭腿。   接下来的一顿饭,李妩默默喝着碗中糖粥,裴青玄慢条斯理用着饭,明明跟前摆着的都是些寻常菜,甚至还有两道菜是午间做多了剩在厨房的,愣是叫他吃出一种宫廷御膳的优雅。   他自个儿吃也就算了,几次拿起筷子夹菜,习惯性想夹给李妩,见她一脸警惕模样,才恍然记起现实般,最后那些菜统统都放进了裴琏碗中——过于频繁的父爱投喂,愣是把小家伙撑得肚皮浑圆,直犯饭晕。   一顿饭用罢,外头天色已然全黑。   相较于城里,乡郊的夜色好似更暗,漆黑天幕间的星辰也愈发璀璨明亮。   “主子。”素筝凑到李妩身旁,弯腰耳语:“这个时辰城门和宫门都已经关了,陛下这边……您作何安排?”   早在裴青玄赖着要用晚饭时,李妩就猜到这男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现下听到素筝这样问,她瞥了眼那正教考孩子学问的男人,唇角微捺:“如此无赖,就该笤帚扫出去,由他在外被熊瞎子吃掉。”   这天底下敢这样说陛下的,除了许太后,估计只剩下自家主子了。   素筝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讪讪地笑。   当然李妩也做不出将皇帝扫地出门的事,若是真的赶了,怕是明日一早李太傅醒来,就要吓得在门口长跪不起了。   腹诽一阵,李妩抬手捏了捏眉心:“后院那么多客房,收拾一间给他住罢。”   “是,奴婢这就去。”素筝屈膝退下。   裴青玄在教考裴琏功课,李妩也不好打断,只得耐着性子坐在榉木圈椅里等着。   然而一静下心,最开始那份醉意和困意便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单手托着腮,眼皮犹如灌了铅水般直直往下坠。   好困,她意识沉沉地想,就眯一会儿。   却不知这眯一会儿眯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鼻尖涌入一阵熟悉的龙涎香气。   “小点声……”   有人压在嗓音说话:“别吵醒你阿娘。”   下一刻,腰间被某种炽热牢牢地掴住,那热意好似要将她融化,脑袋也撞入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肉墙,不等她反应,整个身子云朵般陡然悬在半空。   李妩被这悬空感惊醒,纤细的手下意识去抓住什么,长睫颤动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凸起的喉结,凌厉的下颌线,再往上是高挺笔直的鼻……不等她再看,他低下头来。   离得那样近,那双漆黑凤眸直直看来,好似看进她的心里。   李妩心口一跳,意识到怎么回事,明眸睁大:“裴青玄,你无耻,放我下来!”   话音未落,男人原本平静的眼底划过一抹玩味:“阿妩…李娘子,你现在是有记忆,还是没记忆?”   李妩微怔,眸光心虚地轻闪:“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你方才骂朕无耻,骂得太过顺口,朕还以为你记忆恢复了。”   他不疾不徐说着,视线捕捉到怀中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薄唇微不可察牵了下。   “你要下来,就先松手。”   “……”   李妩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牢牢扯着他衣襟的手,顿时更加窘迫,莹白脸颊也不禁发热,连忙松开手。   裴青玄将她放了下来,掌心松开那把柔软细腰,有几分不舍。   然还是松开,手背在身后,修长指尖无意识地拢紧。   “看你睡得香,不忍吵醒你。”裴青玄缓声道:“琏儿说你今日忙了一天,应当很累。”   李妩低头理了理衣裙,再看裴琏,小家伙睁着大眼睛,一副无辜可怜模样:“阿娘,我现在没力气,抱不起你,不然我就抱你了……”   见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坦然,李妩也意识到,这人的确只是单纯想抱自己回去休息。   虽是好心,但……   谁要他好心。   “多谢陛下好意,但还是那句话,男女有别。”李妩冷着面庞:“何况我现下对外是个寡妇,还请陛下自重。”   说罢,她也不再看裴青玄一眼,只垂眸看向裴琏:“你是要跟我回,还是陪他睡客房?”   裴琏心思敏感,觉出气氛不大对,咬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牵住了李妩的手,轻轻唤着:“阿娘。”   李妩没多说,只反握住他的手:“走吧。”   “陛下早些安歇罢,臣女告退。”   “父皇快去安置,孩儿跟阿娘回了——”   母子俩一齐走出明亮厅堂,一个纤细背脊笔挺挺,清冷无情。一个三步两回头,稚嫩小脸带着怜悯。   至于被怜悯的对象,静静站在原地,一直等母子俩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才收回目光。   头颅微低,再看空空如也的掌心,好似还残留着她的温热与清香。   萧瑟秋风拂过,廊下灯笼摇曳,斑斓光影落了他满身。 第82章   “阿娘,你在生气么?”   临睡之前,裴琏小心翼翼将脸贴在李妩的肩头,像是黏人撒娇的小狗,等待着她的回答。   “为什么这样问。”李妩平躺着,睡姿端正。   “唔,我感觉你有一点点在生气。”漆黑床帷间,裴琏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阿娘真的很讨厌父皇吗?”   孩子直白的询问叫李妩眼睫颤动了两下。   “我没有讨厌他。”茫茫漆黑里,她的嗓音平静:“我都不记得他了,哪里来的讨厌呢。”   床帷间静了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孩子闷闷的一声“哦”。   李妩知道裴琏心里喜欢裴青玄这个父亲,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孩子对父母亲近乃是天然本性,不能因着她与裴青玄不睦,而断了他享受父爱的权利。   “你还是个小孩子,小脑袋瓜里想着读书和玩耍就好了,其他的事等你长大了再想吧。”李妩屈指敲了敲裴琏的额头,又将被子替他裹好:“睡吧。”   裴琏很快就阖着眼睛睡去,听着耳畔传来的均匀呼吸声,李妩却难以入眠。   脑中走马灯似的,一遍遍重复着今日与裴青玄见面的场景。   那人好像变了许多,可细想一想,还是那般厚颜无耻——说着是替太后来送贺礼,赖完一顿饭又赖着不走,打量谁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李妩心下冷哼,大脑却又克制不住去想,那人如今在客房可睡着了?他明早不会还赖着,不去上朝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待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完全围绕着裴青玄转动,她懊恼闭上眼,试图将那讨人厌的混账甩出去,过了片刻,又抓过软枕蒙住脑袋,酝酿睡意。   好在白日忙碌,大脑一放松,困意很快席卷而来,然那人阴魂不散,便是睡着时也出现在她的梦里,一副温润斯文的样子,笑着唤她“阿妩”,身后是一大片浓郁的紫红色花朵,就连天空都被染成绮丽的红。   李妩未曾见过螳螂花,可看到那片花海的一霎,潜意识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便是螳螂花。   微风拂过,紫红色的花朵摇曳,如翻涌的血浪袭来,几欲将她淹没。   她想要跑,双脚就如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下一刻,一大片血浪朝她扑来——   “不要!”   双眼猛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光亮。   “阿娘,你怎么了?”   身旁响起孩子软糯的嗓音,裴琏抬手揉着睡眼问:“是做噩梦了么?”   李妩侧过脸,呼吸还有些急促,看清裴琏的脸后,情绪稍缓:“没事,你接着睡。”   说着,她抬手拍着他的背,安抚了两下。   裴琏很快又睡了过去,李妩看着映入帷幔的微光,指尖掀起一角,外头已然天亮了。   本来还想继续躺会儿,但想到那个古怪的梦,半点睡意也无,索性掀被下床,待帷幔重新睡下,她抬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跳动有力而平稳,充满着生命力量,若不是沈云黛告诉她真相,谁能知道这里面有个蛊呢。   “真是荒唐。”自言自语说了声,她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穿衣。   待穿戴齐整,李妩推门走到院外,看到天边升起的红日映着远处连绵山峦,心情也开阔几分。   素筝住在侧屋,刚收拾好出门,转身见着主屋门前站着的主子,不由讶异:“主子今日怎的起的这般早?”   照往常习惯,主子起码还要睡半个时辰才会起。   “醒了就不想躺了。”李妩说着,又吩咐:“打水替我梳洗罢。”   “是。”素筝脆生生应了声,很快就带着小丫鬟去了。   李妩就着晨光,在她的这座院落里懒洋洋溜达一圈,虽说四周也栽种了些花草,许是永乐宫的奇花异草看得多了,再看这些花草就显得稀疏平常,尤其是秋冬花草大多枯败凋零——也不是哪里都像永乐宫一样,栽种了那许多秋冬也照常盛开的花木。   若是能将永乐宫那些花木都栽过来,便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了。   她胡乱想着,不多时,素筝和两个小丫鬟端着热水巾帕回来。   “主子,进屋去吧。”   李妩应了声,转身往屋里去。   漱过口,素筝绞了块热帕子上前,又低声道:“主子,方才安杜木来报,说是贵客已经走了。”   安杜木如今是静园里的护院总管,手下管着庄子里二十八名护院小厮,白日一般在屋里歇着,夜里则轮番带人在庄子各处巡逻,以防宵小。   听到这禀报,李妩擦脸的手顿了下,而后又慢条斯理擦着,轻柔嗓音透过帕子似有些闷:“何时走的?”   “说是寅时,天不亮就带人走了。”素筝接过李妩递回的帕子,拧身絮絮道:“黑灯瞎火的,怕是路都看不清。”   “看不清也得回去,总不能耽误了早朝。”   先前他跑到南疆那么远,荒废了几月的早朝,后来又半死不活在紫宸宫躺了那样久,御案上的折子怕是都堆成山了。   李妩走到梳妆镜前,缓缓坐下,又拿过护肤的茉莉香膏,挖了一指头慢慢在掌心晕开,才覆上脸颊轻揉:“走了就好,省得早饭还要照应他。”   素筝悻悻说了声,而后拿起镶嵌螺钿的牙篦,默默替她梳发。   外头日头大亮时,裴琏和李太傅也都醒来。   得知裴青玄一大早就离开,裴琏有些失望,耷拉着小脑袋,恹恹地不怎么说话。   他还以为今早能与父皇一道用膳呢。   也不知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父皇。   李太傅则是满脸惊愕,连连发问:“陛下昨夜来了?还在这用了膳,过了夜?今早又走了?”   他不过就喝了一顿酒,睡了一觉,如何就发生这么多事?   李妩言简意赅与李太傅解释一遍,又一脸轻松地宽慰:“他只是替太后来送个礼,父亲不必多虑,更不必紧张。”   “阿妩,你信吗?”李太傅神情复杂。   男人最是懂男人,何况裴青玄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学生,这摆明是对自家女儿贼心不死!   李妩不紧不慢吃着早饭,语气淡淡:“信与不信,也不重要,他要做什么,咱们还拦得住不成?”   李太傅微怔,倒也是这么个理。   “终归他昨日还算客气,我也只当他是寻常客人来看。”李妩淡淡道:“至于之后,就如父亲你先前说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且看他接下来还耍什么把戏。   “也只能如此了。”李太傅喟叹一声,稍作思忖,又道:“阿妩,我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吧。若他再来,也能替你应付一二。”   且东乡人生地不熟的,女儿和外孙初来乍到,家里有个男人在,遇事也好出面。   李妩昨日还在发愁如何将父亲留下来教裴琏,今日听他自己开了口,求之不得:“那可太好了。”   在父亲面前,她也变回无忧无虑的小娘子般,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与依赖:“有父亲在家,女儿可就放心了。对了,父亲不是在编纂文集么,静园依山傍水,风景秀美,修身养性再合适不过……若是闲暇时能继续教授琏儿学问,那更是再好不过,在女儿心里,再没比父亲更博学耐心的先生。琏儿也跟我说过好几回,很喜欢跟着您读书。”   说到这,她还笑吟吟去看裴琏:“琏儿,是吧?”   裴琏怔了怔,他的确说过外祖父教课很耐心细致,但好似只说过一回吧?   但阿娘问话,他自是与阿娘一边的:“嗯嗯,琏儿喜欢跟着外祖父读书,外祖父教得比先前的老师更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饶是李太傅为人谦逊,如今被女儿和外孙左右夸着,一张老脸也不由笑开花,只嘴上还道:“哪里哪里,先前教你的那位杨先生也是学问高深的大才,可比我这把老骨头强得多呢。”   “那外祖父是不想教琏儿了么?”裴琏仰起小脸,可怜巴巴道。   李太傅一愣,余光瞥见母子俩都满脸期待望着自己,不由抬手捋须,思索了一阵,终是点头:“只要你愿意跟我学,我定是愿意教你的。”   上一次遇到这样聪颖的好苗子还是裴青玄,可惜那人品行没养好——倒也不是自己没教好,起码在去北庭前,那人还算个温文尔雅正人君子。去北庭之后性情变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眼前这根好苗子是自家亲外孙,李太傅有信心,他能将这孩子教得半点不输裴青玄。   “琏儿,还不快拜谢外祖父。”李妩忙提醒着。   “是。”裴琏会意,很是机灵地离了桌,恭恭敬敬朝李太傅作揖:“琏儿拜谢外祖父教诲之恩。”   “哎哟,都是自家人,做这些虚礼作甚。”李太傅忙将孩子扶起,只觉得心肝肉般疼爱。   “父亲,你便安心在这住着吧。待会儿我派人回李府跑一趟,与嫂嫂说一声,让她给您收拾些衣裳行李……你有什么其他要带的,可列个单子,叫他们一起捎来。”李妩莞尔浅笑:“从前都是兄长们在你膝下尽孝,如今也轮到女儿了。”   李太傅闻言,心下熨帖。熨帖之余,又不免怅然。   他有三个孝顺懂事的好儿女,而那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妻却去得太早,没享到这份福。若是她还活着,与他一同在这庄里住着,不晓得多怡然自在。   得知李太傅要在静园长住,崔氏和嘉宁诧异又担心,毕竟哪有儿子尚在,却要女儿奉养的道理。这若是传到外头,岂非说他们两房不孝?   李砚书和李成远得知后,却是不以为意:“父亲是担心阿妩母子俩刚搬过去人生地不熟,留下有个照应是好事。且那处庄子阿妩是以父亲的名义买下的,对外就说父亲去庄上修养,或是他外出游历了……终归旁人也只是随口问问,哪里真会去寻父亲在哪。”   做儿子的都不介意了,崔氏和嘉宁两个当儿媳的便也不再多说。   当日傍晚,李太傅的行囊就用马车装回了静园。   李太傅就此在静园住了下来,白日教裴琏读书,夜里编撰文集。   李妩也没闲着,如今已是十月,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她将她名下的奴仆、商铺、田地、庄子等都清点一遍,重新做账入册,单单静园这一处连仆人、婆子、丫鬟等就养了五十八人,每月花销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也得重新拾起管家经营的本事。   这般忙碌了几日,见裴青玄再未登门,李妩不禁怀疑,或许他那日真的只是来送贺礼,反倒是她想太多。   就在她快将这事抛到脑后时,那人再次在傍晚出现。   这一回,李妩刚巡视完田地和果园回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那齐齐系着的十几匹骏马和黑衣劲装的暗影卫,以及他们的主子——正指使着他们从车上搬花的裴青玄。   绮丽绚烂的红霞之下,男人一袭苍青色长袍,腰系玉带,越发衬得身量颀长,宽肩窄腰。   许是赶路太急,一张剑眉星目的俊颜还泛着微汗浅红,见着暗影卫搬花不够小心,还蹙着眉上前搭把手,这副模样不像是已过而立的沉稳帝王,更像是十七八岁那个带着李妩尽兴骑马的少年郎。   李妩站在暮秋的晚霞里有一瞬的恍惚,待那人的视线投过来时,她才陡然回过神。   嘴角不自在地抿紧,面上神情也不禁冷着,她走到门边,看着老实往里搬花的安杜木,皱起眉头道:“你这差事如何当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往庄子里搬。”   安杜木一怔,饶是已会说些长安话,但一紧张,还是会大舌头:“主子,奴…奴…他……贵人说要搬,送给您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一会儿看看李妩,一会儿看看裴青玄,安杜木很是不知所措。   李妩瞥过那满满当当十几桶的花,兰花、木樨、秋茶花、秋海棠、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的,水红色、淡蓝色、鹅黄色、草绿色,娇艳鲜妍,斑斓绚烂,堆在一起热闹又繁杂。   眼皮跳了跳,她悄悄睃了站在门边不远的男人,他这是把东市的鲜花都搬空了?   “主子,还搬吗?”安杜木问。   李妩抿了下唇,没立刻回,只走到裴青玄面前,施施然行礼:“不知陛下今日又是因何登门?”   她云鬓鸦青,一袭蜜合色裙衫剪裁合宜,将一身雪肤衬得愈发莹白,如今又离得这样近,低下头颅时,衣领后露出一截纤细雪色。   一路奔驰的热意才将散去几分,忽又蹭蹭往上窜,裴青玄喉头微动,嗓音低沉:“朕若说路过,你信么?”   李妩眼睫一颤,而后仰起脸,一副“你觉得呢”的表情。   “看来是不信。”   不知为何,明明俩人孩子都这样大了,肌肤相亲时荒唐事也做了不少,可现如今这般对面对站着,却莫名有些无措。   裴青玄抬手抵唇,轻咳两声,而后指着那些花道:“路过东市,见着那些花好看,就想来送给你。”   他语气坦然且诚恳,也不知是李妩的错觉,还是今日的云霞太过旖旎,她好似从男人的脸上看到一丝局促赧色。   他还会不好意思?   好似发现什么新鲜事物,李妩错愕蹙眉,脑袋空空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花已送到,朕先回了。”   裴青玄看着她,好似等她挽留。   然而两厢对视一阵,李妩只静静站着,甚至连客套一句请他进屋喝杯茶都没说。   漆黑狭眸间略过一抹黯然,语气却听不出半分情绪:“起风了,快进去吧,别着凉。”   语毕,裴青玄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暗影卫:“上马。”   一队人纷纷翻身上马,待到主子一声令下,一匹匹骏马犹如离弦之箭,迅速从静园门前离去。   李妩望着那飞扬尘土间疾驰而去,心下还有些不可置信,他真的就这样走了?   大老远赶过来,就是为了给她送花?   “主子,这些花该如何办?”看着安杜木一脸为难的表情,素筝忍不住帮他说两句话:“安杜木不是不听您的吩咐,只是陛下那性子,天底下除了您和太后,谁敢违抗他的意思……何况他是送东西上门,也不是从咱府上抢东西,实是不好拦……”   李妩也没责怪安杜木的意思,方才说那话,指桑骂槐罢了。   视线从远方霞光收回,再次投向那些娇艳美丽的花朵,她扯了下唇:“搬进去吧,找些花瓶养起来。”   素筝长舒一口气,又道:“陛下一次送这么多花来,花瓶怕是都不够用了。”   “花瓶不够用,拿桶装着,再有多的,就给园里每人都分上两三枝。”晚风拂面,带来三分料峭秋寒,李妩抬眼又看了下天色。   这个时辰,他还赶得及回长安么?   算了,管他的,反正有那么多暗影卫,他在城外睡一夜也不碍事。   长指拢了拢衣领,李妩提步朝门里走去。   那一堆的花用尽了静园里的花瓶,剩下的那些也按照李妩的意思分给下人。   府上那些婆子丫鬟们分到花,都高兴得很,毕竟花儿那么漂亮,谁不喜欢?只是说起送花的人,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知道内情的不敢说,不知道内情的也不敢多言,毕竟整个静园的下人签的都是死契,给人当奴才,最忌讳便是议论主家的事。   李妩的院子各处也摆上了花,寝屋窗户旁放着两枝开得最灿烂的木樨,碎金般繁艳,整个屋内都弥漫着馥郁甜香。   得知这花是裴青玄送来的,裴琏左左右右看了好一会儿,走到李妩跟前:“阿娘喜欢吗?”   李妩执笔入账的动作微顿,掀眸看向桌边的小家伙:“喜欢…什么?”   裴琏指了指窗台上的木樨花:“父皇送的花。”   李妩顺着他的指头看去,沉默了。   若他问,喜不喜欢花,她定然会答喜欢。可他问的是,喜不喜欢他父皇送的花……   她一时不确定这小家伙是随口一问,还是狡猾地套她的话。   “还好。”她垂下眉眼,淡淡道:“挺香的。”   裴琏那点小心思落了空,却也不气馁,站了一阵,又小声地唤:“阿娘。”   李妩再次看向他:“怎么?”   “下次父皇再来的时候,可不可以派人喊我一声。”裴琏咬唇道:“哪怕只是和他请个安都行。”   李妩微愣,也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那人都到门口了,哪怕自己回屋不理他,也该让琏儿出来给他请个安,全了礼数才是。   “下次……”两个字刚说出口,李妩眸光闪动,还会有下次吗?   嫣色唇瓣抿了抿,她认真看向裴琏:“阿娘答应你,若有下次,定会派人知会你,如何?”   小孩子的悲喜来得快去得快,那张稚嫩小脸顿时浮现笑意:“多谢阿娘!”   李妩摸了摸他的脑袋,便吩咐下人带他下去洗漱。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盈满一室木樨甜香。   李妩本想继续写账册,目光也不禁被这香味吸引,抬眼看去,木窗漏出的一缕冷白月光下,木樨花碎金般静静地开。   都十月里了,也不知那人是从哪里买到这木樨。   这回是送花来,下回呢?难道在东市遇上什么,再给她送来。   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思考起下回,李妩黛眉蹙起,心下懊恼,一定是今天出门太累,脑子都不清醒了。   她尝试着集中注意力看向账册,却是没来由的心烦意乱,最后将手中毛笔随意撂开,懒散往软垫靠去,又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都怪这木樨花太香了,动摇心性。她想,待会儿就让素筝摆出去。   奇怪的是,花虽然摆到外间,可这一夜李妩的梦里仍充斥着木樨甜香,挥之不去。   转眼又过了三日,玉瓶中的花儿尚且鲜妍,那一队人马又于傍晚时分出现在静园门口。   这一回没带花,却带了好些糕点。   李妩扫过桌上那雕红漆九攒食盒,再看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乌眸轻眯:“这回也是路过?”   “不是。”   裴青玄薄唇抿了抿,稍顿又道:“母后挂念琏儿,让朕来给他送些点心。”   李妩垂眸,又看了眼食盒。   那里头的每一样,分明都是她平素爱吃的。   还君无戏言呢,根本就是谎话连篇。   “既是给琏儿的,那陛下坐着稍等片刻,我已命人去唤他了。”她屈膝行了个礼:“我就先退下。”   刚转过身,还未抬步,细腕忽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拽住:“等等。” 第83章   李妩脚步顿住,蹙眉看向男人拽住的手腕,语气冰冷:“陛下请自重。”   握着的手指紧了一瞬。   理智告诉裴青玄他应当放开才是,可掌心却迟迟不舍得松开那抹温软。   他想她,想到不可救药。   哪怕他在极力克制,可那份处于本能的渴求与爱意,心底的那个声音仍在叫嚣着。   不仅仅只是握她的手,更想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深深地吻,做尽更亲密之事。   “不必急着走。”   他垂眸看她,嗓音微哑:“这样多的糕点,琏儿一个人也吃不完,你陪着他一起用些。”   李妩低着头,挣了挣手腕,挣不脱,面染怫然,仰脸看他:“你松手!”   对上她忿忿的眸光,裴青玄好似才意识到不对,恍然松开了手:“朕一时情急,冒犯了。”   李妩飞快收回手,见那道炽热的目光好似还缭绕在腕间,不由将手往袖里藏了藏,心下暗骂无耻之徒。   “多谢陛下好意,点心我就不吃了。”李妩淡声说着,脚步往后退了两步,与身前的男人拉出一段距离后,再次屈膝:“臣女告退。”   “李娘子不是说忘记前尘往事了吗?”   男人磁沉的嗓音陡然在身后响起,李妩背脊微僵,好半晌才转过身,凝眸看他。   裴青玄也在看她,幽邃视线平静如深渊:“真的忘了?”   李妩呼吸发紧,袖笼中的手指也不禁悄悄捏紧,她尽量镇定说道:“忘记不忘记,有什么区别?如今贵妃沈氏已薨,我与陛下之间也再无干系……”   “有区别。”裴青玄上前一步,见她往后退,下颌微绷,也没多说,只侧眸扫过厅堂一干奴仆:“让他们先退下如何?”   李妩面上浮现几分犹豫。   “朕只是想与你说些话。”稍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若不介意叫他们听到,朕也无所谓。”   李妩抿唇沉默,也明白若他真想对自己做什么,便是屋内站满奴仆也拦不住。   “素筝,你带人先退下。”   话音落下,素筝抬眼看了桌边站着的两位主子,忙低下头:“是。”   很快,厅堂一干奴仆垂首退下,本就轩丽宽敞的厅堂霎时愈发的清冷寂静。   “陛下要说什么?”   “从你那日苏醒,带着琏儿来紫宸宫要朕放你出宫时,朕便知你在装失忆。”   捕捉到李妩面上闪过的窘色,裴青玄语气未有分毫改变,一双狭眸盯着她,不疾不徐道:“若你真的失忆,于朕而言其实是件好事。一张白纸,朕想与你重新开始,也更容易。哪像现在,你还记着朕从前做的那些错事……”   李妩被拆穿了本来正尴尬着,听到他话里那句“重新开始”,也顾不上尴尬,更顾不上继续装,拧眉看他:“你不是说会放过我?”   “朕是这般答应你。”   “那你还来隔三差五跑过来?”李妩语气半点不客气。   裴青玄沉默两息,才道:“你叫朕放过你,也没说朕不能继续倾慕你,重新追求你。”   这话狡猾又坦然,叫李妩一时哑口无言,心下既气恼这人的无耻诡辩,又被他直白的话臊的脸皮都发烫。   他们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孩子都那样大了,放在民间也称得上老夫老妻,还说什么钦慕什么追求,他怎说得出口?   “你是吃醉酒了吧?来我这胡说八道。”李妩偏过脸,咬牙道:“谁要你倾慕追求。”   “朕不强求你的回应。”   裴青玄望着她,语气认真:“从前是朕不对。其实自你郁郁寡欢以来,朕无一日不在后悔。总想着若是当初并未逼你和离,迫你入宫,你我或许不会走到今日。明明朕有那么多的办法可以将你留在身边,怎就用了个下下策……”   听到他前半句,李妩心头触动,还当他总算深刻反省了。然听到后半句,心里又咯噔一下。   “你后悔的是用错办法拆散我和楚明诚?而不是觉得拆散我姻缘这桩事本就不对?”   裴青玄沉默,斟酌片刻,选择坦然:“阿妩,不可能的。”   “朕不可能看着你与旁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朕不是圣人,没有那样宽容的胸襟。在你的事上,朕就是个心胸狭隘之徒,压根无法成为正人君子。”   他宁愿陪她一同死,做对鬼夫妻,也不愿叫她与旁人活着。   甚至在用上南疆花蛊时,他也想过,若是花蛊不起效用,他们俩一道死,也算是一种圆满。   见李妩莹白脸庞满是复杂之色,裴青玄缓了语气,薄唇也牵出个温柔弧度:“你别怕,朕不会再逼迫你。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能看到你平安康健地活着,朕便心满意足。”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妩语调微沉:“若我说,我想去江南呢?”   “随你的心意。”   “去北庭?”   “也随你。”   “我若在那长居,再不回来了呢?”   “都随你。”裴青玄看着她:“不过你应当会回来。太傅年迈、你兄嫂侄儿也都在这,你总会想他们。还有琏儿,他日后在长安做皇帝,你也会念着他……”   李妩被他看透心思,心下略烦躁,这人总是这样,把她看得太明白,仿佛她肚里蛔虫般。   “那我若是相中了新的男人,要嫁人呢?”李妩故意呛他:“你也随我?”   “……”   裴青玄眉心轻拧,嗓音也略沉:“阿妩。”   认真肃然的口吻,好似在纠正一个试图干坏事的小孩。   李妩眼睫轻颤,心道,她就知道。   这个人的确改了许多,但又没改。   他虽不再束着她,可心底对她的那份偏执,从未消失。   都是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人了,怎还是一根筋?   李妩看向他,说出心中不解:“千辛万苦坐上皇位,不去选秀享乐,偏偏为我这么个人耽误年华……”   视线不自觉扫过他心脏的位置,好似某种感应般,她的心脏也快了两拍,嗓音也低了许多:“还险些丢了命,弄得半死不活。”   日后还不知能活多久寿数……   一想到这,李妩心脏好似被什么揪住般,一阵闷堵。   从利益角度来看,不值当。   简直太不值当了。   “为了你,做什么都值。”   好似再一次看懂她的心思,裴青玄神情专注:“你当朕疯了也罢,可朕不后悔。”   李妩那句到嘴边的“疯子”愣是被他噎了回去。   从前他说爱她,她能脱口而出说不信。可现下再问他的爱,她却无法再说出“不信”二字——   只是这份爱不再像少年时期那般,纯净美好得犹如一场甜蜜的美梦。现下这份爱太沉重,太偏执,怨恨嗔痴,千疮百孔。   脑子正糟乱时,外头响起脆生生的呼唤:“父皇,你来了!”   如看到救星般,李妩心弦微松,忙不迭直起腰身,朝门边看去。   一袭缃色衣袍的裴琏小跑着上前,清秀小脸满是欢喜。到走到厅内,他与李妩和裴青玄都见了礼,又跑到裴青玄身旁,轻轻喊了声:“父皇,又好几日没见到你了。”   孩子出现,裴青玄的视线也从李妩身上移开,低头看着腿边的小家伙:“这几日政务繁忙,总不得空。”   裴琏点头表示理解,又道:“能见到父皇已经很高兴了。”   “琏儿过来,看看父皇给你带了什么。”裴青玄弯腰抱起孩子,牵着他到食盒旁:“宫里做的糕点,你可馋了?”   裴琏看了看,虽然都是好吃的糕点,却没有他最爱吃的莲花酥。   不过这是父皇带来的,他自然捧场:“我都爱吃,多谢父皇!”   转脸又与李妩道:“阿娘,你快看,好多糕点啊,还有你爱吃的。”   李妩脑中还想着方才那些话,兴致缺缺,敷衍地笑了笑:“你吃吧,阿娘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歇息……”   反正都已经被拆穿了,她也懒得与裴青玄行礼,转身就要离开。   “阿娘……”裴琏皱了皱眉,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让你阿娘去歇息。”裴青玄轻声说着,视线却牢牢地跟随着那道纤娜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门后。   “父皇,你惹阿娘不高兴了么?”   孩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青玄回过神,长睫轻垂:“应当没有惹她不高兴。”   “那阿娘为何那副模样?”   “许是父皇与她表明心意,她一时接受不了……”   “表明心意?”裴琏疑惑:“什么心意?”   裴青玄道:“大概是说,朕喜欢她。”   裴琏眨了眨眼:“这还要说吗?父皇喜欢阿娘,我早知道了。”   “……你个黄口小儿,知道什么叫喜欢?”   “知道呀,喜欢就是喜欢,就像我喜欢阿娘,便想看到她、和她待在一会儿,喜欢抱着她,喜欢听她说话……”裴琏说着,又怕冷落了父皇,连忙又道:“孩儿也喜欢父皇,这些日子一直盼着父皇再来呢。”   说到这,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道:“所以方才父皇说喜欢阿娘,阿娘说不要你喜欢?”   裴青玄嘴角微抽:“她可没这样说。”   “没说的话,那说明阿娘还是要你喜欢的咯?”裴琏道。   “……”她倒也没这样说。   “父皇,你下次来,再多送些花吧。”裴琏一本正经给他出着主意:“你上次送的那些花,阿娘还摆在房里。孩儿问她喜不喜欢,她说挺香的。对了,昨日我还听阿娘与素筝姑姑说,十五那日送我进宫探望祖母时,她顺道去西市逛,说是要买花种。”   裴青玄黑眸微动:“可知她要买什么花种?”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随便听到的。”看着自家父皇若有所思的模样,裴琏好奇问:“父皇想知道吗?那孩儿去问问阿娘?”   “不必。”   裴青玄弯腰将裴琏放在凳子上,又拿了块糕点递给他,看着孩子慢慢吃了会儿糕点,他神情温和道:“琏儿,你想父皇和阿娘重新在一起吗?”   裴琏小手捧着糕点抬起头,想了想,诚实点头:“嗯!”   他想要个完整的家,就像阿狼一样。   裴青玄轻拂袍袖,挨着孩子坐下,耐心地拉拢这个小帮手:“那你日后,可得多帮帮父皇……”   暮色沉沉,李妩回到院里不久,就听丫鬟来报,说是贵人骑马离去了。   又过一炷香,裴琏也被人牵了回来,丫鬟手中还提着那装着糕点的食盒。   “父皇和孩儿说了些话,就回去了。”裴琏乖乖走到李妩身边:“孩儿本想留他一起用晚膳,可他说明日还要上早朝,而且他留下来,阿娘或许会不高兴……”   李妩稍稍抬起眼皮,看着烛光下那张小脸,并未多说,只道:“去洗手,准备用晚饭吧。”   裴琏点了点头,很快被丫鬟牵去外间。   李妩静坐片刻,偏脸看向桌边的食盒,少倾,抬手从里拿出一块白玉梅花糕,送到嘴边慢慢咬了口。   糕饼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隐有淡淡梅花寒香。   她默默吃着糕点,与裴青玄相关的往事不可控制的浮现在脑海。   他们曾一起吃着御膳房新出炉的糕点,一起在冬日赏雪赏梅花,还会打雪仗,堆雪人。   先是堆了一个小的,后来他又在她旁边堆一个大的:“孤的雪人陪着阿妩的雪人,两个雪人在一起,再不会孤单。”   那时听着这话,只觉满心欢喜,还兴致盎然地取了眉黛和胭脂给雪人上了妆。   后来她冻得两只手红通通,他趁四下无人,悄悄替她捂手,又借着梅花枝的遮挡,情难自已,低头吻了她的眉心。   冰天雪地,琼枝碎玉,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他的眼里也亮度惊人,满满倒着她红透了的脸颊。   “阿娘,你在笑什么?”   李妩怔怔回过神,手中梅花糕已吃了大半,再看面前的裴琏,她眼睫轻颤:“我笑了么?”   “你嘴角翘起来一些。”裴琏边说边伸手去扯他的嘴角,勾起一点点弧度:“像这样。”   李妩愣了愣,而后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糕点果然不能多吃,她想,将剩下的半块梅花糕放在碟中,再次起身,神情又恢复平时清冷:“走吧,去用晚饭。”   十五日一早,李妩带着李太傅、裴琏乘着两辆马车,进了长安。   将李太傅和裴琏送回李府,另又与嘉宁交代了两句,李妩便驱车去逛西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能否寻到永乐宫种的那些奇花异草的花种。   花种还没寻到,却遇到了半个熟人——   楚国公府的现任国公夫人孙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   那两个孩子,男孩四岁,女孩两岁,远远瞧着都十分可爱。   李妩戴着帷帽站在摊位旁,隔着一层轻纱望着那往香药铺子里走的孙氏,时隔多年,当年宴会上那瞧着唯唯诺诺的新媳妇,如今也稳重成熟,有了大家妇人的风范。   至于那两个孩子,儿女双全,楚明诚那样喜欢孩子的人,一定很欢喜吧。   “哎哟,这位贵人,你要些什么?本店各种菜蔬种、谷种、花木种子、一应俱全……”   “随便看看,不必招呼我。”   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李妩眸光轻动,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下意识扭头看去,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映入眼帘。   才几日未见的男人身着双十花绫的玄色圆领长袍,腰佩金钩,面如冠玉,双眼噙笑地朝她走来:“竟这样巧。”   李妩:“……”   帷帽轻纱恰到好处遮住她轻翻的眼:“我竟不知长安西市这样小。”   “或许不是西市小,而是你我有缘。”裴青玄道。   李妩一时噎住,抬眼见他依旧一副和气笑模样,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缓过一口气,在心里骂了句厚脸皮,嘴上语气淡淡:“陛下今日这样有闲心,来逛西市?”   裴青玄漫不经心嗯了声,垂眸看她:“阿妩要买何花种?可买到了?”   提到花种,李妩也记起正事,并未直接回答他,只道:“这点琐碎事,就不劳陛下费心。你去逛你的,我自买我的。”   “朕没什么想买的,闲着也是闲着,陪你一起。”   “……”   李妩深深看了他一眼,见对方混不吝的样子,也知今日这人是要赖着他了。   算了,西市也不是她开的,他要跟就跟着。   李妩全当他是透明人,自顾自地去问店主花种,然而跑了好几间铺子,只买到了两种,还有好几种皆未寻到。   “娘子所问花木本就稀少,再加之运来长安、栽种成活皆十分耗费精力,且价值昂贵,所购者甚少,对我们来说成本太大,寻不到买主就砸在手上了,这买卖可不划算。我敢说娘子走遍西市,都难寻到那些花木。”最后一家经营花鸟木材生意的店主如是说着,又与李妩推荐起店里新到的几样仿生花:“娘子可看看这些,虽是假花,摆在府中一样好看。”   “不必了。”李妩莞尔拒绝,走出铺子。   见她眉眼间的失落,裴青玄跟在身后,轻声问:“还寻么?”   李妩偏过脸,不知为何心底觉得有些丢人。   在第一家店得知她所寻花种时,他应当就知晓她要寻的都是永乐宫里栽种的花木。虽说他什么也没说,一家又一家陪她问寻,可她就是觉得尴尬又丢人。   “不寻了。”   帷帽下的声音透着几分骄蛮:“不就是一些破花,谁稀罕。”   裴青玄听她这语气,眉梢轻挑,这小姑娘一急就耍小脾气的性子,这么多年还是未改。   不过她这副样子,他也觉得可爱极了。   嘴角刚翘起半个弧度,见她朝着自己这边看来,薄薄轻纱下乌眸圆瞪,他连忙压下嘴角,克制笑意,一脸严肃:“嗯,破花,咱不稀罕。”   “谁和你是咱们。”李妩冷冷说着,全然未意识到她在朝他发脾气,抬头看了眼灰蒙的天色,她思忖着裴琏差不多也出宫了,便不想再在这一无所获的西市待着,带着丫鬟就往外走。   裴青玄快步跟上,一直走到马车旁。   “难不成你还想跟我上车?”李妩讥讽。   不曾想面前男人一脸正经地点了头:“想。”   李妩愣住,又听他道:“不过你应当不乐意,那便罢了。”   好话歹话都叫他说了,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再看他,踩着杌凳上车。   脚步才踏上,身侧之人朝她伸出手,示意搀扶。   李妩红唇轻抿,不为所动。   这时,对面不远处走出一家四口,说说笑笑,瞧见那张多年未见的清秀面孔,李妩一阵恍惚。   而当那人朝她这边看来时,李妩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躲,不料脚下杌凳一滑,脚踝也一扭,身子失控地朝旁倒去。   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腰便被勾住,她整个人扑入一个坚实炽热的胸膛,头上帷帽也掉落在地。   馥郁的龙涎香牢牢笼罩着她,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握在腰间的手掌也不禁收紧。   李妩鼻子被男人的胸膛撞到,虽感觉不到疼意,眼中却激起生理性的泪水,同时头顶响起男人低低的闷哼声。   等她双脚站定,想要从他怀抱离开,扼在腰间的手却按着她,贴得更近。   “你做什么。”李妩双颊发烫,手也推着他的胸膛。   男人低了低头,灼热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的耳畔:“阴魂不散的过来了。”   李妩:“……”   他也好意思说别人阴魂不散。   “你的身份尚未对外言明,未免节外生枝,先进车去,朕来应付。”   说着,他示意丫鬟递来帷帽,低头给李妩戴好,又托着她腰,直接将她抱上马车,连车帘都替她掀起。   李妩侧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沉静,朝她点了下头,也不再多说,弯腰钻进车厢。   总归她也不愿节外生枝,再与楚明诚有什么牵连。   她安静坐在车里等,很快就听到外头传来楚明诚与孙氏请安的声音:“微臣/臣妇拜见陛下。”   “不必拘礼。”   到底是在外头,君臣偶然碰上,见过礼,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   光线晦暗的车厢里,李妩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一扇木窗之隔,她曾经的两个男人都在外头。   长安还真是太小了,早知今日出门就该看黄历。   这般腹诽一阵,待听到楚明诚夫妇出声告退,她心弦略松。   然不等她完整舒完一口气,逶逶垂着的宝蓝色车帘忽的被掀开,在李妩错愕的目光里,裴青玄弯腰走了进来。 第84章   “你怎么上来了?”   李妩柳眉轻蹙,身子也下意识往车窗靠了靠,满脸警惕地望着来人。   裴青玄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朝外吩咐:“回李府。”   又放下车帘,自顾自掀袍在车厢里坐下。   车轮很快辚辚向前,李妩掀帘往外看了眼,见马车的确是往李府的方向,而马车身后跟着两个骑马的侍卫,想来都是裴青玄的人。   他这要是跟她回李府?   忖度间,她放下手中帘布,刚回过脸,就见裴青玄往她这边坐过来:“你…你做什么?”   见他伸过来的手,李妩心跳都不禁加快,脸色也陡然变了。   “阿妩不必紧张,朕只是替你看看伤。”   “伤?我哪里有伤?”   李妩一头雾水,便见裴青玄伸手指了指她黛青色彩绣襦裙下两只半遮半掩的脚:“方才脚踝应当扭到了。”   “扭到了?怎么可能,我都没感觉……”话才出口,她陡然想起自己现下感知不到疼痛的事。   裴青玄迎上她闪动的视线,像是在肯定她的想法:“朕感到疼意了。”   李妩脸色变了变,无端有些难为情。   她口口声声说与他再无干系,可是真的能再无干系么?这个蛊的存在,已将他们牢牢联系在一起。而在余生无数个日子,她的疼痛都将由他受着,这于她而言,无形之中渐渐亏欠他许多。   她不喜欢欠别人。   思及此处,李妩肃了眉眼,澄澈乌眸定定看向面前的男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这个蛊?”   “有。”   裴青玄看她,云淡风轻笑了笑:“朕死了,蛊就解除了。”   李妩柳眉松了又蹙,没好气睃他:“你觉得这好笑?”   “不好笑么?”裴青玄挑了下眉梢,又弯下腰,伸手去握她的脚:“从前朕还是挺会讲笑话的,或许是与谢伯缙那个木头待久了,说笑的本领也被他带偏了,连哄小姑娘也不会了……”   见他这时还七扯八扯,李妩眉心拧得更紧,黛青色裙摆下的脚也往里缩了缩,不让他碰。   大掌捉了个空,裴青玄无奈抬起头,从下往上看她,窗外漏进来的一棱霞光刚好落在她莹白颊边,宛若抹上一层娇艳的胭脂,她小巧下颌微抬,从这角度看去像是神台上的不可亵渎的瑶池仙子般。   除却从前床笫之间的嬉戏,平时他几乎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她,如今再看,呼吸都不由发紧,嗓音也微哑:“阿妩,这个蛊除死之外无法解除。你若想朕吃苦头,不让朕检查伤口也行。但这点疼对朕而言,实算不上什么。反倒是你,若脚踝扭得严重,不利于行,你更吃亏。”   见她浓密的长睫轻颤,有所松动,裴青玄再次伸出手,嘴上也轻声哄着:“朕就给你看看,早些处理,也早些恢复。”   这次李妩没有躲开。   男人的嗓音好似有某种诱惑人心的魔力,直到左脚被那只宽厚大掌扣住,又被抬起放在他的腿上,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姿势太过亲密,双颊也不禁滚烫,然这时再想后撤,已经晚了。   那只香色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被裴青玄脱下,搁在一旁,牙白的锦袜也被他缓缓褪下。   明明知道他只是在帮她检查脚踝,可锦袜被褪下大半,光洁细腻的雪足暴露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悄然爬上李妩的心头,脚指头都忍不住微微蜷着。   裴青玄也察觉到她的紧张,温热掌心稳稳托住她的足跟:“没事,扭得不是很严重。”   一抹雪足在他手中显得小巧如玉,踝关节处泛着红肿。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伤口,下意识问:“疼不疼?”   不等李妩回答,他左边脚踝就感受到一阵轻微刺痛。   嗯,不是很疼。   他心里自问自答,忽又觉得好笑,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李妩正红着脸局促着,被他这一声笑弄得莫名其妙,疑惑:“你笑什么?”   “没什么。”裴青玄淡淡说,又抬眼问她:“车上可备着药油?”   “我找找。”李妩应了声,拧身在车厢的暗格打开,里头放着些应急的小玩意,譬如针线帕子、火石小刀、去味香药、薄荷药油等物。   寻了两下,她拿出个红布塞子的小瓷瓶,打开后凑到鼻下嗅了嗅,而后递给裴青玄:“应当是这个。”   裴青玄接过,也闻了下,的确是最寻常的跌打损伤药油。   滴了几滴在掌心搓热,药油的刺鼻味道在车厢里也弥漫开来。因着李妩也不会感到疼痛,裴青玄替她揉捏时也放开力道,粗粝指腹不轻不重地在扭伤处揉动。   车厢外是大街嘈杂的声响,车厢内却好似另一个小天地,两人都没说话,很安静。   看着男人低着眉眼,神情认真地揉着脚踝,李妩轻轻咬了下唇,耳根也不觉变得炽热。   她不觉得疼,却觉得痒,酥酥麻麻的痒。   自己也是昏了头,竟糊里糊涂同意他替自己检查伤处。   现下好了,气氛变得如此的诡异尴尬……   懊恼地忍了一阵那酥痒的感觉,见他还不紧不慢地揉着,李妩终是没忍住,低低问:“差不多了吧?”   贴着脚踝的长指停住。   裴青玄缓缓掀起眼帘,瞥见她染着桃花粉的耳尖,黑眸轻眯:“阿妩很热?”   李妩猝不及防触及那深邃的眸光,心跳都好似漏了一拍,忙偏过脸道:“没有。”   “那脸怎的这样红?”   他明知故问。   李妩心下暗骂他混账,又要将脚收回来:“不敢劳烦陛下了。”   才抽出一些,便被男人的大掌按住。裴青玄看着她,语气温和:“不觉劳烦。”   说着又重新拿起锦袜,替她慢慢穿上。   不知是不是李妩的错觉,总感觉他穿的动作格外慢,炽热的视线也如有实质般滑过雪足的每一寸,从修剪整齐泛着淡淡粉色的贝甲,到细腻微弯的脚背,再到小巧的脚踝……   这份注视又如同一把钥匙,打开曾经那些荒唐的记忆,他曾经也这般握着她的脚,做了许多叫人面红耳热的无耻事。   虽然李妩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思绪,可一幕幕耳鬓厮磨的记忆那样清晰地印刻在脑中,叫她想忘都无法忘,只能在心里将裴青玄这个衣冠禽兽骂了一遍又一遍。   都怪他那样荒唐,污染她的脑子。   当绣鞋套好之后,李妩半刻都不耽误,飞快将脚从男人的腿上收回,又低头理着裙摆,将双足牢牢藏在裙后。   见她这般避之不及,裴青玄浓眉轻折,还当她心里厌恶他极深。可看她耳尖的绯红都蔓延到脖间,忽而意识到什么,眸色也不禁暗了暗。   若换做从前,这时他定然不管不顾就缠上去,拥着她在车里胡闹了。可现下——   只能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从袖中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上残留的药油,又清了嗓子说些降火败兴之事,譬如:“阿妩见到那人很激动?竟失态到险些跌跤,还扭伤了脚。”   虽已克制了语气,然这平静的话里还是泄出一丝酸味。   李妩眉心轻动,瞟了他一眼:“并非激动,只是不想与他撞见。”   “你不想见他?”   又来了。   李妩心下叹气,这男人对情敌的态度总是奇奇怪怪,过去五年楚明诚不在长安还好,可之前在长安那段时日,她都已经不关注楚家的事,裴青玄却隔上一段时间在她面前提。   有时床帷间缠磨时,他也会提一嘴楚明诚,问些叫她觉得无奈的问题,本来有些兴致都被他扫了,推着他懒得回答。当然最后往往还是被他按着,有气无力地说出些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如今有妻子有儿女,我还见他作甚?嫌他日子过的太安宁,还是嫌我自己过的太自在?”   说到这,李妩嫣红唇角微勾,朝裴青玄投去一抹讥诮笑意:“又不是谁都像你,说好放下,又纠缠不休。”   裴青玄薄唇微抿,并不否认。   待手擦干净,他将帕子放在一旁,也没再开口。   倒是李妩觉着这份安静怪不自在,指尖掐了掐掌心,斜眼问他:“你还感到疼么?”   裴青玄顺着她视线看了眼脚:“不怎么疼。”   李妩嗯了声,本想借机问一问她上月来癸水时的疼痛是否也转移到他身上,可这话实在太奇怪,在嘴边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那你不下车?”她问。   “朕送你回府。”   “哦。”   李妩缓缓垂下头,也不再说话,心里却好似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整个人都紧绷着,有些说不上的古怪。   直到马车稳稳停下,车帘外响起素筝的声音:“主子,到家了。”   李妩才长舒一口气,单手撑着窗棂刚想起身,却被裴青玄拦住:“你今夜住李府,还是回静园?”   李妩微愣:“回静园。”   “那你在车上坐着,让素筝将琏儿和太傅叫出来便是,省得你费脚力。”   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扶着坐下,语气严肃:“你现下觉不到疼意,是好事,却也不好。觉不到疼,便无法准确分辨伤的是否严重……为了脚上尽快恢复,这两日你就乖乖在屋里歇着,少走动。等红肿褪去,才算无大碍。”   他说得有理有据,李妩也无法反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声。   裴青玄见她这乖巧娴静模样,下意识想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长指动了动,还是忍住。   他掀帘下车:“朕去与太傅打声招呼。”   车帘掀起又落下,轻晃了晃,归于安静。   少了那个人,车厢空间好似一下都变得宽敞许多。   李妩低着头,两只脚从裙下伸出来,脚尖左右摆了摆,还真是一点都不疼。   也不知道她摆脚尖的时候,他在外头会不会疼?   胡乱想了一阵,外头很快传来李太傅与裴琏的声音,他们与裴青玄交谈着。   车帘再次掀起,裴琏先钻进车里,满脸欢喜地凑到李妩身边,甜甜喊了一声:“阿娘。”   小家伙今日进宫,见到了慈爱的皇祖母,还吃好喝好拿回一堆好东西,本就很快活了,没想到临走前还见到了父皇,更是喜上加喜。   “阿娘下午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裴琏一双好奇大眼睛闪闪发亮。   “……算吧。”李妩讪讪道,不想在孩子面前多提这个,岔开话题问起他今日进宫之事。   裴琏答了两句,李太傅也掀帘坐进车来,嘴里还连连朝外道:“真是有劳陛下了……”   “父皇,你要回宫了吗?”裴琏掀开车窗帘子,朝外探着小脑袋。   裴青玄也走到窗边,视线扫过静静坐着的李妩,又看向裴琏,微微笑道:“是要回了。你乖乖与你阿娘、外祖父回去,父皇改日再去看你。”   裴琏一听,笑逐颜开:“一定哦!”   “一定。”裴青玄抬手摸了下他的小脑袋,而后抬眸,深深看向李妩:“阿妩,那朕先回了。”   李妩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说。   黄昏渐晚,暮鼓声声,直到再看不到那抹身影,裴琏才依依不舍放下车帘。   一直端正坐着的李太傅也暗松口气,捋着花白胡须,疑惑问着李妩:“怎是陛下送你回府?”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对小冤家和好了?   李妩懒洋洋靠着软枕,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说了。李太傅听罢,稍微放下心。   马蹄声笃笃,两辆马车很快驶向城门处,随着拥挤的人流一同出城归家。   当红日坠下远山,浅月爬上枝桠,裴青玄也赶到慈宁宫,陪许太后用晚膳。   母子俩一个今日见了孙子,一个陪了心上人,心情皆是肉眼可见的愉悦,用膳的氛围也比往日融洽不少。   “今日御膳房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做的不错,细滑鲜美,香而不腻。”   裴青玄端起一个铜胎镀金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碗,盛了小半碗递到许太后面前:“母后也尝尝看。”   许太后睃了他一眼,见他清俊眉眼舒展,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模样,不禁哼了哼:“不就是给人当了一下午帮闲嘛,又不是将人哄回来了,至于乐成这样?”   “母后,你不懂,她既允朕陪着,说明她没那般排斥朕……”   “嘿,我不懂?哀家吃过的饭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若论感情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许太后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又开始以过来人身份念叨起裴青玄:“当初你若是听我的劝,没准早就与阿妩和和美美,儿女双全了,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成日巴巴地跑到郊外又巴巴地跑回来。人家谢伯缙比你开窍晚,都有了三个孩子,就连那楚家的,比你晚了一大截,都有儿有女!你倒好,媳妇跑了,儿子也跟着媳妇一起跑了……要我说你什么好,唉,我真是造了孽,这辈子欠你们裴家的……”   许太后絮絮念着的这些话,裴青玄听得耳朵都快起茧。若放在平常,他大抵会匆匆吃上两口,放下筷子告退。但今日心情不错,听着这念叨,也不禁想起谢伯缙家那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还有楚明诚家那个小女儿——小女孩总是可爱的。   但他确信,若他和阿妩有个女儿,管他谢家楚家,定是他裴家女儿最可爱。   只是生产太过凶险,先前阿妩生琏儿的惊险,他至今想起心惊肉跳。可若是她的疼痛转移到他身上,是否能轻松些?   “皇帝?”   许太后皱着眉头唤了他好几声:“方才与你说的那些,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裴青玄回神,夹起一筷子菜到许太后碗中:“菜凉了,母后快些用膳罢。”   看他这样定然又没听进去!许太后撇了撇嘴,第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下次再也不与他浪费口舌!   一顿晚饭用罢,殿外已是茫茫黑夜。   裴青玄从慈宁宫告退,坐上轿辇,吩咐刘进忠:“去永乐宫。”   刘进忠愣了下,有一瞬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去…去永乐宫?”   轿辇上的帝王不冷不淡睇他一眼:“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是是是。”刘进忠忙赔着笑,扬声唱道:“陛下摆驾永乐宫——”   小半个时辰后,看着在永乐宫四周转悠了两圈的皇帝,刘进忠一肚子疑惑,这大晚上的,陛下盯着这些花儿草儿作甚?   思忖间,那道颀长身影总算停下脚步。   刘进忠心头一凛,忙迎上前:“陛下?”   只见皎白月光下,皇帝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卷起云纹袍袖,嗓音低醇地吩咐:“去寻个锄头来。” 第85章   翌日午后,秋阳暖融融高悬天穹,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疾驰在乡野土路间,直直朝着山脚那处富贵气派的庄园奔去。   李妩午睡才起,正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晒太阳,享受悠闲时光,忽听素筝禀报贵客来了,一双美眸惊诧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他如何又来了?”   还是这大白天里。若是叫人瞧见,岂非要惹闲话?   转念再想,他先前每回都是傍晚来,好似更加古怪。   纤纤玉手撑着美人榻缓缓坐起,李妩拢了拢外头虚虚披着的雪青色挑丝双窠云雁对襟长衫,漫不经心问:“琏儿这会儿是在书房与我父亲读书?”   “回主子,正是呢。”素筝微微躬身道:“可要奴婢派人去请?”   “做学问要专心,何况父亲授课时最讨厌被打断。”   李妩弯腰穿着绣鞋,温缓嗓音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罢了,我去前头看看他这回又是作甚。”   对镜略微整理衣妆,见无不妥,李妩便带着素筝去了前头。   人还没到前院,半道上便见安杜木带着一干护卫,吭哧吭哧抬着几个大木箱子往她院里的方向走,裴青玄一袭银灰色软段圆领长袍,身量颀长,挺拔矫健,与护卫们一起走着,鹤立鸡群般出众——李妩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哪怕走在前头的安杜木身量比他更为魁梧,可他周身的矜贵气度,叫人无法忽视。   他从来都是人群里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就如少年时去曲江池畔踏青,长安俊才齐聚一堂,他一袭月白锦袍站在桥畔,就连春光对他也格外偏爱,明澄澄落在他的肩头,好似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芝兰玉树,举世无双。   那时她在贵女堆里,听着旁人难掩倾慕地夸赞他,心里的骄傲与欢喜快要溢出来。   她们再如何倾慕又如何,太子哥哥注定是她的夫婿,谁也抢不走。   太子的偏爱让情窦初开的李家小娘子有恃无恐。   曾经的他们,坚定不移向着彼此,从不怀疑对方的爱,更不曾想过会有分开的一日。   真好啊。李妩暗暗想着,同样是李妩,现在的她多羡慕从前的自己。   待到那乌泱泱一干人走到面前,李妩才敛容,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陛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裴青玄嘴角噙着浅笑:“给你送花。”   说着,抬了抬手指,离得最近的那个木箱被打开。   李妩本想说又送哪门子的花,看到箱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株株扎得严实的花材时,面色诧然:“这些是…我要寻的花木?”   “嗯。”   “你从哪里弄来的?”李妩凑上前伸手拨了两下,看那花木都已开了花,并非花苗,脑中也有了猜测:“永乐宫的?”   “宫里的花本就是为你而栽,如今你搬到此处,它们自也随你来。”裴青玄抬头看了眼天色:“趁着还早,朕帮阿妩将这些花木都栽进院中,早种上一刻,你也能早赏一些。”   李妩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回院里的,当看到裴青玄撸起袖子,拿过锄头开始移栽花木,更是目瞪口呆,好似做梦般,十分不真实。   原来他说帮她种花,是真的帮她种。   “主子,这该怎么办呀?可要叫人上去帮忙?”素筝也傻了眼,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在大太阳底下吭哧吭哧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   李妩回过神来,提裙朝着花圃间走去:“陛下千金之躯,怎能做这等粗活,实在是折煞臣女,还请到旁歇息,叫府中下人来做便是。”   方才劳作那么一阵,又被大太阳一晒,男人那张冷白的俊颜已然泛起绯红热意,他握着锄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见他并无停下的意思,李妩皱了皱眉,语气冷硬地唤他的名:“裴青玄。”   待他目光投来,她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如此。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大渊朝的天子,你这双手应当是提笔写政务,握弓保家国,而不是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你明白吗?”   裴青玄定定看着她:“朕明白。”   李妩瞥过他仍握着锄头的手:“你明白的话,就放下手中锄头,快些洗手回宫去。”   “只是阿妩说的不对。”裴青玄道。   李妩一怔,乌眸盛着疑惑,她说的不对?   “其一,朕的确是皇帝,该当以勤勉政务为主,是以朕将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才赶来静园。其二,阿妩说这是无意义的事,不对。”裴青玄神情平静,一副与她讲道理的耐心口吻:“为你种花,这并非无意义的事。”   李妩眉心轻蹙:“意义在哪?叫下人种不也一样。”   难道他亲自种出来的花还能变成摇钱树长出金元宝不成?   “花种好后,阿妩瞧着可会高兴?”   李妩一噎,而后迎着男人炽热而明亮的注视,低低嗯了声。   这一声“嗯”很轻,却叫裴青玄眉眼舒展,薄唇也掀起一抹浅弧:“这就是了,能叫阿妩高兴,就是最大的意义。”   明净秋阳照在男人沉稳而俊朗的脸庞,那双漆黑凤眸好似也闪着璀璨光亮,定定看着她,倒满她的影儿。   倏然间,李妩好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烫在心头,怦然无措,兵荒马乱。   两片唇瓣翕动,想要说些什么,脑子却变成浆糊般完全无法厘清思绪。而在她开口前,裴青玄再次朝她弯眸,低沉嗓音满是笃定:“朕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能哄你的机会,怎舍得假手他人?阿妩便让朕种罢。”   日后她再看到这片花木时,都能想起是裴青玄为她种了这一院的花。   便是不再爱他,也不要忘了他。   眼见那抹高大身影又在花圃间继续忙活起来,李妩心下滋味难言,觉得他傻、他痴、他荒唐、他自讨苦吃。种了花又如何,她也不会因着他送了这些花,就摒弃从前与他和好。   做这一切,还是毫无意义。   垂下的袖笼间手指不自觉攥紧,她强压着心间那涌动起伏的情绪,板起面孔:“你要种就种吧,反正累的也不是我。”   权当他是个寻常劳力好了。   这般想着,她直接转身回了屋里,再不看他一眼。   然她虽没亲眼看到,素筝端茶递水间,却会与她汇报外头的情况,譬如陛下已经种下多少株花,还剩多少花。又譬如陛下流了好些汗,为着做活方便将外袍也脱了,再譬如陛下喝了多少水进了什么果子糕点……   李妩本是盘腿坐在榻边看书,看了一会儿,听到外头挥锄刨土的动静,犹如坐在蝉鸣聒噪的炎炎盛夏,心烦意也乱。   勉力集中注意力,还是连半页书都看不进,索性也不再为难自己,回到寝屋里躺着。   虽说心里也烦乱了一阵,但没多久,外头那些动静好似催眠曲般,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屋外已是红霞漫天。   李妩看着天光愣了愣,而后想起什么,掀被下地,本径直往门口去,走到屏风时也顿住。最后还是先走到了窗户边,小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推开窗子,从一条缝里往外瞧。   院前都栽上了灿烂妍丽的各色花木,胭脂色霞光下犹如笼上红纱,将本就古朴清雅的院落装饰得愈发温馨怡然,赏心悦目。   然而扫了一整圈,却迟迟未见那抹银灰色身影。   难道他种好花就回去了?   李妩心下泛起一丝懊恼,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这回原该送他出门,再不济也叫人给他送盏茶,尽了礼数才是。   “父皇,你也太厉害了!竟真的把这些花都种完了!”   孩子清脆的嗓音隐隐传入耳中,看着那道荷锄而归的高大身影牵着个小小孩子缓缓走进眼帘,李妩乌眸轻闪了两下。   原来他还没走。   心头不觉松了口气般,刚要再看,那人却敏锐察觉到什么,朝窗户这边投来一眼。   漆黑锐利的视线叫李妩心底咯噔一下,如被抓住偷窥的小贼般,她有些慌乱地放下窗户想躲。可窗子放下那一瞬,她又意识到不对,她躲什么,这是她的静园,她的地盘,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看自家儿子不行么?   稍定心绪,李妩撩过耳畔一缕碎发,再次推开窗户,露出半张脸,轻轻喊道:“琏儿。”   裴琏闻声看来,双眸弯起:“阿娘,你醒了?你快出来看,父皇给你种了许多花,可好看了!”   “我知道。”李妩嘴上应着裴琏,眼睛却是看向裴青玄,见他果真褪了外袍只着一身里衣,许是出了汗的缘故,那牙白里衣贴着健硕的身躯,隐约显露出鼓起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起伏愈发清晰。那张英俊脸庞也挂着薄汗,白里透着淡淡的红。   这副模样还真像她少年不懂事,私下偷看的那些风流寡妇的话本,寡妇偷情不是白面书生,就是身强体健的奴隶——眼前这人倒好,既有书生的白面俊俏,又有奴隶的强健体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李妩掐了下掌心,好在屋内光线晦暗也看不清她颊边绯红,她清了清嗓子,唤道:“琏儿,你进屋来。”   裴琏闻言,仰头与裴青玄说了声,便抬步朝屋内走来。   李妩借着余光瞥了眼外头的男人,见他也往这边瞧,红唇轻抿,“啪嗒”合上窗。   庭院内,暮色昏黄,看着那紧阖的窗,裴青玄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些许。   花已种好,她都不出来看看?哪怕一眼。   “主子,天快黑了,可要回城?”暗影卫上前问询。   裴青玄回神,又看了那窗子一眼,嗓音沉沉:“去备马罢。”   暗影卫领命退下,裴青玄走到院中石桌,他的衣袍被丫鬟整齐叠放着。   刚要伸手去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他眼底一亮,侧眸看去,却见屋内只走出裴琏,并无那道纤娜身影,才将亮起的光彩又黯了。   “父皇!”裴琏跑到他面前,又示意他蹲下:“孩儿拿帕子给你擦擦汗。”   裴青玄本说不用,但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眸,终是不忍,配合地蹲下:“好孩子,知道心疼父皇。”   裴琏边拿帕子替他擦,边扭过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见阿娘并未出来,才压低了嗓音,小小声道:“父皇,是阿娘让我帮你擦汗的哦,帕子也是她给的呢。”   裴青玄眉心微微动了动,哑声问:“你阿娘叫你来的?”   “嗯嗯!”裴琏又竖起拇指做了个嘘的动作:“阿娘不让说,她只让我与你说,是我自己要给你擦汗的。父皇,你可千万别给我说漏了,不然阿娘知道了,肯定要生我的气了。”   “不说,父皇肯定不说。”丝丝缕缕的欢喜从心底溢出,裴青玄眉眼染笑:“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嗯。”裴琏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   这孩子狡黠的小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阿妩。   裴青玄眸光愈柔,又拿过他手中帕子,妥善收好:“时辰不早,父皇也该走了。”   裴琏不舍地点头,送着他到门口。   这日夜里,得知皇帝在院里干了一下午体力活,自家女儿也未曾留人吃顿晚饭,李太傅拧眉摇头,捋须直叹:“阿妩,这事不好这样办的呀。便是你雇个花匠上门干活,主人家心善见着天黑也会留一顿饭,何况他是皇帝!”   拔了永乐宫那些价值昂贵的奇珍异草,大老远地送来,还白干一下午苦力!   也就是陛下喜欢阿妩,若换做是其他人,敢这般使唤皇帝?诛九族怕是都不够。   “又不是我要他送花干活,是他自己乐意。”李妩淡声道,再看愁容满面的李太傅,上前宽慰:“父亲别担心,他又不是傻子,一次两次碰壁不会气馁,碰一百次一千次呢?失望多了,终有收手止损的一日。”   李太傅一语塞,再看女儿清冷淡漠的神情,不由长叹:“的确,世间男儿多薄情,且大多比女人精于算计,但咱们这位陛下……”   可不就是个傻子?他扯了扯嘴角,心下暗想,不傻不疯,如何为会奔波千里,豁出性命去养那劳什子邪门花蛊。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小儿女之间的感情?李太傅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盼着陛下真能如女儿所说,撞够了南墙会回头。   然,事与愿违。   接下来每隔两三日,有时隔着一日,裴青玄便会找借口过来,一会是给裴琏送书、送衣物、送点心,一会儿是来拜访李太傅,实在编不出借口,就说“想孩子”——至于真正想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他大都在日落前赶到,喝过一杯茶,又在夜色来临前匆匆离去,好似全然不知疲惫,不觉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步入十二月。   天黑得更早,气候也愈发的冷冽严寒。虽还未下雪,可外头寒风萧瑟,出门走两步都觉寒风如利刃,刮得面皮生疼。   李妩畏寒,这样的天气愈发不爱出门,每日窝在屋里看书烤火。用素筝的话来说,这样的天气出门就跟挨凌迟似的。   可裴青玄仍是雷打不动地来静园。   哪怕戴着毡帽,裹着大氅,仍抵不过疾驰赶来时那鬼哭狼嚎般的凛风,一张脸也被风吹得通红干裂,两只手每次要在炭火烤上许久才能寻回知觉。   就连原本不想多管的李太傅见着皇帝这般狼狈辛苦,也生出不忍,私下劝着李妩:“这天越来越冷,过几日没准还要落雪,万一陛下真将身子冻坏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难办了。阿妩,不若咱们先搬回长安吧,反正也快到年节了,总得归家过年……”   “离除夕还有大半月,父亲若是想家了,可先回去住,我与琏儿晚些再回。”李妩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纤长眼睫轻垂着,遮住眼底难辨的情绪:“至于他……”   “他都不在乎他自个儿的身子,又与我何干。”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可下一次那人来时,得知路上起雾,道路湿滑,他急着赶路,险些从马背坠下,李妩心脏还是揪紧了一瞬。   待见着他衣袍沾染一身泥泞脏污,双颊冻得干燥泛红,宽大修长的双手也生出冻疮,炭火下炙烤时红肿发痒,遏制不住去抓挠,她终是看不过眼,按住了他抓挠的手:“别抓了,会破。”   熠熠的炭盆火光下,那双漆黑凤眸好似也泛着光,灼灼扫过她握着的那只手,又一错不错看向她:“阿妩……”   李妩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别多想,我只是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抓痒,看的心烦。”   松开他的手,她转脸吩咐素筝去拿药。   等素筝取来药,李妩沉默地替裴青玄涂完药膏,抬首再次对上那双灼灼热忱的眼眸,呼吸一窒。   她明显感到她的心有在颤动,在摇摆。   于是在他再次开口前,李妩偏过脸,冷着语调道:“过完这个年,我便会去江南,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来了,反正我去江南后就会忘掉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你实在无须再白费功夫!”   语毕,也不等他反应,李妩从炭盆前起身,抬步往外走。   将要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妩身形一顿,紧掐着手没有回头。   就在脚即将迈过门槛时,男人沉哑的嗓音在身后缓慢而坚定地响起:“你会忘记也没关系,朕会记着,一直牢牢记着……”   “记着你的一切,我们的一切——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86章   这日夜里,李妩失眠了。   躺在温暖静谧的床榻间,脑海中不停地想着那人的话,想着这些时日他的作为,还有他那双长着冻疮红肿的手,时不时就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为何过去这些年,他仍是这般执拗?   他倒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可她该怎么办?   或许该彻底狠下心肠,就如她嘴上说的那样,管他去死去活,哪怕他摔死在外,双手冻得溃烂流脓,也不多看一眼。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却很难。   李妩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被裴青玄裹挟了。而造成这一点的根本原因,虽她不想承认,却无法否认——她还在乎他。或者说,她内心深处从始至终都存着一份独属于他的感情。   哪怕那份感情已千疮百孔,不复当初纯粹无暇,掺杂太多其他因素,可裴青玄于她而言,仍是那个特殊的、无法抹灭、更无法代替的存在。   哪怕楚明诚再温柔再体贴,哪怕他们顺遂无忧终老一生,若在闭眼前有小辈问她,你这一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是何时。毫无疑问,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少年时与裴青玄相知相许、共同度过的时光。   少男少女间热忱真挚的爱意,盛夏阳光炽热,冬日白雪纯净,又如高山月明,皎洁澄澈,无可比拟。   却也正是曾经的那份爱,叫她前些年无法释怀,意志消沉,只想求个解脱……   思及此处,李妩心神俱疲,抬手遮住眼,心下不由自嘲,她定是上辈子欠了他,这辈子才与他纠缠不休。   算了,反正年后就要往江南去。   从前惹不起躲不掉,现在起码能躲掉,那便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糊里糊涂地过吧。   当窃蓝色锦绣幔帐外映入淡淡微光,李妩才在疲累间沉沉睡去。   然而才过了一日,裴青玄再次来到静园。   这一回,还带来两大箱油光水滑的好皮子。   其中最为上品的两件,一件白狐皮,一件火狐皮,毛色鲜艳细腻,没有半分杂毛,他都替李妩计划好了:“这件白的做成大氅,里头缝淡蓝或是雪青的料子做底。阿妩肤色白,这条红的做成毡帽或围脖,你戴着定然好看……”   先前在宫里,他也是这般,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往永乐宫送,李妩已记不清她有多少件氅衣、毡帽、围脖,随便拿出去一件都是难得上品,是以现下看着这些,她心里也没多少感觉,只捧着茶盏浅啜,语气淡淡:“上回不是已经与你说清楚,叫你不必再来了……”   他倒好,非但不听,还来得更勤,只隔了一天就来,也不嫌冷。   裴青玄好似看懂她的腹诽,笑了笑:“你都要去江南了,山高水远,朕以后想见你都难。可不得趁你还在长安,多见几面。”   李妩微怔,思忖片刻,将信将疑地乜向他:“你真的不会拦着我去江南?”   “朕答应过,不会再束缚你。从前是朕糊涂,一心只想将你留在身边,做了许多错事。谢恒之说得对,不该以爱的名义束缚你、伤害你,你不得快活,朕也不得快活。”   裴青玄神情认真说着,又朝她微微一笑:“阿妩,你想去江南便去,朕会派暗影卫保护你,不叫你再被什么地痞恶霸惊扰。待朕能寻出空,便去江南拜访你,到时还请阿妩发发好心,舍朕一杯茶水喝。”   他一副轻松玩笑的口吻,李妩却笑不出来,喉头莫名发哽,忍不住扣紧了掌心杯盏,冷声哼道:“谁要舍你茶水,你自去茶楼买。”   “也行。”   裴青玄看着她压低的眉眼,嗓音磁沉:“只要能见着你一面,是否喝茶也不重要。”   这话很轻,落到李妩耳中,一颗心却不由颤了两下,抬眼见厅堂内还站着奴仆们,尽管他们一个个都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但当着下人的面说这些话,李妩薄薄的面皮后知后觉烧了起来。   将手中杯盏搁置一旁,她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现下天色不早,陛下也该回了。”   见她下了逐客令,裴青玄也不多留,颔首说好。   如今她待他的态度较之先前已客气不少,他虽想更进一步,又怕操之过急,反倒招她反感。现下这般,每回来静园能与她见一面,说上两句话,已是很好。   让下人将厅中两箱皮毛收起,李妩撑着桌子起身,送裴青玄出门。   外头天色已然灰暗,刺骨寒风迎面吹来,冻得李妩打了个寒颤,不禁拢了拢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心里暗骂一声鬼天气冻死人。   裴青玄披着件乌云豹氅衣,头戴朱墨色毡帽,本就身量高大,这般一穿戴更如巍峨高山般,转身看李妩时,如一团暗影将李妩兜头笼住。狭眸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脸,他道:“外头冷,不必送了。”   “也不算送你。”李妩红唇轻抿:“我回院子也要走这条路。”   裴青玄便也没多说,并肩走她身旁,漫不经心问:“冬日严寒,阿妩可想去骊山泡温泉?”   先前每年的冬天,他们都会去骊山温泉行宫避寒。   可现下自己与他这般不清不楚,随他去骊山像什么话?   李妩牢牢捧着袖中的铜沉手:“不去。”   稍顿,她抬眸看他一眼:“你若去的话,可将琏儿带上。”   温泉行宫暖意融融,冬日泡温汤也是件浑身舒坦的乐事,她虽无法去体会,叫孩子去享受享受还是行的。   “你都不去,他去作甚。”裴青玄面色淡然:“那朕也不去了。”   “……”   垂了垂眼睫,李妩平静道:“随便你。”   不多时,行至岔路口,往前是去大门,往东是李妩的院落。   “便送到这里吧。”   裴青玄止住脚步,视线落在她小巧鼻尖被风吹得泛红,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想伸手替她捂一捂脸颊,然而对上她明澈如溪的美眸,还是按下那个念头,只道:“这两日可能会下雪,你就在屋里待着,别贪玩跑出来。若想堆雪人,下回朕来替你堆。”   李妩轻轻嗯了声,没有多说。   裴青玄又看她一眼,知道是该走了,但每次分别时总有不舍,想再多看看她,多与她待上一会儿。   “那朕走了。”   “骑马慢些,看清路,别又摔了。”   “……好。”   裴青玄转过身,忽又想起什么:“对了,朕与老师商量好,年前便会对外恢复你的身份。前阵子贵妃丧仪,耽误了些时日。”   “没事,避开些也好。”李妩理解地点了点头。   “嗯。”   裴青玄颔首,默了片刻,薄唇微启:“那朕真走了。”   压低的嗓音好似带着绵绵无尽的缱绻,李妩眼波微动,垂下头:“恭送陛下。”   裴青玄这才收回视线,再次转身。   忽的一阵凛冽寒风起,枯枝沙沙作响,不远处隐隐传来奴仆的惊呼:“呀,下雪了!”   青石板的岔道上一干人也都愣了愣。   “主子,真的下雪了!”身后的素筝惊喜道。   李妩微微抬起脸,果真瞧见灰蒙蒙的天空里那一片片随风旋转而落的白雪,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脸颊,微微的冰凉,又很快被融化。   她抬手擦过颊边小小的水渍,再看眼前的男人,他止住脚步,一只手伸出,也有两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阿妩,下雪了。”   他回过身,清嘉眉眼间染上纯粹笑意,将掌心的雪花递到李妩眼下:“看,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妩顺着他的手看去,小小的雪花在他宽大的掌心,很快融成水,又很快有新的雪花落下。   “是啊,下雪了。”她轻声喃喃。   再次抬起眼,她望着面前的男人,雪花落在墨色的毡帽与氅衣上格外的明显,他说话间的气息在晦暗光线里氤氲成雾,朦胧了深邃的轮廓。   俩人静静伫立看了一会儿雪,眼见雪越下越大,裴青玄敛眸:“朕得回了。”   李妩唇瓣动了动,终是沉默,只静静看着漫天飞舞的雪。   倒是素筝没忍住,见皇帝转身离去,凑到自家主子身侧:“主子,下雪路滑,不然……”   李妩眸光轻闪了闪,捧着铜沉手的手指倏地收紧,她朝那道在风雪间模糊的高大背影喊了声:“裴青玄——”   声音不算大,夹杂在风雪里,转瞬便被吞没般。   半明半昧的天光下,那抹墨色身影微微一顿,而后男人缓过身来,沉静的视线隔着风雪遥遥落在她的身上。   李妩喉间无端有些发紧,咬了咬唇,才沉下一口气:“今日留下来住吧。”   话音落下,男人一贯平静的神情起了涟漪,须臾,他不可置信地快步走上前。   待在她面前站定,语气间也难掩愉意:“你要朕留下了?”   李妩对上他噙笑的凤眸,忽有些难为情,偏过脸低低道:“你可别多想,我是看下了雪……上次起雾你命大,只摔了一身泥。若是今日冒着风雪赶回去,摔断了胳膊折了腿,那样大的罪过我可担不起。”   裴青玄闻言,也没说话,只笑意温润地看着李妩。   那漆黑狭眸间无尽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看得李妩浑不自在,忙避开目光:“素筝,带他去客房。”   撂下这句话,她也不再多留,急急抱着手炉快步离开。   入了夜,雪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   在院里用过膳食,李妩随便看了会儿账册,便带着裴琏上床歇息。   裴琏缩在暖洋洋的被子里,照往常习惯,与李妩讲着今日都跟着外祖父学了些什么。   李妩静静听罢,刚要夸他两句,便见被子里的小家伙咕隆起身,一双黑黝黝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望着她:“阿娘,你今日愿意留父皇在家里住了,是不是说明你不讨厌他了啊?”   李妩被问得一愣,眉心轻蹙:“我记得我先前与你说过,我并不讨厌他。”   “真的不讨厌吗?”黑眸扑闪扑闪眨了两下,他道:“我以为阿娘在骗我。”   “我骗你作甚?”   “反正我一直觉得阿娘讨厌父皇,只有讨厌一个人,才会那样那样……”   李妩蹙眉失笑:“那样是哪样?”   “唔……”裴琏低下小脑袋,支支吾吾。   他其实很想说,父皇每回赶路过来很辛苦,而且冻成那个模样,他瞧着很心疼,可阿娘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爱答不理的模样。上回附近村子的村长过来送些土产,阿娘对别人都那样客气,又是叫坐下喝茶,完了还回了些礼。   父皇可是皇帝,为何在阿娘这里的待遇连个乡下村长都不如?裴琏替自家父皇委屈。   见孩子耷拉着脑袋半晌不说话,李妩也意识到什么。   沉吟片刻,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与你父皇之间从前有些不愉快,所以有时我待他的态度的确不那么客气。但阿娘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并不讨厌他……当然,也不那么喜欢他就是。”   “啊?”裴琏一脸不解,小孩子的世界总是黑白分明,在他看来,不喜欢就是讨厌,不讨厌就是喜欢,可阿娘这既不喜欢又不讨厌,这算怎么回事?   “大人的世间很复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李妩扯唇笑了笑,也没打算与他说太多,只温声道:“已经不早了,快些闭上眼睛睡觉,明早还得去书房呢。”   “好吧。”裴琏耸了耸肩,抓着被子重新躺下。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在雪天夜晚格外清晰。   正准备睡下的母子俩皆是一阵,对视一眼,李妩按着裴琏的肩膀:“你乖乖躺好。”   又掀开帘子,朝外问道:“何事?”   屋外响起素筝有些无措的声音:“主子…陛下,陛下说有事寻你商量。”   这深更半夜大雪天,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商量?   李妩眉头紧蹙,只觉莫名其妙,不耐烦道:“跟他说我睡下了,有事明早再说。”   屋外静了两息,随之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阿妩,这事怕是等不到明早。”   他在门口?李妩面露错愕。   不等她反应,倒是身旁的裴琏激动地要爬起:“父皇来了。”   李妩反手将他按住,又拿被子替他掖好,正色道:“乱动什么,好不容易被窝暖和些,热气又要散了。”   裴琏立刻缩回去,一脸乖巧地“哦”了声。   “我出去看看。”李妩掀被下床,尽管屋里烧着地龙,但还是有点冷,随手拿过搭在屏风旁的银白底色翠纹小袄披上,她快步走到门边,心里暗骂这男人真是麻烦精。   当打开门看到走廊灯笼下那抱着被子直愣愣站在门口的男人时,眼底划过一抹诧色:“你这是?”   裴青玄看着她如瀑般乌发披散身后,小袄下只着单薄亵衣,隐约可见玲珑身姿,眸色暗了暗,面上却不显,只低低道:“客房冷,冰窖似的,睡不着。”   李妩:“……”   她如何从他这话里听出几分可怜撒娇的味道?   不过静园之内的确只有她这处院子和李太傅的院子装了地龙,客房那一片,前任主人在营造庄子时并未留出供暖的地道。当时买下这庄子时是秋日,李妩也没注意到这个情况。不过就算前段时日知晓这点,她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两处院落有地龙,于她而言就已足够了。   只是没想到,大冬天会多出个裴青玄来。   李妩心头讪讪,这人养尊处优的,大冬天在没有地龙的屋里住一晚,的确怪受罪。   刚想开口让他去李太傅院里将就一晚,话到嘴边,想到自家父亲若是知道皇帝要和他睡一院里,定然会将院子让出来给皇帝住,自个儿去睡客房。父亲那把年纪,腿又瘸着,哪里受得了客房里的严寒?   “不然……”李妩轻咳一声,正色看他:“我让他们多给你加几个炭盆。”   “阿妩,炭盆烧多了,容易中毒。”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就这么事?余光又瞥过他怀中抱着的被褥,李妩没好气腹诽,他这抱的哪是被子,分明是他心里的算盘。   “阿娘,你和父皇说什么呢?”   身后陡然传来孩子哒哒哒的脚步声,李妩回头一看,便见裴琏只穿着单薄亵衣跑了出来,脸色不禁微变:“不是叫你在床上睡着么,跑下来做什么?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我见阿娘半天不回来,有点担心。”裴琏仰起小脸,黑眸澄澈。   孩子体弱,门还敞开着,外头寒风直灌。李妩忙回身抱住,又将他裹在自己的小袄里:“我就出来一会儿,有什么好担心的。”   裴琏乖乖搂着她的脖子,又看向门口的裴青玄,软软喊了声父皇,转脸与李妩道:“阿娘,外头好冷啊,你和父皇有话进屋里说吧,别着凉了。”   李妩蹙了蹙眉,刚想开口,便见裴青玄抱着被子挤了进来:“是,外头的确冷得很,雪也下的大,还是琏儿懂事,晓得心疼人。”   眼见这人厚颜无耻顺杆爬地站进屋内,嘴上还煞有介事感叹着:“冬日没地龙实在难熬,还是这屋里暖和,客房那边冷得刺骨,阿妩也该叫人在那边挖些地道才是。”   李妩只觉好气又好笑,再看怀中的小家伙,他讨好地朝她挤出一个甜甜笑容,语气无辜:“可外面真的很冷欸……”   行吧,现在人都在屋里,再将人赶出去,没得叫外人看笑话。   嫣色唇瓣抿了抿,李妩先将裴琏抱回床上,转身看到紧跟上来的裴青玄,她冷下面孔:“不许过来。”   又伸出手指,指向寝屋窗边那张长榻:“今夜你睡那边。”   裴青玄顺着她所指看了眼,神情微怔:“可朕就带了一床被子。”   “你把你手上这床先垫上,我去柜子里再给你拿一床盖。”李妩语气不容置喙。   床上的裴琏接收到父皇投来的眼神,弱弱出声:“阿娘,床很大,不如……”   “不如把你的被子抱过去,今夜你和你父皇一起睡榻?”李妩双手抱胸,斜他一眼:“反正你那样喜欢他。”   裴琏一听,立刻躺进被子里:“我要跟阿娘睡,父皇睡榻就好了!”   李妩失笑,转脸再看裴青玄,神情清冷:“你怎么说?睡榻,还是回客房?”   裴青玄轻咳一声:“朕这就去铺被子。”   见这对父子俩还算服从管教,李妩大晚上被打扰的那点小郁闷也随之散去,提步走到靠墙那处黄花梨木雕花橱柜里,抱出一床前几日在太阳底下晒得暖烘烘的簇新被子,走到榻边。   裴青玄那边已将榻铺好,见李妩娇小身躯抱着那么大一床被子,忙伸手去接。   手指不经意触碰上,温热与冰凉交触,俩人皆是一怔。   待回过神,李妩飞快抽回手,低头盯着脚上豆绿色软底睡鞋,低声讷讷:“待会儿自己把灯灭了,明早走的时候别弄出动静,扰人清梦。”   语毕,她快步往床边走去。   暖色烛光下,纤腰如柳,雪肤如玉,很快都被拉下的幔帐遮住。   裴青玄收回视线,再看怀中这床厚实的锦被,浓眉轻皱。   方才只顾与阿妩说话,都没注意这被子是韶粉色,被面还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花。   凑近嗅着,还有淡雅的甜香气。   不过这香气,好似与阿妩身上一样。   难道这被子她盖过?   待寝屋烛光灭了大半,裴青玄躺在衾被间,身下长榻虽比不上紫宸宫龙床舒适宽敞,可身上盖着的被子盈满馨香,好似阿妩就躺在自己身侧——若是撇开床与榻之间相隔的七八丈距离,勉强也算是重新与阿妩睡在一起了。   思及此处,他面向床的位置侧躺,听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心道,这场雪落得真好。   这一夜,在床帷间隐隐响起的细柔呼吸里,裴青玄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   翌日,窗边映入雾青色晨光,外头风雪也初停。   一番穿戴,裴青玄正要离去,视线瞥过那逶逶垂下的幔帐,略一停顿。   沉吟片刻,他放轻脚步走去。   生着冻疮的长指略略掀起幔帐一角,略显晦暗的光线下,他屏息看着帐中熟睡的母子俩。   裴琏睡在里头,小脑袋靠着李妩的胳膊,格外安稳的环境,叫他还打着小呼噜。李妩睡在外,柔顺乌发随意堆在耳畔,莹白脸庞因熟睡泛着淡红,海棠春睡,娇慵动人。   温和的视线不疾不徐在那张柔婉的面上寸寸逡巡,从纤细黛眉,紧阖的双眸,小巧琼鼻,待落在那两抹娇嫩如樱的唇瓣,裴青玄喉头微滚。   晨间本就容易冲动,又太久没尝过这张唇瓣的香甜,待他回过神,腰背已然弯下,与那抹红唇的距离也仅剩一掌之遥。   犹如干渴许久的旅人寻见一条潺潺流动的清溪,那是一种本能的渴望,心底也好似有个声音在不停叫嚣。   想亲她,很想很想。   漆黑狭眸间那股浓烈的慾念不断翻涌着,胸腔里那颗心脏也鼓噪得厉害,就像少年时第一次想要偷亲躲在树下睡觉的小阿妩,他的呼吸都发紧。   就在薄唇即将碰上的一霎,他动作停下。   轮廓分明的侧颜闪过一抹挣扎,终是直起腰,只伸出一根食指,克制地碰向那抹嫣色唇瓣,触及那温热的柔,又贪婪地摩挲了两下。   少倾,幔帐重新放下,脚步声渐远。   而光线昏朦的床帷间,李妩纤浓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下。 第87章   初雪痛痛快快下了一场,之后便停了。   这日午后,紫宸宫内。   批完手边的奏折,皇帝搁下朱笔,长指捏着眉心,漫不经心看向殿内高大窗棂:“这天瞧着,好似要下雪。”   御桌旁整理奏折的刘进忠微微躬身:“陛下瞧得真准,钦天监说夜里要落一场大雪呢。”   “大雪?”   修长指节微屈,在檀木桌面一下又一下敲着:“大雪好啊。”   刘进忠眼珠子转了转,端着笑容迎合:“可不是嘛,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帝朝这面白无须的机灵太监投去一眼,薄唇也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刘进忠打眼这么一瞧,只觉陛下这笑莫名瘆得慌,心下不由惴惴,难道自己方才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正绞尽脑汁思索着,忽见御桌后的皇帝站起身,施施然掸了掸袍袖:“备马,朕要出城。”   “是,奴才这就……啊?出城?”刘进忠抬头,满脸惊愕:“今夜大雪,陛下还要出城?”   话音未落,便见那张俊颜又露出方才那样意味深长的笑:“要的就是下雪。”   刘进忠更是一头雾水,但皇帝的命令他也不敢多问,忙不迭下去安排人马。   寒冬腊月的天总是灰朦朦的,临近傍晚,彤云密布,凛风愈发肆虐。   静园主院,地龙烧得暖融融,门窗又都牢牢阖着,将那雪虐风饕皆隔绝在外。   李妩斜坐在长榻上,一头乌发以海水纹青玉簪低挽,穿着件赭黄镶领杏色底子的交领长袄,一手握笔,一手在算盘上拨来打去,清婉眉眼间满是专注。   又在账册上划算一阵,她放下墨笔,轻叹:“的确不划算。”   素筝正端着炖好的冰糖燕窝进来,见自家主子枯着眉靠坐在翠色迎枕上的模样,不禁笑道:“先前奴婢便与过主子提过,是否在客房那边也通地龙。只主子那时一堆事儿要忙,也顾不上这茬……”   李妩恹恹道:“那时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主子也莫急,反正再过不久咱们也要搬回长安府中过年。”素筝将桌上笔墨砚台、算盘等物挪至案几一旁,又将那碗炖得甜香细腻的燕窝稳稳当当放到李妩面前:“主子趁热喝。”   “虽是如此,但若他近日再来,那该怎么办?难道还留他在我院里住?”李妩直起腰身坐正,葱段般的长指捻着青瓷汤匙在燕窝盅里慢慢搅着:“没想到冬日修建地龙的造价这样贵,竟比平日里高出快七成。”   她虽不缺银钱花,也不乐意当冤大头。   素筝接着话茬:“正逢腊月里,又是这样冷的天,工匠们也都准备着猫冬过年了。不过主子您现下要修,也来不及嘛。等修好能用了,那也得年后的事了。”   李妩自也想到这一点,轻叹口气:“还是等明年开春再寻工匠来修罢。”   说罢,她低头慢条斯理吃着瓷盅里的燕窝,又示意素筝开半窗稍微透一会儿气。   素筝推门半扇窗户,看着外头的天随口道:“过会儿应当又要下雪了。”   李妩也顺着看了眼,见低垂的厚厚云层泛着红,的确是要落雪的样子。   下雪好啊,下了雪那人应当不会来了。   眼睫轻眨了眨,她又问素筝:“琏儿随安杜木他们去那冰湖也玩了一个下午了,也该回来了吧。”   “应当快了。”素筝笑道:“不然奴婢再派人去喊一声?”   “那倒不必,反正有那么多人陪着。”李妩咽下一口燕窝,与素筝闲聊着:“那孩子平素只喜欢读书,我先前还发愁他不像同龄孩子那样爱玩,少了几分活泼,没想到他竟对冰嬉感兴趣。”   “可不是么。前些日安杜木在山上发现那片冻得僵僵的冰湖,小主子还懒得去看。后来玩过一回冰嬉就迷上了,这才几天功夫呢,在冰上就跟燕子似的,滑得可好了。”提到天资聪颖又乖巧懂事的小皇子,素筝语气里掩不住的喜欢:“奴婢今早还听石娘说,小主子叫安杜木安排些机灵矫健的护院去学,到时候组织一场冰上蹴鞠,请主子和老爷子一道去看呢。”   “难得有他感兴趣的玩乐,那便由着他去。”   对于裴琏的教育,李妩从不担心他不爱读书,就怕他太爱读书,把人读得古板木讷了。现下既有了兴趣爱好,自是由着孩子的天性去发展。   主仆俩窝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而庭院之外,絮雪也在不经意间落下,茸茸雪片,银蝶飞舞,雪雾弥漫,皎光耀眼。   李妩兀自望着雪出了一会儿神,忽的,一阵又急又快的细碎脚步声打断思绪。   抬眼朝窗外看去,便见一个前院伺候的粗使婆子快步从院外进来,见窗半开,干脆在外头屈膝禀报:“夫人,那位贵客又来了。”   这样的雪天他还来?   李妩黛眉轻蹙,转身再看屋内,不禁考虑起在寝屋里另砌一道墙的可能性。   ……   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李妩也懒得再走去前厅做那些假客套的接待,直接让婆子将人领到院里来。   不多时,外间就传来一阵橐橐靴子声,大抵是靴底踩了雪,声音比平常更多几分沉闷。   李妩循声看去,便见黑漆葵纹槅扇后,身披石青色绸缎黑狐皮大氅的裴青玄带着一身外头的风雪寒气大步走进来,边走边抖落着氅衣上的雪渍。   待到他走进后,李妩也从榻边起身,很是敷衍地行了个礼:“不知陛下又前来,有失远迎……”   也不用他叫起,她自己直起身,再次抬眼,乍一看以为他头上的雪没掸干净,刚想开口,才发现那银白并非是雪,而是他鬓角夹杂的几根银发。   早前她也注意到了他生了华发,却未曾像此时此刻,叫她心头感触。   就如一根无形的寒冰刺进了心里,不算太疼,激灵一下的寒凉,冰化开之后的水,又酸又涩,在心间静静地淌开。   他才三十出头,鬓角怎就生出了白发?有那样老么?   裴青玄将宽大的氅衣脱下递给丫鬟,侧身见李妩一脸凝重地盯着自己,不由疑惑:“怎么这样看朕?”   “没,没什么。”李妩回过神,转身坐回榻边,沉默两息,又吩咐素筝:“去厨房煮一锅热姜汤……”   “不必麻烦,朕喝茶就行。”   “那你喝茶。”李妩抬眸看他:“琏儿回来喝热姜汤。”   “……”   男人面上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朕等会儿也喝一碗。”   李妩扯了扯唇,也没再多说。   不多时,安杜木就带着裴琏回来了。   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家伙兴奋的喊声:“阿娘,孩儿回来了,我们还钓了一条大鱼!”   裹着貂绒袄,头戴虎皮帽子的裴琏如同一只四不像的小兽跑进了屋子,当见到榻边坐着的裴青玄时,更是高兴:“父皇你也来了!你快与阿娘一起出来看我们钓的大鱼!”   裴青玄也知裴琏跑后山玩去了,见这孩子不再是宫里那副寡言老成的模样,一张红通通的小脸上总算有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活泼稚气,心下蔚然,语气也放得温缓:“你阿娘说你是去冰嬉,如何还钓了鱼回来?”   “安杜木可聪明了,他拿铲子在冰湖开了个洞,放了饵进去,就钓着大鱼了。”裴琏头一回接触冰钓,只觉无比稀奇:“这样冷的天,湖里的冰层那样厚,那些鱼竟然没冻死?太不可思议了。”   “水下的温度可比冰面上暖和多了,鱼儿怎么会冻死?”裴青玄说着,从榻边站起身:“走吧,父皇随你去看鱼。”   “还有阿娘,阿娘一起!”裴琏眼巴巴看向李妩。   眼见父子俩齐刷刷都看着自己,李妩抿了抿唇,也从榻边起身:“走吧。”   一家三口一齐走到外头,裴琏特地吩咐了先将鱼带回院子给自家阿娘看,安杜木就提着竹篓子站在外面等。   待探身见到那条将近一臂长度活蹦乱跳的鱼,李妩也不禁挑眉:“还真是一条大鱼。”   裴琏得意地抬起小脸:“是吧!”   “又不是钓起来的,你嘚瑟什么。”李妩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转脸又与安杜木道:“跟着小郎君伺候半日,你和你手下那些护院都辛苦了,这鱼拿去厨房炖汤,且当夜里加道餐吧。”   安杜木一听,连忙摆手,将竹篓子往前送了送:“主子吃鱼。”   “你难道还愁我没有鱼吃。”李妩平淡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你钓起的,你拿去吃便是。”   说着,垂眸与裴琏道:“鱼也看到了,快进屋洗手,喝碗热姜汤,暖暖身子。”   拢了拢身上长袄,她转身进了屋。   裴琏并未着急跟进去,只牵着裴青玄的手,兴奋未尽:“父皇,下次你早些来,我们一起去钓大鱼给阿娘炖汤喝!”   裴青玄捏着孩子冰凉凉的小手,本想与他说天寒地冻不必费那个劲儿,但看孩子兴兴头头的,也不忍扫兴。牵着他屋里走去,嘴上答应:“朕尽量抽出空来。”   随着暮色愈浓,风雪愈盛,廊上屋内的灯光依次亮起,喝过热姜汤后,夜里一家三口又围坐桌旁吃了个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   用过晚饭,裴青玄还带着裴琏一起在隔壁屋里泡澡。   裴琏脱得光溜溜,在水里泡得一张小脸都通红。等裴青玄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替他擦干净时,小家伙脑袋还晕晕乎乎的,朝着裴青玄傻乐:“父皇,我好高兴啊。”   “洗个澡有什么好高兴的?”裴青玄抓住干净的澡布将小崽子一身水擦干净,又拿亵衣替他套上。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儿子泡澡,父子俩的关系无形间都亲近许多。   “就是很高兴。”裴琏觉得他心里高兴得都在咕噜冒泡了:“一回到家里就能见到父皇和阿娘,还能一起吃热锅子,父皇还给我洗澡,等会儿回去还能和阿娘睡一起……可惜父皇不能跟我们睡一张床,不过能睡一个屋也很不错了!”   裴青玄:“……”   “父皇,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看向裴青玄,毫不遮掩地表达着他此刻的欢喜:“孩儿真的幸福得快晕过去了,比阿娘第一次抱我还要幸福!父皇,以后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们一家永远在一起。”   面对孩子的询问,裴青玄忽地生出一丝歉疚,大掌揉揉他的小脑袋:“父皇尽量……”   尽量在阿妩去江南之前,多来静园几回,叫孩子也能多感受几次爹娘都在身旁的快乐。   沐浴过后,裴青玄抱着裴琏回了寝屋。   李妩也已躺在床上歇息了,见他一身亵衣抱着孩子走到床边,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局促。   她坐起身来,伸手接过裴琏:“洗好了?”   “洗好了,父皇还给我搓背了,洗得可干净了!”裴琏像只机灵小猴子般往床里面爬进去,钻进被子后,还替裴青玄邀功似的,撸起袖子把白白嫩嫩的小手递到李妩眼前:“阿娘看,是不是洗得很干净?”   李妩漫不经心扫了眼,转脸再看那仍杵在床边的男人,心下不由揪紧,面上却摆出一副淡定模样,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还杵着这?   裴青玄垂眸,她就这般慵懒地躺坐在床上,青丝披散,冰肌玉骨,单薄亵衣下身段若隐若现,离得这样近,鼻间都盈满床帷间清甜的馨香。若是从前……   那落在颊边的视线陡然变得炽热,李妩心下一个激灵,他这目光她太过熟悉。   从前便是这样,一到床间便如不知餍足的兽般,恨不得将她吃干抹净,丝毫不漏。   “你赶紧去那边睡。”她嗓音也变得有些发虚,纤细手指去扯幔帐:“明早你还得赶回去。”   “阿妩……”   “别说了,快去睡。”李妩语调拔高,以此表明自己的决心。   短暂沉默后,床边之人终是挪了步,嗓音有些哑:“好。”   待他走开,周遭那强势又暧昧的氛围也淡了许多,李妩暗暗松了口气,忙将幔帐扯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帘外的烛光很快也暗下,暖融融的室内重归静谧,只听窗外簌簌风雪声。   然这间寝屋内的三人,除了裴琏玩累了,一沾上枕头就呼呼睡了过去,剩下两个大人皆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风雪声里,隐藏着躁动的情愫,怦然的心。   当窗外响起积雪折竹声,男人低醇的嗓音也缓缓响起:“阿妩,你睡了么?”   “……睡了。”   “睡了还能说话?”   “……”   “阿妩,这榻有些硬,硌得慌……”   “那你回宫去睡。”床榻里那人翻了个身,衣料摩擦沙沙响:“紫宸宫的龙床大得很,我这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裴青玄眉梢微动,非但不觉得愠恼,反而喜欢她这般鲜活气人的劲儿:“容得下。有阿妩在,便是睡窑洞睡破庙都行。”   床帷之间半晌没了回音。   彼此又静默一阵,裴青玄沉吟开口:“阿妩,你睡得暖么,若是睡不暖……”   一句“朕给你捂一捂”还未出口,就听黑夜里响起一声娇叱:“做你的梦去。”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哑然失笑。   之后屋内是彻底归于安静,只是这日夜里,裴青玄真的做了个梦。   在梦里阿妩温声细语,千娇百媚,伸着小巧的雪足在他腹间摩挲,朱唇微张,娇滴滴喊着他:“玄哥哥。”   他一时脑子空白,她像是有些不满,足尖轻轻踢了下他,嗔怪道:“还愣着作甚?”   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而后一手握住那纤细脚踝,俯身而上。   残雪照篱落,空山无俗喧。   窗外响起第一声鸡鸣声,榻边男人也从温香软玉间陡然醒来。   再看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晨光,才知一切不过一场绮梦。   两个时辰后,李妩从温暖被窝里起来,父子俩一个早早赶回长安,一个已然去书房读书——只有她乐得自在,能窝在暖屋中睡个懒觉。   素筝伺候她梳妆时,顺道压低声音与她说了件怪事:“陛下天不亮就抱着榻边那床被子,在院外寻了个雪堆烧掉了。”   “烧了?”李妩一怔,再看榻边果然少了那床簇新的韶粉色锦被,那床被子可是上好的天蚕丝!   “好端端烧什么被子?”   “这奴婢也不知。”皇帝行事,哪轮到她个小小婢子询问。   难道是在记恨她昨日夜里不允他上床睡觉的事?李妩柳眉紧拧,真是莫名其妙!   待到两日后裴青玄再来,虽然他带了两床差不多的新被子过来,但李妩还是忍不住质问:“那被子招你惹你了,作甚烧了?”   裴青玄道:“脏了。”   “脏了叫人拿去浣洗便是。”李妩微微扬起脸,语气透着不虞:“我知你是皇帝,富有四海,可我小门小户,家底薄,可禁不住这般浪费。”   裴青玄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薄唇微启:“那日不是你叫朕去做梦?”   李妩愣怔,满头雾水。   待忆起那日夜里的对话,再看眼前男人一脸无辜的表情,李妩似是明白什么,一张雪白面孔也逐渐涨得绯红:“裴青玄,你!”   “嗯?”   “无耻!”   当日夜里,李妩一句话都没与这无耻之徒说。   裴青玄自知理亏,只一个劲儿给裴琏夹菜,叫孩子多吃些。   这般又过了些时日,裴青玄下雪天气也是雷打不动地赶来静园。   月中后,一个风雪稍停,暖阳和煦的日子,崔氏和嘉宁带着她们各自的孩子,坐车来静园探望李太傅及李妩母子。   裴琏见到小表兄小表姐们,迫不及待与他们分享冰嬉的快乐,还带着他们一起去玩。   崔氏和嘉宁还有些担心,怕孩子摔到、磕到、冻到,但见孩子们身后乌泱泱跟着十来个护院婆子,热水糕饼、袄子、汤婆子那些也都备着,这才稍微放心。   “小孩子有玩的,就不觉得冷了。”   主院内,李妩端着茶壶给两位嫂子沏茶,笑意盈盈:“由他们去玩吧,琏儿这段日子天天往那冰湖跑,滑冰、钓鱼、冰球,花样百出。现下寿哥儿、安姐儿和绒绒来了,他们还能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有的疯了。”   “说来也是奇了,你们自十月搬来,也就二个月不到,可我方才见到小殿下,整个人开朗了许多。”崔氏接过茶盏笑道。   “对,我也觉着了。”一旁的嘉宁也赞同地点头:“从前那孩子瞧着跟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是懂事,人却有些沉默寡言不大合群,现在却是有个孩子模样了,脸上的笑也多了不少,可见孩子还是得养在自己身边。”   李妩眉眼微弯:“嗯,搬过来后他的确活泼了。”   “莫说小殿下,我瞧着你气色也愈发红润。”崔氏浅浅呷了一口清茶,挑眉打量了李妩一番:“脸好似也圆了些。”   “有么。”李妩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脸颊,好似的确养出些肉来:“外头天寒地冻,成日就窝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可不就胖了。”   “胖些好,从前你太瘦了。”崔氏说着,不免想起李妩在永乐宫时那副郁郁寡欢、了无生气的模样,与面前这清眸流盼、雪腮含笑的娇婉妇人完全判若两人。   嘉宁喝了半杯热茶,又捻了块刚出炉热乎冒气的羊肉酥饼咔嚓咔嚓吃着,待到一块饼吃完,见崔氏和李妩聊得差不多,便见缝插针,好奇问了句:“阿妩,我听说陛下他天天都往你这跑,你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和好了?”   李妩刚拿到手的酥饼险些没掉下去,抬眼对上嘉宁满是好奇的眸,双颊不禁发热,悻悻道:“也没有天天来……”   “那就是经常来咯?”就如嗅到瓜的猹,嘉宁眼睛都亮了,追问着:“你们俩住一起了?”   这话问的太直白,就连崔氏都险些被茶水呛到,嗔她一眼:“嘉宁。”   嘉宁笑嘻嘻:“哎呀,反正没外人。”   这么一说,崔氏也难掩好奇,和嘉宁一齐看向对座的李妩。   “也不算住一起。”李妩红唇轻抿:“客房没地龙,他睡这间屋。但我和琏儿睡床,他……”   顿了顿,她伸手指了指崔氏和嘉宁:“他平素就睡这张榻。”   崔氏和嘉宁:“……?!”   下一刻,俩人“咻”得一下从榻上窜起,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   天爷呐,这算哪门子事! 第88章   之后崔氏和嘉宁再不肯坐那张榻上,好似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李妩只好让素筝另搬了两张月牙凳,俩人才重新落座。   “阿妩你也真是胆大。”崔氏拍着胸口悻悻道:“天底下怕是只有你敢将皇帝赶下床。”   “没想到皇帝堂兄那等威风人物,跺一下脚朝堂都要抖三抖,在这静园被阿妩拿捏得死死的。”嘉宁啧啧称奇,看向李妩的目光满是崇拜:“这算不算御夫有术?”   李妩被她们这样一说,也怪不自在,端起茶杯假装喝水,避而不谈这茬。   可她越想躲,嘉宁越是好奇:“阿妩,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啊?虽说没同榻而眠,但你允他进屋,也算和好了吧?”   捧着茶杯的手一顿,李妩蹙眉,本想说是那人厚颜无耻死乞白赖,话到嘴边,又有几分心虚。   沉眸思忖一阵,她将茶盏搁置案几,一双明眸神色复杂又透着几分迷惘:“其实,我心里也有些糊涂……对那人,恨也恨不起,说爱也不算爱。近些日来,倒觉得像是那种搭伙过日子的夫妻,白日大家各忙各的,隔一两日他夜里过来,舍他一口饭一张榻,互不干涉。”   最近的相处,的确叫她对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的排斥。甚至有时看到琏儿欢喜的笑脸,她隐约觉得这样处下去或许也行——反正起早贪黑、来回奔波的是他,她在静园的日子并无太大影响。   听得这话,崔氏和嘉宁对视一眼,心下叹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感情的事她们也不好插手,何况此事还牵扯到皇帝,遂又将话题转到孩子们身上。   傍晚时分,裴琏才带着小表兄小表姐们回来,明明他是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小的,却成了孩子王,寿哥儿安姐儿都围着他转,一口一个“阿琏弟弟说了”、“阿琏弟弟带着我们玩了”之类的。   李妩本想留她们在静园住上一晚,明日再回长安。但崔氏和嘉宁担心皇帝过来,谢过李妩好意,趁着天还没暗,便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带她们走后,李妩独自坐在房里想了许久。   嫂子们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不是没看到。先前人在局中,不觉有何不妥。现下细想,这般不明不白地裴青玄相处,还是不妥。   是以等裴青玄再来静园,她神色严肃地将他叫到偏屋,屏退左右下人,一本正经看向他:“日后你别再来了。”   裴青玄浓眉蹙起,刚想开口,李妩截过他话,语气冷硬:“你我本就缘浅,当年我另嫁他人时,就不该再有任何牵扯,是你非得逆天而行,强求姻缘,致使你我蹉跎这些年,彼此都未落到好处,还带累了孩子……”   说到这,她羽睫轻垂了垂:“既已吃过那番苦,当以之为鉴,彼此放过,重新朝前看才是。等开春后我去了江南,你也正儿八经办个选秀,成个家吧。”   “选秀?成家?”   裴青玄黑眸眯起,忽然上前一大步,语调也沉了几分:“朕如何想的,阿妩还不清楚?”   男人挺拔身躯如山,陡然接近的凛冽气势叫李妩心下一慌,脚步也往后退去:“我清楚,可你也该知道,我们早已回不到过去,你又何苦在我身上白费功夫……”   脚后跟抵到柱子时,她偏头一看,才发现已退无可退,身前的男人仍在不容拒绝地靠近,待身躯即将贴上之际,才停下脚步,长臂撑着柱子,这姿势好似将她圈在怀里,很是亲密。   “过去五年的教训已叫朕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   裴青玄低着头,狭眸深深望着她:“是以朕也不再奢望能与你回到两无猜嫌的时候。朕如今所求,只是想多看你一眼,与你多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行,难道连这点请求都不行?”   李妩怔怔抬眼,对上他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那漆黑眼底压抑着的情绪,犹如一池浮光跃金的水波,潋滟地倒影着她的模样,又透着一丝热忱而卑微的祈求。   这祈求出现在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既割裂,又无端叫人心头颤动,李妩喉头发哽,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青玄垂下眼,目光从她闪烁的眸光游移到翕动的嫣色唇瓣,呼吸微紧。   彼此沉默间,他忽而低下头,朝那抹樱红靠近。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那是万劫不复的慾望深渊,却依旧无法遏制地沉沦。   炽热鼻息拂过颊边肌肤,李妩的大脑微僵,直到那抹带着几分冰雪凌冽气息的薄唇牢牢覆上唇瓣,银瓶乍破,晨钟骤响,混沌的脑子也激灵一下——在男人的唇舌深入时,她忙抬手推开他,一张莹白脸颊绯红蔓延。   “阿妩。”裴青玄喊她。   李妩咬着唇,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跑出侧间。   寝屋内,裴琏刚洗漱完毕,正准备爬上床给阿娘暖被窝。才爬上一条腿,就听身后一阵疾步声,扭头看去,便见自家阿娘急急匆匆走过来,表情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李妩自己脱鞋上了床,又从金钩取下幔帐。   眼见她要将帐子放下,裴琏急了:“阿娘,我还没上床呢!”   李妩现在脑子糟乱得很,只想一个人静静,不想看到裴青玄,连带着不想看着这个和裴青玄长得相似的小家伙。   两手抓着帐子,她深吸气,以尽量平和语气对裴琏道:“阿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琏儿乖,今夜和你父皇睡一晚吧。”   说完,也不看小家伙惊愕模样,“啪”得将幔帐扯上。   幔帐外,裴琏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待到又一阵脚步声响起。   看到父皇也表情古怪地走进来,裴琏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定是父皇这个坏家伙又惹阿娘生气了!   “阿妩……”裴青玄大步走向床边。   不等他靠近,就见裴琏张开双手,挡在床帐面前:“父皇别过来!”   裴青玄脚步顿住,蹙眉看着一向乖巧的儿子:“琏儿?”   裴琏对裴青玄既有儿子对父亲的爱意,又有对君父的敬畏,是以当裴青玄压低眉眼看来时,小家伙一颗心也不禁颤了颤,但想到他要保护阿娘,还是咽下口水,抬起小脸回望他:“阿娘说想要一个人待着,父皇你别打扰她。”   见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帷,再看面前鼓着白白嫩嫩包子脸的小家伙,裴青玄默了半晌,沉声开口:“好,那父皇就不打扰她。”   话音稍停,又朝那床帷里道:“阿妩,方才朕是一时情难自禁,朕…对不住。”   帷帐内静悄悄的,毫无反应。   裴青玄薄唇抿了抿,深邃眉眼略显黯淡:“那你歇着,朕先回去了。”   “父皇回哪里去?”裴琏诧异,一把扯住裴青玄的袖子,清澈黑眸睁得大大的:“外面天都黑透了,还刮着那样大的风,路上要是被熊瞎子吃掉了怎么办?而且阿娘叫我今夜跟你一起睡呢!难道你要把我也带回长安吗?”   他才不要,外面那么冷,鼻子都要冻掉了。   “她叫你跟朕一起睡?”裴青玄眸光亮起,有种柳暗花明之感,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生怕过于得意叫帐子里的人不虞,万一改主意将他扫地出门可就得不偿失。   “既如此,那就让你阿娘休息。”他一把捂住了裴琏的嘴,声音压低,又刚好叫里头的人也听见些:“走吧,铺床去,今夜你与父皇睡榻。”   裴琏被裴青玄不由分说地拎到榻旁,待夜里熄了灯,小家伙睡在硬邦邦的榻上,只觉哪哪都不舒服。   父皇虽然暖和,可他还是更想和阿娘睡。阿娘身上香喷喷软绵绵的,不像父皇,哄他睡觉的巴掌好似要把他的背拍断般。   两厢对比太过明显,裴琏心里的委屈如连绵潮水一发不可收拾,也生出一股勇气来,攥着小拳头锤了一下身旁父皇的胳膊:“都怪你。”   小孩子那点力气就像挠痒痒,可裴青玄本来正回味着晚间那抹亲吻的美妙,冷不丁被锤了这么一下,浓眉也拧起:“怎么了?”   “明明是父皇惹了阿娘不高兴,还带着我一起被赶下床!父皇从前不是教我,大丈夫在世,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你自己睡榻就行了呀。”裴琏委屈巴巴,埋怨嗓音里带着小哭腔。   裴青玄面色讪讪,拍着孩子的背好声好气哄了两句,又教会他一个新的道理:“有句话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父皇从前待你可算不错?以后是不是还要把江山皇位都传给你?而且和父皇睡多暖和……”   裴琏幽怨碎碎念:“可我想和阿娘一起睡……”   “你都这样大的儿郎了,等过了年就六岁,还好意思同你阿娘睡呢。”   且他都没有这待遇,这小家伙凭什么。   “哼!”小孩子脾气上来了,怎么说也听不进去。好在他白天玩累了,没一会儿就睡过去,只是睡着了嘴里还偶尔梦呓两声:“父皇…坏人……”   “你这小混账。”裴青玄屈指捏了捏孩子的颊,嗓音低沉:“当初朕要是个好的,哪还有你什么事。”   到时候阿妩仍是旁人的妻,腹中也是旁人的孩子。   是以他从不后悔将她抢过来,唯一后悔的就是用错了手段。   泠泠月光映着雪色,温暖寝屋内一片静谧。   而幔帐之中,李妩平躺在舒适的床榻间,心跳鼓噪不休。   她也不知他亲上来的那一霎,她在慌些什么?从前又不是没亲过,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   可方才那人亲她时,心跳快得好似第一次,扑通扑通地,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脑子也停止了思考,全部的意识都停留在唇瓣相贴间那柔软微凉的触感。   疯了,她肯定是被他传染,脑子也不清醒了。   伸手抓过一旁的软枕,李妩蒙住脑袋,努力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那短暂的一个浅吻,就如一块石头砸进冰层,在李妩心头凿出个窟窿,水花迸溅。   她心乱如麻,一时又不知下次与裴青玄见面该作何模样,索性翌日一早便吩咐丫鬟收拾箱笼,躲回李府——   他来静园,她是主人要负责招待。回了李府自有父兄们应对,且他作为皇帝,夜里总不好赖在臣子家。就算真厚颜无耻赖着住了,李府客房有地龙的,随他住!   花了半日功夫收拾东西、交代下人看家等事宜,赶在长安城门关闭之前,李妩带着裴琏和李太傅回了李府。   见他们提前好几日回来,大房二房皆是惊喜万分,忙张罗着搬东西,欢欢喜喜将人请进去。   夜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直到夜半才散。   李妩就带着裴琏安心在玉照堂里住着,也不知裴青玄是明白她在躲着他,识趣不来,还是年关时节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回长安好几日,也没见他来面前晃悠。   李妩也没多想,比起男人,近日她更关注另一件要事——她的身份。   从她此次回到李府开始,便按照李太傅所说,不再遮遮掩掩,深居简出,府中下人也不必再对外瞒着,外头问起,直报身份便是。   这般过了两日,长安便有不少人在议论李家嫡女死而复生的消息。   就在众人捕风捉影,各种猜测时,李太傅趁势广发请帖,邀请亲朋好友、官场同僚来府上吃喜酒,庆祝嫡女回府,明珠归位。   那些收到请柬的人家大都一脸懵,问那跑腿送信的小厮:“你家太傅有几位嫡女?”   小厮答曰:“就一位。”   “可那位不是五年前仙去了么?”   “压根就没有仙去这回事,都是误会。”   李府小厮照着府中主子的吩咐,口若悬河地解释着:“那日府中起大火,一片混乱,我们娘子的确险些丧身火海。但她身旁伺候的丫鬟很是忠心,拼了命帮着她逃了出去,为主牺牲了。而我们娘子好不容易逃出来,惊魂未定,在火中看到了观音菩萨显灵。那菩萨托着净瓶与她说,她命中有死劫,本该丧命于火中,但她与佛结缘,那丫鬟暂时替她受过这一劫,可她的死劫却未完全度过。”   “那可是死劫啊!我们娘子一听吓得不轻,忙求观音菩萨指点。菩萨大慈大悲,给我们娘子指了条路,叫她往南边一直走,会遇到贵人。我们娘子当即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便出府往南边去,果真在南边大街遇到个女仙师。那女仙师是得道高人,百岁高龄却生着童颜,一看到我们娘子,便知是怎么回事,当即就收了我们娘子为徒,带去终南山修炼化劫!”   “这不,我们娘子就在终南山上苦苦清修了五年,如今度过了死劫,仙师便放她下山,叫她与家人团聚了。”小厮说完这一通,大气都不喘一下。   而那些收到请柬的人家听得更加懵了,这李家嫡女的经历未免也太…离奇了些?   什么菩萨什么仙师,怎么听得这样的荒唐?   知道他们一时半会难以置信,小厮又道:“莫说诸位老爷夫人了,就连我们家老爷郎君听到,也都惊愕许久,不曾想娘子竟有这番仙缘。”   说着,又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天上:“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诸位便真是不信,心里想想便是。但若是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叫天上的菩萨听见了,那倒不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帖子已送到贵府,小的先行告退——”   大渊佛教道教盛行,各家各户总有一两个信奉这些,心下虽觉这事离奇,却又难以咬定没有这事。若天底下真没有神仙菩萨,他们作何还要去寺庙烧香拜佛?作何还要请道士和尚来做水陆法会呢?   那李家嫡女真有这样仙缘,也是件了不得的事。   便是有些人心里将信将疑,也不敢放在面上说,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人家真是受了菩萨点化的,自己说她不好,岂不是说菩萨没有慧眼?   当然,总有几个不信邪的,觉得这事太过荒谬。   私下聚会与人谈起时,嗤之以鼻:“好好一个贵女家里起了火,大半夜不去找父兄亲人哭一通,却只身跑到街上寻仙师上山修炼?李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清贵人家,如何连这种鬼话都编的出来?真是白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就是,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一个女子,凭空消失五年,谁知道是跑哪里去了?”   “要我说,随仙师修仙是假,跟着情郎私奔才是真吧!”   “哈哈哈哈有道理,反正清白肯定是不在了。”   “张兄此话不对,她本就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哪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这话引得这群醉醺醺的乌合之众哄然大笑,嘴里也愈发不干净起来。   没过几日,这些人不是摔断腿就是满脸生疮,还有舌头被人割了变成哑巴,大冬天掉进河里冻个半死,家里起了火,醒来后却又疯又傻大喊着菩萨显灵……   现世报来得太快,一时间那些兴兴头头议论的人都吓得不轻,再不敢乱嚼舌根,生怕嘴上不修,菩萨降罪,叫他们也倒霉。   楚国公府,书房。   得知李妩再次回到李府的消息,楚明诚为之欢喜,却又满肚子疑惑。   阿妩和陛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前宫里宣布贵妃薨逝消息,他着实悲痛消沉了好一阵,真当阿妩熬不住宫中岁月,香消玉殒了。   可现在阿妩回来了,而且是以李妩的身份。   前阵子陛下突然决定将大皇子送到李太傅身旁教导,他还当陛下是思念阿妩,想让大皇子也与外祖家多亲近亲近。   现下再想,难道是阿妩带着皇子一道出了宫,一直在李府住着?   那自己上回在西市遇上,被陛下紧抱在怀中看不清模样的女子,并非陛下的新欢?也是阿妩?   楚明诚只觉思绪如乱麻,不等他厘清,门口响起敲门声。   抬眼看去,妻子孙氏站在门口,端着沏好的茶汤缓缓走进来:“夫君如何愁眉不展?可是公事遇到疑难处?”   “没什么。”楚明诚敛起思绪,接过孙氏递来的海青纹杯盏低低道:“有劳。”   “夫君与我客气什么。”孙氏轻声道,见桌上书册略显杂乱,顺手帮忙收拾了一阵,忽而又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提起:“李家后日的喜宴,也给咱们府上下了份帖子,夫君可要去吃酒?”   楚明诚喉中好似被茶水烫了一下,持杯的手微停,而后摇头:“我就不去了,你带份礼去吧。”   孙氏不动声色看他一眼,想了想,摇头:“那我也不去了,到时让隔壁鲁侍郎家的夫人替我带份礼,随个心意便是。”   楚明诚闻言,掀眸看她,欲言又止。   “夫君这般看我作甚?”孙氏轻笑了笑:“非我对李娘子有何不满,实是我知你与她从前情意深重,若不是婆母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劳燕分飞。这般情谊,说毫无芥蒂是假,但我也知怪不得你,更怪不上她。”   “玥娘……”   “夫君不必紧张。反正现如今我才是你的妻,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孙氏眉眼一派轻缓柔色:“不过还是不见为好,不见清清静静,见了心里难免不会生出比较。这一比较呢,易生嫉妒,多添是非,何苦自寻烦恼呢?”   见她心境如此豁达清明,楚明诚心头触动,遂起身敛衽,容色敬重地朝孙氏深深一拜。 第89章   小年前日,李太傅大摆喜宴,广宴宾客。   时隔多年,李家嫡女一袭品月色缂丝梅花长袄,盛妆云鬓,嫣然巧笑,活生生出现在长安女眷面前。虽容颜与气质较之多年前有些许改变,但的确是李妩本人无疑。   当然,也有知晓其中渊源之人——宫里那位沈贵妃与李家嫡女无论是面容轮廓还是身段都十分相仿,从前李妩没了,宫里多了位贵妃。现下贵妃没了,李妩又死而复生,其中蹊跷,聪明人看得破,更知道不能说破。   如今大渊唯一的皇嗣又由李太傅教导,足见李家圣眷正浓,李家的嫡女她们自是不敢怠慢轻视。   一场喜宴众人各怀心思,面上则是一团融融和气,贺喜不断。   李妩许久没应付这样的场合,夜里回到玉照堂只觉嘴角都笑得发僵,卸了钗环,洗漱过后,便径直上床歇息。   翌日醒来便是小年,前院来了宫里的嬷嬷与太监,都是慈宁宫的老熟人,奉太后之命,迎小殿下回宫过年。   作为唯一的皇子,裴琏自要在皇室宗亲面前露个面,之后还有拜祭祖宗社稷等一堆事宜。   李妩很是配合地替裴琏收拾了小包袱,将他领到玉芝嬷嬷面前,还不忘叮嘱:“玉芝姑姑,他这几日吃了不少大鱼大肉,火气旺,昨夜多喝了碗枸杞羊肉汤,不一会儿就流了鼻血。我知太后慈爱,心疼孙子,定会给他塞一堆大补的吃食,还请姑姑在旁帮劝着两句,叫他吃清淡些,别又流鼻血。”   玉芝嬷嬷闻言,诧异地看了李妩一眼,大抵是惊愕于她竟然还会关注孩子这些事,而后笑吟吟地应下:“娘娘放心,老奴记着了。”   “我早已出宫,姑姑日后还是唤我李娘子。”   “瞧老奴这记性。”玉芝嬷嬷躬了躬身:“这些年叫习惯了,一时说顺嘴,还请娘子恕罪。”   “姑姑言重。”李妩伸手虚扶了一把,见天色不早,看了眼裴琏:“走吧,早些回还能赶上陪你祖母用午膳。”   裴琏绷着张白嫩小脸,眼巴巴望着李妩:“阿娘不陪我一起去吗?”   “来的路上不是说好了么。”李妩弯下腰,柔着嗓音与他讲道理:“你回宫陪你父皇和祖母过年,阿娘留在府上过年。等过完年呢,你再回来,咱们一起回静园。”   裴琏抿了抿唇,心说阿娘是骗子。她不是要去江南么,哪里还会带他回静园。   然而这话他只敢藏在心里,若是现在说出来,惹阿娘不高兴了,就此将他送进皇宫,再也不见他了怎么办。   临出门前,裴琏揪住李妩的衣袖,又问了一遍:“阿娘,过完年你会来接我吗?”   李妩看出孩子的不舍,心下略有酸涩,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初二便叫你大舅父接你可好?”   裴琏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只觉还有那么久,但抬眼对上阿娘沉静的乌眸,还是乖乖点了头:“阿娘可别忘了。”   李妩弯眸:“我就你这么个宝贝孩子,怎么能忘呢?”   一句话叫裴琏羞红了脸,难为情地低下小脑袋,心下却是乐开了花。   阿娘说他是她的宝贝欸!   被哄好了的孩子这才松开衣袖,乐陶陶地走回玉芝嬷嬷身边:“玉芝婆婆,我们走吧。”   玉芝嬷嬷应了声好,迟疑片刻,又与李妩小心翼翼问了句:“娘子,您难得回来,不然也一块儿进宫,只当探望太后?”   李妩明白玉芝嬷嬷话里的亲近之意,还是摇了头:“初一官宦女眷会入宫给太后请安,我那日随两位嫂子一道进宫请安便是。”   这回答虽在预料之中,玉芝嬷嬷还是有些失望,勉强挤出个笑:“也好,那老奴就不叨扰娘子,先带小殿下回了。”   李妩颔首,提步送了一段,待他们走远,才转身回玉照堂。   临近晌午,日头正暖。   慈宁宫里,许太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宝贝孙子,一张可见岁月的圆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的心肝肉儿,快给祖母瞧瞧,瘦了没有,长高了没有?”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祖母金安万福。”裴琏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好好好,祖母万福,你也万福。”许太后一把将人扶起,搂在怀里仔仔细细瞧了遍,见孙儿面色红润,下巴也圆了些,心下稍安,转而牵起孙子的小手往殿内去:“知道你来,祖母特地让御膳房做了许多好吃的,还炖了松茸乌鸡汤,这大冷天里,就得好好补一补。”   裴琏闻言,看向玉芝嬷嬷。   玉芝嬷嬷会意,将李妩的交代说了。   “啊?竟补的流鼻血?”许太后诧异,虽有些遗憾不能再多多投喂小孙子,但看小家伙长了个,胳膊腿也结实,便也记着李妩的叮嘱,对裴琏道:“那就听你阿娘的,待会儿喝一小碗鸡汤,多吃些清淡的菜。”   裴琏乖乖点头,边随着许太后往内殿走,边好奇问:“祖母,父皇近日很忙么?”   “怎么?想见你父皇了?”许太后朝他笑:“别急,祖母已派人与他打过招呼,叫他夜里来慈宁宫用晚膳。”   裴琏本来是想问,父皇是不是太忙了,才这么多日没去李府找阿娘。但听夜里父皇会过来,便将这疑问压回肚子里,留待夜里亲口问。   爆竹声中辞旧岁,又是一年除夕夜。   仔细算起来,这是李妩及笄后,头一回在李府过除夕。   嫁去楚国公府那三年,除夕都是在国公府过,初二才回娘家。和离后,她就被拘在宫里,虽说每年除夕裴青玄会将李家人请进宫里,但那时她心里悒郁,过年也觉没滋没味。   今年在家与父亲兄嫂、侄子侄女欢聚一堂,团圆和乐,较之先前快活不少,但裴琏不在,到底有些遗憾。   不过这点遗憾很快就被嘉宁的喜讯盖过:“这几日吃东西总是反胃想吐,我还当是荤腥吃多撑着了,今早找了个大夫看,才知已有月余身孕。”   嘉宁羞答答说罢,席上众人皆是惊喜不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安姐儿、寿哥儿和绒绒也都贴到嘉宁身旁,小脸写满兴奋,无比期待地看着嘉宁尚且平坦的肚子:“绒绒妹妹你要当姐姐啦!”   “是啊,我要当姐姐了!”   “不知道叔母肚里是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   “我要弟弟,像阿琏弟弟那样漂亮的最好了!”   “绒绒笨蛋,叔母生的弟弟会像叔母,姑母生的孩子才会像阿琏,你想要阿琏那样的弟弟,得让姑母再生一个。”   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着,忽然齐刷刷看向李妩的肚子,那目光恨不得她肚里也有个小娃娃。   李妩被孩子们天真的目光看得怪不自在,轻咳了咳:“你们是想阿琏了么?后日他就回来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可以一起放炮仗了。”   “寿哥哥,我们等会也放炮仗吧?”   “好啊,过年就是要放炮仗的。”   孩子的注意力很好转移,一提到玩的乐的就顾不上其他。   见他们总算不关注自己的肚子,李妩长舒口气,又举起酒杯,敬着李成远夫妇:“恭喜二哥二嫂,明年席上又能多个小娃娃了。”   李成远方才已与李太傅、李砚书喝了好几杯,一张俊颜酡红,笑着端起酒杯回敬李妩:“到时候你这个姑母可得多抱抱,沾一沾你的福气。”   “我有什么福气……”李妩哑然失笑。   “怎么没有福气,外面可都传你是有仙缘的,还说你大火里逃生,是凤凰涅槃,日后福气大着呢!”李成远笑着调侃。   “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吗?”李妩眉梢轻挑,转身与李太傅告状:“父亲,你看二哥笑话我!”   李太傅瞪了李成远一眼:“马上又要做父亲的人了,还拿妹妹开玩笑,不像话!”   “我错了我错了,我自罚一杯。”李成远缩了缩脖子,立刻认怂:“不过阿妩你也是,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爱告状——”   而且父亲和兄长一如既往的偏心,从来都向着妹妹。   晃了晃晕乎的脑袋,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另又倒了杯,走到李妩身边,这次面上多了些正经神色,语气真挚:“阿妩,过去几年你受苦了,新年新气象,二哥祝你来年事事顺心,万事无忧!”   李妩执杯起身,莞尔笑道:“我也祝二哥与二嫂万事如意,明年得个平安康健的小娃娃。”   李成远喜孜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嘉宁以桃浆代酒,也饮了一杯。   家宴一直到深夜,众人围着庭前篝火守岁,孩子们时不时往火里丢竹子,听到爆竹声荜拨作响,便抚掌尖叫,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他们欢喜的稚嫩面庞,李妩不禁想起宫里的裴琏。   这个时候,那孩子在做什么呢?应当是陪在许太后和裴青玄身边守岁?宫里没有同龄的玩伴,也不知他是否会觉得孤单无趣……   “阿妩。”苍老沉稳的唤声在身旁响起。   李妩怔怔回神,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坐在旁边,正目光慈爱地望着她:“想琏儿了?”   李妩眼睫微动了下,没有否认:“嗯。”   “他在宫里有太后他们照顾着,你别担心。”李太傅捋着胡子宽慰:“后日一早就让你大哥将他接回来。”   “我没担心。”李妩笑了笑:“就是触景生情,有点想他,待会儿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那就好。”李太傅也没多说,从袖中拿出个红封递给她:“拿着。”   李妩蹙眉失笑:“父亲,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红包拿?”   “又没说给你。”李太傅将那厚厚的红封往她手中塞去:“给小殿下的。你替他收着,等他回来了给他。”   李妩悻悻,心说是她自作多情了,接过红包一掂那分量,不由打趣:“父亲,小时候你给我们的压岁钱可没有这么多,你偏心眼。”   “你这狭促鬼。”李太傅乜她一眼:“隔辈亲没听过?从前你祖父祖母、外祖父母给你们的红包也不少,那时也没见你们说偏心眼。”   李妩笑笑,将红封塞进袖中收好,又围着火,与李太傅有一搭没一搭聊起童年趣事。李砚书和李成远听到,也都凑过来一起聊着。   一时间庭院内说说笑笑,温馨喜乐。   待到夜深,子正一过,新岁来到,街头巷尾都传来热闹爆竹声。满院奴仆也都扬着笑脸,齐齐道贺新禧。   李家人互相贺完新年,也都撑不住困意,抱着呼呼大睡的孩子们各自回院。   热闹过后的寂静最是叫人觉得落寞,李妩独自拎着灯笼回玉照堂,往日有素筝陪在身边,还能说上几句话,今日她放素筝回家过年,身边伺候的是个安静内敛的小丫头,一路没什么可聊。   寒风凛冽的夜里,她静静走在青石板路,隔着茫茫夜色看到玉照堂前那两盏红灯笼,心头忽得爬上一阵冷清寂寥。   若是琏儿在身边就好了。   念头才起,她恍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对那孩子已有了这样深刻的牵挂。   难道这便是长嫂从前说过的,母子连心,血脉羁绊?   “娘子,到了。”小丫鬟提醒着。   李妩回过神,淡淡嗯了声,提步往寝屋走去。   刚推开门,便见灯火明亮的屋里跑来一道小小的红色影子:“阿娘,你回来了!”   乍一看到那团火焰似的身影,李妩还以为是自己吃醉酒眼花,定睛再看,面前站着的小孩,赫然便是裴琏。   “琏儿,你怎么在这!?”   李妩弯下腰,两只手搭着孩子的肩膀,感受到掌下是实实在在的触感,既惊喜又困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谁送你来的?”   裴琏笑眯眯,没答她,只牵着她的手:“阿娘随我来。”   李妩微怔,由着那柔软小手牵着她往外:“你要带我去哪?”   “阿娘来便是了。”   寒夜寂静,天边挂着几点细碎星子。   绕过玉照堂的正房,才将走到后头那片空地,便听得天边“砰砰砰”一声声巨响炸起。   李妩上一刻还因醉酒有些昏沉,霎时被这砰砰砰的动静炸得心脏突突直跳,抬眼看去,只见漆黑天幕间绽放着一朵朵五彩斑斓的焰火,万紫千红,流光溢彩,将夜色装点得格外旖旎喧闹。   朵朵焰火绽放,李妩乌眸迷离。   袖子忽被扯了扯,她眼睫轻垂,刚想问怎么了,便见裴琏憋着笑意,朝前努了努嘴巴。   李妩似有预料,然抬眼看到盛大焰火间,那朱色锦袍、玉带金冠的俊美男人手持着两根小烟火棒朝她缓步走来,心口还是不住砰砰跳了两下。   裴青玄在她面前站定,将手中一根烟火棒递给她,狭长凤眸噙着笑意,愈发显得那张脸风流俊秀:“阿妩,春日新禧,长乐安宁。”   李妩的视线从男人灼灼发亮的目光,移到那根灼灼燃烧的烟火棒,那不断跳跃闪烁的火花好似烧进她的心里,心间发烫,面庞也滚烫。她并未伸手去接,只偏过脸低低道:“都这把年纪,还用这种哄小姑娘的把戏,亏你好意思……”   “有何不好意思?”   裴青玄薄唇微掀,俊眸定定望着火光下她明媚绯红的侧脸:“在朕眼里,阿妩一直是小姑娘。”   是那个他从少年时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   李妩心口本就无法克制地乱跳,听到他这话,跳得更厉害,余光瞥见裴琏偷笑的模样,只恨不得上前去捂裴青玄的嘴。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他不要脸,她还要。   “阿妩……”   “你…你别说了!”生怕他又说出些腻歪话污人耳,李妩瞪他:“大晚上搞这样大的动静,也不怕左右邻里背后骂你。”   “除夕放焰火,除祟迎福,他们高兴还来不及。何况正月里不好骂人,不吉利。”   说着,他又将那烟火棒往李妩面前送了送:“要烧完了,快拿着玩。”   李妩本想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玩这个”,抬眼对上那双焰火下闪烁光芒的赤诚眼眸,略有犹疑。   “阿娘快拿着,别烧着手啦!”裴琏仰着小脑袋:“父皇说,这是你最爱玩的焰火,特地带来给你的,路上都不让我碰呢。”   父子俩齐齐看着自己,李妩抿了抿唇,心道,大过年的,自己也不好扫兴。   何况,这的确是她从前最喜欢的焰火。   她垂着眼,接过裴青玄手中那根小焰火。   可刚接过,没晃两下,那焰火就燃尽了。   李妩握着棍子:“……”   “没关系!父皇还带来了好多焰火!”裴琏指着堆在墙角根下那一堆,眼睛亮晶晶:“可以玩许久呢!”   裴青玄颔首,眉眼温润:“阿妩想玩哪个,朕帮你放。”   也不知是过年太高兴,还是自己喝多酒昏了头,亦或是父子俩都穿一身红,乍一看犹如一大一小两红包成了精,李妩觉得这男人今日瞧着还算顺眼。   “我想看花开富贵,有么?”她轻声问。   “有。”裴青玄眸光微动,面上笑意更深:“只要阿妩想看,都有。”   “朕这就给你去点。”   “我也去!”裴琏一听点焰火也来劲儿,迈着小短腿就跟上去。   不多时,便见喷洒的焰火如一棵金光灿烂的摇钱树般绽放燃烧,斑斓花火四溅,照亮着后院,也照亮了三人明媚的笑眸。   璀璨烟火间,迎来了永熙十年的第一日。   ——   那场焰火太过美好梦幻,以至于清晨醒来时,李妩还以为昨夜醉酒做了一场梦。   但身侧乖乖睡着的裴琏,叫她清楚意识到那不是梦。   昨夜裴青玄真的来了,带着一堆焰火陪她过除夕。   至于她昨夜如何回到床上,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她玩了会儿焰火有些累了,就坐在墙根旁,看着他们父子玩。   三十多的老男人了,玩焰火还跟个孩子似的,幼稚死了。她当时这样想着,之后就再无任何记忆。   就在她绞尽脑汁回想时,裴琏醒来了。   睁眼见着李妩,小家伙一脸孺慕地蹭了蹭她的胳膊,懒洋洋道:“阿娘新年安康,如意吉祥。”   “琏儿也是,新禧安乐,岁岁平安。”李妩弯了弯眸,忽又想起什么,起身下床。   很快,她拿了个大红封递给裴琏:“这是你外祖父给你的压岁钱,本该昨夜就给你的,一时忘了。”   “没关系,昨夜父皇已经留了压岁钱。”裴琏边说边麻溜起身,掀开枕头,指着压平的红包:“阿娘,看!”   李妩微怔:“他…昨夜留的?”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阿娘也有噢!”   裴琏又掀开李妩的枕头,下面果然也有个大红包:“父皇说,阿娘是他的小妹妹,这个是给阿娘的压岁钱。”   李妩眸光轻闪,再看那红包,嘴里不由咕哝:“谁是他妹妹……”厚颜无耻。   “阿娘说什么,孩儿听不清?”   “咳,没什么。”李妩将那俩红包拾起,又问裴琏:“昨日夜里,我是怎么回的房间?”   “父皇抱你回来的。”裴琏道:“本来玩着焰火呢,阿娘你靠着墙睡着了,父皇怕你着凉,就抱你回房间了。”   “那他……何时走的?”   “这我也不知道。”裴琏一脸懵懂摇头:“我和阿娘一起睡着了。唔,父皇应当是在我们睡着后走的?”   李妩哑然,静坐一阵,见外头天色渐亮,也不再多想,带着裴琏起床洗漱,往慈宁宫请安。   一年之计在于春,新年在忙碌中不知不觉过去。   正月十五,在长安过完裴琏六岁的生辰,第二日李妩便带着裴琏回到静园,庄子上的佃户们得知主人回来,纷纷提着土产上门拜年,附近村里有过来往的村民也提着些薄礼上门,聊表心意。   李妩边忙着琐碎应酬,边计划着开春去江南之事,裴琏那边则是趁着春暖开花冰雪融化之前,多去冰湖滑几次冰,不然下次想要再玩,还得等上一年光景。   李妩也不拘他,反正李太傅还在长安,打算二月初再回静园,这段时日权当给裴琏放冬假。   忙碌的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到了正月底。   这日傍晚,李妩正在偏院与沈老太太说着开春后去江南的打算,素筝快步上前,附耳禀报:“主子,陛下来了。”   李妩眉心微动,上次与他见面还是元宵裴琏的生辰,隔了这小半月都没他动静,她还当是那日自己又提起要去江南的事,叫他彻底失望,不再来自讨没趣。   今日又来,难道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仍要撞南墙?   “李娘子自去忙你的吧,莫怠慢了贵人。”沈老太太住在偏院不愁吃喝,还有丫鬟伺候,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对李妩也是实打实的感激与信任,她知道这娘子虽面冷,却心热,日后无论是去江南还是北庭,也都会将自己安排好,完全不必多担心。   至于这李娘子日后的姻缘,更不是她这老婆子能插得上嘴的。   “那您休息,我去前头忙。”李妩轻拂衣袖,缓缓从圈椅起身。   虽早已不下雪,外头仍是天寒地冻,天色也是一片灰蒙蒙,奴仆们爬梯点起灯烛。   李妩披着银白底色翠纹斗篷,怀中揣着铜沉手,快步前院走去。   半路上见着石娘使唤着两个小厮,扛着半边血乎乎的鹿往厨房方向走,见着李妩,几人止了步,退到一旁问好。   李妩瞥了一眼,见那鹿血肉模糊的,不知为何,眼皮跳了两下,心下也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闷。   “这鹿是他送来的?”她偏过脸问,脚步往后退了两步。   石娘躬身答道:“回主子,这半边鹿是贵人送来的,可新鲜了,特地送来,说是夜里做炙鹿肉吃。”   李妩抿了抿唇:“就这样办吧。”   石娘应声,带着小厮们离去。   李妩拢了拢身上的翠纹斗篷,目光不经意瞥过地上,晦暗天色下,有一滴血——应当是那鹿身上滴落的。   明明从前也吃过鹿肉,也曾在骊山围猎时,亲自射过猎物,那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今日却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血就有些不舒服。   大抵是在正月里的缘故吧。李妩这边宽慰着,也没多想,继续往前院走去。   待她到时,前院里的灯笼已全部点亮,而厅堂那檀木圈椅上的男人也喝完了一盏茶,坐姿端正而优雅,闭目养神。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裴青玄缓缓掀起眼帘,朝堂前看去。   见着那抹纤娜清雅的身影,原本冷硬的面部线条如春风拂过,眉眼也变得温和:“阿妩来了。”   这平静又随和的语气一时叫李妩捉摸不透,他这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她缓步上前行了个礼,静静端详他片刻,迟疑开口:“你今日过来作甚?”   “许家六表弟今日猎得了一头鹿,送进宫里孝敬母后。母后让朕送半边过来,叫你和琏儿也尝个新鲜。”裴青玄温声道:“阿妩过来路上没瞧见?”   提到那鹿,李妩就想到那滴血,眉心轻蹙了下,很快又恢复寻常神色:“看到了,有劳陛下。”   “与朕客气什么。”裴青玄微笑:“朕让他们做成炙鹿肉,待会儿就能吃上了。”   说着,他又往外看了看:“怎么不见琏儿?”   李妩漫不经心道:“中午吃过饭,他就拖着个乌拉滑子,带着安杜木他们往山上玩冰去了。”   “从前还当他只会读书,没想到也是个贪玩的,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裴青玄轻扯嘴角,见李妩仍站着,不由放缓语气:“坐着说话?”   李妩看他一眼,也没多说,只走到一旁坐下。   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或许是年前那仓促的一吻,又或许是除夕那场焰火,反正这段时日一想到裴青玄,她的心绪就变得纷乱无措——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却很久远。   豆蔻年华的第一次怦然心动,懵懂无措,美好深刻。   然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而且在如今这个年纪,实在荒谬可笑。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难以启齿,更难以面对。   李妩不知裴青玄是怎么想的,是否也出现如她一样的反应。   年少时,发现自己的心动,虽然羞赧,但面对喜欢的人,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叫她想多靠近他一些。   可现在,面对这种情况,她脑子乱得只想躲,想着不见面就不会尴尬。   然她要躲,裴青玄却偏偏凑上前。   譬如现下,她端起茶杯假装喝水,不想与他说话。裴青玄却没话找话:“今日也挺冷的,你出门记得多穿些。”   “……嗯。”   “你近日可忙?”   “还好。”   “忙些什么?”   “琐事而已。”   一阵沉默,裴青玄再次开口:“你可确定好具体去江南的日子?”   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李妩仰起脸,对上那双寒渊般深邃的黑眸,嗓音发瓮:“二月底,或是三月初……”   “只剩一个月了。”   裴青玄眸光黯了黯,又微微笑道:“三月挺好,春暖花开,杨柳依依,正是江南好时节。”   李妩看到他那未达眼底的笑,垂了垂眼睫,低低嗯了声:“是挺好。”   话音落下,厅堂内又静了下来。   就在李妩想着寻个什么借口离开这份窘迫的静谧,外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还当是裴琏回来了,抬眼看去,却见一个小厮满脸焦急地跑来,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大事不好,小主子不见了!” 第90章   “不见了?”   李妩倏地从圈椅起身,动作太急,连着青瓷茶盏都打翻在地,“哐啷”发出破碎声响,素色绣花裙摆被茶水洇湿也顾不得,只睁着一双乌眸急急看向那小厮:“如何会不见?安杜木人呢?”   “回夫人,安总管如今还带人在山上找……”那小厮也急得满头大汗,磕磕巴巴禀报着:“本来天色暗了,照往常是准备下山,可小主子忽然喊肚子疼,刘婆子便带他寻了个树丛方便。小主子脸皮薄,叫刘婆子转过身去,刘婆子自是听命。可过了好半晌都没见小主子出声,刘婆子回身一看,树丛里已不见小主子的身影了!”   “我们已经找过一圈了,实在找不见,天色又黑了,安总管才让小的回来,多带些人再去找。”   李妩面色白了几分,再看外头昏暗的天色,心下愈发惶惶。   这样冷的天,还是大晚上,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在山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她眼皮突突直跳着,不知为何,脑中又冒出那半边鲜血淋漓的鹿,鼻间好像也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素筝见她面色苍白,忙上前搀扶,再看那小厮,不由埋怨:“跟去的婆子护院足有十人,十个大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真是群废物不成!”   小厮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敢反驳,毕竟小主子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消失,的确是他们护卫不力。   “夫人,快些派人手随奴才去寻吧。”那小厮苦着脸小心提醒。   李妩单手撑着桌边,勉力站稳身子,面色凝重地吩咐素筝:“把庄上所有劳力都叫来,带上家伙和火把,即刻随我往后山去,你留待府中看家……”   素筝惊愕:“您留在家里才是,奴婢去山上寻找。”   “照我说的办!”李妩语气笃定,不容置喙。   刚要往外走去,胳膊忽的被拽住。   扭脸一看,便见辉耀烛光里裴青玄面庞严肃:“朕带暗影卫去找,你留在府里等消息。”   李妩蹙眉,乌眸是掩不住的急切:“我的孩子丢了,你觉得我能坐得住?”   “朕知道你担心琏儿,但夜黑风高,山路崎岖,危险诸多,你……”   “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李妩毫不犹豫截断他的话,清婉眉眼间散发着一种无人能够阻挡的悍劲儿,犹如张开獠牙保护幼崽的母狮子,谁敢阻挡她,她便能豁出去与人拼命:“多一个人找,就多一份希望!”   且她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母子连心,她能比旁人更敏锐得感受到她的孩子在哪。   “裴青玄,你松开我。”她一字一顿,眼底闪烁着坚决的光芒:“你多耽误一刻,琏儿就多一分危险。”   裴青玄深深看了她一眼,掌心往下,叩住那抹纤细皓腕:“你去可以,但必须在朕身边。”   她眼里只看得到裴琏,而他更在乎她的安危。   瞥过那只紧握的大掌,李妩唇瓣轻抿,低低应了声:“好。”   天寒风高,泠泠月色洒在山路积雪,泛着森森银白。   “小主子,你在哪儿啊!”   “琏儿,琏儿——”   阒静山林间,一声声呼喊惊飞鸟雀,枝叶上的积雪也被震得簌簌直落。   走到裴琏最后消失的地方,安杜木伏跪在李妩面前,如一座黝黑山峦,脑袋紧贴着地:“主子,奴有罪。”   李妩看着他,没出声,视线落在同样跪着的刘婆子身上:“你背对他时,可听到什么异常动静?”   “回…回主子,老奴什么也没听见。”刘婆子是李府的旧人,李妩母亲尚在时,她就在李家伺候,后来还随李妩一起去了楚国公府,忠心耿耿,弄丢了小主子,她愧疚地恨不得一头撞死,一双老脸也沾满了泪:“是老奴无用,主子要杀要剐,老奴也甘愿。”   其余一干陪着裴琏上山的奴才也跪了一地,哀声齐道:“奴才们甘愿领罚。”   李妩现下只想赶紧寻回裴琏,哪还有闲心责罚他们,咬了咬牙,她拾起一根树枝,朝安杜木背上抽去。   “咔嚓”一声,那根树枝都断了,安杜木攥紧拳头,一声都不吭。   “先抽你一鞭,寻不到我儿的下落,我自会剥了你们的皮!”李妩恨声说着,又将手中断掉的半根树枝狠狠掷在地上:“还愣着作甚,赶紧带人去找!”   安杜木身子弓得更深:“是。”   语毕一刻功夫也不敢耽误,忙带着人继续四处找寻。   一束束火把犹如一只只红色的眼睛,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浮游,李妩站在积雪树丛旁,脸色发青地盯着地上裴琏的乌拉滑子。   “无缘无故,如何会消失不见?”她低声喃喃,思索着一切可能。   迷路了?他一向懂事,知道天黑了就要回家,不是那等胡闹不知分寸的孩子。   遇到危险了?这寒冬腊月的,也不是猛兽出没时,何况真有野兽攻击,刘婆子怎会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那唯一的可能只剩下,被人掳走!   这个认知叫李妩眼皮猛跳,忙不迭走向前头勘探情况的裴青玄,嗓音发颤:“是不是琏儿的身份暴露了?有人派刺客埋伏他?你仔细想想,近日长安城内可有什么异动,或是你有什么仇敌?”   “阿妩,你先冷静,别自己吓自己。”   看着她那张脸在冷风里冻得通红,裴青玄弯腰,用力按住她的肩,狭眸间一片沉静:“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朝局也十分安稳,并无异动。何况自你搬来静园,朕便派人加强这片的护卫,若有可疑人物出现,暗影卫早就与朕禀报,压根不会给他们上山埋伏的机会。你莫要惊慌,琏儿一定还在山林里,许是不慎迷路……总归这山不算大,应当很快就能寻到。”   他的语气那般肯定,好似给李妩飘忽不定的心系上船锚,心下焦躁也缓解些许。   “那我们也快去找他吧!”李妩乌眸好似闪动着泪意,嗓音也带着哽噎:“天气这样冷,大人都冻得受不了,何况他个孩子。”   裴青玄本想叫她在这等着,对上她泪意颤动的眸,终是不忍拒绝。   让暗影卫分了个火把,环顾四周,刚想选个方向,忽听眼前之人出声:“那边,咱们去那边寻。”   纤细的手指,遥遥指着东南方向那一片黑蒙蒙的密林。   裴青玄眼底略过一抹诧色,低头看向她:“你那昆仑奴隶说了,最开始就搜过那一片。”   可她的心里有种感觉,就是要往那边寻。   “那就再寻一遍,也许他们寻得不够仔细。”李妩轻咬下唇,回望着他:“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火把给我。”   摇曳火光下,她纤手摊开,掌心纹路都照得清晰。   裴青玄沉吟片刻,一把牵住她的手,在她错愕目光里,他平静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朕没说不去。”   山下初八后就再未下雪,积雪也早就化了,然山上地势高,温度更低,前些时日连下的大雪还积着,冻得硬邦邦,皮靴踩在上面便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   裴青玄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执着长剑拨开挡路的残枝枯草。李妩则跟在他身后,一手牢牢揪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作喇叭状放在脸侧,边走边喊:“琏儿,琏儿——”   “你在哪儿?你能听到吗——”   “阿娘来寻你了!”   喊了好一阵,嗓子都喑哑劈叉,山林间仍是岑寂无声,只时不时传来几声昏鸦鸣聒叫。   “怎么办,他到底到哪里去了……”李妩又急又累,双腿也灌了铅水般沉重。   “别急,再往前找找。”裴青玄温声宽慰:“朕已派人往长安调拨人手,便是挖地三尺,将山头翻遍,定将琏儿找出来。”   也不知是冷风呼啸吹得意识模糊,还是夜里未进水米饿得发晕,李妩隐约间好似听到野兽叫声。   这叫声叫她心下愈发紧张,抓着裴青玄衣袖的手指也揪紧:“你听到没有?有奇怪的声音,会不会是老虎……”   她越说越慌,再无平素的冷静,一双乌眸噙着泪无措地望着裴青玄:“琏儿会不会被老虎叼走了!”   见她小脸都吓得煞白,裴青玄眉心轻折,而后揽住她纤瘦的肩头,一把将人按在怀中。   下颌紧紧抵着她柔软的发顶,他嗓音磁沉:“阿妩,冷静些。”   李妩被他搂得严严实实,整张脸都闷在男人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鼻间萦绕着龙涎香的气息,从前只觉这香气叫人心慌,现下却无端有种安稳静心的力量,而耳畔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犹如一只无形的宽大的手拨动整理着她混乱的思绪。   他说得对,得冷静,不能慌。   几个深呼吸后,李妩抬手,拍了拍那快要将她勒断气的手臂:“松…松开些。”   裴青玄一怔,而后松开她。   昏朦火光下,那张娇丽容颜涨得通红,咬牙道:“不等寻到琏儿,我都要被你闷死了。”   男人俊颜划过一抹不自在,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现下可好些?”   “嗯。”李妩也有些难为情,避开他的目光:“走吧,继续找。”   见她镇定不少,裴青玄也放下心,视线瞥过她垂在裙侧的手,上前一步,牵住了她。   李妩手指僵了下,转脸看向身前的男人,他大步往前走,茫茫夜色里只给她留了个模糊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纤浓的眼睫垂了垂,她没有挣开。   不知不觉间,夜色更深,山风也愈发凛冽,呼啸刮过耳畔,鬼狐狼嚎般可怖。   越往密林深处寻,李妩心口越是沉重。都走了这样远,她作为成年人都觉得疲累,气喘吁吁,何况裴琏只是个六岁孩子。   见她体力不支,裴青玄沉吟片刻,将火把递给她,又弯腰蹲在她面前:“上来。”   李妩微诧,而后摇头:“我还走的动。”   “你的腿在痛。”   平静低沉的嗓音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别逞强,朕背你走更快。”   李妩本想说她又没受伤怎么会痛,可想到自己的痛都转到了他身上,他便是骗她,她也无法分辨,只好握紧手中火把,默默趴上男人的背。   他的肩背宽厚,她一趴上,男人两只手便托住她的腿:“搂紧些,别摔下去了。”   “哦。”李妩应了声,单手搂住他的脖子:“搂住了。”   裴青玄掂了掂背上轻盈温软的身躯,觉得比在永乐宫时重了些,可见在外的确是养了些肉。待背稳当了,他直起腰身,大步往前走去,口中喊着:“琏儿,琏儿——”   李妩稳稳趴在男人的背上,一手小心翼翼举着火把照路,生怕燎到他的头发。只是随着他每喊一声,胸腔震动波及到背,她的胸口也好似嗡嗡在震着,这种感觉亲密又古怪,叫她有些后悔让他背着走。   但现在人已趴在背上,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忽略这点小事,专心观察周围的动静。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李妩心下几近绝望,准备让裴青玄折返换个方向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弱弱传来:“阿娘……”   那细小的声音夹杂在山林寒风间,缥缈得犹如她的错觉。   “我…我好像听到琏儿的声音了!”她激动出声,红唇不经意擦过裴青玄的耳尖。   男人眸光轻闪,而后迅速定下心神,凝神去听:“只有风声。”   “不,是琏儿的声音,他在喊我。”李妩竖起耳朵,这次又听到一声虚弱的“阿娘”。   “没错,是他!那边,在那边!”   她扭着腰,恨不得立刻从背上下来,朝左手边冲过去。   裴青玄被她蹭得身子一僵,大掌拍了下她的臀:“别乱动,仔细摔着。”   说着,托着她的腿,大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十来步,那孱弱的呼喊声也逐渐清晰:“阿娘,我在这!”   可算寻到了!   裴青玄紧蹙的眉心也总算松开,蹲下身将李妩放下,在她即将奔向前时,又一把拽住她:“当心,别掉下去!”   凌乱堆积的杂草与皑皑积雪后,赫然是个深坑——大抵是附近猎户留下的陷阱。   只是不知裴琏如何跑的这么远,偏偏还掉进了这捕兽的陷阱里。   拨开那些遮挡的杂草,裴青玄握着火把照了照,只见那约莫三丈高的深坑下,小家伙如同孱弱无助的幼兽般,仰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泪眼婆娑地朝坑上看来,细弱嗓音里满是委屈:“呜呜呜呜,父皇,阿娘,你们可算来了!”   这倒霉孩子!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既生气,更多是庆幸。   虽说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叫他们这些大人吓得半死,好在人没事。   李妩原本紧绷的心在看到坑底的刹那也放松下来,鼻尖涌起一阵酸涩的同时,也涌起一股愤怒,带着哭腔骂道:“你这小混账,是要吓死我不成!从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上山玩不会乱跑,现在呢,你怎么跑这么远!”   裴青玄听到她不客气的骂声,只觉稀奇,不由偏过脸去看——   许久没见她这副凶巴巴的模样。   上次这般,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到她失态凶人的模样。   从前没发现,现在看着,还怪可爱。   李妩趴在坑边一头火气地教训儿子,感到落在颊边炽热的目光,不由一怔。扭头再看,见裴青玄眉眼含笑望着自己,心下莫名发窘,语调也不禁拔高些:“你看什么看!”   “咳,没什么。”裴青玄转过脸,心道,还是凶旁人的样子比较可爱。   遂也在坑边蹲下,加入教训儿子的队伍:“你阿娘说得对,你这小混账没事瞎跑什么?朕看你就该待在坑里,好好反省一夜,看你知不知错!”   裴琏蹲在坑里,仰起小脸哇哇哭:“孩儿知错了……”   他这一哭,李妩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心也软了,埋怨地睇向身侧的男人:“我说他就够了,你说个什么劲儿,把他吓坏了怎么办。”   裴青玄:“……”   不等他再开口,李妩又催他:“你快去喊人来帮忙,这么高摔下去,也不知摔坏了没,得赶紧拉上来才是。”   裴青玄拧眉看她:“朕去喊人?”   “不然我去喊?”李妩疑惑。   “……朕的意思是,你不随朕一起去?”   “我随你去,琏儿怎么办?难道把他一人留在这。”   裴青玄:“也不是不行。”   李妩:“……?”   裴青玄看了眼那深深的大坑,视线再次落在李妩脸上,一本正经:“他待在坑里挺安全,倒是你独自在外,朕不放心。”   “这有何不放心?便是有毒蛇猛兽,这寒冬腊月也都缩在洞里冬眠,不会出来。你给我留些火,快去搬帮手来。”   说罢,李妩也不再看他,转脸安慰着坑里抽抽搭搭的小家伙:“琏儿别怕,阿娘哪都不去,就在这陪你。”   “孩儿不怕。”裴琏抬手抹泪,本就沾了一脸泥,泪水一抹开,脸上更是黑乎乎。   见她决意要在这陪孩子,裴青玄也不好多劝。   毕竟孩子年纪小,本就吓得不轻,若他们俩都走了,留他一人在坑里,定然也会害怕。   简单拾了些柴火点燃个小火堆,裴青玄举着火把起身:“朕很快就回。”   李妩朝他点了下头:“快去吧。”   握着火把的手微微收紧,裴青玄盯着面前莹白的小脸,沉吟道:“你会不会怕?”   李妩微怔,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盛满不加掩饰的挂怀——   就好似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怕黑怕疼的娇气小姑娘。   “不怕。”   细白手指悄悄攥紧衣摆,她朝他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有想保护的人,就不怕了。”   这回答叫裴青玄一怔,而后眉眼缓缓舒展,春风化雪般,染上浅笑。   他的小阿妩长大了,也有想保护的人了,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但好歹是他与她的孩子,也算是一半的他?   心下自嘲地笑了声,他弯下腰,抬手揉了揉李妩的发顶:“不必怕,你护着他,朕护着你。”   不等她反应,他握着火把,朝回路走去。   李妩怔怔跪坐在坑边,望着那逐渐消失在漆黑山林间的高大背影,头顶好似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肌肤丝丝缕缕直达心底。   直到一阵料峭寒风吹过,凉意钻进脖间,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再次俯向坑底:“琏儿,你还好吗?胳膊和腿可摔到了?”   坑底传来孩子的回应:“孩儿穿得厚,没受伤,就是有些冷,肚子也饿……”   小家伙就在眼前,救兵也即将搬来,李妩也可放下紧张,追究起原委:“你为何不听话,跑到这么远?你可知今夜多少人因你担惊受怕、劳累辛苦?”   坑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小家伙毫无底气的声音:“阿娘,孩儿错了。孩儿本来没想跑的,只是突然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兔子长得可爱极了。孩儿想着可以抓回去养,便一路跟着兔子跑……不曾想跑的这么远,又不小心掉进坑里……”   “兔子?”李妩难以置信,就为着抓只兔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胸口那股怒气又涌了上来,她算是明白小时候捅马蜂窝,裴青玄为何会气得揍她——她现在就很想将裴琏从坑里揪出来,狠揍一顿。   “那兔子呢?”李妩没好气问。   裴琏撇着小嘴答:“没逮住,跑了。”   李妩扯着嘴角,哼哼冷笑:“好得很。”   决定了,待会儿回去她就去父亲书房将那根戒尺取来。   “对了,先前安杜木带人来这边寻过一遍,你没听到他们喊你?”   这次坑内安静了许久,才传来声响:“阿娘,我摔下来的时候,好像磕到脑袋,睡过去了。还是方才你喊我,我才醒过来……”   闻言,李妩心下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其他,只追问他脑袋还疼不疼,晕不晕。   她这样聪明乖巧的孩子要是摔傻了可就糟了。   面对她的关心,裴琏只说没事。   母子俩边等着救援,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过俩人今日都耗费太多体力,又未进水米,聊了一会儿便没了气力,索性各自养神。   夜色愈深,晚风愈寒,裴琏在坑里好歹还能挡风,李妩坐在坑边,被腊月里的寒风吹得脑袋都嗡嗡作响,浑身也阴恻恻地发寒。   本想凑到那一堆燃烧的枯柴旁汲取些许温暖,两只冻得快要没知觉的手才将伸出,又一阵凛风拂过,竟将枯枝吹跑了好些。   李妩蹙眉,再看那逐渐式微的火焰,深吸一口气,从坑边颤颤巍巍爬起:“琏儿,火要灭了,阿娘再去捡两根枯柴。”   孩子大概是睡着了,并未应声。   李妩拢了拢身上氅衣,强压住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往不远处那棵大树走去。有些枯枝被积雪沾得湿漉漉,压根没法用,只能耐心寻些干的。   寒冷环境下,体力消耗太快,弯腰捡了两根,李妩就得吭哧吭哧缓上好一会儿。靠树喘气间,她蓦得想起裴青玄——   当年他埋在北庭刺骨寒冷的风雪里,该是怎样的煎熬。   从前他与她提及此事,总是寥寥数语带过,并未细说。   但沈云黛上回却与她说过,当年谢伯缙将裴青玄从雪堆里挖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冻成个雪人似的,嘴唇都皲裂地流血,嘴里却还喊着阿妩。   “阿妩……”   寒风里夹杂着熟悉的唤声,遥遥传入耳中。   李妩眼睫颤了颤,抬眼朝前看去,便见黑夜里窜动着不少火光,正往她这边而来。   可算来了!   李妩面露惊喜,直起腰身,朝那边挥手:“我们在这——”   那群火把越来越近,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嘈杂响起。   而那道走在最前头的颀长身影,赫然便是裴青玄。   李妩见着来人,心下滚烫,眼角也隐有湿意,刚想提步迎上前,却见火光之下,男人的脸色陡然大变——   “阿妩,小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眨眼间,朱色锦袍的男人提剑冲上前,恍惚间,她被一道猛力推倒的刹那,一声可怖的兽吼同时在身后响起。   下一刻,她重重摔倒在地,而那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冥冥夜色里的黑熊,利爪深陷裴青玄的胸膛。   浓烈的铁锈气息在凌厉寒风间弥漫四散,一滴血,啪嗒从眼前坠地。   而后是两滴、三滴,啪嗒、啪嗒……   更多妖冶浓郁的鲜血,与熊熊燃烧的火把,一同在李妩眼前坠落,嘴角好似也尝到一丝温热的血液甜腥。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第91章   寒冬凛冽,北风呼啸,黑夜笼罩着郊野。   戌时三刻,本该是万籁俱寂,美梦正酣之时,静园内却灯火通明,忙碌喧闹。   主院寝屋内,丫鬟们端着血水与浸满鲜血的衣袍出门,很快又端进热水、剪子与针线。   从附近镇上请来的柯大夫觉出这伤者的身份不一般,又听这家女主人与丫鬟说话间透露,已派人往长安请了大夫,一时也不敢贸然用药,简单处理伤口,敷些止血药,便起身与女主人告辞:“虽说那一爪并未伤及郎君的心脉要害,但伤口实在骇人,一旦感染恶化……哎,小老儿不过一乡野大夫,医术有限,能做的便是止住外伤,不再流血,剩下的……夫人还是等长安的大夫来吧。”   其实他在镇上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被猛兽所伤的村民,咬了胳膊咬了腿的,伤口不大能治就治,伤得严重就只能断臂断腿以保性命。但像这种胸口中招的情况,一般都是劝亲属节哀顺变,将人抬回去,好歹能在家中走过最后一程。   不过现在,柯大夫可不敢说这些——听说静园里住的是位官太太,来往的也都是长安里的大官,再看床上那位奄奄一息的郎君,无论容貌还是气度,一看就非同寻常,没准是什么王公子弟,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事后被追究咒诅贵人之罪,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李妩也听出柯大夫话中未尽之意,一双红肿的眼睛凝着他,嗓音沙哑:“我也不想为难你,但在长安大夫到来之前,你在旁守着,务必保证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否则便是我饶你,也自有人取你性命。”   柯大夫闻言,心头一颤,再对上那双冰雪般的乌眸,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也白了三分,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夫人放心,老朽就在旁边守着……”   李妩淡淡嗯了声,抬眼示意丫鬟搬了张椅在床尾,让柯大夫坐着。   柯大夫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妩也不再看他,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边,盯着那面色苍白、阖眸昏迷的男人,诸般情绪如冰冷澎湃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心口,山林里那心惊肉跳的场景也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那一掌本该落在她的后背,躺在床上的也该是她,可他生生替她受了。   等暗影卫和护院们冲上前制伏黑熊,她抱着他坐在地上,掌心按在他的胸口,那汩汩涌出的鲜血温热而黏腻,将她整只手都染红,她眼眶发酸,哽咽着骂他:“你是傻子吗,不要命了!”   他大概是真的傻透了疯透了,嘴角在流血,还朝她挤出个笑:“你说的,有想要保护的人,就不怕了。”   倏忽间,心底某处好似塌了一块,李妩的眼泪也随之不可抑止地往下掉。   喉间有好多话,想骂他,狠狠骂他,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由泪水模糊眼睛,嘴里发出压抑的低沉呜咽。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眼泪,却抬不起,只得虚弱喘着气道:“阿妩,别哭了……”   哭得他心疼。   是真的疼,如冰雪凝成的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心脏,一点点往里勒,发酸发涨。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份疼意是来自他,还是她。   也不等他分清,意识愈发的虚弱,恍惚间,听到有哭声在喊:“裴青玄,你别死,我害怕。”   按在伤口处的手掌压得很紧,凛凛山风吹得李妩脑袋生疼,却也叫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恐惧。   那份恐惧叫她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泪水从颊边滚下一滴又一滴。   她在害怕,害怕他死掉。   害怕这个世上再没有裴青玄。   哪怕他是个混蛋,曾经那样强势,那样恶劣,她也曾深深地怨他、恨他、想过永生永世再也不见他。   却也是这样一个混蛋,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爱护,给予她青涩美好的心动,为她远赴南疆,以血饲蛊,为她披星戴月、不辞冰雪,种下满院的花,放一夜的焰火,将他那汹涌热烈、孤注一掷的爱意,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   这一刻,李妩不再怀疑他的爱。   这世上除了裴青玄,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这般爱她。   “裴青玄,你别死。”   她坐在榻边,声音细若蚊讷,残留血迹的手指替男人掖了掖被角:“你若死了,还如何与我重新开始?”   床边烛火摇曳,淡淡微光落在男人紧阖的眼皮好似颤动一下,转瞬即逝,犹如光影斑斓的错觉。   东方既白,外头起了雾,灰青色的天光透过窗斜斜照进屋内。   裴琏从混沌睡意里醒来,睁眼看到陌生的莲青色帷帐时,不由愣住,他这是在哪?   等想起昨夜的一些记忆,他忙不迭掀被子起身,就要下地。   屏风旁守着的石娘听到这动静,立刻醒了过来,见小主子赤着双脚就下床,瞪大了双眼,忙上前将人抱起:“小主子,你昨夜才退了烧,可别又着凉了!”   裴琏见着熟悉的面孔,心下稍定,却仍是满肚子疑惑:“这是在哪?我阿娘呢?我父皇呢?”   他不是在山上的陷阱里,阿娘在坑上守着他?   “这是您外祖父的院子,夫人和……你父皇在主院那边。”石娘将裴琏放回床上,又手脚麻利地替他穿着衣袍,解释着:“你惊吓过度,又在那坑里挨了那么久的冻,等我们将你从坑里救出来,你已起了高热,昏睡得人事不知了。好在菩萨保佑,回来喂过一副药,你半夜里便退了烧,不然夫人那边又要顾着陛下,又要顾着你,身子骨哪里吃得消。”   裴琏机敏,一下从石娘话中揪住重点:“我父皇怎么了?”   石娘一噎,一张刚硬黧黑的脸庞有些发僵,踌躇一阵,也知瞒不住,便照实说了。末了,她感慨着:“还好你那会儿在坑里睡过去了,不然非得被那场面吓晕过去不可。”   听到石娘说父皇为了保护阿娘,被野熊袭击,现下还昏迷不醒着,裴琏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光不可置信地颤动着,小脸也雪白一片。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主子,你别吓奴婢。”石娘伸出五根手指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心下发慌:“你说句话啊。”   裴琏回过神,胸腔里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要去看父皇。”   “可你还病着呢,只是退了烧,得在床上好好休息。万一出门又被风吹病了……”   “我要去看父皇!”裴琏打断她的话,又仰起小脸,黑眸噙着泪光般可怜兮兮:“带我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玉雪可爱,现下又这副可怜模样,石娘不由软了心肠,暗想着,小主子真是孝顺,自个儿还病着,也不忘去探望爹娘。   半个时辰后,石娘带着裴琏到了李妩的院落。   裴琏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一到达熟悉的院落,小陀螺似的迈步就冲了进去:“阿娘,阿娘!”   冲到寝屋门边,被素筝拦了下来,问过石娘情况后,素筝叹了口气,弯腰与裴琏道:“殿下小点声,你父皇还在休养,不好喧闹。”   裴琏望了望那紧闭的门,咬了咬唇:“素筝姑姑,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了,很严重吗?”   想到昨夜御医的话,素筝面色愁苦,但在孩子面前,也不好说实话,只温声安慰:“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有上天保佑,定然会转危为安的。”   这话或可糊弄到其他孩子,可对于裴琏而说,这套说辞在母亲昏迷那几月里,他已听过无数遍。   大人总是这样,觉得小孩子很好糊弄。   长睫垂了垂,裴琏揪着小手道:“素筝姑姑,我想进去看一看。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绝对不吵闹。”   素筝面露迟疑,丑时将御医送走后,屋内就自家主子陪着陛下,之后再没动静,这会儿没准主子还在歇息?   再看面前的孩子,抬着一张白皙清秀的小脸,眉眼间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劲儿,实在叫人无奈。   忖度一阵,素筝叹口气:“那你就进去看看吧,若是你阿娘还在睡,你可别吵醒她。昨日折腾到半夜,她实在劳累极了。”   裴琏点头答应。   素筝轻轻将门打开,裴琏如一尾小鱼儿,灵活地钻了进去。   屋内熏着清雅怡人的安神香,却依旧能嗅到其间冗杂的苦涩药味,以及那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裴琏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窗户都闭着,屋内透进昏暗的光线,愈发显得静谧。   绕过那扇高大屏风,便见床榻边靠坐着一道纤娜的身影,而那幔帐挽起的床上,面容英俊的男人昏昏沉睡,晦暗不明的光线下,俩人静得宛若一幅画卷。   裴琏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去岁在永乐宫时,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过那时,躺在床上的是母亲,在旁陪着的是父皇。   如今却调了个个。   尽管他脚步放得再轻,靠近床榻时,还是惊醒了李妩。   “你怎么来了?”   李妩从床柱旁缓缓直起腰身,靠了半宿,骨头都僵硬得咔咔作响,那张清婉的脸庞更是掩不住的憔悴,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透着倦意:“过来,让我摸摸脑袋,还烧着么。”   裴琏乖乖走上前,将额头露出来,滴溜溜的黑眸直往榻上之人瞟去:“我来看父皇。”   李妩探过他的额头,见他没再烧,也放下心来,再看裴琏那满脸忧色的模样,嗓音放轻:“有御医,不要怕。”   裴琏撇嘴,心御医都是废物草包,之前不是就治不好阿娘么。   他转身趴在床边,视线从男人深邃的眉骨一点点往下,落在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时,眼眶里的泪也不禁从颊边滚落,呜咽地喊:“父皇,孩儿错了……”   都是他的错。   月余前追兔子发现那个陷阱,他本意是想跳进那个陷阱,摔伤自己,以此挽留阿娘,叫她改了去江南的主意。   可他哪里想到,父皇会因此受了重伤。   那只该死的熊!   裴琏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他紧攥着被单的小手上,他要把那只熊,撕成一百片一千片,要把那个山头里的熊都给杀掉,替父皇报仇!   心头浓浓的悔恨与担忧化作泪水,他趴在床边,哭得无比可怜:“父皇,你快醒来吧,孩儿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李妩坐在一旁,也被孩子稚嫩的哭声哭得心头发涩,揽过那小小的身子,哑声哽噎:“别哭了……”   “阿娘。”   裴琏小脸深深埋在那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两手也环绕着她,如同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低低地哭了一通。   待哭到累了,嗓子也哑了,他从她怀中抬起头,一双葡萄般的黑眸泪光闪烁,抽抽搭搭地问:“阿娘,你还会走么?”   李妩怔了下,等反应过来孩子是问她去江南之事,侧眸看了眼榻上男人,又想起昨夜御医所说——   “被野兽所伤,外伤其次,最怕的便是伤口感染引发疫变,若能熬过前三日高烧,便无大碍。若没熬过……”   剩下的话御医并未宣之于口,众人却心知肚明,若没熬过,便是国丧。   眼睫轻垂了垂,她沉静视线落在男人浓俊的眉眼,唇瓣翕动:“昨夜我与他做了个约定。”   “我从前违誓,骗过他一次。”   “但这一次,只要他醒来,我再也不会骗他了。” 第92章   外间完全大亮时,李妩带着裴琏简单用了顿早饭。   昨夜没休息好,也没多少胃口,只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心不在焉地坐着。   裴琏见状也没敢多说,默默吃完自己碗中的饭食,走到李妩面前:“阿娘,你去睡一觉吧,我来守着父皇。”   李妩摇头:“我守着他就行,阿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你。”   “什么事?”裴琏打起精神,双眸炯炯:“只要孩儿能办到,一定办好。”   李妩弯下腰,俯身于他耳畔:“你父皇伤势严重,暂时无法移回宫中。你祖母那边不知情况,定然心急如焚……”   “阿娘要我回去陪祖母?”   “这是其一。”李妩颔首,神情愈发肃然:“其二,你父皇是皇帝,皇帝突然不上早朝,朝臣难免生疑。你得回去劝你祖母,让她以大局为重,先寻个合适的由头稳住朝臣,起码争取三日……三日后你父皇应当就能醒来,届时我会派人去宫里报信……”   若醒不来,裴琏便在长安由许太后扶持登基。   思及此处,李妩心口沉沉发闷。   她不愿往坏处想,但若裴青玄真的无法熬过,她也得提前想好对策,总不能叫朝局动荡,天下大乱。   见她柳眉紧蹙,神情肃穆,裴琏也意识到什么,黑眸闪了闪,伸手搭上了李妩的手背,小大人似的拍了拍:“阿娘放心,我一定会将祖母劝住,你就在静园好好照顾父皇,孩儿在宫里等你的好消息。”   李妩垂下眼,看着孩子小小的手掌,心下酸涩又欣慰,嫣色唇角勉强扯出一抹弧度:“好。”   又与裴琏交代一番,李妩便命人准备车马,素筝陪同裴琏入宫,暗影卫随行护送。   目送着马车辚辚往长安奔去,李妩了却一桩心事,折身回到主院。   才走到院门,便有小丫鬟急慌慌迎上前来:“夫人,您可算来了!贵人起了高热,药也喂不下去,您快进去看看吧!”   李妩脸色一变,捉裙往里急急走着:“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子功夫就起了高热?”   “奴婢也不知。”小丫鬟摇头:“御医在里头,让御医与您说吧。”   走至里间,便见桌案上放着半碗汤药,还有一块浸湿的帕子,席御医站在榻边,一脸束手无策。   “娘…夫人,您来了!”席御医犹如看到救命稻草,拱手行了个礼,又无奈地看了眼榻上昏睡的帝王:“您一走陛下就起了高热,现下烧得厉害,药也喂不下,微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换做寻常病患,硬掰着嘴巴灌便是。可现下躺着的是皇帝,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手灌。   “昨日一夜都未起高热……”李妩行至床边,见男人苍白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绯红,眉心拧起,待伸手探向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叫她心下一紧,掌心也沾满潮湿汗水。   “怎烧得这样厉害。”她从袖中抽出帕子替他擦汗,面色沉凝:“再这样烧下去,非烧成傻子不可。”   “席太医,劳烦你再去熬一碗药送来。”又吩咐丫鬟:“去酒窖里寻一坛最烈的酒,再端盆温水。”   “是。”俩人得了令,忙不迭退下。   没了外人,李妩肩背放松,视线再落至裴青玄身上,心下只觉沉甸甸:“你已熬过一夜,再熬两夜就好了……”   床上之人始终安静,浑然无觉。   李妩也不再多说,静静地坐着。   不多时,御医将汤药端来,她接过汤药,又屏退左右。   两根手指放在男人的唇边,一点点撬开。好不容易张开,才灌进些许,下一刻又从嘴角流出来。   李妩:“……”   盯着男人被汤药浸润的薄唇,她犹疑片刻,还是用了裴青玄先前给她喂药的法子,低头饮了一口汤药,而后俯身哺喂给他。   唇舌触碰之际,她明显感受到身下之人的呼吸好似急促一瞬,撬唇的动作微僵,下意识想退,转念再想事已至此,还是硬着头皮将汤药渡去。   待直起腰身,那口汤药尽数入喉,再未流出,李妩不禁蹙眉,低声咕哝:“莫不是装的?”   “你能听到吗?若能听到,就好好喝药。”说着,她试着用勺再喂了一次,可结果如先前灌得一样,喂不进去。   “……”   事实摆在眼前,李妩也不再费劲,老老实实嘴对嘴去喂。   好不容易将一碗药喂完,丫鬟也送来了烈酒与温水。   李妩又忙活起来,拿酒兑了水,掀被替他擦身。   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的身子,却是头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明亮天光间,男人胸膛伤口处以纱布紧缠,隐约现出些许血色。纤细手指握着帕子,动作轻柔地避开伤口处,从肩膀锁骨处渐渐往下,手臂,腋下,腰腹,再往下便是牙白亵裤……   视线不经意瞥过那处,李妩抿了抿唇,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扯开。   闭着眼睛仓促擦了几下,又忙扯过被子盖上。   就好似刚打过一场仗,她浑身都散发着腾腾热气,娇颜绯红,心跳怦然。   将男人大致收拾好,被子也盖严实后,心间那份羞耻感才褪去些许,李妩坐在床边,静静等待着心跳恢复平静,再次探了下裴青玄的额头。   虽然还烫着,但经过汤药和擦身这两道,降了不少。   她稍松口气,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低声自语:“你若是知晓我在旁陪着,那就看在我的份上,快快好起来吧。”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听进去那话,这日夜里,裴青玄并未起再起高烧。   转过天的午后,除却一阵持续低烧,整体状态也算平稳。   席太医把脉时都惊叹连连,直呼上天庇佑,满面红光与李妩道:“只要熬过今夜,陛下就算是彻底脱离危险了。”   李妩也大受鼓舞,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守住这最后一夜。   然天不遂人愿,晚膳过后没多久,裴青玄突然又起了高热,且烧的比先前都要厉害。   李妩给他喂了退烧的汤药,也擦了身子,毫无效果,甚至到了后半夜,他整个人烧得面颊通红,汗流浃背,眼皮与嘴唇都颤栗不休。   李妩吓得不轻,忙寻来太医,太医看过后,面色也变得铁青:“这是疫变的症状……”   “有何方法帮他缓解?”李妩朝床边倾去,双手按着裴青玄抽搐的挺拔身躯,嗓音低哑:“他现在很难受。”   闻言,席太医老脸紧皱,踟蹰许久才艰难开口:“夫人,两日前老臣便与您说过,被猛兽所伤,一旦疫变,便无药可治啊。”   “可他这两日恢复的不错,晌午还好好的!就差几个时辰就要熬过三天了,难道这个时候前功尽弃吗?”李妩难以接受,急急看向席太医:“你不是有祖传针法吗?既然你能替我封住脉象,也一定能替他多争取些时日,你快些试试。”   席太医被她过分炽热而显得歇斯底里的眼神骇住,恍惚间好似看到当初的陛下,区别在于那时陛下杀气腾腾,而李夫人暂时没有。   “夫人明鉴,您所患郁疾乃是心症,陛下这是野兽袭击所致外伤,高热不退,足见疫病已至肺腑血液……”说到这,席太医只觉脖间一阵阴寒冷意,脑袋也不禁愈低:“便是华佗再世,怕也无能为力……”   “不是还没到天亮么。”   李妩打断他的话,眼神清冷:“你先前说了,熬过三个晚上便算脱离危险,现在天还没亮,说明还有希望。”   席太医一噎,再看向床上那脸色已显乌青的帝王,心下暗叹,这副样子,怕是难了。   抬头触及那柔婉眉眼间掩不住的冷戾,只得悻悻应着:“是,陛下吉人天相,定会否极泰来。”   李妩也知这话敷衍,心头蓦得涌上厌烦,摆手道:“你退下吧。”   席太医再不敢留,忙弯腰退下。   寝屋内很快变得寂静,只听得李妩急促不定的呼吸,还有裴青玄喉中断断续续溢出的痛苦闷哼。   虽无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但看到那紧蹙的浓眉,惨白的脸庞,李妩心脏好似也被捏紧,闷得发慌。   “裴青玄,你听我说……”   她按住他的肩膀,乌眸定定盯着他,嗓音沙哑,字字铿锵:“我答应你,答应放下过去,与你重新开始。但前提是,你得活下来……”   “你不是要我爱你,要我陪着你么?若是就这样死了,你肯甘心?”   她边说着,视线边一错不错注意着男人的神情变化,见他眉头好似拧紧了些,心头突突跳了两下,受到鼓舞般继续道:“你在北庭吃了那样多的苦,冰天雪地、暗杀狼口都撑了过来,还有这些年你与我苦苦纠缠,几乎丢了大半条命,如今我肯松口了,你反倒要撒手不成?”   “行,你撒手也好,那这次便算是你违誓,你我一人一次,扯平了,我也不必再对你有所亏欠。”   李妩故意冷下语气:“等你死后,琏儿登基,我便是太后。琏儿孝顺,定然事事都顺着我,便是我要养面首,他也不会拦我。我一直觉得你这人蠢得很,当了皇帝却不知享受,只知围我一人转,我可不与你这样犯蠢,等我大权在握,我就养十七八个年轻力壮的美貌男人,夜夜笙歌,日日合欢。对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么,没准明年清明,我能怀着旁人女儿到你坟前,给你上三柱香,再给你……”   话未说完,袖子忽的被扯了一下。   那短暂力道叫李妩一怔。   定睛再看,便见冷汗涔涔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眼,幽深黑眸看向她,似想说些什么,话没出口,便剧烈咳了起来:“咳咳……”   李妩眸子发亮:“你……”   醒了两个字还未出口,又见他偏过脸,嘴里呕出一口鲜血来。   才将浮上颊边的笑意霎时凝结,李妩慌了:“裴青玄!”   “太医,席太医——!”   她扯着嗓子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牢牢牵住她的袖角,裴青玄躺靠在枕边,黑眸半阖,气若游丝:“不…不许……”   李妩怔了怔,一时怀疑他这是否是回光返照,交代遗言。忙低下头,朝他凑过去,鼻音浓重:“你说,我都听着。”   “你…是朕的……”   裴青玄喘着气,最后几个字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朕死不了。”   话音未落,好似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又没了声音。   李妩:“……”   踌躇片刻,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身后同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席太医匆忙上前,看到枕边那一小滩鲜血时,眼瞳震动,一时不知这血是谁吐的。   “夫人,陛下他?”席太医惴惴问。   “还有气。”李妩将手从裴青玄鼻间收回,又转过脸,神情古怪:“他刚才醒了一会儿,说他不会死。”   席太医震惊:“陛下刚才醒了?还与您说话了?”   李妩点头。   俩人沉默下来,彼此都是同一个想法,方才到底是不是回光返照。   好在半个时辰后,裴青玄逐步降下的体温给了他们答案——他的确死不了。   非但没死,第二日清晨,李妩趴在床头疲累昏睡时,颊边就被两根不安分的手指拂来拂去,生生将她从梦中弄醒。   她撑起沉重的眼皮往前一看,便对上男人定定看来的平静视线。   帷帐中光线晦暗,四目相对的瞬间,李妩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直到察觉到颊边那两根手指是温热的,她才恍然回神,乌眸也泛起盈盈辉芒:“你…你还活着。”   男人凤眸轻弯,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启,嗓音低沉而喑哑:“托你的福。”   李妩怔了下,又听他有气无力道:“都快走到阎王殿门口,听到你要找十八个面首,生生气活了。”   李妩:“……”   先前说的时候不觉有什么,现下从他嘴里说出,她双颊滚烫,心下既觉得难为情,又为他重新醒来而欣喜,各种情绪在胸□□织澎湃,眼里也不禁噙了泪,瓮着鼻音道:“你这个人,生死之间,怎么就记着这些乱七八糟的。”   裴青玄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静静望着她。   李妩被他这直白目光看得怪不自在,直起腰来:“我去叫席太医给你看看。”   细白小指忽的被勾住。   羽睫轻颤了颤,垂眸看去,便见男人一根手指勾着她,那双深深望过来的黑眸,月色般温柔缱绻:“阿妩,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第93章   正如席太医所说,熬过前三夜,便算脱离了危险,之后只需静养伤口。   裴青玄用过半碗人参乌鸡汤,又喝了碗汤药,再次沉沉睡过去。   李妩也没闲着,连忙派人往长安皇宫送信,告知这边的情况。   许太后在慈宁宫提心吊胆了整三日,若不是有小孙子在旁陪着,稍微有几分慰藉,真恨不得背后生出翅膀,直接从皇宫飞到静园一探究竟。   得知皇帝已转危为安,接下来只需静养一阵,许太后那颗高悬起的心总算落了地,抱着裴琏喜极而泣:“还算你那混账爹有点良心,没叫我这把年纪还白发人送黑发人。”   “祖母别哭,父皇醒来是好事,咱们该高兴才是。”裴琏靠在皇祖母温暖的怀抱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父皇没事,否则他定要愧疚死了。   小家伙握紧稚嫩的拳头,暗自起誓,日后一定孝顺父皇,且在阿娘面前多多帮父皇讲好话,争取让阿娘早日喜欢上他。   这边祖孙俩缓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静园那头,夜幕降临,月色弥漫,李妩却在睡哪儿这件事上犯了难——   前两日裴青玄生死不明,她也没怎么睡,实在累了就趴在床边眯一会儿。   现下他脱离了危险,但身上的伤口还血肉模糊,并未长好,御医说不能下地,得等伤口完全结痂再挪动位置。   李妩谨记医嘱,又思及他是为了救自己,才遭了这样的罪过,也不好意思将他这个伤患赶下床。   忖度一番,最后决定自己去睡榻。   裴青玄躺在床上,还不大能动,侧眸看着对面那道忙着铺床的纤娜身影,不由出声:“那榻硬的很,你睡一夜,明早起来保管浑身都疼。”   那把如柳袅袅的腰肢停了下,回身看了他一眼又扭过身,影影绰绰烛光间,单薄牙白亵衣下曲线若隐若现:“我不介意。”   “可朕介意。”   “……?”李妩再次折身,一双清艳脸庞明明白白写着“我睡我的榻,与你何干”。   裴青玄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朕胸前的伤口还疼着,若是后背也酸疼,真要躺不住了。阿妩就当发发善心,看在朕才将死里逃生的份上,对你自个儿好些,朕也可少遭些罪。”   他说得有理有据,竟叫李妩不知该如何反驳,默默收回目光,她静立在榻边思索,最近天气回暖了些,睡客房应当也不会太难熬?   不等她做出决定,床上传来一道吃痛声。   李妩眉心一动,抬眼看去:“你怎么了?”   裴青玄不语,只拧着浓眉,喉中低低闷哼,听着很是难受般。   李妩生怕他又出什么突发状况,忙朝床边走去:“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席太医来。”   “不必那样麻烦。”裴青玄半睁着黑眸睇向她,语气虚弱:“就是胸间忽的作疼,阿妩替朕看看,可是伤口扯开了?”   好好躺在床上怎么会突然扯开?李妩心下疑惑,再看他拧眉忍痛模样,终是走到床边坐下,抬手去解他的亵衣。   不多时,昏朦暖黄烛光下,男人亵衣半敞,露出一边坚实冷白的胸膛,另一边则被纱布缠得严实,并未有血色洇出。   “伤口无碍。”李妩淡声道,刚要抬手替他系衣裳,纤柔腕子忽的被叩住。   “你做什么?”她下意识想去挣,余光瞥见他的伤处,动作停下,柳眉蹙起:“你放开。”   裴青玄望着她:“不放。”   李妩乌眸猫儿般微微瞪圆:“裴青玄!”   “是你说的,只要朕醒过来,你就与朕和好。”   那双狭长的凤眸灼灼明亮,惝恍好似带着一丝哀怨:“难道阿妩又想骗朕?”   李妩语塞,触及那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双颊火燎般发烫,不由咬了唇,偏过脸去:“不是昏迷了么,怎记得这样清楚,难道是装的?”   “阿妩的承诺,便是喝了孟婆汤,朕也忘不掉。”低醇的嗓音隐约透着笑意,裴青玄又牵住她的手,按向胸口的位置。   掌心猝不及防贴到男人温热的胸肌,李妩心下突得一跳,指尖蜷缩着想要收回:“又做什么?”   “没什么。”   裴青玄看着她,漆黑眼眸认真明亮,不夹杂情慾:“只是想叫阿妩知道朕心里有多欢喜。”   李妩微诧,转而又为自己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羞恼,手指缓缓放松,随着他的指引展开,贴上他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又一下,他的心跳得很快。   而那雀跃的节奏仿佛透过掌心肌肤传递,恍惚间,李妩觉着自己的心也随着他的节奏,越跳越快,宛若下一刻就要冲破胸口,那种久违的失控感觉陌生又熟悉,无端叫人意识慌乱,脑袋也混沌模糊。   “阿妩,今夜便在床上歇罢。”   男人低哑的嗓音冷不丁在这片暧昧心跳中响起。   纤浓的羽睫受惊般颤了两下,李妩如梦初醒,匆忙抽回手,心头的聒噪并未停歇,明明是冬日寒夜,却宛若置身盛夏浓荫,蝉鸣不休,人也燥热难安。   “这本就是你的床,给朕躺了几日,朕已感激不尽。你若实在介意,便叫人将朕抬去那边,朕睡榻,你睡床……”   裴青玄不紧不慢说着,视线触及她耳尖蔓延的旖旎绯色,眸色暗了暗,绮念萌生的瞬间又被身体的疼痛所遏止,只得挪开视线,故作平静道:“这几日你照顾朕已十分辛苦,朕只想叫你睡个好觉。”   “你放心,只是睡觉,朕不会占你便宜。”   李妩红唇轻抿,抬眼看向他,似有所松动。   裴青玄目光愈发坦然:“而且朕现下这副样子,便是有心也无力,你大可安稳地睡。”   听到这话,李妩也扫过他这副孱弱不能自理的模样,既觉好笑,又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面上却不显,抿唇哼了声:“自己不惜命,现在这样也是活该……”   裴青玄不置可否,只微笑看她:“阿妩,夜深了,该安置了。”   似是应着他这句话,床榻边的灯烛又落了一层烛泪,屋内的光线愈发黯淡。   李妩看了看斜对面那张只铺了一半的榻,再看床上双眼恳切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男人,细白手指拢紧,最终点了下头:“嗯。”   虽答应睡床,她也没直接脱鞋上去,而是转身走到榻边,将那床被子抱了回来,铺在拔步床靠里的位置。   裴青玄看懂她的意思,虽有些失望,但能同床而眠,已比先前进步不少。   反正她已答应与他重新开始,接下来还有许多时日,慢慢来,总能叫她再次接受他。   月色疏淡,李妩灭了几盏灯烛,小心翼翼地迈上床,生怕一个不注意踩着睡在外间的男人。   裴青玄平躺着,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稍稍抬眼便见李妩猫着腰,半边娇小身子横着往里爬,如瀑披散的乌发垂下半边,不经意扫过他的面庞,留下一阵清雅甜香。   若是放在从前……   喉头上下滚了滚,血气蹭得涌动,胸间伤口传来一阵撕扯疼意,倒真是应了那句“有心无力”。   待她在身旁躺好,裴青玄拉下罗帐,遮住外头昏暗的烛光。   床帷间一时暗了下来,俩人都没说话,这一方绣花罗帐好似将他们与外界隔绝,除却时不时传来的呼啸风声,只余彼此起伏交错的呼吸、凌乱无序的心跳。   半晌,男人低哑的嗓音在黑暗里响起:“阿妩。”   才唤一声,就听身侧女声冷硬:“睡觉。”   “白日已躺了大半日……”   “你躺了好几日,我困了好几日。席太医也说了,你需要多休息,现在就别说话了,快些睡吧。”   一阵沉默后:“……好。”   两床锦衾紧靠着,帷帐内重归静谧,不多时,便响起一阵均匀轻柔的呼吸。   裴青玄眼皮微不可察动了下。   屏息静听了一阵,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悄然无声地往身旁探去。   茫茫夜色里,像是吐着信子的蛇小心翼翼靠近他贪念许久的猎物,一点点地移动,越过衾被,触及外界微凉的空气时,有片刻的迟疑。但还是抵不过内心深处的欢喜与渴望,谨慎地探入隔壁那不算太厚的被里。   长着薄茧的指尖触碰到那抹温软柔荑,呼吸有一瞬间停顿,试探地碰了碰她的小指,见她并无反应,这才放心地将那只细嫩小手牢牢裹入掌中。   只是这般牵着手,心下就生出一种满足愉意。   裴青玄阖着眼想,他要这般牵她一辈子。   便是死了,躺在棺材里,也这样牵着。   不论是谁先死,嗯,大概是他先闭眼。那也没关系,他躺在棺材里等阿妩便是。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都等得起。反正到时她也死了,应当不会嫌弃他化作一具白骨,形容丑陋?   这可是件重要的事,过些时日回宫,他得将这写进遗嘱里,提前藏在匾额之后,以防疏漏。   思绪纷乱间,夜愈发深了。   这一夜,俩人同床不同被,却都睡了一个安稳黑甜的觉。   之后几日,在席太医的精心治疗以及李妩的照顾下,裴青玄身体逐渐恢复。   待伤口完全长出血痂,裴青玄也能下地走两步,席太医也松了口,表示能避开伤处温水沐浴。   自打裴青玄被熊所伤,除却高烧时李妩拿酒兑水给他擦过两边身子,这些日他再没洗沐过。   好在天气寒冷,他又成日躺在床上哪都没去,几日不洗也并无大碍——反正李妩每夜与他同床而眠,并不在意。倒是裴青玄心下芥蒂,总担心李妩会嫌恶他,只是碍于他的伤口并未挑明。   现下听席太医说能够沐浴,迫不及待便命人烧水送来,打算好好洗个干净。   李妩知晓后也不管他,只叫下人照他的吩咐去办。   她正好抽出空去书房,与闻讯赶来的李太傅解释近日的情况。   不曾想才与李太傅碰了个面,父女俩还没来得及寒暄两句,便有丫鬟满脸难色地寻过来,施施然朝父女俩行了一礼,又低声与李妩道:“夫人,贵人那边请您过去。”   李妩皱眉:“他不是在沐浴?这么快就好了?”   丫鬟悄悄看了眼李太傅,又凑到李妩身旁压低声音道:“还没洗呢。”   “没洗就叫他洗去,我这边有事,无暇顾他。”   “可贵人说,他伤口疼,一个人洗不了,要您过去……”丫鬟声音越来越小:“要您帮他。”   李妩一愣,而后面颊烧了起来,好似脏东西进了耳朵,她飞快瞟了眼旁边的父亲,讪讪挤出个笑,便拉着丫鬟走到廊庑外:“宫里不是派了太监伺候他,再不济我院里那么多丫鬟小厮,洗八个他都够了,难道还不够他使唤?”   “宫里来的公公被赶出来了,院里的小厮贵人嫌手脚粗笨,丫鬟更是连门都不让进,热水都要放凉了,他还在榻边坐着,看样子是一定要等夫人您去呢。”   “才好了一些,又开始作怪。”李妩嘴角扯动,用小指头都知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他既不想洗,就晾着好了。”   “啊?”丫鬟错愕:“奴婢这样回话吗?”   “你就告诉他,我没空。”   “这……”丫鬟面色悻悻,不由担心这样回话,时候会被那不好得罪的贵人给迁怒。   这时,身后插进一道沉稳苍老的嗓音:“既是陛下有请,你还是过去看看吧。”   李妩眼皮微动,转身便见李太傅站在门边,一袭灰蓝色长袍,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里是掩不住的复杂情绪:“此番若不是陛下舍命相救,你怕是早就命丧熊掌之下,哪还能像现下这般,好生生站着与我说话?若非他身体尚未大好,需要静养,我定拉着全家老小给他磕头谢恩……”   说到这,他稍作停顿,目光疑惑地看向自家女儿:“难道直至今日,你对他仍有那样大的怨恨?”   那双生着皱纹的老眼虽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定定看来时,却自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锐利。   李妩心下触动,摇头道:“我没有。”   她也不是那等毫无心肠、冷血冷心之人,亲眼见着裴青玄挡在自己身前血流不止,不省人事,怎会毫无感激?   只是看到这男人借机作怪,难免有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不想那般惯着他罢了。   这种可称得上男女间“情趣”之事,李妩也不好意思与李太傅多解释,只垂着眼睛,盯着脚上红罗攒珠绣鞋上的紫山茶绣花。   “既不再怨恨,那就看在他是君主,你是臣女……”李太傅本想说君为臣纲,为臣者对君主该有敬畏之心,话到嘴边,想到自家女儿与皇帝相处向来没什么君臣尊卑一说,便改了口:“哪怕你当他是个寻常人,寻常人救了你性命,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世上可没有以怨报恩的道理。”   道理道理道理。   李妩心道,这些圣贤道理也就用来约束父兄这些读书人,对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来说,高兴的时候听一听,不高兴的时候管你再说的天花乱坠,只当是在放屁。   腹诽归腹诽,她自也不会将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说出来惹父亲不高兴,面上温驯地低下头应道:“父亲教诲的是,那女儿先行告退,照顾恩人。”   李太傅也猜到自家女儿定在腹诽他,她自小便是这样,装得乖,十斤的身子九斤的反骨。还好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出将入仕,他李家累世清流,指不定要养出个乱臣贼子。   “可将陛下照顾好了,他早日养好身子,也能早日回朝理政。”语重心长交代了一句,李太傅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不多时,李妩就回到主院。   迈进屋内一看,浴桶里的水已然凉了,而床榻间,容色昳丽的男人平躺着,双手叠放在身前,阖着眼睛,也一副凉了的模样。   李妩额心一跳,没忍住往他鼻下探了探。   纤细玉指才伸过去,男人闭着的双眸陡然睁开,幽幽目光看过来,把李妩吓了一跳:“你!”   “朕还以为阿妩不管朕死活了。”   这哀怨的口吻叫李妩一时噎住,抿了抿唇,她闷闷斜了他一眼:“不是说要沐身,还躺着作甚?”   裴青玄仍是躺着,眼睛漫无目的看向床帐的方向,语气淡淡:“身上有伤,一个人无法洗。”   “太监、小厮、丫鬟,你随便寻个人帮你不成?”   “朕不要他们碰。”   他偏过头,直白的视线毫不掩饰地投向李妩:“朕只给阿妩碰。”   乍一听这话,李妩不由耳热,再细想一下,更是双颊绯红,这无耻之徒,说得她多想碰他似的。   她也不再与他多说,反正这男人一旦无耻起来,她压根不是他的对手,还不如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将这位祖宗伺候妥当。   下人很快送来一桶新的热水。   李妩强忍着羞赧替裴青玄脱了上裳,手指触及亵裤系带时,不由停住。   “又不是没……”   “不许说!”李妩急急止住他的话,垂下的手指也不经意蹭过男人腰腹,引得他一声暧昧的闷哼。   窗外还明晃晃亮着,他这一声闷哼,霎时叫浴桶旁的气氛平添几分香艳。   李妩闹了个大红脸,心下暗骂,她又没做什么,他作甚发出这样不正经的声音。   似是听到她的腹诽,头顶再次响起男人略显低哑的嗓音:“旷了大半年光景,阿妩还是少勾朕。”   李妩忿忿抬眸:“谁勾你了?”   裴青玄望着她,笑笑:“好,你没勾朕,是朕自制力太差,阿妩碰一下,就情难自禁……唔!”   薄唇被柔软的手掌牢牢捂住,李妩踮起脚,一副炸毛狸猫模样,娇颜酡红:“你再多说一句,今夜叫你去睡榻。”   嗅着她手心淡淡的馨香,裴青玄黑眸弯起:“好,不说了。”   吐息间的热气喷洒在李妩的掌心,如湿润羽毛般撩来拨去,愈显缠绵,她忙撤回手,背在身后。抬首对上男人透着兴味的笑眸,只觉这人可恶,也激出些反叛心思——   “不是说我勾你么?这才叫勾……”纤纤玉指在男人坚实的腹间一撇一捺地画着,似挑逗,似报复,引得他身躯颤动的同时,她心跳也怦然乱蹦。   一个“笨”字还差两笔写完,细腕便被牢牢攥住,她抬眼,只见男人冷白俊颜透着薄红,那双黑眸间翻滚的慾好似一只亟待挣脱囚笼的凶兽,下一刻就要将她扑倒,吃干抹净。   李妩忽然有些后悔,脚步也往后退了两下,这一退,也愈发清楚地看到他的变化,眼睛被烫到般,忙转过身。   “躲什么。”   男人高大的身躯从后贴上,他低下头颅,瞥过她颤抖的睫毛和透着羞粉色的白腻脖颈,噙笑的嗓音透着一丝宠溺:“方才不是还很大胆?”   李妩不接他这话,两手捂着脸,一把轻软嗓音好似被氤氲水汽打湿般,闷闷黏黏:“你自己进浴桶里去!”   话音才落,耳垂忽被咬了一口,炽热的气息随着低低笑骂声一同钻进耳廓:“害人的小混账。”   李妩微怔,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更是羞窘地无地自容,悄悄将纤腰挪开了些,嘴里毫无底气地催:“你快点,待会儿水又凉了,难道还要烧第三桶不成?”   裴青玄也没再继续闹她。   不是不想,实是气血一涌,牵动伤口疼得厉害。   还是先养精蓄锐,等来日伤口大好,自会叫她尝到在男人身上勾勾画画的后果。 第94章   春风剪剪,池畔柳叶吐浅碧。   在静园又休养了五日,裴青玄的伤口恢复大半,也能下地多走几步。   李妩私下里问过席太医,照太医的说法,将马车铺得绵软舒适些,赶车速度放缓慢些,以裴青玄现下的恢复程度,完全能启程回长安。   然而等到夜里,李妩与裴青玄一提此事,裴青玄就皱眉呼痛,不是胸口疼,就是头疼,李妩不信,他还牵着李妩的手去摸。   “朕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阿妩就这样狠心,多容朕两日都不成?”   他说这话时,乌发披散,衣袍半敞,那张线条分明而不减昳丽的俊颜透着淡淡哀怨,凤眸直勾勾盯着李妩,宛若被薄情女始乱终弃的男狐狸精。   李妩:“……”   也不知他经了这一遭,如何就变成疾风骤雨打过的山茶花,这副故作虚弱的姿态,叫她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有不容你的意思,只是你已在此耽误多日,也该回去理政了。”李妩试图解释:“太后这两日已派人请过好几回,朝臣中也有不少人议论……”   裴青玄仍是那副虚弱疼痛的模样,高大身躯往银灰色软缎迎枕靠去:“可朕实在难受得很。”   李妩嘴角轻扯:“你别装。”   “阿妩怎能这般想朕?”裴青玄浓眉蹙起,又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幽幽叹道:“去岁种下那螳螂花蛊,身体底子便大不如前。如今又遭野熊一击,恢复起来自然更慢。阿妩若不信朕……”   他抬手掀被,作势起身:“朕走便是,就算回宫途中伤口裂开,或是有其他不适,朕也认了。”   李妩抬手捏了捏眉心,只觉这人着实可恶,明知她吃软不吃硬,还来这套。   深吸一口气,她上前将他按了回去:“行了,好好躺着!”   裴青玄看她:“阿妩不赶朕走了?”   “谁赶你了。”李妩唇角微抿,余光瞥过窗外黑漆漆的天,低声咕哝:“而且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去。”   裴青玄笑道:“朕就知道阿妩是个菩萨心肠。”   李妩扯唇轻讽:“从前是谁指着我,说我是个没心肝的?现在又有心了?还是菩萨心?”   “从前是从前。”裴青玄面不改色地往枕上靠去,又牵住她的指尖:“从前阿妩心里没朕,现在有了。”   李妩为他这话一怔,长睫垂了垂。   谁说她从前心里没有他,一直是有的。   只是他自个儿蠢笨昏聩,生生将她的心碾碎成齑粉,蹉跎纠缠这些年。   红唇轻动两下,她终是没将这些话说出来,免得叫他太过得意。   纤细指尖从他掌心抽出,李妩淡淡睨他一眼:“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就问你,你打算何时回长安?我虽不赶你,但你总不能一直赖在这。”   提到这,裴青玄喟叹:“若你及笄时便嫁于朕,那琏儿现下也有十岁了。”   李妩蹙眉不解:“说你回长安的事,提琏儿作甚。”   “他若有十岁,差不多也能登基。届时他在长安上朝,朕便可在静园陪着你,你想去江南或是北庭,朕亦可随同,岂不自在?”   “……”   李妩哑然,又嗔他一眼:“荒唐。”   裴青玄笑笑,也没多说,只拉着她道:“夜已深,先上床安置,其他事明日再说。”   李妩无奈:“你就继续拖,我看你能拖到几时——”   的确也没能拖几个时辰,翌日上午,静园就来了贵客——一副寻常贵妇装扮的许太后带着裴琏找上门来。   听到通禀声时,李妩正在裴青玄的诱哄下,端着汤碗给他喂药。   这时,门外就响起裴琏清脆而欢喜的喊声:“阿娘,孩儿回来了!”   这是他的家,压根不用丫鬟带路,兴兴头头就往屋里跑。   李妩拿勺的手一顿,汤药险些洒了裴青玄的衣袍,刚要回身应着裴琏,手腕便被身前男人握住:“阿妩,药还未喝完,凉了没甚效用。”   “琏儿回来了。”李妩边说边将汤碗往他手里塞:“你自己喝罢。”   “可你方才答应了要喂朕,怎好食言?”   “方才明明是你……”想到他哄骗自己时的无赖,李妩咬了咬唇,难以启齿,只把汤碗往旁边一放:“你快喝。难道在孩子面前还要我喂你?好歹也是做父亲的人,注意些体面。”   不等裴青玄开口,便听屋外脚步声愈发近了,还有裴琏的呼喊声:“皇祖母快些,这边来。”   太后也跟着进屋了?   李妩下意识检查一遍自己的妆发,见还算齐整,暗松口气。再看裴青玄躺坐在床上,衣领微敞,不大庄重,不由伸手替他理了理。   不过一个简单动作,裴青玄却弯了眼眸,看向她的目光也愈发热切。   等李妩明白自己这份不经意表露出来的亲近,忙收回手,低声解释:“太后面前得庄重些。”   “这样。”裴青玄薄唇轻掀:“那朕在你面前,不用庄重?”   “我可没这样说。”李妩避开他那炽热目光:“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身后传来男人两声低低的笑。   李妩也无暇与他继续拌嘴,檀木屏风后,那团活泼的小小朱色身影已朝她跑了过来:“阿娘,阿娘!”   “琏儿。”一见到儿子,李妩语气都不自觉柔了,清丽眉眼也冰雪融化般染上笑意。   裴琏本想直接跑到李妩怀中,但看到床上父皇投来的目光,不由刹住了脚步,规规矩矩先行了礼:“孩儿拜见父皇,父皇金安。”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李妩则是垂眸看着多日不见的孩子,眸光关切:“这些日子在宫里可还好,有没有听你祖母的话?”   “孩儿很好,也很听祖母的话。”裴琏仰着小脸,一片孺慕地看向李妩:“就是会很想阿娘。”   看着孩子清澈如溪的眼眸,李妩心下柔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阿娘也想琏儿。”   “真的吗?阿娘也想我吗?”裴琏眼眸闪闪发亮。   “当然,你是阿娘的宝贝呀。”李妩笑道。   果不其然,小家伙又红了脸,别别扭扭地低下脑袋。   李妩心下觉得小孩子真好逗,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低醇嗓音:“那朕呢?”   母子俩一起抬眼,便见裴青玄坐直腰身,一本正经地盯向李妩,像是要讨个说法:“他是你的宝贝,那朕在你心里……”   赶在他继续说之前,李妩再次捂住他的嘴,一双美眸盛满羞赧与无奈,好似无声在说:你够了啊,别得寸进尺。   裴青玄被捂着嘴,朝她眨了眨眼。   李妩:“……”   眨什么眨,一把年纪的老男人还装娇俏?   裴青玄又眨眨眼,透过掌心的嗓音含糊不清:“阿妩……”   李妩也意识到不对劲,回过头一看,便见雍容富贵的许太后双手插袖,站在屏风旁一副笑眯眯看戏的模样。   四目相对,李妩错愕慌乱,许太后则是笑意更深:“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李妩面红耳赤地撤回手,赶紧起身行礼:“臣女拜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哎呀,不必多礼。”许太后缓步上前,虚扶了李妩一把:“这些时日多亏你悉心照料皇帝,你辛苦了。”   这话说得李妩十分心虚,毕竟裴青玄是因她才伤成这样,险些丧命。   扪心自问,若是裴琏日后因一女子受了重伤,危在旦夕,出于对儿子的那份偏心,李妩难以保证自己会对那女子有什么好脸色。   她的涵养胸襟,远不如许太后这般宽广。也正是如此,许太后越客气,李妩越难为情:“娘娘莫要这样说,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许太后并未多说那事,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慢悠悠道:“都过去了,人没事就好。”   话中之意,是叫李妩别太有心理负担,她并未有责怪之意。   李妩心下感触,低头嗯了声。   许太后松开她的手,这才去看儿子,面上也换了副表情,不似对李妩那般慈爱和善,语气里也多了份埋怨:“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才为你提心吊胆,这把年纪也没个清静!”   裴青玄敛眸,认真听训:“叫母后担心,是儿子不对。”   “哼,你哪会不对,你心里主意大着呢。”嘴上虽然这样说,一双生着皱纹的眼眸却是难掩关怀地在他身上打量了好几遍,见他虽消瘦了些,气色尚可,再加之方才走进来撞见的那一幕,想来这混账趁着这次受伤,与阿妩关系亲近不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心绪稍定,许太后坐在榻边,问了一番伤势。   裴青玄一一答了。   喝过一盏茶功夫,席太医照例过来请平安脉。   许太后便趁这档口,将李妩单独叫了出去。   正值晌午,初春暖阳融融,庭院里的花木也都萌发嫩绿色新芽,墙角两株梅花开得正盛,幽香馥郁。   “那些花木便是他在永乐宫挖了一宿,移栽过来的?”许太后看着那些精心打理的奇珍异草,漫不经心问了句。   挖了一宿?   李妩眼波轻动,恍惚想起他送花那日,眼下好似的确泛着乌青。她那时只当他是来回奔波,休息不足所致。不曾想头天夜里,他竟然还在永乐宫里忙活了一通。   心上好似下了一场雨,细细密密,潮湿酸涩。   “嗯,这些花都是他种的。”李妩轻声道。   许太后闻言,若有所思看她一眼。   女人最是懂女人,她瞧李妩这神情与语气,心头也有了些底。又寒暄两句,便直明来意:“皇帝已在静园耽误了不少时日,丞相和诸位大臣往我慈宁宫递了好些折子,我真是要招架不住了。”   李妩明白许太后的为难之处,颔首道:“我这两日也一直劝他回宫休养,可他这人……”   她欲语还休,许太后自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挑眉哼道:“他那点心思,打量着谁不知道?”   说到这,她看向李妩:“阿妩应当也知道吧?”   李妩愣了愣,对上许太后那双温和慈爱的目光,也知她是在管自己要个态度,沉吟片刻,点了下头:“知道。”   许太后笑了笑,又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这话倒是问住了李妩。   她虽决意放下过往恩怨,与裴青玄重新开始,但接下来该如何与他相处,脑中仍是一团乱麻。   “我现在的身份是李妩……”她喃喃道。   而且因着她随仙师上终南山修炼的说法,外界还传言她已看破红尘,日后只与青灯古佛为伴,机缘一到,便会羽化升仙。   许太后也知此次意外来得突然,一时叫她拿出决定未免强人所难,于是以退为进,温声道:“阿妩莫要为之烦心,感情的事,本就急不得。当初皇帝就是太急,才叫你们俩生出那些波折。”   “这不是太上皇的忌日快到了,哀家准备下懿旨,召你入宫抄佛经,你可愿回宫住一段时日?”   许太后嗓音放得十分柔和:“你也知皇帝那个人,执拗得很,便是今日将他劝回宫了,几日见不到你,他怕是又要起早贪黑,巴巴地寻过来。他身体若是好的,哀家也随他折腾,如今他伤势才将愈合,万一奔波途中再次撕裂,又要添些麻烦……”   “阿妩,你说呢?”   面对许太后有商有量的温声细语,李妩忖度一番,终是无法拒绝:“那就依太后的安排,回宫住些时日。”   “好好好。”许太后笑逐颜开:“我就知道阿妩最是通情达理,不像那孽障,从来听不进去道理,气都能叫人气死。”   李妩干巴巴笑了两下,并未接这话。   得知李妩愿意回宫住,裴青玄和裴琏父子俩皆欢喜不已。   当日用过午饭,一直处于虚弱难受的裴青玄忽然就不难受不虚弱,状态良好地能够坐马车回长安了。   马车之内,李妩见他眼角眉梢春风得意,不禁讽道:“伤口不疼了,头也不晕了?”   男人高大身躯慵懒靠坐在车边,凤眸轻眯:“良药在侧,自是百病全消,神清气爽。”   李妩刚想问什么良药,话到嘴边就明白他的意思,耳根一热,心里骂他孟浪。   她不接他这话茬,一旁的裴琏却是一脸懵懂,好奇发问:“父皇,你寻到什么良药了,这么厉害。”   “你阿娘就是父皇的良药。”裴青玄眉梢轻挑:“有她在,父皇便顺遂无忧。离了她,父皇便活不成了。”   裴琏似懂非懂“啊”了声,还想再问,两耳就被一双柔荑牢牢捂住。   “还要不要脸。”李妩雪白脸庞透着淡淡的红,没好气瞪着面前的男人:“再与孩子胡说,我就带他换辆马车。”   “你我本就性命相连,你若有个损伤,朕自是不得好活。”   反正他一向没理也能说成有理,李妩板起清婉面庞,明令禁止:“日后不许再在孩子面前说肉麻话。”   “那是朕的心里话。”   “……那就憋在心里!”   “……”   见她双颊染红气咻咻的模样,裴青玄也不再逗她,若惹急眼了,得不偿失。   李妩这才松开裴琏的耳朵。   看了一段唇语的小家伙满脸迷惑,一会儿看看自家父皇,一会儿又看看自家阿娘,他们这是又吵架了么?   唉,笨蛋父皇,怎么还不知道女孩子是要哄着的!   小皇子为自家父皇追回阿娘的可能性忧心不已,而一路缓慢行驶的马车,总算在傍晚时分到达朱雀门。   从车帘缝隙往外看,金灿灿的晚霞笼罩着巍峨高大的重檐殿宇,气势恢宏,壮丽雄阔。   时隔大半年,还是回来了。   李妩心下感叹,看着左右熟悉的景色,蓦得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当日夜里,在紫宸宫用了一顿团圆饭,李妩便带着裴琏,随许太后一同回慈宁宫住。   裴青玄有意挽留,李妩拒绝得有理有据:“我是奉太后之命入宫抄佛经,住在紫宸宫像什么话?还请陛下庄重些。”   说罢便牵着裴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可不想叫他太得意,在静园那一阵他就得寸进尺占了不少便宜,若就这般留宿在了紫宸宫,他那尾巴还不得翘上天。   这一夜,裴琏在自家阿娘身旁睡了个香甜安稳觉。   紫宸宫内,皇帝躺在宽敞舒适的龙床之上,翻来覆去,只觉身下这床哪哪都不如意,甚至都比不上静园里那张硬邦邦的榻。   得趁着她在宫里这段时日,多笼络一番才是。   翌日一早,刘进忠就出现在李妩面前,讪讪地笑:“陛下一早起来就头疼难忍,娘子快随老奴去看看吧。”   李妩:“……”   又来了。 第95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李妩在宫里住了一个月。   这一月来,除了夜里在慈宁宫歇息,白日里裴青玄总能以各种理由将她“请”去紫宸宫,用膳、喂药、换药、擦背沐身,花样百出地拉近关系,隔三差五又送她花木与礼物,叫李妩想对他冷脸都冷不起来。   及至三月,春光融融,花繁柳茂,烟水明媚,裴青玄胸前的伤口也恢复大半,能照常上朝理政。   上巳节这日,他还带着李妩和裴琏出宫,前往曲江踏青。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1],曲江池畔,柳色清新,朝雨初霁,平坦草地上到处是游人搭起的毡帐,一个挨着一个,五彩缤纷,十分热闹。   “父皇,好高啊!”   李妩坐在毡帐里往外看,明净春光里,一袭鸦青色锦袍的裴青玄正弯着腰,带着裴琏放纸鸢。   那纸鸢还是前几日他俩一起做的——他负责搭纸鸢骨架,她糊纸,最后再由他在风筝上作画。论起诗画文墨,李妩比不上他的造诣,在一旁研墨,看他画了副栩栩如生的嫦娥奔月图。   现下那盛服仙姿的嫦娥仙子高高飞翔在湛蓝天穹间,在一众鸟雀风筝里格外醒目。   “父皇,咱们的风筝是最高的!”   “把线拿稳,别用力扯,仔细断了。”   “嗯,孩儿知道。”   孩子清脆笑声传入耳中,李妩目光轻晃,一时有些恍惚。   幼年时,裴青玄也是这般带着她放纸鸢。   有一回她得了个特别喜欢的蝴蝶风筝,但她贪高好胜,总想将纸鸢放得更高,心一急,风筝线就扯断了,眼睁睁看着那纸鸢像是断了翅膀的蝶栽进了曲江。   她心里难过极了,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表露。   哪知第二天裴青玄便带她去了东宫,神神秘秘说有仙人施魔法,走近一看,庭前那棵百年梧桐树上挂满了蝴蝶风筝。   她围着那棵树转悠了好几圈,难掩欢喜:“玄哥哥,你哪弄来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蝴蝶纸鸢!”   “一家纸鸢铺子里买的。”他笑的云淡风轻:“你随便放,坏了孤再去给你买。”   她那时真以为有这样一家铺子,还是后来发现他手上被竹片刮出的伤痕,才知那些纸鸢是他连夜赶制而来。   昨日两位兄长也在场,唯有他一人看出她的小情绪。   那样的体贴细致,叫她如何不心动呢。   “在想什么?”   五根修长手指在眼前晃了晃,李妩回过神,便见男人透着薄汗的英俊脸庞映入眼前,许是这春光太晃眼,照在他的脸上,眉宇愈发英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李妩心下失笑,定睛再看了他一遍,悠悠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裴青玄在她身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清茶:“大好春光,如何生出这般感慨?”   “就忽然觉得,你也老了。”李妩道。   “咳。”男人冷白俊颜呛出淡红,神情复杂看了李妩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你嫌朕老了?”   三十二,应当还算壮年?很老么。   “我的意思是,与从前相比有些老了。”李妩见他洒出的茶水,递了块帕子过去:“不过人哪有不老的呢,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我也比从前也老了许多。”   “朕可从不觉得你老。”裴青玄语气认真,不知她为何忽的有这般感慨,难道是这些时日装虚弱,叫她对他产生了误会?   端起茶杯浅啜两口,再次搁下茶杯,他侧身凑到李妩身旁,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其实朕的身体和从前并无二异,阿妩若是不信,今夜便留在紫宸宫……”   李妩怔了下,等反应过来,耳根发烫地推开他:“大白天的说这些,你是疯了不成。”   “……朕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我误会这个作甚。”李妩简直搞不懂他是如何想到这个,拧着柳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嘴里低低咕哝道:“果然还是从前更讨人喜欢些。”   裴青玄闻言,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视线往毡帐外那道放纸鸢的小小身影扫过:“刚才出神,是想起从前放纸鸢的事?”   李妩垂眸嗯了声,又端起香醇的酪浆慢慢喝着,语气淡然:“从前每年春日,你我也会来这放纸鸢。”   年复一年的美好,已成为春日的习惯,深深印在记忆里,再难忘怀。   “那为何朕从北庭回来的那个春日,你来了曲江池畔,却未放纸鸢?”裴青玄也记起旧事,那时他才回长安,与她重逢的第一面便是在曲江池畔。   那时的她,风鬟雾鬓,艳若桃李,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侧言笑晏晏。   那一幕就如淬了毒的冷箭,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的胸口,无尽痛意瞬间蔓延心扉。   世人都说女人善妒,却不知嫉妒于男人而言,也是穿肠毒药。   他妒忌得发疯,恨不得一箭射穿楚明诚的脑袋,将她抢回身边,叫她只朝他一人笑,眼里只有他一人。   但那时,他尚未掌握皇权,只得蛰伏隐忍。   他很清楚,只有坐到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拥有绝对的权力,他才能完全拥有她,再不叫任何人将她从身边夺走。   那时的心情,现下想来,依旧深刻强烈。   裴青玄垂下眸,藏起眼底起伏的晦暗情绪。   而一旁的李妩听到他那问,心下暗道,那年上巳节站在楼阁窥视之人,果然是他。   至于为何没放纸鸢——   “不想放。”   怕放了纸鸢,会想起他。在与楚明诚相处那几年里,她一直避免去做一些会勾起过往思念的事,譬如春日的纸鸢,夏日的樱桃酥山,秋日的晚枫,冬日的雪人……   可再如何去避,他已化作她人生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处处可见到他的影。   大抵那年在月老庙里求的那条红绳,有形的系在了他的手腕,无形的系在了她的心间。   见她神情淡淡,并不想多提从前,裴青玄也没多说。   好在裴琏玩累了,很快也跑进帐中,打破了这份追忆过往的怅惘哀愁。   直至落日已尽,红霞隐退,一家三口才乘车回到宫里。   夜里慈宁宫内,李妩哄着裴琏睡觉,又与他提及一事:“你父皇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好,我打算明日与他辞行,回静园去。你怎么想的,与我一同去,还是留在宫里陪他?”   裴琏玩了一日,正困得小鸡啄米,乍听到这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阿娘要回去?”   “很诧异么。”李妩挑眉看向他:“我本就是你皇祖母请进宫里抄经的,如今待得够久,也该离宫了。”   “可、可是……”裴琏磕磕巴巴,小手揪着李妩的衣袖:“这段时间我看阿娘在宫里待得挺开心的……不单是阿娘,皇祖母、父皇,我们都觉得开心。阿娘能不能不走?就留在宫里,和父皇在一起?”   “孩儿看得出来,父皇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阿娘,阿娘若不信,明日孩儿带你当面问他,不然还可以叫他立字据。父皇是天子,立的字据是圣旨,绝无更改的可能,阿娘尽可放心……”   平素还算沉稳少言的小家伙此刻口若悬河,不停说着自家父皇的好话,试图叫李妩改变心意。   李妩看着他这副卖力吆喝的模样,不禁好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父皇是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这般夸他?”   “他是我的父亲,我夸他需要好处吗?”裴琏眨巴眨巴清凌凌的黑眼睛,一脸纯澈无邪:“外祖父教过,父母爱孩子,孩子爱父母,乃人之天性。就如我想亲近阿娘,心里也觉得阿娘是世间第一好。”   这天真的童语叫李妩心下触动,若有所思了一阵,她弯眸笑了笑:“琏儿说得有道理,是阿娘狭隘了。”   稍顿,还是再问了遍:“但我明日的确要回静园了,阿娘现下的身份不宜在宫里久待,你随我走么?”   裴琏皱起小脸思考了一会儿:“阿娘还去江南吗?”   李妩稍怔,沉吟一阵,摇头:“不去了。”   裴琏眼睛亮了,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故作支吾道:“那孩儿随阿娘回静园。”   虽说阿娘还是要离宫,但起码不去江南了——   这样看来,他的苦肉计,也算误打误撞起了效果?尽管相比于自己遭的罪,父皇惨上许多。   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阿娘人在长安,大不了父皇再像之前那样,天天两头跑,能见着面说上话总是好的。   裴琏心里十分乐观,夜里也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李妩便收拾起行囊,得知皇帝下朝,便让裴琏留在慈宁宫陪许太后用午膳,她自行前往紫宸宫辞行。   裴青玄见到她来,很是欢喜,然听到她要离开,原本舒展的眉眼一点点凝结起来。   一侧的刘进忠察觉到氛围不对,很有眼力见地带着殿内伺候的宫人默默退下,免得城门失火殃及他们这些小鱼儿。   没了外人,空旷轩丽的金殿内愈发岑寂。   “可是朕哪儿做的不好,或是那句话惹你不虞?”   裴青玄上前一步,垂眸看向眼前身着莺色外衫的娇娜女子:“你与朕说,朕统统可以改。”   他那一步陡然拉近俩人的距离,哪怕他并未有压迫之意,但那挺拔身躯靠过来,无形之中自有一份深重威严。李妩的身子也不禁往后倒了些,莹白的脸儿微微仰起,对上他直直看来的目光,嗓音无端有些发紧:“你没有惹我不虞……也没什么要改的地方了……”   “那你为何还要离开朕。”   裴青玄浓眉紧蹙,狭眸透出一丝脆弱的迷惘:“你不是答应朕,只要朕活过来,就与朕重新开始。难道这次,阿妩仍是在诓骗朕?”   他已记不清她骗过他多少次。   每一次上当后悔,他都决意再不会被她哄骗。可下一回,哪怕她对他显露出一丝丝的爱,他仍会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阿妩……”他轻唤着他,嗓音喑哑。   宽厚的大掌牢牢搭在她的肩头,裴青玄俯下身,低下那颗尚未取下帝王冠冕的头颅,此刻的他再不是勤政殿那凌驾百官、万人之上的天子,而是一个卑微祈求心上人垂怜的男人:“阿妩,别再骗朕了,好不好?”   沉沉的尾音好似透着轻颤,那颤音如一缕丝线缠住李妩的心脏,叫她心下也为之颤动。   “我……”红唇微张了张,她喉间忽的有些发哽:“我没骗你。”   她的确是要与他重新开始,只是她现下身份留在宫中不妥……   不等她说出她的思量,脸颊忽的被一只大掌捧住。   李妩诧异抬眸,那张英俊面孔在眼前放大,眨眼间,唇上便覆上一抹温热。   她惊愕着,脑袋都变得空白,只想着,他怎么敢!   可他的的确确敢了,还趁她发愣,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碾,狠狠地吻。   鼻息间尽是男人强势而炽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叫她双颊绯红,心跳也因这许久未有的激吻而怦然乱动。   太凶了,呼吸被完全掠夺着,大脑也因缺氧而发晕,双脚发软。   “裴……唔……”她双手抵在他胸前,试图缓一口气。   他却不给她半点喘息之气,好似抱着今日定要将她亲晕过去的打算,大掌托住她的腰,带着她一直往后走。   一直走到她的背抵到了柱子,退无可退,却也更方便男人低下头索取。   也不知是太久未曾这般亲密,还是旁的缘故,这个热烈凶悍又带着满满掠夺意味的吻,叫李妩很快在他的臂弯里化作一滩水,脑子也一片混沌。   什么都记不起,什么都想不了,只知他和她的心跳都很快。   春日的阳光洒进金殿,空气好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   良久,这个吻才结束。   若不是裴青玄及时扶住她的腰,李妩几乎要腿软地跌坐在地。   “阿妩。”他仍是低着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嗓音温柔缱绻的好似与方才那激烈索吻的不是同一个人。   那磁沉性感的低唤伴随龙涎香的热息,一齐钻入李妩耳廓,柳肢愈软,脸颊也烧得滚烫,偏过脸道:“你别这样喊我……”   喊得那样不正经,将她的名字都变得暧昧而婬乱。   裴青玄将她羞红的脸颊与眼眸间的潋滟尽入眼中,她方才的反应也告诉他,她并不抗拒那个吻,甚至,她是喜欢的——只是不知是心里喜欢,还是身体喜欢。   总之,二者有一样,都是个好开端。   “朕很想你。”他拥着她,薄唇沿着她的额一点点往下,再次覆上她的唇:“很想,很想……”   这次的吻较之刚才温和不少,细雨朦胧般,自有另一种叫人心动的力量。   李妩脑子也乱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太快了,得推开他,哪能叫他这般得意。但同时又有另一个更为隐秘更难以羞耻的声音在说,你喜欢的,他吻你的时候,你有感觉。   那感觉,滂湃汹涌,无法忽视。   细密的亲吻渐渐变成轻啄,直到那强健身躯贴得更近时,李妩才从慾海沉浮间寻到一丝理智,手抵上他的胸膛,美眸还透着一丝未褪的媚,骂他:“莫要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男人又摆出一副可怜模样,高鼻蹭了蹭她的颊:“阿妩,他也很想你。”   李妩霎时愈发耳热,瞪着他:“不行,你身体还未大好,别乱折腾。”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晦色,看向她:“那身体好了就行?”   “你!无耻!”李妩啐他,又抬手推他。   才推一下,细腕便被握住。   李妩微愣,抬眼看去,便见男人双眸灼灼望着她,嗓音沙哑:“可是很难受。”   他牵着她的手往下:“阿妩,帮帮我。”   静谧午后,兰麝漫延,余霞成绮。   直至翌日上午,李妩才赤红着脸从帐中走出来。   望着外头明亮的天光,再想到昨日一个午后加整整一夜的荒唐,她边揉腕边骂着混蛋。   才将走出紫宸宫寝殿,便见长长廊庑下站着一抹小小的身影。   听到开门的动静,那小小身影转身看来,正是不知何时来的裴琏。   “阿娘……”裴琏提着个小包袱满脸幽怨之色:“咱们还出不出宫啊……”   他从昨天中午盼到太阳落山,又一直等到今天早上,都没等到辞行的阿娘回来,简直等到花儿都要谢了。   见着儿子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李妩略窘,忙上前与他解释:“你父皇他……他忽然身体不适,阿娘才留下照顾他。”   “父皇哪里不适,需要照顾一整个晚上?”裴琏既担心又疑惑地问。   李妩:“……”   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她含糊道:“他头疼……你别担心,今早就好了,这不还上朝去了。”   裴琏这才放下心,但想到昨晚自己一个人睡的,还是有点小委屈,低低咕哝:“父皇怎么就会装病这一招。”   李妩正尴尬想着昨日的荒唐,也没听清孩子的话,刚想问一句,又见裴琏抬头问她:“那咱们还回不回静园了?”   李妩心下犹疑,忽又想起那男人无耻缠上来,一声声喊她“好阿妩”的模样,腕子一阵发酸。   “走。”   她正色牵着裴琏:“现在就走。”   一个时辰后,早朝散罢。   裴青玄回到紫宸宫,看着迎上前来的刘进忠,嘴角噙笑地问:“她可醒了?”   刘进忠身子一抖,战战兢兢:“回陛、陛下,李娘子带着小皇子回静园了。”   裴青玄嘴角笑意凝住:“……?” 第96章   傍晚时分,暮霭渐合,水田旁鹭鸶纷飞,农户们挽起袖子荷锄归家。   绮丽霞光间,一行黑影驱马疾驰,扬起滚滚烟尘。   静园内正值掌灯时分,不等素筝禀报,一道高大的身影就挟着风尘与微汗,大步走到李妩面前。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像是讨债般,然见到榻边静静执着书卷的春衫美人,皇帝眉眼间的凌厉顿如冰雪消融,只余无尽温柔。   “阿妩。”   裴青玄唤着她,见她置若未闻般,仍垂着眼看书,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灯烛光线被男人挺拔身躯遮挡得严严实实,书卷上的字也看不清了。   李妩慢条斯理将书卷放在一旁,若无其事般,淡淡看向他:“陛下怎么又来了?”   听到她这副清冷语气,裴青玄浓眉拧起。   明明昨夜她还依偎在他怀中,鬓云乱洒,软玉温香,如何一夜过去,又变得这般冷淡无情,好似昨夜亲密不过是他一晌绮梦。   “阿妩在生朕的气?”   裴青玄并未坐下,而是掀着袍摆半蹲在李妩面前,大手覆在她的膝头,掀眸看她:“昨夜的确是朕孟浪,叫你辛苦了些,不然下次朕替你……”   话未说完,薄唇便被捂住。   李妩面染薄红,原本摆出的清冷模样也因他的无耻之言而崩塌,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屋内伺候的丫鬟,她耳尖愈烫,清了清嗓子吩咐:“你们先退下。”   “是。”素筝会意,立刻带着屋内下人退下,还很贴心将房门也带上。   随着“吱呀”一声门合上,李妩暗松口气,再看半蹲在面前的男人,只觉无语,刚要收回手,手腕便被他捏住。   “裴青玄,你好歹是个皇帝,怎能如此厚颜无耻。”李妩瞪他。   裴青玄一脸坦荡:“在心爱之人面前,要什么矜持体面?此乃情之所往,难以自禁。”   “歪理。”李妩扯唇轻哼,又要从他掌心抽回手。   裴青玄却不松,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手可还酸着?朕给你捏捏。”   李妩挣了挣腕,嘴里咕哝:“讨人厌,别碰我。”   “是,朕是讨厌鬼。”裴青玄望着她,嗓音透着宠溺:“还请人美心善的小娘子给个机会,让讨厌鬼给你揉揉手,或者你还生气,锤朕两拳头出出气也成。”   李妩被他无赖话语给逗得没辙,心下既好笑又好气,也没再挣扎,由他坐在榻边,替她揉着腕子。   骨节分明长指不紧不慢地在那雪白细腕揉捏,裴青玄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不似开始那般淡漠,心弦微松。   看来是昨夜太孟浪太得意,才叫她今日跑了回来。   “阿妩,昨夜……”   “怎么还提那事。”床笫间那些事也亏得他好意思在台面上提起,李妩心下腹诽,又瞥了眼他的胸口:“虽说你伤口已痊愈,但御医说了要静养,你又跑来作甚?也不嫌累得慌。”   “朕一下朝就听说你带着琏儿离宫,哪还能坐得住?”   裴青玄凝眸看了她好一阵,斟酌问道:“阿妩,你还是想住在静园?”   他原以为昨夜耳鬓厮磨,便代表着冰释前嫌,新的开始,未曾想云消雨歇后,她还是出了宫。   从长安赶到静园的这一路,他心绪难宁,想了许多的可能——可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不会放弃她。   男人幽邃的目光犹如实质,定定落在脸上,叫李妩有些不大自在地抿了下唇,低眉道:“我现下这身份,本就不该住在宫里。”   不等裴青玄开口,她忽的从榻边起身。   裴青玄下意识牵住她的袖角:“阿妩去哪?”   李妩没立刻答,视线慢悠悠扫过他牵着的衣角,又划过男人泄出几分焦色的眉眼,故作冷漠道:“你管我去哪。腿长在我身上,难道你还想像从前那般束着我?”   “朕不是那个意思。”   裴青玄薄唇轻抿,松开她的衣袖,解释道:“只是随口一问。阿妩想去哪就去哪,朕说过的,不会再拘着你。”   李妩本来还想继续气一气他,但见他压低眉眼的岑寂模样,终是心软了瞬,抿唇开口:“我去拿个礼物。”   “礼物?”   裴青玄略作思索,浓眉轻折:“近日没什么节日,琏儿生辰也早过了,太傅的生辰在九月……”   他开始想着李家其他人的生辰,却听那道娇声入耳:“送你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炸雷在耳畔响起,刹那间,裴青玄心下也掀起波涛骇浪。   送他的…礼物?   是昨夜那场绮梦还未醒,亦或是他又坠入另一场梦中。   他愕然望向李妩,目光在她面上寸寸逡巡,似想寻到一丝端倪。   除了送他那件破损的亵衣,这些年来,她再未主动送过他一样礼物。而那唯一一件亵衣,也是她想从他身边逃跑,才做出来哄骗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青玄直觉这礼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是离别赠礼也未可知。   李妩哪知男人脑中想了这么多,他松了手,她便转身往里去拿礼物。   待她揣着小木盒走回来,便见一袭月白色长袍的男人坐在榻边,面色凝重,心不在焉,整个人黯淡得好似赶赴刑场的囚犯。   李妩蹙眉:“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给你送礼,你还不乐意?”   “没有。”裴青玄回神,扫过她手中那个十分寻常的木头盒子:“这就是你要送朕的礼物?”   李妩嗯了声,递到他面前,赧然抿唇:“喏。”   裴青玄沉默着看着那个盒子,这个尺寸,里头会是什么,诀别书?   见他迟迟没接,李妩略显不耐:“到底要不要?手都举酸了。”   裴青玄这才提了口气,抬手接过。   又在李妩期待的目光里,打开盒盖。   当看到里头所盛之物,冷凝的黑眸间忐忑霎时化作惊诧,而后又如千万束焰火绽放,华彩闪烁,熠熠辉耀。   只见那简单古朴的木盒里,放着一条簇新的红绳,其上那颗相思豆,殷红如血,鲜亮圆润。   长指拿起那条红绳,他紧握掌心,望向李妩的眸光灼灼炽热:“阿妩。”   李妩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眼神飘忽,低低道:“今早离宫,路过月老庙,就顺道进去求了一条。”   那落在颊边的目光愈发灼烫,她的心也蓦得怦然慌乱,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从前那条你还留着,都那样旧了,绳子也跳了线,就别再留着了,好歹也是个皇帝,哪至于那般寒酸……”   话未说完,忽的一道力道拽住她,她口中惊呼,再次反应过来,人已坐在男人腿上,被他牢牢圈住。   “你…你放我起来!”李妩脸红了个透。   “不放。”   裴青玄双臂紧揽着她,狭眸里涌动着浓烈的欢喜,垂眸凝视着她语气认真:“你既给了朕这条红绳,朕这辈子就系在你身上了。”   他的胸膛是那样滚烫,凝望而来的目光又那样深邃多情,李妩好似要融化在其中,一颗心也砰砰乱跳,叫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避着目光道:“就一条红绳而已,何至于此……你先放开我说话,这样成何体统。”   “反正没有外人。”   裴青玄非但没松手,反而低头,离她愈发近了。   彼此呼吸交缠在一起,李妩长睫轻动了动,以为他又要吻上来。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让他亲,那抹薄唇在离她一指的距离停下。   她愣了下,双颊又被一双大手捧住,他如视珍宝般,深深看着她,语气无比郑重:“月老庙前求红绳,夫妻白首俩不疑。这一次,阿妩可莫要再食言了。”   李妩眸光闪了闪,也记起年少送他红绳时许下的诺言,不过那事都过去那样久了,他怎么还翻旧账?嘴角轻撇了下,她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红绳:“不信的话就还给我。”   “不还,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之理。”   裴青玄躲开,三两下戴到腕间:“反正你若再骗朕,朕就……”   “嗯?”李妩眯起美眸,乜他:“你就怎么?”   男人薄唇轻掀,而后一把掐紧掌心细腰,覆身将她压在榻上,欺着樱唇:“朕就将你弄得再下不来床。”   昏黄烛光摇曳,雕花窗棂外最后一抹红霞也被夜色吞噬殆尽。   寝屋门外,裴琏正奇怪今晚怎么还没听阿娘喊吃饭,刚想进屋去问,就被素筝拦在了门口。   “小主子,陛下在里头呢。”   “父皇来了!”裴琏惊喜:“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说着又要去推门,再次被素筝拦下:“小主子,这……里头现在不大方便……不然奴婢先带你去用晚膳吧。”   裴琏疑惑:“为什么呀?”   面对小孩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素筝一时语塞,方才屋内那些动静,她在主子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不过这晚膳都没用就在屋里闹起来,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他们还有个孩子。   心下叹口气,素筝硬着头皮与裴琏解释:“陛下他身体不适,主子正在照顾他呢。小主子乖,先随奴婢去前厅用饭吧。”   裴琏望着那紧闭的大门,清秀小脸一垮,委屈巴巴:“怎么又要照顾啊。”   而这次一照顾,又是整整一夜。   这一夜,鸳鸯被里窝鸳鸯,春意香浓,被遗忘的小家伙则在李太傅的院里抱着枕头,默默纠结着——   要是父皇再装病,他到底去不去阿娘面前拆穿他呢?   不拆穿的话,父皇就这样一直霸占阿娘了。可拆穿的话,阿娘讨厌了父皇怎么办?   小家伙为爹娘操碎了心,直到想累了才沉沉睡去。   等翌日早上醒来时,得知父皇还在主院并未离开,裴琏穿好衣袍,兴冲冲跑了过去。   彼时春光明媚,洒满庭院,花木灿烂。   “父皇,你好过分啊。”朱色廊庑间,裴琏委屈巴巴地仰起脸,控诉着难掩餍足之色的男人:“你已经霸占阿娘两个晚上了!”   裴青玄坐在栏杆旁,看着眼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小家伙,眉眼含春,笑容愉悦:“以后父皇要一直过分了,你就当提前适应。”   裴琏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   裴青玄嘴角勾起,抬起手,撩起袖:“因为这个。”   明净晨光下,红绳愈显鲜艳。   “不就是一根绳子吗?”裴琏皱起小小眉头:“昨日阿娘带我去那个庙里,一大把这个绳子呢,十文钱一根,很稀奇吗?”   “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绳子,这是你阿娘送的。”   “可它还是根绳子哇!”裴琏伸出手想摸摸父皇是不是脑子还在发烧:“父皇很喜欢绳子吗,孩儿有压岁钱,可以给你买很多根。”   “你啊,还小。”   裴青玄将袖子掩下,淡淡瞥他一眼:“等你长大,遇到喜欢的姑娘就知道了。这不单单是根红绳,而是你阿娘给朕的承诺与名分。”   裴琏还是一头雾水,搞不懂为何一根普普通通的十文钱绳子就能代表承诺与名分了。   裴青玄也不与孩子解释太多,只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你只要记着,再过不久,你阿娘就要嫁给父皇当皇后,成为朕明媒正娶的妻了。”   “真的吗!?”裴琏睁大眼,一脸不可置信。   “你小点声,别把你阿娘吵醒了。”   长指抵唇做了个噤声动作,又指了指静谧的屋内,昨夜折腾到半夜,她还在里歇着。   但父子俩在外嘀嘀咕咕的动静还是惊动了李妩,雕花窗户从里头撑开,露出半张粉腻酥融,难掩娇媚的美人脸:“一大早的,你们俩一惊一乍说些什么呢。”   父子俩齐齐抬头看去,异口同声——   “阿妩,你醒了。”   “阿娘,你醒了!”   李妩视线先是落在裴青玄身上,见到他那副弯眸轻笑模样,不自觉就想到昨夜厮磨时的凶恶,衣冠禽兽!她面皮发烫地转过眼,看向乖巧懂事的裴琏,面上热意才稍褪,语气也正常许多:“琏儿起得这么早,可用过早饭了?”   裴琏看了看天边的大太阳,本想说不早了,但他不会与阿娘唱反调,乖乖答道:“孩儿想与阿娘一同用早饭。”   李妩弯眸,应下:“嗯,阿娘洗漱一番,就与你用早饭。”   “还有朕。”裴青玄适时出声:“朕也未用早饭。”   李妩娇娇乜他一眼:“还能少你一顿饭不成。”   裴青玄笑:“是,娘子大方心善。”   “谁是你娘子,莫要乱叫……”   李妩现下最听不得这两字,那条相思红绳送出去后,他跟喝了鹿血般,昨夜不知缠在她耳边唤了多少声好娘子、好阿妩,叫得她耳朵都热得几近融化。   裴青玄将她眉眼羞色尽入,也想起昨夜蚀骨快活,嗓音不禁沉哑:“你都答应嫁给朕了,唤声娘子有何不妥?”   李妩瞪了他一眼,“啪”得一声就把窗关上,窗台边的小盆栽好似都抖上三抖。   小手扯了扯裴青玄的袖子,裴琏真诚发问:“父皇,阿娘好像还是很讨厌你诶?”   “胡说八道。”   裴青玄拍了下他的小脑袋:“那是喜欢的表现。”   裴琏:“……”   骗小孩呢。   “你小子这副表情作甚?不信?”   “不信。”   “……”   裴青玄眉梢轻挑,揪着小家伙的衣领,抱在怀中:“那等你阿娘出来,你问问她。”   裴琏抬起下巴:“问就问。”   不多时,李妩梳妆完毕,刚从屋里走出来,就见裴青玄抱着裴琏凑上前来。   “阿娘,你喜欢父皇吗?”   孩子开门见山的问法,叫李妩一时发懵,再看一旁的裴青玄,顿时明白男人的心机,嘴角轻扯:“不喜欢!”   “父皇……”裴琏一脸同情看向裴青玄:“阿娘不喜欢你欸。”   男人冷白俊颜闪过一抹微窘,弯腰将孩子放下:“你问的不算。”   再次直身,他垂眸看向李妩:“阿妩真的不喜欢朕么?”   李妩:“……”   “你昨夜可不是这么说的。”裴青玄轻叹口气:“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昨夜你明明……”   “裴青玄!”   李妩急急上前要捂他嘴,手腕被男人握着,他似笑非笑看她:“那阿妩喜欢朕么?”   “你这个人!”李妩咬唇,暗骂好几声无赖,而这无赖好似非得在孩子面前讨个名分,狭长凤眸深深望着她,一字一顿又问了遍:“阿妩,可喜欢朕?”   在那比暖阳还要炽热的目光下,李妩雪白娇颜染上绯色:“喜欢喜欢,喜欢行了吧!”   “朕也是。”裴青玄眉眼舒展:“喜欢阿妩,很喜欢。”   低头再看裴琏,语气难掩得色:“现下可听到了?”   “嗯,听到了!”   裴琏也是高兴的,一只手牵住裴青玄,一只手牵住李妩,兴致勃勃地问:“那父皇和阿娘什么时候大婚啊?”   两个大人牵着孩子慢慢往院外走去:“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朕回宫就让钦天监挑个上上好的黄道吉日。”   “太好啦!阿娘一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新娘子!”   “那是自然。”   迈过门槛,裴青玄停住脚步,转眸看向李妩:“不仅是大婚那天,无论何时,阿妩在朕眼中都是世间最美庡?。”   李妩微怔,心下忽又鼓噪起来,赧然嗔道:“知道了。”   这人今朝嘴上是抹了蜜不成?她抬手轻锤了下他的肩:“我要饿晕过去了,快去前厅用饭罢。”   “父皇,我肚子也饿了!”   “那父皇背着你走,还能快点。”   “好,父皇背!待会儿我要吃三个肉包!”   “欸,你们慢点,仔细别摔着——”   微风轻拂花香,三月融融春光里,一家三口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正文完) 正文到这结束啦,明天开始更番外,暂定番外目录如下:   ①盛大婚礼+帝后日常糖+二胎   ②青梅竹马番   ③平行世界:裴青玄重生到强取豪夺前,绿茶小三上位。   应该够齐全了~   关于琏崽另外开了个新坑《娇养太子妃》,感兴趣的宝贝可以提前收藏——   四岁那年,明婳见到小太子的第一眼,就记住这个仙童般漂亮的小哥哥。   及笄那年,她被钦定为太子妃。   明婳满怀期待嫁入东宫,期盼一段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姻缘。   哪知妾心如明月,郎心如沟渠。   太子只看重她父兄的兵权,对她毫无半分爱意。   明婳决定和离,换个新男人,圆了她的姻缘梦。   看着桌前的和离书,太子裴琏提起朱笔,画了个圈。   明婳:“你什么意思?”   裴琏:“错别字。”   明婳:“???我现在是要跟你和离!你严肃点!”   裴琏掀眸,盯着满脑子情爱的太子妃,皱起了眉。   一番商议后,俩人各退一步,不和离,裴琏替她物色男人。   第一夜,明婳怀着忐忑的心翻牌子:清秀书生。   第二夜,明婳顶着黑眼圈再翻牌子:江湖侠客。   第三夜,明婳颤抖着手,不死心再翻:酒肆花魁。   夜里红罗帐中,明婳揉着腰哭唧唧:“不要了!”   身侧男人黑眸轻眯:“难道伺候得不好?”   “你当我傻啊,连着三天都是你!”   裴琏自小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明君。   读书学艺,接物待人,人生每一步都有严格规划。   娶妻也是,不求貌美婀娜,只求端庄贤良相敬如宾。   大婚当夜,看着盖头下那美眸明亮,一团天真喊他“哥哥”的小姑娘,裴琏拧眉——   好怪。   再看一眼。   「她是他人生最大的变数,也是他最灿烂的心动。」   ①1v1双c/年龄差3岁/男主前期不爱后期爱得要死   ②恋爱脑娇软小美人X清醒冷静事业批·后期被同化成恋爱脑·白切黑   ③先婚后爱小甜饼,甜就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