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婢》作者:苏小颠 文案 农家女沈妙贞虽出身贫寒,却生就一张皎洁芙蓉面,嬛嬛一袅杨柳腰,娇娇欲滴黄鹂音,其天生丽质见之忘俗。入武安侯府为婢后,她兢兢业业一心侍奉主家,从无攀龙附凤之心。 谁知侯府有位惊才绝艳的莲花六郎裴公子,从此一颗心便失在他身上。当渐渐长大,她才明白,齐大非偶门当户说的是对的,她家贫农户出身,不能嫁给他,只能给他为妾。她不愿为妾,转身嫁给旁人,可风光霁月,克己复礼的莲花六郎,却不愿放过她。 片段1:再遇沈妙贞,裴境看到,她那丈夫与她携手走过,两人恩爱模样将他刺激的目眦欲裂,什么克己复礼,什么风光霁月,什么仕途前程,全都被他抛在脑后,他只知道,沈妙贞这辈子是他的! 避雷点: 女主二嫁,女非男C,男主前期很狗,前面有多风光霁月,克己复礼,后期就有多疯批,有强取豪夺情节+感情流极限拉扯 当前被收藏数:2639 营养液数:1203 1、1   建安七年,东都洛京,正值冬至,洛京下了第一场雪,冬至这日,远在西京的陛下罢了朝,给朝臣们放了冬假,洛京的这些世家们也遵循着这个传统,各部的大人们均回家歇冬。   洛京也延续这个传统,各部都放了假,要冬歇,荣彰大街乃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地价在洛京最是昂贵,冬至这日,家家朱红大门前挂起了红灯笼,有些仁善的家族,还会包些饺子设个粥棚,给穷人发些吃食。   武安侯裴家今日施舍的却很是大方,除了有一碗饺子,来领接济的穷人,只要说一声‘恭喜六公子高中’,每人还能领两三个铜板,若有那舌灿莲花能说更好听的吉祥话的,领的铜板则更多一些。   这武安侯府为何会这般大手笔,皆因二房嫡出的六公子中了秀才。   只是这不知道的路过了,见到如此庆祝的场面,还以为六公子中状元了呢。   裴家乃是侯府,家中子弟中了秀才,的确应该高兴,可也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这其中是有个缘故的。   裴家被封武安侯,从这封号中便能瞧出,裴家祖先乃是以武得爵,如今传到现在,家中子弟成了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没一个能上马立弓,为朝廷建功立业。   而且也不知是祖上没这个根儿的缘故,裴家也有族学,自太侯爷去后,嫡出子弟却没一个科考得了功名的。   裴家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个爵位撑场面,在洛京背地里不知被多少达官贵人家笑话。   裴家六公子考中了秀才,这在裴家嫡系子弟里还是头一个。   大房的二公子高兴极了,便想出这么一出为弟弟庆祝。   他亲自监工,大开着腿坐在太师椅上,若听谁说的好听,他还额外给赏银子。   这么半柱香的时间,就撒出去了二十多两银子。   裴二公子玩的正高兴,一个小厮从府里跑出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裴二公子顿时萎顿下去,撇撇嘴,叫人将说吉祥话赏银钱的停了,回了府里。   善慈厅内,裴家老夫人黑着脸正等着他。   老夫人下首处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白面少年,少年年纪虽轻,却端坐如松,相貌丰神俊秀,星眉剑目,眉眼舒朗,皎如玉树,宛如画中出来的仙童。   这仙童虽长得实在好看,脸色却端肃不快,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这少年正是刚中了秀才的裴家六公子裴境。   裴二公子可不怕老太太,他是大房嫡子,老太太的嫡孙,将来是要袭爵位的,老太太最是疼他了,做了什么错事,只要撒个娇说几句好话哄哄,老太太保准高兴放过他。   他怕的是裴境。   在别人家,只有哥哥管束弟弟,弟弟惧怕哥哥的,在他们家却反了过来,裴境年纪虽不大,行事进退有度,极重规矩,本应是怒马鲜衣的少年郎,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夫子。   他素来瞧不上他这个哥哥整日在脂粉堆里打转,见了便要说几句,搞得裴二公子见了堂弟,比见了老父亲都怕。   裴二公子这副装的乖乖的样子,溺爱孙子的老夫人顿时便心软了三分。   只是说还是要说的。   “埕儿,你又出去搞什么,漫天的撒银子,生怕旁人不知咱们家没出个读书人?你弟弟不过中了个秀才,这么大张旗鼓的,做什么。”   裴埕嘿嘿笑了,凑上前去到老夫人面前给她捶腿:“祖母,我这不是为六弟开心吗,中秀才怎么了,难道不值得开心不值得庆祝?咱家又不是没那个钱,我自掏腰包,也是为了博个喜庆嘛。”   老太太看到乖孙,气早就消了几分,听他这般辩解,也忘了要寻他的不是。   “好孩子,你的心意家里人都知道。”   “咳!”   裴境咳嗽了一声,顿时老太太和裴埕面色都是一僵。   果然,下一刻,少年老成的裴境抖了抖袖子,便开始长篇大论教训哥哥起来。   “圣人曾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哥哥将来要继承爵位,更要行不扬,谦为人,需知满招损谦受益,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况我侯府虽远在洛京,离天子甚远,却得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二哥为未来的武安侯,更应行事谨慎,敬守定心,如此张扬,与纨绔何异?”   裴埕果然低下头来,宛如一株被阳光暴晒打蔫了的草。   老太太心疼极了,恨不得将孙子抱到怀里摩楞脑袋,急忙救场:“好了,六郎,你哥哥知道错了,他也是好心办了错事,你说一说便罢了,二郎,还不跟你弟弟好生认个错。”   裴埕欲哭无泪,刚要拱手给弟弟赔礼,便见裴境继续道:“哥哥不用给我道歉,听大伯母说哥哥一直上家学,你的《论语》读的如何了,我且考校考校你,明年哥哥也下场一试,博个功名回来。”   裴埕打了个寒颤,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被六郎逮住了吧。   他就是怕六郎逮住他读书,还要考校他,他一瞧那些圣人之语,便头大如斗,他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他。   偏六郎还不愿放过他。   “六郎,莫要逮着你哥哥磋磨,今儿是冬至,连陛下都歇了冬假呢,你也好生玩一玩休息休息。”   裴六郎冷着一张俊脸,拿眼刺那个都缩到老太太怀里的二哥,恨铁不成钢。   可老太太有心护着,他也不能违逆祖母,只得作罢,对老太太拱手行礼,退出了善慈厅。   裴六郎一走,裴二郎和老太太都松了一口气。   裴二郎喜不自胜,喜的是终于逃脱了弟弟要考校学问的魔掌。   老太太为何却松了一口气,是因这个孙子性子端方的实在是像她去了的公爹,她年轻时进了裴家门,她那公爹嫌弃她身子柔弱不似武家女儿能执剑提枪,没少给她立规矩。   她这一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便是大儿子现在的武安侯,一个便是裴境的亲爹。   故而裴境虽也是老太太的嫡孙,却因性子像她公爹,她总是亲近不起来。   好生安慰了裴二郎一番,答应将她私藏的那个西洋钟给他玩,才将这孙子哄的喜笑颜开。   待裴二郎走后,老太太忽然想到:“我记得,六郎身边那个紫毫要嫁人了是吧。”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黄鹂给她捶着腿,回话道:“正是呢,紫毫姐姐今年都快二十了,她爹娘可着急呢,她又是家生子,配的是前院王怀家的二儿子。”   老太太数了数手里的念珠,摇头:“六郎这孩子是懂事,只是也太规矩了些,给屋里的丫头都取得什么名字,什么紫毫羊毫生宣熟宣的,听着都没意思。既然那个紫毫配了人,便给他屋里再放个丫头服侍,我这孙子将来是有大出息的,需选个既守礼又伶俐的,不能带坏了我的好孙儿,还得服侍叫他安心。”   “咱们府的管家前些日子采买了一批人,不如老太太瞧一瞧,给六公子选个可心的。”   “刚采买进来,且得□□一番,不然粗手笨脚反倒招六郎的嫌。”老太太摇摇头:“还是从我院里挑一个吧,人要端正,手脚还得麻利。”   老太太在心里盘算着她院子里的丫头,陷入了沉思。   黄鹂心里浮现了一个人选,她大着胆子道:“咱们院里有个三等丫头叫鹦哥儿的,每日给您采荷露,做的很是认真,您还赞过她打的络子好,这孩子端茶倒水做的也不错。”   老太太想了想,拍手道:“我记得鹦哥儿今年有十一了吧,年纪倒是合适,去将她叫来,我瞧瞧她。”   黄鹂心中一喜,急忙应了,差人去叫鹦哥儿。   这个鹦哥儿并非家生子,自打入了裴府为婢,因她生的有几分玉雪可爱,便被三夫人调入老太太房里伺候,老太太房里并不缺丫鬟,她服侍了好几年,才熬上了个三等丫鬟,每月只有一百枚铜钱的月钱。   鹦哥儿进了善慈厅,便给老太太请安。   叫起的时候,老太太好生瞧了这丫头,见她恭敬行礼,并不像那些粗使的丫鬟一般瑟缩,长得细眉大眼,倒是颇有几分清秀,一张巴掌脸小的有些可怜,肌肤倒是挺白,只是身上穿着浅褐的偏襟小衫,穿着的鸭蛋青素色褶裙,生生压住了这几分的清秀。   问话时,声朗清脆,眼神也不乱瞟,一板一眼的极有规矩。   六郎一向不喜那些有旁的心思的婢女,这样的丫头去服侍,他应当满意了。   “就这丫头吧,明日叫六郎房里的大丫鬟领她去,既到了六郎身边服侍,月钱便提到二等丫鬟的例,去跟老三家的说一声。”   鹦哥儿知道她这是能去六公子房里伺候了,松了一口气。   去哪房伺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了六公子房里,能涨月钱,二等丫鬟一个月有三百文钱呢。   等晚间黄鹂服侍了老太太歇下,鹦哥儿早已等了多时。   “好姐姐,多谢你,要不是你荐了我,我还没这么大的造化呢。”说着,鹦哥儿便要对黄鹂行礼。   黄鹂笑了:“你别拜了,你若真要谢我,给我绣一床被面,我姐姐要嫁人了,家里得准备嫁妆,你的绣活好,我就厚着脸求求你。”   鹦哥儿忙应下来,绣被面是个大工程,可不是绣个帕子荷包能比的,但是黄鹂姐姐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自然义不容辞。   “姐姐放心,我定竭尽全力。”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2、2   老太太发了话,第二日吩咐下去,就有六公子房里的大丫鬟前来领人,鹦哥儿也没很多行礼,不过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两件换洗的衣裳,都是府里发铱誮的,并非什么好料子,剩下的便是一个木盒子,是她攒下的月钱,约莫有三吊钱,换成银子便有三两。   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来领人的大丫鬟叫徽墨,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桃红掐腰小袄和淡绿褶裙,衣裳也是中等的云缎料子做的,头上两只金子的小葫芦八宝簪,耳边坠着一对红玉髓的耳环,这一身打扮都能比得上九品官家的小姐了。   “鹦哥儿是哪个?跟我走吧。”   鹦哥儿背着小包袱,从丫鬟们住的耳房中出来,对着徽墨盈盈一拜:“给姐姐请安,我便是鹦哥儿。”   徽墨瞧着她年岁虽小,一团孩子气,可脸上带着明媚笑意,进退倒很规矩,说话声音也是清脆的,想来应不是蠢钝的。   “好丫头,以后便是我们流风阁的人了,这便随我去吧。”   鹦哥儿在老太太院子里侍奉了一年多,倒是与老太太院子中这些姐姐妹妹关系混的很好,她年纪小,身量纤瘦,干活却不躲懒,见人三分笑,将一众丫鬟哄得开心。   黄鹂跟老太太荐了她,也是怜惜她,给她寻个好差事。她得了这份肥差,一众丫鬟倒也没有嫉妒的。   谁都知道裴府二公子和六公子那里是最有前途的,可在六公子跟前当差,却也不是美差,六公子太守规矩,错了一点动辄便要按府中规矩责罚,实在算不得恩主。   昨夜她已经与众姐妹告别,这便跟着徽墨去了。   六公子的流风阁在裴府的东南角,与老太太院子还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水榭花园,实在不算近。   鹦哥儿瞧着徽墨的穿戴,心中有些羡慕,她倒并非羡慕人家能穿金戴银,徽墨是大丫鬟,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寻常年节,主家对于这些体面的大丫鬟还有额外的赏赐。   什么时候她也能当上大丫鬟,有这么多的月钱就好了。多攒一些,能攒够赎身的银子,再有余钱购置几块地,弟弟也能有钱去书院读书。   不过她去服侍六公子,便是二等丫鬟,月钱比从前也高了许多,摸摸包袱里的木头盒子,鹦哥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   老太太虽对裴境不亲近,毕竟是自己亲孙,哪有不疼爱的,流风阁在府里精致奢华仅次于未来的小侯爷裴埕。   提名叫流风阁,却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旁边便是个临水的角楼,风景甚好。   徽墨领着鹦哥儿进了流风阁大门,先将她带到丫鬟们住的耳房安置了个床位。   六公子还未成家,身边人口简单,流风阁又大,故而丫鬟们也能分到两人一间厢房。   “公子身边服侍的人不多,一等丫鬟便是我与羊豪,二等丫鬟除了你,就是生宣、镇纸、纹枰,你跟纹枰住一间。公子身边有两个小厮,空青和杜若,不过他俩不在阁里住。”   鹦哥儿意外倒是能有个单人的铺子,她在老太太房里的时候,三等丫鬟们都是住通铺的。   “东西放好了,便跟我去等公子召见,你能不能留在咱们这,还得公子发话呢。”   这话一出,鹦哥儿明显紧张起来。   她幼年卖身入府为婢,早被磋磨的乖顺老成,她实在怕,若是六公子觉得她不合意,会不会打发她回去,这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可就挣不着了。   小丫头脸皱成了一团,那张脸本就巴掌大,下颌尖尖,这么着更加显得可怜兮兮。   徽墨不欲吓她,温言安慰道:“别担心,你是老太太指过来的人,公子不会不留下你,咱们公子就是爱板着脸些,人却大方,你以后服侍的机灵点,赏赐是少不了的。”   鹦哥儿不住的点头。   “这个时辰,公子应歇在角楼,你需得记着,咱们公子每日晨起都要在园里练上一个时辰的五禽戏,用过早膳后便去角楼读书,现在是冬日,公子煮茶爱用梅露和无根雪,这些都得提前准备好,晌午过后公子要用糕点,只吃刘善家的做的,所以得提前去膳房取。”   徽墨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鹦哥儿便努力记下,将六公子的日常习惯一字不差记在心里。   “公子,老太太送的小丫头到了。”   裴境的书桌就在窗边,他素喜这里轩朗开阔光线好,看到徽墨领着一个小姑娘进了来,微微皱眉。   紫毫是他身边的大丫头,年纪到了他也不好拦着不让人家嫁人,欢欢喜喜给了嫁妆也算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他并没要求再送个丫头来,如今他身边有徽墨羊豪,二等的也有三个,其实是足够的。   像二哥那般,房里放着十几个美貌丫鬟,弄得一屋子莺莺燕燕,再看给丫鬟取的名字,什么兰麝、茜玉、可人、媚人的,听着便不正经。   好歹他也是府里的嫡公子,老太太也是一番好意,他拒绝便是不识好歹。   将手里的《淮南子》放到一旁,裴境抬头,瞧了瞧徽墨身边新来的小丫鬟。   这么一瞧,倒是微愣。   小姑娘身量不高,只到徽墨胸口处,身子还很纤细,巴掌大的小脸,瞧着很是堪怜,眼睛倒是很大,黑漆漆的像是小鹿一样。   “这孩子多大了,看着年纪也实在小。”   “鹦哥儿她十岁了,是前年府里采买进来的,不是咱们府的家生子。”   裴境心中有点复杂,他以前总觉得采买年纪小不懂事的奴仆并非什么善事,但富贵人家除了买妾,并不愿意买年纪太大的奴仆,年纪大不好□□,心眼子多爱偷奸耍滑,不如年纪小的忠心。   赶上灾年,普通百姓总有吃不上饭甚至易子而食的,卖儿女给人做奴仆,总是一条生路。   可这孩子,瞧着也实在太小太单薄了些。   又见她怯生生的站在那,黑漆漆的眼里有着些许期待,身上穿的衣服比徽墨身上的料子都大为不如,洗的都发白了。   裴境心中叹息一声,将那句怎的指过来的丫鬟年纪这么小的话咽了回去,道:“既然进了流风阁,鹦哥儿这个名字就改了吧,叫……”   他余光瞥见手边新买的一方砚台。   “就叫端砚。”   徽墨忙推了推她的肩膀,鹦哥儿也就是端砚,心中大石头落了地,忙行礼:“谢公子赐名。”   年纪虽小,看着倒是个伶俐的,不是那等蠢钝如猪笨手笨脚的就罢了。   在他们家,裴埕才是那个真正的宝贝凤凰蛋,屋里头服侍的丫鬟小厮,都是老太太亲自挑的伶俐姑娘,亲自□□好才送去裴埕身边。   与裴埕相比,他的待遇要略略差一些。可比之裴家其他同辈庶出兄弟,他住的用的,也是人家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个,爵位本就是二哥的,他身为男子,自应施展拳脚在外闯出一番事业,为母亲挣个诰命回来,封妻荫子,庇佑家族。   “对了,给她拿一匹尺头做两件新衣裳,寻些小姑娘适宜的花色,既在流风阁服侍,便将这一身糟衣裳换了吧。”   徽墨笑道:“现拿尺头做,也得等几天呢,我去年做了一件,才穿了一回,今年便小了也穿不了,不如先给端砚。”   “你看着办便是。”   裴境拿起手边那本《淮南子》,又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徽墨带着端砚退出去,去自己房里开了衣服箱子给她寻衣裳。   “如何,我就说,咱们公子虽爱板着脸,可实在是个心善的人吧,我们到公子身边服侍的时候,也都得了新料子做衣裳。如今公子也给你赐了名,你便是咱们流风阁的人了,以后要好生服侍公子才是。”   徽墨絮絮叨叨,给她说了许多要忠心要伶俐,要服侍公子满意。   端砚暗暗的听着,乖乖的听徽墨教导,她赚着月银便要对主家忠心,干的活叫主家满意,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她就一心一意服侍老太太,到了六公子房里,便一心一意服侍六公子。   至于改名字的事,她心里倒并无很大不舒服。   富贵人家给服侍的奴婢改名,本就是常事,她本名也不叫鹦哥儿,她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沈妙贞,可对于她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有个好听的名字又如何,也换不来一口粮米,不管是叫鹦哥儿还是叫端砚,都不妨碍她好好的干活赚银钱。   有了银钱,哥哥才能娶媳妇,弟弟也能读私塾。   她慢慢攒够赎身出府的银子,日子总会好起来。   在老太太院子里服侍的时候,她便听小姐妹们说,六公子相貌如何如何的好看,如何如何的俊俏,如今拜见了六公子,她连头都没敢抬起来直视,只在余光中瞧见了六公子的下巴,倒是挺光滑挺白。   这念头转瞬即逝,哪怕六公子长得如李鬼钟馗,是个黑面神又怎样,只要不磋磨人。不打骂奴婢,她也会好生的服侍人家。   徽墨将那件衣裳从箱底翻了出来,是一件直襟旦领襦裙,上为鹅黄色下为浅桃色,里头充了一层绒绒的棉,洛京的冬季也并非北方那般寒冷刺骨,这薄薄的一层,已经足够御寒。 3、3   “快去换上。”   沈妙贞摸摸那身衣裳,是丝缎的,布料柔软光滑,是她在老太太院里服侍时,轮都轮不上她的好料子。   拿了衣裳进了内室,换上了这件新的,徽墨说是做的小了只穿了一回,在她身上仍有点宽松。   “你这太瘦了些,这身旧的就别要了。”   徽墨嫌弃的捡起那件衣服,瞧见裙角里头,用粗布补了几块,欲要丢。   沈妙贞却抢了回来:“太劳烦姐姐,我自己处理就好。”   徽墨努努嘴,不过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她还不舍得扔,算了,不扔就不扔吧,由着她。   捏了捏沈妙贞的脸:“你这孩子也忒瘦了,你可会自己做针线?得空了改一改,腰处得收一收,穿着才合身呢。”   这么一捏,徽墨只觉得手指处滑腻幼嫩,除了没什么肉,是个手感十分好捏的脸蛋。   “今日是生宣羊豪当值,公子白日读书的时候最不喜吵闹,你今儿是初来,便先做些杂活,等熟悉了,再给公子侍奉笔墨。”   沈妙贞点点头,一切都听从徽墨的吩咐。   徽墨满意极了。   一个年约十三四的丫头打了帘子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瓷罐。   她将瓷罐放到矮几上,搓着有点冻得红的手:“徽墨姐姐,梅露采回来了,水月庵那边红梅开的正好,就是这天还是有些冷,冻手的很。”   “汤婆子准备好了,你自己捂一捂,对了这是今儿新来的端砚,我安排着跟你住一屋,你年纪比她大,好好带一带她。”   “诶,我晓得了。”   徽墨瞧着外头时辰,将那瓶梅露送去角楼那边。   是与自己同住一屋的丫头,沈妙贞便知道这是纹枰,与自己一样也是流风阁的二等丫鬟。   “纹枰姐姐。”   她很是乖觉,将汤婆子拎了过来,放到纹枰跟前,叫她捂手。   纹枰笑嘻嘻的打量她:“你刚来,徽墨姐姐可给你安排了什么活计?”   “徽墨姐姐说,我还不大熟练,怕服侍不好公子,先叫我做些洒扫的活计。”   纹枰搓搓手里的汤婆子,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你今儿拜见公子了,咱们公子生的俊俏吧。我听空青说,公子一去外头,好多小娘子都往咱们公子的车架里丢花和水果呢,还说咱们公子貌若卫郎,风姿若温郎,是洛京第一的美男子。”   沈妙贞一头雾水,她很想说她都没瞧见六公子的脸,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什么卫郎温郎,这又是谁。   “嗨,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显是不知跟在公子身边多有前途。咱们公子年不过十五就中了秀才,还是第一名案首。咱们公子虽不能袭爵,可公子可还考呢,将来也是为官做宰的人,与别的裴姓子可不一样。”   纹枰说的有点口干了,冲着沈妙贞抬抬下巴:“诶,我口渴了,你去给我倒一杯茶来,跟在公子身边伺候,怎能如此没眼力见。我这可是为你好,先叫你练练。到时候你服侍的不好,惹了公子嫌弃怎么办。”   沈妙贞低下头,应了一声,按照纹枰的吩咐,从柜子里取了茶叶烧了水,拎起小壶对着杯子里头的茶直接冲了下去。   “诶呀,你这笨蛋,这上好的峨山紫芽都被你冲老了。你不会冲茶,难道没张嘴,不会问?”   “……”   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时候,沈妙贞哪里喝过什么峨山紫芽峨山绿芽的,她们这些不在跟前服侍的三等丫鬟,不过能得些茶叶沫子,能在厨房要一些热水,直接冲泡喝了总比白水强些。   “对不起,纹枰姐姐,我手笨,您教我别生气。”   在裴府为奴,沈妙贞早就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处事原则。   纹枰心疼坏了,她就这么一点峨山紫芽,可不能再叫她糟蹋了:“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是笨手笨脚做不好事,你做杂事也没别的活做,明日同我去采梅露,这要是也做不好,你呀,就别在我们流风阁呆着了,迟早得被撵出去。”   沈妙贞不作声,只默默听她数落,也不还口。   纹枰说了半天,却发觉这个新来的端砚是个锯嘴的葫芦,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顿觉没趣。   晚膳的时候,徽墨带着沈妙贞去替班,与生宣镇纸几个丫头也见了一面。   等另一个大丫鬟羊豪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摆好,几个丫鬟便如隐形人一样侍立在旁。   裴境用膳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碗筷之间碰撞都不能发出声响,勺子喝汤的时候更是无撞击之声。   室内安安静静的,连点声响也无。   沈妙贞随着徽墨侍立在旁,这时才敢偷偷瞧上一眼裴境。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颜,六公子只有十五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鼻梁高挺嘴唇微薄,拥有一双星般明亮的双眸。   他吃饭的时候也很好看,嚼东西的时候也没有露出牙齿,斯文优雅。   沈妙贞认得的字不多,也没念过什么书,脑子中没那么多词去形容,只觉得好看,就像画上的人似的。   怪不得纹枰说什么,六公子是洛京第一美男子,她在裴府没怎么见过外头的男人,她是不知道外头有没有比六公子更好看的人,不过在裴府,六公子肯定是第一。   裴境用晚膳讲究只用六分饱,便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用了些小菜再一碗汤,便不吃了。   羊豪将碗盘收拾进食盒里,拿去给膳房清洗。   炉子上烧好了水,徽墨便给公子泡起茶来,沈妙贞秉持这少说多做多看的原则,给徽墨打着下手,瞧她是如何泡茶的。   她用木勺从瓷罐里拨出半勺茶叶,那茶叶一个一个像是小螺丝一样卷曲着,叫沈妙贞瞧的一阵好奇,不知是什么茶。   烧好的水放的略凉了凉,先倒进杯中,那茶水却不喝,滤过一遍茶,方才又冲泡,带那茶每个都舒展开成碧绿色一朵朵宛如小花,再滤出茶叶,将碧色的茶水倒入另外的杯中。   沈妙贞暗暗记下这些步骤。   外头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徽墨便给屋里点了烛火,烛火金贵,裴境却要读书,故而这室内也点了六只蜡烛,用白纱的纱罩拢着,将内室照的亮堂堂的。   值夜便不用沈妙贞了,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徽墨怕她服侍不好公子,就让她回去休息。   她与纹枰那间小耳房里头也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这便是主家的恩惠了,因着裴府是紧要的供着六公子使唤烛火灯油,旁的庶出子,可没这个待遇。   徽墨早前惦记着公子的吩咐,从库里拿了一匹婢女用的尺头,放到沈妙贞住的耳房里。   裴家的小姐们自然有专门的裁缝来量体裁衣,婢女们就得靠自己了,刺绣难一些不过少数婢女会,可做衣裳几乎是贫家女儿必须会的技能。   尺头给她放了那,自然是要她自己做的。   沈妙贞将那匹布展开,本想量一量大小,这料子淡青色,摸着顺滑柔软好是好,却好似比正常的一匹短了一大截。   一匹布应是二十尺,她手里这匹却好似只有十六尺。   沈妙贞不动声色,瞧了一眼在一旁已经躺到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的纹枰,并没有咋咋呼呼跑去问徽墨。   将那匹布放了起来,她开始描花样子,答应黄鹂要给她做一副被面,六公子大方下人都能用油灯,她需在闲着的时候赶紧做完。   要不是黄鹂姐姐荐了她,她还到不了六公子这里,一个月能有一贯钱的月钱呢。   她这一手刺绣的手艺,是进了裴府后下大力气学的,是觉得若将来有一天离了裴府,没准还要靠这个过活,在裴家找绣娘教府里的小姐时,她与杜鹃姐姐换了差事,去绣院给裴家的姑娘们做端茶倒水的活计偷偷旁听,倒是学了不少,后来那绣娘见她勤奋刻苦,又瞧她小小一个很是可怜,也愿意将手艺教她,她这才练就一手不错的刺绣。   闲暇的时候,她总是给这些丫鬟姐妹们绣个手帕荷包什么的,结下一些善缘。   因着黄鹂还没给她送来布料,她便准备做补子绣,也就是现在布上绣出图案,再缝合到被面上。   描完花样子,她又劈了线,劈成八股,将布用绷子绷住,刚绣了一个花瓣,耳边便传来一个声音:“你这是绣的什么?”   “……”   沈妙贞吓了一跳,差点将针刺到手指上。   纹枰凑了过来,正盯着她描花样子。   “是牡丹。”   纹枰上手摸了摸那片花瓣,花芯处为深粉色,沿着花瓣逐渐变浅,针脚细密平滑。   “端砚,你这绣工不错啊,这是乱针吧,用的这样好,我就总也刺不好乱针。你这是给谁做的。”   沈妙贞不着痕迹的将绣绷从她手里移开:“这是给黄鹂姐姐绣的被面补子,她姐姐要嫁人,家里头准备嫁妆需要做被。”   “黄鹂姐姐?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吧,老太太最倚重她了。”   沈妙贞嗯了一声,继续专心致志的绣花。   “你跟黄鹂姐姐关系好,可是抱上了个大腿,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素日是离不了黄鹂姐姐的。”纹枰眼珠子转了一圈凑过来,笑嘻嘻的:“好端砚,你绣活这么好,也给我绣个荷包好不好,明日我可还教你采梅露呢,就算你酬谢我如何?” 4、4   采梅露又何需用教,不过是得早早起来,趁着阳光没出来的时候,将梅花上的露水一滴一滴收集到瓶子里,她原来虽是三等丫鬟,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说教教她采梅露,便要她绣个荷包酬谢,这个纹枰实在很会占小便宜,徽墨拿的那匹尺头,给她做新衣裳的,尺头分明是新的,怎会平白少了几尺,难道是徽墨瞧着她新来的好欺负,故意给她短缺的?   她瞧着不像是这样,徽墨可是六公子身边的大丫鬟,侯府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吃穿用度比一般的小官之女还好,出去了周身的气派同副小姐也没什么区别。她会贪那几尺的尺头?   沈妙贞不爱多说话见人三分笑,可她并不是个傻子。   “姐姐若喜欢,等我做完被面,有了闲暇时候就绣个荷包送给姐姐。黄鹂姐姐到底同我先说的,她家长姐又要准备嫁妆,是着急的活儿呢。”   纹枰努了努嘴,对沈妙贞的回答有点不满意,可她也没说不给她绣,黄鹂先跟她说好的,这番话确实也合情理,倒不好用瞧不上她这个二等丫鬟,巴着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这个理由做筏子治她。   算了,反正她人也跑不了,这个荷包总得给她绣的,以后她就是流风阁的人了,她又是新来的,总有靠她提点的时候,还怕拿捏不住她?   “那可说好了。”   沈妙贞嗯了一声,低头认认真真绣起牡丹,纹枰半羡半妒的看了一会,心里不住赞她绣的怎针脚这样细密好看,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沈妙贞绣完半朵,将针线和绷子放起来,熄了灯也睡下,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日一早沈妙贞早早便醒了,纹枰还睡着,她洗漱好不知该不该叫醒纹枰,想了一会,才推了推她。   “纹枰姐姐,醒一醒,你不是说今日得去采梅露吗?”   若是等太阳都升起来,那梅露可就都被蒸发了个干净,也采不成了。   纹枰咕哝一声,翻了个身,指着桌子上的双耳长颈瓶:“你自去采,你昨晚做刺绣吵到我了,我得睡一会子,记得要采够一瓶,不然公子煮茶没得喝,我可担待不了。”   她将被子拉上去,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显然是不想再听沈妙贞叫她。   沈妙贞呆了呆,饶是她早就做好被为难支使的准备,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纹枰了。轻声一叹,她抱起双耳瓷瓶,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头白茫茫一片,竟是下起了细雪。   因为下雪,天气寒冷,她穿着带薄棉的衣裳倒也能抵御一二,只是下了雪,这梅露还能在吗?   沈妙贞满腹愁思,却仍是抱着那瓷瓶往梅林走去。   裴家的梅林在洛京也是闻名的一绝,其中不仅有明艳动人的红梅,还有香气扑鼻的腊梅,色比海棠形比芍药的重瓣宫粉梅,据说裴境的父亲,府里的二爷曾从西京移植了一株价值万金的绿梅,可惜没能成活。   雪开始下的有些大了,沈妙贞头上肩上已经落了些轻微的雪。   果然天气一冷又下雪,这梅露全冻成了霜,梅林中各色梅花开的倒是妍丽,那些雪花悄然落到梅花的花瓣上,像是给花儿们裹了一层雪裘。   这白雪红梅夹杂着腊梅的阵阵香寒的奇景,沈妙贞一时看的有些呆了。   不过眼下,还是为六公子寻些烹茶的水更好些。   她眉头紧锁,瞧了好几遍,忽然灵机一动,像六公子这般采集露水和无根雪煮茶,是好风雅之故,那用梅花上的雪如何,这雪并未落地也是无根的,又因落到梅花花瓣上,沾染了梅香,能不能用呢?   沈妙贞思忖再三决定试一试。   她将瓷瓶上的木塞拔出,用手指小心的固定住花萼,将上面的雪抖落至瓶中,一朵朵耐心的采集着。   雪进入瓷瓶,瓷瓶被她抱在怀中,慢慢化成水,要集满这一瓶,需费好些时候。   慢慢地,她的手都冻得有些红通通,鼻尖和脸蛋也红红的。   总算将一瓶集满,她瞧见一株红梅树下因落雪的重压,好些红梅都从枝头飘落。   明明还在盛开的好时候,却因为这一场雪提前结束了花期,以最美的姿态死去倒也不失为另一种活法。   并未读过什么书的沈妙贞心里有种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感,她并不知道这是那些爱诗词的小姐们才会有的悲秋伤春的多愁善感,她只觉得好可惜。   在树根下拾了好些完整的红梅,仿着压襟用自己身上的软绳将梅花串联起来,编了个挂坠,本想挂到自己手腕上,可天寒地冻,她实在不想伸出手,便挂在双耳瓶的其中一只耳朵上,手缩到袖口里,将瓷瓶抱在怀里。   看瓶中已集满一瓶雪水,天边也有了一丝太阳的光亮,她怕耽误差事,急忙往回赶。   流风阁的下人们果然陆陆续续都起了,一等丫鬟羊豪捧着一个铜盆出来,正看见沈妙贞双手缩到袖口里怀中还抱着个瓷瓶子的样子。   “端砚,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公子不是每日要用梅露烹茶,我去给公子采梅露去了。”   “……”羊豪脸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看向沈妙贞的眼神似是怜爱,推了推她的手:“公子刚洗漱完,要用早膳了,你既采了快些送进去,公子用完早膳温书总要吃茶的。”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怎么有点难以形容,沈妙贞没有去多想,抱着瓶子进了内室。   一进里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徽墨正收拾着公子的一些卷宗,一本本摊开来,放到炉火旁边,慢慢的烤。生宣正给公子布着菜,侍立在一旁。   见沈妙贞进来,还是双手缩在袖子里,怀抱着瓷瓶的形象,均是一呆。   裴境也是瞧她觉得有趣,小小的人,这么一缩着,更显得小的可怜,有种滑稽的可爱。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裴境发了话问她。   沈妙贞急忙回道:“公子煮茶不是要用梅露,只是今日下了雪没有梅露,奴婢便采了一瓶梅花上的雪,想着都是无根雪,可否用来给公子煮茶用?”   裴境微不可见的蹙眉,心中有了一丝疑虑,底下服侍的丫鬟们聪明伶俐争抢活计做是好事,多揣摩他的心思,琢磨着怎么将他服侍好,他过得也更舒坦。   可他又不喜欢太过聪明伶俐,伶俐到起了歪心思的丫鬟,不老实本分做自己的事,天天想些旁的有的没的,他因何会将丫鬟们取这些文房四宝的名,连老太太都说他,好生生的姑娘家叫什么羊豪、生宣、镇纸的,一点情趣也无。   他就是为了断了这些丫鬟们的暧昧念想。   外头都说他是洛京第一美男子,裴境当然知道他生的不仅仅只是俊俏,好些小娘子一瞧见他这张脸,便满脸通红春心萌动。   外头的世家女子有礼法规矩,他身边服侍的这些姑娘,也会长大会有开窍的一天,那么提前将这些丫鬟们情思斩断,不叫她们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是他这个做主子的应该做的。   若是这个端砚刚一到他身边服侍,便整日想着如何讨好媚上,保不齐将来大了有别的心思,早早打发了,才是正经。   徽墨瞧见了公子的蹙眉,忙道:“采梅露这个事素日是纹枰做的,而且公子也不是每日都要喝梅露,怎的今日你去了?”   沈妙贞回道:“纹枰姐姐昨日问我有什么活计,我因着刚来不过先做些洒扫的杂事,纹枰姐姐便说可以教我采梅露,许是昨儿累了,纹枰姐姐叫我自己去采,我瞧着今儿下雪,便自作主张采了些梅上雪,也不知能不能用。”   她一说,徽墨便明白了。   平日里纹枰爱躲个懒,因着她年纪最小,大家也不愿同她一般见识,谁知端砚来了,她支使起端砚也就罢了,自己的活计不自己做反教旁人替她做,就是瞧端砚是新来的要欺负欺负。   裴境心下了然,再瞧眼前这小姑娘,鼻尖红红,回话声音都有些囔囔,十根手指也冻得通红,还抱着白瓷瓶子不放,小心翼翼的很是可怜。   裴境暗暗唾弃自己一番,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旁门左道的心思,刚来流风阁无依无靠的,将纹枰的话记在心里好生干活,哪能算什么谄媚讨好。   “给她寻个手炉,让她呆在这暖和一会,风雪天还去采摘梅上雪,为难你了。”   裴境也并不是那心狠手辣要磋磨小姑娘的人,只要小姑娘没别的歪心思,他还是愿意体恤下人的。   徽墨心中一惊,公子虽不是喜爱磋磨下人的主子,办事办的好也会有赏赐,可何时如此体贴细致过。   再瞧端砚,她鼻子红红,脸冻得却白,那么小小的一个人穿的如此单薄去采梅上雪,铁人也瞧着她可怜,难免也会心软。   她寻了个手炉里头放了炭火,叫沈妙贞抱着暖手,又按照公子说的给她放了个小兀子,叫她坐着歇会。   流风阁里公子住的主屋有地龙,烧的旺旺的,他们这些丫鬟屋里倒也可以烧炭,可例却少,也就是六公子不愿苛待下人,才允她们这些奴婢们屋里也能烧炭,别人的奴婢屋里没炭可烤,只能硬生生扛着冷。   徽墨将沈妙贞怀里那个瓷瓶子端过去,放到煮茶用的小盘子中。   裴境余光瞥过,便瞧见了瓷瓶侧面那一挂红。 5、5   裴境用完早膳,剩下的便轮到他们这些丫鬟们吃,说是剩饭菜听着不大好,可裴境用的都是单独从大罐盘中特意拿出来的,单独放一个小碗小碟中,剩下的许多也都是干干净净。   况且在裴家,裴境每月的份例足足的,他中了案首后,老太太又从自己私库中每月补流风阁二十两的月银并各色米面鱼肉,夏日的冰冬日的火炭量也提升了一等,虽裴境并不缺这点东西,到底体现了老太太的态度。   老太太还发了话,其他几房庶出的公子们,也去科举,不管文举武举,哪怕只是中了童生也依照流风阁办理,都提升份例还有赏赐。   故而虽是裴境用的剩饭菜,却都是用的好材料,粥是碧粳米,蒸饺用的面是雪玉麦,更不用说其他鸡蛋小菜腌肉,也都是新鲜上好的。   沈妙贞并非今日在裴境跟前伺候的丫头,却因采梅雪这一缘故,也得了这个恩典。   用完早膳,徽墨便叫沈妙贞一起帮着烤书,洛京的冬日很潮,书放在柜子里久了容易烂也容易生虫。本来今日是打算拿到院子里头去晒,可下了雪,这些书若是被雪淋到更潮,这里头可还有些孤本。   裴境便叫人一本一本拿出来在炭火边烘,烘干些再一本本放好。   沈妙贞认真听徽墨讲怎么将书摊开,怎么放到炉边烘烤。   徽墨只示范了一遍,又瞧她做,看她做的像模像样的,心里点头,不是个手脚笨的,若是不伶俐,在流风阁干活可干不下去。   因今日下雪,裴境便不去角楼读书,而是在书房里头。   他住的主屋,卧室跟书房是连着的,因他喜欢轩朗开阔,卧室与书房之间也没打隔断,只用一扇黄梨木的大屏风隔开,外头便是书房。   裴境虽中了案首,现在又是冬假,他却并不肯放松,每日都要温书练字。   他从小心性坚忍,又始终觉得读书科举没有捷径可走,天道酬勤,唯有更加用功才行,需早早为乡试做准备。   他坐到书桌前,生宣已经在给他磨墨,也不知这丫头在看什么,磨的墨也稀稀的。   裴境有点苦恼,他的这几个丫头已经算是裴府出挑的,这个出挑并不是说容貌,他对那些有几分姿色变想飞上枝头攀龙附凤的狐媚子并不感兴趣。这指的是干活手脚麻利,凡事说一遍便做的很好,不用每次都耳提面命的提醒。   可哪怕流风阁的丫鬟都已经算是不错,却仍无法做到让裴境完全满意,就比如现在,这磨的稀稀拉拉的墨汁。   待她将墨条放好,裴境看了一眼,墨条面变得不平,一角缺了一块。   裴境板起脸,本想说她几句,看见她满脸向往的看着窗外的雪跃跃欲试,现在是冬假,别人都歇在家里,他自己勤奋不说,还要拘着丫鬟又研墨又烘书的。   心中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二等丫鬟,不伶挑,年纪又小,罢了。   他便打算将那稀稀的墨汁到了,再重新自己磨,一眼瞧见那只白瓷耳瓶,上头挂着一串红。   拿过来一瞧,是五朵红梅被软绳串成一个结,下面还编了个络子,五朵红梅被串成了个圆形,虽简陋,倒别有一意趣,可见编的人心里有些巧思。   将耳瓶的木塞打开,一股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梅雪在温暖的房里已经化成水,雪水清澈,不见一点杂质。   果然是一点点采集花瓣上的雪,不是用树枝上地上的雪混杂的。   白瓷瓶,混合着梅花香气的雪水,还有挂在瓷瓶耳朵上那络子,他没去梅园,脑海中却有了梅园的盛景,白雪红梅,一定极美。   他看向那个给他带来这雪中梅信的丫头。   瞧见她低着头,手里头捧着一本书,正是他的那本中庸,她拎起一页烘烤,等这页没那么潮了便再翻下一页。   她一直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做的认真极了,不过是烘书,她却干的好似他在研读考卷似的那么专注。   她身上虽换了夹棉的衣裳,这身鹅黄嫩绿将她瘦弱的小脸衬出几分白来。   不过这身衣裳明显不合身,宽松不少。   对于认真的人,裴境总有几分欣赏在,这孩子是个可教的。   “端砚。”他开口叫她。   沈妙贞茫然抬头,有点没反应过来。   徽墨急忙推了推她:“公子叫你呢,快过去!”   沈妙贞放下手里那本书,过去行了一礼:“公子。”   裴境指着砚台和墨条:“可会磨墨?”   沈妙贞摇了摇头:“回公子的话,奴婢在老太太院子里干的都是杂活,没有磨过墨。”   想来也是,她原本一个三等丫鬟,也接触不到近身伺候的活儿。   裴境点点头:“无妨,你来试试,我教你。”   “砚台里先放一滴清水,墨条持平,莫要伤了角,划着圈磨几十下。”   沈妙贞小心翼翼的按照他说的做。   “你瞧瞧墨头可软一些了?这时候便得用些力,划大一些的圈儿,慢慢的来。”   虽只是个磨墨的活计,磨完后沈妙贞却差点出了一身的汗,因为这是头一回公子吩咐她做事,还亲自教亲自监督,她生怕出什么差错,惹了公子生气再丢了这一个月三百文的好差事,焉能有个不紧张?   裴境看了看砚台里的墨汁,用毛笔沾了沾写了一个字,不稀不稠正正好。   裴境满意了,见沈妙贞鼻头都沁出几滴小小的汗珠。   “以后你就在书房侍候笔墨吧。”   沈妙贞眨了眨眼睛,低头应了。   徽墨心里头惊讶,这个端砚实在好本事,得了公子的青眼,以后在公子身边伺候笔墨,还愁没有出头的时候。   她有点怀疑端砚是个心机重得,又瞧她那副长相实在不像。   今日若不是纹枰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要拿捏端砚,让她自己去采梅露,她又怎会得了这样的机会呢。   又看生宣,不仅不在意还满脸的高兴,高兴终于不用在裴境边上伺候,一个伺候的不好就要被公子训斥一通,她这些日子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好好的冬假,公子也不歇着,还要读书,她们这些丫鬟便也不得休息,陪着公子熬。   现在有了端砚这个倒霉蛋顶上,她可太高兴了。她不仅不生气还要好好谢谢她呢。   生宣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徽墨摇摇头。   裴境闷头写了一篇述论,写完已经过了两时辰还有。   见裴境没别的吩咐,沈妙贞便跟徽墨一起去烘书。   他的述论写完,她们也将书烘完了,正一本本放回原来的位置去。   徽墨瞧了瞧时辰,便见生宣去膳房拿饭。   “公子看书的时候最喜安静,咱们在旁边伺候着不要说话,不过做些自己的事倒是可以,你可以拿些针线活来做,这个公子是允了的。”   沈妙贞点点头,想些正好可以将黄鹂姐姐那被面给做了。   生宣拿了饭回来,蒸的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一盘胭脂鸭脯,两只炸野鸡子,一大碗燕皮馄饨汤,还有一盘黄黄的白灼白菜心。   裴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脯入口,微微一顿,继续吃了下去。   “公子,今儿刘善家的嫂子告了假,没在厨上,是柳家婶子做的饭食。”   裴境点点头,并没有责怪生宣。   刘善家的不在,没能做饭,难道因为这怪罪取饭食的人?   柳家婶子做的饭一惯爱多用油,因老太太和裴二都爱吃香的。   裴境却爱吃素淡些的苏杭菜,今儿这午膳,的确不合口味。   平日他是要吃两碗饭的,今日却只用了一碗,菜也剩了不少。   徽墨很是担忧,叫生宣取了一盘子糕点放着,以防公子下午饿了没嚼的东西。   待裴境午休,沈妙贞不解:“徽墨姐姐,我看咱们流风阁不是有个小厨房吗?公子若是吃的不合口,可以自己开灶做一些。”   “唉,你不懂,咱们公子最是重规矩,连二公子那边都不曾自己单独请厨子另开灶,公子怎么肯叫人说他特殊呢。公子也总说用膳也要有时有刻,不到时辰是绝不用膳的,我也只能备些糕点。”   “……”   沈妙贞不太懂,有这个条件不利用,难道不是大傻子?   怎么会有六公子这样的人,还亏待自己?   可能这就是大家公子,跟她们这些伺候人的奴婢想法是不一样的。   用过了晚膳,紫毫红着眼睛进了来,低头便拜,跟公子求情请几天的假,她娘病了,家里没人伺候。她哥嫂不孝顺,不给老娘拿钱买药,要将她娘扔出去。   候门也有候门的规矩,丫鬟告假回家,得由管家的夫人批准,另给丫鬟拿府里的铺盖。   怕的便是丫鬟回家了带了什么病,回府里再传染给主子。   现在管家的娘子是三房的夫人,三老爷是庶出,三太太怕压不住这些下人,管的严厉。好些丫鬟家里头人病了,除非是病死了,否则是不给假的。   紫毫没奈何只能来求公子。   裴境果然同意了,叫紫毫拿自己的对牌去跟三太太说,另叫徽墨取了二两银子给紫毫,叫她去给自己娘亲抓药。   紫毫千恩万谢的去了。   徽墨一拍脑门,紫毫走了,今晚谁值夜呢?她已经连着三晚值夜,困倦的很。   她将目光落在沈妙贞身上,心道,既然公子对这丫头青眼有加,都让她伺候了笔墨,不如晚上值夜也叫她试试。 6、6   “值夜?我可以吗?”   徽墨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你今日还给公子伺候笔墨了呢。值夜并不难,公子卧室外头有个小阁间,我们就睡那。说是值夜,不过就是防备着公子晚上起来要个水什么的,需不要睡得那么沉,稍微警醒一些。不过咱们公子晚上一般不起夜。”   “那……那我试试。”   “好丫头,我就知道你行。”   得了徽墨的允许,沈妙贞便打算把绣活拿过去做一做,免得晚上绣,纹枰要睡觉,又要嘟嘟囔囔的抱怨。   她才刚来,是个新人,能不得罪别人便不得罪。   公子午休她们便也能歇息,沈妙贞回屋那绣活,迎面便是一个方形绣绷子砸过来,她吓了一跳,忙用双手抱住头。   绣绷子尖尖的角在她手背上擦开一个口子,钻心的疼,血顺着手背往手臂上流。   “诶哟,这不是那谁,公子前头的大红人端砚姑娘嘛。”   “……纹枰姐姐……”   纹枰斜着瞧她,当着她的面啐了一口:“可别叫我姐姐,我可当不得你姐姐,端砚姑娘这高枝儿都攀到公子那里去了,我是哪个面上的人?好意思做你端砚姑娘的姐姐?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呢!”   沈妙贞用手帕捂着手背,强笑道:“纹枰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初来乍到的,凡事都得靠姐姐的提点,您年纪又比我大,自然得叫一声姐姐。”   纹枰瞧着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只觉得都是装出来的,恨不得将她那一张乖巧样子的脸活撕下来。   “端砚,你也不必装成这样子,你踩着我上位,可觉得很好?”   沈妙贞一愣:“踩着你上位?姐姐何出此言?”   “哈,你还装!你装的真行!”纹枰差点被气哭:“明明是你抢了我的活计,非要去采梅雪,这下好了,你在公子面前出风头,我倒成了逼迫你去的恶人,你真能装啊,抢了我的机会不说,还将我衬成了个躲懒得!”   “可……可是不是姐姐早上起不来,说要多睡会,叫我自己去,今天下雪了也没有梅露,我只能采些梅雪,也不知公子能不能用来煮茶,我……”   沈妙贞委屈极了,她是想好好伺候公子好好表现,她想在流风阁站稳脚跟,将来要是能成大丫鬟,每个月就八百文的月钱。   可她没想得罪谁啊,纹枰自己躲懒不去,她刚来又不知道公子是不是得日日用梅露煮茶的,怕耽误公子喝茶,再牵连纹枰姐姐被骂,只能硬着头皮做。   因此而得了公子青眼,叫她伺候笔墨,就是意外之喜了。   因为这,她也能生气?   纹枰便是气这个,若是今日她也起来,没准在公子面前露脸,就是她了,还能轮到这个端砚?   她并没有想,裴境用梅露煮茶,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并没叫她每日都去采,她干这个活计也并不上心,不过是拿来为了跟端砚这个刚来的显摆显摆自己罢了。   谁知她便就上了心,还这么巧就得了公子青眼了呢,虽只是个伺候笔墨的活计,在流风阁也是轮不到她纹枰做的。   这个端砚怎么这么好命?她焉能不气?   “纹枰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故意抢你露脸的机会……我……”   见纹枰唬着脸不说话,沈妙贞叹了一口气,将昨晚做的绣活拿出来。   她又想了想,她包袱里头除了装着有三贯铜钱的箱子值钱些,便是一个玉锁头的项圈瞧着金贵。   那箱子大,没法随身带在身上,只能将玉锁头带到脖子上,放衣服里头好生藏好。   不是她小人之心,觉得旁人能瞧上这点小钱,可防备些总不是坏事。   将箱子锁好,她这才拿着绣绷出去,一出门,不与纹枰对峙,精神放松了些,才感觉到手背疼得要命。   她自己包袱里又没有金疮药,又不敢与徽墨说,更不敢叫公子知道。   候府对下人算不错的,可就这,也不会随随便便给丫鬟请大夫。   若有那病了的丫鬟,管家的三夫人也是叫人将人挪出去养病,怕病气过给了主子。若是好运养好了病也能再回来伺候,若是运气不好,病死了,候府给她家里人几两银子,就算是尽到心意了。   她们为人奴婢的,命就是这么贱!   她不敢说,初来乍到的,她就跟别的丫鬟打架,伤了手还要用药。   公子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惹事精,要将她轰出去,可怎么办。   她心里头没主意,手又疼,心里又委屈,好好干活也要被排挤,遭受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在屋角处,她偷偷坐在屋檐下头,默默哭了一场,也不敢出声,生怕被谁瞧见,眼泪簌簌的,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流出来。   哭了不过一会儿,她也不敢哭的太久,更不敢叫别人看出来。   生生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心里头的酸和控制不住的难受,硬生生憋了回去。   奴婢的命贱,眼泪更是不值钱。   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哭解决不了问题,哭不能换来铜钱,也换不来白面馍馍。   她擦擦眼泪,把脸上的泪痕擦拭的干干净净。   手上的伤却是个大问题,她忽然瞧见屋檐下角落里头有一株紫粉色的小花随风摇曳。   小花花形很小,茸茸的,好像没有花瓣只有花蕊似的,因为被雪打过,显得很是蔫蔫。   这是刺儿菜,为什么夏天才长的刺儿菜,居然到冬天还活着。   它很顽强,哪怕季节不对,被风雪吹打过,变得奄奄一息,也在顽强的活着。   沈妙贞对着它拜了拜:“对不住,虽然你挺过了秋天活到现在,可我也没办法了,对不起,根给你留下,希望你明年还能长出来。”   她将刺菜的小花和茎叶子摘了下来,用嘴嚼碎敷在手背上,再用手帕包好,不一会,手背的血便止住了,伤口传来一阵阵清凉。   这种刺儿菜在饥荒的年头可以拿来吃,小时候她家养兔子,便有时采来给兔子吃。这东西也是一味药材,可以用来止血。   可怜的刺儿菜被她摘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根和一点茎。   她又对着它手掌合十拜了拜,确保自己脸上瞧不出哭过的痕迹,这才回了公子的主屋。   沈妙贞将绑着手帕的左手手背缩到宽大袖口里,只露出几个完好的指头。   徽墨正守在外屋,做着针线,生宣不在,回屋休息去了。   见她回来了,徽墨便招手,叫她一起做针线,烤烤火。   瞧见沈妙贞的做的补子绣,已经绣了一只牡丹花,徽墨见了也是好一顿赞,直说她绣活做的针脚细密精致,却没像纹枰似的,开口便同她要荷包。   裴境午间只睡半个时辰,醒来后便要练字。   徽墨服侍着他,将睡得有些杂乱的头发重新束了,又见沈妙贞打水去给他擦脸擦手,再用润面脂擦了脸和手。   沈妙贞瞧的新奇,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过的比小门户的小姐都精致。   这润面脂据说是花颜阁的生意,他们家可是御庭供奉,宫里的贵人们都用。   沈妙贞也曾在花颜阁外头瞧过,听了那一块花皂就得二两银子,顶得上殷实人家一个多月的嚼用,暗暗咋舌,再也不敢想。   那都是有钱人家才能用的,她这样的人物可不敢肖想。她七岁卖身入裴家为奴,做了三年的三等丫鬟,省吃俭用,才攒下三两银子,还有别的大用处,她可舍不得去花二两银买一块花皂。   裴境练字,用毛笔沾了水,在书房空着的一面墙上写,手腕悬空,很是练习腕力。   他自读书便如此练字,日日不落,有毅力的很。   本朝书法大家王瀚之还曾品评过他的字,说他人虽小,字却有风骨,外圆内有筋骨内涵,形体短秀而骨架劲挺,若是此后二十年心无旁骛专心练字,必成一代大家。   对于王瀚之的评价,裴境内心自得,可却并不想在书法上有什么大造诣。   他苦练字,是为了科考,考官瞧见他字好,也会有个好印象给个卷面的分数。   他旨在仕途,不想无声都用来练字成为什么书法大家。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王瀚之这位大师说,王瀚之出身琅琊王家,却不屑权势,最是厌恶贪图功名利禄,醉心仕途之人。   裴境自己用功的时候,除了偶尔会叫个茶,叫个擦手的手巾,并不喜别人打扰,算很好伺候,沈妙贞与徽墨便自己做着针线活,这么一下午就过去了。   这一下午,沈妙贞左手虽止住血,却还疼着,绣活做的也慢许多,可好歹也将两朵牡丹花都绣好,只差几片叶子。   晚膳仍是柳家婶子做的,裴境只用了一碗粥并两块豆沙饼,用的并不和口。   晚上点好火烛用纱罩罩着,屋内一片灯火通明。   小隔间里头,徽墨给沈妙贞弄了新铺盖,便退了下去。   晚上,裴境又开始温书。   沈妙贞看呆,公子也太勤奋了,这么努力不愧能中解元,等她有了假回家瞧见弟弟,得同他说说。   连裴公子这样的候门公子都得勤奋,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呢。   夜深了,服侍着裴境睡下,沈妙贞便也在隔间里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有响动。   沈妙贞听了一会,好像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翻来覆去床吱呀呀的响动。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的?”沈妙贞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隔壁传来裴境低低的声音。   “没什么事,你睡吧。”   “……”   沈妙贞没继续睡,又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可是饿了?” 7、7   “……”裴境有点不好意思,他年纪不大,作息却像是古板的老头子,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日三餐均有时序,过了时辰哪怕饿着也不吃。   午膳和晚膳用的都不和口,他吃的也不多,可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日又要打拳练剑,也确实容易饿。   沈妙贞起了身,披上外衣,点了火烛又用纱罩罩上,拿了灯,便往内室去。   裴境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睡意。   被昏黄的烛火一照,披散着头发的裴境便与沈妙贞打了个照面。   他一头青丝散着,唇红齿白,点漆如墨的眸子,乍一看好看的像个林子里的山精鬼魅。   沈妙贞瞧的一愣,随即便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公子,可是饿了?”   裴境有点羞赧,好似平日里建立起来的冷酷莫测的形象有点崩塌。   “不,我不饿,只是有点睡不着,你自去睡。”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几声,这下否认也不行了。   沈妙贞瞧着他的肚子,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裴境抿抿唇,暗恨肚子不争气。他心里叹气,垂下头去:“白日那点心盒子可还有剩的?”   沈妙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点心盒子还是徽墨瞧着公子用的饭少,怕他饿,放在那的。   她把灯放裴境屋里,出去将开柜子将点心盒子拿出来,拿到公子屋里,打开盖子,里头却只剩一点子酥皮,那点心白日就给吃光了。   裴境有些气又无奈的很,旁人都没吃,都是他吃的,他却不记得吃了多少,两三口一个,就吃光了。   裴境瞧着点心盒子上头的描金边,上面三个烫金的“桂祥斋”三个大字,简直要将盒子盯出个大窟窿。   他也学他老师那般的养气功夫,可到底才十五,日日压抑着少年人跳脱的本性,也难免露出一丝半毫。   都怪“桂祥斋”的糕点做的太小,一个只有那么一点大,他几乎一口一个,这礼盒也做的华而不实,盒子挺大,里头糕点只有六块。   因为饿导致的心情不好,裴境无端端对着“桂祥斋”的点心生了闷气。   裴境也不去瞧那惹人心烦的空点心盒子,往床上一倒,拽着被子盖到头上,也不说话。   沈妙贞麻了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点心盒子里头只剩下了酥皮,也不能叫公子把酥皮捞了吃吃,或者叫公子饿着肚子睡。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问着:“要不奴婢去做一碗面来,奴婢瞧着咱们院子里的小厨房里头米面油都有,柴火也是现成的,点了灶做一碗面,不消一刻钟的事。”   好一会,才听裴境闷闷的嗯了一声。   沈妙贞笑了:“那公子且等等,奴婢很快就回来。”   “你穿上棉袄出去,别冻着。”   沈妙贞顿了顿,低低答应了,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关心,她心里也有些暖和了起来。就像徽墨姐姐说的,公子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支使奴婢干活对主子们来说再正常不过,若是主子想,哪怕只是一时兴起,叫你冬日跳水里去捉鱼,也得去。   六公子不折磨下人,她初来乍到服侍,便赏了一匹尺头,还能嘱咐她出去多穿些衣裳,遇见这样的主人,她已经无比知足。   流风阁里的小厨房没怎么开过火,里头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也什么都不缺。   柴火在角落里头,摞的十分整齐,柜子里头有米有面有猪油,甚至还有一筐新鲜的鸡蛋,大缸里头是干净的清水。   沈妙贞撸起袖子,用绳子从背后穿过,再从袖口延伸出来,绕到背后系紧,便将袖口固定住。   灶台的大锅里头倒了清水,将底下柴火点上丢进灶堂,等着水开的时候,她便开始揉面,反复揉光滑,松弛了一会,就用擀面杖擀开,反复对折,拿刀切成细细的丝。   大锅里头的水开了,她将面丢下去,又准备了个大海碗,里头放上盐,酱油,再放一小勺猪油,兑上锅里烧开的水。等面翻滚起来,她又放了一点凉水,面煮熟后,用漏子捞起,放到海碗里。   裴境还在屋里懊悔,他果然不应如此放纵自己,白日的饭哪怕再不和口,也得多吃些,总比半夜被饿醒的强。   沈妙贞端着托盘进来,盘中一个硕大海碗,带着微褐的清汤,白白的面条在里头整整齐齐,上头还卧着一个圆圆胖胖的鸡蛋,鸡蛋旁边有两片绿生生的菘菜叶。   热气腾腾的,泛着一股香。   裴境本就饿的不行,此时瞧见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顿时更饿了。   托盘上,沈妙贞还给他拿了一副碗筷和汤勺。   不等沈妙贞给他布菜,裴境迫不及待的用筷子挑了面条,放了一些汤,用汤勺盛了一勺热汤,喝了一口。   人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这么一碗阳春面,用的都不是高汤,不过是水兑了酱油弄出来的,若放在平日,他瞧都不会瞧一眼。   现在,这碗平平无奇的阳春面,却在深夜,抚慰了他饥肠辘辘的肠胃。   世家公子哪怕饿极了,吃面的姿势也是很文雅好看的。   用了一小碗,裴境抬头,却瞧见沈妙贞正站在一边,有些局促不安,双眼盯着这碗面出神。   裴境对她招手:“你也来吃。”   沈妙贞一愣,局促的有点不敢:“公……公子,这于理不合吧……奴婢怎么能上桌。”   实在是个胆小的丫头,裴境难得温和了几分:“无妨,这半夜只有你我,旁人也瞧不见,你也用一些,用完就去睡。”   得了裴境的首肯,沈妙贞欢天喜地又拿了一副碗筷,只是她却不敢坐到裴境旁边,跟他平起平坐,只拿了个小兀子,坐到一边,从海碗里盛了一些,慢慢的吃了起来。   沈妙贞没有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只是略略束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肩膀处。烛火昏黄,将她发顶照的毛茸茸的,像个什么小动物。   裴境用了一碗,肚腹已经有了底,再用的时候就细嚼慢咽,吃的慢了。   他的目光自然落到斜对面的沈妙贞身上。   她的手腕实在是细,细的都有些枯瘦,裴境都有些怀疑,她这么瘦弱,怎么能承担的起一些需要力气的杂活的。   那张小脸也小的可怜,巴掌大,睫毛倒是长长的,眼睛也大,一双瞳仁像是两颗水灵的葡萄。因为眼睛大,则显得那脸越发的小。她脸虽白,却泛着一股不健康的面色,明显是因为吃不到什么油水,身体才没长起来。   视线又瞧到她端着碗的手上,她左手被手帕包着,明显是受了伤。   “你的手怎么了?”   沈妙贞愣了愣,抬起头来,见到裴境望着她,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左手。   “奴……奴婢手笨,今日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   “可用药了?”   “用,用了。”   “用的什么药?你自己带的药?我怎么没见徽墨从开柜子找药?”   裴境想知道什么的时候,问话简直就是咄咄逼人,哪是沈妙贞一个小女孩应付的来的。   她很快就说了出来:“奴婢寻了一颗刺菜,敷上了,已经止了血。”   裴境眉头皱巴的更深:“受伤了也不跟徽墨说,叫她给你找金疮药,什么刺儿菜的,随便敷在手上,你也不怕烂掉?”   裴境其实是在关心,可这如同质问一样的语气,让沈妙贞吓的以为公子对她不满意呢,鼻子一酸,眼里盈满泪水,好容易强忍着没哭出来,可说话已然带了哭音。   “刺儿菜能止血,奴婢老家庄户人家,受伤了没钱买药,都用这个。公……公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没给徽墨姐姐添麻烦,求您,别赶奴婢走。”   裴境愣住了。   沈妙贞眼睛红红的,身子也小小的一个,还瑟缩着打着颤,不知道的若是瞧见了,还以为他做了什么恶事,欺负小丫头呢。   她这么瑟瑟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他幼年时养的一只红眼小兔。   将她和小兔子联系到一起,不自觉的,裴境的语气便更加温和了些。   “我何时说过赶你走了,问问你的伤势罢了。你在流风阁当差受的伤,我这个做主子的总得过问一二才是。”   沈妙贞咬着嘴唇,抬起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公子真的不赶奴婢走?”   “不赶你走,先把面吃了吧。”   沈妙贞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头,这才欢欢喜喜的又开始吃面。   还是个小孩子呢。   家里的妹妹们在这个岁数,还在亲娘跟前为了多要一个珠钗,多要个玩具撒娇卖痴。   这孩子却就干起了伺候人的活计,像个大人似的,早早承受了生活的重担。   瞧着这细弱的小胳膊小腿,实在可怜。她吃着一碗没什么油水的素面,便眉眼都舒展开,显然是不常吃,幸福的不得了。   再瞧着自己碗里,两颗翠绿的菘菜叶,一颗过分圆满白中带黄的荷包蛋,裴境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沈妙贞吃着面,忽的碗里头出现一个荷包蛋。   她抬起头,满脸惊讶,那个荷包蛋正是裴境夹给她的。   “公……公子。”   裴境沉下脸:“快吃!”   沈妙贞还害怕他呢,哪敢有意见,那个小小的荷包蛋,被她小口小口的咬着,她很久没吃过鸡蛋了,吃的非常珍惜,这颗蛋暖暖的,香香的,竟是如此美味。 8、8   “金疮药在外头书柜的左边抽屉里,拿出来用。”   吃完这一碗面,裴境饥饿的肚子被抚慰,说话也比平时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温情。   沈妙贞只觉得公子是个大好人,连那一个荷包蛋都让给她吃,听见他吩咐,便出去寻了那瓶金疮药。   “手帕解开,我瞧瞧。”   沈妙贞却有些犹豫,伤口不洁,怕污了公子的眼。   裴境没想到这唯唯诺诺,可怜兮兮像跟瘦竹子一样的小丫头倒有些主意,就是不愿叫他瞧伤口。   她以为他愿意看是怎的,不过是觉得她都伤了手,半夜还起来给他煮面,他虽是做主子的,却不是什么恶人,难免心里瞧她顺眼几分。   这小丫头干活手脚麻利,却怯生生的,什么都不敢用什么都不敢伸手。像个小老鼠似的,一对杏眼倒是黑漆漆,滴溜溜转的很有神。   他立马严肃着脸,将她吓了个够呛,瞧着她咬着嘴唇,吓的都要哭出来一般,解开手帕。   手帕一解开,便瞧见她手背上草绿的一团污糟,看的裴境不住的皱眉。   沈妙贞欲哭无泪,用手帕包着那团看不清的刺菜,这才露出里面被被染绿了的手背。   伤口约有半个手指那么长,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虽然血止住,里头的红肉却露了出来,被草汁子一染,显得可怖极了。   她人小小的一个,手也瘦瘦小小的,几根手指太过纤细,加上这么一个伤口,实在有些可怜。   裴境叫她已经用清水洗干净,亲自打开那盒金疮药,放到她面前,叫她用。   沈妙贞不敢有意义,当她发现,公子并不是厌恶她,要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终于放下心来,指尖挖了一勺白色的药膏,涂在伤口处。   这一天她也没做什么粗活,怎么会伤成这样。   裴境不大关心小丫头们做什么,只要干好活计,不作妖,便是有些惫懒他也看的管。   想了想,她这一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除了给他研磨外,便是做绣活。   他也没支使她干什么粗重活计,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他也没问,便是问了,这丫头一脸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样子,定也不会说实话。   “对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今晚的事别跟别人说。”   沈妙贞懵懵懂懂,晚上吃个夜宵,为什么不能同旁人说?   她不太懂裴境的想法,可她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看她乖巧应承,虽然有点傻呆呆,不过心思纯粹,傻呆呆也有傻呆呆的好处。   裴境满意了。   看着她自己涂完药膏,用白布包扎起来,裴境有了睡意,也赶沈妙贞回去睡觉。   裴境不饿了,这一晚自也睡的踏实。   他是每日五更便要起床,用过早膳便要连骑射,沈妙贞记着,晚上也不敢睡得沉,早早便醒了,等着服侍裴境。   徽墨也带着纹枰,生宣,镇纸几人进了内室,纹枰端着铜盆,生宣捧着手巾花皂,镇纸则在柜子中按照裴境的吩咐,将那身高领的天青色胡服寻了出来。   沈妙贞其实没睡好,她年纪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半夜又醒了一次,做了顿夜宵,也并不敢睡沉。   早起服侍公子她却也不能躲懒。   纹枰瞧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嫉妒极了。   都是二等丫鬟,端砚这个小贱蹄子刚来便得了主子青眼,就能上夜服侍,怕是没等几天就得升成大丫鬟。   凭什么一个新来的就能这样。   纹枰心里头生气,昨晚便恨不得趁着她不在,将她的刺绣绞了,看她拿什么去巴结黄鹂姐姐。   却没想到她将刺绣随身带着,没能得逞。   今日瞧见了她,纹枰心里越发有气,毫不客气将她挤到一旁,手肘暗暗怼了她手背一下子。   沈妙贞本偷偷捂着嘴打个哈欠,被纹枰故意怼这么一下子,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裴境正被徽墨束着发,他忽然道:“端砚去休息吧,就在隔间里头睡,睡醒了再回去。”   屋里头的丫鬟均是一愣,徽墨更是惊讶的不得了,觑着眼睛偷偷看了裴境好一会。   他们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一个丫鬟了,还亲自吩咐让她去休息。   再看沈妙贞,也是一脸的茫然惊讶。   徽墨稍微放下心来,端砚才多大,那么瘦小的黄毛丫头,麻杆似的,定然不可能偷偷与公子有什么首尾。   等得了空,趁着纹枰去膳房给公子取早膳的空,徽墨偷偷进了隔间。   沈妙贞其实已经睡不着了,可公子又非得让她再睡一会儿,她将被子叠好,床角都整平,换了衣裳也梳好了发髻,抱着膝盖对着那罐金疮药发呆。   公子将这药赏给了她,这药膏连瓶子都是青瓷的,泛着玉一般的色泽,里头的药膏通体白润,有股草药的清香,一瞧便是上好的金疮药。   她手背上的伤其实不碍事,在外头,这么一贯上好的金疮药得半贯钱,她不舍得用,她想留着,留给家里人用。   大哥下地打猎,身上总有些伤,小弟要读书,身上却没个棉花衣裳,那么一点钱还要买笔墨纸砚,一到冬天,手上全是冻伤。她少用一点,多省下一些,家里用的就能有点富余。   徽墨进来了,正瞧见这小丫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呆。   徽墨想起方才公子对她说的话。   “端砚伤了手,你去问问她是怎么伤的,可有人欺负她?”   “若是与旁人有了什么争执,你是大丫鬟,需调解一二。”   公子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若是有谁狗仗人势,做什么龌龊事,欺负小姑娘,咱们院里,是容不下这样的人的。”   当时听了,徽墨心中一凛,公子重规矩,阁中的丫鬟,只需好生伺候,做好自己的活计,是不许作妖的。   可为一个小丫鬟出头,亲自指派她过问这件事,还是头一回。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沈妙贞,这丫头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眉毛有些淡,是因为吃用的不好导致的不丰茂,秀发挺长,却有一点点枯黄色。   现在倒是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可也太小了,距离将来可见其秀致容貌还很有些年头,一团孩子气的。   徽墨再次将心放到肚子里头去,暗道自己太过狐疑,公子只是可怜这个丫头,绝不会对这么干巴巴的一个小女孩儿有什么想法。   她服侍公子多年,最是了解公子的脾气秉性。   她们公子胸怀大志,自小便刻苦读书,五岁开始便悬腕练字,很有毅力,因着这份毅力,公子十五便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她们这些奴才,出去了脸上也与有荣焉。   在内宅里头,也不似二公子那般,弄了一堆莺莺燕燕在房里。   他对丫鬟从来都是不假辞色,除了吩咐干活绝不多说一句旁的暧昧话。   她们公子将来是要娶个高门贵女做大妇,在此之前,连个通房丫头都不会纳的。   如今公子不过对端砚稍微关心了一些,她便开始疑神疑鬼,真是不像话。   莫说是公子,其实就算是她,瞧见端砚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也会怜惜的,这孩子不多说话干活又认真又麻利,她这个大丫鬟,也愿意多疼疼她。   “你昨儿伤了手?”   徽墨摆摆手,叫她继续坐着。   沈妙贞一愣:“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得,劳烦姐姐记挂在心上,公子已经赏了金疮药,我也涂上了,不打紧的。”   徽墨点点头,语气温和:“你刚才,年纪又最小,若是有谁欺负你了,你便尽皆来跟我说,姐姐会禀明公子,为你做主。”   想到公子方才上心的样子,徽墨心里也涌出一点的酸:“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流风阁人口简单,几个丫鬟们也都是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便是有些口角又能有什么大事,互相谦让些一团和气,才是正经事呢,端砚,你说对不对?”   沈妙贞神色茫然,抬头见徽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里突突的一跳,难道公子觉得她事多,便叫徽墨姐姐来警告她?   可是昨晚,公子明明不是许诺,不会赶她出去吗?难道公子还是生气了?   沈妙贞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又有点委屈,她脸上却不敢表露,怕被徽墨瞧见怨怼,公子更厌烦自己了,丢了这二等丫鬟的差事,她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低下头,乖乖听训:“姐姐说的是,能在公子身边服侍,是奴婢的福气,咱们阁里姐妹都很和气,哪个会欺负我呢。”   徽墨满意的点点头,自己也觉有点微妙,公子明明是叫她来关心关心端砚,给端砚做主,她却敲打了一番,若是公子知道了……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她的确关心了,只是端砚伤了手,谁知道是别人跟她有了口角,还是她跟别人起的争执呢。   她先警告一番,叫这小丫头乖乖听话,总不是坏事。她来流风阁,统共没几天,也就跟自己和纹枰相处的最多。   敲打了一番端砚,她还需问问纹枰去,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一碗水端平的徽墨,心里也有个小计较。   她与紫豪都是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她虽不嫉妒,也给了端砚这小丫头服侍公子的机会,可总得叫她知道哪怕得了公子青眼,她徽墨也是排在她前头的。 9、9   徽墨自以为是一碗水端平,做的天衣无缝,端砚是刚来的,这么怯生生的模样,难道还敢对公子直接告状去?   她定然是不敢的。   公子用完早膳后,一个丫鬟也没留,只叫小厮在旁边伺候笔墨,纹枰几人也都被打发回去了。   裴境抬起眼皮问了问:“可问出来了?”   徽墨忙道:“问出来了,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确实是她自己不小心,公子放心,咱们院子里头人口少,纵有些小口角,也不过是年轻女孩子们有点意气之争,哪会下那么狠的手呢。”   裴境默然片刻。   徽墨还以为公子对她的处置不满意,忙道:“请公子宽心,我再劝和劝和,以后定不会再出这种小口角。”   裴境淡淡看了她一眼:“但愿如此。”   随即他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会此事。   徽墨松了一口气,放下心中忐忑,打定主意,也要去说说纹枰。   若是这事处置不好,叫公子怀疑她的能力,可就不是她想看见的了,想到这,徽墨心里难免有些埋怨沈妙贞。   素日都好好的,偏她来了,就惹起这么多的事端。   一个干巴巴的黄毛丫头,公子偏还注意了她。   徽墨心里有点酸溜溜,却还惦记着差事,去寻纹枰。   一进纹枰屋子,便见她偷偷在沈妙贞的床铺那扒拉着什么东西,徽墨面色顿时一变,她反手关上房门,不叫外头人瞧见。   听到门吱呀一声响起,纹枰吓了一跳,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往外看,一件是徽墨,顿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是徽墨姐姐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谁?端砚?还是别人?”徽墨疾声厉色,却怕旁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纹枰一点也不紧张也不在意,笑嘻嘻道:“若是旁人,我自是十分害怕,可是姐姐你,我怕什么。”   徽墨气坏了:“你别同我嬉皮笑脸,我且问你,你偷偷的在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纹枰撅嘴:“我就是瞧瞧,端砚那小蹄子,都带了什么东西,她那样精乖,能搭上老太太房里的黄鹂姐姐,肯定是用什么好东西贿赂了。”   “所以你就偷偷翻人家东西?要是人家真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怎的,难道你还想据为己有?”   徽墨正色道:“平日你的那些小动作无伤大雅,反正也闹不到公子面前去,我便不管你,可咱们院里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是有这心思,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纹枰撇撇嘴,凑上来,拉着徽墨坐下:“好姐姐,你消消气,我哪是那种眼皮子浅的,我是查查端砚这个小蹄子。”   纹枰掏出珍藏了许久的六安瓜片,给徽墨沏了一杯茶,还亲自端到她手边。   见纹枰这副机灵做派,徽墨心里头那点气也消了一些,哪怕有公子的吩咐,人也是有个远近亲疏的。   端砚刚来,哪里比得上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纹枰与她俱是裴家的家生子,纹枰的阿娘跟她阿娘,可是未出五服的表姐妹,她们是亲戚。当初纹枰进流风阁服侍,还是徽墨使的法子,将这个小表妹弄进来的。她自然向着纹枰。   而且,因为公子不知何原因叫她关心端砚,徽墨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嫉妒。   “你别同我卖乖,你好好回答我,你是不是欺负端砚了?”   纹枰撅嘴:“好姐姐,你这是要为端砚出头,来罚我了?”   她本嬉皮笑脸,却见徽墨满脸严肃,立刻收了脸上的嬉笑:“我是欺负她了,谁叫她钻营,明明我为公子采梅露,公子却从没夸过我,偏她来了,就得了公子的赞,入了公子的眼?”   “她夺了我露脸的机会,我心里憋气,便用绣绷子砸了她。”   “怎的,她这便急吼吼的跟姐姐告状了?”   徽墨叹了一口气:“你这个脾气,我说了你好几回了,你都不改,你用绣绷子砸她,给她手上砸那么大一个伤口,被公子瞧见了。”   纹枰一下子慌张起来,脸都白了:“这……这……难道是她去跟公子告状了?我就是气不过,顺手便砸了她一下,她怎的如此小气,这么点小伤就跟公子告状?再说她才来多久,公子就相信她了?”   徽墨无奈:“那能是小伤?我都瞧了,她手背被你砸的,皮开肉绽,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你竟说是小伤?”   眼看纹枰越来越慌张,急的都要哭出来,徽墨安慰道:“端砚这孩子还算实诚,没跟公子告什么状,是公子瞧见了她手上的伤,问她,她只说是自己伤的。咱们公子何等细心,她刚来没干什么粗活,那种伤口怎么可能是自己不小心伤的呢。”   “公子派我来问一问,我已经敲打过端砚,她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怨怼,这才私下来问你,果然是你欺负了她。”   纹枰松了一口气,见徽墨责备,满心的委屈:“公子不知何故向着端砚那小贱蹄子,表姐难道也向着她?她才刚来,就得了公子青眼,抢了我的风头,表姐还为她说话,我看她就是表面老实,心里钻营的很,为了给她讨回公道,表姐就来责备我。此人若没心计,怎会搭上老太太院里的黄鹂姐姐呢,表姐现在为她责备我,小心哪天她将表姐排挤的,都在公子面前没了位置!”   纹枰一喊表姐,徽墨便先心软了几分。   待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徽墨心底不禁触动,她咬了咬下唇,强笑道:“我看端砚是个老实孩子,应不会那么做。”   她嘴上虽这么说,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击中她的七寸。   她服侍公子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公子为哪个丫鬟出头过,这回虽只是略问了问,却足引起她的警惕。   徽墨心里头七上八下难受死了,脸上却不显露出来。   “我私下来问你,便是已经将此事压住,端砚也不打算追究,我得提醒你,端砚现在在公子面前挂上了名号,你以后需对她和蔼一些,莫要生事端。公子的为人你也清楚,最是厌恶底下的服侍的人心眼子多互相倾轧。你需的小心谨慎才是。再说以后一个院子住着,都是一起伺候公子的,你们相处和气些,难道不好?”   纹枰越想越难受,直接哭出声:“我,我就是不服。”   徽墨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说人家抢了你出头的机会,那日不是你非要带人家去采梅露?下着雪你又懒惰不去了,叫人家自己去采?”   “是,我是偷了懒,可表姐,我每每给公子采梅露,公子也没赞过我,偏她来了,下了雪,她去采梅雪,就得了公子青眼,我怎么能服,便不说我,表姐跟羊豪姐姐哪个不比她资历深,难道服侍公子就不用心了?偏她就如此好运?”   徽墨烦得要命:“好了,你别再哭闹了,在我跟前也就罢了,若是闹到公子面前去,这件事你就有理?公子每日读书累的很,端砚也没揪着不放,这事就过去了。”   纹枰抽抽噎噎,仍是不服不忿。   徽墨只能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出了来,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头觉得堵得很。   这是个小事,的确没必要闹得不依不饶,但是纹枰有句话说对了,端砚,她凭什么。   徽墨服侍公子这么多年,素日赏赐也是有的,却也没得过公子如此细心询问,因着端砚伤了手,便差遣她来调解。   徽墨在外头坐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往回走。   虽公子发了话,她可以再睡一会儿,但沈妙贞都已经醒了,她素来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而且徽墨她们都在外面伺候,她却在里间歇着,总觉得不自在的很。   公子没对她不满意,可她却觉得初来乍到的,心里头不踏实,生怕被赶走。   在里间做了一会儿,沈妙贞便拿起自己的东西,往外间去。   外间,裴境正执笔做一篇论。   听纹枰说,她们公子裴境裴六郎,乃是洛京第一美男,前几天沈妙贞提心吊胆的,根本不敢打量这位六公子。   现在,也不知是因着那瓶金疮药,还是昨晚让给她吃的荷包蛋。   沈妙贞敢抬头好生瞧瞧她要服侍的这位公子了。   裴境喜欢轩朗开阔,所以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到角楼上的书房里头呆着。卧室内也有书桌,就放在窗边,微光从窗缝中照射进来,打在他的侧颜。   将他白皙如玉的脸照的宛如通透的琉璃,薄而有形的唇显得嫣红粉嫩,他垂着眼眸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有种奇异的魅力,让人移不开视线。   沈妙贞看的有些呆了。   她只认识自己的名字,没读过什么书,并不知道什么郎艳独绝公子如玉那些华丽辞藻。   她只是觉得裴境长得确实很好看,好看的像是画上的人。   他们村里有个木匠,平日里除了做些木头家具,偶尔也会雕些美人像去集上卖。   她觉得现在的裴境,就像是雕刻出来的美人像,好看的不像真人似的。   这么胡思乱想,裴境好像问了她什么话,她便顺嘴秃噜出来。   “公子长得好看,好像我们村里木匠雕的那些小像。”   这话一出,裴境身边的小厮空青立马瞪大双眼,吓得够呛,盯着仍然有点呆呆的沈妙贞不住的打眼色。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勇的丫鬟,当着公子的面夸公子好看? 10、10   裴境知道自己长的出色,他出色的相貌来源于他英俊的父亲绝色的母亲。   像他们这种世家大族,哪怕祖宗相貌不好,可有了权势,成了世袭罔替的武安候,选妇的时候不仅要看女方家世,也要看女方相貌品性。   若是纳妾则更简单,只看美不美,主家喜不喜欢就够了。   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漂亮。   这就是为何,有底蕴的世家大族,子弟很少有相貌丑陋的。   裴境的脸是从小被夸到大的,幼年时就长的像个小仙童,年画上的福娃,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越来越英俊。   这种赞叹的眼神,他见过很多,男人瞧他,赞叹中夹杂着丑陋的欲望,女人瞧他,赞叹中混合着让他不适的爱慕。   他在书院读书,也曾遇到过好男风,想要跟他相好之人,他均拒绝,若是想设计他,想霸王硬上弓,也得问问武安候家的权势和他手里的拳头同不同意。   而那些少女的爱慕,一开始他也曾沾沾自喜,因为可笑的虚荣心,暗搓搓享受着那些世家女子的追捧。   但后来,他却觉得厌烦,只凭着一张脸,就喜欢上了他,她们了解他什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的志向吗,看见男人长的俊,就喜欢,这种喜欢也太过肤浅。   大概是物极必反,自中案首,他便更加厌恶,别人拿他的相貌说事。   然而,当这个瘦弱的姑娘抬着头看着他,说他长的好看的时候。   奇异的,裴境心里并没有往常那些人用各种华丽辞藻赞美他姿容时的愤怒。   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纯澈的双眼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清清的溪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那里面没有赞赏,没有惊叹,更没有欲望和爱慕。   她只是陈述着这个事实。   因为那双眼眸太过平静和清澈,裴境竟丝毫不生气。   “我是男子,乃丈夫,夸赞容貌岂不与妇人降于同等?”   面前的沈妙贞神色懵然,显是没听懂他的话。   裴境微微叹气,摇了摇头:“听不懂就算了,只是以后不要夸赞男人容貌好看,知道了吗?”   沈妙贞点点头。   一边服侍的小厮空青,看的目瞪口呆,这就完了?只是嘱咐一句就完了?   他还以为公子定要罚这个小丫头呢。   原来有一个新来的丫鬟,只是痴痴的看着公子看呆了,便被不悦的公子打发了出去,那丫头没能留在流风阁服侍。   这个端砚,明明触碰到了公子的逆鳞,却只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打发了?   空青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因为愣神,手下磨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裴境瞥了一眼空青,见他满脸放空,墨条都斜歪了,不禁皱眉。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句话问的是沈妙贞。   “是给黄鹂姐姐做的补子绣的被面,她家姐姐要出阁,得准备几套被面做嫁妆。”   “黄鹂?”   裴境想了想,才从脑海中想起这么一个人来,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   沈妙贞道:“多亏黄鹂姐姐荐了奴婢,奴婢才能来流风阁服侍,成了二等丫鬟,所以奴婢要帮黄鹂姐姐做两个被面,好谢谢她。”   裴境点点头,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丫头。   见她那张小脸不再惴惴,罕见的露出笑容,一双大眼笑得像是两轮弯月。   裴境也不知怎的,鬼事神差问了一句。   “能到流风阁服侍,你就这么高兴?”   沈妙贞点点头,掰着指头算了算:“原来奴婢是三等丫鬟,现在服侍公子成了二等丫鬟,月银比原来多二百多个铜钱,当然高兴。”   裴境默然,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拍马屁的话。   这么坦坦荡荡,是因为涨了月钱高兴,不过二百个铜板,这么值得开心?   二百多个铜板,连半两银子都没有。   他素来喝的雪顶含翠茶,便得几十银子一两,出去与同窗们聚一聚,一顿酒席就要几十两。府里大夫人做一场法事便几百银子撒了出去。   这小姑娘为了每月多两百多个铜板,就开心的不得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小仓鼠。   裴境觉得好笑,罢了,为了涨月钱,到底比那些抱着不纯目的进来服侍的要好的多。   这丫头心思纯然,坦坦荡荡,没那么多心眼。   裴境点点头:“过来磨墨,磨完了再去绣你的被面。”   沈妙贞点点头,接替了空青磨墨的活计。   空青还难以置信,满脸的放空表情。   裴境冷冷瞥了他一眼:“傻呆呆的愣着做什么,把我批过的卷子都整理起来。”   “哦,哦。”   沈妙贞磨完墨,将墨条放下,好奇的看了一眼裴境写写画画。   六公子真是勤奋,快过年了,明明是休冬假,却雷打不动不是练字就是做一篇论。   今日却不是在摹字或是做论,而是在一叠纸张,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叫沈妙贞看的晕晕乎乎,纯澈的双眸就差转圈圈。   裴境一边用笔批,时不时圈出几个字或一段话,眉头也紧紧的皱着。   裴家也有家学,主要是给族中子弟开蒙,从论语开始讲起。   他上过一段时间家学,嫌那里乌烟瘴气,去的族中子弟也不是为了读书而去。   尤其是裴二进了家学后,带头领着子弟们胡玩,家贫的族中子弟,相貌略好些,便沾着裴二捧臭脚,不连身子都不珍惜,跟着裴二胡混,就为了得几两赏钱。   还没端砚一个黄毛小丫头有自尊,至少人家想多赚这两百铜钱,是堂堂正正的。   他厌恶至极,家学上了没几天,就不再去,让自家爹请了西席。   原他也有心说一说整顿一番家风,只大家族的便利他得了,规矩却也多的很。   除了年纪小,裴家外头的当家人乃是他的大伯,裴二的亲爹,他爹虽也是嫡出,却是次子,将来袭爵的是他的二哥。   如今老太太还在,没分府,他那时年纪又小,虽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但府里大事,轮不到他发话。   如今却不同,男子不管年纪多大,只要有了功名,便算是大人,在府里也就有了话语权。   尤其是他还中了案首。   如今他提了家学的事,他那仙风道骨整日追求炼丹长生的大伯完全没二话,同意让他负责此事。   裴境自己整日坚持不懈用功,他一接手,连带着家学里的子弟们也没法再游手好闲。   今日这一叠纸卷,便是他给家学子弟布置的作业。   他努力上进,就也逼着家学中的子弟努力上进,这个冬假,那些个纨绔子弟都过不好,鬼哭狼嚎绞尽脑汁做了篇论交上来。   裴境却越看火气就越大,往日知道他们只是一群混子,却没想到,水平竟如此低,作篇文章颠三倒四堪称狗屁不通。   裴境气的将拍了一下桌子。   咚的一声,把沈妙贞和空青都吓了一跳。   沈妙贞浑身一哆嗦,茫然害怕的望着气上头的裴境,吓的不知所措起来。   沈妙贞人虽黄瘦,可眼睛却生的大,杏核般,瞳仁黑漆漆的就像是两颗葡萄。   被他的怒气吓住,她直接打了个哆嗦,眼睛中便蒙上一层水雾。   黑色的瞳仁就像是泡在水中的两丸黑珍珠。   对上这么一双眼眸,裴境的怒气也实在发不出来。   他抽抽嘴角:“吓着你了?”   沈妙贞傻傻点头,偷偷瞄一眼裴境又低下头去。   “你别怕,我没生你的气。”   她这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样子,乖巧的像是一只小兔子。   裴境指着手上的纸卷,问她:“可识字?”   沈妙贞老老实实回答:“奴婢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裴境摇摇头,不大满意。   以后她长期在他身边伺候,不识字怎么能行。   “你既在流风阁服侍,学一学认字。”   他虽作风正经老派,总是约束自己像个老学究,可终究是装出来的老成。   裴境年纪十五,到底还有些约束也藏不住不起来的少年气。   好为人师就是其中之一。   裴境这个人好伺候也不好伺候,只要不表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老老实实做事,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作为主子,给下人的赏赐也丰厚。   他并非只对沈妙贞提出教她认字,但他身边的丫鬟们,羊毫倒是肯学,只是干活的聪明麻利劲儿半点都没在读书上,这么久,也只读会了三字经的半篇。   而徽墨,学的勉勉强强,要她背首诗都磕磕绊绊应付敷衍,反对管着他的私库,理账务的事更感兴趣。久而久之,裴境也就不想教她了。   沈妙贞瞪大眼睛,因为惊喜说话变得有些结巴:“奴婢……奴婢可以学认字?公子,奴婢真的可以?”   她眼睛本来就大,如今这么一睁,更显得像只猫似的眼睛。   裴境不知为何,因为批改那些作业而堵塞的内心,忽然就慢慢消散了。   “自然可以。”   沈妙贞高兴极了,家里头只有弟弟可以上私塾读书,她在裴府为奴婢,赚来的银子也是为了供弟弟读书。   她知道,只有弟弟将来有了出息,她这个做姐姐的,才能嫁的好,有更好的生活,所以供着弟弟她没怨言。读书认字在她心里是一件神圣的事。   可瞧着裴府的小姐们都能读书认字,心里难说不羡慕。   小姐们身边的丫鬟,自然可以在先生教小姐们时跟着学。   她没想到,六公子竟然这么大方,愿意教她认字。   沈妙贞开心的拜了拜:“谢谢公子,公子教奴婢认字,就是奴婢的老师,公子老师。”   她学着士子们行礼的样子对裴境行了个礼。   不像拜师父,倒像三妹妹养的那只招财猫双爪合十,在讨小鱼干。   裴境扯了扯嘴角,努力将笑容压下去,故作严肃的点点头:“嗯,你可得努力,我要定期考校你。”   等徽墨回来,便见到裴境拿着一本开蒙的三字经,一字一字指着,让端砚认。   裴境脸上神色温和极了,她从没见过六公子有过这样的神情。   徽墨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停一天 11、11   裴境拿来给沈妙贞用来学认字的,便是一本千字文,认全了这上头的字,日常读一些杂文话本也就能读懂了。   沈妙贞一个农家女,虽说是开蒙,裴境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指望她能学的如何好。   徽墨和紫豪这两个大丫鬟还是家生子呢,在读书认字上,不也没什么天赋,愚笨的很。   却没想到,带着她读了几遍千字文,她竟能自己顺着读了下来,虽说有些磕巴,但不识字的情况下,这种记忆能力,实在算是不错。   他坐在桌案前,小姑娘坐在下面的小兀子上,仰头巴巴的的望着他,听他讲解,一丝不苟的学着笔画。   态度也很认真,至少比家学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们,要好学的多。   裴境喜欢好学不倦的孩子,哪怕这孩子只是个服侍他的丫鬟,他也愿意对她温和一些。   徽墨在旁边看了半晌,看的心里头五味杂陈,他们公子什么时候对这么一个小丫鬟上心过,教识字可是服侍公子久了的一等丫鬟,因有时要伺候公子笔墨,公子才会指点指点,只求不做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罢了,贴身丫鬟才有的待遇。   现在,一个入流风阁不到几天的二等丫鬟,便破了院里的许多例。   怪不得纹枰瞧她不顺眼,果然是个心机深,挤破头想要往上爬,这才刚几天呢,就如此叫公子破例,以后再得了主子脸,他们这些一等大丫鬟,岂不是都没了立足之地了。   徽墨瞧的生气,却不能当着公子的面发。   待裴境给沈妙贞布置完了功课,又去批那些卷宗,沈妙贞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徽墨对着她招了招手,叫她过去,偷偷低声问她:“你今儿的活计可干完了没?”   沈妙贞满头雾水:“今儿不是叫我修沐?”   徽墨被噎住,很想劈头盖脸的教育她一顿,可这是在公子的屋子,她强自忍耐着:“公子宽厚,允了你休沐,可你也不能因此便恃宠而骄,你既闲着,便去浇浇花,喂喂雀儿,再闲着些便去拢拢茶炉子,你一个丫头,主子教你认字是恩典,你却没有闲着霸占主子的道理。”   “咱们公子中了案首,那可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这一日一日的,难道还都空出来教你一个小丫头读书认字不成。”   沈妙贞咬了咬下唇,攥紧手里的毛笔:“我,我知道了,徽墨姐姐,我这便去浇花喂雀儿。”   徽墨点点头,语气也严厉了些:“我这是为你好,你得听话才是,咱们公子虽说宽厚,可流风阁也是不养闲人的。”   沈妙贞吓了一跳,又委屈的不行,明明是公子叫她学写字,可怎么到了徽墨的嘴里,就成了她纠缠着公子,占着公子的时间了。   但徽墨是大丫鬟,她却是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脚跟。   这么些年在裴府,她学到的第一点便是阎王好送小鬼难缠的道理,尤其是管制着她的人,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能违背,不然准没有好果子吃的。   裴境批完了卷宗,已经出去练剑,不在屋内。   虽然是一时兴起叫她学一学习字,给她用的湖笔和宣纸却都是上好的,她手里的这只是一只狼毫笔,入水有锋颖,笔锋有韧劲,她阿弟上学堂都用不上这么好的笔。   他们家有一只上好的紫毫湖笔,是阿娘的嫁妆,那么些年一直都舍不得用,在阿弟病着的时候当掉了。   不舍的摸了摸那只笔还有触感细腻素白如雪的纸张,公子没发话说要给她,沈妙贞也不敢私自拿。   见沈妙贞乖乖的出去浇花喂雀去了,徽墨被油糕堵了的心终于松快许多。   这个流风阁,她还是能做得了主的,岂能叫一个刚来几天的黄毛丫头,压在她头上,徽墨颇有些志得意满。   按例,六公子身边本应和二公子一样,一等丫鬟就得有六个服侍的,二等丫鬟和杂役丫鬟更不必说。   但他们公子不喜欢屋里这么多莺莺燕燕,要是在二公子房里,她也出不了头,饶是如此,做到一等丫鬟的位置上也用了好几年,她从小就服侍公子了。   他们公子生的那么俊俏,又有功名,虽只是秀才,却是头一命案首,未来前途无量。   公子过了年便十六了,按理说也该放房里人,跟她同为一等丫鬟的紫豪虽是老人,可相貌平平,年纪又大了,而且她早就禀了公子,喜欢空青,等年纪到了便会指给空青。   她徽墨却也有两分姿色,又是家生子,若是……若是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服侍,便一直是丫鬟,她也甘愿。   想到裴境那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徽墨羞的低下头,整张脸都埋进手心里。   只是她得小心谨慎才行,公子最是不喜他们这些丫鬟表露什么不正经的心思,她需更殷勤服侍,叫公子欢喜,还得防备这个黄毛丫头端砚。   沈妙贞在外头舀水浇花,双眼却无焦距,心里头一直在背诵着千字文,对第一句的字在心里头来回描画。   “端砚姑娘?”   沈妙贞吓得一抖,回头一看,是空青。   “空青大哥,您不是跟着公子,怎么回来了?”   空青对于得了主子青眼的沈妙贞态度倒是很好,毕竟可不是谁夸公子好看,都没受罚的。   “遇上了三姑娘,公子叫我回来拿那副空山玉的棋,端砚姑娘,公子不是叫你习字,你怎的出来浇花了,公子说不定回来要考校你的,到时候答不上来可不好看。”   空青并无恶意,不过是好心提醒。   “端砚,你花浇完了没,公子练剑回来要用糕饼,你去膳房那里找孙娘子,把今日的糕点取回来。”   徽墨有些不耐,踱步出来喊她做事。   空青又不是傻子,他跟着公子时间太久了,内宅外宅早就混了个熟稔,怎会不清楚。   沈妙贞对空青无奈的笑了笑,放下舀子,去膳房取糕饼。   徽墨也是瞧见空青,微微一愣,两人说起话来,偷偷瞥了一眼匆匆跑走去膳房的端砚,空青压住心底那一丝别扭,一口一个徽墨姐姐叫了起来。   端砚姑娘,这是被欺负了吧,明明公子离开前,嘱咐她好生练字,而且早上的时候,公子还准了端砚姑娘休沐,今儿是不必做活的。   徽墨是院里的老人,还是家生子,爹娘在裴府管着几个庄子,素日在主子面前也算有几分脸面,可公子待端砚姑娘也很有些不同。   他一时间犯了难。   去膳房催糕点的时候,竟遇见了黄鹂,遇见了熟人,沈妙贞高兴的直摆手。   “黄鹂姐姐,怎么亲自来膳房了?”   因为催膳本就不需一等丫鬟亲自来,都是各房的三等丫鬟杂役丫鬟来做的。   黄鹂见是沈妙贞,露出惊喜笑意:“鹦哥,不是,你现在叫端砚了,老太太这几日口味不爽利,我亲自盯着厨房做些爽口的小菜,你现在是二等丫鬟了,怎么也来亲自取膳?”   沈妙贞笑笑,并未说是徽墨支使:“我们院里姐妹们都忙着,我闲的很,便来取一趟。”   黄鹂微微皱眉:“流风阁没有杂役的小丫头子,非要你来催膳?”   沈妙贞实在不欲说这些,有意引开话题:“黄鹂姐姐,我做的那两个被面快好了,等我休沐了给你送过去。”   “实在多谢你,我服侍老夫人实在没时间,阿姐的嫁妆又不能不上心,多亏你帮忙。”   “姐姐别客气,姐姐荐了我,我才能做了二等丫鬟,月钱得了这么多,不过做两个被面,姐姐有事吩咐我便是。”   黄鹂笑了笑,眉宇间却露出几分愁绪。   沈妙贞低声问:“姐姐可是身子不适,怎的看着不大精神?索性在膳房,那些大娘子支使不动,可跟膳房那些做下手的娘子们,要一碗醒神汤喝喝,还是使得的。”   黄鹂勉强笑了笑:“不是因为我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你休沐来寻我,我再同你细说。老太太的膳,要的急,我先回去,你休沐定来寻我,可别忘了。”   沈妙贞点点头。   拿了食盒回去,院内裴境不仅在,还多了一个面容稚嫩却贵气秀美的姑娘,约莫比她大两三岁,梳着少女的双环髻,上镯鹅黄对襟小袄,下着月白褶裙,料子是南边来的蜀锦,颈间带着一直金嵌红蓝刚玉的项圈,因是少女,头上并未簪太多簪钗步摇,只一只花丝小凤钗合着几朵绒花点缀与发间,腕上带着一对通体水润的叮当镯。   这一身并不扎眼,对于世家小姐来说有些素淡,却处处透露出低调的贵气。   “这是府里的三姑娘,还不行礼。”   端砚福了福身:“三姑娘安好。”   紧接着,她便将食盒中的糕点都摆出来,放在裴境和三姑娘桌子中间,便想退下去。   谁知裴境叫住了她:“怎的你去取了膳食,我布置的字你可写完了,可识全了?”   端砚下意识抖了抖,拎着食盒不知所措,低下头不敢去看裴境。   她要怎么说,不是她想要去的,是徽墨叫她去的,这么说不成了告黑状了吗?徽墨的爹娘是府里的管事,就算她如实说了,公子还真能为了她,去罚徽墨?   徽墨可是一直服侍在公子身边的老人,不仅在主子面前有脸面,在府里有根基,她便是说了又能怎样,扳不倒徽墨反而叫她找到机会报复,她可就惨了。   裴境皱眉,刚要开口,三姑娘笑出声来:“好哥哥,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是又犯了?”   作者有话说: 12、12   面对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妹妹,裴境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轻松。   然他仍是努力维持着严肃模样:“不管是学什么,只要是学习,便要刻苦,学海无涯,唯有坚持才能成功,三妹你莫要打乱我说话。”   三姑娘笑眯眯的捂了捂嘴,颇为歉意的看了一眼沈妙贞,六哥为人实在严肃,她有心给这小丫头开脱一二,也是不能的了。   “公子,奴……奴写了字,今日学的都记下了,千字文也会背了。”   裴境挑眉,虽然只是考校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功课,可一涉及读书这种事,他就会变得十分正经且较真。   三姑娘摊了摊手,实在是对六哥没办法。   “你莫唬我,若是说假话,可要扣你的月钱的。”   沈妙贞急了,眼圈都有点红了,急忙道:“任凭公子考,奴真的都记下来了。”   裴境点了点头,叫徽墨去拿纸笔,搬个小兀子和小矮桌给她,又叫徽墨去给沈妙贞伺候笔墨,只管叫她写。   徽墨已然麻木的面无表情,上午刚整治一番端砚这小蹄子,竟然此时便伺候她笔墨,可这是公子的令,她又不得不从。   沈妙贞先背了千字文,通篇下来背诵的极为通畅并无卡壳,又默写了今日他所教的字。   写完呈上去,三姑娘裴玉瑶也凑到裴境身边看。   “咦?”   裴玉瑶拿了纸张过来看了看,笑道:“今日刚学的千字文便能背诵顺利,这丫头有点小聪慧,六哥瞧瞧,她写的这几个字虽然稚嫩,下笔却有一两分卫夫人簪花小楷的意思,你是照着卫夫人帖摹的?”   后面这句话是问的沈妙贞,沈妙贞却一脸雾水:“姑娘说的什么,什么楷,奴婢不知道。”   裴境仔细瞧了瞧忐忑的站在下头的沈妙贞,对上她那双清澈无辜的杏眼,微微一顿,这孩子倒是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他很满意,不紧满意居然还有意外惊喜,这丫头很聪慧,虽然只是开蒙,但如此短暂的时间便能做到背诵,字也写的分毫不差,比起他三妹妹,天资聪颖,比起他三妹妹也不差什么了。   “嗯,是不错,不过即便你记得快,可学习仍要摆正态度,本要你好好写字,你却偷偷跑出去玩耍,看在你都记住的份上,今日便不罚你了。”   沈妙贞眼前一亮:“那,公子,是不是不罚奴的月钱了?”   裴境点点头,沈妙贞一下子高兴起来,开心的一双杏眼,都眯成了月牙形。   像是一只偷了油吃的小耗子,裴境也开心起来,只是那张脸却还是肃着,手倒是痒的很,很想揉一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   裴玉瑶偷偷瞧了瞧面无表情,气息却肉眼可见的变得愉悦的自家六哥,又看了看沈妙贞,压下心底那股奇怪感觉。   她对沈妙贞招手:“好丫头,你过来,叫我瞧瞧。”   沈妙贞依言上前,低眉顺眼的被这位三姑娘打量。   裴玉瑶好生将这丫头瞧了瞧,这丫头五官长得及其精致,尤其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瞧着人的时候,看的她一个女子心都化了,生了怜惜。   鼻子小巧高挺,菱形的嘴巴如樱桃,就是色泽浅了些,面色黄瘦,身量也纤弱的很。   这姑娘将来必定是个美人,只是现在营养不良加上还未长开,生生消减了艳色。   裴玉瑶喜欢生的好看的女婢,也喜欢聪慧的,见了沈妙贞,也觉有几分喜爱,倒是拉着她说了好几句话。   站在一边的徽墨,又尴尬又气闷。   三姑娘为人和善,却也不是什么丫鬟都搭理的,她徽墨可是公子身边的大丫鬟,要是将来交了好运,没准会成为公子身边的枕边人。   要不满府的人,除了正经的主子,便是府中的姑娘,都对公子们身边的大丫鬟,也让一分呢。   府里的姑娘们是早晚都得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姑娘们在外头过得好不好,还不是要看娘家给不给力,娘家哥哥弟弟们,能不能成为倚仗,可丫鬟们若是成了姨娘,却是裴家的人。   可三姑娘,却从没主动搭理过她。   徽墨原没将这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当一回事,现在却视她为眼中钉了。   三姑娘只呆了一会儿便走了,也没在流风阁一起用膳。   裴境用了午膳都要小睡一会儿,除了晚上值夜,他午睡的时候不叫丫头们在身边伺候,免得传出闲话去。   不过今日中午,他却没什么睡意。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睁眼,便见空青,像个刺挠的猴子,在那里左顾右盼的。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我可不记得将你教导成这般犹犹豫豫的样子,不像个男人。”   空青挠了挠头,猴一样的凑上来:“公子,我这可不是告状啊,我今儿回来给您取东西的时候,看见端砚姑娘在浇花,徽墨姐姐在里面问她浇花好了没,又叫她去膳房取糕饼。”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自家公子的表情,从那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裴境手指点了点椅子背:“你是说,我明明吩咐,叫端砚好好写字,徽墨却私下吩咐她干活?”   空青急忙摆手:“奴可不是告徽墨姐姐的状,就是觉得端砚姑娘,被冤枉,有点可怜。”   “端砚姑娘,来咱们阁时日不多,又只是二等丫鬟,哪能不听徽墨姐姐的话呢。”   “公子要罚她,她也没将徽墨姐姐的不是,说出来,还得担着公子说她贪玩的责。”   裴境瞪了他一眼:“猴一样的精,你既瞧见了她被支使干活,当时怎么不报给我。”   “这……这,让小的怎么说啊,跟小的背地里说徽墨姐姐坏话似的。”   “我看你是不想得罪她吧,你个猴精。”   空青不好意思的笑:“这,谁不知道,她姐姐是三公子的姨娘,家里爹娘又是府里的大管事,跟着侯爷管一大家子的事的,我也是家生子,爹娘可是受着她爹管的,谁愿意得罪她啊。”   裴境不再说话,端砚,记得她是外头买进来的,不是家生子,在府里没依没靠的。   又那么瘦瘦小小的模样,说要考校她功课,要罚她月钱的时候,那小姑娘吓得,都要哭出来。   分明不是她的错,大冬天的去采梅雪,手都冻红肿了,也不知留没留下疤。   不知为何,裴境心里头,对这个努力做活认认真真的小姑娘,生了几丝怜意。   因为这不知何时升起的怜意,再瞧见她的时候,忍不住就多盯了一会儿,裴境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脸也太黄瘦了,还有小细胳膊,像个麻杆似的。   这么瘦巴巴的可怜小姑娘,徽墨还支使她去取膳食?   想到这,裴境心里就有股郁气。   “端砚。”   公子在叫她,沈妙贞乖乖在他眼前站着,听他吩咐。   太营养不良了,连头发都有点干枯细黄,裴家就缺这点钱,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是不是都不给她吃的?   裴境舒了一口气,语气也下意识的温和了一些。   “你在阁里这几天,待的如何。”   沈妙贞觉得奇怪,怎么公子会亲自问她这些事,公子人也太好了吧。   “奴婢挺好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这傻丫头,给了她机会,都不知道上眼药吗?   裴境抽抽嘴角:“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为你做主。”   沈妙贞更是觉得奇怪,纳罕的看着这位虽仍有稚气,却出落得英俊出色,宛如仙童一般的主子。   “奴婢没受什么委屈啊。”   “……”   裴境揉了揉额角,叹道:“好吧,只是你需记得,本公子说的话,是一直有效的,记住了吗?”   “嗯,奴婢记住了。”   这丫头倒是乖乖点头,可裴境无比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傻乎乎的,像一只蠢兔子,焉能不吃亏。   沈妙贞回来寝房,便从她的柜子里把那补子绣掏出来,黄鹂给了她做被面的绸缎,今日只需将绣好的补子缝在被面上就行。   寝室没人,纹枰不在,不知道去哪里耍,不过这正好便宜了她。   在裴家给人家为奴为婢,做着服侍人的日子,不就是为了这些月钱银子吗,沈妙贞倒没觉得服侍人有什么不好,这裴家世袭侯爵,主子身边的大丫鬟们,穿的带的都比寻常小富人家的小姐,用的好。   要不说,这些大丫鬟们,养的一个个像副小姐似的,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出去呢,谁不知道裴家是个富贵窝。   可她却是不同的,沈妙贞也有些贪恋这富贵,可她不过是个二等丫鬟,丫鬟里头勾心斗角的事更是不少,这纹枰欺负她,她却因为是新来的,没根没基,只能忍耐下来。   今日徽墨教训她,非指使她去拿膳食,不也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吗,她以后得小心再小心。   弟弟也在读书,等弟弟读出来,她也不能总给人家做使唤女婢,等攒够了钱,够赎身还能够出去做个小买卖,她就出去。   裴家给家里小姐们请的西席都是顶尖的,不然她也不能见缝插针的,奉承好了那位来府上教小姐们绣活的娘子,这手刺绣手艺还是跟人家学的呢。   等她学好了本事,就是出去也能养活自己,做些绣活补贴家用。   因着这个缘由,她爱银子,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把自己那个小箱子里头的银钱数一数。   索性屋里没人,她便拿出箱子,如仓鼠囤东西一般,数一数自己的银钱。   木箱子拿出来,她却发现,外面的锁头,被撬开来…… 13、13   她的三贯钱呢?为了方便放,她特意托了人拿到外头换成了三个银角子,每每存了更多的铜钱,就拿出来数一数,像过冬的松鼠存粮食一般,摸一摸看一看自己的银钱,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   而现在,小木箱子里,除了二十几枚铜钱,就剩下几个还没绣完的香囊,空空如也。   沈妙贞顿时如遭雷击,在看到锁头松动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不好,可是当真的看到银子没了的时候,就算被纹枰欺负被徽墨敲打警告,她也没流泪,现在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的银子没了,她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省吃俭用赚的三两银子,全没了。   沈妙贞只觉得如遭雷击,她自入裴府卖身为婢,一个杂役丫头吃的用的都是最差的,发了月银她一枚铜板都舍不得花,全都攒起来,逢年过节连使银吃些好些的吃食她都舍不得,一枚铜板一枚铜板的攒下,才攒了这么点积蓄。   她想嚎啕大哭,却只是委屈的抱着小木盒默默流泪,哭了一场,眼睛都哭肿了,稍微平复了情绪,沈妙贞擦擦眼泪,心知肚明,有人偷了她的银子。   而且这个人除了同屋的纹枰没有别人。   她自己偷懒不去采梅露,沈妙贞没奈何,只能自己的去,恰逢那天大雪,她只能以梅雪代替梅露,竟然歪打正着,得了公子的青眼。   如此冒头的事,纹枰却觉得她是钻营,抢了她的机会,怀恨在心。   沈妙贞虽然表现得不声不响,不愿跟别人起冲突,可不代表她当真是个傻子,能在老太太房里与黄鹂这么一位大丫鬟交好,除了勤勤恳恳干活,对朋友胎心挖肺,还有便是有眼色。   纹枰用绣绷子砸了她的手,只要她能出气,她并不在乎,能拿到每月二百多个大钱的月银,受些委屈她也甘愿。   这些丫鬟的勾心斗角也并不少,她初来乍到没站稳脚跟并不想起冲突,叫公子觉得她是个惹事的祸头子,但这并不代表,她万事都要忍气吞声。   千不该万不该,纹枰不该动她的银钱,她抠抠搜搜省吃俭用存下的银钱!   纹枰为什么那么有底气,因为她是家生子,她跟徽墨是沾亲带故的表姐妹,徽墨的双亲是府里很有脸面的二管家,纹枰的爹娘也是管着郊外庄子的管家。   她明目张胆偷她的钱,不就是欺负她没根基,料定身为大丫鬟的徽墨不会帮她,公子也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可惜,公子对她说过,要是有谁欺负她,可以同他说的。   虽然她并没有把这种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但现在她也没有办法,没人能给她做主,没人能帮她,她只能求公子,能发发善心管一管。   赌一赌,公子能给她讨回公道。   沈妙贞打定了主意,擦擦眼角的泪珠,抱着小木箱,就去寻公子。   这个时间段,公子已经用完了午膳,小睡过后,应该在看书,而今日当值的应该是徽墨,大丫鬟羊毫爹娘病了,告了假。   沈妙贞抱着小木箱进了正院,公子并未在房中,而是在小院的木桌前品茗,不仅徽墨在一旁服侍,就连纹枰也在。   纹枰一瞧她怀里的小木箱,顿时慌乱起来,不过她瞅了瞅徽墨,心里却有了些底气,不管如何,徽墨总会向着她,况且她有没证据,难不成公子还会为了这么个二等丫鬟,叫她这个阁中老人没脸。   她才不信。   因前几日下了雪,如今雪还没化完,庭中也有一颗价值万金的绿梅树,如今开的正好,雪落在上头,边品茶边赏梅,裴境虽并不喜欢故意附庸风雅,却也爱这种闲适惬意,若不是因为有冬假,他也没有这种闲功夫坐在这里吃茶赏花。   见沈妙贞进来,一抬头,正瞧见她哭得像是两颗桃子似的眼睛。   这姑娘面黄肌瘦的,唯有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称的上明眸善睐,如今哭肿了,显得好不可怜,好不憔悴。   裴境便先有了一些可怜,当即问:“你这是怎的了,谁把你惹的哭成这个样子。”   沈妙贞眼睛一酸,又欲掉眼泪,生生忍住,跪下道:“请公子为奴婢做主,奴婢的银子被人偷了。”   偷了?   裴境还以为是谁给了这孩子脸色瞧,才把她惹的这样委屈,不过想来她也不会因为这个哭,毕竟手被砸伤,被徽墨给了下马威,都不曾主动对他告状,一个默默将委屈往肚子里咽的好孩子,又怎会因为受了一些委屈,就主动要他做主呢。   裴境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他连丫鬟小厮之间互相倾轧都不愿容忍,更何况是偷盗之事。   “你先起来,细细说来。”   裴境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院子里的人,尤其在徽墨纹枰两人身上,顿了一顿,徽墨满脸茫然,纹枰缩着头。   沈妙贞不再跪着,起来后整理一番思绪便说了起来。   “奴婢今儿得了公子的话,便回去休息,想起来答应给老太太房里的黄鹂姐姐做的被面还没绣完,便从柜中取出来,却发现我放银子的小箱子,上面的锁头被人动过了,奴婢心慌还以为是自己没锁好,便拿出来点了点里头的东西,里头的三两银子,不翼而飞……”   说着,沈妙贞又难过起来:“那是奴婢整整攒了快三年的钱,好不容易攒了三贯,因铜钱拿,特意托人换成的银子,放在箱子里头,是奴婢的辛苦钱啊,就这么没了。”   裴境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这木箱上的锁头一直锁住的,而如今被撬开,只能是被偷,你们住在内院,闲杂人等等闲不能进流风阁,丫鬟们之间有来往,也有嫌疑,不过我怕是院子里出了内贼。”   徽墨想要说话,一对上裴境严肃的脸,身子抖了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银子丢了多久,可还记得?”   “昨夜上值前,奴婢把绣品放里面去,还看过,不曾丢弃。”   裴境对她招了招手,叫她把小木箱放在他面前,细细打量,这小小的箱子通体暗红,没有上漆油便呈现一种缎子般的色泽,居然是紫檀木制成的。   箱面很旧了,是有些年头的旧物,却仍能看出箱面用的是犀皮漆工艺,中间一副花鸟却是螺钿,紫檀木木材名贵,哪怕只是这么个小小的木箱,便比三两银子贵重不少,更别说花鸟螺钿与犀皮漆,更不是寻常百姓家能买的起的工艺。   犀皮漆如今是不实行,不过在二十多年前曾在西京很是风靡过一阵。   端砚卖身为奴,想来家中过得艰难,她为何会有这种贵重妆盒,还是多年前的旧物。   裴境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很快便被抛到脑后。   她这箱子里,除了几个绣的精致的荷包和十几个铜板,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就算那三两银子找回来了,也没有她这小箱子值钱。   她这小箱子虽贵重,可侯府的小姐们谁没见过好东西,这种妆盒也从来没当过心头宝的。   做出如此买椟还珠的事,必然是眼皮子浅的丫鬟小厮所为。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偷盗之事,事关品行,流风阁居然也有这般手脚不干净的人,就先从内院查起吧。”   “空青,封了院门禁止出入,再去将咱们院的下人都叫来,且问问他们,是谁敢伸脏手做出这种事。”   空青得了令,马上就去办,不一会儿,整个流风阁的丫鬟小厮们,便都在此处站了一排。   流风阁的大丫鬟是徽墨和羊毫,二等丫鬟除了沈妙贞,便是纹枰、侍书、宣纸三人,剩下的还有四个外院做粗活的小丫鬟,裴境都没给改名。   他身边的四个小厮,除了空青,便是南烛,忍冬,白蔹四个。   空青问出生,便是问谁偷了沈妙贞的银子,叫他自己站出来,可以从轻发落,然而却没人应声,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承认。   偷盗可是大罪,这要是承认了,还不直接被打发出去。   裴境见无人应声,敲了敲手指:“既然没人主动承认,那没办法,搜房吧,空青,你去我阿娘房里找玉离,跟她借几个嬷嬷来,一间一间的搜,将她们私产拿出来,摆出来,叫端砚来认。”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徽墨直接愣住,她们姑娘家总有些私物,这般被直接摆出来,这不是,打人的脸吗?   徽墨直接出声阻止,跪下劝道:“公子,这内院丫鬟,都是小姑娘家的,直接搜房,岂不是太羞辱了。”   裴境挑眉:“所以我不是叫空青跟玉离借人去了,怎么,你这样着急,难道是你拿了端砚的银子?”   徽墨没想到,公子竟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直接给她没脸,顿时热泪就流出来。   “公子,奴婢在您身边服侍多年,自小就跟着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三两银子罢了,奴婢岂是那么眼皮子浅的,公子这样说奴婢,岂不是羞辱奴婢,奴婢可怎么活啊吗,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她嘤嘤哭着,涕泪横流好不委屈,说着便要寻个柱子撞过去。   端砚吓得呆住,没想到引起这般大的风波,徽墨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寻死觅活,急忙去拦她。   纹枰早就将徽墨扶住,见她过来伸手,气的打开她的手:“你还敢来,谁要你假惺惺,为了你这么点小事,叫徽墨姐姐受委屈。”   端砚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14、14   徽墨哭的梨花带雨,辛酸非常,好不可怜,纹枰气的够呛,不仅推开沈妙贞,还想扬手便打。   裴境还带着温润笑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空青是跟着自家公子时间最长的小厮,公子一个眼神,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大步上前,捏住纹枰的手,皮笑肉不笑:“纹枰姐姐这架势真是大的很,公子还在这,你就敢随意打骂别人?”   纹枰瑟缩了一番,她脾气暴,因是家中幼女,爹娘在侯府原是老侯爷身边服侍的人,裴家的规矩,长辈身边服侍的奴仆甚至是猫狗,都得给一分颜面。   纹枰爹娘后来又成了侯府的管事,庶出的不得宠的子弟,还要尊称一声王管事,一家子把这个幼女,纵的不知天高地厚。   进了流风阁后,因为裴境规矩严,才收敛了些许性子,以往在侯府,那些主子根本记不住的小丫头,外头粗使的丫鬟们,没少受她欺负。   不过是徽墨也护着她,这丫头作威作福的才一直没被裴境知道,谁知遇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沈妙贞,直接跟公子告状,公子是何等人物,往常焉会处理这种小丫头的委屈。   可今日公子这态度,却是摆明了要给端砚出头。   徽墨拉了拉纹枰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话,又偷偷拿眼去看裴境,却见心爱的公子,连个余光都没给她,顿时心中委屈更甚。   不一会儿,一个容貌端正的方脸丫鬟带着几个婆子走了进来,进门便行礼。   “事情,下头的人可告诉姑娘了?”   这丫鬟就是玉离,因是自己娘亲身边的大丫鬟,所以裴境也是称呼一声姑娘的。   玉离急忙谦逊低头,表示不敢当六公子一声姑娘的称呼:“奴婢已经知道了原委,召集了人手。”   她身后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婆子,而且没寻那些粗使婆子,都是在主子面前有些头脸的。   裴境点点头:“有劳。”   玉离福了福身,带着婆子们就进了丫鬟的屋子开始搜起来。   不一会儿,玉离便捧着一个手绢出来:“公子,这发现的几块碎银,像是您说的,是从纹枰的箱子里头搜出来的。”   她放在裴境桌案前头,手绢上,三块正正方方的小银角子,银光锃亮,显然是被主人经常擦拭,爱惜的不得了。   纹枰脸色一白,紧紧掐住了手心,可脸上仍是满脸倔强。   “纹枰,东西是从你的箱子里发现的,你怎么解释?”   纹枰咬着牙齿:“公子,这银子是我自己的私房钱,您叫人抄房已是叫奴婢们难堪,如何能污蔑是奴婢偷了端砚的银钱。”   她说着说着就掉下泪珠来:“难道就因为她得您的喜欢,您就偏心她吗?”   裴境的面色越发不耐,心中冷笑更甚。   一个小小奴婢,裴家的家生子,竟然敢拿捏起他来了。   空青暗自嘬牙花,这个纹枰是不想活了,公子最恨这种互相倾轧的行为,更恨被拿捏,这丫头也忒的胆大,下场怕是好不了了。   “你这话,倒是说我偏私端砚?”裴境冷哼:“一个小小丫鬟,年纪不大满肚子坏水,若非本公子行的正做的端,岂不是要被你这个贱婢,败坏了名声,好,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空青,你来说。”   空青口齿伶俐极了:“咱们府上丫鬟们的月银不足一两的,都会用铜钱发放,纹枰姐姐,你的月银也不足一两,可你的月银都是你娘王仁家的代领,你焉能有这三两的银角子?”   “我……我……这是我娘给我的零花,叫我在阁中服侍公子,好用来打点的。”   见她仍旧嘴硬,空青啧啧几声摇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爹娘是家生的奴仆,不会不知道,侯府有自己的钱庄,给自家奴仆铜钱换银子,比外头的钱庄要多一些,而咱们侯府的钱庄一两的银角子也会铸成元宝形,这种方形的银角子一看就不是侯府钱庄出来的。端砚姐姐在侯府服侍的时间短,不知侯府有钱庄的是也就罢了,你是家生子,也不知道?”   “也……也许是我爹寻了别的钱庄换钱,也是可能的。”   空青呵呵笑了两声:“放着多换钱的府内钱庄不换,非要去外头给的少的钱庄还钱,纹枰姐姐,难不成王大管事有私铜钱,不能叫主家知道?他管着主家两处庄子,手里没少有油水吧,那便是私下贪了银钱,怕被府里知道,偷偷出去换的钱,还被你堂而皇之的拿进来用?”   “这……这……”纹枰满脸通红,急的直哭:“你别胡说八道,我爹娘是老侯爷身边的人,对候府忠心耿耿……”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沈妙贞咬了咬下唇:“空青大哥,奴婢能证明这银角子,是奴婢的。银子的底下,被我用凿子印出一个竹节纹,非常浅,不细摸是摸不到的,您一验便知。”   空青看了一眼垂着头的沈妙贞,将银角子检查一番:“公子,的确有浅浅的竹节纹。”   裴境点头:“此事证据确凿,不需再审。”   纹枰还想解释,便见白术在裴境身边耳语了几句,两个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男女便匆匆进了来,扑通一声就给裴境跪下了。   “六公子,纹枰这丫头不懂事,老奴给您磕头认错,求您大人大量,饶恕她这一回。”   这一对中年男女自然便是王仁和他婆娘。   她婆娘拉着不情不愿的纹枰也跪了下来,一副老实状,听候主家发落的样子。   裴境面色缓和了一些:“王管事先起来吧,你是服侍过祖父的,在我面前这样跪着,总不合适。”   王仁唯唯起身,裴境还叫人给他搬了个墩子。   “你也看到了,你家姑娘手脚不干净,证据确凿,按照候府的规矩,这等家仆,是该被砍去手,赶出府外的,她是家生子,你们也是府中有点脸面的家仆,因她是你们的亲女,本公子到底该给你几分薄面,却想问问,你们想如何处置?”   纹枰已经傻了,砍掉她的手,怎么会这么严重呢,她不要被砍掉手,吓坏了的纹枰呜呜呜的哭个不停。   王仁一直擦着汗珠,急忙又跪下道:“公子,这丫头是做错了事,求求您,宽恕她一回,我这就把她带回家去好生管教,求您饶她一命。”   “家贼难防,偷梁换柱,可现在发现,却亡羊补牢犹时未晚,今儿本公子若不管,焉知她明日会不会偷主子的东西。”   “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求您看在老奴,半生为老侯爷鞍前马后的伺候,您饶了她这一回吧。”   若不是王仁鞍前马后的伺候老侯爷,焉能成为侯府的大管事,在外头没少打着侯府的旗号作威作福。   裴境心里头冷笑好几声,脸上却温和了一些:“是该顾忌些你们的脸面……这样吧,这手便步砍了,也不必送官。”   王仁松了一口气,刚要谢恩。   却又听到裴境道:“只是她犯了大忌,空青,着人告诉大伯母身边服侍的人这丫头的事,以后不得进内府各主子身边服侍。”   “是。”   王仁傻在当场,心里发苦,却不得不谢裴境仁慈大度,饶恕了纹枰的性命,带着哭哭啼啼的她,灰头土脸的退了下去。   “今日多谢姑娘来帮忙了。”裴境吩咐空青:“去我库房,抓一把大钱,请几位嬷嬷吃酒。”   空青诶了一声,碰了个盒子出来,一人给那些婆子们一个巴掌大的荷包,几个婆子虽说在主人家算有些脸面,可月银连主子身边的大丫鬟都是不如的。这荷包里的铜钱,少说也有半两,一个个都是眉开眼笑。   六公子不愧是案首,就是懂得人情世故,赏赐也这么大方。   玉离也接了赏赐,并没拒绝,再次行礼谢了恩。   “母亲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玉离回话道:“二太太一切仍如从前。”   裴境微微叹息:“等母亲出了斋日,烦请姑娘着人通知我一声,我去给母亲请安。”   徽墨苍白着一张脸,自裴境叫空青拿着钥匙去取钱赏人,没叫她去,她自觉闹了一个好大的没脸,又不敢嚎啕大哭,只是眼睛都红的不行,眼泪看着马上又要落下来。   “我记得,你们家跟王仁家有亲戚关系。”   裴境抿了一口茶水,淡淡说了一句:“纹枰还是你的表妹吧?”   徽墨身子摇摇欲坠,直接跪下认错:“奴婢,奴婢有罪,请公子责罚。”   徽墨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儿,却也有些清秀,穿着一身粉红小袄,眼圈红红哭的梨花带雨,若是别的男人尤其是二公子那种性格的看了,此时也会下意识怜惜起来了。   可惜裴境并不是什么别的男人,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玉茶宠:“你是有罪,流风阁的规矩你都知道,可纹枰却能偷偷做出这种事来,少不了你这个当表姐的纵容。”   他顿了顿:“你下去自去领罚吧,这些日子,先不用你来当差。”   徽墨脸色越发白的渗人,她抿着唇,还想讨饶,却对上公子冷冰冰的表情,顿时什么也不敢说,磕了头自去领罚。   在老太太房里时,老太太只对身边几个得宠的丫鬟宽和慈爱,底下的这些小丫头被欺负,何曾得到过公平。   然而裴境虽然为她伸张了正义,此时如此雷霆手腕的他,却叫沈妙贞有些害怕。   “过来,这是你的银子,收好了。”   她蹭过去,伸手拿过那三个银角子,好生摸了摸,怯生生问:“公子,奴婢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15、15   她问是不是给他添了麻烦?裴境有点想笑,这么一点麻烦算得上是什么麻烦,不过随手为之,家里这些年,下面那些刁奴恶仆,很不像话,都要爬到主子身上作威作福。   裴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可实际上一直在走下坡路的。   可他很明白,若要裴家延续百年荣耀,继续好好的传承下去,靠的是他们这些男人。   这些年他着手整顿家学,带了几个堂兄弟一起读书考功名,虽然微小却也算起了一点效果。   可内宅的事,乃是妇人主持中馈的事,他一个男人,难免不方便说些什么,也算是借着这回,敲打一番下面的刁奴。   可现在她的样子,低着头很不安,咬着嘴唇,手都要把那三个银角子,抠出个洞出来。   这种局促又坐立不安的模样,他一向不太喜欢这种小家子气的人,尤其是打着各种目的被送来他院子的女人,矫情又做作。   裴境此时的脸却温和了许多,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趣味。   可这个干巴巴的小丫头,现在这般坐立不安抠着手指,却有些像他年幼时养的那只狸奴。   那只狸奴刚被他捡回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一进屋里就钻进床底下去,害怕的不敢出来,只等人睡熟了半夜偷偷跑出来吃喝。   那只狸奴蠢得要命,以为没人发现它在偷吃,扒拉了几口鱼,恍然对上他的视线,整个猫炸成一个毛栗子。   此时她这圆圆大大的杏眼,就跟那只狸奴莫名的有点像。   他年幼的时候,养过小兔也养过狸奴,可惜都……   “哦,我若说你给本公子添了麻烦,你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能报答的?”   他就是想要逗逗她,看她越发不安的模样,心情莫名觉得有些愉悦。   “我……我……”   沈妙贞哪里知道他还真的问她要报答,她这么穷,有什么能报答公子的:“奴婢,奴婢肝脑涂地,以后更尽心尽力的侍奉公子!”   “本公子身边尽心尽力侍奉的多了去。”裴境神神在在的喝茶。   沈妙贞都要哭了,鼻头都沁出了透明的汗珠子。   裴境觉得有趣,这小丫头,怎么长的那么像小猫,可怜巴巴的。   “你要报答本公子,不若把你那三两银子分本公子一半好了。”不知为何,他今日心情不错,就是很想逗逗她。   一旁的空青等人,都看得呆愣住。   他们这位年纪轻轻就总是很正经,很严肃,从没跟谁玩笑过,更没跟屋内的侍女们玩笑过,侍女们办好了差事,得一句淡淡的辛苦了,便是公子对她们最温柔的时候。   没看今日,他瞧都不瞧徽墨,一点面子也不给,徽墨可是自小便服侍公子的丫鬟,跟在公子身边也好几年了。   可现在,却很有闲心,跟这个端砚,这么和风细雨的说话,还在逗弄她。   这还是他们的公子吗?   沈妙贞如同遭雷击,诶,难道要把银子交给公子吗,她嘴唇都咬的紧紧的,握着银子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这丫头圆溜溜的大眼睛,都沁满泪珠了,雾蒙蒙的,怪可怜巴巴。   她因为瘦弱,短短几天也是补不上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有神,懵懵的望着他的样子,着实让裴境有些心痒。   他平日不论在外面还是家里,都很克制自己,但面前这个小丫头,只是他的侍女。   所以他很想,就去做了。   大手伸出去,捏上了她一边的脸颊,很瘦,并没有想象中的手感,裴境不自觉的皱了皱眉,这小丫头下颌尖尖,实在像一跟细弱的豆芽菜。   手里的半边脸蛋也没什么肉,顿时,裴境逗弄她的兴致都没了。   “公子?”   因为被他掐着半边脸,沈妙贞吐出的话都是不清晰的。   公子身材很高大,虽然是有十六岁,过年才十七,却已经像成年男子一样高,只是身材没成年男人那么健硕。   本就年纪小,还瘦弱的沈妙贞,只到他胃部朝上一点。   “瞧瞧你这小气样儿,不要你的银子。”   他招手示意空青,低头说了几句话,便见他掏出一个荷包来,打开荷包,倒出一个银锭子,放到沈妙贞手上。   “不过三两银子,还能贪了你的,这个你拿去玩。”   这是一锭五两的银元宝,是裴计的钱庄统一铸的银锭子,银光锃亮沉甸甸的,比她那银角子不知要光鲜多少。   “公子为何要给奴婢银子?”   这可是五两银子啊,她攒了好长时间才有三两,这五两银子,让她看的双眼发直。   “赏你的,你的手不是被纹枰砸伤了吗。”   裴境收回来自己的手,没有捏到想象中丰润的触感,叫他好不容易起的那点兴致都没了。   赏人,用的着五两银子吗?玉离姐姐还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呢,来帮忙,也不过得了一个小荷包,她见到一个嬷嬷解了开,那里头,装的不过一粒碎银和一把铜钱。   她是喜欢钱,也需要钱,可是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拿公子的赏赐。   “……”   裴境挑眉,看着她将那锭银元宝放在桌案上:“你不要?”   他分明都看到她瞅着银子,都要流口水了。   这丫头分明那么爱钱,一瞧见银子,眼睛都冒出精光了。   “奴婢……奴婢没做什么出挑的事,服侍公子虽然尽心,可初来乍到,一直都是得徽墨姐姐提点,公子的照顾,奴婢怎么能拿公子的赏赐呢。”   她的回答倒是老实。   罢了,不管她是故意作秀,还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能拿,反正裴境挺喜欢这种知进退的丫头。   原本是想让她拿这五两银子去买点药膏,涂一涂手,免得留疤,既然她不领情,就算了。   “罢了……”   裴境摇摇头,也不勉强她。   拒绝了五两银子的赏赐,沈妙贞的心,都在滴血,那可是五两银子,她攒多少年才能攒这么多。   可是她并不后悔,因为娘亲教过她的,就算是赚钱,也不能赚昧着良心的钱,要堂堂正正的做人做事。   公子能帮她拿回她这三两银子,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并不再奢求其他。   倒是徽墨,自觉这桩事发生后闹了个好大的没脸,回去便病了。   侯府的规矩,但凡病了的丫鬟,都不能留在主子屋里养病,是要挪出去的,这是怕病气过给了主家,不吉利。   徽墨本是矫情觉得脸面都没了,纹枰是她举荐来的,却做出偷盗的事,她自觉没脸见人,才装装病,也是想要公子怜惜她一番。   谁知,裴境得知她病了,直接叫人回禀了管家太太,就是大夫人,大夫人当即就叫人来把徽墨挪出去。   这下子,她就是不想走也得走了,而徽墨期期艾艾的跑到裴境屋里,说自己病好了,裴境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好好养病,就让大夫人的人把她拉了出去。   不过是出去养病,又不是把她赶出去,做这种样子,实在是叫人厌烦。   徽墨挪出去养病,裴境身边只剩下一个紫毫是一等大丫鬟,裴境便让沈妙贞先顶了缺,月银也提到一两银子一个月,虽然没名义上说是一等丫鬟,但月银已经是一等大丫鬟的例。   沈妙贞自然更加精心服侍,以求好好报答公子。   将她举荐来流风阁的黄鹂,她也没忘,在休沐的一日,她拿着绣好了的被面,去老太太院子寻黄鹂。   赶巧黄鹂今儿也要休沐,不必贴身服侍老太太的,因为老太太今日有贵客。   自她成了流风阁的丫鬟,这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对她也比从前热情好多,知道她要找黄鹂,便有个粗使的三等丫鬟,自告奋勇领着她进了院。   到了黄鹂的小小耳房,里头并不仅仅是黄鹂在,还有个盘起头发头上簪着两根金簪,手腕上也带着金镯的女子。   瞧她身上的锦缎衣裳,这番穿金戴银的打扮,然而那盘起来的发却不是哪一房的姑娘小姐,倒像是姨娘的样子,因为她身上的衣裳比起真正的主子,还是要差着一些。   而看她年纪不大,也不知是侯府几个老爷的姨娘,还是几个成年少爷的。   黄鹂脸色有些阴沉,那个姑娘也是黑着脸,沉默不语。   “是端砚来了,过来做。”   “我来给姐姐送被面,是不是打扰姐姐了?”   “没有,没有,你来的正是时候,快给我瞧瞧。”   她将包袱解开,被面摊在床上,顿时便亮了所有人的眼,这布匹和绣线都是黄鹂给的,因是用来给她大姐做嫁妆,所以买的都是上等布。   为了取喜庆的吉祥意头,她绣的不是鸳鸯交颈就是鸾凤和鸣,还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芍药在上头。   “这绣活儿,便是找外头的绣娘做,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好妹妹,亏你费心,这些天真是劳累你。”   沈妙贞忙摇头:“不费心的,姐姐一直都照顾我,帮我,要不是姐姐,我哪能去流风阁服侍六公子,这样的好差事,姐姐却给了我,我谢姐姐还来不及,不过做两个被面,姐姐有什么需要做的,尽管吩咐我。”   这孩子倒是知恩图报的,也不枉她荐了她,黄鹂心里很满意。   那个姨娘打扮的女子忽的幽幽望着黄鹂:“你对外人都这么好,却待我这么疏远,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现在在这,你连话都不跟我说了。” 16、16   沈妙贞讪讪的缩在一旁装鹌鹑,满脸尴尬低着头绞着手指,只觉得这间小小的耳房,气氛实在尴尬。   她可能来的不是时候,可是这个当口,仓皇离开,反倒显得是故意的了,她只能假装自己是个鹌鹑。   黄鹂面色冷然:“奴婢只是个服侍老太太的,您是二公子身边的姨娘,奴婢哪里能跟您攀附交情。”   “你果然是恨上了我,黄鹂,我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做丫鬟的,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奴仆,咱们这种家生子,惹主子一个不开心,便是被打死了,也不过赔几两银子。鹂儿,我不想一辈子做奴婢,一辈子伺候人,将来最大的出息,也只是配小厮,生的孩子还是奴才秧子。”   那姑娘说到情动处,眼角湿润,落下泪来:“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却没想到你也瞧不起我……”   黄鹂终究是刀子嘴豆腐心,冷然的表情再也绷不住:“就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才不赞同你做二公子的通房。画眉,你以为怡红居是什么好地方吗?二公子可还没娶妻,你现在连姨娘的名分都没有,二公子快要议亲了,也不知将来的二少夫人是个什么脾性,若是个不能容人的,把你说发卖出去就发卖出去,你到时候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名叫画眉的女子,神情有些激动:“不会的,不会的,二公子对我说过,会对我好,留下我,就算将来主母进了府,二公子也不会忘了我,二公子还说要让我给他生孩子。”   黄鹂一惊:“傻丫头,你可别生出旁的心思来,咱们侯府的规矩,正室夫人进门前是不兴庶出子女出生的,你别犯这个忌讳。”   画眉神情有些奇异,低下头讷讷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你放心吧。”   黄鹂心头的气还在堵着,可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有话是咽不下去的:“我总跟你说,二公子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他是个花心的,身边服侍的姑娘有多少跟他有首尾,你难道不知?过了明路的通房就有五六个了,这么多莺莺燕燕,你非要一头扎进去,就是不听人劝。”   画眉抿着唇,打断她的话:“力争上游有什么错,若是我将来有了孩子,也算是半个主子了,总跟伺候人的奴婢是不一样的。”   黄鹂气极:“是,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以后咱们也别说话了。”   一直热脸贴着冷屁股的画眉,终于也绷不住,站起身来:“好,好,今日算我白来,我想跟你和好,你却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我们就是爬主子床的下贱货,不配跟你这位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交好!”   她气呼呼的,打了帘子便跑了出去。   黄鹂忽的怔住,红了眼眶。   “黄鹂姐姐……”沈妙贞看到这这一幕好戏,尴尬的无以复加,只能弱弱出声。   黄鹂摇摇头,惨然一笑:“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因为嫉妒画眉,才会对她恶声恶气?”   沈妙贞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能下意识摇头。   黄鹂叹了一口气:“我才不嫉妒呢,她被这侯府的富贵迷了眼睛,不知道天高地厚,二公子房里固然是个富贵窝,能穿金戴银,通房的吃穿用度都比平头老百姓的正房娘子富贵,可通房,姨娘,岂是那么好当的,若遇到大度些的主母,不过是日常服侍,若遇到不大度的,能磋磨死人的。”   沈妙贞静静的听着,并不答话,她明白,黄鹂是堵着气心里头不舒坦,想找个人说说,而她是正好撞上了。   “画眉虽也是家生子,可爹娘乃是外头庄子的奴仆,她比我晚些进侯府,没见过柳姨娘的事,就知道这里面富贵,不知道里头的腌臜。那年我方十二岁,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已有一年,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给大夫人送东西的时候,便见到身怀六甲的柳姨娘,冰天雪地跪在院子里头。”   “等我送完东西出来的时候,柳姨娘晕倒在地,鲜血流了一地,好生怀着一个哥儿,就这么白白的没了,可大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乃是西京安国公家的嫡女,侯爷又怎么会为了一个通房跟自己的正头夫人闹僵,这件事不了了之。你可知那柳姨娘最后如何了?”   并不等她问,黄鹂自顾自的说下去:“柳姨娘遭了大难,连孩子都没啦,结果小产过后身子还虚弱着,就被大夫人发卖了去了花楼,流掉的那孩子,可还是侯爷的血脉呢……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地的血,红了一片。”   “这通房,姨娘,岂是那么好做的,画眉她不懂,只以为我要阻她的青云路。配小厮有什么不好,就算是奴,到底也是正头娘子,在自己的小家,能自己做主,命捏在主母手里,保不齐哪天就没了性命了。”   黄鹂回过神,只觉得自己说的过了,见眼前这孩子如此懵懵懂懂,不由得自嘲:“好丫头,你还小呢,我同你说这个作甚,六公子跟二公子不同,是最正经守礼的人,你只要好好干活便是,总有放出去的那一天。”   捏了捏沈妙贞不太丰润的小脸,黄鹂换了个话题,问了问她这些日子可有遇到难处。   沈妙贞不是太懂,虽然阿娘和弟弟都说过,早晚要赎她回家,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去,可做姨娘有这么不堪和危险吗?   的确那些姨娘们穿金戴银,也有人服侍,有时候还怪让人羡慕的,不过这些也不干她的事。   她将纹枰偷她银子,六公子给她做主的事说了出来。   “我现在也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了,这多亏了黄鹂姐姐,要不是黄鹂姐姐荐了我,我也闹不到这么好的差事。”   其实跟她关系不大,是这孩子自己得了六公子的青眼。   “纹枰的事,我也听说了,她一向仗着自己爹妈是管事,不大把别的丫鬟放在眼里,今日也算是得了教训,就是她爹妈想要给她寻个好亲事,怕是难了。”   沈妙贞疑惑,不知此话从何来讲。   黄鹂点了点她的脑门,笑着给她解释。   原来侯府的家生奴仆,也不是想配谁就配谁的,都是爹娘报到管事娘子那里,再报给大夫人,一般大夫人都会同意,只要两家愿意,两个孩子两情相悦,侯府也并不是那么严苛的容不得感情。   不过,这小厮们也分个三六九等,跟在公子们身边贴身伺候的自然是第一等,这些都是公子们的自己人。   公子们大了,不论是考取了功名做了官,还是经营自己的产业,都需要亲信人手,而得到提拔的便是这些小厮,有上进小厮,将来未必不能成材。   这种第一等的小厮,自然也眼高于顶,若是得主子成全,放了奴籍自然也可以娶外头的平民女子,在侯府里寻,也是眼高于顶,自然想娶主子身边得宠的,有些脸面能说的上话的大丫头。   “纹枰手脚不干净,以后是没法到内宅里伺候了,这青云路断了,侯府里头的,谁还能瞧得上她啊。”   “可我听说,外头有个说话,是叫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纹枰她应该也不会那么惨。”   “你懂什么呀,这说的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丫鬟,能放了奴籍,才可以自行嫁娶,而且还有主家的赏赐,嫁妆可比农家女丰厚的多,所谓良贱不婚,若不是得了放奴书,谁会娶一个婢女为妻。”   沈妙贞仍是似懂非懂。   又跟黄鹂说了一会儿的话,她便要回流风阁,黄鹂非要送她出去,两人正穿过一个月亮门,便见对面走来一个盛装少女。   上身一件粉红斜襟小袄,滚着猞猁的毛边,下身一件银红色褶裙,绣着隐隐流金萱草纹,外面一件红色靥鸟毛的厚实大氅,兜帽没带,鬓发梳的是没出阁的姑娘常梳的双环髻,然头上玉簪,珊瑚坠,脖上项圈,腰间璎珞禁步,一一俱全,虽因为是没出阁的姑娘家,用的都并非是太华丽的款式,然那玉水头极好,宝石也清透,这么一身便得百两金子的行头。   黄鹂忙拉着沈妙贞欠身行礼,那姑娘连个哼声都没应,眼神都没给,径自走了过去。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也像是斗赢的小公鸡,趾高气昂的很。   等那姑娘过去了,沈妙贞不由得仍探着脖子去看:“那是谁呀,咱们府上的姑娘吗?”   虽然在老太太院子里服侍过,但侯府的这些姑娘,她见得并不全。虽然年节各院的姑娘们都会来陪老太太过年,但她只是做杂役的小丫鬟,没法进屋里伺候,自然也没全认过。   “那不是咱们府上的,是姜家的姑娘。”   姜家的姑娘,她也不认识,沈妙贞满脸的懵懂。   “姜家可是洛京本地的世家呢,他们家也有爵位,叫什么……永安伯,这位姜姑娘便是伯爵府的嫡女,是老太太接过来玩的,其实玩到是其次,老太太有意给府上的几位公子相看。”   她压低了声音,怕被别人听见。   “相看,给谁啊?”   “谁知道给谁呢,咱们府上,除了大公子成了婚,其他几位公子可都没有正室呢,姜家姑娘家大业大,又有爵位,定然不能配咱们府的庶子啊。我看不是二公子就是六公子。”   沈妙贞眨眨眼,哦了一声,听过也就忘了。   “要不我劝画眉,莫攀二公子的高枝,这姜家姑娘眼高于顶脾性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读者小可爱提醒了,文章名字都出现了错别字,好羞愧,我实在太不细致了,错别字是一定得改的,但要工作日问问编编,因为还在上榜了,好像不能随意改文章名,对不起,跟大家鞠躬 17、17   “二公子和六公子?二公子倒也罢了,可是六公子上头还有几个堂兄呢,堂兄们都没娶妻,能轮的上六公子?”   “虽然六公子上头兄弟不少,可你也不想想,那些不都是庶出,咱们侯府,也就二公子将来袭爵,六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这么年轻就中了头一名的案首,前程是大大的敞亮,伯爵府的嫡女,怎么可能嫁给庶出的公子。”   沈妙贞默然,这伯爵府姜家的贵女,是给谁相看的,将来是会嫁给二公子还是六公子都跟她没关系。   她只想好好侍奉六公子,报答他的恩德,好多赚些银子补贴家用。   六公子能把她的银子找回来,她已经感恩不尽了,当日公子虽然是逗她,要她把银子分她一点,但她也想好好感谢公子。   可公子那么富贵,什么都有,用的笔砚纸张,都是最好的,无一不精美讲究,她也没什么钱,就算是三两银子都花光,买的东西也如不了公子的眼。   她便偷偷去问了空青。   “你问公子喜欢什么,公子喜欢喝茶,必要喝夷陵产的碧涧明月茶,还得是明前的,用汝窑天青瓷杯,熏香则偏爱沉水香,不过去岁西京的玉安先生为咱们公子制了一款蟾宫折桂香,公子便一直用着。”   眼见沈妙贞的脸越来越失望,简直像一只没偷到鱼吃的狸奴,空青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公子有些偏爱这个端砚,还喜欢逗她,为了三两银子弄这么大的阵仗,把纹枰都赶了出去。   这姑娘有一双太过灵动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像是白贝中缀这两丸黑珍珠,这么眼巴巴的望着人的时候,实在不忍拒绝。   “端砚姐姐,你想感谢公子,从外头买的东西,公子是瞧不上的,公子还喜欢名家字画,那王大家的一幅行书真迹,便的几百黄金,姐姐也买不起啊。不过姐姐也不用难过……”   空青不愧会做人,嘴甜的很,是个万金油谁也不愿得罪,哪怕沈妙贞比他小四五岁,他也嘴甜的叫姐姐。   “公子其实爱吃苏和溪卢师傅的糕点,不过卢师傅不担任大厨后,新上任的厨子做的总是差着点味道,公子就不大爱吃了。”   沈妙贞知道苏和溪的糕点,只那么四块牛乳糕,便得一百个大钱,送公子也不能忒寒酸,怎么也得买个锦盒,锦盒点心分为四层,量没多少包装却精致,这么一盒就要一贯钱。   这简直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只吃过一回苏和溪的糕点,那是个冬天,她阿娘病的厉害,瘫在床上起不来,小弟高烧,她的阿爹独独带着她与大哥进了城,狠下心给她买了一块苏和溪最便宜的桃酥。   那桃酥真好吃啊,入口酥脆满口生香,里面夹杂着芝麻和核桃,香甜的恨不得叫她吃掉了舌头,只是小小一枚就花了阿爹十个大钱。   几口便吃掉了,她还舔着手心,把渣滓也舔肚子里去。   她大哥那时只是个十六的少年,蜷缩在一边不说话,还是个孩子双手就布满老茧,她知道,那是做从早到晚做农活,做出来的。他的肩膀上有着散不掉的血痕,都已经肿了半个多月了,她知道那是在码头给人扛活累的。   他的阿爹身上的棉衣破了好几个洞,棉絮都飞了,衣裳一点也不暖和,此时却只能满脸哀伤,看着她吃那一块桃酥。   他的阿爹搂住了她,背对着她无声的哭了出来,她当时却并不知晓,只是懵懂的唆着手指,觉得桃酥好好吃,好像再来一块。   “妙儿,爹没法子,你娘跟弟弟都病的起不来了,爹没有钱啊,你阿哥赚的那点铜板,都买了药了,还是不够,爹也不想卖你,爹不想卖你。”   一个穷苦老实的庄稼汉子,只想好好种地,叫自己的妻儿都能吃饱穿暖,要是能卖他,他把自己卖了也行啊。   谁会要他这么一个年迈的庄稼汉,他抚摸着沈妙贞的头,不叫女儿看见自己的老泪纵横。   “你大哥想卖身去做工,没人买他啊,爹实在没法子,再没银子买药,你娘和弟弟,可就活不了了。妙儿,你别恨阿爹,等阿爹攒了银子,就把你赎回来,一定把你赎回来。”   阿爹最后的表情,她没能看到,她只记得,是一个穿的齐整衣裳的嬷嬷把她领走。   自此她便在侯府做了丫鬟。   “端砚姐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沈妙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知道该怎么感谢公子了,多谢你,空青大哥。”   她嫣然一笑,福了福身。   这一笑,倒是叫口齿伶俐,为人油滑的空青,瞪大了眼睛,失去了往日的伶俐,他微微有些耳根发红。   跟着公子,他可见识过不少美人,别的不必说,这侯府各院的姑娘,一个个都跟鲜花似的,如春兰秋菊各有擅长。   这个端砚,分明瘦瘦小小,身量都未曾丰满,脸色也黄瘦,可五官却生的很好,这样嫣然一笑,倒是有点好看的。   空青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便直接拍了自己一巴掌,他怎么能对公子的丫鬟有这种想法,公子最是讨厌私相授受,他想也是不行的。   沈妙贞心里头有了主意,买是不可能买的,她可没钱,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银子,不仅要留给弟弟念书,还要攒她赎身的银子,将来还有她的嫁妆。   她这么一个抠门精,谁想碰她的银子让她花钱都是坏人,就算是公子也不行。   她买不起,可是她会做啊。   沈妙贞的阿娘,不仅会读书,写得一手的好字,曾经短暂的教过她一阵,还做得一手好膳食点心。   要是她做一些精致糕点送给公子,也算是诚心诚意了吧。   她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   过了几日,裴境埋头苦读,别人的冬假还有好多天,他的冬假却早早结束,这是他给自己限定的期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读书上虽然有些天资,但天道酬勤,再聪明的人不苦学,也是没办法取得成就的。   他这个年纪,又是出身侯府这种朱门高户,在府中都是纨绔子弟,未来的继承人小侯爷裴邺带头不敢正事的时候,有此心性实在十分难得。   他读书的时候,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小厮们,都得十分的小心,要静悄悄的不能发出声音来。   沈妙贞拎着食盒的动作虽然轻,可摆盘子的时候,盘子底到底还是能跟桌子磕碰到发出细小的声响。   裴境皱着眉看过去,却看到她像个受惊的兔子,吓了一跳,圆溜溜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公子……奴婢打扰您了吗?”   她的手还端着瓷盘子,盘子上几个造型精致好看的糕点,他已经嗅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本来是想好好说说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不知道他读书的时候不能出声响吗?   可也许是已经全神贯注的做了半篇文章,他的确觉得肚子有点饿,所以斥责这件事也就忘了。   等她摆完盘儿,裴境已经做了过来。   桌上摆着四个瓷盘子,一盘造型像是小苹果的面果,一盘海棠酥,一盘软酪,还有一盘果体通透宛如水晶般的琉璃果子,每盘里有六枚,像是一朵朵小花点缀在白瓷盘子里,不说好不好吃,反正十分好看。   看的裴境食指大动。   不过这些点心,看着倒是不像府里刘嫂子常做的,也不像是苏合溪买来的点心。   他捻起一枚海棠酥,十分栩栩如生,浑身都是粉色,中间用红丝点缀着一点花蕊,很是可爱。   一口咬进去,吃了满嘴的香甜,酥皮十分脆且不干,分了很多层,内陷不是普通的豆沙馅,带着一点点的奶味,非常香软,脆脆的外皮和软和的内陷,口感层次分明,再咬一口,最中间居然沙沙的,是流动性的。   裴境特意瞧了一眼,陷心里流出的是黄色的流体性,入鼻喷香。   他吃的胃口大开,接连干掉了两枚海棠酥。   酥皮点心吃多了总是会叫人觉得有些发干,裴境指了指茶壶,示意沈妙贞泡茶。   泡茶的水还是那日她采集的梅雪,因为裴境在自家喝茶,不爱喝时下流行的煎茶和点茶,更爱喝泡的清茶。   沈妙贞麻利的烧好了水,倒入茶壶中,茶叶取了两勺,然倒出来的茶汤,却有些微沉黄。   裴境皱眉,揭开茶盖一瞧,果然上好的明前茶,泡开的时候应呈碧绿状,根根浮在水中央,可现在茶叶却有些焦黄,冲老了。   罢了,她到底来的时间短,茶泡的不熟练,以后再好好教她吧。   他没说什么,抿了一口口感不甚圆融的茶水,又捻起一枚琉璃果子,琉璃果子外头是透明色,里面偷着微微的橘,瞧着到很是漂亮,有种琥珀的润泽感,一口下去,酸甜可口,里面的橘色部分正是橘子味的馅心,夹杂着一些果肉,很有嚼头,口感清香。   虽然不是苏合溪卢师傅做的糕点,但他这么挑剔的嘴巴,吃着仍旧很合心意。   “府里做糕点的厨子换了新的?味道做的不错,我吃着倒有些西京白篷楼里做的味道。”   “……不是府里厨子做的。”沈妙贞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做的。” 18、18   “你做的?”裴境一愣,他是侯府的少爷,自家阿爹乃是嫡次子,他作为嫡次子唯一的儿子,自小便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洛京市面上酒楼,手艺不一定比得上自家的大厨。   幼年随母亲去西京外祖家时,把西京酒楼的菜吃了个遍,他这舌头,很是挑剔,分的清什么是好东西。   这些糕点,只说外表便精致非常,送人也是拿得出手的,更不用说,他亲口尝了,味道也是出奇的好。   这如同小苹果一般的面果,端的是做的栩栩如生,一个不过三分之一个手掌大小,上头的纹理都做的如同真正的苹果一般,他掰开一个吃了,是蒸的面果,外头的面实在绵软,里面也不是豆沙馅,入口带沙,还有颗粒感。   他嗅了嗅,不由得赞叹这孩子的巧思,只是看着,就觉得身心愉悦,吃进去更是饱了胃腹,做文章的疲累也消减了不少。   “你这孩子竟有这种手艺,都可以去开店了。”裴境赞了一句。   沈妙贞有点脸红,公子夸她了,让她觉得很高兴,毕竟是自己要好好报答的公子,若是让公子高兴了,以后是不是还能涨点月钱呢。   她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不过夸了一句,高兴的溢于言表了,没什么心机,心思浅的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性格的孩子,甚至是很喜欢,心思单纯总比满腹心机,一门心思的往上爬要得到什么的人,总是好得多。   沈妙贞的确想过开店赚钱,可洛京要盘个铺子价格实在太高,好一些的地段租金也得一个月三两银子,他们根本就付不起。   最关键的是,这些点心想要好吃,这用料必须的新鲜,得上等,买的起这些精致点心的可都是有钱人,穷人一碗大米饭都吃不上,只能吃杂粮饭、黍米饭,哪有余钱买这些精致糕点。   他们家没银子,有手艺也卖不出去,况且那些酒楼里的大厨们,可不是她这么一个小丫头能比的过的,这心思也便歇了下来。   这四样点心,味道都不错,那盘软酪也绵软无比,外壳弹牙,充斥着糯米的香甜。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做点心给我吃。”   “这个……”沈妙贞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奴婢,想谢谢公子,帮奴婢找回了银子,听空青大哥说,公子喜欢吃苏合溪卢师傅做的糕点,只是苏合溪实在太贵了,奴婢买不起,就想着自己做,材料也是用的院子的份例。”   她为难的搓搓手,要让她去买,她还真舍不得,也没钱,她做的这些糕点,软酪要用牛乳,面果里面的馅没用红豆沙,用的新鲜苹果,琉璃果子里头要用橘子,海棠酥里的奶黄馅也得用鸡蛋。   这大冬天的,鸡蛋的价格也高,却也高不过新鲜的苹果和橘子,冬日的新鲜果蔬可比米面都贵,她如何买得起。   说到这,沈妙贞不好意思起来,说是感谢公子,结果用的食材还是侯府的,只能叫公子尝尝鲜,实在算不得感谢。   裴境一眼便看穿,这丫头微微涨红的脸,并不是被夸赞的激动,而是不好意思,有些羞囧。   手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因为这种小事而不好意思,这丫头实在是个心思纯善的丫鬟,也十分好懂。   四盘糕点每种他只用了两枚,这糕点做的小小一个精致的很,以他的食量,其实是没吃饱的,还想用一些,不过他忍住了。   “公子是不爱吃吗?奴婢的手艺不合公子的口味?”   裴境摇摇头,吩咐紫毫把剩下的装起来:“去香兰苑拿给太太尝一尝。”   紫毫暗暗瞧了沈妙贞一眼,这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意味,老老实实的亲自将糕点送去了。   “不是不爱吃,你做的这些口味不错,颇有本公子幼年在西京白篷楼吃的糕点的味道,我母亲是西京人,远离家乡太多年,所以留些给母亲尝尝,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我阿娘。”沈妙贞老老实实的回到。   裴境神色温和:“你阿娘是西京人,不然做的糕点如何有西京那边的风味儿,他们那边食肆糕点铺子,最是食不厌精,又精致又好看,叫许多贵女都喜欢。”   他说这些,自然是他的阿娘也曾喜欢,年幼时回西京,是他看到为数不多,娘亲高兴的时候。   “你娘亲是西京人吗?我瞧你认字虽然不太多,可写字却有些许卫夫人簪花小楷的气韵,这是跟谁学的?”   沈妙贞眨眨眼睛,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不知道娘亲是不是西京人,自奴婢记事起就一直在洛京,字是娘亲教的,不过娘亲只教了几个月,后来就病倒了,娘亲从没说过从哪来是哪里的人,可娘亲一直说的是洛京话。”   裴境点点头,不再问。   不过他心里有些计较,能教女儿写卫夫人簪花小楷,还能有那个精致的小箱子,可不是普通平民老百姓用得起的,虽然是许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不过他娘亲也有一个,比她那只要大上不少,也更精致。   想来她娘亲,应该是个落难的小户女,曾经家境殷实过,说不准还祖父还曾做过小官,可惜家道中落,若非如此,如何会把女儿卖身为婢呢。   想到这,他不禁对沈妙贞多了一分怜惜,若不是家道中落,这孩子原也应该是个小家碧玉,就算没有侯府小姐们过得阔绰,至少也会不愁吃穿。   这孩子分明十多岁了,身量却还这样瘦小,着实可怜。   不一会儿,紫毫便回来,裴境问她:“娘亲可用了糕点,如何说的?”   “玉离姐姐收了糕点,不过太太正在理佛抄经,还没用,玉离姐姐先叫奴婢回来了。”   裴境面上温和的神色顿时冷了许多,变得没什么表情起来。   沈妙贞有些摸不着头脑,本能的觉得公子可能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一些糕点罢了,太太没吃,用得着这么不高兴?   她不能理解,不过公子是主子,他说了算,所以沈妙贞聪慧的什么都没说。   公子没有明显的表露不高兴,又拿起书看了起来,他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也开始缄口不说话。   公子不用服侍的时候,她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出声不打搅公子就好。   沈妙贞带了针线盒子,开始绣起荷包来,她最近寻了个好活儿,黄鹂的哥哥在外头当差,可以自由出入侯府,她可以绣一些荷包帕子拿出去卖,也能多赚些银钱。   黄鹂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久了,见识也多瞧她绣活出色,便建议她可以绣一些小玩意,卖多卖少也算增些银钱。   沈妙贞可高兴坏了,她早就做绣活赚银钱的心思,奈何身为奴婢,不得随意出入侯府,黄鹂姐姐愿意帮忙,她实在是正中下怀,高兴不已。   因是冬假,还有些日子便要过年,她便绣一些吉祥的纹路,例如花开富贵,童子抱鲤等等。   绣东西自然要慢工出细活,她都已经描了样子,便开始将线劈成细细的丝,抿进了细如牛毛的针中,便开始绣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朵牡丹花的轮廓便已经慢慢地成型。   抬头揉了揉酸疼的脖子,不知何时,紫毫做到了她旁边,差点把她吓了一跳,好歹没叫出声让公子厌烦。   紫毫凑过来,满脸的羡慕,压低了声音:“端砚妹子,你这一手绣活忒出色,给我瞧瞧可好。”   这也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端砚大方的递给了她,紫毫接过来,好生摸了一番,更加羡慕:“妹妹,你这绣的好生精致呀,我就不行,做的活计糙,你这是跟谁学的。”   “咱们侯府以前不是来了个极有名气的绣娘,教各院的小姐们刺绣,我在窗户外头听了听,那娘子见我肯学,便传授了我几招。”   “那绣娘可是郑娘子?”   沈妙贞点点头。   紫毫更是羡慕:“那可是洛京有名的绣娘,自立了女户,也只有咱们侯府财大气粗,请得起那么有名的绣娘子。”   虽然请了有如此手艺的绣娘子来教小姐们,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小姐们学些皮毛,会一手过得去的女工就算了,这些侯府的姑娘们谁也不指望真的靠做绣活为生,她们还得学焚香,插花,抚琴,管家,都要分去不少的精力。   “我听说郑娘子在的时候,不少丫鬟都去求教,可惜郑娘子傲气的很,没有天分的不要说传授个一招半式,还会被骂呢。妹妹这天分,看来是入了郑娘子的眼了。咱们院里以往都是徽墨的绣活最好,我看妹妹来了之后可要给她比下去了。”   这朵牡丹花只是轮廓初成,却十分灵动,给紫毫喜欢的不行,她手粗,干不了这种细致的,总被爹娘说笨手笨脚,自然十分羡慕。   “咳!”   她们两人在这里蛐蛐咕咕,裴境咳嗽了一声,眼神看过来,吓得两人缩了缩脖子,宛如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19、19   “你们两个做贼一样,蛐蛐咕咕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裴境斜着眼睛看过来,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算是服侍多年的紫毫也害怕的不行。   沈妙贞实在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总感觉公子像六月的天,小娃娃的性子似的,高兴起来了还愿意逗逗她,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变脸快的很。   好像紫毫回来说太太没吃那些糕点,他心情就不太好。   可是做人奴婢,也不能跟主子分辨,就算成了主子的出气筒,还得谢恩呢,只能老老实实的回 话:“奴婢跟紫毫姐姐在看绣活。”   裴境心里有郁气,他知道从何而来,也没想对两个丫头发,可人心情不好就容易没个好脸。   “你有空做绣活,昨日教你写的字,念的几首毛诗,可学会了?”   紫毫大感不好,低下头来,手搓着衣裳,不安极了。   裴境一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学会:“你们在流风阁服侍,作为本公子的丫头,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文盲一样,说出去本公子脸上也无光。”   他不过是随手教,难道还要身边的丫鬟去考秀才吗,只是裴境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要求也严格,他不仅教身边的丫鬟读书写字,小厮也是一样。   这些小厮的卖身契都在自己手里,裴境有大心计,知道朝堂之上为官不能单打独斗,这些小厮若是哪个能读出来,便是自己的嫡系,将来也能给自己做个臂助。   而教丫鬟认字,一来是他年纪轻确实有些好为人师的毛病,而来他所推崇的当世文坛大家王易之,其身边服侍的丫鬟俱都写的一手好字,有个名为玄机的奴婢琴棋书画无一不同,作的一首楼登赋也十分出色,虽然是闺怨诗,但一个婢女都能有如此素养,可见王大家的厉害。   因推崇王大家,他自然对身边的丫鬟也有些要求,虽不至于如王大家的婢女那般,确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粗俗无比,不然他叫丫鬟们给他找本书都不认识,如何能服侍的他舒心。   沈妙贞却点头:“公子昨日教的采蘩和式微,奴婢都已经会背了,也记住了字该怎么写。”   裴境可不是闹着玩,当即就要她背,谁知她居然很顺畅的就背了下来。   风雅颂本就为歌,配合乐曲吟唱更有乐律,裴府并不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女孩家不说博论古今,但读些毛诗,也很陶冶情操。   这也是为何裴境闲暇时,会叫身边的丫鬟背一背毛诗。   她声音清丽婉转,背咏叹之律的毛诗,却像唱曲似的,叫人听得也很身心舒畅,裴境的眉头渐渐松开。   知道她有些小聪慧,却没想到学点什么也不费劲,好为人师的裴六公子喜欢聪明的学生。   瞥了一眼安静如鸡,拽着衣角的紫毫,心中有些恨铁不成钢,紫毫可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叫她认认字读读诗,就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他略微满意的点头:“会背了也要解其意,还要会默写。”   她丢给沈妙贞半本毛诗:“你自己去看,哪里不会不懂的可以在我空闲的时候来问我,多读些书不比你做那些绣活要来的有意义。”   沈妙贞欲哭无泪,能读书写字当然好,这些自阿娘病后就再也没人教她的东西,只有家里上学弟弟才有资格学。   她不是不想学,只是现在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事,是多赚点银钱。   她面有难色。   裴境看出来了,还以为她是想偷懒不学:“你不想?”   裴境心里有些不高兴,裴家的子弟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也就算了,他身边的丫鬟们被他教导,居然也这么不求上进。   到底还年轻,就算故做成熟,有时也难免破功,这一回脸上就带出一些明显的不高兴。   “公子,奴婢想学,只是奴婢手里头活多,学的慢一些,公子别嫌弃奴婢笨。”   “活多?我没派给你什么活啊,谁又支使你做别的了?”   裴境的眼神,淡淡扫了一眼紫毫。   “没有,没有……”沈妙贞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是奴婢,奴婢想做些针线,黄鹂姐姐说,可以帮我拿出去卖钱,这样能多攒些银子补贴家用。”   “你绣的什么,拿给我看看。”   裴境皱着眉头,这丫头有这么缺钱?不过看她把三两银子都看得那么重,丢了这三两银子就像天都塌下来似的,又联想到,她母亲一个小官之女,却家道中落,不得已卖女为婢,或许是家里真的很需要这些银子吧。   沈妙贞忐忑不安的将自己的针线交给裴境,任由他打量。   裴境挑挑眉,这一朵初成型的牡丹花很是灵动,刺绣也要画花样子,有花样子才能绣形状,他们家的姑娘作画好的都是自己画,不必描。   她这手艺竟是比家里年岁大的姑娘还要好上许多。   “你这是要做荷包的,这一个荷包两面都上了绣,纵然你绣法出色,一个荷包能卖上三十钱,就算高价,却也不见得有人买,你可知是为何?”   沈妙贞傻了眼:“为什么没人买啊?”   裴境嗤笑:“中等人家和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绣娘,女红可是世家规格女子必备的技能,谁家有些家资的会在外头买荷包手绢?”   “平头老百姓,倒是喜欢你这荷包,毕竟做的精致,然而三十文钱足够一家三口一天的口粮,除了年节,平头老百姓可有余钱买你这东西?”   “本公子再给你算算经济账,你用的这些料子,都是上好的,丝绸蚕丝线,这些东西就算是边角料,本钱也要五到十文,你托老太太屋里的黄鹂去卖,若是长期的买卖,总得给人家一些分红,满打满算,到你手里的,一个荷包赚十几纹,一两银子是一贯钱,一贯钱是一千文,你要绣上多少个荷包才能赚到这一贯钱?”   沈妙贞脑袋有些晕,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以十文一个荷包的赚头,她得绣一百个才能赚一两银子。   可她又不能一天的时间全拿来绣荷包,不过空闲时间做一做绣活,公子叫她读书,时不时还要考校,就更得挤。   “看来你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裴境见她不做声,知道这姑娘并不蠢,只是一时没有算过来。   “奴婢竟不知,公子还懂得经济账……”   还以为公子年纪轻轻就做了案首,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呢,她们村子里头那个教书先生也是个秀才,弱不禁风整天的之乎者也。   裴境自然是懂的,他们二房掌管的钱庄,布庄和胭脂铺子,虽然也向公中交着钱,却是他们二房自己的营生,若是什么都不懂,岂不是要被下面的掌柜蒙蔽,赚的银子都流进了别人的口袋,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沈妙贞还以为寻了个好活,没想到这么薄利多销,她得做到哪辈子才能攒够十两银子啊,这么一想,就泄了气。   裴境心中觉得好笑,这孩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真像一只斗败的小公鸡。   不过是少赚了几文钱,就这么难受。   裴六公子没受过穷,自然也不知道穷人的烦恼,不过她的针线的确做得出色:“好啦,你给本公子做针线,做的好了,给你涨月钱。”   “我记得冬日那件翻毛的月白袍子,还缺一条鞓带,你来做吧。”   涨月钱,沈妙贞像个机警的猫咪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公子说的涨月钱,可是真的?”   这幅眼睛发光的模样,要冒出铜板的样子,若是别人做起来,怕是只会叫他觉得厌恶,可眼前这小姑娘,却十分可爱,至少裴境并不讨厌。   “本公子说的话,自然算数,以后这些衣裳都交给你管着了。”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紫毫看的愕然,以前公子的衣裳可是徽墨在管,一些用的络子荷包什么的,也是徽墨制的。   现在被交给端砚,算是分了权了,还不知徽墨回来要如何,估计又是一场风雨。   紫毫算是知道,空青跟她说的,公子对端砚这个小丫头有一些不同,是从何而来,的确很有些不同。   公子何时跟她们这些丫鬟说过这么多的话。   不过端砚也确实讨人喜欢,他们公子喜欢用心读书写字的姑娘,可惜她蠢笨,念书念的磕磕绊绊,徽墨则是不感兴趣,只想争权夺势。   公子在外头的私房自然不归他们这些丫鬟管,但是从小到大的月银和逢年过节老太太太太二老爷的赏赐,都收到一个小库房里,这把钥匙是交给丫鬟保管的。   一直都是她紫毫管着这个,她回家这几天,便交给了徽墨,谁知她回来了,找徽墨要钥匙,这人却推三阻四的不想还,若不是出了纹枰这件事,徽墨装病被打发出去养病,怕是钥匙还不还她呢。   如今徽墨被夺了权,她只有幸灾乐祸的份儿。   这时,二太太院的人打发小丫鬟来传话,进来后行了礼,那小丫鬟口齿也十分清晰:“公子,太太方才吃了糕点,用着十分顺口,请您过去叙话呢,太太还想见见做这糕点的厨子。”   作者有话说:   男主现在只有不到十七岁,故意装老成,好为人师的毛病,都有 20、20   “太太性子有些淡,她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必紧张。”   裴境心中也是愁思很多,但还是忍耐住安慰了沈妙贞一句。   沈妙贞却很有些莫名,太太不过是看看谁做了那些糕点,又不会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奴婢,她紧张什么,她看着,倒是觉得公子紧张的很。   可不过是见太太,也没听说太太是续娶的继妻,公子也是太太生的嫡出,二房老爷作为侯府的嫡次子,身边也有几个姨娘服侍,可娶了太太后,便一心一意只爱重太太一个,就算她在老太太房里,也听那些小婢女们说过,二老爷重情重义,是个大大的痴情人。   二老爷跟二太太也只有一子,便是裴境,作为二房唯一一个孩子,又是嫡出,可谓众星捧月,虽然还比不上大房的二公子,未来的小侯爷,但是二房疼宠裴境。   他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袖口里的手都微微攥起来了。   沈妙贞百思不得其解。   太太的正院是二房最好最宽敞的,太太院里服侍的小丫鬟们倒是殷勤,不过裴境丝毫不在意,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瞧了。   来打帘子的是个中年妇人,盘着头发,带着两只金钗,虽穿的暗沉,可衣服也是上好的丝绸锦缎。   看着不像哪位管事妈妈,倒像是二老爷身边的姨娘。   “拜见母亲,母亲的身子可好了些。”   沈妙贞也如鹌鹑一般在裴境身后老老实实的站着,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二太太,就看的有点呆愣。   无他,这位二太太,生的实在是美貌非常,虽然已是而立之年,与她差不多年纪,二老爷的姨娘,看着都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妪,可二太太却瞧着只像二十多岁。   一张皎洁如月的芙蓉面,两道似蹙非蹙远山眉,一身耦色袄裙外罩月白色褙子,头上并没有簪金饰,两只白的润泽的莲花玉簪,斜插一只步摇,步摇垂到脸颊侧,上有一枚拇指大的珍珠作为簪头,垂下的步摇穗子也是一粒粒细小圆润的珍珠,光泽极好,左边发髻上是一朵新鲜的粉白芍药。   她并没有带璎珞禁步那些首饰,唯有手腕上一只白的透光的镯子,整个人便如月宫仙子。   二太太身边除了那个刚才打帘子的,还有两个比起丫鬟,装扮光鲜的女人。   没见到二太太之前,她还觉得这几个做姨娘打扮的女人,到底有些风韵犹存,结果跟这个仙女一样的二太太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要她是二老爷,也会爱这样美貌的夫人,别的女子都入不得眼了。   对着这唯一的儿子,二太太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难为你有心,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也能想着我。”   裴境正襟危坐,一向成熟稳重的六公子,脸上竟然透出一点慕孺的期盼。   可二太太却待他,不是很亲昵的样子。   “你大了,有孝心是好事,不过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总是想着我。”   裴境唇角向下抿着,似乎不太高兴的模样。   “做哪些糕点的,是哪个?”   沈妙贞抖了抖,抬头看向裴境,他点了点头,这才敢上前一步行礼:“回太太,是奴婢做的。”   二太太对着她招手:“你上前一步来,我瞧瞧。”   沈妙贞只得上前抬头任由她看。   二太太皱了皱眉:“孩子,你多大了?”   “奴婢十一岁。”   二太太摇摇头:“十一了,怎的这样瘦弱,境儿,你可不能太过苛待她们,虽然身为仆婢,却也是爹生娘养,还是要把人当人看。”   裴境从没有苛待过奴婢,只是要求甚高规矩很严,但母亲这样唠叨他两句,裴境并没有不耐烦,反而很是欣喜。   “儿子受教。”   “太太,公子他待奴婢们很好,并没有苛待,奴婢原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才来流风阁还不到半个月呢。”   二太太瞧着这小丫头,口齿清晰,人虽瘦弱,但看其五官,杏眼琼鼻菱形唇,只是还没有张开,是个美人胚子。   且不知为何,她瞧着这小丫头,总有些许眼熟。   二太太总是清淡到面无表情,下一刻仿佛就要羽化登仙的脸,浮现几丝慈和:“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西京人,如何会做的这西京口味的糕点。”   “奴婢得公子赐名端砚,这些食谱是娘亲传授的,奴婢也不知娘亲是不是西京人,自奴婢懂事起,便在洛京京郊外的沈家村生活。”   二太太脸上有些失望,却也点点头,她手边的盘子中正是沈妙贞做的那些糕点,海棠酥还剩一块,二太太瞧着垂下眼睫。   “玉离,拿两个银锞子,赏这小姑娘。”   玉离拿着一个小荷包过来,塞到沈妙贞手里,她却不敢接,就做了些糕点就得赏赐,这种大方叫她无法心安理得,总觉得有诈似的。   见这小丫头看裴境,二太太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转瞬而逝。   “好孩子,收下吧,这不是白赏的,以后每隔两三日,你便做些糕点送来。”   沈妙贞踌躇,看裴境,看他点了头,才敢收下谢赏。   二太太神色比方才要温和了许多:“你读书读的怎么样了?”   “回母亲的话,儿子一直夙夜苦读不敢懈怠。”   二太太叹气:“你的性子能吃苦本是好事,可是乡试还有半年,倒也不必把自己逼的这么着急,就算考不中,也能给你在洛京府捐个官,你若想去西京,你外祖家也能给你活动一番。”   “捐钱得来的官,能有什么出息,儿子也不稀罕,儿子能读书,定能考取功名,给母亲挣个诰命回来。”   若是别的做娘的,听到儿子这话,定会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太太却只是淡淡。   “你自己有分寸便好。”   旁的话竟是一句也不愿多说。   倒是那几个姨娘打扮的女人,那个给他们打过帘子的,凑着趣道:“咱们公子得了案首,外头可都在传,说咱们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这乡试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太太放宽心,咱们二房的哥儿,可是侯府第一有出息的人,太太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这一番奉承话,二太太并没有眉开眼笑,手里的茶杯放在桌案上,发出咯噔一声,她的眼睛微微一扫过去,便见这位姨娘打了个哆嗦,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这话咱我们院里说也就罢了,你出去这般大肆宣扬,叫大房听见了,还以为我是故意要压他们一头。”   “是……是,妾身知错了。”   “你的确错了,这些日子便在你屋子好生呆着,若是无事,多抄些佛经吧。”   “是,妾知道了。”   这老姨娘在二太太面前,宛如一只安静的鹌鹑,大气都不敢出。   沈妙贞看的有些呆,没想到二太太瞧着如此清淡出尘,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在姨娘们面前,也是这样有威严。   二太太咳嗽几声,脸色有些发白,此时另外一个年轻些的,也是姨娘打扮的女子,便亲自端着痰盂上前,让二太太漱口吐水。   沈妙贞暗暗看在心里,这一番服侍下来,竟然都没用丫鬟们,几个姨娘就担了丫鬟的责。   她垂下头去,暗暗想起黄鹂劝画眉的话,等二公子的正室夫人过了门,画眉也会这样服侍主母吗?   不过也是,主母的意思便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既然都是主人,自然需要服侍,而通房姨娘又是什么,画眉还是家生奴婢,家里的女主人若要她伺候,也是天经地义。   “母亲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没请大夫看一看?”   裴境关心母亲,二太太自己却不大上心:“老毛病了,不打紧,闺阁时一到冬日,我便是如此,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裴境还想说点什么,门口的帘子打开,两只绣着金云纹的皂靴踏入内室,其主人是个很是英俊的中年男子,与裴境有三分想象,下巴上的胡子,也遮掩不住男子身上成熟韵味。   这边是侯府的嫡次子二老爷裴迎,他一进来,除了二太太,那几个侍候在一旁的姨娘,立刻来了精神,有年轻一点的,偷偷拿眼钩子去勾二老爷。   谁知他看也不看,眼里只有二太太一个,连自家儿子都没给一个眼色。   “今儿天气更凉了,怎的不在屋里多加个暖炉,受了寒可怎么办?”   二老爷去握二太太的手,这种焦急模样,实在是个关心妻子的好相公。   二太太咳嗽一声,缩回手不让他握住:“孩子还在这,你也注意一些。”   沈妙贞看着觉得古怪,总觉得二太太拿裴境做理由,不让二老爷握她的手似的,脸上也没有打情骂俏,恩爱夫妻的羞涩,就是淡淡的,面无表情。   二老爷凤眼中闪过暗芒,却也不恼,像是此时才发现裴境也在场,问了几句他的学问,就打发他出来。   裴境出了二太太的院子,脸上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沈妙贞跟在他身后,一时陷入了沉默。   “随我去梅园那边走走吧。” 21、21   “公子把大氅披上吧,现在天凉了,梅园那里也冷。”   裴境点点头,由着她把皮毛的大氅给他披上。   沈妙贞踮起脚给系上脖子前的带子时,手不经意的蹭到了他的脖子,非常轻的触感,裴境却皱起了眉。   并不是因为她碰到了他,而是因为他感觉到,这丫头的手指,很冰冷。   低下头瞧着她身上的衣裳,一身镶着兔毛边的鹅黄小棉袄,同色的裙子,还是来了他院子里,新做的衣裳,刚来的时候,她穿的更加单薄。   虽然别的院子的丫鬟是这样,甚至他身边的徽墨,紫毫也是如此,可裴境就是忽然心一软。   “手炉你拿着。”   沈妙贞接过手炉,里头的炭火的热力顿时隔着铜盆传递了过来,从手上传导到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公子,不用手炉取暖,会冷啊,而且奴婢还要给公子打灯照着路。”   “那手炉我嫌麻烦,你给我拿着,灯给我就行了,你个子这么小,看不清路把灯摔了,十个你也不够赔这盏绣球琉璃灯。”   沈妙贞哦了一声,把灯交给裴境,心里头有点委屈,她才不是那么笨手笨脚的人。   不过手里有暖炉,叫她暖和了许多。   这些年,裴境如此努力,考秀才中了个案首,其中辛苦只有自己知晓,除了自己真有抱负,不愿躺在祖先的遗泽上混吃等死,此外便是想让自己更加优秀,给母亲争光,好让母亲多看自己一眼。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对他不像别人对自己的儿子那样的亲昵。   大伯母对待二哥,就像对待心肝宝贝一般疼宠,他的娘亲虽然不曾苛待他,却从不亲近,自他懂事起,一直都是奶嬷嬷和婢女们照顾,他的娘亲从没有抱过他。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明白,他明明是她的亲生儿子。   这些年他看的也很分明,娘亲不仅是对自己不亲近,对待父亲更加疏远,就好像嫁到这个家,嫁给阿爹,根本不是她本来的意愿似的。   他刚懂事的时候,还以为是那些姨娘的存在,让母亲变成这样,可根本就不是。   那些姨娘,是老太太安排的,父亲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把那些姨娘当回事,自从娶了母亲,就只与母亲亲近。   若不是如此,母亲身子弱,父亲也早该庶子成群。   然而这些年只他一个子嗣,母亲也该明白,父亲对她的一心一意。   可为什么母亲会这样?   裴境不懂,心里的难受又不知该跟谁去说,只能在梅园走一走,孤独的消化一下。   有淅淅沥沥的小雪落下来,轻的像是柳絮。   沈妙贞问,需不需要回去拿把伞,裴境摇了摇头,雪天赏梅,也颇有些趣味。   “你那日怎么想起来采梅雪?用梅雪代替梅露,也不怕我罚你。”   沈妙贞很老实:“纹枰说要带奴婢去采梅露,可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却没起,叫我自己去,谁知那天却下了雪,奴婢以为公子每日都要以梅露煮茶,雪化成了水不就是露,奴婢以为差不多,就只能硬着头皮用梅雪相替。”   “玉碗閒挥拨玉尘,梅花烹就腊前春。梅雪竹露烹茶,本就是最为风雅之事,你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裴境赏了梅花,心头的郁气消散了许多。   晚上光线不大好,梅园里虽然也挂着灯笼,却也昏昏暗暗影影绰绰的。   沈妙贞也看着那些梅花发呆,她既没有诗兴大发也没有什么文思泉涌,就是单纯的觉得好看,这么大一个园子,光打理园子的仆婢便十几人,侯府是真的财大气粗。   裴境偏过头,就看到沈妙贞也在瞧着那些花发呆,她的眼睛很大,亮闪闪的,好像有璀璨的星辰藏在其中。   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上的肤色,遮掩了她脸色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发黄。   这么一看,她五官没有一处不精致,不可爱,站在梅花树底下,简直像个小梅精。   裴境为自己想的笑了起来,他摘下一朵绿梅,递给她:“簪上吧,绿梅俏皮,最是适合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带。”   他方才直视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想直接给她簪上这朵绿梅,还是忍住了。   就算她还是个小丫头,亲自给她簪花,这种行为也太过暧昧了。   沈妙贞接过,欢欢喜喜的带在头上,哪个姑娘能不爱带花呢,只是梅园的花他们这些奴婢,是不能随意摘的。   若是随意摘被别人发现了,保不准就是一顿罚。   可现在不一样了,这是公子允了的。   这小丫头,高兴起来的时候,两只大眼睛都眯成新月一样的月牙。   裴境也笑了,他折了两只红梅,准备回去养在瓶子里,也得些意趣。   “呀,谁在这里折花,好好地花,摘了作甚,真是牛嚼牡丹不懂风雅!”   一个姑娘的声音,气急败坏从花丛后传来。   她冒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上来就扯住裴境手里的梅花枝。   裴境皱眉,放开另一头,他可不想跟个陌生的姑娘纠缠,不仅放开,他还后退了一步,离那姑娘远一些。   刚听声音,他就确定这不是自家的那些姐姐妹妹,而是不认识的。   那姑娘还不依不饶:“喂,你知不知道这是乌羽玉梅,很珍贵的品种,怎能随意攀折?”   她一抬头,便见到冷着脸的裴境,如此一张神仙玉颜,顿时失了声,红霞飞上脸颊,一幅少女怀春的样子。   “是伯爵府的姜姑娘,黄鹂姐姐告诉我的。”   沈妙贞一看这姑娘抬头,就看到了她的脸,认出这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姑娘,于是凑到裴境身边提醒着他。   裴境皱眉,姜家姑娘是老太太请来,暂住几天的。   因为裴家和姜家是有姻亲关系的,老太太的亲女儿就是嫁到了工部侍郎姜家,而工部侍郎姜家家主与伯爵府姜伯爵,是堂兄弟,算起来,这位姜姑娘也是可以叫他一声表哥的。   此女排行行三,乃是伯爵府的嫡女,洛京的大族之女。   老太太接她来,一是为了亲近,二是为了考验一番她的品性,没准这姑娘会是未来的侯府主人。   裴境并没有不给面子,直接离开。   果然,姜三娘羞的低下了头:“是六表哥吗?我,我是姜家三娘子,不知是六表哥的花,惊扰了表哥。”   裴境没否认,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方才还不依不饶要对他怎样,直接上来就要夺他的梅枝,现在一瞧见是他,便转变了态度,做出这副娇羞样子给谁看呢。   “哦,三娘子既然在这里赏梅,在下就不打扰了。”   他抱了抱拳,直接便要离开。   姜三娘面色一变,竟然追上来,递上那截梅枝:“六表哥,你的梅枝……”   “不必了,三娘子既然喜欢,拿走便是。”   姜三娘被家里宠坏了,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莲花六郎,居然对她如此不假辞色,可想起那副仙童一样的玉颜,她的脑子就像坏了一样,追上去,还给他梅枝,还想去拉裴境的衣裳。   裴境眉头拧的宛如麻花,对着沈妙贞看了一眼,她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   上前拦住了姜三娘。   “姑娘,您留步,我们公子这就回去,就不用您送了。”   “诶,可是表哥……”   沈妙贞截住她的话头:“这里是侯府,公子知道怎么走,倒是姑娘是客人,雪天路滑,姑娘回去时也要多加小心。”   就这么一会,裴境走的步步生风,都走到了桥头。   “端砚,还说什么呢,回去了。”   “诶,公子,奴婢这就来。”   沈妙贞福了福身,转身就跑,姜三娘气的呆愣在当地,跺跺脚,直想把手里的梅枝扔了,可想到这是裴境方才折的,就又舍不得起来。   沈妙贞跟在裴境身后,两人回流风阁,裴境难得笑了:“方才反应倒是挺快,不错,值得一赏。”   “嘿嘿。”沈妙贞傻笑,还以为公子要赏赐银钱,还有点不好意思:“今儿已经得了太太的赏了,公子也要赏,奴婢怪不好意思的。”   裴境气笑,这丫头是钻进钱眼里了吗,脑子里就只有银子。   “那个姜姑娘,也忒可怕了,直接就往公子身上扑。”   裴境不动声色,他早就习惯了,不过像姜三娘这样的,也算是头一回见:“你记住了,以后看见她这样,你就挡在前面,莫要叫她碰瓷。”   这要是被她沾上,在碰巧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了,污了人家姑娘清白,让他负责怎么办。   沈妙贞点头:“放心公子,有奴婢在,一定不让她沾到公子的袍角。”   进了流风阁内室,紫毫上来替裴境宽衣,裴境却直接将绣球琉璃灯和手炉递给她,让她把灯放起来,把手炉里的炭换了。   他招手叫沈妙贞来给他解大氅。   沈妙贞有些矮,才堪堪到她胸腹,给他解衣裳都要微微垫着脚。   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少女毛茸茸的发顶上,簪着的那支绿梅,接下来便是红红的鼻头。   可见方才在梅园,她虽然有手炉暖着手,但小脸还是冻的厉害。   裴境心里微微一动,召来紫毫:“明日你跟端砚一起开库房,找出几匹尺头,我叫人买了一批皮毛,院子里的丫鬟们,每人做一件小披风。” 22、22   紫毫一愣,欢喜涌到脸上,急忙谢恩,公子虽然比起别院的主子大方,可也没随随便便给全院的丫鬟做斗篷。   因为是丫鬟们穿,所以只能做短身的小披肩,只有侯府的小姐们才能穿长身的大氅和斗篷。   做这么一身小斗篷,也得用不少棉花和皮毛。   裴境并不像他二哥,虽然受宠,但只有月例和家中长辈赏赐的东西,二房的不少生意他爹都带着他亲自打理,每年的分红也很多,所以私房钱不少。   裴迎年轻的时候在西京大理寺曾经做到过大理寺正,也是从五品的官职,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二太太郑氏,他对二太太一见倾心,非要娶其为妻,郑家也是西京的世家大族,二太太的亲姑母是先帝的贤妃,老太太便派人去提亲。   娶回了心心念念的娇妻后,不知什么缘由,裴迎便辞了官,带着郑氏回了老家,从此开始经商。没想到他经商也算是天才,短短几年就盘活了侯府的经济事。   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裴迎也是有意锻炼,在他幼年时就带着他跟那些掌柜谈话,让他看账本,不过裴境却对读书做学问更感兴趣,他也不强求儿子将来要做什么,不过因为孩子大了,要考取功名,总得在外头交际,所以裴迎就把二房营生的分红一部分给了儿子。   侯府这些堂兄弟们,从大公子到下头的十三公子,没一个比裴境更有钱。   “我记得库房里是有一批兔子毛来着,就拿那个做吧。端砚,你把钥匙给紫毫,叫她去拿。今日你跟我一起去见了太太,我看太太咳嗽,嗓子应是不好受,你可会做秋梨膏,做好了叫人给太太送去。”   端砚点点头,将钥匙给了紫毫,自去了院里的小厨房。   紫毫欢天喜地的开库房,去点兔毛的数量。   做个小披风,镶边一件便是一件兔毛,她点了六条,正要搬出来,冷不防回头看见裴境在她身后站着,给她下了一跳。   裴境从那六条兔毛最上头拿出一条,扔进库房里,反抽出一条狐狸毛,搭在上头。   “这条狐狸毛的给端砚做。”   紫毫瞪大了眼睛,这条白狐狸毛,价格可实在不便宜,兔毛可远远比不上,公子单给端砚,紫毫心里还是暗暗猜测。   裴境咳嗽了一声:“端砚那丫头手艺不错,做的糕点太太吃的适口,以后少不得她还得做些,她讨了太太欢心,我这个做主子的,自然得赏她。”   紫毫还是满脸懵然,她又没问公子为什么单独给端砚用这么贵重的狐狸毛,公子也不必跟她解释啊。   这些东西都是公子的,公子想赏谁就赏谁,她又不是徽墨,天天抱着那些妄想,以为能上青云呢,也不瞧瞧他们公子是什么人物,怎么能瞧得上她那样的。   “知道了公子,狐狸毛的给端砚。”   裴境点点头:“这件事,你暗中去办便是了,不必大肆宣扬,更不用叫别的丫鬟们知道。”   紫毫又愣了愣,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公子想的也忒细致,无非就是怕独独赏赐端砚,别的丫鬟们会不服,嫉妒,然后生出事端来。   她觉得公子实在有些多虑,流风阁规矩何其之严,哪有丫鬟敢生这种幺蛾子。   不过想想,她回去那几日是徽墨领着这些小丫鬟,纹枰便手脚不干净,偷端砚的钱,也不敢再小觑这些丫鬟。   点点头:“公子放心,绝不会叫别人知道此事,没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紫毫办事,他一直是放心的,比徽墨做事叫人放心。   沈妙贞做好了秋梨膏端回来,手里还端了个青色小炖盅。   “做好了,怎么叫人给太太送去?”   沈妙贞笑道:“已经派人给太太送去了,奴婢看秋梨还有得剩,顺手做了些银耳雪梨,天气又冷有干,公子也该吃些润润肺。”   她倒是乖觉,知道该讨好他。   裴境也不拆穿她的这点小心机,笑纳了这番好意。   刚炖好的银耳软糯,雪梨并没有煮的特别烂,里头还带着一点沙心,脆脆的很有嚼头。   这丫头做吃食倒很有一手。   紫毫此时再看沈妙贞,倒觉得这丫头貌不惊人,手段却实在很高,要知道,公子可从没对哪个丫鬟这么特别过。   大家都是兔毛,单她是狐狸毛。   紫毫盯着沈妙贞的眼神中很有深意,不过在她却不敢表现的这么直白,只敢在自己心里暗暗嘀咕。   裴境每日起的都很早,不仅要早读,还要练剑练拳。上考场几日几夜都在那个小号子里,他听说过,有的身子骨弱的书生,甚至有死在里面的,没个好身体怎么行。   虽然侯府传到这一代,子弟们大多是混吃等死只知玩乐的纨绔,但裴境崇尚君子六艺,对自己要求颇高,虽不至于文武双全,也考个武状元回来,但总不能马不会骑,剑不会舞,手无缚鸡之力。   今日天气好,裴境醒来兴致颇高,便想去梅林中放上一只茶案,喝喝茶练练剑。   然而想到昨夜那个姜三娘如狼似虎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不去梅林,去竹林。”   那里一直是由二房在管,算是二房的园子,他想图个清静,很是不想遇上昨晚的事了。   那竹林里有个小小的亭子,里头桌案椅子都是现成的。   裴境万事讲究,空青紫毫几人便拿着小炉子,公子爱喝的茶叶,公子的书还有剑,和昨日做好的糕点,去了竹林。   一进入竹林,裴境嗅了嗅这满园竹香,顿觉得肺腑清爽。   紫毫把石墩子上放了个软垫,免得公子坐的着凉,空青白术把公子的琴和书摆在上头,而端砚则把食盒放在一边。   看着白术等人熟练的在炉子里放上炭,开始煮起水来。   裴境拿起剑,先练了一会,舞了一套剑法,紫毫推了推沈妙贞,让她拿着布巾去给他擦汗。   端砚给他擦汗,还得踮着脚,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紫毫姐姐非要让她去,但她不是个会推卸活计的人。   “今日教你采薇,先念一遍给我听听,认一认里面的字。”   沈妙贞摊开书,一板一眼朗声念了起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猃……”   “猃狁之故,猃狁乃是汉朝时的匈奴,在我朝,便是那些北边的蛮人。”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他早已吩咐空青几人去竹林口守着,莫要让无关的人进来,他可不想再重复一遍昨晚的经历。   现在这个小亭子中,只有他跟沈妙贞,还有一个听了诗就想睡觉,偷偷打哈欠的紫毫。   裴境喝着茶,转着手里的茶杯,这丫头倒是很肯学,也很聪慧,读过几遍的诗都能背下来,他的那些堂姐妹们,也就只有一个三妹妹玉瑶能这般聪慧,有如此悟性。   可惜了是个女子,不能科举走仕途,不然好生培养她,将来定然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今天沈妙贞也做了点心,因为只是日常打零嘴,只做了一样,但是做了一盘二十多枚,裴境分了一半给太太送去,剩下的一半,就是他的了。   今天做的,不是甜口的糕点,是咸口的,酥皮一层一层却不是脆皮,柔软的面皮里面是鲜肉的馅料,跟肉包又有所不同,反而像是江南那边的月饼。   他吃了半个,喝了一口茶,听着沈妙贞的声音,婉转如同出谷的黄鹂。   她有一副好嗓子。   裴境也不是不出去交际,但年前这几日,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一同科考的朋友,都不会出来聚会,年前谁家的事都多。   过完年后,怕是应酬就多了。   有些同为洛京世家大族的弟子,他不得不相交,就算不交好也不能交恶,有些纨绔的酒宴诗会也曾去过。   与他洁身自好不同,好些跟他同岁的子弟,身边已经好几个通房,早就知了人事,裴境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好二哥也是这样。   而至少他的二哥还不去妓院那种地方呢,他去过的酒宴,有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已经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这种酒宴,一般都会请官伎来吹拉弹唱,请不来官伎也会请私伎,有的家族还会豢养家伎,就是为了招待客人。   名满洛京的陈小小,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嗓子也算是一绝。   现在裴境却觉得,若是端砚好生练一练,这般婉转的嗓音,唱出来未必就输给陈小小。   想到这,他面上微微一晒,他怎么能把端砚跟陈小小做类比,陈小小再名满洛京,也是个罪籍,比奴籍还要低贱,再说哪个正经人家,会让女娃做卖唱的营生。   裴境是知道的,虽然大梁禁止官员嫖妓,更禁止在籍的官伎与官员有私,可私下里,那些脏事可不少。   念完了采薇的沈妙贞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又写了一遍。   裴境就像是检查功课似的看了一遍,她笔力虽是照着卫夫人簪花小楷描的,但笔力稚嫩,还需要多多的练。   但看她已经写完了,他也不再强压着她学,只是练练字认认字,又不叫她去考功名。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坐不住。   裴境交给她一个竹筒:“你呆的烦了,去收集些竹露,竹露煮茶不比梅雪差。”   现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露水没消,正是收集的好时候。   沈妙贞一听乐了,忙拿起竹筒跑了出去。   裴境教训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人影就不见了,他也只能无奈的笑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23、23   沈妙贞年级还不大,玩心也重,虽然采着竹子上的露水,东张西望的,还发现了一些笋,这种笋是冬笋,炒起来好吃的很,她也没想那么多,便挖了几块。   她越走越远,几乎都跑到竹林的边缘来,此时她已经挖了五根笋,还收集半个竹筒的露水。   她怕走的太远,公子若有事寻她找不见人,到时候就不好了,便准备往回走。   此时,竹林外的鹅卵石小路上,走来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沈妙贞的眼神非常好使,一眼便瞧见那是姜三娘。   她打扮成这样,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沈妙贞转身就想跑,却想到刚刚公子说了,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了他。   她若是跑了,把这女人放进来,惹的公子不高兴,这差事不就是没办好吗。   想到这,她鼓起了勇气,就在姜三娘想要踏入竹林的时候,她冲了出去,挡在姜三娘面前,行了一礼:“姜家姑娘,请您留步。”   姜三娘被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一看是沈妙贞,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   “姜姑娘,您不能进竹林里面去。”   “不能?我可是老太太接过来做客的,老太太说了,这府里本小姐哪里都能去,怎的这竹林就不能去。”   “我们公子在里面。”   姜三娘眼睛一亮,果然六公子在这里,她可就是为了六公子来的。   根本也不顾沈妙贞说了什么,又要往里面闯。   沈妙贞没想到这姑娘居然如此骄纵任性,急忙张开手臂就挡了上去:“姑娘,我们公子吩咐了,不能叫人随意进出,扰了公子的清净。”   姜三娘一看这小丫鬟,居然如此不知变通,她是旁的什么人吗,她是侯府的客人,老太太请来的。   纵然她是六公子身边的丫鬟,如此阻拦她,也该罚。   “老太太发了话,叫我在这府里好好的逛逛,看看,如今我就想看这竹林,你一个奴婢,还想阻拦侯府客人,是不想活了吗?”   沈妙贞自然有点怕,可想起公子的手段,还是更怕一些。   而且公子对她不错,二太太只吃了她的糕点,就给了五两银子,两个小银锞子的赏赐,她的更加尽心尽力为公子办差。   沈妙贞鼓足了勇气:“可是这竹林是二房的,我们公子说不让别人进去,姜姑娘,您别为难奴婢,若是让您进去,公子罚奴婢怎么办?”   姜三娘在家里骄纵惯了,到了侯府,老太太也喜欢她宠爱她。   她知道,这一回来,是来相看侯府这些公子的,凭她洛京世家女、伯爵府嫡女的身份,爹娘绝不可能让她嫁给侯府的庶子。   而老太太只有两个亲生子,便是现在的侯爷和二爷,二爷只有一位嫡出公子,侯爷倒是有三位,便是侯府的二公子,五公子和十二公子。   十二公子年纪还小,剩下这三位公子里,她一眼便瞧上了这位莲花六郎。   他生的那样好看,像是天上的仙童,而且还做的一手好文章,腹有锦绣,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秀才,还是案首,洛京多少世家女儿都倾慕这位六郎。   也只有这位莲花六郎,才配得上她姜三娘。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跟六表哥独处,最好叫表哥对她也生出些喜欢来,这样婚事便水到渠成,她与表哥正好做一对恩爱鸳鸯,岂不美哉。   可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一个丫鬟,这丫鬟昨夜便阻拦她跟表哥说话亲近,今日还在这里拦她。   若是她房里的丫鬟,早就被她鞭子打一顿或是一顿窝心脚,撵出去了。   姜三娘恨得牙痒痒,她可能会嫁进侯府,早晚都是侯府的主子,区区一个丫头,奴才秧子不知道上赶着来巴结,居然还敢拦着她。   姜三娘从鼻子中喷出一声鼻息,身后她的两个丫鬟立刻会意,上来便推沈妙贞。   “下贱东西,也不看看你拦的是谁,我们家姑娘是侯府的客人!”   那两个丫鬟上来便推搡她,沈妙贞人如此瘦弱,来了流风阁,吃的才好一些,尚没养出一些丰润来,哪里是两个丫鬟的对手,直接被推的摔倒地上。   还没等她喊,空青白术两个飞快从另一头跑过来,空青见沈妙贞还被一个丫鬟压着,脸都贴到了地上,想到自家公子对这姑娘有些不同寻常,顿时头皮发麻。   又害怕,又气愤,这是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人,居然敢欺负他们流风阁的人!   他跟着公子,可是学了不少拳脚功夫,上去一个抡臂,吓得那丫鬟花容失色,急忙躲开。   “端砚,你没事吧。”   空青急忙扶她起来,这一看差点更加气炸肺,沈妙贞脸上沾着土,双手因为摔倒地上,都破皮流血了。   空青生气也并不是因为公子待她有几分不同,他自觉端砚是他们流风阁的人,都是服侍公子的,他们自然是一伙。   现在自己人被欺负成这样,空青的拳头都痒了,要不是看对面是两个丫鬟,女人,他早就上手便打。   白术冷眼瞧着,默不作声挡在空青和沈妙贞面前,先长揖一礼:“这位小姐,看您应不是侯府的姑娘,许是不知道我们二房的规矩,公子发了话,不许人打扰他的清净,便是二老爷二太太来了,也不会强闯进去。”   “我……我是姜家的姑娘,姜家你知道吧,是老太太接我来做客的,老太太说这园子我哪里都去得。”   姜三娘一见两个高大小厮,心里就有些害怕,然而不过两个奴仆,还能对她这个主子怎么样嘛。   “我听说这里有个竹林,想来采些竹露烹茶,我又不会去打搅六表哥,再说,你们怎么知道,本小姐进去,六表哥会不高兴,没准他还愿意我来呢。”   空青在心里吐槽,这姜家的姑娘真是跟他们侯府的不一样,侯府哪有这么脸皮厚的姑娘。   这脸上就写着,要贴上他们家公子发生点什么,世家女子的这点小手段怎么跟外头的女人比,外头的女人更加如狼似虎,想粘上他们公子,进门做姨太太做外室,他都不知给公子挡了多少这种女人了。   呸,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实则内里浪荡。   他都瞧不上这种女人。   白术面色不变,只是阻拦着不肯离开:“姜姑娘既然是世家贵女,也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公子也是为了避嫌,为了姑娘的名声,您在侯府做客,却伤了我们院的丫鬟,便是到老太太那里到底也说不过去,姑娘还是请回吧,公子吩咐了,我们不能不遵从,还请姑娘莫要为难小的们。”   姜三娘咬紧牙关,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她实在不甘心,这个莲花六郎身边的丫鬟小厮,怎么都是一个样,如此死脑筋。   等她嫁给六表哥,全都把他们打发出去。   “叫你采些竹露,这么久都不回来,这边还吵吵嚷嚷,这是做什么呢。”   裴境身后跟着紫毫,他面色冷冷满脸不悦,配上那副凤目高鼻薄蠢的英俊样子,这般清清淡淡的,却更加英俊叫人看的移不开眼睛。   姜三娘顿时羞红了脸,莲花六郎果然是莲花六郎,不愧他的名头,生的实在太好看。   “六表哥,我不过是想进去采些竹露,他们就在这里阻拦我,不让我进去。”   姜三娘的脸上顿时挂上了委屈模样,嘴也嘟了起来。   “……”   裴境一眼便瞧见此时沈妙贞的样子,脸上脏了,裙子也脏了,手心里破了皮流了血,用来盛着竹露的竹筒跌在地上,盖子外在一边,那点竹露都洒了出来,旁边还滚落几颗笋,一定是她贪玩挖出来的。   沈妙贞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看到了她现在惨兮兮的模样,心里好似被谁用牛毛针,扎了一下,不太舒服。   “白术,你带端砚下去,给她处理好伤口。”   “是。”   等白术和沈妙贞离开,裴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都已经这个时候,竹露早就蒸发,姜三姑娘这个时辰来采竹露,倒真是很有兴致。”   这番话讽刺的意思实在浓厚,就算是厚脸皮如姜三娘也涨红了脸。   “六表哥,我们好歹是姻亲关系,我只是想进竹林逛逛,你的奴婢非要阻我,我的奴婢护主心切,这才起了冲突,六表哥,我先给你道个不是。”   她福了福身,垂头低眉,现在倒是有了些世家贵女的样子。   裴境厌烦透了,这女子昨夜便纠缠不休,今日为何忽然要来竹林,必然是得到了风声,他躲到这里来都躲不开。   “三娘子到别人家做客,客人虽然尊贵,可三娘子是不知客随主便这个词?是我叫奴婢们在此处拦着来人,只要不是侯府的姑娘,一律拦住,姑娘却非要硬闯,看来是把侯府当成了自己家。”   “也罢,既然姑娘要逛竹林,那就逛吧,我让给姑娘便是,空青,我们回去收拾收拾,把地方让给三娘子。”   “六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境根本不搭理她,转身就走,留下姜三娘在原地扯着帕子,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她非要进竹林是为了莲花六郎,他走了,理都不理她,她逛这竹林有什么意义。 24、24   白术和空青两人中,空青武功更好,日常除了做小厮应做的事,还负责保护裴境的安全。白术读书读得不错,公子也一直指导他,等过几年也可以下场试一试,公子曾断言以他的聪慧,三十之前是能考中举人的。   不过白术读书在行,也并不意味着他武功就不行,因为要保护公子,他也得学些拳脚功夫,可他学功夫的天分实在比不上读书,有时候磕着碰着容易受伤,随身带着药膏,已经是习惯了。   沈妙贞拿布巾擦了脸,想要自己上药。   白术却道:“你双手都伤了,我来给你上吧。”   沈妙贞略一愣,也就伸出手来,她现在只有十一岁,白术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他们这种年纪,便是说不同席都有点早呢。   这丫头的手,好瘦,也好小,十根手指瘦的像是鸡爪,着实可怜。   白术打开药膏,清香的药草香扑鼻而来,是上好的金疮药,他用棉卷挑了一些涂在她的手心,慢慢的打着转抹匀,看着已经不再渗血,才放下心来。   “可有别处也伤了?”   其实是有的,被推倒的时候,膝盖那里磕到地上,应该是青了,现在一直在疼。   但是白术是个少年,她再怎么无知,也知道,不该在男人面前,说膝盖这种比较私密的部位。   白术摇摇头,把药膏塞到她怀里:“你拿着吧,若是有别的地方伤到了,便涂一涂。”   沈妙贞没想到,这人心还挺细的,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从前她在老太太房里时,因为刚进府的时候,还因为生的精致可爱被针对过,后来她学会了不去出风头。   从前都是垂着头宛若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可自进了流风阁,公子不喜欢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她便也慢慢昂首挺胸,精神气也有了。   她本来五官长得就十分精致,眼睛大大,琼鼻菱唇,天然一个小美人儿,哪怕此时年级尚小,那张下颌尖尖,脸色也有些蜡黄的面容,却依然比院子里大多数的丫鬟都生的好看。   不说二公子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们,流风阁的丫鬟们并不多,可徽墨为何自视甚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除了她是家生子,爹娘都是府里的管家,还不是她自觉自己生的好,能给公子做通房。   然而此刻沈妙贞身量不足,年纪尚小,面色有些黄瘦,只凭这一双灵动的黑白分明的大眼,就将徽墨精心装扮的样子,压了下去。   白术的年纪,也是慕少艾的时候,跟着公子也见识过不少美人,其中就包括好多风格各色的世家贵女,他这种身份哪里能肖想那些贵女,所以他从来不看那些人生的什么样子。   而院子里的丫鬟们,眼中只有一个公子。   她这么一笑,明亮的杏眼宛如新月,鼻头小巧,薄唇粉红,像一颗小小的樱桃。   白术顿时有些红了耳根,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裴境心情不好,好好的在竹林看会书,就这么被打搅,偏他也只能说些酸话刺一刺那姜三娘,这若是他们侯府的姑娘,他早就告之其爹娘,叫他们爹娘好生管教一番了,还能叫她在这里又吵又闹?   可姜家到底是伯爵府,盘踞洛京的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说起来底子还比他们裴家要厚一些,在前朝就早已发迹,他们裴家百年前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祖上跟这□□打江山,才封的侯爵。   他也只能软刀子怼一怼,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老太太为什么单请了姜家小姐来做客,打的便是两家联姻的主意,而且还是在他们这些嫡子里选一选。   裴境自有青云之志,他不愿像二哥那样,纳那么多的妾,搅合的内宅不得安宁,他未来的妻子,不仅要贤淑,还要熟读诗书,知情识趣,跟他有共同的喜好,在家世上也要帮得上他走仕途,能跟他匹配,样貌也得是顶级的美人儿。   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才能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过完一生,他要寻这么一位美貌且贤淑的名门淑女,能回报她的,便是若无子四十方才纳妾。   他绝不会在房里纳那么多的姨娘通房,叫未来的妻子心里不痛快。   而因为要求甚高,裴境自然不会看得上姜三娘那样的姑娘。   他所期望的名门淑女,最好是清流人家的女儿,有爵位的贵族,倒是其次的考虑。   现在看着这样子,姜三娘怕是瞧上他了,虽然姜三娘嫁给他的可能性很低,但他还是得跟自家爹爹打个招呼,免得这婚事真落到自己头上。   裴境满腹心思,回来取他的剑和书,要是姜三娘不死心,再进来拿了他的东西,他可就有嘴也说不清了。   而一回来,便瞧见眼前这一幕。   沈妙贞坐在石台上,垂着头,低眉浅笑,白术在她面前蹲下,耳根发红。   他一个没看见,这两人就发生了什么?   裴境心思缜密,想的也多,白术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此刻耳根发红,眼神躲躲闪闪,分明就是他所想的那般。   难不成白术喜欢上了端砚?   这端砚才多大啊,今年才十一吧,裴境满脸的难以置信,而且生的也并不是多么美貌。   他仔细瞧了一眼沈妙贞,好吧,这点他说错了,这小丫头算是个美人儿胚子,可是现在也太小了一些。   不知怎的,裴境心里就是有些别扭,明明别的丫鬟小厮若是看对了眼,他也没有这么觉得不合适。   就比如他身边的空青和紫毫,早就互相认定了对方,他这个做主子的,并没有阻拦,反而乐见其成,打算等紫毫到了年纪,就让她嫁给空青,他还要备一笔丰厚的嫁妆聘礼,也算全了这一份主仆情谊。   沈妙贞也是他的丫鬟,跟别的丫鬟有什么不一样,若是跟他的小厮看对了眼,难道不是好事,他又不是那种很严苛的主人。   可裴境就是觉得没由来的心里不舒坦,应该是被姜三娘气到了。   他气不顺,有心说端砚和白术两句,然而看到她脏了的裙子,还有手心仍旧红肿的破皮,叫人不舒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罢了,这丫头到底是因为拦着姜三娘受的伤。   一时间,裴境心绪也有些复杂,这孩子这么瘦弱,只有自己一个,却因为他的命令,敢去拦姜三娘,她可是带了两个奴婢,都是膀大腰圆的。   这孩子也不害怕,可见是个实心眼的。   “收拾东西,我们回去,这茶不喝也罢。”   白术点点头,手脚麻利的跟空青紫毫一起收拾起来。   唯有沈妙贞因为受了伤,什么都不用做。   “还有别处伤了吗?”   裴境看着这丫头毛茸茸的发顶,此时倒是温和了些。   她摇摇头,对白术不能说自己膝盖受了伤,对公子自然也不能说。   “这几日不必做点心了,好好养养。”   裴境不高兴,心里又有事,收拾了东西回了流风阁也没坐住,便去了太太院里,原本侯府很大,府里的老爷,尤其是侯爷和裴二爷,都是有自己单独的院子的。   但裴二爷爱妻如命,几乎一刻也不愿跟自家夫人分开,所以总是住在二太太的院子里,自己的院子反而成了个书房。   他想寻父亲,就得去母亲的院子里去,一准能寻到自家老爹。   果然,进了内室,母亲斜歪着躺在榻上,而父亲咋在一旁的小桌案上看账本,二太太见儿子来了,这样躺着总不大好,在孩子面前还是得坐有个坐相,也起了身,正襟危坐起来。   裴境行了礼,便与二老爷说了此事。   二老爷早就听到了风声,嗤笑一声:“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姜家是洛京的大族,这桩婚事想强强联合,利益最大化,便是许给你二哥,还轮不到你,怎么,你若是喜欢那姜家姑娘,为父也可以给你争取一二。”   果然,话音一落,他便看到自家儿子满脸嫌恶的否认:“儿子不喜欢那姜氏女,娇纵任性,今日还打了我院里的丫鬟。”   儿子的样貌大部分随了妻子,不然也不会生的如此英俊,好看的有些雌雄莫辩。   这性子,却像了自己十成十,眼高于顶,挑剔非常。   他当初不也是,相看了许多家闺秀也不满意,直到看到了爱妻郑氏,那惊鸿一瞥就叫他魂牵梦萦。   不过儿子也到了年纪了,自己妻子身子不好,也一向对儿子的事不是事事上心,少不得要他这个当爹的多多关注。   “你也大了,按照咱们侯府的规矩,也该放一两个房里人,你自己院子里的,可有喜欢的?”   不知怎的,裴境脑海中竟然闪过沈妙贞的脸,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他的样子。   裴境抿抿唇,将这丫头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摇摇头:“孩儿立志要娶一个身份学识样貌,都跟儿子匹配的名门淑女,不想在婚前纳妾,叫未来的妻子不好受。”   二老爷挑眉,倒是惊讶儿子的忠贞,他这一点,倒是又像了他母亲。   神色复杂的瞧了一眼二太太,他自己都是个痴情种,当初也没僵持着不纳妾,不过是纳了待她们淡淡的,因为是老太太安排的不好拒绝,直到遇见郑氏才直到真正情爱的滋味。   儿子可倒好,竟是比他这做父亲的更甚。   罢了,他便是从那时候过来的,怎么会在这种事上为难自己儿子。   “也好,你心里有数便好,姜家的事你放心,便是那姜三娘喜欢你,此事也成不了,自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姜三娘的意思,并不重要。”   此刻,这个一直像个好夫君好父亲,好好先生一样的二老爷,才露出了世家子弟的些许冷酷来。 25、25   徽墨本就是装病,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挪了出去。   她心里焦急的很,怕装的太过,过几日回来,这院里没了她的地位可就不美了,因为纹枰的事,公子已经对她不满意。   没过几天她就回禀门房,说自己已经大好了,想要回来服侍,门房使小厮来报给裴境,他却对徽墨很不满意,打算晾她一晾,于是遣人回话,叫她好生养着,不必着急回来服侍。   徽墨听了更是心里着急,怕公子一直生气,怕这么挪着在外头养病就再也回不去了,更怕回去了这院子就没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就这样一直到了过年,纹枰家跟她家是表亲的关系,两家的母亲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是亲表姐妹。   当初便是徽墨仗着自己是流风阁的大丫鬟,把纹枰也弄进去的,大丫鬟总在主子那有些脸面。   现在因为纹枰的事,她自己也惹得一身腥,还装病被挪了出来。   大年初一,纹枰的爹妈就带着纹枰来了他们家,现在纹枰已经被赶了出去,自然没资格再用主家给起的名字,用回了自己的本名翠娟。   一见自己的表姐,翠娟就开始哭,她爹妈也开始抹眼泪。   “徽墨,你可不能见你表妹被赶出来不管啊。”   徽墨烦的要命:“要不是她手脚不干净,偷人家的钱,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能容忍这种行为。”   “徽墨,你可是六公子面前如此有脸面的大丫鬟,你去球球公子,让我们翠娟再回去服侍,她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你们求我也没用。”徽墨想说她现在也是想回回不去,可想到这些势利眼的亲戚,若是听了风声,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呢。   咬着牙道:“那天你们也见到公子的处置了,没给她发卖了,就是看在你们也算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份上,她自己作死,可别怪上旁人。”   翠娟越发哭天抹泪,嚎啕起来:“我被撵出来了,脸都丢尽了,我没法做人了!”   王仁家的也擦擦眼角的泪珠子,又哀求:“徽墨,算是表姨求求你,跟公子求求情,你表妹这回被撵出来,要是回不去,以后可就找不着好婆家了,那些在主子面前得力的小厮,将来都能升个管事什么的,人家求的不是外头的良民女子,便是主子面前得力的丫头,以后你表妹可怎么找婆家啊。”   “表姐,你得帮我啊,都怪那个端砚,要不是她抢了我的差事,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的好像是别人指使她偷人家的钱似的,徽墨厌恶极了,可她更厌恶端砚,这个小丫头片子,一来院子里头,爬的就如此之快,谁能信她没有心机。   不管翠娟是怎么活该,她得赶紧回去,把端砚斗倒,这小丫头片子,迟早会爬到自己头上。   徽墨哪怕此刻自己的处境也并不乐观,也不愿意叫别人看出来,仍在强撑:“我知道了,等过完年,我去跟公子说一说。”   王仁和他婆娘脸上的笑意还没落下,徽墨又道:“不过公子能不能让她回来,那就不是我能做主得了。”   王仁赔笑:“徽墨,谁不知道你是六公子身边第一的大丫鬟,六公子前途无量,他也到了年纪,总要放房里人,这公子身边,谁能比得上你呢,将来你成了六公子身边的姨娘,你表妹在内院服侍你,也算是个助力。”   他这一番拍马,拍的徽墨心情大悦,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放心吧,我会跟公子求求情。”   王仁带着翠娟走了,她脸上的笑容便垮了下来,根本支撑不住,刚才的喜笑颜开变成了愁云惨淡,她得赶紧想法子回去。   跟徽墨的胶着不同,流风阁的仆婢们,这个年过的格外开心,丫鬟们不仅额外得了一件小披风穿,用的都是新尺头新棉花,还有上好的兔毛,过年,六公子还会发利是封,里头乃是辛苦了一年,六公子的赏银。   不仅是六公子单独给了赏银,侯府也有利是封,里头的碎银子铜钱加在一起,足足有一两之多,大概是一个大丫鬟的月银。   沈妙贞开心极了,她攒了不少的钱,算上二太太赏赐的,现在手里足足有九两银子。   她留了四两银子傍身,剩下的五两叫大哥拿回去,可以给娘亲治病,也能给弟弟交束脩,村里有个秀才开了馆,弟弟过了年也有十岁,正好可以去上学,娘亲虽然撑着病体教他认识了几个字,可正经的四书五经,还是得老师去教的。   “端砚,我们跟别院的鸳鸯他们去赌钱去,你去不去?”   紫毫推门,叫她一起去玩耍。   沈妙贞摇摇头:“姐姐自去吧,我也不会,在一旁好没意思的,怕扰了你们的兴致。”   因为是过年,老太太格外开恩,也不妨碍底下的丫鬟婆子吃酒赌钱,老太太也要府里的太太姑娘们陪着打叶子牌,整个侯府上下一团欢乐。   下头的丫鬟婆子们自然也玩闹起来,打不了叶子牌那么高端的东西,掷掷骰子还是允许的。   不过沈妙贞没有余钱去赌着玩,也不爱做那些事,怕扫她们的兴致。   紫毫也不强求,现在流风阁也不剩几个人了:“那你好好看着家里头,我们去玩了。”   沈妙贞点点头,看着他们走了,穿上披风,在廊下坐了一会儿,小雪还在下着,不一会她的睫毛上就沾满了晶莹的雪,看着像是个小玉人儿。   寒风还是有些冷的,她搓了搓手,流风阁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此时她想起了娘亲爹爹大哥和小弟。   娘亲常年卧床不起,病一直没好,爹爹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大哥也像爹爹一样的老实巴交,话都不怎么爱说,弟弟相貌像娘亲,很是清秀,只有她长得既不像娘亲,也不像爹爹。   过完今年,她十二了,年岁一年比一年长,却也不知弟弟变成了什么模样,家里来的信是小弟写的,小弟的字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可现在认识的字也不少。   今年家里的收成不错,交了租子,还剩下三石粮食,大哥有时候上山打猎能打些野味,不打猎的时候就去城里找些零散的帮工活儿来做,日子也算是过得去。只是大哥今年二十了,也该说媳妇儿,可村里的丫头阿娘又有些瞧不上,还要五粮银子加上一头猪一头羊的聘礼,他们家拿不出来,若是给小弟交了束脩,大哥便娶不上媳妇。   一家子商量后,还是决定先让小弟上学,大哥是个老实人,却也知道轻重,若是将来小弟有出息,也能考中,当上了举人老爷,他作为举人老爷的哥哥,还怕娶不上媳妇吗。   末了,小弟还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念。   做了人家奴婢,万事都不由人,她好几年都没能回家,跟家里人一起过年了。   梁园虽好,却非久居之乡,侯府这个富贵窝,终究不是她的容身之所,比起这里,她宁愿回那个徒有四壁的家,跟亲人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呢。   她幼年的时候,依稀记得,家里没有现在这么穷,她的阿娘是有些首饰的,后来阿娘病了,那些首饰当了银子,买了药吊着命,家里才渐渐入不敷出,变得越来越贫困,以至于到最后,不得不卖了她,换些银子。   对于侯府,不过是买个丫鬟的钱,可对他们家来说,却是给娘亲买药的救命钱。   那时候,家里还有一点富余时,过年的时候,阿娘会给她煮一碗桂花汤圆,细白的糯米香甜的内馅,别人都没有份,阿娘只叫她吃。   这个热闹的年,流风阁静悄悄的,她揉了揉眼睛,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叫。   方才看见小厨房倒是有糯米,也许她可以去煮一碗汤圆来吃,这么想着,就更觉得饿了。   因为她要给二太太和六公子做糕点,有时候还要偷偷给六公子做夜宵吃,这小厨房基本成了她的地盘,她煮一碗汤圆自己吃,公子大度也不会说什么的。   揉捏圆乎乎,白胖胖的汤圆,在滚水中浮了上来,她刚盛出一碗,想要品尝,门外就传来响声。   沈妙贞忙去开门,白术扶着脚步有些踉跄的公子走了进来,裴境脸上带了一丝红晕,双眸也好似蒙上一层水汽,他生的雌雄莫辩,此时正如书上说的那般,色若春晓之花面若中秋之月,把沈妙贞看的呆了呆。   “公子在外头应酬,喝了一些酒,可否煮些醒酒汤来。”   裴境并没有完全醉,他只是微熏,可不装成醉了的样子,他那些纨绔同窗们便不让他开溜。   酒宴中途,兴昌侯家的那个小侯爷,叫了好些个穿着暴露的舞女上来,他实在厌烦,便装醉回来。   沈妙贞煮完醒酒汤回来,便看到裴境拿着她已经盛好的那碗汤圆吃了起来,鉴于公子是她的主子,吃也就吃了,她把话咽了下去。   还好她捏的时候,多捏了一些,不然自己想吃这口汤圆,就吃不到了。   “公子喝点醒酒汤吧。”   裴境摇摇头,叫她把醒酒汤放在一边,这碗汤圆非常对他的胃口,是桂花味的里面是奶黄馅的,放了一点花生碎,非常香甜度也不是很高,他喜欢不太甜的甜点。   默默的等他吃完,见他神色疲惫,靠在床榻上休息,沈妙贞给他脱了靴,解了外衣服侍他休息,这才掩了门,离了主屋。   外面,白术还在兢兢业业的守着。   “大过年的,白术大哥不回家过年吗?”   白术摇摇头,他不算侯府的家生子,只是个幸运的被公子留在身边的小乞儿,一个孤儿哪里有家呢,公子身边就是他的家。   “我煮了些汤圆,白术大哥也来吃一点暖暖身子吧。” 26、26   白术竟没想到自己也有。   沈妙贞笑眯眯的,盛了两碗,两人就在外头的屋檐下,就着雪景吃了起来。   白瓷碗里五个胖乎乎的糯米汤圆,滚卧在一处,热气蒸腾上来,糯米的香气钻进人的鼻子里,叫人食指大动。   白术拨拉着那些软软的胖汤圆,吃进嘴里一个,顿时满嘴的奶香,这样的寒冬吃上这么一碗汤圆,实在叫人无比满足。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给公子做夜宵糕点吃,只是公子嘴刁,流风阁的奴婢们虽然也是服侍人的,但侯府这些丫鬟,除了做杂活的,一个个都养的像是副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做的口味并不好,不如侯府大厨房做的或是用点银子去外头买。   那个徽墨,为了体现自己贤惠,从前也整治过膳食,可惜公子瞧不上她的手艺,她若是做,只有公子的份,旁人是没有的。   公子并不小气,不舍得那点吃食,不过是徽墨眼里只有公子一个,旁的紫毫空青,不过都是奴才秧子,不值得她上心罢了。   而沈妙贞却不同,开一回火,做一回吃食,有时候总有剩余的,放着又会坏,她请示了公子,只要有剩的,便做了分给院里的人吃。   他有口福,这一回赶上了。   “很好吃。”   做的比鼎福轩的汤圆还要香甜许多。   沈妙贞笑眯眯的,有人欣赏她的手艺,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帕子来:“上回你把药膏送了我,我用了,很好用,几天就消了肿,可我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个送你。”   那手帕上还带着她身上的香气,白术嗅到了,仿佛是一股兰香,味道非常的淡,似有若无的。   打开帕子,那里面是一锭墨,墨本身制作的就很精致,上头雕刻着松鹤纹路,散发着上好松烟墨的香气,而这墨中间还用丝带系着蝴蝶结,粉色的丝跟黑漆漆的墨着实有些不搭。   “听说你已经跟着公子读书,我也没有旁的能谢你,囊中羞涩只能买一锭墨送你,是市面货,跟府里头的墨肯定比不了,你别嫌弃。”   帕子包裹着墨锭是从她袖口中逃出来的,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带着她身上的香气。   白术的耳根红的几乎能滴血,但他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墨锭,低低说了一声多谢。   这已经很好了,侯府的墨锭是好,可都是公子小姐们用,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厮用。   用了这一碗汤圆,白术得出院子,他虽是小厮,却也是外男,不能留在内院休息的,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   而紫毫等丫鬟还没回来,沈妙贞收拾了碗筷,就往公子屋里去。   公子喝醉了,一会要叫水什么的,屋里若是没人服侍,就是她的失职。   内室里,公子还在睡着,沈妙贞放下心来,拿着自己的绣活在旁边的软塌上坐着绣起来。   “你送白术什么了?”   沈妙贞吓了一跳,急忙去床榻上看。   裴境此时已经坐起身,眼睛亮亮的,哪有喝醉酒睡沉的模样,他将两人在外头廊下说的话都听见了。   “公子没睡沉啊,可是吃醉酒不舒坦,要喝水吗?”   裴境揉了揉额角:“你送白术什么了?”   “一锭墨,上回奴婢摔了,白术大哥把他的伤药都给了奴婢,奴婢就想着回礼,托黄鹂姐姐的哥哥在外头买的。”   她目光坦荡,倒是不像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裴境喝了酒,并非完全不难受,他是个不太能喝酒的体质,醒酒的时候总会头疼欲裂。   “公子头疼吗?要不奴婢给您捏捏。”   裴境点点头,示意她试试。   沈妙贞坐到床边,双手按上了他头,解开发髻,缓缓揉捏起来。   别看她的手瘦小,揉捏的力道却很是适中,裴境觉得舒缓了许多:“你这手引导术是跟谁学的?”   沈妙贞愣住:“什么是引导术?”   “就是按摩头上的穴位,你按的很好。”   “没有跟谁学的,奴婢的娘亲常年卧病在床,晚上总是睡不好,奴婢给她按一按头,娘亲就会缓解一些,若说是谁教的,应该是娘亲教的。”   裴境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离得很近,他可以嗅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非常淡,淡到不仔细嗅根本就嗅不出来。   “你喜欢白术吗?”   他不知为何要问出这话,不过他作为流风阁的主人,问一问倒也没什么,毕竟就算是仆婢互生情愫,也得过了明路,叫他这个主人知道,不然不就成了私相授受了。   他以为自己的理由很正当,所以问的也很理直气壮。   “白术大哥?喜欢啊。”   裴境心里咯噔一声,睁开眼。   “咱们院里的人奴婢都喜欢,除了纹枰不好,偷过奴婢的钱,紫毫姐姐空青大哥白术大哥他们,对奴婢都很好。”   裴境也不知为何,好似忽然松了一口气,可他也不知松了的这口气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也并没有深究。   原来是那种对所有人的喜欢,也是,她年纪还小呢,怎么可能懂这些男欢女爱。   但他还是警告了她。   “端砚,你将来大了,若是瞧上了谁,不论是外头的人还是咱们院里的人,都要如实的禀告我。”   “你是我的丫鬟,要懂规矩,我教你念了圣贤书,你便得知道,咱们院里最是容不得私相授受,败坏声誉的人,你如实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懂吗?”   沈妙贞懵懵懂懂,并不能太明白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公子是给她发月银的人,他说了,她就会听。   “公子说的,奴婢晓得了。”   是个很乖的丫头,裴境很满意。   他教她读书,她就会乖乖的念乖乖的背,人也聪慧,让她写字她也刻苦,比起别的丫鬟都叫他觉得满意,心里也多了几分怜惜。   只要她一直这样乖巧聪慧,不会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将来她大了,有了意中人,他这个做主子的,会给她置办一份嫁妆,叫她嫁的风光。   心情莫名的好了,裴境眉头舒展,也不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严肃脸,甚至有情趣打趣她。   “白术给了你伤药,你便回礼人家一块墨锭,你家公子我,待你这样好,你要怎么回报呢?”   沈妙贞张了张嘴:“啊……奴婢,奴婢不是有给公子做糕点……”   “你做糕点,自己没吃,还是太太没给你赏赐?这怎么能算回报。”   沈妙贞的脸皱成了一只橘子。   他就很喜欢看她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的样子,心里莫名愉悦。   沈妙贞期期艾艾的,举起手里的绣活:“奴婢,奴婢给公子绣的腰带……算吗?”   她不是个躲懒的,自从知道她的绣活好,她又掌管了他的衣裳,便很自觉的,把衣裳缝补,做荷包绣帕子打络子这种事,揽了下来。   因她服侍的周到小心,又主动干活,待人也和气,别的小丫鬟求她给绣个什么,只要她有时间都不拒绝,即便短短时间就领了一等丫鬟的月例,因为她人好流风阁规矩也严格的缘故,没人敢使绊子,也没人说闲话。   若不是她勤勤恳恳,又怎么可能得了裴境的青眼。   他不过是打趣,故意逗弄逗弄她罢了,难不成还真让她回报他吗。   “好了,我随便说说。”   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这丫头的发丝入手甚是顺滑,手感比狸奴的毛还要好,他忍不住多揉了一会儿。   这些日子在流风阁吃得好吃的饱,这丫头的脸肉眼可见的丰润了,头发也不再枯黄,开始显出一点本身天然的漂亮出来。   可裴境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那些世家贵女,见了他都会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显露出来,他早就被美人儿们惯坏了。   又怎么可能会对这么一点漂亮上心,再说沈妙贞如今还是个孩子呢。   姜三娘害了相思病,回家便大闹了一场,姜裴两家联姻已成定局,无非是嫁给谁的问题。   裴境虽然生的好,有个名号叫莲花六郎,可姜家伯爷哪里会看中女婿的相貌,裴境虽然有才华,是秀才又是案首,可将来还得考,就算走仕途也得打拼了几十年,哪里比二公子板上钉钉的小侯爷,来的叫人放心。   姜三娘魔怔了一样非说要嫁裴六郎,姜伯爷气的把女儿关起来几日没给饭吃,又让派了几个嬷嬷好好教她规矩,才让她消停了下来。   而裴埕那边也是百般不愿,跟裴境大吐苦水,说那姜三娘娇纵任性,脾气还坏,而且又不喜欢他。   裴境听着,直摇头,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是造就一对怨偶,奈何他纵算有出息,这种事也轮不上他来管。   就算百般不愿,裴二郎娶姜三娘的事也已经定下来,世家贵女定了婚事便一直在闺阁中备嫁,不能随意出去走动了   不过这些跟流风阁没什么关系,裴境要准备八月的秋闱,不是闷头读书便是去书院的老师家,做一做试题,得些指点。   其实他中举是十拿九稳,只是他对自己要求甚高,一定要博个好名次。   徽墨又一次递了话进来,裴境终于松口,叫她回来服侍。   徽墨回了院子,过了这些日子忐忑日子,实在叫她心慌,到了自己跟紫毫那间小屋子,看到床上的那件兔毛粉色小披风,徽墨喜极而泣,公子到底是念着她的。   而她珍重的穿上,一出来便看到穿着同款天青色披风的沈妙贞,笑容凝在脸上。 27、27   在裴家这个富贵窝里呆久了,又怎么可能不认得好东西,端砚身上穿的披风,布料分明更好,那镶的毛却不是跟她一样都是兔毛,明明就是更加名贵的狐狸毛。   徽墨恨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自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进了院子,就到处惹事,爬的这叫个快,把她都要踩在脚底下了。   现在公子赏赐东西,都要给她好的,以后若真让她得意了,还不知有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她恨恨的看着一眼沈妙贞,便去给公子谢恩,沈妙贞又不知哪里惹了她不高兴,得这么个白眼,实在是觉得莫名其妙。   紫毫看的分明,摇摇头,徽墨若是再瞧不清形势,这么作下去,早晚公子得打发了她。   拍了拍沈妙贞的肩膀,两人一同进去。   便见徽墨盈盈下拜,声音柔柔:“公子,奴婢已经大好了,奴婢在外头养病,一日都不曾忘了差事,病了这么些日子,实在躲了懒了。”   裴境皱眉,放下手里的杯子:“既然回来了,就一心一意干活,莫要再生出别的什么心思。”   徽墨脸色一白,没想到公子居然如此不念旧情,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她咬着牙低下了头,道了一声是。   见裴境杯子里的茶没了,她便想去给公子续茶。   裴境直接把那被挪到另一边:“端砚,续茶。”   徽墨尴尬的缩回手,双眼通红眼看着憋不住就要哭出来。   沈妙贞却完全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只能去给公子续茶,徽墨暗暗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叫她心里毛毛的。   一天服侍下来,裴境并不怎么理会徽墨,把她衬成了一个尴尬人儿。   在得知自己管着公子衣裳的职,也转给了沈妙贞,徽墨强忍着,回到自己的小屋,立时就痛哭出声来。   她越发的恨沈妙贞,若不是这个小贱人,何至于她的立足之地都要没了。   紫毫跟她住一个厢房,进来换衣裳,便看到她在那里哭。   “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哭什么,叫公子瞧见了,岂不是更厌恶。”   徽墨气的爬起来,瞪着红肿的眼睛:“我才没有被公子厌恶,你胡说什么呢,要不是端砚那个小蹄子,我何至于到这个份上,都是她,满腹心机只想往上爬,现在她得意了,霸占了我的地位,我在这院子还怎么活!”   紫毫无奈:“公子晾着你,跟端砚有什么关系,你素日纵着纹枰做下的那些事,真当公子不知道吗?这回回来了,别再起逆,好好服侍公子才是咱们做丫鬟的本分。”   徽墨更是生气,双目赤红,脸都扭曲了,好像要吃人一般:“不是端砚那个小贱人,又能是谁,我素日兢兢业业的服侍公子,她一来就夺了我的差事,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就想骑在我头上了,也不知用了什么下流手段蛊惑公子,哪里来的下流胚子,一个外头买来的丫鬟,也敢欺负我!”   “你够了!”   紫毫低喝一声,污言秽语听得入不了耳了。   “你这样大声吵嚷,是想公子听见吗?不管公子喜欢谁,倚重谁,都不是我们能置喙的。徽墨,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只提醒你一次,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做通房当姨娘,你以为真能轮得到你?你这回办了错事,公子罚你,望你能改过,你既然顺利回了院子,便别再想七想八的,也别跟端砚起争执。不然到时候,惹怒了公子,谁也保不住你。”   紫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得去服侍公子用膳,撂下这些话,头也不回的离开厢房。   徽墨却恍若不觉,死死的攥着身下的单子,咬着牙齿,分明丝毫没把紫毫的话听进去。   端砚,端砚,都是因为端砚,不把她弄出去,她徽墨誓不为人!   徽墨虽然恨上了沈妙贞,却也知道大哭大闹是行不通的,只能先暗暗忍耐住,等她寻到机会着,暂时也没什么行动。   然而公子对她不冷不热,她也不敢再为纹枰求情。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秋闱,这是侯府的大事,除了裴境秋闱便是秋闱过后要操持裴二公子的婚事。   洛京本就是省城,所以这乡试不必跋山涉水去别处考。   入了秋,天气已经凉了,科举查的严,秀才们入了考试院,连身上带纹的衣裳都是不能穿的,还只能是单层,沈妙贞针线最好,这做衣裳的活自然成了她的。   她几乎是用尽了心思,才做了这么一身又和软又保暖又只能是单层的衣裳。   裴境要考试,徽墨更是不敢作妖,便是蠢钝如她也知道,公子的前程关系着她的前程,她早有雄心壮志,想要攀龙附凤,做公子的房里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作妖。   乡试要考三场,一场便是三天,连着八九天都要蹲在那个坐牢一样的小号子里头,着实磋磨人。   因为侯府在洛京的势力,裴境不会被分到靠着茅房的号子,但更多的照顾也是没有了,原本有些家资的公子哥,还能使银子,叫考场给送饭。   但前些年出了一宗考场舞弊案,有个考生贿赂了考官,把答案夹带在考场送的吃食里,从此考生们就只能自己做饭吃,不再有银子叫送饭。   这便苦了裴境,他一个公子哥,还信奉君子远庖厨,哪里会做饭。   研究了半天,只能给他带一些半成品的食物,热一热就能吃,也要好克化不油腻的。   除了侯府的膳房做的一些吃食,沈妙贞还做了些糕点,例如面果卷苏之类的,只要上锅略蒸一蒸就能吃。   可准备的如此充足,白术空青几人,把他接出来的时候,仍旧被磋磨的疲惫又憔悴。   往年,也不是没有死在号子里考生。   就算裴境这种年画上下来的俊秀公子,这么一折腾,也全然没了整洁出尘。   胡子拉碴,身上还有股隐隐的酸臭味儿,然而实在顾不上洗,回了流风阁,更顾不得向老太太等人回报考的如何,他便先扑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待起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内灯火昏暗,显然是怕搅了他休息,考场号子里的床又小又硬,他实在睡得不舒坦,这几日都睡得不好。   寻常有爵位家的子弟,哪怕捞不到爵位,也有朝廷的荫封,可以先从小官做起,慢慢熬资历,像裴境这般非要受一受科举的苦的,确实是少数。   他挣扎着起身,随手往床边一摸,便摸到水杯,是温热的,进了嗓子一尝,有淡淡的蜂蜜的甜味儿。   应该是端砚那个丫头调的蜂蜜水,也就只有她这样细心,知道他若睡得久,嗓子必然干疼。   灯火虽然昏暗,他却能看到在烛火下读着书的沈妙贞,她手里拿的,正是他给的另外半本毛诗。   没想到这孩子倒是很聪慧,上半本不到半年就倒背如流,开始看起了下半本。   这半年多在流风阁,裴境没有亏待她,她吃的很好,也不会挨饿受冻,就像是把过去都填补回来一样,她这半年身量拔高不少,脸也因为丰润,恢复了肌肤本来白皙如雪的颜色。   虽然仍旧年幼,那张脸却像是画中的小仙女儿,已经初现倾城之姿,现在侯府都知道,流风阁有个模样很是齐整的小丫头。   裴境悄悄的打量沈妙贞,心中有种莫名的宁静。   他的动静惊动了沈妙贞。   “公子醒了?”   她拿起剪子,把烛芯剪了剪,让灯光能更亮一些,又把别的灯一一点上,向外头低喊了一句:“公子醒了。”   在外头躲懒的紫毫等人鱼贯而入,服侍裴境擦手,又拿了温着的饭食摆在上头。   裴境睡了一天,就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然而一下筷,只吃了小半碗碧粳米粥,筷子便有些吃不下去。   “公子不想用了?可是饭菜不合口?”   裴境严于律己,纵然口味上有偏好,平日并不会特意表现出来,也不会因为不爱吃就不吃,但在号子房里呆了九天,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就是想吃一些味道重的东西。   “公子,奴婢去回了刘婶子,让她再做一些,公子有什么想用的?”紫毫问道。   裴境叹了一口气,看向沈妙贞:“有一回,你做的那个酸辣汤,这阵子很是想。”   沈妙贞笑了:“公子想用,这便去做,公子可还有别的想吃的,要不奴婢再就着酸辣汤做些云片汤,可以和着吃。”   裴境点点头,低下头喝茶,耳朵有些发红,这还是他头一回非要吃些什么,吃不到就不想吃别的饭。   素日他只觉得非常孩子气,又显得很任性,所以一直克制自己。一朝破功,难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刚才侯爷,老太太和二老爷都打发人来瞧您,见您睡着就没打扰,只是送来了东西就走了。”   裴境点头:“我用完膳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大伯父大概是想问问他考得如何,二老爷是他亲爹自然只担心他的身体,老太太则是两方面都有。   可裴境隔日挨着去请了安,也并没有说考的如何。   到放榜那日,侯府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欢天喜地的回来,侯府的人才知,原来裴境中了第一名解元。 28、28   中举对裴境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事,不过居然是第一名,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意外之余便有些志得意满。   侯府也是欢天喜地,举人老爷说出去本就高兴,而这第一名解元,更是镶了金边,好不光荣。   裴境高兴过后,也就冷静下来,三年后还有会试和殿试,只有成了进士,才是真正一只脚踏进了官场仕途。所以高兴了那么几天,也就一切如常。   倒是侯爷和老太太,把裴境好一顿夸,他俨然成了侯府的未来希望,待遇也跟二公子,未来的侯爷还要好一些,不过裴境在意的不是这个。   成了举人,就可以直接做官,只是要有缺才能补,而且要下放到各州府的县里,先从九品做起。有些举人因为连年考不中进士,只能在下头的县衙做个小吏。   不过本朝科举对于举人很是宽和,就算担着朝廷的职位,也可以在职考进士,除了举人的补贴还能多拿一份朝廷俸禄,有许多举人都是如此。   二老爷也问过裴境的意思,他们二房有钱,给他使银子,在洛京活动个肥差是没问题的,洛京城不同于一般的县,乃是大梁陪都,哪怕只是主簿也是从七品。   但裴境却并不想现在便开始做官,在他看来,只有一直考不中进士没出息的才会去补缺。   他年纪还小呢,不需要现在就考虑出路,说到底他更看重的是名,举人的补贴一年才不过二十两银子外加两石米面,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大收入,能叫一个赤贫之家两年变成一个小地主。   可侯府是什么人家,他裴境喝一碗雪顶含翠茶便几两银子没了,岂会看中这点朝廷补贴和一点小官俸禄。   他不愿意现在便做官,二老爷也由着他。   会试乃是三年后,虽然他不敢懈怠,但总归可以略松了一口气,能歇息几天。   如此又过了半年,年底过完年,沈妙贞的哥哥来递了话,求六公子放她家去几天,原因是他们的娘病重。   裴境早就习惯了沈妙贞在身边服侍,这些年她被□□的实在和他的心意,一个眼神她便知道只要磨墨还是要上茶,但她娘病重,于情于理也不能强留。   裴境便给她放了假,让她先回家侍奉母亲,还特意让景天驾车拉她回家去。   沈妙贞好几年没能回家,心中未免有些近乡情却,而这一回回去是因为母亲病重,心里更加难受。   沈家村在京郊三十里外的地方,坐着车也要走上两个时辰,逐渐的地上也有些坑坑洼洼,快到沈家村了。   她掀开车帘子,往外一看,道上走来几个年龄不一的年轻小伙子,身上都背着布包,一看便是上学的学子们。   她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弟弟,急忙叫景天停车,她下车对着弟弟招手。   “小天儿,过来。”   那群书生中,一个肌肤白皙相貌英俊的少年一愣,不敢置信的瞧了好半天,一晃好几年了,他都有些不敢认。   “天儿,是我啊,我是妙贞,你姐姐。”   “阿姐?当真是阿姐?”   小少年飞奔一般过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阿姐,当真是你?”   眼前的小少年比自己都高了一些,脸却仍旧稚嫩无比,带着孩子的稚气。   “好几年不见,我都不敢认阿姐了。”   那些少年郎应该是弟弟的同窗,什么年岁的都有,她还见到里面有个十八九的,却仍在上村里的私塾,他们公子都是举人老爷了。   那些学生里头,走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身素色绸缎衣裳,脸倒是生的端正,很有些文弱书生的样子。   “沈天,这是……”   见他问,沈天也不能不介绍:“这是我阿姐,阿姐,这是私塾的孙先生,弟弟的恩师。”   沈妙贞不敢怠慢,急忙福了福身:“先生安好,我家弟弟,劳烦先生上心了。”   在流风阁这一年多,沈妙贞从没做过什么粗活,吃的好睡得好,生活的舒心,身量也长了上来,没了那股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她天然的美貌便渐渐显露出来。   孙秀才拱了拱手,暗暗打量面前这少女,看着年岁还不到十五,的确有些小,可这种精致的美貌可是那些村姑怎么都比不上的。   她穿着一袭月白的小袄陪着同色的裙子,裙角坠着蝴蝶的刺绣,头发输成朝仙双环髻,带了一只素色的银簪子,一张芙蓉面白皙如同皎月,鼻头小巧唇若樱桃,最叫人移不开眼睛的,是这少女眉宇间似有若无的愁绪,仿佛笼罩着袅袅烟雾,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若远山秋水,清澈见底。   孙秀才喉头耸动,他知道沈天的姐姐,在大户人家做婢女,却没想到,是如此一位小美人儿。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他这回才明白,杜大家所说豆蔻年华的少女之美,原来真是他见识短浅了,他看过村里那些姑娘,一个个又土又黑,村的出奇,哪里能叫娉娉袅袅。   沈妙贞下意识觉得这秀才的眼神有些肆意,但他是弟弟的老师,实在不好说什么,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景天大哥,要不你就送我到这里吧,我跟阿弟一起走回去。”   景天早就得了公子的命令,让他把她安全送到家,又怎么敢躲懒呢:“端砚姑娘,你的行李还在车上,自己一个人怎么背回去,既然是姑娘的弟弟,一起上车,我送你们回去好了。”   “这……合适吗?”沈妙贞有些迟疑。   “这有什么不合适。”   景天眼睛转了一圈,又道:“孙先生既然是姑娘弟弟的老师,便也一起上来吧,我顺路送你们,不打紧。”   景天盛情难却,沈妙贞也只得遵从。   她还以为孙秀才会推脱一二,没想到也真的跟着上了马车。   侯府的马车宽敞,这一辆又是公子的车,整架车两头大马拉车,里面又宽敞又舒服,下面铺着的都是厚实的软垫,车头的小柜上摆着香薰,柜子里还有零食。   然而坐上三个人,也显得有些窄。   孙秀才就坐在她对面,他年纪大已经是个成熟男人,沈妙贞只与自家公子坐的这么近过,从没跟别的男子如此近,而且还是个陌生男人。   她有点不自在,把自己的行李包袱抱在怀里,企图阻挡几分他灼热的视线。   孙秀才看了一眼马车内部的装饰,心里头暗暗羡慕,不知这姑娘在谁家做使女,居然如此富贵。   又看着对面的姑娘,垂着头的模样,只能瞧见她黑亮的发丝和一点白皙的额头与鼻子,再看她的手,纤长白皙宛如玉雕刻而成,他实在恨不得直接握住,看看是否如书中所说,那般柔弱无骨。   有这个孙秀才在车里,沈妙贞着实觉得不大自在。   沈天已经十二岁,不小了,似乎是察觉到自家姐姐的不自在,往她身边坐了坐。   因为离家已经不远,很快便到了沈家村,孙秀才只能下车,沈天跟老师告了别,回来一瞧沈妙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阿姐在侯府呆的久了,也跟那些千金大小姐一般,不能见外男了?”   他在打趣,沈妙贞却笑不出来:“你那个老师,我总觉得有些眼神不正,他怎么总盯着我瞧。”   “他盯着姐姐瞧,自然是因为姐姐生的好看,老师家的那个师母,是他们家的童养媳,如今都快五十了,哪里比得上姐姐美貌……”   眼见沈妙贞脸色越来越黑,沈天急忙住了嘴:“我是夸姐姐好看,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说到这,他潜意识中也警觉了一些,安慰道:“姐姐放心,就见着这么一回,以后又见不到,有我这,他又能对姐姐做什么吗?”   “不是做什么銥嬅,他能对我做什么……”   沈妙贞叹了一声:“这一年好几两银子的束脩,你在学堂要好好读书,可别跟着那些男孩子一起贪顽,染上一些不好的毛病。”   她是听六公子说裴家族学的坏风气的,不知村里的私塾是个什么情况。   “姐姐放心,咱们家什么情况,我哪里敢呢。”   到了沈家大门口,景天叮嘱了一句:“十五日后,我再过来接姑娘,没要忘了时间。”   “接我就不必了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这哪行,公子吩咐接您,小的就得接您。”   景天嘱咐完,方才离去。   两人回了沈家这个小院,沈妙贞有些酸酸的,再看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病的张不开眼的娘亲时,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娘,不孝女回来看您了。”   沈妙贞的大哥,一直亲自服侍他们的娘亲,放下了手里的药,推了推又在她耳边说话,好容易把床榻上的老妇推醒。   “是妙儿吗?”   徐氏的嗓音好像破锣一般,双眼无神,双手乱摸,怎么也瞧不见沈妙贞人在哪里。   沈妙贞握着娘亲的手,失声痛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阿娘的眼睛,两年前就看不见了。”沈妙贞的大哥回答。 29、29   “怎么会这样,我拿回家里头的银子,不是给阿娘抓药吃了吗?”   沈家大哥老实巴交的,缩在墙角蹲下,不敢看沈妙贞的眼睛:“把你卖了那一年,阿娘就病的下不来炕了,若是没有你拿回来的银子抓药,阿娘早就去了,也拖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夫说了,这些年,一直都是熬日子,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徐氏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沈妙贞顾不上悲痛,急忙去抚她后背。   然而她咳嗽的越发剧烈,直直咳出一口血来,沈大哥急忙上前,喂了一口药,总算咽下去,才压住了那咳嗽。   徐氏指了指沈大哥,沈大哥抱出来一个小木箱子。   徐氏又指着沈妙贞。   “这是阿娘留给你的,让你收着。”   沈妙贞强忍泪水,知道这是阿娘的体己,现在留给她,便是安排后事了。   “妙儿,你……你得好好的,这里面……重要,别给别人……”   徐氏身子实在虚弱,强撑着说了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沈家老爹背着一捆柴,手里还拎着一只野鸡,进了屋:“妮儿回来了,大牛,你去把这鸡收拾收拾,晚上给妮儿熬鸡汤喝。”   沈大哥诶了一声,就要出去杀鸡。   沈妙贞阻拦了大哥:“家里头也不富裕,这鸡就别杀了,我在侯府能吃着好东西。”   沈老爹抽着手里的旱烟卷:“你在家里多待些日子吧,陪陪你娘,这一走,怕是以后见不着了。”   沈妙贞沉默了下来,她想哭,却只能强忍,阿娘昏睡着,她不能扰了阿娘休息。   她强忍泪水,去了堂屋,打开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是四身棉衣裳,都是新的布料,虽然外头只是粗布的,里面却是今年的新棉花,做的很厚实。   “爹,我给你们都做了新衣裳,你们来试试。”   沈老爹和沈大哥的都比较合身,就是小弟沈天的,她没想到这孩子窜的这么高,做的裤子稍微短了一些,好在还能改,她做的时候里面是卷了布的,给放下来就好。   她又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这已经是她全部的钱。   沈老爹愣住:“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我现在已经是侯府六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拿的月例也多了些,年节的府里的主子们都有赏赐,这才攒下这么多的银子,我想着,有了这些钱,也能给大哥说媳妇儿了。”   沈老爹吐出一口烟圈:“老大说媳妇儿的事倒是不急,我们爷三总不能一直靠你一个姑娘家养,不仅得给老大娶媳妇儿,也得给你攒点嫁妆,这些银子不若买几亩田,也不用去租地主家的田,一年到头收成那么一点粮食,主家的租子就要五成,剩下的只够自家吃。咱们做农户的,还是得有自己的地。老大,你说呢。”   沈大哥低下头:“都听爹的。”   “可大哥今年也二十了吧,这么等着……”沈妙贞有些犹豫。   “他等几年无妨,等你阿弟考中了秀才,也得了朝廷补贴,他是秀才的大哥,还怕娶不到媳妇儿?买几亩田地慢慢攒钱,也得把你赎出来,再过几年你也得嫁人,总不能一直叫你给人家做丫鬟。”   沈妙贞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这事就这么定了。”沈老爹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陶罐子,里头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铜钱,数了数,里面也有八贯。   既然说买地,沈天也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   “你在私塾读书,这钱是哪里来的?”   沈天笑嘻嘻道:“我除了完成功课外,替他们抄书,抄一本能赚十几文,便是这些年攒下来的。”   “叫你好好读书,你得专心学习,你去替人抄书,影响你的功课怎么办?”   沈天可是怕沈老爹揍他,急忙抱头:“姐姐,我功课都有好好完成,绝没有本末倒置,我也是想给家里减轻些负担。”   沈妙贞就怕这个,全家供他念书,他却只知玩乐,不好好学,岂不是白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待会我就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这一下子,便有了三十三两银子,沈老爹算了算,已经够买五亩上等水田,若是再讲一讲价格,还能再多一些。   只要家里有了田地,就算是有了奔头。   沈家只有两间房,还不是砖瓦房,好在还有火炕,因为她回来了,才开始烧炕,倒也不算太冷,但屋里想像流风阁那样,放火盆烧炭,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房间只有两间,沈家大哥晚上还要贴身照顾娘亲,本来这庡㳸件事沈妙贞一直想要做,但被沈老爹拒绝了。   徐氏晚上若犯病,怕沈妙贞照顾不好,而且徐氏现在的病情实在太重,随时都有可能睡过去再也起不来,她一个女孩儿家,若面对这种事,也实在太残酷了。   沈老爹叫她跟沈天住一间房,沈天在地上打地铺。   他们这样的人家是用不起蜡烛的,只有一盏煤油灯,要供着沈天使,因为他晚上是要读书的。   沈妙贞说考校,就是真考,沈天他们现在学的乃是四书五经中的论语,论语算是开蒙的书,可不论是考秀才还是靠举人,甚至靠进士,都要考,所以不论什么学堂,论语都要翻来覆去的钻研,吃透。   沈妙贞可不会按照论语考他什么意思,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公子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熟练的背她会考。   这样考了一遍,整本论语,沈天的确背的滚瓜烂熟。   他晚上还要抄书,这十几文的银子是要赚的,现在除了束脩,他日常用的笔和纸的钱,都能自己负担。   沈妙贞摸了他用来练字的纸,又黄又糙,在侯府这样的纸即便用来做手纸都不够格,她们公子练字都是用的白如绸布的尺素宣纸,哪里会像她弟弟这样,用这些又黄又粗的纸都舍不得用。   “你用这些纸怎么能写的好字,你要读书,现在却不着急赚钱养家,还是要做好学问,中了秀才,咱们家才算多个指望。”   沈天笑笑,虽然稚嫩却如年画娃娃一般白皙俊俏的脸,露出不属于他这种年纪的成熟。   “没事的姐姐,能省一些是一些,我用毛笔蘸着谁,在墙上写字,又能练腕力又省钱。”   沈妙贞一阵心酸,这人跟人,真是天生便不一样,她们公子生在富贵窝,想要读书,二老爷便重金请名师作为西席。   可她弟弟,求爷爷告奶奶,交着那么贵的束脩,才只能到一个秀才开的私塾里读书。   “姐姐,给了家里那么多的银子,你……”   沈天有些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话不好意思直接说。   “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有这种心眼,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阿姐,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身边都有好几个通房什么的,你现在也成了贴身丫鬟,不会,不会……”   沈天再也说不下去。   沈妙贞倒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从哪里知道通房丫鬟这个词的,谁把你教唆坏了。”   “没有,阿姐,没人教唆我,是私塾里李地主家的那个李旺财说的,他就有个通房丫头,说洛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身边,都有,阿姐,你不会也。”   他不敢再问下去。   沈妙贞松了一口气:“别听那些胡说的,阿姐我不是那种人,阿姐因为当差当的好,得了赏赐,才能攒下这么多的钱。”   不过这一回回来,那二十两里面的确有十两是公子给的,说留着给她娘治病的钱。   瞧他这种别别扭扭的样子,沈妙贞笑道:“你阿姐我若是做了大户人家的姨娘,能得的银子可就多了,到时候咱们家也就不必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苦日子,你却不愿意?”   她不过是说笑,六公子那样的人物,岂是她能攀附的上的。   沈天急了:“阿姐,你别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做妾,那是以色侍人。我会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到时候寻个正经人家,把姐姐风风光光嫁出去,叫姐姐过上好日子。”   “你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叫以色侍人了?”   “我们私塾,那个李旺财的通房,其实是他们家给他寻的童养媳,可李旺财说了,他若考了功名,才不娶她,成日跟我们说,她只是个通房的妾,不值钱的玩意,我们时常看见他打她,把她打的在地上打滚,嗷嗷叫唤。阿姐,我不愿意你也做那种人的妾,忒不把人当人看。”   沈妙贞心里暖融融的:“傻孩子,阿姐不是那种人,睡吧,你明日还得早起去私塾。”   孙秀才回了家,瞧见自家卧病在床,满脸蜡黄眼角满是皱纹的媳妇儿,便心生厌恶,他这个媳妇儿比他大十五岁,以前穷的时候全是靠她种地操持家务,才把他供出来。   可现在,他怎么也算是秀才老爷,现在经营者私塾不愁吃穿,吃皇粮,虽没有官职,但他可是还要再继续考举人的,一见到家中老妻,就心烦意乱。   老妻有恩于他,现在病着也一直喝着汤药供养,可他也不能一直守着老妻过一辈子,这阿姐也没给他生下儿子,成亲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养住了。   问过大夫,得知老妻如今不过是在熬日子,只等着蹬腿咽气,孙秀才松了一口气,生出些许窃喜来,晚上如梦,不知怎的,就梦到了白日里瞧见的那沈姑娘。 30、30   第二日早晨醒来,孙秀才觉得裤中粘腻,用布擦了擦,换了件新的亵裤,他特意照了照镜子,还用头油抹了抹头发,把头弄得油光蹭亮,还拿出舍不得带的玉冠带上,换了件新的鸭蛋青袍子,脸上也铺了些香粉,想要自己看起来更白皙一些。   又去瞧了瞧卧病在床的老妻,一看到她那张蜡黄的长满了皱纹和斑的脸,他皱着眉几欲作呕。   厨房里头,他八岁的小女儿正在给老妻熬药。   “桂娘真是侍母至孝,你还小呢,做好女红,读好女德女戒才最重要,知道吗?”   孙秀才摸了摸女儿的头,神情很是慈爱。   他那女儿才八岁,得到爹爹的夸奖,高兴地不得了。   “你去吧,把女戒好生读一读,爹爹下了学回来要考考你。”   “可是阿娘的药……”   孙秀才笑道:“有丫鬟呢,再说爹爹亲自给你娘熬药端过去,你对爹爹也不放心吗?”   桂娘急忙摇头,匆忙跑了出去。   孙秀才的脸阴沉了下来,一个药罐子,日日吃药一个月光药钱便要一两银子,他是秀才,又开了私塾,家里过的也富裕,去年还买了两个丫鬟服侍老娘和老妻。   结果这女人,怕他有别的打算,买的都是丑陋蠢笨,长得实在上不得台面的粗苯丫头,那婆娘以为他是谁,那么饥不择食的吗?   他满眼厌烦,把药塞到袖口里,抓了把草木灰进去熬,吃吃吃,怎么不吃死那婆娘。   孙秀才心里头郁闷极了,又老又丑,又不能给他生儿子,还占着他正妻的位子,哪个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肯嫁给他呢。   不一会儿,丫鬟来端药,他将那碗草木灰熬煮的药递给了丫鬟,这才稍微舒心了一些,去了书院。   白日里,徐氏又醒过来一回,沈妙贞想要服侍着她吃药,然而她已经虚弱的吃不进去,沈妙贞又偷偷的哭了一回。   沈老爹虽然也哀痛,可日子还得接着过,他拿了那三十三两的银子,出去找了介人买了五亩上好的水田,拿了地契才算安心下来,只等开了春把田种上。   临到晌午做了饭,想起书院的沈天没拿饭食,沈大哥就让沈妙贞去送饭。   主要是想让她出去转一圈,免得一直看到母亲每况愈下的身体,心中憋屈难受。   沈妙贞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便去了。   学堂距离家里头并不远,就在村子的最南边,原本这学堂是孙秀才在家里弄的私塾,后来因为来上课的人多了,村里族老便商量扩大一些,专门盖了几间房子做书塾,仍旧由孙秀才教课,不过这收入要跟村里对半分。   孙秀才一开始不愿意,但修房子的钱不用自己出,学堂扩大了还招了邻村的好些孩子来上课,他又拗不过村里的族老,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晌午,私塾里的学子们都要歇息,吃午食。   他们这些学子们,除了身为地主的李旺财吃的最丰盛,旁人不过都是普通农户子弟,能有几个粗馍馍吃,就不错了。   就算是李旺财,吃的也不过是白米饭和有肉的菜,比起侯府的那些公子们,实在差的太多。   孙秀才有心跟沈天套套近乎,外头传来一声喊声:“沈天,外头有个好漂亮的小娘子寻你呢。”   沈天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跟孙秀才告罪,跑了出去。   果然见到自家姐姐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那里,私塾里都是半大小子,哪里见识过模样如此齐整的小娘子,都靠在墙头上看。   沈妙贞站在桥边一颗梅树下,乡野村子里的梅花也不是什么金贵品种,但耐寒开的也早,粉白的花瓣飘下来,她穿着一袭月白的袄裙,披着天青色的斗篷,白绒绒的狐狸毛,衬托的那一张小脸越发白皙娇俏。   殊不知,此刻她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阿姐,你怎么来了?”   “今儿我给你送饭,我照看阿娘一上午,大哥有心让我出来走走。”   “咱们去那边。”   沈天可不愿意自己的阿姐被那些半大小子们围观,拉着她去了后山僻静的地方。   打开食盒,里头乃是一碗黍米饭和一碟小菜。   沈天嗅了嗅:“今日的饭怎的这样香,我嗅到了鸡肉味儿、”   “就你鼻子尖,我看见厨房有剩余的鸡油,用鸡油蒸的饭,剩下的一点鸡杂,合着咸菜一起炒了,咱们家虽然不富裕,可是你读书是要用脑子的,得多补补。”   “还是阿姐做饭好吃。”沈天叹了一口气:“大哥跟阿爹做的,也就是做熟了罢了。”   沈妙贞沉默了下去,娘亲久卧病榻,从她入侯府为奴婢的那一年,就已经下不了床了,这个家是没个女人操持,三个男人过日子,又要照顾娘亲,确实过得粗糙。   “真香!”   沈天吃了一大口,鸡油的香味已经渗透进了每一粒米中,黍米粗糙,日常吃着会割嗓子,但她如此妙手烹煮,那股割嗓子的糙竟然消失了。   他舀了一勺喂到沈妙贞的嘴边:“阿姐也吃。”   “我在家吃过了。”她摇摇头。   此时,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诶哟哟,沈天,你这个穷逼剋又躲在没人的地方吃饭,是不是不敢叫人看你吃的都是猪食啊,要是跪下来叫几声爷爷,我就赏你两块肉吃如何?”   声音及其聒噪而且没有善意,沈妙贞和沈天一起抬头,看向来人,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公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子,就站在他们跟前,这几个学子应该是公子的狗腿子。   沈妙贞皱着眉头。   李旺财还想嘲笑,可下一刻便看到沈妙贞那张莹如白玉的脸,顿时脸一红,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   这少年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沈天因为长得好看,又不肯做他的狗腿子,总是被他针对。   “你……你……沈天,你从何处寻来这么个美貌的小娘子,没瞧出来,你这穷逼剋还有此等艳福,莫不是醉红楼里的小花娘?可你也没钱寻花娘啊。”   沈天气的够呛,放下食盒,跳起来,拳头攥的非常紧:“李旺财,你又想挨揍了是吧!这是我阿姐,容不得你在这里嘴巴喷粪。”   他扬了扬手里的拳头,沈天年纪虽然小,可个子长得却高,力气也实在不小,李旺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的打手是多,可沈天打架是不要命啊!   然而他嘴上还是不服输的:“沈天,你自己瞧瞧我们的人手,你以为还能赢不成,你们都上,把他打得屁股开花,把那小娘子抢过来,爷爷我今晚就要做新郎!”   沈天更是气的够呛,不要命了一样,就想冲上去。   “你们,在做什么呢?”   孙秀才从拐角处出现,看着这些人,倒是很有夫子的威严,他今日特意打扮了,还带了玉冠,乍一看倒是模样有几分齐整。   “夫……夫子……”   李旺财和他的几个狗腿子顿时蔫了,还想恶人先告状。   孙秀才摇摇头:“李学子,你读书一直心性不定,若再这般下去,我就得跟李老爷好好说一说了。”   学生大抵都是怕找家长的,私塾一霸李旺财也是如此,孙秀才不咸不淡的训了他们几句,就让他们离开。   这回只剩下沈妙贞沈天和他,他抱拳赔礼:“沈姑娘,没被惊吓到吧。”   沈妙贞福身道谢,孙秀才看似帮她们解围,可是除了不咸不淡说了闹事的人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可这人是弟弟的夫子,又不能不应付,敷衍的陪着说了几句,她匆忙赶了回去。   沈妙贞下意识觉得,应该离这个孙秀才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徐氏的病依然没有起色,哪怕请了洛京的名医花了重金诊断,也是熬日子,她一天之中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少。   少数有时候醒过来,只会拽着沈妙贞的手呜呜直哭,说一些对不起姑娘,没脸见姑娘的疯癫话,最后竟是连沈妙贞是谁都认不出。   一家子心如刀绞,沈老爹不擅长说话,心里头的难受无法排解,一根旱烟接着一根旱烟的抽。   而就在一家人如此愁云惨淡之时,村里头的王婆子却穿红着绿的上了门。   “沈老汉,大喜事啊,我来给你道喜了!”   王婆子在村里可很是有名,除了家里那点地,日常也会做些保媒拉纤的媒婆活计,接些谢媒钱。   沈家大哥沈大牛的婚事,就是托王婆子给说和。   沈老爹以为她说的大喜,是给大牛说了亲事,急忙把王婆子迎了进来,还倒了茶给她吃,放了一盘果子给她吃,这都是沈妙贞从洛京买来的,比村里的可好上太多。   “沈老爹,听说你们家姑娘回来了?”   沈老爹一愣,不是说大牛的婚事,怎么开始问起妙儿,可他为人老实巴交,只以为是寒暄,便把沈妙贞叫出来。   王婆子顿时眼露精光,上来便拉住她的手,不住的上下打量:“不错,不错,瞧瞧这齐整的小模样,咱们村里保长家的闺女,都没有你这女儿这么俊儿。”   王婆子不仅看她腰身,还想掀开她的裙子看她的脚,沈妙贞厌恶的不住往回缩,躲开她的胖手。   王婆子嘿嘿笑了几声:“这丫头,还羞涩呢,沈老爹,你这闺女,今年十三了吧,也该到年纪了。”   沈老爹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听着,此时越听越不对劲。   “沈老爹啊,你实在是交好运了,咱们村的教书先生,孙秀才瞧中了你家姑娘,这不是叫我上门来提亲呢!” ◉ 31、31   沈妙贞的脸已经黑了, 沈老爹更是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王婆子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孙秀才家的各种好处:“这孙家出了咱们村唯一一个秀才,那可是文曲星下凡, 将来的进士老爷,状元爷, 沈姑娘, 你嫁进孙家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一进门便成了秀才娘子, 咱们村可是有好些人家都想把姑娘给了孙家呢,可是人家秀才瞧不上,偏偏瞧上了姑娘, 这可不是姑娘交的好运吗?”   她还掏出一个红布包, 放在桌上,里头是两个银锭子, 外加一只银镯子一只小银簪。   “这个是孙秀才家给的聘钱,这两枚银锭就是十两纹银, 这镯子和簪子,是秀才单独送给姑娘的。”   沈老爹并非见钱眼开,老早徐氏就嘱咐过,妙儿的婚事绝不可草率, 也不能嫁给乡野汉子,当初因为没银子治病, 不得已卖了妙儿, 徐氏清醒过后,便破口大骂了一场, 那之后病的就越发严重了。   沈老爹不知所措, 看向沈妙贞, 沈妙贞面色果然有些僵硬,心里头生气的很,想将那些银子拿起来丢到这婆子的脸上。   但她决不能生气,那孙秀才可是私塾的教书先生,还是弟弟的老师呢,这事一个处不好,结了仇怨,弟弟的学业怎么办,在私塾里,孙秀才给弟弟穿小鞋怎么办。   沈妙贞在侯府带了这么些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强忍着怒气,对王婆子笑了笑:“这倒是意外,我同秀才公子也没见过几面,秀才公子怎么就直接上门提亲了,实在是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王婆子捂着嘴嘿嘿笑道:“这孙秀才啊,对姑娘可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姑娘是咱们村少有的淑女,那孙秀才是君子,淑女配君子,可不就是天作之合。”   沈妙贞听着这话恶心极了,然而她面上巍然不动,适时低头做出娇羞举动。   “承蒙秀才公子抬爱,只是我也听说过孙秀才家的情况,秀才公子可是已到而立之年,三十多岁,一来这个岁数,做我长辈都绰绰有余,二来,他不是有个妻子,虽说是幼年便定下的童养媳,我嫁过去算什么呢,做妾?”   沈妙贞微微笑了笑,笑容中的深意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王婆子自然也秒懂,脸上堆着笑:“这孙秀才年纪是大了一些,可仍是壮年,又是秀才,他们家有个女儿,是跟那前头的媳妇儿生的,可是这媳妇儿年老,而且病得重,是没几天的活头了,姑娘先结下了聘礼,过了门便是平妻,等先头那媳妇儿一死,姑娘就是正经的大娘子。”   看沈妙贞犹豫,王婆子又道:“孙秀才家里富裕,家中不仅有地,他是秀才不必交税,每年还有些朝廷补贴,家里头住着砖瓦房,也呼奴使婢的,秀才是个有大志向的,还要接着考举子,这若是成了举人老爷,姑娘不就成了举人娘子。”   “考举子啊,去年秋闱刚过去,敢问秀才公子可取得了什么名次没?”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若是考中了,就不是秀才,是举人老爷了,这必然是没考中,还可能根本没去考。   王婆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姑娘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使女,见多识广呢,孙秀才先头那位娘子这不是一直病着,秀才也是个有情谊的,照顾老妻就耽误了去年的秋闱,这姑娘若嫁进去,以后有了姑娘在身边做贤内助,何愁三年后考不中呢。再说,姑娘嫁进孙家,这秀才以后便是小天的亲姐夫,还能不照顾他?”   王婆子是苦口婆心,说的天花乱坠,而且最后一句,才是沈妙贞最担心的事。   她肯定不会答应这桩婚事,但要拒绝,也得看如何拒绝的给对方留颜面,老爹和哥哥弟弟还要在沈家村过活,招惹了秀才,弟弟还要上学,事情做得太绝,她倒是出了一时之气,可弟弟怎么办。   沈妙贞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王妈妈,你也瞧见了如今我们家是什么情况,我现在的卖身契还在主人家,当初签的是十五年的约,这时限没到,我也是不能赎身的,虽人家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可秀才的正头娘子,也不能是奴籍不是。”   “秀才公子能看中我,实在是我三生有幸,可妈妈也看见了,一来我阿娘病重,身为女儿要侍母在床前,二来我如今才十三,年纪还不算大,这撑起秀才家的内宅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再一则,秀才公子是个读圣贤书的人,自然也是至情至性,有情有义,这先头娘子还没去,便娶我进门,名头上也不知是妻还是妾,我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也有个志向,不愿做妾,可若是以妻之礼娶进门,先头大娘子还没去,便又娶个正妻,于秀才公子的名声,也不大好听,王妈妈,你说对不对。”   王婆子却没想到,沈妙贞真是好利的一张嘴,不仅说的头头是道还合情合理。   “王妈妈,还烦请您转告秀才公子,倘若他真对我有意,便请在等一等,等我可以赎身,他也没了旁的烦恼,到时候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这聘礼,还请妈妈拿回去吧,妙贞福薄,当不得公子如此厚爱。”   王婆子满脸失望,她若能做成这桩婚事,孙秀才给的谢媒钱就得有三两银子,够他们一大家子半年的嚼头了。   沈妙贞笑了笑,把从洛京买来的果子包了一包:“劳烦王妈妈走这一趟,这些果子妈妈拿回去尝一尝,我家大哥的婚事,还请您多多上心,若是为我大哥说上一位贤惠能干的媳妇儿,我们家必有重谢。”   王婆子心里舒服了不少,不禁赞叹到底是大户人家历练过的,办事叫人舒心。   沈天下了学,听说了此事,顿时火冒三丈,想要冲出去跟孙秀才对峙一番。   “爹,大哥,你们就任凭那婆子在家里胡乱说话?孙秀才多大,都三十多,能做阿姐的爹了,老牛吃嫩草想一树梨花压海棠,他要脸不要?家里的妻子还没死呢,就来给阿姐提亲,这是变着法的想叫阿姐做妾!”   “他不过区区一个秀才,还想纳妾,真是打量着咱家穷,想欺负咱家呢。他那闺女都八岁了,就比阿姐小五岁,阿姐嫁过去就要做后娘!”   这话可着实冤枉了沈家大哥,那王婆子来的时候他还在地里,新买的地得松松土,他回来的时候王婆子都走了。   沈老爹不太懂,他对沈妙贞的婚事没主意,只听她自己做主,更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   沈天一说,沈老爹便知道,孙家是故意的,先头妻子没死,就娶他们家的姑娘,这是妻是妾的,就说不清楚。   将来万一孙秀才中了举,嫌弃他们家妙儿出身低,想娶个地主家带丰厚嫁妆的闺女,大可说他们家妙儿是买来的妾,心肠是大大的坏。   “这黑了心的王八羔子,带了十两银子的聘礼来,还以为他们家是真心地呢。”   沈天越说越生气,恨不得冲出去揍孙秀才一顿,这孩子实在太冲动,沈妙贞把他拦住,厉声道:“你打夫子,以后还想不想在私塾上学?”   沈天泄了气一样蹲在墙角:“这么一个夫子,觊觎我阿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忒的窝囊。”   “你这傻孩子,你可不能冲动,在学堂里头,更不能表现对夫子的怨怼,他即便人品不好,也是秀才,有点真才实学。”   沈天攥紧了手,咬着牙齿不说话。   沈妙贞拉住他的手,摸着他的头:“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阿姐在侯府做婢女,日常也要谨言慎行,决不能踏错行差,虽说虚与委蛇不是君子作风,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冲动的跑出去,揍他一顿,莫说孙秀才有功名,上了知县大人的堂上,也是打不得的。你打了他,咱们要吃官司,你这学还上不上?”   “咱们一家子的希望,就是盼着你也考出来,若你也是秀才,有了功名,咱们家不就不怕他了?不管是大哥还是姐姐的前程,都系在你身上,你可不能冲动行事。”   “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阿弟是个有出息的,就得先学会忍耐,知不知道?”   沈天明白,阿姐说的都是事实,他们家穷苦,在沈家村可有可无,跟秀才家掰手腕,根本就掰不过,就算是羞辱也得忍耐着咽下去。   这个仇他记下了,早晚他得给姐姐报回来。   “阿姐,你说的,我知道了,我不会冲动行事,你放心吧。”   徐氏的病到底还是没能挺过去,在临近开春的时候,她去了,沈家人强忍着哀痛,发送了徐氏。   沈妙贞哭的几乎要厥过去。   侯府流风阁内,裴境依然如平常一般,练完剑便埋头苦读,不过今日他在披着几个堂弟的作业,他右手写着字,左手便伸出手去。   这日服侍的乃是徽墨,徽墨不明所以,急忙端了杯茶放到裴境手中。   裴境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茶杯,面上就有些不耐烦,放下茶杯,自己取了镇纸压好那些卷子,心中莫名觉得烦闷。 ◉ 32、32   徽墨是大丫鬟, 只是因为她拉帮结派纵容纹枰,裴境才晾着她一段日子,平日也没觉得她服侍的有什么不好。   可怎么这些日子, 总觉得十分不称心,在他要笔的时候她递上茶, 要茶的时候递糕点。   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机灵起来, 端砚在的时候, 就从未如此过, 他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裴境觉得有些心浮气躁,手里那些卷子怎么也看不进去, 便想去园子里头逛逛, 待一会。   徽墨要跟在身后服侍,裴境见她去收拾大氅和手炉, 心中越发不耐,现在临近开春都没有这么热了, 白日里阳光充足,下午这个时候去园子,他都是拿上纸笔作作画,或是弹弹琴。   若是端砚, 早就去给他收拾各色颜料和纸笔,还要背上他的琴。   “不用拿了我就是去散散心, 也不用你跟着了。”   裴境挥了挥手, 大步走了出去。   徽墨手里还抱着手炉,被晾在当场, 不知所措起来。   空青瞥了一眼徽墨, 摇摇头跟了上去。   临近开春, 园子里有些早春的花已经开了,晚梅和迎春,争奇斗艳,倒也有些生趣。   出来逛了逛,心中莫名的郁结之气才略好一些。   “小的看着,公子这些日子心情都不大好?”   空青是陪着自家公子一起长大的,他来问也没什么不合适,更谈不上僭越不僭越的。   裴境叹了一口气:“可能是春困,不知为何这几天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神思不定。”   空青心里明镜似的,自从端砚回家之后,公子就成了这样,气就一直不顺,不过公子又不是那种会乱发脾气的主子,也就只能自己憋着,却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觉得气不顺。   “端砚回去多少天了?”   “回公子,已经十三天了。公子不是给她放了半个多月的假,昨儿他哥哥递话进来,说是端砚的娘发送了,姑娘要守孝,提前回不来,要多在家待两天。”   裴境一愣:“她娘亲没了?”   年纪这么小就没了母亲,也着实可怜。   “是呢,小的听说,当初端砚姑娘卖身入了咱们侯府,那卖身的银子就是为了给她娘抓药吃,好在他爹还算有些良心,没卖死契,这些年端砚娘缠绵病榻,不过是熬着日子,日日吃药,现在也是到了日子,老天要收她回去。”   “原来如此,你倒是到处都有消息,这是跟谁打听出来的?”   裴境瞥了空青一眼,空青嘿嘿笑了起来:“小的听老太太院里黄鹂姐姐说的,端砚跟她要好,黄鹂姐姐知道她家的情况,这些年端砚的月银都攒起来给她娘吃药了,她上头有个哥哥,二十了还没娶媳妇,下头有个弟弟上着村里的私塾。黄鹂姐姐说,要不是她干活实在麻利,家里又实在困难,她也不会荐给老太太,到咱们院来当差。”   怪不得她这样看中银钱,年节了府里的丫鬟小厮不用伺候主子,都是吃吃酒赌赌钱,她却不去,分明是真的舍不得钱。   她临去的时候,他给拿了十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她用。   裴境面上笼罩了一股忧色。   空青看的分明,公子莫不是对端砚姑娘上心了吧,没准她将来是有大造化的。   他眼睛转了转:“公子心烦,不如去京郊外的庄子住上几天,也能踏青解散解散心情,小的记得咱们二房在沈家村那附近的青城山有个庄子。”   二房在外头的庄子多,可他偏说了离沈家村近的那个,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境的确很有些意动,但他绝不可能是因为想念端砚,只能是因为心烦想去庄子住几天,高高在上的六公子,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感情已经向这个姑娘有所倾斜。   见裴境点头,空青挑眉,暗暗窃喜,以为自己知晓了公子的心思,看来以后也得提点着紫毫,要对端砚姑娘恭敬着些,没准这以后就是公子身边的第一个女人了呢。   二房的庄子田地多,不是裴二爷自己置的就是二太太陪嫁过来的,青城山附近的这个,原也不是收成特别好的上等庄子。   二房的嫡公子来这住一段日子,可把庄子的管事激动坏了,收拾了最好的院子给裴境住,又杀猪宰羊盛情款待,想要博个好印象,夜晚还要来送礼,都被空青挡了回去。   白日里,裴境兴致不是很高,却也学着徐霞客,脚着木屐带着草帽手握山杖,爬到了青城山顶,山顶上有个道观,也是侯府供奉的。   裴境在道观吃了素斋,跟老道士论了一会儿道,却依然愁眉不展。   山中精致极好,他却总有些心绪不宁,却也不知是何原因。   “公子,您瞧,那下面就是沈家村。”   他们在山顶道观旁的小亭子里,空青见公子还不开颜,指着下头一个有着袅袅炊烟的村落给他瞧。   青城山不太高,可居高临下的也能把整个沈家村映入眼帘。   “公子,要不明天,咱们去沈家村附近跑跑马,顺便去瞧瞧端砚姑娘?”   裴境瞪了他一眼,摇摇头:“我去沈家村做什么,就去瞧瞧端砚那小丫头,且不说过几天她就回来了……”   他堂堂一个公子,却去看丫鬟,这像什么样子,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对端砚的名声不好听,他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裴境踌躇半天,叹息着下山,叹息着回了庄子。   而庄子上哪有家里头舒服,院子里住的也并不舒心,可裴境就是不想回去,眼巴巴的盼着,也不知在等谁。   空青眼见自家公子长吁短叹,吃不好睡不着的样子,也跟着担忧起来。   虽然公子自己否认,根本不是因为端砚不在的缘故,只说是春困,没由来的心烦意乱,可他看的清楚,这分明就是想念端砚姑娘,又不承认。   作为公子的第一狗腿子,他想了个办法,反正他们在庄子这,离着沈家村近的很,他便叫景天去看看端砚,若是她家的事了了,就赶紧把她带回来。   沈妙贞婉拒了孙秀才的婚事,这回又丧母,是天经地义的为母守孝,可以不必嫁人,便是孙秀才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她原本还担心,因为这件事弟弟会被孙秀才刁难,不过意外的是,因为她并没有直接拒绝,反而留了一点暧昧言语,孙秀才对她弟弟也有些示好。   可沈妙贞不敢小看孙秀才的势力,更不敢小看男人的小心眼。   若是他以后得了个更加合意的美娇娘,将她这一宗事给忘了,自然是好,可若是一直记挂着,知道她不过是说些好听话,根本没想嫁给他,再因此生了怨,发泄到弟弟身上,可就糟糕了。   如今她唯盼着弟弟也能通过童试,哪怕是个童生,也比现在没有功名的白丁强。   可是他们家又没有什么读书人,也指导不了弟弟,她的那点才学,不过是公子指教的,会背背书罢了,又不会做文章策论,哪里能教弟弟。   她一时犯了难,忽然想到她们公子,可是举人老爷,还是头一名的解元,身边有这么一位好老师,岂不是比旁人更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然而她也不知道,去求公子给她弟弟改一改文章,公子愿不愿意。   沈妙贞咬咬牙,就算被公子驳斥一顿,她也得试试再说,为了弟弟的功名,一家子的前程,她讨嫌也得拼一回。   于是她自作主张,拿了些弟弟做的文章,准备回了侯府求公子指点一二。   谁知还没等到了日子,景天就驾着车到了沈家门口。   沈家因为发送徐氏,家里门楣上还挂着白麻布,沈妙贞也是一身孝衣,双眼还有些红肿。   “景天大哥,怎的今日就过来了。”   沈妙贞招呼着他进来坐坐,景天却并不肯:“端砚,你家里的事可完了?若是完了,空青叫我来接你回去。”   沈妙贞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可又没法拒绝,只能点头:“稍等一会,我换一身衣裳收拾收拾行李。”   她为母亲披麻戴孝,但侯府是忌讳这个的,沈妙贞只得脱下孝服,换了一身素白却并不瞧着觉得晦气的衣裳,头发挽了起来,除了一只银簪,便是一朵小小的白花,纵然在侯府不能穿孝服,她也不愿就穿红着绿。   带着小包袱跟爹爹大哥告了别,上了马车,却发现并不是忘侯府走。   “景天大哥,咱们不回侯府?”   景天道:“公子在青城山那边的庄子歇几天,正好离你家近,这才叫我来接你。”   沈妙贞放下心来,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庄子,景天护着她下马车,庄子因不是别院,建的其实并不精致,也不如侯府气派,进门的时候,沈妙贞差点被里头出来的人撞倒。   “对不住,这位小娘子。”   撞了她的是个少年郎,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素袍,头戴束髻冠,打扮的倒是一副书生模样。   他想伸手去扶,却想到自己是男子的身份,急忙缩回了手,不敢再去碰沈妙贞。   沈妙贞并没有摔倒,只是趔趄的退了几步,抬头看那书生。   正巧那书生也在瞧她,这一看,便将眼前的沈妙贞看了个彻底。   “文安,怎的在此发愣?”   裴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 33、33   裴境从后面跟过来, 瞧见眼前的沈妙贞也有些微微发愣,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去世,让她变得比从前成熟了一些。   他认识的一些不敢正事的纨绔子弟说过, 想要俏一身孝,如此品评女子。甚至还有更不着调的, 专门喜欢买那些穿着孝衣卖身葬父的女子为婢, 说是瞧着那一身白, 便心痒难耐。   裴境对这些人嗤之以鼻, 而且非常看不起,他瞧不起这些只会喝酒玩女人的纨绔子弟,更不赞同他们对女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品评。   然而此刻, 他也不得不承认, 那些纨绔子弟有时候说的还是有些对的。   沈妙贞并未披麻戴孝,只是穿了一身稍显素的月白衣裳, 她的乌发与白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白皙的如同羊乳一般的洁白脸庞上, 可能因为撞疼了,眼睛雾蒙蒙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烟水汽,眼尾一抹红,如同晕染开的胭脂, 实在惊心动魄。   而她这一身打扮与那表情,宛如雨后含苞待放的清新白海棠, 楚楚动人, 将惹人怜爱的姿态发挥到了极致。   被叫做文安的少年,此刻已经看得眼睛发直, 一眨不眨的盯着沈妙贞。   裴境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艳, 然而再看到身边的少年的目光, 顿了顿,不悦感油然而生。   “公子,奴婢……”   沈妙贞福了福身,给裴境行礼。   裴境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这几日我们要住在庄子上,这是我门下清客陈文安公子。”   “陈公子。”   沈妙贞又向他行了礼,陈文安却直愣愣的盯着她,完全没说话,直把她盯的微微皱眉,低下头遮住脸,往门里面走。   裴境的脸黑了,咳嗽了一声,陈文安方如梦初醒,脸都涨红了,自己在六公子面前如此失仪,实在丢脸,他急忙告罪。   裴境心中不快,然而这人是他资助的门客之一,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虽然比起自己仍旧不值一提,但已经是他门下清客中,算最有出息的一个。   今年跟他一起考了举人,虽然没考中,但他看过此人考后又默写的试卷,再努努力下一回是非常有希望的。   他也不愿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斥责陈文安。   却没想到,沈妙贞都进了院里,陈文安还有些恋恋不舍用余光望着。   他实在忍不住,不好意思问道:“敢问公子,那位姑娘是……”   “是我身边服侍的小丫鬟,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陈文安心里失望极了,如此雨后新棠般娇嫩的女孩子,这般姿色居然只是个丫鬟,而且还是公子的丫鬟。   他可不傻,六公子虽然洁身自好,可未必没有房里人,就是大户人家所谓的通房丫头,那姑娘年纪看着不大,可如此姿色,未必不是六公子的房里人。   他如今全靠着六公子资助,可不能窥探人家的内宅妇人。   一时间,陈文安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失落,羡慕的是,大户公子出生便金贵,连服侍的丫鬟都如此美貌,失落的是,那姑娘生成这副样子,居然不是个小姐只是个丫鬟,还有可能早早就被收入房里了。   心中闪过无数想法的陈文安,再也不敢看沈妙贞的背影,垂下头与裴境告别。   裴境也满意他的识趣,不再黑着脸,只是心里的别扭和古怪,却怎么也无法忽视。   送走了陈文安,他回了屋里,沈妙贞已经收拾好了行礼,过来在屋里等候着公子传唤,裴境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她眼尾还有些发红,低眉顺眼的,看着不像是那种心大的丫鬟。   陈文安为何会用那种眼神看端砚这么个小丫鬟,裴境有些无法理解,虽然他也知道,侯府下面好事的丫头们有些传言,说端砚生的模样齐整,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然而他左看右看,并没有觉得这丫头如何的美,只觉得她一团孩子气,认真读书倒是有些可爱,服侍的尽心尽力,一个眼神便知道他要什么,跟他有些默契。   可现在,一个外男陈文安瞧见了端砚,看的都有些痴迷,也让裴境开始思索,难不成这丫头,真有些绝色?   他便托着腮,在那里打量起她来。   少女额头饱满,一双杏眼明亮非常宛若繁星,眉毛天然美好形成远山状,根本不需描画,头发乌黑蓬松,琼鼻菱唇,下颌尖尖,溜肩细腰,确实有些如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风流韵致。   而最叫人侧目的,大概是她实在惹人堪怜的姿态。   “以后挺起腰板来说话,莫要如此说几句话便红了眼圈,摇摇欲坠的想要哭,一副……”   一副狐媚子的相!   沈妙贞不知为何,公子开始训斥自己,一头雾水的抬起头,满脸懵然。   裴境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这丫头的为人他在了解不过,满脑子只有赚钱攒银子,是否心有狐媚,他很清楚,不然也不会看重她,这么一年的功夫,就提拔她做大丫鬟,还涨了月例。   这院子里头,除了已经跟空青定下来的紫毫,就这丫头最纯真,一门心思只有服侍好他,绝不想其他。   她是思无邪,所以坦坦荡荡。   可生的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也不是她的过错,裴境不能对着她撒气。   然而,想起陈文安那副样子,他莫名就是觉得心里头不痛快。   “罢了,没什么,此事与你无关。你娘亲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他这一问,沈妙贞又红了眼圈:“劳烦公子记挂,已经安排妥当了。”   裴境瞧着她难受的样,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叹了口气,声音倒是越发柔和,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去之前,给你的银子可还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能帮你一些。”   沈妙贞抽抽鼻子,眼睛发酸:“奴婢谢公子大恩大德,但是已经够了,公子已经赏了十两,奴婢不能再多要公子的银钱。”   裴境沉默一会,安慰道:“你也莫要太伤心,人生自古谁无死,听说你阿娘缠绵病榻已久,现在去了,也未必不是解脱。”   “嗯。”   沈妙贞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此刻倒觉得公子说话,好没人情味。   公子的娘亲又没去,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说未必不是解脱,谁盼着自己的亲人早早去世,而不是健康长寿呢。   裴境也意识到自己安慰的话,根本就不算安慰的话。   可他素来不太会说软话,此番已经是极限,见她摇摇欲坠的委屈模样,心里莫名有点发虚。   “这几日在庄子上,此处风景不错,你也可以散散心,别的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好好当差,别想太多。”   “是。”   裴境心里懊恼,她说了一声是,就坐在一旁做绣活,给他的一块玉佩编络子。   他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明明失去了母亲心里难受,却强打着精神做差事,心里就有些微微的涩,就像吃了一块涩梅子,一口下去还不觉得如何,那股涩意却从心底返上来,让他嘴里发苦。   然而裴境实在不会说些哄人的话,更不会有什么手段哄那些姑娘们开心。   一般来说,他只要站在那坐在那,那些名门淑女世家贵女,就会目光灼热的看着他,他只要肯笑一笑,那些姑娘们就高兴地不得了了。   可是,端砚这丫头好像从没有被他的丰神俊秀所蛊惑住,她倒是说过他生的好看,但也仅仅如此。   要不他对着她笑一笑?可平日笑的时候虽然不多,也不是没有,却也没见她面红耳赤,表现得很高兴过。   让他哄女孩子开心,可实在是为难他了。   裴境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叹气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他有些无措,更有些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桌子上的瑶琴,眼睛一亮,坐过去弹奏了一曲。   琴声悠扬,沈妙贞听得入了神,也看的入了神。   面容如此俊秀,气质如此出尘的公子,坐在那里抚琴,实在是一副好景致。   “此曲乃是渔樵问答,你可听出有什么意境来没?”   他这人就是这样,面上老成持重,实则有些恃才傲物,不经意的爱卖弄,然而卖弄就算了,还爱考校别人。   沈妙贞老实的摇摇头。   裴境也没说她,只是低低弹奏起来。   他好似在庄子上住出好来,白日偶尔会登山也会学蓑翁钓鱼,远离了侯府,好像是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然而没两天,宁静就被打破,裴二郎带着三妹妹和五妹妹,也来了庄子,是特意来寻他的。   他们家人口多,虽然老太太只生了侯爷和二老爷两个孩子,但庶出的子女也很多,因为老太太还没去,没有分家,都依附老太太活着,原先侯夫人因为身子不好,裴境的娘二太太是个甩手掌柜,裴家的事不愿沾,这管家的权就由三太太代管。   三太太一个庶出子的媳妇,居然能管偌大一个侯府,里头不少的油水,巴结着老太太,生怕被夺了权。   然而裴二郎与姜三娘完婚后,这侯府管家的权按理就不该由三太太管了。   裴二郎愁眉苦脸,见到裴境后,脸上才有了一丝轻松。   三妹妹和五妹妹都是大伯的庶出女儿,然而跟二郎和六郎却关系甚好,所以有这种出去踏青游玩的事,报备了侯爷和夫人后,总是带着她们俩,不带着别的妹妹。   兄妹几个一同坐下说话,裴境打趣:“你是新婚燕尔,不在家陪着夫人,怎么还有空出来。”   “嗨,别提了,我可是不容易逃脱家里那个母夜叉,你呀,就别取笑我了。” ◉ 34、34   “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这些日子闹的,简直要成全家的大笑话了。”   裴二满面灰头土脸,全身泄气疲惫, 像是个被松了气的球:“自从她来了之后,我跟我的丫鬟们, 连话都不能说一句, 多说一句她便磋磨那些丫鬟, 指桑骂槐的骂我, 一家子没个安生日子过,若不是我说要带三妹妹五妹妹出来,连这点清净都没有。”   他如丧考妣, 两个妹妹一个行三, 便是沈妙贞曾见过的三小姐裴玉瑶,另一个乃是五小姐裴玉璎。   见这霸王如此模样, 两个姑娘都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你既娶了妻子,便该一心一意与她好好过, 吵吵闹闹的总失了身份。”裴境也听说了一些他们院的事,那姜三娘与妾室争风吃醋,闹的是鸡犬不宁,但处于自己的位置, 他也劝解一二,总不能火上浇油。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我院里那些姑娘们, 也是我过了明路的妾,不是老太太给的人就是太太给的人, 她也敢动辄非打即骂, 还想抄着家伙打我呢, 怎的娶了这么一个母夜叉,再说,她心里还不一定有没有把我当成夫君,不定想着谁。”   “……”   裴境揉揉额角,听这种家长里短,只觉得心烦。   此时沈妙贞和紫毫一人端着茶,一人端着糕点水果上来,沈妙贞一出现,裴二看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沈妙贞去奉茶的时候,他还想去摸她的手,捉住她好生瞧瞧她的脸,把沈妙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手。   “服侍二公子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还不过来?”   裴境给她使了个眼色,沈妙贞如蒙大赦,急忙躲到裴境身边,鼻观口口观心,老老实实的状如鹌鹑。   裴二被自家六弟的眼刀射中,难免有一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一个丫头而已,瞧一瞧又怎么了,六弟你也忒不近人情。”   “二哥成了家,快收收你那些花花心肠,就算是个丫头,二哥也得放尊重些,未来的侯爷,咱们府的正经继承人,怎能如此轻浮。”   裴二不以为然,但他一向怕弟弟,也尊重弟弟,所以收敛了一些,可眼神不由自主的往他身边瞟。   “六弟你这艳福真是不浅,我身边那些丫头,可没一个能比得上你这个,要不我拿我那个雪倩跟你换……”   裴境咳嗽一声,脸已经黑的不成样子。   沈妙贞也是吓得开始发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所措,六公子身边很好,她可不想去二公子身边。   眼见裴境就要掉书袋好好教训教训二哥,三小姐生怕六哥跟二哥吵起来,急忙道:“六哥,你那琴,可是那大圣遗音?”   裴境对这个最喜欢的三妹妹,还是很宽和的,他狠狠剜了裴二一眼,气他不尊重,在未出阁的姑娘家面前说这种话。   裴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们这些子弟在外头,自己用过的妾,都可以随意交换送人,何况只是个丫头,这丫头的卖身契还在府里统一管着,虽然跟了六弟却也不算是六弟的人,他若开口索要,跟老太太撒娇打滚,老太太磨不过是肯定会帮他要。   但兄弟之间,为了个丫头,伤了六弟的自尊,难免不值当也很难看。   他偷偷拿眼觑沈妙贞,心里只觉得可惜,他院里也有娇弱清新小白花一般的女子,可实在没到这个丫头这么极致,叫人看见就忍不住想要呵护喜爱。   可惜了,跟了六弟这么个不懂风情的主子。   裴境已经不想再理会裴二,对着三妹点了点头:“正是大圣遗音。”   裴玉瑶笑了笑:“可算见到六哥这具爱物,平日六哥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瞧,听闻,大圣遗音琴音,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此称为九德,可否让妹妹弹弹试试?”   裴境一顿:“紫毫,把我那架绿漪琴拿出来,给三小姐试试。”   紫毫嗯了一声,便去取琴。   三小姐笑道:“六哥忒的小气,从小便是这样,若是自己不爱觉得一般的东西,可大方了,随意送都行,可若是自己的爱物,不管多亲的兄弟姐妹,也是不能相让的。”   “二哥可还记得,小时候二太太娘家那位郑表哥来咱们家做客,瞧上了六哥心爱的剑壶,六哥却不肯给,跟郑表哥打了一架,两人在地上满处打滚,六哥把郑家表哥揍的嗷嗷叫唤,鼻青脸肿的。”   裴玉瑶似乎在说他们的童年趣事,却又像意有所指。   紫毫将绿漪琴拿了过来,放在桌子上,裴玉瑶本意也不是非要弹他那大圣遗音,绿漪也是名琴,她便献丑,奏了一曲。   沈妙贞心里松了一口气,以前她一直缩在流风阁,轻易不出去,而且以前她身子瘦弱脸色也不好,生的不起眼,可现在因为流风阁的日子舒心,吃的也好,她身量越发长高丰满,这张脸的美貌,也渐渐藏不住,惹来了有心人。   前几日在门口,遇到那个陈文安,今日又是裴二,虽然知道跟她没关系,可到底还是担心,公子会不会嫌弃她惹事。   这种惴惴的心情,一直到裴玉瑶开始弹琴,她弹的应是一曲高山流水。   三小姐本就是明艳长相的美人,此番弹琴,更是显得优雅潇洒,一时间沈妙贞看的有些痴了。   裴二和两个姑娘也要在庄子住几天,管事忙去收拾干净房间,务必让这些少爷小姐住的满意舒心。   他们离开此处,各自去休息,裴境让紫毫去送客,他盯着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妙贞,忽然问:“想不想学琴?”   沈妙贞懵然抬头:“奴婢也可以学吗?”   裴境点头:“插花、香道、茶道,还有奏琴作画,本就是一位名门淑女都该学的。”   沈妙贞心中自嘲,名门淑女该学,她区区一个丫鬟,又有什么资格呢。   “你想学,我来教你,过来。”   裴境一把将她拉过来,将她按在大圣遗音琴的面前坐下,而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   紫毫送了裴二和两位姑娘,回来便看到眼前这一幕,公子与端砚坐在一处,她顿了顿,终究没有踏进去,还悄悄掩上门,退了出来。   “大圣遗音乃是灵机琴,为七弦,古式伏羲琴分五弦,灵机式则是又增添两弦,宫商角徵羽,这两弦,又为变徵与变宫,此两音乃是雅乐之调,你看把手放在此处。”   拿着她的手放到琴弦上,此时的沈妙贞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琴上,她没想到,公子如此爱惜的大圣遗音,都不肯让三小姐弹,却能让她碰。   而裴境此时,神思却有些恍惚,注意力并不完全在教她弹奏上。   往日她服侍他,也不是没有这样近的时候,可那时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这些日子,他才刚发觉,这丫头开始长大了,就像是含苞待放的鲜嫩花骨朵,总会引来狂蜂浪蝶的靠近。   裴境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主人,他院里的丫鬟都不能打扮的妖妖娆娆,但也不是不能用些胭脂香粉,他更会每年采购一批胭脂,给这些丫鬟做节礼。   但端砚这丫头好像从不往身上涂粉,也就是冬日的时候会涂点润面脂。   此时靠的如此之近,他竟然嗅到隐隐的,似有若无的兰香,很清淡的味道,袅袅娜娜,叫人心生欢喜。   她的手在他手中,素日她服侍他,也不是没有撑着他搀着他过,然而这一回,他好像发现了很多别的,平时没有注意到的事。   她的手心并不娇嫩,反而有些薄茧子,但手背却因在流风阁不再做杂活,而养的细嫩白皙,五根手指较小纤弱,十指尖尖宛如新芽,很软的手柔若无骨,也很小,让他一只手就能包起来。   她的身子也很纤弱娇小,整个人都能被他单臂罩起来,裴境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白皙的后脖颈,她今日梳了双螺髻,脖子下面还有些毛茸茸的碎发,他有些手痒,想要去拨弄拨弄。   这丫头不爱涂脂粉,也没见她带过什么香包,这股似有若无的香,难道是她的体香?   他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心慌。   待她弹奏了几个音调后,裴境忽然道:“二哥今日说话很不合适,也非常不像话。”   他说不像话,是因为二公子当着未出阁的三姑娘和五姑娘说了索要奴婢的事,还是因为二公子的话对她沈妙贞来说,就是个羞辱呢。   她想应当是前者,毕竟谁会在乎一个奴婢的自尊心。   “二哥院子里,莺莺燕燕实在太多,那些女人争来抢去,日子过得心惊胆战,特别是那个姜三娘来了后,更是鸡犬不宁,他那里不是个好地方。”   沈妙贞低着头不做声,只是用手拨弄琴弦,她悟性挺高,居然就这么复刻了裴玉瑶弹奏的高山流水中的一小段调子,虽然有些生涩僵硬,可不能说,确实有些天分。   见她沉默不说话,裴境只能看到她毛乎乎的法顶。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还是说你也觉得二哥那里是个好去处,能攀龙附凤做姨娘?你想去他那,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是流风阁的人,是他裴境的人! ◉ 35、35   琴音忽然顿住, 沈妙贞的手停在了琴弦上,她豁然起身,木着脸:“奴婢一直都知晓自己的身份, 一个卖身为奴的婢女,又怎么奢望主子能尊重自己, 把我当个人看, 奴婢不过是个贫苦的农家女出身, 敢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 能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奴婢就是个物件,就算公子要把我随便送给谁, 奴婢又能说什么, 左右卖身的年限还没到,万事不由己, 都听从主子的意思罢了。”   她从始至终都明白自己的身份,从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奢望, 她自问服侍公子从没有不精心周到的地方,为何公子却这样说她。   就像说那些想要魅惑主子,挣个姨娘身份的狐媚子似的。   沈妙贞委屈极了,可不愿在裴境面前哭泣, 说完便跪了下来:“公子要治奴婢的罪,现在便治就是, 把奴婢打发出去或是退回老太太跟前去, 都由公子来,谁若是有攀龙附凤的心思, 便不得好死, 反正公子看奴婢也不顺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趁早去了也干净。”   说完这些话,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眼圈都红了,强忍着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裴境有点慌,他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要贬低她,只是提醒她别被他二哥迷惑了心智,以为他那院子是个什么好去处。   他哪里贬低她了?   想起自己说的,一句攀龙附凤,一句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的确难听的很。   可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是想要她记得,自己是流风阁的人。   “你先起来……本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子的意思,奴婢都懂,左右不过是奴婢身份地位卑贱,万事都由主子做主罢了。”   她的性子,怎么这么倔!   裴境有些后悔,把她养的这么伶牙俐齿,他都有些说不过她了,可这件事,确实是他的不对,是他失言。   那句抱歉在喉咙里转了半天,却总也吐不出来。   见她还倔强的跪着,裴境揉着额角,只觉得这些日子都不太顺,本来是念着她母亲去了,在庄子上住几天,想带着她散散心,才没立刻便回侯府,没想到情况却越来越糟糕。   他强硬的握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沈妙贞却赌气不起。   可她本就生的纤弱,论力气哪里比得过一个常年习武的少年人,裴境虽然是读书人,但看脸实在是一副漂亮书生样。   可他常年练剑练拳,也会骑马射箭,身体比看起来要结实的多,少年的身体下都是硬硬的肌肉,没有多余的脂肪。   他执意要拉她,她执意不起,这样的结果就是沈妙贞被拉着起来,根本就站不稳,就这么跌进他怀里。   她的腰好细,身子好香,也好软。   跌下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抱住了她,她的唇还轻轻擦过了他的下巴,因为是不受自己控制的跌倒,犹如树叶飘下那种轻轻的擦过。   这已经足够让裴境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了。   沈妙贞被拉的头晕目眩,看清眼前时,吓得差点失了魂,引入眼帘的是公子胸前衣裳上的吉祥云纹,而自己被搂在公子的怀里。   一抬头,她就能看到公子形状优美的下巴,一股混杂这梅花与青松和清凛冬雪的淡香就这么钻进她的鼻间。   她很熟悉这个气味,是公子最爱用的雪春朔风,不仅要制成香囊待在身上,还要用这种香来熏衣裳。   此刻这种清凛的香气,盈了满怀,距离的这样近,她都能看到,公子白皙的皮肤上微不可见的细小汗毛。   裴境最忌讳身边的丫鬟对他投怀送抱,对丫鬟们规矩很严,在外面遇到哪家的贵女闺秀,能离多远便离的有多远,就怕沾染上桃色绯闻,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却古板的像个迂腐的夫子。   然而此刻,他最忌讳的事发生了,他眯起眼睛,并没有感觉到厌恶。   手下意识的捏了捏,腰,好细……   沈妙贞却毫无旖旎,只觉的要吓死了,这下怎么办,公子不会真的以为她是那种想要勾引主子的狐媚子吧。   她刚才是犯了轴,一时拗不过来,公子是主子,便是骂两句说两句的又怎么了,旁的主子还有动辄不顺心就非打即骂的呢。   她不能失去这份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差事!   裴境下意识想抱得更紧,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丫头柔软,便见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飞速推开他,离开他的怀抱。   “对……对不起,公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没有那种攀龙附凤的意思,就是一时没站稳,奴婢……”   这一回,她真是急的要哭。   裴境皱眉,她就这么嫌弃他?只是不小心跌倒他怀里,抱一下罢了,就这么嫌弃的跳出去。   “你怕什么……”   他又想下意识的训斥,然而想到刚才训斥的后果,裴境默然片刻,语气缓和了许多,硬生生改成了:“你别怕。”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裴境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发顶,下一刻便见她警觉的又后退了两步,身子后仰,仿佛他是什么牛鬼蛇神。   裴境心理很不爽,脸也臭了下来,对着她伸手:“过来。”   沈妙贞怕的要命,裴二公子不过调笑了一句,她什么都没干什么错都没犯,公子便说她攀龙附凤,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现在跌到公子怀里,公子还不真的认定了自己就是个心机深厚,一门心思想要勾引主子的狐媚丫鬟啊。   沈妙贞欲哭无泪,看公子的脸色,便知道他很不高兴,可自己却根本没办法拒绝公子,战战兢兢的走过去,等着公子的审判。   万一公子把她赶出去可怎么办,这一两银子一个月的好活儿可就没有了。   是,一开始她是冲动,说了气话,她觉得公子是非不分,她什么都没做就嘲讽她。   可现在冷静下来后,就开始慌张,要是真被打发出去,直接赶出府还好一些,把卖身契给了她她还不用赎身就得了自由身,可以后干点什么营生呢,她还有点私房银子,要不赶点卖糕点的小买卖。   一时间,她的思维开始发散。   裴境的脸色更不好了,这丫头,站在他面前,却神游天外,一看就在想别的。   可绝不是那些旖旎暧昧,她连脸都没红!   裴境知道自己生的好,因为生的好,被不少女人爱慕,这一点他也非常清楚。   端砚在他身边一年多,待着快两年了,服侍他倒是尽心尽力,可此刻丝毫不为他的魅力所动,竟然半点没让她觉得羞涩,觉得不好意思不敢直视他,一点淑女之思都没起。   虽然她确实符合他对丫鬟的要求,可不知为何裴境就是觉得气闷。   “过来坐下。”   沈妙贞吓得几乎同手同脚,按照他说的坐下了。   “接着弹。”   她几乎像是上刑一般,此时战战兢兢害怕的不行,弹奏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听的曲调。   真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裴境眉头皱的更加深,忽然的,他伸出手,按在了沈妙贞的手上,琴音也断了。   “好好的大圣遗音,我连三妹妹都舍不得叫她碰,却给你学琴用,你也不全神贯注,真是糟蹋了这名琴。”   “……”   不等她说话,裴境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今日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你。”   他顿了顿,说的及其艰难,裴境本就就自视甚高,不是那种轻易可以向别人低头的人,从小到大,就没有对旁人说过软话,更没有低声下气的去哄别人。   现在能让他说一声他不对,已经是极为难得。   “你别怕,我不会把你送给二哥,也不会在责备你。”   她的年岁在增长,变得越来越美,也并不是她的错,裴境熟读诗书,对那些把灭国缘由栽在女人身上,给女人冠上红颜祸水,祸国妖妃称号的事,嗤之以鼻。   可这几天的事,跟历史上这些,岂不是异曲同工。   男人到了年纪,总会有些淑女之思,见到漂亮的姑娘想入非非也是常理,区别就在于陈文安是他资助的清客,得知端砚是他的丫鬟,就此歇了心思,而他二哥是未来的侯爷,从不把婢女当一回事,才会说出换婢的话。   可这些罪责,难道要怪她,为什么生的越来越美,明明当初只是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守规矩的回来,守规矩的给二哥上茶。   难道他也如他看不起的那些载史人一样,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吗?   裴境已经想通,不过是他生了邪火,发在了她身上。可让他正式道歉,却是万万不能的,他拉不下那个脸来。   沈妙贞服侍裴境近两年,也知道这位公子,从来只有他训斥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训斥他的。   在长辈看来,六公子很有出息,不近女色,从不行差踏错,这样的好孩子夸还不够呢,哪里会训斥。   而同辈人里面,因为他性子严肃正经,说的话又有理,便是裴大郎裴二郎这些做哥哥的,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造次,生怕放浪形骸被弟弟训。   而现在,他却向她一个小丫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 36、36   裴境道了歉, 也一次就算是揭过了,他都允许沈妙贞弹他的大圣遗音,可这丫头却仍旧是满脸神思不属。   裴境纳罕, 也有些不高兴,他都承认了错误, 还要他怎样, 难道这丫头还是不满意吗?   在沈妙贞又弹错了一个音的时候, 裴境终于忍不住:“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怎么这么不集中,还是说因为那天的事,你还在生气。”   沈妙贞被说的有些羞臊, 她也很想学琴, 这是平日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只有世家小姐才能有闲心学这个, 她们这种服侍人的奴婢,得了公子开恩, 却不珍惜,她羞红了脸,低下头。   手指抠着手心,疼痛让她从羞臊中清醒过来, 不管如何难以开口,她都要试一试。   “是, 有些心事, 想要求公子,不知如何跟公子开口。”   这丫头也有要求他的事?   原本靠在榻上, 用书盖着脸休息的裴境来了兴致, 她可是只有银子被偷了的那回, 哭着求过他一次,他很了解她,这丫头轻易是不会拿着主仆情谊叫他做为难的事的。   这一回又是怎么了,难道又是缺了银钱?   沈妙贞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公子知道奴婢有个弟弟,如今在村里上着私塾,私塾里的夫子是个秀才,奴婢也不知他学的如何,想……想……”   裴境笑了:“你想让我指导指导你弟弟的功课?”   沈妙贞垂下头,声若细蚊的嗯了一声。   裴境很开心,开心极了,手里的折扇束成一束,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现在才意识到你家公子是解元了?”   沈妙贞脸红的像个熟透的苹果,搅着手指头:“不是,公子一直都是文曲星下凡,只是奴婢不好意思,这毕竟是奴婢自家的事,而且奴婢的弟弟跟公子也不同于家学的那些小公子们,都是公子的亲戚。”   “你这丫头,看着平日胆大,实则还是面赧。”   不仅是家族的弟子,他门下也有些清客,平日也受他指点,有的穷困的还会被他资助几两银子。   守着这么个近水楼台,却不能先得月,裴境一时觉得端砚这丫头着实有些呆。   而且她面对他的脸,都不会脸红心跳,羞赧到不行,只是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就害羞,也让他叹息不已。   这丫头,真是跟别人不大一样。   “你可拿来他的文章,我先瞧瞧。”   裴境养清客,资助穷困的书生,折腾家学,催促裴家子们上进,固然因为他想要个好名声,在一则,他一心认为,若要裴家屹立几百年不倒,必然要子孙自己有出息,而他也要有自己的亲信,将来才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这些都不过是前期的投入罢了,至于家族子弟中有几个能成才,那些清客有多少是真正衷心而不是混口饭吃,这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端砚的亲弟弟,若是个有资质的,他帮一帮,正好如空青等人,成了他的心腹,又有什么不好呢。   沈妙贞一听,公子并不拒绝,反而很欢迎,双眸顿时一亮,从袖口中掏出沈天的那些卷子。   一到治学的事,裴境就十分认真,看着手中那些文卷,眉头皱了起来。   沈妙贞紧张极了,搓着手简直比自己刚到流风阁的时候还要紧张。   裴境的眉头逐渐散开:“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慧,行文比较对仗,偶有些敏慧才思,只是这文章写得过于束缚,过于匠气,想来他那夫子,也不是什么太有真才实学的秀才,不然怎会把一个孩子教的如此束手束脚。”   “孙秀才怎能跟公子相比,他今年没考上举人,还说是因为家中妻子病了的缘故,要照顾,可若有心怎会考都不去考,公子却是第一名的解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裴境瞥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如此滑头,也不用拍公子的马屁,本公子说好的提点他,自会用心。”   沈妙贞嘿嘿笑了两声,还想过去给他捶腿,狗腿的样子,叫裴境又有些嫌弃又有些好笑。   “叫你好好练琴,你还不去?”   沈妙贞听了,不再巴巴的上前,老老实实又做到大圣遗音面前,裴境瞥了她一眼,见她开始认真学,便也放下心来,拿了纸笔开始批注。   至于为何他非要盯着沈妙贞,叫她好好学弹奏古琴,总归是有点不服输的心态,为了哄她高兴,他心爱的大圣遗音都给她弹了,这丫头总得学出个样子来,就算不能成古琴大家,也要有名门闺秀的水准,才能不辜负他把心爱之物,给这丫头用。   三姑娘与五姑娘结伴,想要叫他们的六哥一起去钓鱼,如今快要开春,山坡子上已经长出了绿生生的青草,竹林中还生出了新笋。   洛京本就靠南一些,不比西京四季特别分明,洛京的冬日树木也依然保持着厚重的绿叶,并没有凋敝之感。   现在的时日,若是西京里头还寒冷的要穿棉衣,可洛京却已经可以穿夹袄,而且万物生发,池塘里头的鱼经过一个冬季,各个都肥的很。   庄子院墙除了最外头为了防止陌生人瞧见是青瓦高强,裴境特意选了个竹子的院落,只觉得有几分野趣。   而窗户正开着,这就让三姑娘和五姑娘,一下便能瞧见里头。   悠扬的琴声也从里间传来,两个姑娘跟六哥关系好,不必通报也能进去。   三姑娘裴玉瑶一眼便看见,那架六哥舍不得给她用的大圣遗音,如今被一个服侍人的小丫鬟弹着。   裴玉瑶兰心蕙质,并不觉得酸涩,更不觉得难受,反而颇有深意的在沈妙贞和裴境的脸上打量,取笑道:“诶呀,我们可否是来的不巧了?”   她是明明白白的取笑六哥,还以为六哥会瞪她一眼说她几句。   没想到这一句话后,不论是裴境还是沈妙贞都满头雾水的瞧着她,把她倒是瞧的心里咯噔一声。   裴玉瑶年不过十五,只比沈妙贞大了两岁,可因为是大房庶出女,自小养在嫡母身边,要讨好嫡母才能过的更加舒心。这心眼比沈妙贞可多多了,人情世故比她也更明白。   这个叫端砚的小丫头能得六哥如此青眼,保不准就是将来有造化的,她可不会轻易得罪。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六哥的瞪视和不赞同,反而是两张茫然的,毫无知觉的脸。   沈妙贞只是茫然一瞬,便自觉福身行礼,然后去给两位小姐倒茶端果子。   裴玉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以为端砚这丫头能知道六哥待她有些不同,没想到连六哥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也这般懵懵懂懂。   “你们来的哪里不巧?我虽然正改文卷,却也有时间跟你们说说话,二哥没来?”   与沉稳的裴玉瑶不同,五姑娘裴玉瑛性子活泼些,也更藏不住事,她想说些什么,却被裴玉瑶握住了手,按住了他想要说的话。   “二哥嫌在庄子上住的没趣,今日便骑了马出去,寻他的朋友去了。”   裴境脸黑了下来,这人的毛病又犯了,借着带两个妹妹出来玩,又要去花天酒地。   他也管不了,索性就不管了,左右侯府的爵位是他继承,哪有堂弟管堂哥的,真是荒唐。   裴境不欲在两个妹妹面前说自己裴二到底去做什么,怕脏了两个姑娘的耳朵。   “你们俩来寻我什么事?”   “六哥,我跟三姐姐见外头池塘里鱼很肥,想找你一道去钓鱼呢。”   裴境摇摇头:“我要修改文卷,你们两个去吧,带上丫鬟和小厮,若要采莲藕,叫小厮们照看着些,没要往池子深处去。”   五姑娘裴玉瑛还想说什么,三姑娘裴玉瑶已经很自觉地起身告辞,还拽住了她的手。   “既然如此,那我们俩就去玩了,不打搅六哥哥。”   因为两个姑娘来,沈妙贞在厨房里还温着一些糖蒸酥酪,撒上了桂花蜜,正好可以给两个姑娘也品尝一番。   谁知刚端上来,就见三姑娘拉着五姑娘往外走。   “两位小姐不再坐坐?刚蒸好的花生酥酪,姑娘们且留下尝尝。”   裴玉瑶点头致谢:“我们要去钓鱼,这酥酪改天再尝吧,多谢你了。”   裴玉瑛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那酥酪还是放着讨好我六哥吧,我们的嘴巴可没福气,吃不了你的东西。”   说完,甩着手气咻咻的跑出了裴境的院子。   她的气实在莫名其妙,裴境原想说她两句,可人影都没了,只能作罢。   裴玉瑶对着沈妙贞歉然一笑,也跟着出去了。   沈妙贞抿着唇,只觉得五姑娘这火发的实在莫名,她做了什么错事,这气撒在她头上,然而人家是小姐,她是奴婢,她有什么好说的,还能叫公子罚五姑娘给她出气?   五姑娘是公子的亲堂妹,她又算是什么了。   沈妙贞默默的将糖蒸酥酪放到公子面前,裴境看了她一眼,看她面色僵硬,有些无奈:“五妹虽然不是伯母亲生,在这几个庶女中却最得伯母喜爱,难免骄纵些,她年纪还小呢,你让着她一些吧。”   沈妙贞笑了笑,五姑娘与三姑娘只差了几个月,今年也十五了,说年纪小,比她也尚大两岁。   可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做奴婢,能跟人家小姐相比? ◉ 37、37   “你在六哥哥面前, 发的什么疯?”   裴玉瑶没有五妹在嫡母面前得宠,为人宽和性子沉稳,却也觉得五妹妹今日这么发作, 实在不对,端砚到底是六哥哥身边的丫鬟, 虽说她们是小姐, 那丫头只是个丫鬟, 然而做人做事岂能如此。   “我就是瞧不上那些天天想着爬少爷床的狐媚子, 二哥那里已经成了那个样子,院子里头乌烟瘴气的,咱们这些做妹妹的, 将来出嫁还不是得指望着娘家的哥哥弟弟有出息, 能做靠山,二哥哥眼见是指望不上了, 我没想到六哥哥身边,也有这种狐媚子。”   裴玉瑛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家里头就六哥哥这么一个有出息的, 岂能叫狐媚的小贱蹄子蛊惑了。”   裴玉瑶无奈,她当然也知道,她们这些庶女将来婚配,在婆家能不能得脸, 立不立得住脚跟,除了自己争气, 也要看娘家兄弟。   然而这都不是她这么不给六哥脸的理由。   “端砚那丫头什么都没做, 就被你说是个狐媚子,也忒冤枉。”   “我说她是狐媚子, 一点都没冤枉她, 那大圣遗音, 六哥连我们都舍不得给碰,却偏偏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弹,也不知她给六哥用了什么诡计。”   裴玉瑶倒不觉得有什么,人都有亲疏远近,便是亲兄妹之间大了,成家立业总不会像年幼时那么要好。   六哥待她们已经足够好,可能是那丫头的确得六哥的喜欢,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六哥自己都没察觉到。   “她用什么诡计,是不是狐媚子,自有六哥自己判断,再不济,将来六哥娶了正室夫人,自有正室夫人教训,你是堂妹,怎能如此僭越,教训哥哥的屋里人?”   裴玉瑛神色恍惚,咬着夏春不甘心极了,那丫头虽然年纪小,还没长开,可就是这副模样都已经足够将她比下去。   她亲父裴侯爷的样貌远不如一母同胞的二老爷,而她娘也不是美貌的侯夫人,乃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生的模样不过略微齐整些,在夫人怀着五公子的时候身子不便服侍了侯爷,因是夫人的陪嫁,后来有了身孕才成了姨娘。   那丫鬟站在六哥哥身边,那两人不说身份,只说样貌就匹配的很,宛如一对金童玉女。   她嫉妒死了,此刻神思不属,竟然喃喃说出下面的话:“若我不是裴家的女儿就好了,我是别人家的,是不是就能嫁给六哥哥……”   裴玉瑶吓得,眼睛都睁大,急忙四处看,见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低喝着自家妹妹:“你疯了是不是,怎的说出这种癫话!”   堂妹对堂哥有爱意,这在谁家都是天理不容,自古同姓不婚,堂兄妹可不是表兄妹,能亲上加亲。   裴玉瑛仗着侯夫人喜欢,侯夫人又没嫡出的女儿,在大房是一向爱掐尖的,怎会把三姐的话放在耳朵里。   “我就是私下里说说,又没人听见。”   “私下说也不行,想都不能想,你还要不要名声,你不要名声,难道六哥也不要吗,六哥如今是解元,将来还得考进士,是为官做宰的人,你这是要毁了六哥不成?”   裴玉瑛噘嘴:“好了,我不说,总行了吧,家里就你知道维护六哥哥,好像你是他亲妹妹似的,别忘了,你也是大房的人。”   两个姑娘离开了此处,竹林后,裴境满脸复杂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三妹妹不小心留下的穗子,他看见了,本来想让端砚送出来。   可五妹妹不知是何缘故,刚刚给了她白眼,索性他便自己追出来,没想到却看了好大一场戏。   端砚被五妹妹给了好大一个没脸,他见她心里难过,面上却不显,打定主意为端砚讨回委屈,等还了三妹妹穗子,再好好说一说五妹妹,她也忒任性骄纵,得改一改这个脾性。   裴境的脸完全的黑了,这是他听见了,若是叫外人听见,堂兄妹之间有龌龊,裴家的脸还要不要,家里女眷的名声还要不要。   可他是哥哥,不便直接管,尤其是涉及这种小女孩家的私情之事,可五妹妹到底还有嫡母生母,总有人能管教她。   他做哥哥的不能跟大伯母直接告状,可他也有娘亲,自己的母亲虽然总是淡淡的不爱跟他亲近,但涉及根本之事,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   原本只是想说说她,给端砚出口气,现在好了,回家后一顿修理是少不了。   裴境神色发冷,手里那三妹妹的穗子,也不便给她送过去了,还有让丫鬟给送过去吧。   回去后的裴境心中有了计较,他看过沈天做的文章,在这个岁数能写出这些,也算难得,而且那字,一看就是特意悬空握笔,特意练过腕力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少有有这种毅力的,虽然天分没有自己这么高,但好好培养,也算个可造之材。   他将沈天那些文章都做了批注,还自己以此为题写了几篇供他参考,从自己用过的书中,挑了两本,侯府家大业大,不仅有手抄书还有印刷书,而裴境的课本,都是他做过备注的。   虽然像沈妙贞他们这些穷苦百姓,攒些钱举全家之力,也能供弟弟读书,但村里的私塾,哪会有什么名师。   而最好的老师西席,都是被世家勋贵所掌控着,普通寒门仍然很难出头,就像孙秀才那样,熬到三十多岁中个秀才,在村里头都算是文曲星下凡了。   裴境叫手下的小厮把这些东西给沈天送了过去,他是个要做就做到底的人,打定主意要培养端砚的弟弟,虽不能时时盯着他读书,但定期布置功课,还是可以做到的。   因为景天送过一次沈妙贞,知道沈家住在哪,以后这种事就交给他来回两头跑。   庄子的猎户送了一只鹿来,三姑娘和五姑娘还想着要烤鹿肉来吃,结果鹿肉没来得及烤,玩的也没有进行,裴境就要回去。   两个姑娘没有父兄跟着,如何能在外头的庄子上玩,只好也跟着一起回去。   五姑娘还想撒娇,央求裴境晚些回去,可裴境才不见她,只上了自己的马车,就叫嬷嬷们看着两个姑娘上了马车,几乎是押送一般,把两人带了回去。   裴玉瑛还想闹,裴玉瑶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硬是拉扯着妹妹,叫她不要闹。   回了侯府,裴境只温和的跟三妹裴玉瑶说了话,也不搭理裴玉瑛,他径直去了自家亲娘,二太太的院子,说了此事。   二太太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也不爱跟儿子亲近,可听了儿子说此事的前因后果,她的脸色也不大好起来。   “你大伯母身子不大好,性子也软,不然这管家的事也不会落到三房一个庶出子的媳妇儿手里。她没女儿,把五姑娘当成亲生的教养,宠爱的没边,谁知道还能说出这种话。”   二太太日常像是个闲云野鹤,不爱管事,就连自己儿子的事,也不见怎么管。   事实上,裴境从小到大遇到的一些大事,她也不是个完全的甩手掌柜,至少当初裴境开蒙的老师,就是她定的,重金请了闻名天下的松石先生,为裴境开蒙。   但这件事则不同,不管五姑娘是出于什么心理说出的这番话,堂妹对堂兄有意,传出一点风声,那裴家所有女眷的名声都别想要了。   裴境心气高,不然也不会从小就约束自己刻苦读书,为的就是将来在朝堂大展手脚,他很看重自己在仕林中的名声。   若是被一个蠢钝的堂妹败坏了声誉,可就冤死了。   “我会跟你大伯母说,她若不会教养女儿,我就替她管教一二。”   裴境心知,母亲不出手则已,出手了就一定能办到。   他起身长揖一礼:“此事就拜托母亲。”   二太太忽然笑了笑,那张永远带着淡淡倦容的脸,变得生动了几许。   “你想教训你五妹妹,单单只是因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吗?就没有半点为你那丫头找回场子的心思?”   别人家娘亲跟亲儿子亲近,也会问这些话,可到了裴境他们这对母子面前,这种半是探究半是玩笑一样的聊天,却极少发生。   裴境一愣,没想到因为此事,母亲能如此跟他说话,心里防备便少了许多,也说出真话来。   “不敢瞒母亲,的确有一些。”   二太太的笑意更深,她这个儿子,不像裴二那等纨绔子弟吃喝享乐玩女人,纯粹是因为眼光太高。   看得上眼的姑娘,不仅要相貌绝色,脾气秉性还得对他的口味,且要琴棋书画样样都通,能跟他有共同话题。   他自视甚高,对未来的妻子要求也高,自然瞧不上这些一心想攀高枝的丫鬟们。   在这一点上,这孩子的性子倒是跟她很像。   当初她不也是,认准了一个男人,便要死要活要嫁他,然而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你喜欢,便好好护着,我也不拦着你,只有两点你得注意,第一则,你将来的正室夫人,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莫要婚前便搞出庶长子来,第二则,你若对人家上心,便好生待人家,丫鬟也是爹娘生养,既跟你一回,你得对人家负责,莫要像你二堂兄,那是糟践人家女孩儿,是要天打雷劈的。”   裴境哭笑不得:“母亲,您想到哪去了,端砚不过是个小黄毛丫头,儿子能对她有什么心思啊。”   二太太也不跟他分辨,只是摇摇头,不再说话。   过了几日,便是在流风阁的沈妙贞都听闻,五姑娘不知因何触怒了大太太,被关了禁闭,大太太还要寻个懂规矩的老嬷嬷,要好好教教她规矩呢。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沈妙贞有些恍神,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枝头上。   “五妹被禁足了,你不高兴?”   裴境怎么看她的神色,都不像高兴的样子。 ◉ 38、38   “五姑娘被禁足, 奴婢为什么要开心。”沈妙贞垂着头,做着手里的绣活儿,满脸的淡漠。   裴境狐疑:“她那日无缘无故的骂了你, 如今她被禁足,你该开心才是。”   “奴婢该开心?”沈妙贞嗤笑:“五姑娘是侯府小姐, 金尊玉贵, 奴婢又算是什么, 一个服侍人的奴仆, 哪里有资格生气,更没资格开心。”   裴境听她这样说话就有些莫名的不舒坦,眉头皱的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你还说你那天没生气, 这不是还在说气话。她做的不对, 这回禁足便算是教训,她也大了, 将来总要嫁人,去了婆家, 难道还能如此娇纵任性吗,这回也算是替你报仇了。”   沈妙贞笑了笑,眼睛里却没什么波动:“公子说是给奴婢报仇,就是给奴婢报仇吧。”   她的话, 越发让裴境听得不高兴,总觉得她在敷衍自己。   揪着她头上双螺髻的一个揪揪, 强迫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你这小丫头, 这些天本公子是对你太好了,都敢敷衍起来, 今儿非得叫你好好知道公子的厉害。”   裴境以为, 这丫头会可怜兮兮的跟他讨饶, 然后他说她两句,也就算了。   他也不知为何,就是心痒痒的厉害,想要揪一揪她头上像两个猫耳朵一样的发髻,还想看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跟他求饶的样子。   谁知,沈妙贞却没好气的弗开他的手:“公子,您能不能别随便揪奴婢的头发,很疼。”   “……”   裴境气笑,这丫头是越来越不怕他了,以前那副战战兢兢,小心侍奉的样子去哪了。   是,她也有怕他的时候,那是只有有求于他,为了自家弟弟,倒是能小心谨慎。   “公子给你出了气,你不谢谢公子,反而给公子使脸色,如今你可是越发的骄纵起来。”   沈妙贞实在无奈,放下手里的绣活:“好吧,公子想听真话,奴婢就直说,不是奴婢瞧不起自己,可奴婢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奴婢不过是个服侍人的低贱玩意,五姑娘是主子,虽然不是奴婢服侍的主子,可她若要拿奴婢出出气,不要说骂一句,便是直接上手打,奴婢也只有受着的份。”   “公子也知道五姑娘跟奴婢,本就是身份不同,所以就算是当天,五姑娘骂了奴婢,公子不也什么表示都没有嘛,难道真为着奴婢,责罚自己的亲堂妹?”   “五姑娘被禁足,奴婢可没那么大脸,觉得是公子为了给奴婢出气做的,一定是五姑娘自己做了错事,惹怒了大太太,您却非逼着奴婢高兴,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一句一个身份不同,五姑娘金尊玉贵,她是服侍人的。   裴境心里不舒坦,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这件事就是如她所料,他没有直接训斥五妹,不就是觉得纵然五妹有错,也不能当着下人教训妹妹。   然而他心里想的是一方面,听她说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纵然是服侍人的奴婢,也是他裴境庇护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你……”   “你别这么说自己,哪有自己说自己是低贱玩意儿的,我教你读书,教你弹琴作画,许多小户人家的小姐,都学不来。”   沈妙贞抿着嘴唇,心里也难受的很,她若不是因为读了书,也想不通这个道理。   若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就是个奴婢,被六公子这样养着,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小姐不成,若不这样想,她会沉溺在这个富贵窝里面,再也不想出去了。   “公子教训了,奴婢错了,以后不说了便是。”   沈妙贞又垂下头,拿起手里的绣活儿,做了起来。   裴境的脸色黑了下来,不知为何,心里头酸涩不已,这些日子,他为这个丫头,费的心思够多了,可她却好像不领情。   也不能说不领情,她依然兢兢业业的服侍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可她这副乖顺的仿佛偶人的样子,他又瞧着不顺眼,一点也没有方才她拂开他手时的灵动。   她这样乖顺的模样,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为什么他就是浑身都不得劲儿。   裴境有股邪火,闷在心里发泄不出,又不想跟她生气,坐着生了好大一会儿闷气,打了帘子出去,可逛了园子半天也出不了这口气,越想越难受,直接带着空青,骑了马出去吃酒去了。   “这不是裴六兄吗,怎的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他喝得有些微醺,脸蛋浮上红霞,双眸染上水色,一抬头时,这韵致,实在美的惊心动魄。   饶是来人,算是裴境的好友,已经对裴境这张脸免疫,却仍是看的一愣,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果然不愧是名动洛京的莲花六郎,漂亮的如此雌雄莫辩,若非是侯府的公子,早就不知被哪个权贵占了便宜了。   “是周兄啊。”   裴境不喜欢跟纨绔子弟交朋友,但周家三郎周徽是个例外,他爹是洛京府的知府,他自己也算争气,今年考中了秀才,算是世家子中有出息的。   裴境跟他关系不错,两人偶尔会相约去骑马打猎,赴纨绔子弟的酒宴时,周三郎知道他不喜那些陪酒的官伎花娘,也会帮他抵挡一二。   裴境不爱酒宴,更克制自己不爱吃酒,怎的今日自己一人在此,喝的醉醺醺的,像是在喝闷酒的样子。   周三郎也便问了出来。   裴境叹了一口气:“我有烦恼的事,却不知该跟谁说。”   周三郎觉得新奇,拿着他的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盅:“我不是在这里,六兄跟我说不是一样。”   裴境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重重叹了一口气,可能觉得因为丫鬟的事烦恼,有点丢人,可他心如乱麻不说,整个心绪就像是被猫挠乱的毛线团。   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也顾不得是不是丢脸了。   “是……我身边一个不知好歹的小丫鬟。”   周三郎立刻来了兴致,裴境这人洁身自好,当然他也是,可就算是他们这种家风清正的权贵家,到了他们这个岁数,也会在身边放个姑娘好通晓人事,免得被外头的狐媚子迷惑了去。   周三郎身边就有个同房丫鬟,也早就知道了男女之间那回事,只是他们这种家风清正的人家,是绝不会娶正房娘子前就生出庶出子女的,通房丫鬟也是精挑细选,样貌不说好不好,品性必然得老实才行。   他已然是不近女色,在外头逢场作戏也不会跟女子纠缠,可裴境却比他更甚。   明明生的一幅风流样貌,却像个苦行僧,十六了身边也没个女人服侍,周三郎别人不服,就服裴境裴六郎。   这份自虐一般的坚忍心性,确实非别人能及的。   而现在,这位正经严肃,对女人就像是洪水猛兽一样不愿沾惹的主儿,居然话题开始谈论起了女人,还是自己的丫鬟。   实在是叫周三郎,整个人都精神了,就想探听探听些八卦出来。   “我身边那个丫鬟,被我宠坏了,这几日也不知因为什么不高兴,总是给我脸色瞧,我说她两句,她虽然听话了,可我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样子,就莫名的心里难受。”   裴境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掩去了五姑娘说愿不是裴家女的事,像是吐苦水一样说给了好友听。   “这丫头实在蹬鼻子上脸,我想教训教训她,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又想她高高兴兴的,更不知怎么做,实在进退两难。这丫头聪慧,什么东西一教就会,为着我们这主仆情分,将来她出嫁,我也要多添些嫁妆给她,可她却因为一点小事,与我置气。”   “等等!我的六郎兄,你说什么,把这丫鬟嫁出去?她不是你心爱的姑娘,你的通房丫鬟?”   周三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在这里喝闷酒,为了一个姑娘开不开心,为了这个姑娘为什么跟他阴阳怪气,想那个姑娘不要逆来顺受。   而这姑娘居然还不是他的人,他还要把她嫁出去?   他到底听了个什么故事,裴六郎这家伙,都那么喜欢那姑娘了,居然还想把她嫁出去?   周三郎匪夷所思,看着裴境简直像是看着什么怪东西一样。   “这丫鬟不是我的通房啊,我一直觉得未娶妻便纳妾,实在对妻子不尊重,我既要寻个样样出色的妻子,自然不能先纳妾叫妻子心中怨愤,脸上无光。”   周三郎简直要窒息,直接脱口而出:“可你不是喜欢这个丫鬟吗?若不是喜欢这丫鬟,区区一个奴婢,你为什么要在乎她高不高兴,心里难不难受?男人只有对喜欢的姑娘才这般上心,你对你房里别的奴婢,怎么没有这种心思,单单对她有,难道不是喜欢她?”   裴境如遭雷击:“你说,我喜欢她?”   她喜欢端砚,才会如此困扰?   不,他怎么可能喜欢端砚那个小丫头片子。   他只是可怜她,一开始她来流风阁的时候,那样的瘦小,正常人瞧见路边的阿猫阿狗都会给一口吃食,何况看到那么一个娇弱无助的小姑娘。   后来便是欣赏她的聪慧,做什么都做得又好又快,现在服侍他,跟他的默契,是别的丫鬟都达不到的。   裴境赏罚分明,自忖是个英明的主子,自然会优秀的仆人也会给赏赐。   周三郎说他喜欢端砚,这怎么……可能呢…… ◉ 39、39   “你不喜欢她, 为什么要这么为她着想?”   裴境面色尴尬,解释道:“她,这丫头, 很聪明,服侍我尽心尽力, 我也很满意, 虽然只是个奴婢, 可做得好也该奖赏。”   周三郎简直佩服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由自主的叹气:“可你也说了,她只是个奴婢,就算服侍的好, 你做主人的, 多赏些银子,也算是仁至义尽。哪有顾忌她高不高兴的, 这样体谅她的心情,想要博取她的欢心, 男人,只有对心上人才会这样做。”   心上人嘛?裴境想要反驳,却又无法反驳,他的确一反常态, 总是对这个丫头格外开恩。   不知不觉的,她从那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 变成现在这副水灵出众的模样。   她若是能对他, 满含情意,羞涩的笑一笑, 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出奇的好。   然而她从未被他迷惑过, 从未对他展露出小儿女陷入情爱的笑颜。   这便是他不满足, 跑出来喝闷酒的原因吗?裴境问问自己的内心,只觉得有些荒唐,他怎么可能是因为喜欢端砚,然而除了这个理由也找不出他对她如此特别的原因。   裴境满脸复杂,觉得匪夷所思,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周三郎说的是对的。   周三郎拍拍他的肩膀:“要讨女人欢心,其实还挺简单的,就算你没在别的女人面前维护她,可她身份在那摆着,奴婢出身的通房,到底也不能骄纵太过,不然惯的不知好歹了,将来到正房娘子面前也这样,吃苦的可就是她自己了。”   “但私下里,如何的宠爱,就是男人自己的事了。女人嘛,左右不过喜欢那些东西,你买些贵重的首饰哄哄,也就过去不跟你生气了。”   裴境想了想,端砚那丫头,但凡攒了一些银子,就给家里送去,自己也没置办点首饰。   侯府的一等丫鬟们,月例丰厚,头上腕上都带着两三件首饰,只有她双耳只用茶叶棍扎着,头上也只有一根小小的银钗子和一条绸带,手腕更是光秃秃的。   她这样不招摇,他其实很喜欢。   可现在想来,穿着也实在太素,明明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呢……   裴境动了心,与周三郎喝完了酒,还带着一点酒后的醉意,去了洛京最大的首饰铺子翠钿坊。   以前他可从没来过这种给女人选首饰的地方,哪怕是给母亲选礼物,也没亲自来过。   翠钿坊的老板能在洛京站稳脚跟,生意做得这么大,可不仅仅是靠着知府的势,掌柜的眼睛毒辣的很。   一眼便瞧出,如此穿着打扮的裴境必然是个富家小公子,殷勤的亲自上来迎客。   外头摆着的首饰,都是些大路货,裴境看的微微皱眉,一个都没瞧上。   掌柜知道这是个大客户,没准是哪位世家权贵的小公子,不敢怠慢,急忙将人往里间请,亲自奉上了茶水和糕点,这糕点还是苏合溪的,款待人都很大手笔。   “敢问公子,是要送什么年龄的女子呢,小店里各种料子的首饰,应有尽有。”   “送年轻一些的姑娘……”裴境有些不自然,拿着茶杯掩饰脸上的神情。   跟在他身边的空青,心知这礼物是要讨好端砚,果然他当初想的没错,公子就是对端砚上了心。   “掌柜的,你把你家的好东西都上来,我们公子可不差钱。”   “好,好,小人这就把店里的好东西呈上来,紧着公子挑选。”   裴境瞥了空青一眼,却没有阻拦。   掌柜的点头哈腰,亲自去开了柜子,把里头的好东西一一拿出来,这些高档货,都是一件一盒。   面前的桌子上白了十个大大小小的盒子,玛瑙镯子,白玉簪子,金丝缠花的臂钏,甚至还有一顶纯珍珠制成,半个手掌大的莲花冠。   珍珠价贵,这是大梁人都知道的事,虽然昭宗皇帝之妻元成温皇后是位奇人,发明了养殖珍珠法子,减免采珠人之赋税,然而养殖珍珠法也需珍珠几年方能成形,且圆润的珍珠量少,导致珍珠虽没有从前那般一颗三钱珍珠便要千两白银,却仍旧是只有富庶人家才能买得起。   而因为元成皇后是位不世出的美人,这位皇后与昭皇帝之间极为恩爱,昭皇帝直到驾崩都不曾纳妃,后宫空置只有温皇后一人。   大梁的女子们,因羡慕温皇后如此幸运,得到夫君这般宠爱,遂纷纷效仿温皇后留下的习惯,温皇后穿衣打扮的风尚,也成了得到了大梁女子的簇拥。   因温皇后喜爱带冠,大梁女子,便是贫贱如农家女,也会在出嫁钱置办一顶便宜的花冠。   裴境的姐姐妹妹们,更是人手一冠,材质自然是贵重的金银,甚至白玉翡翠。   眼前这冠,虽然只有半个巴掌大,然制作的精巧无比,中间垂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两边则是辑珠工艺,形成的各类花朵,每颗珠子都圆润无比,泛着柔和的光泽,实在是一件珍品。   裴境一眼便瞧上了这珍珠冠。   掌柜是个人精,自然也看出裴境看上了这顶冠。   “公子真是好眼力,这冠子,是我们翠钿坊的得意之作,光是这些珍珠,我们寻了云州好几家珍珠铺子,足足攒了三年,才挑选出这些光泽一样的珠子,制成的这顶冠。”   空青打断了他的话:“诶呀,我们公子难道是那种看不出是不是好东西的人吗?你直说要花费多少银子便是了。”   掌柜的伸了个大拇指:“公子真是个爽快人,这冠子不二价,两千贯。”   空青吓了一跳,一贯钱便是一两银子,这两千贯就是两千两,都顶的上一个上等庄子一年的进项了。   他们二房富,二老爷会赚有的是钱,公子自拿了分红,自然也不缺银子,然而这两千贯只买一顶珍珠冠,也确实太奢侈了些,要知道三十贯钱便能买四五亩良田,两千贯买的地都能让一个贫困农户当个地主了。   裴境却面色不动,喝了口茶:“不错,倒是很公道的价格,并没有多要。”   掌柜的嘿嘿笑了起来:“公子您真是识货人,咱们翠钿坊做诚信生意,洛京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姑娘不来我们这里买首饰呢,若是我们不是实在价,这么多年也没有这好口碑不是。”   裴境点点头,却看着那顶珍珠冠,并没说买不买,他有些犹豫。   但犹豫的并非是银钱,他不缺银子,以往为了一件孤本或名家画作,一掷万贯的时候也是有的。   两千贯,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巨款。   他考虑的是别的事……   “掌柜,这珍珠冠是什么价,能否拿来给我瞧瞧?”   一个温润的声音插进来,原来是另一个伙计带着一位锦衣公子进了内室,   这公子头带玉冠,身着玄色衣袍,脚蹬皂靴,腰垂玉佩压襟,一看那张脸,居然也是位极英气俊秀的青年。   裴境自己就是好看的雌雄莫辩,能让他也承认俊秀的自然也实际生的就是出色。   这个青年的英俊是与裴境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格,星眉剑目,鼻若悬胆,男儿之气十足。   裴境眼前一亮,洛京的世家权贵公子,他基本都认识,可面前这个,却从未见过。   掌柜的有些犯了难,试探着问道:“这……公子,赶巧,这件珍珠冠有公子再看,要不您先等等?”   英气公子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随从便要发作,被他拦了下来。   裴境却道:“在下并未决定要不要买,这位公子若不嫌弃,可一起来看看,品鉴一番。”   空青脸上有些迷惑,这珍珠冠他们家公子还没定要不要,那个公子就想看,实在无理,而且奇怪的是,他们家公子可不是性格如此平和,跟谁都能主动交朋友的类型。   换句话说,他们家公子很有些傲气,不是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都能入得了他们公子的眼的。   这个穿的一身黑的公子,虽然看着也很富贵,也有世家子弟的气质,可除了面容过分英俊了些,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玄衣公子欣然接受,进了他们这间茶室,对着裴境抱拳:“多谢这位公子,在下冯直,乃是西京人士,此番来洛京,经过这间鼎鼎大名的翠钿坊,想要为家中女眷选些礼物。”   裴境笑道:“在下裴境,相逢即是有缘,这顶珍珠冠确乃佳品,粒粒浑圆,皎洁圆明内外通,适合年轻姑娘佩戴,公子喜欢,可以买下。”   冯直挑眉:“我观公子也爱这冠,竟肯相让?”   裴境点头:“我虽喜欢这冠做的精致,却也不是非买不可,公子远来是客,若公子瞧上,在下可以相让。”   冯直笑了:“传闻中的莲花流浪裴解元,是个直爽人,那在下便当仁不让了。”   他也阔绰,直接拿出了银票买下了这顶冠,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铭牌:“这是在下的对牌,我就住在珠市街小南坊巷的客栈,裴公子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可今日实在匆忙,不能感谢公子相让,明日,在下派人相请公子,到时去府上请公子,还请公子莫要推辞。”   裴境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叫空青接下了铭牌。   作者有话说:   昭皇帝和温皇后是我另一本书的男女主角,嘿嘿 ◉ 40、40   没能买成那一顶珍珠冠, 裴境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空青觉得遗憾,跟着六公子, 在侯府那个富贵窝,好东西见得多了, 可那顶小珍珠冠, 便是放在侯府小姐们的妆奁里头, 也是上品。   剩下的那些虽然不如那顶小珍珠冠, 却也都是佳品,裴境的视线一一扫过,看中一对润如羊脂的白玉镯, 触之生温, 华润无比,乃是白玉中的上品。   瞧着这洁白的玉镯, 他想到了镯子带在端砚手腕上的样子。   她的肌肤很白,像牛乳般的颜色, 手腕细弱,若是带上这么一对双跳脱,也当得上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这一对镯子便得五百贯, 裴境眼睛都没眨,便买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 他诶了一声,瞧见一只小盒子里, 有一只水晶梅花簪, 通体晶莹剔透, 簪头雕刻的几朵梅花相依相偎,栩栩如生,梅花花瓣是水晶的天然颜色,呈现微微的粉。   这簪子雕工倒是很有些意趣,裴境心头一动,说起来,他对她生了怜惜,开始对她入了眼,便是因为梅花。   她去采梅雪的样子,大冷天冻得十指通红,鼻尖通红的样子,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这只梅花簪倒是没那么贵重,却也有五十贯,裴境再不看旁的,交了银钱,在掌柜的毕恭毕敬的亲送中,坐上马车回府。   他喝了酒,神色还有些微熏,而太阳已经下山许久,他爱喝的那家小馆子也没开,吃了酒喝一碗他们家的酸辣汤,胃方能舒服些,可既然没开,便回府叫丫鬟们做去。   自从端砚展露了做点心的手艺,他在吃够了侯府膳房的膳食时,也会做些小菜整治些吃食。   她做的阳春面,只用一碗清汤,半钱猪油,几滴酱油,卧上一个荷包蛋,虽然简单,却比外头卖的都好吃。   回去吃一碗她做的阳春面,也算是醒酒了。   裴境斜着靠在后头的软垫上,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不自觉的挂着微微的笑意。   “公子,咱们为什么不买那珍珠冠,小的瞧着,那冠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便是给三姑娘五姑娘出嫁添妆都是拿得出手的,平白让给了那个冯公子。”   裴境的双眼本来已经1闭上了,此刻睁开,笑骂了一句:“怎么,你还替公子不平上了?”   空青讪笑:“小的就是觉得,公子若是不出手便是这么个好东西,还怕端砚姑娘不对公子死心塌地?”   “你也知道那珍珠冠配侯府的小姐都可以,我若真给了她这个东西,且不说她能不能接受,在府里如何能带的出去?”   空青一想,也的确如此:“是啊,小的到底不如公子想的周到,端砚姑娘到底身份上不合适,手里藏着这样的好东西,若是将来叫主母瞧见了,还不惹出醋事来。”   珍珠冠虽然珍贵,但他置办的那一双白玉镯和那只水晶簪,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奴婢能带的,此时倒是不考虑,这价值五百贯的镯子,她带着合不合适了。   “况且,那位冯公子,并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那位冯公子相貌倒是怪英俊的,既然是西京人,没在洛京听说过也合理。”   裴境凝眉,摇摇头:“不,这位冯公子的身份可不止是如此,他脚下的皂靴虽然样式是市面上那种普通的样式,然而上头用的布料,是上等软绸,鞋底里有一层似有若无的金色,夹层中一定用了明黄的布料。”   空青懵然,完全不知道,自家公子怎么观察的这么细致,而且这又代表了什么?   “大梁,唯有皇室,能把明黄布料做靴子,将金色踩在脚底乃谓之皇亲贵胄。”   “这……这……”空青惊的瞪大了双眼:“难不成,那位公子还是一位亲王不成,天呐,小的居然有一天能见到王爷。”   裴境嫌弃的用扇子打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在那里惊叹什么,大梁皇室宗亲多了,闲散的宗室也不是没有,这有什么好惊叹的。”   “不过到底是皇室宗亲,既然姓萧,我们就得避让着些,把那珍珠冠让给他,也算卖个人情。好了,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此事没要宣扬出去,把嘴闭紧。”   公子吩咐了,空青如临大敌表示绝不会透露出一个字去。   裴境虽然嘴上这么说,脑海中却过了好几个报的上名号的郡王亲王,他只是嘴上说是皇室宗亲,可能脚踏明黄的,绝不仅仅是闲散的宗室可比的,郡王的世子都没这个资格。   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他现在面临的事,是如何叫端砚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这丫头虽然爱财,却有原则的很,不该自己得的银子是绝不会拿,他素日很欣赏她这一点,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却比大多数的男子,都有风骨。   可能也是因为她跟别的丫鬟们,太不同,所以他才会对她另眼相看。   裴境心情不错,虽然喝醉了,脸上带着迷醉的微醺,却有着平常展现不出的温和笑容。   经过周三郎的开解,他的确想明白不少。   虽然自己仍然觉得,他并不是喜欢端砚,但此刻想要她开心,想要留她在身边的心情,是他能够确定的。   而这种好心情,就在进了侯府,往流风阁走的时候穿过梅林时,消失殆尽。   三姑娘来了流风阁,可恰好裴境不在,她做了一会儿就要走。   天已经黑了,沈妙贞便拿着灯给三姑娘照着路,送送她。   刚进梅林,却冷不防窜出一个男人来,浑身的酒气,直接就往她身上扑。   “好美人儿,让本公子疼疼你,你生的那么好看,本公子喜欢的紧。”   三姑娘哪里看见过如此一个浪荡子,还是直冲着她身边的沈妙贞扑上去的,直接尖叫出声。   沈妙贞吓得大惊失色,急忙后退,她三姑娘也往后拽,可还是迟了一步,那登徒子抱住了她的脚。   油腻的大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哪怕此时隔着鞋袜,沈妙贞也吓坏了,双腿不住的蹬。   三姑娘急忙用团扇去打那男人的头。   此时从暗处又蹿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因为太黑,根本就没看清脸,他一边嘿嘿傻笑一边过来欲要捉三姑娘的手。   “十二弟,你从哪里寻得美人儿,在这里就弄了起来,怎么也得寻个屋子才是,瞧你那急色样儿。”   因为昏暗,那男人忽然窜出来,沈妙贞手里的灯就跌落下去,根本看不见这醉醺醺的两个男人是什么人。   可三姑娘以听说话的这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团扇丢出去砸到他头上。   “二哥哥!你做的什么混账事,带什么混账人来,还不把他赶紧拉开。”   原来说话的那个是二公子,他酒还没醒,意识到差点被自己调戏的是自己的亲妹,吓了一跳,可还不能立刻做出反应。   沈妙贞羞愤欲死,挣扎间,脚咱那男人脸上踢了好几下,给他踢的哎哟哎哟直叫唤。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那男人直接飞了出去。   是裴境,他听到了这里的声音,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沈妙贞与三妹妹跌在一处,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抱住了沈妙贞的脚,还想要往上摸。   他当时火气就上了来,气血上涌,恨得咬牙切齿,一脚将这个登徒子踢飞出去。   此时的裴二方才初醒,亲自扶起三姑娘裴玉瑶,高声喊道:“六弟,手下留人,那是八弟,别往死了打。”   裴境把他踢飞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人是八弟,二哥的狗腿子,一直跟着他胡吃胡喝胡混的臭小子。   可他就是忍不住。   一拳一拳,拳拳到肉打在他脸上身上,想到他刚才碰到了沈妙贞就怒气止不住的冲上头顶,他的冷静,理智,和游离于尘世外的高高在上,像是摔倒地面的琉璃,全部碎裂开来。   在这一刻,什么成熟持重,什么超然物外,什么士大夫的姿态,全被他抛去脑后。   他只想把这个唐突了沈妙贞的男人,活活打死,才能解气。   裴二哪里看到过自己一向冷静,就算发脾气也是淡淡的,绝不亲自动手的六弟,也会有这么冲动的一天。   再不拦着,他就要把八弟打死了。   裴二急忙冲上去,拖住裴境,阻止他下一步发疯。   果不其然,阻拦的裴二脸上也挨了裴境一拳。   “六弟,六弟,手下留情,你莫要打了,莫要打了。”   裴境已经恢复了理智,老八躺在冰凉的地上,满脸都是血,裴二的眼睛被他打的成了乌眼青,浑身发抖不敢靠近他。   长舒一口气,心里头的闷气和郁结总算消散了一些,他虽然拳拳到肉毫不留情,但并没有打到致命处,够给八弟吃个教训的了。   空青机灵,早就在自家公子冲上去打人的时候,就叫自家院子的人守住了梅林的出口和入口,带着白术景天两人,拿下了二公子和八公子的小厮。   裴境看到跌倒在地上,哭的满脸泪痕的沈妙贞时,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忽然狠狠的攥了一把他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新啦 ◉ 41、41   裴境面色黑沉, 对着沈妙贞伸出手:“还能站得起来吗?”   沈妙贞吓坏了,神色都有些恍惚,双眸不停地流着眼泪, 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掉了下来。   她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好像还会不过神来, 直到裴境握住她的手, 要把她拉起来, 她似乎忽然有了反应, 吓得缩回手,还往后退了几步。   裴境眸色暗沉,看了一眼三姑娘裴玉瑶:“你把她扶起来, 到我院子里去, 暂且照顾她一二。”   裴玉瑶点点头,拉着沈妙贞一起起来, 去了流风阁。   等几个姑娘都走了,裴境满脸肃杀:“空青, 去请侯爷和三老爷过来,景天,备了马车,去请柳大夫过来, 给八公子治伤。”   他说完,便坐在梅林中的凳子上, 脸色黑沉一语不发。   裴二此时才知道, 六弟是真的生气了,大气都不敢出, 只能在一旁站着, 此时酒也醒了大半。   裴八郎虽然做了错事, 可好歹也是裴家子弟,不能任由他在冰凉的地上躺着,裴境叫人弄了个担架,好歹给他搞了个能躺的地方。   因为不是致命伤,裴八郎眼泪汪汪,却一声六哥都不敢喊,只能默默流泪,知道这回犯在六哥手里,这事绝没那么容易过去。   不一会儿,侯爷和三老爷就到了,看到裴八郎惨样,裴二郎眼睛上的淤青,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裴境起身,先行了一礼:“大伯,三叔,侄儿无礼,教训了八郎一顿,侄儿先像三叔请罪。”   三老爷虽然是他三叔,可他是庶出,六郎的爹是嫡出,他哪里敢完全受侄子的礼,急忙去扶:“好侄儿,你莫行礼,八郎这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若是违背裴家组训,我定不轻饶。”   裴境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二哥,这件事,是我说还是你说?”   裴二浑身僵硬,在侯爷如炬的目光中,磕磕巴巴的说了此事。   他带着弟弟一起去跟外头的朋友吃酒,吃的醉了回来便唐突了六郎身边的丫鬟,被当成登徒子打了一顿。   侯爷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又看向裴境。   裴境冷笑一番:“二哥还真是避重就轻,你带着八弟到底去哪个不三不四的地方吃酒,我暂且不论,你唐突我的丫鬟时,三妹妹也在旁边,我看的真切,二哥没认出三妹妹,还想去……”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而侯爷和三老爷都是男人,自然知道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   侯爷是个爆脾气,当即便指着裴二骂了起来:“你这孽子,到底带着你弟弟去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灌了几口黄尿便到家里来撒野,还唐突到你妹妹头上去了,你给我老实交待,不然今日我便打死你这孽子。”   裴二吓得立马跪了下来:“回父亲的话,就是……就是子爵府梁家请儿子跟八弟去吃酒,去了……去了醉月楼……我们都喝多了,那梁家子便笑话八弟没见识过女人……儿子跟八弟都吃醉了,回家后到梅林望望风,八弟许是,许是见那丫鬟生的漂亮,就起了心思,天又这么黑,没见到三妹妹也在。”   一说醉月楼,侯爷和三老爷怎会不知是什么地方,那是洛京最大青楼,两个人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可家里大人再怎么荒唐,也不会希望自己儿子还没弱冠就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侯爷气急败坏,上去就给了这荒唐儿子一脚:“你这孽子,没有你三妹妹在场,你就能随意对家里的丫鬟动手动脚?咱们家是侯府,不是外头没规矩的地方,你院子里多少通房丫鬟,还嫌不够?手伸的这么长,都伸到你六弟房里去,可还有个哥哥的样子,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此时,空青请来的柳大夫也到了,三老爷心中焦灼,可一看裴境是大夫也给找了,想说一说六郎下手太重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这件事虽然是打了他儿子,可此事乃是裴二与裴八有错在先。   唐突一个丫鬟没什么,这丫鬟就算是裴境房里的人,可兄弟之间的情分总不会为了一个丫鬟就这么没了,然而三姑娘还在场,这涉及家中女眷的名声问题,就是大问题。   现在侯爷都作此种态,要严惩裴二,他若不表态,怕是儿子以后在这府里也就混不下去了。   三老爷当即拿下一旁的木棍子,叫小厮们把裴八翻过去,就要往他身上打,一棍子还没打下去,三太太便跑了过来,见到儿子浑身是伤惨不忍睹的样子,三老爷还要打,哭着跪下拦着他手里的棍子。   “老爷,不知道咱们儿子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下狠手打他,他有错您罚他便是了,孩子都这样了,您还要打,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您要打,就打妾身吧,把我们娘俩都打死。”   三老爷原本和三太太有个大儿子,那孩子很争气,就是在裴境这么个年纪便中了秀才,后来考举人的时候,没考中,就此郁结于心,得了一场风寒,就那么走了。   因为失了嫡长子,他们对八郎这个次子,的确珍爱到有些溺爱。   此事三老爷也是又恨又悔,这孽子好的不学,跟他二哥学些吃喝享乐玩女人,都唐突到六郎身边的丫鬟上去,自己的三姐姐还在,也不怕污了裴家女眷的名声。   “你这做娘的,就娇惯吧,你问问他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今日若不好生教训他,以后能给我们家惹出篓子来。”   三太太还在哭,趴到裴八郎身上就是不让打:“老爷说这话,就是诛心之言,咱们八郎一向孝顺,老太太都是喜欢的,他到了年纪,有看上眼的姑娘又怎么了,不过是调戏了一个奴婢,因为那些小贱蹄子,老爷就要了八郎的命吗?左右,污了那姑娘的名声,就叫八郎纳了她做通房好了,一个丫鬟而已,六郎又不会不舍得。”   裴境的额头上蹦出一个十字来。   三太太这话一出,连侯爷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咳嗽了几声,三老爷更是气的胸口呼哧呼哧喘粗气。   这根本就不是唐突一个丫鬟的问题,爷们在外头如何花天酒地,却不能把外头的坏习气带到家里来,家里的老爷瞧上哪个丫鬟,想纳了,也得过了明路,抬进自己屋子里办事,哪能就地就弄。   况且这里面还有三姑娘呢。   若人人都如此行事,侯府成什么了。   而且,唐突的这个丫鬟,是裴境院子里的,他现在是裴家最有出息的人,就连未来的小侯爷裴二郎,在有时候也得退让六郎,她这么说话,不是在打六郎的脸嘛。   裴家有爵位,这几代却并不争气,侯爷也不过靠这个爵位有着朝廷的荫封,做了个五品员外郎。若是裴境将来有出息,一家子就都有了依靠。   如今家里人口多,裴家老少爷们都是会败家的,侯夫人做一场法事便要用一百两银子,可一家子只有二老爷会经济事,府里的情况都是他弃官从商后才开始宽裕,可以说,一家子都要指着二老爷吃饭。   他素日多有巴结这个会读书的解元侄子,就指望他有了出息,能带带八郎。   这愚蠢妇人,居然直接开口跟六郎要他身边的丫头,给八郎做妾,六郎眼里那么容不得沙子,这般被下了面子,以后怎么可能还会带着八郎做一番事业。   “蠢钝妇人,快快住嘴。”   三老爷气急败坏,一棍子下去,便打在裴八郎的屁股上。   裴境的脸色更加黑了起来,端砚的确只是个丫鬟,身份不够,可却是他裴境都想要她开开心心的人,是他的贴身大丫鬟。   就像跟他要个物件一样,随意处置她的去留。   如此叫他愤懑,叫他不舒坦,不管端砚身份如何的上不得台面,她也是他裴境身边的人,由不得别人如此说嘴。   跟他要人,把他当成什么了。   那一棍子下去,裴八郎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三太太哭的几乎要晕厥。   裴境只恨打的不够重,可他再生气,也知道,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他咬着牙,上去拦三老爷的棍子:“三叔,您就先别打了,八郎已经被我教训了,三叔几棍子打下去,若是打出什么毛病,侄儿岂不是要一辈子心中难安。”   听闻了风声的二老爷也过了来,他早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急忙上去拦:“老三,八郎还小,你带回去好好教便是了,莫要再动粗,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打坏了心疼,”   侯爷也摸着胡子叹道:“二郎这个做哥哥的,实在不像个样子,就从二郎开始罚,这些日子,二郎禁足不许出府,每日抄写四书并一本经,经要供奉到祠堂里,你就在祖先面前,静思己过。”   裴二郎禁足,裴八郎要养病,侯爷又三令五申不许传出消息去,毕竟三姑娘无辜被卷入,传出去了对家中女眷名声有影响。   此事算是尘埃落定。   裴境仍是面无表情,冷的就像是个石头的雕像。   二老爷一看,就知道,自家儿子心里头还是不痛快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几个脑洞,被钗头凤刺激到想写个古代二婚真爱的故事。现言破镜重圆的故事,大学分手再重聚时前男友已经成了有钱人,心里却心心念念白月光,结果白月光不接招,心念自己丈夫的故事。应该都是小短篇,不知有没有人想看 ◉ 42、42   “心里头还不痛快?”二老爷问了裴境。   他抿唇不语, 脸色却并不好,漆黑双眸中满是阴翳:“我只恨没打死他。”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踢飞了裴八郎, 若是真让他得了手,抱住了端砚, 她的清白可就没有了, 此时三婶再提出补偿端砚, 叫她给八郎做妾, 他就算再不愿意,也得同意了。   二老爷没想到,自己儿子比想象的更加暴脾气。   “你还是控制住了不是, 毕竟现在还住在一起, 不能就直接翻脸,你那个丫头……”二老爷顿了顿:“你好生安抚, 这一回肯定吓坏了。若是早些过了明路,叫别人知道那是你的人, 以后打她主意的就少了许多。”   裴境垂下头,默然不语。   二老爷也想分家出去单过,如今二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总要支持侯府的开支, 他跟侯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便是给大房分一些也没有怨言, 而且大房是有自己的产业的。   可老太太好面子, 这侯府的庶出子们都住在一起,二房不但要支撑大房的开支, 还要支撑三房四房五房, 若只是多出些银子也就算了。   老三的媳妇儿原本管家, 一没银子就打发人跟二太太来要,前些年他的生意一时周转不开,没法补贴侯府,还打发人来管二太太要,让二太太拿自己的嫁妆补贴,差点给二太太气病。   这里面弯弯绕绕的多,二太太是他自己求娶的妻子,不是老太太安排的,老太太一向不太待见二太太。   虽然二老爷是自己亲儿子,裴境也是亲孙子,还是最有出息的那个,可老太太不待见二太太,反而更信任三太太,三太太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   经过那么一回,二老爷便很不满意,三房不该欺负他媳妇儿,早就有想要分家出去单过的心思。   “如今老太太还在,咱们若提出分家,便是不孝,再忍耐忍耐吧。”   二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境回了流风阁,还是生着气,面色并不是很好,里屋内,三姑娘陪着沈妙贞坐着,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然而眼睛红肿,表情还是呆呆的。   看来是痛哭过一场。   裴玉瑶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六哥,你快来劝劝吧。”   裴境一瞧,屋内并没有别的丫鬟,松了一口气,赞许的看了一眼裴玉瑶,果然还是三妹妹办事牢靠。   “辛苦你了,三妹,今日的事,大房和三房那边都不会说出去,你也约束好下人,莫要让他们传闲话。”   裴玉瑶一点也不意外,看了呆愣愣的端砚一眼,心中再次确定,果然六哥对这个丫鬟不同,考虑到传闲话会对这丫头名声有影响的问题。   她点点头:“六哥放心,我身边那个行书,嘴巴是很实的,况且此事也涉及到我,她不会出去乱说。”   裴境点点头,从里屋拿出一幅字:“这是我在持己先生那里求来的字,你不是一直喜欢,拿去留着吧。”   裴玉瑶笑了出来,持己先生乃是当世书法名家,求一幅字可不是用钱就能买来的,她向往已久,他们大房只有侯爷那里有一副,当做珍品收藏着,宝贵的很,是绝对不可能给她的。   而六哥也是明动洛京的莲花六郎,不知怎的,与持己先生有了交情,虽然早就承诺过给她求一幅字。   但持己先生性格颇有些古怪,这字也不是动动嘴就能求来的。   若不是看来她今日维护照顾了端砚这丫鬟,怕是六哥这幅字还要自己藏一阵子品鉴一番,不会这么快的就交给她。   她重新对这个小丫头在六哥心里的地位,有个认识。   裴玉瑶心中满意,笑道:“那小妹就多谢六哥了,以后这种事可以多找小妹,有这么多好处,可不能叫别人占了。”   裴境无奈摇头,把裴玉瑶送出去,再回来,看着面前瑟缩成一团,垂头不语的沈妙贞,叹了一口气。   那声轻叹,让沈妙贞打了个哆嗦。   这一回惹出来的麻烦实在很大,不管是不是她有心,不管她是不是受害者,在侯府她一个奴婢,是没办法出去说理的。   就算是八公子的错,侯府的主子们也只会说是她生的狐媚,勾引了主子。   那些下人们不就是在背后说二公子的那些通房姨娘的吗,纵然那些人里,也有并非自己情愿的姑娘,也在主子的眼里。   一切都是勾引自己儿子的狐媚女人的错,若不是她生的好看,也不会把爷们勾的没了心神,做下错事。   她会怎样,也许会被赶出府去。   其实留在侯府,也只是月钱比别的地方多,风吹不到日晒不到,并不劳累。   只希望公子看在平日她尽心尽力的份上,别叫人打她,把卖身契还给她把她放出去,这样得了自由身,也不算坏事。   出去之后,她要做什么营生,却得好好想一想。   “公子……会赶我出去吗?”   她的声音细弱的如同蚊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可现在她一定很害怕吧,裴境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怜惜。   沈妙贞想说,要是赶她出去,能不能把卖身契还给她,别搜她的行李,那里面还有她存下来的一些银钱,这些银钱等她出去了,还能做点小买卖。   “不会把你赶出去的,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裴境伸出手,想要摸摸她,却见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便往后躲。   裴境本来就盈满怒火,就像是干燥的草堆,只要碰上一点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他猛的攥住沈妙贞的手腕,微微一带,就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她好瘦弱,腰好细,虽然这两年跟着他吃的好发育也跟上来,可在一直坚持骑射锻炼的他怀里,只到他胸口处,娇小的不可思议。   六公子身上,衣裳用着熏香,他爱干净,每日入睡都要擦洗身子,所以他并没有那些臭男人身上浓烈的气味,永远都泛着好闻的青松与琥珀、苍兰的淡香,如同最清凛的冬雪。   沈妙贞被这种香气萦绕,他宽阔的肩膀笼罩着自己,大手透过层层的衣裳,热力传到到肌肤上,让她一阵一阵,不自觉的颤抖着。   公子这是,抱住了她?   为什么,公子会抱她,他不是总说男女授受不亲,以往与丫鬟之间相处,也非常注意分寸。   洁身自好的公子,是不会在婚前,跟任何一个丫鬟,生出不清白的关系。   可为什么,公子要抱她,难道他不明白这种举动的意思?   沈妙贞震惊的抬起头,正对上裴境那张英俊的脸。   他低下头,那双漆黑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蕴含着两团深深的漩涡一般,要把她吸进去,困在里面。   她从没想过,清风朗月一样的公子,居然也会露出这种,叫人害怕的阴翳眼神。   从裴境的角度看下来,她仰着小脸,瞪得圆溜溜的双眼,小嘴微张,似是太过震惊,又似是不敢置信。   这丫头,是高兴的傻了吗?   也是,这院子里任何一个丫鬟,若是能得他如此青睐,怕也会高兴的傻了。   她的脸像个心形的小桃子,白皙中透着微微的粉,裴境喉头滚动,很想要捏一捏,再亲一亲,尝一尝味道如何。   她的双眸明亮,杏眼滚圆如同猫眼,眼尾微微上挑,形成天然美好的媚态。   她的唇像是一颗菱形的小小樱桃,粉嫩的从缝隙中露出几颗米粒般的小白牙。   但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内心的臊动,他不想唐突她。   周三郎开导他的时候,他还尚半信半疑,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么一个小丫头,然而看到八郎唐突她的那一刻,他的怒气再也止不住。   冷静如他,从未这么控制不住过自己。   莲花六郎,永远都是理智而自持,可现在却因为这么一个小丫头,对自己的堂弟暴怒,拳头控制不知的打在他身上,恨不得把这个登徒子直接打死。   而他的杀意,在三婶随口说出讨要她给八郎做妾时,到达了顶峰。   那一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明白了自己的心,端砚是他的人,谁也不能随意将她要走。   现在,他已经并不打算掩饰。   沈妙贞浑身都战栗起来,公子他,他难道,她不敢想。   可越是不敢想,裴境就越没有如她的意。   “傻丫头,看的呆了吗?是不是高兴坏了?我会让你留在我身边,永永远远的跟着我,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沈妙贞觉得很茫然,公子人是很好,可永永远远的呆在他身边,是给他做一辈子的丫鬟?还是成为公子的通房,未来的姨娘?   给公子做妾?   她想不通,也不明白,恐慌犹如蔓蔓野草,围绕着她像藤蔓一样,锁住了她。   公子的意思,是不是,她永远都不能赎身出去了?   看着面前性子一向冷清到有些冷淡的公子,露出难得真心的笑意,甚至因为这番话隐隐的激动,导致脸颊都微微红了起来的时候,沈妙贞的直觉告诉她。   不能说,不能问。   若是说她想赎身出去,可能会引来很不好的后果,她好害怕。 ◉ 43、43   “我知道, 你心里也是欢喜的,别怕,我不会让你走, 以后这府里,没人能欺负你。”   裴境拥着她, 很想亲亲她, 但是今天已经发生了很多事, 她一定还很茫然, 他不想吓到她,来日方长。   摸了摸她的发顶,沈妙贞抬起头, 满脸懵懂, 混合着恐慌和害怕。   他在她头上插了个什么?   “瞧瞧,喜欢吗?”   把她拉到铜镜面前, 沈妙贞看着镜子里的姑娘,满脸的茫然和无措, 乌云般的发间,簪着一只通体透明,只在花瓣上有几许粉色的水晶簪。   她跟在公子身边已经两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没见识的小丫头, 侯府富贵,二老爷做生意日进斗金, 裴境吃的用的, 都是上等的。   这只簪子,怕是价格不菲, 她抬手想要拿下来, 却被裴境握住。   “为什么要摘下来, 你不喜欢这种水晶簪吗?”   “……”   他目光幽深,看的沈妙贞不敢跟他对视,只能低下头:“这簪子……太贵重了,奴婢……奴婢这种身份怎么能带,带出去太招摇。”   便是爹娘都是管事的家生子徽墨这种,家里算有些小钱,也不过是手上能带一个小小的金戒指或是头上有只玉钗。   这种水晶簪,价格昂贵,她只在小姐们的头上见过,哦,还有老爷们身边得脸的姨娘,也是带的起的。   她若带了这个,不就招示了她是六公子的房里人,那些丫鬟们要怎么看她。   裴境默然,握住她的手:“你是担心,旁人会说闲话吗?”   沈妙贞不语。   “别怕,明日我会带你去见我母亲,母亲认可了你,大家便都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没有人敢再说闲话。”   不是的,她担心的不是这个,的确,她怕侯府的人背地里说闲话,可说的不是公子所担心的那些。   然而沈妙贞不知怎么解释,她不敢对公子说,她怕他生气,见过公子暴怒的样子,她实在胆怯。   而且她的卖身契还在侯府,若是惹了公子生气,把她发卖了,再卖到不堪的地方去,她要如何是好呢。   她不想带这枚招人眼的簪子,却不敢说不想,更不敢说,不想做公子的妾。   “太贵重了,奴婢怕丢了,没钱配给公子。”   沈妙贞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   裴境笑了,捏了捏她的脸:“不过是一只水晶簪,你就觉得贵重,以后若送你更贵重的东西,你得吓成什么样。”   沈妙贞抿抿唇,垂头不语。   他以为她心有顾虑,是因为欢喜的不知所措,心里越发柔软,这姑娘受了很多苦,不过送一只簪子,就如此不知所措了,将来他若还会待她好,她又会欢喜的作何反应呢。   “带着它,我喜欢看你带着。”   裴境的声音很温柔,话里的意思却强硬的很。   他那里还有一对镯子,那对叮当镯五百贯,相当于十只水晶簪的价格,若拿出来,岂不是要把她吓坏。   算了,徐徐的来,她只是一时不适应。   手中的手腕,细弱、白皙,他已经想到,到时候她带上那对润若白脂的镯,行走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是如何的一幅美景。   裴境想开之后,居然接受的很快,虽然违背了娶妻之前不纳妾的初衷,但谁让他确实喜欢这个丫头呢。   而且他会好好的教她,她的性子,也绝不会是那种不敬主母的人。   沈妙贞心里头茫然极了,又很不安,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公子,夜深了,奴婢,想要去休息。”   她试探性的抽回手,然而他抓的很紧,根本没法抽回。   裴境恍然大悟,他高兴的有些过了头,话说开后,这些天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也消失不见,多日的郁气一扫而空。   “好,你去睡吧,今日吓着你了,别担心,一切有我。”   沈妙贞低着头,嗯了一声,她不敢说,害怕的不是别人,就是面前的这位六公子。   她一晚上没睡好,做了个噩梦,梦里一直在跑,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赶她,非常疲惫。   第二日,连眼下的黑眼圈都明显了。   裴境却只觉得她是昨晚被裴八郎吓得,心里更加痛恨他。   紫毫和徽墨进来服侍公子洗漱,沈妙贞瞧着那烫手的水晶簪子,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将它簪上,毕竟公子比流风阁的下人们,更加不好应付。   徽墨一抬头,眼尖的她就看到沈妙贞头上那枚漂亮簪子。   这么贵重的东西,端砚那么穷,年节玩玩骰子赌钱都不舍得,怎么可能有钱买这样的水晶簪。   徽墨整张脸都扭曲了,心中揣测,莫不是这小贱蹄子勾搭上了公子?   她气得要命,就想等服侍完公子,到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审问这小蹄子。   谁知,下一刻,公子的举动就落实了她的想法,也让她气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境整理好身上的衣裳,走了过来,那双眼眸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却很温柔。   六公子在不笑的时候,满脸正经严肃,哪怕那么一张英俊的脸,都会让女人觉得被审视,被看得喘不过气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露出笑意和温柔,太过惹眼,会引来数不清的麻烦,所以才会对女人不假辞色,一本正经没个好脸。   现在,他对着眼前这个少女,却犹如打碎的坚冰,终于流出柔软的内心,柔和的像是一缕春风。   裴境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侧脸,动作虽然轻,却叫屋里的丫鬟们大跌眼镜。   紫毫捂着嘴偷笑,公子果然是瞧上了端砚这丫头,她猜的没错。而徽墨,嫉妒的都要发狂了,她想扑上去,撕了端砚那张脸,看她还怎么勾引公子。   别的二等小丫鬟们,表情不一,但聪明的都知道,端砚,以后跟她们,是不同的了。   “簪子戴上了,不错,挺乖的。”   他除了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侧脸,便再也没有做别的动作。   早膳被取来后,裴境坐在桌前,看着这桌子的菜,上头只摆着一副碗筷。   “紫毫,再摆一副碗筷。”   吩咐完紫毫,裴境便对沈妙贞伸出手:“过来,跟我一起用。”   沈妙贞吓得抬起头,惊恐的睁大双眼,她还没想出怎么应对,可公子的招数便一波接着一波而来,她根本无力招架。   “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裴境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把大家看的都低下头去,徽墨恨得牙都要咬出血来,指甲扣在手里死死的攥着。   “不,不了吧,公子的膳食,奴婢怎么能用,奴婢,奴婢一会跟着大家一起吃就行了。”   她不仅没把手放上来,还后退了一步。   裴境脸一沉,难道是谁威胁了她,才叫她如此害怕?是徽墨吗?   可时间如此短暂,徽墨一进来便服侍他梳洗,怎么可能欺负她?还是说平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徽墨对她做了什么。   裴境完全没有想到,叫眼前这姑娘害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一起用,用完还要去给母亲请安。”   见她仍旧犹犹豫豫,裴境已经很不高兴,怎么他对她说了表白的话,她反而束手束脚,完全失了平日的机灵劲儿。   “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沈妙贞哆嗦了一下,走过去,顺从的坐了下来。   此刻裴境才开始满意:“别有那么多顾虑,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嘛,我还是愿意你向平时那样。”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她没适应。   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战战兢兢的吃了这顿饭,战战兢兢的跟着裴境去二太太院中,沈妙贞想哭,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些,也不知该怎么跟公子说,她现在并不愿意做什么通房。   她只想还做那个小小的丫鬟,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银,只要好好伺候主子,就能得到赏赐,等到年限到了,她就能出府,回家做个自由的平头老百姓。   现在,裴境摆在她面前的,就像给一个赤贫惯了,一无所有的穷汉,豪宅,美人儿,还有数不清的黄金珠宝,这样的结果,就只是被赠与者会恐慌,会不知所措,完全不会高兴。   因为这些东西,是她不配拥有的,她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得到。   二太太依然如故,神色有些倦倦,可打量着沈妙贞的时候,脸上才浮现一丝兴味和好奇。   玉离在正堂摆了个软垫,让沈妙贞给夫人行大礼。   这就是夫人要认下儿子身边这个小老婆的意思了,在侯府叫做过了明路,也能被称为姑娘,将来若是有个一儿半女,便能升姨娘。   沈妙贞僵硬着,像是个木偶一样,任由人摆弄。   玉离推了她一下,叫她跪下,她脑子懵懵的,就跪下敬茶。   二太太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却没为难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就叫她起身坐下。   “这孩子,倒是长了一张讨喜的脸。”   与她的一位故人,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二太太瞥了一眼裴境:“就知道你忍不住,可既然纳了人家姑娘,就好生待她,莫要辜负人家。”   裴境很高兴,素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母亲放心,儿子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沈妙贞咬着下嘴唇,低下头,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作者有话说:   公子脸大如盆,信心满满,根本没想到会有女人拒绝他。 ◉ 44、44   二太太沉吟片刻, 指着自家儿子:“你先去偏房呆一会去,要不就去做你的事,我跟这丫头好好说说话。”   裴境一呆, 面容有些紧张:“母亲……”   与裴境那张英俊面庞如出一辙,却更加柔美妩媚的二太太, 此时笑了, 将笼在眉间那一点轻愁驱散, 此时才叫人明白, 只有这样光彩照人的美人,才能生出六公子那样无双公子来。   “怎么,不放心娘亲?你心尖上的人, 我怎么会不好好待她。”   “母亲, 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二太太瞥了他一眼:“那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她?”   裴境无奈, 拍了拍沈妙贞的肩膀以示安慰:“母亲,她胆子小, 您若是要训话也柔和着些,她年纪也不大呢。”   二太太差点气笑:“瞧瞧,还没真的过门,你就开始护着了, 难道我能不知分寸,伤了你的人?这也就是我罢了, 但凡贪上个恶婆婆, 总要贪图你的”   裴境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是儿子的不是,叫母亲生气了。”   二太太嫌弃的挥挥手:“罢了罢了, 你快快去吧, 莫要打扰我们说私房话。”   裴境被自家娘亲如此嫌弃, 也是没有脾气,只能摇摇头,灰溜溜的退出去。   沈妙贞更加紧张起来,虽然她也害怕公子,可比起公子,二太太更让她觉得不熟悉,她拘谨的攥紧了拳头。   二太太面色柔和了下来,问了沈妙贞的家中情况,得知她家中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今年刚刚丧母。   “以前曾问过你,你娘亲可是西京人,不然怎会做西京风味的糕点,却没想到她竟是个薄命人。”   “你娘亲是姓徐?”   沈妙贞点点头,恭敬的回话。   二太太眼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怀念:“徐,是个好姓,西京的河东徐氏,可是出过不少的淑女。”   “奴婢母亲只是个村妇,虽也姓徐,又如何与那些名门淑女相比。”   二太太叹气道:“也是,你这孩子模样生的好,又做的一手好糕点,既然六郎喜欢你,你便好好侍奉,陪在他身边吧。”   沈妙贞低下头,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这孩子的确长了一张裴境会喜欢的相貌,因为连她自己也有些莫名的喜爱这个丫头,儿子与自己到底有些相似的秉性,会瞧上她也不意外。   “好孩子,你以后跟在境儿身边,到底身份不同,境儿没有教你,要抬起头来,堂堂正正的做人嘛,你这样胆小,境儿的正室进门前,内闱总得有人打理,你不立起来,如何压得住下头的人呢。”   二太太说的也是真心话,因为对她有些好感,才会提点她。   沈妙贞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她只觉得,好像被人推着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依言抬起头来,二太太又好生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到她这一张桃心样的小脸,猫一样明亮圆润的杏眼,总觉得很是面善,越瞧越觉得喜欢。   可明明是极为出色带着天然纯真与妩媚的容貌,她的脸上却是恐慌与害怕。   沈妙贞才多大的年纪,就算在侯府学的长了一些心眼,可远远达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心中迷茫,难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二太太懒得管侯府这一摊子乌七八糟的事,对管家更是敬而远之,可并不代表她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相反,她心里明镜似的。   “你可以不愿意服侍境儿?还是说他强迫了你?”   “你不必怕,他若做了这等事,可以同我说,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家风严格的清流,可强迫姑娘的事,还是做不出的。”   沈妙贞吓了一跳,差点给二太太跪下来求她饶过自己:“奴婢……奴婢,只是不知该怎么办,奴婢的身契是十年,公子天人之姿,那样优秀,奴婢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儿,配不得公子如此相待。”   “可是公子他……他……公子是好人,太太也是好人,奴婢只怕做错了事,惹得公子不高兴,若是跟在公子身边,难道要做一辈子侯府的奴婢?这,这自然是奴婢三生有幸,只是……”   她咬住了下唇,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前言不搭后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说,境儿根本就没问你愿不愿意?”   沈妙贞低下了头,不敢回答。   二太太满脸的一言难尽,心里道了一声果然,果然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子,她虽觉得沈妙贞面善,跟自己儿子比起来,也是比不得的。   她的儿子绝不会轻易动心,必然经过深思熟虑。   “你不愿意吗?”二太太面色复杂。   “奴婢……奴婢……”   这必然是不太愿意了,二太太心里了然,若是愿意,早千恩万谢的高兴起来,还用的着这么犹豫?   “公子那样的人,是奴婢攀不上的,奴婢也不知,为何公子会对奴婢这样,奴婢只觉得惶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妙贞生怕二太太以为,她是嫌弃六公子,再对她生了看法,如今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她是什么身份,如何敢嫌弃六公子。   二太太笑了笑:“我并非劝你做妾,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境儿能特意把你带到我跟前来,想必对你也是上了心的,你们自己的事,我是不参与的,只要他寻的人不作妖,能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他寻什么女子,我是不管的。”   她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只是境儿这种家世,相貌,你便是拿了卖身契出去了,做平头百姓家的正妻,便能过什么好日子,境儿也教过你读书,你也知道什么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们家也不是那等磋磨妾侍的人家,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安稳富裕的生活也是唾手可得。”   二太太话说的并没有那么的明白,说的太过反而成了威逼利诱,劝人家姑娘做妾了。   只是这姑娘年纪小,不懂自己要什么,她便多说了两句。   若是那有心机的姑娘,此刻必定会明白她说的话,做了境儿的妾,一家子都能跟着飞黄腾达,享清福,可这实在太赤裸裸,二太太也只是点到为止。   而且她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有毅力,有魄力,也执拗一根筋,认定了什么绝不会轻易更改。   她不再说什么,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带到沈妙贞的手腕上。   那是一只金丝绞花的镯子,重工重金,里面是镂空的,外头除了金丝还嵌着两颗宝石,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沈妙贞拿着只觉得烫手,不敢接。   二太太却道:“境儿带你来,便是承认了你,不论你心里如何想,我这个做婆婆的总要表示,不然会被人说不懂礼数,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给你了便是你的了。”   看这丫头的样子,面对如此赏赐,却能想一想自己受不受得起,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丫头,只一味的攀附权贵。   她忽然就明白,为何自己眼高于顶的儿子,会瞧上这个丫头。   她当初不也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二太太一时觉得有些疲惫:“好啦,你下去吧,我累了,以后有空再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聊聊天也好。”   二太太如今不过三十多岁,正是风韵正盛的时候,她又比同岁的女子看着年轻些,哪里就是老婆子了。   沈妙贞恭敬的退了下去,忧心忡忡,并没有多少被二太太承认,过了明路的喜色,她却不敢表露出来,憋得心里难受。   “太太,端砚这个小丫头,这般不识好歹,公子这样抬举她,她居然还敢拿乔。”   二太太笑了笑:“我看她倒不像是拿乔,是真心的犹豫。”   玉离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咱们公子,多么出色的人,年纪轻轻便是解元,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公子又生的好看,洛京多少小娘子喜欢公子,公子瞧都不瞧一眼,她一个农户女,卖身成了奴婢,倒真是不识抬举。”   自己的儿子出色,所有的姑娘就都得喜欢他吗?   二太太一点都不这么觉得,当初二老爷年轻的时候,侯府出身的公子,大理寺供职,生的又俊俏,不也是有许多人劝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喜欢不喜欢,爱与不爱,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定下的事。   “太太,这是多少丫鬟求也求不来的机会,这个端砚不识好歹,您就这么放过她了?”   二太太回过神,似笑非笑:“怎么,她不识好歹,要不要我抬举抬举你?”   玉离吓了一跳,见到二太太的表情,怕的要命,她服侍太太好几年了,早就摸清这位夫人的脾气,看着什么都不爱管,什么都不上心,实际上若惹了她生气,整治人的手段多的是。   她急忙跪下:“太太,奴婢怎么敢有这种奢望,奴婢只是为太太和公子不平。”   二太太神神在在,把玩着手上的玉戒指:“你最好不要有奢望,我可不是那等多事的母亲,非要往儿子身边塞人,他喜欢谁,只要老实不作妖,就由着他,他不喜欢的,我也从不勉强,你明白吗?”   “是,是,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   二太太陷入沉思,再说,她也很想看看,自己那眼高于顶,从小就很有主意的儿子,吃个憋。 ◉ 45、45   出乎沈妙贞的意外, 裴境竟然没有走,他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喝着茶,虽然此时, 葡萄架上的藤蔓刚刚生出一点嫩绿的新芽。   她竟看出,此时的公子很有几分悠闲的样子。   “聊完了?”   裴境听到她的脚步声, 转过头来, 对着她微微一笑。   此时, 属于初春的微风吹过, 吹落一片早春的梅花,黏在了他的侧脸。   温润如玉的英俊公子,对她露出比温和春日还要温暖的笑意, 如此皎如玉树临风前, 如此隽永,好似画中谪仙般, 沈妙贞忽然红了脸。   万籁俱寂,好似风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一下一下的跳动,跳动的越来越快, 几乎要越出自己的胸口处。   此时她再也见不到其他,只有眼前的公子, 拈花一笑, 仿佛让她看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的美景。   她曾听说过,为何公子被称为莲花六郎, 公子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因为在历史上, 以花形容男子样貌,并不是什么好典故。   然而在公子与那位大书法家持己先生第一次相遇时,是在樊净寺的前院,正是盛夏开满了一池莲花。   持己先生见惯世间美人,却没想到,在一个年少的小公子身上,看到了举世无双倾国倾城,雌雄莫辩的美貌,当即道‘灼灼芙蕖,竟不似裴郎之貌,清清莲花,竟不如裴郎之容’。   虽然裴境当时就黑了脸,掏出剑来要跟持己先生决斗,持己先生可不比裴境自小练习骑射,是个正经的文弱书生,还是被酒色财气掏空的文弱书生,哪里能比得过。   在裴境的暴怒中,给这位小了他二十多岁的小朋友请罪,持己先生为人不着调,一手书法,当世无出其右,两人还是成了忘年交。   可这莲花六郎的名号,便也传了下来。   从前的沈妙贞知道公子生的好看,却并没有那种意识。   然而现在,她就像是忽然意识到了公子,到底生的有多么的英俊,意识到他是个年少有为的男人。   这样一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公子,若不是入侯府为奴婢,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更接触不到。   若是能陪在他的身边,就算一辈子没有名分,许多女人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沈妙贞终于明白,那些姑娘,比如徽墨,比如姜三娘,对公子一见倾心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的心好像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她并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很危险。   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正好掩饰了自己脸上的红晕。   “太太赏了一只镯子。”   她将那只绞丝的金镯拿出来,直接递给裴境:“这镯子太贵重了,奴婢受之有愧。可太太说赏出去的东西不能收回来,奴婢想着,还是交给公子的好。”   裴境叹了一口气,接过那只镯子,又握住她的手,亲自给她戴上。   “你这些天,总是在说什么贵重,受不起,身份配不上的话,我很生气。”   沈妙贞试探性的想要缩手,却被他死死按住,根本不能动。   裴境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以往,我喜欢你守规矩,觉得你并没有肖想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可现在不同,我认可你,允许你肖想,这些贵重的首饰,我说能配的上你,就能!”   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下来,好似被她的回答弄得很不愉快。   服侍他两年的沈妙贞知道,这是公子生气的征兆。   她抖动着睫毛,乖顺的垂着眼睫:“奴婢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说了。”   “很乖,很好。”   裴境摸了摸她的眼角:“别害怕,我会对你好。”   他会对她好吗?只是她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不配,隐晦的想要拒绝,他就如此强硬的不允,这就是对她好吗?   沈妙贞什么都没说。   拉着她的手腕,金丝镶嵌着宝石的镯子,看起来贵气无比。   “母亲赏的,你就留着,偶尔拿出来戴一戴就好,你人生的纤细,更适合用浅淡一些的首饰,金首饰未免过俗,我那里有一对白玉镯,很趁你。”   得了二太太的赏,过了明路,她就是他的房里人。   所以现在,就算做一些略显亲密的举动,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只会羡慕沈妙贞的好命,能得六郎的青眼。   沈妙贞心中很微妙。   眼前这个男人,是很多女人求都求不来的梦中情郎,年少有为,洁身自好,到现在的年纪,屋里也没有别的女子,她是第一个,实在称得上纯情。   而这样对徽墨,对姜三娘,对更多的贵女,都不屑一顾的裴六郎,居然钟意她。   这不能不让沈妙贞觉得欣喜,又很自得,好像隐隐的将那些名门贵女都踩在了脚下。   然而随着隐秘的得意和如蜜糖一般的甜之外,她明白,公子可能喜欢她,却也跟喜欢持己先生的书法,喜欢那盏旋转走马灯一般,仅仅是这样的喜欢。   而她沈妙贞,在旁人眼里,一朝平步青云,如此惹人眼睛,也不过只是六公子身边的姑娘,是个通房丫鬟。   公子很好,才貌出众,家资丰厚。   而跟着公子,为公子生儿育女,伺候公子和他未来的夫人,就是她沈妙贞最为圆满的人生吗?   裴境很开心,母亲赏赐了镯子,这便意味着她承认了端砚,此时的她,成了真正他的人。   裴境想要亲亲她,可太不庄重了,虽然他很想早日定下名分,要了她。   但她年纪实在太小,而且他的规矩,成婚前纳了她为妾便已经是破了格,若是在婚前要了她,少不得要叫她用避子汤。   他粗通医理,知道这东西对女子身体不好,成婚前生出庶长子,他未来的正室夫人又要如何自处。   所以还是缓一缓,索性他并不是那种急色的人,这种事迟些也无妨。   他既决定纳了她,就会对她负责。   相比二哥那些通房间,他对端砚要好的多。   而现在,有种更加要紧的事做,既然过了明路,他越发瞧着她的打扮不顺眼,太素净,这样简陋的衣裳,首饰,根本就配不上这丫头那张脸。   “我瞧你的古琴,学的虽不错,可你身子纤弱,弹凤首箜篌,会更加美,我叫人给你制一张箜篌,以后你就改学这个。”   她学古琴,学的挺好的,她也很喜欢……   沈妙贞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都听公子的。”   “这样很好,你乖,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这样公然拉着她的手回流风阁,沈妙贞虽然垂着头,却也察觉到别人的目光,他毫不遮掩,反而有意将此事闹大,好让所有人知道。   进了院子后,沈妙贞更是觉得羞臊,完全不敢抬头看别人。   身份变了,自然穿着打扮也要变,这是裴境的想法,士农工商都需找准自己的位置,是什么身份穿什么样的衣裳,带什么样的配饰。   现在沈妙贞已经是他的人,还穿着跟别的丫鬟差不多制式的衣裳,头上也很素,他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但以后时间还很长,还来得及,昨日便让空青去置办女子常带的首饰胭脂,例如绒花这种价格低一些的。   就算到了流风阁,裴境也没放开她的手腕,拉着她到了铜镜前,摘下二太太赏赐的那枚金丝镯,带上那一对白玉镯。   打开空青置办的一盒子金银簪珠花绒花,裴境挑挑拣拣,空青跟在他身边时间很长,也算知道他的喜好,不过这里面的,虽然材质都算不错,却都是大路货,没有他想要的那种一见就十分惊艳的首饰。   最终他也只是挑出一朵捻的细细的,栩栩如生的重瓣芍药花,外几层为淡白,内几层为淡青,一看是十分清新。   他拿着这一朵芍药,给她戴在一侧鬓发上,又寻了一只很细小的步摇,银子的白鹇鸟最终叼着小小的珍珠流苏。   他现在对打扮她这件事,很是兴致勃勃。   此时一番装扮,她头上清淡芍药与水晶梅花簪相映成趣,很有几分出尘绝艳之色,裴境好生瞧着,方觉得满意。   洛京女子装扮喜爱花钿,他也非常有兴致,竟然要取笔在她额间画一片五瓣梅花。   沈妙贞焦灼极了,公子像摆弄个娃娃一样摆弄她,她不敢打搅了公子的兴致,可公子旁若无人,遭殃的却是她。   屋里边还有别的丫鬟在,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目光都焦灼在她的身上,让她不自在。   “公子,花钿什么的,就不必了吧,奴婢还得做活儿,顶着妆容不好干活呢,太招摇了。”   她伸出手,按住了裴境的手腕。   裴境嗤了一声,却也没再继续为难,把那一盒首饰胭脂推到她面前:“好,那这些你自己收起来,留着用吧。”   沈妙贞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裴境把玩着她的一缕鬓发:“我说过,这几日我很开心,你不要总说些叫我不高兴的话。”   沈妙贞默然不语。   “你身上这衣裳,也不太和我的意,不过今日就算了,以后来日方长。”   裴境点了点她的鼻尖,笑的意味深长。 ◉ 46、46   裴境吩咐道:“紫毫, 把东侧厢房收拾出来,以后就给端砚住。”   紫毫一愣,既然已经承认了端砚的身份, 他们也得称呼一声姑娘,可现在就收拾单独的厢房出来给她住, 这是板上钉钉了名分, 端砚必然是未来的姨娘。   她诶了一声:“奴婢这就叫人去整理, 端砚姑娘想要置办成什么样, 尽管同我说便是了。”   紫毫真是乖觉,裴境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虽然读书读不好, 一让她认认字, 她就犯困,可在这一点上, 着实是有点机灵。   裴境神色很温和:“你也去瞧瞧,想布置成什么样子都行, 有要买的就记下来,我叫人去采买。”   “……奴婢谢公子。”   紫毫拉着沈妙贞去了东厢房,还想说几句恭喜的话,讨些吉祥气, 谁知就看到她凝眉的样子,满面愁容。   “端砚姑娘,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沈妙贞一愣, 苦笑:“紫毫姐姐,莫要叫我姑娘什么的了, 还是用原来的名字称呼我吧, 我实在受不住这些。”   见她并未因为成了公子承认的枕边人, 就变得傲琚起来,紫毫很是高兴。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不会因为发达就忘了本分。”   见沈妙贞脸上并没有喜色,紫毫自忖跟她挺亲近,也不算是外人,就直接问了出来:“怎见你如此不开心,这脸上半点高兴都没有。”   沈妙贞心里头压着好大一块石头,可紫毫是公子的人,她实在不敢说。   “公子他,对我实在有些好,我,有些害怕。”   “害怕?”紫毫愣了愣:“你如今是公子心尖上的人,有什么害怕,如今正了名分,在咱们院,谁还再敢欺负你,那不是打公子的脸。”   “我是担心太惹人眼了。”沈妙贞不知该怎么说,她心里的矛盾感,有些愿意陪着公子,又有些不愿意就这样跟着公子,整个人心里都别扭的不像话。   “我知道了,你是担心徽墨是不是,别担心,过了今天,她怕是就不能在咱们院里服侍了。”   “……”   紫毫拉着她的手,跟她窃窃私语:“这徽墨可是比公子还大两岁呢,如今都快十九了,早就该放出去配人,她心思不端,盼着往上爬做姨娘呢,可是咱们公子那种性格,谁能左右得了他呢,公子瞧不上徽墨,也就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她现在大了,公子也要放她出去,总不能一直留着她成了老姑娘。”   沈妙贞听了,默然不语。   “你别担心,等她走了,你又成了公子身边唯一的姑娘,是过了明路的,再进了丫鬟们,谁敢不听你的呢。”   她挤挤眼睛:“以后我可就靠你照顾了。”   沈妙贞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咱们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实际上有主意的很,既然认了你,又对你好,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咱们公子就是这种性格,叫……叫什么来着,对,叫爱之欲之生,你呀,就坦然受着就行了,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紫毫絮絮叨叨,下意识便为裴境说好话。   沈妙贞也只是勉强笑着,心里叹气,果然没有跟她说自己的心里话,怕不是今日跟她说了,下一刻就会被传到公子耳朵那里去。   公子若是知道了她的那些不情愿的心思,岂不是要勃然大怒。   她将心思掩藏的更深了一些,现在已经被架在火上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算了。   屋内,裴境叫空青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头面,一套银头面一套金头面,每一套都有两根钗子,两根步摇,一枚顶簪,都是做的小小巧巧,不过半个多指的大小,很适合小官员家的主母佩戴,金子的那套顶簪中,还嵌着一枚珍珠。   这些首饰,便是府里庶出的小姐们,平日里带着,也算体面了。   然而徽墨却并无喜色,心里反而咯噔了一声。   裴境抿了一口茶,这茶是徽墨泡的,果然喝惯了端砚泡的茶,总觉得徽墨泡的差一些火候,不太合心意。   “我记得你今年快十九了吧,也是个大姑娘了,婚嫁的事,你自己可有上心过?”   徽墨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奴婢从没想过这种事,奴婢想一辈子在公子身边服侍公子。”   裴境不为所动:“叫你一辈子在我身边服侍,把你耽误成老姑娘,岂不成了本公子的罪过,你大了,自然要婚嫁,若耽误了你的终身,我心里也会不安,本公子同你主仆一场,也要给你添些嫁妆,这两套头面,便是给你准备的,明日就叫你爹娘来,把你带回去吧。”   徽墨此时已经抑制不住哭了出来:“公子,公子,奴婢不出去,若是叫奴婢出去,奴婢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奴婢对公子忠心耿耿,您别赶奴婢走。”   “你何故要哭,并不是赶你,而是你年纪到了,总是要出去配人,我身为主子,还能阻拦了你的婚嫁大事?嫁妆也给你添好了,虽算不得丰厚,却也算是为你打算了,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你做此姿态,意欲何为?”   徽墨死的心思都有,一抬头,却撞见裴境那张了然的脸,顿时心凉。   公子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打算,也知道她对他的情谊,可公子打算视而不见。   她整个人都像坠在冰窟里。   “你若没有心仪的,本公子为你选个好人家如何,外院多油头还没媳妇儿,他也算是个上进的,不如就把你配给他。”   裴境神神在在,他身为主子,拿捏着府里丫鬟们的生杀大权,徽墨是家生子,一家子都给裴家为奴,可现在公子要把她配给多油头,徽墨怎么能接受得了。   “公子,您可怜可怜奴婢吧,别把奴婢配人,那多油头又是什么好人,奴婢若是嫁给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站起身,一头就要往墙角柱子上撞去。   裴境给空青白术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眼疾手快的拦住了徽墨,她本就是演戏,又怎么会真的寻死觅活,很容易就被拦了下来。   裴境轻嗤,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丫鬟的心思,侯府富贵,内院服侍的这些丫鬟们,一个个养的像是副小姐似的,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多油头这小子今年二十有五,还没有婚娶,虽然生的瘦小,有些尖嘴猴腮的模样,但为人圆滑,很会钻营,愿意给主子卖力。   裴境在外头的生意,需要有人打探消息,传递消息,看中了多油头机灵,便收为己用,这小子跟着他,也算是赚了不少钱。   跟着多油头,不说穿金戴银,至少吃香喝辣是不愁的。   不过是在这些副小姐的眼里,只有侯府的公子们,值得嫁,配得上她们罢了。   裴境看不起这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女人,言语中都带着些许的轻蔑。   “既然如此,你想嫁谁,我也管不着,你年纪到了,本也该放你出去。”   徽墨面色惨然,满面泪水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怜惜:“公子,您明明知道,奴婢只对公子一心一意,想要长长久久的服侍公子,留在公子身边,您这样做,不会太冷酷了吗?”   “你的衷心,本公子了解,可是本公子也不能阻了你的人生大事啊。”   裴境语言缓和的像是一条静止的小溪,温和的宛如四月春日的暖风,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如此难堪。   “你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知道,本公子身边不留一门心思攀龙附凤的女人,如今给你添了嫁妆,把你放出去,已经算是看在你素日服侍的份上了。别的主意,你最好不要打。”   “奴婢服侍公子这么多年,一颗心都落在公子身上,就换来一句攀龙附凤的女人?奴婢是攀龙附凤的女人,那端砚是什么?”   裴境脸上温和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见,他的心思如何是一回事,别人□□裸的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虽然此事他也不怕被人说,然而徽墨又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端砚比?   他轻轻呵了一声,接下来的话让徽墨满脸惨白,面无人色:“既然你看不上多油头那小子,把你配给庄子的老刘头如何,他这么大年纪了,房里都没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我瞧你很合适。”   裴境微微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张英俊到雌雄莫辩的脸上,那双天生的含情目,此刻却发散着冷光。   徽墨打了个冷战,她害怕极了,老刘头已经快五十岁了,先后死了两个老婆,就是个老鳏夫,虽然掌管着一个庄子,可她才多大,嫁给这么个老蒜头,岂不是后半辈子都毁了。   此时的徽墨,骤然发现,自家一直待下人不错,虽然规矩严,可大多数时间都很温和的公子,是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主子。   她害怕的俯下身:“公……公子,奴婢错了,奴婢会老老实实出去嫁人,奴婢失言了,求公子高抬贵手,饶了奴婢吧。”   他也不是什么阴险毒辣的恶人,使了个眼色,空青就将装着两套小头面的木盒子交给她。   “徽墨姐姐,你快收着吧,咱们家公子给你添的嫁妆,这府里哪个主子会这么大方,主子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   徽墨害怕的全身发抖,接过盒子谢了恩,在裴境发话让她退下后,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 47、47   紫毫与沈妙贞看了东厢房, 那里面原本放一些公子的杂物,现在要收拾出来,也要把这些杂物找个合适的地方, 紫毫问她可想怎么布置,沈妙贞没什么意见, 只说按照公子的想法来。   她也忒守规矩了, 半点也不僭越。   紫毫想着, 是端砚这样守本分的姑娘, 到底比徽墨好一些,她那时候刚有想法,就总觉得自己与别的丫鬟不同, 若是真让徽墨成了姨娘, 还不总要欺负磋磨她们这些下人。   虽说姨娘不算完全的主子,不过是半奴半主, 可正室夫人没进门前,少不得是姨娘掌管内闱, 有个宽和待人的主子,总比严苛的要好得多。   她以为端砚是没适应新的身份,然而她眉宇间笼罩的轻愁,却让这少女更加惹人怜爱, 更加楚楚动人。   她若是公子,也会喜欢端砚而不是徽墨那个家伙。   紫毫让人将东厢房的杂物都包好, 叫小丫鬟们开始打扫, 便跟沈妙贞一起回去复命。   正撞见徽墨从屋里出来,她双眼红肿, 显然是哭了一场, 这出来的时候, 脸上仍然挂着泪痕。   侯府的丫鬟是不能戴太多的首饰,也没钱带太多首饰的,可面前的沈妙贞,头上的水晶簪与鹇鸟步摇,都是上品,腕间温润的镯子,行走时发出叮当响声。   不得不说,裴境拥有很好的眼光,那一朵绒花的重瓣芍药,做的与真的也没什么区别。   她实在很适合素净的颜色,衬的她肌肤如玉,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袅袅娜娜的芍药花般,鲜嫩又好看。   虽然衣裳还穿着丫鬟穿的这种,可不过点缀了一些首饰,就已经把她和丫鬟区分开来。   她平日就有种鹤立鸡群的美,现在不过稍加装扮,就是他们这些丫鬟根本比不了的。   徽墨嫉妒极了,端砚不过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一个狐媚子,勾引了公子,以她自己跟着公子这么多年的情分都比不过,端砚凭什么呢。   徽墨的心里像是被毒汁浸透,刚才在屋内,虽然害怕公子掌握她的生杀大权,给她随意配人,配了老鳏夫,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彻底沉寂。   她怎能甘心,如何能甘心。   紫毫一看她怀里的那个小木盒,就知道,公子要打发她出去了,这是公子给院子里的丫鬟准备添置的嫁妆,一等丫鬟都是两套小头面,一套银的一套金的,她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   公子实在是个好主子了,不说别人家,只说侯府,自己丫鬟出嫁,哪有主人给添这么多嫁妆的,可徽墨却心大,仍不满足。   她淬了毒一样的眼睛,怨恨的死死的盯着沈妙贞。   虽然从前紫毫就很是照顾沈妙贞,可现在她身份不同,紫毫更好护着她,挺身而出,将她挡在身后。   “徽墨,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看端砚姑娘呢。”   一句端砚姑娘更是刺痛了徽墨,她嘲讽的笑了两声:“端砚姑娘,紫毫,你到时倒的快,现在就维护起来了,也不知咱们公子的通房,端砚姑娘,领不领你的情呢。”   沈妙贞听到这番话,脸色就难看起来。   紫毫却不甘示弱:“人家领不领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徽墨,你都要不是我们流风阁的人了,还好意思管这许多闲事。”   徽墨咬着牙,忽然笑道:“你别得意,现在你陪在公子身边,将来公子总要娶正室夫人,你端砚不过是个通房,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谁比谁更高贵呢,将来总有夫人整治你,到时候,你侍奉公子,又侍奉公子的夫人,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冲着两人呸呸的啐了几口,方觉得心里舒坦,扭头走了。   紫毫脸都黑了,想冲上去打她,却被沈妙贞拦住。   “你怎的这样好性子,就任由她啐你?”   沈妙贞心如止水:“她不过是发出败者的鸣吠罢了,难道狗咬了你一口,你也要咬回去吗?罢了,别跟她计较了。”   紫毫气呼呼的,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这丫头,性子也忒软了,若是将来公子娶了正室夫人,有了别的女子,你还不被欺负死。”   沈妙贞根本不想去想以后,她只能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的她,都不知该怎么跟家里人说,整个人都陷入迷茫的愁绪之中,还会在乎徽墨的挑衅?   反正她被放了出去,以后也很难再相见了。   她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裴境在屋里听了个大概,又见沈妙贞满脸平静,而紫毫气呼呼的,就问了此事。   紫毫可逮到了机会,添油加醋的说了此事,说的裴境面色越来越冷。   晚间,又是沈妙贞值夜,虽说她现在成了通房丫鬟,可裴境并没有对她表示,要在床上服侍,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裴境也不是那种急色的人,他着急的做这么一出戏,也是为了把生的越发美貌的沈妙贞先留在身边,她现在刚十三岁,实在太年幼,长几年再说。   所以这值夜,就是单纯的值夜。   公子睡在里间,她睡在外头的小阁间里。   一如既往的,服侍他洗漱过后,公子还要再看一会儿书,晚上她不做针线,灯火昏暗费眼睛的很,公子这里好玩的多,她最近喜欢一个七连环,正研究的起兴。   两人并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哪怕是在晚上。   过去两年,轮到她值夜的时候,次数也很多。   可不知是因为定下了名分,还是因为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心,现在这样两人相处,裴境却觉得安静的同时,又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   她将头发松散了下来,只用一条发带松松的笼着,鸦羽般的长发,顺从的垂下直达腰际。   灯火给她的脸上,添上了几许暖色,让她如玉白皙的脸颊,多了几分烟火气。   裴境看着这张本应早已熟悉的侧脸,只觉得内心无比的宁静,一时间竟然看的呆住,直到跟那双漆黑如点墨的明亮眸子撞上,才反应过来,掩饰的咳嗽了一声。   他的耳根有些发红,实在难以启齿。   别看他非要拉着她,纳她做通房丫鬟,带着她去二太太那里过了明路,这一系列操作下来,端的是干脆利落。   现在他胸中有股冲动,想要亲亲她,可这个想法一出,他便羞涩的红了耳根,心里唾弃自己,怎么是个如此的急色鬼。   “你想怎么惩罚徽墨?”   像是要掩盖自己的失态,也是正经的在问她,裴境要给她出气,必然要问问她的意思。   “惩罚徽墨?为什么。”沈妙贞愣住了。   裴境皱眉:“今日白天,她不是故意啐你,我已经宣布了你的身份,她若当我是主子,便该对你有些尊敬,这样啐你,就是在打我的脸。”   看沈妙贞满脸懵懂,裴境不禁问:“你都不生气吗?”   她扯扯嘴角,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明明公子在维护她。   这算是什么事,打狗也要看主人吗?公子就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她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狗。   “奴婢生气,又能怎样呢?她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以前没走到这一步,她就一直自持是公子身边的第一丫鬟,不太把别人放在眼里,如今要出去嫁人,愿望落空,自然也维持不了那身贤惠做派,也不算意外。”她摇摇头。   “再怎么样,她也不该那么做,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裴境的神色淡淡的,话语虽轻却如同蛰伏的野兽,很危险。   公子想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整治一个小小丫鬟,更是手到擒来。   沈妙贞想了一会,却摇摇头。   “你是这么好性子的人吗?还会以德报怨?”裴境有点想笑,他是不是把她教的太过于正直了。   作为在外面打拼的男人,太过正直和没心眼,并不是一件好事,可自己的女人,单纯些,相处起来也是叫人觉得挺舒心的。   只是这样的性子容易被欺负,他多少要护着她一些。   “奴婢没觉得要对她以德报怨什么的,只是……她都要出去了,惩罚她又有什么意义。”   沈妙贞不想去看裴境玩味的脸,眼神有些飘忽,她只是觉得,徽墨同样也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怜人,只能对同为奴婢的她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意,徽墨可敢对公子这样?   “好吧,你说不惩罚就不惩罚,反正她已经出去了,碍不了你的眼。”   哪里是碍她的眼?就算徽墨霸道,防着她,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分明就是因为公子,徽墨才恨她,公子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既然她不愿意,后续的计划也就不必实施了。   裴境本打算,给老刘头银子,让他去徽墨家提亲,徽墨的爹娘都是见钱眼开的家伙,多给聘礼,女儿嫁给老鳏夫,他们也愿意。   而让徽墨被老鳏夫折磨她的后半生,就是她对端砚不敬的下场。   在他那风光霁月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阴险恶毒的獠牙和毒液,虽然他是个世家公子,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   对自己人,他不会用这种手段,可若惹了他不快,也就别怪他不讲旧日的情分。   他本来的计划,并不会同端砚说,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清风朗月的如玉公子,这很好。   不得不说,沈妙贞的某些直觉,还是很准确的。 ◉ 48、48   没过几日, 果然徽墨收拾了包袱,被她爹娘领了回去。   对外头说,她是到了岁数得了主子恩典, 要出去自行婚假,也算是给她和她爹娘保住了脸面。   原先纹枰被打发出去的时候, 流风阁并没有再进新的丫鬟, 现在徽墨也走了, 端砚成了未来的姨娘, 身为公子的通房丫鬟,虽然按照侯府的规矩,是没有固定的丫鬟服侍的。   但通房丫鬟是可以支使她们这些丫鬟做事的, 大丫鬟就剩下紫毫一个, 把生宣虽然提拔了上来,下面的二等丫鬟和做杂事的便又缺了几个。   遴选丫鬟的事, 裴境将这件事放手交给沈妙贞去做,颇有一种, 流风阁内宅事务都交给她管理的趋势。   不仅是这样,因为紫毫明年也要出去,跟空青成婚,成婚后便不能在内院服侍, 她一直管着裴境的私库,虽说只是月例和侯府长辈赏赐的那些, 裴境在外头赚的钱, 还是自己管的。   但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权力,而库房的钥匙, 紫毫也很痛快的交给了沈妙贞。   在裴境有意无意的纵容下, 沈妙贞倒真的好似成了流风阁的女主人似的。   然而沈妙贞却丝毫不敢僭越, 反而心中的焦灼感,更加浓重。   不过她还是兢兢业业,选了两个小丫鬟,公子也按照一贯取名的风格,一个叫了羊毫一个叫松烟。   老太太房里的黄鹂也到了该许人的年纪,但老太太很是倚重她,愿意叫她在身边多服侍几年,就一直没放她出去。   黄鹂姐姐出嫁后,弟弟也要娶亲,沈妙贞做事知恩图报,便封了些银子作为礼金,又亲手缝了两件枕套和一条被面送去。   一进耳房,黄鹂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哟,这不是端砚姑娘,您可是六公子身边的大红人,给我一个丫鬟送东西,真是折煞奴婢了。”   沈妙贞本是兴高采烈的来,却被她如此呛声,顿时脸上讪讪,她本就觉得明面上成了裴境的通房,心里高兴又难过,听别人尊一声端姑娘,也觉得膈应。   现在被好友刺了一句,顿时心中酸涩的不行。   “东西我给你放在这,贺你弟弟娶亲,你不愿见我,我就先走了。”   沈妙贞转身就想走,却被黄鹂紧紧抓住衣角,黄鹂抿着嘴唇跟她道歉:“是我不好,一时生气糊涂了,跟你说了气话,你还真能生我的气嘛?”   “我以为,姐姐不想看见我。”   黄鹂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坐下,继续整理手上的东西:“我哪里是不想看见你,我是生气,明明我说过侯府虽然富贵,人人都打破头想做姨娘,可妾岂是那么好做的,那就是个受人磋磨的玩意儿,你不是还说我说的对,怎么一转头,你竟然也……”   黄鹂恨铁不成钢,想要点着她的额头骂她。   沈妙贞难过的低下了头:“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没想好,公子就带着我去见了二太太,二太太还赏了镯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黄鹂惊讶的瞪大了双眼:“难道六公子没有问你愿不愿意?你不愿意?”   哪怕是黄鹂气恼她也一头扎进这个吃人的富贵窝,却也纳罕,认为绝不会有人拒绝六公子,毕竟那可是六公子,洛京多少世家贵女想要嫁她,侯府里多少丫鬟想要爬他的床。   “我……没有想清楚。”   “没有想清楚?你给我细细的说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妙贞差点哭了:“公子,他对我挺好的,而且公子那样平日冷冰冰的人,那么俊俏,却唯独对你表示关心和宽慰,黄鹂姐姐,我是个人不是石头,我又怎么可能不觉得暖心?”   她苦笑:“我拒绝不了公子,又害怕做妾,将来若是遇到一位不容人的主母,我要怎么办呢,我好害怕,可是这些话根本不能跟公子说。”   “六公子,为人一向温和,你若是直说,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沈妙贞摇摇头,根本就不敢说,裴境根本就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害怕。   黄鹂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也软了,设身处地的想,若是六公子想要纳她黄鹂为妾,怕是她也会欢天喜地上赶着蹭上去,六公子跟二公子可不同,那样风神俊秀,那样的洁身自好。   端砚不过是个生的漂亮些的普通女孩儿,又怎能拒绝的了这种诱惑。   “毕竟那可是六公子,咱们府里的丫鬟,谁不盼着被他多瞧几眼。”   黄鹂摸了摸她的头:“是我不对,不该为了自己出气就说你,六公子跟二公子不一样,一定会好好待你,对你负责的,你既然服侍了六公子,就好好的尽心尽力,六公子总能念着你的好处。等将来生个小公子或是小娘子的,也算是熬出头了。”   沈妙贞笑了笑,笑容是那么的勉强,这些话根本没有安慰到她,反而叫她心里的大石头更加沉重。   “黄鹂姐姐,老太太叫您呢。”   黄鹂拍拍她的手:“你先别回去,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去就来,我最近得了上好的茉莉粉,一会给你一罐。”   沈妙贞只好安心的等着,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个大木盒子回来。   “老太太新得的芙蓉清露,吩咐着给大房二房三房的几位公子们送去呢,正好,你陪我走走,也好散散心,大房那边有个海棠园,这个季节开的正好,平日你去不了那边,正好可以跟着我一道去瞧瞧。”   黄鹂邀她,她也拒绝不了,而且也确实想瞧瞧那海棠园,便帮她抱着东西一道去。   “这芙蓉清露,不是挺难得的玩意儿,大房和二房也就罢了,怎的三房也有?”   黄鹂道:“三房老爷虽然是庶出,可自小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跟老姨太太不怎么亲近,跟老太太亲近。”   她压低了声线:“大太太是去了的老侯爷定下的儿媳妇,二太太是二老爷自己求娶的,唯有三太太是老太太选的人,乃是老太太娘家亲戚,得叫老太太一声堂姑母,这也是为什么大太太身子不好,府里的事务没给二太太管,反而让三太太管的原因。”   “现在二公子娶了夫人,虽然接手了一部分管家权,可三太太靠着老太太,还要分一半自己管着呢,你看着吧,大房跟三房有的斗呢。因为老太太看中,府里什么好东西都有三房的一份,四房五房可是连边都挨不着。”   老太太特意嘱咐,是给几个公子,然而这分东西也是有讲究的,大房两位嫡出一位庶出,二房一位嫡出,这几位公子是都有份的,三房除了裴八郎一位嫡出,还有两位庶出公子,不过这两个庶出的又不是三太太亲生,自然是沾不着边,没这个份儿。芙蓉清露数量不多,正好一位公子两瓶,多的是没有的。   送东西也有讲究,那便是长幼有序,黄鹂自然要先给二公子送去。   这一去,便瞧见很是叫人恼火的一幕。   黄鹂去叫门,开门的是一个眼熟的丫鬟,这不是姜三娘误闯竹林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嘛。   这丫鬟现在却并非是姑娘家的装扮,而是盘起了头,作妇人样的打扮。   她头上戴着金簪和绒花,手腕上也有一只金手镯,身上是锦缎绣着暗纹的衣裳,也不知是被姜三娘给了二公子做妾,还是嫁给了哪个管事。   沈妙贞看在眼里,暗暗揣测。   那丫鬟却没认出沈妙贞,没别的原因,沈妙贞这两年变化是在太大,原来不过是个黄瘦丫头,怎料她现在竟变得如此出挑。   “是老太太身边的黄鹂姑娘,姑娘可有事?”   那丫鬟把两人让进来,黄鹂笑道:“是老太太让奴婢给公子送两瓶芙蓉清露来,少夫人可还安好?”   丫鬟正把两人往里面引,却听到一声抽泣。   拐过一个院角,便看到一个姑娘正跪在院子中间,现在春日过了即将入夏,现在晌午刚过,日头正是毒的时候。   那姑娘跟领着两人的丫鬟,也是差不多的装扮,大概是二公子的通房姨娘什么的。   如今日头正烈,却叫人如此跪着,那姑娘身子都要摇摇欲坠了。   看着背面,还没看出是谁,路过的时候一瞧侧脸,黄鹂一惊:“这,这不是画眉吗?画眉,你怎么在这里跪着呢。”   画眉听到了声音,抬头一看,一见是黄鹂,顿时涨红了脸,不堪的垂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丫鬟冷哼了一声:“黄鹂姐姐同画眉认识?”   画眉的脸都是苍白的,额头上全是汗珠,这样毒的日头一直在这里跪着,姑娘家怎么受得了,而且这地面看似太阳晒着暖烘烘的,跪的久了,地里头的寒气就会钻进膝盖里,非得把膝盖跪坏了不可。   黄鹂不忍:“画眉同我乃是旧识,原是一起服侍过老太太的,海棠姑娘,她是犯了什么错,要跪在这里。”   “她自然是犯了不敬爱主母的错。”   并非是海棠在回答,一个锦衣丽人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而来,正是侯府二少夫人姜三娘。 ◉ 49、49   姜三娘比之两年前, 显得很成熟,也有了当家主母,侯府少夫人的气势, 她装扮的奢侈,秋香色绣金丝的对襟氅衣, 下头是同色的褶裙, 偶尔探出来的脚上穿着乃是绣着莲花纹的蜀锦鞋, 发上带?宝石的金冠, 凤凰步摇,宝石挑心,金蝴蝶压鬓, 一个都不少, 乍一看,活像个移动的珠宝架子, 一身的金灿灿。   偏她生的凤眼上挑,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模样, 现在横眉立目的瞟了黄鹂一眼,就让她不敢说话了。   “二少夫人。”   黄鹂行礼,沈妙贞也跟着福了福身。   海棠上前道:“少夫人,黄鹂是奉了老太太的令, 来给咱们公子送芙蓉清露的。”   “芙蓉清露?”姜三娘点点头:“劳烦你了,海棠, 一会请黄鹂去喝杯茶, 劳烦她跑一趟。”   黄鹂连声说不敢。   姜三娘冷哼一声,也不再邀请, 横眉立目看着地上的画眉:“我罚你, 你还敢跟别人求饶?在咱们院里, 我是正室夫人,你是通房丫鬟,你不仅是公子的奴婢,也是本夫人的奴婢!”   “求少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没有跟别人求饶,奴婢诚心诚意改过。”   姜三娘冷笑一声,身后的丫鬟早就搬来了墩子,还在墩子上放了个坐垫防止她着凉。   姜三娘捂着肚子,凝眉看着不断哀求的画眉:“你是二公子的通房丫鬟,侯府的家生奴才,按理说,本夫人是应该给夫君一些面子,这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本夫人可算是器重你了,本夫人怀孕了,叫你近身服侍,那是给你脸,可你这小贱蹄子,连一盏茶都侍奉不好,滚烫的热水洒在本夫人身上,你不是故意的又是如何,伤了未来的小主子,你担得起这个干系?”   画眉苦透了:“少夫人,奴婢愚笨,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少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   黄鹂和沈妙贞两人,似乎被晾在了那,本来把芙蓉清露交接好,走人便是,现在海棠也不跟他们搭话,芙蓉清露也不知交接给谁,只能在这里尴尬的看着,眼前的姜三娘如何整治妾室。   “这又是做的什么?吵吵闹闹的,一刻也不得安生。”   二公子皱着眉头走了进来,看到眼前这样子,眉头皱的仿佛一条深深的沟壑。   “我做了什么?夫君怎的不问问,你这好通房做了什么,我叫她奉一盏茶都能洒我身上烫到我,把我烫坏了倒是没什么,我的命就是这么苦,把孩子烫坏了,我看你还庇护这小贱蹄子不?”   二公子无奈极了:“我就随口一问,不过是个奴婢,你罚也就罚了。”   “哼,这不是夫君你心尖上的人,我若是罚的狠了,夫君还不拿住我问罪,人家可是老太太屋里的人,我可惹得起?二公子真是个风流多情呢,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没成婚钱,你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就怄着我,成了婚,我身边的海棠也给了你,你还不足,日日不回家来。”   “我不回家,你自己心里不清楚?瞧瞧你这泼妇的样子吧,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你莫要一句一个老太太屋里的,你若是对祖母有些敬意,会这样随意打骂她们,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也由着你了,还要怎的。”   二公子满脸的不耐烦,根本就不想搭理这个婆娘。   姜三娘气的就要破口大骂:“怎的,你现在嫌弃我了,找我手心朝上要银子的时候,怎的不嫌弃我?我们姜家时代伯爵,洛京城里的大族,嫁了你,瞅着你是未来的侯爵呢,结果我一进门,就让我管家,二房不再出银子,你那好三婶就朝我要,我的嫁妆给你们一家子填窟窿添了多少,你要银子吃花酒的时候,怎的不嫌弃我?”   黄鹂吓得够呛,只觉得在这里继续看下去可能会受牵连,先拉着沈妙贞,要退出去。   二公子气的脑仁疼,却一眼见到这两个人,黄鹂是他熟悉的,他问道:“黄鹂,你怎的来了这里?”   黄鹂束手束脚,将芙蓉清露放下,急忙行礼退了出去。   二公子气恼无比,恨姜三娘大吵大闹也不分场合,叫老太太院里的黄鹂瞧见了,画眉好歹是老太太身边服侍过的,姜三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画眉,你起来吧,给黄鹂和……”二公子一顿,从沈妙贞低眉顺眼的脸上略过。   “给她们一人抓一把铜钱,谢他们跑一趟。”   画眉想要起来,就见姜三娘尖叫一声,上去就是一巴掌:“我叫你跪着呢,你这个小贱蹄子,敢起来?”   “就知道你们这些丫鬟出身的,一心想要攀高枝,一个个的狐媚子,不安好心的小娼妇,心地坏的很,见夫君来了,就有人替你出头了不是。”   画眉被这一脚踹的一趴,整个人摔了个狗啃泥。   二公子恼怒极了,这个疯婆娘,在外人面前都不给他面子,叫他恨得牙痒痒,可她怀着身孕,又是姜家的嫡女,他骂不得打不得。   “海棠,你去把他们俩送出去。”   黄鹂急忙道不必了,同沈妙贞一起,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出了大门,回头还能瞧见,二公子也甩了画眉一巴掌,愤怒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贱婢,连你们少夫人都服侍不好,整日惹她生气,我要你们有何用,以后再服侍不好,就发卖了你,趁早打发了干净。”   走到花园的拐角处,黄鹂便捂着脸,哭了出来。   画眉的处境,一看便知,少夫人拿她当出气筒,二公子待她也并不好,更是非打即骂。   “我早就劝过她,莫要听二公子的甜言蜜语,给人做妾哪里是这么好做的呢,你瞧瞧,画眉这幅样子,今日是我们看到的,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一定要遭受什么磋磨呢,我劝了她,她非不听,现在可怎样,被我说着了。”   黄鹂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她若还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旁人见了还会尊敬些,现在变成了妾,谁还会为她出头。”   “这件事,告诉老太太,不行吗?”沈妙贞蹙着眉问道。   “画眉现在是二公子的人,老太太手伸的再长,也管不着主母教训小妾啊,如今人都被拿捏住了,又找谁救她,没人能救她。”   黄鹂越说越气:“我早就说过,别为了一时的富贵迷了眼睛,妾是什么,就是个玩意儿,我们生为奴婢够命苦了,她还要往火坑里跳,她还只是个通房丫鬟,没熬上姨娘呢,当牛做马,主子一有个气不顺,动辄便是打骂。”   “……”   黄鹂唠叨了一通,注意到沈妙贞的低沉,顿时拉住了她的手:“端砚,我说的是画眉,不是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惨然一笑:“我同画眉又有什么区别。”   画眉是二公子的通房丫鬟,她是六公子的通房丫鬟,都是攀附富贵,被迷了眼的丫鬟,贱皮子,玩意儿。   黄鹂看她面容越来越恍惚,眼圈都红了,开始着了急:“都怪我,就不该叫你跟我一起过来,你跟画眉怎能一样呢,那六公子跟二公子也不一样啊,虽说是妾,可六公子身边可只有你一个,六公子也是个明辨是非的人,必然不会这样欺负你,也不会让未来的正室夫人欺负你。”   沈妙贞没说什么,她就不是个会把心里话轻易说给旁人听的人。   就算再怎么锦上添花的掩饰,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画眉那里,我们怎么办,就任由她这样受苦?”   黄鹂叹了一口气:“当初我为什么不让她去二公子房里,她算是老太太给的人,大太太本就不太困喜欢,现在这位二少夫人,跟大太太是一伙的,自然更看不惯老太太给的人,我又要怎么说,更何况,为了一个画眉,老太太她,是不会管的。”   黄鹂咬了咬牙:“路是她自己走出来的,当初她寻死觅活,千方百计勾引二公子,如今如了她的意了,是吃苦受罪还是荣华富贵都自己受着吧!我自己尚且自身难保,怎么去管她呢。”   接下来送芙蓉清露,沈妙贞就没再跟着去,她心事重重,黄鹂也表示理解,就让她在花园里头呆一会,她送完了就来寻她。   春天过了,已经快入夏,侯府女子们的穿着也开始变得轻薄,这满园的鲜花也开了,端的是争奇斗艳,漂亮的紧。   可她却没有欣赏的心思,今日看到的这一幕,让她难受。   画眉被姜三娘那样指名道姓的骂,何尝不是在骂她,六公子与二公子不同,她跟画眉就能不同?不过是处境一样,都是奴婢罢了。   她想了这么多天,依然想的不太明白,但有一点,她知道。   她无法说出拒绝,无法说出不愿意,本就是因为,她也有些喜欢六公子,正如黄鹂所料到的,裴境那样的男人,当他对你微微一笑的时候,谁能拒绝他呢。   她或许是被富贵迷惑了眼,这绝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她以后也会这样吗,姜三娘说的,妾室卑贱,就是服侍主母和主君的奴才,六公子以后也会对她这般?   “你怎么在这,我寻了你大半天。”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妙贞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擦了擦脸,方才转身,是裴境。 ◉ 50、50   她眼圈红红的, 脸颊湿漉漉的还有泪痕,明显能看出来哭过。   裴境一下子沉下了脸,大手抚上她的脸颊, 拇指擦着她睫毛上晶莹剔透的泪珠,他常年习武, 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虽然动作轻柔, 却仍是把她的脸, 蹭出一些红来。   这丫头,分明出身农家,怎的生了这样一张娇嫩的芙蓉面, 都没用力, 就留下了微红的指印。   自从定下了名分,裴境因怜惜她, 两人一直没有夫妻之实,但比从前, 这种亲近暧昧的动作多了不少,但因为已经过了明路,没人敢说什么。   “为何哭泣?有人欺负了你?”   他的话语低沉了下来。   沈妙贞勉强笑了笑:“没有人欺负奴婢。”   “没有人欺负你,你为何在这里哭?”   裴境目光灼灼, 锐利无比,就像是要看透到她的内心深处去。   沈妙贞是有些怕这样被他看的, 想要低头, 却被他的大手箍住下巴,完全不能动弹, 她慌的要命, 如何敢跟裴境说, 她怕的要死,害怕将来也变成画眉那样,原本她就是半情愿半是不情愿,一直都在犹豫,现在看了画眉的样子,她不是很想做这个妾,却不知该如何跟公子说。   若是说了,公子会不会也会惩罚她,打她骂她倒也罢了,可卖身契被公子从老太太手里要到了自己手里,公子会不会把她卖给别人。   因为她是个不识抬举的奴婢,公子的妾是多少姑娘心心念念求都求不来的,她却这样不珍惜。   公子这样骄傲的人,一定会觉得受到了背叛吧。   “奴婢……奴婢只是想念家人,母亲去了有快半年了,奴婢很想她。”   裴境眯着眼睛,审视着她,罢了,就不拆穿她的谎言。   “想念家人了?”   她点点头。   “正好,你家里给你来了信,门房送到了我手里,我就出来寻你,谁知,你在这里偷偷的哭,拆开看看吧。”   沈妙贞也忘了心里那些害怕和担忧,急忙去拆信,看完之后,整个人陷入更深的忧愁之中。   裴境尊重她,并没有在她不允许的情况下看她的家信,现在看到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气之中,挑眉道:“发生了什么事,给我看看。”   他直接拿过信件,展开看了起来。   是沈天的字,他偶尔也会给沈天布置功课,让下人来回跑,对他的字迹,也算是熟悉。   看完信,裴境的脸,比刚才看到她哭还要黑沉。   沈天在信中说,自己被停了学,村里的私塾是上不了了,原因是那个孙秀才仍旧觊觎沈妙贞,想要讨她做填房,居然在学堂上大言不惭,说败坏沈妙贞名声的话,沈天气不过,要维护姐姐,就跟孙秀才吵了起来,一言不合之下动了手。   可孙秀才有功名在身,又是沈天的夫子,自来尊师重道,乃是常理,更何况白丁打了有功名的人。   虽然沈天也受了伤,可知县大人却直接把沈天抓了,羁押了起来。   沈老爹贿赂了狱司进去探望沈天的时候,才让他写下的这封信。   沈妙贞看完后,已经完全的呆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民告官,民打官,在大梁都是重罪,孙秀才有功名,上堂都不必跪,自家弟弟就算是有理,大梁律法也不会向着他。   更何况,孙秀才跟村里的里正都有勾连,这要怎么办。   她咬住下唇,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裴境看完那信,心中已经了然,更多的却是怒火。   “沈家村那个孙秀才上门跟你提过亲,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   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想要先让她解释一番,沈妙贞没料到他是问这件事,老老实实的说了。   “年前母亲病重,景天大哥送我回家,路上遇到了我弟弟和孙秀才……”   她将如何偶遇,景天热情的邀请孙秀才上车,并且送了她一程,后来孙秀才就遣人去提亲,她又是如何婉拒的事,说了个分明,并无半点隐瞒。   “因为孙秀才到底是弟弟的老师,我怕严词拒绝会得罪他,叫他给弟弟穿小鞋,所以是婉言拒绝的,我的身契是十年,如今还是侯府的奴婢,怎有自主婚假的可能。那孙秀才家中妻子只是病重,还没去世,就上门提亲,打的是什么主意,奴婢还能不知道,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她心里难受,因为只是个普通农女,就算生的美丽,一个在村里有些小势力的秀才,都能来欺负他们家。   若不是因为她是侯府的奴婢,不是自由身,孙秀才的提亲确实不好拒绝。   孙秀才已过而立之年,早就有女儿,可有个秀才的功名,妻子还没死呢就来上门提亲,然而在世人眼里,还觉得她一个小丫头,能嫁给有功名的读书人,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他若没有妻子,你就想嫁给他吗?”裴境的眼睛黑沉沉的看着她。   沈妙贞一愣,抬起头来,撞入他蒙着一层阴翳的眼眸中。   她不敢跟他杠,可还是忍不住:“在公子眼里,奴婢就是这种人吗?是,在别人看来,奴婢这种出身,嫁一个有功名的秀才,一个妻子病重还没死就像续弦的老鳏夫,便是奴婢的幸运,可是……就算世人眼中是般配的,奴婢又不喜欢他……”   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让她心惊胆战,看了画眉的处境,她推己及人,便对自己的未来迷茫又害怕,现在又受到弟弟的信,不仅私塾上不了,还可能要吃一场官司,只要孙秀才压着他,知县给弟弟判个欺师灭祖,再判几年,就算放出来,殴打老师,十年内也不得科举。   她绝望的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还在问她,是不是想嫁给孙秀才。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流出,不自觉的顺着脸颊坠下。   她不想哭,不想在公子面前示弱,更不想被人说,她是个狐媚子,只要在爷们面前哭一哭,就迷惑了爷们的心智。   她为什么要背负这种骂名,因为她成了公子承认的妾,一个区区的通房丫鬟,侯府多少丫鬟嫉妒她,在背后编排她。   这些话,她不止一次在徽墨的嘴里听到过,她只假装没听到,不然还能怎样呢,冲上去对峙?让自己变得更加难堪?   裴境没料到,一直乖巧本分,说话细声细气,笑着的时候也是和风细雨,对他的命令没有过不从的端砚,居然也有反驳他的一天。   然而他并没有不愉,反而笑了,知道她并不想嫁给那个孙秀才,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那股郁闷和堵气,也烟消云散。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别人,你只喜欢我。”   裴境就算一直故作老成,却也仍是少年的年岁,一时实在情难自禁,他伸出手,抱住了她。   沈妙贞身子抖动起来,她有点害怕,公子对她亲昵,也不过是拉拉手,捏捏她的脸颊,摸摸她的发顶,自拜见二太太过了明路后,这还是第一次,公子抱了她。   她又长高了一些,身量也渐渐的足了,这具身体就像是含着花骨朵的芍药花,娇艳欲滴,却一天比一天丰润,展现着它的美丽。   她的腰肢仍旧那么细,不盈一握,可别的该有肉的地方却并不单薄。   他将她养的这样好,怎么可能把她便宜了别的男人。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解释,是我不对,应该相信你。”   想来她婉拒了孙秀才后,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都处理好了,也没必要非得跟他报告,毕竟那时候,他们还不是这种关系。   裴境说服了自己。   “你怎么这么爱哭?都不追究你的责任了,泪珠还掉个不停?”   “我知道了,是在担心你弟弟的事对不对,别怕,有我在,怎么会叫他吃官司。”   黄鹂送芙蓉清露回来,就看到园中的亭子里,相互依偎的两人,出尘俊秀的少年和容貌清丽的少女,看着实在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她呆呆的看着,六公子真是生的好看,若给六公子做妾的是她黄鹂,她也拒绝不了这种诱惑吧。   而端砚也生的实在是好,那双眼睛圆润如猫眼,看着人的时候却像是小鹿,怯生生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这般容貌,将府里的姑娘都比了下去,哪怕是最端丽的三小姐,也比不得。   可惜了,就是出身不好,偏投胎成了农户女,还卖身为奴,若是生在世家大族,身份上跟六公子相当,两人夫唱妇随,也着实相配。   现在却要给六公子做妾,旁人看来并不委屈她,可其中冷暖又有谁人知。   现在看着,六公子倒是个疼人的,对端砚有情,这样也好,不至于未来主母入门后,主君不护着,那日子过得才叫艰难呢。   “放心,你弟弟的事,我回去处理,别再哭了。”   她一哭,裴境就觉得心烦意乱:“等把你弟弟捞出来,就把他接到洛京读书,就去洛京书院,如何?”   “洛京书院?”沈妙贞也顾不得哭了:“那不是洛京第一的书院,一年的束脩就要三十两银子,公子,弟弟去那里,奴婢哪里掏得起钱。”   裴境顿时哭笑不得:“你现在关心的是钱的事吗?”   作者有话说:   公子信心满满,觉得妹宝一定会爱她,妹宝现在年纪还小,没有主意,而且公子对她不错又有钱还长得好,难免想不清楚,等遇到一些刺激,长大了思想成熟,想明白就会求去了。 ◉ 51、51   她为什么不关心钱的是, 家里自从买了几亩地,如今都种上了,也算有了指望。   她自过了明路, 成了通房丫鬟,月银就从原本的一贯钱涨到了三两银子, 这已经跟侯爷身边生育过孩子的姨娘是一个待遇了。   因为她既然被裴境收入房中, 月银就不再走公中的账, 是二房单独来出, 其中的二两乃是裴境定的,跟二公子的通房丫鬟是同样的例,还有一两是二太太做主给添的。   二太太与公子, 越是对她厚待, 她便越是难过,越是不安, 越是不知所措。   这些钱她一分没动,更不敢拿着去补贴娘家, 都攒了起来,她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若用了这些银子,欠公子的会越来越多。   洛京书院里的老师们, 都是进士出身,乃是洛京几大世家联合出资创办的, 里头的学生, 也都是各大门阀的杰出公子,或是各世家扶持的有才之士。   裴境幼年时, 二太太虽为他请了大名鼎鼎的松石先生为西席, 但他也是去过洛京书院上过学的。   他也资助了一些寒门子弟, 却不曾资助他们上洛京书院。   他做出如此承诺,很大一部分,还是因为她沈妙贞。   沈妙贞很感激,却也更加觉得难受和不堪,若欠公子的越来越多,以后她还能离开公子吗,是不是这辈子都会被绑在公子身边。   “束脩太贵了,我们家就是普通的农户,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裴境失笑:“有我在,还用你担心银钱的事?”   这是个机会,若能上洛京书院,弟弟只要刻苦的学,好好的学,一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沈妙贞知道,如果公子真能把弟弟送去洛京书院读书,这就是他们一家子的造化。   公子对他们家的大恩大德,她是根本没办法回报的,那些因为恐惧,因为对未来的害怕,而产生的想要逃跑的想法,再也说不出口。   “你这样犹豫,是怎么了?”他揉捏起了她的耳垂,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公子对奴婢,实在很好,不知如何报答。”   裴境嗤了一声:“你现在才发觉我对你的好吗?既然自己心里明白,就安生的呆着,老老实实的,不要多想,你家的事有我在。”   他本想问一句,我若给你办成此事,你要如何报答本公子。   然而裴境终究是少年老成多年,自己也说不出口,这种像是调笑一般的话,他会觉得不太尊重。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轻柔而濡湿,就像蝴蝶落在花蕊的中心,不过短短一瞬。   沈妙贞忽的睁大双眼,抬起头,像是一只受惊吓的小鹿。   “公子……”   裴境也微微红了耳根,明明自己也很羞涩,却硬是摆出一副平淡的没什么的表情,仿佛亲了她一下,不过像是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是想再逛逛园子,还是回去?”   沈妙贞摇摇头,说要在这里等黄鹂。   裴境放开了她,可手还在握着她的,扫视一圈便瞧到黄鹂躲在一边露出的一片衣角。   “她这不是来了吗?”   黄鹂低着头走出来,不小心瞥到六公子和端砚亲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一不小心竟看到那个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的六公子的另一面。   “六公子安好。”她行了礼。   得知她是来送芙蓉清露的,裴境点点头道了谢:“你找端砚可还有事,没事的话我就带她回去了。”   黄鹂哪里敢说有事,匆忙离开,临走前还对沈妙贞挤眉弄眼。   “黄鹂是这种性格吗?她那是什么表情。”   “黄鹂姐姐说,她那里得了两盒茉莉粉,说送我一盒,她的意思是改日给我送来。”   “她倒是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喜欢胭脂水粉的话,吩咐下头的人出去买便是了,玉脂斋里面卖的是洛京最好的,他们家的玉女桃花粉是洛京最有名,比一般的茉莉粉要好上不少。”   他絮絮叨叨的说话,又很温和,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任谁看见了都会说这是一对极般配的眷侣,若是外人看见如此老成持重,满脸冷漠的裴六公子,垂眸看着身边的少女时,一脸温柔,双眼若含着一汪柔和春水时,怕是也会跌掉眼睛了。   裴境并不是个开空头支票的人,他承诺会做到,就会立刻去做,若是做不到,绝不会随意承诺。   他属下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沈家村调查情况,一路去了县里的牢狱见了沈天,又找了状师为其写了陈情状,他则亲自去见了知县,这位小小的从七品小官乃是寒门出身,考中了秀才后便没能再进一步,屡次考举人不中,不得已在县衙做了个主簿,这种文职都算不得不入品的小官,只能叫小吏。   因娶了前任县令的女儿,才在老丈爹告老后拿了推荐,补了这个知县的缺。   听说是侯爵府的裴六郎,还是那位少年解元递来的拜帖,这知县激动不已,他们平日哪里能跟这种高门大户打上交道。   裴六郎便是不科考,只是荫封,也会是从七品的官,更不要说他现在已是举人,若是不想接着考试,可以直接进入朝廷大挑,下放到各州府,至少也是从五品官做起。   老知县叫赵钱孙,今年快五十了,却亲自将裴境迎了进去,说了几句客套话,裴境便问起了沈天的事,老知县一愣,知道这是来上门说情来了,可沈天那么一个毛头小子怎么会跟侯府的人有了关系,还是六公子亲至。   老知县旁敲侧击想要问,沈天跟六公子的关系。   裴境却神神在在,并不肯明说,言语中只说,让知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绝不能耽误了明年开春的科考,有牢狱之灾,按照大梁律例,是可以钱赎买,便不必坐牢。   裴境并没有送东西,这种贿赂的事,他不会叫人抓住把柄,只说了洛京府有个老同知病了,洛京知府正想从下头遴选一些出色的官员。   别看同知只是个从六品,但要掌管盐、粮、捕盗、江防等事务,若是能管着盐务,可就是个大大的肥差。   洛京虽然只是一府,却是陪都,素有东都洛京之称,所以洛京的知府,比别的州府品级上也高一品。   下属也有各个县城,但因沈家村所在的县,就在洛京府直接管辖范围内,府衙与州府府衙就隔着一条街,下面的税收都是直接交到州府府衙,赵知县做了这个父母官,却根本就管不了洛京县的庶务,只能判判案子什么的。   就算是案子,也是东家丢了鸡,西家没了鸭,又或是谁家跟谁家打架了,谁家占了谁家摆摊的地方,每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   赵知县心知,这么一件事,侯府不太可能把他拱上同知的位子,也不过是在知府大人面前说说好话,可排除这些,能攀上侯府,还是这位最有出息的六公子,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裴境素日表现得冷冷,脸上也少有表情,可与这位老知县结交,一个有意拉拢,一个有意攀附,居然也聊得有声有色,老知县差点就将裴境引为知己,而裴境也得到了升堂当日可以在府衙后旁听的特权。   他派去沈家村的人,也回来报告了孙家的情况,的确有疑点,他们家那个童养媳死的古怪,那童养媳的丫鬟半夜烧纸,哭诉夫人死的冤,被他的暗探听了个正着。   他的暗探,有些是投靠他的江湖中人,有些是自家的家生奴仆,由于武艺学的好,被他派来做这种活,但这些人都并非是专业查案的。   他觉得这件事可以挖掘,而且大有文章可做,便重金请了原先在府衙供职的探子,暗中查此事,没想到倒查出好大一个案子。   裴境将此事安排妥当,已经决定,若升堂当日,孙秀才老老实实的,不在沈天的学籍上做文章,不会耽误他明年的科考,便放过他,毕竟此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若他执意撕咬不放,也不能怪他下死手,叫他前程尽毁。   很快,就到了升堂的日子,沈妙贞坐立不安,从早上起来,连口水都喝不下去,一双美眸担忧的望着他,焦虑让她昨晚一夜都没睡好。   给裴境更衣的时候,衣裳内扣都系错了。   裴境叹气,有心想说说她,到底体谅她的心情,没有计较这些,自己拆了重新系上:“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一起去,奴婢……奴婢也能去看吗,可那不是公堂上?”   “我们可以在后面听,没事,你带上帷帽和面纱,别人不就看不见你是谁。”   见她跃跃欲试又很犹豫,裴境道:“出去听也无妨,我大梁女子,虽要避讳外男,却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出去交际都是不能的,去吧,带上你的帏帽,同我一块去,免得你在家心神不宁,连饭都吃不下。”   沈妙贞听了,果然去拿了帏帽,快速将自己遮掩好,同裴境一起上了马车。 ◉ 52、52   赵知县在后门翘首以待, 见一辆外表朴素的两架马车行至门前,侯府的马车尤其是裴境坐的,是没有这么朴素的, 赵知县明白,他是不想引人注目。   裴境下车后, 赵知县便想上前说话, 谁知, 裴境一转身, 伸出手从马车里扶下一位穿着淡耦合衣裙的姑娘来。   这姑娘带着帏帽,看不清面容,却身形纤细, 外头系着同色的薄披风, 也掩不住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只看这轩轩一袅楚宫腰, 便知定然是一位绝色佳人。   赵知县有些想入非非,他年纪虽老心可不老呢, 为了仕途娶了上司的独女,可惜他的夫人生的丑陋蠢笨,又善妒,连个妾也不让他纳, 家里的丫鬟都看的严严实实的,碰都不让碰。   也就只有这些高门子弟能有如此艳福了。   “六公子, 这位是……”   赵知县这就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了, 但他也怕,万一是裴家的小姐姑娘什么的, 岂不是招待错了。   裴境顿了顿, 抿了抿嘴唇大, 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方道:“这是贱内……”   赵知县明了,六公子并没有娶妻,这位又是‘贱内’,想来应该是如夫人了。   “六公子和夫人,请随我至后堂。”   他亲自带人进去,叫丫鬟奉了茶,便去了前厅,在这里就能听到前厅的声音。   不得不说,赵知县实在贴心,不仅叫丫鬟上了茶,还从苏合溪特意买了糕点,不过裴家的规矩,不让家中子弟吃外食,尤其是别人家的,免得一个吃的不适口,坏了肚子。   但裴境总在外头交际,倒是不在意这种规矩。   身边跟着沈妙贞,他竟也以侯府的规矩束缚她,不叫她吃外边谁家的吃食。   “静心,好好听。”   沈妙贞焦灼不安,双手一直在不停的搅着帕子,裴境深知她的焦急,伸手握住她的,制止她用力扣自己的手心。   “别怕,会没事的。”   沈妙贞僵硬的一笑,她该相信公子,然而担忧乃是人之常情,她又如何能镇定自若。   县衙上,衙役们威武过后,便把孙秀才和沈天斗带了上去,孙秀才还得了个座位,有功名者可不拜官,这是大梁的规定,也是对读书人的礼遇。   但沈天的精神也算不错,知道裴境有意保他后,赵知县特意让狱卒好吃好喝的待他,所以也没受多少磋磨。   赵知县先让孙秀才陈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孙秀才说完,长揖一礼:“大人,您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此案证据确凿,沈天殴打老师,如此不尊师重道之人,就该削了学籍,终生不得科考。”   他得意的看了一眼气愤的还想在打他一顿的沈天,他去沈家说过,只要把沈家女儿嫁给他,他就不在追究此事,只要他不追究要求严判,他就依然能考试。   然而他话说完,知县却并没有附和他,孙秀才有些惶恐,抬眼悄悄看赵知县。   赵知县摸着山羊胡子,神神在在的看着案宗,良久,方缓缓道:“沈天确实打了你,此事证据确凿,然判案要看前因后果,我看卷宗里,你诋毁沈天姐姐沈氏的名声,在学堂之中,公然声称,沈氏不嫁给你,你便让她这辈子嫁不了别人,还要毁了沈天的科考之途,可有此事?”   “知县大人,绝没有此事,小可乃是读书人,如何能那般诋毁一个清白姑娘家的名声。”   赵知县摇摇头:“你到底说没说,本县自有判断,来人,把沈家村私塾的学生们带上来。”   孙秀才松了一口气,沈家村的那些人,他早就打好了招呼,串好了口供,根本就不怕问,他开始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被召上来的是跟沈天最是不对付的李旺财,旺财是他的小名,他大名乃是李有德。   赵知县问道:“下头的学生,可是李有德?沈家村私塾,孙茂秀才的学生,沈天学生的同窗?”   李旺财抱拳行礼:“回知县大人,学生正是。”   “好,事发当天,你既在现场,便说说,孙秀才到底有没有诋毁沈家女眷的名声?”   李旺财在村里如何称王称霸,面对知县,就算是如此小官,那也是能定他们生死的父母官,他又没有功名加身,就算爹是个村里的土财主,那也得对这些官老爷们毕恭毕敬。   他鬼鬼祟祟的偷看了一眼孙秀才,低头道:“那日学生就在沈天身边,听老师跟沈天说,要让他姐姐,跪着求老师,自请为妾,才会放过沈天。”   孙秀才本来胸有成竹,这下直接眼如铜陵,跳将起来:“李旺财,你胡说什么呢,这样编排老师,你也不想科考了是不是。”   李旺财咬了咬下唇:“学生叫李有德,不叫李旺财,您虽然是学生的老师,可学生读的乃是圣贤之书,在知县大人面前,怎敢说谎。”   孙秀才气急了,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他:“我们不是说好……”   他很快闭了嘴,差点说漏。   赵知县眯起眼睛,又带上了其他几个学生,都是李旺财的狗腿子,帮着他欺负沈天,可此时竟然都说辞一致,表示的确是孙秀才先污了人家女眷的名声。   孙秀才哆哆嗦嗦的,指着几人,差点气的倒仰过去,明明他都打点好了,一定要让沈天背起不尊师重道的名声,至少叫他十年都考不了试。   谁知这些人,竟然临场变了口供。   赵知县点点头:“此案到现在已经明晰,沈学生虽打了老师,但情有可原,为了姐姐做出冲动之举,其情可悯,孙茂,你虽然挨了打,但你为有功名之人,更应知道,士大夫看重清誉更愈性命,沈氏女不曾出嫁便被你污了名声,你让人家姑娘如何自处,身为读书人却犯口舌之业,实属不该。”   “本官便判,沈天不尊师重道,挨三棍以儆效尤,偿孙茂治伤费用五两纹银,三棍责完,你与孙茂两清。”   “大人,您是父母官,怎么能这么偏心,您瞧瞧我被打成了什么样子。”   孙秀才不甘心,跳起来要翻案。   赵知县暗中翻了个白眼,一拍惊堂木:“孙茂,你对本官判案结果不服?你受了多重的伤,本官早就派人问了医馆代付,你那些皮外伤连外敷内服不过三两银,本官判偿你五两,已是格外凯恩,你还有什么不满?”   孙秀才没成想,本来板上钉钉要让沈天吃官司,在大狱里呆上一两年,逼他姐姐跟他求情的好打算,这便落空,提前打点好的人证,居然全都倒戈为沈天说话起来。   他怒气冲冲,一定要把沈家按在地上,叫沈氏女自愿服侍他。   可还没等他说话,围观人群里冲出一个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状告孙秀才杀妻。   后厅的沈妙贞得知沈天只是被打三棍,并不会有牢狱之灾,学籍保留仍然能参加科考,便放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谁知还有后续,此时听到有人状告他杀妻,连帏帽都掀开,惊愕的看向自在喝茶的裴境。   裴境巍然不动,只是对她微笑片刻,什么都没有说。   接下来就更精彩了,那小丫鬟是孙秀才那个童养媳的丫鬟,在孙家发迹后买来服侍夫人的,夫人前年开始缠绵病榻,本来只是小病,吃几帖药便能好,谁知却病的越来越重。   而年前大夫明明说,只要将养着,按时吃药还能拖几年,可夫人却在开春的时候忽然暴毙。   这小丫鬟好几次看见孙秀才偷偷在膳房熬药的地方徘徊,怀疑是孙秀才杀了夫人,就是嫌弃老妻,想要娶新夫人。   今日拼着性命也要求知县大人,给她死去的夫人一个清白。   后面断案,真是鸡飞狗跳,孙秀才一直矢口否认,那小丫鬟居然把夫人死前一个月吃的药渣子还留着,知县大人顿时让仵作和医馆的刘大夫一起到场,辨别药渣。   果然,在药渣里面,发现了十八反的乌头和贝母。   孙秀才还在喊冤,赵知县便叫给他夫人看病的大夫前来辨认,大夫到场呈上药方,因他夫人有哮症,内湿热,他开了贝母,用于清热润肺、化痰止咳,并没有开乌头。   他行医多年,怎会不知十八反的药物,若加到一起,不仅不能治病,反而会生毒性。   而下乌头的人不可谓不恶毒,下的还不是药性弱的草乌川乌,竟然是黑乌,这吃下去与贝母相冲,哪有不死人的。   赵知县又叫人去搜查孙家,果然在孙秀才房间床里面,发现了没用完的黑乌。   这些证据确凿,孙秀才是没办法抵赖了,孙夫人是童养媳,却对孙家有恩,一力支撑他考中秀才,孙秀才此举乃是恩将仇报。   大梁律法,百姓杀妻,则要砍头,有功名者杀妻,虽不致死,惩罚也很重,赵知县按照律例,革去孙秀才的功名,杖一百后若还没死便流三千里。   就算是武夫,实打实的被打一百杖也就剩下一口气,更何况孙秀才一个书生。   沈妙贞心惊肉跳,听着孙秀才一开始还能惨叫,后来便没了声息,怕的都有些发抖了。   这样活生生的听到有人被打死在眼前,沈妙贞哪里见过这种事,拿眼觑裴境,声音细弱。   “这个……是公子做的吗?”   裴境嗤笑一声:“他自己做下了恶事,我可没栽赃他。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不该觊觎你。”   作者有话说: ◉ 53、53   沈妙贞的睫毛颤了颤, 到底没有在公子面前失态,只是淡淡的,如此简短的一句话, 让她满身涌起一股寒意。   李旺财家是私塾后面出资的主力,跟李家跟孙秀才是一伙的, 而这个李旺财和他的一众狗腿子, 分明瞧不起小天, 是怎么改了口供的, 真的是良心发现?   她可不是个傻子。   孙秀才杀妻,证据一环接着一环,一个小丫鬟就算质疑是他杀了夫人, 又怎么有胆量直接冲上来告官, 她怎么从主人家出来的,还有那一个月的药渣, 居然都存了起来,若是这小丫鬟有如此胆识, 怎么会在一个秀才家里做丫鬟。   这些证据,人证物证,接连将孙秀才锤死,钉在耻辱柱上, 一百杖,就算挺了过来, 伤没治好的时候就要流放三千里, 去的都是岭南那种湿热之地,焉能还有命在。   这件事, 他弟弟洗刷了冤屈, 避免了牢狱之灾, 更重要的是,保住了学籍,这是参加科考的资格。   他们一家是受益者,然而,孙秀才这个差点就压的他们一家翻不起身来,让弟弟这辈子没了出头的指望,公子处理的这样干脆利落,而更可怕的是,绝了他的前程不说,现在连命也要。   她浑身发冷,感激之余更觉得可怕,若是她做出对不起公子的事,公子会不会也会这样对她?   如此的杀人不见血,她不敢想。   然而她只能仰望着公子,露出感激万分的表情:“今日的事,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奴婢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裴境哼了一声:“你就想用这么一句话,就把公子打发了?”   沈妙贞讪笑:“奴婢身无长物,也没有钱给公子……”   裴境手里的茶杯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咯噔声,沈妙贞顿时哆嗦了一下。   “我总觉得,你似乎是有点怕我?”   沈妙贞心一沉,抬起头,嫣然一笑:“公子怎的会这样问,奴婢怎么会怕公子呢。”   裴境黑黢黢的眼睛将她的笑脸印入心底,记了下来:“如此甚好,名分已定,就算你怕,也没得后悔了。”   此时前厅案子已经了解,衙役们拖着已经行完刑的孙秀才下去,不,现在已经不能叫孙秀才,他没了功名,得叫孙茂。   各自散了去,赵知县宣布闭府,亲自到后厅与裴境说话。   沈妙贞放下帏帽上的纱,老老实实的做个安静的挂件,静静听着两人寒暄,说着官场上的话。   直到听到裴境隐晦的说,会去州府问问那个同知的缺的事,赵知县很满意,便要留饭,裴境婉拒了。   赵知县也是个妙人,知道六公子一力要保沈天,可能是为了今日带来的这位如夫人的原因,竟然把挨了三棍,受了一点小伤的沈天,另外安排了一个马车,早就在后院等着了。   裴境微微一笑,倒是赞了这个老知县,确实有些眼力见。   只可惜岁数大了一些,又是寒门,科举没能更进一步,熬到现在能做个知县,已经很不容易,背后没有贵人相助,再往上走也是很难的。   大梁虽然广开恩科,村里也有私塾书塾,但寒门子弟很难接触到更加高深的学问,所以许多寒门出身的子弟,年岁到了四五十能考中举人,已经是不易。   一人苦读一生,又如何能跟世家几百年的积累相比较呢。   若非天纵奇才,一个人就能将发展百年甚至几百年的世家们踩在脚下,那他们这些勋贵,这些世家,也忒没出息了。   寒门本就难遇良师,而大梁科举除了考明经、明算等科目,老师的推荐也是很重要的分数。   所以孙茂才会那么胸有成竹,只要他给沈天在品德上判个丙等,再告他殴打老师,不尊师重道,基本就算是绝了他的科举之路了。   沈妙贞虽然跟着裴境上了马车,心思却在后头的马车上。   裴境也没怪罪她服侍的不周,她担心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等到了地方,扶她下来的时候,沈妙贞却发现这里并非是侯府,她满脸疑惑,却被裴境捏了捏手。   “进去再说。”   沈妙贞不再继续问,乖乖的跟着他进去,才发现这是个一进的青砖小院,里面早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他让空青等人抬着沈天进去,自顾自的拉着沈妙贞进了主屋,都没让她们姐弟能说说话。   屋子里头的火炕,桌子柜子等家具一应俱全,显然他们来之前就被收拾过。   小小的矮几上,还放着几个果盘,一盘瓜子一盘糕点,另有一盘佛手柑,裴境坐下,自己泡了一壶茶,然而此处虽然叫人收拾出来,置办了家具,准备的茶,却并不是裴境喝惯的。   他皱了皱眉毛,将那碗不顺心的茶放到一边,却问起沈妙贞来。   “你觉得这里如何?”   “这里挺好的,是公子的别院吗?”   沈妙贞觉得这院子应该是公子买下的,但这院子在新安里这种平民和小商贩住的地方,按照公子的风格,哪怕出行在外,吃穿用度也得舒适的做派。   这个小院对平民老百姓来说,是个难得的整洁又奢侈的家,可对于公子来说就太寒酸了。   裴境摇头:“不是我的别院,是你的。”   他拿出这房子的地契,推到她的身边:“把你爹娘和弟弟都接来,以后这里就是你们家。”   沈妙贞果然愕然,惶恐的推却:“公子,奴婢……奴婢不能收,公子对奴婢的恩德已经无以为报,怎么能,这不行,这不行。”   弟弟上学也要靠公子,现在连家里的房子都要公子来置办。   这样的院子,若是在沈家村是要几十两银子的,而青砖瓦的则更贵些,这房子虽然是新安里这种小巷子,却是寸土寸金的洛京,买断了没个几百两是下不来的。   她已经欠公子的很多了,现在又欠了更多,以后可怎么还的完呢。   裴境揉了揉额角:“端砚,你怎么总是一副诚惶诚恐,受了好大恩德的样子,无端端的叫人……”   堵心,他想说这个词,可看到她那张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到底还是心中有了些许怜惜。   “你现在是我的人,我为你打算,为你的家人打算,本就是天经地义,你只需要安心受着便是了。”   她是他的女人,这是毋庸置疑。   毕竟,这是他活了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个公开承认名分的女人,虽然他身边也没有什么没名分胡乱搞的女人,这已经足见她的重要性。   “我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我要你……”   我要你也真心地喜欢我,在我为你打算,给予这种唾手可得的财物时,只要表现出欣喜,就已经很好。   这种肉麻的话,裴境说不出口,变得支支吾吾,耳根都红了起来。   他敲了敲桌子:“总之,以后你莫要再这样,我会不高兴,懂吗?”   若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这样体贴,不仅关心她爱护她,还能照拂她的家人,也能说这个男人是真心对这个女人的吧。   沈妙贞觉得有些矛盾,心中的茫然害怕的同时,又有种隐秘的欢喜。   如同吃了一颗梅子糖,掺杂着酸涩与甜蜜。   她的脸上浮上两朵红晕,在宛若白玉一般的脸上,就像是天边明艳的朝霞,叫人看着看着便醉了。   怪不得如此招人,这个丫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生的如此出色了。   裴境的心口,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挠着他,让他觉得痒痒的,很难耐,君子守之以礼,他读圣贤书,年幼时便明白这一点。   现在却是,那个猫爪一样的东西,一直在轻轻的,轻轻的挠他的心,让他涌起与平日不同寻常的冲动。   这里并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   裴境忽然笑了,那张俊逸到不似凡人的脸上,像是绽放了万丈光华。   伸出手,微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   沈妙贞栽入他的怀里,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此刻的自己已经横着坐在裴境的双膝上。   “公子……”   她羞的实在满脸通红,那张脸简直比蒸透的螃蟹,还要惹眼。   裴境盯住了她两片红艳的唇,为何她从不涂胭脂,这里却生的如此红润,像一颗小小的,润润的樱桃。   喉头耸动间,他忽然感觉有些渴,想要品尝一番这颗樱桃。   一个轻柔的吻,贴在了她的唇上。   沈妙贞忽的睁大眼睛,抖动的睫毛宛如蝶翼,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可是,近在咫尺的公子,眼皮下也在抖动,可见并没有他表现得那样自如。   沈妙贞像是下定了决心,也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   她闭上了双眼,乖顺的任由他亲吻。   双唇相贴,可也仅仅是如此了,裴境不能更进一步,这种地方不合适,也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而最重要的事,他的心也在不停的快速跳动着,砰砰,砰砰,砰砰,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可能会先受不住。   裴境离开了她的唇,眸光中印出她此刻的神情,乖巧而温顺,仿佛他对她做什么都行,可以为所欲为。   他好似被什么充盈了一般,只觉得宁谧,这样只是抱着她,就挺好。   “公子,有拜帖,那位冯公子派人递来的,怕耽误了您的事,去侯府寻您不见,就叫白术赶紧送了过来。”景天在窗户外面低声提醒。   裴境埋在她的后颈处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双眼满是清明。   “你弟弟我已经请了大夫,你去瞧瞧他吧,我应酬回来再来接你。”捏了捏他的脸,裴境便拍了拍衣角离开。   作者有话说:   六公子使用了钞能力,妹宝有些感动。但两人还不是爱,公子是爱而不自知,而且妹宝没有重要过他的前程。妹宝以为感动就是爱。   专栏有预收文求大家看一看,跟本文同背景的文《夺后》,是个追妻火葬场,重生后你变成我皇婶的故事。   有待开的同人《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洪荒、希腊神话、印度神话等等一锅烩,女主团宠。   有待开的清穿故事《熙朝纪事》,是康熙和悫惠的故事,霸道姐夫爱上我,我却只想嫁别人的故事。   大家有需要可以自取实食用,爱你们~~ ◉ 54、54   沈天受了三棍, 却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衙役们早就得了赵知县的命令,打都是做做样子, 并未打到实处,所以他也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 养几天上点药就会好。   他满头雾水, 被抬着上了马车, 又被抬着进了这个院子的厢房, 里面倒是布置的干净,抬他进来的两个青年,水和吃的也给他准备好了, 可问话却只是笑不回答。   沈妙贞走到了门口, 对着两个小厮致谢,里屋内, 沈天正趴在炕上,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小天……”   她这些日子的担忧与强忍的焦灼, 终于在亲眼看到弟弟平安无事的那一刻,全部倾泻出来。   “姐姐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沈天很慌,他最怕姐姐哭了, 想要爬起来,屁股的地方却抽抽的痛。   那些衙役没有故意使坏打他的腰, 若是把腰骨打折了, 那人可就没命了,打的是他肉最多的屁股, 力气也轻, 然而赵知县毕竟要体现出自己公正判决, 即便是做戏,却也要留下一些伤,不然明眼人一看,不就发现赵知县袒护沈天,所以这几棍也确实让他屁股蛋都肿了。   看到弟弟这么龇牙咧嘴的样子,沈妙贞破涕为笑,揉揉他的毛脑袋:“傻瓜,快别动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伤得好好养着呢。”   “我没事的,姐姐,这只是皮外伤。”   沈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她:“姐姐,你跟侯府的六公子……”   他年纪小,却也读了几年书,并不是一无所知,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这一回太冲动,孙秀才说的话实在难听,他不能忍受这人侮辱自己的姐姐,愤怒之下才打了他,却也搭上了自己的前程。   沈天并不后悔,不能科举,他就做别的,总能养活一家子,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可本来是板上钉钉,没法翻案的事,李旺财他们临时改口供,孙秀才家的丫鬟指认他杀妻,这一环接着一环的事,让他目瞪口呆之余,也让他怀疑,这并不是巧合。   直到被抬到这个地方,他确定了,一定是姐姐那位主人,侯府的六公子出了手。   可为了普通的奴婢,一般的主人会做到这种地步吗?如此殷勤备至,那位主子一定是个天大的善人吧,沈天才不信呢。   沈妙贞一直没敢跟家里说,现在被弟弟问了,她觉得有些难堪,不敢看他低下头去。   “我现在已经是六公子的通房丫鬟,做了公子的妾室。”   沈天咬着牙,双目赤红,想要去拉沈妙贞的手。   “阿姐……为什么……”   沈妙贞仿若被烫到,躲开了他的手,根本不敢跟他对视。   “你读了圣贤书,是不是就觉得,我给人做妾,是自甘下贱,有这么一个姐姐,叫你为难了,是吧。”   “不是……”沈天咬牙切齿说了这两个字:“阿姐,我读过书,也看见过李旺财是怎么对待他的那个妾,侯府是高门大户,咱们家配不上,齐大非偶,咱们家任何助力也给不了你。那些小妾是如何服侍主母,在主母手下讨生活的,阿姐在侯府那么多年,分明比我更清楚。”   “六公子现在看着喜欢你,可他早晚要娶正室夫人,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沈天比别人看的清楚,若是他爹他哥哥知道了此事,只会觉得高兴,靠着阿姐,攀上了侯府裴家这颗大树,有了靠山,总会比以前活的轻松。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姐姐会受苦之上,姐姐当牛做马服侍人家贵公子,一家子靠人家手指头缝里露出来的一点,过上的好日子。   沈天不屑,也觉得羞愧。   沈妙贞已经想好了,现在倒也心平气和,虽然心如刀割,但仍旧做好了准备。   她将当初是如何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被公子带着见了二太太,过了明路定了名分的事,一一告知了弟弟。   “我有犹豫过,也想跟公子说,可是你也看见了,今日若没有公子,你的前程就没了,还要遭受牢狱之灾,这一回过后,公子已经允了,叫你上洛京书院读书,小天……别的我可以不顾,可你要知道,只要你考出来,有了功名,我们一家子才能过上好日子,阿姐才算有了倚仗。”   她的声音依然平缓,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只凭公子今日的出手相助,他就对我们家有大恩德,娘活着的时候,就总是对我们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如何还能说得出自己的顾虑。”   她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胸口的郁闷全部吐出来。   “公子愿意让我留在身边,我就留在公子身边,公子将来有了正室夫人,我就安分守己的服侍,若是公子不需要我了,只求公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了我卖身契,让我得个自由身。这辈子,我总能报答公子的恩情。”   沈妙贞说的云淡风轻,沈天却难受的不行。   若当真有她说的那么自若,为何她明明在笑着,眼中却含满了眼泪呢。   人穷志短,他从未有任何一刻清晰的体会过,现在终于感受到切肤之痛。他们一家子是农户,出身卑贱,阿姐被瞧上,成了侯府公子的妾,谁不会说一句这女子祖宗显灵,烧高香了,才会这么幸运,一飞冲天麻雀变凤凰。   这家子穷人若是说一句不愿,便是不识好歹。   可他们虽然穷,却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你没有拒绝公子,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别的吗?你喜欢那位莲花六郎,是吗?”沈天轻声问。   沈妙贞偏过头:“是,我若说,全部都是为了咱们家,为了你,就太虚伪了。六公子那样出色的男子,有哪个女人会不动心呢,我也……”   “我知道了,阿姐。”   沈天这回伸手,覆上了她的手:“我会好好努力的,阿姐,你且看着吧,我一定会成为你的依靠,让你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沈妙贞笑笑:“你先好好养伤吧。”   “阿姐不信我?”沈天的神色很消沉。   “不是不信,你现在还小,好好学准备明年开春的考试,才是要紧事。”   阿姐总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这样护着他,缺不相信他也是想保护阿姐的,可现在不论说什么也没有说服力,沈天咬紧牙关,等着吧,早晚有一天叫阿姐承认他。   他翻过身,蒙上了被子,一副赌气的模样。   “过几日,公子会叫人把大哥和阿爹接过来,你伤好了,便去洛京书院读书,公子都安排好了。”   “阿爹惦记他的地,可能不会住这里来。”   沈妙贞默然:“不来住就不来住吧,反正你得在这边,洛京书院里面都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要不就是有钱的富商之子,咱们身份不同,到了那里需得谨小慎微,万万不可再惹事了。”   “嗯。”   沈天心里再不服气,也知道把他送进洛京书院是多么大的恩德,对于有关系的世家子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平民百姓,就算有钱没有门路,也是进不去的。   冯公子居然请他赴宴,必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相让了那顶珍珠冠,裴境心里思量,且看他是什么意图。   那日笃定此人必然是龙子凤孙,皇室中人,但他久居洛京,到底没有手长到能查清西京这些宗室,所以并不确定,冯直是谁。   冯直并未请他去任何一家洛京的酒楼,而是请他去了他的别院。   进了一处不显眼的门,裴境的确没料到,他在洛京如此熟的地方,这些世家几乎都去过,居然有这么一处清幽的犹如世外洞天般的宅子,里面回廊廊角的木料,用的都是名贵檀木。   看来这位冯公子,能量倒是不小。   刚到内院,冯直便亲自出来相迎,句句直呼裴兄,热情的很。   裴境脸上也浮现出了寒暄应酬的笑意,既然此人要跟他演戏,他奉陪便是。   “裴兄且尝一尝,这是我从西京带来的厨子,特意做的西京菜,也不知符不符合裴兄的口味。听说裴兄的母亲,乃是西京郑家出身的名门闺秀,想来对西京风味并不陌生。”   “哪里哪里,多谢冯兄费心。”   裴境脸上笑盈盈,心里却警惕起来,虽说他的身世并不是秘密,但特意打听,也很是可疑。   然而天南海北的聊天,话聊的确实投机,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冯直特意准备的西京酒也很是香醇,酒过三旬,他忽然道:“不瞒裴兄说,我平生最为佩服之人,便是曾经的海阁老,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动世家的利益,做先帝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刀,为百姓谋福祉,实在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裴境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神色却没变:“冯兄竟然还尊称其为阁老,海大人入狱,被赐毒酒而亡,一家子男丁皆赐死,女眷没入教坊司,海大人成了世人眼中罪大恶极之人,冯兄竟然还肯称一声海阁老,却也不怕陛下的那些黑衣卫们听见,把你抓进诏狱去。”   冯直神色不动:“海阁老的罪,便是做了先帝的替罪羊,先帝一力推行改革,海阁老冲锋陷阵,得罪了多少世家,那些世家不能把陛下怎么样,自然要找个出气的,可怜海阁老,一辈子清廉正直,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这件事上,是先帝错了。”   作者有话说:   专栏有预收文求大家看一看,跟本文同背景的文《夺后》,是个追妻火葬场,重生后你变成我皇婶的故事。   有待开的同人《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洪荒、希腊神话、印度神话等等一锅烩,女主团宠。   有待开的清穿故事《熙朝纪事》,是康熙和悫惠的故事,霸道姐夫爱上我,我却只想嫁别人的故事。   大家有需要可以自取实食用,爱你们~~ ◉ 55、55   裴境笑的意味不明:“冯兄真是敢说, 海大人的案子,今上想为其翻案,奈何提了几次, 数度被压了下来,更有御史以死相谏, 说海大人定罪乃是先帝定下, 今上若想翻案, 就是不敬先帝, 乃是大大的不孝,冯兄倒是直言不讳,居然说是先帝的罪责。”   冯直神情坦然:“此事自然没什么好遮掩, 景朔变法只进行到一半, 海阁老便被推出来成了替罪羔羊,先帝为保皇位, 放弃了忠心耿耿的海阁老,此事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今上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想要继续推行景朔变法,想要为海阁老翻案,可惜, 今上身子不好,一直没能推行下去。”   裴境垂眸, 笑而不语。   冯直道:“是先帝辜负了海阁老, 然而作为皇帝,谁又不想拥有海阁老这么一位, 衷心又有能力的臣子呢。”   他直勾勾的盯着裴境, 裴境不为所动。   “聊了许久, 您终于要开始进入正题,要自曝身份了?”   冯直也笑了:“六公子是个聪明人,不是猜到我的身份了?”   裴境叹了一口气:“您是符阳郡王,萧直殿下!”   “果然是解元郎君,聪明,那解元也该知道,本王是求贤若渴了,像六公子这样的人才,本王是势在必得。”   裴境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终于落地,他面色不变:“殿下太过高看在下,在下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哪里就当得您这样的判断。”   萧直比裴境更加黑沉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神情中满是欣赏,这少年如今不过十七岁,就能如此沉着冷静,面对诱惑,也丝毫不为所动,凭这份心性,就很当得赞誉。   他对裴境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的性情不会因为一顿饭,一点施恩,就会效忠于谁,但一旦确定了主公,必然会为那人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们可不仅仅是主公与臣子那么简单,更是知己和朋友。   裴境早晚会为他萧直所用,此时倒也不急。   “当不当得,本王心里清楚,你的才华,本王更是心知肚明。本王知道你心中所想,无妨,本王愿意三顾茅庐,只为请来你这个凤凰。”   他亲自为裴境夹了菜,非常信心满满。   裴境却道:“殿下招揽小人,小人读圣贤之书,一直有个效仿的对象,若能如安全先生一般,便已足够。”   前朝安全先生,是个不参与党争的纯臣,裴境这样说,便是表示自己的不愿,只愿效忠陛下,而这个陛下既是现在的陛下,也是未来的陛下。   萧直却不为所动,仍旧对他很热情。   这一顿饭,裴境硬生生的敷衍完,脸笑的都僵硬了,可算吃完回去,萧直亲自送他上了马车,还叫下人准备了好几个盒子。   “上回那珍珠冠,你让给了我,这一回,本王替你准备的礼物,可不许拒绝,就当是贺礼吧。”   见裴境要推辞,萧直又道:“听说你身边有一位爱妾,本王准备的都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保准能让你得佳人一笑。对于心爱的女人,现在既在身边,就好好把握住,好好的爱她,可莫要等失去后才会后悔。”   裴境神色莫名,不知为何这位符阳王会说出这种话,却也只能笑着接受,上了马车后神色就变得凛然起来。   看来符阳郡王在他身上下了不少的力气,端砚一直处于深宅大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严格下过令,绝不允许流风阁的人私下说嘴外传,大房三房那里,他也早就打过招呼。   再说男子是否有妾的事,也不会轻易传到外头去,显然是符阳郡王对他探查很深,才会知道这个消息。   别院门外,萧直一直注视着远去的马车。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侍卫:“主子,这个裴六郎,着实有些不知好歹,不如属下去吓唬吓唬他。”   “你想做什么?”   萧直瞥了他一眼:“他就是这样的性情,你莫要随意插手,因他性子衷纯,本王才更欣赏他,你去恐吓他,岂不是坏了本王的好事,再说,诚心诚意才能得到人才,威胁恐吓,人家如何会对你忠心,你当本王的萧却那个家伙吗?”   “属下错了。”   他一直都忘不了,曾几何时,当他被迫当上那个位子,成了个傀儡时,朝堂一家被谢家把持,局面如此不利,唯有裴境仍愿意为自己而战。   这个人,可不仅仅是他的臣子,更是他的知己。   而这位知己好友,跟他相同的,大概还有,他们都是痴情种子,一旦对一人深情,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   可他这位知己好友,比他似乎更惨一些,至少他还有个孩子,裴境那心爱的姑娘,是怎么个结局来着。   他想起来了,好像是因为出身低微只能做妾,在裴境娶了西京梁氏的九姑娘做主母后,那姑娘面慈心黑,暗中下手害死了他那宠妾。   自此裴境就疯魔了,弄死了梁氏,搞掉了梁家,自此就再没有娶妻,孤独终老一生,实在可叹。   回了小院,裴境心里有事,本来想好好说说沈天,让他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他和他姐姐的苦心。   可因为今日这事,他也没心情,只能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便带着沈妙贞回侯府。   马车内,裴境一直在沉思,他想事情,没了那种官场上应酬的微笑时,整个人是面无表情的,就像是雪山中常年不化的坚冰,由内到外的透着冷。   “公子……”   沈妙贞也有些忑忑的,试探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似乎是打碎了坚硬的冰雪,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像终于被注入了活气,裴境下意识的微微一笑:“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公子,不高兴吗?”   沈妙贞知道自己的身份,身为妾室,要守规矩,对公子在外面应酬的事,是不配问的。   “的确遇见了一些烦心事,跟你说了,你怕是也不明白。”   “哦……”   沈妙贞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好像被公子看不起了。   如果是公子的正室夫人,是一定有资格问公子,也有资格给公子出主意的吧。   察觉到了他的失落,裴境捏了捏她的脸,这件事她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想知道,找个机会告诉她,也好。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拉开马车帘子,对景天发话:“不回侯府了,去梧桐山庄,派个人回去禀告老爷太太,让紫毫几人收拾好我和姑娘的行礼,一起去梧桐山庄。”   梧桐山庄并不是二房的庄子,而是侯府的,属于老太太的嫁妆,是一处风景极为优美的庄子。   他为何突发奇想,要去老太太的庄子,而且这是属于突发奇想,沈妙贞确实想不明白。   裴境没有解释,只是笑道:“带你去玩一玩,现在入了夏,那里有好大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湖,正是游船的好时候,不想去吗?”   不等沈妙贞回答,他继续说:“就当是陪我散散心吧。”   裴境□□的下人,做事都很干脆利落,马车转道去了梧桐山庄,因为路途有些远,还走了一个时辰,沈妙贞都睡着了,不知不觉的,靠在裴境的肩膀上睡了过去,他竟然也没拒绝,醒过来的时候,有一小撮口水差点流到公子的肩膀上。   裴境恍若未发觉,牵着她的手去了山庄的里面。   庄子的主院一直是留着老太太避暑住的,他是不能住在那里,就让庄子的管事安排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这院子不大,里面却种了好些竹子,非常清幽。   紫毫她们来,还要一些时候,不过院子的管事送来了干净的被褥,屋里面都是打理过的。   沈妙贞熟练的拿起管事准备的熏香,点燃了开始熏屋子,将家具各处的潮湿气都烘干,又准备给公子泡茶。   因为来的匆忙,哪里有时间收集荷露,只能用庄子上的山泉水,好在也十分清凛。   煮完茶,才发现,裴境坐在那里,正对着面前几个盒子发呆。   见沈妙贞端着茶,还对她招手:“过来瞧瞧。”   她好奇的过去,只见这几个盒子中,有一柄玉如意,其他都是女子的首饰,做的十分精美好看,而最让她讶然的,是一顶翠玉莲花冠。   整个冠乃是一体雕琢,足有多半个巴掌那么大,通体碧色不见一丝杂质,温润通透,宛如夏日的湖水,雕琢成层层莲花的模样,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在侯府呆的时间长了,她也认识好东西,这样成色的莲花冠,要取玉石中最好的部分,雕刻成这般,所废料子定然不少,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然而看公子的神色,带着审视,眼神复杂。   沈妙贞试探的问道:“看公子如此,难道这些是今晚公子应酬的那人送的?”   裴境挑挑眉,居然被她猜出来了:“不错。”   沈妙贞倒吸一口冷气:“这……他送如此重礼,是要求公子做什么事?公子可不能随便答应,重礼之下,人家要求的,可不是等闲之事。”   作者有话说:   萧直是另一篇预收文《夺后》的男主 ◉ 56、56   裴境心情好了一些, 脸上那凝重的表情消散了一些:“这两年确实没白教你,成长了不少。”   “这究竟是谁送的?所图必定甚大。”   见裴境满脸的不愿说,沈妙贞怕自己逾越, 忙道:“公子……是奴婢不该多嘴问。”   裴境却摇头,拉着她的手坐下, 甚至还给她倒了一杯茶:“你怎么总是认错认的这么快, 我并没有责备你, 这件事说给你听也无妨, 不过因为是比较重要的事,你要藏在心里,不要与别人说。”   沈妙贞一听是如此重要的事, 当即就不想听了, 谁知裴境接下来便开始说下去,让她根本没时间去打断。   “送礼的这个人, 是符阳郡王萧直,说起此人, 倒也有些本事,他的生父乃是废太子,废太子当年因卷入海大人一案,力主保住海家, 因而惹怒先帝与世家,惑于巫蛊而被废弃, 这位郡王便是废太子身边一位宫婢所出的遗腹子, 因为生母并非是太子妃,故而逃过一劫。”   “因为父亲被废, 这位郡王直到十四岁前, 都生长在掖庭, 过得比平民百姓都不如,先帝对这位孙子没什么情分,所以这位郡王一直没有婚配。可今上继位后,不知他做了什么好事,竟然颇受重视,还被封了郡王。”   “这对那位郡王来说,一定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裴境叹了一口气:“若陛下仅仅只是可怜这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侄子,封个郡王也就罢了,这事没那么简单。”   “今上乃是先帝的幼子,虽然是一位贤明君主,但身体一直都很不好,体弱多病,与谢氏皇后成婚已有三年,却无子嗣,而封萧直为郡王时,陛下竟然说,萧直乃是先太子之长子,封郡王已然是委屈了他。”   “此话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因陛下体弱,一年间有多半年都在养病,先帝之弟雍王这些年间越发势大,陛下扶持符阳郡王,大有深意。”   沈妙贞有些听明白了,咬了咬下唇:“是储君之争?”   裴境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端砚果然很聪慧,既然涉及到储位,斗争之惨烈便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也不知符阳郡王到底哪里觉得我算是个人才,居然下如此重金去拉拢。”   沈妙贞虽然一开始是被迫的,被裴境使唤,才学认字读书,但她慢慢入了门道,也很喜欢读书。   裴境的书自然没有什么杂七杂八不正经的书,她也不挑剔,公子让读什么就读什么,所以也读了不少的史书。   “涉及争储……公子还是把这些礼物都退回去吧,公子不是常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事还是不参与,明哲保身为好。”   她忧心忡忡,因为读过那些史书,但凡涉及争储这种事,赢了自然有从龙之功,可输了就不是一人受罪,一家子都要跟着倒霉,轻则被贬流放,重则全家砍头。   裴境凝视着这个小丫头,却发现她变得越来越好的不仅是相貌和身材,现在已经很会思考,也会权衡,至少比有些只知道梳妆打扮,脑袋空空的世家贵女,要优秀的多。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他摸了摸她软软的耳垂:“别担心,此事公子自有分寸,不会叫你跟着我吃瓜落。”   符阳郡王暂且不论,雍王绝对不是个明君,当年诬陷海大人一家,便是他冲锋陷阵,后来先帝时候的贪腐案、文字狱,每一桩都有他的首笔,这位老王爷好奢而淫逸,近几年,更是不断蛊惑陛下裁减军费。   他裴境有大志向,将来是要成为千古留名的忠臣清官,死后要配享太庙进文渊阁的,怎屑与雍王这种小人为伍。   但符阳郡王是否是真龙,此时尚不能断定,他要好好考察一番才可以。   若是陛下有了亲生子就好了,就算不是谢皇后所生,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大梁的继承人,何必要两个王爷在这里争来争去。   “此事你记在心里就行了,不要到处随意去说。”   沈妙贞点点头:“奴婢晓得。”   “那这些东西,真的不必退回去吗?”   裴境笑了出来:“不必,他喜欢送,就让他送好了。”   昔日刘皇叔请诸葛亮还要三顾茅庐,他倒要看看,符阳郡王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你戴一戴这冠,给我瞧瞧。”   “诶?这个东西这么贵重,公子,奴婢怎么可以……”   “无妨,这些本来就是郡王送给你的,去试试吧。”   “送给奴婢?”她的眼睛顿时瞪得圆溜溜。   裴境失笑:“是啊,这位郡王神通广大,消息很是灵通,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有个爱妾,送我这些,叫我讨我那爱妾的欢心。”   爱妾……   这个词语,并不能让沈妙贞感觉到开心,然而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都已经受了公子的好处,难道还要像个贞洁烈妇一样,表示自己是被公子逼迫的吗,那样也太不知廉耻了。   虽然这个调笑一般的爱妾,就好像明晃晃打在她脸上的巴掌似的,让她难受不已,可事实就是这样,公子并没有羞辱她,是她自己一直过不去罢了。   “怎么了?不喜欢这件莲花冠?大梁女子,家中但凡有些条件的,都爱戴冠的。”   沈妙贞急忙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奴婢很喜欢,只是觉得太贵重了。”   裴境的眉头舒展开,笑道:“你在侯府也呆过一段时间了,好东西见过多少,比这贵重的也不是没有,我母亲那套珊瑚冠,就比这件更加名贵,怎的现在就不敢碰了?”   沈妙贞只是讪笑,不论多么贵重的东西,又不是她的,她自然能保持平常心。   “去吧,戴上试试,给我看看。”   “……”   公子刚刚把她弟弟的事平了,沈妙贞想着,就当是哄公子开心了。公子待她如此之好,哪怕只是为了报恩,都不该违逆他。   她只能做到梳妆台前,将一头青丝拆下,重新绾发。   裴境眼中的兴味越发浓重,一眨不眨的看她梳妆,这一头秀发经过这两年的将养,早就没了当初那毛色枯黄,毛躁的样子,如此如瀑布般的垂下,实在是一幕美景。   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陪一个女人,只是看她在那里梳妆就看的觉得很有趣。   他这种行为算是什么,虽远远够不上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却也有些“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的意味了。   裴境也没想到,自己并没有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也恪守规矩,只想寻一不论家世,样貌,才情,都能与自己匹配的女子为妻,自己定然会与她相敬如宾的过完这辈子。   却没想到,娶妻前不纳妾的原则,却在这个小丫头身上,先破了例。   现在更是做着以前自己觉得玩物丧志的事,只是三四年前的他,就觉得,看女子梳妆,是没什么雄心大志,只会在内闱跟女人厮混的男人才会做的事。   比如他二哥那样的男人。   他那时瞧不上这种男人,现在自己却也成了这种男人,可他并不觉得不妥,反正也到了这一步,名分上,她已经是他的了。   就算打破了原则,可他对她的喜爱,并没有让他失去了理智。   两人这样相处,他觉得刚刚好,偶尔什么也不做,只是陪着她游玩,或是看她梳妆打扮,却也别有几分趣味。   沈妙贞绾了个方便带冠的发型,将头上的水晶簪和步摇都拆了下来,因冠乃一体的发饰,带了冠头发上还要簪花带钗的,就很喧宾夺主。   拿起这顶莲花冠的时候,她都很小心翼翼。   这东西实在太贵重了,若有损坏,她可赔不起。   将冠待在凸起的发髻上,两边的暗簪别住头发,铜镜之中,一位不着粉黛却清艳脱俗的带冠美人,便就此出现。   青玉温润通透,更显她肌肤雪白,双眸漆黑含怯,除了面上太过严肃,感觉她好似不高兴般,真真是一位画里才能出现的小美人了。   裴境知道她变化大,也知她不装扮的素净面容便已经将许多女子比了下去,却没想到,只是稍微装点一番,就能有如此的变化。   他原本只是在一旁看着,此事却更加有了兴致,凑过来,仔细的看着她瞧,把沈妙贞瞧的都不自在起来。   “我现在才发觉,那日八弟晚上别人不寻,偏偏寻你,是有缘由的,你这丫头,出落的竟然比侯府的小姐,我那三妹还要出色。”   难道这是她的过错吗?又不是她去主动勾引八郎。   沈妙贞觉得有些难堪,抿抿唇,想要低下头,却被他捏住下巴。   裴境拿了一支细毛笔,点了一点青黛稍微用水晕染开,就想给她在额间画一朵青色花钿。   公子难得起了这样的兴致,她不能打扰,面对距离的如此近的公子,那张俊脸此时也无法让她觉得脸红心跳。   她想,大概公子对她,的确有几分喜爱,可这喜爱,与喜爱一只狸奴,喜爱一只皮毛光滑的小兔,能有几分区别?   她能察觉出,这种喜爱中透着的漫不经心,就像一直没什么兴趣的人忽然找到能让他暂时打发时间的乐子。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太高兴?”裴境冷不丁的问出声。 ◉ 57、57   “没……没有, 奴婢怎么会不开心呢。”沈妙贞哪敢表露出不悦的情绪,急忙否认。   裴境却追着问:“我看别人的女子,得到首饰, 都欢喜非常,怎么也不见你高兴?”   沈妙贞不敢看他审视探究的眼神, 垂下眼睫:“这么贵重的东西, 公子会赏给奴婢吗?奴婢这样的身份, 怎配带如此贵重的莲花冠。”   裴境不悦:“既然让你试, 自然要给你,再说你怎的不配了,我说配就是配的。”   沈妙贞笑笑, 看似笑的开心, 笑容却极其虚幻又不真实。   “奴婢只是以为,这样好看的莲花冠又这样贵重, 最是配那些贵女们,以后留给公子的正室夫人, 必然能博夫人欢心。”   裴境默然片刻,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措辞一会儿,方道:“你是在吃醋吗?”   “啊……”她想否认没有。   裴境却放开了她的下颌, 转而握住她的手,轻轻将她带入怀中。   公子的拥抱, 宽阔而暖和, 透着些许清凛的雪松香气,如此容易, 就让她失去了理智, 失去了想法, 只能沉溺于其中,再也无法反抗。   “为了一个还没有出现的正室夫人,现在就开始吃醋了?”   裴境失笑,但心里莫名的郁气和怀疑,也消了一些,还能吃醋,到底也是因为爱着他,喜欢他,才会如此担忧吧。   “奴婢没……”   裴境截住了她的话头:“我要娶妻,还得等殿试之后呢,你现在就担心,不嫌太过早了吗?再说,我娶的正室夫人,会选一位贤惠能容人的,只要你安安心心的侍奉,是不会叫你难过的。”   少年眼中满是温温的柔情,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浓烈的情愫。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那天察觉到她的异常,特意去查,原来她跟着黄鹂一起送芙蓉清露,却瞧见了二哥院里的事。   而自姜三娘进了门,二哥院子就鸡飞狗跳,成婚前二哥的那些通房,隔三差五就要被姜三娘磋磨,过得胆战心惊,很是不好。   只要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一直这样担忧。   沈妙贞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靠在他的怀里,裴境以为她想明白了,不会再钻牛角尖。   沈妙贞却抓紧了公子的衣襟,将脸埋入他的怀里,掩盖住了,满是愁绪和忧思的双眸。   处在公子的境地,能说出这些话,已经对她很好很好,她不过是个丫鬟,一朝幸运得了公子青眼成了公子的通房,连个正经的妾都算不上。   有哪个人会对一个卑贱的妾,做出这种承诺呢。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沈妙贞,你是没有资格的,你如此卑微,你根本不能对公子提任何要求,你没那么大的脸面,公子对你已经很好,你要知足,要知足。   可是为什么,心里是那么的难过呢。   两人不知抱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声,有人在,她惊觉推开裴境,后退了几步,脸已经红的不行。   紫毫这才推开门进了连,脸上满是了然的笑意:“奴婢在外头都等了好一阵了,得亏是奴婢先瞧见,若是别的丫鬟,怕是扰了公子的好事,还不得被罚几个月的月钱。”   裴境看着很镇定,但微红的耳根却让出卖了他。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裴境道:“你这丫头,倒有胆子调笑你主子了,等明年你出阁,跟空青成了婚,我却要瞧瞧你羞不羞。”   紫毫倒是没羞,抱着行李进来的空青却闹了个大红脸。   紫毫还很得意:“公子要看奴婢的笑话,奴婢也让看,只是到时候公子多给添些嫁妆,就是疼爱奴婢了。”   “你这丫头,真是不害臊。”   紫毫还挺骄傲,对着沈妙贞挤眉弄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奴婢害臊什么呢,你说是吧,好端砚。”   有她插科打诨,沈妙贞心里那些愁绪也好了一些,跟着她笑了起来。   紫毫一眼便瞧见了沈妙贞头上那顶碧玉莲花冠,心中咋舌,这公子对端砚也忒宠爱了,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既给她戴便不会收回来,那便是赏她了。   这种放进给未来正室夫人的聘礼中,都显得很有档次的东西,居然给了一个小通房,她心里再次有了新的计较,公子对端砚的宠爱,可能远比想象的要多。   “你这丫头……”裴境也无奈,只能默默喝茶。   紫毫却蹭到沈妙贞旁边:“好端砚,你说是不是?”   “别来闹我,我可不知道。”   她想转过身,不跟她闹,再闹下去,羞涩的也只是自己,谁知紫毫却嘻嘻哈哈的蹭过来,拉着她的手臂:“你不知道,你的脸怎么那么红?跟蒸熟的蟹子似的。”   “紫毫姐!”沈妙贞的脸越来越红,直接用双手捂住。   紫毫却笑的更加开心:“好好好,我不说,公子,奴婢瞧见进而厨房有蟹呢,虽然没有秋天的肥美,可生的个头也不小,不若奴婢吩咐他们,叫他们捉几只来尝个鲜?”   裴境没什么意见:“你看着办就是了。”   紫毫和空青,带着几个丫鬟小厮,开始布置卧房,因为紫毫的打趣,有几个憋不住的丫鬟,还在笑。   沈妙贞脸上挂不住,很想逃离这个叫人不自在的地方,主动说道:“公子,奴婢跟厨房的刘娘子,学了一道芙蓉蟹斗,既然有蟹,不若再叫他们送上些鲜鱼来,做着尝尝?”   “也好,许久没有吃你做的菜了,也有些想。”   沈妙贞如如蒙大赦,就要出去,紫毫急忙道:“你也不知厨房在哪,我同你一起去,还能给你打打下手什么的。”   裴境失笑,摇摇头,不过看着这两人的背影,陷入沉思。   端砚带着那顶碧玉冠,身上穿的却只略略比普通丫鬟们好一些,只跟紫毫是差不多的衣料。   她性格谨慎,不肯僭越,以往他很喜欢她这种性子。   但现在带着那样价值连城的碧玉冠,身上的衣裳就不匹配了,而且她现在还是以奴婢自称,这点倒也没什么,但是……   叫生宣把玉如意放起来,剩下的两件首饰放进端砚的妆奁里,   裴境叫住了空青:“我记得咱们的布庄新进了一批云锦和上等的轻烟罗?”   空青想了一会,才道:“是,公子真是好记性,是来了一批新的锦缎。”   “挑些上等的,叫人送过来,再寻两个裁缝过来。”   既然是要上等锦缎和罗缎,自然不是给丫鬟的了,公子这是要给端砚姑娘裁衣裳,空青心中了然,应了一声。   “还有,从我娘亲的陪房里,寻个懂事听话的小丫鬟来。”   空青一愣:“咱们院要添丫鬟?却不走公中?”   裴境咳了一声:“不是服侍我。”   说完这句,便低头喝茶,再也不肯说什么。   哦,空青恍然大悟,不是服侍公子,还能服侍谁,流风阁有谁还能算主子?   自然只有端砚姑娘了。   他同紫毫一样,也咋舌了端砚的待遇,却有个疑惑,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问。   裴境见他得令后没去办事,挑眉:“怎的还不去?”   “公子,这寻个小丫鬟服侍端砚姑娘,此事也好办,只是咱们府里有规矩,丫鬟出身的通房,只有生育子嗣,才能称姨娘,拨丫鬟服侍,端砚姑娘……”   端砚虽然不是签了死契的丫鬟,也不是府里的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自来侯府的规矩便是如此,外头买来的比家生的待遇要好一些。   可即便如此,端砚也是奴婢出身。   “这件事,需不需要跟管家的二少夫人和三太太,通个气?”   裴境气笑了:“侯府那点月例,公子我养活你们都不够花的,还不是靠我们自己的银子,你自去办便是了,我倒要看看,谁敢到我面前说一句不合规矩。”   “是,小的这就去办。”   空青怕挨骂,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可他跑出去了还在腹诽,若不是公子平日最注重规矩,他又怎么会多此一举的问。   看来公子待端砚是真的上了心,这还没怎么呢,名分也给了,明路也过了,现在甚至连待遇也要提成正经的妾了。   紫毫领着沈妙贞到了厨房,这里头的厨房自然比不得侯府的,却也有两个厨娘在,见是六公子身边的两个姑娘来,纷纷表现得殷勤又热切。   公子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在侯府的下人面前,是很有体面的,更不要提这种庄子上的更下一等,都进不了侯府服侍的仆妇。   而这两个大丫鬟,端砚的装扮更加不同寻常,简直跟侯府的小姐一般富贵。   支使两个婆子抬了蟹和新鲜的鱼来,紫毫深谙要叫这些小鬼们为你所用,就得多多打赏的道理,便每人给了十枚铜钱。   她是丫鬟,赏的并不多,然而十个大钱对这些婆子来说,也算是一笔丰厚的意外之财了。   “多谢两位妈妈,今日公子的饭食,就由我们自己来做,改日少不得还要劳动妈妈。”   紫毫给沈妙贞系襻膊,免得做饭的时候打湿了衣袖。   沈妙贞觉得有股灼热的眼神正盯着自己,抬头一看,却见一个身体壮实的婆子,正偷偷盯着自己。   “你瞧着我看,做什么?”   那婆子一惊,顿时低下头去:“没,没,奴婢是看姑娘,生的实在好看,跟天仙一般,看的呆了。”   紫毫打趣:“端砚,你现在这张脸可是出色了,连老妪瞧你都瞧呆了。”   沈妙贞手里沾着面粉,欲要往她脸上抹:“好呀,你调笑了公子还不成,现在又逮住我了不是。”   两人闹了一会儿,沈妙贞勉强压下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   那个婆子,盯着她的眼神,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她也看到了,可不是什么良善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公子现在表现出来的是有些喜欢,但这种喜欢只是微微走心,他自己其实是爱而不自知,而且对他来说,前程最重要,能承诺即便娶妻也会对妹宝好,算是他非常违反原则的事了。   毕竟现在他还是个封建士大夫,只有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可贵,才会逐渐疯批。 ◉ 58、58   沈妙贞心里存着这件事, 却并未立刻就问,现在最重要的是整治一桌饭菜出来。   芙蓉蟹斗要用到时鲜的河蟹和鱼,虽然不如九月的蟹肥妹, 但借个味道也使得,而且侯府上下都爱食蟹, 还没开春的时候就往荷塘里洒了蟹苗, 现在母蟹里头, 已经带了黄。   “做芙蓉蟹斗, 得把蟹剥开,这里……”   这种庄子上的小厨房,哪会备着这种剥蟹的蟹八件, 若用手剥, 非得把手指伤了不成。   “你在这里等着,跑一趟吧。”   紫毫自告奋勇回去取, 沈妙贞看着眼前这些果菜鱼肉,甚至还发现一些河蚌和虾, 河蚌肉老不好吃,不过有河虾却还是能做别的菜。   这里的管事倒也殷勤,准备的各类瓜果蔬菜很是丰盛。   因为洛京在冬季的时候也不过冷一个月,整年都称得上四季如春, 所以物产才能这么丰富。   趁着这个时候,她便先杀鱼, 一条大鱼扣着嘴部拎起来, 拿着擀面杖一棒子先把鱼打晕,然后就开始刮鳞, 确保鱼腹鱼背处的细小的鳞都刮了干净, 顺着脊骨把两侧的鱼肉一分为二, 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鱼头鱼骨留着熬汤,至于鱼肉则把皮切了,鱼肉则放进臼里,捣成肉泥,现在这肉泥还不能用,要搅打上劲才可以。   正在剁鱼骨,门口有个人影进来。   沈妙贞抬起头:“你把蟹八件拿过来了?”   她顿时变了脸色,原来门口的来人,并不是紫毫,而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这男人没想到厨房里头居然有个小娘子,还是个容貌清艳,如此绝丽出尘的小娘子,煞风景的是,这个如此美貌的小娘子,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手下是一堆血腥的鱼骨。   这就直接将人拉回了现实,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姑娘,分明是个庖厨姑娘。   然而就算不是仙子姑娘,她也生的足够漂亮了,毕竟仙子只能叫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但漂亮的小厨娘,是带着烟火气的,可以亲近的。   这男子生的十分高大,进来小厨房的门,居然都要低头,他穿着一件素淡长袍,并非是什么上等料,一张麦色的脸棱角分明,看着十分阳刚野性。   虽然大梁并不推崇这种审美,推崇的是裴境那种雌雄莫辩的美,有一段时间,男子还曾涂脂抹粉一天只吃一顿只为了瘦身,养成那种水蛇腰。   但不能否认的是,哪怕这男人并不符合世下的审美,却也仍旧英俊非常,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环视一圈厨房里面,却只见这个小娘子,不见厨娘:“敢问小娘子,李嫂子和王嫂子不在?”   沈妙贞有些警惕,长得就这么有侵略性的男人,让她感觉到了一些不适。   她握住手里的菜刀,微微提了提,放到胸前显眼的位置:“你说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我是跟着我家公子来的,你知道吧,侯府六公子,现在这厨房暂时被我们征用,等我们用完了那两个厨娘才会回来。”   男人觉得好笑,他要是有心做点什么,就凭她这小细胳臂小细腿的,哪怕手里有刀,也不管什么用啊。   男人的目光凝聚到她白的仿佛羊乳一样的手腕上,他急忙别过视线,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多谢小娘子,在下唐突了,这就离开。”   那男人走后,沈妙贞才松了一口气,这男人看着人高马大,人却意外的守礼。   不一会儿,紫毫便拿着蟹八件来了,见她已经把鱼虾,蔬菜什么的都清理好,顿时笑了:“你这活,干的实在利落,我看你若是不留在侯府,就算出去也能靠这一手好厨艺谋生活了。”   沈妙贞失笑,心里却动了一下,这些年她一直跟厨房的柳嫂子等人处好关系,在她成了公子的通房后,柳嫂子等人以为她学厨艺是为了争宠,倒也不吝教她。   随便别人怎么想,学到手的手艺才是自己的。   紫毫帮着她,把蒸好的螃蟹,用蟹八件把蟹肉和蟹粉都挑了出来,接下来便是沈妙贞自己来做了。   蟹粉填回完好的蟹壳里头,填的满满的,搅好的鱼肉放了一些淀粉,让它更加上劲儿,做出花朵的造型,在温水中略微定型,一朵一朵放到蟹粉上,合着一起上锅蒸。   鱼头鱼头去熬汤,葱姜去腥,快沸腾的时候放入豆腐。她剁了肉和笋丁,香菇,合成了馅儿,见这庄子居然奉上一些豆腐皮,这可是金贵的好东西,便将馅儿卷入切好的豆腐皮中,入油锅里炸。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她便整治好了六道菜,一道汤。   馥郁的香气,十分扑鼻,紫毫帮着她装到食盒里,只是嗅着这满室的馨香,嘴里口水横流,腹中的馋虫被勾的直叫唤。   “好妹子,你这一手好厨艺真是叫人佩服,每每我吃了,总觉得比柳嫂子他们做的还好。就凭着这,我若是那些男人,定然跟公子讨要你,娶你做老婆,叫你天天给我整治吃食。”   沈妙贞解开襻膊,笑道:“你这话真该叫空青也听一听,他得伤心的哭死。”   “我才不管他呢。”紫毫脸微微一晒,却并不羞涩,她跟空青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从小一起在公子身边服侍,一起长大,两家早就过了明路。   “这也就是在侯府,才能有这么多新鲜的鱼虾猪羊,寻常人家怎么可能这么吃呢。”   “也是,咱们也就是跟着公子,才沾光吃了这么多好东西。”   紫毫拎着食盒,除了做菜并不叫她劳动。   两人顺着鹅卵石的小路回去,沈妙贞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好似谁在背后一直盯着她似的,而且这目光,并没有什么善意。   她停住脚步,皱着眉回头看。   紫毫却毫无察觉:“怎么了?”   四周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是她的错觉,沈妙贞抿着唇,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裴境还在屋内,榻上已经摆着十多匹上好的云锦和罗缎,堆得满满的,是空青先去了布庄拉来的。   紫毫打开食盒摆饭,六样菜分别是一道芙蓉蟹斗,一道豆腐皮炸卷,一道绣球干贝,一道龙井虾仁,一道清炖的狮子头,外加一碟糖蒸桂花栗子糕和鱼头豆腐汤,以及几碗碧粳米饭,便是齐活了。   裴境也看着这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只有六菜一汤,可道道都是费时费力的,整治这么一桌,着实需要动动脑筋。   别的时候,他想吃什么,她自然也谨遵吩咐去做,但今日这饭菜,却着实是很用了心的。   她的心思,裴境完全知晓,无非就是因为他平了她弟弟的事,又没什么能回报的,自然便在吃食上更加上心。   没有点破她的那点小心思。   “一起坐下吃吧。”   “诶,公子用膳,奴婢怎么能一起。”   裴境叹气:“你现在身份不同,陪我一起吃又能怎样,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总是自称奴婢。”   不自称奴婢,难道要自称妾?那她还是自称奴婢的好。   他这么说,沈妙贞也觉得再推辞就显得不知好歹,于是也坐下一起用了起来。   她做的用心,裴境吃的也香甜,侯府的柳娘子等人做的,就算是一样的菜,也是重油重盐,但她做的却更加清淡,符合他的口味。   裴境遵循养生之道,一顿只吃八分饱,但这一顿吃的都有些撑了。   因做的实在合他的口味,也因他心中的确欢喜。   两人吃完后,剩下的便是丫鬟小厮们吃,裴境指着榻上的那些绸缎:“你选选,看看可有喜欢的,夏日要到了,穿的轻薄一些也不会热。”   见她看着,却不挑,裴境道:“要不就都收起来给你做衣裳。”   “……”   沈妙贞只好上去挑挑拣拣。   裴境就知道,只要说都给她,她觉得不合适反而会去选一些。   这些绸缎都是外头卖的最上等的,也是给侯府的大房二房的太太小姐们做衣裳用的料子,只用手摸,便轻柔如云,滑如冰玉。   她伸手,想要摸那匹雌霓色的,她喜欢这种淡淡的粉夹杂着一点玫色。   “天水碧和雨过天青色比较衬你,更配你那顶莲花冠。”   沈妙贞手顿了顿,略过那件她喜欢的雌霓色,选了一件天水碧的云锦,选了一件雨过天晴的罗缎。   裴境道:“你肤色白皙,这些素净的颜色更能显你。”   他兴致勃勃,过来又选了一匹月白,一匹暮烟紫,一批东方既白和一匹耦合。   沈妙贞本想说不必这么多,可见裴境兴致勃勃,便把话咽了下去,免得扫了公子的兴致,叫他不开心。   而公子选的这些,果然没有那匹她最爱的雌霓色。   “过几日会有裁缝来,给你裁衣裳。”   周三郎不是说过,哄女人除了帮她娘家,便是给首饰绸缎,往日陪着那些纨绔子弟的酒宴,他虽不喜,却也见过,那些女子得了银钱首饰,是多么的高兴。   便是他的娘亲,他的妹妹,也会高兴。   她虽是笑着,眉宇间却并没有喜色。   难道这些东西,不和她的意?刚才用饭,她也没用多少。   “你是怎的了,不开心吗?”   裴境到底是世家公子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他从未对哪个女人这样过,对她,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好,她还想怎样,为何这么不容易满足?   沈妙贞察觉到公子的不悦,急忙道:“并非是这样。”   她将在厨房遇到的那两个厨娘和那个男人的事,都告诉了裴境:“从厨房出来,就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可又没寻到人……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裴境皱紧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 ◉ 59、59   不是要命的事, 沈妙贞是绝不会去麻烦公子的,她也说了,可能是那个厨娘看她的眼神让她太过不适, 也可能是她太敏感多想了,总之应该没什么事。   裴境心里却计较起来, 但面上没告诉她。   “我让空青把你的凤首箜篌拿来了, 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六公子就是这样, 食不厌精, 行不厌繁,吃糕点味道必要比得上苏合溪,喝茶必喝当年的明前云雾, 碧涧明月茶, 穿衣则非柔软贴身的云锦不上身。   他说沈妙贞适合弹箜篌,不适合弹古琴, 寻的这把凤首箜篌乃是六朝旧物,曾经是宫廷乐师李凭的爱物, 名为昆山玉碎。   这把箜篌乃是古董,又是名琴,不论是找寻还是买下来,都耗费了不少力气和银子。   可裴境就是这样, 什么都要用好的,而且他不仅要用好的, 还要做到最好。   沈妙贞聪慧, 不过学了半年多,箜篌弹奏的就能与洛京一些小有名气的箜篌乐师相媲美, 但裴境怎么可能叫她出去抛头露面的卖艺, 不过是弹给他听。   凤首箜篌是要横着抱在怀中, 她轻轻弹奏的时候,总会微微垂下头,露出脖颈后面一片白皙雪腻的肌肤,几丝不太听话的黑发黏在耳侧,而衣领处形成一处阴暗的黑影,半遮半挡那片更加雪白,叫人情不自禁,想要探一探,那衣裳下的肌肤,是否也是那样雪白。   裴境眸色幽深,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却在这个丫头身上频频破例,但她太小了,身子稚嫩,他不愿那样不管不顾,只想自己享乐。   叫来白术,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白术得了命令,立刻就出去查公子交代的事。   一曲林中静思毕,裴境又道:“再奏一首淇奥好了,前些日子不是教过你,边弹边唱给我听。”   沈妙贞微微抿唇,嗯了一声,便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悠扬婉转,实在是如出谷黄鹂,悦耳动听,而且她天生的嗓音软糯,唱曲的时候犹是明显,每到尾音总会略有些拉长,但这样一听,就好似她在糯糯撒娇。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别的丫鬟和小斯都退了出去,这也是紫毫极有眼色的行为。   他们在外头等候,自然也听到这这袅袅糯糯的嗓音,空青抖了抖身子,小声道:“端砚姑娘这嗓子,都能跟红尘院的张月月姑娘媲美了,唱的我半边身子都酥了。”   紫毫瞪了他一眼:“端砚是个好姑娘,正式过了明路的妾,你怎么把勾栏院的□□跟端砚比?”   “我的姑奶奶,红尘院哪是勾栏院,那是正经的教坊司,张月月姑娘是个大家。”   紫毫气的够呛,要去揪他耳朵:“我管你什么教坊司,什么大家的,那些就是不正经的女人,怎么,你心里痒痒的很吧。”   “我的姑奶奶,我就说了一句端砚,又没说别的,公子有应酬,我们也跟着看过一些,只是没想到,那时候公子看着那么嫌恶的样子,居然私下里叫端砚唱曲。”   “这有什么,公子喜欢听,就唱呗。”   “嘿!”   空青忽然笑的有些猥琐:“虽说唱的不是什么淫词艳曲,可谁家的正头夫人学这些?咱们府里,侯爷不也养了几个歌伎,有客人的时候就叫她们来唱一唱,要是咱们能进屋听就好了。”   紫毫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怎么这么说话,端砚姑娘是待你不好吗,你这么编排人家?”   “我又没说错……你也是,再亲近端砚姑娘,也得记住,咱们公子将来要娶正室夫人的,那才是咱们真正的主母,你现在这样向着端砚姑娘,小心主母进门了,给你小鞋穿。”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裴境铁青着脸,而沈妙贞在后面,正红着眼圈,满脸泪痕。   空青和紫毫吓得面无人色,急忙跪下。   “公……公子……”   裴境气的几乎要亲自打人,他忍了再忍,额头的青筋直跳,还是没忍住,一脚踹在他心口处:“自己下去领罚!”   紫毫还想求情,却看到公子身后的沈妙贞捂着脸,跑去了内室,愧疚的低下头,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   空青知道自己犯了错,今日若不是他,而是别的跟着公子没多久的小厮,这必然会被打发出去了。   他也心中懊悔,不该一时因为得意,就说胡话,他忍着疼磕了个头,自去领板子。   裴境真是要气疯,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说起为何想让她唱曲,不过是因为当初学箜篌,她记音阶的时候会下意识哼出来,方便记。   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正是好的时候,她嗓子有些干,他还给倒了一杯茶,谁知这一停下来,就听到外头空青在编排她。   她面嫩,当时就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裴境关上了门,只留紫毫懊悔不已,没有立刻就拉住空青,让他管不住那张嘴,这下可好了,无端端的得罪端砚姑娘,还让公子这样生气。   沈妙贞心如刀搅,她不想哭,好像显得自己很软弱,可眼泪就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是,空青最刺痛她的话,除了拿她跟歌伎比较,就是那句,倒是只是个妾,不是正头夫人,谁家正头夫人要学唱曲呢。   一下子击中她的心,击碎了她勉强维持着的假面具,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得已卖身为奴,为了报答公子的恩情,她不敢说出口,这做妾,本就半是情愿半是不情愿。   连空青背地里都会这样说她,别人呢?   说她虚伪也要,说她矫情也罢,明明领着好处,却连一点口舌之争都承担不起吗?   裴境烦躁不已,却不是对她,只是懊恼每每情况正好,就有不长眼的人出来裹乱。   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俩,静的好像能听到针落到地上的声音,他听到了她暗暗的抽泣声,很小声,也很细微,就像是在强忍着,却无法忍住。   裴境心里难得有了些愧疚。   “别哭了。”   他悄无声息的进了内室,温热的手透着不太厚实的衣裳,热力传到她的肩背处。   她捂着脸,因为偶尔的抽泣,身子还一颤一颤的,如在狂风暴雨中被打的飘零四散的,最终变得枯萎衰败的鲜花。   她这样柔弱,没了他,可怎么照顾自己呢。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唱的好听才想让你唱给我听。”   “空青就是嘴巴没把门,我已经罚他了。”   “……”   手下身子单薄的姑娘,却没有反应,裴境更加苦恼,这哄女人要怎么哄来着啊,给衣料给首饰,完全不能让她变得开心。   真是为难死他了。   “你别哭了,你一哭,我真是,跟一块石头压着心口似的,气都吐不出来。”   她没事的,她只是难过一会儿,就不会再去想,想这些事只会让自己走不出来,越发钻牛角尖。   “如果……”   有种冲动,在她心里蔓延,如蔓藤一般疯狂的生长,她习惯于忍耐,也习惯委屈自己,说服自己,但现在,不过一席话就打破了她苦心维持的面具。   这股冲动,驱使着她。   “如果是公子的正室夫人,公子也会让她唱曲,让她被人这样说吗?”   裴境愣住,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若有个志同道合,两人之间感情好,他那夫人愿意给他唱曲自然是好,若是她觉得这种行为低贱不愿意,他也不会强迫。   一切端看她是如何的人了。   可现在这种假设,根本就是没由来的。   “我没娶正室夫人,你让我如何给你做假设?”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这样回答。   而且他的正室夫人不是世家贵女,就是清流文人之女,他也不能强迫人家给唱曲。   这种事,不是他和端砚之间的小情趣吗?   强行掰过她的身子,直视她哭得红红的眼睛:“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小情趣罢了,不过是唱个曲,你若想听,我也可以给你唱。”   沈妙贞睁大眼睛,含着泪水的红肿眼睛,像是一只红眼小兔子。   裴境的指腹蹭了蹭她发红的眼尾,笑道:“昔有庄子击缶而歌,后有祢衡捶鼓骂曹,便是读书人,唱个曲也不是什么低贱之事,空青书读的不多,说话不经思考,闹了笑话。”   “你刚才唱的淇奥,我也唱给你听,还是你想听凤求凰,这个也是可以的。”   他脸上带着笑意,话说的那么轻飘飘,那么的柔和,带着钩子一样,勾的人心里酥酥麻麻,痒痒的很。   他这个样子,别人还怎么跟他生下气去。   沈妙贞心中一叹,罢了,公子都能如此放下身段,她还求什么呢,非要知道那位不知道能是哪位好运的正室夫人,会不会被要求唱曲,又有什么意义。   稀里糊涂的过吧,至少现在,公子是因为她,才这样做的。   那位持身清正,高高在上犹如仙人一般的莲花六郎,现在被她微微拽向地面,她已经不能再奢求更多,奢求更加明白。   裴境低沉的嗓音,在唱曲的时,好似混合了砂糖的质感,如整个人流淌在蜂蜜的糖浆里,甜蜜的近乎窒息。   作者有话说:   妹妹才不柔弱呢,她是很坚韧的,一切都是公子的脑补。矛盾点是,正室夫人有说不的权利,妹妹是没有的。 ◉ 60、60   白术从外院进来, 却见紫毫满脸不安和愧疚,满院的丫鬟小厮都不敢出大气,而外头空青让两个小厮在打自己板子, 打完后还在那里跪着不起来。   真是诡异,他百思不得其解, 低声询问紫毫, 紫毫叹了一口气, 小声把这件事的原委说了。   “他自己嘴上没个把门, 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被这么说还能拉的下脸来?”   白术原本还想给空青求情,却听说他说的是端砚的闲话,顿时脸色沉了下来, 冷哼一声:“他这个人机灵是机灵, 可就是这张嘴,总是惹祸, 以前没少被公子罚,跪着吧, 端砚姑娘,也是他能说的。”   如何就能把人家跟歌伎去比?   “等回了公子的话,我也去揍他一顿,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吗?”   白术一向性子内敛, 跟外放张扬的空青完全不同,他不爱说话, 只是默默办事, 紫毫还是头一回见他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回见他这么生气。   想到空青对她说过的话, 紫毫咽了一口口水, 拉住了他, 更加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白术,你不会是……”   这个猜想让她觉得害怕。   白术只是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否认。   猜想被印证,紫毫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是疯了吗,那是公子的女人,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肖想的,哪怕只是个通房……”   白术却觉得奇怪:“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坦坦荡荡,也不怕公子问。”   “倒是你们,一边说人家是公子的女人想要巴结,一边又看不起人家只是通房丫鬟,矛盾的是你们才对吧。”   白术也不理会她,走进了内院,紫毫站在原地,低着头默然不语。   “公子,奴能进去吗?”   裴境让他进来,他与沈妙贞正坐在一处,沈妙贞困得头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已经要睡着了,见白术进来,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想要去看。   裴境对白术嘘了一声,让他小声一些,又拍了拍沈妙贞的肩膀,示意她继续睡。   沈妙贞实在困得不行,靠在榻上睡了过去,裴境拿出一旁的小被子给她盖上,走出内室,去了茶厅去说。   “查的如何?”   裴境压低了声音,白术心知,这是为了端砚姑娘,他心里有股复杂的心绪,又有些欣慰又有些复杂。   “查出来了,厨房里那两个厨娘,一个姓何,她是本家外廊何婶子的堂妹,何婶子的儿子裴邺,跟公子您,算是堂叔侄,他得叫您一声叔叔,虽然不是至亲骨肉,却也还没出五服,这个何厨娘,便是何婶子给介绍来的。”   “另一个姓王,倒是没沾亲带故,只是……”   白术顿了顿:“这个厨娘,是徽墨的表姑妈。”   裴境眉头皱的更深:“徽墨一家子,不是只有他爹娘是家生的奴才,他们家的表亲,不就是纹枰一家,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表姑妈。”   “据说是五年前来投奔的,一直吃在她们家住在她们家。”   “侯府各个庄子上干活的,除了侯府家生的,便是老太太和各位太太的陪房,这个厨娘签了卖身契没有。”   “没。”   “不签卖身契就能混进来做活?这事管家的太太可知晓吗?”   白术摇摇头:“公子,侯府也就算了,应该没有这种情况,不过下头的庄子,天高皇帝远的,这些管事为自家亲戚谋个事,也不算少见。”   “而且……”   “而且?”   白术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徽墨原本在公子身边服侍的久,在侯府这些丫鬟中虽然不出挑,但在咱们院却显她出色,前几年,他们王家传出话来,说徽墨能做您的……”   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裴境知道了,这就是最简单的小手段,吹嘘自己如何能耐,谋求些好处,而若是六公子妾室的爹娘,在庄子里给自家亲戚谋个差事,谁都会买账。   “你们在外头机灵一些,看着有没有陌生人来接近。”   他仍旧有些不放心,眯着眼睛道:“把旁边那个小院收拾出来,你们住进去。”   沈妙贞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昏沉,黄昏下的太阳已经西斜而下,屋里还没点烛火,昏暗的很,裴境坐在桌案前,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裴境背着光坐着,神色昏暗不明。   “醒了?”   书桌前的窗户是个半月形的,外头有一株白海棠,微风吹过,一股淡淡的甜香随风而来,顿时让她神清气爽。   身下并不是罗汉榻,再细看,屋里的摆设都变了。   “我们这是,换了个屋子?”   裴境只是笑:“是换了个地方。”   “诶?”   “有件事要做,你等着瞧吧。”   沈妙贞果然按下心中的好奇心,不再问。   裴境拍了拍手,一个脸生的小丫鬟进了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紫毫姐姐他们呢?”   “他们另外有事。”   叫那小丫鬟摆饭,裴境道:“这个小丫头以后就留下服侍你,你可想给她改名?”   “服侍我?”   她已经惊讶的次数太多,此时已经见怪不怪。   “不错,这丫鬟贴身服侍你,我也会放心,还有一件事,我内宅的事,想都交给你来管,你可愿意?”   管家啊,虽然裴境的流风阁如今只是侯府的一个宅院,人员虽然不多,可二房家大业大,叫她管理内宅的意思便是,以后侯府的这些人情往来,送节礼年礼的,她都可以插手,而仆婢的调用,也都得听她的。   沈妙贞倒不是不想,只是这种管家的事,都是由着正室大娘子来做,她虽然心动,却到底有些犹豫。   “奴婢来做这种事,难道不会太僭越吗?这种事,都是大娘子来管,奴婢却接手过来,只怕……”   她咬着下唇,面色有些为难犹豫,却并不是拿乔。   裴境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怕别人说闲话,又怕他将来的妻子会生气。   可现在他距离娶妻还远着,而且,他想抬举她,自然也要为她考虑。   在她睡着的时候,他问了紫毫。   “侯府,不,咱们院,也有人在背后说端砚的闲话?”   就连空青这个跟她相处不错的,都会这样说,可见这些小厮奴婢,不知在背后都说什么了。   紫毫怕的要命,也愧疚的要命,她跟端砚要好,多少也带着讨好巴结的心思,而同是女人,就算早已与空青情投意合,到底也有些嫉妒心。   她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侯府那些小丫鬟们了。   “侯府那些丫鬟们,是嫉妒端砚姑娘,为何嫉妒,自然是因为公子您……公子您拒了老太太送来的人,拒了三太太送来的人,大家自然觉得,端砚姑娘凭什么就这么好运,说什么的都有。咱们院,虽然也有些不满意的,可到底说的少。”   紫毫说了实话,流风阁里,也就是没心没肺的生宣和不爱说话的白术,没有背地议论过。   “他们都是怎么说她的,我倒是想听听。”   裴境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实则心里呕的要死,想把这些扯舌头说闲话的,全都打发了。   他其实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不过故意表现出温润如玉,博个好名声罢了。   “端砚姑娘她,素日为人很好,谁都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来,就是会,会……”   “会嫉妒她,所以故意贬低她,说她只是个通房,连个正经的姨娘都没熬上,将来有了正经主母,她就会被忘在脑后去了,是吧?”   紫毫已经不敢抬头看裴境的脸色,吓得抖如筛糠。   怪不得她总是处于无法言说的忧愁中,哪怕给她最好的衣料,送她名贵首饰,也不能叫她开心。   背地里,这些话,她也不知听了多少,却从来不说。   裴境以为自己摸到了她不开心的根源问题。   他冷笑,笑声让紫毫止不住的害怕,公子,是真的生气了。   “果然侯府送来的这些奴才,一个个都很不守规矩,全把你们打发了干净才好。”   裴境咬牙切齿,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   紫毫吓坏了,难道公子真的要把她们全都打发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也知道,这种方法只能是治标不治本。   从回忆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裴境与沈妙贞两人一起用晚膳,他避重就轻,并没有说想让她代掌内院的真正意图。   “我没有别的能信得过的人,你帮我管着,若我不在,你使唤人便也有帮手,总好过你一人在那,谁也不听你的号令。”   “至于正室大娘子的事,暂时不需担心,你不是那种仗着宠爱就肆无忌惮的人,是不是?”   他如此笃定,倒叫沈妙贞没法再继续推辞下去。   此时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月亮升上了半空,裴境却没让点灯,只是借着皎洁的月光,喝着茶,像是在等着什么。   沈妙贞等的有些不耐,不点灯,她既看不了书,也做不了针线活。   “公子。”   “嘘……”   裴境做了个嘘声,笑的神神秘秘。   哪怕是莲花六郎这张俊俏脸蛋,在这种暗到发黑的屋子里,做这种神神在在的笑,也会让人觉得浑身发毛。   而此时,旁边屋子里传出一声惊叫,然后就是很多人的喧嚣吵闹声,别院的火把也都亮了起来,照了个灯火通明。   此时裴境方拍手道:“走吧,这鱼咬钩了,我们一起去瞧瞧。” ◉ 61、61   沈妙贞满脸懵的跟着他去了原本他们住的那个院子, 这才发现,这两个院子本是相通的,穿过一个隐蔽的月亮门, 便是那院子。   这处小屋简直就像是正院的耳房似的,但比耳房要大得多。   院子里头灯火通明, 空青受了罚却也没躲懒, 跟白术景天一起, 压着一个被按住的高大男人。   沈妙贞心里咯噔一声, 无端想起了白日里,那个误闯厨房的男子,那男子虽然生的阳刚粗犷, 可眉眼清明, 并不像是会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公子,人已经捆好了, 这小子不安好心,偷着进了院子就往里屋摸去了。”   景天愤愤不平, 还在这男人的后背踹了一脚。   “果然不出公子所料,这人心思实在歹毒。”   沈妙贞被裴境挡在身后,只是默默的听,满心的不解, 心思恶毒,不出公子所料?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人偷鸡摸狗, 是要求财?还是求别的?   “抬起头来。”   空青很有眼色的搬来两把椅子,裴境拉着她坐下, 便开始审问这男人, 谁知男人瑟缩着, 就是不敢抬头。   景天是个暴脾气,当即捏着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   因为有火光,她看清了那男人的脸,这人生的并没有贼眉鼠眼,却有些流里流气,并不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高大男人。   不知怎的,沈妙贞莫名松了一口气。   然而在审问的过程中,裴境的手段暂且不提,这人吐出的真相,却叫人越来越心惊,沈妙贞的脸都白的快没有人色了。   裴境余光之中瞥见她的神色,偷偷握了握她的手。   他并不太适应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丫鬟小厮的面,就这样秀恩爱,但有宽大的衣袖做遮挡,两人本就是挨着坐,所以别人也看不出来。   她的手冰凉,他的大手,却干燥温热,这样被他握着,沈妙贞的不安与惊吓,缓解了一些。   原来这男人,乃是王厨娘的儿子,徽墨的表兄,多年前跟着一家子来投亲,安排在这个庄子里干杂活,但银子赚的不多,见识了洛京的繁华,花钱大手大脚,这么多年也没攒下身家,连个媳妇都没娶上。   本想靠着表妹在侯府给他说个,主子跟前体面的大丫鬟做老婆,谁知表妹根本没能出上力,就被赶了出来。   他听表妹说,侯府有贵人来这庄子上,正是六公子,谁都知道六公子有出息,跟着他最有前途,若能娶到六公子身边的丫鬟,光是公子给的嫁妆,这一辈子也能吃喝不愁了。   可是这些丫鬟们,素日除了催膳,根本不出院子,他一个干杂活的,也进不了内院,他心急又有表妹的承诺,这才做出偷鸡摸狗的事。   “我表妹说,公子身边的端砚,紫毫,都是得力的大丫鬟,在公子面前很有脸面,我能娶到哪个,都能有数不尽的钱花。”   现在就连空青的脸都黑了,而他的行为根本不是求娶,分明就是想做腌臜事。   空青倒吸一口冷气,直接一棍子打在他后背上,打的他惨叫连连。   “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想污了我们院姑娘的名声?”   这男人这才交代了,他就没打好主意。   通过正常手段,他怎么可能娶到裴境身边的丫鬟,便想了个主意,晚上偷偷摸摸的进来,见到个貌美丫头,就抱住她,撕她的衣裳,这样那姑娘就没了清白,一般人家为了遮掩,只能把姑娘嫁给他。   失了贞洁的姑娘,还怎么在内院服侍公子,只能捏着鼻子嫁他了。   他看白日里,公子的马车离开了庄子,以为男主人不在,他正好做事得手,才翻墙进来,谁知,屋内睡着的可不是貌美如花的姑娘,而是空青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这种计谋真是歹毒非常。   “都……都是我表妹撺掇我的啊,别打了别打了!入内院的腰牌是她给我的,她还说,公子身边的端砚生的最是貌美,若我能得手,污了她的清白,她还许我二十两银子呢。”   “嗷!”   空青见他越说越不像样,直接以棒子打晕了他。   “公子,怎么处理?”   裴境面色不动,攥着沈妙贞的手却越来越紧。   他也是心惊无比,本来搬来庄子小住,是故意找个理由躲符阳郡王萧直,没想到牵扯出这么一桩事。   若不是他听了她的话,早有防备,他若有事出庄子,他的端砚,岂不是就危险了。   就算有紫毫他们在,哪个丫鬟被这种下贱的烂货得了手,他都要愧疚一生。   徽墨,他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并非是赶她,而是她年纪到了总要去婚配,他这个主人给了丰厚的嫁妆,还要怎的。   居然心思如此恶毒,挑拨他这表兄,做这种事,真当他裴境是泥人心性,是个好惹的吗?   上回因为端砚的劝说,他熄了对付她的心思,觉得她到底是个姑娘,一时被嫉妒蒙蔽了心思,就不计较了,结果她却不知好歹,接连惹到他头上。   这条毒计,分明是针对端砚!   裴境越是生气的时候,反而越是冷静,越是面无表情。   “把他关起来,不要给食水,明日我们便回府,把他跟王家的夫妻一起拿住,到大伯面前说去。”   “记得交代他,想要保住那条贱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管住自己的嘴。”   裴境的意思,空青心神领会,自然是要这男人不能说有关端砚姑娘的话,免得污了姑娘的名声。   他颔首:“公子放心,咱的手段下去,保准他知道。”   裴境点点头,看着一园子里的人,除了几个信得过的贴身小厮,也就是紫毫和生宣在,那些二等丫鬟都不在场。   “今日的事,大家都管住自己的嘴,我不想再多说,若是外头有了传言,别怪我不顾念多年的主仆情分。”   众人也知,今日的事兹事体大,不是可以背后说闲话八卦的,知道其中利害轻重,不必公子嘱咐,他们也会闭紧嘴巴。   直到被拉进收拾干净的屋子里,手里被塞了一个暖炉,沈妙贞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都要入夏,天气都有些热了,她却生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一直都觉得,女子活在世上本就不易,她更是从底层爬上来,什么苦头都吃过,更能理解下面奴婢的艰难。   哪怕她被抬成了通房丫鬟,六公子身边唯一过了明路的女人,她也没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说到底,都是身不由己的奴婢罢了。   可只是一个被赶走的徽墨,还能如此作妖,心思更是恶毒至极。   这世道,名声对于一个女子,有多么的重要,徽墨这是要活生生的逼死她,逼死别的倒霉姑娘,一条活路都不给他们留。   她的脸色仍旧苍白的不像样,裴境心里有些懊悔,不该带着她让她听全程,只是他神机妙算,却也没算到,是如此毒计。   裴境心里有多么后悔,对徽墨就有多么的恨。   这一回,他绝不会再放过她。   “好些了吗?”   裴境想要伸手无拂她的肩膀,却不料她抖了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瑟缩着。   “这么害怕吗?”   裴境长叹一声,摸摸她的额发:“这件事已经了了,没事的,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有我在这里。”   沈妙贞垂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苦笑。   她害怕的是什么,分明就是公子!   一个被赶出去的丫鬟就能有如此心计,将来呢?以后呢?   公子身边不可能永远只有她一个女人,等到那时候,她也要这样算计别人,被别人算计,为了公子的一点宠爱,争来争去,打的头皮血流,一辈子被困在这种内宅?   她简直要窒息了。   裴境不仅把这男人给抓了,还把王厨娘一并捆了。   本来还想在庄子上多住几天,一方面是为了考验一番萧直,另一方面夏天来了,庄子上有池塘,也能避暑。   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在这里住了,众人又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一回侯府,裴境便禀告了侯爷和老太太,只是言语中把端砚给摘了出去,老太太震惊非常,侯爷气愤的想要骂人。   侯府这些年是一年不如一年,因族中子弟没有一个上进的,裴境中了秀才还是第一名的案首后,开始整顿族学,这才让府中风气稍微改变。   但他力挽狂澜也是独木难支,族学已经烂到根儿上了,裴境没办法,只能做两手准备,一边挑选裴家愿意上进的培养,一边资助外头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   而侯府的主子们都已经这样,下面的下人便看人下菜碟,越发惫懒,寻常支使那些婆子,必是要赏赐,不给赏赐不办事,借着侯府给自家亲戚谋差事,发财,更是多得是这种事。   二房能赚钱,却不管事,那么多年多事三房太太管家,却伸手朝二房要钱,现在正好姜三娘入府,二房顺势就断了给公中银钱。   姜三娘接手了府里的事务,却发现处处都要银子处处都要自己掏嫁妆补贴,又气又恼,管家也渐渐不再上心。   如今裴境却是直接撕开这个大脓包,血淋淋的展示给老太太和大伯看,不可谓是一力降十会的手段。 ◉ 62、62   这种侯府真正主人们决策的现场, 沈妙贞就是再被抬举,也是不能参加的了,裴境也不愿意把她推到台前。   这件事, 倒是让老太太对三太太这个娘家侄女,很是不满意, 斥责了她, 质问她那些年管家都管到哪里去。   这做奴才的都欺负到主子的头上, 拿着侯府给自家亲戚谋差事也就罢了, 还偷盗,偷入主子院子,今日可以肖想侯府公子们身边的丫鬟, 想要靠污了人家的名声娶媳妇, 焉知,这些胆大的奴才, 将来有一天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侯府的小姐们身上。   二老爷愤怒之余,就表示要带着二太太和六公子出去住。   老太太还以为二儿子要分家, 怒斥了他一番。   但二老爷说的也有理有据,二公子现在已经成婚,连带着夫人和一堆的通房姨娘还挤在大房的抱厦里头住,院子也是小小的, 将来他们总也会有孩子,有了孩子就越发住不开。   不如他们搬出去, 只在侯府留一间二进的院子, 老太太想他们了,就让他们回来住, 这样也就不算分家。   这个提议只有二房和大房会高兴, 侯爷倒不是赶弟弟走, 只是老太太一向不喜欢二太太,总是有意无意给她没脸,弟弟早就想搬出去,只是老太太还在,搬出去算是分家,到底名声显得不好听。   果然一涉及到亲嫡长孙的事,老太太就有些犹豫,这样也不算分家,还能把院子腾出来,也算是个办法。   但是大房二房愿意,不代表其他几房愿意,二房都要搬出去,三房四房五房都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不过庶出子,还有什么理由搬出去单过。   自己的老姨娘虽然要巴结老太太,自己一家子也得仰人鼻息,可出去了就享受不着侯府的富贵,公中的钱是没法分给庶子的,他们才不愿意搬出去。   老太太有些犹豫,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解决侯府这些蛀虫。   这一回,就连一直体弱的侯夫人,大太太也不能躲懒了,上上下下开始清查。   沈妙贞呆在流风阁中,就像是个游离在纷争旋涡之外的世外桃源,侯府的大清洗,查抄底下丫鬟小厮们偷藏起来的主子们的东西,声势这样浩大,却也没人敢来流风阁来打扰。   直到事件平息,她才从别的丫鬟口中的议论中知道,这一回整治老太太发了狠,有些犯了事的管事,一家子都被卖了,有些被送了官。   而被卖的家生子之中,就有徽墨的父母。   徽墨做了这种事,本来应该是一起被发卖出去的,可是不知为何,接连丧了三次妻的刘管事,跟侯爷提出要娶徽墨为妻,还正经的给了徽墨爹妈聘礼。   徽墨的爹妈王仁一家子都要被卖了,还能平白赚一笔银子,于是收了十两银,就把徽墨卖给了老刘,这个快五十岁,死了三个老婆的老鳏夫。   可怜徽墨一声争强好胜,在六公子身边做大丫鬟的时候,是多么的风光,那些管家婆子都要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姑娘。   而现在,扶摇直上的青云志没能实现,反而成了个老鳏夫的续弦。   刘管事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管着几个庄子,也算是有脸面的人,就算是鳏夫,老了一些,嫁过去过得日子也不会很困苦。   然而老太太为了表示给刘管事这个衷仆面子,竟把徽墨的卖身契赏给了老刘,这下徽墨成了奴下奴,全府的笑话了。   沈妙贞知晓了这些,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只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难受,她并非是同情徽墨,她有如今的下场,实在是自作自受。   身为卖身契都捏在别人手里的奴婢,却不安分守己,享受了几年的富贵生活,就以为自己也能当家做主了吗?侯府是什么地方,哪怕是有脸面的老仆,一旦逾越了规矩,做出侯府不能忍受的事,一样会被扫地出门。   可能扫地出门,都是好一些的结局。   “告诉老刘,徽墨的卖身契,让他自己藏好,不准给她。”   “莫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知道该怎么办。”   “公子放心,老刘前几个老婆是怎么没的,都跟他脱不开关系,徽墨在他手里,过不了好日子。”   “这件事,你办的不错,不过别以为只是领了罚便过了,你自己惹的事,你自己去求。”   “公子,小的知道错了。”   “莫要对我说,你要去找谁领罪,你自己知道。”   说话的两人,分明就是裴境和空青。   “公子,小的会去向端砚姑娘领罪,您也帮小的说说好话啊。”   “你自己做的孽自己去收拾,什么时候这张嘴你管得住了,才算是成人了。”   沈妙贞藏在假山后头,暗暗心惊,她就疑惑,怎么刘管事会跟王仁提亲要娶徽墨,原来一切都是公子在背后的操纵。   这样听来,徽墨也绝不可能有好日子过,怕是日日要受磋磨。   公子他数读圣贤书,也曾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将人逼上绝路,不论是侯府还是在外面,都有个好名声。   外头的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说他为人大方和气,行事颇有狭义之风,侯府的姑娘们,说他丰神俊秀,温柔和善。   可现在,她听到的这些,将一个姑娘逼上绝路,而且还不给个痛快,是慢刀子割肉一样的折磨她。   而且果然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的太过了。   公子,可能远远没有她想的那样风光霁月,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   她悄悄的离开了小花园,尽量不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忧色。   裴境并没有回流风阁,反而叫人去请三姑娘来,裴玉瑶倒是容光焕发,这一番侯府整治,她的日子比之前好过了不少。   因为五姑娘随意乱说话的缘故,裴境已经好些日子都没搭理她们,那日事后倒是叫丫鬟跟她道了歉,但兄妹之间,到底聚会的时候不如从前那样多。   “六哥可许久没有找我小聚,怎的,这一回是吹了什么东风?”   裴玉瑶的心思如水晶般七窍玲珑,知道六哥寻自己,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是有件事要求妹妹。”   “六哥当真是,没事求我,便不来找我,好容易腻求到了我,我可得好好宰一宰六哥才行。”   裴境笑道:“放心,酬劳给你准备好了。”   石桌上摆放这一个长木盒子,裴玉瑶也不客气,直接拿来打开就看。   盒子里摆着一柄玉扇,每一片扇骨连起来,便成了扇面,扇骨上头乃是镂空雕刻。   裴玉瑶拿出来,展开,摸到扇柄的小印时,满脸惊喜:“这是流星雕,是娑罗记许大师的作品吗?”   裴境点头:“既然有求于三妹,为兄自然不能小气,要准备三妹喜欢的东西,能成为三妹爱物的才是好东西,才能入的了为兄的眼。”   裴玉瑶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这柄玉扇子,将自己腰间的压襟摘下来,栓到了扇柄上。   裴玉瑶的心情好极了,果然是六哥,最为心细,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这样好的扇子,价格可不菲,六哥没给你那姑娘也准备一柄。”   对于三妹的调侃,他脸色有些微红,掩饰般的道:“我给她准备的,自然也是她喜欢的,这个你就别操心。”   裴玉瑶笑的贼兮兮:“果然哥哥有了嫂子,就不疼妹妹了。”   “给了你好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好好好,我不说,行了,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裴境清了清嗓子:“过几日,不是有从宫里侍奉过的嬷嬷来咱们家,教你们一些东西,我欲让端砚也学一学,但她的身份……你与她在一处,多护着她一些。”   裴玉瑶脩的睁大眼睛,愕然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捂着额头:“六哥,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份不够,还让她跟我们一起学李嬷嬷的课?”   裴境点点头:“所以我这不是拜托妹妹,看顾她一些,别让她受委屈。”   裴玉瑶无奈的笑了:“六哥,这位李嬷嬷可不是普通的嬷嬷,曾是侍奉过先皇后的女官,她来教我们,教的是插花,茶道,理妆,品鉴,御宅之道,管家之术,我说一句不好意思的话,这些都是将来到了婆家,做主母交际时才用的上的。”   “六哥,你让你的……端砚姑娘,一个妾学这些,难道你要让她帮你打理内宅不成?”   “是,有何不可?”裴境却十分坦然。   裴玉瑶似乎是重新认识了这位六哥:“六哥,你这也太抬举她了吧,而且,现在给她这么大的权利,就不怕将来真正的嫂嫂入了门后,闹得内宅不宁?”   裴境抿抿唇,似乎有些尴尬。   “端砚她,不是那种恃宠而骄,不知恩图报的人,她最是守规矩,怎会做对主母不敬的事。”   裴玉瑶叹道:“我不是说这姑娘为人不好,她是个挺老实的孩子,就是……算了,六哥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六哥也实在够宠爱她的。”   作者有话说: ◉ 63、63   裴境状似无意, 让沈妙贞去跟侯府里的小姐们一起去上课,这乃是莫大的殊荣,她是盼着去听一听, 学一学的,但心中到底忐忑, 因为身份的问题, 到底有些敏感。   裴境给她找的那个小丫鬟名叫小绿儿, 因为这丫鬟是服侍她的, 裴境就也没有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给改个与文房四宝有关的名字。   可沈妙贞却并没有给这孩子改名,她自己是个奴婢,就算公子抬举, 仍旧不得自由身, 便没有给小绿儿改名字。   都是奴婢,她装什么主子呢。   知道这次上课的机会, 乃是公子比较偏爱她,她却不能恃宠而骄, 素日上课,也没有叫小绿儿跟着一起去。   而能来上课的,自然都是侯府的小姐们,和一些依附于侯府的小世家的小姐, 李嬷嬷乃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也为西京世家贵女们教过课, 这种机会实在难求, 所以一些跟裴家有交情的,也把姑娘送了来, 叫自家姑娘听一听, 学一学。   沈妙贞一个人去, 静悄悄的,进了侯府为小姐们单独僻出来的一块地方做学堂,她偷偷的跟做贼一般,在最后面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此时学堂里也有零星几个姑娘,都带着奴婢,沈妙贞还看到了五房的庶出小姐,还有两个外府的小姐。   裴境给她做了不少衣裳,衣服料子都是比照着二太太,力所能及挑选的最好的缎子,只是颜色是裴境喜欢的天水碧和雨过天青色,虽然素净,可料子的好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的许多衣裳,比三房四房五房那些庶出的小姐们,还要精致还要好。   裴境给她的那几件价值连城的首饰,也就是在流风阁戴一戴,免得公子看到了,又要问她怎么不戴,是不是不喜欢。   而出来当着外人的面时,她却不敢也不愿那样招摇,只戴了那只水晶簪,整个人素净的宛如一轮皎月。   可即便如此,这些世家小姐,也都是有见识的,虽然她装扮素淡,却相貌出挑,衣裳料子可都是上好的云锦。   学堂里人不多,只有五房的小姐十三姑娘认出来了她,点点头并未上前攀谈,她并不受宠,自己的爹都是庶出子,靠着侯府讨生活,自然不像大房的五姑娘那般张扬。   另外两个外府的小姐,震惊于沈妙贞如此出尘的美貌,看她穿的如此好,虽然头上首饰不多,但那水晶簪,可是几十两银子的好货,小门户家的女儿,都是戴不起的。   还以为沈妙贞也是侯府的小姐,但身后却没跟着丫鬟,心头有些疑问。   沈妙贞很敏锐,察觉到了这些目光,寻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来,垂下了头,把自己缩的越来越小,根本就不想叫别人瞧见。   学堂里头,侯府的小姐外家的小姐,陆陆续续都进来。   裴玉瑶这一回却没跟裴玉瑛在一起,自那一回,听到裴玉瑛胡乱说话,她自持是长姐,便苦口婆心的教育了几句,谁知裴玉瑛根本不领情,反而跟她生气,闹了一场。   裴玉瑶觉得好心没好报,两个亲姐妹之间,自此便生了嫌隙。   她满场瞒着,瞥到角落里,缩着跟个鹌鹑一样的沈妙贞。   这姑娘倒是心思玲珑,不愿惹是生非,这种不张扬的性子,不仅是六哥,她也并不讨厌。   只是这样索起来,瞧着可怜巴巴像个落汤鸡似的,裴玉瑶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虽然不是府里的小姐,可也是过了明路六哥的小夫人。   既然裴大郎这个四房的庶出子的续弦,都能来上课,她自然也有资格,何必坐的那么远。   罢了,这也不关她的事,反正她只看顾着,别叫人欺负了她便行了。   李嬷嬷因为曾经宫廷女官的身份,备受侯府重视,专门叫两个丫鬟跟着服侍。   她头发花白,然而看着精神矍铄,脸上除了嘴角和额头处有些皱纹,整个人红光满面,保养的很是得宜。   而远远的看着,她这周身的气势,竟然比侯府的老太太,还要像大家老祖宗的样子。   她在上首主位坐下,扫视一圈:“老身的身份,想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诸位虽然都是大家小姐,可既做了老身的学生,若不能认真对待,别怪老身不客气,要罚各位姑娘们了。”   饶是五姑娘这种骄纵惯了的,也不敢作妖表示不从。   这个李嬷嬷本是在西京的,是二太太搭上了关系,将人请来,可是费了一番人情功夫,还使了银子。   各房都特意交代,决不许忤逆作妖。   所以李嬷嬷说完这番话,大家都很乖顺,李嬷嬷也算满意,侯府的老太太也发了帖子请了她,然而西京世家多入牛毛,裴家在洛京呼风唤雨,是地头蛇一样的存在。   可李嬷嬷还真没有把裴家老太太放在眼里,要不是曾经的学生,裴府的二太太郑氏曾是她的学生,她也不会给这个面子。   “诸位都是大家姑娘,出身高门,女红女德这些老身就不教了,今日第一课乃是插花。”   她拍了拍手,外头候着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捧着手中的材料进来。   侯府准备的各式样的鲜切花叶,插花所用的瓶、盘、筒等器具,都齐全的很,一应俱全。   而这学堂里,侯府的小姐和外家的小姐们,足足有二十多人,每人一套器具,实在是大手笔。   “插花讲究草木和谐,不重颜色,不重形式,只重意趣,相信各位姑娘们,自小在家中也都学过,老身要先考校一番,就请各位姑娘用手头的东西,随意做出一幅来,主题不限。”   这些世家小姐们自然在家中学习过插花,可沈妙贞却并没有。   裴境虽叫她读书认字,教她弹箜篌学工笔画,却并没有手把手的教过插花。   不过裴境的藏书很多,她曾经熟读过《花九锡》和《瓶花谱》,仍然记得,里头有记载‘凡插贮花,先须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大都瓶宁瘦毋过壮,宁小毋过大。’   她是头一回插花,但为了求稳,并未选盘或碗,选了最常见的梅瓶,在花料中细细的选了一束栀子,用剪刀剪去杂余的枝叶,只留下顶上两只开放的花朵和下头一只花苞,以及几只绿叶。   枝条修剪成曲折的之字形,之字下面的纸条上有两篇绿叶,上面的之字则是两篇绿叶夹杂的花苞,顶上乃是两只洁白花朵。   非是完全对称,却有种奇异的美感在其中。   做完这些,她拿起笔,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上了名号,黏在瓶底。   这个名号并不是女子们真实的名字,而是自取个号,以代本人,这是极风雅的事,也是洛京贵女们插花常做的收尾,好方便区分作品是谁的。   沈妙贞虽不是贵女,却也得入乡随俗。   “咦?”   沈妙贞吓了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李嬷嬷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旁边,直接捻起她写着名号的字条。   细细看了她的字,李嬷嬷皱紧了眉头,低声道:“这一手簪花小楷……”   簪花小楷是适合闺阁女郎所用的字体,但字如人一般,哪怕一群人学一样的字体,写出来也是各具风格,不可能完全一样。   她这一手簪花小楷,笔力犹弱一些,说不上形神双俱,有形而无魂,一看便是照着别人临摹的字帖学的字。   但她这个岁数,已经很是难得。   李嬷嬷垂眼看向沈妙贞,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几乎要把她看出一个大洞。   沈妙贞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紧张的低下头,攥紧了手心,额头上的冷汗沁了出来。   她的字是有什么不妥吗?可是连公子都没说过有什么不好。   公子教她学字的时候,最开始三姑娘就曾说她,写字颇有一分卫夫人楷的模样,因为她识字虽然不多,但家里是有一本卫夫人楷的手抄临摹本,卖不上什么价钱,她小时候,徐氏教她写字,就是让她仿照着这本字帖来学的。   公子喜欢飞白,犹爱赵孟頫清新秀丽的飞白体,也让她临过字帖,但她腕力实在有些弱,临的不伦不类,到最后公子也放弃了。   看了她的那本手抄的卫夫人楷的临摹本,公子也赞过,虽不知这手抄本的原主人是谁,但这一手卫夫人楷,实在写的出色,已然有自成一体的趋势。   公子看过这手抄本,便也同意她照着这本临,不必再学飞白。   “你抬起头来,让老身瞧瞧。”   沈妙贞不敢不听,只能抬起头来,对上李嬷嬷审视的眼神,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李嬷嬷越看她,眉头皱的越深,深到眉心形成两条沟壑一般的川字纹。   学堂之中,有不少姑娘也在暗中关注着他们两人,裴玉瑛高兴坏了,她并不喜欢沈妙贞,恨不得李嬷嬷狠狠的罚她,把她给撵出去。   而裴玉瑶则担忧的不行,这姑娘都这么低调,根本不出风头也从不引起注意,怎么总是处于漩涡中心,她不找麻烦,麻烦却总是找上她?   若是李嬷嬷当真要罚她,裴玉瑶既答应了六哥要照看她,少不得要出头求情。   她不信,李嬷嬷真的能罚她赶她,毕竟这可是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才来的裴家,这姑娘也算是二太太的儿媳妇,总得给些面子。   此时,流风阁中,裴境应酬回来,等了沈妙贞一会儿,不到一刻就问了两回,又在地上来回踱步。   空青机灵,心知公子这是担心沈妙贞,于是便道:“公子,您要是担心端砚姑娘,要不叫小丫头们去看看?” ◉ 64、64   裴境有时候很喜欢空青的机灵, 有时候又很厌恶他嘴巴说话快。   不过这一回,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呵斥:“不过是去上课, 在侯府自己家,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空青眼神游移, 不住的在心里腹诽, 公子还说不担心呢, 那为什么在院子里转悠了大半天, 鞋底子都要磨掉半边了。   “奴才听说,那位李嬷嬷是曾经的皇家女官,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先皇后薨了就出了宫, 要不是咱们太太面子大,可请不动这位嬷嬷。”   “咱们太太怎么那么神通广大, 连先皇后的女官都能给面子。”   裴境有些心不在焉:“听娘说起过,这位女官出宫后, 曾经做过她的老师,也教过她这些,当时处的算是不错,这才给了面子。”   空青心底一转, 忙道:“既然是咱们太太的老师,公子您理应去拜见一番, 李嬷嬷住在咱们侯府, 若是冷了热了,或是需要添置什么, 您问一问, 也算是替太太尽了心。”   裴境眼前一亮, 煞有其事的点头:“不错,不错,你说的对,是应该去看看。”   空青窃笑,看着公子忙不迭的要走出院子,给紫毫使了个眼色。   府里姑娘们上课的地方,还有外家的小姐,公子们能进,他们这些小厮是不能进的,紫毫早就做好了准备,跟在公子身后一块去了。   他却还得苦恼一番,上一回因为嘴巴没把门,惹了沈妙贞,虽然她心胸宽广,并没有给他脸色看,什么都没有表示,可到底待他不像原来亲厚。   他们这些老人,跟在公子身边时间长,沈妙贞为何人缘好,那是处处小心谨慎,谁也不愿得罪。   流风阁的丫鬟们,谁想让她帮着绣个荷包,缝个手绢什么的,她就从没拒绝过,该谁上值,若她临时有事,找她替一替,她也从不推脱。   对待裴境身边的小厮也是如此,虽然小厮们不怎么在内院服侍,但给公子做糕点吃食,她总会多做一些,让空青白术他们,也跟着享点口福。   公子有应酬,深夜归来,沈妙贞熬煮的热汤,总会有他们的一碗。   然而那一回过后,她虽然没对空青表示了生气,却也没主动跟他说话过,一次都没有。   空青很后悔,就算不是因为得罪了公子这么上心的一位宠妾,光凭平日沈妙贞是怎么对他们的,他就不该说那些话。   空青苦思冥想,想怎么求得沈妙贞谅解,要不索性就直接给她跪下,她心地那么好,一定不会跟他计较。   李嬷嬷皱着眉头,仔细端详沈妙贞的脸,上下打量了半天。   沉稳的裴玉瑶都坐不住了,从座位上起身,走了过来,低声道:“老师,不知我这妹子做错了什么事,若她有不对的地方,我代她跟您赔礼道歉。”   李嬷嬷回过神来,神色奇异:“三姑娘道什么歉,老身并没有说这姑娘做错了事。”   裴玉瑶松了一口气,还想问,既然她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人家,瞧的人直发毛。   她忍住了。   李嬷嬷揉了揉额角,好像想着什么又有些想不起来的模样:“三姑娘且回去吧,老身并没有罚她的心思。”   看着沈妙贞的装扮,李嬷嬷微微眯起眼睛:“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您的话,奴婢端砚,得了主子的允许,才能来上您的课。”   沈妙贞不敢直接说自己的身份,再说她也并没有什么身份,姿态压的很低。   李嬷嬷却并没有觉得一个奴婢怎么能上她的课,表示了什么不满,只是问了毫不相干的事:“丫头,老身没问你在侯府的名字,是你的本名。”   “回您的话,奴婢本姓沈,小字妙贞。”   “姓沈啊……”   李嬷嬷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妙贞,妙贞,确实是个好名字。”   李嬷嬷将写着她名号的字条放下,虽然失望,却把她的插花看了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有这些巧思,必然是熟读过瓶花谱的了。”   “是。”   “虽有巧思,但不够大胆,有些局限,带着匠气,以后要好好琢磨琢磨。”   李嬷嬷有心教导她几句,小小年纪,怎的如此暮气,但想到她的姓氏和自称,顿时心中了然。   自称奴婢,却能来上她的课,身上穿着如此细腻的锦缎,想来是侯府哪位公子内定的姨娘妾侍,而出身不好,坐在一群侯府小姐和外家小姐中,自然底气不够。   而她行事如此谨慎,也就能够理解了。   光凭她插花的这点巧思,就知道,她能做的更好,只是收着,藏拙,绝不出风头。   李嬷嬷也不是什么心地狠毒的老女人,何必戳穿一个可怜姑娘的伪装。   罢了。   最后品评众人的插花作品,三姑娘裴玉瑶得了个优,五姑娘裴玉瑛得了个良,而拔得头筹的乃是一位外家小姐。   裴玉瑛原本还生气,怎的李嬷嬷偏偏品评了沈妙贞的插花。   不过她只是被点评,连个成绩都没有,又有别的拔得头筹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服气的裴玉瑛忙着跟那位小姐比较,很快便把沈妙贞抛在脑后。   沈妙贞松了一口气。   “你的插花,其实别有一番趣味。”   又不知是谁来跟她说话,沈妙贞低垂的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温和受教的表情,看向来人。   是一位相貌很有些灵动貌美的姑娘,她穿着一身水绿的衣裙,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鲜绿鲜绿的衣裙看着沈妙贞眼睛有些疼,揉了揉眼睛,再看眼前这笑语盈盈的姑娘,感觉像一颗新鲜的茁壮成长的小葱。   还是一颗,品相很想,算得上是清秀佳人的‘小葱’。   “您是……”   “这位是洛京江家的二姑娘,江秀雪,跟咱们家是表亲。”裴玉瑶走了过来,给沈妙贞介绍着。   这表小姐,裴家多得是,上一辈几个庶出的姑奶奶嫁出去都有生育,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虽然脾气不大好,要强掐尖的,但一辈子跟老侯爷也没吃什么亏,自己生育了嫡长子和嫡次子后,才让老侯爷的妾们生了孩子。   那些庶出的姑奶奶们,也是被老太太养大的,有几个嫁去了外地,唯有一个嫁在洛京,就是当地的豪族江家,洛京府的通判江大人,便是这位表小姐的父亲。   “表小姐安好。”   沈妙贞想要福身行礼,却被江秀雪一把拉住,不让她见礼:“你别给我行礼啊,论理我可还得叫你一声小六嫂嫂呢,若是叫六哥瞧见,我可没脸见他了。”   沈妙贞面上有些难堪,然而在表小姐面前,也是没有她发脾气的份的。   “都是一家子的亲戚,不用这么多礼的。我从家里带了一些糕点,咱们去那边喝喝茶用一些如何?”   江秀雪倒是热情,拉着沈妙贞的手不放,让她根本没办法推脱。   江秀雪身后也跟着两个丫鬟,拿着一个大食盒,江秀雪非要拉着她也坐下,沈妙贞没奈何,等两位姑娘坐下,她才坐下来,也只堪堪坐了半个屁股。   江秀雪的丫鬟把食盒打开,一盘一盘的糕点拿出来,又沏了热茶来。   “快尝尝,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大家的口味。”   盛情难却,沈妙贞捻了一枚,放入口中,不能说不好吃,但实在很干,而且过于甜了,齁的人嗓子有些难受。   保持住表情,不让江秀雪看出自己脸上的难过,喝了一口热茶,顺了顺,才将嗓子那处的一团噎的难受的糕点顺下去。   裴玉瑶也是同样的表情,但谁也不敢说,只说她做的还挺好。   江秀雪也不是傻子,那双灵动的表情黯淡下去:“你们就别恭维我了,我就知道,我做的实在算不上好。”   她眉眼有些忧愁:“我这厨艺怎么练都不得行,听说六哥喜欢吃苏合溪的糕点,我特意请了那里的大厨来教我,却不知我做出来,总不是那个味道。”   她吃了一个,干的急忙喝了一口热茶。   “哎……”她长叹一声,丝毫没在沈妙贞面前遮掩。   刚才她还叫她小六嫂嫂,分明就是知道她跟公子的关系,而如此的明目张胆,沈妙贞也佩服极了。   然而江秀雪目光清澈,却并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和什么恶毒的计谋。   “好嫂嫂,你一直陪着六哥的,也告诉告诉我,六哥到底喜欢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他喜欢什么样性格的姑娘呢?”   江秀雪有些自来熟,就这么过来抱住了沈妙贞的手臂,宛如认识了许久的好姐妹似的,一点也不避嫌,多少叫沈妙贞有些不适应。   “端砚姑娘原来在这里啊,可叫奴婢好找。”   紫毫走了过来,见到裴玉瑶和江秀雪,行礼过后,便对沈妙贞道:“姑娘上了课,可有不适应的地方,公子担心的很,还想来瞧瞧,只是表小姐在这,不方便过来。”   她指了指远处。   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站在那里的裴境。 ◉ 65、65   紫毫的话说的实在直白, 裴玉瑶又重新对六哥到底有多喜欢这个丫头,有了新的认识,她六哥口口声声说她没那么重要, 可表现出来的,分明是情根深种, 却总是在否认。   江秀雪热切的表情看向不远处的裴境, 然而心心念念的表哥在看到自己的时候, 还往后退了一步, 就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她撇撇嘴,心知表哥并不是厌恶她,乃是因为表哥不近女色, 不论是对她这个表妹, 还是别的外家的贵女,都是敬而远之的样子。   沈妙贞的脸微红, 咬了咬下唇,如此谨小慎微的她, 也感觉到了心里冒出丝丝的甜蜜。   “在府里,能有谁欺负我,我挺好的。”   紫毫笑道:“那让小绿儿来跟着你,也好服侍。”   “不……不用了。”   她急忙摇手:“紫毫姐姐, 我这样就挺好,挺自在的, 小绿儿一来, 我也带个奴婢,实在不像话。”   紫毫心中一叹, 她不愿出风头, 得到这样的偏爱, 不仅不显摆,反而过得更加谨慎,心里难免有几分心疼。   毕竟人人都爱谦逊不招摇的人,不喜欢那种上蹿下脚洋洋自得的。   “也好,那我会就去回公子。”   紫毫离开,跟不远处的裴境说了些什么,裴境又往她们三人这边看了看,方才离开。   裴玉瑶满脸戏谑:“秀雪,你想知道六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六哥喜欢的姑娘不就在你眼前?”   她指了指沈妙贞,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沈妙贞宛如凳子上有钉子,坐如针毡,想直接跑掉。   江秀雪哀怨的看了一眼沈妙贞,鼓着嘴道:“小嫂子生的这么好看,我要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小嫂子的吧。”   “小嫂子,你说表哥这个人,对外头的姑娘也就算了,对我们这些表妹,都像防着贼一样,这么敬而远之,就好像我们是什么毒蛇一般。虽然谦谦君子守礼是应该的,但是让我,连讨好表哥一番,都找不到机会。”   裴玉瑶笑道:“原来的时候,六哥对姑姑家的表妹们可没有这样过,还不是因为你那庶妹,像个魔怔人一样,非把自己的玉麒麟和六哥幼时带的金项圈凑一对,让人谣传什么金玉良缘。”   “六哥如此持身清正,自那一回后,见到你们家那些庶女,都不露面的。”   江秀雪气呼呼的:“满洛京,谁不知道,表哥是个乘龙快婿,学问好,有前途,我那些庶妹们呢,一个个的铆足了劲儿想沾表哥的边,哪怕是做妾,她们这几个不要脸面的,也是愿意的,搞的表哥连我这个亲表妹都不待见了。”   裴玉瑶咳嗽一声,眼神示意她,沈妙贞已经面色有些发白,都低下头了。   江秀雪自觉失言,主动拉着沈妙贞的手,摇了摇:“小嫂子,好妹妹,你别往心里去,我说的是我那些庶妹们,没有说你的意思,你……你得表哥承认的,舅母也同意了的,表哥那么喜欢你,看重你,连你上课都不放心,要过来看一看。”   她似乎是泄了气,又蹭过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她。   “小嫂子,好妹妹,你帮帮我吧,把我做的糕点给表哥尝尝,没准表哥对我就有好感了呢。”   裴玉瑶笑了出来:“你确定,这糕点你自己都觉得不好吃,还拿给六哥?”   江秀雪不服气:“就算我糕点做的不好吃,可这就是原本的我啊,我又不会装成那样,拿外头买的,家里厨子做的,装成是自己做的。”   “再说,我有什么不好,要是这事能成,我会是一个好妻子的,也会待小嫂子好,绝对不欺负小嫂子,我不比那些不知根知底的女人好多了嘛?”   “你真是不知羞,还没嫁人呢,就说这些话,也就是我们姐妹们听到了,若是叫外人听了去,你的名声可就没了。”   裴玉瑶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居然当着她的面,直接说想要嫁给六公子,还想她参与其中,为她们牵线搭桥。   沈妙贞觉得自己收到了侮辱,但江秀雪神色清明,看着不像那么有心机的姑娘,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觉得她一定会帮忙,还是她不会生气?   她心里钝钝的痛,像是有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慢慢的,慢慢的切她的心口,切的血口横流,却不见一丁点的伤痕。   只有她能感受到痛,只有她明白这种痛。   不论江姑娘是有意的羞辱她,还是无意的说出口,她能生气吗?她有资格吗?   她甚至只能在这里陪着笑脸,静静的听她说话,她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的,她能忍耐,她已经忍耐惯了。   江秀雪从手绢里掏出两个红玛瑙的戒指:“三表妹,小嫂子,我这回来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小玩意,你们俩收着玩吧。”   裴玉瑶拿起那枚戒指,细细看了一会:“通体红润冰透,这可是老山正红的玛瑙,可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她也不客气,就直接戴上了,还在调侃江秀雪:“你给我们带见面的时候,给五妹六妹她们的,可不是这等好东西。”   江秀雪撇撇嘴:“我跟她们可合不来,别人就不必说,你那五妹眼高于顶的,自己就是庶出,还看不起我娘是庶出的女儿呢,总觉得自己比我们尊贵。”   “小嫂子,你怎么不带?可是不喜欢?”   沈妙贞急忙摇头,说出了跟拒绝裴境一样的话:“表姑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   裴玉瑶展开玉折扇,掩盖住自己微笑的下半张脸,这个小丫头,还真是,的确如六哥所说,倒是很知道进退,人也老实。   “诶呀,小嫂子你为什么不收下啊,是不是我刚才说话惹了你生气,我给你赔个礼道个歉嘛。”   “别别,表姑娘,您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算是什么人,怎么能让您跟我道歉呢,这礼物太重了,奴婢不能收。”   江秀雪摇头晃脑:“诶呀,小嫂子,我记得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怎的人这么老气横秋的,定然是被表哥教成这个样子的,六表哥也真是的,把好好一个小姑娘,规矩成这样,他其实挺难相处的,是吧,就他那些规矩,有时候实在叫人头疼。”   她摇了摇沈妙贞的手:“你收下吧,我以后还要请你在表哥那里,替我说说好话呢。”   诶?   沈妙贞有点傻眼,这姑娘怎么这么编排公子呢,她不是喜欢公子吗?   裴玉瑶似乎是看出沈妙贞的疑惑,状似无意道:“你呀,总是这样,背后说六哥,也不怕他生气。”   江秀雪道:“我背后说表哥坏话,跟我要讨好他又不冲突。”   “也不知是谁不知羞,总说要嫁给六哥,难道不是你吗?”   裴玉瑶过来刮了一下她的脸颊,江秀雪却不见外的笑着倒进沈妙贞的怀抱里。   她不自觉的抱紧了这姑娘,生怕她这般,两人一起摔了滚到地上。   江秀雪笑的却越来越苦涩,最后不得不长长叹了一口气:“别看六表哥生的那么俊,其实,我并不是爱慕他啦。他这个人太重规矩,一言不合就要说教,有的时候,比我爹还烦人。”   “可是……六表哥这样的,已经是全洛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夫君了吧。”   “若是嫁给表哥,顶多也就是规矩严了一些,他是绝对尊重夫人的人,日子过的还是顺心的,最关键的是,二舅妈人如此的好,不会给儿媳妇气受,叫儿媳妇日日立规矩,你瞧瞧二表哥那样的,在洛京这些纨绔子弟里,都算好一些的。”   裴玉瑶摇着扇子:“又何必盯着这些家世好的子弟,姑父那么宠你,为你择一个寒门出身的有志才俊,这前程的事还要靠着你们家,不就待你也客气一些吗。”   江秀学嗤笑:“快别提了,我同你说,世家子弟还会注意一些脸面,婆婆就算规矩大,到底也不会故意磋磨儿媳妇。那些寒门出身的,一朝得势,就真以为自己是金窝出来的凤凰蛋了,比世家子弟还要不可一世。”   “我那大姐不就是嫁了个这样的人家?”   江秀雪满脸愁容:“大姐虽然是庶出,却是爹的长女,第一个孩子,也是实打实的疼爱着长大的。”   “爹爹就是怕她因为是庶出会被世家出身的公子看不起,才选了个寒门出身的做女婿,当时大姐姐跟大姐夫成婚的时候,大姐夫只是个秀才,爹爹也没瞧不起他们家,反而多多给了嫁妆,还帮着在洛京置办了房子。可谁知……”   “大姐夫那乡下的老娘便非要跟着来住洛京的大宅子,那老太太很是不懂事,觉得儿子是秀才,便是文曲星下凡,未来的状元,连四品通判大人的女儿都娶得,公主就也能娶得。”   裴玉瑶皱着眉头:“无知蠢妇!”   “可不是呢。”江秀雪长叹一声:“大姐夫这个人,是个不错的好人,待姐姐也好,也不肯用姐姐的嫁妆补贴家用,奈何他那老娘,整日作妖,我大姐姐刚进门便要立规矩,一直站到深夜才能回去休息,大姐姐刚进门半年没有子嗣,她那老娘便给大姐夫指了两个丫鬟做通房,我那大姐夫最是孝顺,怎么能拒绝老娘,收是收下了,虽然也没怎么亲近,可到底让大姐姐伤心。”   “……”   沈妙贞静静的听着,手脚发凉,她以为三小姐表小姐这种名门闺秀,吃喝不愁,是不会有烦恼的。   作者有话说: ◉ 66、66   “你姐夫也不护着你大姐姐?”裴玉瑶眉头皱的紧紧的。   “姐夫倒是愿意护着大姐姐, 可是但凡为大姐姐说一句话,他那老娘就要哭闹不止,说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不孝顺, 这个帽子一扣下来,大姐夫就算有心维护大姐姐, 也是半句话都不能说, 说了大姐姐立规矩就会更严。”   “……”   这样看来, 不论是世家子还是寒门子, 不嫁过去是不知道这一家子是人还是鬼的。   “要不说,咱们女孩儿家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呢,若是没嫁个好婆家, 这辈子就被困住了。”   话说到这里, 沈妙贞才明白,六公子在这些贵女眼里, 是多么好的良配,二太太为人虽冷淡, 却也懒散,最是不爱别人在她跟前立规矩,她也不爱给老太太去立规矩,六公子乃是独子, 没有同母兄弟和庶出兄弟争家产,最重要的是自己还那么争气。   而江秀雪把主意打在自家表哥身上, 是再正常不过, 裴境的性子,哪怕不爱正妻, 也会很尊重, 而当正妻是自己的表妹时, 多了一分姻亲关系,也会更加照顾。   比较起来,未成婚身边就有她这么个妾侍,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江秀雪拿起那枚玛瑙戒指,竟然亲自给她戴到手上。   “小嫂子,你快收下吧,若是不收下,我还以为,你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呢。”   沈妙贞哭笑不得,朋友什么的,她说的倒是轻松,江秀雪是小姐,她是奴婢,身份差距太大了,怎能交这个朋友。   可江秀雪还用那双灵动的眼睛看着她,趴在她怀里,满怀的甜香盈满鼻间,叫人根本无法忽视,沈妙贞忽然就红了脸,不再表示推拒。   “你……”   江秀雪忽然睁大双眼,眼见这肌肤如雪一般的姑娘,双颊飞上几许烟霞般的红色,当真称得上是霜雪染上胭脂色,任是无情也动人。   江秀雪咂舌,暗道六表哥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位美貌动人的小嫂子。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要不是这姑娘被六表哥收入了房里,她定然把这丫鬟要过去,这般惹人怜惜的样子,谁见了心里不喜欢呢。   直到沈妙贞拎着表小姐做的那盒糕点回流风阁,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怎么就这么听她的话了。   可江秀雪那样的性格,谁也不会讨厌的吧。   至于江秀雪在她面前说的,想要嫁给公子,若公子当真娶了这位表小姐,将来她就是自己需要服侍的主母。   沈妙贞心里有些别扭,却并没有多少难过的心情。   很奇怪,她也不知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江秀雪太热情,也大概因为这样的谈话叫她发现了,就算是侯府小姐们的婚姻,也不都是十全十美的,个人都有个人难处。   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跟公子并没有夫妻之实,但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是公子的人。   江秀雪为什么会坦然的在她面前说这种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些世家贵女们的自信,他们所受的教育,便不会轻易和妾争风吃醋,也不会在意。   因为妾跟她们本就不是一个平台上的对手,她们的对手是那些同样家世很好的世家姑娘,清流闺秀。   至于未来夫君身边的妾侍,卖身契都捏在自己手里,作为主母与妾计较,也太丢份儿了。   就算是姜三娘那样脾气不好的贵女,磋磨妾侍,却也从没把二公子那些莺莺燕燕放在眼里,不过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所以江秀雪愿意对她释放善意,表示自己很无害。   虽然江秀雪倒是很真诚,到最后,好似真的将她当成朋友,待她与待三姑娘也没什么区别似的。   不管她心里是如何想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可她想通了其中的原因,却更加心中酸涩,并不是因为公子要娶别人才会心中酸涩,两人之间天然地位的不同,就决定了,哪怕她是公子身边的女人,江秀雪也能坦然的说出公子婚配的事,说出想要嫁给表哥。   因为无论如何,公子都不会娶她沈妙贞为妻。   拎着食盒在花园里站了好一会,长出一口气,等到心口的郁气,全部吐出,她又戴上了名为端砚的侯府奴婢的假面具,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生宣在廊下喂着鹦鹉,公子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看着书,一见她拎着偌大一个食盒回来,生宣立刻放下手里的鸟食,接过她手上的食盒。   “你不是去上课,怎的拿了个食盒回来,难不成去做吃食去了?”   裴境早就去拜见了李嬷嬷,亲自将李嬷嬷送到了母亲院中,这才回来,他本来是想问问她这半日过得如何,却没想到江秀雪也在,他不愿跟这些表妹们相处,便先回了流风阁。   沈妙贞摇摇头:“不是奴婢做的,是表小姐做的,让我拿回来给公子尝尝。”   裴境一眼就瞥到她手上的那枚玛瑙戒指,。   “你这是收了她的好处了?”   沈妙贞摘下那枚戒指:“表小姐盛情难却,奴婢实在推拒不得,可接受这么一个贵重东西,也着实心里不安,要不公子帮奴婢还回去。”   裴境皱起眉头,江秀雪这个表妹比别的还进退有度一些,不过他不愿跟这些表妹们想处就是怕传出谣言来。   沈妙贞知道他的心思,便道:“要不公子帮我跟三姑娘说说,把这戒指给表姑娘送回去?”   裴境拿起来瞧了瞧,笑道:“不过是二十多两的东西,也值当还回去?”   二十多两的东西,对他们一家子来说,是两年的嚼用,是她弟弟半年多的束脩学费。   公子什么都要用好的,给她的东西也都是好的,那只水晶簪,她手腕上带着的白玉叮当镯便几百两,碧玉莲花冠更是价值千金。   可潜意识中,这些并不属于她。   她小心翼翼的,不戴的时候都擦的干干净净放到盒子里头,有种侍奉贡品的心情。   公子说不过是几十两的东西,不还也罢,沈妙贞只能收下,好好的放起来。   “留着吧,收起来,你的肤色更适合戴碧色或是白色的首饰,不适合戴这种红色的”   裴境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处看了看。   她的手并不大,手指却很长,纤细而匀称,柔弱无骨,因为要干活没有留长指甲,也没有在指甲上涂丹蔻。   虽然已经入夏,她的手却仍旧不暖和,握着冰冰的,宛如玉的触感。   裴境有些爱不释手,夏天就像握着一截凉玉。   他懂些医理,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都夏天了,怎的手还是这样冰凉,可是有气血不足之症?”   “哪有啦,奴婢觉得身体挺好的,健壮的像头牛。”   她有时候说的话,很是可爱,还健壮的像头牛,就她这纤细的腰,纤弱的身体,他一只手锢住她都能让她动弹不得。   “过几日柳大夫来,叫他也给你诊诊脉。”   沈妙贞想说不用,但裴境总是这样的,自己定好的事,就不会再更改,也不允许别人说不。   生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实则霸道无比。   他握着她的手,满院的丫鬟小厮不敢抬头看主子的笑话,却在那里偷偷窃笑。   “公子吃些糕点吧,好歹是表小姐亲手做的。”   她把糕点从食盒里拿出来。   “她亲手做的?”   裴境摇摇头:“你倒是挺向着她,让你拿糕点进来你就拿?”   沈妙贞讪笑,人家是表小姐,让她做点事罢了,她还能拒绝不成,不过是拿一些糕点罢了。   裴境没戳穿她的小心思,倒是很给面子的捻了一块,结果刚吃了半口,他的表情就凝固住了。   糕点的味道甜的齁人,可干的像沙子一样,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沈妙贞一看不好,急忙端了茶给他。   好容易将那一口顺下去,裴境满脸的难以置信:“这……这当真是江表妹亲手做的吗?怎么这么……”   “表小姐说,听说公子喜欢吃苏合溪的糕点,她还特意请了厨子来教她做。”   裴境捂着嘴:“我简直不知道,江表妹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了。算了,以后她在托你送各种东西,你莫要帮他送。”   沈妙贞嗯了一声,明面上答应,可表小姐拜托她,她还能拒绝不成?   “江表妹她,若是找你一起,你答应就是,她还是没那么多心眼的,人也算不错,跟她在一处,我也放心。”   沈妙贞抿抿唇,闷闷的嗯了一声。   也许,表小姐的想法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公子这样说,是不是也代表,他对表小姐,也是有意的……   不,她不能这么想,公子的婚事乃是两家结成的秦晋之好,是要二老爷和二太太主管此事的,她最好别想这种事。   即便是想了,又能怎样呢,公子也不会娶她。   想这些,只是自寻烦恼,没心没肺也是过一天,自寻烦恼也是过一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过下去,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 ◉ 67、67   “老师在这里住的可随心?若有不随心的, 跟我说便是,我来吩咐她们。”   二太太一扫往日的随意和慵懒,换了一身正装, 装扮的也极为郑重其事。   李嬷嬷严肃的脸上带了几分轻松和笑意:“我不过教了你一年多罢了,你却还叫我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老师能卖我这个面子, 来教一教家里的女眷, 学生也是十分意外, 也不知在洛京住这些日子,老师能不能适应。”   “我能有什么不适应的,你忘了?我本事洛京人。”   二太太一愣, 笑道:“是呢, 倒是忘了这件事。”   李嬷嬷露出淡淡的笑:“我这多半辈子都是在西京,年轻的时候在宫里, 出来了就一直住在西京,在西京的年头反而比这个家乡更多。十五年前, 我在郑家教你和玉华的时候,那段日子是过得最舒心的时候。”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二太太微微垂下头:“是啊,我跟徐姐姐一起长大, 那时候是那么好的闺中密友。”   李嬷嬷陷入了回忆之中,眯着眼睛说了起来:“那时候, 你们总跟海家那个小子在一起玩, 我当时一直以为,嫁给海家小子的, 会是你, 没想到却是明华。”   “……”二太太低头, 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当年的确是,她与海家哥哥乃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却因造化弄人,没能在一起。   一向疼爱她的爹爹,百般反对这门亲事,当初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   ‘海靖清为人虽然清廉,行事却激进,他推行新政把这些世家贵族都得罪了个遍,先帝可不是昭武皇帝,能做到君臣两不疑,等用完了这把刀,他一定会把海家推出去,给世家贵族们泄愤,海家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要为父眼睁睁看着教养的女儿,嫁进火坑吗?我绝不同意你嫁给海家的儿子。大理寺正裴家二郎,对你一片痴心,他们家乃是世代侯爵,他乃家中嫡次子,不袭爵便不会出头,他能力强,能给你优渥的生活。’   ‘此事休要再提,为父已经同意了你跟裴二郎的婚事,你不嫁也得嫁!’   她痛哭一场,满心的不情愿,可事情已成定局,当时的她央求海家哥哥带她一起私奔,可海家哥哥是正人君子,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   为了海家哥哥,她那样亲密的好友徐家姐姐,斥责她背信弃义,可她又能如何,连私奔的法子都想了,可海家哥哥顾忌她的名声,不肯这样做,她又能如何。   最后是徐家姐姐嫁给了海家哥哥。   可谁都没料到,他们仅仅成婚后四年,海家被抄,男的全部砍头,女眷没入教坊司。   她远在洛京,听闻了此事,差点晕厥过去,坐了好几天的马车,加紧行程去了西京,却得知了噩耗,海家哥哥已经没了性命。   她伤心欲绝,叫人多方打探之下,找到了海家哥哥的尸身,收敛埋葬了起来,又叫人去救徐家姐姐,至少将她从教坊司那种地方救出来。   谁知,她们去晚了,徐家姐姐在得知海家哥哥的噩耗时,就吊了房梁,跟着他去了。   到最后,她谁也没能救到。   在那些天里,她的夫君裴二郎一直都默默的陪着她,支持着她,哪怕她一直为海家哥哥而哭泣,也没有表示一句不悦和反对。   经此一事后,她才真正安心下来,跟裴二郎好好过日子。   李嬷嬷叹了一口气:“谁能知道,当时如日中天的海家,居然会落的那个下场。”   二太太满脸涩然,现在想起这件事,依然满心难受。   “我今日在你们家学堂上,倒是看到一个孩子,眉宇间倒是颇有两分明华年轻时候的模样。”   二太太略一沉思,便知道她说的是谁:“老师说的是端砚那个孩子吧。”   “是,听说是你儿子的枕边人?你倒是很有眼光,这孩子不光模样有一点像明华,性子也很沉稳,就是过于谨慎小心了,瞧着怪让人心疼的。”   这姑娘不光有两分像徐家姐姐,还有三分像海家哥哥呢,当年看到她第一面,她便震惊,这孩子怎会如此像那两个人。   “不是我有眼光,这孩子……是境儿自己选的,境儿一向自己有主意,这姑娘进退有度,是个知礼的好孩子。”   二太太叹气:“我第一回见了她,也似乎看到了徐家姐姐,可已经问清了,这孩子的母亲虽然也性徐,却是地地道道的洛京人,从没去过西京,一切都是巧合。而且当年,徐家姐姐和海家哥哥,并没有孩子,若他们有子,我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护住那孩子,可惜……”   李嬷嬷道:“那这就是上天赐下来的缘分了。”   “明华她……可能并没有死。”   二太太陡然一惊:“老师,您说什么?”   他们两人在内室,把丫鬟都遣了出去,她仍旧不放心,亲自出去瞧了瞧,生怕隔墙有耳,见到丫鬟们都在院子里,离的很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回来压低了声音:“老师,这话可不带开玩笑的。”   “不是开玩笑,你可知道温国公?”   西京的人谁不知道温国公,虽然她嫁到了洛京,却是实实在在在西京长到了十七岁,温国公可是昭武元成温皇后,那位荣宠一生的皇后,把持几十年朝政的太后的母家。   “我来洛京之前,去了温家,惊鸿一瞥,看到了一个女子,生的有点像明华。”   李嬷嬷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不太真切的样子,但是那模样跟明华很有些相似。”   二太太默然:“也许是老师你看错了,姐姐她自尽而亡,尸身是我叫人收敛与海家哥哥合葬的,我当时看了,那张脸明明就是徐姐姐。”   “温公爷他,年轻的时候就一直爱慕徐家姐姐,可徐家姐姐被牵连入了教坊司,是不得赎买的官伎,只有大赦天下才能自赎或他赎,温公爷难道敢冒大梁律法,偷天换日不成?”   “他可能……只是寻了个相似的替身。”   李嬷嬷揉着额角:“我打听了,温家人都说那是国公的如夫人,爱妾,为国公生育了二子一女,不姓徐,姓程,乃是扬州人士。可是,也实在有些太像了,简直就是明华再世。”   二太太叹道:“可能只是面容相似的人,老师,这件事我们还是压在肚子里,传出去对温家没有好处,对我们也是……”   “我怎会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海、徐两家都已经没了,也就只有我们这些旧人还记着旧事,我也只是同你说说罢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送走李嬷嬷去休息,二太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心里藏了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可惜她久居洛京,温国公家却在西京,而且温家的势力可不是他们郑家或是裴家能得罪的起的。   明明当初温小公爷,现在的国公爷,也支持海大人变法,可变法过半还没完全成功,世家豪族就开始反攻,海家全族遭难,海大人被车裂而亡,可温家却全身而退,没有在这场劫难中遭受半点磋磨。   就连先帝那种薄情寡性之人,都不敢对身为奶奶的昭武元成皇后的母家动手就可想而知,温家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毕竟从温皇后开始,温家便一直是太子之母,后又出了两皇后一贵妃,先帝最为宠爱的温贵妃,便是当今陛下之母,直到近些年天下兵马大元帅谢氏异军突起,也因为温家老国公就没有亲生女儿,而族女做皇后,难免有不尊重陛下之嫌,今上的皇后才变成了谢氏女。   说起温家,也是西京城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温家男人竟然都是痴情种子,第一代温国公,也就是昭武元成皇后的大哥娶了江宁郡主,终身只有这么一位妻子,其后的几位国公也是如此,且温家嫡系子嗣不算丰茂。   她记得当初徐姐姐嫁给海家哥哥的时候,温家小公爷娶了河东王氏女为妻,可当时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并不好,一直也没有孩子。   如果要查,她却没什么人手可用,少不得要求助二郎。   流风阁中,裴境又有应酬,瞧了拜帖后,他将那拜帖点燃,丢进了铜盆里,只说不用等他用晚膳,就出去了。   沈妙贞也不主动问,只是自顾自的做针线活。   既然收了表小姐的礼物,她却得回礼,公子和太太赏赐的那些首饰,她是不敢动的,可她也没那么多的银子去买,现在她的月银一个月有三两,若要买一件同等价格的首饰,得花将近半年多攒的银子。   她没钱买,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想了很久,她还是决定绣一面团扇,就当做给表小姐的回礼,不过这团扇自然不能像市面上卖的那样粗糙,她亲自绣,要绣一面双面的团扇,自然得耗费不好的功夫。   空青寻到了机会,直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沈妙贞正愕然,便听见门口一阵戏谑之声:“这是玩的哪一出,我可是来看了一场好戏?” ◉ 68、68   是江秀雪, 她不请自来,站在门外笑着看。   “是表姑娘来了,快请进来喝杯茶。”   沈妙贞低声对空青说了一句:“表小姐在这, 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现在莫要这样。”   空青也是识大体的, 不会故意在这个时候纠缠, 麻溜的起来, 退到一边, 等江秀雪进来后,便退了出去。   江秀雪走进来张望这院子:“时隔五年了,我这才第二次进来表哥这院子, 他真是会享受啊, 这院子的造景打理的真是漂亮。”   “表小姐喝点什么茶,有庐山云雾和碧涧明月, ”   “我不讲究,你给我随便来一点就行。”   沈妙贞沏好了茶:“公子现在不在, 表小姐您来的可不是时候了。”   “我可不是找他,我是来找你玩的,玉瑶要去服侍她嫡母,老太太又留我小住, 我实在无聊的紧,都没人陪我说说话。”   沈妙贞笑了笑:“表小姐要是想找人说说话, 即便跟五姑娘合不来, 府里还有许多的小姐们。”   “我跟她们合不来,性格都太闷了, 也没什么话可说。”   江秀雪鼓着嘴, 像是泄气似的, 满脸的不情愿。   沈妙贞也只是笑笑没说话,继续拿自己没做完的绣活绣了起来:“表小姐来找奴婢,奴婢的性子更加的闷,也不会说话。”   江秀雪却只是眨眨眼睛,看着她飞针走线。   沈妙贞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生的足够好看,可当她安静下来,尤其是温柔的看着什么,哪怕只是手里的绣活的时候,那股叫人觉得宁谧和柔情,很容易就叫人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这样盯着她看。   江秀雪明明也是个女子,却瞧着她,越看越喜欢。   “你这是做的什么绣活,不是手帕荷包吧。”   “嗯,不是,要做一柄双面绣的团扇,做扇面。”   江秀雪拿过来瞧,只见上头描的花样子乃是蝶戏花,且不说花样子便描绘的栩栩如生,一大一小两只蝴蝶已经绣的初具雏形,蝴蝶翅膀分为粉色,绣的灵动无比,而背面并不是杂乱的针线,翻过来看一样是两只灵动蝴蝶的样子。   “呀,双面绣。”江秀雪顿时兴奋了起来。   沈妙贞则摇头:“还远远达不到双面绣的水平呢,原来在侯府教姑娘们女红的师傅说过,正经的双面绣得两个人同时操作,正面乃是一幅图,反面则是另外一幅,是完全不一样。”   “诶呀呀,我觉得你这绣的实在好看了,这团扇是要给谁,总不能是给表哥用吧。”   江秀雪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六表哥,其实生的也有几分像女孩子,小的时候,二舅妈还给她穿过女装呢。”   沈妙贞睁大了眼睛,没想到总是端着,高高在上的公子,还有这样的时候。   “你不信可以问问玉瑶,我们小时候都见过,二舅母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却没能如意,也不敢把六表哥当女儿养,只能给他穿了一次小姑娘的衣裳,过过干瘾。”   沈妙贞一想那场面,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秀雪一呆,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蛋:“你看你,这样笑着多好看,你得多笑笑才行,平日里我瞧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但凡别人说一句话,你就要钻进地缝里去。”   她只是捏了一把沈妙贞的脸蛋,磋了磋手指,顿时被手指的柔滑所震惊,看着她白皙若羊乳般的脸蛋,跃跃欲试还想摸一摸。   然而沈妙贞却有些脸红,她有朋友,黄鹂就是她的好姐姐,可即便两人那么好,也没有这样随随便便就摸对方的脸,靠在对方怀里。   江秀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还有点脸红。   “你绣的真好看,以后也给我绣一面团扇呗。”   沈妙贞低低笑出声来:“这就是给表小姐的,表小姐送了奴婢戒指,奴婢却没什么能回礼的东西,就绣个扇面,等做成团扇了,表小姐也别嫌弃。”   江秀雪又惊又喜:“当真是送给我的?”   看她点头,江秀雪心里甜滋滋的,她并非没见识过好东西,只是但凡是人,送了礼总希望人家能重视,沈妙贞能回礼,总有种让她很高兴的窃喜。   虽然她是奴婢,而她是小姐,可不知道为什么,刨除表哥的原因,她也很想跟这个生的过分美丽的姑娘亲近。   “我送你的玛瑙戒指,虽然不如表哥给你置办的首饰金贵,你也要常戴啊。你不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江秀雪自然看到她的手指上并没有戴着那枚戒指。   沈妙贞拿着针线的手顿了顿:“奴婢没有不喜欢,只是……”   “只是?”   “公子不大喜欢太过明艳的颜色,说奴婢适合素净一些的,奴婢就褪了下来,虽然没戴,却好生收在盒子里,表小姐放心吧,奴婢有好好珍惜。”   江秀雪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了,她神色复杂:“表哥还管你戴什么首饰?”   她有看了沈妙贞身上一身月白的衣裳,撇着嘴问:“难不成,连你穿什么衣裳都要管?”   沈妙贞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样不说话,那就是默认。   江秀雪抚着额头:“表哥他,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哎……”   “啊,不是这样的,公子他平日里挺好的,只是公子喜欢这种素净一些的颜色。奴婢,毕竟是服侍公子,总要让公子觉得开心才好,公子给奴婢选的首饰和衣料,都是很好很好,奴婢已经很知足。”   就算她这样说,江秀雪仍旧觉得不可思议,表哥的控制欲也太强了,管的也太宽了一些。   若是有谁管着她,规定她衣裳必须要穿什么颜色,戴什么样的首饰,她非得疯了不可。   可面前这个姑娘却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妥,也有可能,她察觉到了不妥,但她没办法说。   江秀雪只觉得,面前的姑娘,虽然在淡淡的笑着,却说不出的叫人心里发堵。   “你……你也别这么逆来顺受啊,你若不喜欢就跟表哥直接说,表哥他……”   江秀雪也没办法出什么好主意,因为裴境表哥就是这样,人是真的温和守礼,是长辈们心中完美的贵公子。   可她的那些姐姐妹妹们就算多么想嫁给六表哥,心里也是怕他的,若是做错什么事,六表哥骂人都不带一句脏字,直接就能把人说哭,完全不留情面。   她其实,其实也是有些怕他的。   “反正,你也不能总这么顺着表哥,知道吗?”   沈妙贞默然片刻,轻轻道:“表小姐,奴婢跟您,是不一样的。”   江秀雪不服气,她们是身份不同,可她跟他交朋友,没有看不起她是奴婢出身。   “奴婢家贫,不到十岁就卖身进了裴府,从前一直都是老太太院里做杂活的三等丫鬟,因为得了黄鹂姐姐的赏识,得了机会能在六公子身边伺候,公子瞧我可怜,给涨了月银,还帮我弟弟进了洛京书院。”   她的声音缓缓的,轻轻的,仿佛下一刻就淡的能消失在眼前似的。   “能有现在优渥的生活,奴婢应该知足,不应再要求其他更多。”   “做人要知恩图报,奴婢虽然出身农家,却也知道这个道理,公子对我,真的已经足够好了。”   江秀雪凝视着她的侧脸,忽然有种悲切涌上心头,她抓住了沈妙贞的手,让她微微一颤。   “你这样说,到底是说给别人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江秀雪的话让沈妙贞难堪的低下头去,她窥视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这不就是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强迫自己明白,公子对她很好,她不能再有任何的不满意。   沈妙贞长长的睫毛抖动的宛如蝶翼。   江秀雪一时有些后悔,一时又有些不忿,这等佳人,若是跟着她,她是男人一定会捧在手心里好生呵护,六表哥怎的如此不知怜香惜玉。   “表小姐,您饿了吗,奴婢煮了一些羹汤还有茶点,不如表小姐尝一尝,公子说不回来用晚膳,若是等他等的久了,难免腹饿。”   江秀雪也好似找到了台阶,面上一松:“我不是来找表哥的啊,不过你既然煮了,快快拿上来,叫我尝一尝。”   她松开了手,沈妙贞也恢复到带着淡淡笑容,无懈可击的样子。   她煮的羹汤乃是用羊乳和桃胶一起炖的补品,还有一盘绣球酥,那绣球酥表皮彩色,做的实在是可爱,叫人看着便觉愉悦,都不忍心下嘴吃了。   喝了一口,桃胶炖煮的软烂,羊乳竟然一点也不腥气。   “小嫂子,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一点小吃食,表小姐喜欢就好。”   江秀雪嘟了嘟嘴:“我们都是朋友了,你还叫我表小姐,你叫我名字秀雪好不好?”   也不等她说什么,江秀雪吃了一块绣球酥,酥皮实在酥脆也不干,里面的馅心有着浓郁的奶香,最里面的馅居然是流心的。   她满眼惊奇:“小嫂子,你这手艺,比苏合溪的大厨做的还要好了,谁娶了你,可就真是有福气,我那六表哥怎的这么好命。”   哪里是公子好命,分明是她好命。   不论是刺绣,还是做糕点的好厨艺,还有箜篌,书法,甚至画工笔画,都是公子教的。   现在公子还能让她跟侯府的小姐们一起,学宫廷礼仪,学插花茶道香道,她更要感激公子才对。   江秀雪这一座便坐到了快晚膳的时候,这时,裴境忽然带着人回来,就看到她赖在沈妙贞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 69、69   江秀雪竟然直接滚在沈妙贞怀里, 手还挂在她的脖子上,摸着她的脸,这女人整个头都埋在她胸前, 嘿嘿的笑着,笑的满脸通红。   女子尤其是亲姐妹, 表姐妹之间, 这样玩闹并不算个事, 江秀雪身为表姑娘, 总被老太太接回来住几天,有时候她也会直接跟裴玉瑶住一个屋一张床。   然而此刻,裴境的脸却有些发黑。   真是不知体统, 像什么样子, 虽然都是女子,可瞧见沈妙贞明媚的笑容, 带着红晕的脸,他就心里发堵, 莫名的觉得生气。   沈妙贞一见公子的脸色,明媚的笑容就慢慢收敛了起来,逐渐变得僵硬,又恢复成那副淡淡笑着, 像是带着假面具一样的表情。   江秀雪本有心说几句,在裴境的威压下, 也不敢继续在沈妙贞怀里赖着, 起来正襟危坐,还不自在的拽了拽衣裙。   裴境脸色冷冷, 哪怕是面对江秀雪不算陌生的亲表妹, 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意思。   “六表哥……”   裴境目光灼灼, 扫视到她拉着沈妙贞的手那里,江秀雪微微一抖,缩回了手,露出一个讪讪地笑。   “你怎的还在这里,老太太那边还着人找你一起用晚膳。”   江秀雪嗯了一声:“我这就去。”   她偷着拉了拉沈妙贞的衣袖,叫裴境皱起眉来。   “公子,奴婢去送送表小姐。”   裴境很不开心的嗯了一声。   “快去快回,莫要耽误表姑娘用膳。”   这句话却是对沈妙贞说的。   江秀雪简直像是见到了猫的老鼠,一点也没有私下里跟她说裴境如何如何,要嫁六表哥这种话时候的勇敢。   沈妙贞有点想笑,除了流风阁的院子,都有些忍不住。   “小嫂子,你是不是在笑话我啊。”江秀雪幽怨极了,去拉沈妙贞的衣袖。   连她的丫鬟都在后面,窃窃的笑,就是不敢大声。   经过这一天的相处,江秀雪主动亲近,沈妙贞心里再提醒自己这是表小姐,要尊敬的对待,提醒自己不要越矩,可她到底还是个人。   哪怕是一块冰,都能被江秀雪融化,何况是她。   “你不是说,等你见了公子,一定要好好说说他,为我出气吗?怎的现在,倒像是见了猫的小耗子,夹着尾巴就要跑。”   公子是有点不高兴,可她都没害怕,江秀雪却先害怕起来。   “而且你不是喜欢公子吗,说的那么雄心勃勃,结果见了公子的面,反而羞涩起来?”   沈妙贞自是带了一些调侃,江秀雪砸了咂嘴:“好嫂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有点害怕六表哥。”   “害怕公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觉得,表哥一板起脸来的时候,那表情,特别像学堂里的夫子,感觉你说一句不规矩的话,就要打你手板子似的,好嫂子,你别笑话我了,我最怕的就是那种絮絮叨叨,还会打你的老夫子。”   公子他,的确是有点这毛病,好为人师不说,还要板正你规矩你,总之要你顺着他的心思做事。   不然他怎么会叫他身边的丫鬟,都去读书习字,当初她得了公子重视,大概就是因为会背书背的挺快,才让公子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了吧。   “你这样害怕他,将来可怎么嫁给他,哪有妻子害怕夫君的。”   “诶呀,好嫂子,你快放过我吧,我就随口说说的,自来婚嫁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们说话参与的份。”   江秀雪叹了一口气:“我就是觉得,哪怕整日被表哥说教,被打手板,也比盲婚哑嫁,嫁个不知什么脾性的男人要好一些,像我大姐姐那样,整日郁结于心,一辈子过得都不痛快。”   她陷入忧愁之中。   沈妙贞也是微微一叹,不再取笑她。   等送了她回来,裴境正跟带来的男子,在院子里喝茶。   沈妙贞好奇,看了一眼那身形高大,坐在石凳上都比公子高出半个头的男人,这一看,她立刻一惊。   这男人,不是在庄子上,厨房里头,误闯进来的那个吗?   男人身形高大健硕,公子虽也是习武的,身体并不算孱弱,反而身上有些结实的肌肉,但跟这个男人一比,就完全被比了下去。   男人黑黢黢的眼睛抬头一看她,叫沈妙贞没由来的心慌,她忙行了个礼,进里屋去了。   哪怕面对沈妙贞这等绝色,男人也没有丝毫动容,在裴境面前仍旧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失态。   裴境很满意,于是很痛快的便把府中修园子的事交给了他。   “多谢六叔,我定将此事办的妥当。”   裴境笑道:“你也是有志气的,到处钻研生意,只是瞧你身体这样壮实,为何不去考个武举,好男人志在四方,你这般留在家中,总归辜负了这一身武艺,你将来若有了功名,也能为你娘亲请封诰命。”   男人苦笑道:“六叔以为我不想吗,只是家中母亲越发年迈,都是靠着本家的侯府亲戚们帮衬,才寻到一些活计,我那弟弟的情况,六叔也是知晓的,考中武举,便要去参军,而大梁律法,武举参军授军官,却不得在本地驻守,我不在母亲和弟弟身边,谁照顾他们呢。”   裴境摇摇头:“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你将来有了出息,给你母亲挣了诰命,也就能买仆呼婢,多多的使银子,你弟弟的婚事岂不是更好说和了。”   男人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裴境见状,却仍想劝一劝:“你是个人才,本不该埋没于此,这一回修园子,你也能赚一笔,请个仆婢照顾五嫂子和你弟弟,你若有心思参加武举,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虽说也要考试,但多少也能照顾照顾你。”   男人起身长揖行礼:“多谢六叔帮忙,这些年若不是六叔,我们一家子在洛京早就活不下去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你既叫我一声六叔,我总要为你这个侄儿打算。”   “再说,你是个有本事的,就算没我,也能在洛京混的不错。”   送走那男人,裴境进了内室,沈妙贞满脸的好奇。   “公子,那人是谁啊?”   “外廊五嫂子的儿子,叫裴邺,虽然也姓裴,但与我已经出了五服。”   “那日咱们在庄子上,奴婢在厨房见过他,他误闯了厨房,虽然看着人高马大叫人害怕,可人倒是守礼温和,跟奴婢道了歉就退了出去。”   裴境叫沈妙贞给他解下外衫,换上常服。   “他是个不错的人,比我的几个亲堂兄弟都优秀,可惜家里两个弟弟都不争气,脱了他的后腿。上一回在庄子上,也是因为他帮忙,才能抓到徽墨的那个表哥。”   “公子这是又遇到人才了?想要资助一二?”   裴境挑眉,捏了捏她的鼻子:“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调侃你家公子我。”   “我倒是想资助一二,但裴邺自尊心极强,不会接受嗟来之食,侯府要开始动工修园子,除了大房,其他几房的院子都要重修,划出个宽敞的地方来给大房。”   沈妙贞一愣:“那这是要分家了吗?”   “老太太尚在,也不算分家,只是二哥已经成家,他那院子早就不够住了,再有两年五哥也要成婚,三哥是大房庶子,二哥成婚后本就该轮到他了,其他几房自然都得给大房让步。”   “不必担心,我们的院子是小了一些,但我们不在此处常住,要搬出去住了,开心吗?”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裴境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   不是捏捏她的脸,就是揪揪她的发辫,揉揉她白皙滑腻仿若无骨的小手。   有时候,他很想更进一步,反正也已经过了明路,有礼法的保护,他对她做什么都行,谁也说不出什么。   可每次看到她那双,纯澈无辜的眼睛,懵懵懂懂,却对他满含信任与崇拜的样子。   裴境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仿佛多做些什么,就亵渎了她的这份心一般。   他始终记得家训,娶正室前,决不可有庶长子,哪怕他如此喜欢端砚,喜欢这个本分的姑娘,也不可能为她破例。   他问她搬出去住,开不开心。   她只是个奴婢,只要服侍公子舒服就好,在哪里住不是当奴婢。   可公子却满怀期待的望着她,她不是个傻子,相反却聪明的很,知道他想听到的是什么。   于是,她听见自己说道:“跟公子在一起,在哪里都很好。”   裴境满意的笑了。   沈妙贞为他解着腰带,裴境低头凝视着她,她的睫毛很长,浓密,忽闪忽闪的像一把小扇子,掩盖住了她所有的心事。   有时候他偶尔也会想,这个姑娘,陪在他身边,真的是开心的吗?   为何这么长的时间,总也不见她撒过娇,表达过不愿意,就好像,她天生没有这种情绪似的。   还是说,她只是不会跟他撒娇,或者这就是她真正的性情,太过温顺,太过老实,他说什么,她都会听从。   这个想法,只是出现一瞬,便被他抛在脑后,她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裴境很自信,不论是外面的世家贵女还是侯府的奴婢,只要看到他这张脸,就千万个愿意。   她是个幸运的姑娘。   “我要去一趟齐地,带你一起去,如何?” ◉ 70、70   去齐地, 也就是云州,公子并没有告诉她是去做什么,但肯定不是带着她随便去玩玩。   沈妙贞不是刨根问底的人, 公子不说,她就也不问, 问清了何时出发, 便默默的收拾行李。   他要去云州的事, 也回禀了二老爷和老太太等人, 也不知父子两人秘谈了什么,二老爷最终还是答应了,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 云州又远, 坐马车要走上一个月才能到,他特意找了自己的好友, 寻了一些武功极好的江湖老手做护卫。   公子自己也养着一些清客,不乏有武功出色的, 但为确保稳妥,他还是收了二老爷派来的人。   这一来一回就要小半年的时间,沈妙贞想说不必带着她一起去,她在府里等着公子回来便是, 可公子既然已经发话,也就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路途遥远, 回来便得是年底, 她请了假回家一趟,至少要见一见家里人, 告个别。   谁知, 她跟裴境告假想要回家一趟, 只需要景天或白术驾车送她一趟就行,谁知裴境知晓了,却道要跟她一起回去。   “奴婢就是回家看看爹爹,也不用麻烦公子送的。”   裴境本支着头靠在马车上假寐,听她这么说,睁开眼,看到她垂着头不安的搅着手指。   “怎么,你不愿意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是……”   裴境嗤了一声:“你在怕什么,我也许就没见沈天,也要考校考校他的功课,看看他这些天有没有偷懒,又不是去盯着你,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叫我看?”   “不是这样,奴婢只是觉得,公子待奴婢已经很好,不想麻烦公子。”   裴境定定的盯了她半晌:“我以为凭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必轻易说麻烦,或是谢谢。”   沈妙贞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裴境似乎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从前你是奴婢,谨小慎微老实干活,我很欣赏你的守规矩,可现在不同。”   “有什么不同?”沈妙贞忽然抬起头,水淋淋的眼眸直愣愣的望着他。   她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活着,不会叫公子有一点不开心,也不会外露自己的情绪。   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名为端砚的壳里。   她是流风阁里守规矩,被器重的大丫鬟。   是服侍六公子的通房,哪怕公子屡屡为其破例,她也依然恪守本分,丝毫没有嚣张跋扈,反而越发谨慎小心。   这是她头一次,这样毫不客气,直白的问他。   裴境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可奇异的是,这种算得上冒犯的行为,他却并没有觉得生气,反而有种隐隐的喜悦。   裴境的面容越发温和,话语也不复之前的锐利。   “现在当然不一样,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你与我已成一体,你的家人,也算是我的家人,你说与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她歪着头,好似在品他这些话,忽然她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那笑却与平日,温和的没有脾气的假笑,完全不同。   那样妩媚,那样俏皮,还带着些许的讥讽。   她本就相貌绝色,拥有一双极灵动水润的双眸,因为裴境的喜好,她打扮的非常素淡,发间只有两件首饰,身上的衣裳,也是素净的耦合色。   然而从这浅浅的笑中,裴境却发觉了不属于端砚这个人的,那样明媚,璀璨,甚至叫人移不开眼的妩媚的美。   他看的直了眼睛。   但六公子是谁,多少绝色女子他也瞧过。   大抵是因为,因为他自身的出色和英俊,那些女子在他面前都是展现自己的美,而非不堪,他早已经被女人宠坏。   可现在,他一直熟悉的,圈在身边的小姑娘,却展露出与平日不一样的明丽,冷静而自持的六公子,竟也破天荒的看的呆住。   裴境的自控能力何其出色,哪怕此时,因为她的一个笑,就叫他如百爪挠心,如猫尾瘙着他的胸口,叫他想要情不自禁的,去亲亲她。   但他很快就收敛了自己惊艳的目光。   这里是马车上,太不合时宜了,想要亲她,不能在这里。   “奴婢是不是应该谢谢公子的恩德?”   沈妙贞嘲讽的笑了笑,让裴境被骚动的心,冷却了下来,她今日,很有些不对劲。   裴境没有呵斥她不守规矩,甚至都没有用不赞同的神色看着她,只是静静的在那里听她想要说些什么。   虽然不复从前的温顺和乖巧,可现在的她,也远比之前更加鲜活,更加的像个真实的人。   从前的她,温和守规矩,内宅的事都能帮他安排妥当,若有应酬回家晚了总会有醒酒汤和温热的夜宵,因为知道他吃醉了酒就一定吃不饱。   他喝茶要喝泡的恰到好处的茶,梅雪要配庐山云雾,荷露要配碧涧明月,用香要用雪松香,还最喜欢一件一件的用香笼熏衣裳。   这些规矩繁琐的小习惯,哪怕是紫毫也做不到十全十美,可她总是恰到好处。   然而她如此完美,他却觉得,这般温顺的她,像个幽魂,或是残影,不是真正的她。   “公子不是最重规矩的人,奴婢虽然是外头买来的,比家生子可能金贵些。”   她嘲讽的笑着,对上裴境的双眼。   “可说到底,不过也只是个从奴婢爬上来的通房丫鬟,连个正经的妾,姨娘,都不是。”   “姨娘的亲戚,可不算正经的亲戚,谁把姨娘的弟弟当做真正的小舅子呢,公子不是最重规矩,如今却口口声声说,奴婢的亲人也算是您的亲人?”   她想说的很多,非常多,公子待她已经很不错,她能过这种不愁吃穿,甚至穿金戴银的生活,都是因为公子。   然而她的心却煎熬着,难过着,隐忍着接受自己的身份。   一个奴婢,一个妾侍。   “公子待我很好,奴婢感恩,所以要报答您,要更好的服侍您?”   她明明是笑着,却像是在哭。   可哪怕她如此的安分守己,在背后仍然会有人说她,到底只是个妾。   江秀雪已经将她视为朋友,却仍然能当着她的面,说公子未来的正室夫人,可能会是谁。   会是谁,反正不会是她沈妙贞。   因为在这些世家小姐眼里,她一个奴婢提拔起来的妾,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竞争对手。   “等您明媒正娶的妻子进了门,奴婢也会当牛做马,好生报答您和主母。”   裴境并不是完全不懂女孩子心的傻子,很多时候他只是不愿意去探究,对于他不想娶的女人,揣摩她们的心思,很耗费时间也没有意义。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一些。   “江秀雪跟你说了什么?”   沈妙贞只是摇头:“表小姐能对我说什么。”   裴境有些怒意,平心而论,他已经对她足够好,可她却仍旧不开心。   现在才明白,她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你是担心我未来的妻子,会容不下你?”   “怎的这样傻,我会寻一个贤惠大度,能容人的,不会叫她欺负你的,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呢?”   裴境揉揉额头,语气忽的带了一丝严厉:“你不会是想,让我扶你做正妻?”   他想呵斥,荒唐,更想骂她一通,痴心妄想。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做我的正室!   他本应这么说,对于存着妄想心思的妾,就要狠狠的骂她,罚她,让她不能起幺蛾子,这也是为了将来内宅的安定。   可对上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眸,裴境的心像是被狠狠一攥,什么苛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的眼泪,开始让他心疼,软弱,甚至开始妥协。   看到她伤心,他也如此的感同身受。   裴境沉默好长时间,才道:“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正室不是世家贵女便是清流闺秀。”   “你若有这种想法,便是在为难我。”   沈妙贞似是不堪的垂下头:“我是什么身份,如何……会有那种妄想……”   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嘲讽自己的笑着,然而其实是快要哭了。   裴境早已维持不住悠然自得,山崩于前都不改其色的冷静,她的样子,让他难受的不得了,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心像是被刀戳着,一下一下的疼。   “你别这样。”   他想去捉她的手,她没有躲开,这让裴境稍微觉得放松了片刻。   也许,在第一次打破自己的原则,不成婚便纳妾,执意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为她出头替她解决家里的难事时候。   就注定,他裴境的傲骨,在她面前,已经支不起来。   可裴境并未觉得她是个红颜祸水,也并未气急败坏,觉得自己一世英明居然被一个小女子屡屡破例。   他只想跟她说道理,把她哄好,让她别再这样哭泣。   她一哭,他就心里难过,难过的很。   从小就出色,一路顺风顺水,想要什么都得得到的莲花六郎,是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他将她拥了个满怀,那头他最喜爱的,她柔顺光滑的秀发,此刻因为盘了起来,没办法让他慢慢顺,慢慢的抚摸。   他只能去摸她的背。   都已经如此好吃好喝的养着她,她却仍旧纤瘦,后背两块蝴蝶骨突出来,没有多少肉。   裴境皱紧了眉头。   “我是真心的喜欢你,想要对你好,你也别为难我,好嘛?”   作者有话说:   妹妹其实一直在忍耐着,但忍耐时间长了,也就小小的爆发一下。公子掌控欲强,但很喜欢她这种偶尔的小小的爆发,觉得能看到真心。但是两人的矛盾还没法解决,等真正大爆发的时候,妹妹才会离开,跟别的男人成婚。然后公子就追悔莫及,开始发疯了。 ◉ 71、71   沈妙贞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不能说。   六公子何其傲气,谦逊温和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他的目下无尘, 和并不把世间大多数的人当回事。   他资助寒门子弟,行事颇为狭义, 既是求名, 也是为将来铺路。   跟在公子身边这些年, 她对公子已经足够了解, 至少公子若是看不上谁,绝不会给谁半个眼色。   而他英俊无比,他才华横溢, 也铸就了他的傲骨和傲气, 只有别人跟他道歉退让的份,从没有他对谁低声下气过。   然而现在, 他却对她这般低声下气,可他嘴里说出的话, 却并不是那样的甜蜜,如同利剑一样,插入她的心,让她鲜血淋漓。   “我若欺骗你, 说能娶你为妻,让你一时的高兴, 却也兑现不了。”   裴境其实是个少言寡语, 不愿意多说话的人,在外面应酬是不得不说, 回到家里, 说话能多简短就有多简短。   可当他面对怀中这个姑娘, 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想让她听。   “我总是不愿意骗你的……”   “说几句漂亮话,又有什么用,可我是怎么做的,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你感觉不到?”   “若非叫我把你扶正,岂不是太强我所难,端砚,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闭上眼不想看他,就是因为不想让公子为难,不想看到无比丑陋又嫉妒的自己,她才一直忍耐,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争,不要问,甚至是不要去想。   这样得过且过,过一天是一天,就不必再为此伤心,为此焦灼。   裴境叹气:“我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我也没办法说漂亮话去骗你,我能对你保证的是,我会选一个贤惠能容人的正妻,绝不叫她欺负你,只要有我在,就让你活的体面,活的开心。”   “这样,够不够?”   这些话对他来说,是第一次说,体验很新奇,但并不讨厌。   裴境绝不会轻易许诺,但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沈妙贞还能怎样,说不够,不行,弟弟在洛京书院上学,还要靠着公子的势,她能硬气的就此说,我不愿意,我想离开。   她不敢。   而且……   此时的沈妙贞看向裴境,眼神迷蒙而哀切,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食指从额头到他的挺拔的鼻梁,公子的睫毛好长啊,双眼像是明亮的繁星一样,他的唇有些薄。   听说薄唇的人,是有些薄情寡义的,可公子却并非是这样的人。   他生的如此的俊美,漂亮的宛如雕琢出来的人,她所见过的男人中,再没有一个,能生的这样好看。   只靠一张皮相,就能迷惑这世间的女子,松石先生说六公子,貌若莲花。   而她却觉得,这是一只清冷的,端在云上的高岭之花。   说她庸俗也好,说她被美色所迷惑也罢,她沈妙贞不过是个凡人,也无法免俗。   而当这个有着惊世之颜的男人,清冷的高岭之花,却只对一人俯下身,走下他的神坛时,她又如何还能维持自己冷硬的心,如何还能维持自己那可笑可怜的自尊。   哪怕以后他会有正室夫人,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但是此刻,六公子只属于她。   她的神色是如此的迷蒙,抛除那种守规矩的假笑,清清冷冷的淡笑。   这样的她,很妩媚,很惑人。   裴境的心神此刻也被她所扰,他好似开始不在乎现在是在马车上,地点对不对,那些需要守的规矩,一本正经的君子作风,仿佛都被他丢到九霄云外。   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沈妙贞觉得手指温热,她身子一颤,撞入裴境那黑漆漆的双眼中,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却蕴含着浓重的漩涡,要将她吸进去,与她同化,直到粉身碎骨。   裴境竟然含住了她的手指。   温热的舌,舔着她的指尖,牙齿轻轻的咬着,有种难言的酥麻,从指尖顺着手腕手臂,最后蔓延到全身。   她与公子之间,已经过了明路,定了名分,外人看他们,都会以为他们早已成就好事。   但外人所不知道的是,公子待她,一直都很守礼,情到浓时,也不过是握住她的手,抱一抱她。   公子没有对她提出侍寝的要求,她并不觉得懊恼,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这种亲昵,有些太超过了。   是她先动手的,去摸了公子的唇。   而一直恪守规矩的公子,却也同她一样,不仅没有斥责她,反而要将这股暧昧和情潮,慢慢扩大。   他也沉溺了进来。   沈妙贞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窃喜,隐秘而暗沉。   现在,只有她能看到,对女人不假辞色的莲花六郎,露出这般情态,她怎能不越陷越深。   裴境放开了她的手指,定定的望着她,眼中的欲色越发浓厚,他低下头,靠近她的唇,小心翼翼的,试探的,靠的越来越近。   他们可以闻到彼此间喷出的鼻息。   热气打在沈妙贞的脸上,不仅是她红了脸颊,清冷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六公子,脸颊也红了。   沈妙贞看呆了。   你可看到过洁白的霜花,染上最红润的胭脂,那便是此刻六公子的绝色。   高冷的仙人郎君,此刻为了她一个卑微的凡女,动了情,生了欲。   沈妙贞不想从梦中醒来,她闭上了双眼,等待着……   “公子,沈家到了!”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此刻二人的暧昧。   沈妙贞忽然被惊醒,生怕景天直接掀开马车帘子,急忙推开公子,往后蹭着退到车角,捂着自己烧红沸腾的脸,暗暗后悔。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在马车上,就摸公子的脸,还摸公子的嘴唇,做出这种勾引的举动,实在不知廉耻。   裴境本来面色红润,双颊似是飞上两抹烟霞,端的是色若春晓之花,面若中秋之月。   然而此刻被打断,他顿时脸色由红转黑,任是哪个男人,气氛正好,情谊正浓的时候被打断,也不会有好脾气。   然而又不能被自己的小厮看出端倪,他还要脸呢。   捏了捏沈妙贞的手:“先去看你爹爹他们,有什么,回去再说。”   沈妙贞一下子没绷住,白了一眼裴境。   难道公子还想继续?她可不想了,羞都羞死了。   沈老爹没见过什么大官,但裴境这通身的气派,即便是他这么个庄稼汉,也不敢怠慢。   虽然从沈天的嘴里知道,自家闺女成了六公子的妾,一家子能在洛京有这么个小院住,都是靠着六公子。   他唠唠叨叨,素日说的都是,要沈天好好学,将来报答公子这位恩公。   沈天烦不胜烦,又不肯跟亲爹说出事实,他们一家子能有今天,全靠姐姐伏低做小,做妾伺候六公子。   他读圣贤书,哪能接受的了这种事,只觉得姐姐委屈了自己,姐姐苦。   可亲爹却不这么觉得,好似给六公子做妾,是多么大的恩典。   靠姐姐的裙带得来的富贵,他如鲠在喉,实在唾弃自己,唾弃这个家,然而家里的实际状况却是,他们不得不接受。   六公子不仅给安排了房子,还给沈家大哥找了活计,可以不用卖苦力为生,只要在铺子里做点杂事,一个月就有一两银子的收入。   沈老爹买的那点地也租了出去,他挑着扁担做货郎,买点小东西,也有些进项。   若是没有六公子,那孙秀才的栽赃陷害,他们就没有办法,孙秀才要他姐姐,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沈天心里憋着一口气,总要好好学,考出来,给苦命的姐姐做靠山。   裴境大驾光临,沈老爹点头哈腰的站在门口迎接,沈妙贞心中黯然,却无可奈何,沈天面对裴境却并不显得十分巴结热络。   请到了里屋,沈老爹给倒了茶,还端上来一盘花生瓜子,显然是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捧了出来。   裴境只是看了看那茶,却连碰都没碰。   “您不必多礼,我们这回来,是带端砚回来看看,顺便也考一考小天的功课。”   除了沈天,裴境实则是第一回瞧见沈妙贞的亲人,倒是目光奇异的多看了几眼。   考校了沈天的功课,裴境点头,算是满意,他这个年纪,能读到这种深浅,已经算是很不错。   “我写一些题给你,算是给你押题,你要好好写,深入的写,保持住的话,明年的春闱,应该是没问题。”   裴境看了沈妙贞一眼:“我跟你姐姐要出去游学,年底不一定能回来,春闱就靠你自己了,争气些,莫要让你姐姐失望。”   沈天虽然心里别扭,却不放过能被解元指点的机会,都一一应了。   “你有话跟你弟弟说?”   沈妙贞有些坐立不安,此时道:“是,有个东西要交给我弟弟保管。”   见裴境继续听,她只好接着说道:“是我娘亲去世的时候留给我的一个箱子。”   她此时拿出那个箱子,乃是跟她在裴家随身带着的那个一般的风格,都是几十年前流行的犀皮漆的工艺,只是大了一些,没有那只小箱子做工精致,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你们有话自去说吧。”   裴境发了话,沈妙贞也不好意思当着公子的面,拽着弟弟去说悄悄话。   “这只箱子,娘亲留给我的,但是被锁住了,却没有钥匙,一直没能打开,我想着你先帮我保管,也免得跟着我在侯府,忒占地方。”   裴境眯了眯眼,远远的瞧着那只木箱,忽然道:“你拿过来,我瞧瞧。”   作者有话说: ◉ 72、72   裴境细细看了箱子上的锁, 并非是单独挂着的锁头,而是箱子自带的锁。   “有趣,这是内嵌的鲁班锁。”   沈天没见过这种堪称奇淫巧技的东西, 只有出身富贵的公子哥,而且还是博学多才, 还是对这方面有研究的怪才, 才知道这种鲁班锁。   “这种锁一锁一匙, 没有专门的钥匙是打不开的, 你们就是去找锁匠,也没办法。”   “鲁班锁这种东西,制作就要耗费不少功夫, 普通锁匠都没听说过, 我阿娘留下的箱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沈妙贞若不是跟在六公子身边, 也不知道这种精巧的玩意儿,这种锁及其难开, 也只有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裴境沉吟片刻:“你若是想打开,我倒是认识个会制作鲁班锁的锁匠,不过这种锁头的钥匙, 没几个月制不出来,可能得等年底了。”   “还是算了吧。”   沈妙贞摸了摸那箱子:“既然阿娘没有把钥匙交给我, 便是缘分未到, 以后再说吧。”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将这些留给弟弟, 既然是嫁妆, 应当是一些钱财的东西, 阿娘怕是沈老爹拿了去买地,以后不给她了,才会这么珍重的放在箱子里头。   她现在跟在公子身边,吃喝不愁,这些钱财留着给弟弟用,他以后也要娶媳妇,在外面也要应酬交际,总不能用银子就跟公子伸手要。   这件嫁妆的事,就暂时这么不了了之。   沈老爹非要留裴境在家里吃饭,裴境脸上带笑,实则眉头微微皱起。   沈妙贞心中酸涩,知晓公子是洁癖发作,不愿意跟不熟悉的人同桌用膳,却碍于面子不能马上拒绝。   就算沈老爹是她父亲,他格外照顾,却并不曾另眼相待。   她与公子,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妙贞无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拉住裴境的衣袖,微不可见的挡住沈老爹的大献殷勤。   “爹,我们就是回来看一眼,公子晚上还有应酬,没法留下吃饭,我们就先回去了。”   自家闺女都这样说,沈老爹也没办法,只是嘴上嘟囔。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得了这么个乘龙快婿,也不叫跟老丈人亲近亲近。”   他声音不大,可屋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裴境面色不动,沈妙贞满脸尴尬。   “爹,你别说了,公子还有事要忙呢,能来一趟已经很不容易。”   马车上,裴境望着垂着头沉默的沈妙贞,难得的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也不知是解释还是什么。   “我并非不愿意在你家吃饭,而是晚上真的有事。”   沈妙贞一愣,抬起头,笑了笑:“公子不用跟奴婢解释,公子愿意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他怎么能不跟她解释,若不说明理由,她以为他嫌弃她的家人,可怎样是好。   事实上,他也确实看不起沈老爹和她那老实巴交的大哥,也就只有她和沈天,还算得了他的青眼。   可事实就是如此,也不能真的跟她说,我就是嫌弃你爹,嫌弃你家上不得台面,才不愿意在你家吃饭。   “晚上我与符阳王有约,这一回去齐地,就是要为王爷办事。”   与符阳王的事,他只告诉了自己的亲爹二老爷,连亲娘都没有说。   若按照以往,他是不愿意卷入这种立储夺嫡之争的,但现在,朝堂之上局势越发明晰,符阳王即位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符阳王礼贤下士,不仅三顾茅庐,任他如何冷待都丝毫不改初心,一定要将他收入麾下。   裴境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现在符阳王形势大好,若此时为他所用,也能有个从龙之功。   他与二老爷商量过后,决定赌一把。   现在,连亲娘都没有说的事,他却说给了沈妙贞听。   果然,听说了这件事,沈妙贞的注意力便不在纠结,公子是不是嫌弃她爹的事,转而开始担心起公子来。   “公子,您……真是打算归顺那位王爷了吗?”   归顺这个词,用的不是很合适,但他并没有计较,此时顾不上咬文嚼字。   他点点头。   沈妙贞面色越发担忧起来:“您不是说,自古夺嫡之争,都没什么好下场,不如做个纯臣。”   裴境哈哈一笑:“这几年书没有白读。”   笑完后,他安静下来,目光悠远,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一个月前,陛下申饬了那位皇叔,还把他降为郡王,削了他的权,符阳郡王被封为符阳王,殿下的胜率又多了几分。”   “此事倒还是其次,你家公子我也不是见风使舵,觉得符阳王能继承大统就巴巴的凑上去,想要捞个从龙之功的人。”   “当然若说完全没有想赌一把的心态,也太虚伪了些,这个原因只占不到两分。”   “我等读书人,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教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你也明白士为知己者死这个道理。”   符阳王萧直,越接触就越投缘,他所描绘的那个未来,与他的理想竟然完全一致,让他心潮澎湃。   为人臣子,谁不想得遇明主,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们聊天的时候,萧直也十分推崇海阁老的新政,当真是得遇知音一般,两人恨不得抵足而眠,聊个一天一夜。   这也是他为何下定决心,追随萧直的原因。   她面色仍有忧虑,裴境却看得很开,捏了捏她的脸:“别担心,公子我自有分寸,总不会叫你跟着我一起吃苦。”   沈妙贞还能如何劝,也只能微笑以对,到底公子是比她有见识的多。   回了侯府,二房的仆人们正在收敛东西装箱,往外一箱一箱的搬,老太太到底还是没拗过二老爷,二房在年后就搬出府住,每年回来住几个月,也就不算分家了。   众人纷纷给六公子请安,见他居然拉着沈妙贞的手,面色各异,却也不敢表露出来。   沈妙贞却觉得不自在,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裴境死死的攥住,强硬的不允许她逃避。   沈妙贞挣了两下,却没挣出来,只能任由他拉着。   然而她却不想看到旁人奇异的目光,只能难耐的低下头去,做个鸵鸟,不听不看。   远处走来一个姑娘,一边走还一边擦着眼泪。   这不是黄鹂吗?   沈妙贞再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认用奇异的眼神打量,叫住了黄鹂。   “黄鹂姐姐,你怎么哭了,可是谁欺负了你?”   黄鹂抬头一看,是沈妙贞,身旁还站着六公子,若是以往,黄鹂一定会行个礼,然后走开,毕竟那是六公子,她身为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要避嫌。   可现在,她心神俱荡,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   沈妙贞这一问,她的眼泪就都流了下来。   沈妙贞越发慌乱,伸出手就要拉黄鹂,而此时裴境也没有用力攥着她,不让她去拉,反而很随和的放开了她的手腕。   “黄鹂姐姐,你别哭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没准我能帮你呢。”   黄鹂摇摇头,揉着红肿的眼睛:“画眉被二少奶奶发卖了。”   沈妙贞如遭雷击,呆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这……怎么会这样呢,二少奶奶怎么能说卖人就卖人,她被卖去了哪里啊,二公子都不拦着一些吗,好歹是他的枕边人。”   黄鹂越发难过:“我早就跟她说,二公子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她非要攀这个富贵,二少奶奶眼里容不得沙子,前脚说她服侍的不好,居心叵测,后脚就喊了人牙子进来,提溜着,把她卖了。”   黄鹂情绪激动:“我去求了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却只说,她已经跟了二公子,二少奶奶是她的主母,是去是留,她管不了。我劝了她那么多次,跟她说了,做妾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卖身契都捏在主子手里,生死都由着别人掌控,若是主母贤惠能容人,还能得个好下场,若遇上狠厉的,把人发卖了,用什么手段磋磨死,都没人给伸冤。”   黄鹂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黄鹂姐姐……”   沈妙贞浑身一阵发冷。   裴境已然满脸黑色,他说呢,为何这些日子她一直魂不守舍,今日在马车上,都敢直接跟他呛声,质问他。   原来是有人在背后,一直给她灌输这种思想。   可他也不能斥责黄鹂,说她说的不对,姜三娘本就是个善妒不好相与的女子,从头一回见面,他就知道。   不然当初他为何要一直躲着姜三娘。   黄鹂哭了一场,也察觉到六公子还在,说这些话实在不像样。   她只能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悲痛,对着六公子告罪,转身走掉了。   直到回了流风阁,沈妙贞仍旧回不过神来,神情怔忪,呆呆的愣神。   连给公子沏茶,都不小心沏老了。   裴境看了看杯子里头被滚水烫的有些发黄的叶子,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怎么,你还在想黄鹂跟你说的事?”   沈妙贞蠕动了一下嘴唇:“画眉,也是在太可怜了。”   裴境轻轻啧了一声:“你何必为她伤心,姜三娘乃是主母,二哥的正妻,自然有权利发落她们这些通房妾侍,她是做的不宽和不大度,可从礼法上来说,她也没什么错,那个画眉定然也是没有侍候好主母,才会被发卖,她跟你又没什么交情,你别难过了。” ◉ 73、73   这些话, 居然是从公子口中说出的,沈妙贞不仅震惊,根本就不敢相信。   公子还是那个曾经看到弱小可怜的她, 便动了恻隐之心的那个公子吗?   她因为惊愕,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敢置信的望着裴境, 就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然而她很快就想明白, 公子一直没有变, 他从一开始就是这般的人,他会因为要守礼,要维护名声而对那些贵女们不假辞色, 骨子里也带着对沈老爹这种老农民的轻视。   他会对服侍自己的丫鬟有一丝宽容和心软, 也仅仅是对划归到自己势力范围的人,为什么他会教她们这些丫鬟读书习字, 是因为丫鬟会认字也能更好的服侍他。   而对于别人的丫鬟,别人遭受磋磨, 遭受发卖的可怜通房。   高高在上的公子,本就没有什么同理心,又如何能共情他们这些底层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她那样怔怔的望着她, 大滴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而她自己好似没有察觉到似的, 就那么呆呆的, 愣愣的。   裴境顿感一阵头大,熟悉的胸口闷, 心中酸涩的感觉又找上了他。   他就是见不得她哭。   “就这么伤心, 我记得你跟画眉, 不是没什么交情吗?也太容易伤感了吧。”   裴境的声音显得有些苦恼。   沈妙贞听着他的话,虽然好似句句是在安慰她的样子,实则却是句句扎她的心。   因为是卖身契捏在主母手里的家生子通房丫鬟,所以可以想卖就卖,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定下了她的生死。   哪怕是因为姜三娘不能容人,哪怕画眉并没什么过错,对外也要说是画眉服侍不周,野心勃勃,惹怒了主母,活该由此下场!   “奴婢伤心,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公子若是瞧奴婢哭不顺心,奴婢便出去,不碍公子的眼。”   裴境被气笑:“我现在对你真是宠过头了,你都能拿话噎你家公子我。”   沈妙贞却不为所动,只是倔强的抬起头,清凛的大眼睛,因为流泪的缘故,蒙上了一层纱,叫人看不透她的内心。   裴境说了斥责她的话,却并未真正斥责,那一句反而半是责备半是妥协。   “教你念了书,你那些词便都用来对付公子了,你跟画眉算什么物伤其类。”   “如何不算,我们一样是奴婢出身的通房丫鬟,一样低贱,在主子眼里,根本就不算个人,说发卖就能发卖,动辄打骂也无处说理去。”   裴境的心中有股闷火,他实在不懂怎么哄女孩子,在马车上,是头一回对一个姑娘低头,妥协。   裴境气的一拳头锤在桌子上,‘当啷’一声,把个汝瓷的茶碗都震到桌子边上,直接掉下去,摔碎了。   紫毫急忙进来:“怎么了?什么东西摔碎了?”   却没想到,一进来便看到这两人是这样,沈妙贞哭着流泪,而公子满面怒气的样子。   紫毫一呆,这是怎么了,回来的时候不是还手牵手,两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过了一会,就变成这副模样。   她刚想劝,裴境不能跟沈妙贞发泄的怒气,顿时便朝着紫毫发了出去。   “没叫你进来,你便私自闯进来,什么时候,你的规矩也这么散漫了?”   紫毫吓了一激灵,忙解释:“公子,奴婢是听见屋里有摔碎东西的声音,这才……”   裴境没有好气:“自己出去领罚,几天不规训你们,就越发的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紫毫心里有点委屈,知道自己是成了出气筒了,公子珍爱沈妙贞,不舍得朝她撒气,她便成了这个倒霉蛋。   可她也不敢抱委屈,更不敢不听话,麻溜的退出去,还贴心的给两人拴好了门。   只是退出去的时候,余光中瞥见,明明在气头上的公子,对着那个惹他生气的麻烦源头,不仅没有任何惩处,居然还拿起她的手腕,轻轻的亲了亲。   那样的温柔,简直惊掉她的下巴。   裴境亲了亲她的手腕,还想顺势去亲亲她的脸颊,却被满眼泪意的沈妙贞躲了过去。   裴境到底还是不忍心对她生气,低声宽慰她:“你说这些话就是没良心,我待你是这样的吗?我何时让别人欺负过你,你的事,你家的事,难道我没有上心?”   对她本人,他也是尽自己所能的呵护了。   沈妙贞没办法否认这一点,但她仍旧不能释怀。   “现在公子……是对我好,可是以后呢?公子不是也说过,人心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您教我读的那些诗,不就有那句,等闲便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若是以后,公子的正室夫人,趁着您不在,也将我发卖,将我磋磨死。”   “公子您,难道也会如此冷眼说一句,不过是个没服侍好主母的贱婢罢了,有什么可伤心?”   裴境果然愣住,没想到她想的居然如此的遥远,还把别人的境遇安排到了自己身上,做了非常可怕的联想。   如果是她的话,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裴境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去完全不能想象这种场面。   因为他有绝对的自信,能够保护好她,而且他也绝不会娶姜三娘那般,不能容人的女人为妻。   她的假设,纯粹是妄想,是没有前提的。   “你不是画眉,我也不是二哥,怎么会让你落到那种田地。”   裴境直视她的双眼,像是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   “你不信我吗?”   说实话的话,是不太信的,她惶惶不可终日,不愿意质疑将她从底层拯救出来的公子,可也并不愿相信,现在美好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她担心有朝一日自己容颜不再,公子会嫌她人老珠黄,她会变成后宅的一个老姨娘,一抹幽魂,只能靠巴结主母生存下去。   更担心,若是得罪了主母,不知会受到如何非人的虐待。   公子能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吗?   显然不能。   公子他,有着大志向,有自己要实现的抱负,而这样的人,如何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变成胸无大志,只会在内宅厮混的那种男人呢。   沈妙贞的沉默不语让裴境,又是生气又是心慌。   他已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会给她解决,但是需要时间,必然不会让她因为卖身契在别人手上,叫她被主母拿捏。   虽然那么做,可能会打未来妻子的脸,但他已经从想要寻一个身份、容貌都跟他相配,甚至志趣相投的女子,变成寻一个真正贤惠大度,能容人的女子。   他会给未来的妻子带来诰命,带来荣耀和地位,而相对的,她也必须能对面前的这个姑娘好。   他只能妥协到这种地步。   但裴境的安排,现在还不想告诉沈妙贞。   因为他想一切都安置好,办妥当,再跟她说明白,而不是一切还没开始着手,就先透露出去,让她感激,高兴。   男人,是有真正做出来才算实现承诺,靠说的,他是不屑的。   而他的底线只会一再的被她打破。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别这么默默的流泪。”   裴境真的很羞于启齿,她一哭,他整个人就难受极了,恨不得变成那些他所鄙视的败家子,纨绔二代,靠一掷千金博得姑娘们一笑。   可现在若是她能不要这样伤心的哭泣,他也想学一学那些败家子的作风了。   沈妙贞踌躇半天,低声说了自己的想法:“公子,可不可以……派人去查一查,画眉被卖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忧虑而焦灼:“若是到哪个大户人家为婢,也算是有个栖身之地,若是……”   若是被卖到那些花街柳巷,画眉这辈子岂不是就完了。   裴境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片刻:“你这个要求,真是……说为难也算不上,只是若她当真去了不大好的地方,你是不是还要求我救救她呢?”   沈妙贞羞愧的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罢了。”裴境轻叹一声:“这件事,我会叫人去查。”   “但是,端砚,你要知道,本公子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可怜那个姑娘,而不论结果如何,我也只能尽力去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妙贞当然明白。   她因为跟画眉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处境,而对她懂了恻隐之心,但公子是完全不懂的,也不会在乎一个丫鬟,尤其是自己二哥通房丫鬟的死活。   他能派出人手去打探,是因为她的哀求。   然而从画眉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的沈妙贞,无论如何,都想她能有个好一些的结局。   她起身,就对公子行礼。   却直接被他的双手阻拦住,拦住了她的膝盖,稍微一用力,手臂一拦,就将她打横抱在膝盖上。   “我才不要你的谢恩。”   “我替你办好这件事,你要如何谢我?”   他目光灼灼,眼神□□,打在她外露肌肤上时,烫的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真奇怪,公子一直都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的样子,现在跟她亲昵的时候,居然也没有半点违和感。   每每,他抚摸她的手,捏她的脸,都是那么游刃有余,就像鉴赏一件瓷器,轻抚一副古画一般。   并不能让她有任何的波澜。   而现在,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灼热,眼眸幽深,黑的好似两团幽火,一不小心,就要将她焚烧殆尽了。   作者有话说: ◉ 74、74   裴境要往齐地云州去, 除了护卫之外,便带了空青等几个小厮,丫鬟也只带了紫毫和小绿儿, 他想的很周到,紫毫自然是服侍他, 而小绿儿则服侍沈妙贞。   他现在已经有意无意, 把沈妙贞和别的丫鬟区别开对待, 并且要求下面的丫鬟和小厮们都这样, 不得对她不敬。   沈妙贞自己倒是没察觉出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不过是这些丫鬟们背后议论她的事,几乎销声匿迹, 而她日常若吩咐件事, 有不少小丫鬟上赶着来干。   他们要去齐地的事,裴境并没有张扬, 沈妙贞倒是跟表姑娘先告了别,她紧赶慢赶把那扇面子绣了出来, 送给了江秀雪。   江秀雪倒是十分舍不得沈妙贞,还想跟她秉烛夜谈晚上睡在一起。   然而在裴境森冷的眼神中,终究没有得逞。   他们这一路边游玩边赶路,晚间就在城镇的客栈里头住宿, 两间上房,分别给裴境和沈妙贞住, 一间通铺, 则是给马夫和护卫小厮们。   这些护卫,也要值夜的, 晚上也要守在两人门前, 毕竟是二老爷的死士, 哪怕舍了命也得保护小主子的安全。   等他们入了夏州境地的时候,他们的护卫中忽然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然也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然而其面上的肃杀之气,虎口的陈年老茧却并非是握刀而是拿长枪形成的,跟裴家自己的护卫,很有些不一样。   沈妙贞察觉到了这些新护卫的不同,但裴境亲自验看过,这些人可能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这些事也实在不该沈妙贞来管。   她日常坐马车,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出来透透气,坐马车坐的都有些腰疼了。   裴境若是坐马车坐的累了,还能出去骑马,她作为女眷,便不得轻易的抛头露面了,尤其是在外面这些五大三粗的护卫中间。   大梁的习俗,对于女子,并非管制的那么严格,大家闺秀也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未婚配的姑娘反而比婚配了的夫人们,更加自由一些。   马车是裴境叫人改装过的,里面的软垫小几,茶水零嘴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打发时间用的一副围棋和一些书。   然而马车里面就算再舒适,接连在里面坐了二十多天车,也会觉得闷的慌。   沈妙贞将车帘子掀开一个小缝,偷偷往外望去,一路上翻山越岭,山上郁郁葱葱的,却也没有什么好看。   他们这一路都是走官道,来来往往的人也并不少。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沈妙贞抬头,却是裴境骑着马走到旁边。   “觉得闷了?”   沈妙贞有些不好意思,觉得给公子添了麻烦,她脸颊微红,点点头。   裴境却并未责怪她:“想不想出来骑马?”   “骑马?”   她一伸手就能去摸高高的马身,沈妙贞有些跃跃欲试,却又怕说出来公子会觉得她,抛头露面的不安分。   裴境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无妨,你带好帏帽,出来我来教你。”   他说完,便叫车队停下。   待沈妙贞戴上了挂着纱帘的帏帽后,便被他亲自扶着下了马车。   裴境的马,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大宛名驹,远远的看着还不觉得很有压迫感,等被他拉着站的近了,竟然发现,这马比她要高两个头。   白马被打理的很好,皮毛油光水滑,可以看到身上隐隐的肌肉。   沈妙贞看的好奇,便想伸手去摸摸,谁知这马打了个响鼻,很嫌弃的偏过头不让她摸。   马嘴里吐出的口水,差点喷到她的身上,给沈妙贞搞得非常尴尬。   裴境居然哈哈大笑了出来。   他这时的笑,倒十分的真心实意,显然是被眼前沈妙贞被马嫌弃,逗得哈哈哈。   他年纪不大,平日里故作老成,跟沈妙贞在一起的笑占了真心笑出来的九成,却也是微笑,淡笑。   像这般哈哈哈的大笑,还是第一次。   “照雪,不可以这样。”   裴境拍了拍白马的鬃毛,偏头问她:“自己能上去吗?”   沈妙贞望着需要她垫脚举手才能够到的马鞍,犯起了难。   裴境越发觉得有趣,也不再故意逗她,举着她的腰,让她上了马,紧接着他也翻身上马。   他穿着窄紧袖子的黑色骑马服,显得腰身劲瘦,整个人十分的精神,非常惹眼。   可惜这里只有一些五大三粗的护卫,小娘子也只有沈妙贞,紫毫和小绿儿三个,两个丫鬟知道公子规矩严,从不敢随意偷看公子,万一被当成使媚眼,轻是一顿罚,重则要被赶出去。   而沈妙贞还跟手里的缰绳做斗争,尚还顾不得欣赏,公子这出水芙蓉般的男色。   “坐稳了。”   裴境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双腿一夹,便奔跑起来。   沈妙贞好像听到,耳边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照雪是一匹极通人意的马,它控制着速度,并没有跑的很快,微微的清风拂过她的帏帽,将上面的面纱吹向两边,   和煦而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一片暖融融的。   沈妙贞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微笑来。   怪不得这些男人都喜欢骑马,原来这样跑几圈,是这样的自由,感觉心胸都开阔了。   “怎么样?”   裴境不敢距离车队太远,照雪的速度太快了,护卫们的马是跟不上的。   跑了一会儿,他便轻拉缰绳,让照雪自己慢慢的小跑。   沈妙贞有些兴奋,脸红扑扑的,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喜欢骑马吗?”   “喜欢!”   她难得的表现出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活泼,显露出平日温顺乖巧假面具下的真实,裴境一低头,就能嗅到她身上淡淡,清凛的雪香。   这是他喜欢的香,他日常熏衣服都用这个,而在他的吩咐下,她也开始用这个香,两人身上的气味,慢慢的,变成了一样的味道。   这让他觉得很满意。   “等回去,给你寻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照雪平日里只听我的话,你驾驭不了。”   沈妙贞因为这一阵风一般的奔跑,有两丝头发不老实的黏到了鬓边。   裴境伸出手去,将那两缕头发,掖到她的耳后,她头上的帏帽很碍事,没办法叫她直接靠在他的怀中。   这让裴境有那么一些不满。   不过相比她的脸被自己的护卫们盯着看,这点不满,他还能忍耐。   以后定然带着她去马场骑马,谁也不让靠近,这样她就不必带这碍事的帏帽了。   夏州城是个中等的县城,不如洛京那么大,但因为此处曾经是元成皇后次子雍王的封邑,所以比大多数城镇都要繁华,作为一处来往云州的商业要道,裴境甚至看到了从广州口岸进来,经由江南府而来的南国宝石,还有草原运来的马匹。   他们进了城自然先找客栈,然而不知为何,好几家客栈都满员。   裴境却知道,因这是夏州一年四季最温暖的时候,南边的货要北上,北边的货要南下,都要经过峡州,商贩们自然要趁着气候正好,把货品都运出去,不然等到冬季,大雪封路,可就赶不上商机了。   没有寻到有空房的客栈,裴境脸上不动声色,漆黑的双眸中,却有些焦躁。   终于找到最后一家客栈,却只剩下一间中房,上房是没有了。   裴境很不满意,他衣食住行都要用最好的,怎能忍受得了中房的环境。   “不好意思,这位爷,咱们客栈是真的没上房了。”   掌柜不肯接空青递过去的银元宝:“不只是我们一家这样,您就是去别家的客栈,也是这样。”   “掌柜的,我们这一路过来,客栈都满员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掌柜的乐了:“你们不知道吧,现在可是七月,来往的商队就能把城里一半的客栈都住满,今年又是雍王的亲娘,老王妃的六十大寿,这来住店,可都是来给老王妃贺寿的。”   早已听到空青与掌柜的对话的裴境皱紧了眉头。   “给老王妃贺寿,竟有这么多人?”空青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掌柜的嘿嘿笑了起来:“谁让雍王殿下在朝廷如日中天呢,咱们这边的人都知道夏州是谁做主,巴结不了雍王殿下,自然要巴结他老娘啦。”   “公子,怎么办?听掌柜的意思,怕是咱们跑遍整个夏州城,也找不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栈了。”   空青打探完消息,回来禀告裴境,裴境眉头皱的更加深。   他听萧直说过,雍王曾经治下的封邑,只知雍王不知陛下,没想到现在形势已经这么严重。   雍王的老娘,曾经因为因巫蛊诅咒幼年的先帝,被当时尚在的元成皇后温氏废为庶人,根本都不能尊称其为王妃。   而夏州这里,居然敢私自给庶人做寿,还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都没有御史在朝堂上参雍王一本,真是烂到根子上了。   “这位兄台要住店?在下倒是可以匀出一间上房来,让给兄台。”   裴境循声望去,面前的是一位约十五六岁,身姿挺拔的像是一颗松柏,极为年轻的小公子。   作者有话说: ◉ 75、75   “看兄台也不像是本地人, 这几日雍老王妃做寿,声势浩大的很,要一连做好几天, 兄台怕是找不到客栈住。”   裴境也不是那种害羞怕生的性格,便恭敬不如从命。   这小公子也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 言谈中, 裴境方知, 这位小公子乃是西京温国公家的长公子, 虽然看着人高马大,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实则他今年才十三, 比沈妙贞还小一岁。   沈妙贞带着紫毫和小绿儿进去那间上房, 开始收拾,留下裴境与这位温小公爷说话。   “小公爷也是来为老王妃贺寿?”   “贺寿倒是其次, 我主要是出来玩,我们家在云州有个山庄, 海边还有个采珠场,现在正是避暑的好时节。”   温小公爷性格爽朗,或许也是因为年纪尚小没什么戒备心,他身边有个面容严肃的管家, 看着倒是戒心很重的样子,然而在得知裴境身份后, 也就没再阻拦两人交谈。   毕竟裴境出身洛京裴氏, 又是解元,整个大梁才有几个解元。   温家作为后族, 他们这一支的老太爷, 虽然是以军功起家, 然而家里也不是没有读书人,当初元成温皇后的二哥,也就是二老太爷,还高中过探花。   “我们本是去往云州途中经过夏州,谁知雍王的老太妃要做寿,若是不知道也便罢了,可现在是赶上了,不去道个贺,反而显得温家不知礼数,毕竟我们家跟雍王家的关系……”   温小公爷别看年级不大,说话很有条理,行事也知进退,他说的这个关系,并非温家跟雍王私交如何。   在陛下身子不好,雍王与符阳王争斗的越发厉害的现在,温家反而置身事外,表现得谁也不支持,宛如个纯臣的模样。   温家跟雍王一脉的关系是从元成温皇后开始的,温皇后生下二子一女,次子就被封了雍王,温家第一任国公老太爷,便是雍王的亲舅舅。   只是到现在经过了三四代,这一任的雍王并没有温皇后的血脉,因为老王妃虽然被废成了庶人,但老雍王并没有休了她,而不论是老王妃还是侧妃妾侍,都没能为老雍王生下一儿半女。   先帝便叫老雍王从宗室里选了个孩子,好继承香火。   先帝本想选个带有元成温皇后血脉的孩子,到底也有血缘关系,算是自家人。   谁知老雍王是个爱妻牌,由着老王妃来选,结果选了汝南王那一枝的庶子,成了现在的雍王。   算起来,跟陛下和温国公一家,都没什么血缘关系了。   温小公爷的潜台词便是,因为名份上在那摆着,到底都算是元成皇后的血脉,他们路过此处不来道个贺,便不那么说的过去了。   裴境犹豫再三,看了看周围,他们是在雅间里,外头有温小公爷的管家看着,并没有闲杂人。   “老王妃……不是仍是庶人,记得先帝和陛下并没有恢复其王妃的身份,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的……”   剩下的话,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温小公爷哈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这老王妃被废为庶人,乃是元成皇后的旨意,先帝和陛下不下旨复其位,是为了元成皇后的面子。可现在嘛。”   他用着像是看乐子一样的语气:“夏州天高皇帝远,自然老王妃想如何便如何,便是在西京,雍王想给老王妃做寿,陛下不也只是斥责了事。”   沈妙贞几人已经收拾好了上房,虽然这种客栈,小二都会打理的比较干净,但是他们公子有洁癖,不愿睡客栈的被褥。   她们铺了自带的干净被褥,用熏香熏过一遍屋里的各种死角,这一回屋子里头才显出透亮的干净来。   裴境推开门进来,嗅到熟悉的雪松香,面色缓了缓。   “你们两个,下去吧。”   这句话是对着紫毫和小绿儿说的,她们俩对视一眼,看到了裴境脸上的疲态,行了礼退下,自去中号房洗漱休息,还把门给他们带上了。   裴境走过来,抱住了沈妙贞的腰,整张脸埋入她的肚子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公子他,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公子,累了吗,茶沏好了,公子要不要喝一杯?”   裴境摇摇头,手臂不放松,缠绕着她的细弱腰肢,就这么把她半搂半倚的禁锢在身边。   “就这么让我待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沈妙贞沉默下来,裴境鼻间呼出的热气,透过层层的衣服,打在她的胸口和肚子上,让她觉得有点痒。   他的头发是浓黑而顺滑的,简直比女人的头发生的都美。   应该说,六公子身上每一处都宛如老天爷精心雕琢,没有一处不美。   沈妙贞想着,如果公子不是出生在裴家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就算出身贫苦,凭着这样一张脸,也有世家贵族的小姐,愿意嫁给他。   她的手,下意识环抱住他,顺着他的脖颈和后背。   这种带着安抚性质的动作,让裴境将她搂的更加紧。   “想吃你亲手做的柴火小馄饨,用吊好的鸡汤煮的,还想吃你做的腌菜和卤肉。”   “好,奴婢这就去做,您得先把奴婢放开啊。”   裴境哼哼的两声,终于不舍的把她放开:“多给店家银子,让空青在厨房门口守着,免得有不长眼的私自进去,打搅你。”   “把紫毫和绿儿都带上,给你打下手。”   沈妙贞都应了,笑着去寻紫毫等人,公子他,累了的时候跟她哼哼唧唧的样子,也有点可爱。   至少比平日没什么情绪的冷然,装成成熟大人一般重规矩的样子,实在要可爱的多。   借用厨房的事,在给掌柜的多点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空青给的银子够,掌柜的还允许她们,可以随意用食材。   她们自己也带着一些干货,不过到底刚宰杀的鸡鸭猪,更加的新鲜。   客栈里有的客人是要包三餐的,客栈里也有大厨,所以厨房的蔬菜都是今早刚送过来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很新鲜。   沈妙贞看到有鸡,他们正好带了花胶,便准备做先炖鸡,一部分鸡汤用来煮小馄饨,一部分用来跟花胶煮。   公子这些日子疲累,正好喝一碗花胶鸡汤,补一补。   除了打肉馅包馄饨,她还整治了四道菜,馄饨多包了一些,能匀出每人一碗来,这样不仅是公子,可以叫空青他们也尝一尝。   别的倒是还好说,花椒鸡要煮出胶感便得一直熬,这火离了人却不行。   直到炖到下午,汤品都呈现金黄金黄的色泽,沈妙贞这才把粘稠的汤品用炖盅盛出,端回了房间。   经过半天多的炖煮,后厨里面的香味都传到了前面的大堂去了,有不少客人都在问客栈掌柜,做的什么这么香。   掌柜的只知道是有的客人借用了厨房,他们也不知炖了什么。   若不是空青在门口那里守着,不少客人都想进来讨一碗喝了。   沈妙贞看了一下午的火,腰是有些酸的,但还是亲自给裴境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这才坐下稍微歇一会。   “公子,要不要给那位温小公爷送一些去?”   沈妙贞顶着裴境探究的眼神,面皮薄的她,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她总觉得那位小公爷有些面善的样子。   “到底让给我们一间上房,奴婢只是随口说说……”   裴境收回探究的眼神,倒也没有不同意:“也好,紫毫,你取个干净的盅,给小公爷送去。”   “是。”   紫毫领命而去。   裴境瞥见她揉捏自己的腰,伸手掐住她的腰,把沈妙贞吓了一跳。   “累了吧?腰这里难受?”   “还……还好。”   他的大手横在她的腰处,让沈妙贞全身都紧绷着,根本不敢随意动弹。   “咱们出门在外,你还做这么费事的汤,怎么可能不累呢。”   他给她揉了两下,然而天生就不是伺候人的人,根本也不会干这种活儿,只把她捏的龇牙咧嘴还得强忍。   裴境有些悻悻:“小绿,你给你主子捏一捏,以后这种事就不要让我提醒了。”   小绿儿显然也有些不知是怕还是什么,得了公子的命令,急忙来给沈妙贞揉捏后背。   他们只在夏州住两晚,明日便离开,温小公爷还想与他们同行,反正都是去云州,路上多个伴也有了照应,谁知裴境他们走的竟这样急。   第二日,裴境的小厮们来装车,温小公爷竟然亲自来还那只炖盅。   “不知昨晚那碗花胶鸡汤是谁做的……”   温小公爷竟然直言不讳跟裴境打探起来。   裴境倒是难得的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沈妙贞的身份。   “是……我身边的一个丫鬟做的,这丫头也就做的这一手好饭菜,因我劳累这才做了汤品,不合小公爷的口味?”   温小公爷摇摇头,咂咂嘴道:“我昨一喝入口,差点以为是我娘亲手熬的汤呢,味道挺好的,裴兄这丫头,手很巧啊。”   他嘴里还在嘟囔,昨天在花胶鸡里吃出了炖煮的烂烂的杂粮,几乎要给他吓一跳,这种熟悉的味道,花胶鸡中一定要放杂粮的习惯,差点让他产生错觉,以为是在西京,这品汤是亲娘熬的。   小绿儿扶着沈妙贞下了楼。   她又戴上了帏帽,这是裴境的意思。   然而今日的夏州,风却有些大,吹得她帏帽上的面纱一阵飞散,好不容易重新掩住,遮挡住自己的脸,却正对上一张愕然的,慢慢变得通红的脸。   作者有话说: ◉ 76、76   温齐瞥见了一张, 令他一生都觉得难以忘怀的容颜。   直到裴家的车队都已经远去,消失在了视线里,温齐仍旧久久回不过神来。   “公子……”   “旺叔, 我好像,对那个姑娘一见钟情了。”   老管家瞧着胡子, 满脸的难以置信:“公子, 您在说什么啊, 对哪个姑娘?”   温小公爷捂着自己的胸口, 他感觉到胸腔里头,心在不停的扑通扑通的跳动着,提醒着自己的不正常。   这一定是一见钟情, 温齐十成的确信, 他是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就是裴兄身边的那个姑娘,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啧, 裴兄在夏州停留的时间太短了,我都来不及问她的名字, 那碗花胶鸡的汤,是不是也是她做的呢?果然人生的那么美,手艺也出众,都能比得上我娘炖的汤了。”   “公子……”老管家满脸无语, 想要劝他。   可现在的温小公爷整个人都陷入了,奇奇怪怪的幻想之中, 俊脸上还露出宛如白痴一般的笑容。   “裴兄倒是给了我, 他们在云州的住址,可是……我一刻都不想等下去!”   “旺叔, 把贺礼让人交到雍王府去, 我们现在就去追裴家的车队, 至少要知道那姑娘,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   温小公爷的脸有些红,他看着就想出去牵马,上马去追裴境一行人。   老管家皱着眉头阻拦住了自己的小主子:“公子,就算您真的喜欢上那姑娘,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的追上去啊,追上去又能如何,难道您直接跟裴公子,讨要那个姑娘吗?”   温齐却满脸的不以为然:“看那姑娘是什么身份喽,若是裴兄身边的丫鬟,裴兄不是那等不舍得割爱的人,难道还能不愿意送给我?”   “公子……您先别冲动,我看这两天,别的丫鬟都抛头露面,唯有那个姑娘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还带着帏帽,身边也有丫鬟服侍,看着像是裴公子的内宠。您这么贸贸然开口跟他讨要,岂不是得罪人。”   “一则老奴看那姑娘身份与别的丫鬟不同,裴公子不一定肯舍得相让。二则,您跟裴公子讨要,人家就算给了,您要如何安置那姑娘,给个什么名分,带回府去了,又要如何跟老爷和夫人说。”   “这些不必现在考虑吧,名分什么的,自然是要以夫人的礼相待。”温齐有些不高兴,他做事最不喜欢瞻前顾后。   旺叔头疼的很,这位小主子现在的性子,真是跟年轻时候的公爷一个样,完全遗传了公爷的秉性,难不成,对女人也是一样?   “公子,这话您可别随意说,您将来的正室夫人,定然是西京不知谁家的名门贵女,怎能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女人。”   小公爷可听不得这话,当即就反驳了他:“我才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名门贵女,当年我爹那个正室夫人,是怎么欺负我娘来着,若那姑娘是来历不明的女人,我娘岂不也是了。”   旺叔知道,这话是触到小公爷的逆鳞了。   公爷的那位正室夫人没被休之前,幼年的小公爷和那时的侧夫人,可是曾吃了不少的苦头的。   “老奴失言。”   “总之,我喜欢的姑娘,我爹娘也一定会喜欢的,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们现在就去追裴家的车队去,不然错过了,就得到云州才能去寻裴兄了。”   就算追上了,人家也不一定会把自己的爱妾让给公子啊,而且这般开口索要,本就很是无礼。   可旺叔也没办法,只能由着小主子。   然而他们上马追赶,也一直都没有找到裴家车队的踪迹。   “累吗?”   裴境在前头,回过身对着沈妙贞伸出手,他手里拿着一只登山杖,脚上蹬着木屐,俨然一副登山客的模样。   沈妙贞却并不觉得累,只是爬山导致有些口渴。   “要不就歇一会儿吧。”   裴境见那边有个大块的石头,便拉着沈妙贞那那边坐一会。   沈妙贞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铺在下面的软垫,一些小零嘴,还有一个竹筒装的清水。   “公子,咱们这么把空青他们丢下,自己进山,护卫们都不跟在身边,到时候遇到危险,奴婢保护不了公子。”   沈妙贞忧心忡忡,她们到了云州的地界,还没安顿好,就进了灵犀山,而在山脚下,裴境让空青等人在下面等着,他自己拽着沈妙贞一起进了山。   裴境捏捏她的脸:“开心一些,你不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清幽的山里,做一回登山客,很有几分隐居的意思吗,挺有趣的,别拉着脸。”   “灵犀山是很安全的,太青先生就在这里隐居,他素不喜欢人多,若是我带着一群随从,太青先生把我拒之门外,可就难受了。”   “拜访太青先生,是那位殿下的意思吗,他交给公子的任务?”沈妙贞轻轻的问道。   裴境没想到,她居然能如此敏锐,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算是吧,不过拜访太青先生一直也是我的夙愿,现在算是一箭双雕。”   “可是,一位隐居在山里的先生,又不是朝廷里的大官,能帮得上殿下什么忙呢。”   裴境笑了,慢悠悠的给她解释着:“你不懂,有的人虽然不在庙堂,但其在仕林中的号召力,可不比首辅大人低。太青先生,就是这么一位文坛巨擘,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楷模。”   “奴婢明白了……”   “你是明白什么了?”裴境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沈妙贞煞有其事的点头:“朝堂上的事,奴婢不懂,不过那位殿下,是不是想效仿刘皇叔把那位忠武侯收入麾下,为自己所用,也想让太青先生给他做幕僚呢?”   她摇摇头:“这样不好,让公子您来请太青先生,可体现不出他的诚心,刘皇叔可是三次亲顾茅庐啊。”   裴境失笑,手痒的捏了捏她的脸蛋,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丫头,真是可爱极了,他真想亲亲她。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解释,萧直与他的计划。   没过多久,过了一个洞天似的曲径通幽处,他们看到了半山腰一处郁郁葱葱的竹林,林旁有瀑布和小溪流淌而过,景色美不胜收。   而依着溪水而建的,便是一处篱笆院圈起来的竹屋。   篱笆院的里面东边是菜地,西边则种植着各种各样的鲜花,竹子搭建的架子上,一串串的紫藤垂下来,完全是个世外桃源的小屋。   “那里应该就是太青先生的隐居之地。”   裴境使劲儿喘了喘,他常年练武,体力倒是还算好,可沈妙贞此时却是已经累得开始呼哧呼哧了。   篱笆院忽然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那女子身后背着一个竹篓,纵然手拿镰刀,身上只是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也不掩其清丽出众的姿容。   那女人一转身,正与裴境和沈妙贞对上眼。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境,忽然笑了出来。   此时离的近了,沈妙贞才发现,这个女人应该年级很大了,至少这样一笑,眼睛边的鱼尾纹就出卖了她,让人能够探究到她真实的年纪。   但奇异的是,纵然知道这个女人,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年轻,这点皱纹给她增添的,是奇妙的吸引力,叫人移不开眼睛。   她依然是个美的不可方物的女人。   单凭容貌上来说,她或许不如沈妙贞更加貌美,更加鲜嫩,然而在魅力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上,沈妙贞跟她一比,就像是个青涩的杏子比之甜蜜多汁的蜜桃。   “你们也是来寻夫君的吧,这个时辰,夫君在后山钓鱼,你们随我进来坐坐,等一等他吧。”   她竟是十分自来熟的将两人迎进来,让他们到竹屋外的廊下的小墩子上休息。   她放下竹篓,就要烧水煮茶。   虽然是隐居,可这女子掏出来的茶杯却是名贵的描金三彩杯。   “不是什么名贵的茶,我们自家制的,客人且凑合喝一喝吧。”   此时的裴境并不敢随意拿架子,双手恭敬接过:“多谢陈夫人款待,不知太青先生何时回来?”   陈夫人笑道:“我家夫君钓鱼都要一个多时辰,若是等的晚了,你们可以在这里用个便饭,不过夫君回来,见不见你,可就不是妾身能左右的了。”   她奉上了茶水,就自顾自的做起活来。   院子里有从瀑布那里引下来的竹制水槽,她便坐在桌子前,开始切一块咸肉。   裴境喝着一口茶,心中有些焦急,可现在也只能忍耐,慢慢等那位太青先生回来。   沈妙贞看着陈夫人开始将那些豆腐皮系成结,又看到一边的小竹篓里有好些鲜笋,好奇的问:“夫人是要做腌笃鲜吗?”   “这个豆腐结不能系的太紧太大,不然一会炖的时候,会不入味儿的。”   陈夫人一愣,看到沈妙贞那张白玉般的小脸上,如猫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顿时心里便软了几分。   “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竟也会整治菜?”   沈妙贞笑了笑,坐过来开始帮她剥笋壳:“这个时节吃腌笃鲜倒是很合适,炖的汤泡一碗饭,香甜的很,鲜笋保存不易,除了今日做成菜的,还可以晒成笋子干,冬天的时候煲汤也可以,跟五花肉,腊肉一起做个锅子菜,那味道,可香了。” ◉ 77、77   “我的厨艺一直都不是很好, 这么些年也不过是把食材煮熟罢了。”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我家夫君喜欢吃这道菜,我便想试着做做,却总是不得其法。”   沈妙贞笑了笑:“夫人若是不嫌弃, 我帮夫人来做,别看我这样, 我也算能整治几个小菜。”   “这……多麻烦你佚䅿, 你们是来做客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做的有多的饭, 便请夫人施舍给我和我家公子一些,这个时辰,再下山, 实在来不及吃午饭。”   沈妙贞嘴甜, 很快就把陈夫人哄的心花怒放,笑的花枝乱颤。   而她一边跟陈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一边迅速淘洗了米,切了腊肉, 在炉火上坐上了两大煲饭。   腌笃鲜还在另一个砂锅里,在火炉的边上煨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很快咸肉与竹笋的清香, 就从砂锅的孔中冒出来。   裴境却没想到,沈妙贞居然与太青先生的夫人, 这么快就聊到了一处去。   篱笆院的门被推开, 进来一个披着蓑衣,拎着竹篓的男子, 男子两鬓斑白, 精神却极为矍铄, 双眼锐利露出精光,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已经花白了,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眯着眼睛瞟了一眼沈妙贞,又打量着裴境。   “老远就嗅到饭香味儿,就知道不是夫人做的饭菜,原来是有客到了。”   陈夫人不大满意,接过那只竹篓,见到里面的两条鲜鱼:“怎么,你每天吃我做的饭,还委屈你了?”   太青显然缩了缩脖子,显然表现的有些怕老婆,不敢反驳自家夫人。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有客人在这,你少说两句吧。”   陈夫人很不满意:“你又钓鱼,明明知道我根本做不好这种鱼,又有土腥味还要扒鳞去脏,纯纯的给我找活儿干。”   太青先生不敢答话,揉揉额头对着裴境指了指内室:“你跟我进去说吧。”   他这副惧内的样子,让沈妙贞和裴境都不由自主的想笑,但裴境忍住了,沈妙贞则偷偷的捂住嘴,眼睛弯成两万新月,眯眯的笑了出来。   太青先生对于自己的惧内行为和这小姑娘的偷笑,恍若未闻,带着裴境进了屋,两人也不知要谈些什么。   留下陈夫人对着竹篓里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发着愁。   哪怕过了十多年的隐居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夫人,依然对这些家务活,不是那么的擅长。   沈妙贞看着犯愁的陈夫人,笑道:“夫人可喜欢吃鱼生,我看这鱼是花鲢,做鱼生吃,刚刚好。”   见沈妙贞捉起一条又肥又大的鱼,刀背一拍就将一直蹦跶的鱼拍晕,刀在她手里,干脆利落的刮着鱼鳞,剖开鱼肚子,将里头的脏器扒出,顺着鱼骨把半条鱼肉连根切下,鱼头和鱼骨被剁了几刀,扔到另一个盆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极为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让陈夫人一时有些看的入了迷。   陈夫人回答道:“鱼生我跟夫君都爱吃,只是我刀工不好,切得鱼片实在太厚,索性也就不费这个力气了。”   “那行,我就看着整治,今日的午膳就交给我吧。”   沈妙贞将鱼肉切成薄薄的,犹如半透明的鱼片,正在盘子里摆出菊花的造型,又用姜丝,花生碎,蒜片,椒丝,酱油和醋等配料,调制出蘸水。   剩下的鱼骨和鱼头可以用来炖汤,跟豆腐一起炖煮,鱼汤鲜美无比。   其实做鱼,她倒是有两道拿手菜,一为宋嫂鱼羹,一为莲房鱼包,都是裴境爱吃的,只是现在没那么多时间,而且也没莲蓬,索性就直接做成金齑玉鲙这种鱼生来吃。   “看你年级不大,倒是很会做菜。”   今日的午膳有沈妙贞来做,陈夫人便开始扒拉那些晾晒在外头的荔枝客和柑橘皮。   “夫人晾晒这些果壳,是要做果茶吗?”   沈妙贞翻动砂锅,这里面蒸的乃是腊肉饭,到了一定的时间便要翻一番,这样底部受热均匀,锅巴形成的才会酥脆。   她方才喝了陈夫人沏的茶,与家里喝的大不相同,里头有荔枝柑橘等果肉,带着天然的果香,不似他们常喝的清茶,味道是苦的。   沈妙贞倒是挺爱喝这种果茶,不过他们公子应该不爱喝。   果然那茶,公子只抿了一口,就放在那里没再动了。   他们公子,其实毛病挺多的,就比如喝茶,一定要喝清茶,连时下很流行的煎煮团茶和水丹青茶百戏,都不太喜欢。   “这些啊,果壳晾晒干净后,可以制成香,这四样果,荔枝,甘蔗,柑橘,还有梨皮,正好可以制成四合香。”   陈夫人很有些喜欢沈妙贞,也不藏私。   “诶,果壳也可以制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以前只知道,那鹅梨帐中香需要把香放在挖空的梨中蒸,自然便带了梨的香味。”   沈妙贞满脸好奇,看着她摆弄那些果壳,果皮。   陈夫人自嘲道:“我呀,这点本事,也就会做些这种东西了,经济事,家务事,我是一窍不通,不过要说什么制香,做香粉胭脂什么的,外头胭脂铺子里的老师傅,也别想比过我。”   “怪不得夫人这样年轻呢,如此会保养,一开始看见夫人,我还以为您也就是二十多岁,还想叫您姐姐来着。”   纵然知道这是恭维话,陈夫人依然被奉承的很高兴,笑的花枝乱颤。   “诶呀,你这个孩子,小嘴怎的这样甜。”   沈妙贞将火炉上炖好的腌笃鲜和鱼汤都放到桌子上,那两盅腊肉饭也做好了,鱼生和调制好的酱汁,她还趁着煮饭的空隙,用萝卜腌制了个酸甜可口的小菜。   屋子里头,太青先生和裴境一起出来,太青先生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黑,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难道两人聊的话不投机?   沈妙贞想要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端倪,裴境却避开了她的目光,让她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夫君,快来尝一尝这丫头做的饭菜,闻着就香。”   两盅腊肉饭,白米粒粒分明,晶莹润泽,上头的腊肉蒸熟后肥肉部分有种透明感,用她特意调制的酱料一拌,饭和肉的香味就一起飘散出来。   鱼汤奶白鲜美,豆腐爽滑的犹如一口鱼冻。腌笃鲜炖煮的恰到好处,笋保留着本身的鲜甜,还脆脆的,很爽口,汤汁又清淡又鲜美。   最绝的还是鱼生,太青先生作为仕林中的名人,虽然处于半隐居的状态,却也不是没有慕名而来的权贵,或是求字,或是求画,送来的礼物,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不然他跟夫人喝茶,用的那套描金三彩杯,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心情好,若是觉得跟客人聊得来,也会随手写一幅字送给他们,他的字画,在市面上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只是来拜访的也是非富即贵,得了他的字画都会好好装裱,这样便有了在读书人在仕林中立足的谈资,所以并不会随手转卖。   陈太青虽然是半隐居,过得粗茶淡饭的生活,可他自己本也是出身名门,又受追捧,却也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就比如这金齑玉鲙的鱼生。   然而不知沈妙贞调制的酱料都用了什么,不仅完完全全祛了花鲢的土腥气,反而更叫这鱼生弹牙一般的爽口。   陈太青很注重养生,每顿饭都只是吃个七八分饱,然而这一顿饭实在美味,他吃撑了。   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合口味的饭菜,就连看着不顺眼的裴境,现在看来,也多了一分的可爱。   毕竟做饭的,是裴境这小鬼的女人,人家辛辛苦苦做了饭,他也不能把人轰出去。   而且窈娘她,看着那么喜欢这个小姑娘。   吃完饭,陈夫人一定要拉着沈妙贞,做敷在脸上的粉,说是前朝冲冠后宫的贵妃杨氏用的方子,叫玉女桃花粉,比市面上卖的可好多了。   沈妙贞以为公子还要跟太青先生说话,陈夫人的盛情实在难却,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欢这位夫人,她这样跟她说话,带着她玩,让沈妙贞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和快乐。   “外头卖的都是铅粉,只能一时的变白,长期敷在脸上,反而会叫人长斑。咱们自己在家用,用大米蒸熟研磨,比外头卖的好。我这个方子里还要添加胭脂,益母草和蚌壳磨成的粉。”   “这样细细研磨,你闻一闻,香不香?”   她用指甲捻起一点,凑到沈妙贞鼻子下面,让她嗅。   “诶,好香啊,还有一股桂花的香气。”   “正是呢,我在里面还添加了干桂花,这样香味便更加圆融,磨好了后晾晒几天,也可以压成饼子用,你瞧,我这里有以前做的,有依兰香的还有荔枝香的。”   陈夫人对着自己做的这些胭脂水粉如数家珍,兴致勃勃的样子,叫太青先生都为之侧目。   他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没什么好脸色的瞥了一眼裴境,本来还想叫这小子赶紧走,可是夫人如此有兴致的样子,他却也不好赶人了。   “太青先生,好像不是很喜欢学生。”裴境笑的眉眼弯弯。   作者有话说: ◉ 78、78   “哼, 你既知道老夫不喜欢你,你还在这里待着,脸皮也是很厚的。”   裴境笑的眉眼弯弯, 脸上犹如戴上了一张假面具一样的笑容:“学生倒是很想走,只是学生的丫头跟您的夫人, 倒是玩在一处, 学生也不好扰了她们的兴致。”   太青先生冷哼一声, 很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   “学生自忖并未做惹您生气的事, 不知为何,您为什么这么讨厌学生?先生在北方仕林中的声望,可谓是如日中天, 学生虽然远在洛京, 却也听说过您的大名,一直都对您抱有憧憬, 没想到这次来云州,学生专门来寻您, 居然被您这样讨厌,学生真是伤心。”   太青先生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这小鬼头伤心个毛啊,他心里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   “你这话可骗不了老夫, 裴六公子,你跟老夫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就算强聊, 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你陪老夫聊天, 你也很难受, 这是何必装样子呢。”   裴境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垂下头,显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你这小鬼,左眼写着野心,右眼写着名声,老夫却对权势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你跟老夫,完全不是一路人。生了一张雪白的,云淡风轻的皮子,可骗不了老夫。”   “……”   裴境挑眉,果然,全被他看透。   什么出尘淡然,全都是假象,他要考取功名,不仅仅只是考中进士,还要考中前三名,这才算是随了他的心愿。   他想要出仕,要做青史留名的忠臣。   他不仅要配享太庙,死后牌位要入凌烟阁,更要在史书上留下他裴境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便是他裴境的野心!   太青先生说他是为了求名,倒也没有说错。   裴境并不恼怒,反而笑得越发温和,若是沈妙贞瞧见,便知道,这是公子一肚子坏水,想要呛声谁或者整治谁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笑容。   “学生的确有野心,就像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身为读书人,为的却不是权势富贵,若要只求做个富贵闲人,学生出身也并不算很低,这辈子不愁吃穿,可既考取功名,为的便是匡扶天下,为黎民百姓谋求福祉,这种野心,也算错的吗?”   太青先生冷哼一声:“巧言令色的小鬼头,你那灵活的舌头,在老夫这里可没什么用。”   裴境完全不生气,他看着院中与陈夫人一起,在那里认真研磨玉女桃花粉的沈妙贞,忽然笑了笑。   “太青先生若真有心完全隐居,何必在仕林中闯下这么大的名声呢。北方读书人,以先生为尊,这般苦心经营,怕并不符合先生隐居的本意吧。”   陈太青气的吹着胡子:“你这小鬼好生无理,老夫说你一句,你便回老夫十句,看来萧直那个小子让你来做说客,是来错了。”   裴境笑而不语。   陈太青望着院子里,自家夫人那张年过半百却仍旧显得很年轻,风韵犹存的娇美面容,沉吟片刻,忽然道:“很久,没有见窈娘,这般真心的笑过了。”   他隐居,乃是为了窈娘,因为窈娘的出身,不被西京的交际圈所接受,那些世家出身的夫人动辄便对她冷嘲热讽,办个什么赏花宴,将窈娘隔绝在外。   他在宗族里,宗族的长老时长羞辱窈娘,拿窈娘的身份说事。   当初博得这个名声,就是为了救窈娘出教坊司那个火坑,而最后他又被名声所累,惹得心爱的女人,爷爷哭泣。   陈太青一气之下,便带着窈娘隐居起来,他要让陈家宗族知道,是宗族需要他陈光,不是他需要陈家。   然而窈娘其实是爱热闹的,这么多年,哪怕当年沦落教坊司,也是锦衣玉食,这些年跟着他过这种粗茶淡饭,什么家务都要自己做的日子,虽然她嘴上不曾说什么,可到底是委屈了她。   而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窈娘也很寂寞吧。   “你身边这丫头,跟窈娘倒是投缘。”   裴境也望过去,见那两人在一处,沈妙贞坐在桌子前,陈夫人为她在脸上涂抹着胭脂,还用镜子照着给她看。   这样看来,倒很像一对母女。   他之前就发现了,沈妙贞这个丫头,非常容易就能得到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喜爱,就比如他们家的厨娘柳嫂子,绣娘苏娘子。   她嘴甜,学什么都认真,逢年过节都不会忘了这些人,所以不论是柳嫂子还是苏娘子,都愿意传授她一招半式。   她的厨艺现在之所以能这么好,跟柳嫂子不藏私的教她,也脱不开关系。   而现在,她对于这些老年女性的亲和力,又体现在陈夫人身上。   陈太青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窈娘的那个孩子能留住,长到现在,大概也跟这丫头一样大了。   裴境在一边轻轻说道:“只要先生答应为殿下出仕,以先生在北方仕林的号召力,定然能助殿下完成大事。”   “哼,你当老夫是个傻子不成,自来卷入立储夺嫡的争斗之中,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光空口保证,老夫便会上当吗?”   “小鬼,别怪老夫没有劝你,你想挣个从龙之功,也要看有没有命去享这个富贵。”   裴境不以为意,在他打定主意上萧直这条船的时候,早就把结局想好了,也有了觉悟。   “从龙之功什么的,学生倒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不过学生与殿下聊了许久,殿下也很赞同海大人在隆安年间的变法,只可惜当时阻力重重,变法的一系列政策没能完全推行,海大人和他的许多学生,当时支持变法的官员,全都当了替罪羔羊。”   “殿下有心重启变法,也愿意为隆安事变中,被降了罪的官员们沉冤昭雪。”   裴境瞥了一眼陈夫人,压低了声音:“学生没记错的话,您的夫人家中,就是因为隆安事变而全家获罪,好好一个官家小姐却沦落教坊,若是能翻案,夫人不就能恢复原本的身份……”   陈太青面色沉了下来:“你这能言善辩,巧言令色的小鬼,现在是想利诱老夫?”   裴境叹了一口气:“先生怎么能认为是利诱呢,殿下的理念,与学生,与先生,不正是不谋而合,当年您为海大人仗义执言,也因此事,您被贬了官。您做的这些,天下的读书人不曾忘记,若是能重启隆安新政,那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而且,就算您不想翻案,为何不问问您的夫人,毕竟夫人也不想到死,都背负着沦落教坊的名声吧。”   “学生言尽于此。”   太青先生黑着一张脸,像是赶鸡赶鸭一样,把两人赶走,连送都没送。   倒是陈夫人很舍不得沈妙贞,亲自将两人送到篱笆门外,还叮嘱沈妙贞以后要常来寻她。   直到他们都走了一会儿,一回头,仍然能够看到陈夫人在门口站着,寂寞的身影。   沈妙贞得了好些瓶瓶罐罐,都是陈夫人手作的胭脂香粉,送给她当做了礼物。   “这么高兴的吗?”   裴境看到她脸上挂着灿烂又明媚的笑容,是在裴家大院里,难得一见的,如此真实,如此肆意的笑。   沈妙贞一愣,将手里把玩的小瓷瓶放起来,开始有些局促,她是不是太过得意了呢。   “公子……奴婢……”   “无妨,我们这也算是出来玩,开心自在一些,很好,不必像在府里那么的拘束。”   沈妙贞愣了一下,重新露出笑容:“嗯,开心,陈夫人真是是个很风雅的人,她会用荔枝壳这种东西制香,还会自己做水粉,做胭脂,咱们喝的那个好喝的果茶,也是陈夫人亲手制的。”   “陈夫人还生的那么美,太青先生为何不带陈夫人在城里住,非要隐居在山里呢,奴婢觉得,陈夫人的性子,应该是爱热闹的。”   此时的裴境拿着手杖,身上白衣飘逸,胸口处衣裳也并未严丝合缝的拢在一起,他今日没有束冠,只将头发炸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在这山清水秀的幽林中,他穿着白裳木屐,黑发在微风中荡起,没了平日被规矩包裹,谨言慎行的模样。   倒是颇有几分魏晋风流名士的狂放不羁。   也许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同,他也不再端着姿态,跟沈妙贞之间说话,也开始随意了起来,至少现在,他便是跟她,在说着太青先生和他夫人的八卦。   “太青先生之所以在山里隐居,一是因为当年他为海大人说话,被贬官,而且是一贬再贬,直到被贬官到了云州做个小小县令,他一气之下便辞去官职,带着夫人要回西京老家,谁知陈氏一族虽然够不上世家大族的边,却也有宗祠,对太青先生娶了这么一位夫人颇有微词。”   “陈夫人人很好啊,她犯了什么错?”   “不是她犯了什么错,陈夫人家里卷入海大人的案子,全家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太青先生是个痴情人,与夫人青梅竹马,非她不娶,可陈家族中怎么能忍受,赫赫有名名声正盛的太青先生,娶教坊女子做正室。”   “当年的官场,太青先生娶这么一位夫人,便不能为官,一直被嘲笑,当年他被贬官,也有一部分是陈夫人的原因,太青先生也是倔,觉得西京权贵容不得他夫人,与其让夫人白白受气,还不如隐居于山中,从此不再过问朝廷事。”   沈妙贞默默的听着,眸中露出歆羡的神色。   “太青先生能为夫人做到这种地步,如此爱夫人,陈夫人,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裴境冷笑出声,却不赞同她的看法。 ◉ 79、79   裴境在冷笑, 沈妙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安的沉默了下来。   裴境语气颇有些不屑:“我却觉得,太青先生虽然是个痴情人, 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他也饱读诗书, 也曾在朝为官, 不思报效朝廷, 却与妻子隐居在深山老林里, 虽说人各有志,他愿意为了妻子放弃前途不要,可未免也太没有志气。”   沈妙贞默然片刻, 仍是觉得这样说太青先生不太合适, 忍不住为他辩解。   “可是公子不是也说了,西京的权贵圈子, 还有陈氏宗祠都没办法接受如此出身的陈夫人,太青先生为了心爱的女人, 连前途也不要了,这难道不是至情至性的人,才能有的表现吗?”   “他的确至情至性,不过为了女人这种理由, 着实让人有些瞧不起。”   裴境并未看到沈妙贞黯然的表情,接着说道:“陈夫人本就身份不够, 难道还不让别人议论排斥吗?太青先生若是理智, 便该娶一位身份相当的世家贵女,哪怕只是清流小官之女, 也总好过, 他非要让沦落教坊的陈夫人做正室, 平白叫别人议论嘲笑她。”   “他若是喜欢陈夫人,不过平日里多宠爱一些,也就罢了。而今却为了一个女人,自废武功,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放弃,显得实在可笑至极。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若不是太青先生的学问实在很好,我是瞧不起他这种行为的。”   “……”   公子的言语间,透露着,太青先生为了一个女子妥协的鄙视。   沈妙贞不敢与公子呛声,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她却羡慕陈夫人,世界上有几个女子会不羡慕嫉妒她呢。   至少她的爱人,为了她,愿意对抗西京的权贵,愿意对抗家族,坚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做正室,哪怕一生无子,也没有纳妾。   如此一个可敬之人,在公子的嘴里,却成了胸无大志,不够男人的人。   她实在觉得气愤,想要反驳公子,然而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许,太青先生只是觉得,若娶正室,那位正室夫人若是待陈夫人不好,岂不是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裴境不以为意:“大丈夫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也是君子之品德,不论娶了正室夫人,是不是有心爱的妾室,男人作为一家之主,自然要使妻妾和睦,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怎么能在朝堂上施展抱负呢。”   妻妾和睦,公子说的很是云淡风轻,仿佛是个很容易就能达到的目标。   可是即便公子真的能做到手心手背都是肉,公平的对待正妻和小妾,可爱天然便带有排他性,正妻真的能做到不嫉妒吗?而小妾也真的能做到不争宠?   沈妙贞不知道,毕竟现在的公子,并没有正室夫人,她只是带着隐隐的忐忑。   而当得知,世界上有太青先生这种男人,为了心爱的女子,做到这种地步,又怎能叫人不羡慕呢。   陈夫人的出身,可是比她还要低。   但在公子的嘴里,这些却并不值得一提。   沈妙贞觉得,心中有股淡淡的涩意,涌上来,叫她嘴里都有些发苦。   “咦,瞧这里……”   裴境在她旁边走,先她一步,也是为了保护她。   而沈妙贞因为陷入沉思,只是跟着公子,并没有注意走到了哪里。   他们从一个布满藤蔓的山洞里钻了进去,却并非是下山的路,此处乃是一处山洞,两人一进去,便呆住。   这个山洞,下面乃是一池幽深的深潭,深潭中间有一小块土包,土包上生着一颗桃树,本来应是炎热的夏日,早就过了桃花的花期。   然而这株桃却在盛开着,一串一串的重瓣桃花,开的灼灼盛目,潭水上还飘洒着层层叠叠的花瓣。   山洞上方,有个小小的,不足一人进出的口,阳光就从那里洒落下来,照在深潭之上,为潭水蒙上一层氤氲的光晕。   真是美不胜收的景色,望着此处的幽潭,还有那无人欣赏,却灼灼动人的桃花,这一刻,仿佛心都宁静了下来。   “公子……这里有个温泉呀。”   旁边传来沈妙贞惊喜的声音。   裴境过去一看,果然是一泓冒着徐徐热气的温泉,还有一股硫磺的味道,里面的水因为温度而泛着一点点的乳白色。   这个小温泉,不算太大,却正好能容纳两个人。   沈妙贞探出手,在温泉水中试了试,满脸的喜色:“好暖和呀。”   这一间山间野泉,却不能随意脱下衣裳,进去泡澡。   沈妙贞自然是没有享受过这种温泉的,但裴境却见多识广,他们家在有个庄子,便是傍在温泉边上建的。   但这种野温泉,对沈妙贞来说,却是个新鲜的东西。   看出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裴境失笑:“想泡就泡一会吧,我给你看着,这种山洞,应该也没人会来。”   沈妙贞被猜中了心思,不好意思的笑笑。   然而她到底也不敢全都脱光在里面洗个澡了,只是先褪下了鞋袜,试探性的伸进去。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女子的身子本就属阴,阳气不足,到了冬季,她的手脚总是冰凉,而夏天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好,山间露水重。   在太青先生的家里,她帮陈夫人做了一顿饭,因为要吃鱼生,手便不能过热,在冰水里浸泡了一会儿才去切的鱼肉。   哪怕后来吃饭,喝了些热气腾腾的鱼汤,也没能让她的双手双脚暖和起来。   现在这样泡在温泉里,顿时整个人都好似热了起来。   “公子,你也来试试,好舒服啊。”   她的双足在半透明的水中,正被裴境看了个正着,白皙的宛如羊乳一般的双足,纤细娇小,仿佛都没有他的巴掌大。   裴境喉头耸动了几下,他有种冲动,想要去捉一捉她的足,放在手里把玩。   可纵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定下了名分,他却仍旧没有真正的拥有她。   而且这种冲动,让裴境觉得羞臊,为什么想要去摸一摸她的脚,太淫·乱,也太过分了些。   他垂下头,强忍着不去看她纤细的,不应一握的足踝。   裴境寻了一些树枝,将外衫脱下,挂在树枝上,做了个简易的屏风,遮挡住她的身影。   “我在外面帮你看着。”裴境的耳根有些红。   他守在山洞口,大口喘息的一口山间清新的,带着水露的空气,肺部因为鲜冷的空气直冲上脑,让他清醒了一些。   “裴境啊裴境,你真是个下流的男人。”   只看到了那双足,他的脑子里就想到了好几种把玩的方法。   裴境自忖是个正人君子,怎能任由自己被欲念所支配,嗅着这夹杂这露水、青草和花香的空气,他渐渐的冷静下来。   公子退了出去,守在门口,还用自己的衣衫做了个隔绝视线的屏风。   沈妙贞心动了起来,面前这泓温泉,冒着滚滚的热气,一直在勾引着她,她实在很想泡一泡,让身体都暖和起来。   陈夫人送给她的那些瓶瓶罐罐里,还有一块花皂和一瓶藻豆。   她并不洗头,只是稍微泡一泡,是可以的吧,公子也允许了。   “啊!”   裴境在洞口吹风,只觉得燥热的心绪变得平静了一些,然后他便听到山洞里传来沈妙贞的尖叫声。   此时也顾不得心中那股燥热的情绪,他冲了进去,神色慌张。   沈妙贞跌倒在岸边,见公子匆忙的进来,情急之下只能用双手捂住胸部,饶是如此,圆润的肩膀,胸口大片的白皙,仍是露出了春光。   裴境一眼便看到她脚腕上,两个小小的血洞,还往外渗着鲜血。   “有……有蛇,咬了我一口。”   裴境蹲下,拿起她光洁如玉的小腿,手腕卡着她纤细的脚踝,仔细看了看伤口。   “还好,不是毒蛇。”   裴境从里衣处掏出一只手帕,擦干净献血后,系在了她的脚腕上。   “疼吗?还是说还有别的,眩晕之类的感觉?”   裴境还去摸她的头,确定没有因为毒引起发烧之类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没事,那条蛇忽然窜出来,吓了我一跳。”   沈妙贞仍旧惊魂未定,被温泉熏出来的通红双颊,也变得苍白。   而裴境一低头,就能看到她胸前的大片春光,光裸的肩头圆润而纤细,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晃的他神思不属。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确被咬伤了脚踝,他都要怀疑,她是故意勾引他。   那只手帕,圈在她的脚踝处,就像是带着一只项圈,将她光洁的小腿,衬托的越发纤细。   裴境喉头不停的耸动,他觉得口渴,胸口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其实他大可不必顾忌那么多,她已经是他的了。   纵然他并没有碰她,可出去了别人都知道她是他裴境的妾,是他的女人,难道还会相信,至今她还是清白的身子吗、   他可以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裴境慢慢低下头,对着两片柔嫩的双唇,亲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 80、80   他的手臂横在她的腰间, 紧紧的箍着她,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按,仿佛要把她的身体与自己融为一体。   沈妙贞很害怕, 虽然平日公子跟她也有亲昵的动作,但从没有这样过, 宛如被一点火星点燃的干草堆, 又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热力透过薄薄的衣裳传导过来, 让她觉得烫的不行。   她从未见过如此的公子, 她的,如高岭之花,如悬崖上不可攀折的冰霜般的公子, 好似根本就没有普通男人那种感情的公子, 总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叫人有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将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公子。   现在那张雌雄莫辨,过分好看的脸上, 却飘上如晚霞般的胭脂色。   如此动人,如此的叫人迷醉。   她不舍得离开,不想做妾,却一直不能对公子坦白, 就是因为公子这张英俊的脸。   当公子用这张脸凝视着她,那样的深情, 那样的认真, 让沈妙贞像是喝了陈年的果酿,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 就这么拖到现在。   现在, 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 为她走下了神坛,如此模样,不是因为哪个世家贵女,也不是哪个身份与公子相当的清流之女,而是她沈妙贞。   一个出身普通的农户女孩儿。   哪怕她并没有攀比之心,那点虚荣心,也难免会让她觉得洋洋自得。   是她让公子,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一个也会陷入凡人七情六欲中的普通人。   不知不觉的,他亲吻的过于深,并非是平日的那种浅尝辄止,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唇齿纠缠间,她仰着头,被迫接受他的全部,而这时,她才发觉,公子真的好大一只,手很宽大,肩膀非常宽厚,将她搂在怀里,就将她整个人能遮盖住。   公子的唇跟他这个人一样,表面温和实则霸道强势,让她根本就没办法喘息。   而这一回,公子显然更加激动。   裴境的动作粗鲁中带着一丝温柔,恨不得将她吃下肚子中的撕咬她。   他听到了,怀中少女,发出的一声悲泣,他醒了过来,从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的火焰中。   愕然的望着怀中的少女,她的眼角已经沁出眼泪,那么的晶莹,低落在他的手心中,让他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我吓到你了吗?”   这里是荒郊野外的山洞,的确不是个好地方,显得不是很庄重。   但裴境其实,已经有些忍耐不了,他额头上滴下大滴大滴的汗珠,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你想要个仪式吗?回去补给你好不好,现在我实在有些忍不得了。”   然而就在裴境想要继续下去的时候,她的眼泪仍旧没有停,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中,透出的并不是欢喜,却是深切的绝望。   这让裴境怔住,很难再继续下去。   为什么,她已经是他的女人,名分都已经定了,早就过了明路,是他娘都承认的,他的妾。   与她敦伦,本就理所应当的。   从前他怜惜她年纪小,一直在忍耐自己,现在他忍耐不住,想要她,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别人家的妾,不应该满脑子想着,如何爬上主子的床,如何将名分定下来,并真的发生实质的关系。   为什么,她要哭泣?   裴境不明白,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在问她。   沈妙贞不想说自己的感受,她也沉浸在欲望之中,忘记了抵抗,现在她终于承认,开始直面自己的内心。   她其实,是倾慕着公子的。   为什么当初不拒绝公子的提议,为什么不对公子坦白,自己并不想做妾。   一切的犹豫不决,一切的摇摆不定,都是因为,她也喜欢着公子。   早晚有一天,公子会要了她,只要她当公子一天的妾室,这件事一定会发生。   然而,当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只能无助的哭泣,并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悦。   她知道,将身子给了公子,从此后,她便真的再也无法离开,会陷入裴家这个深宅大院,从此再也没有了别的可能。   她一个贫困的农户女出身,被惊才绝艳的六公子纳为妾室,能够服侍公子,服侍公子未来的正室夫人。   谁不说一声,这是她沈妙贞的造化?   可她的心中,却只有酸涩,并没有喜悦。   “你到底在难过什么,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   饶是裴境一直对她很宽和,现在也有些泄气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总是这幅难过的不行的死样子。”   “怎么年纪越大,你就越不爱真心话,越像个闷罐子。”   裴境很生气,使劲攥着她的手腕,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沈妙贞觉得难过,难过的是,她明白了这一切,却无法阻止,更难过的还有,公子永远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子,永远都不能设身处地的体会她的感受。   “您要了我,我拒绝不了。”   她的卖身契,都在公子手里,人身自由都被公子拿捏住了。   “今日若是真的将身子给了,公子,会让我吃避子汤药吗?”   裴境下意识的想说,当然要喝,因为方才被□□控制了心神,他早已将这一遭忘在脑后。   如果真的发生了,要了她,她会有怀孕的风险,那这避子汤药,是一定要喝的。   他再如何的宠爱她,也不能在正室夫人进门前,让她有孕。   若出这种事,裴家的青年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在背后被人说没规矩没家教。   他想娶一位贤惠,能容人的妻子的念想,也会落空。毕竟谁家的姑娘,也不想进门,就给庶长子做母亲。   不用他回答,沈妙贞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绝望的闭上眼,眼泪却簌簌的从眼角流下,为什么要问呢,为什么要自取其辱,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公子不认同太青先生的做法,难道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她,而违背自己多年来一直遵从的原则?   她也无法反抗,公子要她,她无法拒绝,公子让她喝避子汤药,她就能说不喝吗?   万般皆无奈,半点不由人。   她就是这种处境尴尬的妾,一个没有尊严的妾。   裴境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明白了她的顾虑。   因为不是正妻,所以连有孕的资格都没有,避子汤药里面有大量的麝香、红花,长期服用,会对身子有害。   裴境难得的沉默了下来。   对于这个姑娘,第一个让他心动,让他挂心的女人,他知道她担忧的是什么。   也为她想好了后路。   他打算,等正妻进门后,就把卖身契还给她,给她置办嫁妆,让她以贵妾的身份,重新入裴家的门。   贵妾与普通通房不同,只要有这个身份,哪怕正妻也不能为难她。   裴境只是默默的准备,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前,他并不想提前就说。   他讨厌会说大话的男人,只看他如何去做。   “对不起……”   沈妙贞等着公子对自己的审判,等着公子对她的厌弃。   如果公子生气了,不再愿意哄着她,能不能把卖身契给她,让她出府,做个自由人呢。   她这样奢望着,却完全明白,公子并不是那么宽和的主子,别人让他不高兴,他会加倍的还回去,报复那个让他觉得不高兴的人。   然而她等来的并不是雷霆震怒。   居然是一句抱歉。   沈妙贞睁开眼,惊吓的望着眼前的青年,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裴境已经不再生气了,温和的看着她,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似乎最近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哭泣,是我让你不安了吗?”   见她惊讶的瞪大双眼,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像是一只小猫,裴境心中那些因为不得纾解而产生的怒意,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似乎总是在对她退让。   但此刻的裴境,已经没有办法在探究,这样对她退让,有朝一日,会不会连自己所遵循的原则,都抛弃了。   现在的他,只想能够让喜欢的姑娘,镇定下来,不要害怕他。   “我不该不顾你的意愿,强行……”   他难耐的揉了揉额角,语气中尽是懊悔,他实在太冲动了。   “放心吧,以后不会对你这样了,避子汤,也不会让你喝的。”   沈妙贞一整个满脸懵,刚才公子还气急败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明明感受到了。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现在公子就这样停了下来?真的是因为爱护她,顾忌她吗?   她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公子,您……”   裴境苦笑,看着身下的姑娘,那双水润的,蒙着雾气的双眸,他又在蠢蠢欲动。   大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别这么看我,你这样看,我实在,忍不住。” ◉ 81、81   这件事, 就这么尘埃落定,以裴境的道歉而告一段落。   沈妙贞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的平静, 就像是等待着她的结果。   因为公子对她道了歉,那样高傲的, 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人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的青年, 却对她低下了头。   她永远都无法拒绝对她温柔的公子。   她想着, 现在这样, 就这么陪在公子身边就已经很好,哪怕将来,作为一个妾, 她的下场可能并不会很好。   哪怕将来, 公子有了正妻,有了喜爱的嫡子, 将她忘在脑后。   至少现在,她是不后悔的。   她终究还是无法守住自己的心。   “温泉, 还泡吗?”   裴境耳根还有些红,因为怀中少女这一片春光,让他一向冷静理智的思绪,像是烧开的水一般沸腾。   他几乎是用了, 长到这么大,最强的意志力, 才将脑子中那些绮思, 勉强压制住。   沈妙贞却巴不得他不继续下去,她真的很害怕, 一想到, 会在这种地方, 失身于公子,就怕的想要哭出声。   公子问她还想不想继续泡温泉,她哪里还敢,急忙摇头。   裴境手指颤抖,将衣裳给她拉起,盖住她的肩膀,匆忙间,划过她滑腻如雪的肌肤,手颤抖的更加厉害。   沈妙贞捂住胸口,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再也不提泡温泉这回事了。   裴境松了一口气,背对着她的时候,苦笑两声。   两人整理出来,她的脚踝上还裹着他的手帕。   “还能走吗?”   沈妙贞脚踝处的伤口并不重,那是一条小蛇,只是咬了两个浅浅的血洞,流了一点血。   “上来吧,背你下去。”   “诶?公子,不用了吧,奴婢自己能走的。”   裴境却已经蹲下,做出了姿势:“快上来,别说那么多废话了,不然我真生气了。”   沈妙贞抿抿嘴唇,顺从的趴在了他的背上。   “以后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自称奴婢的……”   “不自称奴婢,那奴婢可以自称我吗,不会太没规矩了?”   她的身子很轻,这样背着她,根本就没什么分量,轻的像是一片羽毛。   裴境很怀疑,她吃的那些饭,都吃到了哪里,虽然胸部倒是发育的有些过分的丰盈,但腰也太纤细了些。   “我总觉得,你还是太拘束了些,以后在我面前可以不必这么拘束,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尽给我说。”   沈妙贞沉默下来,忽然拽了拽他的发辫。   “可是公子,一开始,不就是喜欢我的守规矩,现在又说我拘束,若是我当真变得那样无法无天,公子岂不是又要后悔纵容太过?”   她跟他都知道,当初,就是因为她干活认真,极守规矩,这才得了裴境的青眼。   现在,他又嫌弃她不跟他交心。   裴境却丝毫不觉得是自己要求太严格原因,反而笑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跟我的关系,又不像现在这样亲密。”   沈妙贞撇撇嘴:“公子真是会说话,反正论诡辩,我是辩不过您的。”   她这话带着一点微妙的讽刺,也就是她能这么说,但凡是紫毫空青什么的,一定会被惩罚。   “这便是读书的好处了,读书人窃书不算偷,诡辩自然也不能称得上狡猾,这是思辩。不读书,脑袋空空,你如何用自己的思想说服对方呢。”   沈妙贞噘嘴:“反正公子总是最有理。”   裴境笑了笑,这笑容却比平日的淡笑,应酬时的假笑,要真实多了。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他总是像个老学究一样,教育她,甚至是教训她,动不动就要训话,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公子。   沈妙贞有点生气,将袖口中摘得狗尾巴草,编了两个兔子耳朵,插在他的头发间。   做完这一切,从后面看,就真的像是公子生了两个兔耳朵一样,沈妙贞恶作剧成功,捂着嘴,偷偷的笑了起来。   裴境如何能察觉不到她的恶作剧,毛茸茸的触感刚才都贴到他的脸颊边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当做自己不知道。   以前觉得彩衣娱亲只限于自己的亲娘,然而哪怕是面对二太太,裴境从懂事起,就一直表现得像个小大人,做派老成,所以所谓的彩衣娱亲,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是从没做过的。   这也是为何二太太,面对自己如此年少的亲儿子,却总想看看儿子好戏,叫他吃个不大不小的瘪的原因。   现在他竟对沈妙贞宽和至此。   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出身微贱的姑娘,已经走入他的心。   裴境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退让,连自己的很多原则都不顾,也许,他比想象中,更加喜欢这个姑娘。   但现在的裴境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只是不愿意看见,沈妙贞哭泣的样子,她那样伤心、绝望,他的心口便隐隐的痛。   而现在,她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就算跟他没大没小,但,这是他愿意的。   他希望,这个姑娘能够从心底跟他亲近,对他撒娇,能够依靠他,甚至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   这样,挺好的。   裴境的大手扶着她的腿根,往上颠了一下:“搂好我,下山的路滑,不然一会把你摔下去了。”   沈妙贞依言而行,纤细的手臂紧紧的搂住公子的脖子,丰盈的胸部压在他的后背处,鼻间喷出的鼻息,打在他的耳间。   裴境又有些神思不属了起来。   这丫头虽然轻,身上的肉生的却很懂事,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他就像是忽然被打通了男女之事的任督二脉,沈妙贞只是个随意的动作,就能叫他热血沸腾,不断的联想。   裴境咳嗽两声,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她光洁的,白皙的身子。   他可是个君子,怎能一直想这种事呢,还是修身养性的不够。   空青等人,在山脚下的茶摊子休息,也在这个小小的茶水摊解决了午饭。   公子没下来,他们是不敢擅自离开的。   等的百无聊赖之际,就看到公子和沈妙贞两人出现。   而叫众人,惊掉下巴的是,公子居然是背着沈妙贞下来。   而公子的头上,还插着两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兔耳朵,空青几人想要笑,却在瞥见公子斜过来的眼神时,不敢笑出声,面容扭曲着,快要憋死了。   这一回,他们对公子到底有多宠爱沈妙贞,才算有了新的认识。   裴境拉着沈妙贞上了马车,这回,手往头上一摸,就摸到那两只毛茸茸的兔耳朵。   沈妙贞满脸心虚,不敢看他。   裴境又好气又好笑,摊开手掌,那两只毛茸茸的兔耳朵就这么摆到她面前。   “你刚才就给我插了这两个草标?”   沈妙贞眼神游移:“公子……您不是说,让我可以跟您不用那么拘束吗?”   “所以你就编了两只兔子耳朵,让你家公子我戴?”   沈妙贞嘿嘿两声,勾着手指:“可是公子生的好看,戴着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你这精怪的小丫头,给你几分颜色就开染房了,不行不行,你家公子我都戴了,你也得戴!”   他说完就扑上去,非要把那两只兔耳朵给她别头发上。   沈妙贞想逃跑,可是马车里狭小,能逃到哪里去,她力气又小,被裴境一只手就死死的按住,根本动弹不得。   裴境心满意足的把那两只兔耳朵给她插在头顶,还扒拉扒拉,笑的眉眼弯弯:“真是个乖巧的小兔子呀。”   两人的大闹声,坐在车辕上赶车的空青和不敢进去打扰他们的紫毫,都听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咱们公子也有这么年少活泼的一面。”   紫毫压低了声音,不敢叫车里的公子和沈妙贞听到。   空青摇摇头:“要不说,端砚姑娘与别的姑娘不同呢,我看公子是动了真心了。”   他的声音也很低:“这以后就算公子娶了正室夫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诶呀,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咱们公子这么重规矩的人,怎么可能闹得内宅不宁呢。”   空青呲牙:“可你也瞧见了,公子是怎么对端砚姑娘的。”   紫毫默然:“反正不管怎样,你只做好公子交代你的事便罢了,咱们是下人,没要卷入主子的争斗里去。”   “这哪能呢,我不过是提醒你,要警醒着些,没准这位端砚姑娘,是有大造化的呢。”   紫毫笑而不语,她与沈妙贞关系也很不错,虽然立场上她是愿意沈妙贞好,可这种内宅的事,她再怎么受宠,也是妾,妾天然就要受正室大夫人的管制。   拿家法出来,正室夫人说要罚她,就算是公子也说不出来什么。   裴境在云州置办了一套宅子,离海岸就只有几里地,二老爷前年的时候在云州买了个海场,召集了人手养珍珠,这些年因为元成皇后推广的人工养殖珍珠的法子,使得珍珠的价格比从前的居高不下到现在富贵些的人家都能买一条成色不太好的珠链。   然而人工养珠,这珍珠成长也需好几年的时间,目前二老爷的彩珠场,一直持续在投钱,还没有盈利。   但有海场,就可以出海游玩,裴境带着沈妙贞,还品尝了不少云州本地人才有口福吃的海鲜菜。   没过几日,那位温齐就上门叨扰,裴境专门设宴款待这位年少的小公爷,并未因为他年纪小,就有丝毫的怠慢。   一般这种家宴,女主人是不出面的,但上的菜品和招待的歌舞,都要掌管内闱的女主人来定。   裴境现在又没个正头娘子,此事合该由他自己布置。   但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此事交给了沈妙贞来办。   作者有话说:   我写文年头不短,但节奏一直有点问题,做不到几章一个爽点,男主不会一见钟情,只会日久生情,他不爱女主,女主跑了嫁给别人也没用,而男主的底线一步步被突破,男配的登场,都是要有过程的,男主的心态得慢慢转变,女主也是普通人,也会想妥协,想凑合,但是最终慢慢认识到阶级不可改变,也是需要催化事件的,现在阶段,男主已经在慢慢退让,如果觉得节奏慢,大家可以养肥,存稿已经写好了,实在没办法大改,一下子节奏就特别快,他俩要极限拉扯比较长的时间。 ◉ 82、82   虽然只是个家宴, 沈妙贞却是头一回布置这种事,力求不给公子脸上抹黑。   她参考了往日侯款待客人的标准,又想在菜品上做些创新, 便翻了好些古书,力求要做出几道惊艳的菜。   晚上的时候, 沈妙贞还在单子上写写画画, 制定宴会的菜品。   裴境正在看一本书, 然而半天都没翻一页, 明显心神根本就不在书上。   “不过是个家宴,你还挺认真的,对那温小公爷那么好吗?”   冷不防的, 裴境就说了话, 沈妙贞现在已经不太怕公子,幽幽抬头:“难道温小公爷不是公子的客人?虽说是家宴, 也不能失礼于人前的吧,公子不是跟我说过, 温家在朝廷的地位,与温家未来的继承人交好,对公子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的吧。”   裴境失笑,摇摇头:“你这丫头, 现在倒像个贤内助一样了,看来李嬷嬷的课, 没白上。”   沈妙贞却并不想放过他, 黑漆漆的眼睛幽幽的盯着他:“等将来公子娶了夫人,自有您的正室大娘子来布置操办这些, 哪里还需要我来做这些, 如今我也不过是越俎代庖, 只求不给公子丢脸罢了。”   裴境的脸色一黑,把书丢到一边:“你就非要说这些扫兴的话吗?”   裴境心中不乐,虽然他将来确实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因为中了解元,洛京有些本地豪族,多方打听他的婚事安排,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   但他却推拒了,一来是因为他还未及弱冠,二来他是想待价而沽,若是殿试取得了好名次,到时候可选择的余地又多了起来。   裴境就是永远都这么冷静理智,连自己的婚事,都是可以交易的东西。   然而现在听到沈妙贞,直接挑明了说娶正妻的事,老成持重的六公子,却忽然生出几分逆反心理。   他与谁说自己的婚事,都没有丝毫的尴尬,永远能冷静的分析利弊得失。   可面对沈妙贞的调侃,他却莫名的不想谈论这件事,也对未来不知道是谁的正妻,产生了一些厌烦。   沈妙贞鼓了鼓脸颊:“行吧,公子不愿意听,我就不说,反正这个家,是您做主。”   裴境气笑:“我发现,让你别这么拘束后,你就开始嘲讽起我来了,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完全不是从前那副温柔懂事的样子。”   沈妙贞假笑,怎么可能一样。   原来她是奴婢,把他当成主人服侍,因为他是给她发月钱的人,自然要恭恭敬敬。   可是谁会把自己的丈夫,也当成要伺候的主子来对待呢。   虽然名份上,他既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主子。   “是公子自己让我不要拘束的,现在想后悔也晚了。”   沈妙贞不雅的翻了个白眼。   裴境觉得有点生气,也并非是真的生气,无非是小情侣间,闹闹小别扭的那种小情趣。   “好了,别说那些叫人不高兴的事,拿来给我瞧瞧,你都写了点什么。”   沈妙贞把手里的单子,给他递了过去。   裴境一眼瞧见上头的字,便有些呆住。   单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但很有章法,她的簪花小楷,也小有所成,所以瞧着也并不觉得眼睛累。   这宴会一开始,便是茶台茗叙,她在后面写了庐山云雾茶,到奉点心两品,为一醒狮酥,一香酥苹果。   随即便是攒盒一品,分为四样,为两样干果,两样子蜜饯,干果为虎皮花生与奶白葡萄,蜜饯为时令的银杏和金枣。   前菜两品,为糟鸭掌与凉拌海蜇,膳汤一品为佛跳墙盆菜,热菜四品分别为莲房鱼包、胭脂鹅脯、琵琶虾和鲜蘑菜心,随后便是主食一品为四喜饺,时令水果拼盘一品。用完这些,还有香茗一盏,为六安瓜片。   如此便是十二道菜品。   裴境大为震惊,侯府也有迎来送往的宴会,遇到这种宴请,都是大伯母侯夫人亲自出马,连三夫人都不能很好的制定菜单。   可沈妙贞是头一回办这种家宴,居然能考虑的如此周到。   这份单子,哪怕是拿到侯府,他爹他大伯,请官场上的朋友用膳,也不过添个一二品,就能直接用了。   裴境惊讶的看着沈妙贞,一开始教她读书写字,叫她弹琴画画,甚至让她去跟着上李嬷嬷的课,都只是为了让她高兴。   他并没有指望,她真的能做的如何的好。   然而这丫头的表现,却大大出了他的意料。   裴境是个明事理的好主子,有功当奖,有过则必罚,虽然对待沈妙贞,与下人们不同,但她考虑的如此周到,也实在让他惊喜。   “咱们来云州,可没带厨子,就凭紫毫那点手艺,可做不出来这些,难道……”   裴境皱着眉:“难不成你要亲自下厨?”   他抵了抵额头:“这么多菜,你亲自做,得累成什么样,这不行。”   沈妙贞却笑了出来:“我倒是想亲自做,可那佛跳墙,只发那些鲍干什么的,就要好几天,我自己可做不来这么一大桌子菜,我已经请了汇福楼的李大厨和他的两个徒弟,那天就往家里来掌勺,我们只需要把材料准备好就行,我把定钱都给了。”   裴境听到她安排的稳妥,很是满意,摸了摸她的鬓角:“我们端砚,也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呢。”   第一次当家主母的活计,却办的如此稳妥。   裴境不由得发出这种感慨。   沈妙贞听到这话,顿时一愣,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然而她却不能发脾气,她该怨谁呢,她聪慧也努力,学什么都快,做的一手好美食,刺绣也十分出众,认识字,也会作诗会插花,一手没骨工笔画画的极出色,尤擅画铃兰花,更弹奏一手好箜篌。   若是她出身大家,也不会比那些贵女们差。   更不要说,她生的如此绝色,小小年纪便已经初露倾城之姿,便是侯府那些自小娇养的小姐们,在容貌上,也比不上她。   然而,就是因为出身不好,所以做不得正妻,尤其做不得裴境的正妻。   他说这种话,实在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我做得了当家主母?”   她好不容易靠着布置宴会的事,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公子一句话,就将她拉回了现实。   “如今外头一些出身寒门的读书人,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我做了几年公子的婢女,想来人家也愿娶我做正妻的,自然,给公子做正妻,我是不配。”   沈妙贞越说越激动:“那公子,便把卖身契还了我,我自出去嫁娶,哪怕是个庄稼汉……”   裴境再也听不得她说这些,气的额头直跳,起身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你就天天说这些话气我,就当是我说错了话,好不好?”   “出去嫁娶,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除了我,谁还能待你这么好?”   沈妙贞不服气:“人家待我不好,至少我也是个正妻,不至于因为妾的身份,被那些人瞧不起。”   “谁敢瞧不起你啊?”   裴境气的直跳脚,额头突突的跳。   他真是说多错多,可是不把人哄好,他自己又难受的很,明明是夸赞她,却又刺伤了她。   裴境也是又懊悔又生自己的气。   沈妙贞咬住下嘴唇,一副不想跟他说话的样子,叫裴境恨不得把人直接拉到自己怀里,狠狠的打一顿屁股!   他眸中怒火冲天,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按,就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沈妙贞脑子都懵了,却完全动弹不得,一条腿伸出就往他身上踢,却被他直接压制。   “公子,你……你想干什么啊。”   她心慌的很,距离太近了,近的能看到他脸上的细小汗毛。   公子身上,清凛的雪香与松香混合在一起,侵袭着她的鼻尖,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她毕竟也不是对公子全无感觉。   公子只要对他笑一笑,她的脑袋,就像烧开的水一样,再也没了理智。   而裴境如此愤怒,听到她说嫁给别人,气的整个人都要冒烟了,却仍然记得,答应她的事。   他不会让她喝避子汤。   伤了她的身,他也会心疼。   可生气于她胡乱说话,裴境的眼睛亮的惊人,就像是什么大型野兽,兴奋的看着即将到嘴的口中食。   让沈妙贞浑身都战栗起来。   这种战栗并不仅仅是害怕,还有无处言说的兴奋。   只要想要,不同于那个宛如仙人一般,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公子,眼前这个暴怒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的公子。   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她。   她就产生一种,将他拉下了神坛的奇异满足感。   “啊!”   沈妙贞惨叫一声,脸有些疼痛,原来是裴境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在她脸上咬了一口。   她欲哭无泪,推开裴境。   因为咬了她一口,裴境气顺了不少,也就不再禁锢她,若是再抱她下去,嗅着她身体的幽香,怕是他会先忍不住,直接要了她。   裴境如此重承诺的人,怎会让自己变成不守诺言的小人呢。   用镜子一照,果然脸上有个很明显的牙印。   沈妙贞气的要哭:“你这样,我明天还怎么见人!”   作者有话说:   我好喜欢写小情侣吵架,小情侣相处。 ◉ 83、83   反正没法见人, 也得见。   脸上这个鲜明的牙印,只有紫毫瞧见了,笑话她半天。   沈妙贞也没办法, 被紫毫笑的脸都红了,只能蒙上一层面纱, 遮盖住脸上的印子。然而由于她的眼睛灵动水润, 这一蒙上面纱, 反而更有种神秘的, 想让人探究的美。   温小公爷前来做客,不过是一起吃一顿饭,他本想不必麻烦裴境, 两人在外头的汇福楼吃一顿也就算了。   然而出于心里不知名的那点绮思, 裴境邀他去家里,他也便去了。   却没想到, 这一顿饭吃的,饭前饭后有香茗品, 还请了云州知名的刘大家,在席间弹奏琵琶。   温小公爷虽然走到哪里亮出身份都会被款待,这一回也着实受宠若惊,尤其是知道, 这一场宴席,是沈妙贞办的后, 更是心中有种隐秘的欢喜。   不知为何, 他第一次见这姑娘,胸中就涌起冲动, 人生活了十三年, 温小公爷身边姿容出众的丫鬟也不少, 见过的世家贵女更是多如牛毛。   因为他身份金贵,许多小家族的女儿,在小时候,就被家中父母教着,会主动跟他亲近,跟他玩耍。   然而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姑娘,让他的心如小鹿乱撞般的跳动。   “裴大哥来云州玩,也没多带几个丫鬟跟着服侍?”   裴境笑道:“丫鬟们都是女孩子,有些身子娇弱受不了路上的波折,叫她们跟着来作甚呢。”   温小公爷也笑了:“裴大哥这样的妙人,自然得多几个人服侍,小厮们哪有丫鬟服侍的细致。”   他拍了拍手,他的那位老管家便带着两个姿容出众的女子走了上来,两个女子都是十五六的年纪,正如春日的花朵一般,鲜嫩又娇妍。   这两个女子一着红一着紫,梳着一样的头发,带着一样的首饰,长着一样的脸。   这居然是一对双生姐妹花。   裴境的脸一下子僵硬了,可他还是带着笑问温齐:“小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温齐敏锐的察觉到裴境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叹道:“这一对丫头,乃是我刚来云州,我家在云州的管家送来的,都是身家清白,从小被买来在府中□□好。”   “然而我身边丫鬟不少,这不收用,难免辜负我那林叔的一番心意,可收用了,若是叫我爹知道,也要将我骂破头了。”   “小弟想着,既然裴大哥也在云州,不如就送给裴大哥,也算小弟表表自己的心意了。”   “这两个丫头虽不如裴大哥身边的聪明伶俐,却也能端茶倒水做点杂活。”   裴境可不是没遇见过,外头应酬的朋友,给自己送女人。   但他从来不接受,一来他是瞧不上别人□□出来的,二来也怕是谁家送来的间谍,而且他要个好名声,又怎会沾染女色,让自己被女人所累呢。   长到十七岁,遇上一个沈妙贞,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然而,温齐跟以前那些人却不同。   那些人是想要巴结他,但温齐是他裴境不能得罪的人。   哪怕他已经成了符阳王萧直一党,也决不能与温国公府对立,不是他裴境看人下菜碟,没有骨气。   只是Wend温家地位特殊,虽然是外戚,却一直是纯臣,不偏不倚,不涉党争,乃是游离在朝廷外的第三股势力。   温家以军功起家,现在的温国公,依然掌管着西京的巡防营和塞北的黑甲军,哪怕是谢元帅,也不敢对温国公造次,都是以安抚示好为主。   他要拒绝,还得不伤小公爷的面子,裴境很快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想说的话。   “多谢小公爷记挂我,不过这好意为兄心领了,人,为兄就不要了,毕竟家中有个凶悍的老虎,为兄实在消受不起啊。”   温齐却劝他,叫管家把这两个姑娘的卖身契都呈了上来。   “裴大哥这般才俊,居然也害怕家中母虎?我记得大哥好像没有娶妻。”   裴境笑容不变:“的确是这样,虽然没有正室妻子,却有个爱吃醋的小丫头,为兄若留下这两个姑娘,只怕我家里那个要跟我闹个不休。”   温齐心一沉,脸上却还是那副阳光到不行的表情。   “都说畏妻勉强算是美德,可畏妾却是……”   他对着裴境挤眉弄眼:“裴大哥不收,可是瞧不起小弟?对这礼物不感兴趣?”   裴境却没想到,这少年年级虽小,为人处世却很有一种老油子的风格,滑不溜手,颇有几分让他拿捏不准,不知如何是好。   “小公爷这话从何说起呢,只是这两个姑娘,着实是为难愚兄。”   “小公爷一下子便是如此的大手笔,着实叫愚兄不知如何是好,于情于理,愚兄都不能接受如此重礼。”   温齐倒是也没有强迫他非要接受这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只是爽朗笑道:“果然裴大哥是个正人君子,我是觉得裴大哥是个可交之人,想要跟大哥做朋友,大哥自不必多想,这两个丫头不合大哥的意,我再寻些好宝贝送给大哥。”   “大哥如此在意你那如夫人,想来她定然是一位绝色佳人,才能与大哥相配,这一顿晚膳,也是小嫂夫人安排的,如此贤惠的姑娘,大哥真是好艳福啊。”   裴境难得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是有些小聪明,不过醋意却很大,不是个能容人的。”   温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这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虽然有这小小的插曲,却也并不妨碍他们聊得高兴。   温齐年少,却并非只是个纨绔子弟,竟对西京朝廷的局势,也能说得面面俱到,让本是不想得罪他的裴境,竟真的生出一些敬佩之心。   然而回去后的温齐却并不高兴。   “那两个丫头裴大哥没收,还当面表示,端砚姑娘是他的房里人,看来她并不是个普通的丫鬟。”   温齐本想用这一对姐妹花换那姑娘,若只是个普通奴婢,裴境一定会舍得。   而就算是普通的妾侍,权贵之间互相换来换去,也是寻常事。   温国公和温齐倒是从没这么做过,不过架不住西京那些男人,都这么做,就算是闻名西京的东楼先生,也用自己的小妾换过一颗夜明珠。   温齐不能白白跟裴境开口索要丫鬟,只能以丫鬟来换。   那一对姐妹花,容色虽然不如他瞧上眼的那个姑娘,却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也不是好寻的上品。   裴景境丝毫不为所动,还直接暗示,沈妙贞是个母老虎,爱吃醋管的严。   这便不是一般的妾了。   温齐庆幸自己没有说换婢的事,不然裴境一定会恨上他,若不再来往了,他的机会,岂不是越来越渺茫。   温齐的老管家,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叹道:“这个裴六公子,真是不识货,如此姿容出众的丫鬟都不要,真当他身边那个女人,是人人稀罕的宝贝了。”   一听这话,温齐却不干了,皱着眉头瞥他:“沈姑娘那样的绝色佳人,其实普通女子能比得上的,裴兄还是有眼光的,她若不是个宝贝,我如何会那样念想,想的都吃不下饭。”   老管家嘀嘀咕咕:“公子要什么女人没有,偏偏喜欢上个有主儿的。”   温齐有点生气,却也没法对一直照顾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发火,他是不服气的,他娘不就是别人的女人,不也被阿爹搞到了手。   这么多年一直百般宠爱,以前公夫人在的时候,阿爹也没有踏入她房里一步,只独宠阿娘。   公夫人死后,他娘不过差一个名分罢了,还不是实际上的公府女主人,府里的孩子,都是阿娘生的,也和和美美过了半辈子。   老公爷可以喜欢别人的女人,他温齐,温国公长子,未来的公爷,就不能喜欢上别人的女人?   “我倒是担心,怎么跟裴大哥开这个口,这一对姐妹花他都瞧不上……”   温齐打定主意,要采取别的手段,女人裴境不喜欢,那宝马、香车?珊瑚、黄金?   总能有个他喜欢的。   一想到那个姑娘,他就心痒难耐。   裴境回内宅的时候,身上带着一点酒气。   沈妙贞忙活了半天,给大厨和帮工结完工钱,洗漱完便在屋里的美人榻上,靠着休息。   一抬眼,便瞧见裴境脸上的笑,不由得心里发酸。   “公子怎的这么高兴,那一对姐妹花,公子竟没带回来?”   裴境因为喝了酒,脸上添上几许红霞,连脾性都跟平日不一样了。   “怎么啦,你吃醋了?”   他竟丝毫不觉得沈妙贞的酸话,叫他难堪,也没有解释,反而跟调情一样凑了上来,双眸紧紧的盯着她。   喝醉酒的公子,眸中雾霭沉沉,水润非常,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端的是绝色,看的沈妙贞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也红了脸,下意识推开他。   “公子身上都是酒气,我准备了醒酒汤,快喝一碗,别凑的这么近啦……”   因为害羞,她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   裴境却忽然将她搂住,重重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砚儿,我好开心,你也会为我吃醋。”   裴境显然是喝醉了,搂着她,像一只撒娇的大猫,在她脖子处不停的蹭,束的整齐的头发,都被蹭掉了几缕,弄得沈妙贞的脖子,痒痒极了。   “要是,你也出身名门,就好了,这样我就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子,我跟你两个人,一辈子都不分开,谁都插不进我们中间来。”   裴境喃喃自语,说完这话,便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 84、84   他睡着的时候, 仍然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腕。   沈妙贞一直沉默,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她没有高贵的出身,难道要怨恨自己的娘亲和爹爹, 为什么不是世家豪族, 为什么家里不是为官做宰的人吗?   娘亲已经没了, 只留下一个老父亲, 还在等着她尽孝,她有什么资格,责怪爹爹不够富贵, 没法叫她做公子的正妻。   若她当真有个傲人的家世, 也许跟公子,这辈子都不会相见, 也不会有现在相伴的机会。   醉后才会吐真言,他现在所说的一切, 都是发自真心的。   裴境此刻睡着的时候,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微微嘟着唇,很可爱。   沈妙贞忍不住, 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慢慢的将他的头发解开散开, 想撸猫咪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发, 慢慢的顺他的后背。   裴境觉得很舒服,抱住她的手臂蹭了蹭, 然后睡得更加沉。   这个姿势, 让沈妙贞根本没办法动, 只能被公子按着跟他一起躺在榻上。   这个罗汉床并不窄,但躺着两个人还是有些挤,尤其是人高马大的公子,生的长腿长手。   手一抱腿一伸,就将她压制住,动也不能动弹。   沈妙贞没办法,现在又睡不着,只能看着公子那张洁白如玉的脸。   她越看,就越出神,怪不得好些姑娘,只看到公子这张脸,就动了心,瞧瞧这肌肤,这像是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不点胭脂而朱的薄唇。   实在是天生一副负心薄幸的小白脸儿样。   她伸出手,用小手指比了比公子的睫毛,又比比自己的,作为一个姑娘,她的睫毛都没有公子的浓密。   公子喜欢她,会为了她,像太青先生与她夫人那般,不在乎她的身份,出身,这辈子只有她沈妙贞一个吗?   公子会为了她而妥协吗?   沈妙贞,根本就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她知道,公子是个多么有雄心大志,想要一展抱负的男人。   这样的公子,怎么可能为了小小的一个她而妥协。   她实在不该想这种问题,想了只会自取其扰,越陷越深。   就算身体不是自由的,她也要把握住自己的心,男人的爱是这样的捉摸不定,是这样的不能长久,她怎能寄希望于,公子会爱她一辈子呢。   若是将来,这张容颜老去,再也没什么能吸引到公子,她就成为裴家内宅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姨娘,无子无宠的过一辈子吗?   沈妙贞一想到,未来的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全身的冷汗都流下来。   对公子的爱意,也淡了一些。   裴境这一回来云州,可不仅仅是做说客,说服太青先生出山,为付阳王萧直所用。   他要暗中联系一些本地的世家。   所以他也不是每日都能得闲,裴境出去了几天,都是晚上才回来,看沈妙贞整日在院子里窝着实在无聊,便叫景天赶车,让小绿儿陪着出去逛逛街。   云州乃是南北九省要道,还有大梁第二大的码头,所以不仅本地盛产珍珠和海产品,各处泊来的东西也很丰富。   有了公子发话,沈妙贞倒是还能呆得住,不过年龄小一些的小绿儿,一直在院子里憋着,早就忍不住了,这一回能出去玩,兴高采烈地很。   裴境却没空陪他们去,只能让景天跟随保护,顺便赶车。   这一出去逛街,难免要买东西吃饭什么的,裴境深知沈妙贞抠门不舍得花钱的秉性,特意从自己私库里拿了一叠银票,给她装在袖口里,又取了一些碎银子放在荷包里。   公子这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且前途无量,还这样体贴温柔,哪怕为妾,也是别的女人眼里的好夫婿了。   沈妙贞的心中荡起一股涟漪,很快就被她压制下来。   上了马车,沈妙贞才看了那一叠银票,一张银票是一百两,手里这些足足有十张。   小绿儿这些日子服侍沈妙贞,也熟悉了她的性格,并不像初来乍到那般拘谨,偶尔也能在沈妙贞面前逗个趣。   小绿儿看着那一碟银票,是自己这辈子都赚不来的钱,两只眼睛都冒金光了。   “姑娘,公子对您可真是大方,咱们就是出去逛一逛,公子就给了一千两的银票。”   沈妙贞却觉得有些沉重,她明白公子的意思,这是因为无法娶她为正妻,心怀愧疚,所以在物质上多多补偿她。   然而她却觉得别扭,银票虽好,可她用公子的钱用的多了,却总觉得像是欠了公子的。   不提她这些古怪的心思,出来玩倒是很开心。   云州富庶,城中最繁华的街道比洛京也不逊色,因为元成皇后温氏做北宁王妃时,在这里有一处别苑。   后来温氏成了皇后,甚至是太后,潜邸别苑就被扩成了行宫,她每年夏天,都会带着皇子公主来避暑。   而梁国自来便是,上头的人重视哪里,资源便会往哪里倾斜,所以这云州便渐渐成了九州通衢,城中上下皆富庶,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   云州地价贵,在这里买得起别苑的,更是世家中的世家,家中财力丰厚,就比如裴境住的这三进三出的院子,可不是侯府的产业,而是二老爷用私房自己置办的,严格来说,是属于二房的私产。   而温家在云州不仅有别院,还有彩珠场和马场,商铺和田地也有好几处,就可见,温家在这些老牌世家面前,实力到底多么的雄厚。   沈妙贞当然不知道有这一宗,带着兴奋不已的小绿儿去了祥福大街,也就是云州最繁华,商铺最多的街道。   这一回出来,她倒是有心想买些特产,沈妙贞打定了主意,给家里人和朋友买的礼物,就自己掏钱买,她喜欢的一些首饰,便用公子的钱。   她只买一些小玩意儿,并不买多么贵的东西,攒下的月银应该是够用的。   先去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然而果然如陈夫人所说,市面上卖的不如她亲手制的好,沈妙贞拿着一个个瓷瓶看过,都没有陈夫人送她的那些精致,料好。   她轻轻一嗅,便能嗅到里面的铅粉味儿,铅粉这种东西,虽然涂上脸会变白,然而长期涂抹却会叫本来白皙娇嫩的肌肤,变得发黄生斑。   倒是小绿儿喜欢上了一款橘红的胭脂,然而她月银不多,没有闲钱买,她虽是服侍沈妙贞,却也是在流风阁当差。   裴境的规矩最是严格,丫鬟决不可涂脂抹粉,装扮的妖妖娆娆,就连首饰也只能带两件,更不许带些妖艳的花朵。   所以这孩子也只是恋恋不舍的摸着那个精致的瓷瓶,放了回去。   沈妙贞倒是多看了几眼,偷偷把这盒胭脂买了下来,耗费了半两银子,物价比洛京的要贵上一些,不过她倒是没有不舍。   看到小绿儿这孩子不舍买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姑娘,那家是卖首饰的诶,我们去看看吧。”   小绿儿眼尖,一眼便看到招牌最大的那家店,此时她手里拎着好几个小包裹,都是他们买的东西。   云州这里因为海运四通八达,长白山的山参比洛京要便宜的多。   沈妙贞买了一只,回去孝敬沈老爹,又买几匹云州产的含玉纱,这种纱料比江南的香云纱,还要轻薄,做了衣裳夏天穿着,很是凉快。   这家铺子牌子很大,用金粉写着翠玉坊几个大字。   沈妙贞笑着跟着蹦蹦跳跳的小绿儿进去,景天则驾着马车在后面等着。   翠玉坊不愧是云州最大的首饰铺子,从贵价的首饰到低价绒花应有尽有。   沈妙贞看到几只各式各样花簪,乃是仿制鲜花的簪子,她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店小二瞧她穿的富贵,脸上堆着笑迎了上来。   “姑娘瞧瞧,这是咱们家最有名气的通草花,仿制鲜花做的,比鲜花还真呢。”   簪子上头的花,有海棠有牡丹还有玉兰,都是照着鲜花染得各种颜色,香气经久不散,沈妙贞一瞧就十分喜欢。   问了价格,居然要四百文一支,而造型复杂,花朵更大些的则要七八百文。   这个价格给小绿儿都吓了一跳,一只通草花簪的价格都比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银了。   也难怪小绿儿会惊呆,她才来侯府不久,没见过太多好东西,绒花与通草花的材料本就不太便宜,制作的精巧如鲜花般栩栩如生的,被称为仿花,价格比鲜花都要昂贵。   沈妙贞也不能白来一趟,算了算自己的银钱,买了一只重瓣芍药花簪,和一直月上金桂与婉约玉兰的。   这只重瓣芍药的,她自己留着戴,另外两只送给三小姐和表小姐。   店小二没想到这姑娘看起来阔绰,结果只买了三只通草花簪,合起来也只有一两银子,顿时便显得不大热情。   而里头掌柜的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又堆着笑过来。   “姑娘,我们店里最有名的乃是珍珠,云州本地的东海珍珠可是闻名天下,在我们这里买,比别的地方要便宜的多,最近珠场新下来一批成色极好的,姑娘可要看看?”   沈妙贞自然喜欢珍珠,也觉得心动,不过珍珠价贵,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就有些犹豫。   店小二笑眯眯的:“姑娘来瞧瞧吧,瞧瞧又不收您的银子,而且咱们店里这几天还有优惠,可以抽奖,若是姑娘手气好,抽到了大奖,没准还能不花钱就能得到珍珠首饰呢。”   沈妙贞一下子被不花钱吸引住。   作者有话说: ◉ 85、85   对于不用花钱的东西, 沈妙贞完全没有抵抗力,果然乖乖跟着进了内室。   店小二奉上一杯香茗,只闻茶香, 沈妙贞就知道这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不过出于谨慎的缘由, 她并没有喝。   店小二捧来几个盒子:“姑娘可以瞧一瞧, 这些都是我们家新作的珍珠首饰。”   依次将盒子打开, 一个盒子里乃是一条珍珠珠链, 里头的每一颗,都有小手指大小,颗颗呈椭圆的形状。   “姑娘瞧这串珠链, 虽然不是正圆, 但每一颗的光泽都很好,要挑这么一串大小一致, 光感一样,且形状差不多的, 可不容易,因为不是正圆的珠子,所以价格要便宜许多,只要二百两银子便能买下来。”   沈妙贞怎会不知珍珠的价格, 就算不是正圆的珠链,只是椭圆, 这种洁白温润的光感, 也算得上是精品了。   若是正圆,这串珠链定然会是天价, 她连看都看不到。   二百两银子, 实在不算贵。   然而对于沈妙贞来说, 在珍珠里这么便宜,她也买不起!   公子给了她一千两银票,意思便是由着她来花,可是她却不想花公子的钱,更不想花这种大钱。   店小二偷偷撇撇嘴,这位姑娘虽然穿的是上等的丝绸,可出手着实不算阔绰,若不是掌柜的刚才出来吩咐他,他收完钱都不打算接待了。   “姑娘瞧这一只钗,纯金打造的,这上头的珍珠可是又大又亮呢。”   沈妙贞取了第二只看,这金钗做的很有些巧思,虽然是金子的却并不庸俗,外头一圈拉丝的圆圈,圆圈里面是一只活生生的小兔子,圆润的珍珠便做了小兔子的身子,小兔子脚下还有一些金子拉丝成的祥云。而这一只簪,入手并不太重。   “姑娘觉得如此,这只金钗,是空心的工艺,没有用那么多的金子,所以价格也很便宜呢,只要五十两。”   “五十?”   沈妙贞倒是吓了一跳,摸了摸这只钗子,通体磨砂的质感,别说工艺什么的,只是那枚用来充当小兔子的珍珠,便有拇指大小。   一挡住光,珍珠便散发着水样荡漾的波光,通体浑圆,这么一颗白的像是夜明珠一样的珠子,至少也得几百银子,怎么可能只要五十两?   沈妙贞露出狐疑的神色,店小二脸上堆笑,心里却暗骂起了掌柜,非要交代这么个不好干的活儿。   “这……怎么会这么便宜呢,怕不是有什么……”   怕不是有什么猫腻吧,沈妙贞不敢说这两个字,可脸上的表情已经将她出卖了。   她幼年被家里保护的还算不错,因为那一年家里遭灾颗粒无收,徐氏和小天重病,家里没办法才卖了她。   卖身到侯府为婢后,接触的也都是内宅这些姑娘,遇到最恶心的事,是纹枰偷她的钱,徽墨想要算计她的清白,却终究没得逞,被公子按了下去。   沈妙贞并不熟悉外头这些商贩们的套路,自然也不懂这店小二和那个掌柜想做什么。   店小二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我们翠玉坊不会以次充好,卖的都是良心的东西。这只钗为什么价格会这么便宜,是因为这珍珠不是完美的,连接着钗子的地方,是个很大的黑疤。”   “姑娘细细的瞧瞧。”   店小二指出了地方,沈妙贞去看,果然在兔子金色的头部和珍珠的身体的连接处,看到了一个深深的小黑坑。   但是因为那小兔子头做的精巧,绝妙的挡住了这个黑坑,这般镶嵌好,便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为这个疤,这枚珠子可就卖不上价钱了,虽然镶嵌的看不出,可咱们翠玉坊也不能做黑心生意不是。”   沈妙贞知道了原委,委实有些心动。   小绿儿还在旁边不听的赞叹这簪子,生的好,珍珠好大好亮,价格也好便宜。   “姑娘,您戴上看看,好不好看,您的首饰匣子里都是白玉簪青玉簪,要不就是银簪水晶簪,可还没有金簪呢。”   只要不在裴境面前,这孩子就很是活泼,一遇到裴境,她便吓得同手同脚,像个糟了瘟的小鸡崽。   沈妙贞觉得好笑,难得这丫头出来一趟,做出符合年龄的事,她也便由着她。   摘下帏帽后,露出那一张姿容出众的脸,倒是给店小二看的眼睛发直满脸通红,态度更加殷勤了一些,主动拿来一面妆镜给她用。   “姑娘的头发真好,又密又乌黑,摸起来像是缎子一样。”   她出来也没有过分的装扮,依然梳了个螺髻,将头发都盘起来,头上一只水晶簪,一朵粉白的小芍药花,额前的刘海倒是留了一些。   小绿儿拿起那只钗,替她簪在鬓边,钗子下面还有一截短短的穗,垂到她的鬓边,摇摇晃晃的,十分有风韵。   “姑娘,真好看。”   小绿儿都看得入了迷:“奴婢从没见过比姑娘还好看的女子……”   “你这丫头,嘴巴这样甜,就会哄我开心,公子在的时候,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捏捏小绿儿的脸,沈妙贞嗔了一句,却也不是真正的生她气。   小绿儿的脸,肌肤没有那么柔滑,但是胖乎乎的软嘟嘟的,手感也很好。   沈妙贞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裴境那么喜欢捏她的脸颊,的确很有意思,只要不是自己的脸被捏。   她没忍住多捏了几下,给这孩子捏的眼泪汪汪的。   门口的帘子被打开,掌柜的迎着一个英俊少年走了进来,少年一见沈妙贞,一愣后便狂喜。   “沈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沈妙贞看着这少年,心里那种不知名的面熟感陡然涌起。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沈妙贞自然不可能忘了这个少年。   她福了福身行礼:“小公爷。”   少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仿佛就是遇到故友的那种惊喜,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别有所求。   “沈姑娘不必多礼,说来我也受了姑娘诸多恩惠呢,那一碗花椒鸡汤很好喝,我可是心心念念了许久。”   “一碗汤而已,小公爷不必放在心上,那时若不是小公爷让了一间上房给我们,我们公子就没地方住了。”   温齐笑嘻嘻的,却并非是那种流里流气的笑容,他虽然生的不如裴境那么雌雄莫辩,却也是很有少年味儿的英俊长相,虽然还年少,却已经初见潇洒风流的样子。   将来长大了,还不知要惹的多少小娘子倾心爱慕。   沈妙贞因为心中那股说不出的好感,对温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防备。   因为他的年纪,比自己的弟弟小天还小半岁,这样的阳光活泼少年,实在不能让她觉得有威胁。   “小公爷来首饰铺子,也是为了给家里的姐姐妹妹们买些礼物吗?”   温齐笑道:“我家里倒是没有姐姐妹妹的,不过有两个堂妹,也都隔了三代,日常是不大见面的,不过……我是来给我娘亲选些首饰。”   “小公爷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温齐有点不好意思:“上一回沈姑娘做的那花胶鸡汤,我喝了,差点以为是我娘亲做的,活了这么多年,也只有我娘亲喜欢在花胶鸡里面放杂粮,没想到沈姑娘居然也是这样做,一下子叫我想起娘亲来。”   温齐笑脸相迎,实在叫人讨厌不起来,还会觉得十分亲近。   沈妙贞脸上不自觉也露出温和而真心的笑意。   温齐趁热打铁,有点不好意思的害羞样:“我也是头一回给娘亲选首饰,不如沈姑娘帮我选选如何,我也不知你们女子都喜欢什么样的。”   沈妙贞倒是觉得没什么,问了夫人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用什么颜色的胭脂。   便选了一款掐丝点翠嵌珍珠的云纹手镯,和一只寿字纹的珍珠步摇,一只带着流苏的璎珞。   温齐财大气粗,看上的都买了下来,足足花了五百两银子。   “多谢沈姑娘帮我选这些,娘亲看到了一定会喜欢的,沈姑娘瞧上了哪个,我替沈姑娘买下,全当是谢礼。”   不等沈妙贞说话,一旁的店小二插嘴道:“这位姑娘看中了我们家的云中玉兔钗,只要五十两就能买下来,姑娘还一直犹豫呢。”   “一直戴在头上不肯摘下来,显然是喜欢的不行,区区五十两,也不买,穿的倒是挺富贵,出手怎的这么小气。”   店小二嘟嘟囔囔的话,让沈妙贞脸红透了,因为帮温齐挑首饰,她都忘了头上还带着人家的云中玉兔钗。   她不好意思的摘下来,放到盒子里头,垂下头,满脸的尴尬。   温齐冷冷的瞧了一眼那店小二,现在却不是跟他计较的时候:“沈姑娘戴这只钗很好看,比如就由在下出钱买下,送给沈姑娘吧。”   沈妙贞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小公爷,别这样,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礼物。”   “不过区区五十两,并没有什么破费的……”   那店小二仍旧在嘟嘟囔囔:“这姑娘生的这么美,她男人怎的如此小气,连五十两都不让花吗,还不如眼前这个大方,干脆跟着这个温公子得了。”   温齐连山闪过一丝尴尬,耳根都红了,眼底深处略过的情绪,却很满意。   “沈……沈姑娘,你……你别在意,我就是想谢谢你,没有别的意思。”   店小二的嘟囔声不大,两人却听了个清清楚楚,沈妙贞尴尬过后,此刻倒是镇定了起来,坚定的谢绝了温齐的好意,绝对不平白无故受他的礼物。 ◉ 86、86   温齐心中遗憾, 不能展示自己的财力,他一直记得自家国公老爹的话,对喜欢的姑娘, 要像雄孔雀展示羽毛一样,展示自己的优点。   而他有什么优点呢, 这张脸虽然英俊, 却也比不过有莲花六郎美称的裴境, 然而他有钱, 财大气粗,还是公府长子,未来的继承人, 这却是他的优势。   不过裴境却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没出息的侯府二代,人家到底是解元, 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一比,他的优势, 又变得不明显了。   温齐才不觉得气馁,他自己也不觉得就比不上裴境,只是名分的问题,实在难搞, 怎么能让裴大哥同意,把沈姑娘让给他, 又得让沈姑娘心甘情愿跟着他。   实在是个难题。   沈妙贞坚持不收他的礼物, 不受他的好意,让温齐想要显示一番自己财力的愿望落空, 虽然他是很失落。   可男人到底是个贱皮子, 就算仍是少年的温小公爷也是如此。   她不收, 他却觉得,这姑娘真是好有原则,好清新脱俗,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越发觉得她特别。   沈妙贞实在喜欢这只云中玉兔钗,喜欢的不得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从公子给的钱里,拿出五十两,买了下来。   而钗子到了手,她有有些后悔,花了公子的钱,欠公子的就更多了。   温齐一直偷偷拿眼看她,目光就没有移开过,只是很隐晦,没有叫人发现,所以沈妙贞也察觉不到。   而小绿儿,是个比她更加迟钝些的姑娘,年纪小不说,还是个孩子,心思单纯的很,又怎么可能发觉外表白白,心里漆黑的温小公爷的觊觎呢。   “温公子,这位姑娘,咱们这几天有活动,您花了银子,就可以抽奖,若是抽到了头等大奖,没准您买的东西就能免费了。”   “诶,还有这等好事?”   店小二抱出一个木箱子来,示意温齐在里面抓阄,笑道:“咱们翠玉坊,可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自然有信誉,没了咱们这些老顾客新顾客的支持,咱们怎么能开几十年呢,这不是咱们东家发了话,今年是第五十年,就搞了这么个活动,纯就是拼拼您的手气,只要抽中了,不论您今日是花了几十两还是几百两,都能给您免。”   温齐笑的开心,虽然惊喜,不过几百银子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行,那本公子就试试手气。”   他在木箱中随手抽出一个纸团,展开一看,却是白纸一张。   他摇了摇那张皱巴巴的白纸:“这一张白的,是什么意思,肯定是什么都没有吧。”   店小二讪笑:“这个……公子今日手气好像不大好,不过没关系,咱们送您一些小饰品,这耳珰戒子什么的,您任选一个。”   温齐笑了笑,并不在乎白送的赠品,反而颇有兴致的看向沈妙贞。   “沈姑娘也试试手气如何?”   沈妙贞一向是没什么好运气,并不太相信自己的手气,从小到大,她都是靠努力才得来今日的一切。   但现在试试也没什么,她自己不仅想试试,也不想扫了温齐的兴致。   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她也在木箱里拿了一个纸团。   展开一看,并非是白纸一张,里面写了一个壹字。   那店小二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哎哟喂,掌柜的,这姑娘,这姑娘抽中了咱们的一等大奖诶。”   掌柜掀帘子进来,接过那纸瞧了又瞧,还透着光比了比,这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是了,是了,正是一等,这位姑娘,您大喜啊,手气真是好的很,一抽便拿下了我们翠玉坊的大奖。”   小绿儿高兴坏了:“姑娘,姑娘,您手气可真是好啊,掌柜,这一等大奖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买东西不必花钱?”   掌柜的捋了捋胡:“这个小姑娘,是您今日买了的免单,可不是买东西不用花钱。若是不用花钱,您把我这店里的都选走,小老儿我可没办法跟东家交代。”   “不过咱们这一等大奖,也不是普普通通免了您今日买的东西,还有许多白送的东西,您可真是交了好运了。”   温齐也拍拍手:“沈姑娘,你这手气可真是好,我怎么就没抽到呢。”   “快瞧瞧,你们都送些什么?”   那掌柜的笑眯眯的,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情愿,叫店小二去取东西,自己则把那五十一两半的银子亲手奉上。   “姑娘,这是您咱咱们翠玉坊花费的银子,一只云中玉兔钗,三只通草花簪,一共是五十一两半,您数一数,是不是这个数。”   饶是沈妙贞性格内敛,此时也是惊喜非常,脑子晕乎乎的就接过银锭子,都不必数,那就是她递给店小二的银子。   她沈妙贞,居然也能这么好运。   掌柜将云中玉兔钗小心用布包好,放到木盒子里,又拿着两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摆放在她面前,打开盖子。   “这是本店送的,姑娘,您瞧瞧。”   两个盒子里面都铺上了软和的绒布,一个便是那串她也很喜欢的珍珠珠链,另一个盒子内则是一对碧玉雕花镯,碧玉触手温润,并非是翡翠那般的通透,这种油润的触感,定然是南疆玉,这么一对,也是价值不菲,上头雕刻着盛放的莲花。   沈妙贞也十分喜欢。   然而此刻,她却没有开开心心的收下,仍有些犹豫。   “掌柜的,这样贵重的东西,当真是免费送吗,不会有什么……”   那掌柜本来笑眯眯,以为沈妙贞会高兴的不行,此刻听到了她的问话,顿时眉毛都有些抽搐起来。   他见沈妙贞还在看那些首饰,不着痕迹的看了看温齐,得到确信的眼神。   他堆着笑,解释道:“姑娘请千万放心,咱们翠玉坊几十年的老店不会坑顾客,咱们给您写个字据,好叫您安心。”   沈妙贞见这掌柜的当即便写了字据,还按了手印,顿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讪讪,很是不好意思。   那两朵红晕在她的脸上,都要蔓延到耳根处了,好美的一个人儿,好美的景色。   温齐抿了一口茶,茶很香,入口是涩的,回甘却甜。   然而这点甜却远远无法满足他嗓子处的渴和干,这样绝色的一个姑娘,陪在裴境身边,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拥有,不去索取。   不过没关系,他并不在意女子的贞洁,只在意他喜欢的女人,将来会不会成为他的。   温齐自己的亲娘,就是国公老爹从别人手里抢回来的,听老爹醉酒后说起过,娘亲一开始也是不情不愿,哭哭啼啼,可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孩子也生了,还不是被老爹锲而不舍的好打动,开始安心的过日子。   只要给他机会,他不信,沈姑娘会对他不动心。   裴六公子是很好,很出色,但他那样的人总有一些自己的坚持,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让步。   温齐相信,只要给他机会,给他时间,她总会安分下来。   然而现在是,他连亲近的机会,都没有。   “沈姑娘这就要回去了吗?我还想给我娘买些绸缎,不若姑娘帮我参谋一番?”   温齐好言邀请,沈妙贞却面露男色。   “温公子相邀,我本不该拒绝,只是我……我现在是侯府的奴婢,若是不早点回去,实在怕我家公子生气。”   温齐面不改色,声音却软了下来:“姑娘的暗示,本公子懂。”   “你不仅仅是裴大哥的奴婢,还是他的女人,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除了沈妙贞,根本就没有别人听到。   因为这些东西都免了银钱,沈妙贞开心之际,看绿儿这孩子兴高采烈的想要看那些首饰,便让她去挑一对耳珰,她出钱买。   这孩子便蹦蹦跳跳被小二引着,出了客室。   她恍惚发觉,如今的这间接待贵客的茶室里,好似就剩下她和温齐。   温齐的随从都不见了,只留下他一人,慢慢的啜着茶。   茶室有些静,静的叫她心发慌。   “公子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   她咬了咬唇,脸色虽然有些尴尬难堪,却仍旧说了下去:“像我这样身份低微的女子,本与小公爷没有交集,我,我也算得上是已婚的女子,本就不该见外男的,今日在翠玉坊遇上,本事意外,可若是陪着公子选绸缎……”   “你怕裴大哥会生气?怕他误会?”温齐的声音很轻,却宛如钟鼓,敲在她的心口上。   沈妙贞打了个机灵,摇头道:“不,不是,我是怕,旁人误会我跟小公爷,小公爷身份尊贵,若是叫人误会,我岂不是做了错事。”   温齐此刻的笑容却越发温柔,温柔的有点假:“沈姑娘真是不了解我,在我心中,喝到姑娘做的那碗汤后,我便已经将姑娘视为朋友,我温齐交朋友,并不管他身份有多低微,就算是路边的贩夫走卒,只要我认定了,就会跟他真心相交。沈姑娘,你是个好女孩,为何要这般看轻自己?”   “还是说,裴大哥叫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才这样自卑?”   “我以为,以姑娘的才貌,必然会极得裴大哥宠爱才是,他没有把你放在心尖上吗?出来买首饰,叫你自己一个人来?只花了五十两银子,你便如此舍不得,难道裴大哥对你小气,不给你银子花?” ◉ 87、87   沈妙贞皱着眉头, 只觉得温齐这话像是意有所指,说不出的古怪.   但她还是下意识的维护裴境:“公子他,待我一直很好, 只是他很忙,才叫我自己出来买买东西, 也给了我银钱, 叫我可以随意花, 只是……”   “只是沈姑娘却觉得, 花裴大哥的钱,会不自在,会心生愧疚, 更会觉得欠了他的?”   温齐小小年纪, 却十分会拿捏人心,一直生活在单纯环境中的沈妙贞, 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自然被他牵着鼻子走, 说话也说出了温齐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被他说中了心事,沈妙贞只觉得十分尴尬又不知该作何反应,低下了头去。   温齐摇摇头,状似十分关心她的模样:“沈姑娘, 你比我大两岁,我叫你一声姐姐可好?”   “沈姐姐, 你既然是裴大哥的房里人, 不觉得这样不肯花裴大哥的钱,花了便觉得欠了他, 我虽然因为年纪小, 身边没有房里人, 可也见过真正的夫妻,我爹娘是如何的相处,决计不是你与裴大哥那样客气。”   温齐灿烂的笑变成了温和亲人,如春风一般和煦的笑。   他像是个亲和的闺蜜一般,微微凑近沈妙贞,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她觉得不适和警惕。   “沈姐姐,你在裴大哥身边幸福吗?你这样不自在,不愿用裴大哥的钱,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妙贞沉默不语,然而心里又被重重的一击。   温齐像是根本就没发现她的窘迫和难受似的,继续循循善诱:“沈姐姐的难处,其实是可以跟我说一说的,说一说总会心里舒坦一些。”   “我在家中的时候,阿娘有时候生老爹的气,也会跟我唠叨一番。你这样什么都堵在心里,是会憋坏的。”   “你放心,我们想交,乃是君子之交,堂堂正正,没什么需要遮掩的,裴大哥知道了也不会生气,他也是读书人,若是因为此事生气……”   温齐脸上露出了茶艺十足的微笑:“若是裴大哥真的因为此事生气,也只能说明裴大哥实在太小心眼了,他可是堂堂解元,跟自己的女人计较,岂不是太低级了。”   眼药上的差不多,温齐继续扮演个一个知心小弟弟的角色:“沈姐姐放心,有我在,不会叫裴大哥误会你的。”   沈妙贞豁然站起身,抬起头看向温齐,声音已经变得坚定。   纵然方才她心里好一番纠结,也确实有想跟温齐倾诉的欲望,很多事她实在不知该跟谁说,说出来只会自寻烦恼,让事情更加复杂,不得已,一直埋藏在心底,慢慢发酵,直到最后腐烂侵蚀她的内心。   温齐的确让她,下意识就觉得亲近,这个少年比她弟弟小天还让她觉得像自己的弟弟,可是无论如何,她的这些心事,都不能对别人说。   更何况温齐还是个外人呢。   沈妙贞常常舒了一口气,眼神已经不再脆弱游移,抬起头直直的望着温齐:“小公爷,我很感谢您关心我,把我当朋友,但是……我身份不够,实在当不得您这样关注,公子待我很好,也很大方,没有不贴心之处,是我自己一直没有想明白,才会如此纠结。”   “虽然被您看出来,这却是我跟公子的私事,实在不能对外人道,您……您虽然是公子的朋友,却也是外男,今日不过是偶然遇见,请小公爷也能自矜身份,没要再说这些话了。”   “我还有事,这就得回去,小公爷,告辞!”   沈妙贞话说的硬邦邦,完完全全无视了这少年的好意。   而温齐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也露出委屈和被拒绝后的难过,他的眼圈都有些红了。   “沈姐姐,你是觉得我在挑拨你跟裴大哥的关系,所以才不想理我吗?”   沈妙贞一看到这少年委屈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就软了下来,明明,她根本就不是这种可以轻易动摇的人。   然而看到温齐,就是不知为何,感觉到的,很温暖,很亲近,让人忍不住对他说心里话。   “小公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多谢你关心我,只是……”   她不能再说更多,说的多了,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情,对于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   她福了福身,低下头冲出翠玉坊。   掌柜的还在看温齐的眼色,随意准备把沈妙贞拦下来。   然而直到她冲出去上了马车,温齐都没有表示。   裴家的马车离开了,温齐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掌柜的大气也不敢出,只嗫嚅着问了一句:“大公子……”   温齐在出神,愣愣的看着她坐过那个位置,那姑娘遗留下一点似幽兰一般的香气,仍然在鼻尖围绕。   他忽然笑出声来,给掌柜的吓了一跳。   温齐的笑声越来越大,他托着腮,着迷的望着她坐过的位置:“沈姐姐,真是个好姑娘呢,明明心里藏着很多事,却仍然在维护裴境,裴大哥真是个好命的家伙,有这么个好姑娘陪在身边,实在是……”   “叫人嫉妒。”   “啊,怎么办,越来越想得到了呢。”   掌柜的不敢说话,谁敢当着少东家的面说这些,吐槽他偏偏瞧上了个有主的女人,他可还想活着呢。   温齐的目光看向掌柜,倒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今天这件事,你做的不错,你跟你手下的伙计,都去多领一个月的月钱。”   掌柜的拱手:“多谢大公子。”   温齐叹气,他想要博美人一笑,给美人送些东西,都要如此的大费周章,自己还要假扮客人,着实心累。   但一想,那钗子和珠链都会戴在沈妙贞的身上,他又说不出的开心。   沈姐姐生的那样美,什么首饰戴在她身上,也会因为她而增添许多光彩,而非那些首饰装点了她。   “你们要警醒着些,没要让裴家人查出,翠玉坊是我们温家的产业,要守口如瓶,知道吗?”   掌柜的是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小公爷虽然年纪不大,可这架势,这气势,着实叫人有点生畏。   跟别人家无法插手家族生意,说不上话的纨绔子弟不同,温国公虽然宠爱儿子,却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就教他读书,教他看下头铺面和庄子呈上来的账本。   去家里产业巡视,对下人恩威并施,跟外头的朋友交际,虚与委蛇的时候,也会带着温齐。   因为国公是知道的,溺爱孩子相当于杀子,儿子可以宠爱却不能不学无术,他早晚都会死,温家也得要儿子撑起来,若是儿子没出息,都会被下头的家奴蒙蔽,温家早晚也会落败。   这样的教养,使得温齐小小年纪,就十分善于交际,还生了八百个心眼子。   在西京的时候,他的朋友就遍地都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绿林好汉,有了难处,求一求小公爷,就算得不到大帮助,也总会被帮衬一些银子。   谁不夸一声小公爷实在够义气,会做人呢,年纪虽小,却实在是个好汉。   这种恩威并施,一旦施展到家奴身上,就会叫下头的家奴们,冷汗淋漓,根本就不敢阳奉阴违的糊弄他。   温齐心事重重,回了自家的别院,他倒是想在裴六郎身边安插个人,然而他管的是滴水不露,根本就插不进去人手。   没奈何,他只能化名买下裴家别院的宅子,叫心腹住进去,好便于监视。   为了个女子,做这种大手笔,一定会被别人耻笑,可温齐才不管呢,喜欢女人又不是代表没出息,把自己没出息的原因归结在女人身上,才是真真正正的没出息呢。   对喜欢的女人,这般用心投入,在温家也算是家风了。   温齐在那里盘算着下一次偶遇的机会。   而回去的沈妙贞,直到回了内院,都有些心神不定,连自己新买的首饰,都没怎么看,就放在了那里。   虽然拒绝了温小公爷的关心,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   那就是,沈妙贞这样不想用裴境的银子,不想欠着他,本就不是正常的,有哪一对夫妻,做妻子的会一直抱着这种想法。   虽然严格上来说,她跟公子,根本算不上夫妻,顶多是夫妾。   可别人家的妾,也不会用了丈夫的钱,就愧疚的不行,觉得自己欠了好大的人情吧。   而温齐说中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无人诉说自己的心事。   长期在公子身边,这些人都是公子的人,她的那些纠结,那些委屈,那些不情愿,根本就无人给她开解,想要诉诉苦,都没有个知心的人来倾听。   长期的隐藏自己的心事,什么都憋在心里,让她越来越忧郁,脸上虽然总是带着温和的笑,也依然像是平常一样服侍公子,跟公子说话。   她并不知道,一直这样,会郁结于心。   沈妙贞想要将温齐的话抛除出脑海,可偏偏就是一直会想到他说的这些。   “今天都买了些什么,逛街逛的可开心?”   在她出神的时候,裴境已经回来了。   他早就在前院问过了景天和小绿儿,今日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明明都已经知晓,现在却仍旧做出什么都不知的模样,聊天一样的问着沈妙贞。   作者有话说: ◉ 88、88   沈妙贞被裴境黑漆漆的眼睛看着, 心中一颤,垂下头。   “没发生什么,只是逛了祥福大街, 买了一只几只通草花簪,买了一些山参, 在翠玉坊遇到了温家那位小公爷, 没想到他为他娘亲选首饰, 我就帮忙挑了挑。”   裴境解开外衫, 随手挂在衣架上,眸中有些幽暗:“你没买些喜欢的首饰?给你带了那么多银子,可别告诉我, 一个铜板都没花。”   沈妙贞指着梳妆台上的那几件:“是买了一只钗, 花了五十两,不过遇上那翠玉坊抽奖, 我手气好,抽中唯一的一等, 不仅免了银钱,还送了珠链和镯子。”   裴境微微眯起眼睛:“抽奖?这翠玉坊倒是很会经营。”   “是啊,温小公爷也抽了,却没抽到, 我不知为何手气这样好,抽到了唯一的一个一等。”   “瞧瞧, 这串珠链和手镯, 都是免银子送的,公子瞧瞧, 好看不好看。”   沈妙贞脸上带着笑, 拿出那串珠链和手镯给裴境看。   东西都是好东西, 也很贵重,可裴境就是微妙的觉得不太顺眼,他心情不大好,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是很顺耳。   “这串珍珠光泽倒是还不错,可惜不是正圆,算得上上品,却非精品。碧玉手镯料子倒是不错,可惜雕了花,价值就上不去了。”   沈妙贞素来知道公子眼光高,可没想到他说话这样不留情面,心中顿时一梗。   “为何雕花的手镯价值上不去呢。”   裴境撇撇嘴:“玉镯不仅要看水头,还要看有无裂纹,可玉石乃天然之物,有裂本就是顺应自然,所以求无裂,自然是万中无一,而做这种雕刻的纹样,便是为了避纹,素镯不必雕刻,便是完美无纹的,自然价格更高,这边是所谓的大巧不工,大象无形,大道至简的道理。”   沈妙贞没想到,只是一些首饰,也要分个高低贵贱,说些教育人的大道理。   她一时有些沉默。   这么好看的首饰,她很喜欢,可公子这样一说,又将它们分了个三六九等,她再表现得兴致勃勃,就好像自己过于愚笨,喜欢这些算不得精品的首饰似的。   可是,她很喜欢,不行吗。   在公子眼里,人不是也像这些首饰一样,被分成个三六九等吗。   就像她沈妙贞,在公子眼里,是个能够宠爱,能够分一些喜欢,也舍得花银钱的女子,然而她永远上不得台面,做不了正妻。   她不就像这些首饰,算得上上品,却不是精品吗?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沈妙贞心中郁气成结,堵的她有些难受。此时她却像赌气一般,并没有像平日那样,顺着公子说话。   公子不喜欢的,她就藏起来,公子看不上的,她就不用。   她做到了化妆台前,摆弄那几件首饰:“公子的大道理,总是挺多的。”   “不过这些首饰是免费送的,人家翠玉坊总得做生意,又怎么可能白送价值千金的精品,这些已经很好,我很喜欢,也很知足。”   沈妙贞对着梳妆台将那云中玉兔钗插入发髻上,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颗小小的红玉髓坠子,串在珍珠的珠链上,尾部固定在发髻两侧,珠链便成了额视,小小的红玉坠子垂在额间,像极了一颗小小的心。   她故意似的,将公子喜欢的那对白玉素镯褪下,带起了这一对莲花纹的碧玉镯。   回头嫣然一笑:“公子瞧瞧,虽然这些算不得精品,不过这样戴起来不好看吗?可是十分的与我相配。”   “……”   裴境抿抿唇,总觉得她有些是故意的,还有些莫名的阴阳怪气,然而看着面前这一张皎洁若月的芙蓉面,笑的这样温柔,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应当是错觉。   “你喜欢,戴着便好。”   然而他到底年轻,还是沉不住气,回来的时候听了小绿儿的回报,他便叫人去查了翠玉坊的底细,总觉得,什么抽奖,免费送,很是奇怪,处处透着诡异。   “我送你的那些,不管是碧玉冠还是珍珠冠,都比这些要好太多,都不见你戴,你偏偏喜欢这些不值钱的?”   几十一百银子的首饰,能够上五口之家好几年的嚼用,在公子嘴里,却是不值钱的东西。   沈妙贞翕动着嘴唇,到底没有说出心底真正的想法。   她觉得她高攀不上,那些珍宝,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妾,能够压得住的,她没福气,用不了。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公子送我的那些太贵重了,那碧玉冠滑不留手,我是生怕磕了碰了,岂不是心疼。”   裴境稍稍心安:“那以后我叫人给你置办一些日常的首饰,你带着也安心。”   沈妙贞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   她从袖口中掏出那叠银票,还有荷包里的碎银子,放到桌子上。   “这回出去,没怎么花钱,这些银子倒是全须全尾的都回来了,公子还是把它们放回库房里去。”   这回,裴境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些首饰你没花钱,买别的你也没花钱?”   “啊,这三只通草花只花了一两半,因为是在翠玉坊买的,所以自然没收银钱,买这通草花和山参,我用自己的钱,素日我也攒了一些,拿出来也是够用的。”   见裴境眉头越皱越深,沈妙贞急忙道:“通草花的簪子,我想送给三小姐和表小姐,山参是卖给我爹和弟弟,给他们补补身子。用公子的钱,总觉得不大合适,所以……”   “所以你就一分钱没花,花了自己的积蓄。”裴境面无表情的接下了话。   “是,我自己也有积蓄,也有钱,为什么不能花自己的钱,给我家里人买点东西呢。”   裴境气的要命,却不知该如何说她。   “你那点可怜的积蓄能有多少,买这些参,都要用光了吧!我给你的钱,你为什么不用?”   “公子的钱,我……我怎么可以乱用。”   “你怎么不能用?”裴境的声音都拔高了,吓了沈妙贞一跳。   裴境是有点脾气的人,可为着眼前这姑娘,生生敛了自己的性子,他想起自己说的,不会随便对她生气,可以让她自由自在说出心里话。   因为这个承诺,他硬生生的压住了这一场暴风雨。   “你跟我是什么关系,你已经是我的人,难道需要什么,吃的用的,还要你自己掏钱,你那些月例才多少,总得攒着做你的私房吧。”   裴境并没有说,他想抬她做贵妾,等给了她卖身契,给她置办丰厚的嫁妆,让她重新进门,这样她也能抬起头来,不再这么自艾自怜,拘谨的活着。   可此时生气,却忘了这档子事。   沈妙贞咬了咬下唇,她有些怕公子生气,可更觉得自己没错。   “我吃的用的,自然是公子的,这身上的锦缎,公子送的首饰,都是公子出的,可是……可是我只是给别人送点小小的礼物,给家人买点山参,用公子的钱,不就成了多吃多占,如何对得起公子呢?”   她因为是公子的房里人,才能享受这些荣华富贵,她吃的,用的,哪一项不是好的。   可因为自己的私事,再花公子的钱总是不合适的,手心朝下跟人要银子花,一次两次,以后更多次,总是没底气。   而她积攒下来的钱,是她的月例,是她应得的,是自己的钱,花着天经地义,又怎么是错的呢。   裴境气的七窍升天,恨不得捏紧她的肩膀,使劲的摇晃几下。   然而话到嘴边,到底还是被咽了回去。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努力的干活,努力的赚钱,赚干干净净的钱,干干净净的活着。   若不是她这样努力,这样有原则,他裴境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   然而此时,她的原则,用在他身上,他才觉得有多苦涩,此时,裴境倒觉得,这个姑娘没这么正直。   “而且……”   沈妙贞抿抿唇:“公子将来要开府,要养活一大家子,手里总要有银子,公子的私房,将来也是要归夫人掌管,用在这一家人身上,现在被我随意的败了,将来如何交到公子的正室夫人手里?”   裴境鼻息中长出一口气:“说到底,你还是怪我,不能让你做正妻。”   沈妙贞吓了一跳,慌张的抬起头来:“公子怎的这般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你不必解释了,我都知道。”   他取出一个箱子,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到她面前:“这是我这些年自己攒下来的身家,里头有房契地契,还有一些银票,这些是其中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洛京的家中,没有随身带着。”   他看着沈妙贞道:“以后,我的私库,就交给你管,我以后用大笔的银子,也要跟你拿钱,你可安心了?”   这钥匙像是烫手山芋,沈妙贞哪里敢拿,急忙推拒。   裴境却不允许,强硬的攥着她的手,硬要她收下。   “大娘子进门,自有她管的东西,她自己的嫁妆,侯府分来家产,我爹娘给的产业,都是府里的,可以归她管。”   “但是我自己赚的这些,只给你。”   沈妙贞像是呆头鹅一样,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半晌只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气音。   裴境满脸疲惫,却还是将她拥进怀中:“别再闹了,好不好。”   沈妙贞沉默的任由他搂着自己,那把钥匙却像浑身滚烫,烫的她想要将它丢开。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我的心呢……” ◉ 89、89   裴境的心是什么样的, 沈妙贞不懂。   但后面一些日子,裴境减少了应酬,多在家里陪陪她, 还陪她去外头逛逛街,去郊外海边玩一玩。   裴境重新置办了了一些没那么招摇的首饰, 还给她买了许多云州特产的布匹, 请绣娘做了好些新衣裳。   沈妙贞都接受了, 并没有表示不喜欢, 都欣然的接受了。   这倒是让裴境心里没那么别扭了。   不知为何,裴境跟她一起出去,倒是一直也没有偶遇温齐。   而裴境不陪着她, 沈妙贞自觉地不在自己出去玩, 老老实实的在家,不是绣绣花便看看书打发时间。   而她又去了一次山里, 陪陈夫人呆了呆,还亲手为陈夫人绣了一面双面的绣屏, 因为裴境给她买了许多衣料,她挑出一匹秋香色的,亲手做成了一条马面裙,还绣了花鸟在上头, 全当是送给陈夫人的礼物。   陈夫人自己刺绣的手艺可没这么好,收到这条裙子真是欣喜非常, 摸了许久那精致的刺绣, 越发喜爱起了沈妙贞。   因为陈夫人的喜爱,连带着太青先生对待裴境都没那么讨厌了, 虽然太青先生看到裴境这种胸有成竹, 什么都尽在掌握之中的脸, 就冷哼以对。   但至少没有再把裴境赶出去,说些不合时宜的冷言冷语。   陈夫人越和沈妙贞相处,就越发的喜欢这个姑娘,一手好厨艺,好刺绣,手比她可巧的很。   而教她做些胭脂水粉,她也十分认真努力的学,嘴巴还很甜,陈夫人年岁渐长,因为自己没有孩子,一直是个遗憾,便越是喜欢乖巧懂事的孩子。   而第三次的去的时候,陈夫人趁只有两人之时,偷偷问沈妙贞。   “好孩子,你跟你家那裴公子,可定下来了?”   陈夫人其实想问的更明白一些,但她是过来人,无论怎么看,这姑娘都更像是处子之身,她实在怕作为已婚女人的虎狼之词吓到她,于是用了委婉一些的语言。   沈妙贞愣了片刻,一下子羞红了脸,垂下头,不敢看陈夫人探究的表情。   良久,她才在嘴巴里嗫嚅嗯了一声。   “我,我是公子的妾侍,已经过了明路……”   说出这种话,承认自己是妾,让她觉得十分的难堪。   陈夫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继续低声问她:“你既然已经跟了他,他可有把卖身契还给你?你们……还没圆房吧。”   沈妙贞更加羞的脸红,整张脸宛如被灼烧一样红了起来,手指也不听的勾在一起,相互搓着。   她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这个回答是她问的卖身契的问题,还有圆房的问题。   陈夫人不悦的弯了弯唇角:“我瞧着,那裴六也是个明白人,对你也是真心,平日也这样小心呵护着的样子,怎的也不为你考虑,你这卖身契不还给你,是想怎样,想要拿捏你一辈子吗?”   “……”   沈妙贞不知该怎么说,只能不堪承受般的低下了头。   陈夫人所想的是正中要害的事。   “裴六他,那么喜欢你,恨不得对你寸步不离的样子,就没想给你扶正吗?”   陈夫人的话像是锐利的箭扎在她的心上,沈妙贞身子抖了抖,几乎都要哭出来,然而她强行忍了下去,勉强的笑了笑:“公子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想要成为青史留名的忠臣。”   “若是,若是将我这种婢女出身的姑娘扶成正室,岂不是要被权贵们耻笑,说裴家是没有规矩的人家,岂不是污了公子的声誉。”   “公子他从没有欺骗过我,他没法对我明媒正娶,却承诺过我,会娶一个贤惠能容人的夫人,公子他,不会对我受委屈的……”   沈妙贞笑了出来,却那样的虚幻,可她的心中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这话,也不知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陈夫人原本也是清流家的女儿,却因为家中变故,没入教坊司成了官伎,就算有青梅竹马的陈哥哥护着,不必千人枕万人尝,可终究当众弹琴唱曲,哪怕她身子清白,名声也不清白了。   当年自家夫君有多么的艰难,不得已放弃一切,带着她隐居深山,才能与她长相厮守。   然而直到现在,陈太青的亲兄弟都已经默认,她是夫君的正室夫人,可宗族那边却一直没有松口,族谱里头,也没有她的大名。   但是管它呢,她与夫君已经长相厮守这么多年,纵然没有孩子,夫君也一直都这么爱她,从没有过别的心思,这已经很够了。   “我看的出来,裴六对你是很有几分真心。”   陈夫人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出呢。   纵然这丫头现在跟她在一处,裴境跟夫君在一处说话,可时不时的,这青年的目光总是不经意的略过她,那眼神中的眷恋,是那么悠远而绵长,情谊是如此的浓烈,仿佛那双眼眸中,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年少她与夫君恋的最热烈的时候,夫君也是这么看着她的。   他既然那样爱她,又怎么不为她多考虑,怎么舍得让她难过呢。   陈夫人却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功名利禄,才是最重要的,女人和爱情,只是人生的锦上添花,而对于裴境这种人来说,理想更加是人生的第一位。   为了爱情,为了女人,放弃权势,放弃大好的光明前途,这种男人,在世上凤毛麟角。   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陈太青。   沈妙贞终于露出苦笑:“对我有真心,又能如何呢,公子他,是那么优秀的人,高高在上不惹烟尘的样子,而区区一个小小的我,就妄图将公子拉下神坛吗?”   她出神的看着远处,苍茫的青山。   “如果……如果公子真是为我变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公子,会为了女人而妥协,那,还是我仍然爱着的那个,神仙一样的六公子吗?”   沈妙贞想着,如果让公子放弃他的事业,放弃他的野心和梦想,那双谈起自己的想法,就会变得亮闪闪的双眸,也会如其他普通人一样,变得浑浑噩噩了吧。   她并不想看到那样的公子,郁郁不得志,不能施展抱负。   她不要做那个,将他拉下神坛的罪人。   咽下喉中的酸涩,沈妙贞攥紧了手心,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后悔,不要去想。   这辈子,能遇到公子这样惊才绝艳的男人,已经很够了。   陈夫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心疼,看到这个丫头,就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然而她有一个能为了自己牺牲的陈太青,而这个丫头却没有。   她跟这女孩儿如此投缘,也越来越喜爱她,想要为她打算一二。   “丫头,你愿不愿意,认我为母?”   沈妙贞一下子愣住,不知所措起来。   陈夫人摸了摸她头顶有些毛茸茸的发顶,交心一样的说道:“我与夫君虽然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世家豪族,却也有些地位,我瞧着你投缘,想认你做干女儿,你若是成了陈太青的义女,哪怕做妾,这裴家和……将来裴六要娶的正室大娘子,也会顾虑一二。”   陈夫人说的是大实话,普通奴婢出身的妾,卖身契都在主子手里攥着,当真是任人拿捏。   见沈妙贞愣着不动,陈夫人还以为她是不愿意,心情难免也有些低落。   “好孩子,你是不是不愿意,我……我虽然曾沦落过教坊司,却也是出身清流人家,我爹爹没出事前,是户部左侍郎,我们赵家……哎,曾经的事便不说了。”   眼看她情绪越来越低落,都要强颜欢笑。   面前的沈妙贞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睛,忽然流下泪来。   陈夫人愕然,她没养过孩子,曾经怀上的那个,因为陈家宗族的逼迫,也落了胎,也是因为这件事,陈太青才恨上了宗族,发誓再也不会和宗族往来。   豆大的泪珠从皎月一样的脸上,连珠似的坠落,陈夫人心疼坏了,急忙给她擦眼泪:“你这孩子,哭什么呢,你若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的。”   沈妙贞伏在她的膝头,痛哭失声:“夫人,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我只是……”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为我考虑了。”   她心头的委屈和难受,在这一刻都倾泻出来,当年家里遭灾,娘亲和弟弟都病了,需要银子治病,阿爹和哥哥找不到工作,给人做短工,一天只能混一口杂粮馒头吃,根本养不活全家。   不得已,只能将她卖了。阿爹至少还有些良心,没把她卖到青楼里头赚更多的银钱,可饶是如此,她心里当真没有半分的怨气吗?   公子待她也很好,至少在外人看来,是那样的宠爱她,但是公子待她的好,远远比不上他对权力,对青史留名的野心。   公子他,霸道的将她留在身边,从未给过她选择,在公子的潜意识中,她就不可能拒绝,成为公子的女人,妾侍,一飞冲天麻雀变凤凰。   他是在为她考虑过,可也明明确确的告诉她,不要让他为难。   她是个懂事的好姑娘,不会让自己的恩人陷入难堪的境地,所以她忍耐着,压抑着,只要公子高兴就好。   自从亲娘徐氏去世后,在没有人能够这样关心她,爱护她,为她考虑这些事。   沈妙贞哭了?   有意无意关注着她的情况的裴境坐不住了,立马想要起身过去,被陈太青拦住。   “怎么,你是对我夫人不放心吗,难道还能欺负她一个小姑娘?”   陈太青略带讥讽的眼光,阻止了裴境的脚步。   “好孩子,这么说,你是愿意的,不是嫌弃我的身份?”陈夫人也有些激动。   沈妙贞抬起一张哭的泪眼八叉的小脸:“我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嫌弃您,您这样为我着想,我怎么会不知好歹呢。”   陈夫人喜不自胜,拉起沈妙贞的手,走到陈太青与裴境面前:“夫君,我们现在多了个女儿,你可喜欢不?” ◉ 90、90   陈夫人早就跟陈太青说过此事, 有意收沈妙贞这孩子为义女,陈太青虽然多年不跟宗族联络,但跟自己的亲兄长弟弟还是有走动的, 而且以他的名望,收一个出身农户, 给人做侍婢小妾的姑娘为女儿。   说不出不仅面上无光, 还会被权贵圈子鄙视。   但陈太青可不是普通人, 他十几岁时就说出朱门酒肉臭, 不欲与权贵同流合污,是个十足的叛逆少年。   要不也不会坚持娶沦落教坊司的青梅竹马为正妻,家族不同意, 就直接闹翻, 带着媳妇儿跑到深山隐居。   就算老了,也是个叛逆老头。   陈夫人跟这姑娘投缘, 小姑娘讨喜,得了他夫人的欢心。   而且他也十分了解夫人的心思, 无非是物伤其类,看着生的这样好看的女孩儿,比那些大家小姐还要出色,无非是没有个好出身, 只能做妾,陈夫人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 年少的陈夫人, 有他陈太青护着,纵然沦落教坊司, 也没吃多少苦。   可裴六怎么看, 都不像为了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人。   自家夫人心生怜惜, 他这个爱妻牌,怎会不顺着夫人呢,那些世家权贵越是看不上的事,他便越是爱做。   陈太青笑道:“如此甚好,甚好,我陈太青老来得了这般俊俏懂事的女儿,老天实在对我不错。”   陈夫人也笑了:“夫君瞧瞧,这丫头生的这样好看,可有我年轻时候几分风姿?”   陈太青倒是仔细看了看,只觉得这丫头着实生的漂亮,这么一说还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眼熟的地方。   他们两人这样商量,全然没询问裴境的意见,而裴境这个做主人的,拿着沈妙贞的卖身契,按理说,是应当征询他的意思,被如此怠慢,他这样外表温润谦逊,实则心高气傲的人,居然没有半点怒气,不得不说,十分古怪。   而裴境的表现,倒是让陈太青侧目两眼。   敬了茶后,这女儿就算是认下了。   陈夫人看了一眼满面笑容的裴境道:“既然这丫头已经成了我们义女,她的事,我们做义父义母的就不能不管,六公子,这孩子在你身边,你可不能欺负她啊。”   裴境拱了拱手,笑容不变,目光看向沈妙贞的时候,充满了柔和的暖意。   “请夫人放心,我会好生待她,绝不让旁人欺负她。”   裴境何其聪慧,陈夫人的话不必说的有多明白,大家都是聪明人,他加重了旁人两个字,已经昭示了一切。   陈夫人对裴境的识趣很是满意,相信,有了陈太青义女的身份,裴境也会待这姑娘多上心些。   回去的时候,裴境默不作声,沈妙贞心中忑忑,不敢说话,然而最终打破沉默的也是她。   “公子……生气了吗?”   裴境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直在出神。   听到她的话,回过神来看她。   此时她受惊吓一样的望着他,怯生生的,像是一只距离成年没多久的小猫咪,耸动着粉嫩的鼻尖,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求摸摸。   裴境对自己的联想,一下子就轻笑出声。   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蛋,就像是抚摸着小猫咪的皮毛,不带任何男人对女人的□□,然而她在这轻柔的动作中,感受到了无尽的怜爱。   “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笑着望着她。   沈妙贞微微偏过头,躲开他幽深的视线:“我认了义母,没有跟你商量,我以为你会生气。”   裴境微微一叹:“我是掌控欲那么强的男人嘛?”   “陈夫人很喜欢你,这是你自己的幸运和造化,我为什么要阻拦?”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陈夫人倒是走在了我前面,原本,我就是想回去后,把身契还给你,到时候再给你置办一些嫁妆,以贵妾的身份进门。”   “现在你有了陈太青这种北方仕林中名望很高的大杰做义父,哪怕只是个虚名,也很值了。”   哪怕只是虚名,但陈太青成了她的义父,传出去,也会有不少家道中落的少爷或是寒门子弟,愿意娶为正妻吧。   裴境心里有些酸。   “没关系,这样挺好,既然认了一门亲,你便尽尽孝心,平日多多来往走动,陈家没准还能成为你的靠山。”   裴境不仅没生气,反而还鼓励她跟陈夫人多多来往,不得不说,沈妙贞松了一口气。   也更加信了公子的话。   除了没有正妻的位份,他什么都能给。   陈太青可能只是顺着夫人的意愿,而陈夫人是真的很喜欢她。   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的善意,都会让沈妙贞觉得可贵,想要珍惜,不想失去。   她也的确如自己说的那般,真正的将陈氏夫妻当做自己的亲人来看待,不仅时常去山里陪伴。   天气渐渐冷的时候,她就将冬日御寒的衣物,给他们做了出来,都是今年的新棉花,她亲手做的冬衣。   因为得知陈太青有老寒腿的毛病,她还专门做了几幅护膝,不同于外头买的那种,她做的带着口袋,里面可以放药包和小型的香薰炉子,装在里面熏着药,跟艾灸的效果是一样的。   陈太青收到这几副护膝,爱不释手,本来只是看着夫人的面才收下这个义女的,现在却在沈妙贞的真诚与真心吓,当真对她另眼相看。   “夫君一开始还不在意,你瞧瞧,这个女儿可是贴心?”   陈夫人脚上穿着的,是沈妙贞亲手绣的一双鞋,里面加了厚实的棉,绒绒的穿在脚上暖和极了,鞋头绣着精致的牡丹花,鞋尾还坠着流苏。   不仅暖和,还十分的合脚舒适,陈夫人自己都做不出这般合脚的鞋。   而陈太青也有两双,都是沈妙贞亲手做的。   陈太青此时也不再端着:“这丫头确实有些孝心,她这么上道,老夫就得好好待她了,裴六那小子若是欺负她,少不得咱们得给丫头出头。”   陈夫人叹道:“夫君,咱们这一回回西京,你当真下定决心要为那位殿下效力?”   陈太青捉住夫人的手,拍了拍:“放心,此事我心里有数,定不会押错宝,叫夫人跟着我吃苦。”   她担心的明明不是这些。   陈太青继续道:“只是这一回回去,我虽不与宗族来往,但这嗣子的事,却不容咱们再拒绝了。”   “窈娘,我们没有孩子,若是将来我百年后,你一个女人,没有依靠,我总是不放心,不如选一个,将来也能支撑门楣,叫你不至于被欺负。”   陈夫人已然要哭出来。   “别担心,这件事你来定,总要选个你喜欢孩子。不过我大哥和弟弟家的几个,都不算太出色,读书上怕是没太大的造化,不过只要能孝顺你,也就行了。”   “我岁不喜欢裴六,但他实在出色,咱们对那丫头好一些,他承了咱们的情,将来也能照看一番我们的嗣子。”   陈太青年岁已过半百,不得不为心爱的夫人以后的日子考虑,可以说他考虑的十全十美。   陈夫人却叹气,并不大看好沈妙贞与裴境。   “若是想跟裴六做姻亲,夫君这个主意怕是打错了,我看那姑娘虽然出身农家,可并非是可随意折辱的,她心里有许多心思,都没说出来。”   “女人的心思深着呢,哪一天被伤的深了,怕是这姑娘不是会委曲求全的。”   陈太青哈哈一笑,不甚在意自己的打算是不是会落空:“那样岂不是更好,我一看裴六那张脸,便气不打一处来,小小年纪,却神神在在,比我这个老人还能装,这丫头能治一治他身上的傲气岂不是更好。”   与陈太青的幸灾乐祸全然不同,陈夫人因为自己幸福,便想叫全天下心心相印的少年情侣都能幸福,都能在一起。   “夫君这么说,岂不是给这两个孩子平添上许多磨难,只是裴六那孩子……可不是轻易能被说动的,你我都能看出,他不自觉的,心里眼里都是贞儿这丫头,难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只愿将来不要失去后才会后悔。”   入冬的时候,陈夫人和陈太青便动身回西京,临走前,陈夫人拉着沈妙贞依依不舍的说话,还给了她令牌,若是去了西京,可以去陈府寻她。   而沈妙贞他们,也要回洛京,这几个月,她一次也没有意外遇到温小公爷,早就将他忘在了脑后。   今年因为年节过的晚,春闱的日子却是固定的,所以今年便在年前进行了科考,一回到侯府,沈妙贞便得了消息。   她弟弟沈天,中了秀才。   沈天中秀才的年纪跟裴境是一样的,虽然没能得案首,但这样年轻,也实在算是个小小神童。   不过秀才跟举人毕竟不能比较,沈天中秀才的事,没能引起更多关注,只有沈家喜的跟什么似的,沈妙贞也请了假,要回去给弟弟庆祝庆祝。   裴境允了假,却并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秀才罢了,他知道沈天的水准,秀才是一定能中的,不过再过三年考举人,却得要好好努力,不然就有些够呛。   沈妙贞回了家,在门口就瞧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帮着沈老爹,往门里搬着布袋子。   沈老爹看见女儿,高兴的不得了,忙叫女儿进屋。   那男人一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一瞧,沈妙贞顿时一愣,这人不是有过两面之缘的裴邺吗?   作者有话说: ◉ 91、91   裴邺也是裴氏子孙, 但并非嫡支,虽然跟侯府沾亲带故,却并不是像那些少爷们, 过着奢侈享乐的生活。   可他不像那些靠巴结着裴家做哈巴狗,靠着侯府指头缝施舍流出的那点银钱过活。   裴邺虽然也求过裴境, 却也是正经的做些活计, 他干活认真, 心地又实诚, 侯爷二老爷等人,也挺喜欢他,愿意帮衬, 给他机会。   而他也抓住了机会, 今年给几家有钱人家修园子,赚了不少。   这样也就不必再住在裴家外院, 跟清客们挤着生活,有银钱赁个屋子, 裴邺可不是个不懂得感恩的人,年节了,他一直想着侯爷二老爷还有六公子,都准备了年礼。   这一回沈妙贞回家, 居然就遇上了他。   而且巧合的是,他们家赁的房子, 就在沈家旁边, 是一处小小的四合院。   沈天从里屋出来,想要招呼裴邺进来, 却没成想姐姐也回家了, 高兴的喜不自胜。   “姐姐,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跟爹爹大哥一直都想着你。”   沈天考中了,也多少有了底气,能在姐姐面前抬起头来,到底没有辜负姐姐的付出,现在略微松了一口气,也露出少年人应有的活泼来。   “姐姐,这位是裴大哥,前些日子搬到咱们隔壁,裴大哥人好,阿爹的风湿犯了,大哥在码头那里做工回不来的时候,都是裴大哥帮的忙。”   沈妙贞柔柔一笑,福了福身:“多谢裴公子。”   裴邺并不是不善言辞的人,他在外面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不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称得上舌灿莲花。   可那条灵活的舌头,此时在面对这个姑娘的时候,却像是被摘掉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   在侯府别院的厨房,在六公子的流风阁。   然而半年多不见,这个姑娘好似更加长开,若说原来还是一朵含着花瓣的羞涩花苞,现在便已经初开半绽,露出灼灼动人的绰约风姿,叫每个看到她的男人,都会下意识的心神一动。   她好像比半年前,更加的美了。   裴邺只能嗯了一声,点头示意,垂下头不去看她。   不能再看了,那是六公子身边的女人。   侯府虽然乌烟瘴气,可六公子身边规矩森严,从没有流言传出来。   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也曾与侯府的公子们相处过,看她身上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就与普通丫鬟是不同的。   而且,他也注意到过,六公子那隐晦的,连自己的都没发现的,充满眷恋的深深爱意。   像六公子那样的人,怎会将如此喜爱的姑娘,不早早的,牢牢的抓在手中?   像六公子身边有没有近身服侍的枕边人,他们这些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不过是窥到六公子那隐秘的,深沉的爱。   裴家祖先英俊的基因,在远房的裴邺身上也体现的很明显,虽然他不如六公子裴境那般美的惊为天人,雌雄莫辩,却也是个十足俊俏,非常惹眼的青年。   麦色的肌肤显得非常健康,刀削斧砍一般的面容,浓眉高鼻,眼窝有些深,比中原人轮廓更深刻些,却出奇的英俊。   而裴邺的身子那么高,肩膀宽阔,腰间束着一条宽腰带,猿臂蜂腰,身材好的惹眼。   “姐姐,你这次回来,能在家里住几天?”   “屋子给你收拾好了,你就住主屋的东屋,我跟阿爹住西屋。”   沈天邀请裴邺进屋喝杯茶,他本来只是顺手帮忙,还有别的事要做,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以往也不是没有跟沈天一起坐下喝一杯茶,今日进了他们屋,却不知为何有些局促起来。   他总能嗅到一股隐隐约约的兰香,淡淡的,悠远而绵长,萦绕在鼻尖,叫他心神恍惚。   沈天想要沏茶,被沈妙贞阻拦住,她掏出行李中,自己带来的好茶,今年的明前茶还没下来,这些虽然是去年的,却也是最上等的庐山云雾。   她的煮茶功夫,是被裴境一手□□出的,裴境要求甚高,能够每日给他煮茶,这水平都能出去到哪个茶室做个茶博士了。   裴境喜欢喝清茶,不喜欢点茶。   但沈妙贞的点茶手艺也很好,这就是因为裴境的要求,让她学的,必然要学到最好才能满意。   沈妙贞取了庐山云雾,行云流水的先冲洗一遍,再将第一泡的淡绿色茶汤,倒入茶杯中。   沈天喝了一口,满脸赞叹:“阿姐,你这泡茶的手艺,都比得上流云居的茶博士了。”   裴境却只是浅浅的抿了一口,虽然是上等的清茶,味道香气扑鼻,不过不太符合他的口味。   他在裴境那里,也喝到过这种庐山云雾,六公子爱喝清茶,也爱煮清茶待客。   莫名的,他就有些不想喝。   纵然这茶价值百金,是他们这些人平日根本就尝不到的金贵东西。   “裴公子,不喜欢庐山云雾吗?”   沈妙贞何其敏锐,她做奴婢服侍裴境的时候,就战战兢兢,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完成自己的工作。   哪怕现在她身份不同了,也有了丫鬟服侍,她却仍旧没有放松。   对别人的情绪感知敏锐,这本也是她一开始能得公子青眼的缘由。   裴邺笑了笑,他是个不笑的时候很显得严肃的男人,让人一看会有些心生畏惧。   然而这样淡淡的笑着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温柔和吸引力。   “茶挺好的,姑娘的茶艺也很是高超,茶很香甜,不过我比较爱喝煎煮茶,不是姑娘烹的茶不香。”   沈妙贞有些无措,因为要迎合公子的喜好,她的行李中,并没有带着煎煮茶,这位裴公子是他们家的邻居,又帮了爹爹不少。   没能把人款待的满意,对于沈妙贞这种姑娘,遇到一点恩德,便想全身心去回报的人来说,实在叫她心中有些不安。   裴邺自小抗起一家子生计,如何的精滑,怎会不知这么一个小姑娘心中所想。   他心中一叹,居然有些隐秘的窃喜。   “姑娘不必往心里去,邺乃是一个粗人,喝不惯这种清茶,觉得煎茶更加味浓,还能抗饥饿,是邺没有口福。”   他这样说,沈妙贞不再纠结,只是点点头:“以后我在家里备着些团茶,裴公子有空了也可来尝尝。”   正说话的时候,沈老爹和沈家大哥也回了来,与裴邺说话,显然比她熟络的多。   沈妙贞松了一口气。   他们男人说话,她就不好在坐在一边,正好也要收拾行李,里头有许多给家人在云州买的东西,都要放起来。   东屋是沈天发话,收拾干净了留着给姐姐用,沈老爹觉得女儿嫁出去了,还住在家里主屋,着实不像话。   但奈何,沈天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现在又中了秀才,两个庄稼汉,也只能让他当家。   东屋显然被好好的清扫打理过,墙面糊了干净的白泥,炕是新搭的,被褥也是新的,外头居然还放了一面屏风,做了个卧房和八仙桌的隔间。   家具并不金贵,不过是榆木打的,看着应该是二手的,有一些磨损的痕迹,但是都被擦得很干净。   炕的边上,还有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有一面铜镜,将人照的略有些模糊,远远没有六公子给她置办的清明镜,将人照的清楚。   看惯了侯府富贵,用惯了裴境给她置办的那些好东西的沈妙贞。   却丝毫没有觉得寒酸。   这个与侯府比起来,显得逼仄又狭小的房间,这么一布置,却像个少女的闺房的样子了。   “阿姐,你喜欢这个屋子吗?”   她回头去,自家弟弟倚着门楣,正笑嘻嘻的望着她。   “是……是你布置的这个屋子?”   沈妙贞很明白,自家大哥是个老实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罐子,老爹虽然对她有亲情,却并没有像看中沈天一样的看重她。   不然当初,也不会把她卖了。   而给女儿留个屋子,还是最亮堂最好的主屋,绝对不是沈老爹的主意。   “我……我都算是出嫁的人,你还弄这么个屋子在家里做什么,也用不上。”   沈天还带着稚气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一把握住沈妙贞的手,语气不悦:“怎么叫嫁人呢,不过是在侯府做奴婢,等日子到了,我们求个恩典,总能把姐姐赎出来,姐姐还是个姑娘呢,怎么就嫁人了呢。”   “这里是你的家,当然要给姐姐留个屋子。”   “我知道,这间房子都是六公子赏赐的,现在说这话,总是底气不足,可姐姐,我会努力,更加的努力,努力考举人,努力赚钱,买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房子,我已经是秀才了,可以做姐姐的依靠,姐姐要相信我。”   他如此维护她,叫沈妙贞眸中酸涩,水雾迅速弥漫了眼眶。   “你这孩子,说这些话,你还小呢,不必想家里这些事,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学业。”   “而且……你知道的,我现在已经不是,身契到了就能出来的奴仆,我……”   每次说起身份的事,她都觉得有些不堪,尤其对着弟弟的时候,更是说不出口。   沈天显然也有些读书人的傲气,他们家能过这种好生活,他能上洛京书院,能考中秀才,全是拜六公子的帮助,提携。   他并非不知恩图报,感恩之余却觉得屈辱,觉得难过。   因为这一切,都是靠着姐姐的裙带关系得来的。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因为保证更新速度,我现在没时间细读,拜托宝贝们帮我捉虫啦 ◉ 92、92   被六公子帮助, 让沈天觉得屈辱。   自从识字读书上学堂,家里贫困,一直都是姐姐省吃俭用供着他, 供着这个家。   他读了书,知道了礼义廉耻, 自己能够上学堂, 不必去辛苦的种地, 做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姐姐给人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的基础上。   每每面对娘亲的眼泪, 他就暗暗发誓, 一定要好好学,考了功名, 赚了银钱,把姐姐赎出来, 一家子团聚。   可世事难料,谁知姐姐竟然被那位惊才绝艳,闻名洛京的莲花六郎瞧上。   他被冤枉入狱,是六公子将他救出来了, 将他们一家子安顿好,也是因为六公子, 他才有机会考取功名。   “公子对咱们家的恩德,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忘的……”   沈妙贞喃喃自语,她一直都在说服自己, 她爱慕公子, 内里并不愿意离开公子, 可又不愿意做为人驱使,瞧不起的妾。   妾生的孩子乃是庶出,在裴家这种高门大户,比嫡子的待遇差的不是天差地别,老夫人使唤那些庶出子老爷的时候,根本就是如同使唤奴仆。   难道有一天,她生下的孩子,也要面临这种窘境?   她可以为奴为婢,可以卑微求存,可她的孩子,却不能低声下气,半奴半主的苟活,被人瞧不起。   她纠结,犹豫,一向目标明确,只想好好干活赚银子的自己,却如此迷茫,不知该做出什么选择。   很多时候,她只能一直告诉自己,她在报恩,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沈天不悦,现状却根本无力改变,但他并不放弃希望:“阿姐,你不能这样想,这事关你的终身幸福,六公子的恩德,我愿意一辈子效忠他,为他办事,但不能用你的终身去回报。”   “我们家虽然穷,却也是有志气的家庭。靠着六公子,咱们家是过上了以前想也也不想不到的好生活,但是让你做妾,不仅伺候公子,还要伺候主母……”   “爹爹他们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吗?妾是什么,妾通买卖,乃是终身的奴仆。我们书院里头,有好些家里有钱的纨绔子弟,不仅换婢,还换妾,我们那素有才名的老师西坡先生,用身边一个妾,跟人换了一盏琉璃酒盅,那妾跟了他十年,还为他生下一子,都能得到如此对待。”   沈天越说越激动。   “这种可怕的事,居然是西坡先生做的,而世人却不以为耻,反觉没什么所谓。做妾做奴的女子,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匹马,一幅画。”   “阿姐,六公子是个好人,对我们家的恩德自不必说。可是……我担心啊,六公子会娶你为妻吗?六公子将来的正室会不会故意磋磨你,欺负你?”   “阿姐,我……我只是担心啊。”   他这样说着,沈妙贞红了眼睛。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但是现在,公子他对我很好,我能如何呢,难道对公子说……”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什么都不肯再说。   沈天本意可不是惹姐姐生气,他慌张了起来:“阿姐,你……你别哭,我不是逼你离开六公子,我只是不想你沉溺下去。”   “若是有一日,公子不喜欢你了,厌弃你了,你又沉沦在里面不愿意清醒,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沈妙贞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   她满脸凄苦,让沈天越发心疼起来。   “我会努力的,阿姐,将来我总能成为你的依靠,叫你扬眉吐气,你要相信我。”   沈妙贞并不是怀疑弟弟,她只是太清楚现实是如何。   弟弟哪怕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入朝为官,这般没背景的,也得从知县做起。   而他们寒门出身的,哪怕官做到四品三品,在盘踞几百年的豪门世家面前,什么都不是,她依然够不上做公子的正室大娘子。   “你有这个心,我很开心。”   沈妙贞摸摸沈天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   沈天觉得心头像有一股暖流流过,自姐姐卖身入了侯府,他们姐弟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说话,静静的待一会了。   他的姐姐,不过几年的时光,便出落的如此绮丽,如此瑰丽,因为这容貌,惹得孙秀才的觊觎。   而不仅仅是过人的姿色,她的眉宇间总是挂着几缕清愁与忧伤。   在书院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的沈天,年纪不大,却早已在一些朋友的带领下,见识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   他的阿姐生的如此绝色的芙蓉面,本就容易叫男人上心,眉宇间的清愁,又更叫男人怜惜,想要去探寻,这样的美人儿,到底在难过什么,不安什么。   就算是身为弟弟的自己,不也……   这个事不能再继续想下去。   沈天心里发了狠,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获得权势,不然如何保护自己这样美丽的姐姐。   她简直就像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点心,让这些男人,遇上就想咬一口。   当初要是没有六公子,孙秀才能把他诬陷入狱,姐姐为了救他,定然会委身那个伪君子,老男人。   沈天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权势和地位。   然而沈妙贞却确定,如果有一天,她能够离开公子,至少,弟弟是不嫌弃她,欢迎她回来的。   这让她觉得心里头暖意流过,熨帖极了。   “阿弟,若是……若是有一日,我……我拿回了卖身契,离开公子身边,你……”   沈天高兴坏了,激动的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姐,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当真愿意离开六公子?”   沈妙贞吓了一跳。   此时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一直以来被自己当做孩子看待、疼爱的弟弟,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身子修长,肩膀宽阔,这样倾身上前,很有压迫感的样子。   他的手也生的很大,轻轻一拽,一只手就将她双手细弱的手腕攥在掌心,叫她不能动弹。   小天,长大了呢。   沈妙贞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欣慰感,不过距离的也实在太近了,弟弟也读了书,也长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姐弟俩亲密无间,至少还要避讳着些。   刚要说话,沈老爹就满脸喜色的进了来,沈天很快就放下了她的手,脸上高兴激动的表情,也收敛了许多。   “小天,裴公子要走了,你还不送一送,他可是说了,以后带着你大哥去包些活计干,再也不用去码头那做零活,可真是个好人啊。”   “姐姐在这休息,我去送便是了。”   他与沈老爹一起出去送了裴邺,沈妙贞却是闲不下来的性子。   这一回回来,因为临近过年,她特意买了半扇猪,一是为了给弟弟庆祝,多补一补,二是叫家里人过个好年。   本就快到了晚饭的时候,她便做些饭菜,顺便把猪肉猪脚和猪肘卤上。   侯府的柳嫂子最擅做卤汤,她嘴巴甜,自己会做的糕点也都教了柳嫂子,她便也不藏私,将自己那点本事都传授给了她。   能在侯府一直做掌勺厨娘,十几年屹立不倒的,总是有些真本事的。   闲暇的时候,柳嫂子跟她提起过,她师从某位已经去世的鲁菜大师,这一手卤肉的功夫便是绝学,若学的好学的精,拿出去卖也是使得的。   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遍飘起卤料和猪肉的香味来。   这边本就是平民聚集的巷子,如此香味,惹得不少邻居左看右看,还打趣的问沈老爹,他家炖了什么好吃的。   沈妙贞在院子里的小厨房剥蒜,外头沈老爹抽着旱烟,而沈大哥只会默默的做活计,劈着柴火,沈天则坐在院里的小桌上,不知抄录着什么。   沈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个烟圈来。   “这个裴公子可真是个好人啊,以后带着你大哥干活,你大哥就不必去码头自己寻零散的活计干了。”   沈老爹看着剥蒜的沈妙贞,不阴不阳的说道:“我有这么个漂亮女儿,寻了那么一个有本事的女婿,都不能给你大哥安排个好差事。”   沈妙贞垂着头不作声,她不过是个妾,妾的亲戚都不算正经亲戚,她爹便大咧咧的说六公子是女婿,说出去也不怕谁笑话。   然而她性情和顺,哪怕心里如何的不满意,在吐槽,也不会公然顶撞自家老爹。   “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阿姐在那种高门大户,是如何的处境?处处伏低做小伺候别人,这宅子也是六公子送的,田地也有六公子的人给你打理,你还要阿姐如何?”   沈天就见不得老爹还要逼迫阿姐,他自己说这些的时候,公子对他们一家子的施舍,都觉得咬牙切齿。   自儿子考了功名,秀才老爷的威视是越发的大了,沈老爹可不敢跟自己有功名,将来要成为家里依靠的小儿子顶嘴。   只能努努嘴,不再唠叨女儿。   “行吧,我不说这个。”他把烟袋扣过去,磕了磕烟袋锅子里面的烟灰。   “我说别的正事,总行吧,你大哥今年都二十一了,还没个媳妇儿,不成家也不像样子。现在你弟弟也中了秀才,你也有了好归宿,总得为你大哥考虑一番,以前咱们家里穷,还要供着你弟弟上学,没闲钱给你大哥娶媳妇儿。”   “现在则不同了,自咱们家小天成了秀才公,就有上门愿意结亲的,虽说大多数都是冲着小天来,可咱们挑挑选选,那挑剩下的,总有愿意嫁给你大哥的。”   “我相看过了,跟咱们隔着三条街的,那刘家的三女,身子壮实,是个能生养的,他们家比普通农户条件可好上不少,家里做屠户,那刘三丫头也有嫁妆,只是人家也有个条件,嫁咱们家老大觉得委屈,聘礼要补上不少,足足要四十两。”   “咱们家的情况你总知道,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银钱,这聘礼钱,你便给你哥哥想想办法,总得给你大哥成个家。”   沈老爹目光灼灼看向沈妙贞。 ◉ 93、93   沈妙贞剥蒜的手逐渐停下来, 老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她出这四十两银子。   她的月银不少,现在一个月便有三两银子的月例, 比侯爷生了孩子,熬了许多年的老姨娘, 还要多。   其中一两是侯府的月例, 一两是二太太格外开恩, 觉得喜欢她给添置的, 剩下的一两,便是公子的私心。   又不能明面上给她银钱,给她她也不会收, 公子又怕她手里银子不够花, 从自己的私房里给她添的。   现在她纵然掌管着公子私库的钥匙,也逐渐知道公子在外面的产业和他的身家, 对公子到底多有钱也有了新的认识。   公子发了话,可以叫她随便花, 开销在几百两以下的,并不用跟他报备,她可以随意取用。   然而,她却只觉得惶恐。   自己那些月例, 攒了许久,却也要有人情往来, 去云州买山参等东西, 也花了一些,现在手里并没有四十两这么多。   若从公子的私库中取, 自然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可她却自拿了钥匙, 兢兢业业的保管,一分都不敢拿,也不敢花。   她知道老爹是什么意思。   无非便是觉得,她嫁了个有权有势的夫君,高攀上了六公子那样的人,不过区区四十两,她拿不出,难道公子还拿不出?   这点子钱,对公子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那东屋非得给你留着,留着就留着吧,小天住西屋,你大哥这成婚也没房子住,总要把厢房也得整理一新,不然这新媳妇儿对家里不满意怎么办。”   “弄屋子的钱,又是一笔银子……”   沈老爹叹了一口气:“贞娘,我虽不是你亲爹,你大哥也不是你亲大哥,可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心里也明白,当年家里实在没法子,才卖了你,是爹和大哥对不住你。”   “可我们对你到底还是有情谊的,没有将你卖给侯府做死契,不然还能多得三两银子呢。”   “现在你大哥要娶媳妇,你可不能不管啊,不然你大哥怎么办,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沈老爹话还没说完,沈天便打断了他的话。   “爹,你说什么呢,什么姐姐不是亲生的,这是什么意思?”   沈天又惊又怒,站起来要沈老爹说个明白。   他见周围人表情,大哥和阿姐面上并无讶异之色,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然而却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他愤怒生气的同时,心里竟有一种隐秘的兴奋。   阿姐竟然不是他亲姐姐,生的那么美那么好看,性子又那么温柔的阿姐,若不是他的亲姐姐,是不是他也可以……   沈老爹抽了一口旱烟,缓缓道:“我跟你阿娘,乃是半路夫妻,当时我带着你大哥,她带着尚还在襁褓中的你阿姐,成婚后就有了你。”   “虽然我不是贞娘的亲爹,可比起亲爹,我这些年也没亏待贞娘。”   “现在你大哥得娶媳妇,她如何能干看着不管?”   沈天的心,本如沸腾的海水,咕嘟咕嘟冒着小小的气泡,然而没等他确定自己的想法,兴奋的跳起来,就被现实打击到。   所以阿姐还是他的亲姐姐,不过是从同父同母,变成了同母不同父。   他有些黯然,情绪不太高昂。   然而沈老爹和沈大哥可不是细致的人,唯有一直沉默的沈妙贞注意到了这一点。   沈老爹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沈妙贞负责这个事。   沈妙贞抿抿唇,缓缓道:“我……我现在手里没有那么多的钱,只能掏出二十两……”   沈老爹本来好好跟她说,却没想到女儿这般油盐不进,气的脸都成了猪肝色。   “六公子那样有钱,区区四十两又算得了什么,这也拿不出来,你白跟他了?”   沈妙贞咬着下唇,眼圈都红了:“爹是要我跟公子伸手要银子吗?”   沈老爹却觉得莫名,不知她的委屈从何而来。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既然跟了六公子,这六公子难道这般抠搜,连几十两银子都不肯予你?还说跟了多么厉害的人物呢,是公子小气还是你不愿意开口?”   “我原还说,做那府衙的衙役,一个月便有一两银子的收入,叫你求求公子,活动一番,给你大哥安排进去,你都不肯。如今你大哥娶亲,你仍是不管,人家要聘礼四十两,你就给二十两,人家如何能同意,寻了那么个有钱有势的夫婿,也不肯叫家里人沾沾光……”   沈妙贞觉得羞愧极了,她美貌比那些世家小姐更加出色,才情学识也不输给他们,然而只出身一条,便将她束缚的死死的。   沈老爹不觉得她做妾羞耻,反觉得她没能给娘家捞更多的好处。   有谁愿意结这样的亲家,拜这样的泰山。   每每求助公子,公子虽然并没有表现的不愿意帮忙,可她却感觉到越发的卑微,公子的帮助,是那么的居高临下,公子的温柔像一把软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她的自尊心,让她觉得自己低微到了尘埃里,是那样的无助。   沈老爹并不能理解她这种可笑的自尊心。   好不容易攀上六公子这颗大树,多捞点好处才是正经。   自尊心是什么东西,那东西能当饭吃?   而且他有没让女儿拿几百几千的银子回来,不过拿四十两罢了,就好像要了她的命似的,就这么小气嘛?   “够了!”   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吼声,是沈天。   见阿姐被逼迫成这样,而老爹在那里振振有词,说的这样理所当然,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你别在逼阿姐,你们以为她就过得很好嘛?”   亲儿子生了气,沈老爹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可他不甘心,犹再唠唠叨叨:“她过得有什么不好的,穿金戴银,吃的用的,也没见六公子有亏待……”   沈天气的想给沈老爹两拳,如果这不是自己的亲爹的话。   他因为考中了秀才,在家里说话分量也越来越重:“此事莫要再为难阿姐,她在侯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也要处处谨慎,陪着小心。”   “大哥的婚事是应该办,不过爹你选的那个刘屠户家的女儿,不是个善茬子,怕娶进来搞得家宅不宁。而且他们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区区一个屠户的女儿,便要四十两银子的聘礼。”   沈天面色不善:“如今我是秀才,将来还要接着考试,若我将来中了举人进士,岂不是能给大哥选个更加出色的妻子。”   “爹和大哥若实在看上那个女人,聘礼只有二十两,没再多的,她若不想嫁,我们也不必强求。”   “一个屠户的女儿罢了。”   沈天自读了书,又成了秀才,便很有些读书人的迂腐,也不太能瞧得起白身的平民。   这也算是读书人大多都有的缺点了。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有两个银锭子,正是二十两银子。   “这钱拿去给大哥做娶媳妇的聘礼,多的没有,也莫要再缠歪阿姐。”   沈老爹还想说什么,奈何儿子这秀才老爷的威势,越发的重了,只瞪了瞪眼睛,便吓得他不敢再说话。   “她要嫁就嫁,不嫁就拉倒,咱们家也不必巴着她。”   眼前这半大少年,不过十四,就已经能为她遮风挡雨,他的确在一步一步的,成为她的依靠。   沈妙贞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默默的继续去卤那些肉。   一家子吃了一顿晚饭,谁也没有说话。   沈天倒是有心安慰一番阿姐,可吃着饭便被同窗叫走,喊他去吃酒。   他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也要出去交际,而招呼他的,最多也都是十七八的少年郎,跟那些四五十才考中秀才的,他们是说不到一起去的。   沈天临走前,再一次嘱咐沈老爹,莫要再去跟沈妙贞要钱。   卤了一锅的肘子猪头,香味四溢,已经是满院飘着肉香。   裴邺家就在隔壁,他要带着沈家大哥做点生意,平日邻里之间互相也得照拂。   装了两份卤肉,想招呼沈天给邻居送去,而想起沈天不在,沈老爹还在气头,不想理她,沈大哥出去了,又不知踪影。   沈妙贞叹气,只好自己去送。   邻居两户,左边那家是一家寡妇带着一儿一女,那家的大儿子已经娶了妻,开门的是他娘子,得知沈妙贞是沈家没怎么回来过的女儿,那娘子惊讶非常,瞧见她的脸,更是偷偷的瞧了半天。   得知她是来送卤肉的,欢天喜地的接了,还送了她两颗腌酸菜。   去裴邺家,她却总觉得有些别扭,因为裴邺也姓裴,还是六公子的远方亲戚,这让她总觉得,像是被监视了一样。   忍耐着敲了门,却没想到开门的正是裴邺。   裴邺只穿着一件单衣,额头上还有汗珠,透过木门的缝隙,她看到院子里的木桩子,显然他刚才在打拳,打的浑身直冒热气。   裴邺也是一愣,没想到是她,拿着布巾擦汗的动作都顿了顿。   他身上那白衫子实在是薄,因为打拳出汗,贴在了身上,勾勒出他上半身硬挺结实的肌肉。   沈妙贞垂下眼睫,将那一碗卤肉递了过去,只说自己炖了些肉,给左邻右舍都送些尝尝,快过年了,也算应个景。   这娇小的姑娘,垂着头,叫高大的裴邺只能看到她的发顶,然而她捧着那碗肉的双手,十根手指纤细如藕芽,肌肤白的晃眼,竟是不知她的手指更白,还是瓷碗更白。   裴邺耸动了一下喉头,那股淡雅的幽香又盈满鼻尖。   她做的并无出格的地方,他们家炖肉实在太香,给邻居送些尝尝,不过正常的走动。   裴邺的娘亲,有时做了饺子包子的,也会送一些给邻居。   然而他就是有种激动,心口处好似加快了跳动,鼓鼓囊囊,叫他不知所措。   见他接了,沈妙贞正要回去,却被裴邺叫住。   沈妙贞不明所以,满脸茫然的望着他。   裴邺这才确信,刚才他一闪而过瞥见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她的眼尾发红,眼里似有泪痕。   “你……哭了?”   作者有话说: ◉ 94、94   她怎么哭了呢?裴邺心中说不出的发闷。   沈妙贞生的绝色倾城, 这般哭泣过后,眼尾发红,眸中似有浓浓水雾, 若芙蓉瓣上带露,叫人怜惜的同时却也想要看她更多哭泣的样子, 若是贪花好色的男人见了定然想要好生赏玩。   可裴邺却丝毫没有那种奇奇怪怪的心思。   他满脑子都在想, 她为什么哭, 谁让她哭的?   随之而来的便是涌上头的怒意, 有股冲动,他想要痛揍一顿那个惹她哭泣的人,叫他吃个教训。   他又不是她的谁, 这么直白的问她, 是不是哭了,实在太逾规矩了。   沈妙贞跟他根本就不熟。   听了这话, 哪怕知道这男人只是好心的问一问,沈妙贞的脸仍旧冷了下来。   “没什么, 沙子进了眼睛,所以才迎风流泪,不妨事的,多谢公子关心。”   沈妙贞本想略一行礼马上就走, 但毕竟邻里的住着,太冷淡总也不太好。   “公子一家跟我们家就住隔壁, 我们家的事多劳烦公子相帮, 若是公子家有什么事,也不必客气, 毕竟远亲不如近邻。”   她说完, 自觉没有做的失礼的地方, 便毫不犹豫的回头走掉。   裴邺眼睁睁的看着这姑娘,窈窕袅娜的身影入了木门,门关上后,直接掩盖了她的背影。   裴邺的思维很发散,刚刚还在想着谁惹哭了她,现在看到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   她的腰也太细了吧,真的有好好吃饭吗?   回了家,沈老爹一见她就努嘴,面色不好,老实木讷不爱说话的大哥,看着她也好似心有怨气一般。   沈妙贞心中钝痛,她为这个家做的还不够多吗,前些年供着弟弟读书,攒钱给家里买地。   本来早早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却因为这些事,一笔一笔的花出去,现在她成了六公子的房里人,轻易是出不去的。   而大哥却非要娶要那么多聘礼的姑娘。   在沈家村,普通的女孩子聘礼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罢了,这回到了洛京城里住,没家资出身白身的姑娘,聘礼也就二十两银,哪里就要四十两了。   定然是,沈老爹觉得她攀上了六公子,财大气粗了想要显摆,才答应人家狮子大开口。   沈妙贞想到这,心里也生了些气。   自顾自的进了屋,她,有些想念娘亲了。   还好,家里还有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不仅把采光最好的屋子留给了她,娘亲留给她的那些东西,不便带去侯府的,他都好好的收着,没有让沈老爹去动。   她实在太想念徐氏,掏开板柜,将徐氏留下的那个稍大一些的犀角漆的木箱拿了出来。   若不是公子说过,这是几十年前流行的工艺,只有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她也不知道是这么珍贵的东西。   只是这些年犀角漆不受追捧了,漆器工艺更加成熟,这原本算是值钱的小箱子,也卖不上什么价。   箱子有暗锁,外头还挂着一个锁头,可徐氏临去前,只让她好好保管,却从没给她钥匙。   公子说这是鲁班锁,得找专门的开锁匠来开,一般的开锁匠是不会弄的。   可她想着,徐氏既然叮嘱她好好保存,却也不急着打开,里面轻飘飘的,左右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倒是沈老爹有些不死心,总觉得徐氏背着他私藏了什么,想要找开锁匠给打开。   若不是沈天执意阻止,他就得逞了。   沈妙贞其实猜测过徐氏的身份,她跟徐氏生的并不像,但徐氏纵然临去前面黄肌瘦,也有一些天然的秀丽在其中,这也是沈老爹为何当初接受了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女人的缘故。   徐氏没去世的那些年,沈老爹什么都听她的,对沈妙贞这个非亲生的女儿,也有两分慈父心肠。   娘亲可能当初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不然为什么做的一手好点心,那可都是金贵人才吃得起的东西,还有这种以前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犀角漆的箱子。   幼年的时候,她就觉得,娘亲跟村里那些大婶们都不一样,她不仅生的清秀,哪怕日子过得穷困,穿的粗麻衣服,娘亲也能在补丁衣服上绣些精致的小花,把一家子人的生活打理的精致有条。   她当时不懂,只是觉得娘亲特别,后来进了侯府为婢,这才发现,她娘亲那些做派,不就是这些姑娘公子身边,得宠的一等丫鬟的风格吗。   那犀角漆的箱子,应当是当时的主家赏赐的。   她抱着那个箱子,沉默的坐了许久,如果娘亲还在,一定会理解她,不会允许沈老爹这么欺负她。   裴境虽然允了假,却也只有几天,她是没办法跟家里人守岁的。   而且沈老爹心里有怨气,她在家呆着也是尴尬,勉强住了两天,景天来接她,她也变顺势回去了。   临近年关,裴境的应酬也多,并没有发现她心情不好,因为家人的事,变得更加沉默。   倒是年前的时候,江秀雪又来了一趟侯府,抽空来找沈妙贞玩。   沈妙贞将在云州买的那通草花簪子送了她,江秀雪却没想到,沈妙贞去了一趟云州还惦记着她,喜欢的不得了,当即就戴在了头上。   见惯好东西的江秀雪,一点也不嫌弃这花价格不是金贵之物。   这位表小姐,虽然出身高门,可的确有些真性情,至少对于自己认定的人,不会以出身去衡量。   比起那些眼高于顶的侯府小姐们,她因为喜欢沈妙贞,也愿意跟她这个奴婢做朋友,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   侯府除了侯爷和二老爷,其余老爷们都是庶出子,三老爷因为是老太太养大的,又娶了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这才在老太太面前算有名字。   侯爷的几个庶出女儿,例如三小姐五小姐,有些傲气也就罢了,可三老爷的庶出女儿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却也不想想,将来侯府分家,老太太再喜欢三房,这侯府的家资,一分一毫也落不到三房手里。   自己的爹没什么出息,哥哥八公子更是个只知道遛鸟斗鸡的纨绔子弟,也不知在傲气什么。   江秀雪跟他们处不来。   “过了年后,明年年中,我要嫁去西京了。”   知道江秀雪爱吃糕点,她特意做了一些牛乳糕和奶油卷,不过这种带着奶味儿的糕点,吃多了明显会腻,沈妙贞真在给她煮茶。   这位表小姐,口味竟然跟裴邺有些相似,不爱喝清茶爱和煎茶,沈妙贞便煮了七宝擂茶给她喝。   而她又闹着要看水丹青,沈妙贞也不嫌麻烦,正在磨着茶粉,用茶勺描绘着图案,却冷不防听她说了这么个大消息,顿时便是一惊。   “嫁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的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表姑娘不是喜欢我们家公子吗?”   因为只有她们两人,所以沈妙贞说话也不必顾忌什么。   江秀雪摇摇头:“我哪里是喜欢六表哥,只是觉得六表哥有出息,舅母人又好,表哥身边没有那些莺莺燕燕,我又喜欢你,才觉得表哥实在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其实若依着我的性子,表哥除了家世好,自己上进外,他性格实在叫人望而生却,虽说长了那样一张叫女人喜欢的脸。”   “我年幼的时候,刚刚学刺绣,给外祖母绣了一放手帕,被他瞧见了,居然说我绣的小猫是一只猪,女红如此不出色将来没有婆家要,絮絮叨叨的教育了我半天。听到我弹琴,居然说我在弹棉花,一点天赋都没有,还是别弹了,免得丢人。”   江秀雪想起来还觉得很可怕,浑身打了个冷颤。   “六表哥事事要求完美,我也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性格,也不知你怎么忍耐的他的。”   六公子可不就是这么个性格嘛,好为人师,尽求完美。   “可是你这婚讯也太突然了,只有半年的时间,会不会太短了,而且你的年纪……”   江秀雪失笑:“过了年我虚岁就十八了,也到了岁数,前几年我爹娘就一直给我相看来着,我爹娘倒是看中六表哥,可六表哥瞧不上我,我也对他发憷的很。”   “你嫁去西京,可是嫁的什么人家?”   江秀雪此时脸上才露出几许羞涩来。   “是陈郡谢氏的一位公子,那公子他们家,与当今皇后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诶那岂不是名门望族?”   沈妙贞听公子说起过,当今皇后姓谢,出身陈郡谢氏,父亲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谢不疑,几乎半个朝堂,都是谢大人的门生。   “你可见过那谢公子?”   一向活泼的江秀雪一顿,自嘲一笑:“我哪里见过,若是婚前就见过我那未婚夫婿,岂不是成了私相授受。”   见沈妙贞满脸的担忧,那双美眸中满是关切,江秀雪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不必为我担心啦,自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是我们这些世家姑娘,哪里会有自己选婿的机会呢。别担心,我好歹是个世家女,不会叫人欺负了我去的。”   “只是过年后,我就得专心在家待嫁,不能时常来找你和玉瑶玩了。”   沈妙贞轻轻叹气:“你这一去西京,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   江秀雪笑嘻嘻的,倒是不见一点对未来生活的不安。   “表哥要考进士,肯定要去西京的,将来入朝为官也得长居西京,你还怕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吗?到时候我邀你,你可得来赴我的约。” ◉ 95、95   等裴境回来后, 发觉了沈妙贞的神思不属,便问她是何事心中顾虑。   沈妙贞把江秀雪要嫁人的事说了出来,脸上颇为担忧。   “上半年的时候表姑娘还没说这消息, 不过半年多,表姑娘就要嫁人了, 而且还是远嫁西京, 听说那谢家如此高门大户, 也不知表姑娘嫁过去, 会不会被欺负。”   裴境并不以为然:“我们这样的人家婚姻嫁娶,可不是看重儿女感情,而是权利交换, 结两姓之好便是如此, 你不必担心她,她那个活宝, 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比你精明的多了。”   “不过, 没想到,姑父还是选了谢家。”   沈妙贞正被他说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和两姓之好,刺的心口微微发痛。   又听到裴境接着说这句话, 她一直被六公子放在闺阁内养着,素日读书也不过是读读诗词歌赋, 最多看些旅记和史书。   对于西京这些豪门大族和朝堂上的事, 又怎么会了解。   “谢家不是那个陈郡谢家吗,高门大户, 家族里还出了个皇后娘娘, 有什么不好吗?”   裴境摇摇头:“俗话说高门嫁娶低门娶妇, 但嫁女去高门,也不能地位差别太悬殊。陈郡谢氏那可是传承几百年的老牌世家,便是我们裴家,在底蕴上也是望尘莫及。”   “姑父一家子更是拍马都赶不上,虽然只是攀上个旁枝,但是听说这位谢公子的父亲,很是得谢不疑的倚重,是谢将军的心腹。”   沈妙贞更是疑惑。   裴境却笑了笑:“谢大将军权势滔天,把持朝政多年,连当今圣上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张狂的很,陛下身子不好,朝廷的夺嫡之争,他现在却隐隐偏向了雍王,可陛下……却不会叫他们轻易得逞。”   “自古权臣哪有什么太好的下场,所谓月盈而亏盛极而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谢将军若是再不收敛,只怕下场不会太好。”   裴境微微叹气:“我们倒是劝过姑父,莫要与后族走的过近,可是他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好劝,好在江家表妹性子伶俐,嫁过去想来也能过得不错。”   除夕这夜,侯府的传统,侯爷二老爷三老爷和这几房的公子姑娘们,都要在老太太院子里守岁。   沈妙贞虽说是过了明路,却只是一个通房,在老太太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然没资格跟着公子小姐们守岁。   流风阁里服侍的丫鬟小厮们,是家生子的,也都跟着各自爹妈去过年,外头买来的,也都得了恩典,得了一天假,可以回家去过年。   如今这流风阁里只剩下父母双亡的白术,和签了死契卖身进来,哥嫂不待见,没有家能回的小绿儿了。   沈妙贞包了两种馅儿的饺子,还在其中一个里包了个铜钱,以求个好新年的好运气。   叫小绿儿温了酒,小绿儿和白术还觉得自己是身份够不上,不能跟她同桌,也被她劝住了。   三人就这么围着炉子,坐在一处,吃了一顿年夜饭。   酒是沈妙贞亲手酿的青梅酒,去年采摘新鲜的梅子,一直埋在院子里那颗梅树下,埋了一年有余,现在正好可以拿出来喝。   那枚包着铜钱的饺子,被白术吃到,沈妙贞也有年礼送给他们,送小绿儿的便是在云州买的,那对她很喜欢的耳坠子,而送白术的,则是一大盒四色点心盒子,都是她亲手做的。   本来她想做一双合脚的鞋子送他,但想想,针线活儿这种东西送给男人,未免显得有些亲近,太逾越了,若是被公子知道影响也不好。   除夕的夜晚,遮住月亮的乌云散过,皎洁而明亮的月光,满园清辉,照的这园子里亮堂堂的。   白术不肯喝酒,那点心盒子倒是收下了,便退了下去。   小绿儿年纪太小,守岁熬不住,沈妙贞便叫她去睡。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喝了一些酒,此刻酒气上脸,脸颊上一边一团浅浅的红,让她觉得衣衫里头有些发热。   她举起酒杯对着明月敬了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亮啊月亮,你也喝一口啊。”   说完,那盅酒就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现在的日子,她过得平静富足,能穿以前从未穿过的丝绸衣裳,能戴以前从没戴过的金银首饰。   除了给公子煮煮茶做做点心夜宵,她什么都不必做。   冬日有温暖的炭火,不必去摸冰冷刺骨的凉水,夏日最炎热的时候有用不尽的冰,这种富家小姐的生活,是她从前做奴婢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不仅不用伺候人,还会被人伺候。   沈老爹说她走了大运,攀附上了贵人,一点也没说错。   然而那时,她有个目标,一点一点的攒着银子,供弟弟读书,给自己赎身,早早晚晚总要出侯府。   可现在,她却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了以前的动力和支撑自己的信念,日复一日的,迷茫和无措,侵袭着她。   将她变成这深宅大院的女子。   将来的她,也会在这个华丽的坟墓里,像那些老姨娘一样,色衰而爱迟,无子无宠,幽灵一样的过完后半辈子吗?   哪怕是那样爱二太太的二老爷,也有通房和姨娘们,她见到过。   这些没有宠爱的姨娘们是如何的讨好二太太,捧盂打帘,给二太太揉肩捏脚,像个奴婢一样伺候着二太太,讨她的欢心,才能在这个深宅大院生存下去。   她不想一辈子做奴婢。   可现在,陪在公子身边,便永远都是妾,是奴婢,是卑贱,是未来主母可以随意打骂的存在。   那时候,她过得虽然苦,日子却有奔头。   而现在,她过着那些普通老百姓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却像那些老姨娘一样,人还活着,灵魂却死了。   又倒了一杯酒,对着月亮敬了敬:“清风除乌云,夜夜满清辉。”   “难道不该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沈妙贞回头望去,是公子,他身上披着大氅,眉毛睫毛上还凝结着细细的碎冰晶。   “公子不必在老太太跟前守岁吗?”   她显然已经有些醉了,居然没有上来给裴境拿布巾擦脸,没服侍他解下大氅。   又饮下一杯酒,一阵火辣顺着喉咙流到胸口。   “夜夜减清辉哪有夜夜满清辉来的好呢,谁不愿这月亮能永远这么圆满呢。”   裴境大步走了过来,拿着酒壶看了看,皱眉:“你到底喝了多少的酒?”   “在外面喝酒,发出汗来再被冻到,也不多穿一点吗?小绿儿呢,没在你身边服侍你?”   沈妙贞嘿嘿的笑了两声,脸颊红润,双眸明亮:“她年纪小,守岁守的直犯困,我让她回去睡了。”   “公子要不要吃一点饺子?”   “我在老太太那里,吃过了。”裴境忽然扭头,看向月光照不到的那片黑暗中。   “你不必在那里守着了,也回去睡吧。”   沈妙贞一愣,回过头去,愕然的看着白术从黑暗中走出来,他恭敬的对着裴境拱手,低声说了一声是。   沈妙贞吓了一跳,等白术退下,才问:“他刚才一直在这吗?”   “嗯。”裴境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虽然知道现在院子里没别人服侍,绿儿既然去休息了,他在这里照顾着,并无不妥。   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男人对情敌的警戒心,他却觉得白术对她过于上心了。   白术是他的心腹,也许他应该把他调出内院,给他安排些重要的差事做。   “梅园的花开的正盛,比咱们院子里开的好看多了,同我去看一看吗?”   沈妙贞也兴致勃勃,想要去瞧瞧,裴境笑了,进了屋拿起一条狐狸皮毛的大氅,给她披上。   她有些醉酒,裴境便亲手给她系上胸前的系带,这个时节天气还是有些冷的,叫她捧了手炉,两人便一起去梅园赏梅。   谁也没有带,只有他们两人。   大氅上头狐狸毛的围领,将她的小脸簇拥在一起,她的脸蛋因为醉酒飞上红霞,小嘴微微嘟着,凑得近了,还能嗅到她身上微微的酒气,实在是可怜可爱。   梅园里的红梅开的正艳丽,不消一会儿,天上忽然落下细碎的雪来。   裴境噗嗤一声笑了,惹得沈妙贞拿眼去看他。   “砚儿,你可还记得,你来我身边的第一天,便是去这梅园里采梅雪。”   他给她取了名字为端砚,可日常便是最温柔缱绻之时,也不过叫一声端砚,这样叫砚儿,叫沈妙贞有些不适应。   “我……自然记得,那天天气还挺冷的,采了那么一瓶梅雪,可把手都冻坏了。”   裴境的心情很好的样子:“要不是你这丫头当时有些伶俐和韧性,我又怎么会对你另眼相待呢。”   沈妙贞扯了扯嘴角,实在不能打心眼的感到真正的高兴。   被公子另眼相看,到底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劫,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清楚。   一轮明月之下,白雪红梅,俏丽佳人站在梅间,简直犹如梅精再世,分不出到底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   此刻的裴境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像是没有被煮熟的鸡蛋中心的橙色蛋黄,稍稍一碰,便化了,碎了。   他一直在看着身边这个姑娘,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柔软的目光。   情不自禁的,拉起了她的手:“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年,以后还有许许多多个。”   他跟她,会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 96、96   今年这个年, 除夕夜,公子没有陪伴老太太,也没有陪伴二太太和二老爷, 而是陪着她过得。   他说以后每一个除夕,每一次守岁, 他都会陪着她一起过。   沈妙贞听过了, 并不放在心上。   他以后会有妻子, 会有嫡出的儿女, 又怎么会每年的除夕夜都陪她守岁呢。   如果不去期待,就不会受伤,自己也不必那样的难受, 公子兴致勃勃, 深情款款对她说出这些话。   她承公子的情,却并不相信他能做到。   江秀雪要成婚, 同辈的姐姐妹妹都要给添妆的,表姑娘待她不错, 她问过公子,这添妆的规矩。   侯门里头对于这些也是有规矩的,老太太对外孙女自然要表示表示,一般会送一套头面, 像侯夫人二夫人这种舅母的长辈,则是会添置一些手钏项圈之类的。   而同辈的如三小姐五小姐和他们这些公子们, 也要按有没有银子和交情深浅来分, 有钱的交情深的添一件小首饰如戒子耳坠什么的,没钱的姑娘家做些针线活也可。   公子的意思是让她做几个荷包手帕, 或是枕套之类的, 也就可以了。   沈妙贞却有自己的计较, 江秀雪待她真心,她自然也想投桃报李,不仅想亲手给她绣一床被面枕套,再给她添个金镯子。   金子价贵,她手里的这些银子,可是不太够的,只够打个细细的镯子。   沈妙贞又怕拿不出手,思来想去,本来大哥娶媳妇儿就要用银钱,索性就把那条珍珠项链当了。   不过这件事,要偷偷的瞒着公子去做。   她没敢通知小绿儿,反而私下里找了白术,问他可方便帮她寻个铺子当了这链子。   白术沉吟片刻答应了,也没问她为什么需要用钱不跟公子说,反而偷偷当首饰,不过他是不方便亲自去做这件事,若是公子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他也不是没有朋友,便拜托外头的朋友去办。   沈妙贞感激不尽,白术沉默却可靠,只是抱着试试问问的态度,却没想到他一口答应这件事。   白术说先让朋友去问问价格,又问她是死当还是活当,死当的话当的银子会多一些,活当则少但是以后可以赎出来。   沈妙贞颇舍不得这条珍珠珠链,颗颗呈椭圆形,虽然没有正圆那么值钱,然而每一颗珠子都有一种月光般的光泽。   她摸了摸那条珠链:“还是活当吧,没准以后我攒了银钱,还能把它赎出来。”   白术点点头,没有多问,收起那条珠链,只说明日给她回信。   交给白术,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回去扯了布料开始做被面,做个素的被面简单,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做完。   沈妙贞却要求完美,在被子上头绣上龙凤呈祥,枕套上乃是鸳鸯戏水,都是繁复的花纹,可不是几天就能绣完的。   白术托了朋友去典当行问一问,特意交代了不要去裴字号。   那朋友也是好心,得知是急需用钱,除了裴字号的典当行,有些小典当行没那么财大气粗,可能会压价。   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挑中了郑记。   除了裴家,也就郑记典当行给的银钱算合适。   这小伙子也没多大年纪,心眼也实诚,定下了便屁颠屁颠拿去让掌柜估价。   掌柜看了这条珍珠珠链,在云州这条珠链售卖能卖上四百两的价格,因这条链子的珍珠,光泽实在是顶级的。   不过云州乃是珍珠产地,价格自然会略低一些,而到了洛京,售卖的价格更要高一些。   不过这是典当,当铺都会压价,不然人家赚不了银钱,掌柜的细细看过后,给了活当二百两,死当四百两的价格。   想起白术的吩咐,这小青年刚要开口选择活当,便见裴境从当铺的里头出来,郑记的二掌柜恭敬的在身后送着他。   他不认识这小青年,见他穿着普通布艺,却来当铺,只当是谁家的败家子从前有钱现在家里落败了,就把值钱的玩意拿出来典当,并不甚在意。   余光瞥到一点珍珠特有的,润泽如月亮,柔润如丝绸一般的冷光。   虽然珍珠不是正圆,这光泽却是一等一的好,小富之家的女眷可用不起如此上等的珍珠,必然是曾经暴富过,或是家里曾做过公侯的了。   可是看这小青年,却并不像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的样子。   这么一想,他便又看了一眼那串珠链,然而就是这么一眼,越看越觉得眼熟,皱着眉头大踏步的过去,直接捞起那串珠链。   掌柜的还待要呵斥,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子,阻挠别人做生意。   一抬眼见是裴境,立刻噤声。   白术那朋友年纪轻,却也没见识过有钱人,更不认识六公子,刚要跳起来说这人怎么抢东西,就被裴境眼中的冷光下了个够呛。   掌柜的吓坏了,急忙去拉青年。   “这是我们东家,不是旁人。”   裴境暗暗心惊,这条珠链,分明是沈妙贞的那条,在云州翠玉坊没花银子就得到的那条!   裴境皱着眉头,已经将眼前这小青年当成了贼。   流风阁守卫的那么严,怎么会出现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把主子的首饰偷出来卖。   裴境治家甚是严格,定的规矩大,有错是真的罚,因为不讲情面,所以这些丫鬟小厮实在怕他。   也只有一个沈妙贞得了他的另眼相看,可以跟他偶尔说说玩笑话,不用那么遵守规矩。   他一个眼神,掌柜的就明白他的意思,出来好几个身材高大壮实的伙计,直接将这青年拿下。   裴境以为是治家不严导致出现小偷小摸,谁想到,问清缘由后,竟然是白术。   他那么信任的孩子,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孩子。   这小青年吓的够呛,没想到郑记居然也是裴家的产业,而且还正正撞到了本尊六公子的手里。   不仅没有完成白术交代的事,还暴露了,白术要怎么办呢,这青年欲哭无泪。   裴境忍着怒气,叫人把这青年捆了线丢去柴房,又把白术叫来。   白术一进当铺内室,看到那桌子上摆放的珍珠珠链,便什么都明白了,他直接噗通一声跪下。   白术可是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到了他身边服侍。   他也一直很看重他,白术比空青聪明,在读书上有些天分,若是努力,在而立之前,中个举人还是没问题的。   到时候他便保举他做官,给他做个臂助。   裴境如此信任他,爱护他,想着他的前程,却没想到他却做出这种事。   他看着直接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白术,只觉得额头的青筋砰砰直跳,白术是他一手栽培,沉默寡言却再正直不过,他也没有理由,偷主子的珍珠珠链拿去卖钱。   “我只给你一个机会,你最好找个我能接受的理由来解释。”   白术一直沉默,垂着头不发一言。   这孩子一直都是一根筋的,老实又实诚,若是没人指使,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裴境的怒气越来越高,就在要处置白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若奴说了,您能保证您不会生气,也不会牵扯那个人吗?”   裴境皮笑肉不笑:“你说实话,我可以考虑。”   白术知道公子的手段,就算他一直憋着不说,公子也会查出来,而那个姑娘,是如此的良善,绝对不忍看他受罚,与其到那时她受不住自己承认,跟公子伤了感情,倒不如他先说出来,让公子罚他,平息了怒气。   他略略措辞,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这一下子,裴境就像是被炸开的锅,怒气涌上头顶,叫他完全忍不住,他觉得像是受到了羞辱。   “她大哥成婚要出聘礼,想给江秀雪添妆……为什么不跟我要钱,我私库的钥匙都在她手里,莫说只是几十几百两,就算是几千两,也可以由着她用。她为什么要当掉自己的首饰?她是什么意思?”   典当的首饰还不是任何一个他送给她的,而是在云州她自己得来的,跟他完全没关系的首饰。   裴境死死地盯着那条珠链,就像是看什么深仇大恨的仇人,恨不得用镇纸直接砸碎了事。   她需要用钱,为什么不跟他说?为什么要背着他?为什么宁愿拜托白术也不来找他?   他不是她的男人,她的主君,她的依靠吗?   裴境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背过去。   白术咬着牙,上前扶住他,给他顺着后背,可算是叫裴境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裴境气疯了,沈妙贞这样做,岂不是把他排除在自己人的圈子外,他说过的那些话,对她做下的保证和承诺,她完全没有当做一回事。   不仅如此,被丢下的还有他的一片真心。   裴境的真心,是如此的吝啬,绝不轻易的交给谁,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而自己想给的,想要呵护的姑娘,却丝毫不领情。   他想冲出去,把这条珠链丢在她的面前,质问她到底有什么难处,只是用这么点银子,都不想求助他。   她到底,有没有把他裴境当做自己的男人,当做自己的倚靠!   作者有话说: ◉ 97、97   他的养气功夫一直很到家, 在外面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每每遇到这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姑娘,总能叫他的养气功夫破功, 他恨得咬牙切齿,想要当面问一问她, 她到底, 有没有把他当做自己的丈夫, 她到底, 有没有心。   然而他的身体却那样的沉重,只是简简单单的抬起来,回到流风阁, 质问她, 教训她,让她后悔, 让她知道错了。   现在的裴境却连这种简简单单去问她,都做不到。   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 哪怕他对她大发脾气,数落她做的不对,她也只是软软跪下,承认自己错了跟他道歉。   然而下一次, 她依然会这样做,绝不会改。   跟她生气也没有用, 她跪着, 心疼的是他裴境,她哭了, 心里难受的发堵还是他自己。   自小优秀非常, 是别人家的孩子的裴境, 自控超强,认为自己能够把控一切的他。   对待这姑娘的眼泪时,却半点办法都没有。   一直有着通天本领,好像无所不能,意气风发的六公子,此刻却颓然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瘫下,手背捂着脸。   “公子……”   白术还是担心他,想要上前扶着公子,却被他摆手拒绝。   思来想去,他还是想要劝劝:“公子,有什么话,您跟姑娘好好说,说开了不就好了。”   裴境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手背放了下来,双眼却仍旧无神,没有聚焦。   “她为什么会拜托你这种事。”   白术一噎,随即解释道:“姑娘她,为人和善,从没有仗着公子的宠爱欺负过我们,有时给公子做吃食,总是会想着我们这些下人,奴,承姑娘的情,既然是姑娘遇到了难事,奴也愿意帮姑娘办。”   裴境却不相信:“她与紫毫空青关系也不错,为何不找他们帮忙,而是找你?”   裴境目光奇异,好像在衡量他是否与沈妙贞有私情似的。   白术行的正坐的端,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歪,可他如何能让沈妙贞背负骂名,被公子猜疑,她本就是个冰清玉洁,十分心善温和的好姑娘。   “奴受过姑娘的恩惠,姑娘找上奴,奴虽然也惊讶,但并不意外。”   白术嗤笑一声:“这院子里,谁没受过姑娘的恩惠,自从有了姑娘服侍公子,他们也不必日日心惊胆战,因为茶泡的不合口或是偷个懒便被公子训斥。”   “遇到拿不准,自己不愿做的事,只要推给姑娘就行,姑娘人好,无有不帮忙遵从的,姑娘既然跟奴才开这个口,奴才又怎么能不帮忙报答姑娘呢。”   然而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单单找白术。   白术也不藏着掖着:“至于为什么单单找了奴才,没有找空青。”   一向沉默寡言到有些木讷的白术,忽然扯着嘴角,嘲讽的笑了笑。   “大概,奴是唯一一个没有在背后说过姑娘闲话的人吧。”   “说闲话?他们说了什么闲话?”裴境的脸色黑了下来。   白术撇撇嘴:“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什么,姑娘虽受公子宠爱,可到底是个妾,将来公子府里还是未来的大娘子做主,哪怕承了姑娘的情,也不愿巴结姑娘跟姑娘交好,怕将来的大娘子报复。”   还有更下流恶心的,白术都没说。   什么姑娘到现在都没跟公子圆房,得到的那些宠爱都是假的。更有甚者,还在谣传什么,现在公子喜爱姑娘,不过是因为姑娘生的好看,可再好看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未来的大娘子占着理法,想管教妾室就能管教,他们还是跟姑娘维持个表面关系就好。   紫毫跟空青有婚约,作为一个家生子,还想将来成了管事媳妇,被主母看重委以重任呢,紫毫的心眼何其多,自然不愿跟主母进门前主君的妾来往太密切,免得落人口实,到时候不得主母的信任,被吹了枕风,就不好了。   白术没说出来的,不代表裴境会猜不到。   他压制着怒气,不怒反笑:“一个个都是人精儿一样啊,所谓的未来主母八竿子没有一撇呢,现在便开始站队算计上了,真真是我培养的好人。”   白术抿抿唇:“老太太说要给您议亲的事,阖府上下都知道了。”   “我的亲事,老太太做不了主,难道这个道理,你们不懂?”   儿女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老太太一手遮天,这婚事到底要二老爷和二太太同意的,而二老爷相信裴境自己心里有数,所以并不插手。   “奴才自然是懂,可是……流言传到姑娘耳朵里,姑娘又是如何想的呢?”   她会怎么想,她什么都没想,仍旧如往常一般,照顾他操持着流风阁的事。   对了最近,还多了几件事,给江家表妹绣被面枕套,那认真的样子,给他做衣裳的时候,都不见如此郑重其事的。   “姑娘她虽然性子是极温和良善,可心里却明镜清楚,大概是因为奴是唯一一个没有背后说过姑娘坏话的人,所以姑娘才会迫不得已来寻奴才帮忙。”   裴境很生气,恨不得回去便整治一番内宅,叫这些丫鬟小厮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然而他也知道,管天管地,却管不到人家心里如何想,背着他的时候怎么揣测上意,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能。   而把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裴境,让白术怀疑,泰山崩于面前都会不改其色的公子,却露出如此脆弱又茫然的神情。   少年老成的裴境,终于也像每一个陷入情爱的少年郎一般,露出了本来的心性。   “她遇到了难事,宁愿当自己的首饰,也不来找我商量……”   “我待她还不够真心,不够好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有两个人的室内,响起裴境的喃喃自语声,不知道他是在问白术,还是在问自己。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她柔顺,温和,性子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和风骨,他欣赏她,因为欣赏,才会培养她,教她读书,教她弹琴,一切世家贵女们学的,香道插花,茶道画画,都让她学。   而她也不负他的苦心,学什么都立刻就会,人又努力刻苦。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喜欢上了她,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除了出身不好,这个姑娘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贤惠妻子。   然而,定下了名分,他三翻四次的剖白自己的内心,低声下气的哄她,都丢失了素日来的骄傲。   可却不知为何,总感觉她的心,跟他越来越远。   初涉情爱的少年,在别的事上是如此的游刃有余,无论是读书考功名,还是经商赚银钱,对他来说都如探囊取物一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可对上这么一个小丫头,却让他那些能耐都没了用武之地。   他有无数的迷茫和困惑,完全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还想要什么。   他没有欺骗她,对她如此坦诚,难道还要他再对她好一些吗?   裴境不懂,还要怎么好呢。   女人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的难以触及,又为何这么的不可捉摸。   白术看着从未如此颓然迷茫的公子,心中怅然。   “公子,奴才说的话,可能不对,您听听就过去了。奴才觉得,姑娘她虽然表面上温柔和顺,跟谁都能处的来,从不掐尖揽功劳,可实际上骨子里,是个挺执拗正直的人。”   裴境低头去看他,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边,说是主奴,实则比亲兄弟感情还好的下属。   倒是愿意认真听一听他说的话。   白术继续道:“姑娘刚来咱们流风阁的时候,就发生了纹枰偷她银子的事,公子可还记得?”   裴境自然记得,那不过是前年的事,如何会忘。   那丫头在他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是为了几两碎银子,着实逗笑了他。   “当时公子帮姑娘寻回了银子,还说要赏她几两,为了些散碎银钱哭成这样忒不值得,引人笑话。”   “可当时,姑娘虽然缺银子,却并没有接受公子的赏赐,姑娘无功不受禄,那时候奴才就觉得,她跟普通的丫鬟不大一样,至少是很有骨气,不愿受嗟来之食的。”   “姑娘不愿跟您说自己的难处,奴才只是猜想,也许是,不想被您瞧不起。”   裴境沉默了下来,忽然咧嘴嗤笑:“她人都是我的了,夫妻之间本是一体,又何来的瞧的起和瞧不起呢。”   夫妻之间,白术在喉咙间,嚼了嚼这几个词,却最终还是没敢说,那个姑娘整日战战兢兢,一刻都不敢逾越,可不敢跟公子论夫妻。   权衡再三,裴境拎起那条珍珠珠链,在手指间搓了搓,就像是在搓那姑娘柔软的脸颊一般。   不同的是,揉那姑娘的脸颊,他总会小心翼翼,放清力道,因为一旦稍微用一点力就会在她脸上留下指痕。   对这条珍珠珠链却不用那么小心,他几乎磋的这条项链咯吱咯吱直响。   “去柜上支两百银子,你就说是当了出去,你那朋友也可以放了。”   “今天这件事,莫要跟她说我已经知道。”   他顿了顿:“还有,今日是最后一回,白术。” ◉ 98、98   裴境带着满腔的不爽回了流风阁, 这件事,他打算故作不知,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将她惹哭,最后心疼的还不是自己。   然后心中有了许多事的裴境, 还没到流风阁, 路过梅园的时候, 便听到两个丫鬟在那里闲磕牙。   “你听说了吗, 老太太要给六公子选少夫人了,前些日子就提了一回,除夕的时候也提了一回呢。”   “诶, 我怎么听说, 六公子要娶西京那边累世公卿家族的贵女,不从洛京这边找呢, 而且这四公子五公子都没有婚配,先给六公子找, 岂不是乱了长幼有序?”   “你真傻,这四公子五公子怎么能跟六公子比,四公子可不是老太太嫡亲的血脉,五公子乃是侯爷的庶出子, 六公子可是二房嫡出,而且人家还是文曲星下凡, 是解元呢, 今年六公子也十八了,可不得议亲了。你没见这些日子, 老太太跟南安郡主和勇武侯王家夫人来往密切?”   “哇, 南安郡主, 那可是皇亲国戚诶。”   “哼,你没见南安郡主虽然是皇亲国戚,可对咱们老太太如何的讨好亲近,她都已经是旁支了,若是孙女能嫁给咱们六公子,那就是攀上了一棵大树。”   “也是,咱们六公子,前途无量的,莫说郡主的孙女,就算是公主,咱们六公子也配得上。”   “咱们六公子不会娶公主呢。”   “这是为何?”   “看你就没听老太太说起过,咱们大梁,娶公主可是不能出仕做官的,咱们六公子是什么神仙人物,怎会如此没出息呢,不过娶郡主是没这一档子顾忌的,我看啊,什么南安郡主的孙女勇武侯家的小姐,都配不上咱们公子,等公子中了进士,非娶个郡主娘娘回来才行呢。”   “姐姐是真能想,你又不是六公子的丫鬟,这么心心念念,我看你的春心萌动了吧,要不要,你也求一求老太太,把你指给六公子。”   一声幽幽叹气声传来:“我倒是想呢,可惜六公子瞧不上我的,只有出身高贵,又美貌非常的郡主娘娘,才能配得上六公子那样天仙似的人呢。”   “咱们是没那个命,可是有人有啊,六公子房里可是有个那个……听说六公子很宠爱她呢,什么好东西都让她沾。”   “那位端砚姑娘还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我见过一回,没想到出落的那么绝色,性子也温和,真真是有福气。”   另一个丫头不甘心的咬住了嘴唇:“你羡慕她作甚,我看她是出头的椽子得先烂,若是将来公子当真娶了郡主娘娘或是别家的什么高门贵女,那主母一进门,瞧见这么一个狐媚子,心里定然是不出心的。”   “主母不出心,倒霉的是谁呢,你没见二公子院里,那些通房姨娘的,都被整治成什么样子了,前儿那边还拖出去一个姨娘,说是难产,我看就是二少夫人动的手。”   “咿,你可别胡乱说。”   裴境面色铁青,低声问身后的白术:“流言就是这么传到她的耳朵里的吗?”   白术一愣,低下头没有说话。   什么南安郡主的孙女,勇武候的小姐的,祖母是提过这件事,但已经被他和他爹回绝。   裴境现在并不想成婚,他原来有心等考中进士后,待价而沽,选择的余地也更多。现在不想成婚,是中间夹杂了一个沈妙贞。   他承诺了要保护她,一辈子对她好,就要为她打算。   而在没有将她安置好时,他绝不会随随便便的娶妻,娶一个姜三娘那样的女人回来,闹得家宅不宁,叫沈妙贞受委屈。   而且现在,他的确有心拖延,虽然口口声声对她承认,不可能娶她做正室,然而以想起这件事,他就很别扭,想起她的眼泪,就不愿去面对。   现在,他对于娶妻这件事,更是没有从前那种从容的规划,竟然有些淡淡的恨意。   而左思右想,搁置这件事,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些难听话,还不知有多少传进她的耳朵里,如此难过的她,究竟是如何每天带着笑容的面对他,那样贴心的服侍他呢。   裴境又气又恨,竟是直接出现在两个嚼舌根的丫头面前。   两个丫头吓了一跳,还没等看到六公子风神俊秀的脸蛋,便先体会到了六公子的怒气。   “你们两个,背后嚼主子的舌根,这就是祖母□□出来的好丫头?”   “领着侯府发的银钱,把主子的事,当做饭后谈资,看来二嫂对你们,真是太过宽容了!”   两个丫头吓得直接跪下求饶,本来背后嚼舌根,还是嚼主子的舌根,就是大忌,而她们,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还不等求饶,便听到她们仰慕的六公子,无情的仿佛带着冰碴的声音。   “白术,把她俩送到祖母那里去,将今日的事都呈到祖母面前,由祖母处置了吧。”   “是。”   白术拱了拱手,对着已经面无人色的两个丫头道:“两位姑娘,请吧,你们是老太太的丫鬟,我们公子不便处置,你们得自己去跟老太太领罚。”   哪怕是老太太也是忌讳这种事的,这两个丫头的下场,无非是被打发出去。   裴境心中烦乱,他们二房已经开始搬行李家具,不过侯爷目光长远,非要把流风阁和梅园留给他住。   这侯府真是乌烟瘴气,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他去了二太太院子,二太太正叫下人们打包着东西,见儿子来了,让人招呼他去屋里吃点心喝茶。   “你这是跟谁置气了,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二太太虽然待儿子淡了些,却很了解自己这唯一一个孩子的秉性,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面上都维持不了温润如玉的样子,显然是被气疯了。   裴境将今日的事说了出来,说完牛饮一样喝了一大口茶。   “侯府这些丫鬟,真是反了天了,拿着主家的钱,说着主家的闲话,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住下去。”   二太太仔细看着儿子冷厉的眉头,心中了然。   这哪里是觉得说闲话说到他身上而置气,分明是谣言传到流风阁,怕是被那姑娘听了,他才如此发脾气。   “这两个丫鬟是犯了大忌的,肯定要被发卖了,你也别气了,左右咱们得搬出去,你后年备考,我跟你爹还商量,要不你就先搬去西京住,你爹和你舅舅,在那边早就安排好了关系,你多走动走动,将来有好处。”   “那老爷和太太可一同去西京?”   二太太笑着摇摇头:“我跟你爹先不去,老太太在这,我们搬出侯府也便罢了,这样跑去西京住,不能市场回来,怕老太太伤心。”   裴境嗯了一声,还是不开颜。   二太太笑了笑:“不过两个丫鬟,处置了也就算了,你怎的不依不饶的,可不像你。”   裴境满脸的愤怒:“这家里头不像话,在背后说也就罢了,还把那些谣言传到端砚耳朵里头去,叫她伤心难过,真是罪该万死。”   二太太挑眉:“哦,我知道了,你生气的缘故,是怕你那小姑娘听到,跟你吃醋置气?”   “我看她不是那样的孩子,这些日子到我这里来送点心,也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快,她应是个大度的姑娘,你不必担忧这个。”   “再者说,你早晚都是要娶妻的,她现在便跟你闹接受不了,等正室进了门,又要如何自处?你不是也知道这个吗。”   裴境此时面色越发不好,因为有些微妙的恨上了那个不知在哪里的正室,却又没办法解决,只能像鸵鸟隐藏在沙子里,想要逃避,不去面对。   “我现在要考功名,不考个好名次回来,我是不会娶妻的,这件事何必现在谈。”   自家儿子脸上满脸的不耐和怨愤。   二太太心里明镜,她这个表面孤高自小成熟把一切都攥在手里的儿子,分明已经深深陷入情网不能自拔。   他对那个姑娘,是离不得了,舍不了了。   可自己却还懵懵懂懂不自知,说要娶个名门贵女清流才女为妻的是他,求名声的也是他,可现在就对那个不知名不知是谁的正妻如此不耐,将来便是耐着性子娶回了家,夫妻关系又怎能和谐。   她有心提点提点自己这个傻儿子。   却没想到,他接着道:“母亲,儿子有件事想跟您说。”   他这总是高深莫测,胜券在握的儿子,居然也有问她意见的一天,倒是新奇。   “儿子想把卖身契还给端砚,给她置办一些田产铺子做嫁妆,让她重新进一回门,抬她为贵妾。儿子有些私产,给她置办嫁妆的钱,儿子自己出,不走咱们二房的公中。”   他说起此事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还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的羞涩。   前面说的还不算什么,听到后面,给那姑娘置办嫁妆,抬贵妾,着实叫二太太绷不住了。   “你在说什么?重新进门,抬为贵妾?我的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裴境面色不动,他生于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如何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儿子怕将来正室入门,会用身份欺负砚儿,若砚儿以贵妾之礼进门,带着丰厚嫁妆,将来正室娘子也不能随意打杀罚她。” ◉ 99、99   这孩子真是疯魔了, 二太太满脸的不敢置信,好生打量了一番自己这儿子,从头到脚。   确定这还是自己的儿子, 不是被什么精怪鬼魅给替代了。   她这儿子,从来最是注重规矩, 幼年的时候就板着一张脸, 日日前来给她这个母亲大人请安, 不仅如此, 还盯着她的规矩,一旦她多懒不去给老太太请安,儿子便要顶着那张幼嫩的脸, 背什么天地君亲师, 来说教她。   她哪里是生了个儿子,分明是生了个冤家。   最后她烦不胜烦, 还是自家夫君亲自出马,收拾了这孩子一通, 才叫他不再盯着自己这个做娘的规矩,转去规矩他那些丫鬟小厮。   当时的二太太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性子懒散,夫君也不是个注重规矩的, 怎么生的儿子,小小年纪, 就像个小古板。   可她这最重规矩的儿子, 现在嘴里在说着什么?   贵妾?   简直是疯了。   二太太揉了揉额角,长出一口气:“贵妾之位, 自古有之, 不过那是世家女嫁与王族子孙, 家中庶出姐妹或表亲堂亲,一同出嫁以为滕,这便是贵妾的由来。”   “现在梁朝虽然也有贵妾,却并不多,因世家通婚,当家主母自不愿出现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子,这同族姐妹嫁一人也逐渐消失,贵妾也就渐渐的没了。”   “你可见过你姑母家还是舅舅家,置一房贵妾?谁家主母能容得下?况且贵妾就算不是出身大族的旁支之女,也得是家道中落祖上阔过的,你那姑娘的出身占了哪一个?”   裴境可不慌张,他心中早有计较:“端砚性情温顺柔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儿子带她去云州,这内宅的管家接待,也做得完美无缺,她是最和儿子心意的,除了出身,她哪里也不比那些世家贵女们差。”   “只要她带着丰厚的嫁妆进门,谁还敢小看她。”   她不过是说了个事实,这就开始护上了。   二太太颇为无语,她也喜欢那孩子,可奈何那孩子就是出身不高,这是硬伤。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你说的那些丰厚的嫁妆,不会全都你自己置办吧。”   裴境脸上一晒,忙道:“这些年,儿子拿着咱们家产业的分红,也开了不少的铺子买了田产和庄子。”   见二太太斜眼瞧他,他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破天荒的摸了摸鼻子。   “儿子有意,将洛京的三百亩良田,五十亩水田,洛京的两个庄子,两个商铺,还有……还有西京的膳食坊都给她,当做她的嫁妆,另外再打些首饰,弄些元宝银票的,现银就不放的太多,弄个五千两便罢了。”   二太太倒吸一口冷气,像是看到什么大怪兽一样看着自家儿子。   “这些东西,除了洛京的一家当铺和胭脂水粉铺,这几乎是你这些年的全部身家了吧,你打算都给了她?”   裴境摇头:“没有全部,现银儿子还留了一些自用,再说她进了门,这些东西不还是我们俩用,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母亲不必担心。”   这样的嫁妆,哪怕是稍微没那么富贵的名门贵女,都是拿不出来的。   不管是西京还是洛京,多的是顶个侯爵伯爵之女的名头,然而嫁妆却连几百两都拿不出,还要自己做针线活补贴家用的‘贵女’。   他这儿子,不是疯了,而是真的沦陷在一个小丫头手里,连自己这些年赚的体己,也都要尽数给了她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既然作为人家的嫁妆,那便不是你能随意用的东西了,你把这些都给了那姑娘,能心甘吗?”   裴境浑不在意,微微笑着:“母亲放心,儿子有本事,能赚钱。”   二太太见说不动他,只能无奈道:“好,这件事我不阻拦你,我只问你,你非要让她做贵妾,以后正室见你没成婚便供着个贵妾,她无法辖制,以后要如何管家如何服众,因此事导致内宅不宁,你要如何做?”   裴境有些不高兴,反驳道:“端砚不是那种生事的人,她最是老实和顺,绝不会对主母不敬,若是未来的主母因此事就闹起来,说管不了家,必然是她自己作妖,跟端砚有什么关系。”   “再说,我就是这般,又没求着别人嫁,她若接受不了,就别嫁我啊。”   裴境说得来理直气壮,言语间,把沈妙贞摘了个干净。   二太太气笑了,她这个儿子,拿定了主意,谁都劝不了的,年不过五岁就日日坚持练字,练的手生茧子疼痛难忍,也要坚持下去,老太太心疼的不得了,叫他不要再练了,他都不听。   现在,这股执拗劲儿用在了女人身上,二太太才觉得到底有多么的叫人生气。   “你拿定了主意,谁劝你你也是不听的。”   他这个性子,岂不是跟二老爷一模一样,当年二老爷不也是,认定了她,就算要横插一杠不做君子,不顾亲娘的意愿,也要把她娶回家,为了她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可自得了她,那些妖娆的通房姨娘们,是再也不理了。   “只是,你需记得西京晏王府的丑事,都闹到了陛下跟前去,实在不像话,咱们家是决不允许那般行事的。”   “儿子省的,请母亲放心。”   二太太也不再多言,想起什么事,她又道:“你过些日子去西京,你舅舅来信,非要你去那里住去,你有表哥表弟们也要准备考试,正好你在那也能教教他们,你舅舅说,院子都给你收拾好了。”   “我没应承,咱们家在西京的宅子不算大,可胜在清静,只是多年没人住,家具什么的还没安置好,你自己看着办,要不要去你舅舅那里住。”   裴境扯扯嘴角,此时倒说起旧事来:“母亲您这些年跟舅舅家都不亲近,可舅舅却一直惦记着我们。”   二太太翻了个白眼:“莫要打趣我,你没别的事,快快看你的端砚丫头去吧。”   ——————————————————————————————————————————   白术把银票拿了回去,如数交给了沈妙贞,只说是当了活期,并没有提别的,更没有说公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沈妙贞见真的当了出去,对白术感激不尽,稍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在不住的心疼,她十分喜欢那条珠链。   她并不知道,银票是公子给她的,当据是公子叫郑记掌柜开的,珠链现在在公子的手里。   白术也很有心,两百两,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张五十两票子。   这样更方便她用,沈妙贞便托人带回去一张五十两的票子,四十两做聘礼,十两可以将屋子翻新一下,毕竟娶新媳妇,也不能叫人家住旧屋子。   结果那钱并没有到沈老爹手里,反而到了沈天手中。   沈天更是生气,坚决不准沈老爹用她给的钱,他心里也有打算,如今他有个秀才的功名,可以去一些小的私塾教书,自己一边读一边攒银子,总能攒够大哥娶媳妇的钱,也能搬出这房子。   这间房子,六公子已经把地契给了沈妙贞,相当于是沈家的房了,可沈天跟沈妙贞一样的心高气傲,自尊心重,这样住着,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他将这五十两银票藏起来,不肯让沈老爹动,要寻个机会,还给姐姐。   沈妙贞却并不知道弟弟想的那些事,她又托人在金店定做了一只虾须镯,这种镯子用料少,拉丝工艺做出来却精美。   时下大梁的汇率,金兑银乃是一两金子兑十一两银,她要了三两金,算上工费,一共花了三十六两。   而这只虾须镯和那套被面都做完了,她却一时犯了难,不知拜托谁去送。   毕竟她身份在这里摆着,可不是随随便便给世家小姐下帖子,人家就能见的。   最后还是公子出手,叫人帮她送了过去。   裴境将那件事压在心里,脸色如常的跟她相处,并未让沈妙贞察觉到,他心里生了气。   说是生气也并不妥当,他只是迷茫,没有人教他,要怎么真心地爱一个女孩子,而外面那些狐朋狗友,都是一群纨绔,只知道买首饰买衣料送女人。   而那些庸俗的女人,都会被一些蝇头小利哄的很开心。   但沈妙贞不是这样的,他也不是没送过,价值千金的莲花冠她倒是喜欢,可也没一次都没戴过。   瞧见那只虾须镯,就算是在同辈的姐妹中,这添的妆也是一等一的了,并不算拿不出手。   裴境心里有些发酸,她就那么喜欢江家表妹吗?如此破费,明明自己没银钱,哪怕当了心爱的珠链也要给她打金镯子,还那么伤费心,日日点灯熬油的绣花。   明明她对自己都没这么上心。   纵然有心理百般的不爽,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过几天,我们要去西京,你若有交代家里的事,便赶快交代清楚。”   “去西京?”沈妙贞一懵:“这一回又是去玩吗,何时回来呢?”   “不是去玩,我要准备会试,可这会试都是在西京考,这一回去,要在那里呆两年呢,你把行李都带上,也许还会住我舅舅家。”   江秀雪年中要嫁去西京,没想到她沈妙贞倒比她先去了。   作者有话说: ◉ 100、100   沈妙贞最后也没能回去, 侯府的事也多,开春了要给公子做春衣和舒适的寝衣,去年的一些经年的旧的, 都不要了,外衣可以让丫鬟们拿回家去给自家亲戚们穿, 但是寝衣这种私密东西就要直接丢了烧了。   江秀雪收到了沈妙贞送来的添妆, 感动的不行, 没想到, 她这么一个朋友,反倒比她的几个亲庶妹都要上心。   那一床被面,绣的龙凤呈祥, 精致非常, 一看就用了心,比他家在外面寻的绣娘还要绣的好, 那枕桃上头鸳鸯戏水,又吉祥又好看, 江秀雪喜欢极了。   单这被面和枕套,就已经叫江秀雪心爱不已,却没想到,她居然还给添了一只金子的虾须镯。   那镯子只有三两, 并不算重金,但拉丝的工艺很是精巧, 攒成的镂空中, 还串着几颗小米珠,既不粗苯又适合她细致的腕骨。   她当即就戴上了, 不肯摘下来。   喜欢之余, 江秀雪越发觉得感动, 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   沈妙贞可不同于她那些闺阁的手帕交,或是她那些庶出的姐妹,舅舅家的表姐妹什么的,出身并不好。   她也知道侯府这些妾们的待遇,这个好妹妹给她打了这么一只金镯子,还不知要攒多久的银子。   打动江秀雪的可不是因为这只金镯子,她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自己的长姐还送来一对金镶玛瑙的对镯。   长姐对自己有拳拳爱护之心,可因为长姐的礼物贵重,便比沈妙贞的情谊更重吗?   这是无法衡量的。   因为长姐虽然是庶出,没能够上世家的门槛,嫁了皇商之孙,家里有钱的很,这一对重金打造的镯子,对长姐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然而沈妙贞的虾须镯,对她来说,却几乎得掏空她一半的积蓄。   一个人若能分给你她的一半,足已见得她对你的真心。   沈妙贞就是这样知恩图报,得了一滴水的恩德,恨不得涌泉相报的好孩子,这叫江秀雪越发觉得窝心。   她遣人给沈妙贞带去一只玉牌,得知他们也要去西京,只要凭着这只玉牌,就能通过家里给的陪嫁铺子,给她发拜帖。   等她在谢家站稳脚跟,就把沈妙贞接来玩。   此时的江秀雪铁了心要跟沈妙贞交好,这样一个会体贴别人的可人儿,怪不得六表哥那样喜欢她,谁能不喜欢呢,她也喜欢!   江秀雪再次觉得遗憾,若是能嫁给讨人厌的六表哥,岂不是就能跟这个好妹妹,长长久久的相伴。   沈妙贞的家里,在沈天的坚持下,最终也没出四十两的聘礼,沈天坚持不用姐姐给的钱,自己节衣缩食,给大哥重新装了西厢房。   那屠户家的三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左挑右选,却也没有比沈家大哥更合适的人。   她很想嫁给沈天,做秀才娘子,可惜沈天这种年纪轻轻便有了功名的,可是潜力股,虽然世家权贵瞧不上沈天是泥腿子出身。   但末流的小官家的女儿还有有钱的富商家的女儿,可是很愿意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一个小秀才,毕竟他这样年轻,说不准,再过三年就考中了举人呢。   已经有好几家明里暗里打听沈天,被他以母亲新丧,要守孝三年为由给婉拒了。   沈天有更好的选择,如何会挑一个屠户家的姑娘,她无论如何也是攀不上的。   而嫁不了秀才,就嫁秀才的大哥,至少将来生了孩子,没准还能沾一沾叔叔的光呢。   所以这聘礼只有二十两,她还是嫁了。   沈家大哥成婚的时候,沈妙贞已经跟着裴境去了西京,不过大哥娶大嫂这种喜事,她可不敢怠慢,只能赶工做了几套被褥被面,做了一套新衣,外定做了两根小金簪,就当是送的新婚贺礼。   沈妙贞自觉已经拼尽全力,那两根小金簪都花了五十两银子,寻常妇人连金子这种东西都没见过的。   绣那些被褥被面,她是赶工做的,每晚点灯熬有,熬得人都瘦了,眼角下面出现了黑青。   裴境心疼不已,劝她不要做了,不如花钱找个绣娘,而沈妙贞却不听,坚持自己来做,既不想承公子的人情,又觉得那些绣娘做的没有自己做的好。   这一番呕心沥血做的新婚贺礼,裴境叫人送去沈家,她也算是完成了心头的一件心头大事了。   贺礼送了过去,沈家大嫂一直听说,沈家这小妹在侯府当差,听说颇得主君喜爱。   见了那些被褥被面倒还觉得高兴,等瞧见那两根金簪,顿时便来了气,暗地里对着沈家大哥嘟囔抱怨。   说什么,以为沈家小妹在那种高门大户当差,不知攒了多少银子,自家亲大哥成婚,居然就送了两根金簪,她还以为能见识见识侯门夫人带的那种全套头面呢,连连抱怨沈妙贞小气。   她这样不识好歹,不知满足,却也不看看自己嫁过来的当天,刘屠户分明说给陪嫁,结果陪嫁不过赔了两只猪腿和一些碎肉。   这人嫁人当天,父母都没给置办什么首饰,头上扯了两尺红头绳,莫说银簪银镯,便是穷困人家会给女儿出嫁买的花冠,都没有。   这般穷酸,还嫌弃沈妙贞送的金簪小气。   奈何沈大哥喜欢她容貌生的略有那么几分齐整,什么都听她的。   这女人进了门后,处处不满意,见主屋沈妙贞那间屋子没人住,就把主意打上了,三翻四次作妖,还偷偷进去翻沈妙贞的东西。   最后还是沈天发现,抓了她一个正着,气的要赶他们夫妻俩出去住,这女人才停止作天作地。   这些事,沈妙贞都不知道,沈天也绝不会写信告诉姐姐这些糟心事,他很了解姐姐,姐姐性子柔顺良善,知道了必定要自责。   他便将这些事压下,反正家里有他在,容不得谁欺负姐姐。   一去西京,因为要长住,跟搬家似的浩浩荡荡的,马车便用了十几架。   二老爷不放心,不仅安排了自己的门客,还花重金雇了镖师护送,这一路走了一个月有余,却也平安的到达了西京,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西京不愧是大梁国都,城楼威武高耸,来往盘查的兵将,这精气神跟洛京的都不一样。   而进了城,更是繁华,沈妙贞抑制不住好奇,掀开帘子往外看,什么蛮族人百越人,高鼻深目的胡姬,甚至还看到几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虽然大梁素有中都西京,东都洛京的话,然而比较起来,西京这种繁华阔气和厚重的历史底蕴是洛京不曾拥有的。   她一时看花了眼,都忘了放下车帘,还有些不好意思,等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小绿儿生宣等人,看的比她还呆。   这一回来西京,裴境带了空青,却没带紫毫,因为她年纪大了,要准备跟空青的婚事,也因为背后说沈妙贞的闲话,裴境生了芥蒂,想要冷一冷她。   这回便没有带她,只说等安排妥当了,叫空青回来娶她。   西京有四条主要街道,乃是按照春夏秋冬的雅称命名,分别为青阳大街、槐序大街、金素大街和玄英大街。   他们的车队刚走到青阳大街,便见一个留着两撇胡子身穿金色衣裳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   “敢问可是武安侯裴家六公子?”   裴境没有跟着女眷们坐车,而是改为骑马,此时听到询问,也拱了拱手:“正是小子,可是舅父府上的彭管事?”   彭管事一抬头,赫然便是一愣,真是好一个唇红齿白,风神俊秀,宛如仙童临凡,他可从没见过这么俊的少年郎。   怪不得他跟主君要公子画像,以免接错人的时候,他家主君哈哈一笑只说,见了便明白,最俊俏的那个便是六公子。   原来老爷当真没说错啊。   “表公子,小人是郑家的管事,是我家主君老爷派小的来接公子。”   裴境笑笑:“舅舅有心了,劳烦管事带路。”   彭管事还带了几个小厮和仆妇,然而裴家都用马车,倒是没有什么需要提着挑着的行李。   裴境吩咐空青白术两人,带着一部分行李去了自家的房子,正好也可以收拾打扫一番,他则带着沈妙贞和几个丫头,跟着彭管事去了郑府。   郑家并非是累世的豪门大族,却也是清流之家,舅舅郑天和有个县男的爵位,没有封号只是领着一点子食邑,他本人则在工部任职,是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官虽然不大,只是正五品。   但郑家的两个女儿,也就是裴境的娘亲和一个姨母很是争气,一个嫁去了洛京的武安侯裴家,一个嫁给潞郡王做了侧妃,虽潞郡王是个闲散宗亲,没有雍王那般权利只手遮天。   但作为当今陛下的堂伯父,还是很受陛下的信任。   而裴境这位姨母颇受郡王宠爱,生下了一子一女,因正妃无嫡子,便养在了正妃名下,封了世子,郑家便也算是与皇室做了姻亲。   对于裴境的到来,郑天和很是重视,竟然亲自来大门口迎接,这可把裴境吓了一跳,急忙下马,甥舅寒暄,都是欢喜非常。   郑天和有许多话要跟亲外甥说,还要带着他去见老太太,也就是裴境的外祖母,还要设宴款待。   而彭管家则带着沈妙贞这些女眷,去了给她们安排的房子。   彭管家不愧是管事,就是眼力好,一眼便看出沈妙贞穿戴与别的丫鬟不同,虽然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然而实在不像是普通丫鬟,应该是个能做主的。   一路上便只与她说话,交代事宜。 ◉ 101、101   郑家虽然表面上没有裴家那么名声煊赫, 却也是□□朝时期就已经逐渐发家的中等豪族,这些年积累的财富也不少。   所以别看郑天和只是个正五品官,爵位也是个小小的县男, 可一家子过得很富裕。   而这间院子,虽然只有一进, 然而以推开后窗, 便是一个荷花池, 因为现在还没开春, 里面只有些去年的残荷败叶。   但她能想象的到,一到了夏天,这篇荷塘定然会开满荷花, 微风吹来便能嗅到满屋的荷香。   裴境有意无意的疏远了紫毫, 院子里人手难免就不够,不过这回是客居在郑家, 也不好带许多丫鬟,除了服侍沈妙贞的绿儿, 裴境又让她亲自挑了一个丫鬟,赐名为侍棋。   这回带来的便是这个新进的小丫头侍棋,和有些资历的生宣。   众人一看,连备受看重的紫毫都被公子敲打疏远, 面对沈妙贞再也不敢小觑,更不敢背后说闲话。   这个新进来的小丫头侍棋, 又是沈妙贞亲自选上来的, 虽然服侍公子仍不够格,但对沈妙贞却忠心耿耿。   裴境有意放任身边服侍的丫鬟, 向沈妙贞‘投诚', 就是怕这些丫鬟们都有各自的主意, 在他不在的时候,沈妙贞使唤不动她们,受她们的气。   这姑娘又是个锯嘴的葫芦,不会跟他抱怨告状,有时候受气就自己默默的吞下去。   现在这些丫鬟对她忠心,是再好不过。   几个人将屋子整理好,沈妙贞亲自煮茶叫大家歇一歇,午膳公子大概是不回来吃了,彭管家说到了时辰自会有人给送饭。   这处院子挺大,院中还种着一颗海棠树,现在刚刚开春,上头露出一点点几不可见的小小新芽。   西京比洛景更靠北边,天气难免比洛京更凉爽些。   若是此刻在洛京,郊外的迎春花都应该开了,带上一些吃食正好可以去踏青。   也不知弟弟他们怎么样了,大哥娶了妻,有了嫂子照顾,跟嫂子相处的可好,沈妙贞望着那颗光秃秃的海棠树出神。   西京的天空倒是瓦蓝瓦蓝的。   正出着神,她看到一个小黑点慢慢坠落下来,挂到了海棠树上,原来是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断了线,缠到了树杈子上。   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音,他们刚来郑家,许多东西还在往院子里搬,大门是开着呢。   此时便见一个姑娘,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就这么直愣愣的冲了进来。   这莽撞姑娘十五六岁大,正是豆蔻年华,一张银盘脸,双眸明媚,真真是个俏丽的如玫瑰花一样的美人儿。   这个姑娘擅自闯了进来,就被生宣拦住。   她显然是个骄傲的备受宠爱的姑娘,见有人拦她,还是个眼生的丫头,秀气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   “你是哪来的奴婢,不长眼的吗,居然敢拦本小姐?你在这临清阁里做什么,谁派你来的?”   如此一个美人儿一说话,却像是吃了火药似的,开口便是突突突的质问,如此盛气凌人,居高临下,那几分美貌也生生被消减不少。   生宣不知深浅,却也能看出这姑娘穿戴不俗,应该是郑家的小姐。   正想着如何回答,那姑娘是个急性子,竟直接叫丫鬟推搡生宣。   “这位姑娘,可是郑家的小姐,不知是哪一房的姑娘?”   眼看生宣要被推,沈妙贞在屋里再也坐不住,裴境不在,她也只好承担起责任,要护着这些丫鬟。   那娇蛮女孩儿一愣,见临清阁屋内走出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裳,美的叫人炫目的姑娘,顿时便是一愣。   灼灼目光打在沈妙贞的身上,不善的上下扫视着她。   沈妙贞抿抿唇,在这种眼神下,明显有些不自在。   这个来者不善的姑娘,不敢置信的看着沈妙贞,噘噘嘴,她自忖美貌,就算是在西京官员小姐里也是排的上号的。   却没想到,她的美貌,到了眼前这女人面前,便入萤火之于月亮般,对比强烈,叫她心中酸极了。   眼前这姑娘,生的貌美非常不说,鸦羽般的发蓬松光泽,肌肤白嫩的吹弹可破,让她怀疑这种白皙到发光的肌肤是不是真的存在,而那双眼眸,眸中有水光闪动,清凛动人,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然的妩媚。   真是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绝色。   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缥缈出尘的气质,生生压住了双眸的妖媚,娇嫩的像是新荷初开,还带着早晨的露珠,犹如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果茶,沁人心脾。   美人儿与美人儿在一起,总是要有个高下之分,哪怕旁人不做比,作为知道自己美的美人儿,也会在心里衡量计较一番的。   她输了,而且输得好彻底,根本就比不了。   一直被娇宠长大,从来都是天之骄女的姑娘,头一回生出些许黯然失色,觉得比不上的自惭形秽之感。   然而这是她自己家,她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她挺起胸膛:“我是郑家的五小姐,你们又是什么人,这里是我们家的临清阁,你们不是我们家的丫鬟,得了谁的令来这里的。”   这位五小姐越想越生气,临清阁是家里除了老太太院子和爹娘的正院外,最为宽敞的,她一直哀求爹爹,想要搬进来住,因着这院子后头长了一蓬绿竹。   这种东西在南方不怎么值钱,可西京天气冷,移植栽种过来很是不易,而临清阁的竹子却长得极好。   她爱极了,撒娇了好几回,索要这间院子,可爹爹一直都不松口,如今这不知谁来了,就霸占了这间屋子,如何能叫她不气。   “原来是五小姐,请见谅,我们初来乍到,不知您的身份,您勿要怪罪,敢问您可是要取风筝,您是姑娘家,身子金贵,不若叫我家的小厮给您取。”   沈妙贞福了福身,行了一礼,又叫生宣侍棋上茶上点心。   可五小姐却不接招,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妙贞,她眼光是如此的毒辣,立刻察觉沈妙贞不是个普通的丫鬟,身边也有丫鬟服侍,难道是个小姐?   “我们郑家富贵,对那些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戚,也会施舍几两银子,可爹爹一向英明神武,怎会把临清阁都施舍了出去,怪晦气的。”   此话一出,只有沈妙贞仍旧神态自若,便是生宣空青等人,脸上都露出不悦之色。   他们可不是什么穷亲戚,分明是郑家盛情难却,他们才来客居几天。   沈妙贞却只是自若的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被小视觉得难堪,仍旧叫空青将那风筝摘了下来。   “五姑娘,我们不是什么穷亲戚,是洛京武安侯裴家二房的下人,二房的太太,可是您的亲姑姑。”   “我家公子是得了郑家主君老爷的盛情相邀,虽然是客居,却也不是来求几两银子的施舍。”   五姑娘还不服气:“凭你是什么侯爵伯爵的,你们没有自己的家,跑到我家来……”   她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忽然想起前几日娘亲说过,她那位在洛京的表哥,会来家里住几天。   她这几日放风筝玩的疯了,都把这事也忘了。   听说她那位表哥,年纪轻轻就中了解元,裴家可是世代的侯爵,自然不是什么厚着脸皮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可让她这位嫡出的五小姐认错,是万万不可能的,而且她也知道了,面前这个美若天仙,将她衬托的像是个村姑的女子。   不是裴家的小姐,不过是个丫鬟。   自觉身份上将她比了下去的郑家五姑娘,才不会在一个低贱的奴婢面前露怯呢。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裴境从门外走了进来,天生一双漆黑含情的双目,冷肃起来的时候,会叫人不敢直视。   “哪怕当真是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五姑娘这样说话,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五姑娘放心,我们不过在此客居几日,过几天就搬走,万不会碍了五姑娘的眼。”   裴境温润如玉,与人说话会叫人觉得如沐春风,然而那是他带着目的性,会特意注重自己的名声,故作的姿态。   其实他本人,是个十分孤高的性格。   而他一开口怼人,不怼则己,一怼便是正中要害。   哪怕是对着这个自己的表妹,也没有丝毫的收敛。   郑家五姑娘本来不服气,然而一抬头,看到裴境的模样,这么一个不似凡间中人的俊俏样子,一下子刻薄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她也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再过一两年,家里就要给他议亲,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她从未见过如此风流潇洒,生的如此风神俊秀的青年,顿时那一颗芳心也萌动起来。   而骄傲任性的五小姐,竟然头一回做出忸怩之态,丝毫不敢将骄纵的一面展现在裴境面前。   “裴家表哥,我,我是你的表妹,我排行行五,闺名含芳……”   裴境神色冷冷,刚才在门外,听到她说话,他便心生不喜。   这些表姐表妹,有许多一见了他生的好,就想亲近他,为免多生事端,他对这些姑娘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而本就不喜郑五娘的他,此刻态度更加冰冷,难以靠近。   “五姑娘不必跟我说你,就算你我是表兄妹的关系,在下也消受不起,毕竟我们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等回禀过舅舅,我们就离开。”   郑五娘作为唯一的嫡出女儿,从来都是被娇宠着长大的,何时被这般不留情面的拒绝过。   少女的芳心一下子破碎成几瓣,她忍不住,眼眶都红了起来。   沈妙贞皱着眉头,低声喊了一句公子,公子他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毕竟是亲表妹,就算她不懂礼数,也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而且这姑娘年纪也不大,还是个孩子呢……   瞧见郑五娘红了眼圈,沈妙贞不免又心软了下来。 ◉ 102、102   裴境的脸色仍是冷厉, 心中觉得舅舅人是很好,外祖母也爱他,可这个嫡女实在骄纵的不像样子, 什么话都敢说。   他都看到了,听到沈妙贞自称奴婢, 这个表妹眼睛里的不屑都快飞到地上了, 所以他那副温润温柔的面孔, 装都不打算装, 更没空跟这个头一回见面的五表妹,玩什么表哥表妹的寒暄游戏。   沈妙贞拉了拉他的袖子,这个动作是很隐晦的, 她的手指藏在自己宽大的袖口中, 又是只用指尖去拉他的。   旁人都根本没注意到,然而就在两人身后, 满脸期期艾艾的郑五娘,却瞧见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   她心里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自己的爹也有好几个姨娘,她也有许多庶出的姐妹兄弟。   而且她跟着娘亲学管家,早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母亲也为她□□好了两个身娇体软的丫鬟, 早早拿了她们的卖身契。   就是为了将来笼络姑爷,哪怕收了房抬了姨娘, 也能拿捏在自己手里的。   这女人自称奴婢, 然而身上穿的料子,虽然素净却比她这个正经的小姐还要好, 脖子间带着的那个项圈, 中间嵌了一颗好大的珍珠, 这般龙眼大小光泽如月的珍珠在西京都要千两银子。   她这样受宠,妆奁里都没有如此品相的珍珠。   还以为是裴家的小姐,她的表姐妹呢,没想到是个靠美色上位的狐媚子。   自己的母亲是正室,未来自己嫁人也是正室,听惯了母亲对那些莺莺燕燕的抱怨,郑五娘很难对这些妾啊姨娘什么的,产生好感。   明白沈妙贞的身份后,她越发瞧不起她,眼中的鄙视明晃晃的,任谁都能瞧出来。   然而对她这个亲表妹如此冷漠的裴境,对着那个狐媚子,却如此温柔。   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那个狐媚子的时候,眼中的温柔都要漫出来了。   郑五娘心中愤恨不已。   沈妙贞见裴境看他,朝郑五娘的方向努努嘴,示意他莫要冷落五娘子,毕竟是亲表妹,闹得如此难看,他又怎么跟自己亲舅舅交代。   然而情商很高,待人接物很有一套的裴境却仿若未闻。   “东西可都安置好了?”   沈妙贞一愣,也不知公子是怎的了,就这么不喜欢这个表妹吗?   “都安置好了,缺什么少什么,再叫空青景天出去买便是。”   裴境摇摇头:“买了需要的不必拿到此处,送去咱们自家的宅子便是,咱们在这里也只是客居几天。”   他脸上忽然冒出一个嘲讽的笑:“毕竟住的久了,再被人说闲话,说我们是赖在这里不走,我能丢得起这个人,侯府可丢不起。”   郑五娘几乎要哭出来了,一时说错了话,就要被表哥这般阴阳怪气,还要被冷落,到底是个面嫩的小姑娘呢。   沈妙贞觉得不妥,公子是打定主意坐到石桌前,自顾自的喝茶吃茶点起来,根本就不搭理郑五娘。   她叹了一口气,走过去:“表姑娘,我们带了一些糕点,是洛京风味的,不如您坐下来尝一尝如何?”   谁知道,郑五娘直接打开沈妙贞的手,气的满脸通红:“谁要你假好心,你们这些狐……”   后面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裴境森森冷然的眼神。   郑五娘吓了一跳,此刻她心中对裴境真是又惧怕又喜爱,裴境那张脸很容易惹的姑娘爱他,可没想到,这仙人一样的表哥,却宁愿对个婢女温柔,也不对她这个亲表妹温柔。   她气得跺了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这……”   沈妙贞为难极了:“公子,咱们客居在郑家,您就把郑家的小姐惹哭了,亲戚来往也不能这样不给人家的面子啊。”   裴境皱眉盯着她的手:“打疼了吗?”   “诶?”   沈妙贞无奈:“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打的多疼,公子,我在跟您说这件事,您别岔开话题。”   “就是小姑娘家才心思多,你是斗不过她们的。”   “公子不是跟郑家老爷和老太太一起用午膳,怎的现在又回来了?”   “方才见了一面,外祖母精神不济,舅舅说我是车马劳顿,左右午膳前还有好一阵,便叫我回来休息,若不是此时回来,还看不到这么一场大戏。”   沈妙贞不愿他跟自家亲戚结怨,劝道:“表小姐是任性了一些,但到底是您的亲表妹,就算是看在郑家老爷的份上,您也不该跟一个姑娘置气。”   裴境乐了。   “这个时候,你倒是知道心疼别人了,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你家公子我呢。”   她觉得有点不对,怎么公子脸色也是怪怪的,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谁又惹到他了。   裴境心里不痛快,她私自典当首饰,为了几十两银子不来求他的事,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更不知该怎么办。   他毕竟不是圣人,今年也才十八岁,沈妙贞又是他第一次动心的姑娘,从没涉过情爱的六公子,脾气发不出来,压抑到现在,也只能偶尔阴阳怪气一下了。   “虽然是在舅舅家,但是你无需客气,想吃什么就跟厨房说,若是不想吃府里的,便叫拿几两银子,叫空青去外头买去。”   话是这么说,可这不是在自己家。   便是在侯府的时候,沈妙贞都从来没有要求过,行驶过所谓姨娘的权利,要求厨房给她做这做那的。   到了公子的舅舅家,她便更加龟缩起来。   裴境从箱子里掏出一摞的册子,丢给沈妙贞,让她看。   一掀开那些册子,居然这一摞都是账本,洛京的田产庄子铺子,西京的铺子庄子的,更有六公子在侯府和二房铺子里拿的股息和分红什么的。   一串串的文字,叫沈妙贞看的眼睛发直,脑仁都有些疼了起来。   “公子,这是……”   裴境面上浑然不在意:“这是我自己的私产,下头庄子和铺子的账本,各地田产、山林,都在这了,你这些日子便不要再做些刺绣活儿,把这些账本都吃透,我们这个小家,早晚得交给你管。”   公子可知道,他在说什么话,公子的私产交给她来管,这是要……   沈妙贞实在不能拒绝这个诱惑,就算不能有管家权,能学会看账本也是好的。   她咬了咬嘴唇:“公子,这,不太好吧,公子的傍身钱,应该痘交给以后的正室大娘子管理,我……”   我又怎么配呢。   “交给你管,你就管,你现在学都有些晚了,总不能账本看不懂,被下头的掌柜伙计糊弄。”   沈妙贞被这个巨大的诱惑冲击到,还是没能忍耐得住,学了起来。   裴境是未雨绸缪,他是说到做到的,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私房都给了她做嫁妆,那就是她的嫁妆,自此他便是不碰了,那么以后怎么打理,也得由她来主要做。   世家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其实都是次要的,跟着自家娘亲学管家,学恩威并施,怎么掌控一府的下人,才是她们的主业。   而沈妙贞没有母亲教,少不得他来费心。   裴境很愿意费这个心。   郑五娘被骄纵的无法无天,然而郑天和却是个明白事理的主君。   见了外甥一面的郑天和,只说了一小会话,便确定这个外甥非池中之物,将来要有大出息的,此时不笼络好,抱上大腿,又待何日。   他殷勤的留外甥住下来也是打着卖好的主意,在金鳞未化龙之时,先好好亲近,将来外甥有了出息,靠着旧情,也能提携他们家。   再说,他嫡亲的妹妹嫁到洛京后,兄妹二十年不曾见面,对妹妹这唯一的骨肉,他也要照顾好。   正兴致勃勃的跟自家夫人商量着中午的膳食,务必要让外甥满意。   郑五娘呜呜哭着跑了回去,问了后,她只说是被表哥身边的奴婢欺负了。   郑天和可不信这个说辞,审问了女儿身边的奴婢,才知道,她说闲话,把人家说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叫裴境听了个正着。   郑天和气坏了,因为这个五姑娘是小女儿,更是晚年来的来的嫡女,他便宠爱的像眼珠子一般,难免娇惯。   没想到,一向得他喜欢伶俐聪明的小女儿,居然说这种话,如此的没大没小,还伤人家的面子。   郑天和这回也不护犊子,打了小女儿好几个手板,非要她跟裴境赔礼道歉。   郑五娘耍赖,夫人护着,郑天和叹了一声:“你这傻孩子,我把你表哥留在咱们家是为了什么,你表哥学问那样好,他备考会试,还能指点你哥哥弟弟们学问,若是能叫你哥哥弟弟们考个秀才举人的回来,我便谢天谢地了!”   “你可倒好,人家刚来,你便得罪人家。”   “你那表哥,将来早晚都会有出息,现在同咱们家亲近,你有几个庶出的姐妹也没嫁出去呢,这样住在咱们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就……”   郑五娘也顾不上哭了,一跃而起:“爹爹,你说什么,我能嫁给表哥吗?”   郑天和一愣,哭笑不得:“你怎么能嫁给你表哥,你知道裴家是什么家庭,当年你姑姑嫁给裴家二郎都是高攀,如今你表哥有功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是咱们家能攀的上的,你姑娘家家,莫要说这种事,羞不羞啊。”   “那爹爹是什么意思,我那些庶姐妹们可以,我就不可以?爹爹实在偏心!”   郑天和皱着眉头,结结巴巴的不知该怎么跟女儿解释,他的庶出女儿们,便是嫁人,也不能高嫁,低嫁也寻不到什么好人选。   那些清苦书生倒是可以试一试,然而这便跟赌博一样,谁知道他们能不能考得上,那些能中进士的,西京多少家官员家,权贵家,都等着抢呢,轮不到他郑天和的庶女。   而嫁这样的穷苦书生,少不得要多陪一点嫁妆,还不如给外甥这样的好男儿做个贵妾。   庶出的也就罢了,他的嫡女做妾,说出去他郑天和的脸面还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 ◉ 103、103   郑五娘满心的少女怀春梦破碎, 更加难过,呜呜的哭起来,说到底, 她与裴境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   不过是看脸的动心罢了,然而一直顺风顺水, 在家里姐妹中向来掐尖被让着, 在另一个做王爷侧妃的姑母家, 就连王妃也很喜欢她性子明媚, 翁主也跟她交好,是她的好姐妹。   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的郑五娘,也并非是非六表哥不嫁, 她就是气愤, 凭什么家里的庶出姐妹都可以亲近表哥,她却不行。   然而这一回, 郑天和说什么都要管教管教她这骄纵的性子,狠狠的用戒尺打了好几下她的手心。   “爹打这个主意, 叫庶姐们给表哥做妾,她们还没有我生的好看呢,爹没看见,表哥身边早就有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相伴, 凭姐姐们那长相,表哥还不一定能瞧得上。”   郑天和只是心里有些隐秘的打算, 留外甥在这常住是为什么, 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叫自家女儿跟外甥培养感情。   到时候由外甥提起, 他这个好舅舅再顺水推舟, 成全小儿女的情谊, 岂不是美。   若要他主动给外甥塞女人,他可做不来,那也太丢份儿太下流了。   他自诩书香门第,清流世家,还做不出主动把女儿送给人做妾的事,自己妹妹给王爷做侧妃却是例外,那是先帝指婚,谁敢抗命呢。   被自家女儿点出了心事,他有些恼羞成怒。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想这些有的没的,一个女孩,不知道害臊吗?午膳的时候给你表哥道歉去,不然就罚你一个月不能出屋,给我一日抄一遍女戒。”   郑五娘被吓了一跳,终于不再胡搅蛮缠。   而郑家为裴境做的这一场接风宴,沈妙贞她们自然是参加不了的。   这一场接风宴不仅看到了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们,也认识了几个表弟,外祖母也撑着虚弱的身子参加,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酒过三旬,郑天和非要叫郑五娘给他道歉。   然而私下不管如何给这姑娘冷脸,面上总要顾忌舅舅的面子,裴境温言几句,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这一场接风宴,真是宾主尽欢。   裴境回了临清阁,双颊带着淡淡的粉红,眼眸水润,似有清波在里面荡漾。   公子喝的稍微有些多了,沈妙贞迎了上来,自然而然的将手摸上了他的额头:“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既然是舅舅家,也不必像在外头应酬那样喝这么多。”   “醒酒汤煮好了,公子喝一些,胃也能好受点。”   她这样,真的好像一个贤惠的小妻子。   裴境打心眼里觉得愉悦,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她,为自己忙碌,心中就像被被太阳晒过的柔软棉花填充过,丰盈又柔软。   不对,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们本就是夫妻,他对她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那些年因为她年纪小,身子柔弱,他不愿做下流可怕的男人,一直忍耐到现在。   而她长高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越发娇柔妩媚,身子也不似从前瘦弱,渐渐的丰盈起来。   忽然的,自制又能忍耐,从未做出过出阁的事的裴境忽然就这么抱住了她,宛如一只大狗,在她的脖颈间不断的蹭着。   屋子里的丫鬟们都红了脸,露出了然的笑,蹑手蹑脚的退出去,把空间留给这一对眷侣。   她真好啊,这样的关心他,知道他不爱吃葱姜蒜,龟毛的毛病一大堆,却总能做出最合口的醒酒汤。   她好香,也好软。   这个姑娘生的越来越美,好在在她没能长成,露出这惊人的美貌时,他就将她笼在了手里。   她也很爱他,如果不爱他,为什么会一直纵容着他,为什么这样悉心的照顾他。   可女人的心思太难猜了,如果这样爱他的话,为什么,连几十两银子都不愿意用他给的。   裴境觉得非常委屈。   那句为什么就差点冒出来,但他尚存一些理智,忍住了。   他心中恍恍惚惚有个想法,如果真的问出她心底的真实想法,可能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借着酒气,他有了一个想法,她和他,他们都长大了,原来她身量不足,身体纤弱,可这些年,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好。   也许,他可以做一直以来想做的那件事。   他要跟她变成真正的夫妻。   也许这样,才能让这个姑娘开始真正变得坦诚,变得跟他无话不谈,而得到了她的身子,也就能将她永远的留在身边。   非常阴险下流的做法,可裴境觉得是个很好地办法。   所谓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都是做给外面看的,他裴境从来都不是吝啬阴险手段的人。   而且,她已经是他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主君临幸妾室,丈夫与妻子缠绵,本就是天经地义。   然而抬起头,对上那一双如黑葡萄般清亮的双眸,看到那双眼睛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关心,他忽然沉默了下去。   这双眼眸,仿佛看透了一切,看到了他仙人的外表下那颗俗不可耐的心,让他的一切想法和算计,都无所遁形。   裴境感受到了痛苦和羞愧,哪怕是占有,这里也不行,太唐突她了也太不看重她了。   年轻的,初涉情爱的男人并不知道,占有和肆意并不是爱情,忍耐与成全才是,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下意识的那样去做。   他不再像个求抚摸的大狗,往身后一倒下,闭上眼睛假寐了过去。   满脸通红的沈妙贞松了一口气,刚刚,公子他,情动了,她还以为公子会在这里要了她,在别人家里,也实在太侮辱人。   好在公子醉了过去,逃过一劫真是太好了。   躺在床榻上似熟睡的裴境抖了抖睫毛,他真的睡着了吗,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   郑家自己也有个族学,裴境既然在这客居,便抽空去族学里讲讲书,族学里的先生也是一位老举人,学问是有的。   但裴境乃是解元,又刚刚考过试,对于答题的各种思路的见解,比老举人更加明白。   白日的时候,裴境便去郑家族学讲学,考试每次考的都是四书五经,绝不会出这个范围,但难度是逐渐增加的,且要融会贯通,有自己的理解,否则只是死记硬背也是无用。   而每一次翻看,都是温故知新的过程,裴境教这些公子们,自己也在学习。   郑家族学里,也有几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虽然年纪比裴境大,却也不敢作妖,他们都还是白身呢,可裴境却已经跟自己的老师一般,是举人了。   叫一个年岁比自己小的为先生,也没见这些小伙子脸上有什么不情愿。   这种肯学的态度,倒是让裴境心中稍安,他刚一来就布置了考试,命题叫郑家子弟做文章,然而天赋这种东西,也不是谁都有的,最出众的那个也比不上沈妙贞的弟弟沈天。   怪不得舅舅如此心急,郑家年轻的一辈确实没什么出色的孩子。   裴家则正相反,他的二哥,五哥,读书的天分是有的,作诗也偶有那么几句玑珠之语,然而不肯努力学,族学也是乌烟瘴气。   裴境白日不在家,沈妙贞也有事做,她要把那些陈年的账本都看过,找出里面不合理的地方,找得出来在公子那里才算是过关了。   她其实不太擅长做这事,然而她是愿意刻苦学的,哪怕看的头昏脑涨,也会坚持下去。   “姑娘,郑家五姑娘来了。”   郑家五姑娘?她怎么不直接闯进来了?被他父亲教训过一顿后,就长了记性?   沈妙贞放下手里的笔,用绢子擦擦手:“快请姑娘进来。”   本以为,这位五姑娘又是来寻事的,没想到迎面对上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   “端砚姐姐,我来叨扰,可不会不欢迎我吧。”   沈妙贞心中纳罕,怎的这丫头还会变脸的,今日如此笑脸相迎,态度这么好。   然而狐疑归狐疑,她却不能给人家甩脸子瞧。   “五姑娘安好,可要用些什么茶,咱们家有清茶也有煎茶,这龙凤团茶和碧涧明月洛京那边很时兴,不若姑娘尝尝?”   她行了礼,摆上茶点,笑语吟吟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来,两人之前发生了龌龊。   郑五娘心里是瞧不起她的,只觉得这狐媚子这般会做戏,怪不得表哥那样的人物也会被迷惑。   “那我就尝尝龙凤团茶,不知端砚姐姐的茶艺如何,我也瞧瞧。”   沈妙贞可不敢当这一句姐姐,忙取了茶研磨,在入壶中烹煮。   郑五娘撇撇嘴,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比外头那些茶博士还要优美动人,毕竟那些茶博士都是些糟老头子,怎如这么一个倾城美人儿动人呢。   一个奴婢,也懂茶道,着实叫她心中不服。   她眯着眼睛,尝了一口这女人递过来的茶,入口醇香味道很好,然而她是绝不会承认一个奴婢,比自己这种金贵小姐还优秀的。   郑五娘眼中精光一闪,拉起沈妙贞的袖子道:“端砚姐姐,你这袖口上的莲花绣的好生精致啊,是寻啦哪个绣娘做的,我也去找她做一件。”   沈妙贞实在有些不适应她这种莫名的亲近,抿抿唇,袖子却抽不出来。   “是奴婢自己绣的。”   郑五娘笑了笑,将她的绣活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给沈妙贞夸得都不自在了。   “端砚姐姐手艺这么好,比外头的绣娘做的还精致,不如端砚姐姐,你帮我绣些东西可好?” ◉ 104、104   “这……”   沈妙贞犯了难, 若只是帮着绣个荷包手绢什么的,倒不是问题,然而这郑五娘眼看是别有用心。   她实在是怕惹出什么事端。   公子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这些世家贵女们从小便看着自家娘亲和莺莺燕燕们争斗着长大,为了争夺主君, 父亲的一点点宠爱, 生了八百个心眼子。   别看她身份低微, 出身农门, 实则没有经历过这些高门大院内宅女人的明争暗斗。   她这点犹豫,就被郑五娘看在眼里。   “端砚姐姐可是还生我的气?”   郑五娘长叹一声:“我那日把你们认错了,这才说了错话, 姐姐莫要跟我计较, 再说你可是我表哥的身边人,我也得叫一声小嫂子, 小嫂子若是一直生我的气,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她装模作样的倒是挺像, 沈妙贞是心善却不是真傻,如何能看不出。   可不知道这郑五娘亲近自己是什么用意,然而衡量过后,这个面子却不能不给, 若她也是裴家的小姐什么的,与郑五娘生气, 也不过是姐妹之间的小打闹, 不值得一提。   然而她是裴境的奴婢,他们又是客居在此, 本就要客随主便忍让一二。   而若表现出骄矜的样子, 郑五娘虽只是个五品官的女儿, 却也在西京的贵妇圈子里有一席之地,再传些谣言,说公子宠爱妾室无度什么的,终究对公子的名声有碍。   而公子是最看重自己的清名的,她不能给公子添麻烦的。   沈妙贞只能点头应承,郑五娘笑了,果然这种阳谋最是有用,因为名份上就已经定了下来,她郑五娘是小姐,她是奴婢,被收了房也是半奴半主,所谓半奴半主的意思便是,在奴才们面前是主子,而在真正主子的面前,又被打回原形,是个奴婢。   纵然这女人是表哥的枕边人,也只能由着她使唤。   “小嫂子真是可人,怪不得我那表哥那么喜欢你呢,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郑五娘不客气,她又能怎么样,沈妙贞笑的很勉强。   随即,郑五娘回去后便差遣人将衣料和花样子送来,看着眼前这一摞衣料针线,生宣不禁咋舌。   “这个五姑娘是什么意思啊,把姑娘当绣娘来用了吗,郑家没有绣娘?”   小绿儿也是恨恨不平,若只是要她帮忙绣个手绢荷包,便是打着真心结交的意思,寻常家族中的姐姐妹妹们相处,也是如此。   然而这么一股脑的丢这一箱子衣料过来,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也忒瞧不起人了吧,便是别人家的奴婢,要使唤夜的通知主君,这下子连咱们公子都不说,直接就使唤姑娘,也太不尊重人了。”小绿儿气呼呼。   她一向是个没什么心眼的直肠子,然而就算是她也瞧出来了。   沈妙贞苦笑:“人家嘴上说的,可是叫我好姐姐,好嫂子,这种豪门大族的小姐,哪里是不知道人情世故呢,分明是心里门清。”   嘴上姐姐妹妹,亲亲热热的叫着,实际上心里瞧不起你,办出来的事也是瞧不起你。   生宣皱着眉头:“姑娘,这事,您得跟公子说一说,没有他们郑家这么羞辱人的,我们是奴婢,她若冲着我们来也就罢了,可您身份不同,这样办事不是故意羞辱您吗?”   “这么多针线,您要做到哪辈子去,才能做完呢。”   “是啊,白日您要看账本,晚上熬夜做针线,非把眼睛都熬坏了不可。”   这几个丫头,倒是真心向着她,沈妙贞窝心不已。   然而她思虑的却更多。   “五姑娘的丫鬟被送来的时候,你们可听到她说的是什么了。”   几个丫头都气呼呼的,完全没有注意。   沈妙贞摇摇头:“她那丫头说的是,叫我尽量做,并没有说要全部绣完,若我现在便觉得被羞辱,急不可耐的跟公子道歉,公子若为我出头,去问那郑五娘,你猜她会怎么说。”   生宣侍棋还没反应过来,小绿儿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她一定会说,我不过是看端砚姐姐绣活好,就拿了一些,本也没想让她全部绣完,端砚姐姐也真是的,绣不完为何不跟我说一说,这么点小事还跟表哥告状,也忒娇气些了。”   小绿儿说的活灵活现,把大家都逗乐了,室内僵硬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然而笑过之后,沈妙贞面色忧虑:“郑家姑娘毕竟是嫡出女,是公子的亲表妹,哪怕做了错事,也有郑家主君的情分在那里,公子……是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跟自己母舅家撕破脸的,可是我……”   她垂下头去,这是头一回她体验到了身份,阶层巨大的差距,郑五娘有个好娘家给她撑腰,有舅舅的面子。   可她有什么,有的不过是公子对她的宠爱和情分。   然而男人的情分又是能长久的东西吗?   她一次给公子惹祸,招麻烦,公子能宽恕她忍耐她,第二次依然能纵容她,那么第三次第四次呢?   这些生活的琐碎,迟早会把所谓的情分都磨的一丝不剩。   她帮不了公子,却也不能扯公子的后腿啊。   此刻的沈妙贞只觉得嘴里发苦,一直苦到了心里,她不说,不代表她不想,也不代表她不知道。   在云州时,陈夫人拉着她说了许多话,其中就有这些夫妻相处之道。   齐大非偶自古就有这个说法,也自古就有其道理。   做妻和做妾,是完全不同的,陈夫人教她怎么笼络公子,也是真心的爱护她,不是想要害她,叫她认了义母,更是想要提一提她的身份。   陈夫人就算再喜欢她,也不是她真正的母亲。   “我观这位裴家六公子,心中有鸿鹄之志,并不能像我家夫君你那义父一般,能把前程抛在脑后,六公子不图权势不图银钱,图的乃是青史留名,而这样的人,并不会困于儿女私情。他现在喜欢你,却也不会为你放弃一切,然而刚开始时浓情蜜意,后来恩爱断绝的情侣不知有多少。”   “他爱你时,便是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玉珠,他若有一天不爱你,你便从昔日的芙蓉花变成了断根草。古往今来,这种事发生的还少吗?好丫头,你若要一直抓住六公子,便得叫他心里一直对你愧疚,唯有银钱和子嗣是你的全部。而伤害夫妻感情的,便是你们日子中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你帮不上他也不能叫他为你日夜忧思,这般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变心。”   以色侍他人,又有几时好呢?   她读了书,明白这个道理,陈夫人的话历历在耳。   然而陈夫人教她看清,教她的是如何抓住公子的心,她却害怕的只想逃跑。   “我尽量来绣吧,此事先不必告诉公子,他事情多,又要准备考试,莫要叫他烦心。”   小绿儿本就是她的丫鬟,一直都明白沈妙贞的前程就是自己的前程,从来都听她的话。而生宣经过紫毫的事后,也不敢违逆这个极得宠爱的姑娘。   等绣了这些衣料,沈妙贞才发现,郑五娘完全打的是磋磨她的主意。   这些花样子,复杂不说,动辄就要渐变的配色,便要用上乱针,而这种针法最是耗费眼睛,耗费心神。   沈妙贞心里也有气,便慢慢的绣,反正这五姑娘也没说什么时候要。   然而第二日,五姑娘就打发人来问,说绣好了没,还专挑裴境不在的时候来问。   只有一晚哪里能绣好呢,这分明是刁难人,沈妙贞只能笑着说还没绣好,请五姑娘耐心等一等。   郑五娘的丫鬟也跟主子是一个德行,闻言不住的撇嘴,很是不屑的模样:“端砚姑娘,您可得上心一些,眼看着都开春了,若是绣不完,短了我们姑娘穿的,您的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小绿儿气的要上前去跟她理论,被沈妙贞一把抓住。   她面色不变,仍旧柔柔的笑:“这倒是我短视了,只是我这里事情也多,我家公子的春衣也要做的,怕没那么快做好,要不请五姑娘催一催府上的绣娘,短了五姑娘穿的,我实在背不了这个罪名。”   那丫头没想到,看着柔弱堪怜的沈妙贞居然敢还嘴:“端砚姑娘,我们家姑娘把绣活交给你可是高看你一眼,那里面还有送给永宁县主的礼物,你若是绣的好,没准得了县主青眼,好运就来了呢。”   “永宁县主可是郡王爷的嫡出女,品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与我们家姑娘也交好,六公子在西京住着,早晚也得拜见姨母不是,总有见面的一天,县主是何其尊贵的身份,姑娘巴结一番也不是坏事。”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沈妙贞咬紧了牙根。   连县主都搬了出来,话说到这份上,她更不能暗搓搓的怼人,只能勉强笑了笑:“我自会尽力做,不误了五姑娘的大事。”   这丫鬟得了满意的回答,点点头:“奴婢这就回禀我们家姑娘去,五日后县主会来家里玩,请姑娘绣好一方秀屏,两个荷包,对姑娘来说,也不是难事吧。” ◉ 105、105   “姑娘, 五姑娘的意思,是引荐您跟县主结交吗?”   沈妙贞嘲讽一笑:“我又算是什么身份,上不得台面的妾, 哪个县主会跟一个不奴不主的东西结交呢,不过是拿着这个由头, 想要压一压我, 磋磨磋磨我罢了。”   “……”   小绿儿还没惊呼, 便看到她脸上露出的辛酸和涩然, 安慰道:“姑娘,您别这么说自己,别这么看轻自己, 至少咱们公子, 是绝不可能这样看待你的。”   “公子待我自然是很好,可是哪怕是公子, 也抗衡不了这世间的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内宅自然也有内宅的规矩,便是这规矩,就能将我压到泥土里了。”   小绿儿满脸茫然,根本就没听懂她的话。   她也不奢求这孩子能听懂, 勉强笑了笑。   郑五娘为什么能拿捏她,还不是觉得, 她不会给自家公子蒙羞, 叫他名声上不好听。   县主乃是皇亲国戚,被她拿来扯大旗, 县主本人是不一定知情的, 然而她应对的态度不对, 就有可能被冠上一个不敬皇亲国戚的罪名。   到时候再被告诉到公子面前……   沈妙贞茫然叹气,也只能先这样。   内宅有内宅的规矩,一个表姑娘都能寻个由头欺负欺负她,更何况是公子未来的正妻。   正妻大娘子就是有权利惩罚妾室,便是不罚,寻个理由叫你日夜抄经,生病的时候不给你寻大夫,小小的手段就能要了性命。   而公子,就能日日夜夜的守着她,在她身边护着她?   沈妙贞越想越觉得悲观。   这些活儿,她只能背着公子来做。   还没到第五日,公子今儿不必去郑家族学,想吃洛京菜,尤其想吃沈妙贞亲手做的菜,这种小事,不必公子撒娇,她也会做。   好在临清阁有小厨房,他们也能自己做着吃,沈妙贞整治了一桌子的菜,都是裴境素日喜欢的,口味清淡的洛京菜。   他们自己吃饭的时候,裴境是不必沈妙贞站在一边服侍的,两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对坐用膳。   用到一半,生宣就来通传,说是五姑娘来了。   这话一出,不仅裴境皱眉,就连生宣也担忧的看了好几眼沈妙贞,她是真担心她。   “大中午的,她跑来作甚,难道郑不曾给她饭吃,跑到咱们院子来蹭饭不成。”   裴境不太喜欢这个表妹,觉得她事多。   “叫五姑娘进来吧,咱们住人家家里,也不能不让人家来啊。”   沈妙贞劝了劝,这才叫裴境皱着的眉头平复了许多。   郑五娘兴致勃勃的走进来,却没想到这两人正在吃饭,他们家的晚膳一般会稍微晚一点的,所以她现在还没吃。   瞧见沈妙贞竟然与表哥平起平坐的用膳,她不太高兴的扁扁嘴。   “表哥和端砚姐姐在用膳啊,那可是我来的不巧了,我是来找端砚姐姐的,要不我一会再来得了。”   裴境没说话,沈妙贞先站起来:“姑娘既然没吃,不如就在这用一顿得了。”   她是寒暄,却没想到郑五娘一点也不客气,高高兴兴的坐下道:“诶,那我就不客气了,表哥,我在这吃,没打扰你们吧。”   裴境能说什么,又不能直接说,你打扰到了,赶快滚,只能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郑五娘捂着嘴笑了笑:“端砚姐姐,麻烦你给我盛饭布菜了。”   沈妙贞只好亲自给她端了饭,又用干净筷子,夹菜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裴境看的有些心头火起,拉着沈妙贞的手让她坐下继续吃,对着生宣示意:“你来给表小姐布菜。”   郑五娘没想到,这个表哥当真让一个奴婢跟他们一起上桌子吃饭,顿时便有些恶心想吐。   然而她的目的还没达到,也只能忍耐着演戏。   夹了一筷子菜,味道倒是不错,郑五娘面露惊喜:“表哥,你们来西还带了洛京的厨子,这些菜比上回我们家请的那个洛京厨子做的还好呢。”   裴境有些心烦,却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这些菜不是厨子做的,是端砚亲手做的,你来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郑五娘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几下:“表哥,你可真是好福气啊,身边有端砚姐姐这么能干贤惠的丫头服侍,又会做绣活儿,又会做饭。”   “我单知道端砚姐姐绣活做得好,却不知姐姐饭做得也这么好吃,再过两天,县主来家里玩,我想带着端砚姐姐见识见识,便叫姐姐绣些东西,给县主做礼物。端砚姐姐会的这么多,县主也一定喜欢她。”   她说这些话真是滴水不漏,裴境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一些,看着郑五娘也没有那么防备了。   “能结交县主,是好事,你需多多上心。”   裴境是真心为沈妙贞考虑才会这么说,他还以为郑五娘是真心带着沈妙贞见见世面,哪里知道她肚子里存着的坏水。   纵然裴境知道世家姑娘心眼子多,也不过觉得出了嫁要争夺夫君宠爱的那些,才会满肚子算计,闺阁女儿到底单纯一些。   谁知道,郑五娘拐弯抹角,连县主都搬出来,就是想磋磨磋磨她看不顺眼的沈妙贞呢。   郑五娘继续道:“哎,姐姐这手艺,实在是出众,这些日子祖母一直胃口不好,嫌家里的厨子做的饭菜不香甜,爹爹还说要新找个会做洛京菜的,请到家里来给祖母换换口味。”   “我瞧着端砚姐姐这手艺,也不比那些厨子差,不若让端砚姐姐露几手,也能讨一讨祖母的欢心呢,端砚姐姐,你愿不愿意啊。”   沈妙贞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她倒不是不想干活。   裴境微微皱眉,为外祖母尽孝是他该做的,郑五娘这般提起来,好似也没有什么毛病。   “端砚她,也就做几个菜还算不错,到外祖母面前献丑,若外祖母吃的不适口怎么办。”   郑五娘拍了拍胸口:“不过是做几个菜换换口味,外祖母若吃的不顺口便不叫端砚姐姐做了,这些年外祖母一直思念着洛京的三姑母,表哥难得来,就替姑母尽尽孝心嘛。”   “端砚姐姐你没有不愿意吧?”   沈妙贞身子一抖,垂下头去:“奴婢哪里有不愿意呢,能替公子向老太太尽孝,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郑五娘拍拍手:“这下可好了,外祖母一定开心的。”   见裴境面上仍旧不愉,郑五娘问道:“表哥放心了,有我在呢,不会叫端砚姐姐累着,难不成,表哥担心端砚姐姐?”   “表哥和端砚姐姐,感情可真是好啊,我在家里也就瞧见我爹对我娘这么心疼过。没想到,表哥这么严肃的人,也是个这么宠爱小嫂子的人呢。”   裴境脸色一木,郑五娘歪打正着,算是戳到他的肺管子了,她不该拿自己爹娘跟他与沈妙贞做比,因为他与沈妙贞之间并非正式的夫妻。   在家里,他如何的喜欢,宠爱沈妙贞,僭越一些也没什么,反正都这样了。   然而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守规矩些的好。   裴境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答应。   这一顿饭,明明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单独用膳,加了一个郑五娘,实在叫人心里不舒爽。   直到郑五娘离开后,裴境反复回味这几句话,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   他思来想去,只能嘱咐沈妙贞。   “若外祖母不爱吃你做的菜便也罢了,若爱吃,你连着做几日也就罢了,累了就不要做,告个假什么的,外祖母不会怪罪。”   沈妙贞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多年相伴,她如何能不了解公子,郑五娘调笑他宠爱小嫂子,分明就是隐晦的说他宠爱妾侍。   公子最在乎的,便是他的清名,又有孝字压在头上,他不愿意也得同意。   然而,沈妙贞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公子这般做,心里头却有些慢慢的凉了起来。   只要当着外人的面,公子便会有所顾忌,她实在不敢想将来。   ——————————————————————————————————————————   答应了的事就得做到,第二日她果然在小厨房给老太太做了菜,不过老太太吃的不多,不必整治一大桌,四菜一汤便已足够。   郑家老太太用了,居然胃口大开,还亲自见了见她,夸赞她生的好,又道自己这外孙有福气,还赏了个翡翠镯子。   郑五娘就像个监工一样,日日挑着裴境不在的日子,看她针线活做的如何了。   沈妙贞心里说不出的憋气,被公子的外祖母赏识了乃是好事,可她就是觉得此事怪怪的。   因为老太太吃着好,这个口子一开,她日日都得负责整治老太太的午膳,又要做绣活,确实有些分身乏术。   郑五娘还在她面前炫耀,都是因为她举荐的功劳,沈妙贞才得了脸。   两个荷包绣的快,那一方绣屏却着实耗费心血,因为郑五娘要她绣的是猫,可不是什么小蝴蝶几朵花这样简单的,那绣屏让她的手指绣的都有些肿了。   郑五娘见她绣活做的实在精致,短短的几天便做完了,比较起自己,心里更是不服。   “端砚姐姐,县主也没尝过味道好的洛京菜,明日她来了,不如你也整治一桌菜,好叫县主欢喜欢喜?”   作者有话说: ◉ 106、106   “县主乃是皇亲国戚, 焉能瞧得上我这一手家常菜,哪里能登得上大雅之堂,我就不献丑了吧。”   郑五娘笑嘻嘻的, 可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可恶。   “端砚姐姐自谦什么呢,你这一手好厨艺连我祖母都喜欢, 自然也能拿得出手去。”   “端砚姐姐, 难道不想给县主做菜?”   此话一出, 沈妙贞差点一噎, 她怎么敢拒绝皇亲国戚,只能咬着牙答应。   见沈妙贞不上钩也得上,郑五娘得意的笑了笑:“那就麻烦端砚姐姐了, 县主来做客, 可不能吃的寒酸,就做上十六个菜, 冷菜四盘,热菜六道, 两道点心,一道汤品,一道主食,招待皇亲国戚嘛, 也就是这样了。”   沈妙贞只感觉身子都有些发抖,面色为难, 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五姑娘, 你让我一个人做这么一桌子宴席,我怕是整治不来, 若是耽误县主用膳, 我岂不是惹了祸了。”   “端砚姐姐别急, 我已经安排了我娘亲手下的厨娘,给你打下手,你放心做便是。”   沈妙贞也并未放心,总觉得郑五娘没有这么好心,却也只能咬牙应承。   然而她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不安。   她还没有心思深沉到喜怒不形于色,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表现不出来的境界呢。   “你是怎么了,像个躁动不安的狸奴似的。”   裴境现在很是注意她的情绪,自从她偷偷卖了珍珠链后,他心里也藏了许多委屈和不解。   沈妙贞左思右想,将今日的事说了出来。   “今儿五姑娘说,县主来做客,叫我帮着整治一桌洛京菜,我……我总觉得不太合适。”   裴境一愣,笑着安抚她:“无妨,这种招待皇亲国戚的私宴,别人家的主母也有亲自下厨的,并不意外。”   “永宁县主是潞郡王的嫡女,先头王妃生的,我那位姨母原是侧妃,虽皇家没有扶正一说,但潞郡王一直没有续娶正妃,现在的郡王府是我那位姨母打理。看在姨母的份上,县主应不会为难你。”   沈妙贞咬咬牙:“可是五姑娘当真会有这样的好心?明明第一天来的时候,还对我们那样。”   “五姑娘她,眼里分明就瞧不起我,却这样上赶着让我在县主面前表现,我实在心中不安。”   沈妙贞手上一热,原来她的手被裴境握住。   他的手是这样宽大,厚实,明明生了一张俊俏似女子的脸蛋,手心却长着那么多的茧子,这些都是习武射箭留下的。   这样被他握住,裴境又微笑的望着她,顿时她心中的不安都消失了。   “别担心,做你该做的事,你带着小绿儿,这丫头很机灵,若是她们欺负你,便叫小绿儿偷偷来回报我,没事的,没人能欺负你。”   在这样温柔的眼神下,哪怕是心志坚定的沈妙贞也沉沦下去。   不,她其实早已沉沦。   “你为什么,不拒了这件事,非要让我跟县主亲近。”   裴境所思虑的甚多:“我如今让你看账本学管家,你心里可知道我的用意了?不管将来用不用得上,你都得会。”   “在我身边,早晚你都能得接触到这些世家妇人,如何跟她们打交道,你也要学。如今能跟县主交好,不论是不是郑五娘的好心还是坏意,对你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裴境捏捏她的脸颊:“别担心,我们砚儿是个招人喜欢的丫头,江家表妹不就喜欢上了你吗,我三妹也觉得你好,那位永宁县主听说性情和顺,一定也会喜欢我们砚儿的。”   自从过了这个年,她逐渐长开,公子就极喜欢对她动手动脚。   “我……”   “你早晚有一天,要自己面对这些,不如就从今天开始。”   他培养她,许了贵妾之位,更想让她成长,叫别人觉得,她配得上这个位子,也配得上他裴境。   而总是被他遮挡在身后,娇娇柔柔的一朵不堪风雨的鲜花,又要如何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呢。   裴境从未深究过,并肩站在一起,本就是形容携手一生互相扶持的夫妻,又哪里是形容妾侍的呢。   就算是妾,哪怕是个贵妾,都是以色侍人,只要负责开枝散叶便罢。   隐隐约约的,他的心里是带着一些期望,然而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些期望最后会变成深切的,绝望的,不能不得到的爱。   ——————————————————————————————————————————   第二日,沈妙贞带了小绿儿,这些婆子各个冷眼旁观,话里话外的挤兑她们,说她们客居再此便是吃白饭的,言语中好不讽刺,小绿儿气的要命,便要跟这些婆子理论。   沈妙贞也顾不上生气,只是连说带敲打,跟这些婆子们分析利弊,因为是招待县主,她是受五姑娘邀请来做洛京菜的,若是误了时辰,得罪了皇亲国戚,到时候看看是谁受罚。   这些婆子终于感到害怕起来,老老实实的打下手,然而也不知这些婆子是真的水平就不行还是故意为难她,她要做清炖的蟹粉狮子头,肉馅剁开七零八碎,根本没法用。   这洛京名菜蟹粉狮子头,非得是七分熟三分肥,要切成石榴籽大小的颗粒状,口感才会好。   沈妙贞气的不行,可也没时间跟这些刁钻的婆子闲磕牙,只能事事自己代劳,等做完这一桌子的宴席菜,她已然累的直不起腰来了。   小绿儿心疼坏了,给她锤着背揉捏着腰,嘴里嘟嘟囔囔,便是对五姑娘没有一句好话。   “端砚姑娘,县主已经入席,我们姑娘叫你到跟前去呢。”   沈妙贞一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撑着浑身酸疼的身子去了前厅,她这些年的确养尊处优,被公子宠爱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做一桌宴席菜,就累得胳臂疼腿疼。   永宁县主的相貌并不怎么出色,但神情之间十分温柔大气,通身贵气的气派,不愧是皇亲国戚。   沈妙贞哪里见识过皇亲国戚,这是头一回,自然也是郑重无比。   裴家虽然也是累世的侯爵,然而这位县主可是姓萧。   其实皇家旁支的女儿,一些在陛下面前都挂不上号的郡主县主的,在百年的豪门家族中,联姻价值都没有同是豪族的女子更多。   裴境的出发点很好,想叫沈妙贞见见世面,然而郑五娘是抱着磋磨她的心思,焉能叫她好过呢。   “县主娘娘金安祥福。”   永宁县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妙贞,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做的一手好洛京菜的厨子?居然是个如此出挑的姑娘,没想到姑娘生的如此美丽,居然烧的一手好菜。你是郑家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   郑五娘抿抿嘴,掩盖住脸上的不开心:“她就是我表哥房里的一个奴婢,因为服侍的不错,做的菜味道还可以,永宁姐姐,你瞧我待你好不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   “你待我好,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这丫头,心里又起什么坏心思了吧。”   永宁县主乃是潞郡王嫡长女,生母早逝后,一直都是侧妃,也就是裴境那位姨母带大,跟郑家走动的勤,与郑五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郑五娘眼睛咕噜一转,她就知道这丫头起了什么坏主意。   沈妙贞面色一白,显然是没料到,郑五娘能如此直白的说,她只是一个奴婢。   然而人家并不算说错,她不是个奴婢又是什么呢?难道介绍自己,说自己是裴解元的妾?这样说岂不是更给公子丢人。   “端砚,你还不来给县主布菜,顺便都介绍介绍,你做的这些菜都有什么典故。”   永宁微微不赞同的看了一眼郑五娘,却也没有拒绝沈妙贞的服侍。   她眼睛尖,早已看出,沈妙贞的穿着打扮,如此才貌,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奴婢,郑五娘又扯着她的幌子,欺负这个姑娘罢了。   然而区区一个奴婢,她也并不曾放在眼里,五娘跟她感情深厚,就像她亲妹妹一般,永宁县主是愿意宠着她的。   沈妙贞脸色越发苍白,眉头也皱了皱,这不仅仅是郑五娘的下马威,她们二人谈天说笑,更是直白的在告诉她。   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郑五娘实在杀人诛心,让她辛劳干活,当做奴婢使唤也就罢了,更往她心口处插刀。   这是明晃晃的示意她,就算攀上了表哥又如何,就算成了妾又如何,在她们这些真正的皇亲贵胄,世家小姐的面前,她沈妙贞,就是个臣属奴婢。   沈妙贞恍然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来。   “端砚,你不是还绣了绣屏,快拿上来献给县主娘娘。”   郑五娘就跟没看见沈妙贞苍白的脸色似的,她心中止不住的高兴和欢喜,这女人生的狐媚又如何,得表哥的宠爱又如何,还不是被她拿捏的死死的。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奴婢,也妄想跟她们平起平坐,真是笑话。   “永宁姐姐,我跟你说,我那裴家表哥一表人才,生的跟神仙一样的人物似的,我看着满西京的贵女,就觉得永宁姐姐你最好,若是你跟我表哥将来成了夫妻,我看最是登对了。”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这些你害臊不。”   沈妙贞很想哭,却只能强忍着不要哭出声,会被郑五娘看了笑话,也会在县主面前失仪,如幽魂一般轻飘飘的走出去。   一个没看清前面,直接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抬头一看,却是裴境。   作者有话说: ◉ 107、107   “怎的脸色这样苍白, 手还这么冰凉的,虽然已经开春了,却也得多穿些, 西京不比我们洛京,还是有些冷的。”   裴境很自然的拉着她的手, 放在手心里磋着, 给她暖着手。   沈妙贞眸中有盈盈水光, 眼睛一酸垂下头去, 她不想让公子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小绿儿气咻咻的,愤愤不平,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这叫什么事啊, 大早上的我们姑娘就去了那边厨房, 五姑娘给安排的那些厨娘,一个个偷奸耍滑根本不干事, 十六道菜全是我们姑娘一个人做的,张罗了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累的姑娘浑身酸疼都要晕过去了,结果那五姑娘可好,把我们姑娘叫过去,给县主娘娘和她自己当丫鬟, 叫我们姑娘站着服侍布菜。”   沈妙贞原本不欲说此事,然而小绿儿嘴快, 既然已经说了, 也就不必装成纯然无辜不想告状的样子了。   “原本就不该答应此事,可我若推拒, 五姑娘便给我盖上个不敬皇亲国戚的帽子, 谁知道, 她当真一点也不念亲戚之间的情谊。”   沈妙贞苦笑:“在五姑娘眼里,公子是她亲表哥,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能叫我服侍一回县主,还是我的造化呢。”   裴境的脸上已经冷冷的没有表情了。   “这乃是家宴,又不是两府之间的宴会,你们姑娘家私自坐在一起吃一吃,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   裴境气的要命,便是他自己,在他们侯府,也没人敢真的将沈妙贞当做奴婢使唤。   “我昨日便说,五姑娘未必是真心想要抬举我,不过是寻个由头,使唤使唤我罢了,叫我看清自己的身份,人家县主娘娘又如何能瞧得上我呢,公子想的是很好……”   她身心俱疲,话也说不下去。   裴境咬了咬牙根,也不解释,这一回是他失算,居然被个小丫头耍了。   不是他想的不到位,而是裴境乃是男人,在外面应酬,男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官场之上的勾心斗角,远比内宅女人的更加残酷也更加惨烈。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郑五娘当真能不顾他这个表哥的脸面,给他的人难堪。   舅舅是如何的献殷勤巴结他,他这女儿便是如何的拖后腿。   县主有诰命,又是皇室宗亲,是不能得罪的,这个场子,说实话他找不回来,而且作为一个男人,若是跟女人计较,总显得有失风度。   “她们这是把你赶出来了?”   “若是把我赶出来,倒是好了,我正好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五姑娘要我取绣屏。”   “绿儿回去取。”   裴境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等绿儿取来绣屏,我同你一起送去。”   沈妙贞顿时大惊失色:“这是我们姑娘之间的事,公子出面很不合适,而且五姑娘只是背地里搞些小动作,明面上并没有为难我,我除了累一些,别的也没怎么样,你出面不合适。”   她说的没错,县主架临,使唤使唤主人家的丫鬟,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礼法上郑五娘和郡主都没有错。   然而因为只是家宴,又是亲戚,郑五娘明明知道她并非一般的奴婢,哪怕是表兄妹,对表哥的房里人,到底也要有些尊重,不会随随便便戏弄。   而郑五娘这么做,分明就是故意欺负人,打沈妙贞的脸面,全然不顾亲戚情分。   裴境如何能不气,他都不舍得这么使唤的人,在外面被欺负了,他怎么想也忍不下这口气。   “你放心,我是男人,难道还能跟姑娘们吵架吗?”   “别担心……”   裴境叹了一口气,也不瞒着她:“永宁身上有诰命,我虽有功名不用跪下行礼,但仍得尊敬着,怕是帮你出不了这口气。”   沈妙贞怕的要命,谁要他出这口气呢,她只想赶紧回去,息事宁人罢了。   然而裴境做下的决定,谁也劝不动的。   小绿儿很快就把那方绣屏和两个荷包取了过来,裴境直接拉着她的手,通过幽幽小道,进了水榭亭子那里。   离得不远,还能听到郑五娘与县主在说话。   “我说你怎么这么殷勤,一定要邀我来玩,原来是憋着坏呢,你跟我说,是不是想整治那个漂亮的丫头,我看她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家怎么惹到了你?”永宁县主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涓涓流水。   郑五娘声音明快,夹杂着明显的不爽:“我就是瞧不见,那女人的样子,明明是个低贱的奴婢,仗着我表哥的宠爱,吃穿用度比我这个正经的小姐还要好,那么大一颗云州珠,都舍得给她戴,她凭什么?”   “我今日就是让她明白明白,哪怕靠着一张狐媚子的脸,得了主子宠爱,爬了床,穿金戴银好似外表是个正经贵女了,也不配跟咱们平起平坐,低贱女婢就是低贱女婢,永远也别想着把咱们比下去。”   “你没见,我说把她引荐给姐姐你,她那个巴结的样子呢,让她绣东西也不敢推却,熬夜也得给我绣完,让她做一桌子菜,当个女婢服侍我跟姐姐,她也拒绝不了!”   裴境和沈妙贞都听见了郑五娘这洋洋得意的话。   沈妙贞已然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羞耻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扯着裴境的袖子不让他过去。   “你也真是的,既然是你家表哥的枕边人,你总要给个面子的。”   永宁县主声音缓缓,语调如此温柔却带着高高在上的傲然:“咱们这种身份的人,将来必是要与人为正妻的,为人正室需有广阔心胸,这些通房妾侍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玩意儿,你看不惯直接发卖了事,就算你喜欢你表哥,现在也没嫁过去,便刻意为难他身边人,岂不是叫你表哥觉得你不大度。”   “咱们是什么身份,跟这些奴才秧子置气,根本就是自降品格,就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你大动肝火,把我叫来陪你做这么一场戏。”   “哼,反正我就是看不惯她,明明是个奴婢,却生的也比我好看,做的一手好绣活,做饭也好吃,反正我就是看不惯她。”   “哎,你真是……那姑娘看着眸光清明不像个会作妖的,只凭着相貌给王后公子做个偏房也是够格了,你何苦为难她。”   裴境再也听不下去,抓着沈妙贞的手大步走了过去。   郑五娘吃了个肚圆腹满,可算是饱腹了一场,若不是因为宴请永宁,在家跟着母亲吃饭,家里的规矩只能吃八分饱,而她们这些小姐,要维持窈窕身形,多吃一块糕点都会引来母亲的唠叨训斥。   别看她这样贬低沈妙贞,对她做的饭菜,吃的可不客气呢。   一抬头,却看见裴境站在面前,身旁站着沈妙贞,他们两个紧紧的挨着,她那表哥是毫不避讳的拉着那姑娘的手。   郑五娘吓了一跳,对这个生的英俊却冷肃非常的表哥,郑五娘一见他冷森森的瞧着别人就有点心里发怵,那点小女儿的绮思早就烟消云散。   此时她讪讪的站起身,不安的咽了几口口水。   永宁县主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裴解元,虽然他在西京尚且名声不显,可架不住好姐妹郑五娘跟她炫耀过好几次,说她有个了洛京的表哥中了解元。   这回是第一回见面,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丰神俊秀的神仙公子。   永宁的年纪今年也不过十七,素来有些眼高于顶,到现在也没有寻县马,对于寻常男子更是瞧不上眼。   如今看到裴境,居然看得有些痴了。   “表……表哥,你怎么会来这?这个……,这位是永宁县主,潞郡王的嫡长女,县主,这位是我表哥,洛京武安侯家次房公子。”   裴境竟然也不先抱拳行礼,扫视一圈区区两人的桌子上,那满满的十六道菜,又想到他刚才看到的,沈妙贞手上细小的伤口,因为浸泡了冷水,双手冰凉。   他温和的面具就再也露不出来。   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若不来,怎么能看到我这内人,给你和县主做的多么丰盛的一顿饭呢。”   郑五娘一下子,笑容就僵在脸上。   永宁县主轻轻一叹,原本只是配合她搞了这么一场,她原本也觉得不妥,但是相比从没见过的沈妙贞,一个普通的奴婢,她自然更愿意向着郑五娘。   但现在,欺负了人家的枕边人,叫这公子连内人这两个字都说出来,显然是不能轻轻揭过了。   她虽有个县主的丰号,可到底是闲散的宗室,除了夺嫡之争的雍王和符阳王,皇室宗亲都是有贵无权,实则还不如这些靠科考进入朝堂的大臣们。   裴境能中解元,必然能中进士,西京好些权贵人家都会榜下捉婿,捉个中了进士的青年才俊给自家做女婿,都知道读书考取功名的前途无量。   她又怎么能做出得罪人的事。   永宁县主温言道:“裴公子,对不住,前些日子我一直念叨想试试洛京菜,请了好几个厨子,做的也并不地道,五娘只是想让我多尝一尝洛京菜,麻烦了端砚姑娘,是本县主之过。” ◉ 108、108   她福了福身:“五娘年纪小, 又是您的亲表妹,这俗话说的好,姑表亲辈辈亲, 打断骨头连着筋,五娘一时相岔了, 没有思虑周全, 本县主代她向你道歉。”   堂堂一个县主, 裴境还真没放在眼里, 又不是手握实权的雍王的女儿,就算是雍王,前些日子也因为办事不利, 被人揭发贪墨, 被降了爵位。   然而到底是皇亲国戚,他若抓着不放, 难免显得他为难女子,又不敬皇室。   此时, 裴境脸色也缓和了一些:“县主既来做客,想要吃洛京菜,也可以请飞燕楼的罗大厨来家里做一桌宴席,我这丫头身娇体弱, 支撑着身体做了,却生怕服侍不好县主, 战战兢兢十分惶恐。”   “公子言重了, 端砚姑娘做的很好,本县主很满意。”   裴境不欲与她纠缠, 瞥了一眼郑五娘:“今日这件事, 你自去与舅舅分说。”   这回, 轮到郑五娘脸色惨白了。   永宁县主看他不依不饶,非要给郑五娘吃个教训,心中不由一软,五娘就像她的亲妹妹一般,她如何能忍心这孩子被她父亲责罚。   “裴公子,您是男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应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五娘是做的不妥,然而她并非有意,年纪又小,不若揭过这一回如何?”   裴境却笑了笑。   他有莲花六郎的名声,就已经能说明,他容颜之盛冠绝京华,洛京曾有传言说,若是他与光华卫郎君和明光温郎君,生在一个时代,也不知他们三人究竟谁更加美貌。   而在当下这个时代,基本无人能超过裴境。   他不冷冷的看人,尤其是微微笑着的时候,简直犹如冰川上盛放的凌霄花,叫永宁县主看的又是一呆。   然而这位样貌犹如天地灵气孕育的美貌公子,脸上虽然笑着,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尖刀。   “县主蕙质兰心,此话说的却不对。”   “县主是五娘之友人,我却是她表哥,她做事不周全,我说她几句又有什么旷外,县主便是五娘的闺中密友,也不便管人家的家事吧。”   永宁县主脸一白,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哪个姑娘能对着这么一张脸生气呢。   然而她也明白,裴境十分生气,五娘这顿教训是躲不过去了。   她也只好颔首,见到他身边那个垂着头的姑娘,那姑娘脸色很不好,这个姑娘也生的太过出色,十分的惹人怜爱。   只看相貌,跟裴公子也很登对,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怪不得连裴公子这般的人,都沦陷了。   “也好,是本县主僭越了。”   裴境拱了拱手,这便告辞,拉着沈妙贞转身就走。   小绿儿只能将绣屏搁在桌子上,小跑着随着自家公子姑娘一溜烟的跑走。   永宁拿过那方绣屏,这上面乃是一只浑圆的,胖乎乎的小猫,她自己也擅做女红,自然知道这猫乃是刺绣中最难的,因为猫的毛发要绣的蓬松且根根分明,实在不是容易事。   然而这秀屏上的小猫栩栩如生,每一根毛发都根根分明,若不呕心沥血是绣不出的,再看那两个荷包,也是精品中的精品,再联想她是何时邀她来做客的。   永宁县主已经明白了一切,她叹气道:“五娘,你实在不该做这件事。”   ——————————————————————————————————————————   裴境心中有些愧疚,一个是有封号的县主,一个是他亲表妹,他实在不能再多做什么,只能委屈沈妙贞,白白受了这一场磋磨。   “对不起……”   “公子将来会娶永宁县主这样的姑娘吗?”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话。   裴境笑了,这一次可不是冷笑,嘲讽的笑,更不是那种温和的犹如假面具的笑,是真心地笑。   “你先说吧。”   若是吃了他瘪的永宁县主和郑五娘看到了,定然会惊掉下巴。   沈妙贞刚才鼓起的勇气,现在也没剩下多少了,但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我想问,公子将来会娶永宁县主这样的姑娘吗?”   裴境一愣,没想到她能这样直白的问出来,但他并没有生出不满意来,反而郑重其事的想了想,温声对她解释。   “我不会娶县主这样的女子。”   “为什么?县主出身高贵,性格温柔,皇家女子一定不会差到哪去。”   “正因为她是皇室女子,无论她才情相貌如何出众,我都不能娶她。我朝娶公主的驸马,只能领着驸马的钱饷,却不能出仕,郡主县主的丈夫虽然宽和一些,但也不会成为重臣,只会授个闲职。”   沈妙贞明白了,并不是因为他不会喜欢永宁县主这种皇家娘娘,而是会影响他的仕途。   而若是不影响他的仕途呢?永宁县主这般高贵温柔的女子,公子会不愿意吗?   “而且就算娶县主不会影响仕途,我也不会娶这些皇室宗亲的。”   “为什么?”   “虽然只是个区区县主,因为是皇室血脉,就得按皇室规矩来办,皇家规矩大,若娶个县主郡主的进门,那些规矩,怕你会受不了。”   这么说来,县主郡主娘娘不在公子的考虑范围内,还是为了她了?   沈妙贞的头抵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抖动着,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以为她在感动。   沈妙贞抿着唇,脸上却露不出一个笑意。   “那不是县主,若是官家清流之女,公子便没有这般顾虑,便会娶了吧。”   裴境此时才察觉到,她问出来的话很是奇怪,并非平时点到即止,好似非要问个底掉。   他以为自己说不会娶县主,她会高兴呢,这样看来,她完全不像高兴地样子。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境眉头皱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跟我说清楚,莫要这么说话遮遮掩掩的,你我之间高高兴兴的,有什么话说开,不好吗?”   沈妙贞却并未觉得轻松,头都没抬起来:“若是清流官家女孩儿,才情相貌又符合公子的要求,若是再贤惠大度,不会跟我这种卑微的贱胚子计较,符合公子对当家主母的要求,公子一定会娶。”   裴境的眉头越皱越紧:“谁说你卑微,谁说你是贱胚子了?我可有这么说过你,看过你?”   沈妙贞摇摇头:“公子待我很好,从没有这么看过我,我感激公子。可是公子没听见县主说什么?在明媒正娶的夫人眼中,我们这些人算是什么,给自家夫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作为主母,跟妾计较,都是上不得台面,妾不恭敬,说发卖就可以发卖出去。”   “县主的说辞,基本上代表了这些高门贵女的看法,我现在才算知道,妾乃卑贱,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裴境从前希望她将心里话说出来,不愿意她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然而此时她不在遮掩,他又有些感叹,这些年叫她读书,到底没白读,逻辑缜密伶牙俐齿。   他砸了砸牙花,一时有些犯了难,别的女人喜欢金银珠宝,要不就是房契地契,可沈妙贞却不是寻常女子,出身贫困,却颇有几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风格,不然他都把自己基本上全部的身家交给她管,她却丝毫不见有什么喜色。   若是金银珠宝就能讨她欢心,让她高兴,事情也就简单了。   “的确这些高门贵女自小接受教育是这样,他们这是这样想的,但我不会娶一个这样的女子,未来的大娘子,不仅要懂得操持家务,还得懂得尊重你。”   “我知道你心里害怕,但不是对你说过,你要相信我,我也许了你贵妾之位,有了这个名头,就算是正妻,也不能随随便便处置你的,我说过会护着你,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相信我吗?”   她不是不相信,但贵妾就不是妾吗?   越跟着公子,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过下去,就越能感受到差距,那条逾越在她与那些世家贵女之间,巨大的不可跨越的沟壑。   曾经的她纵然迷茫,也相信公子会护着她,但现在越冷眼旁观这高门绮户之下暗藏的龌龊,就越觉得力不从心。   只仰仗公子的恩宠过活,她的一生就真的会平安顺遂吗?   她就像个想要闯入这些贵女阶层的丑鸭子,无论外表再涂抹的多么光鲜亮丽,扒开脆弱不堪的外表,里面的内质,仍旧是那个穷困潦倒,被几两银子为难的折腰的农家女。   在县主面前,拼命想要讨好,想要挤进去的自己,就是个跳梁小丑。   裴境感觉到有什么要离他而去,却根本住不住这种感觉,一时有些烦躁。   “我已立誓,等考中进士,有了一番作为才考虑娶妻,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你现在便开始担心焦虑,跟我分辨这事,我实在不明白。”   现在一说起娶正妻的事,裴境自己都烦躁不已,提都不想提,这也便是沈妙贞,若是除了爹娘之外的亲戚,他早就拿话怼回去,给个软刀子吃了。   沈妙贞抬起头,那张如玉动人的脸上,并没有委屈难过,更没有哭泣,她只是笑了笑。   “是我不对,不该说这件事,以后不会再提了。”   作者有话说: ◉ 109、109   裴境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更觉得古怪,然而却全然不知怎么开口去问,毕竟她笑得柔柔的, 什么都没再说。   那今天的事,应该是过去了。   回到临清阁, 他便叫几个丫鬟小厮收拾东西, 他则是直接去了舅舅处, 跟舅舅告辞。   郑天和大惊, 问他住的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的要走,裴境内里很是冷傲,然而到了该做戏的时候也很会做戏, 此时他面上温和, 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因为郑五娘欺负沈妙贞的事, 才导致他不满要走。   他只说是住了一些时间,不能在叨扰舅舅一家, 而自家的宅子如今安置好了,也要住一住,不然没有人气的房子容易潮湿发霉。   无论郑天和怎样挽留,他都不松口, 铁了心要走人,郑天和遗憾极了, 这些日子裴境在族学教郑家子弟读书, 这些孩子都受益良多,他还想着叫自家几个女儿也跟表哥亲近亲近, 没准哪个得了眼, 骗了外甥的心, 能嫁给外甥做正妻,他也得个乘龙快婿呢。   裴境他们走后,郑天和仍纳罕外甥住的好好,怎么非要走,一直也不知道原因,结果永宁县主赔罪的礼物送了上来,将前因后果一说,他才知道,自己的五姑娘是如何欺负外甥身边的通房丫头。   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郑天和也有妾,虽然不多,但自小跟在身边的,成婚后夫人有孕身子不便安排的,总也有四五个。   对于自小跟在身边服侍的,就算人老珠黄了,也总有那么几分情谊在。   然而自家不懂事的女儿,欺负了人家的枕边人,虽然不过是个奴婢,谁也不会觉得整治了个奴婢而不妥,然而打狗也要看主人。   这分明就是落裴境的面子。   郑天和这回气的狠了,将郑五娘关了禁闭,让她在家好好学学规矩,每日抄写女戒,不得随意跑出去。   一向备受宠爱的郑五娘哪里经得住这个,在屋里吵吵嚷嚷,又绝食又砸东西的,最后到底也没有被放出来。   郑天和也准备了一份礼,跟着县主送来的,一起送去了裴境在西京的宅子。   西京寸土寸金,二房在这里居然也有一栋五进五出的深宅大院,若裴境以后在西京长住,这里便是裴府了。   这偌大的院子,如今只有裴境与沈妙贞来住,裴境住在前院,那里用来会客,也有书房,给沈妙贞安排的便是他院子正后的闲漪院,并不是偏房别院。   现在住的人少,除了他们带来的几个,也就是一直打扫看管源自的几个老奴,他们住进来后,才找的几个厨娘。   然而住的人少,依然空旷的很。   以后公子娶了正妻,再纳几房美妾,生了孩子,怕是这宅子就会热闹起来了。   闲漪阁位居正中,又与公子的前院只有一巷之隔,应该只有正室娘子主母能居住,然而公子却执意让她住进去,根本不容人分说。   她擅长忍耐,也忍耐惯了,不论别人对她的好,还是坏,都是默默的接受。   郑家派人送来了礼,拿给裴境和沈妙贞看,东西倒都是不错的东西,可那些首饰衣料,却也比不上公子给她置办的。   沈妙贞心中疑惑,县主乃是皇亲国戚,为何送来的首饰还比不上裴府的。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好似炫耀一般,裴家的富贵是靠着二老爷会做生意,日进斗金,而裴境给她置办的首饰衣料,在不越制的情况下,都是买最贵的最好的。   “你别看永宁县主是皇亲国戚,这皇亲国戚也分个三六九等的,元成温皇后摄政时因为皇室开销实在太大,便定下了,皇室宗亲只享封号诰命有些俸禄,却没了食邑,潞王虽然得陛下信任,却只是领着闲职,而县主,每年除了朝廷也拨的二百两银子,旁的什么供奉都没有。”   裴境嗤笑:“这些皇亲国戚,世家贵女,祖上有爵位的,哪怕家里落寞了,出来都要吃好的用好的,给自己弄一身的好行头,实际上背地里还不一定是怎样的吃糠咽菜。这些贵女们又会攀比,聚会焚个香,玩个茶,便得几十上百的银子,县主一年二百两的朝廷补贴,杯水车薪罢了。”   “而皇亲国戚明面上又不能经商,只能与旁人合伙入股,能比得过你家公子富贵的,实在是少数。”   “当然,这只是皇室旁支才会如此,嫡枝血脉的朝廷供奉,分得的田地房产,够他们受用几辈子的。”   裴境挑挑拣拣,拿出一个梅瓶出来:“也就这个梅瓶还不错,是汝窑的雨过天青色,这种颜色乃是皇家御制,没有皇家赏赐,寻常人家到底用不得。”   沈妙贞凝眉:“那……县主给我们送来这个,我们用了岂不是惹麻烦。”   “这个无妨,这是无品级造册的,这些皇亲国戚用来打赏或是送礼都是允许的,你便安心用吧。”   沈妙贞心知,县主做到这份上殊为不易,而公子接受了赔礼,自然这件事就揭过,不再追究了。   以后,郑天和还是她的好舅舅,他还是郑天和的好外甥。   而县主自然也是县主,不曾与他们发生龌龊。   可沈妙贞心底,却总是有些别别扭扭,只是面上不叫公子看出来罢了。   ——————————————————————————————————————————   住自家的房子,这宅子又没别人,一应事务都交给沈妙贞打理,她的确过了一段舒心日子。   沈妙贞不出门,日常只在屋里做些针线活儿。   很快到了年中,江秀雪嫁到了谢家,她还是新妇呢,嫁到夫家不过半个月,便给沈妙贞送了帖子,邀她去玩。   这些日子,沈妙贞虽然乖巧,自那一回后也没再问叫裴境为难到不知怎么去回答的,关于娶正妻的问题。   然而她虽然仍旧柔柔的,温和的笑着,他却总觉得,心爱的姑娘,像是一缕青烟,风一吹就要消散了,那笑也如此迷幻和虚假。   这些日子,明明在这里过得舒心,她人却瘦了,往日的衣裳穿着都宽大了些。   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只说是苦夏,热的吃不下东西。   裴境叫人买了好些冰放在屋里,可饶是如此,她也仍旧没有什么胃口。   如今江秀雪来了,叫她一起去玩,裴境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江家表妹一向性格活泼,跟她说说话,同龄人在一起玩一玩,总能叫她开心不少。   一直在屋里憋着,人都要憋坏了。   江秀雪却精神的很,穿着新妇才能穿的正红色裙装,整个人都透着娇媚,很是容光焕发的样子。   看来那位谢七郎对她应该很不错。   “端砚,来来,我这些天可想你了,可算是熬过这几天,才能叫你过来玩。”   见到江秀雪,沈妙贞脸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我倒是看不出来了,表姑娘架势十足,好一个俊俏的当家主母。”   江秀雪也笑了出来,她亲自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好生打量了她一番,惊讶道:“你怎的瘦了?可是不习惯西京这边的吃食?”   沈妙贞摇摇头:“我还好吧,可能是苦夏,胃口不是很好。”   江秀雪睁大眼睛:“难道你……你可瞧了大夫了?”   她怀疑沈妙贞是有孕了,但按说自家那个古板表哥不太会做出这种事,二来她是成了婚有了丈夫的女人,自然明白,女人成婚后有没有男人,完全是两个状态。   而一瞧沈妙贞,神态间仍旧是个纯洁的姑娘。   她不好意思在沈妙贞面前问,总感觉像是窥到表哥的房内事,觉得羞臊。   “不过是苦夏,胃口不好罢了,看大夫做什么。”   江秀雪心里仍有担心,见她眉宇间有愁色,便道:“正好刘大夫给可儿诊脉,一会叫他来也给你诊一诊。”   丫鬟应了,便过去请大夫。   沈妙贞偷偷的问:“我瞧着这姑爷对你是不错的?”   江秀雪羞涩一笑:“七郎君没有表哥那么俊俏,不过人算是温柔,他也是大家公子,跟我自然也有些共同的话题说。”   见她并没有表露出不幸福,沈妙贞也为她开心。   然而去请大夫的丫鬟没来,一个脸生的小丫鬟倒是进了来,倒头就拜:“大娘子,我们姑娘这几日胃口不好一直吐,说想吃点蓬楼的点心。”   江秀雪皱眉,眼眸中闪过一丝嫌弃:“我知道了,你去管家的钱娘子那里支银子,然后叫郎君身边的水生去买。”   “多谢大娘子开恩。”   沈妙贞看的满脸疑惑,这个可儿又是谁。   那丫鬟退了下去,江秀雪叹了一口气才道:“我也不瞒着你,这个可儿是七郎身边的通房,这丫头实在是个有心计的,我刚嫁过来,她便诊出了有孕。”   “……”沈妙贞惊讶瞪圆了眼睛:“你刚过门,她便有孕,难道不是谢家对你的下马威,你的脾性,居然也能忍得住。”   江秀雪面色淡淡:“七郎跟我保证了,每次他都给了那可儿避子汤,我婆母也觉得面上无光,拉着那个丫鬟,交给我处置,要打要杀,孩子留不留都是我说了算。”   “七郎真诚,我婆母也没有为难我,反而处处顺着我,我何苦做那恶人,便留了这丫鬟一命,等她先生下孩子再说。”   沈妙贞往日看到的江秀雪,都是明媚又活泼,性子像个孩子一般,没想到嫁了人,倒有了正室大娘子的风范了。   “你,你也忒心大,就不怕她生下庶长子……”   江秀雪眸中一黯:“这个不怕,七郎已经允了我,不论她生下的是男还是女,都会交给我抚养。我这一辈子也不知有几个孩子,能不能都养的住,庶出子在我手里是个保障,而且就算我有了嫡子,庶出的孩子们对我的孩子而言也是个臂膀,左右这些庶出子,也分不了家产。”   “就是这些通房小贱人可恶,你道这个可儿是如何怀上的,每每喝了避子汤,她便寻个没人的地方捅嗓子眼,也吐出来,谢家也是要面子的人家,婚前有子,说出去打的是他们自己的脸面。”   江秀雪口中,对这些通房姨娘的厌恶,简直溢于言表。   作者有话说: ◉ 110、110   沈妙贞面色一白, 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江秀雪说出话来,方觉得自己失言, 眼前她的这位好朋友不也是个通房丫鬟,妾姨娘?   她急忙拉住沈妙贞:“好妹妹, 我说的是可儿那些心大的丫鬟, 并没有说你的意思, 你别往心里去。”   沈妙贞却笑得勉强, 人处在什么位置,自然便是什么立场,江秀雪再喜欢她, 跟她交好, 也是世家培养的贵族小姐,自己又是为人正室, 做主母的哪有不讨厌丈夫身边这些妾的呢。   江秀雪心中明白,她这是钻了牛角尖了, 安慰道:“你的性子这样温柔,素日服侍表哥也不肯行差踏错,自然跟这些心大争宠的小丫鬟们不一样。”   “说句实话,我愿意跟你一起, 嫁一个丈夫,我们姐妹俩在一处, 说说笑笑的, 这日子也熬的过去,奈何表哥不愿放人。”   沈妙贞笑了笑, 没有接这个话茬。   江秀雪摇摇头:“好妹妹, 这一回见到你, 我怎么总觉得你状态着实不太对劲呢。”   总觉得她人是在这的,可魂儿却没了,不知在何处游荡。   江秀雪很是担心:“可是表哥移情别恋,又纳了别人了?”   沈妙贞一愣,否认了她的猜想:“公子他,对我挺好的,也没有纳别人,公子那种有些洁癖的人,不会轻易的为女人动心,更不会随随便便就纳妾娶妻的。”   她看向了院子角落,一束开的正艳的芍药花,目光悠远而迷茫。   “我只是自己有些事,一直想不通罢了,没事的,我会想通的。”   江秀雪的眉头皱的都挤到了一起,恰巧此时刘大夫来回话,她先问了那个可儿的情况,得知她胎内安好,纵然厌恶,江秀雪也算是略放下心来。   她叫刘大夫给沈妙贞诊脉,沈妙贞觉得自己没有病,奈何受不住江秀雪这么殷切。   为了叫她放心,便也只能伸出手腕来。   刘大夫见沈妙贞穿着虽然素淡,可衣裳首饰都是上好的,素净中带着贵气,一张芙蓉面更是美得惊人,还以为也是哪家的夫人小姐,不敢怠慢,铺上了帕子,便开始把起脉来。   “如何?”   见大夫眉头微皱,江秀雪扯着帕子问道,这般关心的模样,倒是比对那个怀孕的妾侍还上心。   “敢问,您是否有腹胀嗳气,不思饮食的症状?”   他摸不准沈妙贞是不是嫁过人,只能模糊的称了一声您。   沈妙贞点头:“是,偶尔确实会有,吃不太下饭。”   大夫摸了摸胡子,点点头:“有时候也会有胸闷胁痛的感觉吧,只是这种感觉不太明显,所以平日里也不太在意。”   这个大夫,倒是有点真本事,沈妙贞点点头:“应该没什么大碍,苦夏而已,天气热的时候便不想吃饭,闷的时候便有些喘不上起来。”   “您这是气机郁结导致的郁症,肝火上逆,口干口苦、胸闷胁胀,则精神抑郁,不思饮食。若久郁伤神,则营血耗损,心神失养,您还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江秀雪显然没想到,只是顺便让大夫诊诊脉,她心中怕是因为沈妙贞怀了孕,这在主母进门前,妾侍便有孕,实在不像话,可沈妙贞若真的怀了,她作为好姐妹,也要为她打算才是,至少得保住她这个孩子。   却没想到,这一诊脉,诊出了一个郁症。   “刘大夫,这郁症要怎么治呢,可有干系?”   刘大夫摊开纸张开始写方子:“这郁症可大可小,在下只能开些疏肝理气的汤药,然而这乃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医,若是自己想不开,吃什么药都没大作用。”   江秀雪谢了大夫,叫丫鬟包了些铜钱作为赏钱。   送走了那大夫,她才开口问:“你到底是怎的了,怎么来了西京还得了个郁症?是不是表哥待你不好?你别怕,跟我说,表哥若不好好待你,我便把你讨来,跟着我,总不会叫你受委屈。”   “我……就是一时想不开,没什么事。”   “表姑娘,这件事,您别告诉公子。”沈妙贞沉吟片刻:“公子他,要准备考科举,事多繁忙,我实在不愿叫公子为我的事忧心。”   江秀雪抿着嘴唇,满脸的不愿意:“好,我不说,可是你也得自己保重身体才是,小小年纪得了郁症,这真是奇了怪了。”   江秀雪眼睛一亮,拽住她的手:“你出来也难得,不如跟我一起去外头逛逛,我来西京还没去这边的首饰衣料铺子逛过呢,我看了七郎送过来的聘礼,跟咱们洛京的风格很是不同。”   “今天便去吗?”   沈妙贞一愣,没想到她心血来潮,说走就走。   “自然是今天,正好咱们可以在蓬楼里吃一顿,可儿那小贱蹄子都能使银子吃,咱们自然也能。”   江秀雪说做就做,将身上新妇的衣裳换了下来,换了一身日常的秋香色锦衣,叫下人拴马,告诉谢家老夫人她要出去逛逛,午膳不在家里吃。   说完便拉着她上了马车。   “西京这边有个珍园,号称比肩皇家园林,算是天下园林之首,咱们花银子就能进去逛一逛的。”   “珍园?”   “你来西京都住了小半年了,都没去这园子玩一玩?现在正是姹紫嫣红开个遍,好看的时候呢,表哥都没带你出来逛一逛吗?”   沈妙贞笑笑:“天气热,我不爱出门,公子也忙得很,平日里不过在家里的小园子纳纳凉罢了。”   “表哥也真是的,实在不解风情。”   江秀雪兴致勃勃,沈妙贞只是安静的跟着她,她很喜欢明媚活泼的江秀雪,也不愿扫了她的兴。   珍园乃是温家的私产,就是沈妙贞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位温小公爷家。   这处园子原本是昭皇帝为元成皇后所建的私园,后来两人的唯一的女儿泰山公主出嫁,元成皇后便把这园子给公主作为了陪嫁。   后来公主的女儿又嫁入温家,生下了如今的国公爷,这园子便归了温家所有。   温国公觉得这珍园精巧别致,匠心别具,不让旁人来瞧一瞧实在可惜,便象征性的收一点银子,可以让别人也来游玩,这点银子温家是看不上眼的,但用来维护园子的洒扫,也算收支平衡。   自然作为温家私产,必然是主人家不用,或没有朋友跟他借这地方,才会对外开放。   好在今日她们可以进去看一看,那管园子的管家还告诫她们:“两位夫人,今儿长乐郡主在这做了个螃蟹宴,就在葳蕤庭,两位游玩尽量避着些,莫要冲撞了郡主。”   管家是好意,长乐郡主是雍王亲女,雍王虽被削了爵,然后权势仍在,长乐郡主跋扈惯了,这管家怕她们吃亏。   谢过管家好意,江秀雪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诶呀,我这脑子,倒是忘了这件事,长乐郡主给我那小姑发了请帖,我小姑今日也在这。”   她面上有担忧之色:“若是知道长乐郡主在这,咱们就不来了。”   沈妙贞不明所以,江秀雪道:“你不知,这长乐郡主仗着自己父亲雍王势力,在西京就差欺男霸女了,她性子刁钻任性,瞧上了什么,就要弄到手。”   “我听说……”   江秀雪压低了声音,在沈妙贞耳边道:“曾经长乐郡主叫人把一个八品小官家的女儿,直接扔进了河里淹死,那家人求告无门,那女孩的母亲悬梁自缢,这案子都发到了大理寺,可最后却什么结果都没有,长乐郡主依然是郡主,可见雍王对这位主是多么的宠爱娇惯。”   可是银子都花了,不逛逛也实在叫人心里不舒坦。   沈妙贞劝道:“那管家大叔不是说,她们在葳蕤庭,咱们避讳着一些,不要到处乱走不就行了。”   江秀雪一想,也是如此。   长乐郡主虽然可怕,然而她们谢家可是与皇后娘娘同族,七郎受皇后娘娘重用,不然长乐郡主办宴会,怎么会请她家小姑呢。   想到这,江秀雪顿时壮了胆色,只要她们不惹事,那长乐郡主还能真的做什么吗,现在朝堂上可不是雍王一手遮天。   符阳王横空出世后,谢大将军和温家以及一些清流,态度都很不明朗,哪怕是长乐郡主也得笼络她们呢。   “你瞧这园子,亭台楼阁层次分明,听说因为元成皇后喜欢江南之景,却遗憾不能常去,昭皇帝才为元成皇后建了这个园子,都是仿的江南园林,又融合了北方风格,如今一看,实在是美。”   两人走在池塘边上,池塘一望无际碧波荡漾,岸边垂柳绿意盎然,随着微风摆动纸条,清风一来,水波带来一股花香,实在叫人心旷神怡。   沈妙贞也看的呆了,憋闷的心情得到了释放,觉得前所未有的开阔起来。   “眼前这景色,实在称得上夏至朱明芳尽绽,一泓碧水映天蓝。”   江秀雪笑了:“你呀,真是被表哥教的,也这么会掉书袋了。”   两人小声的说着话,相携走进园子深处,她们还记着不要随意去葳蕤庭,以免触了长乐郡主的霉头。   走着走着,假山那边走来两个人。   一个穿着一袭蒹葭色衣裙的姑娘,那姑娘生的眉眼如画,眼里温柔如星,唇边带着柔柔的笑意,虽然比不上沈妙贞出尘绝艳,却也是个顾盼生姿,灿若春华的美人儿。   而这美儿身边的那个颀长玉立,雌雄莫辩的青年,不是裴境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 111、111   裴境一身藏青色衣裳, 衣衫上绣着暗金云纹,腰间束着玄色腰带,他没有戴冠, 只是用同色的丝带系在发间,高高马尾自然垂下, 消减了一些读书人的文弱气, 若手里再有一把剑, 便更像个游侠儿, 这一身显得整个人猿臂蜂腰,及其惹眼。   他这一身衣裳,竟然与那位美貌姑娘, 隐隐配成了一套。   裴境是君子, 既然是君子便不会欺暗室,他虽然与这位美貌姑娘同行, 两人中间却有一尺多的距离。   可江秀雪眼睛都看得差点掉了下来,若是别的表哥, 这样跟一个女子如此相处,她半点都不会惊讶,但面前这个人,是裴境。   怕名声受损, 也怕那些怀春姑娘只看他脸便会喜欢上他,因此对所有女子, 包括自己的表妹堂妹们, 都不假辞色,说几句话就会找个理由跑走, 绝不会同那些女子同处一室的六表哥。   居然跟这个女人同行!   以往这种待遇, 只有她身边这个姑娘沈妙贞才能得到。   江秀雪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沈妙贞, 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   然而,再看到她明亮的双眸弥漫着雾气,往日那种柔和却叫人心里觉得好舒爽,像是被一阵春风拂过的笑容,此刻却变得忧伤。   江秀雪的内心顿觉得火起,她是个泼辣性子,才不管那一套,她要上前质问表哥。   你身边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带她来珍园也不带沈妙贞来,你不喜欢沈妙贞,移情别恋了吗?   江秀雪想要冲上去,却被阻拦,刚要呵斥,转头一看,阻止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妙贞。   她不仅阻止她,还把她拉倒假山后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境和那个姑娘走过去。   她看到了,那美貌姑娘的脸上笑容是那样明媚,那样柔软,双眼中充满着爱慕与钦佩的光芒,当她的眼神落到身边那个青年身上的时候,简直能冒出小星星来。   这是姑娘只有面对爱慕着的,钦佩着的情郎时,才会露出的小女儿情态。   而江秀雪以为,古板又正经,对女人从来没一个好脸的六表哥,脸上却也露出温和的笑意。   “自那日绘春楼一别后,今日居然又在此遇到了公子,真是三生有幸,公子那日做的诗我回去品味许久,枉我自忖饱读诗书勉强算是才女,如今在公子面前,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说话的是那个穿蒹葭色衣裳的美貌姑娘。   她生的美貌也就罢了,说话的声音也柔柔的,像是缓缓流淌的小溪。   沈妙贞和江秀雪躲在假山后,听到裴境温和的声音:“傅小姐太过自谦了,傅小姐有咏絮之才,当日绘春楼以诗会友,傅小姐拔得头筹,实在是当世文君,道韫重生。”   这两人并非私相授受,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和小厮,更有一个世家小姐打扮的姑娘,跟在那位傅小姐身后。   只是听到这么几句话,沈妙贞忽觉喘不过气来,身体如坠冰窟,感觉一颗心,都要碎了。   然而她只是静静的听着,静静地等着,什么都没做。   裴境与那位傅小姐越走越远,身后还有几个随从在偷偷的嚼舌头,这些闲言碎语没让裴境听见,却让沈妙贞与江秀雪听了个正着。   ‘裴公子生的真是英俊啊,在绘春楼,只有他连闯五关,对上了咱们姑娘所有的诗。’   ‘裴公子可是解元,才学斐然,自然不在话下,堪为咱们姑娘的良配。’   ‘咿,你别胡说啊,小心姑娘听见了要罚你。’   ‘姑娘听见了才不会罚呢,分明会奖赏我,咱们姑娘一颗心都掉在那裴公子身上了,我看那公子也不是对咱们姑娘无意,不然刚才为什么帮咱们姑娘解围呢。你瞧他们郎才女貌,多么的相配。裴公子出身侯府,又有功名,生的又俊,咱们姑娘是琅琊傅氏的嫡小姐,祖父可是配享太庙的功臣,这一对谁看了不说相配呢。’   ‘诶呀,你小点声,就算是咱们姑娘喜欢那裴公子,也不能张扬,咱们姑娘是女儿家,要矜持才是,得叫他们裴家上门来求娶。’   那几个仆从走了,江秀雪已然气的双眼通红,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她的手都痒了起来,恨不得把那几个闲磕牙的奴仆的嘴巴,都缝起来,只是沈妙贞一直拉着她,死死地拉着她不让她出去。   等人都走干净了,江秀雪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才松了下来。   “你拦着我作甚,表哥她做出这种事,我要出去问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在哪里认识的,他怎么能叫人传出这种谣言来。”   江秀雪快气疯了,从前她对表哥没什么男女之间的心思,现在嫁了人,谢七郎也算温柔体贴,她便更加没有什么绮思。   但她是真的喜爱沈妙贞,因为这个姑娘守规矩,知礼数,最关键的是,知道将心比心。   而沈妙贞生的那么美,便是洛京所谓的第一美人儿也比不上她,如此姝色还多才多艺,温柔可人,体贴懂事。   除了身份不够,去哪里寻一个这么好的姑娘。   有沈妙贞陪在身边了,表哥竟然还不知足,真是个花心大萝卜。   “他怎么能这样,有了你还不够,竟然还招惹旁的女人,你也是,性格怎的这么包子,就应该跳出去问问他,跟他闹一场!”   江秀雪喋喋不休,气她软弱,明明是沈妙贞先来的,陪在表哥身边的也一直是她,凭什么要给那个女人避让开。   “我去问,我以什么身份去问呢?”   沈妙贞抬起头,竭力抖动的睫毛下就是强忍着不让眼睛闭上,因为这样,她的眼泪就会簌簌流下。   这双温柔灿烂如同繁星一样的双眸,如春日的潺潺溪流般清凛动人的双眸。   此刻却含满了泪花。   江秀雪愣住,这一刻她从这个姑娘身上感受到的,不是愤怒,只有无尽的难过,无奈和绝望。   然而她却不肯低头,却不想让沈妙贞低头。   “你是什么身份,你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的房里人,内人,难道不能过问吗?”   沈妙贞惨然一笑,一字一句:“是,我是有着这么多的身份,可是,我唯独,不是他的妻子。”   “表姑娘,我跟你,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的笑容是那样悲切,是看透了一切却依然无能为力的辛酸。   江秀雪想要反驳,怎么不一样,表哥那么喜欢她,宠爱她,她怎么就不能去问一问,那个姑娘是谁。   “你是谢家七郎明媒正娶的大娘子,你有丰厚的嫁妆,哪怕夫君家一分钱都不给,自己也能过得潇洒。七郎君的通房,妾侍,哪怕在外面逢场作戏的女人,你问一问,都是理所应当,因为你是正室。”   “我有什么呢?我家里穷困,得到公子的抬举之前,只是个卖身入侯府的奴婢,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读书认字,都是公子悉心教授,我弟弟因为我犯了官司,若不是公子,怕是弟弟这辈子都不能科考,这辈子的前途,就毁了,我弟弟能上洛京书院,都是靠着公子的脸面。”   她越说,声音就越是带了哭腔。   “到现在,我们一家子住的房子,都是公子掏钱买的。”   “你瞧我身上的,这些绫罗绸缎,这些金钗玉环,哪一件不是公子所赐。”   “表姑娘说,羡慕我肌肤细腻,白皙如玉,可若没有公子,这般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一个区区的农户女,能养成这般富家小姐的样子?”   “表姑娘,我没有一个强大的娘家为我撑腰,更没有资格去问公子,公子他,喜欢谁,爱上谁,有多少个女人,都不是我可以去置喙的。”   她跟公子,地位本就是不平等。   沈妙贞不愿用公子给的银子,便是察觉到这种失衡的不平等的地位,想要竭力的挽回一些自尊。   然而,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不管她怎么努力,根本都达不到公子的那个高度,莫说跟他并肩而行了,现实的绝望,叫她只能乖乖的做他养在深闺中的金丝雀。   日复一日的,在主人限定的圈子内,可以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可以有一些自己的主意,而迈出了这个圈子,她问的逾越了,便是不知好歹,便是以下犯上。   江秀雪已经全然没有言语,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是这几句,她就体会到了她的难处,江秀雪不是妾侍,没有那么多的拘束,可她知道怎么管理妾侍。   可儿那个小丫鬟,靠着手段先怀上了孩子,她虽然放了她一条命,却也有的是手段去整治她。   但是,可儿,可以去质问她家主君谢七郎,你要娶个什么样的大娘子,她能这样问吗?怕是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就会被谢家老夫人打发掉。   然而,在江秀雪心里,沈妙贞到底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表哥移情别恋,娶个正室大娘子回来吗?”   江秀雪已经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了,表哥这样的人自然该有个家世样貌都能跟他匹配的姑娘,可私心里,她又不愿意沈妙贞就这么忍耐,这么受委屈。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沈妙贞的眼中,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落了下来。   她的双眸中,已经没有了光亮。   作者有话说: ◉ 112、112   “我想跟公子说, 你不要娶正妻,他身边只有我一个,我身边也只有他一个, 我不求他能像太青先生对陈夫人那般,放弃自己的前程, 名声, 跟我归隐山林。”   “他不娶, 不行吗, 有我陪着他,还不够吗?”   她像是宣泄一般说出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 一直如大石头一样压在心里,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的她日日想, 夜夜想,想的得了郁症。   她就那样哭泣这, 像个无助的孩子。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问呢,表姑娘,你看, 我这一身尽皆是公子赏赐,我有什么底气去说这些呢。”   江秀雪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伸出手想要擦掉沈妙贞的眼泪。   却在看到她空洞无神的眼睛时, 彻底停住了手,无措的根本不知该怎么办。   所谓无欲则刚, 她懂这个道理, 她不爱谢七郎, 纵然这青年算是年轻有为,生的也有几分俊俏,但她只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为他管着家,生儿育女,都是自己的职责。   所以面对丈夫身边的可儿,江秀雪也愿意显示自己身为主母的宽容,丝毫没有吃醋,只有妾侍使心眼子,她觉得棘手的恼怒。   因为,她对谢七郎没有爱,无所谓他宠幸谁,纳了谁,只要自己是正妻,地位屹立不倒就行。   任那些莺莺燕燕斗来斗去,她稳坐钓鱼台。   沈妙贞却与她不同。   “你是,爱上了表哥吗?”   表哥虽然外表挂着一幅温润如玉的模样,实则性情古板,规矩大,控制欲也很强,在他院里服侍的丫鬟们,个个都战战兢兢的,完全不敢摆大丫鬟的谱。   江秀雪从前觉得表哥是个合适做丈夫的人,却实在受不了他这个事事都要求完美的性子。   但表哥,对她们和对沈妙贞是不同的。   “公子对别的女人不假辞色,对我却和蔼可亲,哪怕我使些小性子,公子也不会生气,反而哄着我。公子宠爱我,从来不吝啬银钱,我的吃穿用度,比普通的富家小姐还要好。”   “我的事,我家的事,公子都上心,也会帮我解决,除了不能给我正妻的位分,公子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沈妙贞哭的不能自已:“公子有功名,才学出众,我这辈子也遇不上公子那样的青年才俊,而他又生的那副模样,我一直陪在公子身边,怎么会不爱上他。”   一个对别的女人不假辞色,连个笑脸都没有的男人,只对你一人温柔,特殊,而这个男人还是很多女人得不到的人。   长久相伴,她怎么可能不爱上他。   “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啊。”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奢想过刘公子,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干活,赚月银供弟弟读书,给自己赎身,她的目的在清楚明白。   那时候她就知道,公子是天上的仙童,而她沈妙贞是被踩在脚下的泥土,凡人如何肖想仙人?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公子给了她机会,给了她错觉,他的那些温柔、体贴,甚至愿意为了她去顶撞县主,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可以独占公子。   以为自己,也能像陈夫人那样,得到夫君全部的爱。   她偶尔会陷入这样的幻想,可内心却清楚无比,在公子心里,她就算比别的女人更重要,也比不过他的前程。   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名声没有瑕疵的进入朝堂,就必然会娶一个身份与他匹配的世家姑娘。   这些日子,她脑子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儿,一个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面前,一个则一直对她说,就这样吧,不要纠结了,做公子的宠妾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对你已经很好,你不能奢求更多,过多的纠结只会让自己感觉到不快乐。   然而一想到,公子会娶正妻,将来他会不会对正妻也这样温柔这样体贴,那姑娘使小性子的时候,高傲如孤云的公子,会不会也能放下自己的傲气,去伏低做小的哄她。   想到这些,她就心如刀绞。   嫉妒和不安,像蚂蚁一样,日日啃食她的心脏,让她不得安眠。   明明她从来都不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姑娘啊。   沈妙贞失声痛哭,江秀雪满面都是同情和难过,与她别的姐妹们过惯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生活不同,她能够共情别人。   尤其是现在,江秀雪完全能够体会到,她进退不得的处境。   “表哥,真是个会迷惑人的男狐狸精,若是不行,你跟他自请求去,咱不受那个气了。”   说出这话,江秀雪便觉失言。   然而沈妙贞却眼前一亮:“自请求去,选择权在我的手里吗,若我当真跟公子说这些,他会不会生气呢,公子他虽然表现得很忍让我,可是,可是……如果公子真的同意,我岂不是就得了自由。”   江秀雪懊悔不已,若她真的说了这话,沈妙贞会不会受罚她不知道,她在表哥那里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诶,你也别这么想啊,表哥他……表哥他到底是个世间难得的男儿,你想想,我都嫁不了表哥呢,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你们俩坦诚相见的说一说,把话说开。”   “我看表哥对你是有情谊的,再说,就算正妻进了门,也不一定能比的过你,表哥的心在你这里,你就比那个女人更高一筹。”   江秀雪直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她就是正妻大娘子,如今却在这里教沈妙贞做妾争宠,搞这些狐媚之道,明明沈妙贞这个姑娘端庄清丽的,比那些世家出来的姑娘,更有派头。   沈妙贞的心中,却好似有火苗,经过每一处都引燃了她的心,熊熊燃烧了起来。   以前她想过,但是这个念头一起来,就害怕的不行,她怕公子会生气,怕他会报复,更怕他会磋磨她,把她卖到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   然而现在,如果她连死都不怕,还怕别的什么呢。   江秀雪心慌的不行,生怕她当真跟表哥说这事,自己成了惹祸头子了。   “那个,你别冲动啊,也许表哥没瞧上那个傅姑娘呢,那个姑娘姓傅,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江秀雪身后一个生的很是机灵的丫鬟道:“大娘子,那个傅姑娘是煢阳傅氏的嫡姑娘,听那几个丫鬟的说法,若是才学出众,还在绘春楼定下诗会的姑娘,必然是那位傅如诗,他们家虽然没有爵位,但这姑娘的爷爷在先帝朝曾做过首辅,死后配享太庙,是西京一等一的清流人家。”   这丫鬟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只是从家世来看,傅姑娘跟表哥更加相配了,江秀雪的冷汗都流了出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我说听着这个傅姑娘怎的如此耳熟,原来是那个风头正劲,这不是什么西京第一才女吗?端砚,你别往心里去,这个傅家虽然是清流之家,可也就是名声很好,内里虚的很。他们家没有爵位也就罢了,可傅姑娘那个配享太庙的爷爷去世后,他们家就没再出过什么厉害人物,这傅姑娘的爹是捐的官,她大伯倒是做个官,五十多了都只是个国子监丞。”   “不过因着她第一才女的名头和她那配享太庙的爷爷,在西京清流里名声不错,也得了些穷酸秀才的追捧。”   沈妙贞默然不语,江秀雪还待要说点什么,劝解一二,却听见一阵惊喜之声。   “嫂嫂,你怎的在这里?”   江秀雪回过头,讶然:“六娘,你怎的在这,对了,你不是陪郡主娘娘,怎的……”   她的话卡在嗓子中,因为与谢六娘一起出现的,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的那个就是长乐郡主。   江秀雪虽没有见过长乐郡主,却并不代表她认不出来,因为这位郡主娘娘穿的是朝服,头上还带着凤冠,她是眼瞎才会认不出。   想要去拉沈妙贞给郡主行礼,沈妙贞却自己早已收拾好,在一边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   长乐郡主生的并不怎么貌美,她长得像雍王,而雍王可不是老王爷的亲生儿子,老王爷据说遗传了元成皇后的美貌,很是英俊倜傥。   收养雍王的时候,老王妃觉得他生的有几分像老王爷,却没想到,雍王长得越大,这相貌就越丑了起来。   长乐郡主因为相貌似父,极为受宠,却也因为这个,生的并不好看。   这一身郡主娘娘的诰命服穿在身上,活像个过年节的珠宝架子。   江秀雪心里吐槽,面上可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她跟沈妙贞恭敬的行礼,这场面自然没有沈妙贞说话的份。   “臣妇给郡主请安,郡主祥福金安。”   沈妙贞在这位郡主的身后,还看到了两个老熟人,一个便是永宁县主,一个居然是郑五娘,可不知怎的,永宁县主的面色居然有些苍白。   也对,事情都过了小半年,郑天和不可能一直叫她禁足,肯定要放出来的。   “秦少夫人,久仰了,本郡主听闻你是新婚,不欲打扰,这才将帖子下给你家小姑,却不知在珍园遇见,正巧本郡主的宴要开了,夫人也一起吧,本郡主叫人献上了蟹,夫人正好一道尝尝鲜。”   江秀雪实在不愿跟郡主一起用膳,沈妙贞还在这里呢。   见她面色迟疑,长乐郡主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悦:“夫人不愿意吗?”   江秀雪急忙道:“臣妇自然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长乐郡主的眼神瞥到沈妙贞身上,眼中闪过惊艳:“这个,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 113、113   江秀雪急忙道:“回禀郡主, 她是臣妇的亲戚,姓沈。”   长乐郡主还以为是她的什么穷亲戚呢,西京沈家也只有内乡伯那个沈家, 然而他们家没女儿,也早就落魄了。   这天子家还有几门穷亲戚呢, 长乐郡主也不是很在乎。   “你这亲戚, 生的倒是有几分好颜色, 这般相貌, 便是入宫做皇妃,都是使得的,不知这个沈姑娘可嫁人了?”   江秀雪一慌, 难道是皇后娘娘近来跟雍王发生了什么龌龊, 不然长乐郡主怎么忽然提了这事,谢家本就是皇后娘娘的母家, 跟大将军是同气连枝,怎么可能送人进去, 分皇后娘娘的宠爱呢。   “回郡主,我这妹妹已经嫁人了。”   长乐郡主咂咂嘴,略感遗憾。   她也不过是临时起意,问一问罢了, 不过是恶心恶心谢家,顺便提醒一番谢皇后, 他们雍王府纵然被削, 可往宫里安排个人去分她的宠还是轻而易举的。   沈妙贞也不能走,握着江秀雪的手, 让她微微放心, 目光与永宁县主和郑五娘对视上, 不知怎的,永宁县主沉默异常,仿佛失去了那日见识过的八面玲珑。   而郑五娘没想到在珍园见到了沈妙贞,顿时晦气的撇撇嘴,显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只将被禁足被父亲惩罚的罪名都归到了她的身上。   沈妙贞低着头选择装鹌鹑,务必不要引人注目。   长乐郡主阔气,包下了整个葳蕤庭,虽然温家看在雍王的面子上,给了很大优惠,但这么大手笔也得几百银子。   长乐郡主这一回邀请的世家小姐不少,江秀雪刚嫁过来,人认识的也不全,不过她小姑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安心了许多。   因为是谢皇后的同族,长乐郡主还叫人给江秀雪安排了个靠前的位置,而作为江秀雪的‘穷亲戚’,自然就只能跟在她身后,坐在后头的小桌子上。   说是螃蟹宴,但也有别的菜,长乐郡主先说了几句陈词滥调,便叫开宴,叫众人动筷。   女儿家的宴会,只会喝一点温热的青梅酒,今儿有螃蟹便得陪着黄酒,这些世家姑娘们也不会多喝,除了酒外,还有特制的桂花饮、薄荷饮,用来消暑解夏。   吃了几口菜,长乐郡主叫丫鬟将一方绣屏摆了上来,摆弄着道:“永宁姐姐,你这绣屏做的真是精美,这宫里的和王府的绣娘做的绣活,本郡主都见过,却也不及这一方绣屏上的小猫灵动非常。”   “永宁姐姐摆在案头,想来是心中爱物,这般就给了我,可会舍不得?”   永宁脸一僵,怎么叫她给的,分明是长乐霸道,见猎心喜就想霸占,这绣屏若要出去卖,也值些银子,可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贵重东西。   长乐要,也不过是霸道惯了,想要就要得到。   “长乐妹妹喜欢,就给了妹妹,咱们姐妹之间,我哪里会舍不得呢。”   长乐郡主很满意她的识趣,点点头,咧嘴一笑:“永宁姐姐瞧我头上这颗大珍珠可好看?”   长乐郡主冠上的那颗珍珠,足足有龙眼大,圆润非常,泛着温润的白光,真乃称得上是夜明珠了。   “这种夜明珠,唯有皇室公主可以带,不过我父王宠爱我,皇后娘娘也给了本郡主特许,这夜明珠啊,把市面上那些歪瓜裂枣的珍珠都衬成了丑东西了。”   “我瞧见这夜明珠,方知晓,原来同时珍珠也有个高下之分。”   一时间,几个世家女纷纷附和,捧长乐郡主的臭脚。   “永宁姐姐,你说是不是?”   长乐郡主还非要让永宁来回答。   沈妙贞看到了,那方绣屏分明是她绣的那方,不知为何被长乐郡主看到,竟直接拿了过去。   而此时永宁居然也乐呵呵的,丝毫不见生气的模样。   “长乐妹妹是雍伯父的掌上明珠,皇后娘娘也疼爱你,妹妹能享受公主的尊荣,这旁人如何能比呢。”   长乐志得意满的笑了:“姐姐惯会恭维我,我拿了姐姐的绣屏,怎么也得给回礼,这夜明珠是我近日得来的好东西,可惜了,姐姐只是县主,戴了便会逾制,不过我家还有些珍珠,叫人称上一斛来,送给姐姐如何?”   她上一刻还说,普通珍珠跟这夜明珠相比,就是歪瓜裂枣,下一刻就要送给永宁,这讽刺的意味,谁都能听的出来。   饶是永宁,脸色也白了白。   长乐为什么要这么针对她,长乐是郡主,她是县主,本就比她矮一级,皇家的这些女孩儿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叫她这般下永宁的面子。   除了江秀雪,在场所有的贵女都清楚。   长乐郡主哪里是看不惯永宁要欺负她,她是看不惯所有的皇亲国戚,不论是亲王的女儿郡主,还是公主的女儿翁主,郡王的女儿县主,谁没有被她欺负过、明面上的羞辱过。   然而雍王势大,就算被欺负了,回家告诉父王,也得不到什么公正的对待,讨不回这口气的。   她们只能由着她欺负。   沈妙贞冷眼看着,看到永宁被长乐嘲讽,心里却并没有快意。   今日的永宁,何尝不是昨日的她,她那天在永宁和郑五娘面前,不也是如此的尴尬和窘迫。   可身为强权代表的永宁县主,如今被另一个更大的强权压制,她只觉得可笑。   不论是同情永宁还是鄙视永宁,她都没有资格,永宁在长乐郡主面前窘迫,对于她沈妙贞,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墙。   “郡主的才貌,自然如这颗夜明珠一般,是我等西京女儿的表率。”   “是啊,郡主乃是金枝玉叶,咱们西京,也只有温家那般的家世,够得上尚主呢。”   长乐郡主本来仰着头,像一只高傲的天鹅般,听着众人的奉承,此时却眉头一皱,嘟了嘟嘴:“温家家世是够了,可是那个温齐实在可恶,性格恶劣,本郡主才瞧不上他呢,而且温齐不过是个庶出子,也配的上本郡主吗?”   她话一出,众人都是讪讪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们虽然被迫符合郡主,可也不想说温齐的坏话啊。   温家多年屹立不倒,雍王想要拉拢却百试不得其法,小公爷虽是庶出,可谁不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温家继承人,如今不过十四五,就已经进了巡防营,升任了骁骑校尉。   这里面有个姑娘机灵,顺势转移话题:“是啊,温小公爷比郡主年级小,这年纪小的就是不体贴,我看,最近西京那位名声渐盛的裴六公子,倒是堪称良配。”   “六公子生的俊美,还很有才华,在他们洛京可是考中了解元,方才咱们不是瞧见了那位裴公子,真是生的宛如神仙一样的人物似的,都说他是洛京第一的美男子。”   长乐郡主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不过,那位裴公子不是对上了傅如诗的诗词,咱们刚才也瞧见,他们两人在一处呢,这傅小姐布下诗词会,不是选婿吗?他们都说,洛京第一美男配西京第一才女,最是相配了。”   “她可不是选婿,羞不羞人啊,什么人淡如菊,我看分明是故意博美名呢。”   长乐郡主的脸色慢慢黑了下来。   她方才也见了裴境,惊讶人世间竟然有这样的神仙公子,便多说了两句话,邀请那公子参宴。   谁知那公子长得俊美,人却如此不解风情,冷硬的很,只是嗯啊的,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就跟着那个傅如诗走了,着实叫人生气。   “诶呀,你说的是呢,傅如诗那个假仙,怎么跟我们郡主相比。”   谢六娘一看长乐郡主表情不好,怕她生气了,大家都要吃挂落,便开始拍郡主的马屁。   因为长乐郡主的任性骄纵,她们这些世家女很不愿意伺候这个主儿,可人家下了帖子,你若不去便是不给郡主面子。   而不给郡主面子,就是不给王府面子,她们被父兄弟耳提面命,不可得罪郡主,都是硬着头皮来的。   雍王行事也是如此霸道,这父女俩是一脉相承,雍王府的名声在西京早就臭了,然而旁人如此迎合的原因,不过是有些想巴结,得个从龙之功,要不就是不想得罪,只能被迫奉承。   谢六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啐了好几口,傅如诗虽然爱装清高,可也是真的有才,人也好相处,长乐郡主若不是郡主,不是雍王的女儿,长成这样可没人娶。   若说跟那裴公子样貌相配,她倒是觉得嫂嫂身边那个姑娘,生的最貌美,若是与裴公子站到一处,简直像画似的。   被转移话题的那个姑娘,暗暗看了谢六娘一眼,真是说不出的感谢她。   不一会儿,螃蟹便被端了上来,长乐郡主极为豪气:“都说九月才能吃蟹,不过这些梭蟹子,乃是从江南玉陵湖千里迢迢送来的,一个便有八两重,本郡主叫人送来几十斤,大家可以敞开肚子吃,若不是今日之宴,怕是寻常日子,你们也是吃不到的。”   篓子里的螃蟹如此鲜活,呈上来的已经被蒸,然而饱满肥润,从江南千里迢迢送来西京,这种新鲜度,可不是走老百姓的普通官道才能有的。   郑五娘眯了眯眼睛瞥了一眼垂着头的沈妙贞,眼睛一转,便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郡主娘娘,您想了解裴家的六公子,何必舍近求远在这里猜测呢,咱们这里可是有个对他了解的很的姑娘,不若将她叫出来,问问她如何?”   作者有话说: ◉ 114、114   永宁县主吓了一跳, 他们王府本就是游离在政治权柄之外,而跟潞王交好的郑家,只是个小官, 雍王根本不屑于拉拢,而郑家也是清流人家。   西京中的清流, 最是不愿卷入立储夺嫡的争斗中, 好标榜自己独树一帜。   而今日若不是临时遇见, 长乐郡主打着跟她炫耀的主意, 非要拉着她一起品螃蟹,郑五娘又怎么可能参加长乐郡主的宴会。   永宁县主不解而且震惊的望着自己视为小妹妹般的存在,她在想什么, 难道想借着长乐郡主的手, 给沈妙贞一个瘪吃。   她到底知不知道轻重,长乐郡主可是真的不高兴了会杀人, 就连八品小官的女儿,说丢进池塘里就丢进池塘里, 何况沈妙贞这样的身份。   她如今可还是奴籍呢,只是想要找回场子,就借着长乐郡主的手?   若是沈妙贞当真被长乐郡主磋磨死了,她要如何跟自家表哥交代, 如何跟裴家交代,这孩子, 已经如此丧心病狂了吗?   还是说, 跟着她这个县主交好已经满足不了她,她要攀高枝去巴结郡主?   永宁的脸色慢慢冷厉起来。   郑五娘满脸的兴奋, 只想着借着长乐郡主好好整治一番沈妙贞,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兴奋上头的她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 若长乐郡主把气撒在沈妙贞的身上,导致沈妙贞出事,裴境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报复她郑五娘,她都不在乎了。   她只想让沈妙贞被整治。   江秀雪吓了一跳,简直都要面无人色了,这个郑五娘是什么意思,她想干什么,她不也是表哥的亲戚吗,是二太太那边的,也算是表哥的表妹。   为什么要故意说这件事,她跟沈妙贞有什么过节,非要置她于死地。   长乐郡主此时皱着眉头,在这些世家女子中搜寻:“哦,你说的是谁,她怎么就了解那位裴六郎了?”   江秀雪咬着牙,忽然站出来到郡主面前行礼:“郡主娘娘,臣妇的母亲是裴境公子的亲姑母,臣妇是他的亲表妹,在洛京的时候,臣妇常在外祖母家跟裴家姐妹们一起玩耍,郑家姑娘说的可能是臣妇。”   她抬起头瞥了一眼郑五娘,眸中冷光一闪:“郡主娘娘可能不知,这郑家是我表哥的母舅家,五姑娘也是表哥的亲表妹呢。”   “可能自小没有跟表哥一起长大的缘故,五姑娘不了解表哥,不了解裴家也是正常,五姑娘,你又不是没见过表哥,想好好了解表哥,只要跟郑大人说一声便是了,何必要在这种场合,如此大肆宣扬呢。”   她捂了捂嘴,状似惊讶的样子:“诶呀,莫不是,五姑娘说的那个很了解表哥的人,是你自己?那倒是我认的快了些,五姑娘勿怪呢。郡主娘娘,臣妇失礼了,您想知道什么,臣妇定坦诚相告。”   江秀雪如此一抢白,倒显得郑五娘好像是因为嫉恨而做出这种事。   郑五娘脸涨成了猪肝色,气的不行,她下意识转头看向永宁县主,妄图让她的县主好姐姐帮她说说话,谁知永宁只是自顾自的喝茶,看都没看她一眼。   长乐郡主挑眉,面对江秀雪越发的和颜悦色起来。   “原来你是裴公子的表妹,如此亲近的关系,本郡主倒是要跟少夫人讨教一二了。”   “这裴公子瞧着性情如此冷淡,可有什么喜好的东西,他日前在绘春楼的事,本郡主也略有耳闻,听说他一人力克十几个举子,将傅如诗的考题对答如流,还反将她一军,将我们这个西京第一才女也难住了。”   “那首词实在绝妙,叫什么来着,流萤纷飞断续光,月下明灭素尺间,山中增墓寒。实在是句句没写雪,却句句有雪。”   长乐郡主虽然骄纵,却自小请了最好的西席,并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女孩儿。   眼见长乐郡主的兴致都在江秀雪身上,好姐姐永宁也不理她,而她最想整治的人沈妙贞缩在后面,郑五娘顿时急了。   “郡主娘娘,我说的那个了解表哥的人可不是谢家少夫人,是那个,她带来的那个人,她是表哥身边的丫鬟,妾……”   永宁和江秀雪冷然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她身上,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且就算是谢家少夫人与表哥自小一起长大,也比不上他的贴身丫鬟了解表哥吧。”   她嗫嚅着说了出来,已然将鼓起的勇气都用完。   然而此刻,郑五娘却越想越痛快,反正她出了气便好,管别人作甚呢,竟然泰然自若了起来。   “哦?”   顺着郑五娘指的方向望去,长乐郡主正看到了沈妙贞。   她是骄纵,却不是傻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郑五娘一眼,谢家少夫人都自己出来认了,可这个郑五娘却非要将沈氏指出来,明晃晃的,这是想要借她的势,整治沈氏呢。   郑五娘以为她公然欺负永宁,就是个听别人说几句话,就会暴怒,成为别人手里的刀的傻子不成?   那个沈氏生的那么好看,穿戴又都是好东西,怎么可能是普通的丫鬟。   但有些,郑五娘是猜对了,她现在正对裴公子感兴趣,早已将这个神仙童子一样的解元看成囊中之物。   那么他身边的女人,不管是那个傅如诗,还是他身边别的莺莺燕燕,她都要剪除。   “沈姑娘?你是裴公子身边的奴婢?出来叫本郡主瞧瞧。”   沈妙贞方才就眼皮子一直跳,果然现在祸事就找上了来,刚才她想趁机偷偷溜走,可门口有两个小丫鬟守着,说什么也不让她跑出去。   郑五娘想害她!   把她害死了,郑五娘又能得什么好处,难道裴家吃了挂落,郑家就能独善其身?   她想不明白,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居然叫她追着自己下绊子。   此时却容不得她多想,只能紧紧心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恭敬的对长乐郡主行礼,做的丝毫不见差错。   长乐郡主眯着眼睛看着她,如此恭顺的跪在下面,仍显得身形窈窕,黑发如云,顿觉十分碍眼。   “你是裴公子的奴婢?谢家少夫人能单独带你出来玩耍,显然你不是普通的丫鬟吧。”   沈妙贞抿唇,这个回答,总觉得怎么说都是坑。   此时,江秀雪道:“回郡主娘娘,臣妇在家中时就与沈姑娘交好,她虽是奴婢却做得一手好膳食,臣妇贪嘴总是麻烦她给我开小灶,听闻沈姑娘跟表哥来了西京,甚是想念,这才邀她出来,一道来珍园玩耍一番。”   长乐郡主哼了一声:“谢少夫人很是能说会道。”   “既然是才华如此出众的裴公子的奴婢,想来琴棋书画到底也会一样,今日本郡主的螃蟹宴,你便凑个趣,弹奏一曲吧,也为大家助助兴。”   江秀雪无奈,把人当做乐伎,这是明晃晃的在贬低沈妙贞。   沈妙贞却松了一口气,只是奏乐为郡主和这些世家女们娶乐,已经很好,她恭顺的接过郡主丫鬟递来的瑶琴,忽视那丫鬟眼中的鄙夷。   正要弹奏之时,长乐郡主居然看向郑五娘:“郑家五姑娘去击缶吧,这有琴无缶,总是没趣。”   “这……这,臣女击缶?”   郑五娘正乐着,沈妙贞这个奴才秧子怎么配跟他们同桌而坐,可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谁知郡主竟然点她去击缶,她可是郑家嫡女,怎么能像女乐,像沈妙贞一样,给别人取乐。   “怎么,五姑娘不愿意?”   郑五娘求救的看向永宁,永宁却只是低头喝茶,好像根本没听到这事。   她眼中的光熄灭了,磕磕巴巴的应承:“臣,臣女彩衣娱亲,郡主有命无所不从。”   她拿着小锤,经过沈妙贞狠狠的白了她一眼。   一曲毕,长乐郡主微微点头:“也就是尚可,裴公子身边的婢女,琴艺也不过如此,看来你家公子没有好好□□你呀。”   “既然谢少夫人说你擅厨艺,你便来给本郡主剥蟹如何?”   沈妙贞还以为只是充了一次女乐便罢了,谁知郡主仍旧不放过她,江秀雪满脸担忧,想要出来说点什么。   她微微摇了摇头,让她坚持住,莫要在这个当口冲撞郡主。   顺从的行了礼,低眉顺眼的跪坐到郡主桌案的一旁,为郡主剥蟹。   然而摆在她面前的螃蟹足有一小摞,却不见蟹八件,沈妙贞抬头想要问问没有工具要如何剥蟹,却正对上郡主身边的侍女,阴险又了然的眼神。   “没有多准备蟹八件,沈姑娘不会剥不了吧,你可以用手,可别耽误郡主用蟹。”   沈妙贞抿着唇,看了看那些坚硬的张牙舞爪的螃蟹,又看看自己这些年养尊处优不干粗活后,养的纤长透明,还涂了淡粉朱蔻的指甲,陷入了沉默。   她只能用手,而剥的第一下,便被螃蟹尖锐的外壳刺中指尖。   白皙的手渐渐布满红痕和细小的伤口,然而沈妙贞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剥。   江秀雪悔的要命,今日真不该来珍园,不该带沈妙贞凑这个热闹,她瞧着只觉得手都跟着一起疼,心里难受的不行。   都是那个郑五娘,惹是生非,小小年纪一个姑娘,一肚子的坏水,该被整治的是她。   若是沈妙贞出了什么事,她江秀雪绝饶不了她。   在场姑娘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经被裴境和傅如诗看在了眼里。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不会写诗,都是东拼西凑的,就不要计较我的对账平仄了。 ◉ 115、115   裴境的脸色很不好, 整个人如同冰块雕刻出来的,冷意和森然,叫此时身边的傅姑娘几个人噤若寒蝉, 根本就不敢说话。   他们在的这个亭子很隐蔽,却在高处, 将下面都能一览无余, 裴境本想就此告辞, 他与傅小姐也是偶然相遇, 然而却看到听到下面长乐郡主在大放厥词。   他那位江家表妹和沈妙贞居然也掺和其中,不得不忍耐着性子,看了起来。   他的脸色冷厉非常, 眼见沈妙贞被长乐郡主当做丫鬟一样的使唤, 因为没有蟹八件,双手剥蟹剥的手指头都红肿了, 便再也忍不住,长腿一迈就要过去给她出头。   手臂处传来了阻力, 回头一看,傅如诗用手指拽着他的衣袖,见他望过来,双颊微微红了起来, 然而被裴境那冷然的想要杀人的眼睛一看。   傅如诗身子抖了抖,手也松开他的衣袖。   “裴公子, 我觉得, 你还是不要出现会比较好。”   裴境想要冷笑,知道沈妙贞在受苦, 他恨不得直接冲出去, 保护她。   傅如诗鼓起勇气:“裴公子, 刚才我们遇到长乐郡主,她便对我很是不满,显然是因为你的缘故,长乐郡主对我,对你那个丫鬟,才会如此刁难。”   “若公子现在冲出去,又要怎么跟郡主说呢,强硬的跟郡主对抗吗?这位郡主可不是普通的皇亲国戚,若她的那股刁蛮劲儿上来,调动羽林军怎么办。公子,你们裴家虽然是侯爵,却远在洛京,纵然公子你是解元,然而西京像公子这样,才名在外的也并不少,你家里到底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了一个丫鬟,跟郡主起冲突,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裴境确实怒火上头,此刻依然也没有冷静下来:“傅姑娘的意思,我就眼睁睁看着长乐郡主欺负我的人?”   他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的承认,傅如诗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森冷的眼神,就像是脱下了假面具露出嗜血而冰凉的内里。   然而如此一个冷静自持的公子,居然也会为一个女人冲动。   傅如诗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之意:“公子,你那丫鬟,如今可是奴籍?”   裴境没有说话,他本就有将卖身契还给沈妙贞的打算,只是刚到西京事情忙,这件事便忘在脑后了,他想着,反正也不急,等到要娶妻的时候再理论这些事。   反正他还能赚钱,这两年多置些产业,给她多攒些嫁妆,坐实她这个贵妾的身份。   见他沉默不语,傅如诗便知他是默认:“既然那丫鬟是奴籍,郡主叫她服侍一番,也并不很过分,顶多是使唤别人家的奴婢有些不知分寸。”   “这位长乐郡主任性骄纵惯了,便是杀个把人,大理寺也不会追究她的罪,更何况只是使唤一个婢女呢。”   “而且,裴公子,那长乐郡主爱慕你,你这样出去为他强出头,岂不是火上浇油,若是长乐郡主执意要找她的麻烦,你也是护不住她的啊。”   裴境心中冷笑,他在西京不是没靠山,符阳王萧直就是他的后台。   雍王已经被削了兵权,他们只的网已经布下,只等着他往套子里钻,将雍王一党一网打尽。   也只有长乐郡主这个蠢货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家老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自己就要成了公主了。   不过他的后台目前不能明面上表现出来,为防打草惊蛇,他依然要在外面保持自己清流中立的立场,他先故意博名声,雍王必然来拉拢,他顺势假意投靠,到时候他们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若此时因为沈妙贞而跟郡主起了冲突,将后台暴露,岂不是提前将底牌透露给了雍王,雍王必然会对萧直产生警惕,他们便又要重新布局。   傅如诗表达的意思,有一句说的对,那便是他此时强出头,只会因小失大。   可他心中焦灼万分,宛如被架在火上烤,看到沈妙贞受难,比自己吃苦还要难受。   他在思索这最为稳妥的方法,既能救下沈妙贞,又能不得罪长乐郡主,不把这件事闹大。   此时的裴境面无表情,好像对下面的事无动于衷,又好像没什么大的反应,就像是看着陌生人。   然而他紧绷的肌肉,轻微抖动的腿都显示着,此刻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时他根本想不到什么好办法,焦灼一直在煎熬着他。   傅如诗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心中不免难受,然而她还是尽力安慰着:“裴公子,你别担心,那丫鬟不是被你表妹带去的吗?”   “想来她会护着你那丫头的,谢家七郎乃是皇后娘娘看中的,跟雍王关系也不错,少夫人说话,定然会有些分量。”   裴境没有做声,只是一直定定的盯着沈妙贞他们。   他的姑娘是那么的可怜,跪坐在长乐郡主的下首,像个奴仆一样的服侍着她。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这亭子前面有个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树,非常粗大,纵然知道她们在那个角度分明是看不到的,可对上她茫然无措,充满雾气的双眸。   裴境的心被狠狠的一掐,疼的他喘不上气来。   她睁着那双大而圆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就好像在像他求救一样。   不知为何,长乐郡主忽然生了气,其身直接扇了沈妙贞一巴掌,还叫丫鬟仆妇们把茫然的沈妙贞按在地上。   这下,裴境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他脸上的急切和冷然,可不是装出来的。   然后袖口再一次被拉住,裴境心中怒气横生。   傅如诗一脸难过,却仍坚定的想要说服她:“裴公子,你不能去……”   “哦,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救我的人,凭什么不能去,傅姑娘现在又要讲出什么大道理了。”   傅如诗脸一白,整个人都僵住,姑娘家面子薄,被他如此不客气的一说,顿时便有些受不住,美眸盈满水汽。   “裴公子,你是个爱惜羽毛,注重名声的人,若是你此时出现,一力护住你那丫鬟,与郡主为敌,不仅会跟雍王结仇,那些世家女们也会将你的谣言传出去,到时候……”   她就差明着说,裴境会被说为了一个妾不惜与郡主为敌,将来与世家女论亲,人家姑娘便回犹豫,还没成婚,便如此宠爱妾侍,会不会正妻都没了位置。   傅如诗的脸上满是担忧,然而这担忧却只是在担心他的前程,名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分给他心爱的姑娘。   裴境忽然扯了扯嘴角,别的女人凭什么会对沈妙贞好呢。   那些对他有企图的女人,怕是巴不得叫沈妙贞吃苦头,最好借着长乐郡主的手杀了沈妙贞,好排除威胁。   他不愿意用恶毒的想法去揣测这些生的美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然而她几次三番阻止他,却让他不得不去怀疑。   傅如诗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诚恳,完全是一副为他打算的模样,丝毫不见有半点私心。   裴境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毫不留情的审视着她,傅如诗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这种鹰隼一般的注视下,完全无法开口。   下面那场闹剧迎来了终结,几个姑娘发出惊呼,长乐郡主在哭闹不休。   一个青年带着几个兵士,将那些身体健壮的仆妇掀开,那青年亲自护着沈妙贞离去。   少年面容稚嫩,身体却颀长无比,孔武有力,而且丝毫不害怕长乐郡主的威胁,这个人裴境也认识,正是温家小公爷温齐。   裴境心中说不出的恼怒,他本应是沈妙贞的保护者,如今却别别的男人捷足先登。   傅如诗也松了一口气:“裴公子,你看小公爷救了你那丫鬟,你可以放心了。”   他拂过自己的袖子,将傅如诗的手臂拂下去,神色冷淡:“傅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无论是前程还是名声,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需姑娘为我考虑。”   “姑娘也是未嫁的闺阁女儿,与男子说这些话本就不妥,望姑娘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离去。   傅如诗都要哭了出来,她的几个丫鬟脸上均是愤愤不平,且越听越生气,方要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   傅如诗咬了咬下唇,扯着手绢,还是选择追了上去。   ——————————————————————————————————————————   就在之前,沈妙贞安分守己,恭顺的给郡主剥螃蟹,郡主不给工具,只要她用手剥,明显是在为难她,她养护的纤长透明的指甲,在剥硬硬的蟹壳的时候,已经劈的不像样,拇指上的指甲都劈到肉里,钻心的疼。   她咬着牙,只求郡主能消气,莫要再为难她这么一个小人物。   她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清凛的雪松香,好似公子身上的味道,她摇摇头,都要笑话自己,这是被郡主吓出了幻觉吗。   公子他,明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跟那位才女姑娘在一起,怎么还能想的起来她。   长乐郡主吃着她剥的蟹肉,喝着温热的菊花茶,正好可以解蟹子的寒性,忽然她皱了皱眉,嘴里发出咯吱一声,将嘴里的蟹肉吐出来。   旁边的丫鬟急忙拿着手绢去接,帕子中除了嚼碎的蟹肉,还有一口鲜红无比的血。   长乐郡主的脸色,黑了下来。 ◉ 116、116   蟹肉里头有没有摘捡干净的螃蟹壳, 而梭巡蟹这种长在南方干净湖泊之中的特产,味道比北方毛蟹要鲜美的多,但壳也更加厚实, 边缘多刺,蟹壳没摘干净, 若是误食到嘴里, 指定要给嘴划破的。   长乐郡主的嘴划破了, 几个下人都吓疯, 嬷嬷急忙拿来水给她漱口,丫鬟又挡在她身前,叫郡主张开嘴, 好看她嘴里的伤口。   不过是划破一个小口子, 然而因为郡主娇气,所以这些丫鬟们完全如临大敌。   一个看似是她身边大丫鬟的, 走过来,满脸狰狞一把揪住沈妙贞的衣领:“叫你剥蟹都剥不干净, 你这贱婢包藏祸心是不是想要害郡主?”   沈妙贞满脸懵,她确信那些蟹肉她剥的很干净,绝对没有蟹壳残存在上面。   因为谨慎,每一块蟹肉她都检查过, 因为剥蟹她手指的指甲全都劈了,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   “说, 你是不是要害郡主。”   那个丫鬟得到了长乐郡主的暗示, 将她推倒在地上,沈妙贞刚要辩解, 下一刻一个巴掌就抡到她的脸上来。   郡主打人都是不必自己动手的, 她的丫鬟作为狗腿子, 就已经代劳了。   这一巴掌那丫鬟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沈妙贞觉得眼前一阵冒金星,头晕目眩,根本说不出话来,嘴角沁出一丝鲜血,脸上顿时便是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正看到长乐郡主自得又了然的笑容。   郡主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忽然用帕子擦了擦嘴:“本郡主不过是叫你剥蟹罢了,你却故意害本郡主,实在是,我如今也饶你不得,来人,把这丫头给本郡主关起来。”   在看到那抹笑的时候,沈妙贞就明白了。   长乐郡主是故意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词?   然而不管她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身为上位者,掌控权柄和财富的人,只用一句话便能定了别人的生死。   大概想要杀自己的丫鬟不过是一句杖毙,而对付她这个别人家的丫鬟,好歹也要做做戏。   “郡主娘娘,我这妹子不是故意的,求求您开恩,饶过她这一回,我定然让表哥好好罚她。”   江秀雪慌了神,急忙上前求情,她也是聪明人,如何会看不出长乐郡主就是随意寻了个由头,故意挑事呢。   郑五娘倒是幸灾乐祸,连自己被当成乐女的事也不纠结,计较了,就在这里看沈妙贞的笑话。   她高兴坏了,只要能让沈妙贞倒霉,最好能叫她那个眼高于顶的表哥也吃挂落,她就开心的想要鼓掌。   永宁县主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好友,她一直视为亲妹的郑五娘,当然她有亲生的妹妹,是郑侧妃所生的,因为是庶出封不了县主,但陛下格外开恩,给了个乡君的封号。   她跟妹妹感情也很好,但是妹妹年纪太小了,现在仍在牙牙学语,并不能玩到一起。   而她生母早逝,算是郑侧妃将她照顾长大,郑五娘幼年时也常来王府玩耍,这才建立的交情,她也一直纵容着这个活泼的朋友,将她看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宠爱。   原来的郑五娘,纵然有些任性,却也是个心地不坏的姑娘。   然而此时,她就像整个人都变了一样,为什么对一个无辜的姑娘有这么大的恶意,就因为那姑娘生的美,什么都做的出色,还陪在一个自己攀不上的神仙公子身边?   她简直魔障了。   永宁县主已经不想再看郑五娘此时有些兴奋到狰狞的脸,她只觉得很丑恶。   她在自己的丫鬟耳边附耳说了几句,那机灵的小丫鬟便偷偷跑了出去。   作为与长乐郡主打了许多年交道的人,她大概能了解长乐郡主想做什么,此女很是骄纵,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完全被雍王宠坏了,哪怕她对裴公子有那么几分意思,也不会手下留情饶了沈妙贞。   或者说,正因为她对裴公子有意,才不会放过沈妙贞,将她抓起来是为了胁迫裴公子做些什么,得逞了,她也不会放过这个姑娘,定然会早早铲除威胁。   永宁县主心中衡量半天,到底帮不帮,她人微言轻,说的话长乐郡主未必会听,而且也容易惹祸上身。   然而若不帮忙……   永宁县主叹了一口气,除了郑五娘自作主张的那次,她对沈妙贞并无恶感,如今看来,她也很可怜的模样,不出手良心都有些过不去。   江秀雪和谢家的丫鬟们在那里阻拦着,不让仆妇们把沈妙贞拉走。   永宁县主幽幽道:“长乐妹妹,这丫鬟虽然伤了你,可未必是有意,你要打要罚也得等人家的主子来了,如此便将别人家的婢女私自关起来打杀,怕是有违大梁律法。”   “咱们虽是皇亲国戚,却也是女眷,总要爱惜名声,且身为龙子凤孙,更要以身作则,为天下人做表率,长乐妹妹你说是不是?”   长乐郡主最是讨厌永宁县主这种柔柔的说话,好像什么都她在理的样子。   “哼,大梁律法?本郡主就是大梁律法。”   “不过是个丫鬟仆婢罢了,我便是私自打杀了,再跟裴公子赔礼道歉好了,他若心疼,我便赔给他十个八个的丫鬟,本郡主也算做的礼数周到了。”   永宁眉心一跳,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   “长乐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若是叫那些御史知道了,怕不是又要在朝堂上参雍王伯父一本,前些日子,因为办差不利,雍伯父便被削了爵,从亲王成了郡王,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那一回生气的都吐血了。”   永宁装模作样的摇摇头:“长乐妹妹,雍伯父那么宠爱你,你怎么也要为伯父想一想啊。”   长乐郡主没想到,一向不爱说话,总是任由她欺负,抢了心爱之物,也只是温和笑着的永宁,居然有一天也会如此伶牙俐齿。   她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是,自符阳王的势力做大之后,他们雍王符不再是一枝独秀了,可那又怎么样呢,皇位早晚都是她父王的。   要是陛下不肯传位,他们就让陛下不得不让出这个位子。   那个小皇帝,明明都病弱成那副德行,仍旧托着病躯霸占着王位,就是不肯让座,父王早就看小皇帝不顺眼了。   长乐郡主再蠢,也知道不能在这种场合露出不臣之心。   然而她就是不肯让仆妇们放开沈妙贞:“姐姐不必吓唬我,我又不是为难哪个官员女儿,区区一个奴婢罢了,御史也能参我们家不成,这种事就算是大理寺宗人府也不会受理。奴婢罢了,本郡主认赔,你们这些蠢妇,都没吃饭吗,把她拉下去。”   沈妙贞隐约知道,她被当成那个杀鸡儆猴的鸡了,长乐郡主越是心里发虚,就绝不肯把她交出去,因为交出去了,就应了永宁县主的话。   永宁县主是好意,但可能起到了反效果。   永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笑容消失,脸色慢慢僵硬了下来。   “让开,让开,你们都给我起开,我看谁敢欺负沈姑娘!”   一队身穿盔甲的巡防营士兵跑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一脚踢开压着沈妙贞的两个胖仆妇,将这个两个人踢的如皮球一样在地上打滚。   沈妙贞还蒙着,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拉起来。   这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掌心布满了老茧,绝不是公子的手,公子虽然也习武,手上也有茧子,但每日都会用脂霜涂抹,不会这么粗糙。   灰头土脸的被拉起来,柔软的帕子抹在脸上,擦去她绝望的泪痕和尘土,并不温柔胡乱的抹着,却将她的脸擦的更像是个小花猫。   沈妙贞看到了眼前的男人,不他还是个少年,带着一张略显稚嫩却朝气蓬勃的脸。   “小公爷……”   这个少年正是温齐。   沈妙贞茫然四顾,显然并不明白,为何来救她的是温齐,而不是公子。   眼前的温齐与以前看到的似乎有些不同,他长了一岁,身高拔高了不少,去年的时候只是微微比她高些,今年居然高了她一个头还多。   沈妙贞平视着,也只能看到少年结实的胸口。   他身上穿着银钢盔甲,头上没有带头盔,却绑了一根玄色额带,头发束成高马尾自然垂下,好一个又精神又俊俏的少年小将军。   “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伤了吗?”   现场已经被温齐带来的兵士控制住,面对真刀真枪,郡主那些嚣张的丫鬟仆妇们,也噤若寒蝉,龟缩了起来。   “温齐,你想干什么!”   长乐郡主尖叫出声,恨恨的打了几下她的贴身丫鬟:“你们这些废物,还不上去把人抢回来。”   “我看谁敢!”   温齐手中长枪一横,冽冽寒光逼得那些仆妇们连连后退,谁也不敢上前,就怕被温齐挑了胸口。   “温齐,我整治下人,关你什么事,你带着巡防营搅合我们女眷的宴会,便是告到陛下那里,也是你没理。”   温齐听完,哈哈大笑了起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给长乐郡主气的浑身发抖。   “你整治下人?这沈姑娘是你家下人吗,你就随意整治?若是这西京的权贵,人人都可以不尊律法,随意打杀别人家的下人,长乐郡主,本公子挑了你这几个丫鬟的肚腹,再陪你几个新的丫鬟,你可愿意啊?”   作者有话说: ◉ 117、117   沈妙贞面露担忧, 那双美丽的眸子中,满是对他的感激以及担心。   温齐感觉到一股热血从心口涌上头,她在担心他, 明明自己刚刚脱离险境,就开始担忧他这个挺身而出的英雄。   温齐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又恨不得将自己威武雄壮样子, 自己种种男儿手段, 叫她看个遍。   他要叫她知道, 他可不比裴境差。   一把将沈妙贞挡在身后,遮住了长乐郡主不善的视线。   “温齐,你就一定要跟我为难不成, 你私自带着巡防营擅闯葳蕤庭, 我要去告诉皇后娘娘,治你的罪。”   温齐撇撇嘴, 丝毫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脸上满是嘲讽。   “得了吧, 萧冰云,我跟你谁不知道谁呢啊,这件事你告诉告诉皇后娘娘?就是告诉陛下也没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找你的王爷爹去, 看他给不给你出头呢。”   “再说,我带着巡防营的兄弟们中午休沐, 来我家的园子里歇脚吃茶, 无意中看见你长乐郡主欺压民女,便来严查治安顺便伸张正义, 你有本事你就去告啊。”   显然, 温齐十分了解, 如何拿捏住这位骄纵郡主的痛脚。   她也果然上当了:“那个沈氏女是奴籍,根本就不是民女,你这样护着她,难不成喜欢上了她了?别忘了,这女人可是有主儿的。”   “温齐,你别忘了,你可是温家的儿子,跟这么一个卑微的奴婢过往从密,就不怕给你国公爷蒙羞吗?再说,你带着巡防营跑到我们女眷宴会里维持什么治安,这是京畿卫的活儿!”   沈妙贞觉得此话实在不堪,怕污了小公爷的名声,微微后退了一步,不想太过靠近温齐,然而手腕一下子被他把住,往身后带了带。   这是不容她质疑的,要保护她保护定了的态度。   沈妙贞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的确没有想到,在这种紧要关头,来保护她的人,居然是温齐。   而只有几面的缘分,他竟然能为她出头,跟郡主硬杠。   “嘿~”   温齐笑的更加放肆:“沈姑娘是不是奴籍,小爷不管,可她是大梁子民,就是我们巡防营要保护的老百姓,京畿卫管不了的,我们巡防营就是能管,只要沈姑娘是大梁的百姓,我们就会保护她。”   “再说,小爷我交朋友不论出身,全凭本心,我管沈姑娘是什么出身,她是我温齐罩着的人,小爷就不允许别人欺负她!”   这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长乐郡主的脸都气成了猪肝。   永宁用团扇挡在面前,无声却肆意的笑了起来,当看见温齐闯进来,飞起一脚把那两个仆妇踹飞的时候,她就知道,长乐郡主要吃瘪了。   温家有实权有军功,元成皇后的母族威名赫赫,便是现在朝堂上的寒门出身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得了曾经的探花郎温豫公的荫泽,很多进士和同进士,不必与世同台竞争,一定要世家的推荐书,只要通过小考,就能到各部任职。   她想起皇家流传的一个大笑话来,长乐郡主幼年时,雍王为了拉拢温家,想要让温齐为婿,然而无论如何明示暗示,温国公根本就不松口,只说得儿子喜欢。   温国公便问温齐,可喜欢长乐小郡主,谁知年幼的温齐看着还不懂事的长乐小郡主,居然问,这好大一个发面馒头为什么要问他觉得好不好看。   从此后,皇家女眷尤其是被长乐欺负的翁主县主们,背地里就会叫她发面馒头。   温小公爷,可算是长乐郡主的克星了。   “我们走!”   温齐才不管长乐郡主是不是要气哭,他拉着沈妙贞就离开了葳蕤庭。   江秀雪福了福身,也紧跟着他离去。   温齐叫管事安置了他巡防营的下属,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拉着沈妙贞进去,看到她半边脸肿的老高,心疼坏了。   这个萧冰云真是皮痒了,温齐恨不得再跑回去,把那个打她的奴婢,爪子给剁了。   雍王那个老昏庸,纵的女儿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也没几天蹦跶的时间了,到时候看那个萧冰云不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我这里也没有伤药啊,快点,老孙头,叫人去请大夫去,架我的车去。”   沈妙贞被打的那半张脸,红肿的叫人心惊,凑得稍微近一些都能感觉到肿胀带来的热气。   江秀雪叫人去煮了两个鸡蛋,剥开了给她滚脸,现在也没有药,只能先用土法子。   “小公爷今日因为我,冲撞了长乐郡主,会不会……”   “你是担心我会不会被长乐郡主找麻烦?”   沈妙贞点点头,温齐笑了出来,明媚灿烂的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放心吧,她对我没法子的,西京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混不吝,当面顶撞她又如何,她还不是帝姬公主呢。”   “要不是因为她是个姑娘,她若是个小王爷,我非揍她一顿不可,在西京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沈姐姐,你怎么会被这个小魔星盯上?”   温齐一开口便叫她沈姐姐,江秀雪倒是吓了一跳,可看两人都是自若的样子,自己也不便大惊小怪。   她是刚刚嫁来西京,还以为小公爷就是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   然而在西京这些世家子弟眼里,温小公爷比长乐郡主更加难搞,性子古怪不说还生的孔武有力,没走仕途进了军营,还很有出息。   西京有的是想巴结他的,可这位小公爷的性子着实叫人吃不消,若跟人成了朋友他会掏心掏肺两肋插刀,若是不想结交,还被人凑上去,他是丝毫不给人留面子的嘲讽。   也就只有这个古怪性子家世雄厚,才能叫长乐郡主吃瘪了。   “都是我的错,我想带着端砚来珍园玩一玩,我们知道长乐郡主在葳蕤庭,以为避着走不会惹到她,谁知被郡主遇上个正着。”   “郡主诚心相邀,我跟端砚只能跟着……”   江秀雪语气变得恨恨的:“若不是郑五娘作妖,我们安安静静吃完饭,安安静静的走,端砚何苦会受这么一场灾。这还是表哥的母舅家的亲戚,亲表妹呢,哪有这么做亲戚的。”   “你说的对,没有郑家这么做亲戚的,这件事我会跟舅舅要个解释。”   几人抬头望去,大踏步进来的,正是裴境。   他肃着一张脸,浑身的冷气能将人冻僵。   当目光落到沈妙贞的身上,顿时入冬雪化水,柔和了下来,随即看到她肿胀的侧脸,便是一僵,眸中似有冷光闪过。   沈妙贞刚想下意识的叫一声公子,因为这些人中,只有公子是她最熟悉的,是她所依靠的。   然而,在看到裴境身后,那位傅小姐也跟着进了来,沈妙贞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她只能垂下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绣纹。   今日公子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衣衫,公子喜欢这种素净的颜色。   而那位傅小姐也穿了一身碧水衫,这样一前一后的进来,倒像是一对似的。   裴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脸颊,唇角下抿:“疼吗?”   就连江秀雪都不满意了,怎么表哥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大傻子,她害怕严肃至极的表哥,此刻也忍不住说道:“都肿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能不疼呢。”   温齐挑挑眉,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妙贞与裴境之间微妙的气氛,想要火上浇油,不满的喊道:“裴大哥,你既然也在珍园,怎的不把沈姐姐带在身边,若不是我接到了永宁县主身边那丫鬟的报信,沈姐姐落在长乐那个女人手里,会有怎样的下场,你知不知道啊?”   “只要人被她带走,就如俎上鱼肉,到时候她即便给你面子,把沈姐姐放回来,你得到的可能就只是沈姐姐的尸体了。”   温齐虽然故意说得,却也并非是危言耸听。   “沈姐姐不是你的人吗?裴大哥为什么不好好护着沈姐姐,叫她被长乐这种人欺负。”   裴境的目光落到温齐的身上,却不知他什么时候与沈妙贞这样亲密了,居然叫她姐姐,他听得刺耳极了。   “裴公子来珍园,是来给我送那日落下的螺钿扇子,并没有带着这个……这个沈姑娘,裴公子也不知道,郡主在刁难沈姑娘,又怎么去帮忙呢。”   傅如诗忍不住为裴境开口辩护。   然而她一出声,沈妙贞的手开始微微抖动了起来。   裴境忍不住了,温和的面具已经被摘掉,冷然道:“我不是专程给傅小姐送扇子,是有事来珍园,恰巧遇见而已,便把傅小姐那日落下的扇子还给了她,扇子一直由空青保管,我没有碰。”   傅如诗脸色一白。   温齐很不满,这个裴境是什么意思,不来好好护着沈妙贞,却跟傅如诗混在了一起,分明就是心里有了别的美人,将沈妙贞忘在了脑后。   然而转念一想,这未必不是他的机会,裴境不喜欢沈妙贞了,他喜欢啊,正好可以趁虚而入。   沈妙贞忽然轻笑一声,抬起头来,脸上居然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笑意。   “公子都瞧见了是不是?”   “那时候,公子分明在,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作者有话说:   加更已全部还完,这是明天的双更中的一章,这几天一直三更甚至四更,我的腱鞘炎犯了,手疼得要命,明天开始需要歇一歇,每日只能单更了,请大家见谅 ◉ 118、118   这句话问出来, 空气顿时凝结住了。   江秀雪满头雾水,却在听懂了沈妙贞的问话时,不敢置信的看向裴境。   “表哥……”   如果表哥当时在场, 并且旁观了这一切,他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 为什么不出来阻止, 他知不知道, 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 她急的都要哭了,六神无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表哥,就在一边冷静的看着吗?   温齐也愣住, 他仍旧年轻带着稚气, 却朝气蓬勃的脸立刻变得扭曲,纵然他想要破坏裴境和沈妙贞的关系, 却也明白,只要沈妙贞被长乐郡主带走, 下场绝不会好。   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会遭遇毁容甚至被她随意赏给哪个男人,污了清白。   他了解长乐郡主,这个女人完全能干得出这种事!   她就是个骄纵到没血没泪, 轻贱人命,不把人当成人的怪物。   他的愤怒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 裴境凝视着她, 轻轻的问道:“你发现我在那里。”   此时的沈妙贞好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种温和到恭顺, 到没有脾气, 仿佛怎么样都很好的状态。   此时的她眼眸中带着明晃晃的讽刺, 就连轻柔的问出的那句话也是如此清晰的质问。   此时的沈妙贞,仍旧是平静的,带着笑的,然而这温柔与平静下,却蕴藏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她的身份,不应该对给与自己一切的公子,她的金主质问他的决定。   因为她不配。   然而此时,好像一切身份的不匹配,阶级的不相同,都不存在了一样。   她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妻子,在质问着丈夫。   “公子当时,为什么没有出现呢?”   一直冷静自持,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公子,此时竟不敢与她对视,他看到了,那双如水的双眸下,所隐藏着的如岩浆一样灼热的焰火。   她已经不想在伪装下去。   裴境感觉到难堪,第一次无语沉默,他觉得脸上无光,也觉得无法面对。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夫妾关系,他可能都不会这样难过,因为在旁观沈妙贞被欺负,被羞辱的全过程中,他的确被傅如诗的话语打动,陷入了两难的尴尬之地。   是的,他不想打草惊蛇,过早的就与长乐郡主与雍王明面上结仇。   如果他是个如汉高祖一样的枭雄,此刻倒也没这么纠结痛苦,毕竟高祖是个为了逃命可以将妻儿都推下马车的狠人。   他曾以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很喜欢沈妙贞,愿意把自己挣得全部身家都给她,愿意为了她违背一直以来的原则,甚至愿意不顾裴家的脸面,给她贵妾之位。   然而,他对沈妙贞的喜欢,也就仅仅是如此了。   可那时候,他看到她被长乐郡主欺辱,愤怒之下,什么清名,什么前程,什么计划,他想要抛却在脑后,他只想救她,护她,想要弄死长乐郡主和郑五娘。   是傅如诗的话,将他拉回了现实。   是的,除了沈妙贞,他还有别的想要拥有的东西,而愤怒和不理智,也许会让他一切的计划都付之东流。   他开始审视自己与沈妙贞之间的关系。   不知不觉的,他竟然对她如此上心,如此看重,明明就像长乐郡主说的,不过是个生的漂亮些的奴婢,虽然绝色,但也不是找不到替代品。   然而他的内心却在疯狂的否认着脑海中的想法,不是这样的,这个姑娘,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被替代的存在。   就在他纠结到最后,忍不住想要冲出去的时候,温齐出现了。   他松了一口气,却说不清是因为担忧她终于脱险没事,还是不必自己出面与长乐郡主对峙,也许两者都有。   现在,纠结她是怎么发现他的,是看到了他,是心灵感应,还是只是诈他,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裴境一直是个游刃有余的人,面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他不喜欢说太多的话,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舌灿莲花。   可现在,他却只是沉默,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姑娘,我尊你一声姑娘,但你也需知道,裴公子有自己的难处,那种场合下,你要他一个人去跟长乐郡主作对吗?那可是不给雍王面子,若是真的这么办了,明年的科考要怎么办,为了你一个人得罪一个皇亲国戚……”   “沈姑娘,你是裴公子身边的丫鬟,一颗心总是向着他的,牺牲你一个成全裴公子的名誉,你作为一个忠仆,难道不觉得应该吗?裴公子他……分明这么担心你,气都没喘匀的跑来,你还要他怎样呢。”   “若是你要怨要恨,只管怨我恨我好了,是我阻拦了裴公子出头。”   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傅如诗见不得裴境这样尴尬,便说出这样一番话语。   江秀雪眉头直皱,她的脾气眼里可容不得沙子,明明是沈妙贞和表哥之间的事,有这个女人什么事啊。   而且说出来的话,这么的大义凛然,潜台词便是沈妙贞不该问,问了便是不体贴裴境,又隐隐的提及她的身份问题,说话这么茶。   哪怕这个傅如诗是什么第一才女,江秀雪也决定这一刻开始讨厌她。   沈妙贞柔和乖顺的性格,就注定她不会与别人争锋,这个场子她要为她讨回来,自家人也就算了,傅如诗算怎么一回事,跟表哥八字没一撇呢,就开始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还没等江秀雪开口。   沈妙贞忽然对着傅如诗笑了笑:“这位……傅小姐是吗?敢问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教训我?”   “我家公子的朋友?我记得我家公子洁身自好的很,从不跟外头的什么女人以朋友论交情。”   江秀雪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那个乖得让人觉得她没有脾气的沈妙贞,居然还有这么能说的一天。   这种阴阳怪气的内涵话,她都要鼓掌了。   温齐啧了一声,满脸都是鼓励和幸灾乐祸。   “你……”傅如诗的确没想到区区一个丫鬟,竟然敢这么说,顿时扯着手帕,委屈的目光射向了裴境。   然而裴境根本就没看她。   沈妙贞好似变了一个人,火力全开。   目光从傅如诗的头打量到脚,微微一扯嘴角,那种浑然天成的不屑与轻蔑,还有看透了她的目光,让傅如诗浑身发抖。   “哦,傅小姐如此信心满满,想必是我家公子定下的未来主母?”   “那我可得先行个礼了,等主母进门后,对我这个妾侍要手下留情啊。”   她带着讽刺的笑意,说着便要起身给傅如诗行个礼。   刚起来,就被裴境一把抱住,搂在怀里。   裴境冷着脸:“傅如诗不是裴家的未来主母,我也不喜欢她,没考虑过她。”   三连否认直接叫傅如诗没了脸面,摇摇欲坠脸色苍白,眼泪都流下来了。   “傅姑娘,这是我裴家的家事,跟你无关,请傅姑娘回避吧。”   他毫不留情,一击不够还要再来一击:“我与傅姑娘本就只是两面之缘,没有交情,更谈不上是朋友,当初在绘春阁,若知道诗局是姑娘设下的,我根本就不会参加,而今日珍园相遇也是偶然。”   “姑娘未出阁,我乃男子,私交甚密本就不妥,以后我会记着避着姑娘些。”   男女之间私交甚密不妥?   他明明都抱住那个沈姑娘,身子都贴上去了,却对她说不妥。   傅如诗再也受不了如此被下面子,跺了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赶走了傅如诗,裴境的冷气又对着温齐和江秀雪释放:“秀雪表妹,小公爷,请你们也暂时回避吧,我有些事要私下解决。”   江秀雪抿抿唇,踌躇一会儿,还是顶不住裴境摄人的目光,脚底抹油要溜,可她还记着沈妙贞这个好朋友。   “表哥,你今日做的是不太对,你……你跟端砚好好解释,好好说,可别生气啊。”   温齐却不肯轻易离开,双手抱胸,满脸的质疑和审视,竟是连一声大哥也不叫了:“我说裴六,你不会要打沈姐姐吧。”   “我告诉你,沈姐姐就算是你的仆婢,你也不许对她伸一个手指头,不然别怪我不念我们的交情,这打女人的男人,可是最没本事的。”   沈妙贞偏过头,对温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的笑,从来都是慢慢扬起嘴角,淡淡的柔柔的,何时如此放肆过,温齐顿时便看傻了眼。   “小公爷,今日真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跟公子确实有些话想说,可以请你暂时回避吗?”   温齐在心上美人儿的明媚笑容中被蛊惑,傻子一样跟着江秀雪走出门外,仍旧回不过神来,傻乎乎的乐。   终于,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裴境深吸一口气:“我可以跟你解释……”   他的话被沈妙贞截断,她以前从不做这么无礼的事,都是他说什么她便听什么,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裴境皱起了眉头。   沈妙贞推开他,不容分说退出他的怀抱,扬着头望着他:“公子,请你放我走吧。” ◉ 119、119   裴境眉头抖动, 他管理自己的情绪一直很好,不会轻易的发怒和喜悦,尤其是在外面应酬的时候, 更不会轻易叫人发现自己是生气还是高兴,喜怒完全不行于色。   现在他头上的青筋都已经凸起来, 眉毛都在不自觉的微微抖动着。   这已经是他暴怒的前兆。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就像是给紧绷要爆炸的球松气。   “你还可以多考虑考虑再说话, 不要觉得我宠爱你,就认为我没有底线,有些话该不该说,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知道分寸。”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用如此冷硬的话语, 对待她。   今日的事,的确是他有愧, 但他也有苦衷,而一直以来都理解他,支持他,哪怕吃醋也只是微微的生气, 像小猫伸出爪子一样,根本就挠不了人, 一直都乖巧柔顺的姑娘, 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分寸?”   沈妙贞笑了起来:“我可太知道分寸了,我是个奴婢, 就干奴婢该干的事, 侍奉主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是个被提拔上来的, 得到主子宠爱的妾,是如此幸运女人,作为一个妾的分寸是什么呢。”   “服侍好公子,给公子铺床暖被,为您开枝散叶,生儿育女,生下一些没有继承权,也不被看重的庶子庶女,在公子娶了正室夫人后,服侍好主母,为夫人捧盂打帘,做你们跟前一辈子的奴婢?”   裴境几乎是强忍着怒气,在容忍着她的放肆和不尊重。   他也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做的还不够吗?   “我跟傅如诗没有关系,我不会娶她,也把她撵走了,你吃醋吃的也够了吧。”   沈妙贞丝毫没有后退:“不娶傅小姐,就不会娶别人了吗?将来公子总会娶个身世匹配的当家主母回来,是傅小姐还是正小姐,有什么差别吗?”   “你为什么总是在纠结这件事,我已经承诺过你,即便是娶妻,也会娶个贤惠能容人的,我也已经承诺了你,让你做贵妾,哪怕是正室夫人寻常也动你不得,你还要怎样。”   “我还要怎样?”   沈妙贞这句话像是问着公子,也像是问着自己,她眼神空虚,像是透过裴境在看着什么虚无的东西。   “我还要怎样呢?”   流风阁的丫鬟们羡慕她,外面想要嫁给公子的女人嫉妒她,连自己的爹爹也骂她矫情。   原先就是个吃不饱饭的农家女,最好的结局也只是嫁个村汉猎户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   现在却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过的像个大家小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裴境察觉到了她的精神状态,像是绷紧了的弦,坚硬到了极致反而会十分脆弱,轻轻一碰就会断了。   他觉得自己的态度也实在太冰冷,不应该这样待她,于是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生出想要走的想法,除了不能让你做正室,难道,我待你不好吗?”   沈妙贞笑着点点头:“公子待我当然很好,如果不是公子教我读书认字,教我世家小姐学的东西,我也不会成长到这个地步。我这一身,穿的戴的都是公子所赐,我的家人公子也安置妥当,我弟弟能考中秀才,更是仰仗公子扶持。”   “公子的大恩大德,对我来说,如再生父母一般,便是我万死也不能报答公子分毫。”   她说着这些,根本就不是裴境想要的答案,他感觉到一切都在失控。   “你知道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报答,我想要的,是你的……”   爱这个字,对于冷静自持的裴境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就在几年前,他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跟爱产生什么联系。   他对人生的规划中,除了父母和自己,别的都是棋子,包括那个现在不知在哪,也不知是谁的正妻。   他只是需要一个身份匹配,能堪当主母职责的女人,她为他操持内宅,生儿育女,他也会给与相应的尊重和理解。   可要说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根本就是狗屁。   沈妙贞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公子想要我爱您?”   沈妙贞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是,公子生的如此俊美,又如此优秀,只考样貌就足以让很多姑娘都爱你,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更不能免俗。”   “尤其是,公子待我还很好,又如何能让我不爱你?”   裴境的眸光软了下来:“那你还要说离开我的话,你爱我,我对你又不错,我们这样相互陪伴下去,难道不好吗?”   他以为又是一次因为吃醋引发的事故,哄一哄就过去了,毕竟以前也是这样。   她聪明却不事故,懂事又贴心,不会叫他为难。   “不好。”沈妙贞摇摇头:“一点都不好。”   “我感激公子,将我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让我看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让我一度以为,我自己也能成为这人上人的一员。”   “然而越在其中生活,我就越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我就像是一只伪装成狼的绵羊,不论怎样的装饰自己,内里也得不到改变,狼群也永远无法认可我。”   她说的话有些隐晦,裴境却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我穿着好看的料子,金贵的首饰,在他们眼中,我仍然只是个靠美色迷惑公子的,卑微的奴婢,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   裴境抿唇,他没有办法否认,哪怕他没有这样看她,可他自己又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   “自成为公子的妾侍后,我每日都在害怕,害怕自己像二公子房里那些妾一样,被主母磋磨折辱,被不知发卖到哪里去。”   “公子待我很好,给了我承诺,我不再害怕了,却开始患得患失,因为无论我如何努力去学,让自己不比那些世家贵女们差,可我的身份,仍旧决定了,我只能是妾,不是妻,因为我没有一个强大的娘家做后盾,甚至都拿不出丰厚的嫁妆。”   “公子给我钱,我感恩,可我却更觉得屈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什么忙都帮不上公子,用公子的钱,只会叫我感觉到心里更加难受,觉得更欠了你。”   裴境攥紧了手:“这就是你宁愿把自己那条珠链当了,都不愿意跟我要钱的原因?”   “公子知道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隐藏的事被公子发现,可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每一天,我都在想,那个不曾出现的,公子的正妻,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贤惠温和还是活泼灵动?然后我就会想到,公子待那个女子,也会温柔吗?会为她准备礼物,会给她挑选衣料首饰,在打雷下雨的夜晚会陪着她安歇。”   “会不会,也像抱着我,安慰我一样,去抱着那个女人?”   “日复一日的想,想起来,心口就疼得要命。”   她脸上的表情,空洞而茫然,捂着自己的心口,这副可怜无措的模样,叫裴境心疼,他想伸出手,去安慰她,手臂却像是坠着千金坠,沉重的无法抬起。   “嫉妒啃食着我,让我变得不再像自己,有一天我会不会也会变成那些惹是生非,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到最后面目全非,被你厌恶,然后遗忘在内宅的那些老姨娘一样呢?”   他很想说,不会的,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公子,我不想变成这样,到最后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裴境的指甲都已经扣到手心,流出了血,可他却完全没有察觉。   这个问题解决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娶她为妻,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他们两个长相厮守,没有外人的插入,更不存在压在她头上的正妻。   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解决方式,裴境根本无法给出这个承诺。   “而最重要的,公子今日没有来救我,因为你的前程,你的名声,比我更加重要,对不对?”   裴境无法否认,他不敢再看沈妙贞灼灼的目光:“我没有不想救你,我只是有些纠结……”   沈妙贞了然,才陷入了绝望和痛苦:“公子,你的世界很大,有你的家族,你的前程,可我只要是你的侍妾一天,世界里就只有你,也唯有你。”   “我不想这么患得患失,每天战战兢兢的过活。”   其实,这些世家女子,嫁人后也都是如此,但她们因为身份的不同,跟她这种,什么倚仗都没有的妾完全不同,得不到夫君的爱,还可以管理家中的产业,教育自己的孩子。   “我对你的好,不足以让你受点委屈,留在我的身边吗?”   裴境很委屈,也很不理解,他从未对一个姑娘这么好,这么为她考虑过。   他自觉已经尽了全力。   沈妙贞笑了,这是个甜蜜中夹杂着苦涩,明媚中又混合了无奈的笑容,笑着笑着,晶莹的泪珠就从她的脸上滑落。   “有时候我想坚持下去,哪怕是为了报答公子的恩德,可是我好累啊,也好痛苦。”   “我想歇一歇,再也不过这种生活,公子,你可以放我走吗?”   她说完,那样期盼着看他,裴境觉得有些冷,心口空落落的,胸闷的好疼好疼,像是有人用锥子再凿刻他的心。   他无法回答她,更没有办法轻易放手。   沈妙贞却闭上双眼,人事不知的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 120、120   她没有摔到地上, 落到了盈满雪松香气的怀抱中,裴境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除了肿胀的侧脸,另一半边脸也很红, 是发了高烧。   在这里根本没办法好好照顾她, 他要把她带回去。   焦急的温齐和江秀雪, 等来的不是两人和好如初, 相携走来,裴境将她横抱着,而沈妙贞人事不知, 躺在他的怀中。   “你对沈姐姐做了什么?”   温齐跳了起来, 伸手就要去夺他怀中的沈妙贞。   裴境往后退了一步,就躲开了他的抢夺, 他现在已经完全清楚,温齐这厮就是抱着对沈妙贞不纯的心思, 要不当初在云州,跟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三天两头的找他。   还隐晦的问过,他对那些文人换妾是什么想法。   然而此时, 他实在没那个精力去对付温齐,只是沈妙贞一个, 就让他心烦意乱的想不起别的事了。   “她发烧了, 我要带她回去。”   温齐满脸狐疑,挡在他身前, 不让他带人走。   裴境终于忍不住, 喜怒不形于色完全破功, 对沈妙贞他尚且能温柔的对待,唯恐说重话伤了她,而对别人,就完全没这个顾虑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她是我的女人!”   温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他也不必再摆出一幅好兄弟的模样。   “沈姐姐是你的女人,你还应该保护她呢,你怎么没有做到。”   裴境完全哑火,忍耐着怒火:“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   “沈姐姐的事,就跟我有关!”   “她病了,我要把她带回去,在这里她怎么休息的好。”   “我请的大夫很快就来了,沈姐姐留在这一样能休息的好,若是你把她带走,对她做什么暴力的事怎么办!”   裴境气的眉头直跳,恨不得立刻跟温齐打一架,如果不是怀里抱着沈妙贞的话。   还是江秀雪凑了过来,摸了摸沈妙贞的额头,摸了一手滚烫,开口劝架:“两位别在这里置气了,赶紧找个代付给她看看才是正经,小公爷,你对端砚是好意,可不管将来如何,端砚明面上还是裴家的人,您这么拦着实在没道理。”   “这珍园虽然有屋子,可不常住人,一应的用具都没有,难不成要现准备?小公爷也没法把她带回家去吧?”   温齐明白,自己此时发难实在名不正言不顺,他不是沈妙贞的谁,但他放不下心。   “你真的不会欺负她吧。”   裴境摇摇头,在温齐默默无言的躲开后,大步离开,抱着沈妙贞上马车,又叫空青立刻去寻西京最好的大夫。   江秀雪也跟他们俩同乘一辆马车,她掏出帕子,给沈妙贞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怎么忽然晕倒了,是受了风寒吗?我今日就不该提这件事,实在不该带她出来玩,还遇上了长乐郡主,本来先是瞧见了你跟那位傅小姐在一起,她就哭了一场,又遭此灾难。”   “你说什么?她看到了我跟傅如诗?”   江秀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可不是,我们瞧见你跟那个傅小姐谈笑风生,想要去问你,被她阻止了,她跟我大哭了一场,本就难受着,又遇见长乐郡主那个灾星。”   “她还有郁症呢。”   “郁症?”裴境头一次露出呆傻的样子,显然没能明白,她一直都表现得很平和,怎么会得郁症。   江秀雪抚额:“我的好表哥,你到底对这姑娘上不上心,说你不上心吧,你确实对她不错,不吝啬银钱,把人养的跟大家小姐似的,可要说上心,你怎么连她的身体情况都不清楚,连她心里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裴境无言以对。   “我今儿把人请来的时候,看她脸色不好吃不下饭,正巧我夫君有个妾怀孕了,正寻了大夫给把脉,我还寻思着,她是不是也有了身孕,若是真的有了,也好提前计划,谁知大夫一瞧,乃是郁气盈心,这本就是心病,得需心药医,大夫也只是开了些理气的药罢了。”   裴境垂下头,凝视着她的脸,沈妙贞发着高烧,眉头凝皱,病中痛苦的模样,叫他一阵阵的心痛。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过的这么不开心,以至于都生了心病。”裴境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似的。   “我对她不好吗?”   裴境像是在问江秀雪,也像是在问自己。   江秀雪想了想,她实在难得看到表哥这样脆弱的模样,一时忘了他的可怕。   “我觉得,端砚这个姑娘跟别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裴境抬起眼皮,望着江秀雪,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丫头,宠辱不惊,明明出身低,缺银子使,却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些小姐们的贵重物件露出过羡慕的神情,你说那时候,我作为一个表小姐,来舅舅家里,给她一个小丫鬟也送了礼,那可是个金子累丝的宝石戒子呢,她虽然收下了,却也并没有就此上赶着来巴结我。”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姑娘,眼皮子不浅,是个能成大事的。”   江秀雪说的的确是,裴境心里也清楚,他送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首饰,也没见她戴出去显摆招摇,从来都是一身素净装扮。   这并不是她故作清高,也许她可能一直觉得,这些都不属于自己。   “表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宠爱远远没有那么深,而这个姑娘如此与众不同,她想要的,也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裴境垂眸望着沈妙贞,将复杂的心绪掩盖起来。   “她的确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么不一样,他也不会被吸引,看到了这个姑娘各种的好处。   回了家,裴境将她从马车里抱下,空青也带着大夫到了,把了脉开了药,还好只是感染了一点风寒,加上急火攻心才导致晕倒。   “这位姑娘心中郁气很重,等醒了可不能再这么憋着,要多多开导。”   请的这位大夫乃是西京华安堂的圣手,很有名气,空青可是扔下一包银子,直接将人拉上马车抢回来的,就怕误了公子的事。   “这郁症若是不重视,有疯了的,也有自戕的,反正人会越来越魔怔,公子还是需要多多注意。”   裴境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脸上倒没表现出什么,叫空青包了银子再送走大夫。   他坐到沈妙贞的身边,凝视着她沉睡过去的脸,久久的,不能回过神来。   外头天色已晚,江秀雪早就回了谢家,屋内没有点蜡烛。   裴境像是一座雕像,凝固了一般,就这么坐在黑暗中。   空青送完大夫,来回话,还以为屋里没人,正要叫生宣等人进来照顾姑娘,冷不防裴境开口说了话,将他吓了一大跳。   “把蜡烛点上吧。”   空青诶了一声,点燃的蜡烛送入琉璃灯中,屋里亮起昏黄的暖光,他这才看到,裴境一直坐在床边。   “公子,您一直都没动吗?要不叫小绿儿来看着姑娘,公子今天在外头奔波一天了,也歇歇吧。”   裴境没有看他,沉默着,空青更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像一开始,我就没有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跟着我,做我的女人。”   “……”   空青整个人都不自在了,然而他心疼公子,不愿意看到公子因为一个女人,变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您,这端砚姑娘也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啊。”   裴境轻呵一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这种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   “端砚姑娘,只是太在乎您了,才会吃醋,等她醒来您好好跟她说一说,姑娘是个明白人,会理解您的难处的。”   “自从我身边有了她之后,我是不是变了很多。”裴境答非所问,居然开始问他这种问题。   空青张了张嘴,想了想,才道:“奴们都觉得公子变得温和了,也爱笑了。”   “我觉得,我都不像是自己了,不再是那个冷酷的只有自己目标的我,我的计划,底线,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打破。”   “可我哪怕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却仍然不能满足她。”   “这是爱情吗?爱就是让人奋不顾身,想要抛下一切,真是可怕的,像毁灭一样的感情。”   他并没有等空青回答,更像是在质问着自己。   “在那一刻,我看到她被长乐郡主欺负,那时候我是真的,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救她,也只要她。”   “但恢复理智后,我又觉得后悔,痛恨自己不该那么的冲动。”   “也许她说的对,我应该放她走,放过她也放过我自己,也许没有她在身边,我仍然是以前那个我。”   她已经成为了他的软肋,成为了他的弱点,这个姑娘让他的感情变成了不可控的样子。   可他仍旧给不了她想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她走,这对他们都好。   裴境伸出手,描绘着她的脸,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侧脸,是那样的缠绵悱恻,深深蕴含着爱意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吞下去,用这种方式,永远的留住她。   可他说的话,却与自己的表现完全不同。   空青已经不敢看,深深的伏下身低下头去。   “你下去吧,不要再打扰我们。”   空青蹑手蹑脚的跑了出去,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满室的寂静。   沈妙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的嗓子觉得有些干,想要喝一点水,要挣扎着起身的时候,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抬起,后腰处被放了个软枕,温热的茶杯就送到她眼前。   沈妙贞抬头,裴境神色如常,似乎照顾她的不是他一样。   “先喝水,饭在温着,吃完饭,我有话跟你说。” ◉ 121、121   从来不肯屈就自己,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居然在照顾她。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也仅仅是将她扶起来, 给她倒水递茶,在她下来吃早膳的时候, 帮她把碗筷子摆好。   沈妙贞身上是干爽的, 她昨天发高烧, 隐隐约约有一点知觉, 好像出了很多的汗,而有一个人一直给她擦拭着身子,帮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在她难受的时候, 一直搂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   应该是小绿或者是侍棋, 反正不可能是裴境,高高在上的公子给她端个茶倒个水便已经是极限了, 指望公子照顾病中的人,实在是妄想。   他们两人如同每一个早晨一样,他梳洗穿戴好来她的房间,跟她一起用早膳。   他如同往常一样的寡言, 不爱说话,但沈妙贞却觉得, 今日早晨的气氛更加的凝滞。   她想, 难道公子忘记了昨天她说的事,还是以为她只是宣泄愤怒, 他已经原谅了, 两人还能重归于好。   但沈妙贞做不到, 孤注一掷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   在被长乐郡主的仆妇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的时候,她感受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她要死了吗,死在长乐郡主临时兴起的折磨之下,如同卑贱的蚂蚁,被人踩在脚下碾死。   而那时,她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对公子说出心里话。   现在的她,连死都不怕了,还能有什么好怕的呢,不论公子想如何的报复她,惩罚她,她接招便是。   因为想通了,她变得更加从容,却也比平日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更加让人着迷。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完这一顿没什么滋味的早膳,沈妙贞率先开了口。   “公子想要跟我说什么呢,我也有话想要跟公子说。”   裴境注视着她这副从容的神态,凝视着好似焕然一新,一下子便成熟起来,长大了的沈妙贞。   她这样,越发的像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儿,也越发让他难以割舍。   但没关系,只是会微微心痛罢了,以后,当他青史留名,位极人臣的时候,那种满足感,会填补现在的空虚和难过,一定的。   裴境也变得从容不迫,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已经想好,还是要走吗?”   沈妙贞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   “我问你,你对我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了,待在我身边让你痛苦的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面对这个问题,沈妙贞却愣了一会神,她语气温和,目光却柔软下来:“我对公子依然是有感情的,我想没有哪个姑娘,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会不爱上你。”   不等裴境继续说话,她垂下眼睫毛:“可是比起爱您,我可能更爱自己。”   在那一刻,裴境几乎就忍不住想要揽她入怀,抚摸她的发丝和脸颊,亲吻那花朵一般的唇。   他忍住了。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怕会惹怒我,也不怕接下来的后果?”   沈妙贞笑了笑:“公子可能不知道,昨日,我经历了生死的瞬间,那两个仆妇压着我的时候,一直在掐我的脖子,可能是想‘误杀’我,如果不是小公爷,我可能就真的死了。”   “而现在我已经连死都不怕。”   她注释着他的双眸,没有躲开他的视线。   裴境的嘴唇微微抖动,他咬紧了后槽牙,对视良久,终于一叹:“也好……”   他从柜子中掏出一个半大木箱和一个小小的盒子,上面挂着锁:“这里面的东西是给你准备的,原本想在你做贵妾的时候送给你做惊喜,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必要。”   “然而我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说是给你准备的,便不会收回。”   他将那个小盒子打开,展开在她面前,里面赫然是她的卖身契。   “你看一看,可有问题?”   沈妙贞心中有些激动,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是她的卖身契,下头按的手印还清晰无比。   裴境又拿回那张纸,在她渴望无比的眼神中,忽然轻轻笑了。   一张小小的纸,便决定了她的自由,决定了她是否是良民,裴境并不理解她的渴求,却对她此刻的喜悦感同身受。   眼看她紧张的视线一直在那张纸,裴境就这么将它丢到一遍的炭盆中。   沈妙贞发出一声惊呼,两人一起看着,那张纸被炭火焚烧,最后化为一堆灰烬。   “你自由了。”   沈妙贞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裴境,雾气逐渐弥漫了双眼,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念想,也是最害怕的东西,谁拥有这张纸,就拥有对她的处置权利。   纵然公子不是那等轻易发卖奴婢的主人,她仍旧担心,这就像是定时会爆发的东西,就在那里,威慑着她,让她害怕。   裴境面色温和:“本来就定了要销毁的东西,如今不过是提前些日子罢了。”   他下巴抬了抬,指着那个木箱子:“那些是给你置办的嫁妆,你一并带走。”   “你将来要嫁人,总不能指望你那个不靠谱的爹,他不跟你伸手要钱就是懂事。你弟弟小天还要考举人,用钱疏通的地方多得是。有这些嫁妆傍身,就算你将来寻个寒门子弟,你的夫家,也不会轻易小看了你。”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似云淡风轻,可心里却一直在滴血,疼的他想要弯下腰,捂住胸口。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是那个为她考虑周全,爱护着她的六公子。   沈妙贞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磕磕巴巴的。   她的确爱慕公子,却也害怕他,在看到他如何缜密的算计了孙秀才,把一个有功名的男人,搞得杖责一百流放岭南的下场时,她就怕的要命。   公子的手段,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够抗衡的,她怕自请求去会惹怒公子,这么多年也贪恋着他给予的温柔,所以一直都不敢提,只能憋在心里。   而公子不仅没有责备她,烧了她的卖身契,还给她准备嫁妆?   沈妙贞茫然了。   这真的是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孤傲清高,心眼还有些小的公子吗,她不敢相信。   裴境喝了一口茶,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明明茶香扑鼻,他却觉得苦涩极了,从嘴里苦到了心里。   “你说的对,我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前程,娶你为妻,我给不了你这些,如果你在我身边待的痛苦纠结,不如放你走。”   裴境昨晚一夜没睡,他一直陪着她,看着她,也在思索他们的问题。   而当看到她在睡梦中,仍旧哭泣着说对不起,没能报答他的恩情,还不如去死这些胡话,他瞬间便心软,做出这个决定。   虽然艰难,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裴境性格坚毅,很能忍痛,自小便能坚持不辍的练字,练的中指磨出血泡,却依然咬牙继续下去。   此刻的他,也忽视了胸口越来越扩大的空洞,疼与闷,提示着他,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他毫不在乎。   沈妙贞可能对他很重要,但他的理想同样重要,如果人生要做出取舍,他选择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沈妙贞已经不能用感动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她已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公子,你的大恩大德,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报答,您能放我自由,我已经很感激您,不能……不能再收您的东西。”   裴境已经快维持不下去自己的温柔面具,他很想怒吼,如果不收下,你就继续留在这,又或者说些让她觉得痛心愧疚的话。   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放她走的。   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警示他,阻止他,但他根本就没有听。   “纵然以后分别,我也希望你能够幸福,能够有尊严的活着,这些年你待我一直很上心,这些是你应该得的。”   “我希望你将来能够寻一个品德好的夫君,能够待你好,这些期望都不是假的。”   见她还要拒绝,裴境叹气:“你不收,便是不肯全了我跟你这些年的情谊,连这一点事,你也不愿让我为你做吗?”   沈妙贞再也无法拒绝,明明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随着狂喜而来的,还有难过,委屈和愧疚。   她又哭又笑,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个好姑娘,一定会找到愿意真心待你的夫婿。”   裴境最后一次伸手,顺了顺她的发,没有任何情爱的暗示,只有满满的怜惜。   他问她有什么打算,沈妙贞说想要回洛京,裴境点点头,说会护卫送她回去,小绿儿也跟着她,将来嫁人,总也要买丫头,这小丫头毕竟一直跟着她,对她忠心,比外面现买的要好多了。   裴境说,若是要走,把衣裳行李都带着,沈妙贞觉得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不肯带,裴境却道,那些衣裳都是定做的,旁人也穿不了,难道要丢去焚烧,不如她带走,将来也省了一笔做衣裳的银子。   叫来小绿儿,收拾了沈妙贞的行囊,迈出裴家的大门,从此之后,她便是自由身,与裴家,与裴六郎再无瓜葛。   沈妙贞再也忍不住,回身行了一个大礼。   “公子,您是个好人,沈妙贞会一直为您诵经祈祷,唯愿您得偿所愿金榜题名,娶一位与您相配的世家女子,愿您与未来夫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您所期望的都会实现。”   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起身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裴家大门。   裴境望着那姑娘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的幽火慢慢熄灭,连余烬都不曾剩下。   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用手捂住了嘴,低头一看,满手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 122、122   送她的并不是空青, 而是白术,空青性格更加沉不住气,将公子的话视为金科玉律的他, 对沈妙贞这种行为,只会视为背叛, 哪怕有公子的命令, 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所以裴境选了白术。   他居然连这些都想到了, 就怕她心中难过, 面上抹不开,沈妙贞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白术帮着她把行李和木箱搬到车上,她回头望了一眼裴府, 沉重的木头大门已经关上, 自此,她与公子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此生再无相见的可怜。   这个家是他们住了半年多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屋子里每一处的布置,都是她亲自设计。   这里没有别人,没有裴家侯府的老太太,没有侯爷, 连公子的亲爹娘都不在此处,在这个家里, 内宅所有的事, 都听她的。   这宛如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竟也让她产生些许错觉, 以后能一直这样下去, 跟公子一起, 只有他们两个人,长相厮守下去。   然而这个美妙的梦境,就像泡沫一下,映射出阳光七彩的色泽,美丽无比却如此脆弱。   如今,这个梦,该醒了。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幸运的被选中的,能够陪伴神仙公子做富家如夫人,走了狗屎运的姑娘。   她依然是那个出身贫贱的农家女,然而出身低微又如何呢,她有双手,能够自己去赚来更富有的生活,总比陪伴在公子身边,战战兢兢的,担心哪天公子不再宠爱她,被主母整治穿小鞋,来的强。   她过贫穷的日子,却更加心安理得。   这是她的选择,她不会后悔。   最后只看了这大门一眼,她便毫不犹豫的回头,将过往的一切,将她与莲花六郎裴公子的情,全都抛在了脑后。   因为这些,都过去了。   “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白术没有讽刺她,更没有不给她好脸,反而笑着恭喜她。   沈妙贞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捋了捋侧脸的几丝头发:“白术公子,倒是没有同仇敌忾的敌视我,我看空青公子瞪着我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咬下我几口肉。”   白术摇摇头:“当不得姑娘称呼一声公子。”   他顿了顿,脸上是真诚的,为她高兴的喜悦:“其实这样也好,姑娘离开了裴家,过自己的生活,也能更加开心一些。”   “在大家眼里,裴家可是个富贵窝,公子又有前程,指不定背后怎样说我傻呢。”   白术笑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姑娘跟他们不是一类人,这种话也不必放在耳中,姑娘在裴家,都没有真心的笑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姑娘,这么轻松的样子。”   是的,离开裴境,她可能再也遇不到如此世无双对的公子,这样惊艳了,温柔了她岁月的男人,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出现。   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会酸涩,会难过。   然而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得了自由身,不再被一张轻飘飘的卖身契所束缚,更不会裹挟在与公子的感情旋涡中患得患失,没有一日是不忧虑的,现在的日子,好的太多了。   沈妙贞很开心。   “姑娘有什么打算呢,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跟我说便是,我今日的职责,就是护着您,把您安置好。”   沈妙贞一时还没有想的太多。   “我是肯定要回洛京的,我家里在那边,不过走之前我还想再去拜访一次义母,毕竟来了西京只见过一次,这次回去也要跟义母告别。”   “如今,怎么也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白术想了想,要不就带着她们先去住客栈,但又担心客栈不太安全,不如寻个短租的房子。   “沈姐姐没处可去的话,我有个小宅院,你可以去那里住。”   一道声音插入她与白术的谈话间,不知何时,旁边出现一只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而一个银袍小将倚在马旁,正双手环胸,笑着望着她。   “小公爷……”   温齐深深的看着她:“姐姐怎么想?”   沈妙贞还在犹豫,白术却开口道:“小公爷,这沈姑娘跟你非亲非故,便住在你的私宅,怕是会叫人误会,到时污了姑娘清誉,反而不美。”   裴境的小厮,果然跟主子是一个脾性,明明都把人放出来了,还在暗中控制着。   温齐叹气道:“我那宅子一直空着不曾住,沈姐姐过去住几日,也能节省许多银子。而有一点,我最是担心,在珍园的时候,虽然强行将姐姐救下,可长乐郡主的性子,不是简简单单就会放弃的,她必然憋着坏想要出气。”   “沈姐姐现在离了裴府,便没人保护,若是自己去住客栈,叫长乐那厮得了手,倒是再想找人救,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沈妙贞果然神情犹豫了起来,她实在是怕长乐郡主,在西京可是人家的地盘,一旦被抓住岂不就成了俎上鱼肉。   可回了洛京就不同了,长乐郡主还能派人跑到洛京,把她杀了不成?   温齐见她犹豫,立刻趁热打铁:“沈姐姐住我那间宅子就不同了,隔壁都是我在巡防营的下属,都能护着姐姐,而且长乐这家伙怕我,不会跑到我的私宅去捉人。沈姐姐不必担心,我是不住那里的,若有什么变故,姐姐可以叫管家快马加鞭通知我,若长乐找你的麻烦,我也能很快就赶过来。”   白术欲言又止,想说公子已经暗中派了人来保护姑娘,不用小公爷费心。   然而若是说了,岂不是破坏了公子的布局,只能强行忍耐着。   沈妙贞果然上钩,有长乐郡主的威胁,果然还是选择了更加稳妥的小公爷。   “那就麻烦小公爷了,那日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今日却又要劳烦您。”   温齐笑嘻嘻的,浑不在意:“沈姐姐能给我这个机会,叫我献一献殷勤,我还高兴着呢,若是姐姐想要报答我,给我做一顿饭好了,在云州的时候,六公子可没少炫耀姐姐做饭好吃。偏他就是馋着我,却不叫我尝尝,如今可算得到机会了。”   沈妙贞忍俊不禁,她本就觉得温齐亲切,现在他这副明媚灿烂的笑的样子,更加消弭了距离感。   “好啊,今日我就给你做。”   温齐转了转眼珠:“虽然沈姐姐是好意,我也确实有点馋,不过姐姐刚搬出来,这些行李要安置,光收拾这些就得累的够呛,不如咱们今儿就在外头吃,去蓬楼尝尝我们西京菜,那里的的软酪和香酥苹果是一觉,这种甜的东西,你们姑娘家最是喜欢的。”   他很爱说话,却并不让人觉得絮叨,反而觉得亲近。   比起裴境,他就像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虽然活泼过头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说着,便到了蓬楼,他把自己那匹白色无杂毛的马交给小厮,似笑非笑的望着白术:“我说这位小哥,你是想跟着进来一起吃吗?我是不在意哦。”   白术冷着一张脸,完全不在意温齐表面邀请,实则赶人,厚着脸皮跟着他们到了包厢外,寻了个椅子坐下。   “沈姑娘,我就在外面等着你,万一有情况就叫我进去。”   “这……白术公子,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都已经不是裴府的人了,还劳烦你……”   白术却坚持坐在外头,温齐耸肩很是无所谓:“他想在这就在这好了,姐姐,我们进去。”   关上包厢的门,温齐仍旧笑嘻嘻的:“沈姐姐,我点的全是蓬楼的招牌菜,你可得好好尝一尝。”   沈妙贞难免有些拘谨,身后的小绿儿却像防着贼一样看温齐。   “姐姐不在西京多呆几天,这边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我可以带姐姐去看。”   沈妙贞温温的笑:“小公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西京虽好,却不是久居之乡,我的家人都在洛京,我想回到家人身边。”   “而且西京还有一位长乐郡主,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可能长乐郡主过几天就将我忘了,但一直住在这里,我也不太能放心生活。”   “也是,姐姐毕竟也有自己的亲人,我也好奇,能养出姐姐这般出众的姑娘,父母都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就是普通的农户,实在不值得一提。不过我娘,可能是西京人,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她曾经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我娘亲过得细致,比一般的农妇不同,还识字,家里有一本簪花小楷的帖子,就是娘亲留下的。”   “那花胶鸡汤,也是我根据娘亲的笔记学会的做法,小公爷不是说过,您的娘亲也习惯在里面放一些杂粮,可能这便是西京人的做法。”   “娘亲前年便去世了,临去前也从没说起过,不过是我猜测罢了。”   温齐记在了心里:“庖厨的事,我是不大了解,不过我也算是个老饕,我娘亲那种做法,在别处却是没瞧见过,若沈姐姐的阿娘是西京人,没准跟我阿娘以前认识呢,冒昧问问,伯母姓什么啊。”   “我阿娘姓徐,她只是个普通人,哪能跟公侯夫人认识呢。”   温齐却面露喜色:“我说怎么这么有缘,沈姐姐的娘亲跟我娘亲,乃是本家。”   “我与姐姐,正是天定的缘分。”   听到这句话,沈妙贞脸一红,就想阻止他胡说八道。   “沈姐姐,你留下来吧,留在西京,在我身边,我跟裴境不一样,我能保护你!”   作者有话说: ◉ 123、123   沈妙贞赫然被吓了一跳, 脸上一僵,还没开口说些缓解尴尬的话,温齐猝不及防的凑过来, 握住了她的手。   小绿儿也吓得瞪大了双眼,像是一只被吓到了的小耗子, 艰难的消化完眼前这一幕, 急忙上来想要拉开温齐。   温齐冷冷的瞥了她一眼, 就将她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虽然他没有上过战场, 可巡防营的职责除了要护卫京畿,还有帮助追捕要犯,若是有叛军, 靠京畿卫那些软蛋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在十三岁的时候, 就已经带着一个小队,端了一个占山为王的寨子, 打的时候可是真刀真枪的见了血。   作为一个将士,他杀过人, 见过血,这一眼戾气横生的模样,莫要说小绿儿这么个年幼的姑娘,便是他遇见一些年长的老兵油子, 也会吓一跳。   裴境的卧底,看着真是碍眼。   温齐在心中冷笑, 分明已经还了人家自由, 却还在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这人的控制欲, 真是够变态的。   “沈姐姐, 反正你现在也离开了裴境, 你看看我,我合适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你了,这绝不是因为姐姐生的好看的缘故,虽然姐姐的确相貌美,可虽然不好意思,我到底是个小公爷,好看的姑娘也看到过几个。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姐姐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自那之后,我日思夜想,还跟着跑到云州去,就是想再见姐姐一面。一开始我以为姐姐是裴境的正室娘子,怎敢唐突,只能默默地看着,等着。后来才知,姐姐只是个通房,那裴境居然连个侧室的名分都不跟给姐姐,我实在替姐姐不值。”   “如今姐姐离开,我高兴极了,没了裴境,我温齐的机会不就来了吗?沈姐姐,你留在西京好不好,若是思念家人,我可以把他们都接过来,让你们一家团聚,你瞧瞧我,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对你好的。”   “裴境做不到的那些,我都能做到!”   沈妙贞的表情从开始的震惊,变成现在这样的恍惚,最后又变成平静。   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到底有什么毛病,她却是生的美貌出色,能说得上倾国倾城,却也不是举世无双。   “没想到,我沈妙贞居然还有这么有艳福的一天。”   刚刚与侯府公子分开,便被公府继承人剖白心迹,若说出去,怕是要被那些姑娘们羡慕死了。   “沈姐姐,我要先跟你承认错误,在云州的时候,那一回,我给裴境送了两个丫头,是想用那两个丫头将你换过来的。”   眼见沈妙贞凝眉,他急忙道:“可现在我知道沈姐姐的为人,是不耻这些事,我先跟姐姐认错道歉,姐姐原谅我吧。”   反正这件事他也没有得逞,现在还这么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像是一只讨要抚摸的小狗似的,双眸亮晶晶。   她的怒气根本就没起来,就消失了。   沈妙贞无奈的笑了:“小公爷都跟我这样说,我还怎么跟您生气呢。”   再说以她的身份,哪里配跟小公爷生气。   “那,沈姐姐。”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呲着牙齿:“姐姐会不会考虑我呢,你瞧我比裴境也不差什么嘛,他虽然会读书,将来一定能中进士,可我在军营慢慢打拼,也会有军功的,总能光耀门楣封妻荫子,而且,我将来能继承我爹的爵位,西京许多小娘子,也挺喜欢我的。”   他明明实在告白,在竭力的推荐自己,说着自己的好处。   沈妙贞却很想笑。   温齐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姑娘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男人,而是当做了孩子,或者是弟弟。   他怎么甘心只当一个弟弟,温齐咬咬牙,想点开的更加明白一些,叫她知道,他并不比裴境差,是她的好选择。   沈妙贞笑过后,便直视他的双眼。   瞧着这个年轻的少年,总让她感觉到,比自己的弟弟沈天还要亲切。   “小公爷可知道,我为何要从公子身边离开?”   “公子生的俊俏又年轻,博学多才,前程似锦,跟着公子,我将来也不会过得差到哪里去。”   裴境是他的情敌,沈妙贞如此夸赞他,叫温齐直撇嘴。   但他也不能否认,在西京这些世家子弟中,裴境是这些青年才俊中的翘楚。   “难道不是因为,长乐郡主为难你,裴境那个软蛋怕了长乐郡主,没有出面救你吗?”   沈妙贞摇摇头,想要说,公子不是个软蛋,他并不是害怕长乐郡主,而是在自己的名声前程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   也没有必要解释,她微微一叹:“这个原因可能有吧。”   “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做妾。”   “小公爷,你会娶我做正妻吗?”   温齐果然一愣。   沈妙贞心中了然:“我只是个在普通的农家女,因为幸运得了公子的青眼,被教的像个世家小姐一般,但我并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   “小公爷,我没有强大的娘家,帮不了自己的夫君,娶我这么一个出身的姑娘做正室,只会引来嘲笑和闲话。”   “可就算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们嘲笑我痴心妄想,说我是白日做梦,但是……我不愿做妾,更不愿做你们这些高门公子的妾。”   “我将来的夫君,跟我家世相当,敬我爱我护着我,我也会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哪怕日子过得穷,可我们自己有手有脚,只要努力经营,总会熬过苦日子。”   “我既不愿做侯门裴六郎的妾,为何刚刚脱离煎熬,又要去做公府温大郎的妾呢?”   温齐知道了她的意思,他本来就是个很聪明的少年:“沈姐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诚然,我确实不能娶姐姐为妻,可是,我可以不娶妻!”   “姐姐为我侧室,便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可以终身不娶正妻,这一生一世,身边只有姐姐一人!”   沈妙贞惊讶的同时,脸上露出狐疑的神情。   “我知道姐姐不信我,但是等我说明白,姐姐就明白了,我的娘亲也是侧室,曾经沦落教坊司,罪籍的女子不能为妻,只能为妾,这是大梁律法定下的,爹爹爱娘亲,自有了娘亲后,哪怕娘亲为妾,爹爹也没有妻。”   “我家中兄弟几个,都是娘亲一人所出,爹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而且哪怕现在不能将姐姐扶正,只要我努力挣军功,迟早能换个赏赐回来,让陛下下旨给姐姐扶正,给姐姐诰命的身份,到了那时,谁还会轻视姐姐?”   空青焦急的等待着,不安的往屏风里张望,那模样就像是等待妻子生产的丈夫。   不过,此时躺在里面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主子。   大夫出来,神色没有异常,开了药,只说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事,但长此以往下去必然会损伤心脉,一定要好好养着。   空青送走了大夫,回来进了内室,往屏风里面一瞧,裴境已经醒了。   他躺在床上,双手握在胸前,眼睛空洞洞的睁开,看着拔步床的床板,那副面无血色的样子,要不是还在喘气,空青险些以为公子已经死了。   他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心中越发的恨沈妙贞。   “公子,您还好吗,您说句话别这么吓奴才,要是您出什么事,我们怎么办,老爷夫人又要怎么办呢。”   他哭哭啼啼,裴境皱了皱眉,轻喝了一声:“聒噪!”   空青立刻不再哭丧:“公子,大夫说您是急火攻心,以后您可得好好养着,不能再想这些事了,尤其是那个端砚的事,她也太没良心了,公子对她这么好,这女人说走就走,半点情分都不念,真是冷血没心肝!”   她不叫端砚,姓沈名妙贞。   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给她取这个名字的也一定读过书。   这些年,他只是在那张卖身契上看到过她的本名,却也从没在意过。   但他还是愿意叫她端砚,这是他给她取得名字,就好像他仍旧拥有着她。   裴境没有看空青,只是淡淡道:“你再管不着那张嘴,就回洛京老家,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   空青吓了一跳,苦着脸,他是不敢说沈妙贞的坏话,却仍旧不服气。   “她都这么对您了,您还护着她。”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她,不是她对不起我,我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就该早日放她走。”   哪里算对不起呢,明明卖身契爷烧了,嫁妆也给了,那可都是公子这些年赚的私房钱,对她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空青并不算傻,一个男人要如此对待一个女人,必然是爱惨了她。   “公子,您是不是真的爱上了端砚?”   空青的话语有些僭越的嫌疑,不过这是从小陪他长大的,情谊与别人不同,叫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裴境沉默着看着虚空,眼中完全没有焦距,他不知道,此刻在空青看来,如神一般,冷静自持,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从来都游刃有余的他,是多么的迷茫和脆弱。   “是的,我想我爱她。”   作者有话说: ◉ 124、124   他如此坦然的承认, 让空青目瞪口呆。   裴境是什么人,那是如浮云一样孤高从不肯为谁屈就的神仙公子,能够为一个沈妙贞破例, 已经变得不再像他,现在居然如此不加掩饰的承认, 他爱那个姑娘。   空青不明白, 公子明明跟爱情是那么的遥远, 他待沈妙贞种种的好, 也不过是觉得有趣,并没有给她不可的程度。   “公子,您既然……爱沈姑娘,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 只要公子稍微使用些小手段,她绝对飞不出您的手心。”   “哪怕沈姑娘不愿做妾又如何, 只要她走不出咱们裴家的门,早晚会死心塌地的陪着您, 等到将来,生下小姐少爷的,她这辈子就注定是您的人了。”   裴境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强行留下她又如何, 她跑不了。   可当他看到她的眼泪,那么的晶莹, 那么的滚烫, 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让他觉得煎熬,觉得焦灼。   “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   空青的惊讶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 公子最是讨厌跟他们说些什么风花雪月, 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 专心前程事业,而不是沉醉于温柔乡中,爱情这种东西,只会消磨男人的意志。   空青一愣一愣的,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我爱她,想要她幸福,要她开心,如果我给不了她想要的,还不如放她自由,她离开了我,不是很开心嘛。”   “她是开心了,可公子您不开心啊。”   都着急上火的吐了血,还在这里故作大度呢,空青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若紫豪待在他身边不开心,想要离开他嫁给别人,他一定会吃醋会难受。   他才不要放人走。   “公子,您还给了沈姑娘那么多的嫁妆,若是沈姑娘将来嫁了人,有了夫婿,那些钱可就都带到她的婆家去了,公子您,这不是为别人做嫁衣嘛,您就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沈姑娘嫁给别人?”   公子也忒大度了。   他们公子分明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现在到是成了个活菩萨?   裴境沉默半晌,声音冰凉:“可我爱她又如何呢,她对我的影响已经太大了,让我变得软弱,变得再也不像自己,离开了也好,至少我不会再因为她而纠结心软。”   他的人生依然还会回归本来的路线,她的出现只是让他偏航了一瞬,现在终于一切都回归原本的样子。   “爱又如何,人生本就不只有爱,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许以后我还会爱上别的女人。”   “把人强行留住,却给不了她想要的,只是造就一对怨偶。”   “走了好,我心里清静。”   空青心里嘀咕,根本就不敢说出来,公子嘴上说着走了好,说着不关心。   可现在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副人生没有了指望的模样,绝望又空洞,感觉身体还在这,灵魂却消失了。   “那……那奴们以后是不是不用打探沈姑娘的消息了?”   “……”   裴境的目光古井无波,犹如一滩黑漆漆的死水:“不必了,以后听到什么,也不用告诉我。”   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灵魂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他这幅样子,不住的嘲讽他,一直在叫嚣着,把她带回来,不要放她走。   并没有理会另一个自己的阻止,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绝不会后悔。   --------------------------------------------------------------------------   沈妙贞还是没有接受温齐,纵然这少年是如此的真诚,情谊又这般热烈。   但疲惫如她,并不想再跟所谓的高门公子有所牵扯,成婚就更不行了,他们这些世家,成婚可不仅仅只有情就可以,这是两个家族之间联姻,会有很多的顾虑。   她并不怀疑温齐的认真,只是不相信时间考验下的人性,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变呢。   说她胆小也好懦弱也罢,她不愿放手一搏,太过浓烈的爱,只会让人痛苦。   而且她并不爱温齐,如果说对裴境,尚且有一丝半毫的迷恋,搅动她的一池心湖,对温齐就是完全把他当成了弟弟。   当然,以她的身份,也无法大言不惭的认人家小公爷做弟弟,只是在情感上,她看他,就像看小孩子。   温齐很失望,却并未因求爱不成便恼羞成怒,从前是如何的照顾她的,现在依然还是如此,在这一点上,他成熟的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沈妙贞先去了谢家见了江秀雪,说了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给江秀雪惊的不行,没想到那个表哥居然还真的放了人。   她已经打定主意回洛京,可能以后寻夫家也在洛京,日后再相见就难了。   谢七郎对江秀雪不错,愿意陪着她回家看一看岳父岳母,也解一解妻子思念父母之苦, 但现在他很繁忙,皇后支持雍郡王,陛下却有意立符阳王为储。   两派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他作为皇后看重的人,着实走不开。   江秀雪眼泪汪汪的,约定了以后等她回洛京,一定要再见一面后,沈妙贞这才告辞。   之后又拜访了陈家,此次太青先生出仕,陛下十分看重,强撑着病体授了官职,还亲自见了太青先生一面。   太青先生此次出仕,接替要告老还乡的程尚书,接任他成了礼部尚书。   原本这个职位,是块炙手可热的肥肉,雍郡王以一党和符阳王一党早就看中了想要安插自己的人,左侍郎和右侍郎分别是他们俩的人。   谁知陛下一个没选,直接让陈太青空降。   陈家这些年逐渐式微,家里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一直盼着太青先生能回来出仕,主持大局,却又对陈夫人挑剔。   太青先生很生气,带着陈夫人住在外面,也不回宗族。   这些日子,陈夫人都在为选择嗣子的事忙碌,得知她从裴家离开,差点惊掉了下巴。   没想到,她竟看错了人?那个裴境分明是个占有欲极强的青年,怎会轻易放她离开。   不过,看到沈妙贞高兴的样子,她也为她高兴,还兴致勃勃的想要从陈家挑选一个青年才俊,叫她认识认识。   沈妙贞僵笑婉拒了。   辞别了陈夫人,她这次是真的要回洛京。   温齐不放心她找的镖师,毕竟是年轻女子带着一箱子东西,难免会被有心人盯上。   他拜托了自己巡防营的朋友,他们要去洛京述职,便捎带着将她带回去。   离开西京,能够回家,得到了真正的自由,沈妙贞没有什么不满意,她心中满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早就将裴境忘在了脑后。   她是刻意不要让自己去想,求仁得仁,她已经满足了。   而此时西京内裴境的私宅之中,空青几人连稍微大声说话都不敢,自沈姑娘走后,家里禁止提起这位主儿。   公子表面神色无常,也从不问起沈姑娘的消息,可他整个人都好像坠入冰窟,像是冰雕刻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人气,越来越沉默,也不爱说话。   而且公子也越发不好伺候,不是挑剔茶泡老了,就是说外头买来的糕点不好吃,还把侍棋骂哭,若是裴家的丫鬟是终身制,得不到卖身契就没有自由身,侍棋根本就不想干下去,还不如回洛阳京伺候二太太去。   空青几人是苦不堪言,现在才发觉出沈妙贞的好来。   她在的时候,公子完全不同,整个人都和煦而温柔,哪怕小丫鬟门犯了错,有她劝解着,也不会重罚。   若是公子生气,谁也不敢上前怕触怒了霉头,自己就成了炮灰,那时候沈妙贞就会主动接过不好办的差事,安抚着公子的情绪。   她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只要她在,这院子里所有人都能喘口气。   温齐亲自安排了宽敞马车,她跟绿儿坐在里面,还装着他们的行礼,仍然有空余的地方。   沈妙贞原本也想着,她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需要丫鬟服侍,但是绿儿家里亲人都没了,放她自由身,她也无处可去,还不如跟着她。   “姑娘,不如咱们看看这箱子里都有什么,公子都给了什么嫁妆啊?”   “这有什么好看的,等回了洛京,有你看的时候。”   绿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奴婢听空青大哥说的,说公子给了您不少嫁妆的,奴婢就是好奇。   沈妙贞默然一瞬,点点头,取了钥匙打开了箱子,绿儿瞬间就看着里头的东西哇哦了起来。   那里面首饰就有许多件,那顶价值连城的青玉冠,白玉对镯,黄金嵌宝石的手钏,珠玉璎珞,宝石禁步,还有那只眼熟的水晶簪,连她当掉的那串珍珠珠链都在其中。   除了这些,一叠银票足足有两千两,一个小盒子里装的银元宝共五百两,三百亩的良田和五十亩的水田田契,都是洛京附近的好田地。两个庄子的地契和里头管家下人的卖身契,全在这个箱子里。   绿儿已经被那些银票看的花了眼,这辈子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银钱。   沈妙贞愣愣的看着那些,忽然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 125、125   又回了那个小巷子, 这一回居然换了几个身穿甲胄的青年,一时惹的几个领居窃窃私语。   沈妙贞目不斜视,那几个被温齐拜托来送她的青年们是武官, 有的是力气,不由分说, 帮她把行礼搬进屋内。   屠户家的刘三娘穿着一身粉嫩带红的衣裳, 袅袅娜娜的走出来, 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你是……小姑姐吧, 真是稀客,是回来省亲?”   刘三娘头上带着沈妙贞送的金簪,一张脸收拾的很是干净, 头上还抹了桂花油, 凑的进了,都能嗅到一股头油味儿。   然而她把自己捯饬的再光鲜亮丽, 站在一身素净头上身上都没有首饰的沈妙贞身边,还是被衬托成了一只土鸡。   沈妙贞这还是头一回跟这位大嫂见面, 见到她这么一身,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大嫂安好。”   刘三娘啧啧两声,看着进进出出抬的行礼,那些上好的布匹在太阳底下都发散着光泽, 显然是最高级的那种云锦、绸缎。   她看的眼睛发直,嘴角都开始流口水了。   沈天也听到了动静, 从屋里跑出来, 正好看见沈妙贞,顿时惊喜万分。   “阿姐, 你回来了?怎么拿这么多行礼回来, 这是……”   他看了看这些箱子, 又看着沈妙贞身边那个脸生的小丫头,不由得满头雾水。   刘三娘一见沈天出来,双眼冒出精光,扭着身子就凑过去:“叔叔,咱们小姑这是回来省亲吗,带这么多东西,是不是都是留给咱们的啊。”   她不知用了多少香粉,就连沈妙贞都被这太过馥郁到有些呛人的气味,熏的鼻子发疼。   沈妙贞脸色一变,沈天处处躲着刘三娘,绝不跟她私自共处一室,脸上的嫌弃溢于言表,她这才面色缓和了许多。   刘三娘见沈天躲她,皱着鼻子冷哼,见那些穿甲胄的小将士们个个也生的精神,一表人才,巡防营的制式甲胄腰部十分修身,将这些小将士们衬托的越发身长玉立。   她眼睛一辆,又凑上去一口一个小将军的叫着。   谁知没一个人理她,刘三娘十分不服气,扯着帕子嘟着嘴。   为首的那个兵士抬完最后一个箱子,拱拱手:“沈姑娘,小公爷的吩咐我们都做到了,这便回去述职。”   沈妙贞十分感激这些小将军一路的照顾,想要留他们用饭,他们却百般推辞,为首的那个更是直接说:“沈姑娘不必客气,你是小公爷吩咐我们照顾的人,我们自要尽力。”   “沈姑娘若有事,可以去洛京府衙金吾卫中寻我,您直接报我徐程的大名,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姑娘也不必推辞,你是小公爷吩咐照顾的人,请您千万不要见外。”   他说完,便领着那几个离去。   送走了徐程几人,沈妙贞拉着沈天进了内厅,先发了问:“这大嫂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她……”   不像个安分的性子呢?   她说不出口,但意思不必说沈天也明白。   沈天皱着眉头,对这个大嫂显然也不敢苟同:“她忒的水性杨花,自进了咱们家门,明里暗里勾搭了我好几回,实在不安于室。”   “这……大哥可知道,难道也不管管?”   “大哥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什么都听她的,这半年总寻着机会进我屋,还想偷摸着进你屋,拿阿娘留给姐姐的东西。”   阿娘留下的东西,是要给她做嫁妆的,若是嫂子想要,她分一部分又如何,小偷小摸也就算了,居然还勾搭弟弟,谁家正经的姑娘会这么做。   若只是要点钱物,沈妙贞还能容忍,但是弟弟的前程可是他们家最重要的事,绝不能让不正经的女人给他勾引坏了。   “这件事不成,总得让大哥把她管制起来,哪有做嫂子的想亲近小叔?”   “我倒是想跟大哥说,我一说他便觉得我挑拨他们夫妻,说我冤枉她,这些日子,我真是烦死了,睡觉都要锁着门。”   沈妙贞抿唇:“若是不行,就叫大哥他们搬出去,或者……”   “小姑,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这家也是我们的家,怎么能把我们赶出去,这也是做小姑子说的话?你大哥可是家里长兄,你常年不在家住,还要留一间主屋子给你,便是叫邻里乡亲们评评理,这事也不该那么办!”   刘三娘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扭着腰就进了来。   沈妙贞泰然自若:“你若安安分分的,我自然敬你,把你当做大嫂,可你若是兴风作浪,搞的家宅不宁,这个家自然也不能容你。你跟大哥本就成了家,也该自力更生搬出去住。”   在裴家她不是正经的少夫人,可管着流风阁这院子的下人十几口,比小富之家的主母还有气势。   她学的管家看账,可不是白学的。   刘三娘也被她这副大家闺秀而做派震慑的一愣一愣,然而规矩只对可以随意处置的下人有用,刘三娘是个泼皮,虽然惧怕,想要讨要好处的心思比害怕更加强烈。   她努努嘴:“小姑是嫁出去的人了,本来就不该在家留屋子,当初成婚的时候,公爹可是承诺我,这间宅子留给我的。若不是因着这宅子和你们家出了个秀才公子,谁稀的嫁给沈大那么个木头,银钱挣得也没多少。”   “小姑既然回来了,我这做大嫂的便跟小姑算算,娘留下的财产还有这间宅子,是不是有我们一份,你大哥是长子,更要拿大头!”   她在那里抱着胸,趾高气昂,理所当然的向沈妙贞索要。   如此恬不知耻的样子,叫沈妙贞大开眼界,一时愕然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在裴府,好些丫鬟虽然喜欢在后背说主子的闲言碎语,也有像徽墨那样,满肚子心计,却都是背地里的手段。   这种明面上的耍无赖,厚脸皮,耍泼,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闭嘴吧,泼妇,这宅子是我姐姐的,哪怕是我也是寄住,你又哪来的脸大言不惭的说这些。”   刘三娘努着嘴:“小叔,你是个读书人,还是秀才公,可我就是个村妇,可不懂你们这个蚕那个桑的,我就知道,这姑娘家没嫁人挣得银子,都得归娘家,我是她大嫂,就是有资格,长嫂如母,便是把她卖了,告到官府我都有理。”   沈天气的够呛,恨不得直接上手打她一顿,但自那回牢狱之灾,他便长了记性,已经不再动不动就跟人动手了,而且他现在有共鸣,跟一个泼皮村妇计较,很是丢他秀才老爷的脸面。   沈妙贞挑眉,从袖口掏出一张房契:“这便是这间屋子的房契,嫂子可要看看这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哦,我倒是忘了,嫂子不认识字,看了也没用。”   沈妙贞掩盖住口鼻笑了起来,笑的茶艺十足。   刘三娘眉眼一立,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钥匙,打开了她的屋子,像个炮仗一样的冲进去,沈天根本来不及阻止,两人愕然的看着她从里面抱出一个犀角漆的木箱子。   沈妙贞和沈天的话同时响起。   “你把我娘的箱子放下!”   “你什么时候配的钥匙?放下我姐姐的东西。”   刘三娘往怀里一抱那箱子:“这是娘的东西,就有我的一份,今儿就得把这箱子打开,分一分家产,凭什么都让你独占,你就是得分。”   小绿儿还没来得及熟悉沈家状况,便得直接面对这么一个滚刀肉似的村妇,眼看自家姑娘呆愣,她一把上前,拽住箱子侧面的铜拉环。   “你放开,这是我们姑娘的东西,你擅闯我们姑娘的房间都没跟你算账,还拿我们姑娘的东西,还回来,你这个小偷!”   “你又是谁家的小丫头片子,也敢管我们家的事,我告诉你,你是小姑的奴婢,便是我的奴婢,我打你你都找不到人给你做主!”   刘三娘抱着那箱子,伸脚就踹小绿儿。   小绿儿虽然年纪小,以前进裴家前是做粗活的,挑水打柴都要做,力气也不小,快准狠的先踢了刘三娘一脚,居然把她先踹的膝盖剧疼。   刘三娘气急了,伸手就要去扇她巴掌,两人扭打在一起,咚的一声,木箱摔倒地上,磕破了一角。   而锁头处的木头已经糟了,就这么摔的盖子都被打开来,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那些都是些小孩子用的小拨浪鼓虎头鞋虎头帽,一串木头的一百零八子的佛珠,还有几张轻飘飘的纸张。   沈妙贞心疼坏了,捡起那些东西,佛珠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好似是沉香的味道,而整理那几张纸时,沈妙贞轻轻一撇,看到了上面写着的自字,哑然失声。   “阿姐,你怎么了,你们两个别打了!”   沈天一声暴喝,嫌弃的躲开刘三娘,弯下身拉沈妙贞起来,沈妙贞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苍白,手都发抖了,就在怔愣间,手中的纸被他抽走。   她再看地上的那些小布老虎小拨浪鼓,还有孩子穿的小衣,拿起那串佛珠,眼中一算,眼泪就这么流下来。   刘三娘被绿儿打的七晕八素,还以为沈妙贞手里是银票什么的东西,嗷的一声扑过来就想要抢,随手拿过一个茶碗就往她头上丢。   一声惨叫声响起,刘三娘被一记窝心脚踢到墙边,疼的起都起不来了。 ◉ 126、126   进来的人是裴邺, 他没怎么用力,长腿一伸就把刘三娘踢到了墙角。   身后的沈家大哥惊呼一声:“裴兄,你怎么能踢三娘?”   裴邺冷哼一声, 大步走过去,轻轻一捏刘三娘的手骨, 讲她捏的鬼哭狼嚎, 而她手里的东西也掉下来。   是一枚长长的木钉, 头部尖锐非常, 她刚才是冲沈妙贞冲过去的,打的什么主意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大哥这回也吓得白了脸。   裴邺冷笑,将那跟木钉扔到桌子上:“好歹毒的娘们, 你这是想要沈姑娘的命不成?”   沈天气急, 直接找了一根绳子将尚且动弹不得的刘三娘捆上,丢在一边, 根本不理会沈大哥的哀求。   “阿姐,这个……”   他手里拿着那几张纸, 望着呆愣住的沈妙贞。   此时沈老爹扛着锄头进了院子,还一头雾水,放下锄头抖了抖身上的泥灰,进了屋, 自己的大儿媳被捆着在角落,大儿子哭丧的像一只发瘟的鸡, 而许久没回来的小女儿和小儿子, 都是满脸的愁绪,小女儿的脸上更是满脸茫然。   “裴公子也在阿, 这是发生了什么?妙儿, 你怎么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您可就要问问您的好儿媳了,她到底想对沈姑娘做什么?”   裴邺大喇喇的坐在椅子上,双腿大张,还自来熟的寻了一壶茶水,自顾自的倒了一杯喝了起来。   刘三娘可算是缓过了劲儿,刚要哭着告状。   沈妙贞抬起头,黑黢黢的眼睛迷茫的望着沈老爹:“爹,我不是你的亲女儿,娘亲也不是我的亲娘,对吗?”   沈老爹一愣,眉头拧起,目光落到那碎了一角的木箱:“你把你娘亲留给你的箱子,打开了?”   “哪里是阿姐打开的,分明是刘三娘这个女人,以为阿娘留下的是什么银钱,说要分,说不通,她就抢。”   “爹,我不是娘亲亲生的吗?”   沈老爹一愣,嘟嘟囔囔:“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你娘不是都写在那信里都告诉你了吗,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早年你娘跟我提过一嘴。”   看了那几张纸上面写的,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只是难过,原来爹不是亲的也就罢了,可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小天,居然也不是她的亲生弟弟。   她就像是个漂萍一样,至今都寻不到自己的根。   将那条亲娘留下的佛珠手起,在腕上缠绕了好几圈,只有紧紧的捏着这串佛珠,她才能感觉到一点力量。   怪不得当初要卖了她,原来她根本就不是沈家人!   “这,这你们嫂子怎么被捆着呢,还不给老大媳妇儿松开。”   “爹,不能松开,这女人心中歹毒,想要害阿姐,这就是作案凶器!”   沈天气急败坏拿起那跟钉子,放到沈老爹面前:“当初这门婚事我就不同意,刘家狮子大开口,居然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要是能嫁给秀才郎君,聘礼都不要,明明是给大哥议亲,却非要拉上我!”   “这种女人,怎么可能会跟大哥好好过日子,阿姐没回来的时候便打听房子的房契,百般索要不成,三番五次偷进阿姐的屋子,现在还偷配了钥匙,她安的什么心?”   “公爹,公爹救我,我就是想着,既然是娘亲的嫁妆,总也有我们大房的份,怎能让小姑一人得了,我没想偷阿,这是污蔑我。”   刘三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的沈大郎心都要碎了。   “小姑攀上了一个好人家,拿回家来这么多东西,我们大房过的苦,大郎挣得也不多,二郎都不肯给他安排个差事,小姑有钱,接济接济我们又怎样。”   这女人颠倒是非的能力真是一绝。   “这些都是我阿姐的东西,阿姐说给谁便给谁,阿姐不给谁也不能抢夺,你说污蔑你,你手里攥着这跟木钉往我阿姐身上扑,是几个意思?”   “没……没有,小叔,我不是故意的,那跟木钉,是我随手抓的,我没想做什么……”   听了半天的裴邺,呵呵笑了一声:“既然是随意拿的,怎么刚才要你交出来,你攥的那么紧。”   沈老爹抽了一口旱烟,却问了个别的问题:“妙儿,你这回回来,怎的就一个人,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六公子没跟你一起回来?”   沈妙贞抿唇,垂下头,面色有些不自在:“公子大恩大德,已经将卖身契还给了我,如今我已是良民自由身。”   “……”   沈老爹差点跳起来,磕了磕着手里的烟袋锅子:“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你不是都开了脸,成了六公子的人,他怎么忽然不要你了?”   沈妙贞气的心里发懵,却解释道:“我不是公子的女人,也没有被公子收房,这些年我服侍的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也到了年纪,总要成家立业,公子便放我出来了。”   “我不知爹爹误会了什么,我只是六公子身边的大丫鬟,并不是什么通房姨娘,爹爹想错了,为着我的名声,爹爹也不该胡乱说话。”   沈妙贞满脸的正义凛然,说的跟真的似的,就好像那些年陪伴公子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真的?六公子真的放你自由了?太好了,阿姐,以后是不是都能在家,和我们一起过日子?”   沈天是真正为她高兴的,惊喜的人。   沈妙贞的面色缓和了许多,笑着点头:“真的,公子是个真正仁慈的主君,能够服侍公子,实在是我三生有幸,以后我便不再是奴籍之身了。”   沈天还没来得及发表一番对六公子的赞美,沈老爹把烟袋锅子直接砸到桌上:“高兴什么高兴?妙儿,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才被六公子大发了回来,你怎的这样不争气,好好一个有权有势的乘龙快婿,人家明明挺喜欢你,你却抓不住,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跟我一起,去给六公子道歉,求他原谅你。”   “爹,你说什么呢,阿姐回来,难道不是喜事吗?你想要阿姐永远做奴婢,伏低做小而伺候别人,做个任人磋磨的妾吗?”   沈老爹想给小儿子一个大逼兜,好叫他清醒清醒:“你这小兔崽子,成了秀才老爷,就不把老爹放在眼里了是吧,读书没学别的,净学了那些无用的清高了。”   “若不是你姐姐傍着六公子,咱们家能有这大房子住?你能上洛阳京书院?若不是人家六公子给你寻了老师出的试题,你能考中秀才?这么个大树不好好靠着乘凉,你,搞什么歪门邪道的,清高能换来大米,能当饭吃?”   “攀上了六公子,你不好好争宠,把他抓在手心里,却还跑回来,你可真有出息阿!”   沈老爹恨的想打她一顿竹笋炒肉片。   “爹,你说什么呢阿!”   沈妙贞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泪水盈满眼眶,只要她撑不住下一刻就会流下来。   “爹的意思,让我攀上六公子,一家子都能抱上大腿,靠着六公子鸡犬升天?”   她嘲讽的笑了:“那爹可有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你过的是好日子,是神仙日子,若是没有六公子,你能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看看你这身上的衣料,咱们老百姓卖一年的粮食也买不去。”   “如今你吃饱穿暖了,就起了旁的心思,想要追求什么尊严了,我告诉你,那就是个屁,你给我回去,回六公子身边去,我这个家没有能容你的地方!”   沈妙贞的心,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杯热茶,就这样慢慢冷却下来,逐渐变得冰凉。   只要能靠着裴这颗大树,她变成什么样子也无所谓吗?   卖女求荣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她根本就不是沈家的亲生姑娘阿,娘亲将她视为亲生,却仍旧左右不了沈老爹的意见。   不然当初为什么要卖她,不是卖大哥?   “爹,你别说了,这里是阿姐的家,阿姐重得自由,这是高兴的事,你知不知道,阿姐在六公子身边,每一日都没开心过,她现在回来了不好吗?”   沈老爹冷笑:“我可不知道,这里不是你阿姐的家,她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除了送钱送房子送地,就不该回来。”   裴邺呵呵冷笑了一声:“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把卖女求荣说的这么理所应当的,既然这沈姑娘不是你沈老头亲生的女儿,你也定不了她的去留。”   沈老爹眼睛一瞪,想要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来管我家的家事,可一看是裴邺,自家老大还在跟着此人赚钱,硬是把话吞咽了下去。   “阿姐留下有什么不好,以后就能长长久久的在家里,跟我们在一处,我觉得很好,爹你以后还是少说几句吧。”   “不孝子,你中了秀才就不把你老子放在眼里了……”   沈妙贞厌烦无比,自知道自己不是沈家亲生,连徐氏都自己的亲娘,她只觉得,过去那些年为沈家付出的自己,就是个大大的傻瓜。   “就算要走,也不是我走,走的是你们。”   沈妙贞冷冷的望着沈老爹:“房子的房契在我这里,我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现在便算一算,到底谁该走,还有刘三娘想要暗算我的事,既然你要算,那就报告官吧!” ◉ 127、127   “当初这间宅子, 便是公子买来,房主用的是我的名字,不知怎得却变成沈家的财产了, 着实好笑。”   沈老爹没想到,一向温和又心软的女儿居然说出如此冷硬的话来, 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   “我是你爹, 你的自然便是我的。”   沈妙贞扯了扯嘴角:“你不是说我是出嫁的女儿吗,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我都嫁出去了,这财产跟娘家又有什么关系。”   “我都不是沈家的亲生女,我的房子, 我的钱, 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吗?”   “孽女,孽女, 你真是反了天了,咋着, 我还没死呢,就想砸郭倒灶?我告诉你,没门!你是我养大的,你的钱就得归我!既然是沈家的财产, 自然有你大哥的份。”   “呵,好阿, 当初你卖了我, 卖了足足十两银子,你养我到这么大, 给我花了有十两?我攒了三十两银子买地, 可都给了沈家, 这恩情我报的早就够了,如今这宅子是我的,你带着沈大还有那个刘三娘,一起走,别在我的房子住好了!”   沈天揉着额角,看着眼前这一场闹剧,只觉得十分头疼,阿姐一向善良,心软嘴也软,只是说气话,怎么会真的将老爹赶出去。   “够了!爹,你别再说了!”   沈天眼看事情愈演愈烈,便出来主持大局,沈老爹还想瞪眼睛,却被比他更厉害的儿子,瞪了回来。   “爹,阿姐说的对,这宅子本来就是阿姐的,我们在这里只是暂住,等我攒够了银子,我们就得搬出去。”   “阿姐,爹就是这个脾气,大字不识几个,你跟他一般计较做什么?”   “我现在已经有了功名,不用依靠阿姐,我能有出息,咱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在变好,何必让阿姐去给人家为奴做婢?若我将来中了举人,人家知道阿姐做过侯府的婢女,岂不是影响我的名声?”   沈老爹此时才不做声了。   沈天此刻说话笃定又胸有成竹:“我是个读书人,将来咱们家要做清流人家,我的阿姐,自然也是沈家大小姐,不说呼奴使婢,至少也不能是奴籍,六公子仁慈,放了阿姐回来,我们要更感激他才是。”   “娘留下的东西,自然是阿姐的,这是娘临终前吩咐的,谁也不能改。阿姐自己的财产自然便是她自己的,谁也夺不去,至于刘氏……”   沈天垂眸看着被捆成粽子,丝毫都动不得的刘三娘:“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刘氏今日能偷配阿姐屋子的钥匙,把阿姐的东西偷出来,还敢暗害阿姐,难保明日不会起什么幺蛾子。”   “我的意思是,报官、休妻,大哥也莫要难过,弟弟出息了,发达了,给大哥另娶一个就是。”   刘三娘害怕的摇头,大声嚎哭,哭的泪流满面,沈大吓得睁大眼睛。   “阿弟,这……这不行阿,三娘是我娘子……”   此时的沈天,终于显露出读过书的秀才公子的冷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刘氏族只是屠户之女,将来我若是更加出息,你还怕娶不到媳妇吗?”   “不……不能阿,阿弟,你嫂子她,她有身孕了,这可是咱们老沈家的种,我怎么能休妻呢,不能休妻阿!”   沈大是个没主意的,居然直接痛哭流涕,刘三娘也哀嚎不止。   沈老爹蹭的起身:“小天,老大不能休妻,她有身孕了生下来,万一是个带把儿的,就是咱们家的长孙,小天,你别斤斤计较了,就原谅你嫂子这一回。”   “妙儿阿,是爹说的话过了,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跟你爹计较的,劝劝小天,原谅大嫂这一回,咱们不还是自家人吗?”   自家人?沈妙贞心中冷哼一声。   “就算她有身孕了,也不能再留在家里!”   沈天气定神闲说出了叫刘三娘害怕不已的话,明明之前她百般勾引,这个小叔都是嫌恶的躲开,并没有说出这种要沈大休妻的话。   可为什么这一回却不肯看在沈大的面子上饶过她?   她想到了,是沈妙贞,是这个沈妙贞,因为她冒犯了这位小姑姐,小叔才不肯放过她。   “她是个祸头子,留在家里只会徒惹事端,若是她有孕,大哥又不想休妻,你们便搬出去住吧。”   “……”   沈大和沈老爹还想哀求,却听沈天接着道:“她在家中趁着你们出去做活,便打扮而花枝招展,整日在我眼前晃悠,打扰我读书,这一点,很不好。”   “……”   这下子,连沈老爹都不肯开口求情了,谁让这个儿子最有出息,他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得靠着这个儿子。   “裴公子在坊市里消息灵通,可能帮忙赁个屋子?”   裴邺一直没走,旁观了好一场大戏,主要因为他跟着沈大一起来的,还是他把刘三娘踢到墙上,他们炒的热闹,把门都堵住了,而他冒冒然说离开,也很是尴尬,就只能这么看了下来。   裴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嗯,这个到是好找,有租金没那么贵的。”   “那就麻烦裴公子这一回,我欠你一个人情。”   裴邺摇摇头,什么客套话都没说,邻居间住了快两年了,沈家也了解他们家的情况。   不过,他来帮忙,不论是帮沈老爹搬搬东西,还是给沈大一个活干,还是这回应承沈天,都只有一个原因。   就是沈妙贞。   他不敢盯着沈妙贞看,只能用余光去瞧一瞧她。   这般绝色貌美,性子又柔顺贤惠的姑娘,还以为六叔会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呢,没想到居然舍得将他放回来,给她自由身?   六叔是糊涂了不成,还是身边有了更加出色的佳人陪伴,抑或是,六叔要娶正妻了,那正妻是不能容人的,要打发了六叔婚前的通房妾侍?   不知不觉,裴邺余光看着她的时间太长了,得到了沈天一个隐晦的不善眼神。   处置了此事,裴邺留下尴尬,揪着沈大出去寻大夫和房子,而被捆起来刘三娘并没有被解绑,但是因为她可能怀孕了,所以把她关在西厢房。   解决完一切,屋内只剩下沈天和沈妙贞这姐弟两人。   沈妙贞摩挲着碎掉一个角的箱子,里面的小布老虎小藤球,都是她亲生娘亲,亲手做的,一针一线,都满含着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抚摸着这些,就好像感觉到娘亲手中的余温。   她读到了那封信,知晓了一切,她不是徐氏所生,也不是什么出身贫贱的农家女。   她的亲生娘亲也姓徐,出身拒马徐氏,本也是个大家族,母亲是一位千金小姐,真正的名门淑女,不仅出身高贵,还生的美貌。   而养母徐氏,便是生母徐明华的贴身丫鬟,自小跟她一起长大,两人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而她的生父,便是先帝朝曾赫赫有名,做到首辅之位的海端海阁老之子海宁,海家并非是什么豪门王祖,本是寒门出身,但他很有本事,从一介举人考过了朝廷大挑,从地方巡海都督一步步升到了户部侍郎、户部尚书、次辅,最后便是那一人之下的首辅。   海阁老之子海宁公子,在当时可是西京有名的美男子,还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其芝兰玉树,遗世独立,堪称纤纤君子的表率。   海阁老主持景朔变法,一度改革的轰轰烈烈,可他的方法太过激进,得罪了许多世家豪族,并且不知变通,还得罪皇族,皇族爵位不得世袭罔替,开始世袭降等,便是由此开始。   他为人正直却不知变通,这些利益被触碰的世家豪族和皇亲国戚,自然不肯放过海阁老,开始了史上最大的一场逼宫。   海阁老以为先帝是懂他的英主,正如诸葛亮之于昭烈帝,他愿意为先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谁知先帝是秦孝公,变法还没成功,就承受不住世家豪族和皇亲国戚的压力,选择将他推出去,承担所有罪责,以平民愤。   跟海家有牵连的家族也纷纷被问罪,她的亲娘徐明华刚刚过门,便遭遇海家男丁全部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司。   而那时候的她,尚在娘亲的腹中。   徐家嫡出一支也受到牵连,旁支根本不愿耗费精力去救徐明华,身为小姐而贴身丫鬟,她在事变之前就拿到了卖身契成了自由身,不再是徐家人,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而就在她想攒钱将小姐赎出来的时候,小姐生下一女,自觉清白已失,便自绝身亡,追随海公子而去。   沈妙贞读到此处,眼泪已经簌簌流出,她并非欣喜自己不是贫贱农女出身,而是出身世家小姐和清流之子的结合,祖父更是那位海阁老。   她只是难过,为什么她的爹爹娘亲,会遇到这种事,若没有这一场变故,她也会拥有丰神俊秀的温柔爹爹,和美貌贤惠的温和娘亲。   “阿姐,就算你没了亲生爹娘,我依然是你的亲人。”   “其实我很庆幸,你不是我的亲阿姐,若你与我有血缘关系,我这辈子都没机会,更没办法说出心里的想法。”   “阿姐,我倾慕你,很久了……” ◉ 128、128   沈妙贞原本还在伤感, 听到他说是亲人的话,还很感动,听到最后越来越惊恐, 表情逐渐失控,好似看到了鬼一样。   “小天……”   “阿姐, 你听我说, 我对阿姐一直都是舍不得的, 现在阿姐得了自由身, 还知晓阿姐与我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可阿姐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我希望阿姐能永远做我的亲人, 永远留在沈家。”   沈天的笑容忽然变得甜蜜起来, 却那么的不真实:“可是阿姐即便是离开了六公子,总也要佳人, 嫁了人有了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 就会变成别人家的人。 ”   “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把阿姐留下来,永永远远的留在沈家,现在不是很好吗, 阿姐不是娘亲亲生的女儿,那跟我就没有血缘关系, 阿姐嫁给我, 我来做阿姐的丈夫,永永远远的保护阿姐。”   他这样, 让沈妙贞觉得害怕, 觉得浑身发冷, 不自觉的发抖,嘴唇翕动。   他是疯了吗,说这种话,他们是姐弟阿,怎么可以,可以□□。   “小天,你正常一点,好好说话,别这样,你这样我害怕。”   沈天笑的越发灿烂:“阿姐,我很正常阿,我爱阿姐,担心阿姐,阿姐跟在六公子身边的时候,每一日我都在焦灼,在难过,我怕阿姐受委屈,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娶阿姐,我都不放心。”   “与其这样,不如我来娶阿姐,我既是阿姐的弟弟又是阿姐的丈夫,一辈子能做到对阿姐好,绝不纳妾偷婢,这辈子,我只有阿姐一个。”   “原来的时候,我年纪小,在家里做不得主,我拼命的读书,就是想要阿姐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不同了,我有了功名,虽然只是个秀才,但做个私塾的教书先生,也能养活阿姐。”   “我还会更加努力的考试,做举人,做进士,让阿姐成为举人娘子,官员夫人。”   “阿姐,你说好不好?我一想到能娶阿姐做妻子,我高兴的不得了,我……”   他越说越激动,竟然直接站起来,想要去拉她的手,抚摸她的脸。   沈妙贞吓坏了,不断的往后推退,面前这个人分明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分明是熟悉的脸,却让她感觉到如此的陌生。   “阿姐我们在一块,不比你嫁给别的男人更好?我会什么都听阿姐的,事事都顺着阿姐,阿姐你说好不好?”   他凑过来的更近了,沈妙贞此时才发现,自己印象中害羞又无害的弟弟,居然变得如此高大,又有压迫感,身高足足比他高了两头,她只有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宽阔的肩膀猿臂蜂腰。   他的脸并不如六公子那样雌雄莫辨,有种锋利的美感,但也并不丑陋,瓜子脸尖尖的下颌,眉眼细长,反而有种古典美感。   他没有熏香,可身上却有一种强烈的男性气息,熏的她脑子晕乎乎的,完全无法思考。   “你若是听话,就不会跟我说这些。”   沈妙贞完全没有感觉到,面对公子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她只觉得怪诞。   “小天,我们是姐弟。”   “我们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你一直是作为我弟弟长大的,我叫了母亲这么多年的娘,早就把自己当做亲生的看待,我根本就不能把你当做一个男人来看待。”   沈天急了:“阿姐,你摸摸我的身体,多么的壮实,我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不再是个孩子,如果六公子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还是你嫌我没出息,阿姐,我能保证,我一定会努力的,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要信我。”   “我并非不信你,小天,阿姐辛苦这些年,都是为了谁?只要你能上学有了功名,就能成为阿姐的依靠,这个依靠是阿姐被欺负而时候,你能做我的靠山,做荫蔽我的大叔,能让我在婆家抬得起头。”   “可阿姐从没想过,要嫁给你。”   沈妙贞只是在最初的恍惚后,便很快清醒了过来,进入状态,作为一个姐姐,语重心长的管教弟弟。   “你还年轻,遇到的姑娘会更多,而且你现在有了功名,总要想想以后,娶一个能帮的上你,给你助力的姑娘,而不是娶阿姐这样的。”   沈天的男性魅力,居然对她毫无作用。   然而想想也是,谁能对着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男孩儿,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他光屁股穿开裆裤的样子,她都看到过。   可是沈天不甘心。   “阿姐为什么会回来?”   他笑了笑,不等她说话便道:“六公子表现的那么爱阿姐,连阿姐的家人都愿意帮着处理妥当,叫你没有后顾之忧,可为什么肯放阿姐回来呢,因为六公子不论多么爱阿姐,都会娶一位门当户对,家世能帮的上他的女子为妻。”   “六公子只能让阿姐做妾,可阿姐是什么性格的人,他不知道,我们的娘亲一直教导我们,就算贫穷,也要穷的有骨气,不能做违背原则良心的事,摧眉折腰侍权贵,就不是阿姐会做的事。”   “阿姐接受不了六公子的安排,所以才被放了回来,得到了自由。”   “可是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与六公子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沈妙贞惊叹,果然中了秀才,读了书,就是跟不识字的人不一样,这种诡辩,不仅有理有据,还让她很信服。   她默然片刻,抿抿唇:“你说的对,的确叫我无法反驳。”   “不过小天,我像公子一样说出这种话,确实很功利,让人听了不舒服,但你有没有想过,公子说的,是对的。”   “像公子那样的家世,尚且要强强联合,而像我们这种寒门,想要往上爬,本就是寸步难行,困难非常,若是你娶了一个家世好的姑娘,能帮的上你,也许能让你少奋斗几十年,我是为你好。”   沈天也没有否认:“可是阿姐有问过我,我的意愿呢?我不愿少奋斗几十年,我只想跟阿姐,永远在一起,靠我自己的双手给阿姐带来幸福。”   “……”   “你别再说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你叫我一声阿姐,我便永远是你姐姐,不可能有别的关系,你……你是个读圣贤书的人,莫要再做这种出格的事。”   沈天不置可否:“反正我喜欢阿姐,就要阿姐,我是不会放弃的!”   “你快走吧,别叫外人听见,若是叫人听见,还以为我勾引你,你以为我还会有什么好名声吗?”   沈天理直气壮:“他们谁爱说谁说娶,阿姐就是我的童养媳,长大了本就要嫁给我。”   “你住嘴!”   见他越说越离谱,沈妙贞气的一巴掌甩过去,啪的一声,给沈天的脸上打出一个红印来。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动手,两人都愣住了。   不管他曾经多么的调皮,沈妙贞从没打过他,而那样温柔的阿姐,笑起来像是月亮一样姑娘,此时却甩了他一记耳光。   沈天垂下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很好,打这一巴掌让阿姐出气了吗?”   “只要阿姐觉得开心,可以随意的打我。”   他指了指自己完好无损的右脸:“阿姐早晚都是我的媳妇儿,让媳妇儿打几下,也不过是闺中情趣,无所谓的。”   沈妙贞气的浑身发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往外推:“你快走吧,离我远点。”   沈天见她情绪就要崩溃,也很懂事的顺着她的力道往外走,一脚刚踏出去门口,门便啪的一声关上,叫他吃了一肚子灰。   小绿儿在外面听完了全程,就是她关的门,从门缝里,看他的眼神,就像是防备着什么大坏蛋。   沈天低低笑了起来,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让阿姐同意婚事。   他的脸冷了下来,一转身去了院里东厢房,去找沈老爹。   沈妙贞心里乱死了,思绪像是一团乱麻,叫她根本理不清斩不断,得知自己不是徐氏亲生,而是海家后人,就已经够叫人心焦意乱。   弟弟的忽然告白,如同雪上加霜,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就像是惊弓之鸟,就算现在六公子忽然反悔,说要带她回去,娶她为妻,她也丝毫不觉得惊讶了。   那几张记录了她身世的纸,还整整齐齐的叠着,被她攥在手中,她是海家后人,也没有用,只是知道了自己的来处罢了,海家都是通缉犯,有罪之人,宣扬出去也没有好处,只会惹来祸事。   “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办?您弟弟怎么突然……”   小绿儿也吓坏了,哪有弟弟跟姐姐求娶的,这还是今日才揭发出来不是亲姐弟,小少爷肯定不是忽然的热血上头才做的决定,逻辑那样缜密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然而一细想,难不成不知道不是亲生时,他就有了这种想法?   小绿儿真是毛骨悚然。   沈妙贞觉得好累,得到了自由回了家,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平静生活,反而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   “咱们要不要赶紧走,找个别的地方住,跟您阿弟在一个院子,奴婢实在害怕。”   沈妙贞苦笑,茫然的抬起头,眼神空洞:“走,能去哪呢,这里是我的家阿。”   她满心彷徨,根本不值何去何从,寻来一个炭盆,将那几张纸扔了进去,看着它们慢慢化成灰烬。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为什么连弟弟都变得如此不正常了。 ◉ 129、129   小绿儿问她怎么办, 沈妙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搬出去倒是简单,可亲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的, 沈老爹为了一个刘三娘和不知性别的孩子,对她开始冷淡, 将她当成讨好献媚六公子, 得到好处的工具。   然而那些年沈老爹对她疼爱过, 那些疼爱也不是假的, 只能说他变了,到底她不是沈家亲生的孩子,而那个不知性别也没有姓名的, 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到底比她更重要些。   她以为回来后,日子就能过的更好, 更平静,却没想到, 日子就是出乎她的意料,不按照她的意思去走。   “姑娘,小少爷跟您的事,您是怎么考虑的阿。”   绿儿自觉是沈妙贞的丫鬟, 虽然沈家跟她不相干,但也尊称了一声小少爷。   沈妙贞摇摇头:“我们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你不必称少爷。”   “姑娘, 虽说你不是沈家亲生的女儿,可是那些年您跟小少爷都是亲姐弟相处的, 这样就嫁了, 岂不是成了童养媳娃娃亲, 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阿。”   “我焉能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是不会嫁给小天的,他一时犯了糊涂,我怎么也能跟着犯糊涂。”   小绿儿叹气:“还以为您娘家会安慰安慰姑娘,谁知竟是这般,那个刘三娘分明就是想对姑娘不利,然后霸占姑娘的钱财,公子给了那么多的嫁妆,好歹没叫他们知道,不然不定要怎么算计姑娘呢。”   见沈妙贞的脸上并未露出不赞同,绿儿继续道:“早知姑娘家里是这样,还不如不走,留在六公子身边呢,至少没人敢这么逼迫姑娘。”   沈妙贞看向小绿儿,沉静如水的眼睛,好似洞悉了她的想法,她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暴怒,只是淡淡道:“你本就应该留在裴家,虽说当初你服侍的是我,可买你的是公子,让你跟着回来,过平民老百姓的生活,是委屈你了,要不,我去寻徐程公子,拜托他找人送你去西京。”   小绿儿吓了一跳,急忙道:“姑娘,奴婢就是随便说说,为姑娘打抱不平,咱们都离开裴家,跟公子都说那些话了,还怎么回去呢。”   “姑娘别赶我走,当初我服侍姑娘,紫毫他们就觉得我低他们一等,姑娘把我留下,还不一定要怎么被欺负呢。姑娘,你别赶我走。”   她嘟着嘴,说着说着就要哭的样子。   沈妙贞实在看不惯她这样作秀,偏她还吃这一套,觉得这孩子实在可怜,罢了罢了,跟她计较什么呢。   沈妙贞忧心忡忡,若是小天还不改主意,这个家也要呆不了了,总得寻个新的住处,可这些年她一直都在裴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熟悉洛京的状况,若是不得已还得劳烦徐程公子。   她想的头都要大了,只觉得额角生疼,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天会生出娶她为妻的想法。   虽然这间屋子狭小,远远没有公子的私宅富丽堂皇,但小绿儿仍旧把里面打扫的一干二净,还用了香熏熏屋子。   公子给的那些值钱的东西没有摆出来,她怕沈家人,尤其是那个刘三娘看见了,又起幺蛾子。   那串亲娘留下的一百零八子的佛珠,被她绕在手心,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木料光滑散发着若隐若现,却不容忽视的香气,她能嗅出是沉香的香气。   公子曾经教过她玩香,辨认各种的木料,专门点燃了叫她一一嗅过,沉香木本身只有清新的木料香气,混合着微微的几乎嗅不到的沉香香味,有种独特的味道。   沉香名贵,一两沉香木便是白两白银,然而手里这串,似乎又与她见到过而沉香木不太一样,这手串是个老物件,珠子表面润泽光滑,显然是前代主人总是把在手中盘完,显然是其爱物。   喜爱沉香木,她可以想象,这东西的主人是位如何秀外慧中的温柔女子。   那信上说,她的娘亲徐明华是个大家闺秀,她的爹爹,也是当时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公子,是西京小娘子们的梦中情郎。   然而海家一朝出事,那些曾经爱慕过他的,苦恋过他的,全都跑的没了影子。   世事就是如此,人都是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者少,徐氏与她亲娘情同姐妹,甚至得她亲娘赐姓为徐,拼劲全力,也只保全了她这个遗腹子,独自一人带着她跑到洛京,隐姓埋名的活了下来,就是想让她平凡却安全的过完这一生。   她在心里,对那位早已死去的亲娘徐明华说了一声抱歉,她从未见过亲生母亲,而徐氏对她很好,她就是她的亲娘。   “妙儿,你在屋里吗?”   沈老爹在外头敲门,她这个老爹完全是个粗人,以前家里穷,他一门心思只有家里那几亩地,并不爱多说话。   然而经历了六公子带来的富裕生活,这样一个淳朴的农民,居然也开始变了。   沈妙贞沉默而打开门,请他坐下,沈老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居然多了一丝不好意思,他飞快的打量着这些大大小小而箱子,看到那些锦缎,眼中飞快的闪一丝贪婪。   不怪她眼皮子浅,是他从没见过沈妙贞带回这么多的东西来,好歹跟了六公子一场,总也不能什么都没给她吧。   想起沈天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心思动了,后半辈子只能指望这个小儿子能更有出息,而现在小儿子非她不娶,他这个做爹的又能有什么办法。   沈老爹脸上浮现出笑容:“妙儿阿,你大哥那件事,是爹糊涂了,那刘三娘是你大哥非要娶的人,他被那丫头迷了心智,又怀了身孕,我会让他们搬出去住,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咱们到底还是一家人不是,过去那些年,我对你娘,对你,不也一直都挺好,家里有一个白薯,只给你和你弟弟吃,你虽然不是我生的,可我对你也算是视如己出。”   “那六公子不要你了,爹也是着急,这你要是能在侯门站住脚,将来生了一儿半女的,还能继承六公子的家产,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沈妙贞沉默不语,并不说话。   沈老爹叹气:“可是谁叫你没本事,咱们家也没本事,根本就帮不了你呢,老二跟我说了他的想法,你觉得如何呢?”   终于进入了正题,沈妙贞抬起头,满脸淡漠:“我觉得,不行,小天是我弟弟,我对他没有别的想法。”   沈老爹憨厚的笑笑:“妙儿阿,你说你跟小天,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这情分便与旁人不同,你嫁给别人,不如嫁给小天,这至少知根知底。”   “你是我女儿,嫁给了小天,以后便是我儿媳妇,爹以前怎样待你以后还怎样待你。”   “爹是来给小天做说客的?那爹的算盘是打错了,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小天,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沈老爹脸一僵,很想把烟袋锅子扔到地上,可想起了什么,又堆上了笑容:“妙儿阿,你看你弟弟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儿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不嫁给他,娶别人又要许多银子。”   “那六公子便没有给你留下银子,你也拿出来一些,替你弟弟娶媳妇儿嘛,这要是娶了你,咱们家不就不必出银钱……”   原来他来做说客,不是为了小天,说到底,还是为了她那些箱子,为着公子给她的嫁妆。   沈妙贞很想笑,她也不想再继续听,豁然站起身:“爹,我刚回来,很累了,这件事过几日再说把,小天年纪还小,不必这么早就考虑成婚,若是小天中了举,岂不是能寻个家世更好的姑娘,没准有姑娘愿意慧眼识珠,愿意带着万贯家财下嫁呢,到那时,我如何会吝啬聘礼。”   “是,是,你说的也是。”   沈老爹喜的搓搓手:“我就知道,妙儿你不会对你弟弟不管不顾的,这个,六公子给了你多少银钱?”   沈妙贞似笑非笑:“爹是想现在就让我出钱?”   “这个,没……没……行,那你好好休息阿,这件事咱们过几天商量,不急不急。”   沈老爹蹑手蹑脚的出去,眼睛还在她那些箱子上恋恋不舍。   沈妙贞已经完全的面无表情了,她木着脸,呆愣的站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   “姑娘……”小绿儿都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她。   沈妙贞却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关的话:“咱们虽然有银子,也有庄子的分红,可到底不能坐吃山空,你说我做点什么好?卖卤肉还是卖绣品?”   “上一回在家做的卤肉,大家都说挺不错,我先去街上买点调味料。”   她自说自话,站起身,就往外走:“绿儿,把屋门锁上,你跟我一起去。”   小绿儿诶了一声,飞快的给她拿了帏帽跟上去。   “阿姐,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沈天就像是盯着她似的,从厢房里冒出来,执意要跟着她。   “我出去逛逛,你也要看着我不成?怕我逃跑,还是怕我那些嫁妆逃跑?”   她从没跟沈天这么冷酷而说过话,沈天明显很不适应:“阿姐,我怎么会看着你不让你逃跑?我只是想陪陪你。”   “哦,那你现在应该回去,看好我的嫁妆,毕竟你爹可是一直在打那些财帛的主意呢。”   她说完,推开门就出去了,只留下沈天满脸的憋屈。   门外,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是裴邺,他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她,仿佛笃定了一般:“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跟家里人吵架了?”   作者有话说: ◉ 130、130   “裴公子在这里, 倒是很巧。”   对于裴邺,只有过三面之缘,根本就不熟, 沈妙贞也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不巧,我是在等你。”   这回轮到沈妙贞惊讶, 她一直以为裴邺是个身体壮实, 却沉默寡言的男人, 前几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 都没怎么见过他说话。   这便是沈妙贞的错觉了,裴邺要承担一大家子的生活,靠着侯府裴家的荫蔽国过活, 他若是不能说会道, 办事又踏实,裴境那般眼高于顶的, 也不会看好他。   “等我?”   沈妙贞一愣,脸色变得有些冷:“公子等我做什么, 我记得跟公子之间,并没有交情,唯一的一次便是给邻居送了些卤肉。”   “若是公子觉得我被打发回来难堪,想要嘲笑嘲笑我, 也不必说话,我跟公子之间, 没什么好说的。”   裴邺却并不在意沈妙贞的冷脸:“我有什么资格嘲笑姑娘, 我们家混的还不如姑娘。”   “姑娘此番回家,可是被沈老伯说教了?”   沈妙贞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说的话也叫人不爽, 她此刻已经不是那个裴府温顺恭良的小丫鬟。   她是自由身, 裴邺又算什么人,她想怼就怼。   “沈老伯见人就说,你们家姑娘攀上了侯府的高枝,他是莲花六郎的老丈人,我一想这老伯也没有别的女儿,说的自然就是姑娘你。”   “现在姑娘回来,若是一直这个家呆下去,只会惹来嘲笑,姑娘身为未嫁女,本就要听父亲的,了沈老伯已经见识了洛京繁华,姑娘又如此美貌,难保不会起别的心思,到时候,姑娘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沈妙贞脸色一沉,也不再客气:“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邺微微一叹:“跟我自然是没什么关系,我并不是姑娘的谁,但我不愿看到姑娘过的不好,所以才来提醒姑娘一番。”   “我猜,你那弟弟沈天,是不是盘算着想要娶你,把女儿变成童养媳,而沈老爹也同意了?”   沈妙贞立刻瞪大了眼睛,瞳孔闪动。   她惊讶的时候,还挺像一只受惊的狸奴,眼睛滚圆滚圆,很可爱。   裴邺忍住心中那股蠢蠢欲动:“我知道姑娘是惊讶,我为什么知道,一来,我看人的眼力还是有一些的,二来你我毗邻而居,这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沈老爹的盘算,我隔着墙壁,都听了个大概。”   “……”   “你弟弟一说起你的时候,眼睛亮的像星星一样,谈起六叔,厌恶的像是六叔捅了沈家的祖坟,这不是情敌是什么呢。”   “他从前就喜欢你,只是亲姐弟的身份阻碍了他,现在没了那层血缘关系,他就敢想,也敢做。沈天年纪轻,掩盖情绪虽然做的不是很好,被我瞧了出来,但他也考了功名,在外面算是摸爬滚打过,姑娘可不要小看任何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一个女人的决心,和手段。”   沈妙贞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忍不住怼他:“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屈从于阿爹和弟弟,我可以搬出去,可以立女户单独过!”   裴邺摇摇头:“姑娘分明在六公子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大梁律法都没读懂?立女户,要家中没有男丁,只留下姑娘一个人,现在你虽然脱了奴籍,可你那户籍还登在沈家名下。”   “只要你们沈家任何一个男丁活着,姑娘就不可能立女户,虽然很残酷,但是那刘三娘说的是对的,若是姑娘的爹爹去了,又没有个秀才的弟弟,刘三娘作为姑娘的嫂嫂,便是把你卖了,姑娘去告也告不赢。”   沈妙贞终于受不了,直接崩溃,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女人在这世间就是艰难的,没有出路。   她想到了徐程,徐程说过她可以去寻求他的帮助。   但这个人是温齐的人,温齐同样对她目的不纯,若是他趁机要挟,要她给他做妾,那岂不是从侯府这个火坑进入了另一个火坑。   她的抗争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你来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取笑我没攀到高枝,你想吓唬我,是没门的,我告诉你,你……你……”   她害怕,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双臂抱紧了自己,身子摇摇欲坠,就要摔下去。   裴邺觉得自己的火烧的太旺了,太过刺激到她,刚要扶住沈妙贞,小绿儿率先抢在他跟前扶住沈妙贞,并对他怒目而视。   裴邺心里了然,这个丫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但是他才不怕。   六叔都不要她了,还不给别人争取的机会,他不是皇帝,没有让女人为他守活寡的资格,他是堂堂正正,又不是偷鸡摸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嫁给我。”   沈妙贞脩的张大嘴,茫然的望着裴邺,她跟他根本就不熟,谈婚姻嫁娶,岂不是太过儿戏了。   裴邺后退一步,拱手长揖一礼:“沈姑娘,自我介绍一下,小子裴邺,年方弱冠,家中有一母两个弟弟,人口简单,虽然姓裴,但并非侯府嫡支,家中过的自然没有侯府奢侈,但小子这些年也算攒了一些银钱,在朱雀大街置了一套二进的院子,也买了几个仆婢使唤,姑娘若愿意嫁给我做大娘子,我裴邺可以在此起誓,此生绝不纳妾,不娶二妻,不让任何人欺负姑娘。”   他起身打量着沈妙贞,却见她仍旧是满脸茫然的状态。   “我这些年闯荡,也存了一些银钱,若姑娘愿意下嫁,邺绝不委屈姑娘,旁的女子有的,姑娘也一定会有!”   他其实准备了五百两的聘礼,这几乎是他私房钱的全部了,但他不好意思说,一来是觉得说聘礼钱财,会辱没了她,二来觉得见惯了六叔的富贵,自己这点钱,实在拿不出手来。   “我若得了姑娘,必定爱姑娘如珠如宝,呵护姑娘,嫁给了我,姑娘也能摆脱目前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邺知道自己不才,比不上六叔惊才绝艳,但自第一次见过姑娘一面,邺就寤寐思服,再也不能忘怀。”   “但那时,姑娘是六叔身边的人,邺只能将心思掩埋,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姑娘乃是自由身,邺也有资格对姑娘表露心声。”   他不是第一个对她表达爱慕之心的男人,却是第一个让她如此震撼的,大抵是因为,裴邺跟她门第相当,不仅十分真诚,还是第一个表示娶她为妻的男人吧。   说不感动,是假的。   沈妙贞咬着下嘴唇,轻轻问出声:“你应该知道,我跟着六公子,并不只是个简单的奴婢,我还是他的妾。”   “我知道。”   她准备再把话说的明白一些:“既然你知道,也该明白,我在别人眼里,已经不是清白的女人,哪怕如此,你也愿意娶我为妻吗?”   裴邺深吸一口气:“是,我知道,可姑娘是天上的仙女,如今只是暂时沦落凡尘,才让我这个凡夫俗子有了可乘之机,我怎会嫌弃。”   “……”   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刀削斧砍般的脸,却有着太过清澈的眼睛。   那双眼中的真诚和坦然,让她没有办法质疑。   沈妙贞不畏惧威胁,却畏惧真诚和善心,她没有办法对捧出真心的人恶语相向。   “我……我不知道,我……”   裴邺显然完全明白她的纠结:“姑娘慢慢考虑便是,邺愿意等姑娘,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一年两年都可以,邺对姑娘一见钟情,绝不会娶别人。”   “姑娘现在处境艰难,若是遇到有谁想要对姑娘不利,姑娘叫我便是,我虽在朱雀大街买了房子,可这些日子都会住在隔壁,姑娘不必跟我客气,邺对姑娘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叫我想想,我脑子乱的很,我实在没办法,我……”   沈妙贞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她想到了一个问题:“你不是还靠着六公子的荫庇,若是娶我,就不怕六公子报复你,不再帮着你了吗?”   裴邺很是坦然:“邺不是小人,在姑娘还是自由身追求姑娘,并没有视六叔如无物,六叔也是个坦荡的人,既然弃了姑娘,便不会后悔,难道姑娘嫁人,六叔还会为难姑娘的丈夫不成?”   “再说,就算六叔因此而恨我,邺也不会后悔,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间,若是事事都怕,瞻前顾后,岂能成事,我有手有脚,还怕养不了姑娘吗?”   沈妙贞嘴上说出去买调料,只是去散散心,半路又遇上裴邺这个忽然杀出来说要求娶的男人,心思乱的不行,什么也没买,回到家就锁上门,连晚饭也没吃。   她在想裴邺,想裴境,也在想自己。   不可能嫁给弟弟沈天,单独出去过,自立女户更是难如登天,裴邺好似是个很好的选择。   但她在犹豫,裴邺虽说不错,她跟他之间实在陌生,更谈不上所谓的爱情,或许他对她会有。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睡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小绿儿非要给她冰敷一下,说这两个黑眼圈影响了她的美貌。   而外头吵吵闹闹的,一个胖媒婆扭着身子进了来,满脸谄笑:“沈家姑娘,你的好运来了。” ◉ 131、131   喜事, 她能有什么喜事,这些天她遇到的都是祸事,这喜婆胖胖的, 却没有和蔼的样子,穿戴的花枝招展, 脸上那笑也叫人看了不适。   难道是裴邺找来的?绝不可能, 他昨日那么真诚, 说会等她考虑, 不可能直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裴邺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会在追求她的时候招惹她的厌烦。   沈天跟着进来, 黑着一张脸。   沈妙贞一看便知道, 也不是傻弟弟安排的媒婆了,不然他也不会是这种态度。   媒婆喜笑颜开, 讲她从头到脚打量,那种像是衡量货物价值般的眼神, 让她感觉到生理性不适。   “这位就是沈姑娘吧,真是生的漂亮,跟仙女似的,怪不得那陈秀才对你念念不忘, 叫我来上门提亲呢。”   媒婆拿出一个荷包,指了指厅堂中的一个小口袋:“姑娘瞧瞧, 这便是陈秀才托我拿来的聘礼呢。”   沈妙贞一眼扫去, 框子里只有两条干鱼、一条腊肉、一壶酒。   没摸出来者深浅,沈妙贞是绝不会冷脸相对的, 她谨慎的问道:“敢问是哪位陈秀才?我记得见过的人中, 没有哪位公子姓陈。”   太青先生是姓陈, 可他没有儿子,而且这夫妻俩远在西京。   媒婆捂着嘴笑了:“是陈文安陈公子阿,他也是去年考中的秀才,可是好一位品貌才学都出色的公子呢。”   “这陈公子说,姑娘在侯府裴家做过女婢,他便是在那位大名鼎鼎的六公子身边结识的你,自此便对姑娘你念念不忘,一直想到现在,这不是知道姑娘被主家放出来了,就叫我来提亲。”   沈妙贞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谁是陈公子。   媒婆接着道:“虽然只是纳姑娘为妾,可是人家陈公子才学出众,现在便在县衙寻了个县丞的差事,这陈公子胸有大志,将来还能中举人、进士,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陈公子说了,只要姑娘应允,便许给姑娘贵妾之位,这诚意是够了吧。”   她摆动着一双灵活的胖手,将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不过是一些碎银角自子,她数了数,胖脸上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虽只是纳妾,可人家陈公子也给了十两银子的聘礼呢,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阿,有了陈公子这么一位青年才俊做夫君,将来要成官太太喽。”   陈秀才?纳妾?   沈妙贞几乎想要哈哈大笑,只觉得十分荒谬,她这辈子就跟妾是过不去了是吧。   六公子说会让她做贵妾,温齐也说虽然不能让她做正室大娘子,却会永远只有她一个。   然而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陈秀才,居然也跑来说,要纳她为妾。   真是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秀才,连个举人都不是,他凭什么?   “妈妈跟我说了这么多,这位陈公子上门提亲,却只是纳妾,不是娶妻?”   沈妙贞指了指自己这张娇美绝色的脸:“妈妈,你瞧着我这相貌,让我做妾,这位没见过的陈公子可忍心?”   “妈妈上门的时候有没有打听过,我阿弟也是秀才,这位陈公子难道是哪位世家公子?门第比我们家高出许多?”   媒婆也没想到,被提亲的当世人明明还是个姑娘,居然一点都不害臊,居然还问起了陈公子而家世。   她讪笑:“这个……陈公子自然不是什么豪门公子,不过,人家也不是什么池中之物,如此年纪就中了秀才,是位青年才俊呢,算来还是姑娘占了便宜。”   沈妙贞的面色很是古怪:“妈妈,我阿弟今年食物,也是去年中的秀才,这样年轻的秀才郎君,你说是我阿弟更出色还是那位陈公子更出色呢,纳妾,陈公子真是好厚的脸皮。”   媒婆被如此怼,终于变了脸色:“沈姑娘,话不能这么说,虽说你弟弟也是秀才公子,可是姑娘却是给豪门公子做过妾侍的,是不是清白的身子都不知道,这陈公子能不介意姑娘的身子,愿意纳你,就不错了。”   “姑娘把自己看的忒重了,陈公子有功名,出去议亲,便是小官之女都愿意嫁还得带着丰厚嫁妆,何况姑娘这种破了身子的。姑娘就算美若天仙,没了清白,也寻不到好夫家。”   沈天原本还想听听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提亲,却没想到越听越生气,气血往头上翻涌,豁然站起身,指着门口:“兀那婆子,休要胡言乱语,我姐姐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跟六公子没什么关系,还有,我姐姐不做妾,拿着你这些东西赶快滚蛋,莫要在这里烦我姐姐!”   媒婆还想说两句:“姑娘,小相公不明白事理,你也不明白吗?姑娘是破了身子的,不值钱……”   “你给我滚,滚,滚,胡说八道的上瘾了,再往下说,小爷的拳头可不饶你!”   沈天气的直接将她那个篓子往外丢,媒婆急了:“诶,你这小相公,怎么这么不讲理,还秀才公子呢,你度过圣贤书吗?”   沈妙贞脸色铁青,但她在侯府听到的闲话更多,忍耐惯了,并不如沈天那么的愤怒。   “这位妈妈,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是,我的确给豪门公子做过妾侍,可这是我子请求去。我连有钱有势的世家郎君的妾都不愿做,给陈秀才做妾?他真是自视甚高,好大的一张脸,也不去跟城墙比比,谁的脸皮更厚一些?”   “区区一个秀才,也想癞□□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以后莫要再来,再来便把你打出去。”   那媒婆很恨的想说什么,沈天在一旁举起拳头,叫她什么也不敢说,灰溜溜的拿着小篓子和那十两碎银跑了。   出了沈家大门,胖媒婆对着沈家门口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呢,一个残花败柳,还瞧不上秀才公子。 ”   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人高马大,好像有自己两个高的男人,在那里怒视着自己。   “你在说谁残花败柳?”   裴邺一身麻布衣裳,却因为相貌英俊身材高大,这身麻布衣裳也被他穿的气势十足。   “我……我说那个沈姑娘,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邺一拳挥上去,拳风从媒婆的耳边擦过,吓得她后退几步,直接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你说别人我不管,若是你回去敢传沈姑娘的闲话,别怪爷爷没提醒过你,爷爷沙包大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便是打了你,你告到官府,爷爷也能疏通,你敢再传闲话且试试看!”   把这个媒婆吓得屁滚尿流,裴邺双手环胸靠在墙壁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敲敲门,问问沈妙贞的情况,却听到里面一声惊呼,他心里一紧,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推开门闯了进去。   那媒婆被赶走后,沈妙贞疲惫的坐下来,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双目无神。   “这便是我在别人眼里的样子……”   一个被赶回家的妾,一个破了身子不清白的女人,哪怕她早有思想准备,不再理会不相干人的闲言碎语,可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时,她仍旧被伤害到。   这才明白什么叫做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她要强大起来,也必须心灵比身体更加强大,才能面对流言蜚语,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好好的活着,比别人活的更加幸福。   “这媒婆不是阿姐安排来的吧。”   沈甜天面色沉沉,几乎没了平日那副开朗的模样,此时他说话也阴测测的,叫沈妙贞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自然不是我,我连六公子的妾都不愿做,怎么会做一个穷秀才的妾。”   沈天忽然一笑,这笑容叫她更加觉得惧怕。   “不是阿姐的主意就好,我还以为阿姐想要快点嫁人,远离我呢。”   那个可爱又贴心的弟弟,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成了一个喜欢阴着脸说话的人,压迫感惊人,叫她有些不寒而栗。   “小天,我们谈……”   根本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沈天打断了她:“我以前就觉得,阿姐生的太漂亮,太出色,所以叫那些男人见色起意,想要占有阿姐这样的美人。”   “因为阿姐生的美,所以才会拈花惹草,处处留情,我嫉妒坏了,别人都可以跟阿姐亲近,跟阿姐献殷勤,阿姐却不给我机会,可分明,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阿姐应当最亲近我,最爱我才对。”   他缓缓站起身,居然开始宽衣解带。   “阿姐拒绝我,我心里真的很不安,因为不知何时,阿姐就会跟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跑掉,与其这样,还不如我跟阿姐,生米煮成熟饭,放心,阿姐,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做做样子,你别怕。”   “你别怕!”   沈妙贞身子都颤抖起来:“小天,你想做什么阿,别冲动。”   她吓得哭出声,整个人直接往门口冲,然而她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把被沈天拦腰抱起。   沈妙贞发出一声尖叫,门厅被一脚踹开,门口处来的是裴邺和绿儿,裴邺眉头紧皱,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扶起沈妙贞时,她被吓坏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住的往裴邺身后藏,此时早已没了那副淡然出尘的模样。   “裴邺,你说要娶我还做不做数?我嫁给我,我们现在就成婚,你带我走吧。”   她哭泣的整个身子都委顿在地。 ◉ 132、132   她哭的撕心裂肺, 裴境教她的那些淑女仪态,笑不露齿,哭要掩口, 都忘在了。   她双手掩面,哭声痛彻心扉, 她不明白, 为什么心爱的弟弟, 也会变成这样, 难道别人都在变,只有她还是那个沈妙贞?   沈天从未见过,温柔却坚韧的阿姐, 这般什么都不顾了, 哭的如此绝望的样子。   她经历了背叛,这几年在裴境身边, 物质虽然丰富,心却一直在被磋磨, 担惊受怕,患得患失。公子给予的那些宠爱,完全抵不过她的难过,不平等的爱, 还总是会担心,这些宠爱会被随时收回。   只要在公子身边, 她就没有办法做到心如止水, 离开了公子,她虽难过, 却很快就调整过来, 相信随着时间, 她会慢慢将那位惊艳了她岁月的神仙公子忘记。   就算离开公子,她也没有如此伤心。   而现在,她却哭的如此失态。   因为来自亲人的背叛,是最致命的一击。   沈天怔住,他好似忽然清醒了过来,看到衣裳不整的自己,被打了一拳的疼,也没有心里疼。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明明是想给阿姐幸福,为什么却变成了伤害。   他想上前一步,摸摸她的头发,却被裴邺冷厉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过来,你都做了什么,看看把她吓成了什么样子,你是畜牲吗?”   沈天低下头去,他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巴掌:“阿姐,对不起,我是畜牲,我鬼迷心窍了,可是……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   “沈天,你是个读书人,我素来敬重读书人,可你瞧瞧你自己,办的是读书人办的事吗?”   裴邺气急了,他也爱沈妙贞,而且还是最肤浅的看脸一见钟情,日思夜想做梦都是这个姑娘。   他是个粗人,也知道君子守礼,不欺暗室。   这还是他的姐姐呢。   “你们家当初便是卖了她,为了给你和你娘治病,这些年,她赚的银钱多少,你们一家子没少趴在她身上吸血,如今你成了秀才,有出息了,不说护着为你辛苦操心的姐姐,居然还作出如此行径,你也配做秀才?”   裴邺很是不耻。   沈天哑口无言,什么申辩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觉得很羞愧,却并不想放弃。   “阿姐,你原谅我这一回,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么对你,阿姐,我看看我,我是你的小天,只是犯了一次错,你就要给我判死刑?就不要我了吗?”   沈天听到她那句嫁给裴邺的话时,就知道,自己搞砸了,阿姐是真的恨了他,不再原谅他,不然怎么会随便找个人嫁了呢。   “阿姐,你别不理我……”   沈天的声音带了哭腔,他到底还是个年轻人,不够沉得住起,也不够狠的下心。   沈妙贞却不理他:“你走吧,别让我看见你,若是你不走,我就走。”   她的神情倦怠极了,似乎是心如死灰,也似乎是什么都不在意了:“我的那些东西,是六公子送给我的嫁妆,爹不是打着这些东西的主意吗?我走了,你们就随便拿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你们认为我是什么?沈家的私有物?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不是的,阿姐。”   “我的爹爹,想要让我巴着六公子换好处,我的大嫂只想霸占我的财产,我的大哥,眼里丝毫没有我这个妹妹,而我最心爱的,寄予厚望的弟弟,居然想要霸占我,污了我的清白。”   “我的人生,真是活的可笑。”   她一直想要有尊严的活着,却从未得到过尊重。   这些话语像是利刃刺入了沈天的心,他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解释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解释出来。   “我会出去,你别在生气了,等你好了,我们好好聊聊好嘛?”   “阿姐,我只想让你活得开心,活的幸福 ,可我又不想让你嫁给被人,我只是,我只是……”   他说了这么多,沈妙贞却仍是一副冷漠的面孔,沈天默默的流着泪,走了出去。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留在这里。   一条手帕出现在沈妙贞眼前,愣愣的抬头一看,是裴邺递过来的。   “这条是新的,不是我用过的。”   手帕只是一条素帕,并不是什么好料子,也没有绣花,显然不是女人的私物。   裴邺救了沈妙贞,小绿儿也没有表露半分的亲近,反而对着他这幅样子直撇嘴,就差没在脸上写着,这人目的不纯。   她现在连话都不想说,好似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裴邺却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你……你刚才说的嫁给我,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他希望是认真的,也必须是真的。   “你看,现在你阿弟都已经不加掩饰,还是这个心思,那个媒婆是远近闻名的桑婆子,我虽然已经警告了她,可也难保她不会造你的谣。”   “你不必再说,我说了会嫁你,虽然是情急之下的说出口的,但我是认真的。”   裴邺大喜:“姑娘说的当真?”   沈妙贞点点头,她想了一晚,以她的家世,裴邺这样的本就门当户对,而他对她也有一腔真心。   她总不能一直不嫁人,而经历过公子那么出众的男人,她也很难再真正爱上别的男人,所以不如找一个她不厌烦的,两人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也算不错的结局。   本来没有想要这么快的做决定,她总得挑挑选选,但形势却逼的她不得不尽快嫁出去,远离这个家,远离沈天。   曾经这个充满温馨和爱意的家,变成了冰冻的,她想要逃离的魔窟。   裴邺很好,她没什么可挑剔的,想要瞌睡有人就送来枕头,而他对她有了承诺,如今看来也是诚意思求娶。   她想要试一试,跟裴邺成婚,过平稳安定的日子,忘记六公子。   这是她必须接受的宿命。   “自然当真。”   沈妙贞面色却郑重了起来:“我答应嫁给裴公子,却有几件事需要跟公子提前说明白,公子需得答应我。”   “姑娘请说,莫说是几件事,就是几百件事,我都答应。”   “先不必忙着答应,这第一件,我的又来,公子是知道的,曾经为六公子的妾侍,那媒婆说我没了清白,这么说也没有错。你既然知道,我们成婚后,哪怕吵架有分歧,也不得翻旧账,拿此事说我。”   裴邺肃然:“这个我早就知道,姑娘放心,我必然不会拿此事说嘴,也不会在乎。”   “好,第二件事,我不知你家情况如何,我侍奉婆母份是应当,但婆母若无理欺我,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裴邺失笑:“我娘亲不是那种人,姑娘但请放心,不过我娘不识字,跟二太太那样身份的大户主母不一样,她粗俗些,若无心说了什么叫姑娘不爱听的,还请姑娘宽宥体谅。”   “第三件事……”   裴邺胸有成竹:“姑娘还想说什么,请说来便是。”   沈妙贞默然片刻,摇摇头:“第三件事没有了。”   “好,姑娘如此痛快的答应,我明天就来下聘,姑娘家这个状况,还是些人手来看护姑娘,我虽然没有家丁随从,却有几个兄弟,不会叫沈老爹你沈天裹乱。”   裴邺从怀中掏出一只翡翠镯:“此物便留给姑娘,作为信物,还望姑娘能够收下。”   裴邺明白,他是在趁人之危,可若是不利用这次机会,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摸到这姑娘的裙角,她爱的是六叔,纵然离开了六叔,哪怕要嫁人,也会下意识寻找一个六叔那种类型的清俊公子。   而他裴邺,与裴境,完全是南辕北辙,两种不同的风格。   这种做法很下作,可他并不后悔,人生只有一次的幸运骰子,能够摇出豹子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   “不是下聘,是成婚,你带着聘礼和花轿,直接娶我回去,你可敢?时间长了,我怕夜长梦多。”   沈妙贞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家,不惜抓住一切机会。   这只翡翠镯子,放在市面上还算是可以,而在她那一堆首饰中完全排不上号,根成色根本就不能比。   但沈妙贞从善如流伸出手,让他替她戴上。   裴邺心中狂喜,知道她这是心甘情愿的了,她的手腕那么纤细小巧,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折断。   他小心翼翼的,就像捧着什么珍贵的,一碰就碎的宝物,将那只翡翠镯给她戴上。   她手腕的白皙与这莹莹一汪碧绿,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并未唐突,戴上了镯子,很快就将她的手放下:“先带着,等我以后赚了大钱,再给你换更好的。”   这只镯子,被裴邺的手捂的,并不冰凉,反而有些微微的温热,他一直贴身放着,这是他身体的温度。   沈妙贞忽然就红了脸,纵然这只翡翠镯子远比不上公子给她的那些,但她很喜欢,觉得很好。   因为这是一个男人对她的承诺,对她许下的白首之约,以正妻子之礼节相待的尊重。   裴邺起身:“你等着我,我今日之内就办好这件事,必不负你。”   就在他走后一个时辰,沈家便进来几个自来熟的大汉,都是跟着裴邺做活的兄弟,跟沈大也是认识的。   他们在沈妙贞的屋子外,给围了起来,根本就不让沈家人靠近,沈老爹还想闹,被这几个大汉沙包大的拳头一吓,便再也不敢生事。   而第二日一早,裴邺的花轿队伍便敲敲打打来到了沈家门口。   作者有话说: ◉ 133、133   虽然仓促, 裴邺办事却极为妥帖,不仅寻了媒婆喜婆,聘礼也准备了五大抬, 花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威风。   沈天根本抑制不了怒火, 想要把人赶出去, 可阿姐已经许嫁人, 裴邺手里有婚书, 他的几个兄弟如黑面门神一般,守着门口,根本不让沈天进去。   他在沈妙贞房间外, 说了很多话, 哀求了很多声,她也没有出来见他。   沈天悔死了, 因为自己做了错事,阿姐便再也不会原谅他。   裴邺穿着新郎官的喜服, 骑着高头大马,好不神气,进了沈家门,将那五抬聘礼放在院中。   喜婆还在那里高喊着聘礼单子:“裴家大郎聘金五百两, 聘雁一对,聘饼一担, 海味一箱, 云缎五匹,银钏银锭银幢坠一套, 玉簪一对。”   喜婆每说一声, 围观众人便发出一声低呼。   这些聘礼在权贵之家看来, 上不得台面,实在称不上阔气,然而这里乃是平民百姓住的巷子,就如刘三娘那般,家里父亲做屠户,养的起一家子不愁吃穿,嫁女儿要聘礼,二十两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可裴邺竟然聘金便是五百两,那云缎,银饰三件套和玉簪都是要用钱的,这些支出在老百姓们看来,实在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   小绿儿打开房门,喜婆乐滋滋的捧着喜服进了去,要给沈妙贞梳妆打扮。   喜服都是姑娘家自己准备,但他们的婚事如此仓促,沈妙贞怎么可能有时间缝制喜服。   裴邺便寻遍了洛京的成衣店,终于寻到一件和沈妙贞身量差不多的。   喜娘打量着沈妙贞连连赞叹,原来是这么一位仙女般的姑娘,怪不得外面那位款爷愿意用五百两聘礼求娶。   她肌肤光滑无比,吹弹可破,根本就不必涂粉铰脸,喜娘看了半天觉得根本就没有下手之处,最后只能在嘴上涂了胭脂,用笔在眉心勾勒出花钿,如此便已经美艳的不可方物。   喜服因为不是量身定做,款式也有些简陋,有些宽松,不过腰身处用了腰带系紧,倒也不会就此拖到地上,不过也因此显得她腰肢细细的不盈一握,微微一动,便如弱柳扶风,一分的衣裳硬是被她穿出三分风情。   喜婆这个老妪都看呆了,原本还夸赞裴公子实在财大气粗,现在看来五百两聘金,这姑娘就是配得上,外头那位裴公子真是好艳福。   裴邺置办这些聘礼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私房钱,可以说是拼尽全力,想要为她置一顶凤冠,却囊中羞涩,只能如普通人家,置办了一顶花冠。   可只要家里有些小钱的人家,哪怕没有凤冠,也会给打一只凤簪,裴邺咬了咬牙,跟朋友们借了一些银钱,给她打了一只小金凤。   沈妙贞的首饰箱子中,有珍珠冠,玉莲花冠,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随便拿个出来,都比这些更加奢华、美丽。   然而她却珍而重之的戴起那顶不值钱的花冠,簪上那只小小的,有些单薄的金凤。   她的东西,公子给的嫁妆,娘亲留下的,都被她收拢起来,足足有八抬,用红绸一绑,便是她的所有。   她要一起都带走。   铜镜中的自己是如此的美丽,被火红包围,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在喜婆不住的夸赞,说着吉祥话时,沈妙贞露出一个笑容,从今以后,就是一个新的沈妙贞了,公子说她要幸福,那她就一定会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   她再不留恋,盖上盖头,被喜婆和绿儿服了出去。   “新娘子出门了!”   迈出门槛,被扶着往外走,隔着盖头,她都能感受到灼热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阿姐,别走,我错了,你别嫁给别人,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   沈天已经几欲疯狂,想要过来阻拦,而裴邺的兄弟们将他拦在原地,甚至还堵住了他的嘴。   喜婆媒婆瞧得吓了一跳,然而瞧见裴邺冷然的眼神,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什么都没瞧见,毕竟裴邺才是给他们佣金的人。   沈妙贞微微站定,轻灵悦耳的声音从盖头下响起:“小天,从今往后,你多保重,好自为之吧。”   她毫不留恋的离开沈家的大门,钻进了花轿中。   原本的房间,沈妙贞的东西早已搬空,桌子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纸,那是这间宅子的房契,是她对沈家最后的报答。   嫁了人,她便再也不是沈家的女儿。   裴邺亲眼看着她上了花轿,松了一口气,叫人赶紧把聘礼和嫁妆都抬起来,喇叭吹起来,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走了。   这些东西有十三抬,都是实抬,比不上豪门世界家嫁女,在普通老百姓里也着实算阔气。   围着朱雀大街绕了一圈,才进了裴邺在这里新买的宅子。   沈妙贞心如止水,她并没有新嫁娘的不安,平静非常,此刻她再也无法想起六公子,唯有安定。   哪怕裴邺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也是她的选择,她认。   “新娘子下轿了。”   被喜婆扶着过了厅堂,迈过火盆和马鞍,拜过了高堂,在一片热热闹闹的声音中,被送入洞房。   恍恍惚惚的,居然就这么成婚,她却完全没有什么期待,只是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唯一能够确定就是,他不后悔。   透过盖头,她只看到了一片红色,大户人家循礼节制,婚同昏,所以都是傍晚成婚,然而她们是平头老百姓。   沈妙贞想要迫切的逃离沈家开始新生活,而裴邺也怕她后悔,怕夜长梦多,所以两人心照不宣,一早便举办婚礼。   如此仓促,裴邺竟然也做到面面俱到,下面的被褥都是新的,上头撒的桂圆花生等,有些硌,却让她觉得意外的踏实。   外头的喧闹逐渐退去,她听到门吱呀一声的打开。   裴邺走了进来,面色微熏,带着一些酒气,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娶到梦寐以求而娇妻佳人,如何能不让他志得意满,所谓人生三大喜事,他便占了其一。   他挑起沈妙贞的盖头,想要学那些酸儒学子们行个礼,却在看到她那张美貌无比,却也沉静如一潭死水般的表情。   他炙热而恨不得扒开给她瞧一瞧的心,顿时就冷却了下来。   哪怕已经成婚,他们对彼此仍旧不够了解,他爱她,倾慕她,可她却不一定有同样的感受。   若非因为沈家是这么个情况,伤透了她的心,而他裴邺又恰好出现,她绝不会如此仓促的下嫁,也可能会选择别人。   而且经历过六叔那样的神仙公子,她真的会爱上谁吗?   裴邺心中都知晓,不过没关系,他能够等。   他长揖一礼:“裴邺拜见姑娘,姑娘安好。”   这一番作为,让沈妙贞失笑,打破了她那如死水般的表情:“哪有夫君给自家娘子行礼的。”   裴邺心中一喜:“在咱们家,就是夫君给娘子行礼。”   “沈姑娘,我……”   沈妙贞噗嗤一声笑的更加开心:“你都说是给娘子行礼了,怎么还叫我姑娘。”   “娘,娘子,我可不可以叫你妙儿。”   “夫君叫什么都好。”   裴邺激动的握住了她的肩膀:“娘子,妙儿,你认我是夫君了?”   裴邺是个人高马大,一张俊脸如刀削斧砍,是个很深沉聪明的长相,可现在却像个毛头小子,问她的问题都冒着傻气。   “我们都成婚了,你不是我的夫君,谁是我的夫君呢。”   一见钟情心上的姑娘,对着他巧笑盼兮,让裴邺心中甜蜜,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是,是我自然是妙儿的夫君。”   他拿起桌上而酒杯:“妙而,我们来喝一杯交杯酒。”   一杯温酒下肚,燎的整个肺腑都暖和起来,红晕爬上沈妙贞的脸颊,也为两人蒙上一层暧昧的气氛。   洞房花烛,红纱笼罩,新婚的丈夫和妻子,自然鸾凤和鸣,鸳鸯交颈。   喝了那酒,裴邺双眸更加明亮:“天色不早,不如妙儿早些休息,我来为妙儿拆下头冠吧。”   沈妙贞心一紧,她知道成婚意味着什么,她是裴邺的妻子,理应履行妻子而职责。   温顺而垂下睫毛,坐在铜镜前,被他卸下花冠,拆下那只小小而金凤。   她的发丝就像上好的缎子一般,如此绝色而美娇娘,就该藏在权贵之家的金丝笼中,喝最好的清泉露水,睡最柔软的锦缎被。   他心中涌起一股愧疚:“妙儿且不要急,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赚钱,让你过的更加宽裕。”   沈妙贞却不甚在意:“那五百银子的聘礼,便是你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了吧,这只金凤,你可是借了银子打的?”   裴邺竟不知她对经济事也了解,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借那么许多,我现在也买了地,等年底的租子收上来,就能还我那些兄弟们。”   “以后莫要在借银子给我打首饰,我知你是真心,可是咱们一家子是要过日子,我是什么大家小姐不成,还要喝你的血供着我锦衣玉食?从那些银子中拿一些,快还人家的好。”   她话说的极为贴心,叫裴邺心中熨贴,不管她爱不爱他,至少是真心实意跟着他,为他着想。   头冠也解了下来,沈妙贞微微一顿,伸手就要为他加开衣裳。   裴邺握住了她的手,如此一个粗糙汉子,此刻却温柔的望着她,阻止着她:“我知道你是因为想要摆脱沈家才会嫁给我,你心里还有六叔,但是我可以等,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沈妙贞微愣,却摇摇头:“我心里没有六公子,只有你,我对夫君,是心甘情愿的。”   裴邺本就是强忍着,怎经得起她这般撩拨:“妙儿,不要惹我,我……我真的不是个柳下惠。”   “谁又要你忍耐,洞房花烛本该如此。”   裴邺再也受不得,一把搂住她的腰,带着她一起栽进床榻深处。   ……   此时,飞鸽传书的信息,也飞到了西京裴府,到了空青的手中。 ◉ 134、134   让人偷传消息是空青一个人的决定, 他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毛毛躁躁的,凡事都留了个心眼。   公子说沈姑娘跟他再无关系,以后也不想知道沈姑娘的消息, 可看着公子的样子,沈姑娘走了以后, 又晕倒又吐血, 哪里是没什么的样子。   他觉得公子就是嘴硬, 分明心里在意而不得了, 可就是放不下那股傲气。   这些日子,公子越发消瘦,整个人一丝笑颜都没有, 像是从冰窟里用冰雕刻出来的人一样, 根本就没有活气,哪像沈姑娘还在的时候, 公子还会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而现在,他们这些下人干活战战兢兢不说, 也心疼公子。   就连从未被斥过的,老实巴交的景天也被公子训斥过一回,这都是沈姑娘走之后的事。   空情私心里愿意沈姑娘在公子身边陪伴,有了她在身边, 公子一直都很温和,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也比从前要宽和的多。   可现在沈姑娘一走, 比从前还要严苛, 生宣都被训哭了两回,大家都得打起十二分的注意, 来做事, 长期下去, 谁受得了呢。   沈姑娘也是的,别看表面上温温柔柔没有脾气似的,实际上那股傲气和执拗,跟公子是一模一样,不愧是公子教出来的。   她就不肯跟公子低下个头,认个错,再回来还能过上富贵生活,这贫家妻哪能比得上富贵人家的妾呢。   再说公子又不是满脑肥肠的丑陋男人,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沈姑娘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空青偷偷摸摸的,来到鸽子房,果然看到带着消息的信鸽,麻利的从脚环上取下团成卷的纸条,打开一看大惊失色。   他将那纸条丢掉,便开始纠结,沈姑娘怎么能这样,忒的没良心,居然这么快就成婚了,他要怎么跟公子说呢。   一直到傍晚,他都没有找到机会,只是暗搓搓的盯着公子的后脑勺,欲言又止。   沈姑娘走了后,公子又回到原本的生活状态,每日四更起,便要习武,用完早膳就读书写字,中午睡一会儿,再起来读书写字,吃完只吃七分饱,日复一日,根本就没有什么娱乐,也好似并不需要休息。   虽然公子吃饭也能吃的下去,但空青能看出来,他只是在要求自己必须吃,根本就不是有食欲,至于吃的是什么完全没有在乎。   上一回新请来的厨子放了生蒜,这是公子最讨厌吃的东西,结果他眼睁睁的看着公子就那么当做平常菜一样吃了下去,根本就没发觉出是生蒜。   公子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也很不正常,每日这样自虐一般,他想要劝,却不知从何劝起。   只要拐弯抹角的说沈姑娘的事,他就走开,要么就是不听,再说就要罚他,他也很难做阿。   “你又怎么了,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裴境哪能意识不到这家伙灼热的视线,只是故意晾着他罢了,然而他就这么一直盯了一天。   空青咽了一口口水:“公子……我,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跟您说。”   裴境连头都没抬:“那就不要说。”   空青直接傻了眼,都不知该怎么往下接着说话,公子是有些嘴巴毒,可也没有这么直白过,都怪沈姑娘,若是她还在,公子何至于变得这么不正常。   “公子,奴还是想说。”他真是鼓足了这辈子的勇气了。   裴境淡淡瞥了他一眼:“简短的说。”   “沈姑娘,她也忒没良心了,刚离开公子没多久呢,她就成了婚。”   裴境抿着唇,这些日子越发消瘦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个没有灵魂的雕像:“我说过,她的消息不必再跟我说,她成婚,跟谁在一起都跟我没关系。”   空青抖了抖,小心翼翼的问:“公子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沈姑娘了?”   裴境垂眸,长长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轻微的抖动,室内陷入了沉默,很久很久,久到空青以为他根本都不在意这件事了。   忽然,裴境开口说了话。   “她嫁给了谁?”   空青一愣,急忙道:“是那个曾经求过您办事的裴邺。”   他的语气很是不耻:“公子,要我说,就是您对沈姑娘和裴邺太好了,那个裴邺不声不响的,那么奉承您,转头就娶了您的女人,真是两面三刀,会叫的狗不咬人。”   “还有沈姑娘,公子待她那么好,她半点不知感恩,居然那么快就把您忘了,您就不该还给她那么多的嫁妆。”   裴境淡然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痛恨,或是后悔,他就像听着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事。   “我允诺她自行嫁娶,也给了嫁妆,自然说到做到。”   “裴邺吗?也好,是个妥帖的人,想来待她不错。”   不知说了几句话,他终于把释然的空青打发了出去,室内昏暗无比,他像一座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胸部还在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个死人。   他还活着吗?   裴境感受到自己身体血液的流动,脉搏的跳动,他应该是活着的,可为什么,他感觉到的,却如此冰冷。   她成婚了,穿着嫁衣是什么样的呢,是否笑颜如花,明媚如春日?她在跟裴邺拜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对新生活充满憧憬?对,她嫁过去是做正室内大娘子,这是她一直所求,如今得偿所愿,应该是很高兴吧?   她也会给裴邺沏茶,给他弹琴,也会在他练武的时候,亲手用手帕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吗?   他们成婚了,她也会拥抱他,情动时亲吻他,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也会那样缠绵悱恻吗?   在更久的以后,她还会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为他延续血脉。她的人是那样的娇小,纤细,小巧玲珑的一个,挺着大大的肚子,一想到她腹中是他的孩子,他就热血上涌,恨不得将她揉在怀中,与自己的骨,自己的血融为一体。   可她已经不再自己身边,成了别人的妻子,即便有孕,也不是他的。   他很难描述,现在是何种的感觉,心痛到早已感知不出,只剩麻木,他仍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原来这就是失去吗?   他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身子像虾米一样的弓起,咳嗽着,吐出好几口鲜血。   裴境却只是看着手上的血,木然的看了一眼,随手擦在帕子上,他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在乎他的身体。   痛,在侵蚀着他的身体,可他全然不觉,因为此时,他的脑海中只能去想一件事,那就是那个姑娘,和他的丈夫。   —————————————————————————————————————   沈妙贞洁起的挺早,新妇是要给公婆敬茶的,裴邺家里只有一个婆母,更要小心侍奉。   她起来的时候,觉得腰有些酸疼,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脸红了起来。   昨晚一夜孟浪,裴邺很温柔,跟他生的高大的样子完全相反,但在进入的那一刻,裴邺明显一怔。   他在追求她,想要娶她为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她不是清白之身的准备,只要能得到她,裴邺并不在乎。   如此一个绝色的美貌佳人,六叔怎么可能只是摆在身边看?   可他惊讶了,愣住了,随即便是狂喜,更加的爱她敬她,发誓要呵护宠爱她一辈子,绝不让她受委屈,吃苦。   他居然,是她第一个男人。   跟在六叔那种男人身边,她居然还能保持清白的身子,纵然裴邺不在乎这个,然而意外之喜总是会叫人更加开心。   “妙儿醒了?早膳做好了,我们先用一些,再去给母亲请安。”   裴邺亲自端着饭进来,见她扶着腰皱着眉,当即过来,深处大手:“我给妙儿揉一揉,昨晚是我孟浪。”   “你还说呢。”   有了亲密关系,沈妙贞对待他也不再疏离,脸更加红了,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用那么大的力气。”   裴邺也很无辜:“可是妙儿后来也说不错,还让我用些力……”   “诶呀呀,青天白日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羞的伸出手就去捂住他的嘴,还用手打他,这点小力气打在裴邺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一点都不疼。   裴邺素来是个酷哥,表情很少,此时却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好好好,对不起,我的好娘子,好妙儿,是我错了好不好,你打为夫自己的手疼不疼,我给娘子吹一吹。”   他作势捉住她的手,煞有其事的吹了吹,给沈妙贞逗的花枝乱颤:“你怎么,是这种性格阿,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生的高大像个巨人似的,却挺知礼节,后来觉得你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跟以前一点都不像。”   “我那是对别人,对自家娘子,要什么脸面,只有厚着脸皮,才能娶道媳妇儿呢。”   “若不是为夫下手这么快,怎么能娶的到这么好的娘子,我来给娘子梳妆。”   他竟是直接把她抱到铜镜前,拿出梳子给她梳头。   作者有话说: ◉ 135、135   裴邺怎么可能会绾发, 只是帮她梳梳头,小绿儿终于能进了来,对着这位新姑爷行礼, 心中颇不服气。   “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夫君莫要跟这孩子计较。”   裴邺正在人生得意时, 根本也不会在意这些问题, 倒是想起了个事:“妙儿, 我们家有两个丫鬟, 一个服侍我娘亲,一个服侍我三弟,我现在实在没办法再多买个丫鬟。”   但他又不愿委屈了沈妙贞:“这种事跟妙儿说实在羞愧难言, 我还是叫人牙子来瞧瞧, 买个岁数小些的,妙儿凑合着使, 只是委屈了妙儿。”   他将手里所有的现银五百两都给了她做聘礼,被她当做嫁妆一起带了回来, 还置办了聘礼中的首饰,还有活牲,也花了不少钱,不然何至于如此囊中羞涩。   “不必再买人, 咱们家也不是大户人家,我身边有个绿儿就已经够了。你打的这只金凤, 少说也得花了二十两银子吧。”   她打开自己的小金库, 从里头拿出四个五两的小元宝:“你拿去,还给你的朋友们, 我嫁给你, 到你家来, 是要跟你过日子的,不是来做什么大少奶奶的。”   “那五百两聘礼……”   沈妙贞有些犹豫:“要不你先拿回去,给家里用才是正经。”   裴邺撇撇嘴:“妙儿不必试探我,那些都是给妙儿的聘礼,既然作为嫁妆带了回来,便是妙儿的私房,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跟娘子伸手要钱花,一个男人连家都养不了,还娶什么老婆阿。”   “那你至少先还了你借的银子。”   裴邺却非不肯,他有个进项还有笔银子没收回来,等收回来家用就有着落了。   因为沈妙贞见识过裴境的富贵,出于某种奇怪的攀比心理,他不愿娇妻看轻他,觉得他是个跟女人要钱花的软蛋。   “可是,这些不是你这几年全部的身家吗?你都给了我,自己有银子用吗?”   沈妙贞是真心实意的担心他没钱花,裴邺却高兴坏了,想要把她抱起来转个圈。   真心换真心,不论成婚的理由是什么,他喜欢沈妙贞,自然也希望沈妙贞也喜欢她。   现在她在关心他,关心这个家,裴邺如何能不高兴呢。   再绿儿带着责备的姑爷声中,裴邺放弃了将她抱起来的想法,她现在盘好了发髻,像是一片黑压压的云,若是抱着她转悠一圈,定然将她的发髻都弄乱了。   绿儿打开沈妙贞的首饰盒,露出那些制作精美,价值连城的首饰。   裴邺只是略了一眼,就立刻看呆,对沈妙贞有钱的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妙儿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都能比得上那些大家小姐了。”   绿儿微微挺起胸:“这些都是六公子给我们姑娘准备的嫁妆,是按照侯府嫁女置办的,可不比那些贵女们差。”   “绿儿……”   沈妙贞瞥了她一眼,绿儿撅撅嘴不在说话了。   “的确都是六公子所赠,我自己不过是个农户女,哪里有钱买得起这些呢。”   裴邺感叹:“六叔在裴家,在洛京的名声都是极为好的,仗义疏财,宅心仁厚,对妙儿也如此宽宏大量,还给置办了嫁妆,真是个好人呐。”   沈妙贞心里还吊着一个水桶,七上八下的,见他如此,试探着问:“夫君可是不喜?我不戴便是了。”   她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呢,真是个体贴的好姑娘。   裴邺在外面表情不多,情商却很高,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没点本事是挣不了这么多的银钱的。   沈妙贞心里这点想法,根本瞒不过他。   “我怎么会不喜欢,妙儿喜欢什么就戴着什么。”   他兴致勃勃从里面跳出一支红珊瑚的簪子,在她发髻上比划:“这个妙儿戴着一定合适。”   裴邺如此坦然又大度,却让沈妙贞心里暖呼呼的。   “绿儿,把姑爷打的首饰拿来,我戴那个。”   她选了两只玉簪,戴上了银幢坠,簪上那只垂丝小金凤,裴邺还傻乎乎的问:“妙儿还是戴六叔给的吧,我给你置办的这些实在比不上。”   沈妙贞微微一瞥裴邺打开胭脂盒开始涂胭脂:“我就喜欢夫君给买的。”   她这一瞥,怎么都像是在抛媚眼,和着这股矫情的劲,可爱的让裴邺心痒痒,恨不得就这么包过来,好好的亲亲。   从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温柔沉静,就像是没有声响的潭水,虽然生的一张芙蓉面,却安静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淡去。   没想到,这姑娘还有如此娇憨的一面,像个小姑娘似的,焕发了新的活力。   “夫君不必觉得比不上六公子,他出身侯门,出生就是二房独生子,享受了爹娘所有的关注,六公子虽然惊才绝艳,可若不是生在裴家,也不见得考功名就能如此顺利。”   “夫君没爹娘帮着,独自一人打拼至今,在我看来比六公子还要有本事的多。而且莫欺少年穷,夫君只要努力下去,还能让我带不起首饰吗?”   这话说的裴邺心里熨贴极了,恨不得立刻说一个爽字,他觉得自己更加爱她了,若是此时她要他裴邺的性命,他也是愿意给的。   这两人对视傻笑,绿儿却瞧着撅嘴:“姑娘,您是新妇,穿戴的这么素净不大吉利的。”   沈妙贞笑了笑:“哪里就素净了,我这头上不是还有一只垂丝金凤吗?”   “姑娘头上总共就三件首饰,这玉簪盘在发后,可就瞧不出来了。”   绿儿为她打抱不平,而当事人却毫不在乎,她笑笑:“这有什么,你瞧我的。”   她起身,探出窗外,那外面正有一片开的艳丽的月季花,她剪下一朵簪在鬓间,花乃艳丽之物,尤其是月季牡丹这种重瓣花,带了这么大一朵花又簪的满头满脑的首饰,便太满太过了。   沈妙贞的审美是被裴境培养的,自然也是一脉相承,明白月盈则亏,过满则溢的道理。   只是簪了一朵月季花,便衬的她人比花娇,美艳非常。   “看看,这朵花不是比那些首饰都好看吗?夫君你说呢?”   沈妙贞原地转了个圈,将裴邺看的双目发直:“妙儿,好看,戴什么都好看,比花还好看。”   沈妙贞捂着嘴,吃吃的笑起来。   她已经决意要开始新生活,与她的夫君琴瑟和谐,她明白,哪怕丈夫最初如何的爱她,婚姻也是要经营的。   她会用她的美貌,才智,紧紧抓住裴邺的心,两个人一起好好的平淡的过完这辈子。   裴邺的娘便是在侯府时听说过的那位,廊下的五嫂子,在公子的别庄小厨房上,曾经看到过的那两个厨娘之一。   给一位曾经要尊称自己一声姑娘的厨娘敬茶,称呼娘亲,沈妙贞洁并没有不适。   她从来就不尊贵,尊贵的是六公子,而她不过是处在那个位置上,才叫旁人敬重几分。   五嫂子本姓于,今年四十多,瞧着却像是五十多的老妪,大儿子新婚,她也换了一件新衣裳,相貌气质是远远比不上二太太那种世家妇人,因为要拉扯三个儿子长大,生活的蹉跎让她苍老又疲惫,是这几年才开始过上好一些的日子。   但她相貌并不凌厉,是个和蔼的老太太。   沈妙贞恭敬的跪下敬茶,五嫂子垂头打量,这个姑娘相貌是没得说,嫁妆也不少,自己便带了八抬,她原本还担心,公子们身边的大丫鬟都是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普通老百姓,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欢天喜地而喝了媳妇儿茶,她还给封了个小红包。   裴邺见母亲欢喜,这是接受了沈妙贞,更是喜不自胜,紧接着便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二弟相貌与裴邺有七分相似,只是一双眼睛狭长,斜肆的打量她,叫人觉得很是不适。   沈妙贞微微皱眉,别过视线。   裴邺白了这个二弟一眼,他痞痞一笑,很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却仍旧偷偷打量沈妙贞。   裴邺的三弟,身子有些瘦弱,远不如他两个哥哥那么健壮,袍子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面色苍白似乎有病容。   而当起来行礼的时候,被身边的丫鬟扶着起来仍旧颤颤巍巍的,沈妙贞这才发现,这个三弟居然不良于行。   所以裴邺说的买了两个丫鬟,一个服侍他娘五嫂子,一个服侍他三弟。   沈妙贞上了心,裴邺这两个弟弟,一个看起来不好管教,一个是个病秧子,这与她当初想象的家庭有些出入。   不过她也明白,凡事不能求尽善尽美,裴邺对她真心,婆母不为难,就已经是很好的姻缘。   裴邺家目前都是靠着他做些活计挣钱,今年也置办了地还买了个小田庄,但要收成还得等明年,虽然买了两个丫鬟,却没钱请厨娘伺候着,婆母五嫂子原来也是做厨娘的,但近年来年纪大,不太能干的动,就只是请了个帮厨,给五嫂子打打下手。   于氏那个侍女也跟着帮忙,这才做好一家子的饭菜,不过他们家人口不多,倒也不算累。   沈妙贞虽是新妇,却也是人家儿媳妇,断没有叫婆母给她做饭吃的道理,于是她便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做了六菜一汤。   于氏赞不绝口,把沈妙贞夸赞的不好意思,用完膳,沈妙贞便提出,说想请个厨娘在家,一日三餐的给家里做饭。   这话刚一说出口,于氏便为难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 136、136   于氏很为难, 毕竟是新妇,刚到家里来也不能给人家使规矩,可她到底是婆婆, 也得拿出婆婆的款来:“老大媳妇儿,咱们家不是那等豪门, 就是连个乡绅都不是, 这一个厨娘, 月银便得五百个大钱, 咱们请这个帮厨,一个月就已经支出一百钱,两个丫鬟一个月要二百钱。”   “老大在外头, 拼死拼活的赚钱不容易, 你是她媳妇儿,得心疼他, 不要胡乱的花,这过日子过的是节俭, 咱们做女人的,不能挣钱,也不能给爷们拖后腿不是。”   沈妙贞默然片刻:“娘,我不是想家里出银子, 大郎挣钱难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心疼娘, 小叔身子也不好, 总要吃点好的养身子,请个厨娘到底能帮着分担一些, 我有嫁妆, 厨娘的月银, 就由我来出,不走公中的账。”   于氏脸上也并没有半分喜色:“你那些嫁妆,虽是你自己的,我们家再穷也不会打你嫁妆的主意,可是这些将来都是要留给我孙子的,你现在便肆意的花,将来孩子大了,要娶媳妇儿你聘礼拿不出不是傻了眼。”   “娘,孙子什么的,您现在想的是不是太早了。”   “早什么早,大郎都二十多了,都怪我这个做娘的没本事,没能早早给他娶妻,那时候我们家里穷呢,谁肯来我们家做儿媳妇。如今你来了,那可就好了,收收心,早点给他生个孩子,也让我们老裴家有了香火。”   “你得给孩子攒钱呢,哪能现在就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销,咱们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老三是实在没办法,我年纪又大了,若是我还能干的动,丫鬟我也是不要的。”   “对了,你那个丫鬟是怎么回事,不是娘说你,咱们平头老百姓需要什么丫鬟小厮的,还月月要银钱,不如早点打发了的好。”   沈妙贞堆着笑的脸,都要僵住了:“娘,绿儿是侯府的人,因为跟我关系好,公子把我放出来,她也跟着我一起出来,她没家人,若是我把她打发了,她没处可去。”   絮絮叨叨听到她说了有一个时辰的话,于氏终于大发慈悲的放她回去,出门的时候,沈妙贞差点腿一软直接摔倒。   绿儿止不住的抱怨:“夫人也忒能说,不知道姑娘昨晚辛苦吗?今日早上起来就要操持一大家子的早饭,还说您不心疼郎君,分明是不心疼您。”   “婆母就是唠叨了些,可没有坏心思,若是遇上那些头一天便给你立规矩磋磨你,还打你嫁妆的婆母,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妙贞叹了一口气:“不请厨娘就不请了吧。”   “那还不是要姑娘来做,这新媳妇儿娶进门可是好,少奶奶没做成,先要做奴婢伺候她们一大家子人了。”   沈妙贞倒是看得开:“自古女人都是如此,便是世家大族的夫人,不也是服侍婆母,听婆母教诲,咱们在侯府的时候,那姜三娘那样刁蛮任性的,在老太太跟前不也得老老实实服侍用膳,府上姑娘们都能坐着,她这个做孙媳妇的就得站着。”   “我就是心疼姑娘累。”   沈妙贞失笑,虽然被于氏教诲半天,但于氏也把管家的权交给了她,裴家没什么太多的产业,不过一些田地和一个庄子,但也可以见到于氏是认可了她这个儿媳妇,信任她。   “不过做几顿饭,哪里就那么累了呢?”   “就算是累一些,如今的生活也是我自己求来的,婆母不为难,郎君爱护,已经很好了,我们不能再奢求什么。”   绿儿不敢再回嘴巴,心里却不服气,找个平民老百姓,倒是做了正妻,可平民也有平民的烦恼,那就是一个字,穷。   他们家姑娘不穷,有公子给的那么多嫁妆,用自己的钱也要受着管制,真是憋屈。   她实在不明白,姑娘为什么这么倔,好好的公子如夫人不做,呼唤奴使婢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种人家来。   这个于氏当初在侯府的时候,连内院都进不得,还要尊称她们一声姑娘,现在倒是好,落在这家子,被于氏管制了起来。   裴家二进的院子,因为是裴邺买的,他现在又娶了媳妇儿,成了家立下了业,自然占单独的一进。   回了自家的小院,沈妙贞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点了点自己的银钱,公子给的嫁妆里有两千五百两现银,这些现银放到钱庄里不仅没有息还要倒给钱庄保管的银子,不划算,三百亩田水田的粮食,每年若遇上丰收年,能有两三百银子的进项,而遇上灾年,佃户们自己都吃不饱,自然没有租子可交。   现银不能钱生钱,除非拿出去放印子钱,但公子说过,这种方式,赚的是黑心钱,不少把人家借了钱的逼死,霸占人家家产,这种钱是不能赚的。   两个庄子有管事管理,铺面是个绸缎庄也有掌柜打理,掌柜是聘的庄子管事的卖身契却在她手里。   这些日子她准备见一见这些管事的,至少得争取到自己手上,给自己卖命,不然公子把这些给了她,她却弹压力不住这些手下,岂不是让公子笑话。   到了这时候,她已经不再清高的不想要公子的赠予,现在本也还不回去,至少作为新主人,要让他们正常的经营下来,这才不辜负了公子的心意。   她又看了裴邺家而账本,裴邺家的田庄也不是上等的,大概每年只能产出一些粮食瓜果和牲畜,几十亩地卖粮食也收入不了太多的钱。   一家子都是靠裴邺在外面做些活有进项,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并不稳定。   而支出的那一项,沈妙贞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   裴邺的二弟今年也十九了,竟是没个正经的活干,他若是挣了银子便留着自己花,从不往公中交,而裴邺的三弟是个病秧子,日日吃药的钱,便要一二十两。   这么算着,竟是每年熬药多则二百两,少则一百多两,他有咳疾,还不良于行,先天的胎里弱,要吃燕窝温补,买不起燕子盏只能买些燕窝碎,可这样糜费也是不少的。   还是要想些新的赚钱的法子。   沈妙贞在那里写写画画,苦苦思索,绿儿瞧得满心的为她委屈。   还是那句话,若是跟着公子,他们姑娘哪里会为生计问题发愁呢。   --------------------------------------------------------------------------   裴境不用为生计问题发愁,但他过的也并不好。   用空青的话形容,便是人还活着,魂却死了,整个人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根本就感觉不到活气。   若早知道沈姑娘对公子的影响有这么的深,他当初拼死也要求沈姑娘不要走。   公子越发的冷峻,现在不说是笑脸了,人都像是冰雕出来的,跟那一双充满着死寂的眸子对视的时候,叫人心里突突的害怕打冷颤。   实际上,裴境的情况,比空青想象的还要不好。   他好像进入了幻觉,睁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沈妙贞,有时她在那里研磨茶粉,兴致冲冲的为他画了一副茶百戏,捧着来给他献宝的时候,带着明媚又调皮的笑容。看到他因为抹茶过于苦涩而皱起了眉头,欢快的吐了吐舌头。   有时候,她在那里静静的坐着,比仕女图中的美人更美,纤细的手拨弄着箜篌,露出后颈白皙的一片,让他想起静女其姝这这首诗。   有时候,场景又变成了厨房,她麻利的整治那些食料,嘴里还在嘟囔着,夫君今日上朝辛苦,她要亲自下厨给他补补。   还有的时候,他居然看到,新婚的他们依偎在一处,她红着脸娇媚的靠在他的怀中,说着各种令人甜蜜的爱语,而他居然也没有装出正经的模样,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让她笑的花枝乱颤。   裴境清晰的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在他身边时,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温和的像一只没有脾气的小羊,任由他说什么就怎么样。   她知道分寸,从来不会跟他刁蛮任性的要这要那,哪怕因为偶尔的吃醋说些酸话,也很快就会调整过来,改正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还有婚礼,她手中执着团扇,遮盖着那张叫他心动不已的芙蓉面,外面的大红喜字,她身上的深绿嫁衣,头上奢华的金丝凤冠,都表明了这是娶正妻之仪。   他已经把她赶走了,因为不能回应她的期待,因为怕自己越陷越深。   这些都是虚假的,他却沉醉在其中,偶尔看到,还会微微笑出来,他不愿意醒来,得到片刻的欢愉与放松,让他不愿醒来。   而在晚上,她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与他恩爱缠绵,受不住时的哭泣,觉得舒适时的羞涩撒娇,每一个反应都让他像是吸食了毒药,叫他醉心不已。   他疯狂的要她,不顾她的哭泣,强迫的占有,最后笑颜如花的她,娇媚可爱的她,都变成哭泣着咒骂。   ‘我恨你,裴境,我要走,放我走!’   他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慌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在梦中,他终于喊出了这句话。   然而下一刻,他大汗淋漓的醒来,面对寂静的内室,沉默的黑暗中,他再次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失去。 ◉ 137、137   室内太过冷寂, 身旁的被褥都是冰凉的,并没有梦中的温香软玉抱的满怀。   冷和空,像一种疾病, 侵蚀着他的心灵,慢慢蔓延成一片荒凉和虚无, 他下意识的抱紧了被子, 想要自己更加暖和一些。   高居云端之上, 从来都没有跌落凡尘的神仙公子, 他是坚毅的,从不允许自己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然而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   外室的空青听到了声音, 披上衣裳进来:“公子, 怎么了?”   裴境也不看他,怔怔的看向自己的怀中:“砚儿, 我不是说过好多次,你做了噩梦害怕, 把我叫醒,到我怀里来就好,有我在,不会叫你受伤害。”   “公子?”   空青吓了一跳, 下意识问了一句。   “嘘,谁叫你进来的, 砚儿在睡着, 别吵醒她。”   空青越发觉得浑身发冷,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 您说的那个砚儿, 可是端砚?沈姑娘?”   裴境皱着眉:“我不是说你不要说话, 她刚才被噩梦吓醒,睡着了。”   空青的冷汗都流了下来,看向公子空无一物的怀里,只觉得像是看到了恐怖故事真实的上演。   公子,这是出现幻觉了?怕是病的不轻了。   与空青想的不一样,裴境完全清楚,这是他的幻觉,他只是再度看到了她,不愿从美梦中醒来。   最图实际,掌握一切的六公子,居然心甘情愿的沉浸在幻觉之中。   在裴境甜蜜的有些虚假的笑容中,空青遵从他的吩咐退下,却盘算着明日要寻个大夫给公子瞧瞧,在给洛京的二老爷和二太太去一封信,公子他,怕不是疯了吧。   裴境没有理会空青的担忧,他此刻只是一直在跟沈妙贞的幻影说话。   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对沈妙贞如此清晰的回想起她所有的事。   她一直如此温顺柔和,不是因为她性格如此,她也有别的女孩子一般明媚活泼的样子,只是从未展现过,因为怕他会说她不稳重。   她也喜欢雨过天青色,喜欢星朗色,但她最爱的却是雌霓色,然而因为他不喜欢,觉得这种颜色太过娇娇怯怯不稳重,所以她从来没有穿过,也从没主动选过这种颜色的料子。   她喜欢瑶琴,爱他的那匹大圣遗音,可因为他觉得女子弹奏箜篌的姿态非常优美,所以她掩盖了自己真正的喜好,去学箜篌。   她也爱喝清茶,尤其爱庐山云雾,爱吃不那么甜的酥点和清甜的桂花牛乳糕,喜欢在鬓发间簪时令的鲜花。   一个从前他没有注意过,可能注意到也没有去在意的沈妙贞,就这样清晰的勾勒在眼前。   裴境说了一夜的话,给外间的空青吓得一夜没睡。   因为这个原因,空青眼底青黑,早上的时候,差点晕倒起不来,实在是很没精神。   一眼瞧见自家公子,空青差点以为昨夜他自说自话一晚,是自己的幻觉。   此时的裴境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倦怠,双目炯炯有神。   空青一直在偷偷打量他,还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也许该看大夫的是他,不是公子。   “我没有疯,你不必寻大夫。”   裴境如常的用了一碗粥,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那您昨晚是……”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不必惶恐。你那个传递消息的渠道,是小绿儿?”   空青讪笑:“叫公子看出来了,我偷偷贿赂了小绿儿,这丫头到底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自然向着咱们。”   “以后让她照常传递消息,对她的衣食住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报上来,少不了她的好处。”   这第一个她和第三个她,自然是小绿儿,而第二个她,是沈妙贞。   空青不敢置信,前几天还不听沈姑娘的消息,这就变了想法了。   公子为什么想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沈姑娘现在已嫁为人妇,根本也不能挽回,更不能做什么,若是真的做了什么,岂不是,岂不是成了……   空青不敢再去想。   裴境忽然笑了,这是这些天,沈姑娘走了之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然而空青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欣慰和开心。   在这里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他敏锐察觉到,有种让人害怕,让人战栗的极致疯狂。   “公……子……”   “我记得裴邺有两个弟弟,他家那个二郎游手好闲,似乎现在都没个正经的事做。”   “是,当初您让奴查过,裴邺公子的二弟有时还去赌点小钱。”   裴境点点头:“他那个三弟是个病秧子,他们一家子都靠裴邺一个人养活。记着传信给那边,叫他们盯着点这个裴二郎。”   “另外,给赵大人传个话,今年的武举……”   空青可不敢揣测裴境的真实想法,公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裴境盯着昨日棋盘上留下的残局,黑子的那一片已经被吞吃殆尽,溃不成军。   没关系,再耐心一些,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些欺负过她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个月后,郑家五娘去石佛寺上香,在后院用斋饭的时候,忽然失踪,再被发现时,居然看到她与一个男子衣裳不整的躺在床上,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娘亲气疯,直接昏了过去。   就在郑家家丁要拿下那个男人的时候,却被赶来的几个侍卫阻止,原来那男子是忠郡王家的世子,皇亲国戚怎么能任由他们郑家家丁用私刑。   世子爷也是气急败坏,直说是遭郑家算计,郑家为了攀附皇亲国戚给他下药,郑家一个女儿都没了清誉,本就是受害者,如何肯认这个污名。   顾忌着郑家女儿的名声,世子没有闹大,但也绝不肯做这个冤大头,告到了宗人府,宗人府查了案子,才知忠郡王家的世子爷是跟一个小官的女儿私会,谁知约定的地方里,那家小官之女变成了郑五娘。   郑五娘只是吃了斋饭,犯了困觉,被小沙弥引着到了一间屋子休息,不知为何醒过来一个陌生男人就睡在了身边。   郑天和气的要打杀这个女儿,本来郑家大姑娘是要定给符阳王做侧妃的,如今这婚事也黄了,一家子女眷因为郑五娘名声受损,面临嫁不出去的境地。   还是郑家夫人苦苦哀求,才叫这个自小宠爱的小女儿保住了一命。   此时也惊动了病重的陛下,陛下听闻,郑家虽然官职不大,却也算是清流,此事怎么说都是皇家过失,毕竟污了人家姑娘清白。   陛下便下旨,让忠郡王世子纳了郑家女儿。   至于为何是纳,因为忠郡王世子早已有了世子妃,侧妃也有了一名。按照大梁律法,亲王有一正二侧,都是有品级的内命妇,郡王是一正一侧,享受着朝廷供养,这名额自然也有限。   忠郡王这个爵位乃是世袭罔替非是世袭降等,世子妻妾有品级的自然也是一正一侧。   他那一正妃一侧妃,家世也并不比郑家差,怎么可能给郑五娘腾地方,于是半月后,一顶粉红小轿抬进了忠郡王府,郑五娘就这么成了无品级的侍妾,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   因为很不光彩,病重的陛下给郑家赐下了一百两黄金,以示安抚,除了郑家和忠诚郡王家,没什么人知道内情,郑家女孩儿的清誉终于保住,郑天和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你这手段,连我有时候都觉得,确实过于阴毒了。”   知晓前因后果的萧直啧啧赞叹,嘴上说着害怕,其实一点都不害怕,裴境才哪到哪里,至少还让他那表妹,全须全尾的嫁了人。   若是他出手,会让那女人觉得死都是一种解脱。   “微臣不敢欺瞒殿下,此为私仇,却动用了殿下的暗卫,微臣实在惶恐。”   “无妨,你是性情中人,本殿信任你,只要你为本殿所用,这些小事由着你。”   反正他也不想娶郑家大姑娘,正好以此事为由头退婚,上辈子郑家大姑娘倒是个没坏心的贤惠人,与阿期也交好,后来还抚养了他跟阿期的儿子,可这辈子阿期没死,他们之间也不必横插一个郑元娘。   裴境聪明,哪怕使用阴谋诡计也尽数禀告他,摆明了自己一副不贪权,能被他一眼看透,把柄都捏在他手里的样子。   他用着,也放心。   “你那个沈姑娘,当真不必我出手给你夺回来?”   裴境默然:“谢殿下关心,此事就不必了。”   “本殿是关心你,局已经布下,成败在此一举,我不希望你为别的事分心。”   一个月后,陛下的病已是病入膏肓,只是吊着一口气,他下了诏书,立了符阳王为太子,雍郡王不忿,竟然在朝会直接穿八龙龙袍,并且见太子不跪。   太子监国,斥责雍郡王以下犯上,此时西京局面一触即发,只差一丝火星,就能燃烧起燎原大火。   远在洛京的沈妙贞并不知道时间局紧张的西京,她们家出了件喜事,裴邺考中了武秀才,原本只是试试看,没想到居然考上了。   成了武秀才就可以去县衙任职,做个县兵教头,每月有五两银子进项。   而另一件喜事便是,沈妙贞的饮子店开业了。 ◉ 138、138   裴邺本来只是试试, 没想到真的考中了,大梁自元成皇后首创武举,与科考是一样的流程, 分为武秀才、武举人、武进士,而进士的前三甲同样也是状元, 榜眼, 探花。   不过武举与文举不同, 并非三年一次, 而是每年都有,考中武秀才就可以在下头的县城做个小教头,而举人能当团练教头, 至于进士则直接安排到各处军营, 直接授官。   武秀才只考核骑马、射箭、拳法、枪法,到了举人开始就加上了兵法, 至于进士更有沙盘对阵演练,而前三甲官职都不会低于五品。   赵知县推荐裴邺继续去考举人, 西京会从这些举人中也会挑选一部分,授个校尉之类的,便是进入了军营,不用跟小兵们一起熬资历。   裴邺尚且有些犹豫, 且沈妙贞的饮子店刚刚开张,卖的还很不错, 家里老母亲和三弟都需要照顾, 他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妙贞这位裴邺家的主母当的是有声有色,不仅将两个庄子的账本查清了, 惩治想要欺瞒她的恶奴, 换上了自己的人, 也接手了裴家那个田庄。   纵然手里握着三千两银子,她也知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将来二叔小叔成家都要用钱,她和裴邺若是有了孩子,女儿要攒嫁妆,儿子要娶媳妇儿,处处是用钱的地方。   她做的卤肉是能售卖的,但是利润微薄,想要赚钱就不能租店,只能沿街叫卖,算算一个月能赚十来两。   这种小本生意,在平头百姓看来已经赚了不少,但在她看来没什么赚头,那点银钱都不够小叔吃一个月人参的。   于是她想到开饮子店,不仅卖茶、卖配茶的糕点,还售卖各种各样的解渴饮子。   为了这个想法,她还跟绸缎铺子的掌柜问了此事,洛阳京茶肆不少,卖饮子的却不多。   她生了心思,研制了几款市面上没有又精美好看,又好吃的点心,一款琉璃果子、一款绣球酥和几款面果,这馅料都不是别的糕饼店里常用的豆沙枣泥,她甚至根据时令,作出苹果馅、橘子馅。   这饮子店一开张便十分受欢迎,因为她推出的饮子不仅好喝还十分好看,其中一款紫苏饮,别家店也有有些人家更会自己做,可她们店做的,是淡粉色,装在琉璃杯子中,旁边再配上一款透明的果子,好看的简直不像食物。   这一下子,她们店来客十分多,尝过后赞不绝口,更有许多世家小姐带着帏帽也要来品尝。   开店一个月又雨,刨除所有,利润便有八十多两,这是因为新店叫人觉得有新鲜感,等第二个月大概利润就没这么多,但不断推出新的吃食,应该每月也会有四五十两的进项。   沈妙贞可高兴坏了,赚钱是让她开心的原因之一,第一次开店就成功,这种满足感,可不是在裴境身边做金丝雀,能给予她的。   她更加感激裴境,他是个好人,若不是公子手把手的教她茶道,更在闲暇时找来很多古书让她读,她根本就制不出这么多种饮子。   而更感谢的,是公子带着她懂得了很多知识,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纵然她不能留在那个阶层,但因为公子,她所学到的东西,足够让她用双手养活自己,能够丰衣足食的过完这辈子。   公子还给了她那么多嫁妆,若不是这些嫁妆,她哪有开店的本钱。   不论曾经与公子发生过什么,他都是她的贵人。   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沈妙贞,开心的就差手舞足蹈,又打开自己的小箱子,数着里面的银钱。   当初在公子身边不敢这么做,怕被公子责备,说她满身铜臭味。   现在可不一样了,裴邺根本就是什么都由着她,除了要跟他不着调的二弟,拖油瓶的三弟分家。   等她的饮子店做大了,她就开个食肆,专门做精致的膳食,赚那些文人清客和富人的钱。   她的嫁妆里,可是有好几本食单,都是寻常食肆根本就没有的吃食。   裴邺进了门,满脸愁容,欲言又止。   沈妙贞注意到了,不再像个偷到油的小老鼠偷偷的乐,忙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裴邺并不瞒着她,将赵大人建议他去西京考武举人的事说了出来。   “这些年我却是熟读兵书,没有落下功课,赵大人说我可以去试一试,若是能考中进士,直接便是从五品的武官,若是止步于举人,也能去各处军营,当个步兵校尉或是千夫长什么的,比在府衙做县兵教头混日子的强。”   “赵大人对夫君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那夫君为何不去试试,我朝武官可不比文官地位低,大梁从昭皇帝开始便开始尚武,元成皇后垂怜听政时,更是开创武举。夫君若是能做官,将来有了军功,咱们家就不再是平头百姓,没准还能给娘挣个诰命回来。”   裴邺有些犹豫:“我是很想去,可是母亲老迈,我三弟又那个样子,二弟实在不成熟,到现在还是闲玩没个正形,我怎么放心将这个家丢下,而且你那生意刚开张,能离的人吗?”   沈妙贞可不想让裴邺错过好机会:“夫君莫要担忧,不然我留在洛京照顾母亲和三弟,夫君放心去便是。”   裴邺失笑:“你这个贤妻,下一句是不是还要说,夫君身边没人服侍,妾身为夫君选个妾侍在旁,服侍夫君起居住,为夫君暖被铺床。”   沈妙贞做生气状:“我是贤妻,可美妾是没有的。”   裴邺就是在逗她,一把抱住,在她脸颊边重重亲了两下:“妙儿得跟着我一起,我没有妙儿是不行的,再说我年纪也大了,至今没个子嗣,妙儿不在身边,谁给我生个胖儿子娇女儿呢。”   “诶呀,你怎得这么没羞的。”   沈妙贞洁红着脸把这块大号牛皮糖推开:“那饮子店我请了个掌柜看顾,是个有名的茶博士,也愿意研发新饮子,我毕竟是女眷,不好一直抛头露面。”   “若是我同你去也是行的,就是怕二叔照顾不好娘和小叔,要不咱们就把手头这些产业卖了,一家子跟着你去。”   裴邺摇摇头:“这代价也太大了,咱们家的产业都是好不容易得来,如何就能轻易卖了,我同母亲商量一番再说吧。”   他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愿意考中,谋个一官半职,我这些生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银钱赚的不稳定,而从商到底比不上做官,若是真能挣了军功,封妻荫子,我也不算白活这一回了。”   “你别心焦,咱们只是试试,若是考不中也没什么,左右现在也有赚钱的法子,咱们是不愁吃穿的,这平头老百姓有平头老百姓的活法,为官做宰也有为官做宰的烦恼,不管你是平头百姓还是当官的,我都陪着你伴着你便是。”   她怎得如此贴心,裴邺百感交集,家务事一把抓,孝顺婆母友爱叔叔,还会赚银子,不像别家的那些婆娘,只会伸手跟爷们要钱。   他从没想过,生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像是个出尘仙子一样的她,居然会如此贤惠,还这样贴心,叫人不知怎么去爱她。   这么好的女人,当初六叔到底是为什么愿意放她离开的?   他裴邺何德何能,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换来这么一个贤惠的,几乎无所不能的好妻子。   沈妙贞赚了钱,于氏才松口请了厨娘,而且对她越发的和颜悦色。   裴邺说起想要去西京考武举人,谋个一官半职的时候,于氏吓了一跳,却也十分赞同,能当官的诱惑到底敌过了对儿子的不舍。   要是大儿子有出息,没准她将来也能成为诰命夫人,做个老封君当当呢。   至于家里的问题,裴邺的二弟居然一反常态,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好娘和三弟。   就连裴邺都满脸狐疑,裴二却赌咒发誓,就差割血明志了。   “大嫂,你那个饮子店赚的钱不会不舍得给家里吧,你跟着大哥去西京,这家中中馈总的交给娘,倒也是,那是大嫂的私房铺子,怎么舍得交到公中,到时候分家不是说不清了。”   “你胡说什么呢,我还活着呢,你们就分不了家!”   于氏怒斥,裴邺也生气了:“你怎么说你大嫂,她一直为了这个家,哪里有私心?”   沈妙贞洁脸色一晒,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铺子的收入本就是补贴家里,现在大郎去西京,原本的活计不能干了,家里也不能没进项。只是二叔,那店我请了掌柜,若一直这么开下去,每月也能有个四五十两,你千万莫要插手经营。”   裴二不悦,挑眉道:“大嫂信不过我?”   她总是不大适应,这青年上挑的眼睛中那股太过精明的光。   “不是信不过二叔,只是经营铺子咱们都是外行人,这外行人指导内行人,铺子不就开不下去了嘛,这铺子赚的钱,将来还要留着,给你和三叔说一门亲事呢。”   话已至此,裴二也不再挑衅。   裴邺安慰于氏:“娘亲放心,若是我在西京站稳了脚跟,就把你们都接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好东西终究不是属于你的,裴大!命运的礼物早已标好了价格。 ◉ 139、139   安置好了一切, 裴邺二弟也赌咒发誓说会照顾好于氏和三弟,裴邺选择相信他,沈妙贞也只能再巡查了一番产业, 叮嘱好庄子的管家和铺面的掌柜,收拾了行礼跟着裴邺坐上了去西京的马车。   这一回去可能要常住, 所以衣裳带了春夏秋冬四季的, 她的那些首饰和银钱也随身带着, 这样才比较保险。   临走前, 她还给于氏和二叔小叔,都分别做了两套冬衣和棉鞋,这是早在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做的针线活, 如今也不过略添两笔针角。   再去西京, 不同于上一次的迷茫和无助,这一次是真正的充满憧憬和希望, 也许是因为身边陪伴的人不同,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努力。   沈妙贞望着身边丈夫棱角分明的下巴, 慢慢的靠了过去,她选择裴邺并没有错。   至于为什么非要跟着丈夫来西京,裴邺需要她的陪伴,而她也想要在他身边, 陈夫人对她说过,寻常做官的人家外地任职, 都是妾侍陪同, 主母在家侍奉公婆,主持中馈。   而许多妾侍便是在这时趁虚而入, 哪怕夫妻感情有多好, 多坚定, 也抵不过常年不见面,时间的消磨。   她不是不相信裴邺,但既然已经选择了他,沈妙贞就只想好好维持这段婚姻,维护他们的感情,把裴邺紧紧抓在手心里。   说她矫情也好,心机也罢。   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主动选择过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而选择,她要紧紧抓住这平淡的幸福。   裴邺没有小厮服侍,这一路也请了镖师护卫,沈妙贞也只是带着绿儿。   到了西京后,裴邺丝毫不慌,先询问了消息赁了个一进的小院子,然而安置好行礼,三人把屋子打扫干净。   裴邺便说要带她出去逛逛,西京乃是大梁最为繁华之地,夜晚也有夜市和灯会,沈妙贞嫁给他这两个月,他们还没有真正的在一起逛逛街,做那些普通的小情人儿们做的事。   沈妙贞欣然同意,留了绿儿看家,想要带帏帽,却被裴邺制止。   “今天有灯会,好多未嫁的姑娘都没有带帏帽,你也别带了,你都是人妇,咱们家也不是那种豪门大族,规矩没那么多。”   沈妙贞从善如流的说了一声好。   在六公子身边时,只要出门,必要带帏帽,因为六公子是个及其重规矩的人,不守规矩,在六公子身边是呆不下去的。   裴邺摸了摸她的鬓发,六叔给她置办了嫁妆里有那么多的首饰,她却只带着他送的那简单的几件。   他虽不在乎沈妙贞戴着旧日情郎给的东西,但她这么懂事,的确叫他被取悦到了。   她实在是个知情识趣的美人,哪怕只是嫁给粗鲁的农家汉,也能把日子过的和美,跟丈夫琴瑟和鸣。   “妙儿生的美,不需要掩盖,就叫他们大大方方的瞧便是了。”   沈妙贞一叹:“我只怕自己会惹祸事。”   裴邺笑着摇摇头:“这里是天子脚下,律法严明之地,哪有那么多欺男霸女的事发生呢,妙儿多虑了。”   “走吧,今日带你好好逛一逛,等明日开始,我就要开始忙起来,怕没那么多时间陪你。”   他们也不做马车,只是携着手往槐序大街那里走,裴邺生的高大英挺,沈妙贞貌美的不可思议,站在一起,是一对很相配而璧人,引来不少行人侧目。   还没到晚上,花灯还没点起来,裴邺有心让她放松放松,这些日子,她又是操持家务,给娘亲弟弟们做冬衣,又开店,哪怕干劲满满,她做的开心,但也很累了。   “听说,翠珏坊是西京最大的首饰铺子,咱们也去瞧瞧,妙儿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去看看,我来给你买。”   “夫君什么时候存下的银子,就不怕我挑个价值连城的,上夫君下不来台?”   裴邺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子:“妙儿给我的用来应酬的银子,我私自攒了一些,又帮了一个朋友,得了些好处费,便想给你买件首饰。”   “毕竟当初置办的就不多,实在委屈你,好妙儿莫要为难夫君,若是夫君真付不起,这脸可就丢尽了。”   他在跟她说笑,也在跟她撒娇,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沈妙贞怎么可能真的不懂事,去选个他买不起的东西呢。   她对首饰其实并不太过痴迷,这回出来,也用两根玉簪盘了发,手腕上戴着那只他送的翡翠镯子,虽然素净,却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沈妙贞嘴上说要选个价值连城,裴邺买不起的,实际上却只看着一些绒花的小钗,银丁香这种小玩意儿。   裴邺不由得心中一暖,亲自挑了一只步摇:“妙儿,你瞧瞧这个好看吗?”   这是一只带着穗子的小步摇,蝴蝶是点翠的,垂下来的流苏上坠着一颗十分可爱的小珍珠。   “好看,只是点翠而会不会贵?”   裴邺笑了:“这种小钗,夫君还是买得起的,妙儿过来,我给你簪上试试。”   沈妙贞温顺的垂下头,任由他在她鬓发间摆弄。   翠珏坊的小二本来还觉得这两人不是什么大客户,态度也不是很热情,然而此刻面前的一幕,让看到的人都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这一对神仙样的璧人,英俊的丈夫为美貌而妻子带发簪,两人如此恩爱的场景,如何能不叫人会心一笑。   有的人看见了,却并没有这般露出羡慕或是祝福的目光。   裴境也看到了,好巧不巧,他们到了西京第一天就遇上了他。   裴境在心中嗤笑,哪里是巧呢,分明是他在暗中窥视她的消息,得知她到了西京,来看看她。   几月不见,她似乎更加美貌,拥有着从前在他身边,所没能拥有的生命力,那样活跃,明媚的绽放着。   她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开心,原来在他裴境的身边,她的笑容总是淡淡的,安静的,就像是一支默默开着的野花,像一抹屏风上的幽影,虽然美丽却毫无生机。   但在的她截然不同,带着婚后少妇特有的风情和妩媚,举手投足间都不经意的在撩动男人的心。   原来她总是在隐藏自己,现在却不再故意掩盖自己的锋芒,漂亮的艳光四射,比起从前,就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   是谁将她滋润的如此娇媚,那个人并不是他裴境。   苦涩夹杂着腥甜从心底涌上喉咙,那股熟悉而疼痛越来越剧烈,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他想弓起身子,让疼减缓的轻一些。   但裴境只是站在那里,生生将苦涩咽下。   她真开心阿,跟别的男人成婚,就这么幸福吗?裴邺让她感觉到很快乐吗?不然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可爱的娇憨模样。   这么短的时间,她就琵琶别抱,嫁给了旁人,将他裴境忘在了脑后,三年多的陪伴、相爱,对这个狠心无情的女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吗?   阿,打情骂俏的样子,真让人觉得碍眼,真是碍眼,好想杀人。   裴邺付了这只步摇的钱,掌柜的见他们是一对如此恩爱的小夫妻,相貌还这么出色,还主动少要了一点银子。   “十两银子,也还是太贵啦。”   沈妙贞心里甜滋滋的,面上却抱怨了几句,裴邺不以为意:“十两银子罢了,夫君能挣,以后若能做了官,给妙儿打一顶凤冠,我裴邺的妻子也不能比别人差了。”   “你有这个心就好,别花那个冤枉钱。”   沈妙贞摸摸那只步摇,虽然穗子短短,珍珠也很小,却并不妨碍她的喜欢和珍爱。   放下手,脸上还维持着甜蜜的笑容,一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裴境。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   沈妙贞等大了双眼,心中咯噔了一声,裴邺也看到裴境,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握住了沈妙贞的手。   裴邺的温热的大手让沈妙贞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   是啊,遇到六公子又怎么样呢,她已是自由身,嫁给谁跟谁在一起,都是她的选择,与旁人无关。   而且她有了丈夫,丈夫很爱她,对于六公子,除了感激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他已经不会在轻易影响她,拨动乱她的心弦。   裴邺率先拱手行礼:“六叔安好,小侄来西京,还想带着内子拜访六叔,没想到刚出来看看灯会,便巧遇了,真是有缘分。”   缘分?这个词在裴境嘴边嚼了嚼。   沈妙贞经历了短暂的尴尬和慌乱后,此时早已坦然,她不躲不闪,福了福身:“六叔安好。”   她嫁了人,自然要随着丈夫,叫一声六叔并无不妥。   裴境的心,此刻早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伤口被撕开,变得鲜血淋漓,然而他居然淡淡的笑了笑,就如同平常那个无所不知,高居住云端的莲花六郎一般。   任谁都无法猜到,此刻他脑海中正酝酿着惊天动地的阴谋。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沈妙贞,完完全全就像是面对远房的侄媳妇,温和守礼,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原来你嫁给了我这侄子,成婚的时候也没送来请帖,不请我喝一杯喜酒?” ◉ 140、140   裴境的淡然, 让裴邺最后一丝尴尬和疑虑都消失了。   “六叔可用了晚膳?不如跟我们一起,我在蓬楼定了个桌。”   沈妙贞欲言又止,这只是问个好也就行了吧, 要一起用膳,不觉得尴尬吗?但她也只是心中腹诽, 什么都没有说, 她知道要给裴邺在外面留面子。   而且只要来西京求前途, 就总是绕不过裴境的, 自己一人打拼跟有人帮衬总是不一样。   虽然关系有些远了,但他们都姓裴,互相扶持也是常理。   裴境可不是随意会答应跟人一起吃饭的人, 沈妙贞还存着侥幸之心, 她可是太知道六公子的洁癖,不是实在推不掉的应酬, 他才不会去。   裴境淡淡的,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既然是侄儿相邀, 敢不从命?”   沈妙贞一僵,装作若无其事,她纵然看开了,可这么一起吃饭, 到底也有些尴尬,然而她不装也不行。   “六叔勿怪, 我跟内子成婚实在仓促, 当时也没来得及请所有的亲戚朋友,也是后来才补了几桌, 六叔远在西京, 想着您回来到底不便, 这一回来了西京,我们夫妻可要好好请一请六叔。”   裴境点头:“也好,我也有新婚礼物要送给你们夫妻。”   夫妻这两个字被他说的极淡,极轻,仿佛只是繁茂大树落下一片不起眼的叶片,他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然而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好似深恶痛绝。   裴邺一点都不了解公子,公子在愤怒至极的时候,说话都是轻轻的,谈笑间就能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沈妙贞心惊肉跳,抬头去看裴境,却只看到他那淡然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是她的错觉?   “侄媳妇这样看我,是有话想问吗?”   沈妙贞的确没想到,六公子居然直接问她,她唬了一跳,脸上扬起一抹笑:“阿,我是看六叔这些日子仿佛清瘦了些。”   “难为你还记挂着问我,这些日子不过苦夏,有些吃不下饭。”   沈妙贞讪笑:“瞧您说的,我怎么能不记挂着您,您可是我的旧主,若是当时我与夫君成婚,您在洛京,我还要去跟您谢恩的,您对我一直都很好,而且若不是您,我跟夫君也不会认识,也不会遇见。”   “现在我成了裴家人,到是跟您成了亲戚,这就是缘分呢。”   她嫁了人,倒是敢说话起来,以前分明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尽量少说话不说话。   可现在说的话,句句戳他的心口子。   裴境的笑容微微淡了几分,然而谁都没有发现,曾经沈妙贞在他身边像是带着一个假面具生活,而现在这个假面具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你从前在我身边时没这么敢说话,看来是我侄子宠爱你得很。”   裴邺丝毫未察觉,还喜气洋洋的笑着:“妙儿是个好姑娘,不愧是在六叔身边做过活儿的,理家可是一把好手,这里里外外一把抓,将我们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我怎么能不爱她敬她呢。”   “还是得感谢六叔,若非六叔成全,焉能有我们这一段姻缘?”   裴境的眸中阴翳之色越发浓重,脸上的表情却温和无害极了:“既然得感谢我,可得诚心诚意的请我。”   “这是自然。”   等到他们坐到蓬楼的雅间里,裴境和裴邺已经自顾自的聊了起来,自觉逃开一劫的沈妙贞洁松了一口气。   本来他们不是蓬楼而熟客,也不是什么西京权贵,是订不到雅间的,只是在大堂预定了个位子。   但裴境跟那掌柜的说了两句话,小二就把他们殷勤的迎了上去。   这种雅间的圆桌,只有他们三人,她的左手边是裴邺,右手边便是裴境,不过因为她跟裴邺靠的近,离着裴境自然就很远,这种距离,对于她这个有夫之妇刚刚好,也让她安心。   “你这一回终于是下定决心了?”   “是,前些年弟弟们都小,没人照顾,我实在脱不开身,现在也成家立业,弟弟们也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便想着来谋一谋前程。”   “武举与文举不同,因是每年一考,可报考的依旧不多,若是我朝强制征兵怕是各军的兵源都会吃紧。因为武举人要考兵法,这就淘汰了很大一批想要投机的老兵油,也因此,武举的举人是在西京东郊大营,你也认识字读过书,对你来说是不难的。”   裴境不爱说话,此时却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   这很不像他。   但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这让沈妙贞洁觉得放松,余光中,裴境瞥见,她要了一壶开水,开始涮起杯子来,用自己的帕子,将里头的水渍擦干净。   那方帕子一角绣着兰花,是新的帕子,以前没在他身边用过的。   “虽然武举做官都要积攒军功才能回朝中中心,但你也不要气馁,只要努力总是有回报,以后我们叔侄也能互相依靠。”   “这回来,没把五嫂子也带来?”   裴邺有些不好意思:“我娘因为以前做活,这些年身子不大好,我三弟那个样子,家里也不能没人照顾,若是将他们接过来,我得先混出个名堂,若是立不住脚,叫他们这样折腾有什么意义。”   “有我在,不会叫你在西京站不住脚。”   裴邺满脸感激:“六叔一直都帮助我,提拔我,不仅给我好差事,还指点我的前程,侄儿感激六叔,我与妙儿的婚事,是先应该跟您回过话的,当时情况紧急,确实没有时间,失了礼数,六叔莫怪。”   裴境问起是出了什么事,裴邺竟然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包括沈家老爹的不满意,发现没有血缘关系后,沈天的痴心妄想和逼婚。   沈妙贞感觉像衣服被人扒了一样,觉得尴尬和无措,但裴邺已经说了,她也不能去堵住他的嘴。   看到裴邺满脸感激和崇拜,把裴境的话当做金科玉律一样遵从的,显然跟那些把裴境当神崇拜的门客们一样。   他怎么能不崇拜裴境,感激裴境,这可是在自家陷入泥潭时伸手拉了一把自己的人,若没有裴境,就没有他裴邺的今天。   沈妙贞下意识觉得不妥,却说不出哪里不妥。   而这蓬楼,居然只上了一壶酒,还没有上菜,也实在太慢了,她开始心不在焉。   裴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皱着眉头站起身:“我去催催菜,蓬楼可是西京第一的食肆,怎得上菜如此之慢。”   “妙儿,你好好招待六叔,陪着六叔说说话。”   若非沈妙贞自认算了解裴邺,此刻都要觉得他是在刻意考验自己了。   裴邺推开门,去找店小二理论,雅间只剩下她与裴境。   一室沉默。   裴境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子,就像是摩挲着她白皙细腻的手腕一样,他的大手把整个杯子笼在里面,这是个占有欲十足的姿势,但他这个神仙公子一般的长相做起来,就十分好看。   而且他的手心是对着自己的,只有他能看到,自己是如何焦虑的不断用指甲去扣杯沿,她看不到,所以并没有察觉到,这种侵略性。   还是裴境先打破了寂静。   “我这侄儿待你好嘛?”   他的神色这样淡,这样顺其自然,似乎就只是随口问问,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不甘和怨恨。   沈妙贞想,也许是她想多了,太小心眼了,不该揣测六公子,当初他已经同意放她走,还为她准备嫁妆,如何又会对她嫁人不满意呢。   她缓缓笑了出来,再也没有任何的防备:“他,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性格,但是对我挺上心。”   “当时,我确实进退两难,而裴邺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又对我真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婚后他待我也很好,赚的银子都交给我,对我也体贴,婆母也没有为难我。我这一个普通的姑娘,不过是求夫君真心相待,婆家人都好相处,这已经很好,不能再奢求其他。”   她说着自己婚后生活的时候,眉眼处透露出来的都是发自真心的幸福。   这种幸福,让裴境觉得刺眼。   沈妙贞坦然的望着他:“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若不是您当初的提拔,教了我那么多东西,也不会有我的今天。沈妙贞只是个农家女,是您教我那些安身立命的知识,让我有了机会,能和裴郎相遇相知,过上了以前都不知道的好日子。”   “放我走后,还给了我那么多的嫁妆,若不是那些嫁妆,在洛京,我那个饮子店也开不起来。您永远都是我的贵人,您的恩德,就犹如再生父母,我,我很想报答您。”   “当初您府上的时候,我就祈祷,还去云台寺上了香,希望您能寻到一位与您身份相当,才情并茂,与您能夫唱妇随,恩爱一生的好姑娘,这些都是发自真心的,并不是为了巴结谄媚您。”   她已经很幸福,所以希望公子也能遇见自己的幸福,他太像一根紧绷的弦,需要一个懂他的知音,来松一松。   “您跟那位傅小姐相处如何?那位姑娘才貌出众,对您也有情谊,是个很好的人选。”   沈妙贞此刻是如此真诚,看着他的模样不带一丝的阴霾,全然就是一个旁观者,占了亲戚的名分,随随便便的说着些关心他的话,实则半点都不往心里去。   作者有话说:   妹妹现在变成了过年过节催婚的亲戚,裴某人都要吐血了 ◉ 141、141   裴境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的听他说,谁也不知道, 那古井无波般的脸上,内心已经掀起狂风巨浪, 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一不小心就会将她吞噬殆尽。   眼前这个正在叽叽喳喳叫着的漂亮鸟雀, 却仍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丝毫没有发现猎人正在靠近,并露出了贪婪的眼神。   他好想,不顾一切, 就这么将她掳走, 囚禁起来,让她永远都不能再出现在人前, 只能看到他,只能与他说话, 从此再也不必接触别人,每日食他哺喂,饮他所赐,将她夜夜灌满, 直到有孕。   他内心的野兽,就要冲破牢笼, 大肆破坏。   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清俊的面容,淡淡微笑的神色, 叫人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就算不是傅小姐, 只要家世界跟六叔相当, 人品好,六叔喜欢,能跟六叔鸾凤和鸣,那就很好。”   沈妙贞笑眯眯的说着,看样子是丝毫的不介意,而且真心的希望他能寻到心爱的姑娘。   他心爱的姑娘?分明坐在他面前,却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他已经不会再爱上别人,只对她,只有她,这种浓烈汹涌的爱意,已经要将他灼烧为灰烬。   “我,一直想要报答您,可我身无长物,那些东西都是您给的,实在拿不出手,好在我还会绣活,若是您定下了未来的六婶,我给婶婶绣一件嫁衣如何?一定比外面绣娘做的还要好。”   沈妙贞自信满满,她的绣活确实出色,但裴境缺钱吗?花重金请会缂丝的绣娘,都请的来。   裴境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不如你这些日子就开始做,我怕到时候成婚可能来不及。”   沈妙贞很是惊喜:“六叔当真已经定下了婶婶,不知何时成婚,婶婶的尺寸大概是多少,什么时候要呢。”   裴境幽幽的凝视着她:“她身量跟你差不多,你就按照自己的尺寸来做,到时候若有误差,我再叫绣娘改就是了。”   沈妙贞一愣,也不以为意,却明显松了一口气:“能为六叔做些什么,我心里才稍安一些。”   裴邺此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端着菜的小二,小二还不住的赔礼道歉。   “对了,还没送你们贺礼。”   裴境拍了拍手,外头等待而小厮就进了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盒子。   这个小厮倒是眼生,不是空青,也不是景天白术。   打开那硕大的木盒,摆在沈妙贞的面前:“瞧瞧,喜欢吗?”   眼前这东西乃是一把瑶琴,而且就是那架大圣遗音,沈妙贞吓了一跳,六公子怎么把这东西拿了出来,这可是古董,有价无市不说,还是六公子心头的爱物。   “这……这也实在太过贵重,我不能接受。”   “怎么,从前你不是还挺喜欢的吗?那昆山玉碎到底比不得这大圣遗音得你喜欢,如今你成家,我也替你高兴,不过是一把琴,收下吧。”   沈妙贞为难极了,总觉得六公子好似意有所指,却什么都想不出。   她求助般的看向了裴邺。   但裴邺虽不是个纯粹的武夫,对这些琴艺、茶道之类的高雅东西,完全不了解,就是一架琴,能值几个钱。   “六叔是好意,你就收下吧。”   然后两个男人就喝起酒来,谈论的朝廷各派系官员,完全不是她听得懂的事。   沈妙贞很生气,恨不得在桌子下拧一把裴邺,却终究顾忌着他男人的颜面,没有付之行动。   “侄媳妇手上那串佛珠,是哪来的?”   不等沈妙贞回答,裴邺便道:“那是她亲生娘亲给她留下的遗物。”   “哦?亲生娘亲?看来侄媳妇出身的家族是非富即贵了。”   “非富即贵?六叔,此话怎讲呢,这串佛珠不就是一串普通的木头珠子吗?”   裴邺来了兴致,他倒不是想要千里寻亲,做个大家族的女婿,只是对什么样的家庭能生出妙儿这么个天仙似的美人儿很感兴趣。   裴境轻呵一声,裴邺是个人才不错,可这泥腿子出身,家族底蕴不够丰厚,导致眼界就有些不够。   这便是她亲自选的丈夫?   叫她宁可抛弃他,也要选的男人?   真是可笑,裴邺这种人,都不配做他裴境的对手。   “这串佛珠乃是沉香,沉香价贵,素来被奉为香中最为上品的,而沉香中有一种,却是上品中的上品,有价无市,便是奇楠沉香,一钱便要十两黄金。”   “我若没看错,你手上这串,便是世界间难寻的奇楠沉香,而这佛珠磨制足有食指肚大小,更有一百零八颗,乃是从一株木上取下,更是少有,这一串,放在世面上,哪怕是千两黄金,都有富豪愿意买。”   “千……千两黄金?”裴邺已经目瞪口呆,这一两黄金便是十两白银,千两黄金岂不是瞬间便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那能买多少地。   裴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就这么一条小小的手串。   “奇楠这种珍品,非累世几百年的豪门大族或是把持朝政的权臣家庭,才能拥有。我倒是好奇,你亲生爹娘是属于哪一类。”   “你娘亲给你留下这么贵重的东西,竟没留下一封信,留下只言片语?”   沈妙贞脸都僵住了:“没……没有,只有这么一件遗物,六叔也曾见过,就放在那个犀角皮的小箱子里,我们这种人,哪里见识过这种好东西,不过以为是普通木头。”   裴邺这个没心肝的,这时还在惊叹呢:“妙儿,原来你也出身尊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是你爹娘怎么不要你了呢?要不要咱们也去寻一寻亲。”   “不用了!”   沈妙贞的声音有些大,叫裴邺吓了一跳。   “我是说,我娘说过,我亲生爹娘都已经去了,就算是找也没用,而且她也不知道我亲生爹娘姓甚名谁,又怎么着呢。现在,我有夫君,有婆母,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听到这话,裴邺感动不已。   见这两人你侬我侬,恩恩爱爱的样子,裴境咬紧了后槽牙。   这一顿饭吃的很不爽快,他却一直在硬撑,他很确定,沈妙贞确实已经真的没有再将他裴境放在心上。   这叫他开始恐慌,真是可笑,无所畏惧的他,居然也开始害怕。   明明在打定主意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再害怕了,也有信心,因为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比得过他。   只要他招招手,沈妙贞就一定会抛弃她的丈夫,开开心心的跑回来,陪着他。   只要他拿出她想要的,不就是正妻的位子,他可以给,也给的起。   但是,若她已经不再爱她呢?   裴邺喝了一些酒,饭局吃完,是被沈妙贞搀扶着走出蓬楼的,她还在小声的唠叨他。   裴邺却丝毫不觉得丢脸,反而满满的全是幸福的笑容。   真是碍眼!   灯会正是高峰时候,街道上的灯火通明,反而让一些角落的黑暗越发叫人看不清,他随意找个角落站着,看向的仍旧是沈妙贞和裴邺离去的方向。   空青从角落中蹑手蹑脚的走出来,给他披上了披风:“公子,奴已经派人跟着沈姑娘他们了。”   裴境只是默然看着那两个人相携离去,他沉默了很久。   “她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空青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裴邺那人,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华,跟公子都不能比,就算他有点小才,将来能够入朝为官,可就凭他没根没基的,怎么可能得到重用,裴邺处处都比不上公子!”   “是,我自负优秀,却从没想过,她可能不再爱我,裴邺是她选择的,我,不是……”   空青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公子,但想到沈妙贞毅然决然的离开公子,他又不能那么确定了。   “那……那公子,咱们还要继续盯梢吗?”   “自然继续。”   裴境忽然笑了,这笑容却说不出的疯狂和奇怪。   “她很幸福,很开心,你要我祝福她吗?呵,怎么可能呢,我希望她能幸福,但这幸福若不是我给予的,那将毫无意义!让我如此煎熬痛苦,日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孩子,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她跟别人双宿双飞,她想的太甜了。”   裴境越说越疯狂,几乎是压抑着嘶吼出来,眸中充血,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那种疯狂的样子,让空青害怕,腿都要打颤了。   “洛京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空青身子一颤:“是,公子,都安排好了,那个裴二有点小钱总爱往赌坊跑,只是没怎么赢过,只要先让他赢,再让他输个精光,他就进了套了,我们怎么说他就得怎么办。”   “很好,回去吧,这才刚开始呢。”   裴境转身,大步走回马车。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伦理纲常,纵然她已嫁做□□又如何,沈妙贞最终都得是他裴境的!   他裴境,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好人。为了能成功,他能有毅力从四岁起便日日早起苦读,为了能青史留名,投靠萧直这个自己认定的贤主,参与残酷的夺嫡之争。   对于她,只要能够拥有,成为小人,坠入地狱,成为魔鬼又何妨,他不在乎! ◉ 142、142   沈妙贞不太开心, 因为和六公子一起吃了那顿饭,平白得了一架大圣遗音,她就怪起了裴邺, 细细说了大圣遗音的贵重之处和有价无市,觉得这么平白无故而受人家的礼物, 拿着像个烫手山芋。   裴邺却很无所谓, 他对这种风雅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概念。   哪怕知道她手腕上的佛珠是价值千两黄金的奇楠沉香, 他也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从未有什么贪婪的想法,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总是纠结这个有什么用,不是自己难受吗, 六叔给你的难道还少, 你那首饰盒子里的珍珠冠就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这恩德本来就报不了,再多给你一架古董名琴, 这恩德便能压死你了?”   沈妙贞哑口无言,是, 裴邺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六公子为她置办嫁妆,那些首饰都给她带走了,哪一件拿出来不是珍品呢?   对她的恩德已经如再造父母,这么看来, 确实将大圣遗音给她,也不会让这恩德, 就能减少一些让她简简单单的就报答的了。   “可是, 正因为六叔已经对我们足够好,我才觉得又收那么贵重的琴, 不合适。”   裴邺叹气, 拉住她, 强迫她的脑袋看向她:“妙儿,我发现了,你这个人有些过分正直,而且报恩心理很重,当然我不是说知恩图报不好,但是你不要给自己施加如此大的压力。”   “你得嫁妆、首饰,甚至是这架什么什么遗音,对于咱们是天价的贵重物件,对于六叔却是九牛一毛,侯府几百年的世家,家底丰厚,二爷爷年轻时候起就很会做生意,六叔也是如此,你知道洛京的好些当铺、首饰铺、绸缎庄可都是他的私产。”   看沈妙贞皱着眉头,裴邺劝道:“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六叔有钱,我们就能占便宜占的心安理得。”   “我的意思是,你若总是想拿出同等价值的东西给六叔回礼,哪怕划拉光咱们家的家底,也拿不出。”   “咱们只要用咱们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去送,六叔会知道咱们的心意。你这人,骨子里自尊心也挺强的,承认咱们家家底薄,没人家富贵是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事吗?你总是想要跟人家一样,这大圣遗音对六叔来说就是个寻常物件,我们要回一把相当的名琴,又去哪里淘换,你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找负担。”   “穷人给人送礼,送了人家看不上,自己却舍不得吃的新鲜瓜果,新鲜鸡蛋,拿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人,这心意就不可贵?”   沈妙贞默然,裴邺说的,是对的,她并不是自傲,在打肿脸充胖子,只是觉得会欠着六公子。   当不论如何,也回报不了的时候,拿出自己最精心准备的、最珍贵的礼物,就已经是尽了全力的去回报了。   六公子是个好人,会明白他们的心意。   “你不是想给未来的六婶绣一件嫁衣吗,就好好的绣便是,这也算是咱们的心意。”   沈妙贞被他说服,可见他这副摇头晃脑嘟囔她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什么时候你也成了那些啰嗦的教书先生,说教别人,让人厌烦,快去温一温你的兵书,若是考不上举人,我是要好好唠叨你的。”   裴邺摊手:“我哪里教育娘子呢,可是妙儿,你得改改你这个心思太深的性格,多思多虑对身子不好。”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是怕你压力大心思重,伤身子。有时候,这活着傻一些糊涂一些未必不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嘛。”   沈妙贞微微叹气,到底还是听了进去。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看似五大三粗的裴邺说到了点子上。   她若不是自尊心过高,也不必想那么多,做六公子身边的宠妾,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还能过富家少奶奶的生活,六公子还允诺她做贵妾,什么都不必操心,每日只要插插花,弹弹琴,何必像现在这般操心一大家子的生活。   这是她自己选的,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不就是因为自尊心太高,才受不了日子奢侈却被人轻视,才执意出来宁愿白手起家。   不过想开了些,她也便不再纠结,去了绸缎庄,买了最为贵重的大红色花罗缎,她便开始绣了起来,当真是一百个尽心。   她又抽空去看忘了江秀雪,没想到离开这么短的时间,她就被诊出有孕了,谢七郎高兴疯了,不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是嫡出,比可儿的那个可金贵的多。   原本看在孩子的份上,谢家太太还对可儿有几分好脸色,现在正室夫人有孕,什么都要紧着江秀雪,可儿是什么,没人再能想的起来。   江秀雪正处于见什么吃食都想吐的阶段,沈妙贞来陪着说说话,她精神也好一些。   得知沈妙贞嫁给了裴邺,江秀雪惊的眼睛都掉了下来,连连称赞她真是敢,说了几句叫人摸不到头脑的话。   除了偶尔去陪伴江秀雪,她也想去义母那里拜见,但陈家门房说陈夫人去探亲,得小半年后才能回来。   而她也再次见到了温齐。   温齐通过徐程,早就得知了沈妙贞成婚的消息,气的恨不得飞去洛京抢亲,然而现在西京局势紧张,他慢慢长官巡防营一半的病历,根本就走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另嫁他人。   温齐鼻子都气歪了,裴邺这个人,竟然也不惧他小公爷的身份,得意洋洋的炫耀自己娶到这么好的妻子的事,气的温齐没能忍住,跳起来,跟他打了一架。   温齐的武功在西京少年一辈,自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寻常人怎么可能经的住他一拳。   然而裴邺居然跟他打的有来有回。   骄傲的小公爷认了真,居然开始用尽全力跟他过招,最后裴邺虽然输了,温齐却改变了态度。   “你这是野路子,是不是没有受正经的武功指导?”   裴邺狼狈的倒在地上,就着温齐的手爬起来:“我家里穷,哪里请得起师父,不过是自己练些拳脚功夫,只是仗着力气大罢了。”   得知他要考武举,温齐起了些爱才之心,居然开始就地考校起裴邺一些兵法知识。   谈了话,交了手,裴邺才知道,这个有着纨绔子弟名声的小公爷,居然真的有几把刷子。   一个有心指点,一个有心听,裴邺觉得受益良多,温齐不愧是公府长大,比他这个自学的可厉害多了。   “你考武举应该是没问题的,若是考过了,可以来我的巡防营,我有关系,可以照顾照顾你,总比你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寻不到门路而强。”   “若是能到小公爷麾下,自然是更好。”   温齐却摇摇头:“不是到我麾下,我年后便不想在巡防营呆着了,如今边疆漠北蛮族又有异动,今年已经连着两次南下打草谷,虽然北宁府府君抵挡住,却也元气大伤。漠北始终不归化大梁,就像一只不驯服的狼,不给他彻底打服,始终对我大梁百姓是个威胁。”   “我有意调任昭武军,可能年后就会走。”   裴邺大吃一惊:“小公爷,那昭武军可是边防军队,若是调任去那,迟早要跟漠北蛮族对上,这实在危险,温国公让舍得您去?”   温齐轻轻说了一番话,却豪气冲天,叫裴邺热血沸腾。   “我们家祖爷爷,第一任温国公便是跟着昭烈帝南征北战,好男儿志在四方,温家儿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血洒疆场马革裹尸,那也是身为大梁男儿应有之义,为大梁战死,为保护大梁百姓,我何惧之有?”   温齐年纪比沈妙贞还小一岁,却能有如此见识,如此胆魄,实在叫人佩服至极。   裴邺被激的,若是有酒,恨不得就要敬他几大杯。   “不过,我也有私心,是想挣一份真正的军工,叫我爹脸上有光,在西京不论是巡防营还是金吾卫,晋升的机会几乎就是没有,若不去边防军,不打仗怎么有军功可挣呢。”   “咱们武将跟文臣不同,有军功才能升得快,虽然我出身国公府,不用这么拼命也行,但我姓温,乃是元成圣后的母族,可不能给祖宗脸上抹黑。裴大哥你的话,既然已经娶了妻,有了家庭,还是先考虑家里好一些,一旦打起仗来,不是闹着玩的。”   裴邺也是个烈烈男儿,并非只图安稳享受,自然也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他现在便很是心动。   温齐举起茶杯,以茶代酒,神色忽然一肃:“我也不同你掩饰,我喜欢沈姐姐,但我们的交情坦坦荡荡并无阴私,一直都是我在纠缠沈姐姐,盼着姐姐回心转意,沈姐姐有眼无珠,选择了你,事已至此,我却不是那等夺人之妻的小人。你对沈姐姐不错,我才选择放你一马。”   “你要一直待她这么好下去,不然小爷我名声在外,可不怕陛下斥责,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若以后你敢欺负沈姐姐,让她不高兴,我就来把她夺走,还要揍你一顿,裴邺公子,你可记住了?” ◉ 143、143   小公爷年纪小, 做事却坦荡,还真心给了裴邺武举的建议,让裴邺尊敬不已。   而原本沈妙贞还担心六公子会做些什么, 到现在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没了那些担忧, 沈妙贞开始认认真真绣嫁衣, 描了凤凰花的纹样, 嫁衣后背的大片乃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金凤, 穿梭于凤凰花之中,绣线均用的是金线。   不论那位未来的六少夫人穿不穿她做的嫁衣,她的心意是到了。   没过半月, 武举考核在即, 半夜十分,他们还在睡梦中, 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声,像是兵荒马乱的声音。   裴邺不让沈妙贞去看, 紧闭房门,两人害怕的抱着度过一晚。裴邺打算天一亮,便去六公子处打探打探消息。   却没想到,第二日就有官员发布通告, 昨夜,陛下驾崩, 雍郡王带着叛军杀入皇宫, 太子带着禁军与叛党作战。   关键时刻,谢大将军倒戈, 带走了金吾卫的大半兵力, 而温国公指挥巡防营与太子里应外合消灭了叛军。   雍郡王已经被关押了起来, 郡王府上下被禁卫重重把守,看来是要清算,雍王一党羽,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种皇室的权力斗争,跟沈妙贞裴邺这种升斗小民,关系实在不大,裴邺只关心武举人的考试会不会受影响,去问完后,果然被推迟了一个月,要等到太子登基后才能开考。   东郊校场的考官也是好言相劝:“你们是交好运了,太子登基后你便能赶上头一回武举,若是考中了,太子定然会给你们安排好去处。”   太子登基,要清算雍王一党,剿除各部雍王的亲信,这下头的官员机会不就来了。   武举虽然不像文举那么郑重其事,但也是太子门生,若要用人,自然从他们这些没有派系的人中提拔,所以才说裴邺他们赶上了好时候。   裴邺听了,更加认真备考,发誓要考中回来,谋个一官半职,好让一家子都跟着他过上好日子。   陛下驾崩乃是国丧,太子与陛下虽是同龄,却是叔侄,但陛下活着的时候并未让太子改换门庭,收其为嗣子。   萧直亲自为陛下守灵半月,将陛下葬入祖陵,后登基为帝。   而新帝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将雍郡王和世界子贬为庶人赐死,雍郡王子女皆剥夺封号供奉,同样贬为庶人,罚没一切私产收归国库。   只是处置了雍郡王和世子,放过了郡王年幼的庶出子和家中女眷,谁不赞一句,新帝仁慈。   沈妙贞与裴邺出去采买东西的时候,正看到大理寺的官兵在抄雍郡王府的家,王妃侧妃一大堆叫不上号的侍妾,还有府里年幼的孩童,只穿着一件素衣,什么都没让带,就被赶到了大街上。   她在那些人里,还看到了披散着头发双目通红,倔强的跟官兵理论的长乐郡主。   现在已经不应该叫她长乐郡主,而是萧冰云。   曾经那么高高在上,打扮的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的长乐郡主,此时也成了落架的凤凰,还不如家鸡神气,脱去那身华美的衣裳,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   那个折辱她,一句话就能定了她的生死的萧冰云,也变成了庶民,还是个贫穷的庶民。   那些官兵们又从一个孩子身上搜出了几两银子,萧冰云气的上前要夺回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连几两银子都不给我们留,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为首的那个官兵满脸严肃:“陛下说抄家,你们一点银钱就不能留。”   萧冰云想要去抢,拉扯间被一边像是副官的人推倒在地,这个副官说的话就太直白了:“咋着,你还以为你是郡主呢?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没给你们夺了国姓就不错了,陛下留着你们的性命那是仁慈,要俺说弄死你们,老百姓才拍手叫好呢,这些年雍郡王做了多少坏事,草菅人命,强抢民女,你们还想要银子?我呸!”   萧冰云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她身为高高在上的郡主,想要什么,父王都会满足她。   现在父王这颗大树倒了,他们的靠山没了,她就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   “你不过是个小兵,居然敢推我,你们,你们……”   一朝失势,萧冰云才知道,有些话说出口就是谋反忤逆,她那张嘴终于开始谨慎起来。   然而被这个个小兵欺负,她还是不能接受,此时已经开始痛哭流涕,嚎啕大哭起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们可是皇亲国戚,你敢对我们不敬,我要去告到宗人府!”   那副官更乐了,语气不屑:“你去阿,什么皇亲国戚,还以为自己是郡主呢?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一群犯上逆党,宗人府都不接你们的案子。”   “是阿,要不是她姓萧,早就拉进教坊司,咱们爷们只要使银子就能去乐一乐,就是这个‘郡主’生的忒丑,怕是没人愿意花钱点她。”   这些兵油子在那里说着下流笑话,王府女眷都红了眼圈,羞臊的想要扒开地缝钻进去,雍郡王一个生的有些美貌的侧妃,瞧着是有些骨气的,直接冲向柱子撞了过去,直接便头破血流,没了气了。   为首的那个军官,丝毫不以为意,叫人摊开一块布收敛了那侧妃而尸体。   “莫要在此处闹,尔等已经不再是皇亲国戚,不过是一群庶出民,抄家抄的就是你们的私产,能让你们身上穿着衣裳,就已是陛下开恩,若再闹事,小心巡防营来把你们抓进大牢,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萧冰云气坏了,那位侧妃平日是很疼爱她的,如今却死在了这里,她手指扣地面,狠狠的抓着地上的泥土,咬着牙齿恨透了,她恨萧直,恨临时反水的谢家,恨忽然改变立场帮助萧直的温家。   她萧冰云只要活着一日,跟这些人不共戴天,她要杀了这些人。   很恨的抓起一把尘土扬起,传来一阵惊呼声。   萧冰云抬头望去,顺着一片雌霓色的衣角往上看,这衣裳的料子是只有身家丰厚的贵女们才能穿的花罗。   一抬头,便撞见一张眼熟的脸,她如何能忘记这张脸,这个女人生的绝色容颜,叫人好生嫉妒,而温齐就是为了她,众目睽睽之下下她的面子。   温齐,他好没有心肝,明明他们算是青梅竹马,却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若是温齐将她娶了,哪怕父王去了,温家也能庇护她。   她好恨。   “妙儿,没事吧。”裴邺听到她的声音,急忙过来护着她。   “我没事,只是裙子被碱上了泥点子。”   沈妙贞好一阵心疼,这花罗是金贵东西,这么一匹就要二十两银子,泥点子不仅蹭上衣裙,还浸到了布料深处去。   那副官一见,是一位天仙似的夫人,且穿的雅致中可见富贵,更是不敢惹。   “这位夫人,您若被这女人弄脏了裙子,可以拎着她去县衙提告,索要赔偿。”   萧冰云吓坏了,再不甘心,却也只能垂着头咬着牙,她拿什么赔,身上分文全无,连下一顿饭在哪都不知道。   一个中年妇人冲了过来,脸上陪着笑:“姑娘,姑娘,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的,您别跟我们计较。”   她虽穿着素衣,可一张脸保养的很好,气质也不错,可见从前应是没吃过什么苦,看她把萧冰云护着在身后的样子,她应当是萧冰云的母亲,从前的雍郡王王妃。   显然是从前做惯了人上人,这样谄媚的巴结的,求饶的笑容,做不习惯显得很是怪异。   沈妙贞是个十分容易心软的人,此刻却没有半分的恻隐之心,哪怕对王妃的慈母模样,也丝毫没有感觉。   她低下头,俯视着她,与当初她被萧冰云的仆妇们压在地上灰头土脸的样子,现在完全是调换了位置。   “萧冰云,当日你在珍园折磨我,想要杀我的时候,可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沦落到尘埃里,卑微如泥土,被从前不如你的人,被你随意使唤的人折辱?”   中年妇人脸上更加惶恐害怕,原来是跟女儿有仇的。   可她没了儿子,不能再没有女儿,王爷成年的男丁都被杀了,往日里是西京贵妇们巴结对象的前雍王妃,此刻却面露恳求。   “不论从前什么仇怨,我们都这样了,姑娘便可怜可怜我们,放我们一马吧,我们现在身无分文,怎么有银子赔姑娘。”   沈妙贞丝毫没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昔日折辱自己的人变得不如自己的快感,她也没有兴趣去踩上一脚。   “王妃娘娘,不,应该是前王妃娘娘,你们教女无方,纵女欺压旁人,这西京有萧冰云没的罪过的人吗?谁曾受过你们恩惠?有谁敢对你们伸出援手?不必我这个小人物对你们唾一口唾沫,有的是人想寻你们的麻烦,你们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离去,只剩下萧冰云愤恨而绝望的瘫在地上。   裴邺问起她怎么得罪了萧冰云时,她将当初在珍园的事告诉了疼爱,弄的裴邺倒是义愤填膺,想要去寻萧冰云的麻烦给她出气,被沈妙贞制止了。   如今他要好好准备考武举,一月后,新帝王登基后的第一次武举终于开始,裴邺也不负众望的考上了,虽然名次不靠前,但也让他们高兴坏了。   而授官职则更叫人高兴又紧张,裴邺做了官,纵然只是个小官,他们家便不再是白身百姓,然而消息一下来,却让沈妙贞一下子便犯了愁。   作者有话说: ◉ 144、144   裴邺并没有继续考下去的打算, 他中举人都是排在后面几名,他们这些从武的人跟读书人不同,读书人可以一直考, 考到七老八十仍然是个童生秀才的也大有人在,但他们是吃武艺的, 所谓拳头怕少壮, 一个老年的武术大师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年轻的小伙子。   朝廷授了官职, 一般武举人都是正七品的把总或是从六品的步兵校尉, 果然如那个考官所料,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 给他们这第一批的武举人都升了一级, 更不用说考上了武进士的那些,均都得到了重用。   裴邺最后被授了个正六品的车骑校尉, 却没能留在西京,分到了驻扎北宁与漠北边界的昭武军大营, 且即日就要上任。   朝廷催的这么急,朝中大臣和政治嗅觉稍微敏感一些的老百姓都知道,这几年先帝病重,无力处置边境蛮族, 他们没少南下骚扰打草谷,昭武军是迫不得已从西京这个京师调往北宁府的。   萧直野心很大, 这是想要拿漠北蛮族立威呢。   朝下发的旨意, 就是军令,军令是不可违的, 沈妙贞担心极了, 她是希望裴邺建功立业, 不要做个浑浑噩噩的人,可打仗是会死人的,那可不是儿戏。   听到朝廷催令官的旨意,她先是大哭了一场,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给裴邺收拾行囊,好在大梁对待有品级的武官还算够意思,铠甲兵刃由朝廷提供。   铠甲是制式的明光铠,胸口两侧各有一个圆护,配的是也是制式环首刀。   这明光铠一穿在身上,裴邺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妙儿瞧瞧,夫君我这穿上了铠甲,是不是像个威武的大将军。”   裴邺身体高大,猿臂蜂腰,这种明光铠穿在身上立刻十分惹眼。   沈妙贞在那里看着,打量着,笑着道:“嗯,好看,特别威武,比小公爷他们也不差。”   然而笑着笑着,她就哭了出来,泪珠大滴大滴,从脸上滑落。   她再也忍不住,扑倒裴邺的怀中,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双臂直接抱住她,怕她摔了,可这明光铠手臂两侧也有铁甲,他实在怕硌疼她。   印象中,她是非常坚强的姑娘,唯一一次的伤心绝望的痛哭,便是被一起长大的弟弟背叛。   在生活中,她也很有韧性,不是那么承受不住压力和打击的人。   “哭什么呢,夫君这是去建功立业,等挣了军功,给我们妙儿也弄个诰命夫人当当。”   “我不要做什么诰命夫人,我们就这样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做小老百姓,这么普普通通的过完一辈子就好,边疆不稳,上战场,刀剑无眼伤到了你怎么办……”   裴邺叹了一口气,粗粝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发:“这傻姑娘,你平日不是知道那么多大道理,怎么现在就又想不通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连小公爷那种权贵子弟都不怕死,难道我会怕吗?”   这句话让沈妙贞哭的更加厉害了,明白是一回事,可真的面对了,是另一回事。   他完全知道沈妙贞是为什么在哭,心中更加爱她,怜惜她。   “军令难违,若是我抗命,咱们一家子,你跟娘都得跟着下狱。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说实话读书人那些事我做不来,让我像六叔一样刻苦的去背去写文章,我实在不是那块料。”   “也就只有在战场上搏一搏,万一捞到军功,咱们一家子都跟着飞黄腾达了。”   他说的很轻松的样子,实则是想要安慰她。   然而沈妙贞却根本没被安慰到,仍旧在抽抽噎噎的哭泣。   裴邺无奈,这个小妻子啊,永远都是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让他这个糙汉也成了绕指柔。   “别担心,我会活着回来的,若是我死了,这么漂亮的小娇妻,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沈妙贞终于不再哭泣,被气笑了:“你这人,跟外人挺严肃正经,跟我怎么嘴里没个正经话。”   她想去揪他露在外面的肉,可他浑身都包着盔甲根本无处下手,最后只能拎起他的手,恨恨的咬了一口。   裴邺虽是车骑校尉,却不是骑兵而是步兵,所以朝廷对骑兵给一匹马的补贴是没有的,想要马只能自己准备。   而且沈妙贞还想给他打一副软锁子甲,可以贴身穿在明光铠的里面。   还是得感谢六公子,他读书颇杂,除了一些低俗的话本不看,藏书中有些写的不错的志怪话本也会买来看看收藏。   他可不禁止沈妙贞看书,两人曾在一本孤本的铠甲大全中,知道明光铠虽然是重甲,却有个致命的缺陷,便是外表太过坚硬厚重,虽会刀枪不入,但因为铠甲与人的前胸有一定的中空,若是遇上专门对上重甲克星,也就是流星锤,只消一锤下去,那点中空,将会是致命的。   她已经不太记得当初公子是怎么说的来着,但在明光铠的里面套一层轻薄软甲,护住心肺,总会更安全一些。   只是距离去北宁只有七天,就算她拿出图纸,有哪个铁匠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打制出来。   沈妙贞忧心忡忡,倒是裴邺无所谓的模样,让她恨得牙痒痒,只觉得这男人忒心大,心大的都像是没长这副心肝了。   她带着小绿儿挨着去寻铁匠铺问,结果却并不好。   满面愁容的走出来,沈妙贞满心的迷茫惆怅,这一路走的,身后的绿儿觉得腿都开始疼了:“姑娘,咱们寻个茶馆歇歇吧,时间这么紧,姑爷再过六天就走了,怎么可能来得及,这些天,您给姑爷缝棉衣棉鞋,还有内搭,熬得两夜都快没合眼了。”   沈妙贞心里焦灼,也是烦躁的很,却不愿跟绿儿发火,她还是个孩子呢。   叹了一口气:“也好,那我们就去那边的街边茶馆吃一杯茶,歇歇脚。”   进了这名为‘深林雅舍’的茶馆,从外头看觉得很是稀松平常,里面却别有洞天,布置的十分雅致,这里面是仿的竹林,角落都种植着一丛一丛的绿竹,脚下是鹅卵石的小径,便是大堂里头的座位,被竹子隔开,隐秘的很。   没想到西京竟然还有这么一处雅致的地方,要了个靠边的座位,隔着细密的竹帘子,她能看到外头,外头却瞧不见他们。   一抬头,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六公子带着空青从里面的雅舍出来,与沈妙贞打了个照面。   她微微一愣,随即福身行礼:“六叔安好。”   她低着头垂着眉,并没有看到,裴境那放肆又炙热的目光,贪婪的望着她,充满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望。   在她起身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裴境已然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她让了让身子,想让他过去,裴境却没有离开,淡淡道:“难得见你有兴致来这种馆子喝茶,一起吧。”   沈妙贞一愣:“六叔不是要走?”   “无妨,左右接下来也没什么事。”   裴境邀约,沈妙贞到底顾着他的面子没有拒绝,颔首答应,裴境竟也破天荒的没有进里面的雅间,而是叫小二寻了个幽静的角落。   “你想喝什么?”   沈妙贞有些惊讶,六公子这是头一回问她想吃什么喝什么,在他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她素来没有表达需求的资格。   笑了笑:“我喝什么都好,六叔要您爱喝的便是。”   “我记得你最爱庐山云雾,爱吃酥点,却不爱吃那种过于甜的。”   裴境的话叫沈妙贞惊讶不已,她笑道:“是,我还以为六叔不知道呢,这点不起眼的小习惯罢了,我喝什么都行的。”   他当然知道,裴境的记忆里是惊人的好,只是从前一切都由着他,他将这个姑娘视为所有物,身边的挂件,从来没有问问她想要什么,那时候是不在意。   现在他记起一切她的喜好和小习惯,然而此时就算面对面的坐着,她也是心不在焉,对于他裴境的体贴,也丝毫的不在意,不上心。   那时,她也是这种感觉吗?   觉得自己不被在意,不被重视,才会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他。   压下心中的苦涩,裴境吩咐:“来一壶庐山云雾,一壶苦荞,再上一盘海棠酥和牛乳糕。”   “虽然你爱喝庐山云雾,不过这家的苦荞着实不错,值得尝一尝。”   沈妙贞笑着颔首,她心里全是给裴邺打一副锁子甲的事,根本就不在乎这茶馆什么好喝好吃,若不是这家茶馆就在附近,她也不会进来歇歇脚。   见她这副模样,裴境的心,又好似在烈火和寒冰中煎熬,虽然他早已身处地狱,可面对她时,那个事实,一直在提醒着他。   心爱的姑娘,早就不在乎他了,这让他痛不欲生。   “见你面有愁色,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裴邺惹你生气了?”   裴境说的一切话都恰到好处,就是扮演着一个走的近的同族亲戚,丝毫没有僭越。   空青低着头侍立在一旁,心中不住的赞叹,自家公子这忍功又上了一层楼,明明在家里一直发疯,可一见到这位沈姑娘,又伪装成了个正常人。   作者有话说:   开了个短篇现言,《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目前已更新第一章,转换心情写的,温柔淡然前校花x互联网新贵总裁前男友x搞科研的贤惠丈夫的三角恋爱,一个二婚后嫁给了初恋,成年人之间平淡爱情的故事,有兴趣的大家可以去看看,不过更新不定,写这篇累了转换心情会写那篇。 ◉ 145、145   裴境竟然直接问裴邺待她如何, 这让沈妙贞有些不好意思,但处在裴境的立场,身为曾经的旧主, 适当的表达一番关心,并不为过。   沈妙贞咬了咬嘴唇, 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与粉粉的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裴境静静的看着, 眼中似有一团幽火。   这个姿势非常可爱, 让她看上去是个娇羞的,为情郎心动的小女孩儿,然而这个她为之心动的情郎, 却不是他裴境, 而是别的男人。   有一口气堵在他胸口,堵的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从未在他身旁, 露出过这种,可爱的, 想要人忍不住怜爱的表情,此刻的裴境很想俯下身,去亲亲她。   可,他没这个资格。   “夫君他, 怎么会欺负我呢,总是我欺负他, 他让着我, 护着我,我们相处的很好。”   她的笑容如此的羞涩甜蜜, 就算是裴境, 如此惯于忍耐, 也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在这里听她诉说,她跟他的夫君有多么的幸福。   对裴境而言,这种痛苦无疑相当于慢刀子割肉。   “六叔应该还不知,夫君他考过了武举人,朝廷授了个正六品的官职,这都是陛下的恩泽,可他被分到了昭武军,过几日便要去北宁府。”   沈妙贞叹了一口气:“我想给他带一副轻便的锁子甲,可工期比较长,没有哪个铁匠铺能制作。”   他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裴邺要去北宁府那么远的地方。   她真是爱着她的夫君,穿在内里的软锁子甲,制作一副要不少的银子。   她如此不吝银钱,如此的担心裴邺,这样为他殚精竭虑的着想,差点叫裴境绷不住脸上淡然的伪装。   在沈妙贞看不见的茶桌下面,裴境的手指甲掐入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让他咽下狂怒,和直接把她抢回,囚禁在自己房间里的冲动。   他要耐心,要等待,若只要她的身子很简单,但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现在,他得蛰伏起来,要关心她爱护她,叫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他裴境才是最爱她沈妙贞的人。   “你现在便是寻便西京所有的铁匠铺,也没人能做出这副软锁子甲。”   沈妙贞默然,苦笑:“六叔说的,我如何能不知呢,只是若真发生战事,多一副锁子甲,就好像能多保护他一分似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与两军交战的战事相比,他实在太渺小,他可能只是陛下桌案上那些数字中的一个,是那些士兵里最普通平凡的人,可对于我们这个小家而言,他是我的全部。”   沈妙贞的双眸绵软悠长,满含着对自家夫君的爱意,也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   这些都刺痛了裴境,这种平淡的幸福,他从前也曾拥有过,那些朝夕相处,互相陪伴的日子,他感觉到久违的欢乐。   有时候,他们两人呆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觉得平静祥和。   而这他曾经不在意,觉得可有可无的微小幸福,曾经唾手可得的爱人,如今却成了不能触碰的存在。   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蛋,白痴。   少年时,他读诗,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让他很赞同,他曾以为青史留名,便是等待他去折的花,一直坚定不移的为此努力,忽视了其他的东西。   而当他发现,面前这朵花,也是需要他在恰当的时间去攀折,才能一生拥有。   然而他错了,回过头时才发现,那朵花,早已成为了旁人掌中的珍宝。   他曾拥有过,如今却失去了。   “我那里有一副现成的,你拿去给裴邺用吧。”   “诶?”沈妙贞面色一喜,可随即又为难:“六叔对我,对我夫君,已经足够好了,现在又跟六叔借锁子甲,我……我实在觉得有些厚脸皮。”   “欠着六叔的人情越来越多,真是不好意思。”沈妙贞眼睛一亮:“不如,我把银子给六叔,就相当于我跟六叔买的。”   空青听到此处,已经忍不住的想要翻白眼。   买?开玩笑呢,公子那副锁子甲可是金丝软甲,锁子软甲中的极品,几十两银子连锻铁的费用都不够,真是大言不惭的敢说买。   然而对公子来说,白送都行,给裴邺用就更好了,他生怕沈姑娘不欠自己的人情,而给裴邺的宝贝越多,越还不清的时候,就能用沈姑娘抵,真是打的好算盘了。   “那副软甲不能卖给你。”   裴境摇摇头,并没有被冒犯到的生气:“那是我年幼时第一次成功射下大雁,祖父赠与我的。”   诶,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吗?   沈妙贞笑容一僵,自悔失言。   “对不住,六叔,我不该说这个话,我……我就是觉得欠了您太多的人情。”   此时裴境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欠我的人情,可是有些多了,单单只这一件吗,若是有什么恩,就要立刻就报,你这性子真是需要改改。”   “锁子甲你拿去用吧,不过这是借的,可不是送的,叫裴邺珍惜一些,活着回来时再还给我。”   沈妙贞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喜不自胜:“多谢六叔。”   她看着就要跟着空青去取那副锁子甲,眼中的迫不及待,是个人都能瞧出来。   裴境面色淡淡:“我叫空青回去取,既然我都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就陪我坐一会,聊一聊吧。”   见她神色犹豫,裴境挑眉:“怎么,你怕裴邺误会?”   沈妙贞摇摇头,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我太急切了,本就应该陪陪六叔说话,就是太高兴了,一时就忘了别的。”   “六叔好像清瘦了些呢,还有几个月就到了春闱,六叔是压力太大了吗?”   “六叔读书一向厉害,可不要太过焦灼反而影响发挥,如今还是得多注意身子。”   很好,给她夫君的事解决完了,她终于开始注意到了他,他应该庆幸,这女人还注意到他瘦了,还能叮嘱安慰他一番吗?   “最近是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我,叫我日夜不得安寝,吃饭也吃不下。”   裴境的内心是非常强大的,她很清楚的记得,乡试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半点都没慌乱,进考场前那一晚,她们这些丫鬟,都担心的不得了,觉都没睡好,可他却丝毫不见有半分影响。   内心如此强大,她曾以为泰山崩于眼前都会面不改色的六公子,居然也有困扰的事?   “难道事因为会试的事?”   “六叔乃是天纵英才,一定会高中的。”   裴境无奈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不是会试……”   看着他这副满腹愁思,挑兮达兮,在城阙兮的模样,沈妙贞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未来六婶的事?”   裴境装出被她说中,却有些赧然的模样:“是……”   诶,沈妙贞真是惊奇了,没想到六公子也会为情所困,这一下子就让他身上那种神秘、孤高,不可接近的气质,消减了许多。   哪怕曾经在他身边,跟他拉过手,也亲吻过,除了最后那种夫妻缠绵,几乎什么都做过了,可沈妙贞那时,仍是觉得他是要仰视。   便是她提出要离开,公子也是淡淡,没什么情绪起伏,她还以为这个人,根本就不会对谁上心呢。   而离开了裴境的沈妙贞,则更是不愿靠近他,只想如别的凡人一样,仰视他,把他当成寺庙的神像一样崇拜。   现在,他的烦恼,让人觉得,原来六公子也只是个普通人,无形中便拉近了他与别人的距离。   沈妙贞自然不知道,裴境使出这种小心思,只是为了能靠近她一些。   她也难免犯了普通女人都会犯的错,她蠢蠢欲动,有些想要八卦,心底只有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攀比之心,想要知道是哪个女人把她比了下去,抓住了这个神仙公子的心。   这让她不由自主的往桌前靠,双臂都扒在桌案上,头也伸过去,做出倾听的模样。   现在的沈妙贞与裴境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呼吸重一些,都能在脸上感受到彼此的气息,然而裴境此时的赧然,拉低了他与普通人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的生人勿进。   沈妙贞满心思都是想要知道,迷住了六公子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裴境下意识轻轻地呼吸,就像害怕惊扰到一只蝴蝶那样,微微的,轻轻地,柔柔的,想要拢这只世间仅有一只的蝴蝶在手中,痴迷的,贪恋的看着她的脸,生怕动作大些,蝴蝶就会飞走了。   绿儿完全看明白了,可她是裴境的细作,怎么可能会不长眼的去提醒。   她这么认真的,专注的望着他,微微嘟起的嘴唇,就像是在索吻。   他裴境自以为跟那些俗人不一样,可到头来,仍旧做了蠢事,犯了最愚蠢的错误,失去后才悔不当初。   好在,他仍然有机会弥补,裴邺,不配跟他争。   他做的所有的伪装,用出的所有手段,都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只有他才能让她幸福快乐。   裴境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一次的确是真心地。   作者有话说: ◉ 146、146   空青得了公子的命令, 取了那件金丝软甲直接送到了他们家里,送到裴邺手中。   裴邺知晓,沈妙贞遇上了六公子, 也并不介意,反而取了个小包袱跟着空青一起过来, 顺便接沈妙贞。   因为今日还要去太青先生家, 陈夫人已经探亲回来, 还没见过她这位夫婿, 所以今日中午还要留他们在陈府用膳。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他索性也就不在家里等。   两人到了那幽静的茶馆时,沈妙贞已经出来, 告别了, 两人便慢慢往青阳大街那里溜达。   沈妙贞还有些神思不属,神情愣愣的。   “你这是怎么了, 六叔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沈妙贞还有些不可思议,神情难免恍惚:“真是没想到, 六公子居然也有咱们这种普通人的烦恼?”   “啊?”   沈妙贞兴致勃勃的跟自家夫君八卦:“我跟你说,六公子有倾慕的姑娘,而且那姑娘居然还瞧不上他。”   裴邺有点懵,他本来还有点担心, 这样跟六叔频繁的见面,会让小妻子的心弦又被拨动了呢, 却没想到, 他们喝了个茶,除了借了一副金丝软甲, 就说这些?   恋慕女人, 求而不得的烦恼, 六叔那么高傲的人,会跟她絮叨这种事。   裴邺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居然能得六叔的垂青,还这么眼高于顶,连六叔都瞧不上。”裴邺咋舌,又道:“就算是天仙,六叔也是配的上的,咱们六叔是何等人物,你瞧着吧,春闱可没几个月了,等六叔高中,不知要被哪个权贵家族榜下捉婿,那姑娘就是后悔也晚了。”   “公子那样的性格,就算是皇家榜下捉婿,让他娶公主,他不愿意,也娶不了。”   “那倒也是,不过到底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眼无珠?”   沈妙贞一听,不乐意了:“应该也是哪个世家的贵女,公子那种性格,怎么可能瞧的上出身微贱的女子,不过你说人家姑娘有眼无珠,我就不同意了,万一人家姑娘有心上人,瞧不上公子也是正常事。”   裴邺不服,想要给他崇敬的六叔辩解几句。   沈妙贞接着道:“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可不一样,若是心里有了爱的人,便是旁的男人有多么富有英俊,心里也只有情郎一个。”   “我就不信,六叔长成那样,真的会有女人那么愚蠢,瞧不上六叔,找一个比不上六叔的蠢蛋吗?”   裴邺还觉得不可思议,沈妙贞却不乐意了:“照你这么说,我不是也没瞧上你的好六叔,嫁给了你,那你也是个蠢蛋了?”   裴邺语塞:“我……我才不是蠢蛋。”   沈妙贞有点生气,在这人心里,裴境是什么寺庙里的佛,八卦一下都不容人说他不好?   “你别生气了,我没说咱们俩,我就是说那个未来六婶,你别生气,夫君给你道歉好不好啊。”   裴邺可太知道怎么哄她,在这一点上,远比裴境更知道,也更矮的下身段。   他作势要在大街上给她长揖一礼,吓了沈妙贞一跳,这人在外头装的严肃正经,还不愿多说话,实际上在家里性子很是活泼,内帷里那点事,玩的花样可多了。   每每给她欺负到最后丢脸的哭叫出来,他就会装成那些迂腐的读书人,这么给她行礼,让她脸红心跳。   “这是大街上,像什么样子啊。”   裴邺笑眯眯的看着她的脸都红了,不以为然,给媳妇儿低低头又怎么了,在家里讨媳妇儿欢心,让媳妇儿欺负欺负出出气,并不显得他一个男人就没了家主威严,没了男子气概,反而会让媳妇儿更加爱他。   六叔也应该跟他学,对心爱的姑娘死缠烂打,伏低做小,只有厚脸皮才能娶得到媳妇儿呢。   要不是他下手快,厚着脸皮去求亲,妙儿这个天上的仙女,怎么可能嫁给他?   “六叔就跟你说了这些事?没说什么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沈妙贞一愣,看到他脸上的探究和踌躇,顿时了然,她还以为这个心大的不会吃醋呢,原来竟不是啊。   “你介意我跟六公子喝茶?”   裴邺眼神躲闪,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   “我出来找铁匠铺,走的累了去茶馆歇脚,偶然遇见的,公子问我为何事烦忧,这才聊了起来,索性就一起喝了茶,公子真是好人,还把金丝软家借给了我们。”   “我跟公子本也没什么交集,你若是介意,以后若偶然遇见,我避开他便是。”   裴邺有点心虚,怕她认为自己小心眼,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怀疑过你,六叔是个君子,妙儿更是冰清玉洁的姑娘。”   呆在公子身边,都能不让自己的心被诱惑,保护好自己的身子,又怎么可能在婚后还有别的心思。   “我就是觉得……六叔实在太过优秀,别的男人跟他一比,就被衬成了月亮旁边暗淡的星辰。”   手被握住,裴邺心中一动,两人四目相对,她温柔的双眸,瞬间抚慰了他内心的自卑和敏感。   “真傻,还说自己不是傻蛋,我都已经嫁给了你,怎么还可能心里想着旁人,我们这个小家,才是最重要的。”   裴邺心中没有芥蒂,这样说开后,两人感情更胜从前。   沈妙贞其实并不爱裴邺,没有那种叫人觉得炽烈的心动,可谁说细水长流相濡以沫的感情,不是爱情呢?   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的走到了青阳大街的陈府。   太青先生的府邸并没有置在西京豪族聚集的槐序大街,更是故意离着陈家宗族很远,把族老们气了个半死,还什么办法,因为希望着他提携族中年轻的子弟,还得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可太青先生就把傲娇进行到底,放话什么时候族中把陈夫人的名字记在族谱上,什么时候才回去,把陈家的人打发了不少。   门房本来还有些没好气,开门一看是沈妙贞,顿时松了一口气,笑容满面的迎着两人进去。   “原来是姑娘带着姑爷来了,奴还道又是陈家的人呢。”   沈妙贞问:“想来是陈家宗族的,又来烦扰义父义母了?”   门房撇了撇嘴:“还不是听说老爷太太要手嗣子,这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想占些便宜捞点好处呗,这些日子打发了好些了。”   沈妙贞递上一个点心盒子:“快别气了,刘叔不必跟那些人一般见识,这盒糕点刘叔拿着吃,不值什么钱,是我亲手做的,心情不好若吃点好吃的,就没那么生气了。”   门房受宠若惊的接过,心中又对这位漂亮姑娘的为人处世有了赞。   夫人的这位义女,回回来回回都不空手,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和颜悦色,也会送点小礼物,不像那些陈家人,一个个明明是上门求老爷办事,还瞧不起他们这些门房,说他是看门狗,还不如一个年轻姑娘会办事,可给他气坏了。   恭敬的领着沈妙贞和裴邺进内院,却听到一阵蹬蹬蹬的声音。   一团火红色宛如一阵旋风一般,闯入两人的视线,这团火红色咦了一声,跑过来,好奇的看着两人。   这竟是一个姑娘,她身上穿的并不是大梁女子惯常穿的大袖衫,或是未婚姑娘尝穿的对襟小袄,竟是窄袖修身的骑马装,还是明媚的大红色,显得十分英姿飒爽。   而她的一头秀发也没有用簪子盘起,反而编成一个个的小辫子垂在肩膀两旁,头上一只黄金额饰,中间嵌着一颗没怎么打磨光滑的红宝石,发辫上还坠着一个个绒绒的毛团。   这种黄金首饰,不像是中原的,倒像是蛮族那边的风格。   而看这个姑娘,生的也与大梁人不同,高鼻深目,眉眼似浓墨重彩,瞳孔还透着微微的湖泊色,分明就不是中原人。   她在那里歪着头,赤裸裸打量着沈妙贞和裴邺,让沈妙贞感觉很不适。   然后,红裙姑娘把视线落在了裴邺脸上,挑挑眉,忽然冲过来,叽里呱啦的说了好几句话。   裴邺满头问号,沈妙贞更是深深皱起眉。   这,分明是蛮族语!   为什么义父义母家,会有蛮族人,还这么明目张胆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现在大梁跟漠北局势如此紧张,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而且那股灼热的视线落在裴邺身上,让沈妙贞感觉到了冒犯。   “这位姑娘……”   沈妙贞也不确定她会不会中原话,只能试着跟她沟通,裴邺吓得都后退了一大步,就为了离这姑娘远一些。   谁知这姑娘竟不看她,仍旧盯着裴邺,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话。   就在无措之时,陈夫人像是救星一样的出现:“菩萨奴,你怎的又在院子里纵马乱跑,把我那些花花草草都踩坏了。”   从拐角处走来的陈夫人也看到了沈妙贞和裴邺,走上前来:“贞娘可算来了,我刚还看了时辰,算着你们什么时候到呢,菩萨奴,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的义女,姓沈,算起年纪来,应该是你妹子呢。”   “贞娘,这位是我的外甥女。”   作者有话说: ◉ 147、147   外甥女?   沈妙贞吓了一跳, 陈夫人说过她的身世,她原本也是清流之家的女儿,父亲是做官的, 被卷入海大人一案,一家子被牵连, 她这才被没入教坊司。   元成皇后摄政时, 曾经提过, 官员犯事牵连子女, 原本好好的清白的官家大小姐成了教坊司的艺妓。   虽说明面上,教坊司是给皇家卖酒,给官员聚会献艺, 与那些乐伎歌伎之类没什么区别, 但背地里,为了活着, 这些伎人也会做皮肉生意。   她们这些官员女孩儿,就这么沦落风尘, 且因为是罪籍,只有大赦天下才能脱了这戴罪之声成为自由身。   本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却悲惨的沦落风尘,成了别人取乐的玩意儿, 更有甚者,曾经父兄的同僚, 自己要叫一声伯父兄长的那些人, 不仅不会出手帮忙,还会特意来教坊司点她们陪酒, 羞辱她们。   元成皇后觉得女子生存不易, 想要修改这条法律, 然而当时病重的昭烈帝却破天荒的,第一次反对元成皇后,说官员犯法,成本极低,只有涉及父母妻儿才能震慑这些别有心思的贪官污吏。   而后来元成皇后的儿子孝文皇帝继位后,也赞同昭烈帝的想法,那时,元成皇后身子也变得不好,没有精力管朝政之事,最后也不了了之。   原来陈夫人还有外甥女呢,可这姑娘分明是个蛮族人。   陈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疑虑,面色和蔼,看了一眼旁边的裴邺,心中有了计较。   “我已经让厨房准备菜去了,咱们先进来说。”   跟着陈夫人进了内院,她早已在庭院中的石桌上摆好了茶水点心,因为已是初冬,天气有些微凉,她叫人将火炉搬到庭院内,这样烤火也不觉得冷。   “咱们今日吃炙鹿肉,前儿庄子上送来一只肥鹿,我正想着等你来着一起吃呢,今儿便叫他们宰了。”   叫菩萨奴的蛮族姑娘,一下子便凑到炉火旁,熟练的拿着下人们片好的肉烤了起来。   “当年,我们家被牵连,我从教坊司中被夫君救出,我们家的男丁都被斩,可我那妹妹就下落不明,这些年夫君一直在帮我找妹妹的下落。”   “还是陛下圣恩,知道了此事,便派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多方查找,才找到我这妹子,原来她流落北方,被一户普通人家收养,后来嫁给了阿拉木图城的城主做了侧室,我前儿不是去探亲,半年多都没在家,便是去见我那妹妹了。”   阿拉木图城?   沈妙贞恍然大悟,在裴境身边时,他们当做闲话聊起过。   如今与大梁作对的蛮族乃是漠北蛮族,而漠南早就在昭烈帝登基后,当初的元成皇后亲兄长温承为大元帅,率骑兵奔袭千里,直取蛮族王庭,将当时的喀耳思汗王和其直系家族直系杀尽,只让当时的左贤王率残部逃往了漠北。   昭烈帝打下的疆土是绝不肯还回去的,可蛮族与中原人习性不同,血缘不同,语言不通文化不通,一开始设立了都护府,可昭烈帝在位十五年,几乎年年都有叛乱,哪怕屠城杀人,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后来元成皇后摄政后,撤了都护府,改在北宁府西侧三百里外设立阿拉木图城,选了右贤王一脉比较亲梁的休屠王子为第一任城主,品阶位同大梁亲王,以蛮治蛮。   然而元成皇后并不完全信任这位休屠王子,休屠王子可掌管部分兵权,但虎符由朝廷派遣的政事官掌管一半,朝廷提供部分装备,但漠南蛮族兵马必须完全听从漠南调令。   而且她还派人改善漠南环境,在沙漠绿洲植树造林,派人教授蛮族农耕,开通互市,并鼓励梁国百姓北迁,与蛮族通婚且遵梁俗者,奖羊一只,酒一壶,在阿拉木图城设立镇学,上镇学的蛮族学生必须学习大梁官话,当官才能优先考虑。   如此蛮梁杂居多年,在中原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这些蛮人经过近百年的时间,早已梁化的差不过了。   孝文帝在位时,为表亲善,又将当时的楚王之女无忧郡主,赐婚给当时的阿拉木图城城主呼骨浑邪王子,现任这位城主,便是无忧郡主与呼骨浑邪王子的嫡长子,还取了个梁国名,叫恒,意为漠南蛮族融入梁国,永远为梁国附庸。   沈妙贞记得,当时公子还赞叹不已,说元成皇后让蛮梁杂居,并鼓励通婚随梁国风俗,这一招当时看,有许多文臣反对,上书说元成皇后是妇人之仁,会导致梁国百姓血统不纯。现在看来,实在一招瓦解漠南的软刀子,非常高明的招数。   城主位同亲王,义母的妹妹竟有这样一番境遇,虽然是侧室,但能生下孩子,而且陈夫人说起时反而面有喜色,想来那位可墩,应该过得不错。   而这位菩萨奴是恒王的庶女,是一位居次,那便是位同县主了。   不过跟永宁这种闲散的皇亲国戚相比,可能这位菩萨奴居次还更会得到朝廷重视一些。   “菩萨奴一直在草原大漠长大,从没真正见识过咱们西京的繁华和江南的景色,她想来玩,恒王也上书了陛下,得了允许,我才能带菩萨奴回来。”   “她自由自在惯了,官话说的不是太好,跟咱们梁国的女孩儿也不一样,若是有什么冒犯了贞娘你的,你看在我的面上,切莫跟她计较。”   沈妙贞连称不敢:“居次乃是真性情,草原的女儿,跟我们截然不同,刚刚在外院遇见,便觉得居次气质不凡,没想到竟是王女。”   “义母如今也是苦尽甘来,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陛下登基,也除了您的罪籍,这岂不是双喜临门。”   沈妙贞奉承的话并不高明的天衣无缝,却奉承到陈夫人的心坎里了。   菩萨奴在那里考肉,跑来跑去的样子,像一匹欢快的小马驹。   她烤好了肉,先端了一盘给陈夫人,陈夫人望着自己这个亲外甥女,满眼的怜爱,她没有孩子,原本以为家人都没了,不想妹妹活着,还有了外甥女,这满腔的母爱便都给了这个外甥女。   摸了摸菩萨奴的发辫:“菩萨奴,别光顾着自己吃呀,给客人也烤一些。”   沈妙贞和裴邺都很惶恐,连连摆手称不敢,他们怎么能让居次给他们烤肉,这可是王女。   “没关系的,在阿拉木图城,规矩没有咱们这么等级森严,他们那边吃的多,烤的也好,菩萨奴很会做这些,什么骑马射箭的,她在行。反而是咱们梁国女儿的女红茶道,半点不通。”   “他们那边是喝奶茶的,我带回来一些你们尝尝,一开始我也喝不惯,可后来却喝着别有一番风味,尤其能解肉的油腻。”   陈夫人兴致勃勃说着在阿拉木图城的见闻,很是上头。   菩萨奴又烤好一盘,居然端着给裴邺送了过去,还叽里呱啦说了好几句话。   裴邺满头雾水,尴尬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足无措的看向沈妙贞。   陈夫人没想到她这外甥女生了这么一出,顿觉脸上无光,尴尬无比,那裴邺是已经成婚的男人,她这种举动,若是在大梁,就是赤裸裸的对沈妙贞挑衅,是瞧上了人家夫君。   “菩萨奴,你放在那吧,给贞娘也烤一些,这是我的义女,算起来也是你的妹妹呢,你也来亲近亲近。”   女孩儿对着裴邺吐了吐舌头,没好气的将手里的盘子噔的一声放在他面前,差点把盘子弄碎。   沈妙贞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不适。   陈夫人急忙打圆场:“贞娘,你别往心里去,他们草原的习俗,先敬长辈,然后是族中的男人,最后才是女人,菩萨奴不懂咱们的规矩,你别多想。”   她这么一说,沈妙贞勉强压下心中的怪异感。   “你这夫君也是裴家人?”   “是裴姓同族,不过跟六公子都已经出了五服,可没有侯府的少爷们金贵。”   沈妙贞洁嘴里说着自谦的话,脸上却是满足和幸福。   陈夫人叹道:“我真是佩服你,竟能放弃侯府的富贵,你有志气,这女婿选的也是一表人才,他对你可好?”   陈夫人悄声问她,没有叫裴邺听见。   沈妙贞略略红了脸:“挺好的,他虽然外表看着醋,实则心细。”   陈夫人促狭的眨眨眼:“比六公子如何?”   沈妙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可比六公子会疼人哄人。”   六公子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公子,总是别人哄他顺着他,哪有他哄别人的份,他才不会像裴邺这样,伏低做小的逗她开心。   “你说他粗,哪里粗,你这夫婿分明生的英俊极了,俊中带俏,你这桃花连我都羡慕了,一个一个都生的这么英俊。”   沈妙贞捂嘴而笑:“难道义父年轻的时候不英俊?”   “他呀,就没英俊过,不过才华是顶级的。”   一个瓷盘啪的一声搁在沈妙贞跟前,把她吓了一激灵,抬起头一看,菩萨奴双手抱胸,自上而下的打量她,这种不加掩饰的眼神,实在叫沈妙贞有些难受,不自觉的就想躲开。   “大梁女人,不强壮,不好”   说完她还摇摇头,自顾自的又去炉边烤肉吃,留下沈妙贞满脸发愣,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 148、148   这小小的风波, 不论是沈妙贞还是裴邺都没有往心里去。   裴邺从不自视甚高,别说人家堂堂王女是蛮族人,做出那种奇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绝不是瞧上了他。   他已经娶妻了,有了小仙女的陪伴, 又怎么会贪婪的, 盼着自己走了狗屎运, 像那些白日做梦的读书人写的话本子一样, 动不动就有权相小姐给丢帕子诉说衷肠,要不就是有什么山野精怪化成的美女自荐枕席。   他没有那么蠢。   裴邺不能在西京久留,朝廷发出的日子是有时限的, 若不在一个月内抵达昭武军, 是要吃牢饭的。   置办了马匹,又借了金丝软甲, 行装也已经置好,要离开家, 离开妻子,裴邺心中觉得万般不舍。   刚刚成婚,他便不能陪她过年。   然而军令难违,裴邺也知道, 若不出去闯荡一番做出事业来,如何能封妻荫子, 叫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按理说, 这几天他们两个新婚的小夫妻,应该抓紧时间, 极尽缠绵才是, 沈妙贞是个姑娘家, 又怎么可能如此直白的跟他说,想不想要的话,然而暗示了好几回。   这个明明心细的男人,却装作听不懂,他仍旧体贴,就是晚上的时候不会像之前那样,每夜都会求欢,就只是静静的抱着她入睡,一夜都不肯放手。   裴邺也有自己的计较,他可不是不愿亲近妻子,事实上他想的要命,她睡在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看到却吃不到,他也很煎熬。   很多男人在出征前,会让妻子怀孕,叫做留个种好传承香火。   可现在朝廷局势不明朗,万一他有个什么好歹,她带着孩儿,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栓在他们家,带着孩子的寡妇又怎么可能活的很好。   若他走了,他不愿她后半辈子过得如此孤苦,没有孩子的牵绊,她还能带着嫁妆改嫁,再寻一个知冷知热,疼她爱她的夫君。   他的妙儿还如此年轻,他怎么舍得。   哪怕心如刀绞,他也必须这么做,而他能尽力的就是活着回来,所以这些天,对于妻子的暗示,他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绝不肯孟浪。   沈妙贞何其聪慧,明白他的思虑,也不再多提。   内搭的棉甲护膝,她给温齐也做了两套,一来是因为小公爷对她不错,她知恩图报,二来裴邺是去昭武军,小公爷也在昭武军。   她存着私心,想先示好,好叫小公爷照应裴邺一些。裴邺年岁比温齐大,让年纪小的照顾年纪大的,说出去难免不好听,但小公爷统领巡防营,是有实战经验的。比其他来,裴邺就完全是个新人。   过了几日,亲自送他出城,裴邺只是顺了顺她的头发,轻轻地抱了抱她,骑上马毅然决然的走了。   直到马和人的背影都消失不见,沈妙贞怅然若失的站在原地。   “姑娘,咱们回去吧,姑爷都走远了。”   绿儿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的提醒着。   沈妙贞抿着唇,点点头,满脸失落的往回走,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然而前路如此未知,她也难免觉得迷茫难过。   拍了拍自己的脸,沈妙贞打起精神,裴邺为了这个家如此努力,她也不能一直这么消沉下去。   带着绿儿去了房舍,这个房舍可不是什么娱乐的地方,西京所有的房屋买卖和租赁都在这个地方,这里的中人是最多的。   问了几个挂牌的街边铺子,稍微地势好一些的,一个月的租金就要十两以上,而且是两年起租,一次性缴清所有租金,还有押金。   西京果然不愧是富庶繁华之地,租金也比洛京高了一倍有余。   这样核算下来,赚不赚钱先不说,一年花销就得一百多两,成本太高。   沈妙贞想要开个食肆的雄心壮志,顿时就有些被打击到,这只是其中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西京因为太过繁华,既有蓬楼那样的大酒楼,也有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吃。   她那点手艺,若是不能独树一帜,怕是根本赚不了钱,白白的付出。   果然想要在西京立足是没那么容易的。   无奈之下,她只能现在中人那里登记了个名字,若有合适的地方优先通知她,她多给些茶水费。   今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不知不觉一件事没办成就已经到了晌午,两人都是腹中空空,绿儿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   沈妙贞一乐,就近寻个馆子吃一口,然而在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传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嗅了嗅:“走,咱们进去看看,这里面一定有好吃的。”   果然,在巷子里头,有个小摊子,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在卖馄饨,那股浓郁的香气,实在叫人垂涎欲滴,口舌生津。   绿儿见过馄饨摊子,可那里见过这么香的馄饨,顿时就跑过去寻了个座位恭恭敬敬的坐在那里等着吃。   沈妙贞失笑,要了两晚馄饨,也坐了过去。   那对夫妻中的老妪诶了一声,从木抽屉中拨拉出十个比拇指肚大一些的小馄饨放入汤里煮,又从一个碗里拨了一些肉馅放到碗里,兑上一点香菜末。   等馄饨煮熟盛出,合着汤一起到白瓷碗里,老头端上来,又拿上来醋瓶和辣子。   “两位姑娘尝一尝,我们方记馄饨在苦水巷可是一绝。”   绿儿迫不及待的用勺子喝了一口汤,差点烫到嘴,顿时惊奇无比,她在侯府可是在六公子的院子里当差,六公子在侯府的待遇,可是跟小侯爷二公子差不多,也不是没有吃过好东西。   可是这小馄饨,做的实在香甜,汤头鲜美,馄饨没有什么馅料,皮却软糯,一个个被炖的,都透明了,又可爱又好吃。   “姑娘,他们这个馄饨香味,怎么跟寻常的不一样呢,好香啊。”   绿儿吃的停不下来。   沈妙贞笑了,刚想说一说这馄饨为什么这么好吃,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汉,来两碗小馄饨,不在这里吃,我带了食盒。”   抬头一看,正是空青。   空青也是一愣:“沈姑娘也在这吃馄饨,真是巧,我来给公子买。”   见他手里拿着食盒,沈妙贞便明白了,公子自持身份又有洁癖,不肯在这种小脏摊上吃,自然便得空青买回去。   “公子也喜欢吃这个?”   她不过是下意识问问,谁知空青毫不避讳:“谁叫沈姑娘在的时候,做的吃食最合公子的心意,您做的阳春面和骨汤馄饨,公子最爱吃,可到了西京没人会做,好不容易寻到这方记的小摊,公子这些日子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   “公子就在街口呢,没成想沈姑娘也在,不如一起……”   沈妙贞面色惊恐,刚要摇头,空青就对着他身边那个年纪小些的小厮说了一句什么,他立刻就往巷子口跑。   沈妙贞阻止的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那小子一溜烟的就跑了。   “沈姑娘不会是不想见公子吧。”   空青满腹的怨气,要不是她跑了,公子又跟自己置气,他们这些人也能过得轻松些,现在公子整个人都疯魔了,他们服侍的苦不堪言。   他还没学到自家主子那样,那么能忍耐,能喜怒不形于色,自然说话都带着一点酸。   “……”   沈妙贞怎么敢说自己不想见六公子,人家刚借了金丝软甲,现在就对人家避之不及,难免会叫人寒心。   “这哪能呢,偶遇公子我开心都来不及,今年寒冷些,我还给公子做了件斗篷,只是还没来得及给公子送去,还要麻烦你给公子带去。”   空青直白道:“那正好,公子就在这,沈姑娘跟他自己说呗。”   “……”   沈妙贞尴尬坏了,根本不敢跟噘着嘴的空青对视,垂下头,默默吃着馄饨。   一片淡青衣角出现在她的眼中,绿儿慌忙的拿起碗站起来,那个脸生的小厮则麻利的拿出帕子,将座位和桌子都擦了一遍,在干净帕子上摆出一副碗筷来。   鼻间萦绕起熟悉的雪松气息,裴境撩起衣角坐在了她正对面。   “公子安好……”   沈妙贞讪讪的笑了起来,她并不是因为放不下过去才不愿见公子,裴邺在的时候,她反而很坦然。   可现在裴邺去了北宁,哪怕是偶遇,她也觉得有些不合适,毕竟她可是已婚的女子。   裴境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看你的样子,好像是不想看见我。”   “没,没有,遇到公子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是吗?”   裴境语气淡淡:“可瞧你的样子,却并不很像。”   沈妙贞语塞,垂下头低低道:“因为,因为夫君他走了,我与公子见面,总觉得影响不太好,虽然公子心有所属,我也成了婚,可若是夫君回来听说我与公子见面的事……”   她咬了咬唇:“我怕他会往心里去。”   为着另一个男人,顾虑着另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放在心上,沈妙贞,已经把他远远的排在后面,裴邺是她的夫君,她心上的人。   他裴境,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巧合呢,裴某人要气死了,却还得装的云淡风轻 ◉ 149、149   他只能强忍, 装作不在意,在这里忍耐着凌迟她的心一样的痛苦。   因为他好想念她,想念的已经疯了。   白日的时候他会出现幻觉, 乖巧柔顺的她,会给他泡茶研磨, 静静的坐在他身边, 看着书, 绣着花。   而晚上的时候, 她在他怀中,娇媚的哭泣,低低的对他诉说爱语, 诉说对他的不舍, 哭着问他,为什么要放她走, 为什么不能娶她为妻。   他总是轻柔的吻去她的眼泪,抱着她哄着她, 最后她才会眉开眼笑投入他的怀中。   然而,梦醒之后,却只有冰冷的现实,不断提醒着他的失去。   他快要疯了, 他已然要疯了,因为现实中的触碰不到, 思念到他心口发疼, 他忍不住,受不住, 只能偷偷的派人跟踪她。   在她出来的时候, 制造一些偶遇。   现在, 就连偶然的遇见,她都不想,都觉得影响不好,怕裴邺心中不爽。   裴邺裴邺,她那张让他想要亲吻,想要诉说爱语的唇,居然全是裴邺。   他就这么好吗?   可惜裴邺这一去,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不如你说说,这家方记馄饨跟别人家有什么不同好了,不止绿儿想听,我也很想听。”   他坐在这里的样子,闲适却与这种小摊子的氛围格格不入,感觉像是在品着琼浆玉露,赴什么宴会一般。   公子好像变了,从前他可从来不吃这种小摊子的吃食,更不会这么坐着小板凳跟她们一起吃。   而公子不愧是莲花六郎,哪怕是此时,也显得那么出尘绝艳,这摊子都因为有裴境在,立刻变得与众不同了起来。   跟裴境相处的时候,沈妙贞总会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庸俗和平凡,会影响到公子。   她讪笑:“六叔,刚才听到我跟绿儿说话了。”   裴境不置可否,喝着从家里带来的茶叶,用着从家里带来的窑变天目的茶盏,神神在在的,却一眼都没跟她对视。   他是在故意躲避她的视线。   如果公子听到了,岂不是也看到了她那种避而不及的模样,沈妙贞心虚极了。   她想要转移话题,目光低垂躲躲闪闪,自然就没有看到,一旦她移开视线,裴境就会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是如此的贪婪,想要占有,几乎已经成了执念。   她若看到,会立刻吓得落荒而逃,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种混沌其实有个学名,叫柴火小馄饨,只能用柴火灶烹不能用炭火,不过这寻常百姓家谁家不是柴火灶,所以也就是取个意头。里面真正的好吃的是汤和皮,这种馄饨里面的馅,只有一点点,但皮薄而透明,因为揉面筋道,所以不容易烂,煮熟后很有嚼劲。”   空青要的那两碗,也煮好,他放在自己带来的木碗里,然而再端过来,分了一些馄饨和汤,在公子手边的小瓷碗里。   沈妙贞止不住的想吐槽,公子就是这样,只要有条件,事事都要最好的,要讲究,吃个小馄饨,也要跟在蓬楼一样,摆十几个碗筷。   “接着说,你看我做什么。”   裴境喝了一口汤,那最简单不过的姿势,在他做起来,就是这般的风雅,让人止不住的想多看一看。   因为喝了汤,他的嘴唇很润泽,带着一股微光,端的是秀色可餐。   沈妙贞垂下头,怎么可能告诉他,她刚才觉得公子生的太好看,又被这种绝世美貌闪到。   “他这骨汤呈现奶白,一般只有羊肉羊骨才能熬出这么奶白的汤头,但喝着却是猪骨汤的味道。因为这浓郁的汤头,气味才如此之香。他这汤里不必加任何调味品,因为肉馅是调制过得,热汤一进去,就直接烫熟,肉馅直接用水和鸡蛋打了,所以并不老。”   “几种味道一下子调和在一起,味道才柔和不杂乱。至于这猪骨汤为什么会熬煮的如此奶白,应该是在炖汤的时候加了鸡……”   “这位夫人。”   卖馄饨的老头笑眯眯的过来,打断了她的话,抱了抱拳:“夫人,咱们这是小本生意,就这么一点算不得秘方的东西,您高抬贵手,可别在这说出来,砸了小老二的饭碗啊。”   他又对裴境点头哈腰:“这位相公,您也劝劝尊夫人,看你们这一对璧人无双,如此般配的模样,定是恩爱夫妻,小老二送您两张糖油饼,您就着馄饨吃,就别叫尊夫人继续说啦。”   沈妙贞脸上一囧:“我不是……”   “好,我会劝他,多谢老汉,我们不会在大庭广众说您的秘方,放心。”   “我们不是……”   沈妙贞想要解释,她跟六公子不是一对,可那老汉谢过后便又去烧灶,现在解释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六叔为什么不否认?”   “否认什么?”裴境挑挑眉,了然道:“你是说否认你不是我的夫人,你的夫君另有其人?”   “不过是陌生人,跟你我又不认识,便是认错也不会污了你的名声,有费口舌的功夫,不如做点别的。”   “……”沈妙贞无语。   “六叔,我不过是个升斗小民,能有什么名声可在意的,但公子与我不同。”   裴境没想到,现在她不仅身体自由起来,心灵也自由了起来,从前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喘,现在竟然敢直接反驳他了。   他觉得很好,很有趣,夫妻之间相处总不能地位差异悬殊,像从前那般,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憋在心里,到最后爆发,才不能挽回。   他故意引导着她,不要再害怕自己,可以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只是这样,裴邺就娶到了她,那么他裴境也能做到。   “有什么不同。”   “公子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年后春闱,公子中了进士,若是在进了前三甲,那可就是西京炙手可热的绝世公子,若与我一个有夫之妇传出什么,公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再说,若是公子中意的那位姑娘知道了,还不伤心难过?”   “她大度的很,并不在意这种捕风捉影之事。”   行了,沈妙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她跟裴境原本也算是有些共同语言,权贵喜好的风雅之事,什么焚香煮茶的,她也喜欢,但现在没这个心情,也没这个钱财。   她早已吃完了馄饨,也不敢走,就这么托着腮,看着裴境吃。   这么小的馄饨,一口一个就行了,他却吃的很缓慢,每一勺都要吹一吹,才入口,还嚼的缓慢。   馄饨是好吃,可也不必如此细细品味吧,又不是什么鲍翅参肚的。   她只能没话找话:“入冬了,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我给六叔也做了一件斗篷,可能没有府里绣娘做的好,过几日我差人去送一趟。”   “我府里最好的绣娘,也没有你做的好,你不是知道吗?”   感觉话越来越聊不下去了,沈妙甄姬尴尬坏了:“这个,六叔也不缺银子,再寻几个手艺好的绣娘呗。”   “那件嫁衣,颇为耗费时间,所以还要再等等,也不知未来六婶看见了会不会喜欢。”   “不过,想来,六婶出身富贵,应该有很多选择,我做的这件嫁衣是红的,都说他们高门之女,嫁衣喜欢用墨绿,到时候叫六婶瞧瞧,若是不喜欢我再制几件常衣送给她。”   裴境吃完最后一口,望向她:“劳你费心了,她会喜欢,我也会让她在成婚那天穿上。”   “诶?别啊,一切还是以六婶的喜好为准,若是她不喜欢呢,千万别为了这种小事闹不痛快。”   沈妙贞俨然是个过来人,还苦口婆心的劝她:“六叔是男人,成婚后更要让着些六婶,像这种喜好什么样的衣裳,喜欢什么首饰,还是由着她吧,管的太多,六婶难免觉得束缚呢。”   裴境淡淡的笑了:“你不过成婚四个半月,也有了这么多的感悟?”   沈妙贞不好意思起来:“是夫君教我的。”   裴境的笑容,消失了。   看了看天色,沈妙贞起身行礼:“六叔,今日天色不早,家里头还有好些事要做,我就先行一步,回去了吗,六叔若有什么吩咐差遣,叫人来知会我一声。”   她福了福身,也不等裴境再说些什么,转身就走。   裴境沉默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碗,那是色地描金瓷,上头绘制的是她最喜欢的花,一串串胖鼓鼓的小铃兰。   那时,对于她说喜欢铃兰这种花,他还说了她一回,铃兰没有花品,又不入十二花神,难免无格。   他滔滔不绝的掉书袋,教育她,当时她是什么反应来着?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此后头上带绒花,鲜花,也只带半开的芍药,可从那之后,再问她喜不喜欢,她就都只回答挺好。   她再也不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他面前。   碗里还有没喝完的汤,馄饨不错,汤也很鲜,肚腹只有五分饱,他却再也没了胃口吃下去。   作者有话说:   有个人又忍不住想见心上人,一见面就吃醋气个半死,我不说是谁了 ◉ 150、150   沈妙贞还在发愁租赁铺子的事, 总不能她也出去支个摊子卖吃食,这虽然省下了房子租金,但那种两轮的车是要推的。   她一个, 绿儿一个,家里就这么两个女人, 有一个算一个, 谁有那个力气能推的动车。   她有些愁苦, 不行的话就只能做些绣活补贴家用, 自己那些嫁妆都是六公子给的,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她要未雨绸缪, 可不能寅吃卯粮, 全都败光了。   好在裴邺临走前,把俸禄都留下了, 朝廷一下子先发了一年,他是正六品有正禄六十两, 恩禄六十两,禄米禄面各一百斤。   他在军营是还有一些额外的补贴俸禄的,但那些要到了昭武军才能发,裴邺说了等他攒一攒, 换成银票都托人送回来。   若是他立了功,除了能升官, 还有钱粮米面的朝廷赏赐。   大梁重视武将, 从昭烈帝那一代开始便是这样,朝廷财政再怎么吃紧, 也不会短了将士们的俸禄, 克扣军备粮饷。   怪不得这人人都想做官, 若只是个大头兵,俸禄一年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和一些米面。   裴邺因为是正六品,俸禄才能有一百二十两。   然而这些钱,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足够多,对六公子那种豪门权贵,不过是老太太年节给孙子们封的红包钱,是姜三娘过一次生日办宴会的钱。   甚至,六公子瞧上了一套扒花描金茶具,都得几百两银子。   这世道是多么的不公平,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拼死拼活半辈子攒的身家,也就是权贵们几次的消遣。   不过她可没时间悲伤春秋,明日再去问问中人,多给些茶水费,务必要让他帮忙寻个租金合适的铺面。   本来她还想着再去找他,却没想到第二日上午,中人就来敲了她家的门,说是寻到了,而且租金也不高。   沈妙贞没想到居然能这么快,兴高采烈的跟着他去瞧,果然是个极好的铺面,在金素大街这种商铺繁杂林立的街道,而且正临着街口,很是显眼。   这本是店面和后面的房子院子一体的,但屋主把店面和房子打了个实体的墙,完全给隔开了。   前头的店面,只留下一个铺面和一个小厨房,也放不了几把座位。   这正和她的意,她和绿儿两个女人,还不能随意的抛头露面,这种买了用油纸包或是食盒带走,就很好,反正她是卖卤味和小菜,并不卖主食,有没有座位也就不重要了。   她卖的卤肉因为调料繁多,成品的味道特别的入味而且香,在加上一些成品小菜,味道都很好。   花了银子,把门口的都改成了一格一格的柜台,上头放几个小盘子各自放一点菜,可以品尝,上头的红牌上写着菜名和价格,沈计卤味店就这么开张了。   刚开张的店不可能一下子都能卖出去,总得有个过程,可没想到,头一天就火爆非常。   卤的猪头,肘子和各种上水,都卖的光了,小菜也只剩了一点腌菘菜。   算了算银子,刨除一个月的租金买肉卤料的各种开销,居然净赚了三十多两,可给沈妙贞高兴坏了,这还只是第一天呢。   西京百姓就是挺有钱的,毕竟她卖的卤肉可不便宜。   空青在街角处鬼鬼祟祟的,给了一个男人一个荷包,又接过一包油纸,这才偷偷摸摸的来到一家食肆。   食肆就开在沈记卤肉铺的斜对面,隔着一个小窗子,裴境就在那里,默默的看着。   他面前摆放着热气袅袅的茶,却并没有心情品一品茶香,他的视线一眨不眨的望着斜对面。   她今日穿的很是简单,普通的麻布衣裳,袖口窄窄,微微往上撸了一点,露出白皙显瘦的手腕,乌发被一块布包起来,一张小脸如玉做的一般。   那些来买卤肉的男人,都在那里直愣愣的盯着她,让裴境的脸色又冷了一些。   “公子,东西买回来了。”   空青打开油纸包,放在裴境面前,还奉上了筷子,裴境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看着面前放在油纸包的卤味,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皱眉。   他夹了一筷子放入嘴里,肘子做的非常香,肥而不腻,一点猪肉的脏腥味都嗅不到,而猪肚儿这种下水,不仅被卤过还用油渣和辣子香醋芝麻油扮过。   他素来不爱食肥肉和肉皮,对于猪下水这种东西,更是敬敏不谢,也不爱吃口味过重的吃食,跟他的养生之道不符。   但是面前的卤肉却做的实在好吃,入味却不咸,复合的口味着实惊艳。   “银子可给他们了?”   空青回道:“给了,他们尝了沈姑娘做的卤味,有好些还自己掏腰包多买了一些。”   “嗯,叫他们继续去宣扬,拉人来买,多拉一个人赏银就多一份。”   空青嗯了一声,嘴里也开始流口水,这卤味实在是香,整条街都能闻到这种肉香味。   裴境摆了摆手,空青就也拿了双干净筷子,吃了起来。   “公子,咱们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沈姑娘那个铺子,虽然地方不大,位置却很好,一个月却只要三两银子的租金,那是因为他们家公子把店面都给盘了下来,特意隔出前面的铺子,通过中人,租给了沈姑娘。   不然西京物价这么高,去哪里找租金这么便宜,位置又这么好的地方。   那些排队的人,也是公子雇来的,西京吃食几乎汇聚大梁各地,什么口味的都有,酒香也怕巷子深,雇这些人去排队,名声就能一炮而响,毕竟人都有好奇心的。   公子为了沈姑娘,真是殚精竭虑。   空青心里有气,嘴里却吃个不停,虽然对沈妙贞有种种怨言,可她做的这一手卤肉真是绝了。   “公子,咱们在背地里做这么多,可您不跟沈姑娘表白,那她也不会知道一直都是公子在背地里照顾她。”   “等裴邺回来,人家夫妻俩甜甜蜜蜜,公子又是她的什么人?”   “明明公子为沈姑娘做了那么多,她偏偏不知好歹,选了一个处处都不如公子的男人。”   裴境黑黢黢的眼睛终于在空青的碎碎念中,移到他的身上。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空青吐了吐舌头,继续大快朵颐。   他们公子,真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了,不仅派人跟踪,自己跟踪,还整日在这里偷窥,就差把沈姑娘她们家旁边的屋子买下来了。   开业第一天,卤味全卖光,赚了个盆满钵满,沈妙贞开心的不行,回家给绿儿做了一顿大餐。   等到第二天第三天,来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人流直到半个月后才开始减少,稳定了下来,这一个月便赚了一百多两银子。   但赚钱的同时,代价也很大,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用卤水炖肉,推着小车去店里。   一直这样下去,非得把她累坏,于是沈妙贞想要核算成本,准备召两个伙计,可以让他们自己炖煮,店铺里也有小厨房,但卤水的配料是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就这么到了年关,沈妙贞和绿儿两个人,第一次独自过年,收到了裴邺的第一封信。   信上说,他到了昭武军小公爷麾下,小公爷对他很照顾,然而边境局势越来越紧张,蛮族南下侵扰边民,他们已经打退了一次那些蛮族骑兵,他还杀了两个蛮子,算是立了个小功,昭武军粮饷充足,虽然天气冷,但她给做的棉衣很暖和,让她不必担心。   沈妙贞看到信,默默的哭了一场,将信压在枕头底下,每日睡觉时,就好像裴邺仍然在,陪着她。   春暖花开,西京总是比别的地方更早的感受到春天的存在,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文举开始了,而果不其然,裴境不仅中了进士,还在殿试上被钦点了状元。   若没有跟沈家的决裂,她这个时候也必然会关心沈天的考试吧。   她的沈记卤味铺一直都很平顺,客流稳定下来后,每月都有七八十两银子的进账,沈妙贞便召了两个伙计,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和一个年过五旬,力气却很大的大妈。   这样她只需每日调配卤水,让这两个帮工来炖煮贩卖,她只要收银子买肉,过几日去巡视一下瞧瞧便好。   柳树上长出第一片新芽的时候,沈妙贞在家中门外,居然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她的弟弟,沈天。   半年多的时间,他好似又长高了,人也黑瘦了,距离她印象中那个爱笑的小男孩,已经相去甚远。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虽然入春,可天气仍旧冷的有些冻指头,他眉毛头上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没多久,也就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还不算多吗?   沈妙贞有些生气:“你什么时候来的西京,怎么不多穿一些衣裳,还在这里傻站着。”   沈天已经不再是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这半年他变化很大。   “我怕阿姐不愿见我,就一直在这里等,哪怕我偷偷的见阿姐一面也是好的。”   他这话说得辛酸又卑微,让沈妙贞的气不上不下,在心口处,堵得她发疼,到底也算是她带大的弟弟,她很难一直心硬下去。   “你先进来暖和暖和,外头冷。” ◉ 151、151   沈天沉默的跟着她进了屋, 默默打量着屋子的陈设,虽然这院子不大,但屋里却很温馨, 家具都是红酸枝的,工艺也很好, 都雕刻着精巧的花, 一人高的屏风上画着四美人图, 后面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张雕花拔步床。   看来裴邺并没有亏待她。   “绿儿去煮点姜汤来。”   绿儿撅着嘴, 满心的不愿意,这个沈天上一回也把她吓坏了,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姑娘跟这种人独处一室。   “快去, 别在这里磨磨蹭蹭。”   绿儿气的跺跺脚, 跑走了,她亲自从炭盆里捡了些炭, 放到手炉中,递给他:“抱着捂捂手吧。”   “看来阿姐过得不错?”沈天脸上的神情有些阴郁。   若过得不幸福, 阿姐的脸上是不会有这么幸福的笑容的。   谈起裴邺,她有些红了脸:“他待我很好,什么都由着我,心里也想着我, 念着我。”   “对阿姐好,就是跑到战场上去, 把家留给阿姐搭理, 让阿姐抛头露面去赚银子?这也算是男儿所为?”   他看着好像变了,可话说着说着, 却仍带着攻击性。   这样赤裸裸, 让沈妙贞有些难以接受:“我以为你是来寻我叙旧, 若你只是来说我夫君的坏话,我看这个旧也别叙了。”   “我错了,阿姐,我不再说裴邺,你别赶我走,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见他快速的承认错误,又垂下头示弱,沈妙贞才松了一口气,若是可以她还是愿意跟弟弟重新恢复关系的,毕竟她也想有个娘家。   “还没问你,你这回考的如何?”   沈天神色淡淡:“考中了,虽然名次靠后,但我已经是举人。”   沈妙贞一听欣喜不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小天,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以后前途不可限亮,你得接着考,到时候中了进士,不是更好。”   沈天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我再出色,再努力,不照样有人瞧不上我。”   “你这孩子,总是说这种话,谁能瞧不上你啊。”   “阿姐不就是!”   他还梗着脖子跟她叫板,沈妙贞很生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都不听?我跟你,我们是姐弟,就算不是亲生的,那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我若嫁给你,不就成了童养媳了吗?多么尴尬啊,再说我是喜欢你,可那是对亲弟弟的感情,不是将你视为可以依靠的男人!”   沈天咬着牙,他就知道,就算来找她,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话,她心里就没有他。   “阿姐不喜欢我,就喜欢裴邺?”   “在我心里,阿姐生的那么美,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能跟阿姐相比,可阿姐却嫁了这么一个普通的男人。”   裴邺并不普通。   沈妙贞张张嘴,实在不想跟他分辨这种事:“我不是什么仙女,裴邺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或许他是,但他待我好,为这个家付出,就已经足够了。”   过日子嘛,跟谁不是过呢。   她跟六公子还在一起过,不也说舍就舍了,男人,能知冷知热能体贴温柔有责任感就已经很好,她奢求太多,只会叫自己过得不自在。   沈天嫉妒裴境,百般挑剔裴境,可阿姐嫁的人还不如裴境,若不是裴境不愿意娶阿姐为妻,阿姐何必这么草率的就嫁人,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把裴境也恨上了,这个老奸巨猾的男人,生了一张雪白英俊的皮,内里却那么心黑,早晚有一天,他会扒开这男人的真面目。   “好,我不跟阿姐吵架,反正也可能只有这么一次见面了,我也不想叫阿姐不痛快。”   沈妙贞一呆:“什么意思?”   “我已经通过了朝廷的大挑,授了官职,这就要赴北宁的阳城县做知县,这一去没个六七年怕是回不来。”   做知县?还去北宁府?   沈妙贞慌了神:“这北宁这么缺官员吗?怎么朝廷频频调兵,不仅派武将还要派你们去呢?那里可不安稳的。”   “的确不安稳,蛮族频频其扰,漠北的图奇孤离汗,一直对大梁有野心,想要收服漠南,上一任阳城知县就是因为,在蛮族南下打草谷时不阻止抵抗,拖家带口的逃了回来,被拿下问了罪。”   “若不是有这个缺,我这个名次,怕是还当不上这个县令呢。”   “小天……”   沈妙贞听他说就感受到了危险:“小天,你可不能去啊,北宁现在要打仗,你去那做官,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成了肉包子打狗?裴邺还有一身武艺,可小天是个读书人,就算身体强壮些,跟那些当兵的没法比。   “阿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是有个什么好歹,阿娘地下有知也不会心安。”   “小天,你还年轻呢,我们接着再考,考中进士不就能留在京城了吗,你听阿姐的,不要去。”   沈天僵硬又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我就知道,阿姐是担心我的。”   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沈妙贞顿时便是一愣,从这双大得单手就能包裹住她的手来看,她的弟弟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追在她屁股后面小孩子。   而这种亲近也让她想起不好的回忆,她急忙缩回手,躲开他的触碰。   “小天,我已经成婚了,有了夫君,我们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   沈天本来已经浮现笑意的脸,顿时又阴郁下去,他恨呓桦透了裴邺,若不是他,那日他跟阿姐的好事已成,阿姐就算不想嫁他也得嫁了,他就会有很多时间,对阿姐好体贴她,等时间长了阿姐就会明白他的心,跟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若不是多事的裴邺……   然而他却完全不能表现出来,这一回是阿姐心软,再有一回,她必然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沈天打起精神:“阿姐不必担心,富贵险中求,再说我是去做官,只要兢兢业业治理好一方水土,做好这个父母官,没准将来还能往上升一升,今上是好才之人,用人不问出身,只要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我希望,我希望……”   “阿姐能不能再回来,还跟我们做一家人?”   他脸上的哀求,让沈妙贞沉默,她无法视而不见,记忆中那个跟在他身后,把老爹给的糖偷偷藏起来,捂在手心里,拿给她吃的小男孩儿,竟然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便长大了。   她叹了一口气:“等你回来后,再说吧。”   送走了沈天,沈妙贞在屋里默默的做了一会儿,也没有点灯,她心里只有怅然。   今年是六公子的得意之年,他顺风顺水,被点了状元,还直接进了西京府担任西京府君,惊掉众人眼球。   新科进士的前三甲,一般会按照各自性格能力不同,会被分到太学,先慢慢接触政务之事,被授实职的,也会下放去各郡县,一般都会先公知县做起。   差别是,皇帝看好的人可能会被分到富庶的县,不太看好运气也不好的,可能就会被分到穷乡僻壤。   就算是成了府君,乃是一府之长,得此殊荣的少不说,也绝不会是西京。   因为西京乃是都城,自来由陛下亲管,西京府君这个职位看似是闲职,但必然是皇帝的心腹,所以一直都是告老还乡或想隐退的很多老年朝臣眼里的香饽饽。   而一旦这个职位给了年轻人,就意味着他不仅是皇帝的心腹,在这个位置也干不长,就是刷刷资历,很快就能升任六部。   新科状元郎,又是西京府君,皇帝看中的人才,前途明朗,一时间裴境莲花六郎的大名传遍了西京,成了各个世家清流眼中,最佳的女婿人选。   可沈妙贞来不及替裴境高兴,今年是裴境的幸运之年,却不是她的。   铺子运转的十分顺利,每月都有七八十的银子入账,少的时候也有五六十。   开春后,送走了沈天,于氏竟然带着腿脚不便的裴三郎来了西京,连封信都没给她写。   沈妙贞措手不及,而这娘俩居然身上衣裳破旧,只坐着驴车,行礼家当什么的也没带,灰头土脸的。   沈妙贞还以为他们是遭了打劫的,刚要问二叔怎么没来。   于氏被扶着进了屋,一下子就瘫软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贞娘啊,以后这个家可都要靠你了,我没法活了,我没法活了啊!”   沈妙贞吓坏了:“娘,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二叔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你们怎么就突然跑过来了,咱们家的奴婢呢,怎么没跟着伺候?”   裴三郎被架到软塌上,此时娘亲大哭个不停,是终于找到主心骨,委屈和惶恐才爆发出来。   他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双腿却根本就用不上力。   “大嫂,是二哥,他赌输了钱跑了,不知跑去了哪里,那些要债的打上门来,逼我们还钱,娘没有办法,卖了房子却还是不够还,他们日日来催债,我们只能连夜跑出来投奔大哥。” ◉ 152、152   赌博, 宅子卖了,那她的饮子店呢?   好像是看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裴三郎轻轻道:“二哥一开始接手大嫂的饮子店的时候, 还中规中矩,可渐渐的他就从店里的账上支银子去赌, 赌的越来越大, 越输越多, 他背着我跟娘把铺子都抵了出去。”   “要债的上来来讨债的时候, 我们才知道,他为了还赌庄的债,又去借了人家放印子的钱, 现在利滚利跟滚雪球一样大。二哥跑了, 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他,他们天天堵着咱们家的门, 二哥还背着我们把家里几个仆婢也卖了,那些要债的找不见二哥, 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   “娘亲没法子,只能先卖了房,还了一部分,我跟娘手里没钱, 他们日□□着我们还,我们没法子, 只能偷偷跑来西京投靠大哥。”   裴三说完这话, 也是气极了,咳嗽的面无人色, 他本就体弱, 连日来的奔波已经叫他没法子再继续支撑下去。   沈妙贞不忍, 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扶着他咽下去。   喝完热茶,裴三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铺子没了,房子也没了,他们现在逃到西京来,沈妙贞的预感越来越不好。   “娘,家里的那些地呢?”   于氏身子一顿,捂住脸,越发哭的伤心,而裴三也不堪重负似的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那些地也卖了给二叔还债了?那可都是夫君这些年攒下来的心血,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卖了啊?”   于氏终于不再嚎啕大哭,放下捂着脸的手,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可,可是,刚开始老二被他们抓住了啊,若是不还钱,他们就要砍掉老二的手指头,就要他的命,我是当娘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我儿子。”   沈妙贞气坏了:“娘,你好糊涂,二叔借的印子钱,那是犯法的,咱们大梁是不让放这种高利贷,便是告上公堂,我们只要还本来欠的债就行了。”   “二叔他,到底输了多少钱,整日的游手好闲不说,没给这个家做贡献,反而拖他大哥的后腿。夫君辛辛苦苦,求爷爷告奶奶巴结别人赚的这点身家,都让二叔给败光了,娘你就心疼你二儿子,不心疼你大儿子吗?”   于氏翕动着嘴唇:“可是,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邦儿去死吧。”   “娘!”   沈妙贞气急了,她的夫君在外头拼死拼活,甚至以命相博,去换前程,就为了给家人一个好的生活。   可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   从前在六公子身边时,裴境那时便感叹,若不是家里人拖后腿,裴邺早就应该科考举业,也不必耽误到现在二十三四了,才开始考武举。   “娘,你别说了,这件事本就是二哥的错,可他现在跑了,我们也找不到他到底在哪。”   裴三打断了于氏的哭泣。   “大嫂,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但凡我能中用些,看着点二哥,让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哥。”   裴三这些日子应该也吃了不少苦,人变得精瘦,脸都凹了下去,还穿着冬日的衣裳,破破烂烂的,好几个洞中都露出了棉絮。   饶是如此厚实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空荡荡的。   沈妙贞很想生气,说些苛责的话,可现在这种形势,骂人也解决不了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到底欠了多少钱,还有他跑去了哪里,娘亲真的不知道吗?你们还了多少,现在还欠着多少钱?”   这时,连裴三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沈妙贞的心沉到了心底:“到底欠了多少?”   于氏被她严厉的质问,打了个哆嗦:“有,有一万两。”   倒吸一口冷气,沈妙贞只感觉到眼前一黑,身子一倒便栽倒地㳖㳸上去,绿儿吓得急忙扶住她,可人无意识的倒下时,身子是很重的。   绿儿跟着她一起栽倒在地,好在充了一回肉垫,没有磕碰到哪。   绿儿吓坏了,一边哭喊一边去掐她的人中,沈妙贞并没有真的晕倒,她就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过去。   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攥紧了手咬住牙齿,几乎将手心掐出血来。   根本就冷静不了。   “一万两?他怎么会欠了这么多钱?一万两是个什么数目?娘,三弟,你们当真有概念吗?”   就算是裴境,出身侯府的六公子,拿着二老爷所有产业的部分分红,又自己置办铺子,庄子和土地,这么多年,手里的私房,只是现银也只有一万两多。   “二弟是个什么东西,有血有泪吗?欠人家一万两银子,叫家里怎么还?他自己跑了,把亲娘和弟弟都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就丢给咱们?”   于氏本来不敢回嘴,可一听她说裴邦,顿时就不乐意了起来。   不管怎样,邦儿是做错了事,做的不对,也老大若在这里,还有资格说一说,她一个外人,嫁到他们家来的,有什么资格说邦儿。   “贞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邦儿是有错,可咱们是一家人,可不能不管不顾啊,再说他做错了事,自有他大哥教训他,你是做嫂子的,说的这么难听,还当着我的面,这不合适。”   事情都变成这个样子,她还护着裴邦,气的沈妙贞恨不得冲上去捶她几拳。   “娘,您到现在还偏心眼?”   她刚嫁进来,因为还算新媳妇儿,脸又嫩,有些话说了难免有挑拨裴邺和他兄弟们感情的嫌疑。   现在裴邺也不在,于氏又说这种话,明着偏心眼,她可不受这个气。   “娘,先前你护着二叔,二叔这么大个人了,都没个正经的事做,成日游手好闲,裴邺就得拼死拼活为这个家付出,好,我是做大嫂的,我不说,他游手好闲一辈子,我们也赚钱养他一辈子也没怨言。”   “可他赌博败家,欠着一万两银子,要怎么还?怎么还?”   于氏不服气,沈妙贞气的开始捶桌子:“娘到底知不知道,夫君考中了武举人,被授了六品官,听着好像是很好听,一年朝廷给的俸禄,只有一百二十两,只靠着这个钱,一百年才能还清裴邦欠下的债!”   “他为了博前程,给你挣诰命,让咱们一家过上好日子,是拿命去拼,拿命去拼,你们就这样待他?”   沈妙贞气的直接哭出来,她为裴邺不值,也为自己不值,她有那么丰厚的嫁妆,还在千方百计辛辛苦苦的开铺子赚钱。   可他们家的好二叔,裴邺的好二弟,就是这样做败家子的。   于氏那点不服气被压了下去,她心中有愧,一万两银子,她这辈子也没看见过这么多的钱。   可日子也得过啊,人也得活着啊,儿子是她的,她总得给他善后擦屁股吧。   “贞娘,你别这样,气过头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于氏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贞娘,我知道你伤心,可就算是老大在这,也得给邦儿这件事解决,解决了事要打他还是杀他,都由着你们。”   “贞娘,老二是个不成器的,可我们家老大做事可没有对不起你,他是如何的体贴你,难道你是不知?娘只求你,看在老大的面子上,帮一帮老二,帮帮我们裴家。”   “等老大回来了,我让她当牛做马的还你,老大将来有了前程,你不就成了官夫人,他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你不是带来许多嫁妆吗?先拿出来填补填补,至少叫邦儿回来啊,他在外头,也不知吃的饱不饱,天气这么冷,也不知穿的暖不暖,若是被那些追债的找到,那命可就没了……”   说到这,于氏又开始呜呜的哭泣。   沈妙贞冷眼看着,现在是半点反应都不愿意给她了。   口口声声都是裴邦,担心他这个始作俑者吃的不好穿的不暖,她大儿子可是在边境军队拼命,若真的跟蛮族人打起来,那是有生命危险的。   不担心大儿子,反而担心没出息的二儿子,真是老糊涂了。   “好哇,你们这就想打我们家姑娘的嫁妆了?”   沈妙贞已经气的说不出话,脸色煞白,绿儿先跳了起来:“我们姑娘嫁进来,还没享受着呢,就先得那嫁妆补你们家的窟窿,心里真是打的好算盘,那些嫁妆一分一毫都是六公子给我们姑娘的,我怀疑,根本就没什么赌博欠债的事,你们就是想霸占我们姑娘的嫁妆。”   从来和顺又温柔,从不跟长辈回嘴的沈妙贞,这一回竟没有阻止出言不逊的绿儿,只是冷眼看着。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你一个区区奴婢,再多嘴把你卖了。”   “我是姑娘的奴婢,岂是你说卖就卖的?”   沈妙贞冷哼一声:“娘这番唱念做打,就是在这等着我,想叫我拿嫁妆给二叔还债呢吧。”   于氏被说中,面色有些发虚,然而很快就理直气壮:“这怎么能叫打你嫁妆的主意,当初老大娶你,也是尽了我们一家子的力了,老大那点子私房都给了你,我这个当娘的,可是半点没见着。”   作者有话说: ◉ 153、153   沈妙贞此时已经完全不会气笑, 或是气哭,她就在这里看着于氏演戏。   “夫君当初下聘,是给了五百两的聘礼, 并一些首饰绸缎,加在一起也到不了六百两银子, 然而沈家没吞分毫, 我都当成嫁妆带了回来。既然娘说这些聘礼, 那我给娘六百两, 娘拿去还二叔的欠债,行吧?”   于氏吓了一跳,看她不吃硬的, 急忙放软态度:“贞娘, 娘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若是你不救邦儿, 老大回来了你怎么跟他交代啊。”   沈妙贞只是冷哼,一句话也不说。   于氏见她油盐不进,还想坐地撒泼大声嚎哭,沈妙贞豁然站起:“行了, 娘和小叔你们舟车劳顿,先歇息吧, 这事之后再说。”   她心里有气, 根本做不到平静对待:“娘就是打我嫁妆的主意,我那点嫁妆也是不够一万两的, 不如想想别的出路。”   说完, 她也不搭理于氏, 转身就离开厢房。   到了自己屋,沈妙贞坐到绣墩上,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胸口蹙眉。   绿儿急忙过来给她拍后背,嘴里对这个家没一句好话。   “就知道他们家是个无底洞,区区五百两银子的聘礼,就叫姑娘给他们家当牛做马。姑娘嫁过来的时候,连个帮厨都不让请,哪一顿饭不是姑娘做的。后来知道姑娘能赚银子,这才改口请了帮厨佣人,花的全都是姑娘赚的,脸也不觉得羞。”   “现在可好了,他们家自己欠的钱,就打到姑娘嫁妆的身上,这算盘我听的真真的,姑娘可千万不能松口,这赌债不能给他们还,今儿有这么一出,明儿他还去赌,那可怎么办,姑娘又不是卖给他们家了。”   “好了,你别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听的头疼。”   沈妙贞愣愣的看着屋里的炭火,她脑子很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嫁妆,若是所有的加在一起,把田地铺子庄子都卖了,把首饰都当了,或许能凑一万两。   再不济,亲娘留下的那串奇楠珠帘,当出去也能当个七八千两的银子。   但嫁妆是裴境给的,当初收这些东西,她就心中难安,一直封存着根本就没动用,若是为了自己,花一些也就罢了。   现在为了还裴邺二弟欠下的赌债,就要倾尽所有,她在犹豫,这真的值得吗,这些身外之物都是她后半辈子的依仗,手里有钱,过日子才不慌。   当初她嫁给裴邺,本就是仓促之间下的决定,她对裴邺就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   但婚后这些日子,裴邺渐渐捂化了她的心,让她开始卸下心房,慢慢爱上了他。   但她并不是完全的傻白甜,跟着裴邺来西京,本就是为了杜绝有什么小妖精钻了空子,到时候裴邺功成名就又带回去一个女人管她叫姐姐。   而来了西京,她的嫁妆都随身带着,也是防着裴邺那一家子,她瞧着裴邦吊儿郎当的样,就不像个品行好的。   若是为着裴邺,或许她还会有三分愿意,愿意赌一把,跟他一起吃苦重新白手起家。   但裴邺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便是真的背了这么多的债,也是绝不肯用妻子的嫁妆,给他填窟窿的。   面对裴邺,他尚且要犹豫再三,就更别提裴邦这个败家子了。   她跟他有感情吗?她嫁的事他吗?   她当然知道,女人嫁人是嫁这个家族,可小叔子欠债,让嫂子用嫁妆填,没这个道理,大梁也没这个律法。   而且放印子钱,是违法的,大梁禁止这种利滚利的高利贷,那些人在洛京横行霸道,她就不信,来了西京也敢堵着门要债。   这么一想,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钱,她一分都不会给,讨债的来了,他们便对簿公堂,由着青天老爷判赔多少,而这些钱,得裴邦自己还。   她想,裴邺回来会不会怪她呢,怪她不伸出手救他的弟弟。   可她也想了个计策,若是想让她帮着还,她可以帮衬一点,典当了自己的嫁妆给裴邺的弟弟还债,那是不可能的。   从根本上说,这些嫁妆都是六公子裴境赚来的,用人家的钱给夫君的弟弟还欠债,她还没那么厚脸皮。   她可以借一点钱,也算全了自己和裴邺的情谊,但是这钱也是要打借条,绝不能不明不白的就给了,可若是裴邦不出现,想指望她来平事,那是根本就不可能。   想通后,沈妙贞晚上睡了个好觉。   她虽然生气,可到底没有亏待婆母和小叔,就算跟裴邦不是一家子,婆母还是自己的婆母,她并不想背个恶毒媳妇不善待婆婆的名声。   他们住的屋里不仅给放了炭盆,还给抱来了新棉被,屋子也都给收拾了,也按点送来了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饭菜。   对于不良于行的小叔,她也安排了一个仆妇服侍,家里除了绿儿没有别的丫鬟,这个仆妇还是帮着打扫庭院外加做饭的。   委屈不委屈的,现在也由不得他来说委屈,他们家穷的时候,哪有什么仆婢侍奉,都是他娘照顾他,他自己尽力照顾自己。   于氏以为,这个大儿媳到底对他们还有情分,也想通了,她再劝说劝说,大儿媳一定会愿意帮二郎。   吃完早膳,于氏跟裴郤一起来到正厅,于氏搓了搓手,自己先找了个座位坐下,脸上挤出一个笑。   “贞娘啊……”   “娘和小叔可用了早膳了,这边的厨娘是西京本地人,只会做西京风味,不会做洛京风味的,娘和小叔吃着可顺口?”   于氏讪讪一笑:“挺好的,挺好的,贞娘啊,我看你在西京也站稳了脚,还开了一间卤肉铺子?我们贞娘实在是有本事,我家大郎有福气啊。在洛京的时候,贞娘就开了饮子铺,这街坊邻居谁不羡慕我有这么个好儿媳呢,大郎的福气就是我的福气。”   她一直给她戴高帽,灌迷魂汤,沈妙贞才不吃这一套。   “娘也不必说我的好话,奉承我,便想叫我拿这一万两,没这个道理。”   她抽出一张纸:“娘看看这个吧,若是同意就在上头画个押。”   于氏慌了,只觉得沈妙贞的反应根本就不是意料之中:“我……我有不识字,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我不看,我也不画押,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小叔,你不是识字吗?你给娘读一读。”   裴郤接过那张纸,一下子怔住:“嫂子,你要跟我们分家,还要娘同意?你私自这么做,大哥知道吗?”   “分家?”于氏也愣住了。   沈妙贞点点头:“对,分家!分了家也并非是各过各的,娘您还是我们的亲娘,我们自当奉养你,让你过老封君的好日子,小叔身体有疾,在给小叔寻到媳妇儿之前,也跟我们一起过,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小叔的。”   说到这,她顿了顿,假装没看见于氏气愤的脸和裴郤怪异的神色。   “不过二叔,我们一定要跟他分家,那一万两银子,他自己还去,我这个做大嫂的没这个义务给他还债,他若是生活不下去,都是兄弟,我也不是不帮衬,他若要借银子还债,可以,打借条,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是娘的儿子可不是我的。”   沈妙贞说的气定神闲,理所当然,于氏已经跳了起来,指着沈妙贞的鼻子就开始骂了。   “好个毒妇人,你嫁到我家来,就是想把我们家搅的不得安宁,把我的大郎跟我离间了去,我还活着呢,分什么嫁家凭什么分家?空口白牙的你就说分家,这是要我的二郎去死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媳妇,趁着我的大郎不在家,就欺负我们一家子,大郎!大郎!你瞧瞧你娶的好媳妇儿,就是这么对待我这个亲娘的啊,你怎么还不回来,给娘做主!”   她开始坐在地上撒泼,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裴郤紧皱眉头:“大嫂,现在大哥不在,你不问他的意思,就说分家的事,难道不怕大哥回来了,你不好交代吗?”   “我们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大哥长兄如父,拉扯我们并不容易,可若是他知道,你不帮二哥,还张罗分家,到时候大嫂脸上也无光啊。”   于氏好像有人撑腰了似的,跳起来叫喊:“就是就是,你别以为你嫁妆多,就得意了,能拿捏住我们大郎,我们大郎现在是官身,等他立了功升了官,回来就叫他休了你,你这个做媳妇儿的,不好好侍奉公婆,将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想分家?我呸你个……”   “娘,你先别说了,我劝劝大嫂。”   再让她骂下去,大哥的脸都要丢光了,裴郤缓了一口气道:“大嫂,我觉得你现在要分家,实在不合适,大哥对你不好吗?现在家里是遇到了困难,可你已经嫁进来,就是裴家的一份子,这么急吼吼的要脱开关系,若有朝一日大哥发达了,知道你这么做,大嫂你又要如何自处呢?”   沈妙贞才不憷,她根本不想多费口舌:“你要我体谅你大哥,你们自己体谅他吗?”   这句话将裴郤臊的低下头,他到底还有些良心。   于氏还想骂,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急促的声音几乎要把门都敲破了。   绿儿高喊了一声问是谁,外头的人居然回了句,是兵部的。   兵部的人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 154、154   于氏没什么见识, 就是个性格泼辣的农妇,可农妇见到当官的也是怕的,她一听是当官的, 还以为是要来捉裴邦的,吓得急忙往三儿子身后躲。   沈妙贞皱眉, 让绿儿打开门, 请官差进来, 谁知那官差只进了院却不进屋。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沈妙贞, 见到是这么以为姝丽绝伦的女子,而且还这样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岁, 心中顿时觉得可惜, 连说话声都轻了一些。   “请问,可是六品骑兵校尉裴邺的夫人?”   沈妙贞满脸茫然:“是我, 这位官爷有事?不如里面坐,喝杯茶水歇歇脚。”   官差一顿, 摇摇头:“坐就不必了,我是奉命来给夫人传消息的,上个月蛮族大举进犯,昭武军虽打退蛮族, 但伤亡两千余人,裴大人英勇作战不幸牺牲, 我是来给夫人送抚恤金的。”   他掏出一个包裹, 打开,里面是十两一个的元宝, 正好二十个。   沈妙贞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什么?官爷你说什么,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看来是打击太大了, 官差这几天一直在干这个事,什么反应都见过,这位夫人这种直愣愣的的反应,也并不意外,真是可惜了,这么年轻貌美就要做寡妇。   官差也不愿意对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说僵硬的话,摇摇头叹气道:“裴大人以身殉职,朝廷开恩,顾念大人的功劳给了抚恤的银子,夫人请节哀。”   “……”   “你说什么?我家大郎怎么了?殉职?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啊。”   于氏从屋里奔了出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不害怕了,直接上去拽那官差的领子。   官差脾气不算太好,但也顾念着到底裴大人是抗击蛮族而死,到底也算是英雄,对于英雄的家人,好歹得有几分宽恕。   “这位……老夫人,我再说一遍,裴大人抗击蛮族,不幸身死,请收下抚恤金,这是朝廷的恩赏,还请节哀顺变。”   皱着眉捏着于氏的手,让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领子,将那二百两银子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官差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沈妙贞傻呆呆的站在那里,双眼已经没有了焦距。   于氏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她不相信身为家里顶梁柱的大郎居然就这么死了,心里的茫然、愤怒,甚至是绝望,混合在一起,成为就要爆发的火山,她急需有个发泄的出口。   而她看到了沈妙贞。   于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扑上去就像挠沈妙贞的脸。   “你这个晦气的女人,都是你,都是你,没娶你之前,我们家安安稳稳过着好日子,你来了之后,把霉运都带到我们家里来了!”   “二郎赌博败了家,大郎死了,都怪你,都怪你。”   她狰狞的就像是一个鬼一样,沈妙贞却只是愣愣的站着,根本就没注意到于氏向她扑过来。   “贱人,你偿还我儿子的命来!”   绿儿冲了过来,小小的身子竟然将于氏掀翻在地,挡在她的身前,慌乱的脸上满是气愤:“你这个泼妇,你二儿子败家是他品行不行,姑爷死了,我们家姑娘就不伤心难过吗?什么都要怪到我家姑娘身上,我们家姑娘没嫁过来的时候过得很好,嫁给姑爷倒是霉运缠身了,你来怪,你怪的着我们家姑娘吗?”   于氏瘫倒在地上,她来投奔大儿子,哪怕不成器的二郎欠了一万两银子,她就是气恼,却也没怕过。   因为她家大郎是个有出息的,是个靠谱的,会解决他弟弟的事,也会挣个好前程,让一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可现在,大郎没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她的主心骨,也没了,这个家怎么办,她跟三郎以后可怎么办。   “都是你,都是你这扫帚星,让我家大郎去考武举,要不是你,我家大郎也不会去考,更不会去战场,我的大郎啊,我的大郎,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   绿儿眼睛红红的,却还没忘了保护沈妙贞。   “你这婆子好厉害的嘴,姑爷当初要考科举,难道你没同意?你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让他好好考,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光宗耀祖吗?现在就怪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姑娘是外姓人,就得被你们欺负,这是什么道理。”   “有我在,你别想欺负我们姑娘!”   于氏还想爬起来,跟绿儿撕扯,绿儿年纪也不大,怎么可能不害怕:“任妈妈,快,快把这婆子按住。”   帮厨的任妈妈是个有力气的,听到声音就赶了过来,急忙跟绿儿一起按住发疯的于氏,她还找了条绳子,将她捆了起来。   于氏万念俱灰,被捆着还在地上不停的打滚,不停地嚎啕大哭。   裴郤挣扎着架着双拐,拖着腿出来,便看到了自家娘亲被捆起来的样子,急忙阻止:“快住手,你们快放开我娘亲!”   然而他说话在这家里不管用,没人听他的。   身为一个大男人,他双腿有疾,连走路都得被搀扶,想拿起拐杖打绿儿,刚伸出来,就因为掌握不了平衡,直接摔到在一边。   绿儿松了一口气,刚要跟沈妙贞说话,就见她双眼一闭,直接栽下去。   这次是真的晕倒了。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绿儿自己都要哭出来,这都什么事啊,她家姑娘怎的这样命苦。   她急忙去掐沈妙贞的人中,好一会儿,沈妙贞却根本就醒不过来。   好不容易扶住了沈妙贞,绿儿吩咐:“任妈妈,您先去叫大夫来吧,姑娘晕过去了,这可怎生是好啊?”   任妈妈看着粗鄙,人生的臃肿,脑子却是个灵活的,她急忙拿来薄荷油,让绿儿给沈妙贞放在鼻子下面嗅,又赶忙跑出去找大夫。   院子里乱成一团,裴郤恨极了,他残疾的身体,让他不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控制住眼前的局势,疯魔的母亲,晕过去的大嫂。   母亲在嚎叫,大嫂身边那个丫鬟在哭泣,他却像个废物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废物。   看着眼前这一片乱糟糟,他也哭了,大哥没了,以后这一大家子要怎么活呢。   沈妙贞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温暖的被褥中,屋里有浓重的药味,绿儿趴在她的床边,正在浅浅的闭眼睡着,她太累了,也太害怕了,一旦这根弦送下来很快就会觉得疲惫。   沈妙贞张了张嘴,可能许久没有喝水了,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   绿儿睁开眼,见她醒了过来,差点喜极而泣,去端了水来给她润嗓子,说话都带了哭腔:“姑娘,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你若是有个好歹,我要怎么办呢。”   这孩子,做事一直毛手毛脚,不大稳重的,但她却一直都在护着她。   沈妙贞摸了摸她的头,很想笑一笑安慰她,却根本笑不出来:“我,昏迷了多久?”   “姑娘昏迷了一夜,昨晚您一直梦魇,牙根咬的死紧,根本喂不进药去,把奴婢吓坏了。”   “你守了我一夜吗?对不起。”   沈妙贞挣扎着起身,目光幽幽的望着厅堂,内心只有不知所措和茫然,头绪像是一团毛线团,乱糟糟的交错在一起,杂乱,又无章。   “大嫂,你在吗?我能进去跟你说几句话吗?”   外头响起裴郤的声音。   沈妙贞头发披散着,却丝毫没有想起来打理自己的意思。   “叫他进来吧。”   裴郤求了任妈妈扶着进来的,绿儿满心的不愿意,却只能请他进来,让他坐在罗汉床上,她就在旁边看着,反正不能让她接近自家姑娘。   万一,他跟于氏那个女人一样发疯可怎么办,疯婆子生的儿子,未必就不是疯子。   裴郤不是很擅长说话,他自小身子就不好,得了软脚瘟后,就双腿无力渐渐萎缩,再也不能行走了。   这些年,他就没怎么出过门,因为怕别人异样的眼光,以前大哥在的时候,大哥像是大树一样,为这个家,为他,遮风挡雨。   现在,这棵树,没有了。   他总得学着,怎么跟人交流说话。   “大嫂,大哥现在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沈妙贞冰冷着脸,目光并没有聚焦。   她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这么倚靠在床上半卧着,惨白的脸带着一丝的病容,居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宛如病中西施的美。   裴郤心头一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实在太唐突了。   可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哥死活都要娶她,为此还长到二十多岁头一回违逆娘亲。   “我打算给温家小公爷去一封信。”   温家?小公爷?裴郤一头雾水,好端端的,怎么跟什么公爷扯上了关系。   “温小公爷也在昭武军,当初夫君去的时候,我还特意写信求小公爷照应夫君,我不相信,夫君就这么去了。”   去的无声无息,一点水花都没有。   跟在六公子身边,她长过很多见识,明白,个人于一场战役来说,实在太渺小了,那些兵士、长官,甚至到最后的将军,都是死的无声无息。   青史留名者少,成为炮灰的多。   但她就是不相信,如果温齐说,她的夫君确实是死了,那她就信。   作者有话说: ◉ 155、155   沈妙贞强撑着写了一封信, 派人送去温齐的铺子,那里他留了个小厮,专门就是怕沈妙贞有事求他, 而他来不及处置,所以放了个忠心能力又强的心腹。   那心腹知晓了沈妙贞的哀求, 叫沈妙贞又抄录了一封一样的, 一封飞鸽传书, 一封快马加鞭去往北宁府。   果然, 不到半月,沈妙贞就收到了回信,是温齐的亲笔信。   温齐信中说, 裴邺去了昭武军后的确分在了他的麾下, 第一次于蛮族交战,便立了个小功, 得了赏银。   但蛮族突袭于北宁交壤的顺宁,昭武军驰援途中, 裴邺带着一小队人马,为了拖住深入腹地的蛮族骑兵,进行了惨烈的厮杀,虽然勉强拖住了他们, 那只小队也全军覆没。   温齐回去也找过,那处是一出悬崖, 下面便是低洼的谷地水潭, 他们没有找到裴邺的尸身,但在此种情形下, 裴邺绝不可能还活着, 若是活着也早就能归队了。   后面便是洋洋洒洒, 温齐的愧疚之预,沈妙贞托他照应裴邺,他却没有做到,自觉无颜面面对她。   战场之上,说护住谁,本就是笑话,战事瞬息万变,即便小公爷有心,可他毕竟不是神。   沈妙贞听他留在西京的这个心腹说了,这一回蛮族突袭,小公爷也受了不小的伤,到现在还在卧床静养。   若不是因为她的事,别人去信,请求温齐帮忙查人找人,他必然是不理会的。   这封信给裴郤也看了,本来还心存侥幸的的他,顿时也瘫软下来。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他们这个裴家,一直在前面遮风挡雨的大树,从十二岁起就去码头搬货养家,让这个从穷困潦倒,一碗破米粥轮着喝的家,变成吃饱穿暖还使的起奴婢的小康之家,这个主心骨,没有了。   他此时想哭,但半个月的拉扯,眼泪早就流干了,而面对亲娘的泪水,他也不能哭泣,连大嫂都支撑着这个家,他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比不上一个妇人。   于氏早就没了那天跟沈妙贞撒泼打滚的精神气。   裴邺的死,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并非是个纯然不通情理的农妇,除了偏袒二郎,在情绪到达了顶点过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太过激的举动,只是一下子好像老了不少。   沉默,在沈妙贞和裴郤之间,只有无尽的沉默和于氏低低的哭泣。   良久,沈妙贞终于说了话。   “办丧事吧。”   裴邺为国捐躯,却连尸身都没能留下,她仍然记得,当初裴邺与她开玩笑,说若他将来成了大将军,必然精忠报国,为大梁百姓而战,便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便是他们武人的家国气概。   那时,她还生了气,恨恨的去拧他的耳朵,拧的他嗷嗷叫唤。   裴邺这才凑过来跟她保证,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还嬉皮笑脸跟她调笑,说他的小娇妻这么美貌,他可不能死在战场上,到时候叫娇妻嫁给了别人,让别人享受这温柔乡。   而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这么的离开了自己。   屋内已经挂上了白帐,身上也穿了孝衣,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里头却空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尸身,只能一一身衣裳来代替。   灵堂上,沈妙贞神色茫然,机械的在那里烧着纸。   于氏在低低的哭泣,她哭的眼睛都快瞎了,眼泪都要流不出来了。   沈妙贞在问着自己,她爱裴邺吗?应当是有一点爱的。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终归在她生命中留下不可忽视的一抹刻痕,而他待她也很好,温柔又体贴,还会小意哄她。   遇到能如此契合的夫君,实属不易,沈妙贞的心就算是冰做的,也会慢慢被捂化,更何况她本就有意跟他好好相处,两人自然情投意合。   可要说她有多么深爱,爱到恨不得与跟他一起去,跟他生不同衾死同穴,却也远远没有到那个程度。   算起来,她与裴邺从成婚到他去北宁,他们其实只相处了四个多月的时间,这短暂的婚姻,刚让她品尝到了一点微微的甜蜜,剩下的便只有苦涩。   她觉得茫然,不知以后该怎么办,该怎么走下去。   而茫然之余,却只觉得自己可笑,千方百计从六公子身边离开,与趴在自己身上吸血的沈家决裂,最后居然是这么一个结局。   新婚不到一年,就变成了寡妇。   她才只有十七岁,是个很年轻的岁数,却好似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磨难和坎坷,心态像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她总不能跟着裴邺一起去死,日子还得继续,仍然得活下去。   刚才还打发了一群来闹事要债的人,若不是温齐留下的那个心腹小哥,带着温家家丁出手,怕是这些人就要大闹灵堂,把裴邺的棺材都要砸了。   她果然说中了,这些放印子钱的人,从洛京追到了西京,但到底还顾着这里是天子脚下,可要不是温家的名声震慑住了这些人,裴邺又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怕是他们还要闹下去。   而只会窝里横的于氏,这一回却不敢当着那些人的面撒泼,吓得龟缩在屏风后面,听着她从容不迫的跟那些要债人交涉。   她一点也不害怕,说话有理有据。   拿出已经分家的证据给那些要债人看,丝毫不害怕那些高大男人的狰狞面容。   “我们一房与二房早已分家,这是我婆母与小叔签字画押的字据,然而我们供养婆母乃是天经地义,小叔不良于行,且没有成婚,我夫君心善,顾念兄弟感情,所以小叔也暂时跟着我们生活。”   “裴邦欠下的银子,按的手印画的押留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来我家里闹,是要视大梁律法于无物吗?”   她一身素衣,却不慌不忙,说话有理有据:“若你们不服,可以去官府告我们,官府若判我们赔,我们认赔,可你们在这里,在我夫君的灵堂捣乱,我现在便报官来抓你们,我夫君乃是昭武军正六品车骑校尉,他是打蛮族人而死的,是为大梁而死的,是非曲直,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在她掷地有声的抗争下,又有温家人在一边虎视眈眈,那些讨债人只能灰溜溜的跑了。   这一回,于氏再也不敢跟她对着干,甚至连说话都是轻轻地。   “你的变化倒是很大。”   说话的乃是裴境,他上了一炷香后,就坐到一旁,默默的看沈妙贞在那里烧纸。   “我竟不知,你居然有如此的勇气,跟那些凶神恶煞对峙。”   裴境没有变,除了消瘦些,他更加的意气风发了也更加精神,与沈妙贞相比,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做西京府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便升任了兵部左侍郎。   沈妙贞看都没有看裴境,只是默默的烧着纸,望着裴邺的牌位出神。   “经历了这么多,若是还不成长,还是那个遇事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姑娘,那我岂不是也太没出息了一些。”   她披麻戴孝,穿着一身白衣,褪去一身钗环,乌黑的鬓发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好似在短短的时间内,她就褪去了一身的稚气,变得成熟,变得妩媚,变得更像一个女人,却也变得更加坚强。   时间让她变得从容而坦荡,她并没有因夫君的去世而变得惊慌失措,楚楚可怜,不知该去依靠谁。   她没有如他所想,成为柔弱的菟丝花,反而成长为一颗挺拔的凤凰木。   这种能够接受任何风雨洗礼的从容,让她变得更加迷人,也更加有吸引力,裴境很想去摸一摸她的鬓发,去亲亲她的泪眼。   告诉她,不必怕,他在这里,会一直保护她。   然而一切的设想,根本就没有表现的机会,这让他觉得沮丧,有种事情脱轨变得不受控制的感觉,让裴境开始力不从心。   然而这个姑娘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不能把控的。   他很想问一问她,能不能再爱他,好像也得不到这个回答了。   “还没恭贺六叔,高升从三品大员。”   此刻灵堂内并没有旁人,于氏因为哭的疲惫,沈妙贞叫人将她扶下去休息。   “你现在还叫我六叔,都不肯改口叫我一声公子?”   他更想从她的口中,听到一声夫君,但这个称呼,哪怕是她在他身边时,都没有叫出来过。   “我不叫您六叔,叫您什么呢,您是夫君的六叔,自然也是我的六叔。”   “裴邺已经死了!”   沈妙贞抬起头,幽幽的望着裴境,他终于脱掉脸上那种淡定从容的假面具,愤怒和嫉妒,在他脸上融合在一起,让那张俊俏到不像真人的脸,也开始扭曲起来。   裴邺死了,他就终于不装了,开始展露他真实的目的了?   沈妙贞面无表情:“是,他死了,可我仍旧是他的妻子,他的未亡人,纵然我成了寡妇,到死的时候进的也是裴邺家的祖坟,牌位上写的是裴沈氏,哦,这个裴可不是你的那个裴。”   “裴邺死了,又如何呢?”   她就那么看着他,像是挑衅一般。 ◉ 156、156   她好像回到了自请求去的那一天, 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跟他针锋相对,而那时她还带着起球,希望他能放她走。   现在她无所顾忌, 说话也就越尖锐越刻薄。   她不是这种性格,裴境是了解的, 她对着裴邺的时候, 笑的是那样温柔, 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现在却这样冷冷的看着他, 就好像他是什么居心不良的坏蛋。   裴境心口一窒,气险些没有喘上来,自分开后, 她就一直这样, 毫不留情的往他的心口插刀,一把又一把, 插的他鲜血淋漓,她却毫不在乎。   “你非要跟我这么说话?裴邺已经死了, 你总得想想以后的生活?”   他竭力压着自己的火,不让愤怒表现出来,因为他的错误导致失去了她,他想要弥补她, 对她温柔,这并不代表, 他就是个好脾气的男人。   “以后的生活?”   沈妙贞茫然, 脸上那种无措的没有方向的表情,叫裴境心疼坏了, 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 好好的呵护她, 爱她。   “你难道要为他守洁?”   裴境问的咬牙切齿,裴邺这个男人,死了都不安分,还在牵扯着她的心,他恨得要命,却什么都做不了。   对面的姑娘穿着一袭白衣,仿佛是一朵绽放的白芍药,美的叫人目眩。   然而她却并不是一朵不堪风雨的娇弱花朵,反而是一颗被磨砺的玉石,越是经历岁月的风霜便越是坚强,越是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无论守洁还是改嫁,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守洁做个寡妇,我也能好好的活下去,若是遇到合适的人选,改嫁也并无不可。”   “但这些,跟六公子您,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她说的真是轻松,除了他自己,裴境不会让她嫁给任何一个人。   沈妙贞忽然笑了出来,歪着头打量着他,就像是不谙世事的美丽鸟儿看着全然陌生的人类,却不知道这个人,对她有着怎样的占有欲。   “我成了寡妇,六公子就能娶我吗?”   她是故意的,而且就是特意这样挑明了说,她笃定这个人一定会露出为难的神色,就像以前一样。   沈妙贞觉得很厌烦,真是烦透了六公子在她面前展现的深情戏码。   他爱她吗?好像是表现得很爱她,可最终却假惺惺的让她做妾,说要给她找个贤惠的主母,这便是他表现出来的爱。   而现在,他又在这里问她以后怎么样,高高在上的,胜券在握的,无处不在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就在嘲笑她。   你看,离了我,你也没过得有多幸福,还成了寡妇。   她妩媚的笑着,笃定他不会答应,会被她审视的受不住,然后落荒而逃。   “我不仅要做正妻,六公子以后还不能纳别的女人,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六公子,你能做到吗?”   沈妙贞得意洋洋,想看他跟以前任何一次一般,回避她的视线回避这个话题。   然而她的算盘落空了。   裴境严肃着脸,看着她,双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可以。”   沈妙贞一愣。   裴境接着道:“想做正妻?我答应。”   “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我也答应。”   “你还想要什么,都说出来便是?要我所有的产业都放在你的名下?我答应。”   他就那么淡然的说出这些话,丝毫不觉得这些承诺,到底有多么的跌破别人的眼球,多么的惊天动地。   “什……什么?”   沈妙贞整个人都傻住了,直愣愣的看着他,嘴唇半张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想侍奉公婆,我们就搬出来住。你不愿听别人的闲言碎语,我会让他们所有人都闭上嘴。”   “我现在是兵部左侍郎,以后还会慢慢往上更进一步,现在的品阶我已经可以为你请封诰命。”   “你还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允诺你,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婚礼明日就可以办。”   裴境气定神闲,然而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认真的,他一诺千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裴境不是会跟她闲磕牙的人,他从来都是严肃正经的。   沈妙贞此刻不仅有迷茫,还有惊讶,这种样子像是被惊吓的鸟雀,让裴境想要俯下身亲一亲她纯洁的眼睛。   他可以给她一切,甚至是他的命,只要她能够重新爱他,对他吐露爱语,那双温柔又多情的眸子,能重新注视着他。   “你疯了吗?”   沈妙贞从他的神情上,明白,他不是说假话。   而她并没有裴境料想中的感动,立刻热泪盈眶,扑进他的怀抱中,对他诉说种种委屈,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想明白。   她将手里的纸钱往地上一摔,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居然大喊着,你疯了吗。   他疯了吗,也许是的,早在看见她与别的男人携手站在一起,他就已经疯了。   嫉妒日日夜夜啃食着他的心,幻觉每天都在折磨着他,让他不得解脱,这就是求不得?可他裴境非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要求得!   沈妙贞是他的,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名声前途,他全都不在乎了。   而此时的裴境,居然也十分冷静。   “我没疯,这是深思熟虑之后考虑的结果。”   她简直像看到一个俊美的公子忽然变成了精怪,就像是不认识他了一般,沈妙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公子……你,你真的是……莲花六郎裴境公子吗?”   “不是什么人假装的?”   沈妙贞咽了咽口水,根本就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裴境。   而让她吓了一跳的六公子,居然站起身,一步一步的逼近了她,沈妙贞从来都没这么恐慌过,感觉裴境一整个不正常的样子,而且压迫感好强,一步一步走来的样子,就像是她变成被猫玩弄的老鼠,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就是我啊,裴境,你的六公子,将来还是你的夫君,后半辈子唯一陪着你的人。”   “你来摸摸我的脸,我不是什么假装的。”   裴境对着她伸出手,沈妙贞却吓得不断地往后退:“六公子,我开玩笑说的话,你别当真,而且你现在不正常,你不是有心仪的姑娘吗?”   裴境笑了:“我心仪的姑娘是谁?贞儿,你真是个好没良心的孩子,我心仪的姑娘不就是你吗?让我日思夜想,一直都念着你的坏孩子,现在却不承认了?”   “你倒是说说,我对谁产生过男女之爱,除了你沈妙贞,还有谁呢?”   裴境叹了一口气,不再让她乱跑,将她整个人困在自己的怀中,低着头看她,轻轻嗅了一下她身上的气味,还好,仍是那股似麝如兰的香气,还隐隐夹杂着冷雪的清新,这让他感到熟悉,就好像她仍旧陪伴在他身边,从没离开过。   沈妙贞仍旧不敢置信,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的震惊和恐慌。   她早已习惯裴邺的靠近,裴邺不用香,身上只有淡淡的铁器味要不就是练功产生的汗味。   重新被这种熟悉的雪松香气包围,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亲近她了,这让他荒芜孤寂的心中,那些情愫的新芽慢慢破土而出。   然而不够,远远不够,他只有真正的得到,拥抱,甚至是占有,才能让他重新充盈起来,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公子,你疯了吗?我是个寡妇,是裴邺的妻子!”   她推搡着他,不让他靠近,真是笑话,她刚刚丧夫,不论以后怎样生活,都不可能现在就与六公子有什么苟且。   娶她为妻子?公子疯了,她可没有疯。   而他现在娶她为妻,比她嫁人前更加的难,不仅出身不好,还是个寡妇,嫁过一次,普通人家也许不会在意,只要她嫁妆多能赚钱。   但侯府是绝不可能让她这种身份的进门,还是做正妻!   裴境好似被她的话激怒了,一把钳制住她的手腕:“你是裴邺的妻子,那又怎样?他没福气,他死了,难道死了也要控制你,让你给他守着个贞节牌坊吗?”   “我告诉你,沈妙贞,我这回一定要娶你,不论你是什么身份,现在阻碍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没有了,你还拿什么拒绝我?你是寡妇又怎么样,我娶定了。”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裴境早已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想念她已经想的太久,也压抑的太久,垂下头,想要擒住她的唇,不顾她的反抗,长驱直入,将她亲吻的气喘吁吁,不得不倚靠在他的怀中。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心爱的姑娘,什么自制力,什么忍耐力,都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他要她,只要她!   那些来不及吞咽的,他都强迫她喝下去,几乎要将她揉碎一般,紧紧的锢着她。   他们之间,从未有如此□□的亲吻,这浓烈的爱与欲,要将她吞没了,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自己像是掉入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泥里,被慢慢吞噬。   她将万劫不复!   余光中,她瞥见了裴邺的牌位,沈妙贞忽的使出全身的力气将裴境推开,毫不留情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 157、157   这一记耳光实在响亮, 沈妙贞根本就没有收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的。   她完后,她就怔住, 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因为她用力扇了公子一巴掌, 自己的手也肿了起来。   她很害怕, 谁打过公子, 怕是连他亲爹娘都舍不得动这个麒麟子一根手指头, 他从未忤逆过,将自己的前程安排的明明白白,还刻苦努力, 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的爹娘怎么肯打。   而公子活到这么大,在外面也根本就没人敢惹。   沈妙贞吓坏了, 生怕小心眼的六公子会报复她,然而她咬着下唇, 色厉内荏,却不肯示弱。   “你这个疯子,这是在我夫君的灵堂上,当着我夫君的面, 你就想轻薄我?你是侯门公子又如何?是从三品朝廷大员又如何?你出身高贵,就可以随随便便调戏良家妇女, 霸占别人的妻子?”   裴境转过头来, 脸上的怒气,叫沈妙贞一哆嗦, 直接住了嘴。   裴境并不觉得疼, 他心里的疼早就超过了身体的, 根本就没管自己肿胀的脸。   “别再说你是裴邺的妻子,我会生气,贞儿。”   说不说她也是裴邺的妻子!   沈妙贞想要回嘴,却在与他阴恻恻到发红狂暴的双眼对视后,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裴境牙齿顶了顶腮,她确实用了全力,也确实很疼,但他不在乎这个。   “消气了吗?”   他居然如此淡淡的问她消没消气,而不是指责她的僭越,把她压在地上回敬几个耳光,这种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就不像个正常的他。   所带来的恐惧,叫沈妙贞毛骨悚然。   “我确实不该抱你,亲你,但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已经七个月都没有跟你说话,你也要体谅体谅我。”   “你……你……怎么能,这是裴邺的灵堂,你就这么轻薄我……”   沈妙贞瞪大双眼,眼泪簌簌的流出来。   裴境却扯起嘴角笑了:“在裴邺的灵堂前又如何呢?正好叫他知道,你不是他的妻子,你是我的女人。”   “你若还生气,再打我一巴掌,也是可以的,你要你高兴。但是,你得听我说完。”   “你要的那些,我都能给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沈妙贞惶恐不安,却更觉得羞辱难过,她浑身无力,踉跄了几步,颓然坐到椅子上:“你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表白你的真心。”   “因为从前我不懂,太自我,我的圈子里只有自己的理想,想要控制自己的人生,可现在我才明白,爱这种感情,并不是我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真是荒唐,她早已对他死心,他却开始将过去,她根本就得不到的一切,摆在她面前,让她唾手可得。   沈妙贞涩然苦笑:“你不觉得,现在说这种话,太晚了吗?如果是一开始多好,或者是长乐郡主为难我的时候,或是是我已经明白得不到自请求去的时候,那时,你能对我说这些话,该有多好。”   她不是没对公子动过心,她爱他,并且深切的明白,就算她与裴邺琴瑟和谐,幸福的过完这一生,也不是相同的感情了。   那个对他温柔,惊艳过她岁月的少年郎,只能留在过去,只会成为回忆。   人都要向前走,她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饱读诗书,将事情看得那样通透的六公子,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答应也不晚。”裴境的表情越是淡然,内心的想法就越复杂,感情也就越激烈。   而他此时云淡风轻的问她愿不愿意嫁,实则却势在必得,绝不容许她逃避,也不可能再任由她嫁给别人或是为裴邺守贞。   沈妙贞想跟他讲道理,努力心平气和的劝他。   “公子,我,我很感念你的厚爱,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你不能头脑一热就随随便便给出承诺,你现在是朝廷大员,将来前途无量,更是陛下的肱股之臣。”   “你怎能随随便便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寡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寡妇?就是嫁过人,有过男人的女人!”   “哦。”裴境点点头:“那又如何?”   “公子不觉得太委屈自己了吗,您想要个什么样的没有,何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裴境却油盐不进:“我并不觉得是浪费时间,我觉得很好。”   “我配不上公子。”   “从前你不是对那些世家女很不服气吗?怎么现在就偏偏认输了?我觉得你配得上,你就是配得上,不必妄自菲薄。”   沈妙贞哑口无言,她从没觉得如此的头大,也没觉得裴境,是一个这么执着不听劝的男人吗?   刚刚已经亲过,亲的还很激烈,裴境有心再抱抱她,亲亲她,跟她亲热一番,却抑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他可不怕裴邺的鬼魂,更不在乎这里是灵堂,他只怕将她吓着,此时她已经战战兢兢,惴惴不安的像个受到惊吓的小老鼠。   他熟读兵法,自然知道欲擒故纵,一味逼迫追击,只会让她逃之夭夭。   不过她也不可能跑得掉,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沈妙贞这辈子都跑不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怕污了我的名誉,怕有人背后说闲话,这些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解决,不会叫你以现在的身份嫁给我。”   一切的后顾之忧都没了,面对裴境的求婚,以正妻之礼相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她曾经万分渴望的,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现在能够拥有了,却并没有感动,激动,恨不得以身相报公子的那种冲动。   取而代之的,她只觉得茫然,就像是吃饱了饭面对再美味的食物,也不想再动筷一样。   她对裴境,失去了激情。   换句话说,她可能对他失去了爱,动心只有在某个时段,而现在的她已经变了。   “我已经不再是我,公子,人不能缅怀过去,总要向前看。”   “我明白了,你在拒绝我。”   基于这人高傲的自尊心,沈妙贞实在怕激怒他,到时候他不管不顾对她做什么,毕竟裴境有权有势,还是官,她却只是个小小屁民。   裴境完全没有生气,反而颇为理解:“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你心里很乱,我不逼你,给你时间。”   “为你安排身份的事,也需要一段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没多等一日,我的心就焦灼一分。”   裴境笑了出来,温和的柔软的,像是宽容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建议你快点忘了裴邺,重新爱上我。”   沈妙贞为他厚颜无耻的发言惊呆了。   “贞儿,我真的是为你考虑,如果不能重新爱上我,我真的不知会做出什么。”   他脸上带着最温润如玉的笑容,嘴里却不知说着什么恐怖的话。   直到裴境已经走了,沈妙贞仍没回过神来,她就像是做梦一样,活在不现实的世界之中,也许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裴邺死了,裴境像个疯子一样,说要娶她为妻。   沈妙贞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给绿儿吓了一跳,她感觉到了疼,应该不是梦,可为什么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一个接一个,让她猝不及防,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贞娘,你在吗?”   于氏小心翼翼的迈步进来,扯着帕子,欲言又止。   “娘有话说?”   见她还愿意叫她娘,于氏轻松了许多:“贞娘,娘是来跟你赔不是的,前些天,娘做的不对,跟你生了气,你别往心里去啊,娘就是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农妇,你要是跟娘计较,从此记恨娘,那可就不对了。”   “那些事我不记得了,您有话直说吧。”   于氏想了半天,很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   沈妙贞就默默地等,也不搭话,静静的看着她。   于氏终于把心一横,索性就不要脸面了,反正她也不是没干过不要脸面的事:“贞娘,你看大郎现在去了,咱们家就没了顶梁柱,可这日子也得接着往下过啊,咱们一家子总不能跟着大郎一起去了吧。”   “大郎走了,你还年轻,咱们这样的家庭跟那些权贵家没法比,不实行守寡,再说守寡可不是好过的,当初娘自己带着大郎他们三个孩子,那是没人瞧得上我,嫌我这三个半大小子吃的多,不好养活,不然娘当初也找个汉子依靠着,这日子比自己单独的可好过多了。”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嫌她守寡是白吃饱,浪费家里的粮食了?想把她嫁出去?   可嫁妆他们动不得,卤肉铺子也是她的,伙计也只听她的。   于氏想要做什么?   “你是个好孩子,娘舍不得你啊,你说说,你跟大郎成婚也没给我们老裴家留下个香火,可娘是真喜欢你,你合该就是咱们家的人,娘的意思是,要不咱们来个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沈妙贞重复了一遍,面色古怪。   “是啊,你跟三郎成婚,这不就又成了我们家的儿媳妇了吗,这样咱们就一直都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 158、158   裴境说要娶沈妙贞, 还是以正妻之礼待她,自然不是空口说说,是做好完全的准备的。   他中了状元后, 也没回洛京,二老爷带着二太太来西京小住, 他们并没有住在府里, 也没有住在裴境的私邸, 而是住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庄子上。   裴境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迈入爹娘住的院子,请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玉离通传,这才进了内室。   玉离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见自己亲娘, 哪里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从前他们家公子也重规矩, 却从来没有这么一举一动都透着严肃过。   她进去通传后,出来给裴境打帘子。   “公子, 老爷和太太叫您进去呢。”   进了内室,二太太打趣他:“你这孩子,今儿怎么这么郑重其事,还非得让通传。”   裴境竟直接撩起下摆跪下磕了个头, 见儿子如此,二老爷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爹, 娘, 儿子有一事相求。”   “你有事说便是了,可是朝堂上遇到了难事, 需要咱们家找找人疏通?”   二老爷直觉不是, 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没让他们操心过, 也没有需要大动干戈帮他的时候。   “爹,娘,孩儿遇到真心想要携手度过一生的姑娘,想要迎娶她进门,以正妻之礼相待,求爹娘成全。”   二老爷不明所以:“你有心仪的姑娘了,这是好事,就直接说便是了,为何会行此大礼?”   二太太瞥了一眼夫君,他这个当爹的一直跟儿子比较亲密,反而是她这个做娘的,若即若离,因为当年无法释怀的事,不太肯亲近儿子。   可现在看来,他这个当爹的还不如她这个做娘的了解儿子。   “你先说吧,看上了谁,肯定不是哪家的世家贵女是不是,咱们家也没有仇人,你找个什么样的,只要出身合适,性情好,我们也都是由着你的。”   能让这孩子跪着求他们,他定然是爱极了那个姑娘。   二太太眉头一跳,心里蹦出一个名字来,然而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个唯一被儿子区别对待的姑娘,已经嫁给了别人,她跟儿子是不可能的。   二老爷皱紧了眉毛,却也没有打断她的话。   “儿子心仪的姑娘,就是普通百姓之家出身的沈氏妙贞,儿子非她不娶。”   “你说什么?”二太太已经惊呼出声,二老爷仍旧不明所以,出身是太平庸了一些,跟他们家不匹配,但也不至于这么惊讶。   “你这孩子,疯了不成?”   二老爷仍旧摸不到头脑:“夫人,这姑娘是怎么了,人品不好?有什么问题吗?”   二太太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沈氏妙贞是谁,就是咱们儿子之前,身边陪着的那个端砚。”   在侯府,人人都以端砚来称呼她,反而是本名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那个端砚不是你之前的那个通房丫鬟?不是打发出去了吗,怎么又要重新娶,还以正妻之礼相待,我都糊涂了。”   裴境非常坦然:“是,沈氏妙贞就是端砚,儿子觉得让她做妾太过委屈,所以便放她出去,以正妻之礼重新迎娶。”   二老爷眉头皱的紧紧地:“境儿,你自小就有主意,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没有让我们担心过,怎么这一回钻了牛角尖?你喜欢那姑娘,纳进来做个妾,好好宠爱也就是了,正妻之礼是不是太过了?”   问题根本就不是这个,二太太心里尖叫出声,那遗传给裴境,几乎如出一辙的淡然,全都破功。   “身份问题是其次的,这姑娘不是嫁人了吗?嫁的还是咱们家同族的亲戚,叫裴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她已是人妇,你要怎么娶?”   “啊?嫁人?”二老爷更糊涂了。   裴境面色丝毫不动:“她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所以……是寡妇……”二老爷也惊的表情失控,说话都磕磕巴巴了起来。   “而且,我并不认同那个男人是她的夫君,她也并不是什么寡妇,她是我喜欢的人,我绝不会委屈她,让她做妾。”   二老爷气的头晕,二太太也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境儿,你从小到大,我跟你爹爹都没怎么拘束过你,你自己有心劲儿,想要娶个跟你相配的权贵之女,你宠爱那个沈姑娘,我们也由着你,我可像那些恶婆婆,为难过你那个沈姑娘?”   “早就劝过你,若不想放手,就别放她走,待在你身边早晚她就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你既然这么爱她,想要娶她做正妻,当初为什么放她嫁人?”   二太太是个淡漠性子,平素不爱唠唠叨叨说这么多话,更不爱伸手管儿子的房里事,只要不像侯爷的嫡子裴二郎那么荒唐就行了。   可现在,她不说不行,自己儿子做出了更加荒唐的事!   裴境丝毫不慌张,他已经做了决定,就接受爹娘的审判,他都受着,但沈妙贞他娶定了。   “儿子愚蠢,当初以为给不了她想要的,不如放她自由,儿子也就没有了软肋。”   “而她走的第一天,儿子就后悔了。”   他静静的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说着那些日子的痛哭和纠结:“她不在的那些日子,儿子每一天都在后悔,却只能咽下失去的苦果,每一日每一日,我都能看见她的影子,就好像她仍陪在我身边。”   “当我看见她跟她那个夫君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要杀人,杀了那个男人,将她抢回来,如果她不愿意,就囚禁她,把她关在房间的密室里,让她这辈子只能看见我一个人。”   二太太和二老爷,此时的表情都是惊恐无比,他已经为了那个沈姑娘,陷入如此魔障,这样情根深种了吗?   “儿子想过,若是家中不同意,儿子就效仿陈太青,带着她隐居起来,脱离宗族。”   此时再说那姑娘身份够不上已经没用了。   二老爷也像重新认识了自己这唯一的独子:“可是……可是她是寡妇啊。”   “元成皇后也曾是二嫁女,还曾与人为妾,可昭烈皇帝照样没有嫌弃她,反而爱她护她。贞儿是不是寡妇,儿子不在乎,儿子只在乎她是不是我的。”   这怎么能一样,元成皇后的确是二嫁女,可没看看人家温家是什么家庭,大哥可是跟昭烈帝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而且,贞儿也曾是清流之家的女儿,家中变故让她流落在外,被沈家收养,儿子已经在给她寻亲,目前有了头绪。”   “若她的亲人不肯认她,儿子会给她重新安排一个身份,但这并非是因为儿子觉得她的身份不够,只是她心思敏感容易多思多虑,若以现在的身份嫁给儿子,必然会被人说闲话,儿子不愿让她过得不舒坦。”   二老爷愕然的什么话都说不出,该说不愧是他的好儿子吗,前前后后思虑周全,一步接着一步全都是套儿。   他现在这么坦然的说了,就代表他安排好了,而且绝不会妥协,哪怕是他们做爹娘的反对。   “真是疯了……”   二太太揉着自己的额角,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头疼无比。   “贞儿,她是我的命,我这辈子都不能放弃她。”   裴境再磕了一个头:“爹,娘,儿子不愿欺骗你们,才恳求你们,能同意这门婚事,活到这么大,儿子从没别的奢求。”   “儿子试图放弃过她,可离开了贞儿,活不下去的是儿子。”   他们这个儿子,虽然独立不叫人操心,却从来都是冷心冷情的,情绪从不外放,让二太太一度以为,他是不会爱上什么人。   当初对沈妙贞的种种优待,已经是打破了他的底线,她以为这就是极致了。   却没想到,他竟然情深如此。   他们已经明白,现在根本就阻拦不住他。   二太太幽幽道:“境儿,你跟沈姑娘说了此事吗,她夫君新丧,就愿意改嫁给你,你可有问过她的意思?”   裴境笑了笑:“她会同意的。”   不是她已经同意了,而是她会同意的,他为什么这么笃定,那沈姑娘一定就会同意。   宁愿嫁给一个裴姓同族做妻子也不远跟在裴境身边做妾,享受荣华富贵,那个姑娘不是攀龙附凤的人。   她陡然打了个激灵,忙不迭追问:“境儿,你没有做什么吧,沈姑娘的那个夫君,你没有做什么手脚吧?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   二太太是下意识问的,此时自悔失言,便住了嘴。   裴境目光奇异,脸色有点怪怪的,低声道:“我能做什么,那人是在战场上死的,死的时候我是西京府君,怎么可能插手到昭武军去做什么。”   二太太稍微放下了心:“这就好,这就好。”   而二老爷却挑挑眉,他的儿子在这方面也忒像他,认定了就不会改,而且千方百计去得到,他才不信,裴境什么都没做。   室内只有他们三人,这番话没有外人听到。   门被敲了敲,空青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公子,您有空吗,沈姑娘那里出事了。” ◉ 159、159   裴境的脸已经冷得像是一块被冻硬的石头, 唇角下抿,显然是非常不悦。   “人控制住了?”   “公子放心,咱们的人一直盯着, 已经把那个裴邦捆起来了。”   快马加鞭来到一处偏僻的空房子处,裴境心急如焚, 一脚踢开木头门, 几个彪形大汉对着裴境抱拳, 柴房的地上, 一个男人被捆的紧紧的,嘴里还塞着一张布巾,他见到裴境, 呜呜呜的想要说什么, 却挣扎不开,只能像个虫子一样扭动。   “公子, 另外两个人咱们都拿下了,我们进来的时候, 这个人还想轻薄沈姑娘。”   裴境更加不悦,锐利的眸光冷的像要杀人:“他哪只手碰了她?”   裴境语气中的阴恻恻,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白术狠狠地踢了一脚不断扭动的裴邦:“公子, 我都听见了,这个畜生不仅打沈姑娘嫁妆的主意, 还想把沈姑娘卖了还债, 还好咱们一直盯着,才没叫他得逞, 可我们进来的时候, 这畜生不仅摸沈姑娘的脸蛋, 还想亲沈姑娘。”   “嘴里没有一句好话,说沈姑娘生的美,不如先让他们爽爽。”   白术性子内敛,根本就不爱说话,一气之下说了这么多,显然是气急了。   “要了他的手,先留着命。”   裴境嫌恶的看着恐惧到了极点的裴邦,他的潜台词裴境的手下都懂,就是不让他死,得慢慢的折磨。   “她呢?”   白术回话:“咱们给安置到主屋了,绿儿正陪着呢。”   裴境点点头,转身离开这间柴房,身后一个大汉直接将匕首插进裴邦的手背上,鲜血如注溜了满地,他疼得撕心裂肺,吼叫出声,却被白术又往嘴里塞了一团烂麻布,怕他声音惹了公子厌烦,扰了沈妙贞休息。   裴境神色肃杀,裴邦胆敢算计沈妙贞,在他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如今还要污了他心爱女人的清白,这让他更加不能容忍。   裴邦是活不了,但死之前,要让他受到各种折磨,要让他觉得死都是求而不得的解脱。   沈妙贞在昏睡着,幔帐中伸出来的手腕,细弱的好似轻轻一折就能断。   裴境的声音都放轻了:“她还好吗?”   绿儿压低了声音:“姑娘吓坏了,刚才也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心力交瘁加上惊吓过度,这才晕了过去,只要好好歇息就能好起来。”   绿儿擦了擦眼泪,恨恨道:“那个裴家,也就裴邺算是个好人,剩下的全都藏着八百个心眼,想要算计姑娘,于氏眼见裴邺死了,瞧着姑娘能干,有嫁妆能赚银钱,打起了姑娘的主意,竟要姑娘嫁给他们家那个瘸子,叔娶嫂嫂,真是可笑,裴邺好歹还有一点本事,裴三算什么,一个残疾,也敢肖想姑娘。”   “公子前脚刚走,那个裴邦后脚就回来了,姑娘不让他进门,他居然半夜跳墙,伙同几个人,想抢姑娘的嫁妆!”   “姑娘嘱咐我把嫁妆都藏了起来,没想到这个裴邦,根本就不是人,是个畜生,把姑娘绑了要卖了姑娘。”   绿儿到现在还后怕不已:“若是没有白术大哥他们,裴邦真的得了逞,奴婢和姑娘,要怎么办啊。”   “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我在这里陪着她。”   绿儿还有些不放心,哪怕她惧怕裴境,就像老鼠见了猫。   “公子,这些日子,姑娘真的心力交瘁,又被这样算计,您有话跟她好好说,千万别生姑娘的气。”   裴境瞥了她一眼,转移开视线:“不会的,你下去吧。”   他怎么会生她的气,他只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多。   掀开幔帐,她缩在被子里,就那么睡着,眉头皱起眼角还带着泪痕,睡得并不安稳。   裴境有些后悔,不该在表明态度后,还放任她为裴邺守灵,就应该立刻带她走。   他料想到裴邦会狗急跳墙,一直叫人盯着,也有心叫她认识清楚,没了裴邺的那个家,根本就不是她的家,除了他的身边,她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然而,他算错了,没有想到裴邦真的能毫无道德底线,自己的大哥刚死,就要卖了大嫂。   他又一次没有保护好她。   似乎总是这样,当她面临着种种难处的时候,他都没有及时的挺身而出,给她钱,又算什么真正的呵护呢。   在她被长乐郡主为难的时候,在她面对沈家逼迫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现在也是这样,他为了一时的私心,让她受到如此磨难。   她露在被子外的手,冷冰冰的,把她的手放到被子里,掖了掖被角,裴境察觉到了她有些发冷的缩了缩身子,一摸被子里面,也并不暖和。   这宅子虽然没人住,但打理的很干净,也一直放着齐全的用具。   他找到了一个汤婆子,灌好滚烫的热水,从她脚底塞了进去。   他是头一回做这种服侍人的活儿,虽然生疏但做的还算不错,至少汤婆子里的水没有洒出来。   然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的睡颜,明明分隔了不过七个多月,他却像是很多年都没有见到了她了,时间观感上的漫长,让他备受煎熬。   可心中的爱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深刻。   这是他的爱人,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超越她,他已经错了一次,错过她一次,这一次,他绝不会允许她逃离他的掌心。   重新爱上我吧,他的爱人,他漂亮的小鸟。   失去了她的爱,他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这种失去,他再也不想感受了。   “离开我这件事,只允许一次,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裴境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伸出手,手指轻柔,描绘着她的额头,小巧的鼻尖,再到光洁如月亮一般美好的脸颊。   她瘦了一些,下颌都变得更尖了。   果然不在他身边,她都没办法照顾好自己。   裴境俯下身,在沈妙贞的额头上,印下轻柔的一吻,睡吧,他的爱人,苦难已经过去,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他会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叫她以后都不会再遭受磨难。   沈妙贞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她一直疯狂的在向前跑,身后有可怕的鬼影在追着她,想要缠上她的四肢、身体,将她吞噬殆尽,她呼喊出声,一直在求着谁来救救她。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栽倒在地,那些鬼影追了上来,就在她彻底绝望想要自杀的时候。   梦,醒了。   她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张开嘴大口的呼吸,却根本就无法从噩梦中逃脱。   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热而厚实的大手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后背,那么轻柔却那么有安全感,熟悉的雪松香沁入鼻间,驱散了梦中那叫人害怕又觉得恶心的男人的汗臭味。   “别怕,别怕,你很安全,没人能伤害你。”   沈妙贞一愣,缓缓从男人的怀中挣扎而出,呆呆的看着他。   “六公子,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他?裴境听着非常不顺耳,但现在他已经能够做到自动把她说的不顺耳的话,当成没听见。   “这里又是哪里?”   她茫然的看着四周,是不熟悉的房间布置,看着反而像是裴邺的私宅,那个她住过半年多的主院。   “裴邦呢?”   沈妙贞提起这个名字,精神仍有些紧张,心中的厌恶和恐惧,根本就不用揣摩,就能看得出来。   “放心,已经把他擒拿住送官了,他没有机会伤害你。”   裴境说的云淡风轻,却只有自己知道,他是如何背地里折磨裴邦,将他的手碾碎还不给上药,灌了哑药进去,叫他那张嘴说不了话。   他只是为了狠狠地折磨裴邦,才留了他一命。   他就坐在她的床边,却叫她觉得很不适应,除了裴邺,她已经很久没有跟陌生男人离的这么近过。   卧房是一个很暧昧的地方,只有亲密如夫妻,才能坦然的一坐一卧这样说话,可他们却并不是夫妻。   “你将我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这么不清不楚,暧昧来暧昧去,沈妙贞很厌烦,她并不愿再跟这男人有任何的牵扯,偏偏他还非要往她面前凑。   “你昏迷着,我只能先把你带回来,也不能叫你住客栈吧,我能有什么意思?”   沈妙贞宁愿住客栈,无所谓了,反正她一无所有,也不怕裴境,努努嘴,直白的怼他:“公子又救了我,还把我带到你的私宅,难道不是那个意思?”   她露出一个极讽刺的笑:“让我做你的外室?”   她浑身都带着刺,而且是故意刺他,说那些让他难过的话,裴境哑口无言,遇上这个姑娘,他活到这么大,把不多的好脾气,都留给了她。   揉了揉额角,因为担心她的身体,亲自照顾她,昨天一夜他都没怎么睡。   “你别跟我说气话了,自从裴邺去后,你每每见我都像斗鸡一样,我是你的敌人吗?”   沈妙贞笑的恶劣极了:“好啊,我不说气话,公子可敢让你爹娘知道知道,你留一个寡妇住你的私宅,你敢说嘛?”   作者有话说: ◉ 160、160   她在挑衅, 而且是故意的想看他生气,看他气急败坏,看他跳脚。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 她是这么调皮的性格,裴境不仅不觉得愤怒, 反而觉得好笑, 定然是从前压抑的太狠了。   现在这样也好, 越表现出真性情, 他就越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总比之前什么都不说,生气了吃醋了也埋在心里, 叫他不晓得, 不知哪天就会爆发出来,然后两人生气冷战来的更好。   他就像是纵容熊孩子的熊家长, 宽和的看着她上蹿下跳,却对她的挑衅根本就不以为意。   沈妙贞很失望, 没有从那张脸上,看到六公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努努嘴还想再说些让他不高兴的话。   她从来都不是这么莽撞的人,如果是别的时候, 她顾虑着六公子的身份,绝不肯轻易惹怒他。   但现在,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裴邺所给她的那个家, 都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没了裴邺, 她跟于氏, 跟裴邦裴郤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然而,为了她的嫁妆,他们却如此的算计她,没出热孝就让她改嫁给裴郤,裴邦则更加不是个人。   沈妙贞忽然默然不语,忽然泄了气,哪怕怼了公子,看到了一向淡然的他露出不悦的模样,她也无法感觉到快乐。   裴境当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他宁愿她跟他斗嘴,也不愿她忽然失去了心气,被裴邺家的事一直困扰着,走不出来。   “我们的事,我已经跟我爹娘都说了,他们都知道。”   “他们知道,还不阻止你?”   沈妙贞惊讶的看向裴境,完全不相信,二老爷和二太太会同意裴境的异想天开,就算这一对父母算是开明,并非事事包办的那种。   他们也绝不会同意,让六公子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农户女,还是个嫁过人的寡妇。   “他们同意了,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吗?”   裴境深深的望着她,黑沉沉的双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浓郁的深情,藏在这深情之后的还有什么东西,好像污泥一样的深渊。   沈妙贞看不清,她心头一跳,躲开他炙热的目光,怕再与他对视,就会醉在他柔情的眸光中。   她冷下了脸:“我不想知道,我也不会答应你。”   这是第二次拒绝,裴境默默的记下了这个数字,却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反而笑了笑:“你不想听也没关系,我们有以后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的跟你说。”   沈妙贞冷漠的偏过头。   一声微微的叹息传入她的耳中:“好吧,你这样跟我置气,我也是没法子的,但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我寻到了你的家人,你不想见一见吗?”   沈妙贞瞪大双眼,喃喃自语:“我的家人……”   她的家人,不就是沈家,但公子说的肯定不是沈家,而是她的亲生父母家。   “你都知道了?”   知道她是海家后人,是海家遗留下来的遗孤,她的祖父是那位人人敬仰,曾经权倾朝堂,却始终坚持推行改革得罪了很多人的海阁老。   “我都知道了。”   裴境颔首:“若非因为变故,你本也是清流人家的千金小姐,出身并不比江秀雪傅如诗差。”   若是海家没倒,以海阁老的地位和权势,她在西京便是炙手可热被人追捧的姑娘,便是皇亲国戚的那些郡主们,都不能跟她相比。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我们便是门当户对,不,可以说,我要求娶也只是勉强够格。”   沈妙贞听着他说,却根本就想象不出那些画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女,纵然曾经出身显赫,又有什么用。”   她嘲笑萧冰云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她自己难道就不是,缅怀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幻想着不切实际的东西,能换来一两银子,一匹绸缎,一口吃食?   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我家里,还有幸存下来的人?”   她听说海阁老的直系子孙全都赐死,只有海家出了五服的人被流放到了岭南。   裴境叹道:“我找到的是你娘亲。”   沈妙贞豁然抬头,目光灼灼:“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裴境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她在哪,也联系上了,现在我等着你醒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见她一面。”   “她也并非是故意丢弃你,找了你很多年,你若愿意见,我现在便让人去通报,今天就能见。”   听了这话,沈妙贞也不再迷茫,更不自怨自艾,连忙掀开被子:“那现在就去。”   裴境失笑:“先不忙,这通传还得一点时间,你可以梳洗打扮一番,毕竟见你的娘亲,也不能太失礼。”   只要能见娘亲一面,自然是裴境说什么便是什么,沈妙贞乖巧的点头,再也不像刚才,浑身带着刺一样的怼他。   她看到徐氏留下的信,信上说娘亲自缢而亡,没想到她还活着,这辈子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裴境心中感叹,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乖乖的听他的话了,若是以后她都能这样,什么话都跟他说,不跟他故意置气,好好的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裴境拍了拍手,绿儿从外头走进来。   沈妙贞的脸冷着,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你是公子的细作?”   绿儿吓了一跳,急忙道:“姑娘,奴婢不是。”   她挑眉:“你不是他的细作,他是怎么这么及时把我救下来的,还有我身世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并未跟绿儿说过她是海家后人的事,但绿儿知道她不是沈老头亲生,也不是徐氏亲生。   除了绿儿是细作,她想不出裴境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为难她,是我让她给我传递消息的。”   裴境居然就这么承认了,沈妙贞更加生气,好像自己是个孙猴子,蹦跶了半天却怎么都没逃出佛祖的手掌心。   “既然你是六公子的人,那你以后留在他身边好了,也不必在我身边服侍我。”   绿儿都要哭了,吓得跪下来请罪。   手被裴境按住:“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妙贞就是气不过,她不会当真打发了绿儿,可心里的别扭与不爽却无法发泄出来。   “说好的婚假由己,互不干涉,彼此做个熟悉的陌生人呢?六公子,你堂堂的三品大员,也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   裴境却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坦然的承认:“是啊,因为,我后悔了。”   捉住她的手,想要在唇边亲一亲,却被她面无表情的抽了回来。   “从你走后的第一天,我就在后悔,每一日都想着,若是给你想要的,答应你的所求,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他现在竟变得这样坦诚,分明以前那样别扭,喜欢她却从来都不说。   现在的裴境,让她很不适应。   沈妙贞想要冷笑,从前她想要,他却不肯给,她伤心难过战战兢兢,自己一人黯然神伤的时候,他在哪?   而现在,他愿意给了甚至给的更多,难道她就一定要接受吗?   真是可笑。   她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说,要不是因为他从中穿针引线要跟娘亲见面,她会马上离开这座宅子,这辈子都不跟他见面。   裴境给绿儿使了个眼色,她小声抽泣着退了出去。   窥到这一幕的沈妙贞,冷哼一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的两个木箱子都完好无损的放在梳妆台边上,沈妙贞松了一口气:“还好你给的那些嫁妆没有被裴邦偷走,不然我都不知该跟你怎么交代。”   “给你了,都是你的,不必跟我交代。”   沈妙贞摇摇头:“公子,我很感谢你,若不是您给的银钱作为本金,我也开不了铺子,现在铺子赚了银钱,我又孑然一身,不需要那么多的花销,这些嫁妆,我想,要不还是还给……”   裴境神色淡淡的:“等见过了你娘后再说吧。”   沈妙贞想要梳妆,裴境却不离开,就在那里喝茶看她。   这副神神在在的模样,叫沈妙贞撇嘴。   “公子,我要换衣裳,你在这里不合适吧?”   “我们早晚都是夫妻,我出不出去又有什么干系。”裴境瞥了她一眼,纹丝不动:“从前又不是没见过,你在害羞吗?”   “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我是裴邺的夫人,纵然他已经去了,我也是他的未亡人。公子不是向来洁身自好,跟有夫之妇共处一室,公子是不打算做君子,不在意你的清名了?”   她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他心里痛快。   裴境放下茶杯,定定的看着她:“你若是不梳妆,不如现在我们就把夫妻关系做实,左右现在没人来打扰。”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赤裸裸,灼热的让她感觉热的不自在,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   “你……你才不敢呢,你乱来我就大声喊,叫人都来瞧瞧,莲花六郎对女人用强。”   裴境笑了:“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个嘴这么硬。”   “宅院里都是我的人,他们不敢随意进来,而且……”裴境顿了顿:“看见了传扬出去也好,叫大家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好让有些人不敢肖想你,我们也能尽快成婚。”   沈妙贞像受惊的猫一样瞪大眼睛。   她怎么没发现,裴境居然是这么的厚脸皮!   作者有话说: ◉ 161、161   “带这只簪子好看。”   裴境不仅不出去, 就在那里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梳妆,就像是专等着他跳脚。   没把他气的够呛,反而自己气的不行, 沈妙贞努努嘴,只能当做这屋里没这个人, 谁知挽好头发, 凭空伸出一只手, 在她发间插了一只水晶簪。   那只眼熟的水晶簪, 是裴境送她的第一件首饰,并不是后来嫁给裴邺,他给置办的。   沈妙贞一下便冷了脸, 将水晶簪抽下来, 咯噔一声丢在那里,摆明了就是要跟裴境对着干, 要让他生气。   裴境眉头微皱,很快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不喜欢这只簪子了吗, 拿给你买些新的。”   沈妙贞感觉到,此时的裴境完全不像他自己,他从前脾气可没这么好,在他身边服侍都要战战兢兢, 茶泡的老了都会被训斥。   现在她的举动就是明着挑衅,这人却完全不生气, 反而一直用那种黑沉沉的, 深情到能溺死她的眼神,望着她。   她感觉到害怕, 扭过头不再看他。   裴境温和的笑着, 真是个聪明又警觉的姑娘, 不愧是他喜欢的,然而狐狸再警觉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逃不出猎人的手心。   他想建造一个黄金笼子,将他可爱的小鸟囚禁起来,只要这个笼子足够大,她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出身在笼中呢。   裴境表现得如从前一样,甚至脾气还更加温和了,除了那日在灵堂胡言乱语和坚持要娶她,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沈妙贞就是觉得,他有些不正常,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正常。   带着她上了马车,沈妙贞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我们这是去哪,我娘的家里?”   裴境摇摇头:“第一次见面,没有安排在她家中,毕竟她现在已经嫁人了,有了新的家庭。”   沈妙贞沉默良久:“是因为有了新的家庭,所以才不去找我吗?”   她摸着手腕上的奇楠佛珠,这是娘亲留下的东西,希望它能给自己多一些的安全感,在徐氏留下的信里,她的亲娘应该不是这种人。   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人都是会变得。   近乡情更怯,沈妙贞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她在茫然害怕的时候,就会扣手指,把养的好好的指甲掰断,而她自己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裴境皱眉,伸出手握住,禁止她再这么用力的扣自己的手。   “你娘她,也是有苦衷的,不过我不太好说,具体的你想知道什么去问她便好。”   沈妙贞心神不属,都没有察觉到一直被裴境拉着手。   到了地方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就这么握着握了一路,沈妙贞急忙抽回来,还对着他翻了一个白眼。   裴境也淡笑由着她。   “怎么是珍园?”   “就算是找个私密的地方,可珍园是温家的私园,而且平日还接待客人,这里实在算不得私密吧。”   裴境摇摇头:“无妨,今日珍园不接外客,在温家自己的宅子里,最安全不过。”   沈妙贞忽的睁大眼睛:“你……不是吧,难道……”   她压低了声音:“难道我娘是温家人?我娘不是姓徐?”   她娘的小字叫明华,怎么也跟温家搭不上边啊,沈妙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瞪着猫一样的大眼,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下一刻裴境得话就印证了她的想法:“她嫁给了温国公,当年从教坊司被救,就是温国公出手,他做的实在隐蔽,就算是我也用了不少法子才查出来的。”   为此,他不得已求了萧直,用了锦衣卫中专门暗地里查隐私的南厂。   沈妙贞记得,温齐说过,他其实算是庶出,虽然娘亲因为不可抗力的原因没法做正室,但温国公只有他娘一个妻子,温家上下也都挺这位女主人的,他们家兄弟三人,也都是这位夫人所生。   除了对外的名分,这位夫人跟正室并没有什么分别。   难道这位传说中,得到了温国公所有的爱与深情,甚至还得到了唯一的夫人,就是她娘徐明华?   满怀着忐忑和疑问,两人被引进了珍园最深处的庭院,这里从来没有对外人开放过,都是温家的内眷才能来游玩的地方。   水榭庭院中,早已坐了一位身穿月白衣裳的贵妇,她身边留着一点胡子,却身高八尺英挺威严的男人,正是温齐的父亲,温国公。   沈妙贞的脚步慢了下来,靠的越近她就越不好意思,越怯懦。   那位美妇却站起身,竟然狂奔了出来,跑到了她的面前,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嘴唇不断地翕动着。   “你……你……”   她激动到说不出话,来拉沈妙贞的手,沈妙贞并没有拒绝,端详着这位妇人的脸。   她看着只有不到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肌肤白皙带着珍珠般的光泽,眼角没有细纹,保养的很好没有吃过什么苦的样子。   沈妙贞稍微放下心来,她并不愿意亲娘过得困窘,早早失去了青春,看到她过得很好就已经足够了。   她并没有特别出众的美貌,却有种岁月赋予她的平和、包容,奇特的魅力,让她非常吸引人,男人若是见了会移不开眼。   沈妙贞看着,寻找着这个妇人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而徐明华也在看着她,细细的打量,细细的端详,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如断线的珠子坠下:“像,真是像,像我的宁哥哥。”   紧随身后的温国公,黑了脸。   方才沈妙贞还在寻找她跟亲娘生的相似的地方,现在她一哭泣,沈妙贞终于找到了。   这种梨花带雨,如带着露珠的花朵般,惹人怜爱的哭泣姿态,到底是遗传自谁,已经有了答案。   血缘就是这么的奇妙,徐明华一哭的时候,她从这副熟悉的姿态中,天然的拉近了十七年不曾相见的距离感。   “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寻你,满世界的找,都找不到。”   徐明华哭泣的不能自已,沈妙贞鼻子一酸,也落下泪珠来。   两人相对哭泣,此时倒也显出温国公和裴境,这两个男人的作用来。   “贞儿,夫人,咱们去里面坐下来慢慢说话吧,贞儿身子弱受不得风。”   “是,是应该去里面说。”   徐明华抹抹眼泪,笑出来,拉着她进了屋里一直也不肯松手。   倒是温国公,因为裴境这一声过于亲密的贞儿,而多看了他几眼。   “好孩子,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得,一直在哪里,娘怎么都寻不到你。”   徐明华什么都不顾了,刚拉着她坐下就开始问了起来。   温国公摇摇头,这种认亲的画面,他们必然不可能带丫鬟,就是为了谨防泄密,而今日珍园早已被他的心腹把守起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这也就导致现在是没有丫鬟服侍的。   温国公亲自沏茶,备在一旁,免得到时候他们说的口渴。   面对徐明华温柔如水波一样的目光,沈妙贞难得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暖,这种温暖她的养母徐氏身上也有。   但因为徐氏的去世,她在侯府为奴不能回家相见,这种温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过了。   这种温暖,叫母亲的慈爱。   虽然不好意思,但她还是磕磕绊绊的将这些年的事,说了出来。   徐氏带着她,远走洛京,嫁给了一个姓沈的男人。   “小莲她,嫁给了一个出身如此普通的男人吗?还生了一子?”   徐明华脸上满是哀痛:“也是,那时我心存死志,可你刚出生却不能叫你跟我一起死,海家的血脉,我总是要给宁哥哥留下的。”   “小莲她那时也是个年轻姑娘,带着个孩子,还是罪臣之后,要怎么生活呢。”   得知徐氏和那个孩子重病,沈家迫不得已将她卖入裴家为奴,徐明华再也受不住,双手掩面哭泣起来。   她摸到了沈妙贞的手,上面有些薄薄的茧子,若是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如何会长这些东西。   现在瞧着沈妙贞身上穿的是好料子,眼神也很明亮,好似并没有被生活磋磨。   但徐明华也曾是大家小姐,如何会不懂做奴婢的苦楚。   “您别难过了,我娘她对我一直都很好,可娘命薄,大前年就去了,您留给我的东西,娘她一直都好好保护着,留给了我。”   徐明华擦擦眼泪:“小莲她也尽了力,我实在不该苛责她,她在我身边的时候,虽然名义上是个丫鬟,可我们俩却好的跟亲姐妹似的,海家遭受大难,那些丫鬟被卖的卖,跑的跑,也只剩下一个小莲,愿意救我的孩子。”   徐明华见她盘了妇人头,身后又跟着裴境,听她说了曾在裴家做过丫鬟,以为自己的女儿被裴境收了房,成了妾,顿时就很不悦。   悲苦不已,眼泪又簌簌的流了下来,怎么她们娘俩都是这样的苦。   “孩子,你是成婚了吗?你的夫君呢?难道是裴六公子?他是不是不给你名分,你成了他的妾?”   “我们娘俩怎都如此,命这样不好,娘是罪籍为了活命做妾也就罢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苛待我和宁哥的女儿,竟让女儿走我的老路。”   徐明华越哭越厉害,已经开始止不住的流眼泪。   比沈妙贞更觉困窘的,是温国公。   作者有话说:   隔壁星河更新了,喜欢现言的老板们可以去看看,为了换思路写的,就是更新不太确定 ◉ 162、162   最先尴尬到坐都坐不住的, 居然不是裴境,而是温国公。   他坐立不安,局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居然就当着裴境和沈妙贞的面,这么低声下气的哄着徐明华起来。   “华儿, 你别这样, 我对你的真心, 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只有你一个, 家里全都交给了你,我这些身家,不都在你手里攥着吗?”   “这些年, 除了你, 我可连别的女人瞧都没瞧过一眼,不是我不愿意叫你做正大娘子, 是现在海家还没有翻案,若是给你这个名分, 你就得抛头露面去应酬,到时候被人认出来,咱们从前做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徐明华仍旧默默的流泪,温国公竟然像哄着一个小姑娘似的哄着她, 明明生的身材高大,一张脸棱角分明, 就算英俊那也是武人的英俊, 跟裴境这种魏晋风流名士的英俊潇洒,完全不同。   徐明华嫁给海家大公子海宁的时候, 在西京权贵的交际圈, 认识的人可不少, 温国公已经为她改了身份,即便如此,只要她一露面,难保会有人认出来。   温家再怎么手眼通天,也绝不会明面上反抗先帝的旨意,更不会落人口实。   但被政敌攻击都是次要的,按照大梁律法,只要徐明华的身份被公开确认是罪籍,她就得重新回教坊司。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察觉到过徐明华的身份,但先帝暗中出手庇护,他们也没有证据,长子温齐封为世子的时候,更有人曾质疑温齐生母的身份,但都被先帝压了下去。   现在温齐已经长成,也不会有人不长眼揪着他生母的身份不放,只要能顶得住混不吝小公爷的报复,他们尽可以在背后说闲话。   温国公曾经娶过一个正室夫人,但国公爷跟她感情不好,那女子也是命薄,在海家出事前,就去世了。   “你娶我的时候,跟我说过会给海家翻案,会帮我找女儿,现在都十几年过去了,你一件都没办到,我可怜的女儿,流落在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居然要给人做奴婢,我这当娘的,如何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我跟你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就这么一点小要求,你就总是敷衍我,若非因为裴大人,我跟我女儿这辈子都无法相见。”   温国公被哭的满脑子官司,又是拱手,又是哀求,就差没给这姑奶奶跪下了。   看来温国公是把娘亲捧在手心里疼宠的,沈妙贞放下心,有温国公的保护,娘亲她一定没受太多的罪。   “您别为难国公爷了,我……我没有做裴大人的妾侍,我的确嫁了人……”   沈妙贞开口说话算是挽救了温国公,可叫他松了一口气。   徐明华果然被吸引了过去:“你嫁了人,怎么没跟你的夫君一起来,也好叫娘亲看看女婿。”   随即徐明华的目光就落在沈妙贞鬓发间的那朵纯白绒花上,她脸上一变。   沈妙贞艰难开口:“我夫君也姓裴,跟裴大人虽然是同族同姓,但家里出身普通,去年他中了武举人,被朝廷封了六品车骑校尉。”   “今年……今年便去了昭武军,他……他牺牲了,没能回来。”   这一回徐明华是真的止不住眼泪了,她可怜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温国公实在怕她哭上伤了眼睛,当年因为迫不得已把孩子送走,她那个侍女小莲一直没有音讯,下落不明。   温国公使了计策,虽然千钧一发救下了徐明华,可因为孩子找不到,她日日哭泣,抑郁的吃不下饭。   直到他强行娶她,让她怀上了齐儿,才转移了徐明华的心思,叫她终于不再每天都想着海家,想着那个失踪的女儿。   现在可好,她这个女儿过得实在不能说是好。   为奴为婢也就算了,既然嫁了丈夫,温国公早就盘算着,就算她嫁的那个男人没什么出息,他也养着好了。   认了亲,徐明华就多了一分牵挂,女儿过得不好,做娘的就会担忧,为了让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心思都放在温家和几个儿子身上,温国公做好了当便宜爹的打算。   结果,现在亲认了,人也见了,这姑娘的经历,居然比想象的,过得还不好。   眼见徐明华又要愧疚自责,温国公当机立断道:“你那夫君原来是为国捐躯,也是个英雄了,你这孩子眼光不错,选的人挺好,现在也无需难过,跟你娘相认了,你还年轻呢,以后再为你寻一个门第相当,人品好的男儿。”   “华儿,咱们的女儿生的如此出色,还怕将来没有青年俊杰来追求吗?咱们为她筹谋一番,必然要为她选一位才华出众的夫婿。”   徐明华微微一愣,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你的意思是,愿意认下我的女儿?”   现在海家一直不能翻案,先帝是因为身子不好处处受人辖制,当时还没有肃清的雍王一党是不可能给海家翻案的,毕竟他们就是靠弄死海家才得到的权势,上的位。   萧直登基后,为海家翻案是顺带的目标,重推景朔变法才是真正的目的,然而现在漠北不稳,自己看好的推行新政的人选裴境,还要积累些资历,萧直一直没能腾出手来。   徐明华显然达到了目的,也不在哭了。   “妙儿,你今儿就不必回去了,你跟娘走,咱们一起回家去,以后有娘护着你,有你温伯伯照顾你,这西京的人谁也不能欺负你。”   裴境忽然撩起下摆跪在徐明华的面前,给徐明华和温国公都吓了一跳。   “国公爷、国公夫人,在下姓裴名境,自元安,武安侯二房嫡长子,家父裴胤,为侯府嫡出二公子,家母乃西京郑家嫡女郑栖雁,小子如今年满二十,官至兵部左侍郎,向您求娶您的掌上明珠,沈氏妙贞,若肯下嫁,小子愿以正妻之礼相待,此生绝不纳妾,只有她一人。”   “望您能准允!”   裴境居然是以父母大礼相待,徐明华吓了一跳,本想急忙躲开不受他这礼,可听他这么说,居然要娶她的妙儿。   是了,若不是因为爱慕妙儿,兵部左侍郎这么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年状元,是不会主动来巴结他们国公府的。   当初他来寻的时候,徐明华还在惊讶,自己的女儿怎么跟武安侯的公子扯上了关系。   妙儿本就在侯府做过丫鬟,可又因为什么被放了出去,还自行婚配,又为什么跟这位六公子重新凑到了一起,他若是喜欢妙儿,却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徐明华根本就想不明白,脑子乱乱的,感觉这两人之间实在是一比糊涂账。   不过处在父母的位置上,裴境确实是个太好的女婿人选,若是她与温国公有女儿,一定也会先考虑这位出身豪门的状元郎。   她与温国公没有女儿,可跟先夫海宁有个女儿啊,他们海家的嫡出姑娘,也配得上这么一位出色的清俊公子。   徐明华有些心动,至于沈妙贞是不是死了丈夫,那个丈夫是什么脾性,她才不管呢,她的妙儿才十七,难道要守寡一辈子?   沈妙贞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看场合,不说刚刚认回了亲娘,今儿是裴邺去的第十五天,热孝期还没过呢。   而且在十七年没见的徐明华面前提这件事,心中的火像是被浇了油,怒意一下子升腾而起。   “裴境,你做什么啊?”   沈妙贞气的伸出手指他,手指都在颤动,而裴境却抬起头,坦然承认:“如你所见,我在求亲。”   “你是个混蛋吗?我夫君刚死,我本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嫁给别人,而且就算以后嫁人,我也不嫁给你!”   裴境歪着头:“为什么不嫁给我?我们之前分明那么亲密,我吻过你抱过你,更跟你……”   “住嘴啊!”   徐明华和温国公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俩之间,有故事。   温国公到底是一家之主,措辞片刻,找了些不让裴境觉得那么不悦的词语:“裴大人,你先起来,便是你想求娶妙儿,也不必现在就行如此大礼,我们是受不起的。”   “妙儿的婚事,我们遵从她的意愿,她刚刚新寡,我也要为她安排个新的身份,叫她先认祖归宗成为温家人。婚事,等以后再说如何?”   温国公是过来人,隐隐察觉了裴境淡然外表下的执著和疯狂。   “裴大人帮我夫人寻回女儿,这份恩情我们铭记在心,但儿女婚事除了要门当户对,还得看妙儿愿不愿意,看你们是否两情相悦。裴大人,我说一句不太合适的话,若是你当真爱妙儿,当初如何会叫她嫁给了别人,既然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认祖归宗的几天吧。”   裴境点点头,状似十分明白事理,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沈妙贞,回着温国公的话。   “我是真心爱贞娘,也愿意等,不过……”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国公放心,贞娘这辈子,嫁不了别人。” ◉ 163、163   徐明华也气着了, 回公府的路上也在喋喋不休的抱怨。   “那个裴境也忒嚣张了,说我的妙儿只能嫁给他,区区一个黄口小儿, 根本就没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难不成我妙儿还只能嫁他了, 等我给我妙儿寻一个青年才俊做夫君, 定不输给他。”   温国公无奈的看着她唠唠叨叨, 等她说完, 才敢反驳:“青年才俊是不少,可像裴境这么厉害的,也只有他一个, 看他对妙儿也是一片真心, 若是当真嫁给他,妙儿的后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裴境一直都是铁杆保皇党, 陛下对他由着不同寻常的信任,也足够重用他。”   温国公看得清楚, 只要裴境不犯错不被政敌抓住小辫子,顺风顺水的一路升上去,可能会成为大梁最年轻的首辅。   若是他打定主意想要娶明华的女儿,他们还真不一定能阻拦的了。   “他得陛下信任, 可国公府也不怕他啊,温正, 你不会是怕了那个黄口小儿了吧。”   徐明华撅着嘴, 温国公最怕她不高兴,急忙解释:“咱们是不用怕他, 我是怕这孩子头脑一热万一求了圣旨赐婚, 咱们也不能抗旨啊, 华儿若是不想叫妙儿嫁他,咱们现在就得找一些青年才俊相看,把婚事定下来。”   沈妙贞在一旁看着,露出了然会心的笑。   温国公居然还是个怕老婆的耙耳朵,温国公早年可是在军队里攒军功,实打实的从刀山火海里历练出来的人,只是这些年驻扎西京,杀伐之气与锐利逐渐内敛,不彰显于人前。   这样的英雄人物,怎么可能真的怕徐明华一个女子,不过是因为爱她,愿意捧着她呵护她,所以徐明华露出一丁点的不高兴,他才会如此忐忑。   沈妙贞又没见过自己的亲爹,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代的海家长公子海宁,对亲爹娘其实没什么实际的认知和感情。   此刻看到温国公如此模样,心中只有为娘亲感到高兴。   “妙儿,你跟那个裴境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告诉娘,你可喜欢他?”   徐明华凑过来,挨在她的身边,沈妙贞看得出来她很想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慈母模样,但多年的娇宠,仍旧没消磨她眼角眉梢那股天真。   “我……我跟六公子……”   “傻孩子,你有什么不能对为娘说呢?你不说出来,娘怎么为你谋划。”   直到现在,沈妙贞都没有喊她一声娘,徐明华也不在意,她不在乎这孩子是不是把她当成亲娘,她只想好好补偿这个孩子。   正是因为这么多年温国公捧着她,疼宠着她,让她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也更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不像她的女儿沈妙贞这么患得患失。   沈妙贞觉得赧然,但正如徐明华所说的,对着亲娘没有什么不能说。   于是,她便将自己当初如何成了裴境的妾侍,又是如何自请求去,最后迫不得已嫁给裴邺,裴邺参军牺牲后,于氏几人如何算计自己,到最后被公子所救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   徐明华和温国公听完之后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徐明华抚了抚额头:“你这几年的经历都比得上我这一辈子了。”   她的妙儿,生了这么一张绝色的容貌,怎么命就这么不好呢,徐明华没有说出这句话,怕伤了孩子的心。   但生在贫家,又长得美丽,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幸运的是,遇到的是裴境,有那些见色起意想要霸占的纨绔子弟,使的招数更恶心更下流。   就不放人走,要人一辈子伏低做小的做妾,玩腻了就扔到一遍任人自生自灭,这种人在权贵富人阶层,有的是。   他们不把普通人的命当命看,觉得这些穷苦百姓就是天生的下贱。   “公子他,其实对我不错,不仅放了我自由身,还给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是我太冲动了,裴邺人很好,但他的家庭却不好,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裴邺他,刚走没多久,我……我并不想很快就跟谁成婚,对不起,我可能不能接受您和温伯伯的好意。”   她垂着头,不敢看徐明华和温国公的表情,怕给他们添麻烦,好不容易找到的亲人,她并不想让人觉得她是个大麻烦。   徐明华却眼眶一热,直接抱住了她。   她可怜的孩子,这么战战兢兢惴惴不安的,就像个雨天里被打湿了毛的小狗,徐明华并不觉得可爱,只有满心的无奈、心疼和辛酸。   若是当初海家没倒,以妙儿的身份,进宫做皇后娘娘都是当得的。   现在却这样要看人眼色,如何不让她这个做娘的,心疼难受呢。   “好,好,一切都依着妙儿,妙儿想嫁就嫁,不想嫁,娘就养着你一辈子,好孩子,别怕,娘在这呢。”   温国公欲言又止,徐明华是个宠女儿的,一腔母爱中又夹杂着愧疚,但裴境可不是好说话的,他说了要娶沈妙贞,就绝不仅仅只是一句空话。   但现在这种情况,劝阻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公府很大,不仅是因为身为元成皇后母家所得到的赏赐还有国公的供奉,接连几代温家曾尚过翁主,也曾与西京豪门望族联姻。   公府本身就富贵已极,这些嫁进来的夫人们嫁妆也多,那位元成皇后的外孙女翁主更是继承了泰山公主的大部分财产,几乎都带到温家来了。   “给你安排好了院子,但家具什么的都要重新打制,你先跟着娘一起住好不好,娘已经十七年没有见过你,你就当是陪陪娘亲好不好?”   徐明华的双眼中带着恳求,沈妙贞又怎么能拒绝,便点了点头。   徐明华欢欢喜喜的叫人将她住的正院,屋内的抱厦收拾出来给她住,她一发话,公府上下的丫鬟小厮便马上行动起来。   看来徐明华的确在公府说一不二,是实际上的国公夫人,对外也不过就是差一个名分。   温家人,也就只有徐明华身边的大丫鬟,隐隐约约知道沈妙贞的身世,却知道不是很详尽,大概以为她是公爷流落在外的女儿,是个私生女。   她们还想为徐明华打抱不平,可见徐明华如此热情,就差没把沈妙贞当成一个扇坠子,走到哪带到哪,甚至晚上都要一起睡,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姑娘。   这些丫鬟们也不敢造次。   徐明华按照公府嫡长女的待遇,亲自给她选贴身服侍的丫鬟、还有嬷嬷小厮,她住的那院子贴身的大丫鬟便有四个,二等做针线的丫鬟六个,做杂役的则更多。   她将这十七年无法宣泄的母爱,寻不到女儿的愧疚,一下子如被疏通的堵塞河道,倾涌而出,都补偿给了沈妙贞。   因为徐明华不忍跟她分开,她虽然只是住抱厦,但这里头布置的却极为奢华,黄花梨的拔步床,寻常人家做衣裳都不舍得买的花罗,在这里做成了幔帐。   为了怕她被太阳晒到,还用蝉翼纱做成窗帘蒙住了窗户,纱帘是水碧色的,阳光招进来的时候,也变成了隐隐的绿,很是好看。   柔软的锦被,淡淡的熏香,丫鬟们怕她睡得不沉,还在床头挂着沉水香的香囊。   她在这里过得很舒心,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可徐明华叫她自在一些,对她千方百计的好。   她隐隐觉得,温国公可能不是特别喜欢她,但为了讨好亲娘徐明华,对她至少面子上也算不错,也愿意为她筹谋。   徐明华是她的亲娘,那温齐就是她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怪不得一开始见他,就觉得这孩子面熟,总是下意识的想要亲近。   温齐现在还在北宁府,应该已经接到了徐明华去的信,知道了她是他亲姐姐的事实。   除了温齐,她还有两个亲弟弟温楚和温秦,都是徐明华跟温国公的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都是半大小子的年纪,却没有世家子的坏习气,对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姐姐很是亲近,时长来找她玩。   她在这里过得很舒心,比在侯府,在裴境身边更加舒心。   裴境虽然没有亏待过她,但她总得算计着他的喜好,做事都要小心不能惹他生气。   而在公府,她却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徐明华都由着她。   这种无条件的爱,让她感觉到充盈,曾经随着裴邺的死被带走的一些东西,忽然又回来了。   温国公言出必行,先是放出话去,说家里找回了流落在外的长女,又寻了个时机,将她带到宗祠,名字入了族谱,算是正式承认了她这个女儿。   沈妙贞现在对外的名字,便是温妙贞,不过要正式打入西京的上流圈子,还得找个场合,跟那些世家夫人们见见面。   这件事倒是不急,徐明华现在的兴趣,是给她做四季各种各样的衣裳,给她定做首饰。   沈妙贞看着徐明华如流水一样的花钱,过惯了穷日子的她,心疼坏了,忙去阻止。   “您这几千银子一笔一笔的花出去,都花在我身上,把公府都掏空了,将来三个弟弟娶媳妇儿都没银钱了。”   “才花这么一点,哪里就能没银钱了,他们是男孩子,自己打拼成家立业,也不能什么都指望着家里给置办,你看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穿的这么素净,连一件好首饰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眼看徐明华又要买,沈妙贞急忙拉住她:“我真的没有过得那么不好,公子……裴大人给我置办了许多,有不少价值连城的,不信您来跟我瞧瞧。”   作者有话说:   隔壁现言文《星河落入你的眼眸》,求大家关注,么么哒 ◉ 164、164   像公府这样的人家, 逛街买东西只是一种意趣,他们自家就有绸缎首饰铺子,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先给主家用。   别的铺子进了好的东西, 只要打个招呼,掌柜的就会捧着东西来, 根本就不用去店里。   沈妙贞怕徐明华不信, 亲自拉着她进了内室, 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 里头的碧玉莲花冠和珍珠冠,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放在徐明华自己的首饰中, 也是上等货。   “这些都是那个裴境给你置办的?”   沈妙贞苦笑:“不是六公子还能有谁呢, 沈家是土里刨食的人家,没有家底, 不然当初也不是因为娘亲和小天重病,不得已卖了我。”   “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买这些, 服侍公子成了一等大丫鬟一个月的月银才只有一两。”   徐明华心里难受,对着女儿受过的苦难,可时光是向前的,又不能倒转回去, 当初她不也是身陷囹圄,若不是温国公救她, 强硬的娶她让她不能死, 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若是没人救她, 她也不见得比女儿过得好。   “你当真不喜欢那个裴境吗?”   徐明华是女人, 也最懂女人, 毕竟她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一个身处困境中的女人,是很难对她伸出援手,又百般呵护的男人不动心。   宝马香车,价值连城的珠宝,虽然说出来俗,可男人愿意为了你一掷千金的时候,处在那个位置上,实在很难拒绝。   “若是你喜欢他,我看他对你也算真诚,嫁给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妙儿,你刚没了丈夫,说这些话总是显得很市侩,但你还这么年轻,也不可能为那个裴邺守一辈子寡,日子总要过下去。”   徐明华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可沈妙贞跟那个裴邺之间,感情却远不如她与宁哥,她不也是走出来,选择一切向前看。   沈妙贞沉默,脸上浮现的却是迷茫和困惑:“我……我现在不知道,曾经我喜欢过他。”   “他长成那个样子,那么俊俏有才华,他是个外表温润如玉,实则很孤高的性子,不是谁都能瞧得上眼的人,可这样的公子,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却偏偏对我另眼相看,我又怎么能不动心呢。”   “但是……”   沈妙贞深吸一口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跟裴邺成婚,心里也已经有了别人,六公子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过去的影子。”   “我的确曾爱过他,却并不想嫁他,对于公子来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他的前途,哪怕他现在头脑一热,觉得我是此生挚爱,非我不娶,可若有一天他清醒了,觉得娶我这么一个嫁过人的寡妇颜面无存,他后悔了,到时候我又如何自处呢。”   “我不想见到,有朝一日,曾经恩爱的情人变得反目,因为后悔而变得面目全非。”   因为顾忌这些虚无缥缈的结果,就拒绝一个如此爱自己的男人,在徐明华看来实在不智,做事瞻前顾后,不像她跟宁哥的孩子。   但一想到这孩子是如何长大的,给人做奴婢,能不小心翼翼的伺候吗。   徐明华也就理解了她的选择,并且更加的心疼她。   “这没什么,裴境当初让你那么伤心难过,左右咱们也不能简简单单的答应他,总要让他也体会你当初的痛苦,你不想嫁他,咱们就不嫁他。”   “娘再给你寻一个更好更出色的青年才俊。”   见她面色淡淡,徐明华又道:“成婚这种事不着急的,你刚回来,且得好好陪陪为娘,我才舍不得把妙儿这么早就嫁出去。”   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知道了沈妙贞的心思,徐明华和温国公也就知道怎么应对裴境。   过几日有个赏花宴,就在温家的珍园办,徐明华要带着她一起去,露露面算是叫大家都知道,温家多了个长女,请的客人都是西京有头有脸,豪门大族嫡支的夫人和在朝为官清流家的夫人。   沈妙贞还在担心,这种场合,徐明华露面是否可以,谁知徐明华却叫她放心。   “我如今的身份,是海宁夫人徐明华的同族妹妹月华,齐儿刚一出生封世子的时候,就有不长眼的质疑过我的身份,最后那人被撸了官,全家都被赶出了西京。”   “现在就算心有怀疑,当面背面也不敢做什么小动作,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沈妙贞有些迟疑。   “想问什么便问吧,跟为娘不必见外。”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国公爷不抬您做正室。”   徐明华苦笑:“虽然明面上换了身份,可先帝跟陛下都知道我到底是谁,当年因为受海家的牵连,徐家嫡支都没了,旁支被流放到了岭南。如今好不容易族中出了个徐程,还算有出息,国公若是执意让我做正室,那便是明着打皇家的脸。”   “我现在是看开了,已经不再纠结这种名分上的事,对内是我当家做主,对外别家夫人也不敢轻视我,人若一直纠结这些,那日子过的也不痛快。”   沈妙贞深以为然,本以为徐明华被娇宠着,是个经不起事的柔弱性子,没想到她活的通透极了。   到了赏花宴那日,徐明华兴致勃勃,亲自挑了一件天水碧颜色的织金花罗,裙摆上绣着大片的素白莲花,乍看颜色非常清淡,款式却十分清新惹眼。   沈妙贞并不想如此高调,徐明华却不许,还亲自挑了那套珍珠冠给她戴上。   沈妙贞肌肤本就不用涂粉,呈现自然的白皙,还透着天然美好宛如桃花一般的粉,她根本就不必上什么妆,大而圆的眼睛微微上挑,妩媚中透着不谙世事的清纯,睫毛浓密的像一把小扇子一样。   徐明华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忽然一叹:“你生的真是像你爹爹。”   这个爹爹自然不是沈老爹,而是她的亲爹海宁。   徐明华似是陷入了回忆中,这回忆可能很甜蜜,让她嘴角不自觉的露出微微的笑意。   “就算被海家牵连,我也从没后悔嫁给你爹爹过,你爹爹当年,真的是风流倜傥,英俊非常,比那个裴境也不差什么。只是宁哥不爱出风头,所以没有什么莲花六郎的名号。”   “当年多少西京的小娘子都爱慕你爹爹,若说成婚,其实也轮不到我的,那时候海家是清流,公爹又是首辅,我们徐家却只是小世家。跟宁哥有婚约的,是郑家姐姐。”   “对,你没想错,就是裴境的亲娘。”   徐明华亲自给沈妙贞的额间画着花钿,一边将往事娓娓道来,她的眉宇间,满是回忆与不舍。   “他们两人情投意合,我跟郑姐姐也是闺中的手帕交,那时我们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可是公爹推行的新政太过激进,得罪了不少人,郑老头见势不好,居然悔婚,另将郑家姐姐许配给了武安侯裴家的二公子。而我生气极了,我喜欢宁哥却求而不得,郑家姐姐唾手可得的东西,却不珍惜,她明明心里有宁哥,却还是顺从她爹的意愿,嫁给了裴家二公子。”   徐明华叹了一口气,勾勒了最后一笔:“也是因为这件事,我跟郑家姐姐就此决裂,此生不复相见。”   “宁哥因为这件事大受打击,我想郑姐姐不愿嫁,我嫁,我去求我爹,终于得偿所愿,能嫁给宁哥。”   徐明华摸着沈妙贞的脸蛋,不住的摩挲,想从女儿的身上找到此生最爱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然而越看,她的眼睛就越湿润,越酸涩。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她跟宁哥依然好好的,他们的女儿也会快快乐乐的长大,根本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她跟宁哥也会有更多的孩子。   “宁哥他真的很好,哪怕心里原本爱的是郑姐姐,娶了我之后,便只对我好,只呵护我一个,慢慢的,将郑姐姐忘了。”   沈妙贞不敢看她遗憾又伤痛的表情,她也在难受,却根本就不敢问,娘亲她到底更爱亲爹,还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温国公呢。   她明白,问了也没有用,她亲爹已经死了,海家早就没了,娘亲跟温国公一起生活过的年头,是她跟爹亲生活过的十几倍,他们之间孩子都生了三个。   问爱不爱,更爱谁,是一件消耗感情也没有意义的事。   去珍园的路上,徐明华依然心事重重,神情有些恍惚,因为她这个女儿实在太像宁哥,总叫她产生错觉,就好像宁哥还活着。   “娘,我想把六公子给的这些东西,都还给他。”   沈妙贞有点不好意思,接下来要说的话总有种过河拆桥的嫌疑:“当初我身无长物,公子又执意要给,说算是给我的嫁妆,我当时囊中羞涩,却也不得不接受公子的馈赠。我用这些银钱并非没有丝毫愧疚,所以一直放着,不敢动也不敢用。”   “如今您寻到了我,国公府也不缺这些,我想还给公子,平白无故受公子的东西,总觉得心中难安。”   徐明华笑了:“你这个性子,也跟宁哥是一模一样,好,都由你说的办,娘给你置办嫁妆,一定多多的,不需要裴境添的这些,我的妙儿也能过得很好。” ◉ 165、165   温家的珍园中, 徐明华带着沈妙贞压轴出场,徐明华分明只是个如夫人,可在场所有的世家夫人们居然没有一个敢冷脸相对的, 都是笑语盈盈,甚至隐隐含着示好和巴结。   早几年, 温齐尚小的时候, 也不是没人将温国公当做目标, 想要把自家女儿嫁给温国公, 也当一当这国公夫人,然而被温国公明面上拒了不说,那些对徐明华不敬的、瞧不起的、背后说闲话的, 过不了几天锦衣卫就会把他们家做过的缺德事呈到先帝的案牍上。   这种招数出的频繁了, 大家也就知道,这位公爷到底有多护着这位如夫人, 只是因为碍于律法不能明着将这位如夫人扶正,立为正室。   可在他心里, 这位如夫人就是比原配夫人还要得他的心,毕竟有传言,说温国公那位娶进门不到一年就去了的原配,在温家连祠堂族谱都没上。   现在温齐长大了, 世子的地位早就稳了,还进了军营慢慢积攒军功, 如今已经是正四品明威将军。   这些想要巴结温国公, 跟温家结亲的,也就不再盯着老公爷, 而是将温齐当做了新的目标。   既然如此, 又怎么会不对温齐生母先示好呢。   “月华, 你今儿办的这个宴真是不错,这些茶花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可都是名品。”   最先打招呼的乃是户部尚书家的孙夫人,孙老头是寒门出身,孙夫人自来是跟着徐明华交好。   孙夫人打完招呼,次辅夫人方氏和潞郡王侧妃郑氏没有她表现得这么明显的上赶着,只是对徐明华颔首微笑。   这一回宴会,几乎西京好些皇亲国戚和有头有脸朝堂上的官员夫人,都到齐了。   就算心里瞧不起徐明华如夫人的身份,可谁也不想跟温国公家交好呢,尤其是那些闲散宗室。   这一回来,也是为了刺探刺探,温家对这个刚找回来的私生女态度如何,若是特别看重和爱护,对这些人来说,就有利用价值。   一看徐明华身边跟着一个生的如此绝色的女孩儿,还做姑娘家的打扮,顿时就明白,这就是温家那个流落在外的长女。   今日的宴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办的。   孙夫人率先表示了不同寻常的热情,拉着沈妙贞的手,不住的打量,还发出啧啧的声音:“这便是国公爷的女儿吗?怎么生的这么好,像画里仙女儿似的。”   “月华,你真是好福气,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闺女,将来你可有福气了。”   徐明华顺着孙夫人的话说下去:“妙贞这孩子,就是我和国公的女儿,早些年我嫁给国公,就生了她,可惜正遇上百越之乱,这孩子便丢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回来的。”   几位年长且夫君官职比较大的夫人们,纷纷惊叹,他们还以为这姑娘是国公跟外头的不知名女人生的,要不就是外室生的,现在得认祖归宗,没想到竟然真是徐明华的亲女儿,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宗典故。   忠郡王王妃最是喜欢看戏,听闻了这种战乱中女儿遗失,十七年后又重新相认的戏码,居然立时便哭了出来。   “真没想到,月华你居然还曾经历这么多苦,现在女儿寻回来了,可真是件大喜事。”   忠郡王王妃对着沈妙贞招了招手,叫她过去,沈妙贞看向徐明华,见她点头,才款款走过去,对王妃行礼。   王妃的眼睛有点花,离得近了,才看到沈妙贞是一位生的如此绝色的姑娘,顿时便爱的不行。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的话,我叫妙贞,今年十七了。”   “妙贞,妙贞,真是个好名字,模样生的也好。”   忠郡王王妃喜欢的拉着她的手不想松开:“月华,这孩子的模样,真是画都画不出来这么精致的,竟是把我们家的那些都比下去了,若不是我家那混小子已经有了世子妃,我真恨不得聘回家去,给我做儿媳妇呢。”   忠郡王家的世子妃今日也在场,听得脸都僵了,盯着沈妙贞眼神都不善了起来。   沈妙贞可是从武安侯府伏低做小做过服侍人的奴婢的,怎么会察觉不到,更不会顺着王妃的杆子爬这么招摇张扬。   “娘娘说笑了,看在我爹娘的面子上夸夸我罢了,世子妃乃是御史大夫刘家的女儿,自小饱读诗书,比我这个野丫头明白事理的多,跟世子才是天作之合。”   忠郡王世子妃气顺了一些,心道温国公的这个丫头倒是知道规矩,虽然有温家撑着,到底也不像曾经的长乐郡主那么张扬。   若是走了一个长乐郡主,再来一个嚣张跋扈的温国公长女,她们可实在吃不消。   “妙贞?是沈妙贞吗?”   一声不大和谐的声音响起来,沈妙贞循声望去,与潞郡王侧妃身边的姑娘对上了视线,这女子不是永宁县主又是哪个。   徐明华微微皱眉,看向永宁县主:“县主怎么知道我女儿养父母的姓氏?妙儿,你跟县主曾经见过?”   沈妙贞微微笑不说话,她倒是想看看永宁会怎么回答。   果然,永宁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温家没脸,她也不能明说,沈妙贞原来是奴婢出身,还给人做过妾。   现在的皇室宗亲可不如从前,自世袭降等的律法出来后,有爵位的皇室宗亲不仅不能在朝中担重职,供奉也逐渐递减,她兄长虽然是世子,以后却只能做国公,不是做郡王,他哥哥这个国公跟温家这个国公可没法比。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妙贞姑娘竟然是温家的女儿,本县主还说呢,当初看到妙贞姑娘就觉得,不是普通人家能生出来的细致人,果然是温家的血脉,才能这么出色呢。”   徐明华笑了,很满意永宁的识趣:“县主过誉了,我们家这个若是能得几分县主的大气稳重,我这个做娘的也就安心了。”   永宁说完,便拿起茶杯在唇边,掩饰自己的尴尬。   忠郡王王妃瞧沈妙贞真是越看越喜欢,竟直接从手腕上撸下一只镶嵌着珍珠的金镯子,要给沈妙贞戴上。   沈妙贞无措,看向徐明华,徐明华却道:“王妃娘娘赏的,你便接着吧。”   “好孩子,一点小东西,不值钱,你带着玩吧,我那大儿子是没福气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儿子,只比你小一岁,哪日你们见见,这姐姐弟弟的在一起没准就处出感情来了呢。”   承意伯夫人急忙推了推潞郡王侧妃,侧妃是想与温国公家交好,他们家永宁若是能嫁入温家,是再好不过的婚事。   谁知温家忽然蹦出来了一个长女,他们家世子倒是适龄,只是这私生女说出去名声总是不大好听的。   如今一看,不是私生女,潞郡王侧妃刚要示好,不曾想被忠郡王王妃抢了先,她顿时就有些不悦。   他们两家都是宗室,原本关系也不错,算是相安无事,可最近关系不好,结下了仇,是因为侄女郑五娘的事。   忠郡王家的世子分明占了她们家姑娘的便宜,却不认账,最后闹到先帝面前,先帝下旨让郑五娘嫁进了王府,那世子居然还娶的不情不愿。   而最让人生气的是,她的侄女居然连个侧妃都没捞到,只能做个没名分的侍妾,虽然王妃许诺,说郑五娘跟普通侍妾不一样,是贵妾,可贵妾说的再好听也是妾,郑家的脸面都被踩在地上了。   好在她姐姐姐夫这回来了西京,她的亲外甥争气,比温国公家的小公爷还有出息,她也不是非要扒着温家,想靠大树,还是靠自家亲外甥来的靠谱。   若是永宁能嫁给裴境,潞郡王府也能被带着多得到些好处,能帮着把他们的爵位保住,不是世袭降等而是世袭罔替就好了。   承意伯夫人是好心提醒她,知道她原本有意跟温家结亲。   不过现在,她倒是不那么着急了。   各家的夫人都拜见过,也就是忠郡王夫人和户部尚书孙夫人给了见面礼。   夫人们自然是坐在一处说话,沈妙贞则跟永宁这些没出嫁的闺阁女儿一起玩,席间,永宁趁着旁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忽然对沈妙贞开了口。   “真没想到,世事真是无常,去年见到你,你还只是个普通婢女,今年,你就成了温国公家备受宠爱的长女。”   永宁脸上的表情不胜唏嘘。   “县主是不适应了吗?那时我是卑贱的婢女,可以任你们这些权贵搓软捏扁,萧冰云一句话就能要了我的命,一个比草芥还要低贱的人,如今却跟你们平等的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平等?”永宁县主挑挑眉:“我们家只是闲散宗室,我哥哥跟陛下的血缘关系都出了五服,早就远了,你可是温家的大小姐,说起来比我这个县主更受那些夫人们的喜欢。”   她居然一针见血就指出了这场宴会,不堪的内里。   沈妙贞笑了笑,此时的笑容倒是发自真心的:“我还谢谢县主,那日也是在珍园,若是没有县主出手相救,怕是我早就没了性命。”   永宁并不讨厌沈妙贞:“其实我没有五娘那么讨厌你,你可知,五娘她,现在是个什么下场?”   作者有话说:   隔壁现言文,星河落入你的眼眸,求收藏,求关注 ◉ 166、166   沈妙贞并不在乎郑五娘怎么样, 但她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永宁面色复杂:“她在佛寺,被人瞧见与忠郡王家的世子衣衫不整的躺在一张床上,没了清白, 只能嫁入王府。”   “哦,那看来五姑娘是做了未来郡王的侧妃了?”   世子妃还在这, 郑五娘自然不是正妃, 她姑姑都能做潞郡王的侧妃, 她自然也够得上。   永宁沉默一会, 摇摇头:“五娘也不是侧妃,她成了王府一个没名分的侍妾。”   此时沈妙贞才有了反应,微微挑眉:“我听说郡王世子上皇家玉牒的正妃侧妃都是有定额的, 忠郡王世子有了侧妃?”   她笑了笑:“不过, 五姑娘有个做王妃的姑姑,还有个亲表哥是兵部侍郎, 想来在王府,就算是个侍妾, 也与普通的侍妾不同吧。”   “而且,侧妃娘娘也能给五姑娘传授传授为人妾侍的经验。”   沈妙贞这话说得很是诛心,直接让永宁脸一白,虽然她对五娘当初的举动有看法, 可到底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妹妹,她实在不愿见她沦落如此地步。   “沈……温姑娘, 你现在身份变了, 成了国公府长女,寻常有爵位的家庭比不上的温家, 说话何必如此刻薄。”   “刻薄吗?”   沈妙贞笑了笑:“我说的这些话, 跟当初五姑娘对我做的事, 可不能比,毕竟我只是说说,而五姑娘,可是叫我吃了好大的苦头。”   永宁一想果然如此,也没法辩解:“五娘做了那件事后,就被她爹惩罚了,禁了她的足,让她好好改过自新,可是没想到,居然在佛寺上香的时候发生那样的事。”   “这也实在太过巧合了些……”   沈妙贞瞥了一眼永宁:“县主难道是怀疑是我做的?”   永宁沉默不语。   沈妙贞嗤笑一声:“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我是今年才被寻回温家,去年五姑娘发生此事,我还在洛京,为了躲开五姑娘和长乐郡主,我巴不得一辈子不来西京,将这件事安在我身上,我也太冤枉了。”   永宁叹了一口气,直白的对她表示了道歉,她深谙这些深宅大院女人之间的宅斗手段,谁能用这种下作手法对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五娘没得罪过谁,只除了面前这位姑娘。   永宁想,肯定不是沈妙贞干的,她没有那么大的势力,那是谁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这个宴会,你可知是什么目的。”   沈妙贞:“自然是介绍我这个温家长女。”   永宁的表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今日在场的,几乎西京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夫人都到齐了,这些人家可有不少适龄的青年,等着攀温家这门亲事。”   “原本小公爷是这些夫人眼里最合适的夫婿人选,然而到现在温国公和夫人都没有为他定亲的意思,说小公爷年纪还小,可现在出了你这么个长女,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今日这宴会,你也可以看做是各家夫人相看你的相亲宴。”   沈妙贞表示无所谓,她又不是联姻工具,她娘不会把她当成联姻工具随便找个什么人嫁出去。   “你确定,你家那位侧妃娘娘也是来相看我的?现在西京有了莲花六郎,想必我家阿弟也不是第一选择了吧。”   永宁讪笑:“你活的如此通透,怪不得在裴公子身边呆不住。”   “县主说什么呢,我是温家的长女温妙贞,跟什么裴公子可不认识。”   永宁很想问,你这么说,裴境知道吗,他得有多伤心。   “诶呀,这是谁家的奴婢,这么没眼色,菜汤都倒到我的身上了。”   一声不和谐的尖叫,沈妙贞和永宁循声望去,见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姑娘蹙着眉,不满的看着自己衣摆上的污渍,那一片全都成了褐色,这裙子显然是不能穿了。   而端菜的那个丫鬟,放下手中的菜盘子,居然狂奔过来,对着徐明华她们那边夫人那里冲了过去。   “表姨母,你救救我娘吧,我娘病的快要死了。”   那姑娘哭天抹泪,直接就冲着右副都御史赵夫人跪下了。   此时有人诶了一声:“这不是长乐郡主萧冰云吗?”   萧冰云,怎么闯到这里来了,自当街碰上雍郡王府被抄家,撞见她们被赶出王府,已经半年多都没见到了。   沈妙贞好奇的望过去,这半年窘迫的生活,一点也看不出萧冰云曾经是个过优渥生活的郡主。   她脸色蜡黄肌肤粗糙,本就不甚貌美的她变得更加泯然于众人,此时穿着暗淡麻衣,头发用布绳盘起的她。   哪里还能认出是那个意气风发,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长乐郡主,分明是个样貌粗鄙的村妇。   “诶呀,你傻了吗?她已经不是郡主了啊,现在只是个庶民,而且不能叫她萧冰云。”   “哦哦,是了,我都忘了这件事,她是怎么闯进来的。”   “萧冰云?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沈妙贞喃喃自语。   永宁为她解答了这个疑问:“她现在已经不能叫萧冰云了,因为王府被抄家,他们一家成了庶民,又没银钱总得生活,她跟她娘,就是原先的王妃娘娘,去当街沽酒,有好事者为了看郡主娘娘卖酒,还特意去买酒顺便看热闹。”   “这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嫌她们丢人,便下了旨意,将雍王一家从皇室玉牒中除名,也不允许她姓萧。”   说实话,这种从金贵凤凰,落了架还不如鸡的剧情,有点惨。   但沈妙贞才不同情,对于这么一个曾经欺负过自己折磨过自己的女人,她不去踩一脚就已经是道德很高了。   而当时看到萧冰云被狼狈的赶出来,她也说过,此人得罪的人太多了,不用她出手,有的是人愿意收拾她。   徐明华止不住的皱眉:“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珍园的护卫都是死的吗?”   管事慌乱的跑进来,跪下道:“回夫人,这女人是翻墙进来的,咱们的护卫们换班,就这么个空,就叫她进了来,扰了夫人的宴会,叫贵人们难安,小的这就将她拖下去。”   徐明华皱眉:“等等,她闯入宴会,弄脏了孙小姐的裙子,此事还没了解,怎么就能直接赶出去,也忒便宜她了。”   沈妙贞跟她说过,当初是因为被长乐郡主为难,才生出去意,离开了裴境。   沈妙贞自己已经不在意,可作为亲娘却咽不下这口气。   女儿不在意,她就来在意在意吧,本来已经叫温国公下属的巡防营,驱逐萧冰云等人的沿街叫卖东西,砸了她们的车,她居然还凑到她们面前来。   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好生磋磨磋磨这个女人,她便当了个假的国公夫人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前郡主,冰云姑娘啊,只是冰云姑娘,你现在不是成了庶民,这么进珍园,若是没有请柬可就是不请自来,便是偷偷摸摸,堂堂前郡主,好歹是皇家人士,做这种事,也不怕给皇室抹黑吗?”   说话的是从前被长乐郡主欺负过的明家姑娘,这位明家姑娘家里官虽做的不大,但明家也算是几百年的望族。   长乐郡主曾经叫仆妇将一个小官之女扔进池塘活活淹死,那个女孩,就是明家姑娘的族妹。   雍王失势,明家第一个拍手叫好,温国公只是微微露出想要整整他们的想法,都不用自己动手,巡防营里明家的那些青年,一个个摩拳擦掌,出各种计谋,要让长乐郡主一家活不下去,给族妹报仇。   明姑娘的话一出,忠郡王王妃和潞郡王侧妃,还有一个翁主,都变了脸色。   明姑娘又道:“哦,我倒是忘了,你已经不是皇室中人,都被陛下除了名,这做派自然不能牵扯到皇室身上。”   萧冰云此时已是跌进泥里,她不愿意来这里,她曾经在这宴请各家千金小姐,那时谁不巴结着她,簇拥着她,现在在这里就是自讨没脸。   可她真的没办法。   赤红着双目,抬起头来望向姑娘们做的这一边,萧冰云的眼睛仿佛要吃人一般,却在看到沈妙贞的时候,一下子便愣住。   疑问脱口而出:“你……你这个贱婢,怎么在这里?你凭什么有资格坐在这里?”   徐明华顿时便皱眉不高兴了起来,脸色黑沉。   明家姑娘嗤了一声:“你说谁是贱婢呢,你自己吗?这位是温国公家的长女温妙贞,温姑娘,岂是由你这个罪人随意叫喊的?”   “温家?国公长女?”   萧冰云懵然看着沈妙贞。   她穿着水碧的花罗,是最金贵的皇家供缎,头上的珍珠冠颗颗珠圆润泽,最大的一颗有龙眼那么大,她的肌肤那么的白,她生的那么美。   而这个曾经被自己掌嘴都不敢还口,被她的仆妇们按着向她磕头的,她一句话就能了结她小命的女人,此刻却高高在上的坐在那里,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比起这位神仙妃子,她萧冰云狼狈的就像是凡人脚下的泥。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看来这位前郡主是要跟我们国公府过不去了,当众骂我家长女是贱婢,真是好大的胆气,听说此人做郡主的时候,十分喜欢教别人规矩,如今不是郡主了,少不得本夫人也得教教她规矩了。”   “来人,把她给我按住。”   随着徐明华一声令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直接将她按倒在地,让萧冰云的脸抵住地面。   徐明华轻描淡写:“赏她五十耳光,叫她知道这张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作者有话说: ◉ 167、167   徐明华发了话, 温家的仆妇怎敢不动手,就算萧冰云是郡主,那也是曾经的了, 现在连皇室宗亲都不是,就是个庶民, 她们打起来才没有心理负担呢。   其中一个仆妇撸起袖子, 还在巴掌上啐了一口唾沫, 抡圆了手臂一掌打了上去, 响亮的一声,直接将萧冰云抽的整个身子都倒向一边,嘴角流出一丝献血, 她的脸迅速肿起。   这一巴掌直接把她打懵了, 也让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徐明华的眼中闪现一丝快意,当年雍王便是靠着扳倒海家, 博得先帝的父皇平皇帝的信任,一跃成了皇室宗亲中的实权人物。   她好恨!   而之所以这么有底气收拾萧冰云, 是因为温国公跟她说过,当今陛下对雍王一脉及其反感,若不是在乎自己仁慈的名声,早就弄死他们了。   现在也不过是留着雍王一脉的子孙, 让他们活着受辱罢了。   毕竟当今陛下也是雍王崛起的受害者,若不是雍王利用了平皇帝的疑心, 诬陷太子巫蛊咒父, 萧直身为太子长子,怎么吃苦受罪二十多年。   三十多个巴掌打下去, 萧冰云脸已经肿的状似猪头, 奄奄一息话都说不出来了。   潞郡王侧妃面露不忍, 偏过头不去看,毕竟雍王权势最大的时候,跟潞郡王他们这种闲散宗亲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最多就是萧冰云欺负过他们永宁,抢她们永宁的东西。   这仇恨并没有那么深。   萧冰云是来找右都副御史夫人赵氏的,赵氏此刻面色郁郁,似是也有些不忍看萧冰云如此惨状,但翕动着嘴唇,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做。   五十耳光很快打完,萧冰云的脸都被扇裂了,丝丝血珠顺着细小的伤口流下,若是赶紧涂药,她这张脸也许还能好,若是不用药,怕是以后这张脸就烂掉不能看了。   “好了,这规矩教的也差不多了,以后见到我们家长女,得尊称一声姑娘,懂了吗?”   徐明华看向被污了裙子的孙姑娘:“孙小姐,我家妙儿有件新做的衣裳,没有穿过,不如你先换上,那裙子的赔金,也得找这人要回来呢。”   孙小姐得知能换干净的衣裳,谢过徐明华,便被下人带着去偏房换去了。   “孙小姐的这件衣裳乃是织金云锦,一匹布就得三十两银子,做这么一件小袄和裙子,便得用半匹多,我替孙小姐做主了,你就赔十五两吧。”   徐明华看向赵氏:“赵妹妹,我们的事已经处置完了,这人是来寻你的,你自与她说吧。”   萧冰云挣扎着起身,却晃悠着又摔了下去,她的脸肿的不像样,嘴角一扯就疼得她想哭,而最让人屈辱的是,她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曾被她压制着不能翻身的人。   此刻却坐在那里,高高在上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这让她更加屈辱。   “表……表姨,求求……您救救我娘,她病的好重,我们没钱……没钱请大夫……”   她说的磕磕绊绊,因为脸被扇肿,还说的囫囵不清。   赵氏皱眉,明白了她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你娘是什么人都寻不到了吗,让你来找我?你年纪小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就罢了,你娘也不知道,竟还让你来寻我,也是够厚脸皮的。”   “今日是徐姐姐的宴会,你闯进来扰了人家的宴,还出口成脏,咒骂人家大小姐,徐姐姐没打死你,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徐姐姐,真是对不住。”   徐明华心中唾弃,明明这些人都想看她整治长乐郡主,表面上却装的什么似的。   这些夫人交际,除了那些真心的手帕交,哪有几个真心相对的,全都是利益。   “赵妹妹不必道歉,谁家没有几个拖后腿的亲戚呢,我记得你跟先王妃言氏乃是亲表姐妹。”   御史夫人坦言:“我的确与冰云姑娘的娘是亲表姐妹,不过,当初因为我娘执意要嫁出身寒门的父亲,言家将我娘赶出族中,不然言家作为雍王叛党,我娘家可丝毫没有受牵连,就是因着这个原因了。”   “若不出手相帮,到底也显得我不回报我的好表姐,当初我和夫君落难,家中的银子全被夫君拿去修建夏州府河堤,我长子高烧,我们竟是连个请医买药的钱都没有。恰逢我那好表姐在夏州游玩,我便厚颜去求她。”   赵氏嗤笑一声:“表姐倒是没有不帮我,却只叫人给我扔了二十两碎银子,还拖了好几天,最终我儿生病不治,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这二十两银子的情谊,我可一直记在心里,不如这样吧,表外甥女,你欠孙小姐的那十五两我替你还,剩下的五两你拿回去,给你娘治病,也算是我这个表妹还了王府的恩德了。”   萧冰云僵住,不敢置信,然而她的脸已经肿的不能再张大眼睛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分明,这个表姨曾经对她很好的,年节送礼就不必说了,给自家女孩儿的东西必然也会给她留一份,虽然从前她不大能看得上那些。   这位表姨不止一次表达过,若是她的儿子适龄,一定要娶她做儿媳妇。   现在她跟她娘孤立无援,若说有谁还能帮帮她们,就只有这个表姨。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对她那么和蔼的表姨,居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徐明华笑了笑:“赵妹妹真是心善,从前雍王势大,一手遮天,不知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欺压了多少老百姓,那时候咱们便是受了雍王妃的羞辱,也得忍着,巴掌打在左脸上,还得把右脸迎上去给人家打。”   “多亏了陛下英明神武,收拾了雍王一党,不然他们还不知要兴风作浪到几时呢。”   雍王势力最大的时候,也不敢惹怒温家的,都是拉拢安抚,徐明华没受过雍王妃的气,可不代表别人没受过。   在场的几个皇亲宗室就是代表,至于潞王侧妃没怎么被欺负过的原因,是因为雍王妃瞧不上她侧妃的身份,根本不屑搭理她。   徐明华的一番话,叫忠郡王王妃等人,实在感同身受,真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五两银子够干什么,在从前还不够她焚香一场,开宴会都不够一道菜钱,萧冰云绝望了,此时她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众叛亲离。   永宁县主神色复杂,似是怜悯似是感叹。   沈妙贞淡淡抿了一口茶:“怎么,县主娘娘还可怜她不成?”   永宁摇摇头:“我哪里是可怜,只是觉得唏嘘。”   要不说作为皇室宗亲弄什么权呢,做个闲散人不好吗,虽然没实权可是有尊贵,不愁吃穿被人尊敬的过一辈子,不是也挺好。   “她是得罪的人太多了,那时候眼高于顶,西京城数得上号的千金小姐,就没有不被她欺负过的,现在他们家落难,竟一个雪中送炭的都没有。”   “别说曾经那些巴着她跟她交好的,不过是想落些好处,我们这些都姓萧的,也没有一个愿意接济接济她。”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走到绝路也怪不了别人。”沈妙贞一句话便终结了这个话题。   此时,两个婢女引着一个绝色的贵妇进了来,沈妙贞一看,居然还是个老熟人,是裴境的亲娘二太太郑氏。   “我来的晚了,实在对不住,家里忙忙乱乱的,刚有天使去宣旨,才收拾好。”   潞郡王侧妃眼前一亮,先叫了一声二姐。   郑氏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徐明华的脸上,目光霎时变得幽深起来。   “这还是我们头一回见面呢,温国公夫人……”   徐明华面色不变:“裴夫人肯赏光,珍园蓬荜生辉,贵公子在西京做官,想来夫人也会一直住在西京,以后我们便有时间时常见面了。”   郑氏也点了点头,笑容更加幽深:“以后可就得多走动,毕竟咱们两家要多亲近了呢。”   徐明华皱眉之间,便见丫鬟匆匆忙忙跑进来:“夫人,天使驾到。”   徐明华一愣,转头看向郑氏,见她胸有成竹,心中便有了一些猜测,顿时怒意横生。   然而天使已经进了院子,由不得她现在发脾气,摆出了笑脸,徐明华迎了上去,那天使也是熟人,便是陛下身边一直陪着陛下长大的黄大伴,如今是大内的太监总管。   “总管大人安好。”徐明华领着一众夫人们福身行礼。   黄大伴虽说是陛下的亲信,也不敢对温国公夫人拿乔,脸上堆笑:“夫人,小人奉陛下的意思前来宣旨,陛下听说国公爷寻回了失落在外十七年的女儿,甚是替国公爷高兴,要送国公府一份大礼呢。”   “温国公夫人听旨。”   圣旨在手,便是别家忠郡王王妃等人也得一同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温国公温正多年来端方循良,安定国土,泽被四方,忠孝仁义乃朝臣之楷模,今国公有女妙贞,贞静持躬,礼度娴雅,柔嘉成范,今册为郡主,封号安宁,为朕与皇后义妹,赏食邑一千户,承郡王俸。”   徐明华松了一口气,她吓得还以为陛下要让她家姑娘入宫为妃呢,原来是册封郡主,真是虚惊一场,刚要截旨,黄大伴又掏出一卷圣旨。   “夫人,咱家这里还有一道圣旨呢,请您先听。”   作者有话说:   每日一推自己的新文《星河落入你的眼眸》,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求收藏求关注 ◉ 168、168   所以还是得老老实实的跪着, 徐明华心都吊起来了。   黄大伴摊开圣旨,又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日, 安宁郡主温氏妙贞,柔嘉淑慎, 特赐与兵部左侍郎裴境为妻, 佳偶天成, 凤协鸾和, 令择吉日成婚,钦此。”   黄大伴笑眯眯的,对着徐明华拱手:“国公夫人, 接旨吧, 陛下亲封您家长女为郡主,又亲自赐婚,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裴境这个小子!   徐明华咬着牙起来接圣旨,竭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加自然喜悦一些。   “黄总管辛苦, 不如留下来喝杯茶吧。”   黄大伴哈哈一笑:“各位夫人们的宴会,咱家就不在这打扰了,在这咱家就先恭喜郡主娘娘觅得良缘,恭喜夫人喜得嘉婿。陛下还说了, 等安宁郡主与裴大人成婚之日,他要亲自来讨杯喜酒喝。”   徐明华的笑容有点僵硬, 使了个眼色, 身边的丫鬟立刻就掏出来一个包着银子的荷包,塞入黄大伴手里。   黄大伴满意的走了, 徐明华的脸色沉了下来。   沈妙贞也不知所措, 这一下子就成了郡主, 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赐婚给了裴境。   她大约知道,应该是裴境搞得鬼,就算是温家找回了女儿,萧直要施恩,也不会如此大手笔直接封一个外姓人做郡主。   她想到过,裴境的仕途如此顺利,是因为早早投靠了萧直,可没想到,这两人牵扯居然这么深。   此时诸位夫人开始恭喜徐明华和沈妙贞,沈妙贞心中茫然,一系列的措手不及,让她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现在好了,你成了郡主,食邑一千户,就算是当初的长乐都只有八百户。”   便是一直拥有平常心,淡然处事的永宁,也忍不住酸了起来。   谁能想到昔日一个卑微被使唤的奴婢,此时居然成了郡主,还是皇帝亲自赐婚,能嫁给那位神仙一样的裴公子。   “县主说这话未免有些酸溜溜。”   永宁笑了也没否认:“是啊,我是有点酸,你这人生的际遇也太不可捉摸了,谁又能想到呢。”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沈妙贞也是这样说着,她心中的愤怒就像是隐藏在海水之下的岩浆,只是被自己竭尽全力的掩盖着,没有爆发出来。   裴境怎么能这么做,他凭什么,要这样玩弄她的人生。   被封了郡主,沈妙贞根本就不觉得高兴,萧直能对她这样大方,显然是另有所图,这个代价却不知是温国公来支付还是裴境来支付。   有很大的概率,是裴境,毕竟温国公不是她的亲爹,她心思明澈,娘跟她回忆亲生父亲海家长公子海宁的时候,都是背地里,悄悄地。   徐明华虽然语焉不详,但从只字片语间,她也能猜得出来,当初娘亲一心求死,温国公也是用了手段,少不得有些强取豪夺,而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容忍娘亲一直在他面前提起前夫。   对她这个妻子和前夫的孩子,温国公也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罢了,说有多少发自真心的喜爱,是假话。   那么就只有裴境。   他说会让她放心身份的事,替她寻找亲人,她有了国公长女的新身份,现在封郡主,陛下赐婚,就是他的连环套。   根本就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国公府势力再大,能抗旨不尊吗?   萧冰云也目睹了全程,她只觉得眼前像是一场梦,不然一个卑微的奴婢,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国公的女儿,还被封了郡主,即将嫁给西京多少小娘子的梦中情人呢。   这一定是梦,是假的,都是假的,一个卑贱的奴婢,居然封了郡主比她的食邑还要多两百户。   赵氏叫人给她丢了五两银子,也不管她接不接受,紧接着,珍园的管事带着丫鬟小厮像赶鸡鸭一样把她赶出去。   二太太郑氏胸有成竹的笑原来是这样,必然是黄大伴先去了裴家宣旨,她才来的。   徐明华此刻已经没了再继续宴会的心情,看向沈妙贞,满心觉得愧疚,居然还是被裴境得了手,她这个做娘的真是不合格。   郑氏笑道:“国公夫人,现在咱们两家可是亲家了,可是被我说着了吧,不得好好亲近亲近?”   徐明华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忠郡王王妃等人看着这架势,也不好再多呆,反正饭也吃完了,人也见过了,忠郡王王妃还想先示好,给自家的儿子争取一番。   谁知裴家动作竟这么快,居然求来了圣旨,陛下赐婚,谁还敢提。   不过温家长女成了郡主,又是未来的权臣夫人,现在交好倒也没什么吃亏的,于是便寒暄了几句,反而更加亲热。   等到将这些夫人们送走后,徐明华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郑氏却没走,仍旧笑语盈盈的望着徐明华,望着她。   “此处人多嘴杂,我们进去说话吧。”   徐明华已经不是不懂事的闺阁女儿,反而是会掌家会交际的公府主母,明白此时狂怒才是无能的表现,也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事。   带着郑氏进了幽静的内院,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她们俩和沈妙贞三人。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沈妙贞默默的坐在一旁拿出茶饼炙烤,她曾服侍过裴境,知道二太太喜好点茶,尤其爱喝小团龙。   这种场合,她确实不能掺和进去,随意搭话,就算是在谈论她的事。   “明华……”   徐明华打断了郑氏的话:“不知裴夫人现在在叫谁,我名徐月华,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明华。”   郑氏默然,抿着嘴唇,眼睛已经湿润了。   “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的手帕交,我能认错你吗?”   郑氏叹了一口气:“好,你是月华不是明华,如今是陛下赐婚,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家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自己也争气。”   “关键是,他对妙贞,是一片真心。”   这姑娘都要成了他的命了,做父母的怎忍心让孩子独自一人在求而不得苦海挣扎,他们只能同意。   而现在当她知道沈妙贞这个姑娘是徐明华的女儿,她更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你好狠的心,这么多年,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担心你。”   郑氏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以为你死了……”   徐明华却很冷漠:“我还活着,那又怎样,从你拒绝嫁给宁哥的时候,我们的情谊就尽了。”   “你总要说这些伤我心的话,你还恨我,是不是?”   郑氏满脸哀痛:“我爹不让我嫁给宁哥,私自悔婚,我被关在家里,半年都出不去,根本就见不到宁哥,更遑论跟他私奔呢。”   “得知你活着,你知道我有多么的高兴吗。现在你也有了新的家庭,甚至跟温正生了三个孩子,这难道不是对宁哥的背叛?”   徐明华被刺到了,再也绷不住:“我是被迫活着,因为有了身孕,有了孩子,我想找回我和宁哥的女儿,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我,我才活到今天,可是你呢,栖雁姐姐,好姐姐,宁哥当初是多么的爱你,因为你的拒婚,他差点一蹶不振。可是你连再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郑氏心中愧疚,也无言以对。   “已经这么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要记恨我吗?你的女儿都要做我的儿媳了。”   徐明华一下子被激怒,拍了一把桌子:“陛下赐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跟你那个儿子说了,我家妙儿若是不想嫁,谁也不能强迫她,他倒好,来了个先斩后奏,直接请陛下赐婚,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郑氏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做出来这件事的是自家儿子,然而她却还得给儿子描补一二。   “我说过他,可这孩子的性子便是这样,认定的事就不会改,事已至此,你就别怪他了,他爱妙贞,爱的什么似的,将来也一定会对她一心一意。”   郑氏接着又道:“妙贞做我的媳妇,你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必会将她当做自己亲女儿一样对待,不会让境儿那个臭小子欺负她。”   “这孩子……也是宁哥的女儿,是不是?”   她压低了声线问徐明华。   徐明华就是气不过,裴境如此不顾女儿的意愿,跟强取豪夺有什么区别,她最恨这种行为。   但不论是家世还是才貌,裴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郑氏知道了妙儿是宁哥的女儿,也不可能不对她好。   毕竟她对宁哥有愧。   徐明华点点头,默认了。   二太太掩饰不住的激动,很想拉拉沈妙贞的手,摸摸她的脸颊,在她身上寻找昔日爱人的影子。   “怪不得,怪不得,我这么喜欢这孩子,当初第一眼见到,就觉得面善,原来是宁哥的孩子。”   “宁哥那样命苦,还留下这么一丝血脉,明华,都是我,我要谢谢你,在那种艰难的情形下还能生下她。”   郑氏此时面色已经完全严肃下来:“你放心,我一定好生待妙儿,把她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说: ◉ 169、169   徐明华想说, 滚你妈的,无情无义的女人生了个浑身八百个心眼的儿子,最让人生气的是, 这事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不仅得认, 还得欢欢喜喜的给女儿备嫁。   郑氏也没有表现出得意, 反而十分谦和, 她本就对宁哥有愧, 原本还不情愿,儿子娶一个嫁过人的寡妇回来做大娘子,可得知这姑娘是宁哥的女儿。   她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只有满腔的爱意与呵护, 宁哥的女儿,只有在她身边, 她亲自护着才能放心。   谈到最后,郑氏居然开始说了聘礼的事, 徐明华气的,毫不讲理的说了送客,非常不礼貌,但郑氏也没生气, 她知道这件事,是自家儿子做的不厚道。   而且她怎么会跟还活着的至交好友, 和心爱男人的女儿计较这些事呢。   郑氏走了, 徐明华满心的愧疚,不知该怎么跟女儿交代。   “原来便是地位尊贵如国公家的女儿, 也是抵不过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沈妙贞只是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 徐明华越发难受, 抱住了她:“妙儿,对不起,娘对不起你,都是娘没本事,不能让你过想过的日子。”   “这跟娘有什么关系呢,娘想让我好好的,可皇命难违,温伯父那样勇武,不也得听从陛下的命令吗,要他出兵就得出兵,要他回京就得回京。”   沈妙贞握着她的手:“我现在有了国公府做靠山,不论将来嫁到谁家,他们都不可能小觑了我,也不可能欺负我,嫁给六公子或是别的什么男人,并没什么分别,嫁给六公子,不过是提前了一些,而且我毕竟曾跟他在一起过,也算了解他的脾性。”   “娘亲不必自责,您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   她尽力安慰徐明华:“这也算是好事,毕竟陛下没有宣我入宫为妃,听说陛下独宠那位新娶的谢皇后,根本就看不上别的女人,若是下这种旨意,咱们家也得遵从,我入了宫岂不是就变成了守活寡。”   “这是陛下的恩德。”   徐明华更加难受,她的孩子,到底经历了多少苦,才磨炼如此性子,说是豁达,实则便是不爱争抢好欺负,这是看透了世事,才会如此。   “仔细想想,嫁给六公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表现出来是对我真心真意,既然这是皇命,咱们家就遵从吧。”   沈妙贞靠在徐明华的怀中:“陛下不是说择吉日成婚,也没说具体是什么吉日吗,我刚回到母亲身边,想要好好陪伴母亲几天,裴家也不会不近人情的不许。”   不说别人,沈妙贞自己也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就在一个月前,她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普通的平民老百姓,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郡主,还要嫁给前途无量的莲花六郎。   这种不真实,让她有种虚幻的感觉,像是踩在云朵里。   她成了郡主,宫中的织造司来了人给她量尺寸,因为要做郡主朝服、朝冠,皇后娘娘也派了两个老嬷嬷,教她宫中礼仪。   一时间,西京都知道了她这位新封的郡主,又是未来的裴夫人,她居然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请帖拜帖如雪花一样飞到国公府来。   徐明华帮她挑了几个,她如同点卯一样去了,虽然应对得体,却到底不喜这种场合,渐渐的也便不去了。   裴家人使媒婆来定婚期,温家百般推脱,连陛下都差人来问了两回,终于拖不过去,只能定在年底,冬日出嫁。   徐明华一边骂骂咧咧,嘴里没一句好话,一边给沈妙贞准备嫁妆。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一直隐藏着不出现,销声匿迹了两个月,终于送来了请柬,约她在蓬楼一聚。   正好,她也有话想当面问裴境,于是欣然赴约。   裴境还是那样子,除了更瘦了一些,精神倒是很好,也不像之前她与裴邺在一起时,他人还在魂却没了的样子。   也许是终于得偿所愿,他的笑容也不再像个假面具,终于透出一些真心。   他身后服侍着的,仍是熟悉的空青,还有绿儿,她去公府没有带绿儿,此时这丫头见了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什么都要要求最好的六公子,居然没有要最顶级的包间,而是要了这种普通的,怎么,裴家没钱了?”   她一见到他,就在酸他,裴境并不以为意。   “看来,温国公家对你不错。”   裴境细细的打量着她,她身上穿的都是新作的衣裳,不过因为徐明华的审美,衣裳颜色都很明艳。   按照徐明华的说法,她还这么年轻,还是个姑娘呢,自然要穿的鲜亮娇嫩。   而且她现在是温妙贞,不是沈妙贞,自然不用给裴邺守孝,徐明华给她挑选这些颜色明亮鲜艳的衣裳,是有深意的。   她总是不愿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便顺从的穿上。   今日穿的,是一件十样锦色的衣裳,裙子也是同色系的银红,衬的她整个人鲜嫩的像一朵红芍药花。   裴境不喜欢这种鲜花着锦,太过明亮的颜色,觉得太张扬,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人生的好,穿什么都很好看。   “我在我亲娘家,自然过得一切顺心如意,只要没人横插一脚,干涉我的婚事,我这辈子都能过得很好。”   她为人处世是越发的得心应手,也不再怕他了,但这张嘴,怼他也越来越不留情面了。   裴境不答话。   沈妙贞却看着他这副淡淡喝茶的样子,就觉得生气:“裴公子真是好大的本事,居然求了陛下赐婚,就算我身后有国公府,也不可能抗旨不尊,我就嫁定你了。”   她越说越怒:“裴公子饱读诗书,旁人都说你温润如玉,颇有侠义心肠,为国为民,将来必然是个好官,可一个好官,得先是一个好人吧。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却偏偏要我这么一个并不出色的,还用这种下作手段,与强取豪夺有什么区别?”   谁知裴境却丝毫不生气,将泡好的茶摆在她面前:“别人说我脾气温和也就罢了,你难道不了解我?”   沈妙贞翻了个白眼。   “我的性格真正是什么样的,你分明知道,从小我就想青史留名,做个记载于史册的清流之臣,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是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争取,去努力得到,这个道理我小时候就明白。”   裴境深深的望着她:“对你也是如此。”   “若我不主动出手,等你想明白,你这辈子,会嫁我吗?”   沈妙贞冷笑:“不会。”   裴境摊手:“你看,我就料到会是这样,所以还不如我主动出击,先把婚事定下,反正你这辈子不能嫁给别人了,只能嫁给我。”   “我当初说过,你嫁不了别人,并不是说说而已。”   沈妙贞心口一堵,恨不得给他两拳:“公子做这种事,还如此洋洋得意,就不怕我嫁过去,给你们家搞得鸡犬不宁,叫你内宅不得清净?”   裴境耸耸肩,脸上露出包容的笑:“这个啊,我倒是想看看你怎样搞得鸡犬不宁,左右我这辈子,内宅也只有你一个,你做些事也能让自己没那么无趣,毕竟我们有一辈子要过呢。”   沈妙贞深吸一口气:“裴境,你真无耻。”   裴境抿了一口茶:“我觉得裴邺处处都不如我,但有一点,他做的比我好,就是厚脸皮。”   无视了沈妙贞愤怒的眼神,裴境接着道:“他若是没有那么厚脸皮,就不会对着没见过几次面的姑娘,表达心意,甚至直接求婚。”   “我原先很不耻这种行为,觉得不矜持,没有公子风范,可现在一想,他是对的,矜持能换来媳妇儿吗?所以他能抢夺先机,在我们分开那么短的时间,就把你娶回家,真可谓是见缝插针啊。”   “够了!”沈妙贞听不得他如此羞辱裴邺:“嫁给他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时我已经离开,是你自己愿意放我走的,现在又说这些旧事,还羞辱先夫,裴公子,你莫要太过分了。”   裴境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裴邺就这么好?他哪里比得过我,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他的目光阴鸷而晦暗,温和好说话的样子,淡然出尘的样子,全都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可沈妙贞现在完全不怕他:“我夫君就算处处比不过你裴六公子,也比你好千倍万倍,我就是喜欢他,忘不了他。”   裴境抿着嘴唇不说话,他这样严肃的时候,其实是很可怕的,至少现在,空青和绿儿满脸惊恐,吓得都跑到门口处,暗戳戳的想要出去,不掺和他们两个的事。   沈妙贞冷哼一声,不服气的抬起头,有本事他打她啊,他敢动手,她正好有了理由,叫温国公捅到陛下那里,直接退婚。   她就是故意的,要看他生气跳脚,被她气死,最好生气的提出退婚,一拍两散。   “我知道你什么意图,死心吧,婚事已定,谁也不能更改。”   他想了想还加了一句:“你在我身边思念裴邺,也有的是时间。”   他怎么变得这么不要脸,沈妙贞恨恨的说了一句无耻,看来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她冷着脸,也再难呆下去,打开包厢的门就要走。   外头楼梯上,却上来一个贵妇,也正满脸不爽的走上来,与沈妙贞撞了个正着。   沈妙贞还没开口,那贵妇却先变了笑脸:“这不是安宁郡主吗,也来蓬楼用膳,真是巧了。”   沈妙贞略有些迟疑:“世子妃娘娘?”   作者有话说:   每日一推自己的新文《星河落入你的眼眸》,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求收藏求关注 ◉ 170、170   来人正是忠郡王世子妃, 虽然见到沈妙贞立刻变了脸,但刚才她神情不悦,沈妙贞还是瞧见了。   世子妃与她打过招呼, 往后一看,便瞧到了站在她身后的裴境, 顿时笑的了然, 陛下亲自赐婚, 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 大梁规矩没那么森严,他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夫妻,这般相约吃个饭见个面,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刚才瞧世子妃满脸恼怒, 谁惹你生气了?在蓬楼吃的不开心?”   世子妃叹道:“我们刚来,还没吃上呢, 哪里是蓬楼叫我不开心,是我自家的事。看来郡主和裴大人也还没吃上呢, 机会难得,不若咱们一道如何,由我做东。”   沈妙贞还有些犹豫,裴境已经点头答应。   世子妃面色一喜, 拉拢安宁郡主是目的之一,跟这位炙手可热的皇帝心腹搭上关系, 是目的其二。   一直听说, 这位裴大人不喜欢交际,对于送礼一一拒绝根本就不收, 对于朝臣派系的宴会, 他也从来不去, 摆出一副只效忠皇帝的纯臣模样,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想要多亲近亲近,都没有机会。   没想到今日偶遇,居然请得动这位大人,世子妃可要笑开了花,不一会儿,忠郡王世子也到了场,世子妃特意让蓬楼安排了一间雅致又安静的包房,寒暄一阵,四人便落了座。   此时,沈妙贞才发现一张熟面孔。   方才一直被忠郡王世子妃挡着,没看清,这时因为世子妃落座,她站着,沈妙贞才发现了。   这女人分明就是郑五娘!   不过近一年未见,她变化竟如此之大,曾经的郑五娘是个明丽张扬的女孩子,喜欢穿鲜艳的衣裳,爱笑爱闹,十分大方。   而现在她穿着一件枯绿的上袄,裙子是练色的,虽然料子不是什么次等的,然而这颜色穿在身上也不能说素净,只能说老气。   这种颜色多是上了年纪的贵妇穿的,郑五娘今年才多大,比她大一岁,应该才十八,怎么穿的像个老嬷嬷似的,若不是头上还带了一根金钗,可就真泯然于世子妃那群丫鬟中了。   世子妃见沈妙贞的目光落在郑五娘身上,掩口笑道:“我倒是忘了,五娘是裴大人的表妹呢,这家宴自然也有资格坐个位置。”   谁知裴境看都不看郑五娘一眼,只淡淡道:“客随主便,世子与世子妃做东,自然按照王府的规矩,五娘虽是我表妹,可嫁进了王府,便是王府的人,我这个表哥是管不着的。”   世子并不喜欢郑五娘,不过碍着郑家才勉强给了贵妾的位子,然而他身边一正妃一侧妃,都是有头有脸的,还有一个他极爱的宠妾,郑五娘的处境并不怎么好,世子连她院子的门都不进,世子妃偶尔将她带在身边,也不过是要她捧盂打帘,充做丫鬟使唤。   世子妃讪笑:“到底给得裴大人一个面子,五娘只是个妾侍,连侧妃都不是,平日是没资格上桌的,不过今日……”   “哦,那就叫她平日是怎样今日就该怎样。”   裴境说的淡淡:“咱们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世子与世子妃自不必说,妙贞是陛下亲封的郡主,食邑一千户,本官乃是从三品,五娘虽然是本官表妹,可本官也不能为她坏了规矩。”   世子妃敏锐的察觉到,裴境好像并不想给郑五娘出头,不仅不想,好似还想看她是如何服侍世子跟她的。   世子妃想要试探一番,便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按照王府的规矩来,五娘,你给大家倒茶吧。”   郑五娘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沈妙贞,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和屈辱。   见她没动,世子妃皱了皱眉头,若是裴境不在这,她当即就要一个耳光甩上去了,好好教教这小贱妇。   “五娘?”   世子妃压着火气,还以为她是因为不认识沈妙贞。   “这位是温国公家的长女,陛下新封的安宁郡主,食邑一千户,可是比当初的长乐,食邑还要多呢,你久居后宅难免没见过,今日能服侍郡主,是你的福分,还不快些给郡主倒茶?”   “五娘?”   世子妃又叫了她一声,陡然变得冰冷起来,郑五娘打了个哆嗦,咬着嘴唇,很是不甘愿的样子,却不得不福身行礼,上前端起茶壶倒茶。   她都快要哭出来了,王府就像一个牢笼,把她关在里面,她见不得娘亲和爹爹,也见不得姐妹们,整日都要被王妃侧妃使唤,一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就要被立规矩。   她明明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在王府成了半奴半主的存在,整日干的是丫鬟干的活,那些嘴碎丫鬟们背后还笑话她,说她装什么贵妾,明明都上不了皇家玉牒,还没有宠爱,整日装模作样。   她受了气,却连家都回不了,父亲把她视为家中耻辱,没想到,今日还要服侍沈妙贞,这个曾经屈居人下的婢女!   郑五娘强忍着不要哭出来,就算在这里哭闹,得到的也是惩罚,世子爷不喜欢她,更不会为她讨回公道。   当着裴境的面,让人家表妹当做奴婢一般使唤,本就有些无礼,不过世子妃倒是比世子更加敏锐,见裴境不仅没有反对,还很有兴致的挑挑眉,似乎对郑五娘的处境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世子妃更加没了心理障碍。   也不知裴境跟郑家有什么仇怨,居然像看自家表妹的笑话,但世子还愁闷,怎么跟裴家建起关系,巴不得讨好这位陛下的心腹,世子妃也就顺水推舟,反正郑五娘在王府也是被她如此整治。   沈妙贞目不转睛的盯着郑五娘,看到了她屈辱的表情,心中生出一丝快意。   昔日她做局嘲笑她是卑贱的妾,说她们这种妾,是任人打骂取乐的玩意儿,现在她自己也成了忠郡王世子的妾,也受主母的磋磨,主君还觉得理所当然,并不向着她。   郑五娘当初可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说是嫁入王府,成了未来郡王的妾侍,可她与她做侧妃的姑姑可完全不同。   大梁律法中,凡亲王郡王侧妃,也是出身大族,可扶正封为正妃,而妾,却永远都不可能,别看郑五娘家里也是做官的,但她进王府实在难堪,上不了皇家玉牒的妾,跟那些婢女出身的妾也没什么区别。   “啊……”   沈妙贞忽然缩回手,滚烫的茶水就这么倒到了她手上身上,裴境急忙过来给她挡,却到底迟了一步。   世子妃豁然站起身:“温妹妹,你没事吧。”   裴境站在她身侧,将她身影挡住,挡住的只是世子,世子妃是女子,急切的跑过来,扒开她的袖口。   层层袖子下,那一片被热茶烫到的地方,已经泛红,有几处起了微小的水泡了。   一看沈妙贞疼得双眸含着泪花,裴境的脸阴沉了下来,世子妃赶忙叫丫鬟去取水和冰。   “郑五娘,你这是做的什么?叫你倒茶,你倒郡主妹妹身上?”   郑五娘也傻了眼,嗫嚅着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好好倒的,可有人绊了我一跤,我才没把稳。”   她偏过头就看到眼含泪花的沈妙贞,是那么的楚楚可怜,而她的亲表哥裴境,却满心满眼都是沈妙贞,完全没给她这个表妹分毫眼神。   她想起了什么,脑海中一亮:“我知道了,是沈妙贞绊的我,她自导自演,故意叫我拿不稳茶水烫她,是她,是这个贱……”   ‘啪’的一声,世子妃就给了郑五娘一耳光,直接将她头扇到一边,把她打懵了。   “这是陛下亲封的安宁郡主,岂是由你说三道四的。”   “叫你倒茶,你烫到了郡主,若郡主有个好歹,取了你的命,你也赔不起!”   世子妃平日待郑五娘,虽然因为她是妾,所以使唤她,让她侍奉主母,也是平常之事,但并没有动辄打骂,更没有这般一言不合就上手扇耳光。   郑五娘直接被打懵,捂着脸,眼睛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世子妃缘何会这般,就等同于自家孩子欺负了别人家孩子,作为家长先罚自家孩子一顿,而且表现得越生气越好,惩罚的越重,对方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丫鬟们拿来了冰,用布包着敷在沈妙贞手臂的肿胀处。   沈妙贞微微一叹:“我倒是忘了,这郑庶妃跟世子妃一样,原本都是大家嫡女,许是做不来这等服侍人的事,也怪我没想到这一点。”   “本郡主前十七年过得都是苦日子,此时才被爹娘寻回,让一位大家嫡女,服侍我这么一个草根出身的郡主,确实是为难郑庶妃了。”   世子妃脸一僵,郑五娘的出身比她和韩侧妃不差什么,而且郑五娘是嫡出,她确是庶出,平日总是要她立规矩,也是忌惮她的出身。   沈妙贞这么一番话,反倒击中了世子妃心中不能对人说的隐秘顾虑。   她无措的望向世子,世子反而沉得住气,嫌恶的看了郑五娘一眼,这个祸头子,一开始便算计他,不知廉耻的爬上了他的床,叫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好在先帝英明,没有强行令他给郑五娘侧妃的位分,带她出来一回,却连给郡主倒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郑氏纵然是郑家嫡女出身,此时也是我王府的妾,当妾就得摆正自己的位置,郑大人也算是家风清正的官员,不会不知道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郑氏,你犯了如此大错,去那里跪着吧,什么时候郡主原谅你了,你再起来。”   作者有话说:   每日一推自己的新文《星河落入你的眼眸》,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求收藏求关注 ◉ 171、171   世子发话, 郑五娘显然很怕他,身子瑟瑟发抖,却不敢不从, 老老实实的跪到了一边,却小声的抽泣抹泪。   人家在那里高高在上的坐着, 她却像个贱婢一样在这里跪着, 眼睛只能看到人家的下巴。   这种地位的差异导致的屈辱, 让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这一年的王府生活, 让她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明白,现在她已经是郑家的耻辱, 就算受多少苦难, 曾经爱她若珍宝的爹爹,也不会为她出头的。   真是讽刺, 曾经她百般气压嘲讽的贱婢,如今成了郡主, 成了人上人,她反而变成了别人的妾侍,要充做丫鬟一般服侍曾经她看不起的人。   裴境的脸色已经淡了下来:“世子,安宁受了伤, 我还是要带她去寻个大夫看看,今日这宴, 便暂且算了吧。”   世子的脸色难看极了, 却还是点头道:“郡主的身子要紧,我们也有相熟的太医, 不如叫太医来给郡主瞧瞧?”   裴境拒绝了世子的提议, 告辞后拉着沈妙贞就走了, 看都没看郑五娘一眼。   世子气的够呛,等裴境他们走远后,仍然冷着脸。   世子妃只能安慰道:“夫君别生气,今儿虽错过了机会,但以后也不是不来往了,咱们再找机会请裴大人便是。”   世子板着脸,老大的不高兴:“你不知道,这位裴大人有多难请,他是天子门生,陛下心腹,素来不愿与朝廷这些派系牵连过多,今日真是个难得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世子妃也是无奈:“这能怎么办呢,谁叫五娘不伶俐,伤了人家裴大人的心上人,五娘,你也是世家出来的女子,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趟,你就是不给世子争气,哎……”   她状似在为郑五娘说话,实则却在火上浇油。   果然世子听了更加火大,见郑五娘委委屈屈的跪在那里,火气蹭的一下便升腾起来,豁然站起身,给了郑五娘一记窝心脚,给她踹的歪倒过去。   “诶呀。”   世子妃低呼一声:“五娘!夫君,五娘是犯了错,可她好歹也是郑家嫡女,您看在郑家的面子上,宽恕她这一回吧。”   世子呸了一声:“什么郑家嫡女,一个不上玉牒的妾,由我打来由我骂。”   世子妃还在劝:“夫君,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五娘错了,您罚罚她也就算了,若是叫旁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苛待她呢,她到底跟卖身进来那些通房不一样,好歹要给些面子。”   “裴大人虽然是个黑面神,可不是还有郡主呢吗,以后我跟郡主多多亲近,郡主早晚要嫁入裴家,夫君害怕没有机会?”   听了这柔柔的话,世子这才顺气了许多:“还是你贴心,知道我的心思,咱们家里,有你这个贤妻,有韩氏和玉儿两个美妾已经足矣,却不知我是倒了几辈子的霉,被这个郑氏算计。”   “夫君别生气了五娘也知道错了,五娘,快跟夫君请罪,这一回就揭过,下回你可得机灵些。”   郑五娘肚子被踹的生疼,额头上汗珠都冒了出来,可她却不能喊疼,也不能哭泣,只能深深伏低身子,谢夫主宽容,饶恕她的罪过。   沈妙贞被裴境拽着出了蓬楼,她想要抽回手臂:“已经到这了,就这样吧,我回去自己处理伤口。”   然而手动了动,却只感觉到一阵强力攥着她,叫她根本就没法动。   裴境回过头,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而眸中的冷意,却让她骇然,顿时忘了跟他计较,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家医馆。   钱在任何时候都是好用的,这家医馆还是裴家的产业,腾出了环境最好最幽静的房间。   坐诊大夫亲自过来给沈妙贞看了伤口,涂了烫伤的膏药,交代这几天都不能碰水,便在自家少东家冷厉的眼神中,两股瑟瑟的退了下去。   “以后不要这样了。”   沈妙贞哼了一声,她就知道瞒不过这个火眼金睛的男人:“怎么,你心疼你的表妹了?还是觉得,我也变成那些有心机的后宅女人了,污了你的眼睛?这么看不惯我,你去退婚啊。”   不错,郑五娘根本就不是故意将热茶倒在她的身上,是她自己。   事情做完后,沈妙贞觉得很羞愧,她清高,瞧不起那些用后宅手段只会欺压同性的女人,可刚才,她故意绊倒郑五娘,自导自演了这一场,不过就是为了看她受罚,又跟那些她瞧不起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想起郑五娘当初是怎么欺负她的,她就忍耐不住,下意识就将她绊倒,让她将热茶倒在自己身上。   看她被忠郡王世子妃整治,不得不跪在那里请罪,心里说不出快意的同时,又觉得难过。   裴境瞥了她一眼,慢慢给她用干净的纱布裹住烫伤:“你想出气,大可用别的方法,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实在得不偿失,区区一个郑五娘,也值得你伤害自己去陷害她?我很生气。”   沈妙贞一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今日可出了气了?若是再不出气,你想怎么整治,我可以再安排。”   沈妙贞的神色从茫然,慢慢到震惊,到不可思议,她脱口而出:“今日,难道不是偶遇?是你故意的?非要在蓬楼吃饭,还在一般的包厢,你知道忠郡王世子妃会去蓬楼?”   裴境没有否认,他默然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妙贞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良久,安排策划这一场所谓的‘偶遇’,要监视忠郡王王府,所用的精力人力,不是那么简单的。   “只是为了出气,你至于这么大手笔吗?我出气又如何,不出气又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要是一切都过去了,你何必要演这么一场戏。”   被直接戳中心事,沈妙贞有些生气,也不看他也不理他。   “你的心可真硬,就这么忍心看自己的亲表妹受苦吗,若是你娘知道了,你如何交代?”   “我娘跟郑家关系并不好。”   裴境轻轻抚摸她的伤口,那里已经被纱布都裹好了,他却仍旧觉得碍眼:“郑五娘得罪了你,由此下场是应得的,若不是因为她姓郑,她早就没了性命,现在留她一命,就是为了给你出气。”   “……”   沈妙贞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她毛骨悚然,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你……你是什么是意思,什么叫早就没了性命,你对郑五娘做了什么?”   她想到永宁县主对她说的,郑五娘分明并不喜欢忠郡王世子,从前连见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处心积虑的接近他。   昏头昏脑被带到后山的禅房休息,睡得居然那么死,醒过来的时候就跟世子躺在一张床上,怎么会这么巧,永宁怀疑是有人暗算,可到底是谁暗算,却完全没有头绪。   沈妙贞惊疑不定,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难道……难道郑五娘失身不得已嫁给忠郡王世子,是你在背后操纵的?”   “你……你……”   “你在惊讶什么,我做不得这种事?”   裴境的脸色忽然阴郁了下来:“当初她欺负你,小打小闹的事,让她禁足也便罢了,可她不该在萧冰云面前,把你推出去。”   “她让你身陷险境,差点没了性命,让我失去了所爱之人,难道我不该对付她,让她受到惩罚?”   当然没有不该,沈妙贞也不是同情郑五娘,她只是惊讶于手段的恶毒。   “嫁人对一个女人来说,等同于第二次投胎,你这样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沈妙贞喃喃自语,想到郑五娘如今的处境就不胜唏嘘,这个嫡女出身,自视甚高的女人,如今却为人妾侍,说是贵妾庶妃,实则与那些奴婢出身的妾也没什么区别。   这何止是杀了她,简直是留着她的性命让她受折磨,是杀人诛心!   裴境忽然笑了笑:“毕竟是我的亲表妹,我也不好不让她活着,可她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只是为了意气之争,便把你置于险境,我若不报复她,岂不是显得我太好性儿了。”   沈妙贞仍旧神情恍惚。   裴境伸手过去,想要握住她的:“怎么了?是觉得我太阴险了吗?”   沈妙贞吓得一哆嗦,缩回手,还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你……你真的是那个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莲花六郎,六公子裴境?”   “不,我不相信,你怎么能这么狠……”   她同样厌恶郑五娘,可报复的方式,就是诬陷诬陷她,还弄伤了自己,而裴境,他这种做法,直接将郑五娘的人生,都改变了。   将她的骄傲彻底打碎,让她自己明白,她也不过就是个任人取乐的玩意儿,从前她最瞧不起以色侍人的妾,现在自己却成了别人的妾。   “你现在又开始善心大发,同情起郑五娘了?”   她哪里是同情,分明是害怕!   纵然知道,六公子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有心机,也有手段。   但现在他表露出来的,轻易玩弄一个人的人生,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沈妙贞好像看到了他隐藏在冰山一角下,那庞大的,晦暗的阴影。   几乎要将她吞噬了。   作者有话说: ◉ 172、172   阴险狡诈?或者是可怕?   裴境根本就不否认这一点, 将自己的敌人置于死地,或者让它生不如死的活着,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郑五娘根本就够不上是他的对手,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在迁怒, 就算没有长乐郡主, 早晚有一天, 沈妙贞也会想通, 会离开他。   郑五娘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但满腔怒火的裴境, 无法对心爱的姑娘撒气, 自然要让她吃个教训,而且是一辈子不得翻身的教训。   “你在怕什么呢?”   裴境望着满面惊恐的沈妙贞, 那张平和淡然的脸上满是柔情蜜意。   不过是算计了郑五娘的婚姻,叫她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比起他给萧直出的那些计谋,尤其是对付雍郡王的毒计,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永远都不会将这种计谋用在你身上,我们以后还要过一辈子的, 不要怕我。”   他此时的样子,脸上是柔软温情, 嘴上说的却是令沈妙贞害怕的话:“来, 过来一点,我已经一个月都没有见你, 很想你, 跟我好好的坐一会儿, 说一会儿话。”   沈妙贞却满面惊恐,更加后退了几步,瞧着裴境这种温柔中透露出隐隐的疯狂,她怕的要命。   裴境叹了一口气,放下迎着他的手:“我有想过要不要告诉你,要不要让你知道我的真脾性,的确也怕吓到你,不过我又一想,以后我们要朝夕相处,你要给我生儿育女,我这辈子也只会爱你一个,只有你一个,早些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也有好处。”   “你别过来!”沈妙贞吓得就往门口跑:“你别过来了,我……我得回去了,对,我跟我娘说了,要回去吃午膳,我得回去。”   裴境摇摇头,脸上带着那股让沈妙贞觉得毛骨悚然的,温柔的笑容:“我现在倒是怀念从前的时候,你一直都很听话,现在虽然露出你的真性情,却也开始不听话了。”   他就好像是什么鬼怪一样,让沈妙贞汗毛根都竖了起来,她慌不择路,打开门就要往外跑。   然而她连门外的景色都没看到,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就被拦腰抱了回去。   她的惊呼还没有脱口而出,只有短暂低低的一声,剩下的全被堵在了口中。   一瞬间,雪松的清凛香气包围了她,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   沈妙贞此时是背对着他,就着这个姿势,她被抵在桌子上,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已双手按住了桌角。   而下巴被捏住扭了过去,裴境的唇就这样落了下来,堵住了她的尖叫,狂乱的,毫无章法的吻,就这样落了下来。   他似乎想要将她碾碎,揉到身体里,吞下她所有,吃掉她的肉,嚼碎她的骨头,喝下她的血,让她永远跟在合为一体。   这种要带着她一起毁灭的气势让她害怕,想要躲闪,却只能被捏着下巴,硬要她承受。   唇齿交缠,嘴巴都觉得疼痛起来,沈妙贞吓坏了也气懵了,想要用手推开,双手直接被他单手锁在桌子上。   她根本就看不到他,羞愤至极,想要转身甩他一巴掌,却完全动弹不得,他轻而易举就卡住她,叫她根本不能转身。   她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再也没有了对他的冷嘲热讽,拒他于千里之外,一双猫眼睁得更大了,仓皇又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眸中水雾更加弥漫。   她在下意识的示弱,以前他们也不是没有擦枪走火的时候,那时裴境总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   然而这一回,她的可怜姿态,叫这个男人越发激烈的索取,裴境黑黢黢的双眸,幽深的好似存在两团旋涡,他恨不得要把她吞进去,嚼碎了,每一处都好生的咀嚼,细细的品尝,才能稍微抚慰,他内心深处的空虚,与渴望。   去他妈的,爱是成全和放手。   爱分明是占有!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   “张开嘴,呼吸!”   裴境低沉的嗓音,叫迷迷糊糊的沈妙贞打了个激灵,她微张着双唇,眼神懵懂。   裴境眸色更加幽深,揉了揉她红润的唇,将她唇边的余沫勾到手指上,非要摆在她面前瞧:“你看,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沈妙贞一呆,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又羞又愧,她的手还被钳制住根本掏不出手帕,这种行为实在叫她觉得羞耻。   眼见她开始迷迷糊糊,急的要哭出来,裴境轻哼一声,笑了笑,不再为难她,叫她说些害臊的话,大掌自顾自的游移。   大约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沈妙贞被他搂在怀中,双眸已经失去了神采。   裴境的性格,一直有点清冷,是不愿意跟人有过多的□□接触,而且还有洁癖,他身边的几个丫鬟,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袖口,都会被他嫌弃。   哪怕这神仙公子身边曾多了一个她,她们也搂抱过,亲吻过,更差点越过那条线,然而裴境哪怕亲她抱她,也是克制的。   如此禁欲的六公子,她曾以为,这个男人哪怕将来娶了妻,在床榻之上,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也只是例行公事,绝不会沉溺于情·欲。   可现在,她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他完全的变了,那样狂乱的像是疾风骤雨。   神仙公子走下了神坛,开始有了七情六欲,也变得更像一个平常人,会吃醋,会嫉妒,更会渴求心爱的姑娘。   一炷香的时间,他将她摸了个遍,那样缠绵深入的亲吻,将她弄得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而他自己却依然衣冠楚楚,一丝褶皱都没出现。   他们其实没有突破底线,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沈妙贞脑海中放空,此时眼前忽然闪现出裴邺的影子,她顿时心慌难忍,眼中酸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我刚死了丈夫,你要我怎么去面对裴邺,他才走啊,我就这么不知廉耻的跟你搅到了一起。”   说着说着,她越来越感到委屈,泪珠甚至打湿了裴境肩膀处的衣裳。   并没有感觉到满足,多数时候是在服务沈妙贞的裴境,浑身上下莫名散发出一丝,欲求不满。   他不爱从她那张甜蜜的嘴里,听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个时候,不论是男人的名字还是女人的名字,我都不想听见。”   沈妙贞噤若寒蝉,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抱着她,就像抱住大型抱枕,又像揉搓宠爱的小猫,蹭蹭贴贴,不想撒手,鼻尖在她肩窝处不住的嗅。   “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么的想你?”   “你这个无情的女人,我放你走,你就毫不回头的走了,还火速嫁给了别的男人。看到你跟裴邺在一起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就弄死他,将你夺回来。”   “现在你还拒绝我,说不嫁给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不满都说出来,让她知道。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成婚了,哪怕你心里有别人,此后一生,你都是我的,我等的起。”   裴境不断亲吻她汗湿的额头,她的脸颊和眼睛:“你这辈子,逃不了。”   他就那样低声诉说自己的爱语,诉说着这些天对她的思念,就跟没看到她脸上的不情愿似的。   “贞儿,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炙热的大手横在她的脖子后,放在她的小腹上,都是很危险的地方,沈妙贞根本顾不过来去想,他是从哪里学的这些技巧。   裴境那张出尘淡然的脸,跟这种事完全就不沾边。   “你都对我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说的。”沈妙贞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   想要偏过头不去看他,他却不肯放过,非捏着她的下巴,要她注视着他。   “看着我,贞儿,我的好端砚,我在爱你啊。”   “这些日子不在我身边,有没有想我?”   他一整个人都是疯的样子,沈妙贞很怕,刚才他的冲动,把她弄的湿哒哒,浑身都没有力气,可她就是不想让他称心如意。   “我在我夫君身边,我才不想你这个混蛋。”   裴境满脸都是虚幻的幸福,就完全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想听自己愿意听到的,自动过滤掉她这些扎心窝的话。   “乖,别说这种让我伤心的话,你都不知道,看见你跟裴邺手牵手的站在一起,我有多难过。”   难过关她屁事!   然而裴境的大手就放在她胸口的衣襟处,衣襟早已被拨开,他只要微微往下一移,便能伸到她的衣裳里。   刚才也不是没伸进去,沈妙贞有点害怕他犯病一样的发疯,又不想求饶让他小看,更不想如他的意。   “没良心的女人,心里一点都不想我,一点都不爱我。”   裴境亲亲她湿润的眼睛,将她抱在怀里便已经满足的很:“没关系,我来想你,爱你,就行了。”   “咱们的婚期就在冬日,我好高兴,以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分离,生同衾死同椁,以后我们老了,去了,也要葬在一个墓地里,躺在一张棺椁中,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   “这阵子不能拒绝跟我见面,知道吗,不然的话……”   他的手在她衣襟边跃跃欲试,吓得沈妙贞急忙点头答应。   而看裴境的样子,他应该是很想她不答应,喉结都在微微的耸动。   沈妙贞只能假装顺从,答应跟他在婚前经常见面,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后,裴境登了国公府的门,想要见她,谁知徐明华眼睛一厉,直接说她病了,不便见客。   不论是裴境亲自登门,还是发帖子,她都说病了,出不来,裴境怎么还不懂,她这是故意装病躲他。   直到成婚那一天前,他也没能见到沈妙贞。 ◉ 173、173   沈妙贞因为吓坏了, 被裴境的清潮涌动,她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克制,然而效果却不明显, 带着想要将她吞吃入腹的气势。   所以明面上答应了他婚前要见面,实际上却装病躲着他。   而临近婚期越来越近, 她反而还冷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便安心的备嫁了起来。   虽然是这么说,她的兴致也并不是很高,不过有意搭没一搭的, 并不是很在意自己婚事的样子。   国公府中, 她的院子早就收拾了出来,然而沈妙贞自己却一天都没住过, 因为徐明华舍不得她。   以前还觉得日子还长,可谁能想到, 女人认回来没多久,就被陛下赐婚,也不能在家里长住呢。   所以徐明华仍旧留沈妙贞在她房里住着,惹得温国公老大不开心, 女大避父,更何况这姑娘并不是他亲生女儿, 她在徐明华屋里住, 温国公就得自己睡书房。   不过温国公是敢怒不敢言,连嘴上发牢骚都不敢, 生怕惹徐明华生气, 他想, 反正年底沈妙贞这丫头就要嫁出去了,他也就忍了。   沈妙贞虽然脸上平静,可距离婚期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却在晚上做了噩梦。   梦中她的叫喊,不仅惊醒了值夜的丫鬟们,还惊醒了徐明华。   她披散着头发,拿着一盏琉璃灯走进来,还亲自坐在床边,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她。   “我想我娘亲了……”   沈妙贞靠在她的怀里,闷闷的说了一句。   徐明华就在这,她却在说想娘亲,这个娘亲不是她,是徐小莲。   徐明华半点没有感觉到酸涩和吃醋,那么多年她不在女儿身边,就算现在弥补,也是没法跟小莲相比的。   “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我在沈家过得还挺好的,家里的好吃的,弟弟能吃我也有一份,老爹他原本对我也算不错。可娘死后,我在那个家就好像是个隐形人一样……”   徐明华将她搂在怀里,静静的听她絮絮叨叨的说话。   沈妙贞心里压了太多的心事,今日终于能有人愿意倾听,愿意这样默默的包容她。   她将所有的委屈都说了出来:“裴邺是个好人,纵然他也有缺点,可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早死,而人怎么是那样善变的呢,裴邺没了,他的家人就再也不把我当做亲人,算计我的嫁妆,算计我的钱,裴邺尸骨未寒,于氏就想让我嫁给他的瘸腿三儿子。”   “我不愿嫁,她就伙同她那个赌钱的二儿子,想把我卖了,真是太可笑。”   徐明华眼中的冷厉一闪而过,若不是裴境说已经处理了裴邦,她也不会放过这几个欺负自己女儿的人。   “可笑的还有六公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也会变。”   “明明当初,他信誓旦旦的对我说,不会娶我为妻,只会纳我为妾,是他口口声声承诺放我走,让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可现在又这样贴上来,死缠烂打的不放手。”   徐明华顺了顺她的后背:“可能,他后悔了,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觉得后悔,他爱你,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有些傻瓜就是这样,失去后才会追悔莫及,只是这个裴境,拥有反悔的机会罢了。”   “你告诉阿娘,你对他一点都没有感情吗?一点也不爱他吗?若是你不愿嫁,娘拼尽全力也为你争取一回。”   如何争取?违抗皇命?   沈妙贞埋在徐明华的怀中,她相信徐明华作为她的亲娘,母女之间的感情和这么多年的补偿心理,她愿意去做。   然而徐明华不仅有她一个女儿,还有温齐,温楚温秦这三个儿子,还有温国公这个丈夫。   她怎能让她好不容易获得新生活的母亲,抛下一切,为了她的婚姻去拼命。   “娘,您爱温国公吗?”   这个问题被抛给了徐明华,她愕然片刻,连顺她头发的手都停滞住了。   良久,徐明华才苦笑:“这么多年夫妻,谈什么爱不爱呢,你温伯伯他,对我是有恩的。”   “若说爱,前半辈子的人生中,我只真心爱过你爹爹一个人。”   若海家没有倒,当初没有发生景朔之变,她爱宁哥,宁哥也忘了郑栖雁,他们会是一对举案齐眉的神仙眷侣。   “如果没有你温伯伯,我在就不堪受辱,死在教坊司了,他将我救出来,给了我新的身份,我们生了三个孩子,这些年,他十年如一日的爱我,护我,也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只有我一个,没有别的女人。”   徐明华苦笑:“我还奢求什么呢,现在谈论爱与不爱,早就没有了意义。”   沈妙贞了然,这不是就像她与裴邺吗。   她跟裴邺成婚,她了解他吗?她爱他吗?不过是因为当时他出现了,他最合适。   “娘说的,正是我想的。我爱公子吗?不爱公子吗?他那样出色的男人,很少有姑娘会不动心,但横在我们之间的事,太多了……”   沈妙贞咬了咬嘴唇:“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总是他来定我们之间的事,他说怎样就怎样,他不想娶我为妻的时候,我就只能做妾,他想娶我为妻的时候,我就得老老实实的嫁给他。”   徐明华明白她的感受:“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都是这样,你温伯伯当初也……”   徐明华不再继续说,跟女儿诉说自己现任丈夫的短处,显然不合适。   “妙儿,你要知道,现在是裴境爱你,求着要娶你,我们女人,就算不爱男人,只要手里有银子,能管家,也能过得很好。”   “谁先爱上,谁就是弱势的,他既然爱你,便要讨你欢心,便要求着你看看他,也喜欢他,爱是没有理由的,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任人予取予求的,你为何不让自己更加负担小一些呢。”   沈妙贞心中还有些茫然,母女两人的夜谈便到此为止,自此过后,她再也没有被噩梦惊醒过。   深秋后,温齐回来了,北宁府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他立了军工,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威武将军,又担任把总,手下掌管着两个营几千号兵马。   本来立了功升了官,按照他的性格,是要兴致勃勃的跟温国公显摆一番,可回国公府的时候,他却寒着一张脸,直奔了徐明华的正院。   “娘!妙贞姐姐怎么就成了我亲姐姐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早就想跑回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军令如山,边疆战事吃紧,想回也回不来。   他踏入院子里,这大嗓门就被听见,一抬头他便看到了与他对视的沈妙贞。   一年未见,她好似更加漂亮了,如盛放的鲜花到了开的正艳的时候。   温齐顿时脸红,后面的话磕磕巴巴的,咽回到了嗓子里。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这是你亲姐姐,快过来拜见。”   温齐身上的铠甲都没卸下来,普通一声坐到椅子上,铁甲与黄花梨的椅子发出刺啦一声,惹得徐明华顿时肉痛。   “我不信,妙贞姐姐才不是我亲姐姐呢,我还想着,能娶妙贞姐姐为妻,怎么忽然变成我亲姐姐,真是,真是……”   温齐早在密信里看过了前因后果,可就是不能相信。   少年将军在战场上杀伐果决,此刻回到家里,却在耍无赖,非要徐明华给他一个交代。   徐明华烦的不行,这个儿子的脾性跟她一点也不像,是个混不吝,失去妙贞后,她日夜思念,本想生个女儿,也好有个寄托,谁知第二子第三子都是男孩子,男孩子过剩的精力,叫她烦不胜烦。   “你都大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在家里也就算了,出去莫要乱说,这是我跟你娘流落在外的女儿,咱们温家的长女,你的长姐!”   温国公从外面进来,便看到温齐这副赖唧唧的模样,鼻息发出不爽的喷气。   温齐终于坐直,在严厉的父亲面前,他还是懂一本正经,不会随随便便撒娇的。   温国公问了他在昭武军的事,又问了几场跟蛮族的战事。   “临近冬天,漠北人的日子不好过,这回打草谷他们又没捞到什么好处,怕是日子难过了,我看等不到开春,这些蛮子没有粮食,少不得又要南下,你一直驻扎北宁府,一定要小心谨慎。”   说起政事,吊儿郎当的温齐也严肃了许多:“爹说的,孩儿都明白,不过我看当今陛下不是个能被拿捏的,漠北这些狼,迟早要被解决。”   温国公摇摇头,当着两个女眷的面,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再过些日子,你姐姐就要出嫁,你既在家里呆着,便跟你姐姐多亲近亲近。”   温齐跳起来:“嫁给那个裴境?凭什么啊?爹,娘,你们知不知道,当初那个裴境是怎么欺负姐姐的,不给名分也就算了,还任由萧冰云那个女人欺负姐姐,若不是当时永宁派人找到了我,怕是姐姐的小命就交代了。”   “你们还能允这桩婚事?真是岂有此理,不是把姐姐往火坑里推吗?”   作者有话说: ◉ 174、174   跳着脚的温齐被温国公拿着鸡毛掸子打了一顿。   温国公一边打还一边教训:“这是陛下赐婚, 你要让咱们家抗旨不尊吗?那裴六少年俊杰,得陛下赏识,有前途有品貌, 哪里配不上你大姐姐,有咱们家做后盾, 你大姐姐嫁过去也没人敢欺负。”   “陛下的旨意你都敢质疑, 我看你是皮痒了, 欠收拾!”   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将军, 被老父亲的鸡毛掸子收拾了一通,顿时像一只打湿了羽毛,斗败了的小公鸡。   温齐萎靡的靠在椅子处, 撅着嘴生闷气。   温国公打完儿子神清气爽, 拉着徐明华走了,让他们这对姐弟自己说话。   每每见了温齐, 她总觉得心里暖暖的,觉得有了依靠, 现在更是觉得好笑,在家里,混不吝的小公爷居然被这么收拾,武艺再高也怕老父亲的鸡毛掸子。   “你不愿意认我这个姐姐吗?”   “怎么可能!”   温齐一跳三尺高:“我巴不得能跟姐姐成为最亲近的人, 可是……可是……我是想娶姐姐为妻啊,若是姐姐成了我的媳妇儿, 我保证比裴境那个狗男人对姐姐更好!”   沈妙贞失笑, 柔柔的看着他,目光如水:“可我们的确是姐弟, 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   温齐泄了气, 烦躁的挠着头:“我说呢, 活到这么大,小爷都没喜欢过什么姑娘,怎么一看见姐姐,就觉得亲近,就觉得喜欢,原来是因为血缘。”   他再不满意还能怎样,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能娶。   “姐姐,你是真心想嫁给裴境吗?虽然娘说,这一回他是真心实意的,也做了保证,可我还是信不过他。”   “这个裴境论能让姐姐开心,还不如裴邺呢。”   说道裴邺,沈妙贞的脸上肉眼可见的黯然下来,她将裴邺去后,于氏和裴邺的两个弟弟是如何待他的说出口来。   “裴邺没了,我跟于氏他们也便不再是一家人,只说六公子,这是陛下赐婚,怎么由得我愿不愿意。”   沈妙贞微微叹气:“至少我跟六公子在一起过,比跟别人盲婚哑嫁来的要好得多。”   温齐无措,觉得戳中了沈妙贞的伤心事,自毁失言。   “姐姐,现在你回来了,不要真的受委屈却不说,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要是裴境那厮欺负你,你就叫人告诉我,我绝对饶不了他的。”   有股热流,在沈妙贞的胸口处奔腾,她真真正正体会到了,有家人在是多么的幸福。   她有娘亲,有亲弟弟,就什么都不怕。   “裴邺他……真的……”   她想问,裴邺真的死了吗,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直到现在她有时依然认为是幻觉,裴邺没死,只是远在北宁,等战事结束了,就能回来。   温齐脸上浮上难过,就算裴邺跟他没有这么一层关系,作为他手下的兵,牺牲在战场上,也足够让他觉得心痛了。   “裴邺他,进了昭武军后,虽然我将他调到我的手下,他表现得也出色,很快就升任了百夫长,他很努力,也很有天分,因为想要立功,我又不能阻拦,没法把他一直带在我身边看着。”   “蛮人突袭,我回援不及,被蛮族骑兵阻拦在半路,等我们到的时候,裴邺那个百人小队,全军覆没了……”   沈妙贞满心只有叹息,沉默良久。   “也没有找到尸体吗?”   温齐摇了摇头,愧疚万分,想要道歉,却被沈妙贞温柔的眼神阻止。   “不是你的错,阿齐,他在上战场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有心理准备,时也命也,怪不得旁人的,你比他年纪还小一些呢,关照他已经尽了努力,不要自责,这就是我的命。”   她那样温柔,那样善解人意,温齐望着她看呆了。   为什么裴境那么好命,这个小人,当初不珍惜姐姐,现在又要强娶,温齐恨不得将裴境暴揍一顿,才能出气。   暴脾气的小公爷说做就做,可不惯着谁,寻了个时间便约见裴境,摆下龙门阵,要让他给个承诺。   背地里,温齐是如何为难裴境的,他们都没让沈妙贞知道。   时光匆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婚期已到,安宁郡主与兵部侍郎裴大人的婚事,就这么操办了起来。   沈妙贞着实不太上心,一切都是徐明华才办,嫁衣也不是自己绣的,而是寻了西京最好的绣娘,徐明华本来想让她自己绣一面绣扇,到时候遮挡脸用,但看她也不是很有兴致的样子,就做罢了。   裴家下聘那天,也是轰动西京,除聘雁、四牲,海味外,还有现银一万两,金元宝一百斤,金子做的茶桶、盆、碗筷、发梳等用具十二件,绸缎五百匹,玉器汝窑瓷器各三十件,其余良田庄子,还有各种产业,加起来也得有一万两。   因为她现在是郡主,一切的规格也得按郡主的品级来,郡主成婚,宫中也给拨了五千银子。   与温家交好的世家和宗室夫人们,也纷纷给添了妆,此外,连深宫中的皇后娘娘也叫人送来了一小箱珠宝,算是给她添妆。   这些徐明华都不留,全当做嫁妆给沈妙贞带走,除了这些,徐明华也为她准备了一大份嫁妆,生怕她没钱花。   徐明华与温国公商量完,还想把珍园作为陪嫁给她,沈妙贞却再三拒绝,不愿意收,金银珠宝,良田铺子,这些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可珍园却不同,那是元成皇后的园子,后来是泰山公主、泾阳翁主的陪嫁。   外头的人以为她是温家女,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温国公的亲生女儿,拿了老国公外祖母、母亲的陪嫁,实在说不过去。   徐明华没想到她居然这样懂事,而一想到这种懂事是如何养成的,她便更加心疼,不要园子,又多给她添置了好几家铺子和庄子,还给了她温家产业的期权。   婚期已至,因为她现在是郡主之身,要按照皇家仪制傍晚成婚,婚本就通昏,裴家这种高门也很看重这些。   她还是平头百姓的时候,与裴邺成婚,并不在意这些。   这是她第二次嫁人,嫁的还是那个曾经,让她仰望,让她觉得高不可攀,不可染指不可亵渎的莲花六郎。   可她却如此平静,心中半点波澜也没有。   她拜别徐明华和温国公,拿起扇子遮挡住脸,便上了马车,徐明华已然哭泣的不能自己,刚寻回来的女儿,就这样嫁了出去,她如何能不伤心。   她目不斜视,甚至都没有在扇缝中偷偷打量一眼,身穿红衣的翩翩少年郎。   上了花轿,马车启程,她这次嫁人实在是声势浩大,红妆十里都不为过,两百二十六抬嫁妆,都是实抬,嫁的又是英俊又有前程的裴境,不知惹得西京多少小娘子红了眼。   到了裴府,下了花轿,拜见了二老爷和二太太,夫妻对败后便被送入洞房。   按理说,裴境要当众吟一首却扇诗,让裴府上下见一见新妇,所谓新婚无大小,总要让亲朋好友闹一闹洞房的。   然而不知为何,裴境居然没有允许。   这院子没有换牌匾,还是她原先住的那个正院,只是布置的更加奢华,添了不少的东西。   她就坐在喜被上,将扇子丢在一旁,面无表情。   屋里静悄悄的,远处前厅的吵嚷声,断断续续的传来,若有若无的。   墙壁上,一对龙凤喜烛正在静静的燃烧着,沈妙贞就那么看着,看得出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沈妙贞没有回头。   一双干净的金线绣着云纹的皂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明亮的烛火。   沈妙贞顺着身影往上看,便看到了穿着一身红衣婚服的裴境。   他应该是喝了些酒,双颊微微发红,一股淡淡的酒气迎面而来。   裴境拥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几乎有些雌雄莫辨,穿这种艳丽的衣裳,却不显得俗,反而将原本被压制的妩媚,全都释放了出来。   配上这张脸,当真若春晓之花,若中秋之月,漂亮的几乎有些动人心魄了。   站在她面前的,真是好一个英俊的状元郎。   然而沈妙贞却面色不动,完全没有新婚面对丈夫的欣喜与羞涩。   裴境没有喝醉,他将她整个人都深深的刻在眼底,刻在心上,她这副新嫁娘的模样,让他心动不已。   而她古井无波的样子,也在他炙热的心口,泼了一盆冷水。   没关系,裴境告诉自己,反正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们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她总会回心转意,再度爱上他。   即便冷淡,他也不在乎。   “你还记得你绣的那件嫁衣吗?”   沈妙贞想起来,因为他将金丝软甲借给了她,她没法回报,便想为未来的六婶绣一件嫁衣,浅浅的表一下感谢。   真是可笑,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家女出身的意中人,全都是诓骗她的话,让她放低戒心,麻痹她的神经。   “我其实更想看你穿上那件,你亲手绣的嫁衣,换上好吗?”   裴境的眉眼从没如此温柔过,如微微荡漾波光粼粼的小溪,暖的想要让人醉在他的眼波之中。   面对这样惊心动魄的公子,沈妙贞却毫无表情,偏过头不看他,冷冷说着:“我不想穿。”   作者有话说:   求关注新文,哭哭,正在写的现言,下一篇开综神话或者是太平天国那篇 ◉ 175、175   裴境面色一僵, 脸上的喜色淡了一些。   “你不喜欢,不穿便是了,不要生气。”   裴境做到她的身边, 一把捉住她的手,强硬的迫使她转过头来, 然而她仍旧低垂着眼睫, 不看他, 摆出一副冷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裴境心中叹气, 对裴邺的厌恶感更加觉得高了一些,明明在他与沈妙贞没有成婚前,他还对裴邺很看好, 还想资助他帮帮他。   他的双眼中压着一层阴翳, 已经毫不掩饰的让她看出来。   “我建议你还是快点转变心意,还是说你想强着来?”   裴境的大手按在她的嘴唇上, 长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裴境的双眸变得幽深, 又想起那日在医馆的房间里,他品尝到的美好,眸色越发幽暗,深沉的像两颗没有光亮的黑曜石。   他喉结耸动:“其实我挺想强着来, 很有意思。”   沈妙贞破罐破摔,反正也这样了, 无论再怎么糟糕, 她也不怕,而且因为裴境在她面前显露出真性情, 她还想更恶劣一些, 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就感觉高兴。   “公子的这点手段,都用在我一个普通女人身上了,我还真是荣幸呢。”   裴境挑眉,他本就生的漂亮,只是平日总是故作正经,淡然出尘让人觉得他就是个世外仙子,并不敢随意说什么生怕亵渎。   然而此刻他挑着眉歪着头看她,居然有几分邪肆。   “你当然跟别人不一样,你是我心爱的妻子。”   他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这种甜蜜的情话信手拈来,如此坦然的说出来,一点都不羞涩,明明从前他很吝啬这些情话,觉得黏糊糊不符合他的性格,也太放低身段了。   他所说的最动人的承诺,就是让她做贵妾。   “公子真是掉价,外人不知道内情,你难道也不知,我可是嫁过人的,死了丈夫也是个寡妇,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六公子,居然沦落到娶一个寡妇为妻,说出去也不怕笑死人。”   她毫不留情的嘲讽,试探他的底线,想要看他生气,看他气急败坏。   裴境却只是轻声细语的道:“你说我也就算了,只要你高兴,怎么说都行,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嫁过人又不意味着身价就跌了下去,你不是最讨厌大家族的那些规矩,怎么自己都变得这么封建传统?”   “你即便嫁过人,也比那些未出阁世家姑娘,好一百倍一千倍,不要这么说自己,我会难过。”   沈妙贞眼睛睁大,没想到,他居然说这种话,如此的真诚,如此的和她的心意。   她从来没有轻视过自己,只是通过贬低自己来嘲讽裴境罢了,却没想到,伸出去的刀子,被他变成了一朵鲜花,又递还给她,别在她的鬓边。   “现在你倒是变化很大。”   哪怕接到了一朵馨香的鲜花,沈妙贞也不肯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看在我已经改了的份上,你会重新爱上我吗?”   裴境笑的很柔和。   他生的实在动人心魄,这样离她太近的时候,就更加撩拨人的心弦,从前他还端着架子,现在却十八般武艺都搬上来,甚至会用这张好看的脸□□她了。   沈妙贞狼狈的偏过头去,不想看这个男狐狸精。   他的拇指还放在她的下唇上,刚才就因为说话的缘故,微微陷入她的唇中,可沈妙贞只顾着挑衅他,跟他斗气,完全没发现这是个怎样不合适的姿势。   而她这么猛的回头,竟直接让他的手指滑进口中。   裴境的手生的也十分精致好看,食指袖长,骨节并不粗大,但当那双手伸到面前的时候,才能发觉出到底有多么的宽大厚实。   她想说话,却被堵着根本说不出来。   裴境的喉结在微微的动着,眼睛眯了起来,关切的注视着眼前这一幕,有股熟悉的躁动涌上心头。   他真是后悔,当初没有要了她,也许当初要了她,她就不会舍得离开,也不会让裴邺钻了空子,抢占了先机。   如此一个美貌诱惑的佳人陪在身侧,他居然像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一样,一点都不懂得怜取眼前人,真是天下第一的蠢蛋。   沈妙贞可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儿,立刻就明白表情变得危险的裴境,在想什么。   她扁扁嘴,今日是新婚,她可能真的妥不过去,可她就是不想让他如意。   呸的一声吐出他的手指,眼中满是鄙夷。   “外人还都说你是什么出尘绝艳,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公子呢,我看六公子的下流比起普通男人也是不遑多让,真该叫他们都知道知道你的真面目。”   裴境丝毫不为所动大手从她的面颊转移到她的腰上,他说的话云淡风轻,却力若千钧,手心的灼热从腰封处隔着衣裳,透了过来,显示出裴境,虽然面上故作深沉,但内心绝不平静。   “贞儿,我们已经是夫妻,夫妻亲昵,敦伦乃是天经地义,便是你将此事宣扬出去又如何,旁人也只会会心一笑罢了。”   “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我跟你这夫妻是一定得做成。”   他已经等了太久,终于等到成婚的这天,怎么可能再无望的煎熬的忍耐下去呢。   分明是他先遇见她的,分明他也曾拥有过她,这个姑娘十一岁就跟在他身边,可直到年近十八,才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他们已经蹉跎了太多的岁月,蹉跎到她都不再爱他。   一把将她抱起,沈妙贞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裴境看着是个温润公子,可力气却也很大。   这样单臂将她抱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将她抱到八仙桌,上面早已摆好一桌的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   拿下温好的酒,裴境倒了两杯:“今日你我新婚,自然要喝合卺酒,我们共饮了吧。”   “我不喝酒。”沈妙贞冷着一张脸。   “你总是学不乖,现在有了依仗,就开始不怕我,处处都要挑衅自己的夫君?”   沈妙贞不是冷脸就是冷哼,反正就是没一个好态度。   若是别人,面对新婚妻子如此的冷遇,早就拂袖而去了,从此冷落妻子,可裴境却明白,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强求,也怪不得别人。   将葫芦杯子里的酒一口倒入口中,钳制住她就亲吻了上来,温热的酒液被他灌入她的口中,根本就吐不出,只能咽下去。   沈妙贞说的不喝酒,是不想喝,也是因为不能喝。   这么一口酒液如喉,她的双颊迅速变成红色,泛着灼烧一般的热气,双眸也因此而亮晶晶的,艳若桃李,美极了。   而因为醉酒,她的身子也软了下来,根本使不上力气。   即便是清醒的时候,她凭力气也是抵抗不了,何况是现在,便是任裴境施为。   而裴境这个心机男人,合卺酒居然用的是烈性酒,若是酒量不好的男人,都是一杯就倒,更何况是沈妙贞这么个女子。   她这样没有力气,只能软软的靠在他怀里,裴境才觉得开心了许多,她这张甜蜜的小嘴,总是说出很多,刺痛他心的话。   “我的贞儿,若你乖乖的,我也实在不愿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可是谁让我这样爱你,怕失去你,没有你,我真的不行。”   他爱的不行的亲亲她的侧脸,将她头上的郡主凤冠摘下来,凤冠很重,将她的额头都压出了一个哄印子。   揉了揉她的额头,就着这个姿势给她喂了两口吃食。   沈妙贞只能对他怒目而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根本推拒不了。   “别这样勾引我!”   “谁勾引你了,你好下流。”   裴境低低的笑了几声,胸腔振动的带着她的身体也微微抖动着,手指描绘着她的眼睫:“这样媚眼如丝的看着我,不是勾引是什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吗?”   他想看她羞涩的样子,那可就没法如他的愿了。   “你以为我没成婚过?”   裴境脸上的喜悦慢慢消失,紧接着沈妙贞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被丢到床榻深处。   他的确带着几分发泄,可动作却很温柔,并没有摔疼她。   沈妙贞打了个滚,想要翻身起来,下一刻就被他整个压住,青年身上好闻的雪松香气,将她整个围住。   她的眼睛瞪起来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   裴境居然用系发的带子,将她的眼睛蒙住,下一刻,手腕也被缠在床头。   “裴境,你想干嘛!”   “我们已经成婚了,你说做什么?”   他冷静的说出这句话,紧接着俯下身去,雪松的气味盈满整个鼻间,让她晕晕乎乎的。   沈妙贞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听到窸窸窣窣,衣裳落在地上的声音,这种感觉让她格外害怕,身上的肌肤因为发抖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明明屋内,地龙烧的很暖和,并不冷。   “裴境,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房间内点燃的香料有略微催情的作用,沈妙贞的脸、身体,都有些泛红,就像是三月的桃花,鲜妍而娇嫩。   “你动情了……”   作者有话说: ◉ 176、176   沈妙贞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他就像是一汪深潭,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裴境……”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声轻笑,他根本就没有放过她, 他怎么可能放过她,这么多年的得偿所愿, 失而复得, 他要一直这样爱她, 他非要看到隐藏起来的她一颗炙热跳动的心。   从未感觉过如此的狂乱, 被充实,被盈满。   她成过婚,有过男人, 但裴邺看着粗犷, 实则对她非常温柔,往往都是她有一点皱眉, 觉得不行,裴邺都宁愿自己忍。   然而裴境, 这个狗男人却精准着掌握着她的每一处微小的反应,哪怕她一直在求饶,他也知道,她还有余力来接受他。   沈妙贞又气又苦, 裴境做惯了上位者,习惯于掌控别人, 在这种事上也是如此, 淋漓尽致的显示了他的掌控欲望。   哪怕他的确很关心她,每一步将她的反应都刻在心里, 绝不会强行在她接受不能还在继续。   但这种每一次都临近阈值, 让她真的感觉非常疲惫。   这种样子, 尤其是再裴境面前,也太丢人了。   她双颊通红,泛着桃花,这实在美不胜收,裴境目不转睛的望着,头上的汗珠低落到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   他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亲吻,又惹来她哀哀的求饶。   然后他就听到,她在那里狂乱的叫喊:“阿邺,好夫君。”   裴境的顿时僵住,眸中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冷了下去。   她远远没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一直在掌控着她的节奏,保证不会让她过于不适应。   她是故意的!   裴境完全确信,这女人对于裴邺的感情哪里就有那么深,他们从认识到成婚在一起,总共相处半年的时间。   她就是在故意挑衅他,让他生气,往他的心口插刀子。   没关系,他不在乎。   裴境不过停了一瞬,就又开始动了起来,而且比之前还要凶狠。   如果说之前他还带着怜惜和克制,这一回,他便放开了自己,带着微微的怒意,只想从她那张甜蜜的嘴巴中,听到爱语。   而不是口口声声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这一回,沈妙贞是真的玩不了心眼了。   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让她苦透了,也爽透了,她还是是海浪中的小舟,被汹涌波涛卷起再抛下,根本就无法控制形势的航向。   最后一个巨浪打过来,小舟啪的一声,粉身碎骨,残骸被卷入大海深处,从此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沈妙贞歪头昏睡着,显然已经是疲惫到了极致,只能任由他摆弄。   裴境终于结束,望着满身斑驳,鬓发黏在耳边,像一只可怜小猫一样蜷缩睡着的沈妙贞,今晚才露出一个真心的,不含任何意味的笑容。   这可不就是一只小猫吗,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可爱的,其余的时候,就一直在试图跟他张牙舞爪,呲牙亮爪子。   他不愿叫丫鬟进来,看他们夫妻俩的房内事。   这种时候就只能自己动手,好在早就叫人准备了热水在外间,一直用微火温着,他拿了干净布巾,给她擦干净身子,又盖上了杯子,穿上衣裳,踱步出去。   他就在门口一直站着,天还没亮,夜晚的繁星如此明亮,却不见月亮。   她喊的那句阿邺,并不是没有刺痛他。   此时的裴境,哪怕已经得到心爱的姑娘,能够与她长相厮守,做到了自己的承诺,那种疼,却仍如跗骨之疾,密密麻麻的,酸涩的,侵袭上来,让他感觉到难过。   因为曾经的放手,她的生命,被另一个男人刻下了浓重的一笔,从此再也不能忘怀。   她是否真的爱裴邺,他此时已经不确定了。   但他能确定的是,她的的确确已经将他裴境,完全的放下过。   不知不觉,他在外面站了一夜。   沈妙贞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酸痛的不行,挣扎着起身,身子更加涩然。沈妙贞脸顿时变得绯红,暗骂了一声禽兽,那么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居然像一只野兽冲进花朵的堆里,疾风骤雨的打落一池红花,还在花瓣里来回打滚。   这岂止是将她吃干抹净,这是吃干抹净之后,还把她嚼碎了吞进去。   沈妙贞陪嫁的丫鬟,都是徐明华给她准备的,温家的家生子,卖身契都在她手里攥着,是对她忠心耿耿的,除了四个大丫鬟,还有六个做杂活的小丫鬟。   此时她们在外面叫早。   沈妙贞只能挣扎着起身,顺手拿起旁边的纱衣披上,然而全身的酸痛,让她指尖都动不起来,只能瘫软的靠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让她们进来。   这几个丫鬟也没有嫁人,一进屋子,便嗅到一股浓郁的欢爱后的气味儿,顿时面红耳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裴境从外头走了进来,这几个丫鬟虽然好奇大名鼎鼎的莲花六郎,却还知道这是姑爷,所以并不好奇的盯着看。   裴境看到她只穿着薄又透的亵衣,双脚光着踩在地上。   虽然下面又地毯,屋里的地龙也很暖和,但他记得,她是怕冷的,因为那一年大冷天去院子里采梅雪,不仅冻上了手,还落下了个寒症,一来月事,总要疼上好几天。   “别光着脚,现在天气也已经转凉,受了寒到时候有你的苦吃。”   他走过去,居然直接单膝跪下,手握着她的脚踝,拿过袜子给她套上。   沈妙贞大惊失色,实在没想到,六公子居然能变成这样,他真的是六公子吗。   沈妙贞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本来以为昨晚就是六公子能矮的下身段的极致,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直接给他穿袜子。   这可是那个什么活都不做,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被伺候着长大,可一点都不会伺候别人的侯门公子裴境啊。   不仅是她陪嫁的几个丫鬟,跟在裴境身后进来的几个丫鬟,也是满脸的震惊,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们的公子一样。   沈妙贞觉得很羞涩,想要缩回脚,然而他宽大的手掌把她的脚踝,完全的钳制住,根本就让她动弹不得。   “你别这样,大家都看着呢。”   裴境却不放。   她的脚生的也是白皙小巧,十指圆润如一粒粒珍珠,透着微粉很是可爱。   而这个部位有些敏感,他粗粝的手指擦过的时候,总会让沈妙贞觉得痒,不自觉的就想缩回来,却完全动不了。   “你一个堂堂状元郎,怎么能给随随便便给女人穿袜子,快起来吧,别叫别人笑话。”   裴境冷冷淡淡的眼神对着几个丫鬟一瞥,让她们都低下了头。   “谁敢看笑话?”   “我即便是状元郎,也是你的夫君,在家里给妻子穿袜子又怎么了。”   他放下身段的讨好她,不再是那么高高在上,像隔着一层纱帘看一尊神像,更加有烟火气,也更加有真实感。   沈妙贞的心脏,砰砰砰的,小鹿乱撞一般跳动着。   当裴境开始变得有人气,会像一个普通丈夫呵护妻子那样的呵护她,甚至比普通男人做的更好的时候,对于女人的杀伤力,是惊人的。   至少,总是挑衅他的沈妙贞,此时也变得柔顺,乖乖的任由他捏着自己的脚踝。   一点温热的触感从脚踝上传来,裴境给她穿好了袜子,缩回脚,她才看到,脚踝上被套了个镯子。   看上去是金子做的,上头却坠着一个个立体的小铃铛,用玉石一体雕刻而出,整个造型宛如一串盛放的铃兰。   她晃了晃,这些小铃铛细细碎碎的摇摆,非常灵动,却并没有发出声响。   虽然很好看,可脚踝上带镯子,总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她摸了一圈,感觉这个圈像一体打造的,根本就没有接缝,也不知刚才是怎么戴上的。   “你给我戴这个是什么意思。”   裴境已经起身,他的头发上眉梢上还带着外面的寒冷之气,也不知他在外头做了什么,眉毛上都有了一些细小的结晶。   “定情信物,摘不下来的。”   眼看她去扒,裴境淡淡补充了一句,沈妙贞顿时不快:“人家送首饰都是送什么璎珞项圈,要不就是发簪手镯的,你送这个被别人瞧见,多奇怪。”   他倒是很想送项圈,他叫人特制的,精钢打造的,永远也摘不下来的漂亮项圈。   现在若是说出来,怕是会把她吓坏。   “你穿着裙子,别人看不见。”   沈妙贞生闷气,撇撇嘴不想再跟他说话,可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起的这么早,你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镯子还有别的功能 ◉ 177、177   他哪里也没有去, 因为难过,他傻乎乎的在外面思考了一夜!   但裴境只是温和的看着她:“我一直有早起晨练的习惯,看你睡的沉, 才没打扰你。”   他这个习惯,沈妙贞也知道, 只是顿时她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你……昨晚折腾一夜, 你居然还能早起去练剑?”   她脱口而出, 下一刻就烟霞浮上双颊, 这话肯定被几个丫鬟都听见了。   抬起头,果然看见几个丫鬟低着头,脸上都在憋着笑。   沈妙贞鼓了鼓腮帮, 满脸不爽的瞪了一眼裴境, 都是这个男狐狸精搞得,要不是他, 她也不会脱口失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窗户都关着,厚重的窗帘也拉下来, 屋内有些昏暗,所以她一时也摸不清是什么时辰。   裴境那边进来行礼的丫鬟,都是老熟人,除了已经嫁人的紫豪没来, 就是生宣、侍棋,还有绿儿。   她怯生生的, 圆眼睛里像是蕴着两个水泡子, 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却不敢上前来。   听到她问是什么时辰, 绿儿争先抢着回答:“是巳时了, 姑娘。”   她还按照以前的规矩, 叫她姑娘,而不是夫人,沈妙贞一时有些感慨,然而听到时辰,面色一慌,起来赶紧套衣裳。   可她实在被折腾的太过,双腿一软,就栽倒下去。   有裴境在身边,怎么可能让她摔到,她只能栽到了他的怀里。   “不用着急,爹和娘知道咱们是新婚,不用起的那么早去请安。”   裴境摸了摸她的脸颊,下意识想要亲亲她,但想到丫鬟们还在,他便克制住了,纵然昨晚那么孟浪放纵,也只是在她面前。   在别人面前,他依然是那个严肃正经,高高在上,只对自己的友人和善的莲花六郎。   “那……起的太晚也不太好吧……”   裴家还有这么多下人,他们都看着呢。   都怪这个人,真是个男狐狸精!   沈妙贞又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裴境也只是淡笑包容,就像包容幼年时,养的那只喜欢炸毛的小猫。   只要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瞪他几眼,哪怕是打他几下又有什么,他都能容得下。   她坐在梳妆台前,丫鬟们给她整理鬓发,裴境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就坐在那里喝茶,静静的等着她。   他的双眼,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一眨不眨的看着。   哪怕已经成婚,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他依然不能够安心。   沈妙贞不仅身上全是斑驳红痕,鼻子上也有一块,是情动之时,这男人弄出来的,她这种样子,一定会被别人笑话了,怎么去拜见公婆。   她越想越气,手里的木梳都被捏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几个丫鬟却脸上含着暧昧的笑,只觉得小姐和姑爷感情好,这样受宠,以后定然能在裴家站稳脚跟。   “累吗?腰是不是很酸。”   裴境敏锐的察觉到她的微表情,都表示了她现在并不是很舒适的样子。   走过去,大掌从后腰处按住她的腰,揉捏了起来。   这种被揉捏的又酸又麻的感觉,真的很舒服,舒服的让她差点哼哼出来,沈妙贞咬着下唇,抑制住了。   她以为自己面色不善瞪他,实则这副面色红润,眉眼都含着春情的模样,实在像一只被撸爽成一滩猫饼,脸上却还要呲牙列嘴的猫。   裴境感觉心情好了一些,不论她的嘴有多么的硬,身子都是诚实的。   绿儿偷偷笑起来,那笑容简直像是个老母亲,姑娘能再跟公子在一起,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而且事情也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她跟着姑娘很久,比温家那几个奴婢都了解姑娘,她家姑娘啊,就是没法对公子坦诚,毕竟曾经被那样伤过心,可若是真的不喜欢,表现得便是古井无波,麻木不仁,怎会有如此灵动的表情呢。   人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会下意识的撒娇,因为知道自己会被包容。   她家姑娘又何尝不是。   “你笑的倒是挺开心的。”   沈妙贞眼尖,看到绿儿在偷笑,直接点了她。   绿儿吓了一跳,可也挺高兴,她就怕姑娘不搭理她:“奴婢是……是为姑娘和姑爷感到开心呢。”   她如今仍然称她为姑娘,把裴境称为姑爷,这是明晃晃的把裴境视为外人。   沈妙贞倒是满脸感叹,绿儿曾陪伴她渡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纵然她是裴境的细作,沈妙贞也没办法,完全就将她判死刑。   罢了,反正现在都跟裴境成婚了,是不是细作还有什么分别,整个裴家人全是裴境的细作,她也是没办法的。   沈妙贞只好叹气一声,默认了绿儿回来。   绿儿眉开眼笑,熟知沈妙贞性格的她,知道这是默许了她留在身边。   这屋里的丫鬟,哪一个比得上她陪在姑娘身边久呢,此时得了杆子,她便顺着爬,立刻挤开温家那几个,上前来拿起梳子给她盘头发。   “姑娘最喜欢我梳头的手艺了。”   想给沈妙贞梳头的那个温家丫鬟还有些不服气,然而见沈妙贞什么都没说,也纵着绿儿,撅撅嘴,纵然不满,还是退到了一旁。   她的梳妆台分好几层,虽然那张脸不必怎么捯饬,眉毛浓密形成天然美好的远山黛,根本就不必如何描画。   打开那些盒子,里面全都是徐明华给她置办的首饰。   裴境瞥了一眼,并没有他送去的那些,他垂下眼眸,抿住嘴唇,心里难免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想做点什么,裴境从来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我来给你画花钿。”   裴境拿起毛笔,点了胭脂,捧着她的脸,也不容她拒绝,就在她眉心描画了起来。   沈妙贞总觉得,这人现在就像个狗子,非要在她身上留下点自己的痕迹才罢休,脚踝上那只镯子,被体温捂的很温热,却一直在提醒着她,这人不同寻常的占有欲。   裴境擅作画,只是作品从不展露于人前,所以名声不显,但沈妙贞一手没骨工笔,都是裴境教授的。   只是在她额上画花钿,最是简单不过,他却画的极是认真,一笔笔的描绘,仿佛在做着最精细,最能让他投入全身心的活计。   勾勒了最后一笔,沈妙贞对镜看了看,这人居然在她眉心画了一朵盛放的辛夷花。   “太妖娆了吧。”   沈妙贞觉得拜见公婆,这种妆面太妩媚不够庄重,想要拿帕子去擦,却被裴境阻止。   “不必,在家里随便些,想怎样就怎样,不用顾忌那么多。”   “我们今日还要进宫,你装扮的隆重一些,挺好的。”   沈妙贞抬起眼眉:“进宫?”   裴境解释道:“成婚之前,你封了郡主,皇后娘娘还给你添了妆,成婚后第一日,咱们便要入宫谢恩的。”   “哦。”   沈妙贞干巴巴的答应了一声,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她从一节平民老百姓变成温国公家的长女,又成了郡主,也不过是半年内发生的事,从无人问津的普通姑娘,成了炙手可热的西京新贵,她尚且还没有完全适应。   成了郡主,也没什么实感,可现在裴境说进宫,那可是皇家,陛下和皇后,是普天之下地位最高的存在,这让她如何能不紧张害怕呢。   丫鬟们已经将早膳都摆好了,裴境瞥了一眼生宣几个,她们便了然的都退了出去。   温家的几个丫鬟也看向沈妙贞,得到她的点头,也跟着退了出去,体贴的将门关上,把空间留给这一对新婚夫妻。   “先吃饭,一边吃我一边给你说。”   沈妙贞蠢蠢欲动,想要怼他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公子不是时常说,食不言寝不语吗?怎么这回要带头打破你的规矩了?”   裴境面色如常,瞥了她一眼:“对着你,我什么规矩都没有,过来吃,你都不饿吗?”   他这么一说,沈妙贞还真的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忙坐到桌子旁,也顾不上跟他挑衅了。   一碗热乎乎的碧粳米粥下了肚,沈妙贞才顾得上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陛下的,封我为郡主,肯定不是温家伯伯争取来,你到底答应了陛下什么?”   不是裴境,她绝不信,陛下能封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普通民女做郡主,纵然她后来成了温国公的长女,也是如此。   她心里还是有他,担心他的,不然为什么会问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裴境高兴起来,不过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成为了习惯,所以哪怕心里高兴的想要跳起来,那张脸上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喜色。   “此事并不是利益交换,而是安抚。”   “安抚?”   “不错,陛下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想要重启景朔变法,可海阁老乃是平皇帝板上钉钉定罪的人,先帝因为身子不好,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给海家翻案,陛下想做,只是……”   沈妙贞接过他的话茬:“只是现在漠北不稳,大梁要对边境开战,便要动用国内的兵力,甚至还要花很多的银钱,陛下只能先暂缓推行变法,更不会现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海家翻案。”   裴境很是赞赏,果然没白培养她看那么多的书,这个世上只有这个女人最理解他,最适合他,最能跟得上他的思路。   “你跟裴邺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得这些政治的事吧,他能跟得上你的思路吗?”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现言求关注。   下一本可能会开综神话那篇或者女皇那篇,求预收,嘤嘤嘤 ◉ 178、178   沈妙贞冷哼一声, 一点也不愿意认输:“我与先夫自然不谈论这种没意思的政事,我们谈情说爱的时间还不够呢。”   裴邺受困于出身,见识自然没有裴境那么高, 裴境的本意是让她知道,裴邺是跟她没什么共同语言的男人, 谁知却被反将一军。   “没关系, 以后我们谈情说爱的时间也多的是, 他跟你不过短短半年的婚姻, 我却是你以后唯一的男人,你的夫君,你觉得我会生气吗?”   他明明很生气, 生气的不得了, 却硬是装成不生气,内心的邪火都快憋住内伤了。   这人不接招, 沈妙贞的挑衅就落了空,撇撇嘴, 感觉很没意思就不再说下去。   因为要拜见二老爷和二太太,他们两人居然搬回到裴境这间私宅来住了几天,二太太很是和蔼可亲,早就没了那副淡然的什么都不关心的模样, 拉着沈妙贞的手嘘寒问暖。   倒是二老爷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 看着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二太太笑眯眯的, 不仅喝了媳妇儿茶,还给封了个丰厚的红包, 将头上的凤凰于飞宝石簪摘下来, 直接就给了沈妙贞。   这簪子乃是她嫁进裴家, 老太太给的,算是传家的东西,如今给了沈妙贞,就是正式承认了她。   “境儿,这么多年,娘都没有说过你什么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如今妙儿嫁进来,你可得好生待她,若是叫她受了委屈,不必国公府出手,娘可绝不会轻饶你。”   裴境点头称是,二老爷的脸色越发不悦。   但他是做公公的,也不好直接教训儿媳妇儿,只好不说话。   “你们不是还要去宫里请安吗,这便准备吧,我跟你爹爹不必你们侍奉左右。”   等两人走后,二太太便开始找二老爷的事:“儿媳今儿头一天嫁进来,给咱们请安,你摆出一副臭脸是做什么样子。”   二老爷确实很不高兴,冷哼一声:“海宁的女儿,哼,便宜她了。”   二太太满脸惊疑:“我以为你不高兴是因为妙儿嫁过人,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她叹道:“真没想到,宁哥居然有血脉还存于世间,居然跟咱们儿子有缘分,这真是上苍庇佑,妙儿嫁到咱们家,我要更加爱护宁哥唯一的子嗣。”   二老爷脸色更加难看:“都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忘不了你的宁哥……”   二太太实在没想到,他不喜欢沈妙贞的,居然是因为吃醋,一时觉得好笑:“你这是吃的什么年头的陈年老醋,当初成婚的事,你说了境儿喜欢便好,现在妙儿也有了身份,还成了郡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二老爷满脸惆怅:“那丫头长得像海宁,我怕你又想起旧人,这些年,我做了这么多才把你的心捂热,海宁那家伙,霸占着你的心还不得了,死了也要作妖,让他女儿来整治我儿子,我怎么能不生气呢。”   二太太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也的确如二老爷所说,哪怕她如今活的幸福,夫君宠爱,儿子孝顺有出息,可到底,是意难平的。   “爹没有不喜欢你,他就是这个脾气。”   裴境想要安慰她,也想给二老爷描补一番,怕她往心里去,毕竟沈妙贞当初是什么身份,二老爷二太太心知肚明。   沈妙贞却不太在意:“我知道你爹是因为什么生气。”   裴境皱眉:“是我们的爹。”   沈妙贞嗤笑一声:“你既然查到了我的身世,怎么没查出你娘跟我爹的陈年旧事呢?二太太跟我爹,原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是有婚约的。”   “……”   裴境查到过,但他并不想在背地里说自己亲娘的八卦,所以查到了一点很快就没有再查下去。   “我娘都跟我说了,当初郑家老太爷悔婚,非要将你娘改嫁给裴家二郎,因为郑老太爷不仅跟我祖父政见不合,还因为你那舅舅卷入一场贪腐案,虽然不是主谋,却要承担责任,要把查出的漏给添补上,整整五万两白银。”   “祖父为官清廉,家里哪有这么多的银钱,海家拿不出,恰好你爹上门求亲,一口答应给五万两,郑家老太爷便顺势悔婚。”   沈妙贞似笑非笑:“可二太太即便与二老爷成婚,我爹仍旧是她眼前的白月光,心口的朱砂痣,她此生都不能忘怀的男人,如今见了我这个昔日情敌之女,又怎么可能给我好脸色呢。”   裴境脸色淡淡,拉住她的手,从丫鬟手里接过大氅给她披上。   “有一点我要纠正你,那不是二老爷和二太太,你要称呼爹和娘。”   “还有,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跟我们没关系,哪怕你不是海家的女儿,我也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让你嫁给我。”   “哈!”沈妙贞毫不留情的嘲讽他:“六公子这种执拗,简直跟二老爷是一个样。”   裴境摆出一副,她说什么他都听着、受着的坦然模样,居然还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我是我爹的儿子,性情有几分像也是正常,除了这个,你就没看清楚别的?”   什么别的,沈妙贞一愣。   “你没看到我爹对我娘有多么的爱护体贴,多么的痴情?我既然肖父,自然也是这般,你能嫁给我,福气还在后头呢。”   好大言不惭,好厚的脸皮!   沈妙贞翻了个白眼,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六公子已经变成了一块滚刀肉,说什么话,也不能使他产生半点波动,纯是浪费口水。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离开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吧。”   “一年吗?我怎么觉得好像过了几十年那么煎熬。”   他拉着她往门外走去,门口早就套好了车。   裴境低下头,竟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中,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面颊。   沈妙贞直接呆愣住了,脸红已经不能形容她此刻的羞涩:“你……你在做什么啊?”   “如你所见,亲你,爱你。”   两人身后还跟着丫鬟小厮,空青此时满脸憋笑,脸都要憋得裂开,却低头不敢看,几个小丫鬟也是红着脸,忍笑忍的很辛苦的模样。   “这……是外面!”   裴境满脸的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是你夫君,夫君亲近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大梁律法也没规定,在外面,丈夫不能亲吻妻子。”   沈妙贞的表情实在一言难尽,裴邺去后,这人在她丈夫的灵堂上就敢亲她,还宣称一定会娶她。   现在果然让他得了逞,就连温国公都没能阻拦的了,而且她很怀疑,温国公其实并没有阻拦,就是顺水推舟的答应了这门婚事,好早早把她打发走。   毕竟按照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是温国公情敌的女儿。   订婚后,他越来越不像以前那个,外表温润玉如实则高冷孤傲、目下无尘的六公子。   以前他被规矩束缚着,整个人都像是装在名为规矩的套子里,现在却如此放飞自我,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真的是裴境?武安侯府的六公子?莲花六郎?不是被什么人夺舍了吧。”   裴境只是握着她的手,拉着她慢慢的往前走,瞥了她一眼,嘴里说出的话差点让她喷饭。   “我是不是裴境,你昨晚没有验一验?”   “若是不信,我们现在回房,你可以好好摸一摸。”   沈妙贞此刻的表情,宛如看到山崩地裂,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一本正经的开黄腔,说这种调情的话。   她曾经以为,裴境,这位神仙公子,莲花六郎,完全不会跌落凡尘,也不会真正的为谁动心。   可现在,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也不能说完全的变了,在别人面前,他还是那个六公子,他只是在她面前变了。   如今不仅跌落凡尘,却变得比普通人更加的……   沈妙贞一时找不出词语去形容他此刻的状态。   裴境却毫不在意,扶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上来:“到了宫里,见了皇后,不管看到什么,都不必惊疑,拜见过了皇后,自有人带着你出来,知道了吗?”   沈妙贞一头雾水,但还是乖巧的答应了,毕竟皇家内院可不是任由她耍脾气的地方。   “听说皇后娘娘也是出自谢家?”   裴境点头。   沈妙贞觉得疑惑,压低了声音问:“不是说,谢大将军一直跟今上不和吗,怎么陛下还娶了谢家女做皇后?”   裴境忽然笑了笑:“若不是陛下承诺娶谢家女,谢大将军一直跟庶人萧决狼狈为奸,怎么肯临阵倒戈。”   “不过谢大将军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等收拾完漠北,陛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   “难……难道,陛下要对自己的老丈人下手?”   裴境捏了捏她的鼻尖:“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只是架空他,不会要他和他族人的性命罢了,谁让谢大将军生了个好女儿呢。”   沈妙贞沉默以对,朝堂上这种勾心斗角,其凶险程度远远比后宅要强多了。   面对入宫,她本就心中忐忑,此时更加不安了起来。   “别怕,皇后娘娘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为难你。”   作者有话说:   公子已经变成了滚刀肉,厚脸皮,臭流氓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现言求关注,下一本可能会开综神话那篇或者女皇那篇,求预收,嘤嘤嘤 ◉ 179、179   沈妙贞心中忐忑, 裴境一直握着她的手,靠着她给她力量。   沈妙贞因为试图挣脱,没能挣脱开, 又因为神思不属,心里七上八下的, 最后也就默认了他这么搂着自己。   难道谢皇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所以裴境才会嘱咐她, 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 也不要往心里去, 只当看不到。   进了宫门,就有太监嬷嬷们在那里等着了,外头的马车娇子一律不准进宫的, 若是有诰命的夫人, 或是品级高的内外命妇,都要在此处换轿子。   “别担心, 我已经打点好了,没人敢为难你的。”   裴境给她笼了笼皮毛大氅:“去吧, 我要去见陛下,结束了就等你。”   这是与他重逢后,沈妙贞第一回觉得心慌,想要拽着裴境的袖子, 让他陪着她。   但这始终不是解决之道,后宫中, 外臣是不得入内的, 她也不能总被裴境遮挡在身后,总要自己面对一些事。   处在这个位置上, 她就得让别人明白, 她虽然是流落在外的野丫头, 却是能配得上郡主和温家长女的名头的。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怯懦的,只能躲在裴境身后,被他遮风挡雨的沈妙贞了。   想到这,她深呼一口气,放开了拽着裴境袖子的手,向着那群太监宫女们走去。   裴境脸上露出笑容,又很怅然若失,他欣慰这姑娘的成长,却也觉得害怕的她,怯生生的她,甚至会因为心中忐忑而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的她,更加可爱。   若是可以,他不太想让她成长的独当一面,若这辈子能一直依靠他,做他温室中的花朵,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他才觉得最满意。   然而,沈妙贞不是那种菟丝花一般的姑娘,若她的性情真的如此,他也不会爱上。   裴境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阴郁。   “裴大人,咱们走吧,陛下还在上书房等着您呢。”   黄大伴在一旁提醒,裴境回过神,再也不盯着妻子的背影看。   倒是黄大伴,因为是天子近臣地位特殊,又因为与裴境实在相熟,还能开开这位莲花六郎的玩笑。   “大人放心,皇后娘娘不会为难郡主的。您刚才那么看着,老奴都要以为您变成望妻石了。”   面对这么一个阉人的调侃,眼高于顶的裴境居然没有生气,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叫大伴取笑了,只是我家贞娘来自民间,我实在怕她不适应宫里的规矩,未免担忧,就表现了出来。”   “裴大人真是深情之人,与陛下是一样的呢,怪不得陛下跟您投缘。”   “郡主娘娘,奴婢是凤仪宫的大宫女云慧,您有事吩咐奴婢即可,请您上辇,从光武门到皇后娘娘的寝宫,还有一段路呢。”   沈妙贞依言坐下,好奇的打量着这偌大的建章宫群,宫殿经过大梁几代人的扩建,如今已经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直到元成皇后摄政时,以劳民伤财为由,禁止后面的皇帝再进行扩建,侵占百姓地界,这才将停止了建章宫无休止的扩张。   凤仪宫就是后宫中最奢华的宫殿,历任皇后的居所,然而在昭皇帝之前,大梁帝后的关系并不和谐,后宫中最奢华的宫殿是宠妃住的昭阳殿。   然而昭皇帝继位后,后宫中便只有一位元成皇后,没有别的嫔妃,昭皇帝爱重元成皇后,将凤仪宫椒房殿重新修葺,并撤了昭阳殿的椒房,自此之后,凤仪宫才成了后宫最奢华的。   也是在昭皇帝后,世间才传出,老萧家出情种的说法。   辇外没有盖,好在沈妙贞身上穿着厚实的皮毛大氅,才不至于冷。   叫云慧的这个大丫鬟非常贴心,带了一个手炉,让沈妙贞不至于冻手。   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凤仪宫,一下辇,沈妙贞就被大气奢华的皇后居所震撼到了,金朱交织的颜色华丽无比,屋檐上,一边各一只展翅飞翔的金色凤凰,在阳光下被照的金灿灿,华贵无比。   沈妙贞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这一切都太过梦幻,她竭力不让自己像个乡巴佬进城。   云慧怎么会不知晓她的震惊,这些内外命妇来了凤仪宫都会如此震撼。   “郡主娘娘,请跟奴婢进来吧。”   一进凤仪宫,一股热浪喷涌而来,这里面的地龙烧的太旺了,宛如夏日,不一会,身穿大氅的沈妙贞,额头就被热出了汗珠。   “皇后娘娘怕冷,凤仪宫的地龙便烧的热了一些,奴婢服侍您把大氅脱下来吧,不然您非得热出病来。”   沈妙贞从善如流,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脚下的波斯地毯都很厚实,一踩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凹陷。   沈妙贞可不是没见过好东西,这种长毛的羊毛地毯是波斯那边的,只能顺着丝绸之路穿越沙漠来到这里,是西京权贵家族的最爱,但价格也很昂贵,可以比肩缂丝。   而这凤仪宫里,居然边边角角都铺着这种一体的长毛地毯,沈妙贞不由得感慨,果然天下奇珍都流入皇室。   也对陛下对这位谢皇后的宠爱,有了新的认识。   云慧指挥这宫女,给她上了茶和茶点,茶是今年的新明前茶,几十银子一两的好东西,茶点也是刚烤出来的,散发着松软香甜的气息。   不过她怕失礼,并没有吃。   “您先稍微等等,这个时间,皇后娘娘还没起呢。”   还没起?沈妙贞有点受惊吓,她因为是新婚第一日,昨夜折腾了一晚,才在巳时前半程醒,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已是巳时后半程,都快进入午时,皇后娘娘居然还没有醒吗?   虽然从裴境的口中知晓,这位皇后娘娘的受宠程度与任性程度是一样的,而且今上对她极为纵容。   沈妙贞心中腹诽,却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等着,约有半个时辰,她都有点困倦了。   一个年轻女人,才从内室款款走出,她只穿着一件轻薄的红色纱衣,伸懒腰的时候,露出大片的白皙的肌肤。   这种没把沈妙贞当外人的举动,顿时让她红了脸。   沈妙贞偷偷拿眼看着这位慵懒美人儿,看得出了神。   她自己就是十分出色的美人儿,鲜少有能在美貌上比得过她的,这话由她自己说出来,难免有自卖自夸的嫌疑,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没想到,这位皇后娘娘的相貌,跟她一比也毫不逊色,是明艳大气的长相,她们两人在一起,就如春兰秋菊各有擅场。   而这位皇后在妩媚这种特质上,则远远把沈妙贞甩了出去。   她身上衣裳是不整齐的,也没有盘发,就是松松散散的披在身后,看到沈妙贞羞红着脸不敢抬头的模样,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裴老六心机那么深,居然娶的妻子是个如此纯情害羞的姑娘。”   皇后说话毫不客气,让沈妙贞更加不知所措,袖口下不住的勾着手指。   “温氏妙贞给皇后娘娘请安,愿皇后千岁福泽绵长,金安宁顺。”   她就要跪下行礼,谢皇后却直接摆手:“不必这么多礼,烦不烦啊,一个个的也不敢抬头瞧我,这么规规矩矩的,没趣的很,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沈妙贞依言抬头。   谢皇后看到面前这姑娘,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纯澈如溪水,没有一丝阴翳,顿时心生喜欢:“如今你是郡主,是我的义妹,同是皇室中人,不必如此见外客气。”   “你若愿意,叫我一声皇嫂,也是可以的。”   沈妙贞垂下头,这声皇嫂实在叫不出来。   “这姑娘生的真美,把我都比下去了,若不是嫁给了裴六,我还真想叫你进宫为妃,来陪着我呢。”   沈妙贞惊慌失措,根本不知该怎么回话,谢皇后哈哈大笑了几声:“傻姑娘,怕什么,我说笑的。”   “这宫里藏污纳垢的够多了,我一个人在这个地狱苦熬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让你这个一个小丫头进来陪我熬日子呢。”   沈妙贞听了个真真切切,屁股上犹如长了针,坐立不安,而看向周围的宫女,比如云慧几人,却发现,她们笑容不变,好似早已习惯皇后这种性格一样。   “陛下对您这样宠爱,偌大的后宫只有您一个,真是三千宠爱于一身,怎么能说,您是熬日子呢。”   沈妙贞的脸都笑僵住了。   谢皇后却挑挑眉,眼神暧昧:“诶呀,你家那个心机很深的裴老六,这样爱你,却什么都没跟你说嘛?”   “?”沈妙贞茫然抬头。   谢皇后却妖妖娆娆的靠在身后的垫子上,胸口的红纱落下来,露出那一片白的发光的肌肤,闪的沈妙贞都不敢直视,急忙低下头去。   “裴老六这个家伙,是不相信你?还是怕吓着你?”   谢皇后笑的嚣张极了:“我这个皇后,可不仅仅是萧直的皇后,我还是先帝的皇后呢,我是萧直的皇婶哦。”   “诶?”   沈妙贞的脑袋好像大锤子接连打了好几下,耳朵处嗡嗡的,只能呆愣愣的望着笑容如花的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现言求关注,下一本可能会开综神话那篇或者女皇那篇,求预收,嘤嘤嘤 ◉ 180、180   “你跟裴老六成婚, 觉得幸福吗?”   “他直接请萧直下旨赐婚,可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嫁?”   沈妙贞愕然到说不出话,怪不得裴境先前跟她说, 不管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当做没瞧见呢,原来是这样。   皇后娘娘, 看着比昨晚不正常的裴境, 看着还疯。   “你不信吗?”   谢皇后笑的灿烂极了, 她指着云慧这些宫女:“她们都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还有那些见过我的官员夫人,哪一个不知道,我是先帝的皇后, 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萧直给我安排了谢家嫡支女儿的身份, 还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大家便指鹿为马, 说我不是谢期而是谢朝。”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权啊,傻姑娘, 你不是也是因为萧直的赐婚,而不得不嫁给裴老六的吗?”   “……”   沈妙贞觉得脑子有点乱,糟哄哄的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谢皇后忽然起身,对着她走过来, 她如此身姿款款,当真是万种风情都不能描绘一二, 沈妙贞却傻兮兮的坐在那, 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存在在这个地方。   谢皇后俯下身, 捏住她的下巴, 好生端详着她, 叹了一口气:“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怎么就嫁给裴老六那个家伙,这人虽然生了一张好皮囊,可心却是乌漆嘛黑的,居然讨到这么一个美人儿做老婆,真是便宜他了。”   沈妙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完全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   “好姑娘,你相信你那个丈夫吗?”   “他……他……”   沈妙贞不论背地里跟裴境有多少矛盾,每天跃跃欲试的挑衅他,让他生气,可她到底还是知道分寸的。   因为她不仅是安宁郡主,是温国公家的长女,还是武安侯府二房的媳妇,纵然谢皇后是个疯的,她也不能顺着她的话说。   “夫君他,他挺好的,也没有皇后娘娘说的那么……”   沈妙贞实在说不出心黑这两个字。   谢皇后却笑了:“好妹子,你太甜了,能跟萧直这种人臭味相投的,能是什么好人吗?”   沈妙贞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太香了,并不浓郁,却说不出来是什么香,很甜腻却很好闻,她虽然总是挑衅裴境,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年呆在裴境身边,各种喜好都跟他很相似,熏香也喜欢清冷调的雪中春信。   然而这股甜腻的味道她并不讨厌,被熏得晕晕乎乎。   靠的太近了,沈妙贞的脸都红了起来,往下一瞥,却见到她蜿蜒的裙子中延伸出来的金色锁链,足有婴儿手腕那么粗。   沈妙贞一下子从这种旖旎的氛围中惊醒。   “皇后娘娘,谁把您锁住了?难道您宫里的人对您不敬,欺负您?”   沈妙贞想要去扯那根精铁链子,冷厉的眼神扫向周围的宫女们。   虽然被她调戏,被她的疯劲儿吓到,可看到她脚踝上这条链子,这个姑娘还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保护和问责,竟然还竭力把她往身后藏。   谢期噗嗤一笑,捏了捏沈妙贞尚有婴儿肥的脸蛋,果然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惜被裴老六弄到了手,她谢家也有许多好男儿,怎么就没遇上这样的好姑娘呢。   此前调笑的样子也收敛了一些,谢期收回手,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拉着她坐下。   “既然我是裴老老六口中备受宠爱的皇后娘娘,有谁敢锁着我呢。”   谢期的话感叹又惆怅,沈妙贞一开始还有些迷茫,随即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了。   “你想到了对不对?”谢期自嘲一笑:“除了萧直,还有谁敢这么做呢。”   沈妙贞不敢相信的望着她,她眼中的理解与爱怜,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为了这个皇后之位,为了家族的荣耀,连亲生父亲都放弃了她,劝她顺从萧直,更有人还劝她,说萧直不嫌弃她是先帝皇后,已经是宽仁之至,让她谢恩,认命。   唯有这个姑娘,分明是个陌生人,却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她。   “你家那个裴老六,并不可信,你最好不要什么都相信他。”   沈妙贞一愣,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我听萧直说过,你没被温家找回来的时候,曾经有个相公。”   她的身世,对于皇帝来说应该并不是秘密,而陛下跟这位喜欢非常的皇后娘娘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沈妙贞点了点头:“是,臣女确实曾嫁过人,曾有过一个丈夫。”   谢期却摇摇头:“我建议你好好查一查,也许你那个相公的死,并不是……”   “梓潼好兴致,居然跟安宁这么聊了起来。”   一个声音打断了谢期的话,正是萧直,他穿着月白绣着五爪金龙的常服,面色如常的走了进来,却正正好截断了她的话。   谢期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转过身去不看他。   沈妙贞急忙行礼,拜见这位很有手段雷厉风行的皇帝,大梁人都说萧直肖似曾祖父昭皇帝,大梁要中兴了。   她作为臣女,却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萧直却完全不顾谢期的冷脸,直接握住她的手,把她往上首的罗汉塌上带。   “难得见你跟谁聊得这样开心,看来你跟安宁很投缘。”   谢期冷哼:“那些人都满脸奉承样,没有真心,我不喜欢。”   “你喜欢安宁,倒是可以让她多进宫陪陪你,不过……”萧直话锋一转:“安宁与裴境乃是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怕是没什么时间入宫陪你。”   沈妙贞很想说自己有时间,然而萧直与裴境一样,说话淡淡的,却因为久居上位,杀伐果决,比裴境更加有压迫感。   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解释,而是给她定性,她就算有时间也得说没有。   谢期更加了解萧直的手段,开始冷笑起来了。   “反正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安宁,你起来吧,今日要你入宫来陪皇后说话,为难你了。”萧直温和的让沈妙贞起身:“如今你已是郡主,算是皇家之人,裴境是个好的,你要跟他好好过。”   沈妙贞垂着头称是。   “黄德有,去把去年暹罗进贡的那两只响珠镯给郡主。”   “裴境还在等着你,朕就不留你们的饭了。”   沈妙贞谢恩,被黄德有请着,走出了凤仪宫,踏出门口的时候,她好似隐隐约约听到,皇帝把皇后拉入内帷,那个明丽妩媚的皇后,低低的抽泣声。   沈妙贞想要回头看,却被黄德有监视着,根本就不敢回头。   黄德有笑容可掬,把她送到后宫与前宫的正气门外,奉上一个明黄盒子:“郡主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是真喜欢你,这响珠镯,只贡上来四只,更好的那两只陛下给了皇后娘娘,这两只就赏给您了。”   “陛下的恩德,臣女自是感激不尽。”   她面容踌躇,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又纠结着不敢说。   “黄大伴,我知道以我的身份,说这种话,实在僭越,可是……可是……”   黄德有隐晦的看着一眼裴境,见他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他也不能对权臣夫人态度不好,只能顶着笑听着。   “皇后娘娘好似有些郁结于心,虽然脸上有笑,我却丝毫看不出她是发自真正的开心。”   她犹犹豫豫半天,却到底可怜谢皇后,不愿让那么一个明丽女子凋零在这深宫之中。   “若陛下当真爱重皇后娘娘,叫太医给皇后娘娘瞧一瞧吧,平日用一些药膳食补对皇后娘娘身子也有好处,不过,还是要,要顺着皇后娘娘的心意,解开心结才是。”   黄德有颇为意外,拱拱手:“咱家会把郡主的话带给陛下的,您能真切的关心皇后娘娘,陛下也感谢您。”   沈妙贞连声说不敢,这才满面惆怅的跟裴境出了宫,坐上了回裴府的马车。   “皇后对你说了什么,她疯疯癫癫的,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沈妙贞顿时来了气:“你怎么没告诉我,皇后娘娘是先帝的皇后,陛下他……陛下他……”   裴境不以为然:“告诉你了又能怎样,皇后是不是先帝的妻子,也不妨碍今上喜欢她,一意孤行要她做皇后,我们为人臣子的,只要皇帝在政事上英明决断就好,至于私德如何,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   沈妙贞越听越气,皇后娘娘那么一个明艳的姑娘,居然被锁在凤仪宫,想来也是不愿意给自己名义上的皇侄做皇后的。   一定是萧直强取豪夺!   一个一个,怎么都是些狗男人,对女人强取豪夺,有什么本事呢?   沈妙贞因为生气,说话也开始毫不客气,口不择言:“你跟陛下还真是臭味相投呢,怪不得你们君臣相宜,他重用你,你也为他卖命。”   裴境的眉毛皱了起来,果然她下一句更加不客气:“你爱寡妇,他爱皇婶,还都玩这种强取豪夺的戏码,真不愧是,不是一路人不聚在一起。”   “哪个女人贪上你们这种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181、181   裴境想让她试试, 什么叫做真正的坏男人,不过没能实施,马车就到了家。   她像一个灵活的小老鼠, 哧溜溜的下了马车,晚上还试图把他关在外面不让他进房, 好在景天很会开锁, 哪怕是里面匣住的, 能给开开。   接下来每一天, 她都在跟他闹别扭,见了他眼睛能白到天上去,不是冷哼就是冷笑, 反正没一个好脸。   裴境采取的态度是, 她爱怎么作妖便怎么作妖,他接招就是, 反正婚已经结了,只要他不休妻, 沈妙贞这辈子都是他的女人,他们裴家的人,死了也要跟他埋到一个棺材里。   但说心里话,裴境到底在不在意她对他是这样的态度,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一次得到了一个白眼后,裴境再稳坐钓鱼台, 也终于忍不住了。   “你已经跟我成婚, 成了我的妻子,以后几十年, 都要跟我是这种态度过一辈子?”   沈妙贞原本看账本, 裴境就在她旁边的桌案上看兵部的各种机要文牒, 她嫌弃的要命,这人感觉时时刻刻都要粘着她,除了上朝,只要在家,就窝在她的屋里。   明明他有书房,也有自己的院子,就非得在她身边呆着,每日看着看着书,就要蹭过来贴着她,时不时就要亲亲她。   要不是她亲自验证过,很难相信这么黏黏糊糊的男人,就是那个内心高冷孤傲的六公子,她都要怀疑这人被夺舍了。   “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一点也不君子。”   裴境却非要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后背靠着自己的胸膛,一说话的震动声都能传导到她的身上。   “你是我妻子,我是你夫君,我跟你装什么君子。”   “啊,你果然承认了,你就是装模作样。”   裴境不置可否,反而把她搂的更紧:“一个男人若是对他的妻子都清心寡欲,像个君子,说明他根本就不爱他的妻子,也是个大大的傻蛋!”   沈妙贞哑口无言。   裴境轻轻叹了一声,锢住她的腰:“我问你,当初你跟裴邺成婚,你是因为爱他才成婚的吗?”   沈妙贞没想到,他居然能就这么直接跟她提起裴邺,明明每次她故意提起的时候,他就会生气,整个人像是从冰碴子里掏出来的一样,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每每她自觉得气到了他,就很开心。   而现在,他居然不仅跟她主动提起裴邺,还如此的心平气和。   裴境继续说:“不,你根本就不爱他,从前你跟他只见过两面,你不了解他,他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给了你一个逃开沈家的机会。”   沈妙贞哑口无言,的确她并不是因为爱裴邺才嫁给他的,这件事说谎没有什么意义。   “你想说什么呢?”   “便是再否认,再诋毁他,也抹不去他也是我夫君的事实。”   裴境无奈:“我说的哪句话有诋毁裴邺?”   “裴邺娶了你,纵然你不爱他,但因为已经成婚,你决定好好经营这段婚姻,好好跟他过日子,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裴境捏住她的下巴,非要看着她的脸。   沈妙贞没好气:“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能把你怎么样,我也不能把裴邺怎么样,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我明白这一点。”   裴境自嘲:“但你当初跟裴邺那么通情达理,即便没有感情也跟他好好相处,对他嘘寒问暖,只因他是你的夫君,因为你知道,以后要跟他过一辈子,所以才会那么用心。”   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会审视适度,哪怕嫁一个不爱的男人,也会好好对他,为什么,你就只对我这样?”   “我对你哪样了?”   沈妙贞嘟嘟囔囔,还在回嘴。   裴境面色郑重,垂眸看着她:“你从不对裴邺展露你的骄纵和任性,一直都非常懂事,却在我面前冷脸,这些天你作了多少回妖,我只要说话你不是翻白眼,就是冷哼,不跟我说话,冷暴力我,还想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去。”   “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让我想到了什么?”   “小孩子,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哭闹不止,因为知道爱他的人,他的亲人,会一直包容他,反而在外人面前,才会有礼法,表现出很懂事的样子。”   “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其实在跟我撒娇,因为我是你亲近的人,所以才会这样。”   沈妙贞呆住了,愣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还真是能想。”   裴境挑眉,捏捏她丰润的脸蛋:“那你告诉我,你这么明白事理又识时务,不会不懂,我们成婚乃是陛下钦赐,是绝不可能和离,我也不可能休妻,你为什么一直上蹿下跳,摆出为难我的样子。”   “按照你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该很快看清局势,跟我好好相处,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跟夫君经营感情?”   沈妙贞脩的睁大双眼,愕然的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因为……”   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答案,只能赌气:“反正不是你说的那样!”   裴境也很无奈,她全身上下,也就只有嘴很硬了。   “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他好脾气的笑了笑,下一个问题更加问倒了沈妙贞:“我知道,因为我请旨赐婚的事,你心里不舒坦,跟我怄气,可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这样?”   沈妙贞沉默片刻,也的确想跟他说明白:“你说我不爱裴邺,我就真的不爱裴邺?你错了。”   她轻轻的推开裴境,动作缓慢而坚定。   “纵然刚开始,我只是因为没得选择才嫁给了他,可即便只有半年的相处,我心里也有他,因为他不仅是个好人,也尊重我。”   她心里有裴邺,却并没有那么的深。   但她绝不肯叫裴境知道,她心中隐秘的藏着一些心思,想看他痛苦,而这痛苦是因她而起的时候,她就总会有种欢喜和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裴邺去了,我的心没死,但这并不是他刚离开,我就嫁给你的理由。我不想嫁人,你却非要让我嫁。”   “裴境,你扪心自问,不论我曾经是卑贱的丫鬟,还是现在高高在上的郡主,我们之间,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我曾经是你的奴婢,你说纳我为妾就纳了我,根本就没问过我,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妾侍。”   沈妙贞自嘲:“大概在你的眼里,我是没有发言权的,能做你莲花六郎的妾,还不感恩戴德,全家都烧高香?”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承认,那时我确实做的不够好。”   “那现在呢?我成了温家长女,有了身份,跟你之间,难道就由得我选择了?你裴六公子本事大,能让陛下给你赐婚,真是好手段啊,即便我成了国公府的姑娘,可毕竟不能抗旨不尊,只能嫁给你。”   “一直以来,都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想如何就如何。你说我只能做妾,我就要乖乖做妾,你说将来会给我寻个贤惠的主母,我纵然心里难过的不行,却也只能无奈接受。你说要娶我为妻,我不愿意嫁,你就请陛下赐婚,我若拒婚,就是把温家架在火上烤,你明知道,温家有我的娘亲,我不会让她为难!”   “为什么一直都是这样,谁稀罕你为我请封的郡主,我只想跟我娘在一起,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可是你一定要强迫我,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啊。”   她越说越激动,不愿再与他虚与委蛇,索性就这么说了明白。   裴境心如刀割,原来她一直就是这么看他,他很多事做的的确不够好,但是……   “对不起,我只是不能失去你,曾经失去过一次,我很后悔,那些日子,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从得知你和裴邺成婚的那一天,我就在想着如何挽回。”   “我做的很多事都不对,是错误的,但你不能给我判死刑,就那么决绝的不要我了,我的努力你看不到,我的深情你不想瞧,这对我公平吗?”   裴境,从来都是运筹帷幄,自信满满,只有她,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露出哀伤的神情,祈求的,难过的看着她。   沈妙贞的心钝钝的痛,她想要看到他也受情伤的憋屈样子,可真的看到的时候,自己也并不痛快,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对不起,在你面前,我早就没了自信。”   “若我不请旨赐婚,你再遇到别的出色的男人,会不会就这么把我忘在脑后?会不会这辈子都不可能点头嫁给我?一想到会失去你,我不能忍受,做了让你生气的事,对不起,因为我太爱你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失去与求不得,他不想再感受一次。   “这世界上,求而不得的人多了,怎么你裴境就一定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沈妙贞对着他冷笑。   “我问你,裴邺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做了手脚?”   作者有话说: ◉ 182、182   她的话题很跳跃, 上一刻还在控诉他,这一刻就问他,裴邺的死是否与他有关。   “你这样直白的问我, 又能问出什么来,就不怕我否认吗?”   沈妙贞丝毫不怕, 也不躲避他的视线:“因为大抵我还觉得你是个君子, 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不欺暗室, 不说暗话,现在你对我说实话,我便还是信你的。”   她居然还是如此赤城, 如此炽烈, 拥有一颗金子般纯然的心。   裴境觉得,面对这样的她, 他阴暗的内心,感觉到自惭形秽, 产生了自愧不如的想法,但他又怎么可能承认这件事跟他有关。   “是皇后娘娘对你说的?”   裴境笑了笑:“她还真是疯的奇怪,坚持不懈的挑拨陛下亲近的臣子内宅关系。”   “你相信她说的话?”   沈妙贞却坚持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现在在问你。”   “我可以去背后查,但我没有那么做, 所以你要对我说实话。”   裴境深深的望着她,她那张脸, 已经褪去稚气, 宛如慢慢盛放的芍药花,开始初露头角展露光华, 她成长了许多。   “我没有插手过。”   “裴邺被分到昭武军的时候, 我是西京府君, 哪怕我有通天的本领,被陛下看重,也是在其位才能谋其事,内阁与兵部的调令,可不是我能插手进去的,在我担任兵部左侍郎之前,兵部两个侍郎,都不是陛下的亲信。”   “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温齐,温齐难道不是比我更有嫌疑?”   他语气淡淡,却好像在吃醋。   “温齐是我的亲弟弟。”   裴境轻嗤一声:“沈天不也是你的弟弟,到头来不还是让你伤心?”   沈妙贞觉得她这么能怼人,愿意的时候能把别人怼的说不出话来,都是跟他学的。   “但温齐不是那种人,他虽然年纪小,行事却堂堂正正,是个汉子,不像某些人,只会先斩后奏。”   裴境有点不开心,撇撇嘴:“当初在云州城,他可是还想用两个丫鬟跟我换你呢,这小子,玩的可比我花多了。”   “六公子,你吃醋吃的也够了吧,吃到妻弟的身上,也不怕别人说你小心眼?”   裴境垂眸,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像是蜂鸟的羽翼,在他光洁的脸上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也很轻:“若是裴邺的死与我有关,你会离开我吗?”   沈妙贞有一瞬的茫然,更有些恐慌,她显然没想好要如何应对这种残酷的事实,不过现在想也不晚,她深吸一口气:“我们是陛下赐婚,若是陛下能准我们和离就好了……”   裴境握着她手腕的手,立刻变得紧了起来。   “若是不能,大概,我这辈子也不能见你,我……我只能占着你妻子的位子,避居别处,你再寻一房美貌妻室,跟你……”   沈妙贞未说出的话语,就这么被他堵在口中。   “呜……呜……你……”   他吻的那么激烈,那么深,好像好夺走她所有的气息,舌尖一直深入,浓重的占有欲让她喘不上气来。   沈妙贞的脑子逐渐发懵,只能软在他怀中,什么都想不起来。   粗粝的拇指指腹擦过她湿润的唇角,裴境眸光幽深:“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会难过。”   他顿了顿:“我从没有对裴邺做什么,我若希望他死,为何还要把祖传的金丝软甲借给他?”   “纵我爱你,我也不是那等弄死丈夫,夺他人妻子的小人。”   裴邺去了,遗体也寻不到,金丝软甲自然跟着裴邺一道下落不明,沈妙贞想到那金丝软甲,是裴境家传之物,对他是有特殊意义的,又愧疚起来。   “你又觉得,若不是因为我将金丝软甲借给了你,也就不会丢了对不对?”   沈妙贞不语,却已经是默认。   裴境轻叹,将她揽入怀中,像小鸟啄吻花蜜一样轻轻吻着她的发髻,她的侧脸。   “你总是这样心善,不愿意用恶意揣测别人,我听说,谢皇后有个乳名叫观音婢,希望她慈和仁山,不过早年谢皇后性子跳脱,这个乳名在你身上正合适。”   “我的贞娘,可不就是个仁慈的女观音菩萨,生这一回,就是为了以身饲魔,渡化我而来的。”   沈妙贞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无奈来形容,这人这些天说的甜言蜜语,她都见怪不怪了。   陈夫人倒是来见了她一回,入了冬后,陈太青病重,辞了礼部尚书的职,皇帝也感念他在危难中出山,给了许多银钱让他养老。   因为要照顾陈太青,陈夫人这些日子一直不得空,这一回来倒是絮叨了许多她的不容易,他们的那个嗣子也并不孝顺,陈太青刚病,就隐晦的打听家里有多少家产,陈夫人手里捏着多少银钱。   陈夫人也是有苦说不出,若是陈太青去了,可就没人庇佑她,陈家宗族还不把她吃了。   她已经下定决心,若是陈太青有个万一,她便把西京的家产变卖,去投奔阿拉木图城的外甥女去。   沈妙贞安慰她,告诉她不必害怕,左右她还在,没人敢欺负陈夫人,没想到她只是笑笑,不说话,可能因为她是义女,陈夫人难免不好意思。   沈妙贞原本想与裴境说一说,叫他多看顾些陈夫人。   陈夫人却不知怎的,跟她说起裴邺的事,话里话外,便是让她与裴境好好过,就此将裴邺忘了,再也别想他了。   沈妙贞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只当这话是陈夫人为她着想。   刚过元日,漠北蛮族偷袭北宁,北宁府尚在一片祥和安乐的过年气氛中,就遭受了又一次的劫掠。   入秋的时候,漠北没有讨到好处,漠北大雪使得很多牧民遭了灾,蛮族没有吃食,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宛如饥饿久了的狼,就要盯着大梁这块肉狠狠的咬下一口来。   蛮族新任右贤王骁勇善战,创了一队新的重型骑兵,专克大梁的步兵和轻骑兵。   北宁府君奋勇抵抗,却终究不敌,战死后头被悬在边城好些日子,萧直大怒,准备一鼓作气解决漠北的威胁。   但大梁也是内忧重重,川峡四路发生大规模的地震,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惨重,而地震后又是水患,只是治水救灾,便要几十万的白银。   若再对漠北用兵,怕是大梁国库支撑不住,此时朝中便有了议和的声音,要给漠北单于嫁个公主过去,再陪嫁多多的财物,割让一点北宁的土地,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萧直大怒,裁办了兵部右侍郎等主和派,让兵部尚书告老还乡,直接升任裴境为新的兵部尚书兼任北宁府君,任征虏军监军一职。   谢皇后之父任征虏大将军,温齐任副将,温国公全权掌管西京巡防营及金吾卫等所有留守兵马,保证西京安全。   圣旨一下,裴境便得去北宁坐镇。   沈妙贞非常担忧,不仅仅是担忧裴境,还担忧温齐,那是她的亲弟弟,可是要上战场的,裴邺就折在北宁,若是她的亲人再有个变故,她真的承受不起。   谁知裴境下朝回来,竟直接让家里所有丫鬟都收拾行装,要举家搬往北宁。   沈妙贞愕然不已,裴境却解释,萧直之所以将他派出去,就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漠北这只饿狼,不彻底平息漠北威胁,他肯定是回不来西京的。   也不知要几年,所以他准备带着她,举家前往北宁府。   沦陷的不过是北宁边境的几个小县,北宁府府城靠近宁州府和阿拉木图城,依然很安全。   正好他也可以带她去看看北国风光。   一家之主都发了话,沈妙贞也不能说不去,而且温齐也在北宁府,要得到消息还是住在那里离得近些好。   温齐带着军队疾驰半个月就到了北宁,沈妙贞他们还有行礼,却要走一个多月。   等到了北宁府城的时候,都是三月开春了。   北国却依然寒冷,他们入城的时候甚至还下了一场雪。   府城是黑砖砌成的,没有西京那么磅礴大气,却透着一股肃杀萧瑟之感,沈妙贞好气,来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顿时一股凉气袭上脸颊,让她打了个喷嚏。   “三月的北宁冷得很,你别冻的得风寒。”   裴境帮她笼了笼大氅,脖领处的皮毛又蓬松又毛茸茸,将她的脸团在中间,很是可爱。   此处临近草原,生活习惯上也与蛮族杂糅交汇,所以两边做生意的小商贩,许多都是卖羊肉的,什么炙羊肉、羊肉汤等等,一条街上都弥漫着喷香的味道。   而北宁因为汉蛮杂居,街上也有不少穿着蛮族衣裳的男子和姑娘,这些应该都是漠南蛮族。   沈妙贞看得兴致勃勃,鼻尖嗅到了羊肉锅子的香气,顿觉食指大动,想要支使几个小厮去买点回来尝尝,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一惊。   “景天,停车,停车!”   她立刻就要下马车。   裴境皱眉,生怕她摔了,赶忙扶住她:“你怎么了,这么着急,想和羊肉汤叫他们去买就得了,外头下着雪,地上滑。”   “我……我好像看到裴邺了。”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3、183   裴境一愣, 咬紧后槽牙,面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   沈妙贞此刻却完全没注意到裴境的脸色,她还在叫喊着:“景天, 你停车,我要下去!”   景天却在外面道:“夫人, 这地面上都是冰, 天气还冷, 等奴先停在一个干净地方, 您在下来行吗?”   “我现在就要下去,我……”   裴境气的一把将她抱住:“你够了没有,这里都是马车都是人, 磕碰到你怎么办。”   他嘱咐景天:“去前面衙门的门口停下, 我跟夫人一起下车。”   景天应了一声。   真正发起脾气来的裴境,也把沈妙贞震慑住了, 她只能呆呆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你别着急, 我跟你一起去看,别闹,知不知道。”   沈妙贞愣愣的点头,等马车到了衙门, 府衙的一众官员早就在那等待,却没想到, 裴境先带着一位身量纤纤, 带着帷帽的美貌夫人,去了西街市。   “你看到了, 哪个是裴邺?”   裴境强忍着怒气, 一个个指给她看。   沈妙贞失望极了, 不住的在人群中梭巡:“我……我分明看到了,我看到了阿邺!”   她还想往前一步,去一个个的寻找,整个人都惊慌失措,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   裴境强迫她转过身子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带着泪花。   就那么喜欢裴邺,就那么忘不了他吗?他到底有什么好,不过与他在一起短短半年的时间,就被这个男人灌了迷魂汤,直到现在都还爱着他吗?   分明是他先来的!   “你清醒一点,裴邺早就已经死了!”   裴境满脸阴沉提醒她。   沈妙贞却懵懵的,只觉得脑子都成了浆糊,完全反应不过来,嗫嚅着说话:“可是……可是我刚刚明明看到了他,就是裴邺。”   裴境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木然,扯着嘴嘲讽一笑:“莫说他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贞娘,你想怎么样呢?”   “我……我……”沈妙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裴境拽着她的手腕,强硬的将她拉走,根本不顾面面相觑,等待他的官员们。   裴家的宅子就在府衙旁边,里面早就打扫干净了,裴境冷了脸拉着她进去,虽然此刻已在暴怒的状态,却仍旧顾忌着她,到底没有直接将她甩到床榻上,动作还是温柔的。   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我还有事,要见府衙的官员们一趟,你先在这里休息。”   他顿了顿:“等我回来,你在告诉我,若是裴邺活着,你打算怎么办,我希望是我愿意听到的回答。”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只留下沈妙贞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   “姑娘,咱们这些东西都放在哪啊?”   察觉到主君与主母之间气氛的不同寻常,这些丫鬟根本就不敢开口说话,还是小绿儿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沈妙贞魂不守舍:“你们看着放吧。”   这宅子买来后,裴境早就叫人按照西京宅院的布局去布置,屋内的陈设跟西京的也差不了太多。   眼见沈妙贞这样,温家陪嫁的几个丫鬟也没了主意,这四个丫鬟中的老大安儿对众人使了个眼色,让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沈妙贞笼了笼衣裳,起身就往外走,像个游魂一样。   只有绿儿才知道沈妙贞与裴邺裴境之间的恩怨纠葛,她生怕出什么事,简单交代了安儿几句,就跟着追了出去。   “姑娘,您要做什么去。”   “我要去找裴邺,我看到裴邺了!”   沈妙贞神情仍然有些恍惚,显然是陷入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熟练脸庞中,根本就还没清醒过来。   绿儿咬了咬牙,挡在沈妙贞身前:“姑娘,奴婢本不该说这些话,可是您现在这样不正常!”   “就算找到了裴邺公子,又能怎么样,他若是没死,为什么不回来寻您,让您担惊受怕这么久,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还是说他活了下来,却停妻再娶,早就把您给忘在脑后了!”   “不是的,裴邺不可能那么对我。”沈妙贞很激动,她从未对绿儿用这种冷厉的语气说过话。   绿儿硬是挡着不让她出去:“姑娘,您也该清醒清醒了,您现在已经是公子的妻子,武安侯二房嫡子,兵部尚书裴大人的正头大娘子,这是陛下赐婚,就算裴邺现在还活着,您跟他也回不到从前,难不成为了裴邺,您还要跟六公子和离吗?”   “我……”   沈妙贞的脸色难看了下来。   “姑娘,您总教育我,在其位谋其事,如今您身份早就不一样,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伤了六公子的心?公子才是您现在的夫君啊!”   绿儿说的慷慨激昂,她生怕沈妙贞一时糊涂,办了错事,跟六公子之间陷入僵局。   她们姑娘,分明就是爱六公子的,如今重逢,没了身份上的压力,只有在六公子面前,她们姑娘才能任性骄纵,做事不必考虑后果,而六公子也尽数包容。   她分明爱他,却仍旧置气,所以不愿承认爱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给公子一个好脸。   “你是在教我做事?”   沈妙贞被戳中了心事,颇有些气急败坏。   绿儿害怕的往后缩了缩,却仍旧想劝她:“可是,可是姑娘,您真的不能去,您这样总是伤六公子的心,会伤了你们夫妻的情分。”   沈妙贞气急了:“你是裴境的细作,现在倒也不装了,开始教育我起来?”   “是我让裴境娶我的吗?我叫他先斩后奏求得圣旨?”   “我新丧夫,根本就不想嫁人,他却偏偏要强求,现在我只想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裴邺,他是不是还活着!”   若是活着,为什么不回西京,不来找她?   沈妙贞满腹的委屈:“你们一个两个就在这里拦我,你哪里是我的丫头,你是裴境的好丫头!”   她一甩袖子,进屋去生闷气,不仅越想越气,还偷偷抹起眼泪来。   这一下午,她都没叫人进去服侍,安儿等几人也不敢进去,她们哪里知道前因后果,只觉得绿儿跑去对沈妙贞说了什么,她们姑娘才开始生气。   这几人早就看不惯,绿儿装的是个老前辈的样子,对她们这些大小姐真正的陪嫁指指点点,所以这一回她惹了姑娘不开心,她们也对绿儿没个好脸色。   北宁府的官员们迎接上峰都是战战兢兢的,裴境先是查验了北宁府的税收和各项支出,还有府兵的数量,过些日子还要一一进行核验,事多且杂,他很累头也在隐隐作痛。   晚间的时候,北宁府安排了接风宴,包下了府城最大的风月之地花萼楼,这些自作聪明的下属,还特意给安排了两个年岁小的没接过客的姑娘,就想讨好裴境。   毕竟,裴境可不止是新任府君,这个地方长官他只是兼任,只要解决了漠北,回去他就直接升官。   如此年纪轻轻就能穿绯袍,可不是前途无量能简单形容的。   谁知,裴境居然毫不客气的拒绝了宴会,急匆匆的就回了府邸,这一场安排是白安排了。   裴境心中有事,哪里有时间跟他们虚与委蛇。   天色已晚,他推门而入,屋内居然没有一丝光亮,沈妙贞枯坐在屋内,也没有主动上前来,帮他整理衣袍,跟他嘘寒问暖。   裴境苦笑,他已经习惯了,她对他的冷脸。   “用晚膳了吗?怎么也不点火烛?”   “裴境!”   沈妙贞的声音响起,只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叫他心中咯噔一下,有些不祥的预感。   “我有事跟你说。”   裴境故作轻松,拿了火折子将琉璃灯内的烛火点上,昏黄的灯火瞬间照亮了屋内。   沈妙贞就坐在中间的绣墩子上,深深的看着他。   不等他回话,她接着说:“今日下午,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了很长时间……”   “你帮我找裴邺,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他,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丈夫,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他的下落。”   “他是你的丈夫,我是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如果他还活着,你是不是还要离开我,跟他重温旧梦?”裴境截住她的话。   沈妙贞嘴唇翕动,良久的沉默,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沈妙贞!你如此对我,糟蹋我的真情,你到底有没有心?”   裴境眼中的怒意宛如深海中灼灼燃烧的火焰,就要将海水蒸干,要将她也纳入这片火海之中,将她燃烧殆尽了。   沈妙贞垂下头去:“可是……”   “可是?”   “可是,当初我也并不想嫁给你,是你非要这样。我夫君死不到半年,你就请旨赐婚,你要我把我夫君置于何地?”   裴邺,裴邺,裴境恨得后槽牙都痒了起来。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轻松了似的,站起身,走向她:“我一直对你温柔,忍让你,怕是叫你忘了很多事。”   他有些不正常,沈妙贞下意识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后退一步,再一步,直到她站不稳,跌落在床榻上。   他竟是直接将她压在床上,钳制住她的挣扎。   “裴境,你想做什么,你又想强来吗?”沈妙贞惊叫出声。   裴境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傻姑娘,我怎么可能强来,对你那么不温柔呢,我这么爱你!”   “你会求着我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4、184   这一夜是狂乱的, 无序的一夜,有几次沈妙贞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像是大海中没有方向, 没有目的的小舟,只能在巨大的海浪中不停的摇摆, 最后被滔天巨浪拍碎, 连木渣都没能留下。   现在她才感觉到, 新婚那日, 裴境到底有多克制,有多手下留情,有多温柔。   他根本就不控制自己, 完全放纵了自己的, 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此刻完全释放出来, 让沈妙贞觉得可怕。   然而越害怕,越躲, 他便进攻的越厉害,越发强势。   沈妙贞觉得苦头透了,太过激的感觉也让她吃不消,到最后她嗓子嘶哑, 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而每一次的哭求,他根本就置若罔闻。   这是沈妙贞第一次觉得裴境如此有侵略感, 手臂如此强劲有力过, 他只要微微一压,便叫她动弹不得, 只能接受他的所有。   然而这一夜也不是全然的痛苦, 他依然在很好的照顾她, 务必要让她感觉到,跟他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   但太过了……   她哭着求饶,说不行了,太满了,而他却只是轻轻一笑,告诉她,你还能再继续。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动作,让她连哭求都发不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沈妙贞终于累的昏了过去,她实在太疲劳了。   而这一睡,她便是晌午才醒过来。   身上很清爽,并不感觉到黏腻,双腿之间的涩然,是因为被过度使用的缘故,肯定都肿了。   沈妙贞红着脸,偷偷摸了一下,果然只是轻轻的都如此之疼,嘶的倒吸一口气,心里更加埋怨裴境。   不过双腿之间倒是挺干爽,沈妙贞叹了一口气,好歹还知道给她清理,不至于早上起来让她尴尬。   但她身上的红痕深深浅浅,实在不能出去见人,只能披上一件罩衣,然而脖颈上的却完全遮盖不住。   这宅子虽然陈设都像西京的裴府,但北宁因为天气寒冷,这间拔步床打造的十分宽大,床内四角都有珐琅的炉子,又有厚实的幔帐,温暖的如同夏天,穿得多些还会冒汗。   她起身想要掀开幔帐,却听到一声苏啦啦的金属声响。   一条锁链从她裙子下蔓延出来,沈妙贞一呆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拎起裙子,抬起脚。   她看到,那只被裴境戴上的脚镯,雕刻的铃兰处拴着一条锁链,几乎跟她的手腕一样粗。   沈妙贞愕然的看着,拽了拽这条坚硬无比的精钢锁链,顺着锁链看过去,另一头没入墙壁上,根本就看不到接入的凸起口在哪里。   此刻,她才反应过来,她被裴境囚禁了。   沈妙贞从茫然再到震惊,从震惊变为愤怒,怪不得谢皇后提醒她,不要相信裴境,她真是天真,啥子。   以为从前了解到的那个外温内冷,但一直有自己的原则的裴境,绝不会是萧直那种,会强迫女人的人。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错了。   什么清绝出尘,什么风光霁月,什么冷傲孤高如云中君一样的神仙公子,纯都是放屁,是假象。   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神仙公子,会这么对待一个弱女子吗》这个弱女子还是他的妻子!   沈妙贞气势汹汹,愤怒已经让她失去了被折腾一夜,升起的疲惫感,她觉得现在有使用不完的劲儿,要跟裴境算账。   一把掀开幔帐,昂首挺胸走出去,把锁链弄的哗啦啦作响。   “裴境!”   裴境居然没有在屋里,唯有一株香冒出的袅袅青烟,仿佛在嘲笑着她。   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沈妙贞满腹的怒气却无法言说。   她呆坐在原地,气鼓鼓的像一只河豚。   锁链的长度只能够她在屋内活动,根本就不够到门口的长度,沈妙贞即便想出去,也没有办法。   裴境这算什么?囚禁她?   沈妙贞生气极了,胸口闷闷的,无法发泄,她拿着桌上一个白瓷碗想要丢到地上,却看到白瓷底部的印记时,便犹豫了。   这是徳化白瓷,还是官窑烧的,德化白瓷素有润如羊脂,色如白玉的美称,刚一用手触摸的时候,一时都分不清是玉还是瓷器,这东西一直都是皇家贡品。   若非她现在封了郡主,算是皇室众人,还用不上这种金贵东西呢,若是出去卖,这玩意怎么也得几十两银子一只。   虽然现在有了钱,可她生活做派仍旧节俭,并不会随意糟蹋东西。   摔不了德化白瓷,她拿起罗汉床上的枕头,狠狠的摔倒了几下,反正这个东西坏了也不心疼。   正在她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时,墙壁处居然轰隆隆打开,出现一道门,裴境端着一个托盘出现了。   疯狂捶打枕头的样子,被他看了个正着。   沈妙贞顿时脸一红,可她为什么要害羞呢,想明白后,她又抬起头,扯着脚踝上锁链,甩的哗啦啦山响。   裴境却像是没看见一样,面色淡然。   他只穿着一袭单薄素色衣裳,头发并未扎起,只是松松的束在脑后,两颊边落下几丝碎发。   他本就美的雌雄莫辨,这样透着几分慵懒的风情,实在是漂亮的惊心动魄。   而这个心机男狐狸精,仿佛是故意的,身上的衣裳也没有严丝合缝的穿好,交错的露出胸前一大片的逛街如玉的肌肤。   这幅模样,能蛊死任何一个普通女人,怕是命都给他都行。   然而沈妙贞却完全没有被美色迷惑,就算是天仙,每天都看,也早就习惯,反正她是不会被这个男狐狸精迷惑。   “德化瓷没直接扔了,应该还有理智,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不是,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裴境,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关起来,从此不让我再出门了?还有,我的那平安喜乐四个丫鬟呢?看到我被你这么欺负,居然都不来为她们家小姐出头?”   裴境很坦然,把托盘放在那。   沈妙贞其实很好奇,他什么时候在墙壁那里开了个门,现在是强忍着好奇心,先跟他撕扯脚上链子的事。   “只是让你不要乱跑,免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又去找裴邺。”   沈妙贞气的走过去,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毫不客气,用了全身的力气,而效果也是很显著的,裴境的脸受了这一巴掌,立刻就肿了起来。   “裴境,你是人吗?你是个狗吧!”   裴境舌尖顶了顶内侧被她打到的地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温和了,握住她的手,把她往椅子上带:“手打疼了吗?可出气了?要不要再打一巴掌?”   沈妙贞最是烦他这种样子,装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你看着我,跟我说清楚阿,到底想怎么样,要是不想跟我过了,我们和离……”   她的嘴被他堵上,被他亲的气喘吁吁,被教育很多次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的气息,敏感的不可思议,只是这样就轻轻颤动起来。   “不能说和离,你是我的,永远都不能离开我。”   “所以你现在为了不让我离开,就开始锁着我?”   裴境理所当然的点头:“对,我怕你去找裴邺,若是他还活着,你就会抛下我,跟他重温旧梦,我好不容易娶了你,怎么可能让你又回裴邺的身边。”   沈妙贞气苦,曾经她恨他不说真心话,不坦诚,可现在他却完全变了,却变得坦诚的过分,甚至开始厚脸皮。   “可我总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你怎么能限制我的自由,裴境,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裴境笑了笑:“那你现在知道了,裴境就是这样的人,会嫉妒会生气,甚至会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择手段,阴暗下流,现在知道并不晚。”   “你就一定要这样,要我把对你一切美好的印象都消失殆尽,你才满意吗?”   沈妙贞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她不愿她与裴境之间相恋一场,最后却只剩下仇视与怨恨,更不愿意他一个堂堂的状元郎,为了她这一个普通的女人,走下神坛,甚至变得比普通男人更加可恶。   “你不懂,你永远都不懂……”   他都要失去她了,还讲什么风度,讲什么道德,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将她留在身边。   “我爱你,贞儿,我不能失去你,你就是我的命。”   如果是之前,哪怕只是一年前她没有嫁给裴邺,听到裴境这种炙热的告白,沈妙贞都会感动不已,会死心塌地的跟他在一起。   现在终究是不同了。   而在他深情的爱语下,沈妙贞窥到了一层更深层的疯狂。   不容拒绝的将她按在桌子上,裴境温和的笑着:“我会帮你去找裴邺,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但,我也有条件。”   他摸了摸沈妙贞平潭的小腹:“你要给我生个孩子。”   “虽然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孩子,我也并不是非要传宗接代催着你生,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他眼中全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你给我生个孩子,我就派人找到那个人,并允许你们见面,你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5、185   她, 还有他们未来的孩子,都是筹码?   他为了她已经不择手段,出此下策, 沈妙贞却只有满脸的嫌恶和懊悔。   爱,不应是占有, 而是付出和放手, 是希望所爱之人能过的更好, 可为什么, 裴境却变成了这样。   “你根本就不是爱我。”   沈妙贞的声音颤抖,她双眼酸涩的想要落泪,心中的苦闷却不知跟谁去说, 终于, 还是不如她所愿,裴境变成这种疯样, 如此的执拗,跟她是脱不开关系的。   她宁愿他还像以前那样, 只对自己的功名执着,而现在完全变了的裴境,就好像她的梦破灭了一样。   “你只是觉得不甘,我曾经跟你在一起过, 居然还能抛弃你嫁给别人,像你这种自视甚高的人, 只是觉得不甘心, 这不是爱阿。”   裴境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听她说:“这种时候,无论是什么话, 我都不想听。”   “我只知道, 你是我的。”   昨晚折腾了一夜, 在桌案上又白日宣·淫,来了第二轮,他捏住她的腰,款款的动着身体。   他说他再房间里点燃了助兴的香,会让她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他。   而沈妙贞被欲望席卷着,只能沦陷在他的陷阱中,与他共同沉沦,早已不记得今夕何夕。   裴境打定了主意,不放她出去,也不让别人接触到她。   沈妙贞也知道那扇暗门是做什么的,裴家在北宁府的宅子就在府衙边上,为了陪她,或者说是控制她,他居然将他们的卧室与府衙的府君办公内室打通,在中间还挖了一个宽敞的地下通道,里面铺上了青砖不说,还摆放了家具。   只要沈妙贞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裴境,而她累的昏睡过去的时候,裴境就陪着她睡,若府衙有事,裴境又舍不得她,竟然抱着她从暗道去府衙。   府衙内,也被他改造过了,他和那些下属们在外间议事,她就呆着内间,让人脚腕上的锁链是少不了的。   裴境甚至还给她右脚腕也栓了一个镯子,两脚之间也有链子,只能小幅度的走动,根本就跑不起来。   而沈妙贞不知是因为助兴的香绣的多了,还是在房间里呆的久了,居然真的开始慢慢遗忘一些事,就包括裴邺的。   她不知过了多少天,也不知今夕何夕,整日昏昏沉沉。   她在睡着,房间里热气腾腾的火炉将她的脸熏的发红,身上的被子也因为热被随意的拉到腰间。   裴境熟练的拉开被子,满意的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他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而察觉到熟悉气息的女人,迷迷糊糊的,仍旧下意识将双臂张开搂住他的脖子,舌尖吐出,迎着他的吻。   她已经被他tiao教的如此熟练,对他不仅丝毫不抗拒,反而越发离不开他。   裴境非常满意,得不到她的心,得到她的人也是一样的。   而且,是时候了。   “那个人已经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唔?”   沈妙贞被亲的晕头转向,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仍旧在迷迷糊糊的对着他索吻。   裴境很高兴,嘴角扯起一抹笑容:“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事。”   他搂着她,跌入鸳鸯帐,又是一夜被翻红浪。   又过了几天,裴境居然亲自将她带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妆打扮,不仅换上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新衣裳,还想为她梳个新发式。   但无所不能的六公子还是吃了瘪,他能指挥得了千军万马,却不会给她梳发,最后只能简简单单的挽起,用冠固定住,至少带冠的发式并不用如何的复杂。   他心情很好,还亲自用手指抹了胭脂,涂在她的嘴唇和眼角。   昨晚这一切,他便抱着她出了房间。   她已经许久没有出房间,看到这么炽烈的阳光了,现在的时节,连北宁也开始进入春天,万物复苏,外头的柳树都抽出了新芽。   沈妙贞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用手遮挡住,想要躲避这许久不见的光明。   裴境抱着她,将她整张脸都埋入自己怀中,发出愉悦的笑声,胸腔的震动,让她觉得安心,又情不自禁的往他怀中缩了缩。   他居然也没有给她系上锁链,就这么抱着她上了马车。   “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直都很想见的人。”   沈妙贞沉默不语,裴境也觉得无所谓,温柔的抚摸了抚她的头发,带着她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幽静的私人宅院。   里面是仿照江南风格设计,挖了个小小的水潭,水潭上的小亭子中,早已站着一双璧人。   男人身高挺拔,猿臂蜂腰,一张俊脸如刀削斧砍般深刻,女子面容大气明丽,深目高鼻,应是有异族人血统。   而裴境带着沈妙贞出现的时候,那女子正靠在男子怀中,吃他手中递过来的葡萄,一副非常恩爱的模样。   沈妙贞面容恍惚,只觉得那男人非常眼熟。   走的近了,听到声音,那一双璧人回过头来,她如遭雷击,呆立在当地。   那个男人,如此熟悉的面容,虽然身上穿着蛮族的窄袖胡服,头发也没有束起,扎成一根根的小辫子披散着。   可那张脸,分明是裴邺!   “阿邺……”   沈妙贞脱口而出,就想跑过去,却根本动弹不得,她的腰肢被裴境禁锢住,手腕被他钳制,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无比恩爱的夫妻,因为妻子体弱,丈夫一直照顾她。   然而在看到一个跟裴邺如此相似,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时。   沈妙贞下意识的反应居然的看向裴境。   裴境给了她一个眼神,似乎是告诉她不要怕。   走的近了,沈妙贞才发现,这个姑娘她也见过,就是陈夫人的外甥女,阿拉木图城的王女,那位叫菩萨奴的姑娘。   为什么裴邺会在她身边?   他们发生了什么,那人一定是裴邺,他若是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不来找她?   他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二弟欠了那么多赌债,他娘逼她嫁给他三弟,甚至联合他二弟要卖了她,霸占她的嫁妆!   裴邺与菩萨奴转过头,看向他们,菩萨奴撅撅嘴显然有些心虚,但很快就底气足了起来,丝毫不惧,似挑衅一般望着沈妙贞。   而裴邺,他的目光没了那种熟悉的深情和温柔,甚至连故意逗她笑时,那种些许的流气都没有。   他就像个陌生人一样的看着她,好似根本就不认识她。   “别怕。”   裴境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就让她惶恐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   “王女。”   裴境对着那姑娘点头示意,分明是在跟她打招呼,那那双眼眸中,却并没有她的身影。   王女也不在乎,反正她喜欢的也不是他,早先她倒是想下手来着,谁知这是一朵剧毒的格桑花,只是看着好看,却根本无法掌控。   沈妙贞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阿邺,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她看着裴邺,眼中的泪水忍不住顺着面颊滴下,裴境皱眉,抚去她脸上的泪珠:“不好意思,内子性格有些多愁善感。”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裴境没有丝毫想要道歉的意思。   “请问,这位姑……夫人,你认识我吗,我不叫阿邺。”   他笑容温和,居然与裴境有些相似,与从前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却为人科考的裴邺,相去甚远。   她的阿邺只对外人沉默,在家里,还会逗她开心,非常能低的下身段,根本就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而这个男人是谁,长着一张裴邺的脸,笑的虽然温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好接近。   沈妙贞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裴境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叫裴邺,叫阿图拉,我给取得名字,在我们蛮族,这个词语的意思,是新生,怎么样,不错吧?”   菩萨奴抱紧裴邺的手臂,一副非常亲近的模样,微微抬着下巴对着沈妙贞显摆,分明就是一副挑衅的模样。   而裴邺居然也是一副宠溺她的样子,任由她做什么都可以,微笑的看着她的样子,再一次刺痛了沈妙贞。   “你分明知道他不是什么阿图拉,他是裴邺,土生土长的大梁洛京人,是武安侯裴家的远亲!”   “腾古里菩萨奴,你抢夺别人的丈夫,到底有什么意图?就算你是王女,可我也是大梁的郡主,你敢挑衅我?”   张扬的草原姑娘才不怕沈妙贞,在她看来,这些中原女人的愤怒,就像小猫一样没有威胁。   “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家阿图拉差点死在战场上,是我救了他的性命,若是没有我,他可活不到现在,而且我家阿图拉以前是有个妻子,叫沈妙贞,是个开卤肉铺子的平民女人,我记得叫人回去打听的时候,这个开卤肉铺子的女人下落不明。”   “可阿图拉跟你安宁郡主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温家的长女吗?你的丈夫不就在你身边,是那位北宁府君大人,可没听说过,温家长女,安宁郡主,从前嫁过人,难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6、186   沈妙贞哑口无言, 愤怒越加剧烈。   “你不知道阿邺有妻子?在义母那里,你明明见过我们,也知道我们曾是夫妻!”   “你救了阿邺, 我们谢你的恩德,可你强占他人的丈夫, 腾骨里菩萨奴, 就算你是王女 , 如此行径, 在大梁也是为人所不耻的。”   菩萨奴从小到大都被宠爱着,恒王对这个小女儿,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呵护, 把她的脾性养的跟长乐郡主萧冰云有些相似, 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她到底还知道一些分寸,她是蛮族人, 纵然被大梁皇室封了王女,却也被恒王再三告诫, 对梁国真正的皇室还有那些权臣,要谨慎,莫要太张扬。   所以现在,菩萨奴已经很生气, 嘴都撅了起来,却还是努力压制着怒气。   “安宁郡主, 哦, 现在不应该叫你郡主,而是该叫你裴夫人, 你可是裴境裴大人的妻子, 又不是我家阿图拉的妻子。”   她目露嘲讽:“你若当真坚贞无比, 为何还另嫁了别人?这裴大人堂堂二品大员,可比我们阿图拉要位高权重的多,也怪不得裴夫人会变心呢。”   沈妙贞此时已然面色参拜,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纵然当初的确不是她变心攀附高枝,可事实就是如此,现在她嫁给了裴境,成了兵部尚书夫人,过上了更优渥的生活。   她不敢去看裴邺的表情,怕从他的脸上看到失望和厌恶,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嫁给别人,确实没有脸面对他。   然而那个长的裴邺脸的人,却只是微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就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一样。   不仅丝毫不在意,还对泫然欲泣的沈妙贞,完全不理会,不在乎。   沈妙贞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握住,包着她的就是裴境略带几分粗粝的大手。   他就站在她身边,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纵然她心里很清楚,今日尴尬的局面,九分都是身边这个男人造成的,然而这些时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情不自禁下意识想要去依靠他。   “本官与夫人的婚事,乃是陛下赐婚,王女这话的意思,是让我夫人抗旨?”   “她若没有选择控制不尊,而是选择保全嫁人,顺从陛下的旨意,就是对裴邺,不,你身边那个叫阿图拉的男子不忠?”   “本官听闻,你们蛮族的女子,尚且会随心所欲,若是看对了眼,男子便可随意进入女子的帐子春风一度,而现在你却以比中原女子更加严酷的规则来比对我夫人?”   裴境笑的越发讽刺:“裴邺死了,丢下那么一个烂摊子丢给贞娘,我夫人一个弱女子,差点被他那好二弟,好婆婆,合起伙来卖了。”   “王女倒是不追究男人的责任,反而在这里责难女人,责难本官的夫人?”   腾骨里菩萨奴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裴境,缩了缩脖子:“那……那我也不知道,阿图拉的家人这么对待你夫人,你也不该怪我阿。”   “而且,而且,阿图拉也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人生是全新的,我救下他的时候,他就像个纯然的小孩,什么都是我重新教的,我也付出了很多,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你这个妻子,不是也没有陪在身边吗?”   “现在阿图拉爱上了我,你既然也嫁了人,就不应该在纠结过去,既以为他死了,那就别找了,他都有了新的人生,你就不应该再来打扰你们。”   “而且……”   腾骨里菩萨奴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的笑意:“而且我跟阿图拉不仅成了婚,我们……已经有孩子了……”   她暗示性的捂住了小腹,满脸的娇羞。   沈妙贞面色恍然:“你……你们,有孩子?”   菩萨奴只是羞涩的笑:“郡主也是成亲的人了,难道还不懂吗?”   沈妙贞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这么快吗……”   菩萨奴像是故意气她,又像是在炫耀:“阿图拉被我救下的时候记忆全无,他接受了新的身份也迅速的爱上了我,我们成婚后有很恩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了孩子,很意外吗?”   她与裴邺成婚也只有一年,也恩爱非常,可为什么他们却没有。   沈妙贞神情恍惚起来,裴境揽住她的肩膀,他温热而大手叫她并没有那么彷徨不安。   裴境笑道:“那可要恭喜王女了,你们放心,我带着夫人这回来,也不过是确定一番裴邺的下落,如今知道他还活着,就已经够了,既然裴邺也有了好归宿,我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   “夫人,现在知道裴邺还活着,你可放下心来了?”   沈妙贞面色惨白,翕动着嘴唇,上前一步,想要拽住裴邺的袖子,却被他微微皱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闪开了。   沈妙贞心口一堵,险些没有背过气去:“你,你现在过的好嘛?”   裴邺带着根本就不符合他性格的笑容,分明笑的如沐春风,实则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托您的福,我过的不错,菩萨奴对我很好,我们很是恩爱,现在她也有了身孕,我只希望能陪伴在她和孩子身边,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虽然菩萨奴说,我原本姓裴,名邺,但对那段记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从我有意识,接触到的就是菩萨奴,她对我很好,若是先前跟您有什么纠葛,请你看在一切都过去的份上,便不要在追究了。”   他似乎是有些困扰的模样:“不论我们过去是什么样,我希望您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菩萨奴一心系着我,可醋劲却很大,我也挺喜欢她这种小任性,却不愿意让她生气。”   “您来找我一次,背地里她不一定有多么的难过,现在她有孕了,我更要多顾忌她的感受。”   沈妙贞胸口剧烈的欺负,她还能说什么,还想说什么?   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你过得幸福,那就好,那就好……”   沈妙贞再也不想看,靠在裴境而身上:“我们走吧,我想回家去。”   裴境唇角勾起一抹微笑,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裴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不管你记不记得起来,都不要来找她。”   他抱着沈妙贞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到了马车上,沈妙贞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靠在马车的角落里,双目失神,眼泪簌簌的流下来。   “别哭了,我一直不想让你看见,就是这个原因。”   明明心爱的姑娘在为别的男人哭泣,裴境却根本就不生气,也不觉得心烦意乱,反而温柔包容。   “你还跟我生气,现在你瞧见了,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你来了吧?”   “你还说我不是好人,看看现在,是谁伤了你得心?”   他絮絮叨叨的,一边搂着她一边诉说着过去的种种,沈妙贞却没有还嘴。   “你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冷不防的,她问了这么一句。   “就半个月前,我本来想尽快联系他,却没想到他跟那个王女在一起,两人还很亲密,你心心念念裴邺,若是当时叫你看见了,你还不伤心死?”   “现在还在为他难过?我也是想不通,他跟你在一起满打满算就半年,感情能有多深,你有这么忘不了他吗?”   “他家人还没有善待过你,你就这么记着他?”裴境依然耿耿于怀。   “我并不是爱他。”   沈妙贞的双眼看向虚空中,涣散没有焦距:“他在合适的时间出现,是第一个说,要娶我为妻的男人,在我危及的时刻出手,算是救了我,而我们也曾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他死后,我才觉得那么快嫁人,有些对不起他。”   “然而现在,纵然他还活着,裴邺却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不是裴邺。”   沈妙贞吸了吸鼻子:“不过没关系,知道他还有命在,还跟王女这样身份的姑娘成婚,我也没有不放心的了。”   她明白一切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挽回。   但看到他现在有了新的家庭,夫妻和睦,妻子身份高贵,她心中的愧疚也少了很多。   “现在想想,我真是傻,陈夫人为什么特意来劝我,让我忘了阿邺,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好心,身为王女的亲姨母,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女救了阿邺,还看上了她,跟他在一起了。”   “只是糊弄我罢了……我这个义女,到底比不上她的外甥女。”   “别钻牛角尖,当初陈夫人待你不过,她跟太青先生没有孩子,未必不是存着让你尽一尽孝心的意思。王女跟她毕竟有血缘关系,这远近亲疏也就有了分别,你这么通透,怎么会为这种事烦心呢。”   “是。”   沈妙贞颔首,埋入裴境的怀中:“以后我不会再提裴邺了,但是你也不能那么一直锁着我,整日跟我做……做那档子事,太淫·乱了。”   裴境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摸摸她的发:“好,我不会再那么做,对不起,听到你说离开,我就失控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依着你。”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7、187   沈妙贞与裴境走了, 还是那么恩恩爱爱的走的,裴邺垂眸,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翳, 那种温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也慢慢消失。   菩萨奴脸上的显摆笑容也逐渐消失,双手抱着臂, 审视的望着他:“阿图拉, 你不会想起什么来了吧。”   “对了, 你娘和两个弟弟我已经叫人接了过来, 有时间的话,你想看看他们吗?”   裴邺缓缓抬起头,神色茫然回道:“菩萨奴, 你在说什么, 什么想起什么?”   菩萨奴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然咧嘴笑了, 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没想起来就好。”   她神色认真:“阿图拉,你现在已经不是裴邺了, 是我菩萨奴的男人,你若是心里还想那个什么妙贞,我可不会轻易饶了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上一个想要对我负心的男人,被我父王挖出了心肝, 丢到野狼堆里去了, 死的特别惨。”   她很骄傲的模样,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多么残忍的话, 若是个文弱书生, 怕是会吓的尿出来。   而裴邺明明失忆了, 按理说应该会吓坏,此刻却微笑的回话:“你在说什么阿,我明明最爱你,心里只有你,你还怀疑我的真心吗?”   菩萨奴此刻才满意,依偎到他怀中:“你看看那个什么妙贞,这么快就嫁了别人,哪有我对你好,你要好好表现,让我高兴了,我就带你去看你娘和弟弟们。”   裴邺笑而不语,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些勉强。   果然这次见面之后,沈妙贞再也没说过关于裴邺的话,跟裴境在一起,也没有从前那样冷嘲热讽,两人也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静静的待在一起。   这次之后,裴境也不再关着她,就好像从前那些冷战,那些矛盾就没发生过一样。   沈妙贞选择故意遗忘,裴境也待她温柔包容,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   只要不是故意跟人作对,就如裴邺所说的,沈妙贞真的是个非常知情识趣的美人儿,就算嫁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日子也能过的有滋有味。   现在她的丈夫是裴境,是莲花六郎,一手将她栽培起来,两人不仅趣味相同,他爱的,她也爱,爱好也很相似,更有数不清的话题可以聊。   若论志趣相投,如鱼得水,裴邺与她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裴境。   没有总是说只能纳她为妾,改变了许多的裴境,也实在是个体贴的丈夫,家里的产业都交给了沈妙贞,决不藏私。   她喜欢做生意,裴境也由着她,家中用银子做决定,沈妙贞根本就不必知会他。   沈妙贞不再跟他置气,打定了主意要跟裴境好好过后,比从前更加贴心。毕竟,那时候她只是个丫鬟,心里总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担忧以后的日子,可现在却不同,她是裴家当家主母,裴境万事都由着她,家里也没人敢跟她作对。   当她不再故意挑衅他的时候,两人逐渐从身体到心灵,都越发契合。   沈妙贞也没闲着,裴家虽然富贵,可谁嫌手里的钱少呢。   她组织了一只商队开始将北方的皮货、山货、药材等东西运到南方去卖,还在北宁府当地开了家卖江南菜的食肆,食肆只卖十几种菜,价格很高,但做到原汁原味,江南味儿很地道,而且是限量卖的,所以生意也很火爆。   从商到底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但看她干的兴致勃勃,裴境便也由着她去做。   北宁的形势越发紧张,谢大将军与温齐带着兵马驻扎北宁后,很快就止住大梁军队的颓势,蛮族的重骑兵好似也没了那股摧枯拉朽之势,两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但裴境亲自来北宁府坐镇,目的可不是只是为了僵持,若只是收复北宁,根本不必派他来,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若是用了牛刀,必定所图甚大。   北宁府城虽然并不紧张,但戒备却比往日严了许多,沈妙贞上街的时候,能看到盘查的兵士,空气中有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些日子裴境也越发忙碌,回来也很晚,有时候饭也顾不得吃,原来不管回来多累,他都会缠歪着她胡闹一番,但现在却修身养性起来,只是单纯的抱着她睡。   沈妙贞有时候也会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裴境却顾左右而言他,沈妙贞也就知道,这大概是不能对她说的朝廷机密,也就不再追着问。   这一日,沈妙贞惯常去铺子查账,顺便买些入夏穿的新衣料,马车却被一个素衣麻服的男人拦住。   沈妙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来:“小天,你怎么在这?”   男人面黄肌瘦,只有脸上那双黑黢黢的眼睛,还有曾经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少年的模样。   “阿姐……”   他喊了她一句,泪水就流下来,顺着他黄瘦布满灰尘的脸流下来,冲刷出一道痕迹。   “小天,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快上来,我带你回家。”   他不是去了阳城县做县令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北宁府。   “回家?我还有家吗?还是回你跟裴境的家?”   沈天吓得后退了几步,裴境两个字就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坚决不肯回裴府,沈妙贞又心疼他又觉得无奈,只能先让他上马车,叫人调转车头去了自己开的江南食肆。   她并不知道,沈天上了马车后,就有尾随在她身后的人,手脚麻利的回去给裴境报信了。   沈天像是许久没有好好的吃饭,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的。   沈妙贞叫人端上了饭菜,他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等他吃饱后,沈妙贞又柔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知,沈天未语泪水却先流了下来。   “阿姐……”   他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沈妙贞心中一软,拿出帕子给他抹眼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都是县令老爷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哭鼻子?”   沈天边哭边道:“我还算什么县令老爷,连县都没了,我一个光杆司令,算什么县令老爷?”   沈妙贞满头雾水:“阳谷县不是还好好的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天很恨的:“阿姐,你别信裴境那个狗东西,他没安什么好心,我刚到阳谷县,调令就下来了,将我调到函谷县,做地方军的监军,虽然职位是高了一点,可那里直接与蛮族接壤,危险的很,除了裴境谁还能做出这种事?”   沈妙贞大为不解:“裴境为何要把你调任到函谷县,你是个县令,当时他是兵部左侍郎,为何要管一个县令的调任?”   见沈天满脸不赞同,沈妙贞摇摇头:“好吧,就算这件事是他做的,他针对你有什么意图? ”   “总不能因为沈家欺负过我,就置你于死地?怎么可能呢……”   沈妙贞都要笑了,裴境的确小心眼,记仇,可也没可怕到这种地步。   沈天面色变换,脸色难看极了:“阿姐,我跟你说了,你不要相信他,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隐瞒下去,你跟一个这样的毒蛇一起生活,早晚他要咬你一口。”   “阿姐可知,当初裴邺中了武秀才,是谁一手在背后操控?是谁鼓动裴邺去的西京?为何裴邺那么长时间想考武举,一直下不了决心,却在第一年就考中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裴境,他给裴邺开了后门,让他中了秀才,这才去了西京。他中举之后,明明裴邺是想留在巡防营,至少巡防营是驻守西京的,为何他被分到了昭武军,那么远的边境,裴邺又不是没妻子没有家,光杆汉子一个,他怎么舍得离开阿姐身边!”   沈妙贞沉默不语。   “就是裴境操纵的,把裴邺支走,他才好有机会对阿姐下手!”   沈妙贞垂着眸,没有说话,现在想来,的确当初裴邺中武举,被派往边境的昭武军,一切都太巧了,但也顺理成章。   裴邺对他说过,他们那一届的武举人,几乎八成都被分到了昭武军,只除了一些权贵子弟,早就疏通了关系,能留在西京。   像温齐那种,自己主动前往北宁戍边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没有真凭实据,我不能猜疑裴境,他做这些没有动机。”   “怎么没有动机,他的动机就是阿姐你!”   见她还是半信半疑,沈天气急败坏:“阿姐就那么信他,不信我?”   “我查到的可不止这些,阿姐知不知道,那裴邺的二弟裴邦赌钱的那个地下赌场,背后的大庄家,就是裴境,那个赌庄是他的产业!”   “阿姐,你现在还没将这些事串联到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是裴境的阴谋,他想要得到你,就不择手段,算计裴邺,让裴邦欠债,引导他们一家子对你不好,让你灰心从而对裴邺失望,这样他才有了机会!”   “我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被他阴谋迫害,被他追杀,不然我好歹也是个县令,如何会落得这个地步呢?”   此刻,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阿,我也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事,并且言之凿凿的要给我定罪。”   裴境从外面走了进来,深色从容不迫,不见一丝的慌张。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8、188   裴境从容不迫的走进来, 面色坦然,就像沈天告的不是他的状,说的不是他的事。   他自来熟的坐在一旁的太师椅子上, 还拿起泡茶的茶,自顾自的倒了一壶:“你说说也好, 我也听一听。”   沈天气的整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好, 那我就全说了, 看你怎么跟阿姐交代。”   裴境却神神在在, 这种将一切尽接掌握在手中的,居高临下的感觉,让沈天不爽极了。   “你敢否认, 裴邺考武秀才的时候, 你没有暗中给他作弊,好让他通过?”   裴境摇摇头:“他考试的时候, 正是我朝用人之际,当时陛下尚是符阳王, 我给陛下建议,这几次考试,试题难度降低,好多网罗些人才, 这些人可以直接做百夫长,他只是正好赶上了试题简单的这几年。”   “我这算是给他开后门吗?不过他也算捞到, 若是试题难度没有降低, 武试的标准也相应降低一个档次,他的水准, 怕是要考几年, 不可能那么快就能中秀才甚至是举人。”   沈天呲牙, 没想到他如此能言善辩。   “那裴邦赌钱,那个赌庄不是你裴境的产业?”   裴境挑眉:“沈县令慎言,我乃朝廷命官,我手中的产业可没有赌庄,不信,你可以问问你阿姐,我多少身家,她都知道。”   “你别想抵赖,我都看见了,那个赌庄的掌事,偷偷的见过你。”   “哦,那可能是我爹的产业,他手里确实有个赌庄,不过我爹既不承爵,也早就辞了官,如今是平民百姓一个,开的赌庄也在洛京上了册,乃是朝廷钦定的五大赌坊之一,是合法的生意。”   “至于你说,我给裴邦下套。”   裴境轻叹一声,似乎在嘲笑沈天的脑子:“我难道还能胁迫裴邦去不去赌钱?赌坊开门做生意,也没有出千,他一开始赢了几千两,赌坊的掌柜还告诫他见好就收,莫要贪来着。”   “谁知他不听劝,非要都投进去,还要玩杠杆,有道是好言语难劝该死的鬼。”   “我不直接经手赌坊的生意,后来我发现追债那些人追着裴邦跑去西京,得知是裴邺的弟弟,我还阻止他们去骚扰你阿姐的生活。”   “若不是因为有着这层关系,催债的早就找上门,把裴邦抓到衙门了。”   沈天恨的牙痒痒,这人面白心黑,还很有手段,怪不得阿姐根本就玩不过他。   “我的事说完了,现在该说说你,沈天。”   “是谁找到了我,说要我给一个做官的机会,能帮我除掉裴邺,又是谁对我说了,贞娘的身世?不过我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对我说贞娘是海家后人,我也不会从她母家出手,最后寻到了贞娘的亲生母亲。”   沈妙贞此时冰冷的眼神看向沈天:“你想除掉裴境?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你,你要置他于死地?”   沈天赧然垂头,他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恶毒,却不敢直视她那双清澈的双眼。   “阿姐,我……”   “裴邺算个什么东西,趁人之危而已罢了,在你最难过的时候趁虚而入这才娶到你,他们家他那个娘,那么欺负你,明明家里有钱请厨娘,却非要磋磨你,让你每日给他们做饭洗涮,故意给你立规矩,那个裴邦也垂涎你,不仅贪图你得嫁妆,还想贪你的人!”   “这种家庭怎么配得上你?阿姐,裴邺明明心知肚明,为什么不帮着你,给你解围,分明就是和稀泥,想白让你给他们家当牛做马罢了。”   “这种人,我不弄死他,就白当一回你弟弟。”   沈妙贞失望极了,她没想到沈天能偏执到这个地步。   她连看都不想看他,沈天慌了神:“阿姐,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是我没这么做,我就是个小小县令,能有多大的能耐?”   “但裴境他就不一样了,他是天子信任的权臣,要对付我和一个小小的裴邺,岂不是易如反掌?”   “函谷失陷后,我作为县令跟来要跟着回来,却遭到了不明人物的追杀,就是裴境做的,因为我知道他做的种种事,今日他能杀我,等明日他不爱阿姐,还不知用什么手段对付阿姐。”   裴境丝毫不慌张,喝了一口茶,淡淡看着他:“你说的倒是有鼻子有眼,可是,你有证据吗?”   “……我自己就是证据,我被你迫害到这种地步,难道还不够指认你?”   裴境嗤笑一声:“好吧。”   “你被调任到函谷做监军,为何要给裴邺那只百人步兵队分配了南下的任务?左贤王试图攻陷阿拉木图城,那边形势很是险恶,你明知险恶,却没有截留那道军令。”   “军令如山,那是上头的参将分配而,岂是我一个小小监军说话就管用的?”   裴境摇摇头,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可大着呢:“好吧,就算你管控不了,后来你们函谷左边军驰援阿拉木图城,恒王设宴款待你们,你就没见到腾骨头里王女身边,有个跟裴邺相似的人?”   不等沈天辩解,裴境继续道:“你看到了,却没有说,连封信都没给你阿姐送,因为你嫉妒他。”   “你本想通过这种阴暗手段,让裴邺死在战场上,却没想到我先你一步,请陛下赐婚,你更加不服气,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子,自以为攥着我的把柄,好让贞娘怀疑我。”   沈天在也忍不住,锤了桌子一拳,直接站起来指着裴境的鼻子就要骂。   裴境没有动,外头却闯进来好几个官差,将他钳制住,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你作为函谷县军监军,函谷丢了你却不回来接受朝廷审判,本就翻了罪,如今正好把你拿下,跟我回北宁府,接受问责。”   “哦,对了,杀你的不是我的人,我就算再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养私兵,诛杀朝廷命官。追杀你得人,是阿拉木图城的人,甚至都不是中原人,沈天,你很有心机,可惜这心机用错了人。”   裴境一挥手,就有个官差上来堵住他的嘴,一群人把他带了下去。   屋内一片寂静,裴境静静的盯着对面的沈妙贞,她低垂着眼眸,似是不知该从何开口比较好。   “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小天他会被怎么判?”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裴境笑了笑:“他不算是畏罪潜逃,毕竟是被人追杀吃了不少苦,大概会罚几年的银子,再牢里关几个月,你放心,他出来后还能再做官。”   “现在是用人之际,下头的底层很缺地方官,哪怕犯一点小错,陛下也不会追究。”   沈妙贞略微放下了心:“小天很聪明,就是这个聪明的劲儿用错了地方,他太偏执了,等过几年,再长大些,他就会明白,我并不是他的好选择。”   选择可以控制,但爱怎么可能是可以控制的呢。   “阿拉木图的人为什么会追杀他?”   “应当是那位王女的手笔,他看到了裴邺,上去追问,被那位王女发现了,王女不愿裴邺回来,便用了一些手段,这能猜到。”   沈妙贞皱眉:“阿拉木图城虽然备受礼遇,但他们可以私自追杀朝廷命官?”   “不可以!不过现在漠北不稳,对于漠南,朝廷还是以□□为主,以后肯定要搞掉这个隐患,元成皇后当初想要以蛮制蛮,的确稳定了边境百年,但如今看来,做的还不够。”   萧直私德虽然有亏,但确实是一位雄才大略,有抱负的帝王,但改革也要慢慢来,步子迈的太大,容易像没有成功的景朔变法,海家就是前车之鉴。   沈妙贞盯着自己袖口,那绣的两片精致兰花瞧。   “其实小天说的是对的,你的确算计了裴邺,他中了武秀才,是你的计谋,对不对?”   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经不想再对她说谎。   “是,我的确抛出了一个香饵,可上不上钩,就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被分到昭武军,是不是你在其中插手?”   裴境坦然承认:“是,他想建功立业,就必需得去边军,巡防营中全都是西京世家子弟,他在巡防营就永无出头之日,而我想把他支走,好接近你,让你回心转意。”   沈妙贞袖口中的拳头攥紧了。   “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同意小天的计谋,而实际上后面都是你安排的,裴邺在昭武军的队伍,要驻守函谷县,而小天本是阳城县县令,却忽然升官,成了函谷监军,你的确什么都没做,你只是给了他这个机会,好让他受不住诱惑,有机会动手。”   “裴邺没有死,被王女所救,而你早就知道王女对她有意,所以裴邺那只百人小队才会派去驰援阿拉木图,你在给他们制造机会。”   沈妙贞的脸色很平静,就好像诉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裴境辩解:“贞儿,我的确想这么做,但我不是神,预料不到这么细致,裴邺死在宁远关,被王女所救,真是不在我预料之中。”   “是,你是预判不到这么细,但如你所说,你只是做了一点点的安排,放下一些香饵,至于鱼咬不咬钩,就要看天意了。”   “哪怕裴邺不会死在这场变故中,之后你也不会放过他。”   沈妙贞嘲讽一笑:“在知道你对郑五娘所做的一切后,我就不敢小看你。”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89、189   裴境坦然的承认了, 他这幅样子,好像就笃定,沈妙贞不会离开他, 即便生气,也只是生气一会儿。   沈妙贞恨的牙痒痒, 他这种胜券在握的样子, 在对着别人的时候, 作为被保护的一方, 真的很有安全感,然而直面这种表情的时候,只会觉得生气。   她一言不发, 站起身就想走。   没能走掉, 手腕被拽住了,裴境微微使力, 就让她不得不跌入他的怀中。   裴境横抱着她,大掌揉捏上她的后脖颈, 这种略带威胁感的手势,让沈妙贞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很像一只炸毛的猫。   “别生气了,过了今晚你就看不见我了,这不是如你所愿吗, 高兴一些?”   “我有别的安排,你得先离开北宁。”   沈妙贞一头雾水, 刚要反驳, 他大手一捏,一阵酸痛感过后, 天旋地转, 沈妙贞眼前一黑, 就昏了过去。   居然敢捏晕她,等她醒过来,绝对不会叫他好过。   沈妙贞很恨的,只来得及有这唯一的想法。   然而,她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裴境居然给她用了催眠的香,保证她中途不会醒。   她听到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偶尔还有些小颠簸,居然醒来是在马车上。   “我这是在哪,裴境要把我弄去哪?”   最初的慌乱过后,沈妙贞很快就镇定下来,虽然不知道裴境为什么打晕她,还把她放上马车,但一来她现在是皇家郡主,又是温家的人,他便是再嚣张,也不可能与温家公然作对。   而且,她坚信,裴境不会伤害她,晕过去前,她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仿佛清泠的溶溶月色,让她心动不已。   一个如此爱她的男人,怎么可能会伤害她呢。   “姑娘醒了?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马车很大,是四驾的车,里面空间非常宽敞,还用珠帘隔出了内外间。   打开帘子探进来的是平儿,蹭过来,将她扶起,捧着水壶先给她喂了一点水:“姑娘多喝一些吧,您都睡了两天了,姑娘是不是饿了,咱们带的吃食有糕饼,还有一些腌肉。”   水里面放了蜂蜜,甜滋滋的。   她恢复一些精神,皱着眉:“咱们这是在哪?裴境呢?他把我打晕了你们知不知道,都不过来护着你们家姑娘我,真是白养你们了!”   平儿一怔,不解道:“姑爷说,是姑娘您执意要走,而且咱们家少爷也来了信,说这是他们商量过的,奴婢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收拾行礼跟着去。”   “……什么?咱们家少爷……是我弟弟阿齐吗?阿齐怎么会跟裴境通信,还让我走,而且我在北宁府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沈妙贞不解又生气,掀开车帘子就往外看,后面跟着十几辆马车,马车上的箱子放的满满当当的,数了数,她心里有了个大概印象,这几乎是她在北宁所有的行李了。   除了马车车队,还有一队身穿金甲的骑兵,沈妙贞认出来了,那是昭武军驻守在北宁的兵,为首那个也不是生脸。   她招了招手,比温齐也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略略一牵缰绳,□□的马儿心意相通的放慢了速度,与她们的马车并肩前行。   “李小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沈妙贞容貌太盛,又因为成婚,有着寻常未出嫁的姑娘所没有的妩媚,举手投足间实在风情撩人。   把这么个少年郎看的脸红心跳,眼睛都不敢跟她直视。   “您别叫我小将军,我只是个骑兵队长,还远远够不到将军的地步呢。”   沈妙贞觉得十分有趣,看惯了那些狗男人,尤其是裴境那种游刃有余,此时看这种纯情少年郎,竟也觉得很新奇。   “好吧,不叫你李小将军,叫你小李将军,我们这是要往哪去?裴境,我夫君……就是北宁府君,他对你们可交代过什么?”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好好回答了她的问话。   “北宁战事要起,这些天,尚书大人一直在秘密组织百姓往南迁徙,怕是朝廷要对蛮族动手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拉,朝廷的秘令,我们这种下面的小兵是看不到的,我们就是受大人所托,将您送到离北宁远一些的蓝河县,温将军就驻扎在那里,具体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可就算朝廷要对蛮族动手,北宁也是安全的,也不至于要把她送走吧,沈妙贞直觉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她也不懂裴境和温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已经行至此地,也不可能往回走,沈妙贞心里憋着一口气,等见到温齐,一定好好问问。   而且这一回,她绝对,绝对不会轻易原谅裴境了。   这一路上,沈妙贞都面色如常,让平安喜乐几个丫鬟松了一口气,这姑爷和姑娘之间的矛盾,她们也不清楚,更不便插手,不是她们不护着姑娘,是姑爷实在狡诈如狐,总骗她们。   约有七八天,便到了蓝河县,蓝河在北宁的最南边,与常州府接壤,过了常州府就要到西京了,可以说是大梁的守关门户。   温齐满身的公务,却还腾出时间亲自去接她。   扶着她下了马车,温齐便一直打量她,见沈妙贞脸色红润,身形还丰润了一些,这才眉开眼笑觉得满意:“看来裴六没有苛待我阿姐,也好,等下回见面,我就不揍他了。”   不过半年多没见,温齐更高了,原本只是高她半个头,现在沈妙贞抬头,也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他不仅长高长壮,脸还黑瘦了很多,褪去了稚气,好像一下子就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   沈妙贞却觉得无比心疼,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因为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不好就这么动手动脚。   “你这半年都没好好吃饭吗?怎么这么瘦了?”   温齐觉得很乐,沈姐姐没能成为他媳妇儿,成了他亲姐姐,虽然不甘心,现在也觉得挺好,至少他们姐弟的亲缘是斩不断的,这辈子他都是阿姐的弟弟,裴境拍马也比不上他,现在更能享受来自阿姐的关心和爱护,他怎么能不乐。   “没事的,姐姐,我吃的挺好的,就是因为总要行军,晒的黑了些,我身体可结实了,不信不摸摸。”   这孩子流里流气,居然要捉着沈妙贞的手往自己胸肌摸,气的沈妙贞一巴掌啪的一声打上去。   “你现在可是谢大元帅之下第一的将军,你的兵还在这里呢,怎得这么像个地痞无赖一样。”   温齐恨不得倒进她怀里,撒娇乱蹭才好,哪里会管自己手下那些兵,窃窃私语偷偷笑。   “姐姐,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可受苦了,虽然能吃饱,也不像在家吃的那么好,睡也睡不好,有时候行军几天几夜都不能睡,困的要命。”   他嘴里说的好像是抱怨的话,实则眼睛亮晶晶,神采飞扬,显然不是不喜欢在军队的生活。   带着她进了屋,沈妙贞脱下身上的斗篷,喝着这军中的茶,哪怕坐到温齐这个位置,军队里哪有什么精细东西。   这茶里渣滓多,还是去年的陈茶,她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了一边,心中唾弃自己,真是富贵日子了,就不能吃苦。   “我那几个丫鬟说,你跟裴境商量好了,非要让我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齐见她喝的不顺口,只是出于礼貌没有皱眉,上蹿下跳在自己帐中柜子里想要翻出一些好茶叶来,此时正撅着屁股翻找。   一听她问话,温齐道:“朝廷确实想一劳永逸的解决蛮族,让他们精锐尽出,我们来个关门打狗,将他们主力围在北宁出不得,然后另分一路兵马,直取漠北蛮族王廷,因为那时,漠北王廷势必空虚,是我们取漠北单于项上人头的大好时机。”   沈妙贞一听,脸色一下子变白:“若当真如此,北宁的百姓要怎么办?”   陷入战火,流离失所,这些老百姓们,要遭殃了。   “我们合围他们的范围圈定在了几个失陷又被捞回来的城池,按理说北宁府城靠近南边,正是重兵把守的所在地,蛮族应该不会有担子进府城,也不知裴六是什么打算。”   “诶呀,找到了,还剩一点顾渚紫笋,还是今年的呢,我给姐姐泡茶喝。”   他兴高采烈的就要煮茶,却见沈妙贞皱紧眉头:“姐姐别担心,该迁走的百姓,当地县令已经都让迁走了,固执要留在当地的朝廷也没办法。”   叹了一口气:“那几个被蛮族洗劫的富裕县,百姓早就被□□一遭,早就不剩多少人在那住了,而且这战事,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   温齐不愿跟她说过多战场上的残酷:“裴六给我传信,应该只是担心姐姐你得安危,我虽然觉得他有些过于谨慎,但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好处,姐姐就别担心了。”   “阿,对了,随着信来的,还有一个盒子,是裴六要给你的,他信里还说要我别看,我一个堂堂丈夫,怎么可能偷看别人给自己妻子的东西,虽然我不喜欢他吧。”   温齐国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放在她面前,嘴里不满的嘟嘟囔囔。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90、190   打开木盒子, 里面只有两封薄薄的纸张,展开一张,是一封信, 沈妙贞看完,怒气就已经达到最高峰, 她使劲拍了一下木桌, 把自己的手都拍红了。   “姐姐, 怎么了?别生气, 裴六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打他出气。”   温齐像小狗一样眼巴巴的凑过来,这位在战场上被誉为西京之狼的少年猛将,此时却温顺的像个毛茸茸的, 期待人去抚摸的小动物。   他的凶悍, 嗜血,只留给敌人, 对嫁人,他愿意永远像一只只会卖萌摇尾巴撒欢的小狗。   弟弟如此贴心, 沈妙贞的怒气小了一些。   “裴境想跟我和离。”   越说越生气的沈妙贞,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是他求娶我,哭着喊着让我做他妻子,也是这个可恶的家伙, 非要囚着我,不让我去找裴邺, 现在这人跟我提和离, 他也有脸说?”   好好的,怎么和离了?   温齐当初为什么那么简单, 只是让裴境喝了一顿酒, 就放过了他, 因为他表现出来的真诚和对沈妙贞的爱,让温齐放了他一马。   他那样坚定的爱着她,执着的要得到她,怎么可能现在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放弃。   温齐有些不信,接过信就看,信头上面几个字,顿时就让温齐有点脸红,那几个字便是‘吾妻贞娘’,温齐也只是嘴上强,实则还是个纯情的童男子,他也不喜欢未成婚就与女人有染,身边并没有什么通房丫鬟通晓人事。   那洋洋洒洒,诉说自己对他姐姐的爱,看的温齐脸怎么可能不红。   他在那边看信,沈妙贞则拿起木盒中另一张纸,果然是和离书,底下裴境已然签了自己的大名,还按了手印。   沈妙贞看的心烦,把那和离书丢在一边,坐在那里生闷气。   温齐快速读完了信,大惊失色:“他要亲自领兵,突袭漠北王廷?”   温齐面色一凝,面容严肃起来:“怪不得今日我就收到了朝廷密令,要我五日内就要赶到高密,与昭武军形成合围之势,原来是要关门打狗,朝廷要动真格得了。”   “可着突袭王廷,陛下为何不派我去,裴六是个文官,纵然王廷守卫空虚,可漠北单于不是个好相与的,蛮族全民皆兵,性子比漠南那群更加烈性,嗜血,万一他出什么事,姐姐要怎么办?再一次做寡妇吗?”   温齐不仅仅是谴责他,也带着浓重的关切,毕竟脱开姻亲这层关系,裴境是朝中的肱骨之臣,跟那些只是混日子的完全不同。   而且裴境与温家都是保皇党,政见也难得一致,同朝为官便为同袍,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所以他信里对我说,万一他有不测,便让我改嫁,另觅佳婿,给了我一纸和离书。”   沈妙贞幽幽的望着那张和离书,眼中的愤怒宛如火焰,几乎要将这张和离书燃烧殆尽了。   温齐此刻神情严肃,裴境的计划已经施行,他们必须打好配合。   此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气都没喘匀,看了看沈妙贞,她自觉的偏过头去,那传令兵在温齐耳边说了什么。   温齐再也没有流里流气的小痞子样,大刀金马的坐着,神色肃然,变成了那个杀伐果断,屡立战功的温小将军。   他对着传令兵点点头:“我知道了,你素素去各位副将参将处,马上入我大帐,有紧急战事。”   那传令兵得令离开,温齐转过头来看向沈妙贞,面色已经温和了许多。   “姐姐,本来应该好好带你在蓝河县玩些日子,但军情紧急,这里也不再安全了,姐姐这就走吧,我已经安排了人护送你。”   沈妙贞面带忧色,却只是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多多保重,别的什么也没说,乖顺的听从了温齐的吩咐。   等回到西京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沈妙贞日日都焦灼前线战事,但就算是朝臣,除了陛下和兵部等相关人员,有些外围官员也不清楚。   这次回西京她没回裴府,只是叫人跟二老爷二太太知会了一声,裴境要跟她和离的事,就回了国公府。   徐明华巴不得女儿回家,多陪自己几天。   沈妙贞对温国公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番前线的事,但就算是温国公,那样的爱徐明华,也没有透露过半个字。   但从温国公微皱的眉头中,沈妙贞觉得可能前线并不乐观。   她整日猜测,心神不宁,睡也睡不好,难免就在脸上展现了出来,徐明华心知她忧心忡忡,却也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带她出去玩,去各种宴会散散心情。   这日游园,徐明华拉着她,非要在湖心亭中用膳,夏日的微风拂过,一点淡淡水汽弥漫在湖面,真是好不自在。   徐明华给她切了一块糕点:“心情可好些了?”   沈妙贞一愣,颇有些不好意思:“娘看出来了?”   “你日日这样神思不属的,吃饭都吃不下,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你呀,还是太年轻了。娘活了这么大,现在总算是明白一个道理,咱们女人,在这种朝政的事中,发挥的作用很小,除非你像元成皇后那样,嫁了皇帝,成了太后,便可名正言顺的摄政,像我们,哪怕在闺中饱读诗书,也不能参加科考,最终也只是在内宅混着日子,做一个贤内助,生儿育女,照顾家庭。”   沈妙贞脸上一晒:“娘,您说的会不会太悲观了?”   “你喜欢从商,娘也不阻拦着你,娘说的是实话,大部分世家女子嫁人后,都是这么过的,但你也别觉得就无能为力,我们相夫教子是迫不得已,但越是这种时候,丈夫在前头抵抗外敌,我们越好守好家里,不能让他后后顾之忧。”   “这种国与国之间的事,不论你是男是女,个体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很有限,我们只要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了。”   “娘……”   徐明华毫不在意,且说的轻描淡写:“他不是给了你和离书了吗?他若有个不测,朝廷一定对你有封赏,到时候娘在给你寻个更加年轻的英俊男儿,入赘也是可以的。”   见她面有难色,徐明华歪头:“难不成你还不愿意离开他?这个青年太心机,你玩不过他,当初若不是他请旨赐婚,娘也不愿一嫁给他,现在有了和离书不是很好,不过咱们也不是盼着他死。”   “我不是不愿意离开他,我只是……”   沈妙贞咬了咬下唇:“我跟他之间,从来都是他说了算,他说纳我为妾,我就要为妾,他说娶我为妻,我不愿意,他就请陛下赐婚。”   “现在,又自以为为我好,将我推出去,给我和离书,他以为自己是谁?是神明吗?如此左右我的人生,根本就没问我想不想,愿不愿。”   沈妙贞抚着额头,已然泣不成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男人!”   “凭什么他说什么,我就要遵从,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要我就要我,说不要我就把我一把推开,我为什么要如他的意?”   沈妙贞的眼中含着泪花:“他想他死后,我拿着这和离书离开裴家,呸!我偏不要,等他活着回来,我才会签字画押,把和离书丢在他的脸上,头也不回的走掉,再也不入他裴家的门!”   徐明华心中微微叹,将她抱在怀中,不断拍着她的后背:“好,我们妙儿想怎么样都行,等他活着回来,娘就帮你跟他和离,让他这辈子都后悔。”   沈妙贞心中郁郁,又愤懑又难过,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徐明华看在心里,也跟着着急上火。   又过了半个月,温国公带回了前线战事的消息。   被围堵在北宁的蛮族主力,的确变成了被关门一顿乱打的狗,然而这也激发了这些蛮族人的凶性,居然被他们一路推到了北宁府城城下,好在谢大将军虽然年老,关键时刻还是顶住了压力,保下北宁府城。   而温齐从后面包抄,直接将溃不成军的蛮族兵打的四散而逃,生擒漠北左贤王以及近两万的蛮族兵将。   但裴境那里进展的并不顺利,他的部队中有三分之一是漠南蛮族阿拉木图城,恒王第三子的军队。   没想到,临近漠北王廷,漠南蛮族军临时兵变,裴境差点让自己人生擒活捉,而阿拉木图城也反叛,出兵北宁,若非温齐机勇,早就在他们行军的道路上设下伏兵,怕是大好战果都要没了。   但裴境因为遭受暗算,现在下落不明,但中军大帐被冲破,漠北环境又恶劣,很难说裴境现在还活着。   “陛下已经下了令,让齐儿出兵阿拉木图,务必擒拿住恒王及其一脉的子孙,但是元安他……”   温国公已经不忍再说下去:“如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老天不会对元安如此残忍。”   沈妙贞怔怔的坐着,什么都已经听不见去,她感觉到脑袋嗡嗡的,温国公安慰的话语仿佛很远很远,直到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这一回晕的时间并不算长,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大夫在整理药箱,徐明华抹着眼泪望着她,绿儿怯生生的,却止不住脸上带着喜色。   “姑娘,你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91、191   “有孕?”   沈妙贞满脸茫然, 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那里居然就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吗?她完全感觉不出来。   “刚三个月,你可千万不能随意动气了, 不然会伤了胎气。”   徐明华给她掖了掖被角,满脸的怜爱。   三个月, 算算日子, 正是被他关起来颠鸾倒凤的那几天怀上的, 沈妙贞却根本没有迎接新生命的喜悦, 裴境生死不知,她却怀上了他的孩子。   难不成这人算好了她也许会怀孕,怕二老爷二太太以此为借口让她守寡, 所以才提前给了一份和离书?   他做事总有后手, 一个简单的举动背后也会有不简单的缘由。   “别担心,哪怕你不跟裴境一起过了, 咱们家也能养得起这孩子。”   徐明华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肚子,目光慈爱, 这是她女儿的孩子,她与宁哥的第三代,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保护好宁哥的血脉。   “娘……”   沈妙贞鼻子一酸, 趴到徐明华的怀里:“我……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在她真正想跟裴境分手, 跟他一刀两断的时候, 孩子来了。   “怎么会来的不是时候呢,这是你的孩子, 就是咱们全家的宝贝, 不需要裴境, 我们也愿意要他,愿意疼爱他,不要想的太多,这是我跟……你血脉的延续,我们怎么会不爱他呢。”   “娘,谢谢你。”   “真是个傻孩子,跟娘说什么谢谢。”   沈妙贞这辈子活的小心翼翼,活的战战兢兢,不愿麻烦别人,生怕自己成了别人的负担,徐明华都知道。   哪怕她身份变了,成了温家长女,安宁郡主,也因为怕影响她与温国公的感情,从不提什么要求。   只有在裴境面前,她不给好脸,可以肆意发脾气,这种只在特定人面前的骄纵任性,何尝不是因为裴境真正给了她安全感呢。   有了徐明华的安慰,沈妙贞也放下心来,每日便是吃吃喝喝散散步,悠闲的养胎。   二太太叫人来请了一回,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她又亲自登门,姿势是做的低低的,被徐明华冷嘲热讽也无动于衷,见沈妙贞不愿回裴家,她也没强求,只是温声安慰她,让她养好身子,半点也没提孩子归属的问题。   婆婆是这样的态度,本质上是个十分善良的人的沈妙贞也心软了。   裴境还下落不明,那是二太太唯一的孩子,过去那些年,二太太虽然待儿子的态度也是淡淡的,是很多原因造成,并不就是说,她不爱自己的孩子。   一个母亲,强忍着悲痛,还过来安慰她,沈妙贞心中轻轻叹:“您……您也多保重身子,我相信他会逢凶化吉,会没事的。”   二太太红了眼眶,嘴张了又张,想说,让她好好待肚子里这个孩子,生下这个孩子。   若是境儿有个什么好歹,这孩子便是她和二老爷唯一的血脉。   但她什么都没说,最后也只是叮嘱沈妙贞,让她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她带来许多燕窝、阿胶、人参,都是好东西。   说了一会话,二太太见沈妙贞面露疲惫,也没有多待,便离开了。   不过,她隔三差五,便使人来问沈妙贞的身体情况。   直到两个月后,温齐带兵公婆阿拉木图城,恒王还想火烧王城进行抵抗,谁知漠南蛮族多年与梁国杂居通婚,早就习惯了中原农耕的生活习俗,对草原那种逐水草而居,风餐露宿的日子毫不留恋。   王城内,恒王的近卫居然将自己的王上绑了,以此想要借机赎罪,温齐几乎是兵不血刃将阿拉木图拿下,将恒王及其子嗣亲信都抓了起来,送往西京接受审判。   而漠北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消失三个多月的裴境,居然再度出现,围住漠北王廷,与先前投降漠北的恒王三王子,里应外合,拿下漠北王廷,活捉单于,唯有右贤王的孙子带领残存的几百部族,逃往大宛月氏。   没想到,三王子是诈降,做了一回细作,也正是因为这计谋的成功,漠北算是被直接收归大梁。   而因为三王子立功,裴境上报朝廷,萧直立刻让人释放三王子同胞的弟弟妹妹。   恒王被丢到大理寺审理时,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共同审理此案,在问恒王为何谋反时,这位昔日也算是个英雄人物的王,居然跪地哭求,说自己是受了姬妾挑拨。   “我本就有大梁皇族血脉,又娶翁主为嫡妻,如何会有不臣之心,都是听了陈氏的挑拨,一时鬼迷心窍,求陛下看在罪臣多年打理边境兢兢业业的份上,饶罪臣一命。”   他竟是直接将心爱的女人出卖,将何氏是如何挑拨离间,并跟漠北暗通款曲,都供了出来。   温国公也徐明华和沈妙贞描述这场景的时候,啧啧感叹。   “何氏?是陈太青夫人何窈娘的亲妹妹。”   徐明华叹道:“当初何家被牵连,与我们家一样,男的砍头流放,女的没入教坊司,我记得抄家的时候,何家那个小女儿,才只有十岁。”   “她恨大梁,恨萧家皇室,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但是与外族勾连……”   徐明华面色惆怅:“就算是大梁辜负了我们,萧家辜负了我们,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引来蛮族,屠杀大梁百姓。”   她摇摇头:“宁哥哪怕还活着,便是一辈子吃苦受罪,也绝不允许这样做。”   她陷入某种感伤的回忆之中,此时连温国公都不醋了,握住了她的手,沉默着不说话。   “三王子是恒王的嫡妻,玉君翁主所生,果然还是心系大梁,若非他与元安里应外合,漠北王廷,可实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若非玉君翁主早逝,也不会给何氏钻了空子。”   徐明华摇摇头,不再说这个叫人心情沉重的话题。   裴境还活着,沈妙贞只是哦了一声,就如平常一般该吃吃该喝喝,丝毫都不在意,也不走心。   绿儿想说点什么,又不敢说,她现在已经不大得沈妙贞的信任,还能让她留在身边,已经是沈妙贞格外开恩。   沈妙贞有孕六个月,肚子已经突出来的很明显,整个人都丰腴了一圈的时候。   裴境与温齐,回了西京。   温齐到了家,看到沈妙贞这圆滚滚的肚子新奇极了,还想上手摸一摸,被徐明华骂了一桶,依依不舍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他现在就有计划要给未来的小侄子做小木刀,小摇摇马,甚至都盘算着让自己的踏月乌骓找个母马生小马,给未来的小侄子先养着做坐骑。   沈妙贞取笑他,现在还不知是男是女,他便按照男孩子养,若是女孩怎么办。   不知为何她有预感,肚子里这个,虽然拳打脚踢胎动频繁,可感觉应该是个女儿。   说笑过后,温齐支支吾吾,想说什么。   “姐姐,你当真决定跟裴境和离了?”   “怎么,我们和离,不好吗?你不是一直看不惯他。”   温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我是曾经看不惯他,可是,姐姐你跟他现在连孩子都有了,要不,要不,你就原谅他这一回。”   沈妙贞顿时一愣:“这倒是奇怪了,你跟他倒是成了一伙的?”   “他这一次单枪匹马带兵闯入漠北,与三王子定了个反间之计,为了做戏做的真,不惜真的手上,他是个英雄,这样的英雄人物,勉强配得上姐姐。”   沈妙贞垂着眸,不说话。   “而且,而且,他这回拿下王廷的时候,身先士卒,真的受了伤,还不轻呢,要是那刀在往左边偏移半寸,怕是就伤了他的心脏,那他可就真的没了。”   “姐姐,我也是当兵的,虽然成了将军,可我知道他们的苦。在外面保家卫国,不就是希望封妻荫子,家人平安嘛,无论在外面多么苦多么累,回家也是希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他……”   沈妙贞一双清泠泠的眸子看着他,温齐顿时就说不出话来,挠挠脑袋叹了一口气:“我就觉得他也有点可怜,没有要逼姐姐的意思。”   “姑娘,姑爷到了门外,说要您出去一起回家呢。”   安儿撅着嘴跑进来,觉得这个姑爷也忒摆谱。   沈妙贞听了也很气,挑眉:“他在哪里等着我?公府大门口?行行,我倒是要看看他有什么脸面来见我,安儿,扶着我。”   因为肚子大了,她坐下起来都要慢慢的,腰肢也很疼,难免需要人帮。   裴境居然真的就站在公府朱红大门前,连门都没进。   半年未见,他好像消瘦了很多,脸色也是不太健康的苍白,穿着青衫站在那里,衫子都显得宽大了些。   他在外面这些日子,一直行军打仗,想来也吃住的不好,很辛苦。但沈妙贞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就一点也不心疼了,面无表情的站在台阶上。   “贞娘,我来接你回家了。”   呸!   沈妙贞啐了一口,扶着后腰挺着肚子,脸上只有冷笑。   裴境的目光掠过她裙下高耸的肚子时,更加温柔如水。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所以这回来是跟你道歉的,若是不肯原谅我,那我只能出杀手锏了。”   沈妙贞冷笑,很想问他有什么杀手锏,再跟陛下请旨,强迫她低头?   下一刻,裴境从身后拿出了一块搓衣板。   作者有话说:   裴六成了大梁古往今来,跪搓衣板,怕老婆第一人,让我们恭喜他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 192、192   搓衣板?沈妙贞还没反应过来, 裴境忽然把那块搓衣板放在地上,扑通一声跪了上去。   一定很疼!   “你在干什么?”沈妙贞惊声尖叫,吓得后退了几步。   温齐在后面扶住沈妙贞, 也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作为少年将军, 带兵打仗这两年, 他性子比从前沉稳不少, 可吓得嘴巴都长大了, 宛如一个傻瓜。   不远处的空青,架着马车挡住裴境,他已经尽力的在为自家公子的名声考虑, 此刻也不忍直视, 直接捂住了眼睛。   裴境却很淡然,好像此刻跪在搓衣板上的他, 跟以往煮茶读书,甚至吟诗作对的他没什么区别。   “我在跟你道歉。”   “道歉……道歉……”   沈妙贞的嘴唇都颤动起来, 她恨不得冲过去,扒开裴境的脸皮,看看里面的芯子是不是套着别人。   “是我做错了事,跟夫人道歉就要诚心诚意,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夫人可看到了?”   搓衣板上面都是棱, 跪的时间久了怕是膝盖都要废了, 便是富贵人家惩罚丫鬟小厮,也没有用这种方法的。   “不是你给我的和离书吗?怎么现在你又要反悔?还跪在这里, 想要逼我改变心意?”   裴境态度诚恳极了:“的确是我给贞娘的和离书, 因为我的计划, 是向死而生,只有把我自己置之度外,演的这场戏才能成功,若我当真没了,我并不愿意,你一辈子都禁锢在裴家,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生活。”   “有自己的生活?”   沈妙贞气的指着自己的肚子:“你瞧瞧我的肚子,我都有了孩子,还怎么有自己的生活,带着一个你得拖油瓶,你又是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大功臣,谁敢娶我,谁愿意娶我?”   裴境的目光很温柔,他给她留下的钱,足够她和孩子活几辈子也花不完,他立了功,爵位和银子都会留给她和孩子,陛下看在他为国捐躯的份上,一定不会让裴家宗族为难她。有的是想要吃软饭,或是一飞冲天的男人,愿意娶她。   她性情又这么好,懂事贴心,不论丈夫是谁,长期相处下去,也一定会爱上她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不允许这个女人属于别人,然而若是他死了,却不舍得看她为他守护一辈子,孤独终老。   这里是槐序大街,许多朝中做官家中有爵,甚至是世家豪族,是权贵人家而聚集地。   此时大街来来往往,别人家的小厮早就看到了这么一位清俊公子当街下跪,还跪在搓衣板上,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   “你起来,别在这里跪着了。”   “那夫人可原谅我了?”裴境却丝毫不在意,满心满眼只有沈妙贞。   温齐皱着眉头:“裴六,你也忒不道德了,当街跪下,就怕旁人不说我们国公府的闲话呢,这要是传出去,人家以为我们欺负你,我们温家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贞娘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这个混蛋,要把她气疯,沈妙贞差点气的哭出来:“你别在这里跪着,叫别人看见了,我们家的名声就没了。”   裴境却纹丝不动。   沈妙贞只能点头:“好好好,我原谅你了,你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裴境听到这句话,也不再装腔作势,顺势起来,走上前去,拉住沈妙贞:“那夫人是不是愿意跟我回去了?”   这人笑眯眯的,生了一张妖孽的脸,表情也奸诈如狐狸。   沈妙贞在孕期,本就情绪不稳,这么被他一激,立刻眼泪便流了下来,伸出手不住的捶打他的胸口。   裴境脸色更加苍白,却尽数承受。   不过几拳下去,他胸前居然渗出一点鲜血,摇摇欲坠的几乎要倒下。   空青急忙跑过来:“夫人,您不能这么用力,公子他,公子他,身上伤还没好呢。”   沈妙贞一呆,却是温齐反应更快一些,挥了挥手:“把裴六,呸,把姑爷抬进去,赶紧请大夫来看看。”   因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还不知明天西京要传成什么样子。   裴境躺在床上,伤口已经初步被处理过,但因为失血,他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   沈妙贞靠在一旁的绣墩上,满脸的怒意仍旧没有消减。   裴境去拉她的手,被她毫不留情的拍开,专注的看着她,却得不到一个眼神回应。   “贞娘,我真的错了,我知道错了,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这一回,以后我绝不会再这么做了。”   “你裴六公子,堂堂尚书大人还知道错?”   沈妙贞嘲讽他:“从一开始,你做什么事,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我跟别人成婚,你手段用尽,把我抢回去,现在一旦你觉得给不了我幸福,就把我往外推,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占尽了?”   “……”   裴境无法反驳,却只是温柔的看着她:“我将你从裴邺手里抢回来,是因为爱你,给你和离书,把你往外推,也是因为爱你。”   “看在爱你的份上,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妙贞眸光落到他胸口沾着血的纱布上,眼泪簌簌的流出来:“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还要去拼命,知道自己是九死一生,还义无反顾的去,故意抛下我,抛下孩子,你……”   她已经泣不成声,经历过裴邺,再经历裴境,面对这种生离死别,她是真的受不了了。   裴境苦笑,伸手去握她的手,这一次她乖乖的被拉着,并没有拒绝。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连裴邺都明白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呢。若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何能将漠北大片土地收入囊中,此时彻底解决漠北隐患,边境将永有宁日。”   “贞娘,纵然你是苦过来的,知道小民多艰,可你却不知道边民生活的有多么凄惨。蛮族劫掠,不但劫掠财物,甚至还会抢女人,而一但蛮族遭了灾,没有粮食,若是劫掠的粮食不够,甚至还会抓人充饥。”   “我们大梁的百姓,被这些蛮人当做两脚羊、米肉,被那些蛮人吞吃下肚,成了蛮人的口中食。”   “贞娘,我不求你能理解我,纵然我这件事我做错了,此刻也不后悔,我后悔的,只有临行前太过仓促,没有把你安排好,明明我是这样的爱你……”   他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开始咳嗽起来。   沈妙贞急忙凑过去给他拍着后背顺气:“我没有不理解你,我只是……我只是恨你不惜身。”   而且他怎么就知道,若是他真的为国捐躯,她不愿意为他守贞?   “对不起,对不起。”   裴境顺势将她搂在怀中,抚摸她的发梢,抚摸她的后背:“在你有孕最艰难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我可以摸摸他吗?”   他小心翼翼的问。   目下无尘的六公子,何时如此卑微过,沈妙贞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覆到自己肚子上。   “现在刚六个月,胎动还不是很频繁呢。”   温热的肚皮下,他尚且感受不到这个小小孩童的生命力,但他此刻仍旧满心柔软充盈,像是糖心的蛋,微微一戳,就流出鲜嫩的黄来。   “谢谢你。”他情不自禁的亲了亲她的侧脸。   “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愿意留下他。”   沈妙贞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我还没答应你和好呢。”   “那我可得努力表现,争取让夫人早日原谅我。”   裴境满面温柔,眼中满满的都是情谊:“我知道,贞儿是爱我的,贞儿只是对我擅自做主生气,若我真的娶了别人,贞儿就不吃醋吗?”   沈妙贞被戳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嘴还是硬着:“我那时候已经有了夫君,自然跟我夫君好好过日子,谁会在乎你阿?”   她的确会再夜深人静的时候难过,但难过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可惜你那个夫君配不上你,你真当他是失忆了?”   这个人,真是脸白心黑,总是不忘阴一把自己的情敌。   “你行了阿,人家现在都不是我夫君了,也有了心爱的姑娘,何必再谈?”   说到这,沈妙贞倒是想起来:“既然陈夫人那个妹妹有罪,那她的女儿,就是那位菩萨奴王女,最后怎么处置了?”   裴境神色淡淡:“她被株连,自然是没了王女的封号,现在大理寺还在审理中,若是她没参与通敌叛国,就能保住性命,若是参与了,怕是就不好说。”   “那裴邺……”   沈妙贞还想问,裴境脸色更加淡,显然是吃醋了,她却不惯着这个醋缸成精的男人。   “那裴邺要怎么办,还能官复原职吗?”   裴境非常无奈,可被自家妻子瞪视,妻子还没消气原谅他,还是得回答:“他即便是被王女胁迫,但两人过从甚密,甚至还有个孩子,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大理寺还在审这案子,结果出了我再告诉你。”   他想亲沈妙贞的脸,整个人都蹭了过去。   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温齐大大咧咧的走进来,往椅子上一瘫:“诶,我说我不是故意的,裴六兄怕是也不信,所以我就是故意的。”   “你们两个这么蜜里调油,那些丫鬟脸红红的都不敢进来,只好由我这个少爷代为传话,那个陈太青的夫人,求见我姐姐。” ◉ 193、193   裴境却毫不在意, 依然靠在她身上,赖唧唧的,搂着她不松手, 面对妻弟也不害羞,反而理所当然, 丝毫不脸红。   温齐满脸嫌弃:“我算对你真是有了新的认识了。”   “刚见面的时候, 你那种目下无尘, 清冷高傲的样子, 都是假装的吗?”   裴境挑眉,反而把沈妙贞搂的更紧:“我可从来没装过,我一直都是这样, 那些都是你们对我的错觉, 而且我对你一直也很热情。”   “热情?”   温齐哈了一声:“当初我想跟你结交,你脸上温和, 实际上心里嫌弃坏了吧,生怕我把姐姐抢走。”   “好了, 你们别打嘴仗了,你也是,正经一些,安儿, 请陈夫人进来吧。”   沈妙贞去推他,裴境与温齐都不方便在场, 沈妙贞在外间见的她。   不过几个月没见, 陈夫人便从那个被陈太青放在掌心里娇宠,哪怕四十多岁也看不出年纪的俏丽女人, 变的憔悴沧桑。   沈妙贞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您这是怎么了, 怎得如此憔悴?”   陈夫人鼻子一酸, 落下泪来。   “妙儿,义母是真的没办法,才想来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帮义母阿。”   沈妙贞有孕,她一日也没来看过,因为亲妹妹下狱,已经被判了秋后问斩,亲妹妹的两个孩子,六王子和菩萨奴,现在都被关着,到现在大理寺也没下判决,她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妹妹和两个孩子奔走。   然而陈太青病重,他也不愿为通敌叛国之人求人托关系。   陈夫人这些日子,跟自家夫君吵闹了好几次,想要自己出来求求人,那些素日与她交好的夫人们,却都说忙,连见都不见。   她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走茶凉。   好在,她的义女,还愿意见她,当初不过随手的善心,竟没想到,那个卑微的小丫鬟,居然还有这么一番际遇。   沈妙贞无声叹息:“您说的是罪人恒王的小夫人,您亲妹妹的事吧。”   “是,是!”   陈夫人像是忽然抓住了希望似的,眼睛一亮:“妙儿,你夫君可是兵部尚书,这一回的大功臣,还是天子近臣,能不能请贤婿求求情,至少留我妹妹一命。”   沈妙贞不胜唏嘘:“您来找我,想要求情,义父太青先生可知道?”   陈夫人语塞,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既然连太青先生都不赞同你这么做,义母您还是安心回去,等大理寺宣判吧。”   陈夫人泣不成声:“可,那是我亲妹妹阿,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们家就剩下我跟我妹妹,我若是再不伸手,她们一家子怎么办?”   “但她犯的错,是通敌叛国。”   沈妙贞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漠南近百年的归顺,边境的和平,因为她与漠北暗通款曲,将蛮人引到北宁府,甚至将北宁顺宁两府的布防图都交给了漠北王廷,这种罪本该凌迟处死。”   “可是……可是我们家是景朔之变被牵连的,我们家原本是清流纯臣,是大梁欠了我们家的。”   “正因为是这样,陛下明白景朔之变寒了臣子们的心,对你妹妹才格外开恩,没有凌迟处死,只是秋后问斩。”   陈夫人接受不了:“不行,这不行,我不能接受,妙儿,义母求求你,帮帮义母吧,看在义母对你真心实意的份上。”   “真心实意?”   沈妙贞咀嚼着这四个字:“您对我或许曾有过真心实意,但这点真情到底抵不过跟您有血缘的外甥女。”   “当初您明明知道,王女救了裴邺,裴邺没有死,可您却对我隐瞒了这个消息。”   陈夫人的脸色立刻变得无措起来,沈妙贞的双眼直勾勾而盯着她,叫她无地自容。   “人总有私心,我也……我也……”   “是,人总有私心,我这个义女,到底比不上您的亲外甥女,只因为她瞧上了裴邺,哪怕她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您也选择站在她的一边。”   沈妙贞目光没有转移开,一直看着她:“您明知道我的是,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么的难,而裴邺是我的夫君。”   陈夫人无言以对,嗫嚅着:“可是,可是,你现在也有了六公子这样的人做夫君了阿。”   “六公子是尚书,这回还立功了,陛下一定另有封赏,不比,不比裴邺优秀多了。”   她居然越说越理直气壮了起来。   沈妙贞摇摇头,不想跟她辩论:“您有您的立场,您舍不得您的亲妹妹,可我也有我的立场,仅仅是作为一个大梁子民,我便不能帮您,若我帮了您,那些被蛮人害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百姓,要如何原谅我呢?”   陈夫人急切的想说些什么,直接被沈妙贞打断:“您回去吧,以后你我之间也实在不必有什么联系。”   陈夫人哭哭啼啼的走了,沈妙贞的态度很坚决,谁来都是劝不动的。   徐明华知道,她这个义母居然还跑上门来,求她家妙儿通过裴境的门路,给罪人求情,气的够呛。   这分明是完全没把她家妙儿放在心里,要为难她家妙儿。   那可是通敌叛国,凌迟的大罪,谁去求情都会被千夫所指,好在她的妙儿还是有些原则的,没有被陈夫人的眼泪所打动。   “我再无知,也知道是非曲直,她不可怜那些被蛮人当做口中食的百姓,只可怜自己的亲妹妹,人的自私能做到这种程度,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徐明华觉得很满意,她的宁哥就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有这样知国家大义有原则,才是她和宁哥的孩子。   而除了徐小莲的启蒙,在沈妙贞人生中,教育她让她成为这样正直的人,起了最大作用的就是裴境。   除了对这个女婿自作主张不满意,她并没有别的不满意的地方,只可惜,她妙儿还没消气,裴女婿任重而道远。   “我还以为你会受不住她的哀求,答应这件事。”   裴境不肯回裴府,在公府赖着不肯走,理由是他伤没好下不了地,温国公也不赶他,就让他住着,跟款待贵客一样。   只是晚上跟沈妙贞睡在一起始终不能得逞,他虽然靠受伤的理由留了下来,但也因此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沈妙贞以他受伤为由,单独给他收拾了个院子,根本不留宿。   让裴境不由得长吁短叹。   沈妙贞正在扒拉香灰,要打个香篆,瞥了他一眼:“我有那么没有原则吗?”   裴境笑了:“你这个人,报恩的心理很重,别人对你稍微好一些,你就恨不得把自己都奉献给别人,陈夫人在你落魄的时候帮了你,你怎么可能不动容。”   沈妙贞点燃了香:“那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就算心软,也没那么不分是非,看在你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这回又差点丢了性命的份上,我才让你住下来,并不是我原谅了你,你若不改自己的毛病,我跟你可过不到一起去。”   裴境笑了笑:“我会改的,你看我以后怎么做就是。”   他忽然皱眉:“你有孕了,别在嗅这些香,对你跟孩子不好。”   “这是安胎香,里面有艾草。”   “那也是。”裴境很不满意,非要叫安儿把冒着流烟的香炉拿出去:“你若是觉得难受,让他们端些时令的新鲜水果,水果也有香气,这香,里面不知道都加了什么东西,怀孕的时候少用。”   沈妙贞没跟他杠,他说的是对的时候,何必要让他不开心而争个高下。   此时外头早就风言风语传遍了,裴境在公府门口那一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然而裴境因为受伤的缘故,闭门不出,却也没给别人嘲笑他的机会。   等伤一好,他就不能在偷懒,上朝的第一天,便见到许多朝臣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对他挤眉弄眼,裴境全当看不见。   礼部右侍郎是他跟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也是天子门生保皇党,只是这人恃才傲物,一向觉得自己不比莲花六郎差,看裴境有些不顺眼。   此时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尚书,您的好些地方,真是叫我等自愧不如,不如您跟咱们也说说,您家夫人是如何的凶悍如虎,居然叫我们裴大人当街跪搓板。”   有些不敢惹裴境的,想巴结裴境的,纷纷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八卦。   谁知裴境笑了笑:“我家夫人温柔可人,便是跪,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拍了拍,礼部右侍郎的肩膀:“像你这种单身没妻子的人,比路边被雨打湿的野狗还可怜的,自然不懂我们恩爱夫妻的感情。”   他施施然的走了,留下礼部右侍郎满头雾水,愣了好半天才跟后面的同僚问:“裴大人是不是说我是单身狗?”   这一次朝会,萧直便直接封赏,温齐被疯了冠军候,加封二品威远将军,萧直乃是首功,不仅被封了定国候,职位还直接两连跳,竟是内阁测试都不用,直接成了次辅。   如今的首辅姓林,已经垂垂老矣,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下来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重用裴境,等林首辅告老还乡,这首辅的位子便是裴境的。   下了朝会,萧直单独见了裴境,这两人除了君臣还是朋友,萧直打量了好几番裴境,实在没看出他居然还有这一面。   “爱卿真是能屈能伸,朕是自愧不如的。”   裴境恭敬回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自然跟微臣不能比,毕竟在外陛下要保持帝皇威严,在内与皇后娘娘如何相处,哪怕是不叫陛下吃饭,跪搓板,也不是我们这些臣子能知道的了。”   “裴元安,你这是开始笑话朕了?”   裴境一本正经,连声道不敢。   他们不论对妻子如何低头,忍让,被别人说不像个男人又如何,那都是因为爱,因为爱所以怕,因为爱所以忧,只要他们夫妻和美,管旁人说什么闲话呢。   “让安宁时常入宫陪伴陪伴皇后,她的朋友不多,难得有个能说到一起去的。”   作者有话说:   马上快完结了,再加上几章番外吧,不超过二百章 ◉ 194、194   入冬的时候, 沈妙贞已经有孕七个月,宫中也传出了喜讯,皇后娘娘有孕了。   比起她怀的这一胎, 只是胎动频繁些,半夜总被踢醒, 宫里的谢皇后反应就厉害多了, 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 整日恹恹的。   萧直很焦急, 治了几个厨子的罪,然而这也是迁怒,既不治标也不治本。   看谢皇后越来越烦闷, 身体上不舒适, 心情更加不好,便下了旨, 让沈妙贞多陪陪她。   沈妙贞月份大了,裴境有些不愿意, 但她在家呆着也是无聊,便时不时进宫陪皇后说说话。   “夫人,前面有人阻了我们的马车。”   安儿掀开车帘,往外一看, 那男人一身素衣,身形高大, 面色却非常憔悴:“夫人, 是个男人,不是来讨钱的吧。”   “小陈子, 若是讨钱的, 你给几个铜板也就得了。”   沈妙贞纳罕:“讨钱的直接开始拦车乞讨了吗?”   她不放心, 要安儿给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看到那人的脸,沉默下去,良久低低叫了一声:“阿邺……”   “妙儿……”   裴邺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然而裴家的马车是那么高,那么大,他这样站着,伸出手去,就已经再也触碰不到她。   “不,现在不应该叫你阿邺,应该叫你,裴公子。”   裴邺似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浑身一震,满面哀伤:“妙儿已经跟我生疏至此了吗?”   沈妙贞面色极为平静:“裴公子这是恢复记忆了?”   她略有些嘲讽的笑笑:“其实裴公子,自始至终也没有失忆过吧,或者说,至少在我与你跟王女见面的时候,你其实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裴邺嘴唇翕动,他浑身都在抖:“妙儿,你要相信我,我是有苦衷的。”   沈妙贞点点头:“我相信,你并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我进了温家后,就没了你娘还有你两个弟弟的消息,我猜,王女拿住了你家里人来威胁你,所以你不得不伪装失忆,是这样吗?”   裴邺脸上有些难堪:“是,若不是为了嫁人的下落,我不会与她虚与委蛇,更不会假装不认识你。”   “妙儿,你不知我有多么的心痛,活下来的时候我无时不刻没有在思念你,想着回你身边,可腾骨里她不愿放我走,在我身边放了好多奸细,甚至还让她的侍卫限制我的行动!”   “妙儿,我好不容易才能逃脱她,离开她,我心里只有你。”   沈妙贞目光温和的望着他:“我相信,你爱的是我。”   裴邺的眼中爆发出光亮来,想要说什么,被沈妙贞打断。   “但是你我都已经不是年轻之时,阿邺,流水不会倒转,时光只会往前走。”   “所以裴境就有后悔的权利,在你还在为夫君守孝,就强夺你为妻,你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原谅他了吗?你能原谅他,就不能原谅我?”   裴邺质问的声音锐利,不用如何深思就能知道他有多么的怨恨。   沈妙贞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们得知你死在战场上后,你得头七天还没过,你娘和你弟弟对我做了什么?”   裴邺一懵:“他们做了什么?不是他们想离开西京,你不愿意吗?”   沈妙贞呵呵笑了一声,她知道于氏绝不会说自己的好话,可没想到居然能这么厚颜无耻的说出这种话。   “你死后的第二天,你娘贪图我的嫁妆,想要我嫁给你三弟,你可知道此事?”   “……”裴邺茫然:“这……这怎么可能……”   沈妙贞并不生气:“他们对你自然不会说我的好话,你二弟欠了一万两银子而赌债,因为我不愿用自己的嫁妆给他填补,他便跟你娘合伙绑了我,要把我卖了,卖之前他自己还想尝尝我这个大嫂是什么滋味,他好爽一爽,才肯卖了我。”   “若不是因为他的贪欲,裴境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了,救了我。”   裴邺满脸的不敢置信,神情恍惚。   沈妙贞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在我与你重逢那段那天,我看到你满脸冷漠的脸,假装不认识我的样子,我就知道了,你有苦衷。”   “在你为了家人妥协,而选择伤害我的时候,我确实难过伤心,但很快就释然了。”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与王女也有了家庭,不论如何,就不该逃避责任,你我之间,也不可能再重续前缘。”   裴邺觉得无比艰难去开口,但心中一直有个声音,迫使着自己,催促着自己,如果不做些什么,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王女的孩子,不是我的……”   “孩子不是你得,你们就什么也没发生吗?”   裴邺哑口无言,而且面有愧色。   她到底不愿他如此难过伤心:“是人都会选择家人,你不必觉得对我愧疚,只怪我们成婚后相处不到一年,感情其实也没到生死相许的地步,因为我也对不住你,没能为你守住,你与王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也着实不用跟我说,觉得对不起我。”   她轻轻叹气,这一声叹息却叹到他的心底,泛起股股酸涩。   “我说你娘和你弟弟的事,不过就是为了表明,人都会犯错,裴境也会犯错,你的家人也没有待我很好,我与你之前,情分也不深缘分也浅,我如今已经有孕,我与你之间,再也回不去了,就这样吧,不必执着,放过彼此,对我们都好。”   裴邺望着她的脸,那张娇媚的容颜更剩从前,因为有孕她多了许多从前没有而温柔和母性。   “你永远都是这么理智。”   裴邺苦笑:“现在我终于懂得,裴境当初是什么样的心情,你跟我过日子的时候,便将他抛在脑后,只一心一意的跟我过日子,可现在轮到我变成了当初的裴境,我便知道你这种理智,有多么的残忍。”   她也曾为了他争斗,跟裴境冷战,闹别扭。   但是现在说这些,早已没了意义。   “但我跟他不一样,裴境高高在上,如今又成了首辅,风光无限大权在握,他有后悔的权利,可我是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裴境浑身都在颤抖着,深深的看着她:“我没有后悔的权利了,是吗?”   沈妙贞不忍再看,垂眸不语。   “你如此轻易的就原谅了他,是因为爱他对不对?”   沈妙贞终于开始正面直视这个问题:“是,我的确爱他。”   她的目光温暖而柔软,看向裴邺的时候带着惋惜,却没有任何的不甘:“我也曾试图,好好爱你。”   “……”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过的好,即便不能再做官,至少也能过的衣食无忧,如果有难处,你可以去国公府寻我,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你。”   裴邺惨笑:“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有什么理由,再去找你。”   沈妙贞也没有分辨,只是点点头:“往后余生,望你珍重。”   她放下了马车帘子,一道小小的帘子,就将他们隔绝开来,成为了两个世界,他曾得到过这朵娇媚的鲜花,得到过一瞬仙女的垂青,却宛如黄粱一梦,很快就失去。   这朵花,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马车拐了个弯,停了下来,车门一打开,裴境便上了来。   沈妙贞闭目不语,没有看他:“你躲在一边瞧了多久?我入宫的路线和时辰,是你叫人透露给裴邺的吧。”   裴境淡淡一笑:“果然我的贞娘最了解我。”   沈妙贞睁开眼,无奈的看着他,这个男人,她爱过的男人,是如此阴险狡猾,心眼子简直如莲藕一样。   但至少他的手段,不是对着家人和爱人。   “要不是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死心,我还不知道,夫人居然是爱我的呢。”   他笑的如此灿烂,从未见过表情淡淡的他,笑的如此张扬肆意,喜悦这样明显过。   “嗯,是,我的确爱你。”   裴境一怔,脸上浮现狂喜,他想凑过去,一把搂住沈妙贞,就亲她的脸,在如此兴奋的情况下,他依然顾忌着她的身体,没有压到她的肚子上。   车内除了沈妙贞,还有两个丫鬟,这两个面红耳赤,手蒙住眼睛不敢看。   “但,我爱你,也并不代表,我愿意跟你继续过日子。”   裴境一呆,手足无措起来:“贞娘,我的夫人,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都说爱我了,怎么能,怎么能……”   这是裴境第一次语塞,再也没有平日伶牙俐齿,运筹帷幄,揶揄的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你总是自己做决定,从不与我商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在北宁的时候还把我关起来好几天,若你以后仍是这样,你我之间还不如和离的好。”   “谁说我爱你,就非要跟你在一起呢,有时候能携手走一辈子的人并非有多爱,只是因为合适。”   她这样款款而谈,言语无情,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样子,裴境居然觉得很迷人,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好好的亲一亲,爱一爱。   而现在他也只是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侧脸:“没关系,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摸了摸她滚圆的肚皮,她依偎在他怀中。   不论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成为夫妻,他们之间,都是因为爱。   只有爱能融化坚冰,消除隔阂,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将她留在身边,却没有好好的珍惜。   现在,他们之间彼此坦诚、信任,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捂热她的心。   裴境相信。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六章,下午和晚上有两章番外,下一本开《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搞事业而大女主爽文,现言短篇正在连载,求关注《星河落入你的眼眸》。 ◉ 195、番外1   皇后娘娘的孕反应很厉害, 吃什么吐什么,沈妙贞虽然还没生,但作为过来人, 哪怕只是陪陪她,也能哄着皇后好歹吃点东西。   因为孕期反应太过激烈, 皇后娘娘的情绪非常不好, 尤其一见到萧直就勃然大怒, 有时候还会默默垂泪。   萧直不敢惹她, 见沈妙贞每每哄着皇后用些饭喝些汤,就高兴的不行,厚重的赏赐就到了裴家。   萧直原本对沈妙贞印象一般般, 只知道这是裴境的心爱, 现在却越发对沈妙贞和颜悦色,就是盼着她多多进宫, 皇后也能气顺一天。   因为有孕,他也不再绑着谢期。   然而谢期仍是不开颜。   “皇后娘娘如今越发清瘦了, 哪怕身子难过,也要多吃一些,先不管皇子如何,娘娘自己的身子也是要紧的。”   沈妙贞像是哄孩子一样, 亲自端着一碗汤,用勺子吹了送到她嘴边。   谢期一见沈妙贞盈盈笑着, 因为月份大了, 身体如此笨重,还在这里为了哄她吃饭这样上心, 就算是撒娇任性, 也不愿在她面前。   轻轻一叹, 就着她的手喝了那一勺汤,接过来汤碗来,自己慢慢的喝掉了。   沈妙贞凑过去给她顺着后背。   谢期不太开心:“萧直这个家伙,就会用这些阴谋诡计,你月份都这么大了,还宣旨意,要你进宫来陪我,他就知道,我不能跟你发脾气,故意这样。”   “陛下他也是担心娘娘,再说,臣妇在家呆着也无聊,来陪伴娘娘,臣妇也高兴呢。”   “你这张小嘴,怎得这么甜,怪不得裴老六那个家伙,怎么也不愿放你走。”   沈妙贞淡笑:“夫君那样的男人,如此惊才绝艳,怕是普通女人一见就会心生爱慕,臣妇女也是普通女人,自然也是愿意的。”   谢期不满:“纵然他天上地下第一优秀,也不能规定所有的女人都爱她吧,明明就是他强求,跟萧直是一个狗样子。”   “我在这个皇宫里过的一点都不开心,脚上没了链子,不把我囚在凤仪宫了,可这皇宫难道就不是个牢笼?”   谢期神色抑郁,沈妙贞感同身受,只想她能过的开心一些:“娘娘其实也不能这样想,陛下乃是天下之主,雷霆雨露皆是军恩,而这样一个男人,却专情于您,甚至为了留住您,不惜使用种种手段,陛下爱您,心里是有您的。”   沈妙贞循循善诱的劝着:“当然,臣妇也明白,娘娘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对别的女人来说,君王宠爱犹如甘霖,对娘娘来说,却如毒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愿意去追求荣华富贵,总有像您一样安贫乐道的。”   “但臣子妇活到现在,却觉得,成婚也就是这么回事,那寻一个更加优秀而人一起生活,两人在磨合的时候,矛盾总会少一些。”   “而且……”   “事已至此,改变既然已经不可能,为何不想开点,让自己过的高兴些,想他爱您的好处,总比想他的缺点要过的更开心。”   谢期摇头:“我竟没想到,你年纪比我小这么多,却活的如此豁达通透。”   “你现在有孕,家里可有不长眼,心思大的丫头,有那个意思?”   谢期拉着她的手:“虽然咱们不把狗男人当一回事,可总有把他们想成香饽饽往跟前凑的,你性子柔顺,可别被别的坏女人欺负了。”   沈妙贞捂嘴一乐:“娘娘嘴上说着嫌弃陛下,可心里还是有陛下的,这不是也在吃醋?”   “呸,谁为萧直吃醋阿。”   聊到最后,谢期居然起了兴致,摸着沈妙贞的肚子,想要为还没出世的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被沈妙贞不着痕迹的岔开了话题。   若是为同性,能够亲近皇子公主,自然很好,若为一男一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若是两人并不互相喜欢,却定了亲,岂不是早就一对怨偶。   直到皇后娘娘露出疲倦的眼神,她才温声告退。   刚出后宫宫门,就看到裴境跟一个身着鹅黄宫装的女子,在说着什么,那女子脸上的仰慕与爱恋,都明着写在脸上了。   每次她进宫,就算陛下并没有宣召裴境,他也要来陪着她,一直在这里等着,陪她一起回去。   沈妙贞不动声色,她还没不开心,身后的安儿脸就开始拉了下来。   大老远的,裴境一眼就看见了她:“今日觉得可好?孩子没闹你吧。”   他非要亲自搀扶着她。   那姑娘还没走,咬着贝齿不甘的看着裴境,见到他对沈妙贞如此体贴,又更加羡慕。   “裴大人,我还有话跟你说。”   这话很没礼数,沈妙贞还在这,她便直接不管不顾与裴境说话,视沈妙贞于无物。   安儿皱着眉头:“大胆,你这女子好没礼节,见了我们郡主,都不行礼吗?”   “郡主?”   那女子一愣,满脸的不甘心,身后的嬷嬷推了她一把,她才不甘不愿的行礼。   “这是?”   沈妙贞不认识这个姑娘,西京这些数得上号的世家女和官家女,她也认识的差不多了,这姑娘却是个生面孔。   身后的嬷嬷却满脸堆笑:“回郡主娘娘的话,这是邢姑娘,是陛下母族远房表亲,这回是来面见皇后娘娘的。”   “哦……”沈妙贞点点头,好心提醒:“皇后娘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时怕是躺下休息了,要见这姑娘还不知是何时,不如你带她去一边的屋子歇息歇息,一直在这里冻着,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受得了。”   裴境拉着她要走,那位邢姑娘往前一步,急切的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嬷嬷拉住,不知说了什么,她难堪的低下头去。   “你认识那位姑娘?”   沈妙贞只是随便问问,裴境却抖了抖:“我不认识,就是今天刚认识的,她凑过来跟我说话。”   “我就是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沈妙贞似笑非笑:“不过我瞧那姑娘似是对你有些意思。”   裴境无奈,前几日刚打发了一个心大的丫鬟,那是二老爷派来的人,自在公府那一跪着,他就成了西京有名的耙耳朵,二老爷却不高兴,觉得自己儿子被一个狐媚女人蛊惑的都不像自己了,开始处处看沈妙贞不顺眼。   这回她有孕,二老爷居然怕儿子受委屈,直接给送了个女人。   裴境厌烦的很,哪里敢收,又觉得二老爷多管闲事,直接把人原封不动的送回去,还当着二太太的面,说是孝敬父亲的,是二老爷让他给找的人,把二太太气坏了。   这下子就没人再找他的事,可算消停了几天,不知从哪又蹦出一个邢姑娘。   “她对我有意思,我对她可没意思。”   “一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姑娘,将来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这是怎么说,沈妙贞来了兴致,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裴境与她说了其中缘由,萧直继位后,便追封先太子为承天皇帝,养母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为贞宪皇后,生母为淑妃,虽然他是承天皇帝长子,但生母并非是当时的太子妃,而是一个出身不显的家人子。   这也是为何太子被废被杀,身为长子的萧直能逃过一劫平安长大的原因。   而一个普通家人子,出身也不好,穷亲戚实在多,这是曾经算帮过萧直生母的表姐家的孩子,寻了过来,想要些封赏。   “陛下是不愿给爵位的,看在生母的面子上,对着这个邢姑娘,让皇后娘娘出面,指一门好婚事也就罢了,陛下不喜欢提自己的出身,只认贞宪皇后为母,若不是当时被礼部和御史台劝住了,怕是陛下生母连个淑妃也追封不上。”   “可她偏偏瞧上了你,明明知道你已有夫人,却还凑上来,怕不是想给你做平妻?做妾?非皇家,淑妃的表外甥女,然而淑妃也不在了,她没什么倚仗,给你贵妾,身份上倒也配得上。”   裴境的脸阴了下来,不高兴的握着她的手:“什么贵妾不贵妾的,你臊我呢?曾经你是宁死不为妾,现在成了正妻,倒是大度了?”   沈妙贞不知他的不高兴从何而来:“我是不做妾,可也保不准别的姑娘愿不愿意,我看那个邢姑娘很愿意。”   “让人家给你做贵妾,你还委屈了?当初这不就是你对我说的话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说了,让人家邢姑娘做贵妾,你觉得委屈了人家?那也行,我让出这个裴夫人的位子给她,我也愿意阿。”   她就是这样,万事不走心,要说她是真心跟他过日子吗,也是,她也关心他体贴他,可一涉及到这种事,就不怕他被人抢走,一点也不吃醋。   “是我不对,我错了,以前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什么行姑娘不行姑娘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生气,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沈妙贞看着他,满脸疑惑:“我也不是不在乎你,只是不想管你这些事,你若是心不在我身上,我阻止了你的桃花,岂不成了我的过错?”   “是我的,别人拿不走,不是我的,我也强求不来,你看中了谁跟我说便是,我是个贤惠大度的人,自然会成全你。”   她甩开他的手,自顾自的扶着腰往前走去。   现在云淡风轻的成了她,患得患失的变成了他,两人的地位完全颠倒了过来。   裴境是又爱又恨,潇洒的她反而比从前更加迷人,撩拨的他更加离不开她。   他追上去,捏着她的唇,深深的吻下去。   “不用你成全,这辈子,我就认定了你,跟你死磕到底,你别想给我塞别的女人!” ◉ 196、番外2   春去秋来, 西京仍旧是那个繁华如梦幻之都的不夜城,几年间裴境从次辅成了首辅,乃是这大梁朝的第一权臣, 然而他并不弄权,完全知道萧直的底线在哪里。   该以朋友相待时便以朋友相待, 该做出臣子姿态时也做出臣子姿态, 绝不逾越雷池一步, 这也叫萧直越发倚重他。   而定国侯裴家, 俨然成了西京第一炙手可热的世家。   裴境成了首辅的第二年,便开始重启景朔新政,不过这新政自然不叫这个名字, 朝廷开垦荒山作为国有田地, 低价租赁给农户,给税交足了十年, 便可获得田地租赁的十分之一为私有。   一开始也遭受了有些大小地主的反对,但萧直态度坚决, 裴境采用的手段,比海阁老更加温和,没那么激进,搞掉一些大门阀, 扶持中小门阀,某种程度上也算做出了妥协。   在新政推行的第五年, 萧直终于为海家翻案, 恢复海家名誉,将海阁老的牌位迁至文渊阁并配享太庙, 公开了安宁郡主温妙贞, 便是昔日海阁老的孙女。   因皇家对其有愧, 萧直为了堵那些反对新政的大臣的嘴,故意给沈妙贞高规格的待遇,她本已是郡主,居然这一回又封为公主,并允她从海家远宗中选个出色的青年,承袭海家。   沈妙贞不姓萧,却成了公主,裴境也变成第一个尚公主又担任朝中重职的大臣,堪称大梁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裴境炙手可热,上赶着来巴结而不知有多少,沈妙贞这个外姓公主因为跟谢皇后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待遇是那些正经宗室也比不上的。   但沈妙贞地位越高,就越是不爱交际,反而闭门不出,以身子弱为由不去参加那些宴会。   她始终明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道理。   七年前,皇后娘娘产下双胎两位皇子,萧直高兴坏了,想要大赦天下,此时却有个楞头御史跳出来说,皇子双胎,面容相似,乃是不祥之兆。   萧直气的要命,他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皇帝,上下整治了一通,关于谢期的流言才逐渐消失。   定国侯府中,亭台楼阁飞檐水榭间,款款走来一个美貌妇人,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生的却国色天香,穿着素净的莲纹衣裳,如同出水芙蓉般纯净清新,真是一位行动如扶风弱柳的倾城佳人。   这正是定国候夫人,安宁公主海妙贞。   她推开一间木门,拉开水晶帘,里面空无一人,桌案上画了一半的画墨还没干。   微微皱眉,又走出去,迎面见了两个端着水果的丫鬟:“你们两个去哪里了,小姐去了哪里?”   那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恭敬回答:“小姐方才说口渴,想要吃冰镇的水果,奴婢们便去取。”   沈妙贞抚额:“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跑走了,你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沈妙贞管理下人虽然和蔼,但生气的时候罚的也重,恩威并施把定国候上下治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她细眉一皱,两个小丫鬟,怎么可能不怕她,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这是又生的什么气?”   裴境从廊桥的那边走过来, 见她只穿了一件轻薄的青涩纱衫子,顿时蹙眉:“虽然是夏天,你也不能这么贪凉。”   沈妙贞白了他一眼:“我为什么生气,你问问你的好闺女去,支开两个丫鬟,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是个女孩子,整日做个男孩儿打扮,在外面野,像什么话。”   裴境浑不在意:“两位皇子在永新别院小住,她一定是去那儿了,去传我的话,让空青拿我的帖子,去永新别院问一问,若是小姐在那,让她不要玩太晚。”   两个丫鬟应声去了。   裴境搂住她的肩膀,欲要吻她的侧脸,被她一把推开:“在外面呢,你注意着些。”   “夫人回娘家住了好久,为夫想坏你了,还不能叫为夫亲近亲近?”   “你这人,真是越大越不正经。”   “别闹了,我跟你说的是,咱们曦儿的性子,特实在太野了,而且与两位皇子要好,我实在担心。”   裴境却并不往心里去,带着她进了屋,哪怕是夏天,她的手也没有汗,仍是冰凉的。   给她搓着手,裴境劝她:“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两位皇子身份高贵,咱们为臣子,身份相差悬殊,小儿女之间有了什么情谊,将来不好处置,是不是?”   “什么都瞒不过你。”   沈妙贞摇摇头:“皇后娘娘有孕的时候就跟我说,想同我结个娃娃亲,我没当时便同意,可这几年,皇后娘娘重提旧事,我不是拿乔,觉得你有权便敢蔑视皇家。”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忧郁起来:“王妃娘娘说出去富贵,可真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我实在担心。”庡㳸   裴境笑了笑:“我觉得夫人过虑了,你不是没见过那两位皇子的样子,倒是追在咱们女儿屁股后面跑,将来还不一定谁拿捏住谁呢。”   “比起曦儿的事,夫人不觉得,最近很冷落夫君我吗?”   沈妙贞斜着眼睛瞥他,冷哼了一声,然而多年夫妻,他早已熟悉她的身子,再加上确实许久没有亲热,她也有点想……   沈妙贞却不想他如此如意,眼珠一转,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裴境一听,顿时无奈:“夫人还记恨当初那件事?”   “不是你把我关起来的吗,难道你要不承认?”   “是我把夫人关起来的,可夫人也不是没享受到……”   见她瞪眼睛,裴境笑了:“好吧,好吧,今儿就由着夫人。”   他轻轻亲了亲她的手心:“谁叫我如此爱夫人呢。”   沈妙贞眯着眼睛笑了,转身去内室掏出一个包裹出来递给他,手指在他胸前点着:“好好穿上,给我看哦。”   裴境难得脸一红,接过包裹进了更衣室。   好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他一头长发编成了一根麻花辫垂再肩膀一旁,身上只着一间轻薄白纱衣,脸上也蒙着面纱,□□着足,可以从白纱间,隐约看见内里隐隐的金色。   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此刻居然打扮的像个波斯舞姬,纱衣还是交叉领的,露出胸前大片的白色肌肤。   他的眼神是如此魅惑,如同两把小勾子在挠她的心,而他的神色又如此恭顺,仿佛任由他为所欲为,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脖子上居然带着一只金色项圈,项圈处还有一条金色链子。   裴境垂着眼眸,半跪在地上,将链子双手奉上,脸上露出祈求的神色:“请夫人怜惜奴。”   好家伙,好家伙,裴境这厮,居然这么放得下身段,这么会玩!   沈妙贞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是兴奋的征兆,她的眼睛亮极了,伸出脚,趾尖点在他的下巴上,微微抬起。   宛如糟蹋良家少女的油腻糟老头子。   “哦,你说要伺候本夫人,要怎么伺候呢?”   他居然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踝,媚眼如波:“夫人说怎么伺候,奴就怎么伺候,奴精心准备了,夫人可要先验验货?”   沈妙贞咽了咽口水,便看到他起身,缓缓褪下身上的白色纱衣。   她看的眼睛发直,险些喷出鼻血来。   裴境他,居然在纱衣底下什么都没穿,而身上装饰着跟脖子上同样的细细金链子,微微箍在白皙的皮肉上,压出一道细小的红印。   沈妙贞觉得鼻子痒痒的,有什么要流出来了。   他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   “夫人看的可满意?现在奴要服侍夫人啦。”   他扭着胯上前来,一把打横抱起她,滚入床榻深处,将她亲的气喘吁吁,香汗连连。   沈妙贞尚存着一点恶作剧的心思:“不行,你不能动,今日是我囚禁你,玩弄你,你给我好好做好一个奴隶。”   裴境挑眉,大字瘫倒在床上,一副任她宰割的样子。   然而她还有点脸红,左顾右盼不敢看他。   裴境笑了:“那日国宴,你就盯着那位波斯的圣子瞧了又瞧,他长的也没有我好看,我如今打扮成这样如何,是不是把圣子也比了下去。”   “这醋你吃到现在了?”   沈妙贞摇摇头:“不对,今儿我是主人,你是被我囚禁的奴隶,不要说话!”   裴境从善如流的闭上了嘴。   沈妙贞很满意,俯下身,去拨弄那些金色的链子,看他隐忍到双颊薄红的表情,心中说不出的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旧有余力,她却气喘吁吁的坚持不住,最后几乎是他把着她,支着她进行。   他居然还在调笑她:“夫人,奴服侍的够不够力?要不要奴再努力一些?”   沈妙贞几乎崩溃,就要惊声尖叫之时,外头的门忽然被打开,一声清朗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裴境顿时一惊吓,用被子将两人裹住。   曦儿被门口守卫的丫鬟们劝了出去,满头雾水不知为何,裴境看着沈妙贞疲倦却在笑话他,恨恨的咬了一口她的鼻子。   “你别笑,咱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