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回家种田了》作者:五朵蘑菇   文案   陈宝音做了十五年的侯府千金,忽然有一日得知,自己是被抱错的,真千金要回来了。根据梦中预兆,她会跟真千金过不去,作天作地,最终下场凄惨。   ……告辞。   陈宝音卷起包袱,痛快走人。回到乡下后,粗茶淡饭,生活简朴。然而家庭温馨,邻里热闹,嬉笑怒骂,皆无拘束。天大地大,竟很快活。   不多久,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弱冠之年,相貌清秀,会针线,会煮饭,说话温声细语,知礼避嫌。   姑娘们很喜欢他,红着脸悄悄看他。只陈宝音觉得这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太看得上。   然而,不久后这书生考中了举人,又考中了状元,还带着她重新回到京城,昂首挺胸地做人。   陈宝音:他如果再强壮些就好了。   婚后某日。   书生拿着一块蓝布帕子,擦拭松竹般秀韧的手指,走进屋里,看着卧床歇息的年轻妇人,温声细语:“娘子,鸡已经炖上了。”   陈宝音软卧在床,看着书生貌似单薄的身体,眼神飘忽一瞬。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宝音 ┃ 配角:顾亭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平安喜乐   立意:自尊自强,创造幸福生活   VIP强推奖章:陈宝音做了十五年的侯府千金,又做回了农女陈宝丫。骤然的环境变故,巨大的生活落差,没有让她堕落。她珍惜现有的家人,帮助哥嫂谋生,安排侄子侄女读书,孝顺父母,友爱邻里。自己也做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启蒙。她的积极努力,获得了尊重与美好生活,并收获了自己的幸福。文笔细腻,风格温馨,人物有血有肉,情节饱满动人。母女情感动人心,亲人之间的维护和爱重令人珍惜,爱情甜蜜平实,使人看之心暖,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种田好文。 第1章 回家   深秋的早晨。   连着下了两日的细雨,昨夜刚刚停了,雾蒙蒙的水汽笼罩在陈家村上空,吸一口气都是凉丝丝的。   “人,给你们送回来了。”妇人傲气,奚落,充满高高在上的轻蔑声音,从一间土胚房里传出来。   土胚房子外面,是一个打理得整洁的小院,扎得齐整的篱笆院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站得全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将一辆暗金色绸缎包裹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个个眼睛发亮,耳朵支得老高。   嗨!谁不知道呀?陈老二家的闺女,原来是侯府千金!   这么说不太对。应该说,他们家捧在手心里,娇娇养了十五年的闺女,原来是侯府流落在外的千金小姐!两家的孩子,不知怎么的抱错了!   前阵子,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进村子,走下来几个体面的老爷、太太,带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村里人都很惊奇,这也太巧了吧?跟戏文里唱的似的!   “我就说琳琅跟他们夫妻不像!”   “他们一家子都是健壮体格,琳琅细拧拧的,哪里像是一窝?”   “陈二家的犯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咱们哟?”有人担心地说。   如果侯府是不讲理的,恐怕他们整个陈家村都会被牵连。自从琳琅被接走,村民们就开始担心,一直到今日,又有人来了。   无数道视线夹杂着紧张、害怕、好奇、兴奋等目光,投向土胚房子里。   而房子里面,此刻静得针落可闻。   并不宽敞的堂屋,站着陈有福和儿子儿媳们,显得挤挤挨挨。   他的婆娘杜金花,则坐在用了好些年,磨得发亮的八仙桌边,招待京城来的贵客。   正是淮阴侯府来的一位管事嬷嬷,姓王。   “混淆侯府血脉,原是大罪!你们可知道?!”这位王嬷嬷神情严厉,穿着富贵,头上有金簪,腕上有金镯子,手指上还戴着宝光灿灿的戒指。虽然没有拍桌子,但气势很威严,吓得陈家人一颤,一个个膝盖发软,当即就要跪下。   陈有福已经跪到一半,见自家婆娘还在桌边坐着,不禁露出焦急和害怕的神色,忙伸手扯她。   扯了一下,没扯动。   杜金花绷着唇,坐得结实。眼睛没有看王嬷嬷,谁也没看,只是盯着墙壁。   嘴唇发白,眼神涣散,搭在膝盖上的粗糙手掌,攥得紧紧的——当成心尖尖疼宠的小女儿,竟然是别人家的孩子,半个月前已经被带走了,她只觉得心也被剜走一块,当即就病了一场,眼下是强撑着待客。   王嬷嬷疾言厉色的样子,没有吓到她,反而激起了她的怨恨。抢走她的孩子,还要治她的罪?还有没有天理了?孩子被调换,是她干的吗?   杜金花根本不知情!她生了孩子,一直搂在怀里,是谁给调换了?反正她没干!保不齐是他们侯府,有钱人的心眼又多又坏,别以为她不知道!   她是苦主!凭什么治她的罪?   见婆娘坐在凳子上,屁股下面长钉子似的,陈有福急了,看了一眼更加面露不满的王嬷嬷,急得又用力拽了她一下。   杜金花还是不动,而王嬷嬷则冷眼看着,神情居高临下,像是在看下等人。   “咳。”   一个轻轻的,清嗓子的声音响起。   声音很轻,但此刻气氛太僵持,反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约而同,朝八仙桌边坐着的另一位角色看去。   她是真假千金事件中的另一位主角,也就是陈有福和杜金花的亲生女儿,那位被送回来的假千金。   女孩儿自始至终不发一语,静静坐在桌边,仿佛一个漂亮物件儿似的。   她穿着一件桃粉色锦绣衣裙,上面绣着大团大团的花簇,配色鲜艳,针脚细密,任是外行人看了,也要道一声绣功不俗。   乌黑浓密的长发及腰,簪着娇俏的粉色绒花,镶玉珍珠流苏发簪,眼睑半垂,两腮白里透粉,娇美殊丽,仅是娴静地坐在那里,便流露出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气。   陈家人都是一愣。明明亲闺女、亲妹子就坐在这里,怎么就忘了她呢?   被屋里几双眼睛看着,陈宝音却是眼也不抬,好似刚刚出声打断气氛的不是她。   众人等了一会儿,发现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渐渐气氛转变回去。陈有福拉着婆娘,就要朝这位侯府出来的贵人下跪。   但王嬷嬷却不敢了。不满地咳了一声,说道:“算了。”   那位虽然不再是侯府千金,但调包一事的详情,她十分清楚,侯府不可能、也不会寻陈家人的麻烦。   闹开来,自己不仅耍不了威风,还会大失颜面。在陈家村狼狈事小,被同行的其他人传回侯府,才真叫她丢尽颜面。   恼恨一闪而过,她想到什么,继续开口:“我们夫人交代了。令千金在我们府上,向来是任性多些。哪怕在外头,满京城的千金小姐,也没有不知道她的。夫人说了,这孩子天性如此,叫两位不要拘束她。”   侯夫人的原话不是这样,但……谁知道呢?陈家人不会知道侯夫人的原话是什么,侯夫人也不会知道她曲解了她的话。   摆了这些下贱人一道,王嬷嬷高兴一些了,动了动手腕,想要端茶啜一口,余光一扫桌上的粗瓷碗,嫌弃地瞥开目光。   陈有福等人脸上不太好看。他们就算是贫贱粗鄙之人,不代表听不出好赖话。王嬷嬷刚刚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陈家的根儿不好,所以侯府这样的权贵人家,都教不好一个孩子!因为,她根子上就坏了!   凭什么骂人呢?陈有福脸上涨得通红,喘气都粗起来。他们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骂人呢?他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女儿,忍不住粗声道:“孩子哪里不好?多乖巧!”   就坐在那里,低垂眉眼,安静乖巧。陈有福看了一眼,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虽然才是第一次见面,但因为是自己的娃,陈有福就忍不住喜欢上了。看向王嬷嬷的眼神,很不满。   陈大郎、陈二郎,也朝新妹妹看去,目光好奇。安静乖巧的女孩儿,很难让人生出反感。他们想到她的遭遇,心里不禁怜惜。   换了他们,一朝得知不是家里的孩子,要被赶出去,不说天崩地裂,也好不哪去。她还这么小,之前十五年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养着,一下子从天上掉进泥里,想想就可怜。   “乖巧?”王嬷嬷的表情有些古怪,随即“咯咯”笑起来,像是听了多么叫人好笑的话,“你们是说,我们堂堂侯府冤枉她?”   陈有福脸色微变,敢怒不敢言了。杜金花看着坐在旁边的女孩,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算没养过一天,也是她亲生的孩子。   “贵府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她收回视线,略带病容的脸上,压抑着一层怒气,“家里事多,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恕不远送了。”   逐客?她被逐客了?嬷嬷抿紧嘴唇,噌的站起来。这破凳子,硌得人身上疼,当她爱坐?   “对了,”走到门口,王嬷嬷站定脚步,回过头来,冲着仍然坐在桌边的陈宝音挑眉:“最后叫一声四小姐,离开了侯府,也别真的放纵了,规矩和礼仪还是要守的。不然叫人看见了,以为侯府没规矩。”   这人真恶心。陈二郎用胳膊肘捣了捣婆娘,低声说:“咋回事?方才不是说咱妹妹不好,没规矩?怎么又要守规矩了?”   陈二郎媳妇瞪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   “咱不懂,还不能说了?明明刚才说,不拘束妹妹,叫咱们都包容她。”陈二郎轻轻嘁了一声。   屋子就这么大,这会儿又没有旁人说话,谁听不到他说了什么?王嬷嬷的脸色顿时变了。   陈二郎媳妇看见了,猛地抬脚,用力踩在男人脚面上,狠狠一碾。   “嘶!”陈二郎俊秀的面容扭曲起来,等媳妇松开脚,立刻抱着脚,单脚跳起来,啊啊的乱叫。   看着这不成体统的一家子,王嬷嬷的脸色变幻几番,最终在桌边静坐的少女面上扫了扫,“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这么一个货色,从前是嫡出小姐,还有人让着她。现在被赶出侯府,跟一群贱民混一起,不用别人说什么,她自己就难受得厉害!   指不定晚上偷偷哭呢!就算今晚没哭,以后等她回过神,发现乡下和侯府的天壤之别,也该难受得要死了!   根本不用她多说什么。   “四小姐,好自为之。”虽然不用她多说什么,但王嬷嬷还是忍不住得意地丢下一句,慢悠悠抬脚,迈着讲究的步伐,跨出门槛。   陈宝音缓缓抬眼,目光落在王嬷嬷的背影上,又慢慢下滑,落到她的脚上。   下了很久的雨,院子里的地面难走极了,湿滑泥泞,还有跑出来的鸡拉的屎,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似乎还能听见“啪叽”的声音。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舒服地动了动自己的脚。 第2章 热闹   马车很快驶动,轱辘辘地顺着蜿蜒小路,很快离开了村子。   “这就走了?”   “没追究陈二家的?”   村民们一下子松了口气,紧张和担忧从脸上褪去,只剩下看热闹的热切。就算镇上员外家的小姐被抱错了,流落到乡下,都是一件津津乐道的新鲜事。何况是侯府的千金?   有人往院子里走,打算跟杜金花打听打听,刚刚贵人都说了什么,也见见这位掉出凤凰窝的真麻雀。   “家里事多,就不招待各位了。”杜金花直接回绝了,站在院子里赶人。   有厚脸皮的,非要凑进来说话:“二嫂,你身子好些没有?听说你病了,这家里一直抽不开手,没来得及看你。”   一边说,一边眼睛乱瞄,往屋里看。   杜金花黑了脸:“不劳关心!”   “哎呀,乡里乡亲的,何必见外?”妇人眼珠子乱转,探着身子往屋里看。   “行了行了!”这时本家大嫂抱着孩子走进院子,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抬手赶人,“我兄弟家忙着,招呼不开,都回去,回去,改日方便了,大伙儿再说话。”   她话说得大方,既赶了人又没说死,渐渐人都散了。   杜金花喘了口气,站在院子里,眼前一阵阵冒金星。她心头肉被剜,这阵子难过,可恨这些人还要当热闹看!   等到看热闹的都走干净,大嫂弯腰抱起孩子,往屋里头看了一眼,说道:“咱自家孩子送还回来了?”   “嗯。”杜金花想起屋里坐着的亲闺女,忍不住想起半个月前被带走的养女,心里刀剜似的生疼。   大嫂把孩子往上抱了抱,揪出孩子吃进嘴里的手指头,说道:“你也别太难受了,这就是命。”   一个怀胎十月挣命生下来,一个捧在手心里宝贝了十五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懂。   “好歹给咱自家孩子送还回来了。”本家大嫂又道。失去了一个女儿,又回来了一个女儿,不算太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杜金花心里更难受了!   养女被侯府接走,她虽然心里难受,但知道她是人往高处走,以后就是侯府千金了,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心里再难受,也还是盼着她好。可亲闺女呢?说被赶出来,就被赶出来了!   “我晓得。”杜金花点点头。   本家大嫂看她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孩子,说道:“那我不多说了,家去了。”   如果她是侯府夫人,根本不会把孩子送回来。抱错了又怎么样?陪在身边十五年的孩子,眼瞅着要出嫁了,又不是陪送不起嫁妆。两个孩子,她都养!   侯府还是小气了些,十五年的感情,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但这样的话,她不能对杜金花说,那是戳人心窝子。   “大嫂慢走。”杜金花送到篱笆门口,等人走远了,便转身回来。   屋子里,锦衣华服的少女仍旧坐在桌边,衣着打扮,神情仪态,皆与四周格格不入。   “你,你叫什么名字?”最终,大嫂先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   “宝音。”少女回答,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波光莹莹,美丽得好似浸在溪水里的宝石。两个嫂子本想跟她说说话,拉近一下感情,顿时嘴拙起来了。   “宝音啊,”大嫂刻意笑了一下,“是个好名字。”   “也没多好。”这时,二嫂开口道:“若是没被抱错,咱爹娘给你起的名字叫‘琳琅’,可比‘宝音’好听。”   琳琅,是美玉的意思,原是杜金花见小女儿生得白净可人,心里喜爱,特意请人起的——村里独一份的,比什么小翠,春花,小菊等好听多了。   大嫂表情僵了一下,心下暗怪弟妹口没遮拦,制止一眼,然后问道:“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早上几时起来的?要歇息会子吗?”   陈宝音转动视线,看向大嫂。她记得,大嫂姓钱,闺名碧荷。父亲是个老童生,可惜去世得早,哥嫂当家,她日子难过,因而养成了小心翼翼又周全的性子。   她又看向二嫂。二嫂叫孙五娘,家里排行第五,在镇上开猪肉铺的,上头四个哥哥,都对她非常疼爱,所以性子直白坦率,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顾及别人的心情。   垂下眼睛。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呢?因为半个月前,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不是侯府千金,而是被抱错了的。梦里,她不愿意接受事实,死缠烂打,非要留在侯府,继续做侯府千金。   真千金回来后,她跟真千金争宠,刻意在真千金面前显露自己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侯爷和夫人也爱她。不仅如此,她还嫉妒真千金的姻缘,猪油蒙了心一样,破坏真千金的婚事。梦里,她在一个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极尽卖弄,荒唐又离谱。   醒来后,陈宝音根本没当一回事。自己是抱错的?不可能。再说,她也不可能那么疯。惦记着糖蒸酥酪、藕粉桂花糕,还有新送来的肥蟹,清蒸也好,煲粥也罢,想想就叫人口水流下来!   她兴冲冲地起床,坐到梳妆镜前,在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就听到院子外头响起动静。一打听,说是孙嬷嬷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夫人叫去,一点脸面都不给,当众上了板子。   霎时间,她浑身一寒,整个人像是掉进冰窟窿里,控制不住地打摆子。   旁边丫鬟发现她的异样,惊叫起来,但她像是一尊石雕,一丝反应都给不了。   等到终于恢复知觉,立刻推开丫鬟,拔腿往外跑去。然后,就看到了梦里的一幕——孙嬷嬷趴在刑凳上,披头散发,衣衫染血,却癫狂地大笑。   怪异的话语,从孙嬷嬷的口中说出,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竟跟梦到的一样,她不是侯府千金,而是乡下农户的女儿。这怎么可能?她看着夫人惊怒交加的脸,浑身都冷透了,从里到外冒着寒气。   后来的事情,恍恍惚惚的。孙嬷嬷说的话被验证,她果然是个假货,府里上下都猜测她会被怎样处置。她求见夫人,但夫人根本不见她,她终于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什么那么荒唐,死皮赖脸的,非要留下来。   并不是外人嘲讽的那样,是贪慕荣华富贵。而是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在这府里生活了十五年,这是她的家。   但谁会信呢?   她异常安静,躲在院子里,没有再求见夫人。她害怕,怕自己真的变成梦里那个疯狂、寡廉鲜耻、下作的样子,也害怕看到叫了十五年的父亲、母亲,用失望、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他们要送她走,她走就是了。   “宝音?”回到屋里的杜金花,从两个儿媳口中得知了女儿的名字,坐在大儿媳让开的木凳上,犹豫着,小心着,“我是你娘。”   肚子里有千言万语,结果只说出四个字,我是你娘。杜金花只想咬自己的舌头,再往大腿上拍一巴掌,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可是,她听见了什么?   “娘。”女孩抬头,轻声叫道。   杜金花愣愣的,面前的女孩儿是这么漂亮,仔细看去,眉眼有她三分影子。可她华服加身,看上去这样高贵,那一点相像,叫她不敢认。   “爹。”只见女孩扭头,又看向陈有福。   然后是陈大郎、陈二郎夫妇:“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她声音很平静,不像是一个贵族小姐沦落到乡下村姑的难堪,看谁都有仇、难相处。   “哎,哎。”讷讷的陈有福。   陈大郎、陈二郎夫妇也都应声,叫她一声:“妹妹。”不论如何,这是他们的亲妹子了。   “以后,打扰了。”陈宝音低下头,手指搭在膝上,用力绞着,竭力忍耐鞋子被泥巴糊满的难受。   不单单是王嬷嬷沾了一脚泥,她也是一样。土地被雨水浸透,湿软烂糊,她下马车后,穿过院子,短短的十几步路,鞋子和裙角都被泥巴糊住了,难受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杜金花不知道女儿难受得想跳起来脱鞋脱袜,看着她垂眼安静的样子,心里蓦地一酸。   这是她的孩子,亲生的孩子,没有缘分,离开她十五年,本该被她养在身边,绝不会赶出家门的孩子。   “说的什么话?”率先开口的是陈二郎,他笑得热情,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站得没个正形,冲陈宝音挑挑眉毛,“咱都是一家人,什么打扰不打扰?”   往常总嫌二儿子吊儿郎当,但这次杜金花听完后,点头道:“很是,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说那些外道的话。”   陈有福也开口了:“咱们乡下人家,穷,苦,给不了你好吃好喝,你别怪咱们就行。”他们不会嫌她打扰,只要她别怪他们给不了她好日子。   “宝音一看就是讲道理的姑娘,不会怪咱们的。”大嫂笑着圆场。公爹不会说话,这话要是叫新小姑子误会了怎么办?误会家里嫌弃她。   陈宝音抬头,视线在大嫂脸上划过。这话她不爱听,跟扣大帽子似的。若是从前,她反口就顶回去了,但此时,她揪着手指,没有作声。   梦里,她在侯府上蹿下跳,最终被厌弃,送回乡下。当时她精神状况已经不好,疯疯癫癫的,但爹娘和哥嫂接纳了她,给她遮风避雨的地方,给她一双碗筷,尽力照顾她。   他们都是好人,还是她的血亲,她应当珍惜。梦里,她没有珍惜……   “不讲道理怎么了?”杜金花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女儿的异样,她想起王嬷嬷的话,什么任性,什么教不好,她“呸”了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的闺女,不用讲道理!”   钱碧荷顿时讪讪。她瞎做什么好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孙五娘刚把陈二郎搭在肩膀上的手拍掉,脸上看好戏似的,瞄了瞄婆婆和妯娌,笑嘻嘻道:“可能大嫂想到琳琅了吧,琳琅就很讲道理。”   钱碧荷脸色变了,煞白一片,嘴唇哆嗦着,抬头看着孙五娘,敢怒不敢言。   谁不知道,“琳琅”两个字是婆婆的心病,碰都不能碰?她没那个意思,孙五娘也太过分了!   杜金花的脸色也不大好,瞪了二儿媳一眼,厉声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孙五娘撇撇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她生了两个儿子,是陈家的大功臣,谁能把她怎么样?   杜金花一下子头疼起来。闺女头一天回家,就闹成这样,实在不像话,她简直想拿鞋底子给这两个棒槌一顿鞋底炒肉!   心里又恼恨侯府来人突然。接走琳琅时,什么也没说,她哪想到侯府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会把宝音送回来!   送回来就送回来吧,招呼也不打一个,让人全然没准备!否则,她早就教育两个儿媳,哪会发生这种情形?   “老大家的,去抓只鸡!”她直接吩咐,手指朝外一指,“给你们妹妹接风!”   钱碧荷不敢有意见,低声道:“是。”   “老二家的,割两斤肉回来,要肥瘦相间的,割的不好我可不依!”杜金花又吩咐道。   孙五娘家里开肉铺的,她回去一开口,孙家就会割最好的肉给她:“知道了,您拿钱给我。”   她站起身,伸出掌心朝上,问杜金花要银钱。   家里没分家,吃喝穿用都是杜金花管着,瞪了孙五娘一眼,起身道:“等着。”   取了一把铜钱回来,拍到孙五娘手里:“快去快回。”   “好嘞。”孙五娘把铜钱收起,笑眯眯的,抬脚往外走。   陈二郎拔脚就追:“娘,我跟着去。”   媳妇手里有钱,他们可以进茶馆听听说书的,吃上一碗馄饨,再买两碗甜汤。   至于猪肉?媳妇回家拿肉,从来不用给钱。   他脚下生风似的,嗖的一下,窜出去老远:“妹妹,等哥回来给你带糖吃!”   杜金花嘴角抽了抽,懒得费力气喊他回来,嘲讽道:“给你妹妹带?你儿子都吃不着你嘴里省下来的!” 第3章 铺床   陈二郎这个人,打小就嘴巴甜,可是做起事情来……杜金花摇摇头,懒得说他,转头看向屋里,还剩下老大一家。   “还不去抓鸡?”杜金花瞪眼,对大儿媳喝道。   钱碧荷忙道:“我这就去。”低下头,匆匆走出屋子。   陈大郎老实而沉默,高大的身躯动了动:“我去挑水。”家里的水只剩下半缸了,他得挑几桶回来吃。   看了陈宝音一眼,嘴巴动了动:“你回来了,就是自家人,不要多想。”他们穷归穷,但不是恶人,不会欺负她。   “我记住了,大哥。”陈宝音点点头。   陈大郎见她神情认真,脸上缓和一些,冲她点点头,然后迈出屋子,从墙根下拿起水桶和扁担,往外去了。   陈有福搬了凳子,坐在屋门口,就着昏暗的天色,擦拭打磨农具。沙沙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去去去,离远点儿。”杜金花听了两耳朵,有点嫌烦,挥手撵道。   磨石和铁器相擦发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婆娘让他远点,可他能远到哪去?他们家可是在村子中间呢!   想到才回到家的亲闺女,陈有福沉默地抬起屁股,一手拿着农具,一手端起水盆,用脚踢着木凳,咕咚咕咚,挪远了一点。   杜金花收回视线,走到桌边。刚坐下,不等说什么,就听到“沙沙”“沙沙”,摩擦的声音又响起来,一瞬间火气窜上来!   烦不烦?烦不烦?她要跟闺女说话,哪天磨刀不行,非得赶这时候?   才想着,就见闺女抬头,看了她一眼。犹如一盆清水浇下来,杜金花心里的火气熄灭了。孩子刚回来,在她面前吵吵,会不会让孩子多想?   “宝音啊。”杜金花看着女儿,她分离了十五年的亲生骨肉,既陌生,又亲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才最好。   “娘。”陈宝音轻声叫道。   听孩子愿意叫她一声娘,杜金花就知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心里清亮着呢。   “你是我的女儿。”看着跟自己相似的眉眼,杜金花心里的亲近又增加一分,“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前十五年,咱娘俩没缘分。”   “好在你回来了。”各归各位,她是的孩子,终于回到这个家里来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那些阴差阳错,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从此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琳琅被接走了,宝音被撵回来,她心里被剜了一刀后,又被砍了一刀。   倘若能追究,杜金花一定不会罢休。可是,她只是一介农妇,对方是侯府,她能怎么样?只能是过去了。不想,不念,不提,咽在肚子里。   “嗯。”陈宝音点头。   她被赶出来,天大地大,都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哪怕是血缘之亲,可他们没有相处过一日,互相既不熟悉,也不亲密。   但陈宝音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她心里很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她的家人愿意接纳她,也会爱护她。   “好孩子。”杜金花见女孩儿没有抵触,心头一轻,“那你跟娘说说,喜欢吃什么?”   “馒头?花卷?包子?喜欢吃咸的还是吃甜的?喝汤还是喝粥?有爱吃的零嘴儿不?娘会炒豆子,平时做来给你的侄子侄女们吃,正好有阵子没炒了,等吃完晌午饭,娘炒一盘子,你尝尝看。”她说着,脸上渐渐涌上慈爱的光。   陈宝音心头发酸,喉头都哽住了,她攥着手心,答道:“喜欢吃花卷,咸的,汤和粥都喝,不怎么吃零嘴儿。”   其实她很爱吃。在侯府,饭后她总爱吃些点心,糕点、蜜饯儿、炸果子等,用花蜜冲水喝,炖燕窝吃,一天到晚嘴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但现在不是在侯府了,她也不是侯府千金了。杜金花没提,陈宝音也没表露出来,回答完之后,她往外看了看,好奇问道:“我有侄子侄女?方才怎么没见着?”   “撵出去玩了。”杜金花道,“一个侄女,是你大哥家的,叫兰兰,七岁了。两个侄子,是你二哥家的,金来、银来,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金来?银来?听到这两个名字,陈宝音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乡下人,起这么金贵的名字干啥?”杜金花的表现就很直接了,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我就说叫驴蛋、狗蛋。”   “噗!”陈宝音这下没绷住,一下子喷笑出声,连忙用手掩住口。   她娘给起的这名字,还不如金来、银来呢。   “嗐,你不知道,咱们老百姓讲究贱名儿好养活。”杜金花解释道。   陈宝音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娘。”   她有点好奇,又问道:“那我呢?娘给我起个贱名儿?”   她叫宝音,是养母给她起的名儿,她舍不得丢。但是,又想要一个新名字,跟这个家有关系的名字。   杜金花犹豫了一下。咋说呢,她没给闺女起贱名儿。不是没想过,是没舍得。   对琳琅是这样,对宝音也是一样。都是好孩子,宝音也是个俊俏乖巧的孩子,她叫不出口。   “那就叫宝丫儿吧。”犹豫了下,杜金花说道。孩子开口了,她如果不给起,怕伤了孩子的心。但是难听的贱名儿,她又取不出来。   陈宝音笑眯眯应了:“好,那我就叫宝丫儿,谢谢娘。”   “嗐,客气啥。”杜金花不习惯这一套,又跟她介绍家里人,“你爹是个闷葫芦,心里有,但不爱说。找他干活行,出钱的事儿找我,家里的钱都是我把着。”   “你两个哥哥,老大跟你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爱说话,老二却是个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随了谁。但都是实诚人,干不出欺负亲妹子的事。”   “你两个嫂子,没什么说的,都是本分人,不然娘也不能给你两个哥哥娶回来。再说了,你是小姑子,不用担心跟她们处不好。”杜金花把话说得很明白,“若有纷争,必定是她们的错儿。”   站在大嫂和二嫂的角度,这简直就是不讲理的恶婆婆。但站在陈宝音的角度,她只觉得被偏爱了,嘴角情不自禁地抿起弧度:“真的吗?”她喜欢这种偏爱。   “那还用说?”杜金花道,“你是我生的,她们可不是!”   这下陈宝音的眼睛弯起来:“嗯嗯。”   说了会子话,杜金花心头的大石头终于卸下来。   之前担心的事情没发生,孩子没有哭闹、怨恨,让她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心酸,孩子太懂事了。什么样的孩子才懂事乖巧?没人疼的孩子才不得不小心翼翼,看人眼色。   “咱们家三间屋子,之前……跟我们住。”杜金花说道,“你坐会儿,娘去收拾床铺。”   好似没发现她的停顿,陈宝音点点头:“好。”   陈家一共三间土胚房,老两口住主屋,老大一家住东屋,老二一家住西屋。   后来琳琅被接走,就空出一张床来,被家里的两个男孩儿占了。现在陈宝音回来,就要变一变了。   杜金花絮絮叨叨着:“两个孩子,让我和你爹操碎了心,天天晚上蹬被子,一晚上光给他们盖被子了。半夜还要把尿,不然就尿床,熏死个人!”   两个孩子睡的草垫子,杜金花舍不得女儿睡,从箱笼里抱出一床半旧的棉褥子。   这是琳琅用的。她被接回侯府,日后穿金戴银,哪还用得着旧棉褥子、旧衣裳?于是都留下了。但她留下的东西,也是好东西,杜金花疼女儿,给她置办的衣裳都是合身的细棉布料子,被褥也是干净柔软的,之前老二媳妇讨要,她都没舍得给。   “这下让他们回去,跟他们爹娘睡去!”杜金花动作麻利,很快卷好了草垫子、被子,抄在咯吱窝下,大步往外走去。   院子里,是大嫂钱碧荷杀鸡的声音,还有陈有福磨铁器的声音。杜金花咚咚咚走出去,又咚咚咚走回来。拍拍手,道:“要不是金来、银来把草垫子尿了,我就给你铺了,这样厚实。”   下面铺一层草垫子,上面铺一层褥子,又软和又舒服。   “没事,让你爹去砍茅草,再给你扎一个。”杜金花根本不等女儿接话,就接上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褥子铺上。   铺着铺着,她想起来一件事,这都是琳琅用过的,宝丫儿不会嫌弃吧?   他们自己觉着是好东西,但宝丫儿是侯府长大的,她……   “你,你没带行李?”杜金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宝丫儿下马车时,好似是空着手的。   陈宝音举起手,将一个小巧的黄皮包袱抖了抖:“带了的。”   杜金花怔住:“这是……你全部的行李?”   巴掌大的包袱,能装什么?连一双鞋都装不下。杜金花想到琳琅走的时候,衣裳被褥都没带,但是带了两双鞋子,是她给纳的千层底。   “嗯。”陈宝音抿着唇,浅浅笑着,“其他的,我没拿。”   说着,她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物事,是几条月事带。她正来着月事,不带上这个,路上走不了。索性多带了几条,能撑过这次来月事。   杜金花看着女儿乖巧的脸,渐渐的浑身哆嗦起来,心像是被狠狠揪住,疼得她脸色都变了。 第4章 拥抱   养了十五年的孩子,现在不要她了,就给光着身子赶出来?十五年哪,一丝丝感情都没有?她只是个孩子,又犯了什么错儿?   杜金花想起琳琅被接走时,她悄悄塞给她二两银子,叫她拿着傍身。孩子即将去的地方,是陌生的侯爷府,要见一大群陌生人,还要跟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么多人,都不熟悉她,能照顾好她吗?会不会让她受委屈?哪怕家里穷,杜金花还是咬牙拿出二两银子,给孩子防身。   她是养过孩子的,她知道一个当娘的是什么心肠。可是,那位呢?跟她一样女儿被调换的夫人,她的心肠这样冷!   呸!杜金花狠狠唾道,侯府不把她女儿放心上,她还说侯府不配养她女儿呢!   “不拿就不拿!”杜金花用力抖了一下床单,在空气中发出啪的响声,“不拿的好!咱虽穷,但也有骨气!不眼馋人家的东西!”   她紧绷着脸,从箱笼底下拿出一卷帘子,隔开两张床。从前琳琅睡时,姑娘家大了,哪怕是跟爹娘呢,也隔开一道。后来琳琅走了,金来、银来睡着,老两口就把帘子撤了,方便照看孙子。   她人还年轻,才四十出头,干活麻利得很,陈宝音就没有帮忙——她也不会,这些事情她没做过,伸手也是添乱。   “你比琳琅丰腴些。”铺好床,搭好帘子,杜金花回过头打量自己女儿,“琳琅的衣裳,你恐怕穿不上。娘明日去镇上扯布,给你做两身新的!”   陈家不富裕,不是谁都能混上新衣裳穿,只有琳琅作为杜金花的心尖尖,每年到了年底会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其次就是二儿媳孙五娘,她娘家开肉铺的,很有些油水,家里又疼闺女,会贴补一些,两人是家里唯二能穿上新衣裳的。   琳琅走时,杜金花拿出二两银子给她傍身,家里还剩下七两四百多文。做一身衣裳,怎么也要一百文了。杜金花舍不得慢待宝丫儿,心想得要扯点好看的、细软的布。她初步估摸着做一身衣裳,得要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再多了她也肉疼。   “我……丰腴?”陈宝音睁大了眼睛,慢慢低头,看着自己的身段,不可思议浮上脸庞。怎,怎么会丰腴?她长这么大,没人说她丰腴!   陈宝音的表情快裂开了,“丰腴”两个字,带给她的震动仅次于她不是侯府真千金!   慌慌忙忙看自己的手,骨肉匀停,莹白细嫩,既不会显瘦,也不会显肉。然后视线下移,落在腰身上,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衣裙,能看出腰肢纤细。哪里丰腴了啊?   她又想到,在侯府时,她的确不是腰最细的姑娘。比如绿姨娘生的三姐,腰肢就比她细很多,一向被府里的姑娘们羡慕嫉妒着。   “噗嗤!”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让杜金花一下子笑出声,都是从姑娘那会儿过来的,她当然知道孩子在慌什么,“不丰腴,你长得正好,琳琅她,她是太瘦了。”   琳琅打小身子骨弱些,吃得也少,杜金花很担心养不活,因此对她格外疼爱些。此时想着离开身边半个月的养女,不免挂念涌上心头。   不想、不念、不提,她连忙转了话题:“你爹怎么还在磨锄头?跟他说了让他离远点,吵死个人!”   陈宝音笑笑,抬起头道:“不吵,我还觉着新鲜呢。”从前在侯府,哪听过这样刺耳的噪音?她那会儿听见,必定要喊人驱赶的。但现在弄出噪音的是她爹,那这声音就变得新鲜有趣儿起来了。   “嗐,有什么新鲜呢?乡下乱七八糟的多了去,你以后都会见识的。”她拍了拍身上,转身往外走,“我烧水去,你在屋里坐会儿。”   陈宝音便应了一声:“嗳。”   等杜金花出去了,便走到床边,水葱似的指尖轻抚洗得干净的旧床单,彷徨从心底一点点散去,整个人慢慢安定下来。   虽然做过那个梦,知道爹娘都会待她好,但心里还是紧张的。现在亲眼见过爹娘的样子,亲身跟他们相处过了,那些不安定感便逃散了。   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走到八仙桌边,抚着裙摆,在刚才坐的小木墩上坐下来。   整个人开始发呆。   从她的视野,正对着屋门,可以看到空旷的小院,以及一道篱笆院墙。院墙外面,蜿蜒的小道,被秋意染黄的草丛,被风吹着簌簌掉叶子的树木。   一丛丛树冠遮蔽了她的视野,但她知道,树林那边是一条河,而河那边则是大片的田地。在梦里,她发疯的时候跑出去过。   雾蒙蒙的水汽不知何时变淡了,渐渐的天光明亮,能看到天穹上显出的湛蓝。   她呆呆地看着,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好似安定下来了,深沉的疲惫慢慢从脑海深处涌上,困倦袭来。   “宝丫儿——”杜金花端着水盆进来,就看到女儿坐在桌边,一手托腮,脑袋往下一点一点。   心尖尖像是被人猛地一掐,酸疼酸疼的。脚步顿了顿,她迈进门槛,轻声叫道:“宝丫儿?宝丫儿?”   这孩子,困成这样,几时起的床?还是昨晚压根没睡好?恐怕是事情发生后,就一直没睡好吧?杜金花担忧地想。   “嗯?”陈宝音抬起头,眼睛上蒙了层雾似的,眨了几下,才清醒过来,“呀?我睡着了?”   杜金花弯腰将水盆放她脚下,没提别的,只道:“烫烫脚,我给你拿鞋袜。”   她刚才就注意到了,闺女脚上的绣鞋沾满了泥巴。瞧着薄薄的鞋底,只怕都湿透了。这孩子不好意思说,叫杜金花又气又心疼。   “谢谢娘。”陈宝音轻声道,没拒绝杜金花的好意,端起水盆,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门口,俯身脱下鞋袜,将冰凉的脚泡进木盆里。   杜金花从箱笼里翻出一双干净的袜子,又拿出自己开春后放进去的一双棉鞋——她只有一双单鞋,在脚上穿着。   袜子是打了补丁的,杜金花拿在手里,心里很不好受。她硬起心肠,压下这股难受,怪谁呢?怪宝丫儿自己命不好,投胎到她肚子里,而不是那位侯夫人的肚子里。如今麻雀归巢,就是她的命。   “干净的。”她绷着唇,递过去。   陈宝音却是笑了笑,接过来:“谢谢娘。”她回来时,就做好从锦绣堆里掉落到泥土里打滚的准备。否则,就不会回来了,而是像梦里那样,死缠烂打要留在侯府。   杜金花给她打的水很热,陈宝音抱着鞋袜,嫩白的小脚沾一下水,又拿出来,娇俏的五官皱成一团,被烫得嘶哈嘶哈的。   又可怜又可笑,杜金花忍不住笑出来:“我给你打点凉水来。”   “不用不用。”陈宝音扭头道,“我慢慢泡。”   杜金花走过去,先是注意到女儿背过身去泡脚,心想宝丫儿的心挺细的,紧接着就看见女儿的一双脚小巧玲珑,白嫩的像是玉雕成的,她“啧啧”稀奇感叹:“宝丫儿,娘看你这双脚,就知道你在那边没受苦。”   他们乡下人,整日劳作,田里很多活儿要干,家里也很多琐碎事情,每天从一睁眼就要忙碌,手上脚上全是老茧。别的不说,她算是很疼爱琳琅了,但琳琅的手脚也没这么白嫩的。   “嗯。”陈宝音抿唇一笑,被她说中似的,“没受苦,净享福来着。”   但她这么一说,却让杜金花想起那个不把人看眼里的王嬷嬷来,她搬了木墩在女儿旁边看她泡脚,问道:“那个嬷嬷,在侯府是什么样?”   “一样的。”轻笑一声,陈宝音将双脚彻底浸到水里,还是有些烫的,她龇牙咧嘴着,“那里都是一群聪明人,数不清的势利鬼。”不聪明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别的不说,她院子里伺候的丫鬟有六个,两个一等丫鬟,月例银子一两,还有四个二等丫鬟,月例银子六百文。不仅这样,一等丫鬟露脸的机会多,得赏赐的机会也多。叫下面的人怎么不艳羡?牟足了劲表现,要上位。   但这些话,她没有跟杜金花说。没有必要,已经远离了那里,就都跟她没关系了。   “看你失势,就这样瞧不起人,呸!”杜金花狠狠唾道。   陈宝音笑道:“倒也不单单为这个。”   “怎么?”杜金花问。   陈宝音便道:“我给她儿子吃过苦头,她记恨我。”   “什么?”杜金花一下子精神了,直起腰身,眉头竖起,先骂起来:“她不是个好东西,她儿子也长不出个好样儿来,是不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叫你逮着了?!”   低垂着头,脚丫在水里拨动,陈宝音不经心地笑,说道:“差不多吧。她儿子欺负府上一个小丫鬟,叫我看见了。”   她是谁?夫人肚皮里爬出来的,嫡出小姐。摁住一个奴仆的儿子,还不是随手的事?   她没说的是,那个丫鬟后来被府上一个庶出的姑娘笼到身边,还对付过她。   “哼,活该!”杜金花听了,很解气,想到王嬷嬷临走时傲气凌人的样子,又忍不住咒骂起来:“瞧她那张狂样儿,早晚栽跟头!”   陈宝音配合地点头:“嗯,她肯定栽跟头。”   泡了一会儿,水温不是很烫了。杜金花想叫她别泡了,再泡脚该皱了。这时才想起来,还没给闺女拿擦脚布。   她想起自己跟老头子用的那块擦脚布,迟疑起来。   “你干啥?!”余光看见闺女掏出一块白得晃眼的绸缎手帕,就要往脚上擦,杜金花唬了一跳,“别动别动!别用这个!”   这倒霉孩子,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能擦脚?她虎着脸,制止闺女,目光落在闺女玉雕似的白嫩脚丫上,叹了口气,撩起自己的衣摆。   “娘?”陈宝音僵住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动了,眼睛瞪得滚圆,盯着杜金花的动作。   怎么也没想到,杜金花会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擦脚。   杜金花却没什么似的,好似做了寻常的事,吩咐道:“你的帕子留着擦脸。”   陈宝音没带什么行李,身上这块帕子是随身带的。   “那也不能,不能……”她蜷缩着脚趾,很难为情。她在侯府的时候,倒也有人给她擦脚,但都是丫鬟,不一样啊!   “回头我给你找块布。”杜金花心里已经盘算起来,翻一翻旧衣裳,剪一剪,留一块给宝丫儿擦脚,余下的给她做鞋底。   杜金花的手很粗糙,但动作很轻柔,好似怕弄疼她似的,陈宝音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击中,令她眼圈一下子红了。   “娘。”她颤着声音,抬起泛起雾气的眼睛,看着杜金花,水痕在长睫上闪动,“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长这么大,侯夫人抱都没抱过她几次,最多让她在膝头上偎一会儿。可她是个粘人的小孩,从小就想要父母亲近自己,亲亲她,抱抱她,多跟她笑笑、说说话,带在身边不分开。   事实是她三岁就有了自己的院子,每天只能见侯夫人一会儿,侯夫人很忙,总是叫奶嬷嬷把她抱远些去玩。   梦里面,她总是找琳琅的茬,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琳琅身上全是被疼爱长大的痕迹,那是她想要的。   看着女儿因为擦个脚就感动哭的样子,杜金花心里不是滋味儿,放下她的脚,起身把她揽进怀里,斩钉截铁地道:“你是娘生的,娘当然对你好!” 第5章 吵闹   陈二郎夫妇从镇上拎着一条肉回到家,已经快要中午了。日头悬在正当空,明晃晃的照下光线,使得院子一角那团桃粉色华丽耀眼。   “妹妹!”陈二郎快走两步,先进了院子,大声说道:“哥给你带糖回来了!”   陈宝音蹲在陈有福旁边,看他修理农具。锄头的木柄有些松了,不大趁手,陈有福削了一块楔子,准备填填缝隙。   杜金花出门去喊跑出去玩的孩子们了,因为外面道路泥泞,杜金花担心闺女摔跤,没让她跟着。陈宝音就蹲在陈有福跟前,爷俩儿一个闷不吭声修理农具,一个安安静静地看着。   听到陈二郎的喊声,陈宝音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二哥。”   陈二郎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新妹妹,把两只手都伸出来问她:“你猜猜,糖在左边还是右边?”   紧跟在后面走进院子的孙五娘,撇了撇嘴道:“人家什么出身,你什么出身,一块破糖,巴巴儿的献到人跟前了,也不看人瞧不瞧得上。”   陈宝音在淮阴侯府长大,那不是一般的富裕人家,那是一顶一的权贵人家,再往上数,那就是公主郡主了。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想到陈二郎拿出三文钱,买了一个糖人,好生收在袖子里,一路上自己不吃也不给她吃,咬定要给新妹妹吃,孙五娘心里不痛快。金来、银来都没得吃!   她眼神不友好,但陈宝音没看见似的,扶着膝盖站起来,指着陈二郎左边袖子道:“左边!”   陈二郎笑吟吟地道:“猜对啦!”伸进左边袖子里,动作夸张地掏出一个糖人,“当当当!”   陈宝音笑弯眼睛,伸出手:“谢谢二哥。”   “好看吧?不仅好看,还好吃呢,这是镇上做糖人最好的高老头做的。”陈二郎眉飞色舞地道。   孙五娘撇撇嘴,补了一句:“比别家还贵一文钱呢!”   陈二郎没反驳,笑嘻嘻的,对陈宝音眨眨眼:“哥对你好不?”   陈宝音一口咬掉糖人的头,提纯不够的麦芽糖有甜味儿,但跟她从前吃的比起来,味道差远了。她从前吃的什么呢?陈宝音想起来,有玫瑰糖,莲子糖,酥糖,芝麻糖……   她仰起头,冲陈二郎笑:“二哥,我以后也对你好。”作为一个农女,她以后不会轻易吃到糖了。别说是侯府自己的厨子做的精致美味各色糖块,就连市集上三文钱一根的糖人都不会轻易见到了。   “哎呀,傻妹妹!”陈二郎被她直白的回应,一下子笑倒了,眼底涌起一丝无奈,大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下。   真假妹妹的事,不光给杜金花带去了重创,对他们全家人来说,都造成了深深的影响。琳琅怎么样,陈二郎不想说了,但他真的妹妹回来了,陈二郎希望她是个好姑娘,能跟家里相处好,至少不要伤娘的心。   现在看着,的确是个好姑娘。像他们老陈家的人!陈二郎高兴了,远远看见被杜金花叫回家来吃饭的孩子们,大笑着就迎上去,一把抱起金来,举高转了三圈,然后放在地上,又把银来抱起来,让银来骑在他脖子上,自己发出马儿的声音,唏律律的往远处跑去,银来发出一连串的咯咯笑声。   杜金花牵着大孙女往院子里走,黑下脸道:“刚叫回来,孩子还没见过姑姑呢!”   七岁的小姑娘兰兰,瘦瘦的,眉毛稀疏,头发细黄,是个典型的黄毛丫头。她眼神很安静,好奇地往陈宝音瞧来。   五岁的金来就不一样了,生得浓眉大眼,结实的跟小牛犊似的,看了一眼新姑姑,很快注意力被满院子的飘香吸引走了,用力晃着杜金花的手,大声叫道:“奶奶,奶奶,在做什么好吃的?”   杜金花在他后脑勺削了一巴掌,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然后才道,“炖鸡呢!”   正要让两个孩子叫姑姑,冷不丁听到一声尖嚎,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叫什么叫?叫魂儿呢?!”她怒道。   “娘——”孙五娘从西屋跑出来,大声道:“金来、银来的被褥怎么放到我们屋来了?!”   原来是这事?杜金花平静地看她一眼:“宝丫儿回来了,让金来银来睡回你们屋。”   “睡不开!”孙五娘跺脚道。   杜金花撇撇嘴,不惯着她:“不让金来银来回去,那让你们妹妹睡哪儿?睡地上?”   孙五娘眼珠一转,指了指东屋,说道:“叫金来银来跟大哥大嫂睡,正好给他们屋添点喜气,说不定大嫂还能再怀一个,生个男娃呢?”   咚!厨房里传来一声,像是什么摔倒了。   兰兰连忙跑向厨房:“娘?”   家里一向是钱碧荷做饭,钱碧荷不在院子里,那肯定是在做饭。   杜金花顾不上厨房里的动静,见大孙女跑了,也不管她,指着孙五娘的鼻子就骂:“胡说八道什么?你让金来银来睡东屋,那让兰兰睡哪儿?净瞎出馊主意!”   孙五娘干脆利落地抬手一指:“叫兰兰跟妹妹睡。正好儿!”   见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杜金花彻底火了,地上散落着陈有福修理农具剩下的木料,她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孙五娘打过去:“就你长嘴了!你这么能耐,这个家要不要给你当啊?”   孙五娘是不介意的。但她也知道,不能搭这个茬,一边叫嚷一边躲闪:“娘,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呗,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还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混账娘们儿不气她,她能生气?杜金花撵了几圈,没撵着人,刚病愈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慢慢停下来,重重喘气。   丢了树枝,两手叉腰,仰起脖子冲天大喊:“陈二郎!给老娘滚回来!”   她收拾不了这泼妇,还收拾不了她儿子吗!   “娘。”陈宝音刚才在外围观战,此刻见战场平息了,小心翼翼地踩着还没干的地面走过来,轻轻挽住杜金花的胳膊,“不要生气啦。”   生什么气呢?有什么好生气的?陈宝音心里觉得二嫂说得有道理,不愿意就说不愿意,犯不着搭理她,生气不值当。   但她也知道,生气才是人之常情。   “娘不气。”杜金花冷眼睨着孙五娘,“跟有些人,生不着的气!”   孙五娘还在那点头:“是啊是啊。”厚脸皮的样子,差点又把杜金花的火点起来,她全没在意,忽然看到陈宝音脚上的大棉鞋,顿时哈哈笑起来,“宝音,你这穿的,哈哈哈!”   太可笑了,太招笑了,锦衣华服配破棉鞋,真是笑死人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圈里的鸡都被她吵得咯咯直叫。   “你个混账东西!”杜金花一下子恼了,手里的树枝用力扔过去,“你妹妹没鞋穿,你还笑!你笑什么?没心没肺的混账娘们儿!”   孙五娘腰肢一拧,闪避开了,嚷道:“琳琅的东西不是没带走吗?娘拿出来给妹妹穿不就有了?”琳琅的身量跟她差不多,孙五娘盯上很久了,可是婆婆不给她。   “你——你要气死我!”杜金花一下挣开闺女的手,扑过去打孙五娘的嘴。   这时陈二郎回来了,咯吱窝下面夹着银来,进门就道:“好热闹啊!”   热闹个屁!杜金花追不上年轻利索的二儿媳,转头看向陈二郎,拨了拨脸旁的乱发,说道:“宝丫儿睡正屋。”   陈二郎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把咯吱窝下夹着的银来放地上,手掌没轻没重地拍了下小儿子的脑袋瓜:“那金来银来睡回来。”   这还像句人话,杜金花哼了一声,眼角夹了孙五娘一眼,懒得搭理她。二儿媳就是个泼妇,不讲理还没眼色,搭理她干什么!   “娘,那琳琅留下的衣裳和鞋……”孙五娘却没逃过一劫的轻松,倚在门框上嗑瓜子,还惦记着。   不等她说完,杜金花猛地拔高声音,大吼起来:“不许提‘琳琅’!”   震天一吼,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孙五娘的瓜子嗑歪了,扎到肉里去,疼得她皱起脸,哎哎哟哟,呸呸呸起来。   陈二郎傻了,看看亲娘,又看看婆娘,张大嘴巴。   “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杜金花一字一顿地道,沉着脸,目光扫过家里人,包括厨房方向,最终停留在孙五娘的脸上,“叫我听见一次,老娘的鞋底子可不认人!”   孙五娘老实了。   牙龈被瓜子壳扎破了,一嘴的铁锈味儿,她小声说道:“不提就不提,干嘛……”   “咳!”陈二郎瞪她一眼,“快晌午了,还不帮着大嫂做饭去?”   孙五娘反瞪回去,随即也哼了一声,拍拍手,扭着腰往厨房去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陈二郎瞄了眼妹子脚上的大棉鞋,眼角抽了抽,抬起眼睛说道:“我找找金来银来的旧衣裳,一会儿给娘送过来,给宝丫儿纳鞋底子。”   “算你还有个哥哥的样儿!”杜金花说道,脸色没好看到哪儿去。   陈二郎脸皮厚,不在乎亲娘的这点脸色,嘿嘿一笑,一如往常的俊秀和热情,还道:“那是,我可是亲哥哥。”说着,视线在泥泞的院子里扫过,又看了看宝丫儿脚上的大棉鞋。 第6章 家常   随着家家户户飘出炊烟,各家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接连传来,当最后一个玩疯了的孩子被揪着耳朵拎回家,居住了二百多户人家的陈家村逐渐沉静下来。   村东头,篱笆小院内传来妇人的大嗓门:“吃饭了!”   “哇!吃饭了吃饭了!”   “红烧肉!”   “鸡腿!大鸡腿!”   小孩子快活的叫声连成一串。   金来嗷嗷叫着,两眼放光地奔向饭桌,银来跌跌撞撞,跟在后头。   不论是作为长辈的陈有福、杜金花,还是陈大郎夫妇、陈二郎夫妇,都喜不自胜,纷纷在桌边坐下。   两道肉菜哪!   一整只鸡,用爽口筋道的粉条炖了一大锅,用海碗盛着,剁成一块块的鸡肉藏在吸饱汤汁的粉条里,鸡皮翻卷着,露出被酱汁浸透的肉质纹理,喷香扑鼻。   挨着的是一大碗红烧肉,足足两斤五花肉,切成方块,炖得软糯,堆在碗里,好似随时能弹起来,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和肉香。   过年也就这样了!   一家人欢天喜地,咽着口水拿起筷子。金来、银来还小,被陈有福、杜金花搂在怀里,夹给他们吃。兰兰大了,捧着一只碗站在钱碧荷身边,小脸上满是笑容。   “开饭。”陈有福落下筷子,夹了一筷子粉条。   随着他开动,唰唰唰,所有人的筷子一齐动了,速度快得惊人!   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口肉,尤其是下料这么足的肉,这谁忍得住啊?   杜金花脸皮抽了抽,对旁边说:“宝丫儿,吃啊!”她这闺女,从小在侯府长大的,听说有钱人家吃饭都有人伺候着,杜金花担心她抹不开面皮。   一家人吃饭,但凡筷子慢一点,就吃不到了!那怎么行?她是为了让宝丫儿吃口好的,才做这么一顿丰盛的菜!   手比脑子快,说话时,她已经伸长手臂,筷子直直伸向炖鸡的海碗。在粉条下面一搅,立刻拎了只完完整整的鸡腿出来,放到陈宝音碗里。   “谢谢娘。”陈宝音不觉弯起眼睛,心里涌上一阵阵的快乐。她也有人偏爱了呢!   杜金花看着漂亮白嫩像仙女儿似的闺女,心里骄傲又爱怜。这是她闺女呢,她生的孩子可真好看!   “娘,还有一个鸡腿呢?”孙五娘动作快,在碗里翻了一下,眉头皱起来问。   杜金花看也不看她:“放起来了。”   “啥?为啥放起来啊?”孙五娘撅起嘴。她也想吃鸡腿,婆婆怎么回事?偷偷留起来给小姑子吃?   “你管老娘为啥放起来?”杜金花横她一眼,“少你一口吃的了?”   孙五娘不说话了。主要是她说话耽误吃肉,她说一句话,碗里就少好几块肉了。   杜金花喷完二儿媳,就从筐子里拿了只花卷,递给闺女:“宝丫儿,尝尝娘做的花卷。”   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的花卷,结结实实,让陈宝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迟疑着接过。   她从前吃的饭食,都是模样精致的,一口、两口就能吃完。   “谢谢娘。”她犹豫着,“我吃不完。”   筐里盛着一个个杂粮面窝头,颜色发暗,只有两个花卷是白生生的,是杜金花特意给闺女做的。想也知道,白面是很金贵的,陈宝音不可能浪费。   她想掰一半,给杜金花吃,但杜金花接过去后,直接放回筐里:“吃不完,下顿吃。”   这一举动,落在钱碧荷跟孙五娘的眼里,都很不满意。小姑子怎么回事?不知道让让孩子吗?还有婆婆,小姑子都这么大的人了,吃白面,孩子们那么小,居然吃窝头!有这样当奶奶的吗?   但钱碧荷不敢说话,她生的是女儿,就算陈宝音不吃,也轮不到她女儿吃。孙五娘的胆子就大多了,直接道:“娘,金来和银来也想吃花卷!”   杜金花撇了撇嘴,往怀里看了一眼:“吃花卷?你看他们吃肉还是吃花卷!”   金来在陈有福怀里吃红烧肉,腮帮子鼓鼓的,吃的一嘴油。银来偎着杜金花,手里抓着块肉,吃得头也不抬。   “……”孙五娘。   算了,也没吃亏。   她重新加入战斗,心里还寻思,新小姑子不大懂事,还不如前头那个假小姑子。   “兰兰,你手上怎么了?”杜金花看向端碗站在大儿媳身边,吃得安静的大孙女,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圈青紫,像是掐出来的,眉头一皱。   兰兰连忙缩回手,用袖子掩住:“没,没什么,奶奶。”   陈宝音敏锐地听出她语气里的慌乱,抬眼看过去,果然见小姑娘眼神躲躲闪闪。   有事儿。她心想,但没说话。   一旁的杜金花垂下眼皮,神情看着有点阴沉,也没说话,只是将筷子伸向碗里,夹住一块骨头少的好肉,放到兰兰碗里:“多吃点。”   “嗯嗯。”兰兰受宠若惊,缩起了身子。   钱碧荷刚给陈大郎夹了一块红烧肉,这时掀起眼皮子,看向闺女细瘦手腕上的青紫,神情有一瞬间不自在:“怎么弄的?也不知道小心点儿。”   兰兰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娘,我以后注意。”   “你怪孩子干什么?”杜金花斥道,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当娘的照顾不好孩子,还怪孩子?孩子小,你也小吗?”   钱碧荷立刻低下头:“我知道了。”   又来了。每次认错儿都痛快,可是根本不改。杜金花心里憋气,再看桌上其他人,各吃各的,都没当一回事,心里更憋气了。   兰兰看了看娘亲,往她身边挨了挨,很亲近的样子。杜金花心口的气一泄,别过头不看了。   人家亲娘亲闺女,她一个当奶奶的,多什么事。自己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低头看怀里的小孙子,见银来手里的鸡肉啃得只剩骨头,又给他夹一块。   “娘,你吃。”陈宝音将鸡腿拆了,夹起一块,递到杜金花的碗里。   “哎哟!我的心肝儿!”杜金花顿时受用极了,只觉得一家子都只顾吃自己的,没有谁管她吃得好不好,只有宝丫儿,心里有她!   她没将那块肉夹回去,而是香喷喷地吃了,一脸幸福的表情:“我宝丫儿给我夹的肉,就是香!”   孙五娘撇撇嘴,吃着肉的嘴里咕哝:“人家不稀罕呗!”新小姑子从小在侯府长大,吃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会稀罕一根鸡腿?婆婆感动成这样,嘁!   杜金花没听清,也不想听清,吃得老香了!   陈有福本来埋头吃饭,这时顿了一下,抬头看过来。陈宝音在他看过来之前,飞快埋下头。   给了爹,哥哥嫂嫂给不给?哥哥嫂嫂可以不给,侄子侄女难道不给吗?如果都给,她自己吃什么?   娘就不一样了。娘给她烧水洗脚,给她铺床,给她蒸花卷,给她藏鸡腿……别人都可以不给,娘必须给。   抬起头的陈有福,只看到闺女的脑袋顶,等了等,不见闺女孝敬他,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   肉到底是香的,很快就没人说话了,埋头吃饭。   常年见不着荤腥的人,肚子就跟无底洞似的,两盆菜而已,算得了什么?再来两盆都吃得完!   菜汤都被陈有福、陈大郎、陈二郎拿杂粮窝头蘸着吃了,擦得碗壁上干干净净,都不用刷。   “能天天吃肉就好了。”金来已经从爷爷怀里出来,偎在陈二郎怀里,摸着圆鼓鼓的肚皮说道。   杜金花听了,笑骂道:“呸!龟孙子,你想得美!还天天吃肉,我看你天天吃屁还差不多!”   “娘,你怎么这样说?”孙五娘不乐意了,咋能这么说她儿子?一把将金来从陈二郎怀里拽出来,揽怀里抚头摸脸,“我家金来以后就是要顿顿吃肉的!”   杜金花嗤的一声,撇撇嘴。   看着像个亲娘,刚才吃肉的时候,可没分给两个儿子哪怕一个眼神。   “金来想顿顿吃肉啊?”这时,陈宝音微笑着问。   金来吃饱喝足,偎在娘亲怀里,看着新姑姑,点点头。   “不难的。”陈宝音笑道,“姑姑知道怎么能顿顿吃上大鱼大肉,你想不想听?”   她人漂亮,又笑着说话,小孩子很难有抵触,盯着她,眼也不眨道:“想。”   “宝音,你真知道?”孙五娘不信地看着她,“你可别哄我家金来。”   杜金花本来没打算开口,但二儿媳怼宝丫儿,她就忍不住了:“有人给你哄孩子你还不乐意?吃饱了就滚出去!”   “……”孙五娘。   好么,从前假小姑子就骑在她头顶上,好容易走了,又来个真小姑子,婆婆看得更紧,烦人!   随即想到什么,她嘴角勾了勾。小姑子都十五了,在家里还能待多久?最多再忍两年,这个家就是她的了。   她灿烂笑起来:“金来他姑,你快说说,怎么才能顿顿吃肉?咱们也听听。”   陈宝音完全不在乎这点拌嘴。这才哪跟哪?上眼药、下绊子、指桑骂槐、暗箭伤人,一样都不占。   她笑着说:“读书呀。读书,考功名,当大官。”   听到这句,众人都是一愣。   包括剔牙的陈有福,喝水解腻的陈大郎,默默收拾碗筷的钱碧荷,搂着银来的杜金花,齐齐看过来。盯着陈宝音,仿佛她说了多么惊人的话。   “当了大官,就可以顿顿吃大鱼大肉了。”陈宝音微笑着,看着金来说道。 第7章 磕头   做官的,没有穷的。至少,以陈宝音的见识,只有不想吃肉的,没有吃不上肉的。   金来愣愣地看着姑姑美丽的笑脸,不知道怎么,一时竟不敢动。   屋里的大人们都没说话,爷爷没说话,奶奶没说话,爹也没说话,全体的静默让金来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身,扑到娘亲怀里揪着衣裳喊道:“娘!娘!我要读书!我要当大官!”   “你读个——”孙五娘柳眉倒竖,扬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揍。   他读个屁!读书不花钱啊?   拜先生要交束脩,书籍贵得咋舌,笔墨纸砚跟喝血似的,供一个读书人,全家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就二十几亩地,一年到头连身新衣裳都穿不起,要她娘家补贴!还读书呢?   她揍完儿子,抬眼就不客气地道:“宝音,你成心逗我们玩呢!”   其他人也看着陈宝音。   杜金花有心帮衬闺女,清了清嗓子,怼过去:“宝丫儿哪句说错了?读书是不是能当大官?当了大官是不是能大鱼大肉,仆婢成群?咱们没本事,供不起金来,朝宝丫儿撒什么气!”   孙五娘一想,都怪陈有福、杜金花,两个老的没本事,没给攒下家业,害得她金来读不起书!   扭过头,抬手就捶陈二郎:“你这个废物!金来是我们儿子!读不起书,当不成大官,都怪你!你这个窝囊废!孬种!”   杜金花顿时拉下脸。当着她的面,打她儿子……   “你嫌二郎没本事?你还不是嫁给他!”她指着孙五娘,“我告诉你,孙五娘,什么锅配什么盖,我们二郎没本事,你也就配他这口锅!”   孙五娘噎住,气得大叫:“欺负人啦!欺负人啦!”   她蹬腿撒泼,怀里的金来也蹬腿撒泼:“我要读书!我要当大官!”   当大官就能吃肉!顿顿大鸡腿,顿顿红烧肉!他要吃肉!   孙五娘把金来一推,尖声道:“读个屁!吃屁去吧你!”   金来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孙五娘眼珠一转,看向旁边的杜金花,只见婆婆脸色阴沉得厉害,她哼了一声,斜眼看着金来说道:“你奶奶都让你吃屁!你只配吃屁!你一辈子吃屁吧!”   金来哭得更伤心了,咧开嘴巴,眼泪成串的掉。   陈二郎看不下去了,扯起她:“你行了!再说就出去!”   “你让我出去?”孙五娘睁圆眼睛,挣扎起来,“好啊!陈二郎!你没本事,还不让人说?松手!你松开我!我说错了什么?你是不是窝囊废?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没让你们老陈家断根儿,你就这么对我?欺负人啦!欺负人啦!”   她撒泼坠地,烂泥似的往地上坐,陈二郎拖不动她,吸了口气,不等说什么,一旁杜金花把鞋脱下来了,拿在手里,指着她道:“欺负你?老娘不光欺负你,老娘还打你呢!”   举起鞋底子,就朝她打过来。   刚吃了肉,这就是吃饱了,撑得!   “你打!你打死我算了!”孙五娘伶牙俐齿,“可怜我们金来,读不起书就算了,连亲娘也被打死了,好可怜哟!”她嘴上哭着,手脚却麻利地爬起来,躲在陈二郎身后。   气得杜金花发抖:“泼妇!泼妇!”   陈二郎也感头大。家里隔三差五就闹一出,但是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两个孩子的娘,挣命给他生了俩娃的女人。   “你行了!住嘴吧!”他板起脸,“不然我揍你!”   杜金花“呸”了一声,不屑道:“你动她一根手指头我看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儿子什么德性,她比谁都清楚。单脚站立,把鞋穿上了。宝丫儿在一旁看着呢,不好叫她看见这些。   陈二郎傻傻一笑。他的确不会对孙五娘动手,孙五娘嫁给他的时候,多俏丽爽快的姑娘啊!后来怀了娃,小巧的身形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生的时候叫得快死了,他一辈子也不能对她动手的。   “不要吵了。”这时,陈宝音开口了,似乎半点儿没受到这场吵闹的影响,漂亮的脸蛋儿上,温柔依旧,“我话还没说完呢。娘,你拉金来起来。”   是了,这事是她起的头。   杜金花转回身,一把拉起大孙子:“哭什么哭?不许哭!”拍拍他身上的土,“听你姑说话!”   奶奶还是很有威严的,金来不敢哭了,抽噎着。   “金来,你想读书吗?”陈宝音看着他,声音柔和。   金来抽嗒嗒地道:“想。”他想吃肉。   陈宝音笑了笑,说道:“可是家里穷,你读不起。”   金来呆住了。   小小年纪,不懂得什么叫扎心,只觉得……真难受啊!眼泪凝聚在眼眶里,随着“哇”的一声,不受控制地滚落满脸。   五岁的男娃,哭声响亮的出奇。杜金花被吵得头疼,一下黑了脸,看向闺女:“你招他干嘛!”   读不起就读不起,这样消遣孩子!   “娘!你看!”孙五娘这下找到话说了,“她就没安好心!成心逗咱们来着!你还怪我说她了!”   “金来,不仅你读不起,银来也读不起。”陈宝音丝毫没受到影响,声音平缓坚定,像是在预言什么,“等你们兄弟长大了,生了娃娃,也是读不起。”   “你们自己读不起,子孙后代们也读不起。一辈又一辈,永远吃苦受穷,没有翻身爬起来的机会。”   温柔的语调,听上去彻骨的刻毒,竟跟诅咒似的!   金来不懂,只知道姑姑说他吃不起肉,伤心极了,眼泪泉涌似的,就算用手背去擦,也擦不干净。转头埋到杜金花怀里,大哭道:“呜呜呜,奶奶,金来要吃肉!”   杜金花这次没骂他,她脸色复杂,看着闺女:“宝丫儿,你要说什么?”   这次,就连孙五娘也没急眼,骂她不安好心。而是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她。   但凡陈宝音不傻,没疯,就不会在回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就诅咒人。   陈有福爷仨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发沉。她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农户,只能在地里刨食,年复一年,将汗水洒在土地里。如果老天爷赏饭吃,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么到了年底一家人能松快些,吃口肉,缝补缝补衣服。如果老天爷不待见,那是没有说的,碰上灾年,全家死个干净也是有的。读书?当官?做梦吧!   钱碧荷微垂眼皮,手轻轻抚上肚皮。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连个儿子都没有。   “金来他姑,”孙五娘先开口道,“你要是有法子,你就指点指点咱们。你从高门大户出来,见识不是咱们能比的。但如果你就是消遣咱们的,我可不依!”   陈宝音笑着,仍然是对金来说:“姑姑说了,有法子让你顿顿吃肉。金来,你以后要顿顿吃饭,还是顿顿吃肉?”   “吃肉。”金来打着哭嗝说道,这还用想吗?   “说话算话?”陈宝音挑眉。   金来抹着眼泪道:“嗯。”不然呢?姑可真奇怪。   “娘,我教他。”陈宝音转头看向杜金花,笑容柔和,“我识字。”   话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教金来读书?!   是了,众人神情恍惚,才意识到一件事,她是侯府出来的,她识字!   “金来!还不谢谢你姑!”反应最快的是孙五娘,嗖的一下窜到屋里,一把提起金来,往陈宝音面前按,“给你姑磕头!快点!”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外面拜师,可是要交束脩的。天降一个会识字的亲姑姑,她家金来的命咋这好呢?孙五娘几乎快要压不下嘴角。   金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姑!你教我识字!”   他要吃肉!顿顿吃肉!姑可以教他吃肉!此刻,金来的伤心已经散去了,泪水洗过的眼睛明亮极了,期盼地注视着陈宝音。   “我给你启蒙。”陈宝音道,“待你启蒙后,若有天资,姑为你觅一良师。”   她眼神认真:“但你一定要用功,不怕苦,不怕累。如果这样说你不懂,姑换个说法,只有我不想教你的时候,没有你不想学的时候。”   金来眨巴一下眼睛,没多想就点头道:“我学,姑!你教我吧!”   他人小,满脑子都是吃肉,答应得痛快。家里的大人们,想的就多了。   启蒙?是了,宝丫儿就算识字,学问也不够教一个读书人的。但就像她说的,给金来启蒙是够的。   觅良师?是了,她从小在侯府长大,结识的都是贵人,哪怕是假千金,谁能说一点人情都没留下?   众人心潮澎湃起来,只觉得浑身血液被烧沸了,烫得血管发疼。又想起宝丫儿刚才那句,“世世代代吃苦受穷,永远没有翻身爬起来的机会”,又觉一桶冰块砸下来,肌肤发寒。   读书,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书能改换门庭!   至于金来有没有天分……不管这个!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他们穷苦人家的孩子,除了一条命,没别的本钱!   “宝丫儿,”杜金花神情复杂,欣慰,骄傲,心疼,“你二哥二嫂这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陈二郎立刻道:“二哥永远记得你的好!”   “二嫂也是!”孙五娘这会儿说话要多甜有多甜,“只要我家金来读出来,咱们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你就是金来的大恩人!天底下他第一个孝顺他姑!”   说着,还打了金来一记:“是不是,金来?”   金来立刻道:“是,我最孝顺姑!”姑让他顿顿吃肉,对他最好了!   陈宝音笑笑,柔声道:“都是一家人。”   “是,是,都是一家人。”陈有福呵呵笑起来,看着第一天回家的闺女,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只有钱碧荷高兴不起来。她没有儿子,沾不上光,还要跟着吃苦受罪。她沉默地收拾桌子,将碗筷往厨房里拿,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兰兰也跟着一起。”   钱碧荷的脚步顿住了,转身慢慢看过来。   “兰兰?”   不光大人们惊讶,兰兰自己也惊讶了,慌忙摆手:“不,我不行。”   “你也学。”陈宝音柔和地看着她,“金来要考功名,你跟他一起。等你长大了,要说亲的时候,若是说个读书人,他吟诗来你作对,岂不是好?若是没说到读书人,咱们家也不会随便把你嫁了,总归要嫁到吃喝富裕的人家,你学一手看账记账的本事,岂不是受重要?”   兰兰不懂,手足无措,满脸慌乱。   陈大郎却很高兴,推了一把闺女:“兰兰,给你姑磕头!”   七岁的丫头,已经学会在家里帮忙了,喂鸡,砍草,拾柴火等。她如果跟着陈宝音识字,干活的时候就少了。   但陈大郎想到闺女以后嫁个好人家,就止不住的高兴。大不了他多干点活!沉默老实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兰兰下意识就跪下了,但她没有磕头,瘦得巴掌大的脸儿,无措又慌乱地看向门口。   对上她的视线,钱碧荷……   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不出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像是回忆,怅惘,酸楚,怨恨。   “识什么字?”她声音不同以往的唯唯诺诺,而是有些尖刻,“识字有什么用?跟我去厨房刷碗!” 第8章 重生   听到她的话,兰兰几乎是立刻跳起来:“哦!好!好!”   才跑出两步,就被杜金花拦住了。   “刷什么碗!”杜金花黑着脸,拽住大孙女,“给你姑磕头,以后跟你姑识字!”   没心眼的死孩子,一点儿分不清轻重!   杜金花眼带不满,看向大儿媳。她心里对大儿媳也有不满,只是,往常总是二儿媳上蹿下跳的,显不出大儿媳来。   被婆婆训斥一句,钱碧荷涨红了脸,低垂下眼睛。嘴唇嚅动,似乎说了句:“随你们。”   匆匆转身,迈出门槛,往厨房去了。   兰兰看着娘亲离开,脸上神情更无措了,睁得老大的眼眶里,很快泪汪汪起来。   “磕头!”杜金花皱紧眉头,直接将她的脸掰过去。   吸了吸鼻子,兰兰跪下,朝陈宝音磕了三个头:“姑姑教我识字。”   陈宝音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这孩子不想识字。   跟金来不同,金来虽然是被诓的,但他至少想吃肉。而兰兰,她更想娘亲高兴一点。   “起来吧。”她弯腰,一手扶起金来,一手扶起兰兰,“去歇息一会儿,醒来后,洗干净脸和手,我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   金来高高兴兴地蹦起来:“是,姑姑!”   兰兰也小心爬起来,试探地看了陈大郎一眼,很快收回来:“我,我去帮娘洗碗。”   没人制止她。   兰兰佝着背,细手细脚,像根豆芽菜似的,一闪就消失在门口。   “小家子气!”杜金花怒其不争。   不怪孩子,她就怪大儿媳!怎么说也是童生的女儿,竟把孩子教成这样!   杜金花很看不惯大儿媳那套。别人还没说什么,她先自己缩起来了,还把兰兰带得畏畏缩缩的!成日做出这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儿,给谁看呐?   杜金花知道钱碧荷的心病。可是,她嫁进来这些年,她说过什么没有?生不出儿子就生不出儿子!他们还年轻,慢慢生就是了。   实在生不出来,那就生不出来了,这就是命!怨天怨地,也改变不了,还不如想开。   之前琳琅走后,杜金花本想让兰兰睡正屋,好好的孩子,一天天长歪,她看不下去。但钱碧荷推三阻四,兰兰也不很情愿,杜金花就打消了念头。历来只有人家应许,才有做好人的余地。若人家不情愿,那可就是做恶人了。   这会儿杜金花只希望大孙女跟着姑姑,能开开眼界,把畏畏缩缩的性子拧过来。不然这样,实在叫人看着眼疼。   “兰兰还小。”听到杜金花的评价,陈大郎倒没觉得什么。女娃么,就是胆子小一点!   杜金花斜他一眼,撇撇嘴。傻子,他懂个屁!   剜了孙五娘一眼,然后看向门外,两手叉腰,吼道:“叫我看见谁对宝丫儿不好,都给我等着瞧!”   “娘,瞧您说的。”孙五娘立刻撅嘴,“金来他姑聪明漂亮又疼爱子侄,这么好的姑姑哪里找哟?谁若是没良心,我第一个不依!”   信她才有鬼!杜金花心里知道二儿媳的话不能信,但还是有些高兴,勉强道:“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然后就不理她了,摆手开始撵人:“都走都走,宝丫儿要歇息了。”她还记得上午烫脚时,宝丫儿坐在桌边差点睡着,这孩子不知道多久没睡个好觉了,可怜见的。   陈大郎抬脚出去了,陈二郎和孙五娘一人拎起个孩子也出去了,陈有福准备找人唠嗑,刚迈出屋门,就听到杜金花指挥他。   “去弄些茅草来。”杜金花吩咐道,“正好上午你把镰刀磨了,割些茅草,给宝丫儿扎个垫子。”   不能磨闲,陈有福有些遗憾,但也没说什么,从墙边背起筐,抄起新磨的寒光闪闪的镰刀,出门去了。   “宝丫儿,你上床吧。”杜金花一转头,凶巴巴的脸庞立刻温柔下来,“娘给你炒豆子吃。”   忙碌了一上午的杜金花,接待侯府来的客人,给她收拾床铺,小心翼翼刷干净她沾满泥泞的绣鞋,洗一大家子的衣服,活面蒸花卷,处理家庭矛盾……现在要去给她炒豆子吃。   她不累吗?她不可能不累。陈宝音心里涌动着热流,只觉胸腔里灌得满满的,她眨眨眼睛,温柔得体的微笑从脸上撤下,变为乖巧安静:“好。”   在杜金花的注视下,陈宝音脱鞋上床。   杜金花为她拉开被子,看着她把自己盖得严实,才放下心,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掩上了门。   “吱呀”一声,随着屋门被掩上。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昏暗下来。陈宝音眨着眼睛,看着寒酸的屋顶,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还好。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好。   会更好下去的。她闭上眼睛,驱散涌到眼前的纷杂念头。   光影和声音仿佛在一瞬间远去,脸颊瓷白的少女陷入了沉睡。浓密长睫像是两道防卫线,守护在眼睑下方。睡着的她,脸颊奇异的静凝,又显出一丝纯稚的脆弱。   离陈家庄最近的梨花镇上。   顾亭远猛地睁眼。   意识消失前的记忆迅速回笼,眼神瞬间转为警惕,他迅速掀被坐起。   在看清四周的一瞬间,不禁愣住了。空荡荡的房间,单调简陋的陈设,是他……是他成婚前的布置。   怎么回事?谁布置的?   顾亭远身躯紧绷,眼含警惕。自五年前他与宝音成婚,这间屋子就变成了他们的婚房。他清楚记得每一处细节,他的书架、书桌都挪去了隔壁,书架的位置,摆上了宝音的衣橱,书桌的位置,摆上了宝音的梳妆台。   宝音性格活泼明媚,常常折花插在瓶子里,摆在窗台上,点缀屋子。   但现在,窗户紧闭,窗台空空。   不可能是别人布局陷害他。五年前的他,还未考出功名,没有进入那些人的眼,他们不会知道现在的他过着怎样的日子。   头疼脑胀,身上发热乏力,像是染了风寒。顾亭远揉动太阳穴,发凉的指尖带来一丝清明。   掀被下床,走到窗边,十指抵住窗棱。即将发力的一瞬间,微微愣住。   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指。细嫩了很多,没有常年烧火做饭的粗糙痕迹。肌肤光滑,有次悄悄给宝音雕妆奁盒时不小心割出的月牙状伤疤,也不见了。   心里咚咚跳起来,猛地推开窗户,霎时间,夺目白光涌入,他被直射得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就见院子里背对着他坐着一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眼泪瞬间积聚,他猛地转身,拔腿往屋外跑:“姐!”曾经单薄的身躯,他不太适应,甚至踉跄了下。   院子里,顾舒容正在做鞋。   听到声音,她转头看来,惊讶道:“怎么了?别跑,别跑,你还染着风寒呢,之前不是说头痛?”   顾亭远已经跑到她跟前。袍角还没平息,他迅速擦净眼眶,直直盯着面前仍会笑、会动的人。   “做噩梦了?”顾舒容好笑,针尖在头皮上划了划,低头纳鞋底,“多大的人了,做噩梦还会哭,你要笑死我?快回屋,添件衣裳再出来。”   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顾亭远捏拳,再次张口:“姐。”   “怎么了?”顾舒容抬头。   顾亭远看着还活着的姐姐,惊喜,悔恨,又叫道:“姐!”   “干什么?”顾舒容警惕起来,“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人人都知道她弟弟温柔斯文,都觉着他心软好性儿,只有顾舒容知道,她这个弟弟是个臭脾气、硬骨头、犟种。   这会儿含着泡泪,连叫她三声姐,让顾舒容感觉不妙:“不许抄书,咱家有银子。不许借钱给人,咱家没那么多银子。”   顾亭远有个家境贫寒的同窗,上有老母、下有幼妹,咬牙非要读出功名来。想着弟弟借出去的钱,顾舒容低下头,继续纳鞋底:“之前你借他的,顶多不要他还了。再借出去,门儿也没有。”   想到弟弟的执着,她又道:“王员外相中他做女婿,他低个头,什么都有了。阿远我告诉你,连头都不肯低的男人,做了官也不长久。你离他远些!”   五年前的顾亭远,听了姐姐的话。而他那个同窗,也的确做了王员外家的女婿。后来,同窗考中了功名,王家小姐当年就没了,王员外一家失火,差点灭了满门。   “我听姐姐的。”即使是梦,顾亭远也想听姐姐的话。   “姐,请个大夫来吧。”他又说,“我不舒服。”   “什么?又不舒服了?”顾舒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箩筐,“你等庡㳸着,我这就去请大夫。”   擦了擦手,匆匆取了银子,走出来:“你别在外头站着,快回屋里躺下。”说完,出了门。   顾亭远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擦掉的泪水又涌上来,他低头又擦了擦。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想填补心中的悔恨。   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父母去世早,姐姐十二岁,他七岁。姐姐已经说了亲,婆家是户好人家,护着他们姐弟,以至于虽小有薄产,但没人欺负,他还得以读书。   但姐夫进京赶考,一去没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姐等他八年,不管别人说什么,咬死不松口再嫁。守着他,过日子。   顾亭远要读书,姐姐管着家。他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银子,只听姐姐说“家里还有银子,不用你操心”,于是什么也不操心。   他不知道,姐姐病了。直到有次看到她扶墙晕眩,脸色惨白,站立不稳,吓得赶紧请大夫。   吃了几服药,她就不吃了,说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他知道姐姐心疼钱,于是更加用功读书,想早日考取功名,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可是,姐姐没等到那一天。约莫就是今年了,她没熬过腊月,倒下就没起来,撑了两日就去了。   “快,快给我弟弟瞧瞧。”很快,大夫背着药箱迈进院子,顾舒容紧张地催促。   顾亭远坐在桌边,伸出手。   “原先开的方子,再吃几副。”大夫收回诊脉的手,起身背上药箱,就要离开。   他只是身体单薄,染了风寒。   顾亭远拦住大夫:“稍等。劳烦先生给我姐姐也瞧瞧。” 第9章 授课   嗤啦!嗤啦!   厨房里,杜金花站在灶边,一手擦着额头的汗,一手挥舞着锅铲。   她眼皮发沉,忙碌到现在已经很疲乏,但是不能歇息。宝丫儿刚回来,那边不要她,把她赶出来,她心里一定难受。她是宝丫儿的娘,她得让闺女好受些。   绫罗绸缎,仆婢成群,杜金花自认这辈子也给不了闺女。但一碗炒豆子,她给得起。   一粒粒黄豆在铁锅里翻滚,渐渐变色,散发出熟香气。   东屋。   陈大郎躺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老实的脸上有一丝笑意:“宝丫儿回来了,也不赖。”   家里多个人,就多张嘴吃饭,本来是个压力。但谁让宝丫儿是他亲妹子呢?只要她别骄纵,作得人受不了,陈大郎就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着,宝丫儿并不是骄纵的大小姐脾气,还会教孩子们识字,真是意外之喜。   “兰兰,上床歇息了。”他看一眼扫地的兰兰,说道。   兰兰看了一眼拿着抹布擦桌子的娘亲,摇摇头,低下头继续扫地。   陈大郎喊不动她,也就算了。虽然宝丫儿说,让兰兰歇息一会儿,但识字么,又是头一天,不打紧。   “不知道金来有多少天分。”陈大郎收回视线,枕着两只手,望着屋顶上的蛛网感慨。   家里没有读书人,往上数几代都没有,骨子里就没有读书人的血。   但陈大郎还是有些心潮澎湃,万一呢?万一金来就是脑瓜子聪明,他就是能读出来呢?   金来当了官,肯定要提携家里人。他,可是金来的亲大伯!   就算金来什么也不做,作为官员的眷属,邻里邻居的也会敬着他们。陈大郎越想,心里越激动,只觉得老陈家明天就要发达了。   擦完桌子的钱碧荷,神色毫无波动,漠然弯腰擦板凳。   “头些年是会苦些。”陈大郎转头看向妻子,“等他读出来就好了。”   他们家不是大户人家,供个读书人,少不得要辛苦好些年。陈大郎愿意,以前是没机会,现在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叫人怎么甘心?   他声音沉着坚定:“日后金来读出来,也是咱们兰兰的靠山。”   妻子的表现,陈大郎看在眼里。作为枕边人,他知道妻子的心病是什么。可他思来想去,金来应该供。   “我们得为兰兰想一想。”陈大郎加重语气。   两人成婚九年,膝下只有一个兰兰。陈大郎心里盼望着再来几个孩子,但……也有准备。   如果兰兰注定没有弟弟妹妹,那金来越出息、陈家越坚实,兰兰在婆家就越不受气。   况且,他供金来读书,金来不会不给他养老。等他百年后,金来就是给他摔盆的。   钱碧荷低垂着脸,看不出表情。擦完板凳后,扭身就出去了。   陈大郎愣了咿嘩一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烦躁和困恼涌现在脸上。抬起粗糙的大手,一把遮在脸上,不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屋子里响起。   兰兰轻得像一片羽毛那样,立在屋子中间,咬紧嘴唇,不发出一丝声响。看看如山岳般的爹,又看看门外,想了想,转身追出去了。   等到陈宝音睡醒,两个孩子已经就位了。   金来换了身衣裳,头发被孙五娘拆开洗过又扎成小髻,脸儿手儿都洗得干干净净,瞧上去很像他爹陈二郎,是个俊秀的娃。   兰兰还是跟上午一样,只是头发乱了一些,陈宝音定睛一瞧,孩子左边耳朵有擦破的痕迹,她眉头挑了一下。   “宝丫儿,吃豆子。”杜金花端了只海碗出来,里面是半碗黄澄澄的炒豆子,散发着焦香气。   陈宝音接过,眼睛弯起来:“谢谢娘。”   “嗐,客气啥!”杜金花爽朗道,“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如果喜欢,娘再给你做!”   陈宝音捏了两粒,送入口中,嚼动。   “唔!”她睁大眼睛,惊喜地看向杜金花,“好吃!”   杜金花眼里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变为骄傲和得意:“我就说,我炒豆子一绝!”   “奶奶,我也想吃。”金来仰起俊秀的小脸,直咽口水。   杜金花瞥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吃什么吃!你姑要教你识字,教书多累你知道吗?让你姑吃!你看着!”   金来扁扁嘴:“姑吃。”   倚在西屋门口嗑瓜子的孙五娘,本能就要顶回去,想到金来识字还指望着小姑子,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一甩手进屋了。   陈宝音笑眯眯的,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吃:“给我找根树枝。”   主动分给孩子吃?不可能的。她不是温柔良善的姑姑,也从来没打算是。   “嗯!”金来应了一声,转身跑去灶房。   不一会儿,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出来了,他很伶俐的剥掉了刺手的表皮:“姑,给你。”   陈宝音接过,光溜溜的尺长的树枝,还算趁手,她满意地点点头:“干得不错。”   金来咧嘴一笑,仰头道:“姑,那我能吃豆子不?”   陈宝音笑了一下,道:“伸手。”   金来顿时兴高采烈地伸出手。   然后,他姑捏给他三粒豆子。   金来:……   扁扁嘴,一口吃掉了。   陈宝音完全不觉得自己小气。捏着树枝,又指挥道:“给我搬凳子。”   金来和兰兰一起动了。但兰兰才刚抬脚,金来已经小猴子一样呲溜儿窜进了屋里,抱出一个木墩,摆在陈宝音脚下。   陈宝音一手端碗,一手抚着裙裾,缓缓坐下。   抬起穿着大棉鞋的脚,在身前这片地面碾下。一下,又一下。   经过大半日的晴天烘晒,泥泞的地面表层已经干了,但质地还是松软的。她碾了又碾,踩了又踩,棉鞋上沾满泥土,她看也不看,面无表情。   终于,整出一块平坦的地面。她收回脚,藏在裙摆下,弯腰倾身,在地上划出一个方形框框,并在里面写下一个“陈”字。   “这个字,念‘陈’,是咱们的姓。”写完后,她把树枝往旁边一丢,直起腰身。   “你们知道,在朝廷中,姓陈的大官有几人吗?”她抓起两颗炒豆子,送入口中,问两个小儿。   金来原本馋豆子,闻言注意力瞬间被引走,两眼放光:“几人?!”   陈宝音没答,又看向兰兰。小姑娘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眼神飘忽,好像魂游天外。耳朵上的新伤被发丝擦过,似乎有点痒,她无意识地伸手挠。   “兰兰,”陈宝音叫道,“你猜猜?”   兰兰被叫到名字,瞬间回神,慌乱眨眼:“啊?”   “姑问你,朝廷上有多少姓陈的!”金来大声提醒。   兰兰绞着小手,随口诌了个数字:“五人?”   谁知,陈宝音面露赞许,颔首道:“答对了。”   “啊?”兰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眼里有激动,有羞愧,小手绞得更紧了。   “姑姑跟你们讲一讲,这些陈大人们。”陈宝音收回视线,侃侃而谈,“他们住的府邸,穿的衣裳,吃的美食,身边多少奴婢伺候。”   她一手端着海碗,微抬下颌,露出白皙纤长的颈项。声音清脆而从容,说起已经变得遥远的曾经生活。   随着她的讲述,金来和兰兰都听得呆住,眼神充满向往。在小小的脑瓜子里,想象着假山,弯弯曲曲的游廊,月牙形的湖泊,在家里就能划船采莲蓬,好多好看的衣服,好多好吃的东西……   讲到一半,陈宝音忽然住了嘴,瞪眼喝问:“就知道听!‘陈’字怎么写,记住了吗?”   金来立即傻眼。   兰兰也呆住了,张开小嘴。   “快记!”陈宝音不留情面,“什么时候会写了,我什么时候讲下面。”   金来立刻蹲下去,捡起姑姑刚才丢地上的树枝,划拉学习“陈”字的写法。   树枝太长,划拉不方便,他咔吧折断,自己拿一截,另一截递给兰兰。   兰兰接过,也蹲下去,划拉起来。她早就不记得之前的心事,满脑子都是姑姑讲的大人物们的神仙生活,小小的胸膛中,心潮澎湃。   陈宝音微微笑起来。   “宝丫儿,朝廷真有这么多姓陈的?”不知何时,陈二郎围过来了,很是激动,脸皮都红了。   “有。”陈宝音一本正经。   就算没有,算上致仕的、前朝的、已经作古的历史人物,难道还不够?   陈二郎更激动了,口中喃喃,一会儿嘿嘿笑起来。陈宝音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嘿嘿什么。   “我家宝丫儿懂得真多!”同样围过来的杜金花,骄傲得不行。   陈宝音讲“陈大人们”时,家里的其他人都围过来听了。多新鲜啊!是他们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事,爱听极了。   “不算什么。”陈宝音轻轻笑道。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讲讲曾经邻里邻居的闲话。谁家还没有过邻居呢?   送走大夫,顾亭远带上钱袋,出门抓药。   “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顾舒容在身后絮叨,“我哪有什么病?最多就是累着了,歇一歇也就是了。快别去了,浪费银钱。”   “给姐姐花钱,不叫冤枉钱。”顾亭远道。如果有机会重来,他便是卖田卖产,也要治好姐姐。   说完,他转过身躯,往外走去。   顾舒容怔怔,看着弟弟单薄的背影,只觉好似一转眼的工夫,他长大了。   文弱的身量,仿佛也成了小山一般,沉稳挺拔,彰显出可靠。不禁笑了笑,目光涌动欣慰。   顾亭远走出家门。   循着记忆,往药堂方向走去。街边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男子女子,老者小童,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渐渐的顾亭远停下脚步。   他怔怔环视四周,小贩高声叫卖,客人讨价还价,包子炊饼馄饨飘出的香气……心跳如擂鼓,他一步都走不动了,口干舌燥,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做梦,会如此真实吗? 第10章 夜安   暮色四合。   天边最后一点霞光湮灭,钱碧荷做好一家子的晚饭:“兰兰,端饭!”   “来啦。”兰兰小跑着,奔进厨房里,脚步声比往日多了两分活泼。   孙五娘牵着金来,陈二郎抱着银来,说着话,迈进屋里。   “奶奶,晚上吃什么?”金来仰起小脸。   杜金花端着一筐窝头,迈过门框,看他一眼道:“萝卜,稀饭。”   “没有肉吗?”金来皱起鼻头,在空气中嗅了嗅,困惑地道:“奶奶,我闻见肉味儿了。”   肉多香啊!   “就你鼻子灵!”杜金花没好气道,“那是给你姑吃的,别惦记。”   金来吧唧吧唧嘴,不吱声了。   杜金花把筐子放在桌上,然后去厨房端碗。一大家子,十口人呢,就是十只碗。   兰兰捧着一大盆炖萝卜从厨房里走出来,刚出锅的菜很烫,她走得小心翼翼,都不敢抬头。   “给我!”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把碗接了过去。见是奶奶,兰兰松了手,被烫得有点疼的小手背在身后,搓了搓。   “端这么大的碗干什么?”杜金花皱眉斥道,“打了吃什么?”   兰兰抿紧嘴唇,小声道:“娘让我端的。我,我不会打了的。”说完,怯怯看了奶奶一眼,转身跑回厨房了。   杜金花那个气!   这么小的孩子,钱碧荷怎么干得出来让她端一大盆刚出锅的菜?打翻了还是小事,烫着怎么办?   她压着眉眼,端着萝卜进了屋。   不多会儿,钱碧荷一手一碗稀饭,走了进来。在她身后,兰兰捧着一只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放在桌上后,母女两个又折回去,继续端碗。在杜金花的加入下,仍是又端了两趟,才把碗都端上来。   “孩他娘,怎么就三个窝头?”陈有福道。   杜金花坐下来,给银来吹汤,眼也不抬地道:“一人吃半个。金来要读书,从现在开始,都少吃点。”反正农闲时候,没什么活儿,少吃两口饿不着。   陈有福张嘴,表情惊愕。   其他人也张大嘴巴,包括陈二郎。   “不,不至于吧?”   杜金花抬眼,喝斥道:“怎么不至于?还像从前那样吃,金来的笔墨钱从哪里来?”   从前一家人辛苦劳作,不求别的,就图吃个饱饭。好在老天爷开眼,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家里不管男人女人,每天都能吃顿干的。   现在不一样了,家里不是要供个读书人吗?杜金花收回眼,嘲讽道:“靠嘴皮子供啊?”   陈有福吸了吸气,收回手:“不吃了!”   晚上又不干活,喝稀饭就够了!   陈大郎犹豫了下,也没拿:“我也不吃了。”   爷爷和大伯都不吃,陈二郎这个当爹的,自然也不好意思。   他伸出手,拿了个窝头,掰了一半:“金来他娘吃。”说着,把一半窝头递给孙五娘。   孙五娘撇撇嘴,接过来,对金来道:“看见了吗!娘因为你,一顿只能吃半个窝头!你不好好读书,你对得起我吗?”   金来仰着头,看看桌上。   “好意思说!”杜金花撇嘴,孩子爷爷奶奶大伯亲爹都不吃,她吃半个还委屈上了!   钱碧荷伸手,从筐里拿了一个窝头,掰开,自己一半,兰兰一半。   兰兰也想说不吃,但娘没开口,她便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   “宝丫儿,吃饭。”杜金花端着碗,喂银来喝稀饭,抽手把半个花卷拿给闺女。   这是陈宝音中午剩的。她掰给杜金花,杜金花不吃,给她留着了。   “嗯。”陈宝音轻声道,接过来。娘给她的,她不推。   除了半个花卷,她还有一根鸡腿的特殊待遇。这是中午炖鸡时,杜金花特意给她留的。小半碗粉条,一整根鸡腿,盛在碗里,摆在陈宝音面前。   “都别馋。”杜金花抬眼,扫过桌子上众人,“宝丫儿要教孩子们读书,束脩没收你们的,都知足。”   咋说呢?能不知足吗?孙五娘不仅没闹,嘴巴还很甜地说:“金来他姑,你教我们金来读书,我们感激你!过两日,我去镇上,跟我爹娘说一声,他们肯定感激你,割肉让我谢你!”   钱碧荷正伸着筷子夹萝卜,听到这话,一下把萝卜夹断了。她垂下头,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把两截萝卜都夹起来吃了。   桌上没人在意她,孙五娘的娘家有些家底,对出嫁女也照顾,大家都知道,也知道钱碧荷羡慕她。   杜金花瞥了孙五娘一眼,说道:“谢我们宝丫儿,那是没谢错的。”   谢她是应该的,还指望夸她不成?   陈宝音慢条斯理地拆鸡腿,不紧不慢地道:“二嫂若去镇上,便买本书回来吧。”   孙五娘嚼窝头的动作一顿,脸上愣住。   “买本《千字文》,给金来启蒙。”陈宝音说道,把拆下来的一块鸡腿肉,夹到杜金花的碗里,一大块鸡腿肉浸泡进稀饭中,很快冒起了油花。   她头也不抬,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爹要孝顺,继续道:“这本书涵盖了天文,地理,博物,历史,人伦,教育,生活常识等。给孩童启蒙,很好。”   她抛出来的话题,太出乎意料,以至杜金花感动闺女惦记着她,却没法夸出口。   因为全家人异口同声:“《千字文》这样厉害?!”   他们倒是都知道千字文,可他们不知道,这本书讲的啥。听她这么一说,全都震惊了。   “嗯。”陈宝音点点头,将《千字文》背了一遍。   全家人听得呆住,又惊异,又震撼,仿佛身上轻了一层,有什么被揭去了,视野都开阔了,像是本来能看见的地方,能看得更远了。   明天出门可以跟人吹牛了,他们心里想。见了人,就问他们,《千字文》讲的啥,你们知道不?   “宝丫儿,你学问真好。”杜金花高兴,又心酸。   高兴的是闺女肚子里有墨水,心酸则是宝丫儿这么好的孩子,人家不珍惜。   “不算很好。”想到什么,陈宝音垂下眼睛,有些自嘲。   她本来有机会学问很好的。   小的时候,她为了让养母夸赞她,以她为荣,把她带在身边亲近,于是努力跟先生读书。   那时候,府上的姐妹们没有比得过她的。   后来,她九岁那年,事情发生了变化。外祖家有个表妹,非常受宠,明明不学无术,但舅舅舅母都很疼爱她。她恍然大悟,自己走错了路!   从那开始,她不再好好读书,经常逃学,跟先生顶嘴。   但没什么用。不管她用功读书,还是不学无术,养父养母都没有变得疼爱她。   “够了!够了!”杜金花骄傲道,“咱全家人加起来,没你一个人懂得多!”   陈宝音笑笑,低头吃花卷,吃鸡腿。   吃过饭,钱碧荷和兰兰收拾碗筷,其他人当屋坐着闲话。   “宝丫儿,再跟我们讲讲你之前在那府里的事。”陈大郎道。下午她讲“陈大人们”的事,他听得热血沸腾。   擦桌子的杜金花,一下子绷起脸。那边的事,她不想听,也不想人提。   但是,杜金花心里清楚,根本避不开。她心里酸噗噗的,像是一汪酸水冒泡泡。幸好宝丫儿心宽,能想得开。   “好。”陈宝音笑笑,又拎出趣事讲。   她过去的十五年里,可以讲的事情,多了去。自从叛逆失败后,小陈宝音又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蹭哥哥们的疼爱。   跟陈家相似,那边也有两个嫡亲哥哥。两个哥哥跟父母关系要亲近得多,她想法子黏着哥哥们,便有更多的机会跟父母相处。   哥哥们的天地就要广阔很多,她除了蹭他们的疼爱,还缠着他们,让他们带她去茶楼,去戏馆,去酒楼,听了许多奇闻异事,千古奇案。   “好好做官,不然连累一家子。”讲到一个贪官被斩,家眷流放边关的案子,陈宝音教育金来。   金来立刻拍胸脯:“姑,我一定当清官。”   没人的志向是当贪官。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现在讲这个还早,陈宝音点点头,揭过不提。   “吃着呐?”忽然,一个尖嗓门从外面传来。   有人来串门了。   杜金花皱起眉头,起身出去:“啥事啊?”   “六顺叔家的。”揽着银来的孙五娘,努努嘴:“事儿可多了,一定是来看你热闹的。”   从京城侯府回来的姑娘,还是被撵回来的,多热闹哟!   杜金花不可能让人看她闺女热闹的。   “宝丫儿歇息了!”杜金花的大嗓门,清晰传进屋里,“她身体不舒服!改天让你见见!”   很快,她把人打发走。   “娘不是咒你。”杜金花走回来,重新坐下,“这些婆娘,烦人的很。”   陈宝音笑笑:“我知道,娘。”   六叔婶子走后,又来了几波。一开始还是杜金花应付,后来她烦了,就让孙五娘去。   “男人孩子都伺候好了?没伺候好你出来干什么?伺候你男人孩子去!”   “伺候好了?伺候好了你不累?闲得腚疼!”   孙五娘性格泼辣,在村里的名声相当不好。不过她不在意,反正她男人疼她,娘家也疼她,她还有两个儿子,怕谁啊?   一家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夜深了。   金来银来都开始打瞌睡,偎在爹娘怀里,小脑袋直往下掉。   “行了,都回屋睡。”陈有福起身撵人。   他晚上吃得少,再不睡,该饿了。   众人各自回屋。   杜金花关上屋门,打着哈欠,走到陈宝音床边,给她拉开被子:“你爹把茅草砍来了,晾晒几日,就给你编成席子,你将就几晚。”   “娘,我等的。”陈宝音应道。   杜金花很满意。她不喜欢闺女跟她客气,什么“不用不用”“这样就很好”,一听就是拿她当外人。她是外人吗?她是她亲娘!   这样就很好,宝丫儿啥都不跟她客气,那是把她当娘嘞!   上了床,杜金花躺下,拉起被子:“明日,娘带你去镇上,给你扯布做衣裳。待晌午回来,见见你爷爷奶奶。到时娘喊你大伯娘,咱们一天就给你做成。”   陈宝音已经躺好了,规规矩矩地平躺,双手交叠,轻轻搭在腹部:“我就不去了。懒得动。”   杜金花顿时一拍额头:“娘忘了这茬。”闺女身上不方便。   “宝丫儿,你冷不?”她问道。不等陈宝音回答,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裳,“娘给你烧热水去。”   陈宝音甚至来不及阻止,就听杜金花打开了门。   喉咙顿时哽住了,她用力攥住手,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泄露异样。   “冷,就跟你娘说。”半晌,不善言辞的陈有福道。   陈宝音咽了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异常,才开口:“我知道了,爹。”   陈有福便不说话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杜金花便回来了,怀里揣着一个汤婆子,快步走进来,塞进陈宝音的被窝里:“这手冰的,咋不跟娘说?傻孩子!”   “我没觉着冷。”陈宝音傻傻道。   杜金花撇撇嘴,把她被窝塞好,然后走到床脚,手伸进去,抱住她两只脚丫搓了一通,直搓到热乎了才收回手:“睡吧。”   脚很热。   怀里的汤婆子也很热。   陈宝音心里热热的,骨头都暖融融的,嘴角情不自禁上扬,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11章 思量   “早些歇着吧。”顾亭远吹熄姐姐屋里的油灯,转身出了门,轻轻掩上。   夜凉如水,他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星点闪动的夜幕,被悔恨充斥的内心并没有获得丝毫缓解。   “他”,今年二十岁整。姐姐大他五岁,乃是二十有五。   “他”从未觉得姐姐柔弱、需要人庇护过。但他不是“他”,他今年亦二十有五,以同岁人的视角,他看到,她变了。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上无父母倚靠,未婚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中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她也会累,会想要歇息片刻,会想要人依靠。   顾亭远想到刚才,姐姐看他的眼神,欣慰,松了口气,又有少许依赖。心里像万蚁啃噬,浓烈的后悔铺天盖地般袭来。   他枉为男子,枉读圣贤书。他竟从没想过,父母去世时,他七岁,姐姐也只有十二岁。   她牵着他的手,为她遮风挡雨,他就依赖她,倚靠她,把她当成庇护的伞,直到她走。   是宝音教会他,生活是厚重的,如果他没感觉到,那一定是因为有人为他撑起。   姐姐为他撑起了一切,像母亲一样,养育照顾他,不让他为银钱烦心,为柴米油盐烦心,为交际往来烦心。甚至她病了,也悄悄的,不让他担心。   心头沉甸甸的,像一块大石头盖住了井口,永不见天日。他欠姐姐的,再也还不上了,因为梦外的她已经不在了。   夜风吹动衣袍,翻卷着,顾亭远感觉到体温被带走,肌肤生寒,真实得不像做梦。他怔怔想着,白日里已经掐了自己好几次,很疼。   所以,有没有可能不是做梦?   良久,他转身回屋。   掬起一捧冰冷的水,净面,净手。   稍加洗漱,他走到床边,躺回这张久违的,在记忆中已经遥远的床。   被面是姐姐给他扯的,是细棉布,透气暖和。但顾亭远更熟悉的,却是后来岳母给他和宝音做的那床很厚很重,绣着鸳鸯的大红棉被。   宝音,他喉头微动,克制了一整日的思念涌上。   他想跟她说,他做了很错的事。   她一定会打他,骂他,斥责他是个笨蛋。然后,抱住他的头,对他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别再这么笨了!”   宝音,宝音。他无声念着,慢慢翻过身,面向床里,仿佛她就躺在身侧。   他们成婚四年多,互相扶持,走出梨花镇,在京城落脚,他进入翰林院做编撰,又升为侍读。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生活在一起,分享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仅一日不见,思念快要将他淹没。等梦醒了,他想立刻见到她。   但,失去意识前,他并不在家中。他赴朋友的约,喝了一杯茶,然后便意识恍惚起来。想到倒下之前,视野中的一双绣花鞋,顾亭远十分害怕。   他不怕同僚对付他,只怕他们用这种方式对付他——宝音最恨这个!   每次,桃色沾身,她总会格外生气,跟他大吵大闹。然后,好些日子不理他。近两年,她还经常说:“我真后悔应了你!我就不该嫁给你!”   当初她把他从河里捞起来,被流言蜚语缠身,种种不便之下,他求亲,她便应了。顾亭远知道,她原就不想嫁他,不过是不得已。   可他想娶她啊!第一眼见到她,他便被击中了。那时,姐姐走了,他心情烦闷,出城散心。就看到明媚,骄阳一般的姑娘,叉着腰站在树下,指挥着小侄子给她采花。   明明四野只有几朵零星小花,他却觉山花烂漫,花开遍野,灼灼耀眼。   后来,他知道她是陈家村的姑娘,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他哪配呢?父母双亡,姐姐也不在了,他孑然一人,哪配得上她呢?   老天爷眷顾他,却委屈了她。她本可以嫁个安宁富足的人家,过着肆意快活的日子。但嫁给他后,要教他灯油没了要添,灯芯长了要剪,教他生火、煮饭,教他种小葱、小菜,教他买菜要还价。   他却总给她惹麻烦,考出功名之前是,考出功名后仍是。想到上次他们吵架,她说:“再惹事,我就回乡下!把安儿也带走!”   安儿是他们一岁半的儿子。顾亭远觉得儿子太小了,如果安儿再大一点,就可以帮着他劝劝母亲了。   “是谁害我?”他闭着眼睛,反复推测,对方所图为何,他又如何脱身?   公鸡叫声穿透黑暗,带来了黎明。   陈宝音还睡着,就听到外头有了响动,一帘之隔的杜金花并没起,所以是钱碧荷在做早饭。   没多会儿,杜金花也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下地。然后,有什么被搬动,传来沉闷的拖拽声,听着像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哗啦啦,是钱币撞击的声音。陈宝音闭着眼睛想,原来娘把钱藏在床底下了。   杜金花今日要去镇上,给宝丫儿扯布做衣裳。她数了又数,数出三百文钱。本来打算拿出四百文,给宝丫儿做两身好看的,但现在金来要读书,杜金花咬了咬牙,只能委屈宝丫儿了。   把三百文钱包好,将瓦罐推回床底时,杜金花顿了一下,又搬回来。数出二十文,跟刚才的三百文包在一起。多扯几尺,给宝丫儿做手巾。宝丫儿细嫩的小脚,得给她单独扯一块擦脚布。   重新将瓦罐推回床底,杜金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想到委屈了宝丫儿,她绷着一张脸,起身走出屋子。   来到鸡窝前,迈进去,摸了一会儿,摸出两只鸡蛋。她握着温热的蛋,骂道:“没用!连只蛋也不下!要你们有什么用?明日全杀了吃肉!”   家里养了五只鸡,昨儿杀了一只,还有四只鸡。只下两个蛋,杜金花就不高兴。   厨房里,正在烧火的钱碧荷手抖了下,手背一下碰在灶膛口了,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瞬间掉下来。   她抿着嘴,默默擦掉眼泪,无声静默地注视着灶膛里熊熊烧着的火,一下一下机械地往里填柴禾。   “给宝丫儿煮个蛋。”不一会儿,脚步声近了,杜金花走进来,把一颗蛋递过来。   钱碧荷抬头,伸手接过:“是,娘。”   “以后不用起这么早了。”杜金花刚要走,想起什么,回身说道:“以后一天吃两顿,晌午一顿,傍黑一顿。”   钱碧荷愣了愣,低下头:“是,娘。”   “田里活不多了,少吃一顿饿不死。”杜金花揣着另一颗蛋,絮絮叨叨往外走,“供个读书人,全家不勒紧裤腰带,还供个屁!”   咔嚓!手里的树枝被捏断,钱碧荷的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早饭是棒碴粥,照例是三个窝头。   陈宝音手里的半个白面花卷,和一颗水煮蛋,就变成了异类。兰兰只敢偷偷瞧,金来和银来的口水都流到脚背上了。   “擦擦口水!”杜金花喝斥道,“你们姑识字,你们识字吗?识字才有鸡蛋吃!”   金来便道:“奶奶,我也识字了,我会写陈。”   “你识字比你姑多吗?”杜金花若是连个孩子也讲不过,那她还当什么家,“等你识字比你姑多,再想鸡蛋吃!”   金来吸了吸口水,低头不说话了。   他是馋,但不是没规矩的孩子。再说了,家里面奶奶说一不二,他知道自己闹也没用。   还是要读书,金来想,先吃上鸡蛋,然后吃肉!顿顿大鱼大肉!   呼噜噜,一家人喝着稀饭。   今早的三个窝头,大家都伸手了。昨晚上那顿,吃得太稀了,男人女人都扛不住。   陈宝音等大家都吃上,才慢条斯理地剥了鸡蛋,一掰两半。   她挨着杜金花坐的,一抬手,把半个鸡蛋喂到杜金花嘴边:“娘,啊”   杜金花睁大眼睛,往后仰:“干什么?你吃——”话没说完,她白嫩娴静的小闺女,不容拒绝地把鸡蛋塞她嘴里了。   “……”杜金花。   咋?还能吐出来啊?   鸡蛋的香味在嘴里传开,杜金花简直控制不住,心里甜得哟!眼睛都弯起来,想大声说:“这是我闺女!怀胎十月生下的闺女!”   “宝丫儿,下次你自己吃。”杜金花咽下鸡蛋,柔声说道。   陈宝音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   把杜金花爱得哟!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想把怀里的金来踢出去,把闺女搂身前。   “宝丫儿可真孝顺呐。”孙五娘略酸地说一句。   家里三个孩子,金来还要读书,他姑就不知道让金来吃?给杜金花吃有什么用啊?一个老太婆,吃再好有啥用!   “娘对我好,我也对娘好。”陈宝音慢条斯理地道。   “咱们对你不好呗。”孙五娘很想说,但是金来要跟她识字,硬生生忍下了。   其他人都没说话。   陈有福有点酸,但也很欣慰。孩子孝顺娘,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陈大郎觉得妹妹有点孩子气,这才不给孩子吃而是给娘吃。   陈二郎挺高兴的,他知道杜金花自从琳琅走后,心里难受又不说。这下好了,宝丫儿体贴呢! 第12章 偶遇   吃过饭,杜金花揣好银钱,出门。   她要去镇上,扯几块布,给宝丫儿做两身衣裳。家里的盐罐子见底了,油也不多了。油能省着吃,盐是非买不可了。她挎上篮子,刚走出两步,就被二儿媳叫住了。   “娘!”孙五娘打扮得精神抖擞,兴奋地跑出来,“我也一起!”   杜金花瞥瞥她:“闲的没事做?天晴了,屋里的衣裳不洗?银来的裤子都磨破了,你不缝补缝补?”   那都是小事儿,孙五娘丁点儿不放心上,抿了抿鬓角,开朗道:“我得给咱金来买书呀!宝丫儿不是说了,要买《千字文》?赶早不赶晚!”   杜金花一听,也是。   瞧了瞧二儿媳伸出来的手心,她哼了一声,转身回屋。   “宝丫儿,《千字文》要多少银子?”她扯过闺女,小声问道。   买书的钱,肯定是家里出。老二两口子,虽然精明了些,但杜金花清楚得很,他们手里最多有个买糖的钱。买书?差老远了。   陈宝音不清楚《千字文》的价格,她只吩咐小丫鬟悄悄买过话本子。况且,镇上的书铺和京城的大书铺,价格必定也不同。   “《千字文》的篇幅不多,况且是启蒙书,价格应当不贵。”她想了想说,“娘带上五百文,差不多够了。”   “好嘞!”杜金花对闺女很是信任,当即又进到里屋,翻钱罐子。陈宝音当即走出去,站在门外,不去听里面的动静儿。   杜金花原就没有瞒着闺女的打算,等她抱出钱罐子,却见宝丫儿不在屋里头了。她“嗐”了一声,换成二儿媳,撵都撵不出去,宝丫儿倒是避嫌。   她挑了块重量差不多的碎银子,小心藏在衣裳里,将钱罐子放回去,拍拍土,站起身往外走去。   “走了!”她一扬头,叫孙五娘。   孙五娘立刻跟上来,脸上喜滋滋的,把金来银来往外扒拉:“去去!自己玩去!不带你们!都乖乖的,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金来还好,银来的年纪小一点,抱着她的腿不放,扯开就又抱上去:“娘!娘!”   “陈二郎!”孙五娘不耐烦了,喊身后的陈二郎。   陈二郎就喊兰兰:“兰兰!把你银来弟弟抱走!等二叔回来,给你带糖吃!”   “来了来了。”兰兰便跑过来,把银来抱开,牵着往屋里走,“我们玩躲猫猫好不好?”   不管银来愿意不愿意,陈二郎和孙五娘已经一溜儿烟跑远了:“娘,我们在村口等你!”   气得杜金花黑了脸:“这是什么爹娘!”   抿着嘴,脚步匆匆地往外去了。   清晨的薄雾已经散开,村里的人家都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家里的柴禾快烧完了,陈大郎拿起麻绳和砍刀,往外去了。陈有福挖坑和泥,准备修葺被雨水冲坏的鸡圈。   钱碧荷走进正屋,把爹娘的被褥拿出来晾晒,然后端起一盆脏衣服,去河边洗衣服。   “孩子们。”陈宝音伸了个懒腰,“都坐好,上课了。”   金来最积极,不仅把自己的小木墩搬过来,还给陈宝音也搬了:“姑,你坐。”   瞥他一眼,陈宝音懒洋洋坐下,道:“称我‘先生’。”   上课的时候,她就不是他姑,而是他的先生。   “先生,你坐。”金来立刻改口。   兰兰还在跟银来躲猫猫,正不知道怎么安置银来,陈有福开口道:“银来,过来!”   银来颠颠儿跑去找爷爷了。   兰兰松了口气,也搬了小木墩,在陈宝音面前坐好。   “昨日教了你们‘陈’字怎么写。”陈宝音道,“现在我来考考你们,都还记得怎么写吗?”   金来大声道:“记得!”昨晚上,他娘逼着他在地上划了半宿,才放他去睡觉。   他手里持着小木棍,立刻在地上划起来。一个结构松散的,称不上丝毫美感的,但是完完整整、不缺胳膊少腿的“陈”字,跃入陈宝音的视野。   “不错。”她颔首,又看向兰兰。兰兰也在身前写了一个“陈”字,她的字迹要紧密一点,看上去比金来的秀气一些,亦是完完整整的字,于是她亦赞许道:“兰兰也写对了。”   兰兰松了口气。   “今日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陈宝音道,看看金来,“先说你的,金来。”   金来立刻端正坐好。   “金,金子的金。”陈宝音一笔一划,在地上写出“金”字,“一两黄金,等价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便是一贯钱,有一千文之多。”   “爹,猪肉多少文一斤?”陈宝音转头,看向一旁和泥的陈有福。   陈有福哪知道?他上次买猪肉,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埋头和泥,他瓮声说道:“往年最便宜之时,十八文一斤。贵的时候也有,二十五文一斤。”   陈宝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收回视线,看向金来道:“咱们便按二十文一斤。一两白银,能买五十斤猪肉。一两黄金,能买五百斤。一头猪,才多少斤?”   说到这里,她又问陈有福:“爹,一头猪多少斤?”   这个陈有福就知道了,扬声道:“二两多银子,就能买一头猪!”一头猪,一百多斤,反正不会超过三两银子!   “咱们按二两五钱银子,那么十两银子,可以买四头猪。”陈宝音看着金来,微笑着道:“一两金子,就是四头大肥猪。金来,金子是好东西不?”   金来听得呆了。他今年五岁,当然知道金子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但这是第一次有清晰的认知。   嘴巴张大,他说:“姑……”   后面的,他说不出来了。原来他的名字,这么金贵!   “你叫金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家里对你寄予期望,盼你日后富足无忧,金子都到你口袋里来。”陈宝音说着,在“金”字旁边,又写了一个“来”字。   金来痴痴地盯着这两个字,入了神。   “兰兰,到你了。”陈宝音转动视线,看向兰兰,同样在她身前写了一个“兰”字,“你的名字,取自兰花的兰。”   “兰花是花中雅士,品性高洁,历来用以称赞君子,以及美好的女子。”陈宝音在兰字旁边,几笔勾勒出一株兰花,“有诗曰,‘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①意思是说……”   兰兰睁大眼睛,极专注地盯着她,黑眼珠熠熠发亮。   此时,镇上。   杜金花和二儿子、二儿媳来到了雅信斋的门口。   读书是大事,孙五娘一力主张先买书,杜金花也是这个意思。站在书铺门口,望着里面,杜金花难得的胆怯了。   孙五娘比她还胆怯,嗅着书墨香气从里面传来,隐约看见身姿文秀的读书人晃动,她搀着杜金花的手臂怂恿:“娘!进去呀!”   杜金花回头,瞪了她一眼。咽了咽唾沫,壮壮胆,把心一横,抬脚迈上了台阶。   “客人要买些什么呀?”小伙计倒是有礼,并不因为他们一行人的穷酸就奚落人,“是给家中公子挑选启蒙用品吗?咱们书铺有成套的启蒙文具,您几位过来瞧瞧。”   将三人引到一处,介绍道:“一套笔墨纸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各一本,一整套下来只要五两八百八十八文钱。划算吧?”   小伙计笑眯眯的,听在杜金花耳中,却是一个腿软,差点跌倒了。孙五娘已经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啥?!”   老天爷哟!这不是抢钱吗?!   “喊什么喊?”杜金花给她吓得,一下子站直了,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叫人笑话!   书铺里极安静,前来看书、买书的人,都很规矩地保持安静。孙五娘这一嗓门下去,几位客人都皱眉看过来,当看到一行三人的穿着打扮,其中一人撇撇嘴:“什么人都能读书了,圣贤书也是你们碰得的,快别玷污了此地清净,走开走开!”   说着,十分嫌弃地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   陈二郎当即拉下脸,冲他道:“你说什么?!”   然而对方根本不看他,以袖掩口,不停摇头:“有辱斯文。”   陈二郎脸色难看得厉害。捏着拳头,咔吧作响。   如果是在田间地头上,他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但眼下他们是来买书的,惹了事,恐怕被轰出去,就买不成书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黎民百姓向往读书,乃是民智开启,当今天子教化之功。不知此举,有辱何等斯文?”   回头看去,只见一文弱书生自门口走进来,光影自他身上掠走,逐渐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庞。   他文质彬彬,弱柳扶风,一看就是读书人。偏偏,手臂上挎着一只菜篮子,叫人瞪起眼睛。 第13章 再约   顾亭远出来买菜。   一觉醒来,居然还在“梦”里,令他心中惊疑。从没做过如此怪异的梦,也没听说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里的菜吃完了,他让姐姐在家中歇息,挎上篮子出门买菜,心中思量此事。路过书铺时,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只一瞬间,眉眼压下来。   读书,读圣贤书,得圣人教诲。铺子内之人,读不懂圣人教化天下的胸怀,才真正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这样想着,他迈上台阶,走入雅信斋。刚辩过一句,转头就看到一张农妇的脸,眼睛大睁,差点脱口喊出:“娘!”   这,不是岳母吗?怎么在这里?   顾亭远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岳母,面露愕然,视线落向一旁,只见岳母旁边站着一位年轻男子,很是眼熟,正是妻子的二哥,他的二舅兄。至于另一位同行的妇人,自然就是二嫂了。   “你又是何人?”被教训一句,那人不快皱眉。视线掠过他臂弯上的菜篮子,眼带嘲笑,“此乃清雅之地,不是菜市场,兄台走错地儿了罢!”   顾亭远压下乍见到岳母的震惊,移过视线,就要与此人辩论。   不提防杜金花出声了:“咱老老实实挣钱,清清白白买书,咋就不行了?”   这个年轻后生,听上去是为自己说话的,她咋能让他被人欺负了?   挎着同款菜篮子,冲他道:“你这小书生,忒刻薄,小气性儿,我们来买书,招你惹你了?这书铺是你家开的?还不让人进,你凭的什么?”   那人张口结舌,实在是没有跟农妇争执的经验,涨红了脸,指着她道:“粗俗!粗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呸!”杜金花不客气道,“你管老娘难养不难养?老娘吃你家一口米了?反倒是你,不是你家开的书铺,你不让我们买书,你手伸得这么长,你咋不去河里捞王八呢!”   那人顿时气得仰倒,指着她,只剩下一句:“你,你——”   顾亭远不禁同情地看向他。一句“圣人言,有教无类”都咽回去了。论舌战群儒的本领,他不如岳母远矣。   “少指着人!”杜金花还在骂,“你一个年轻后生,对我这样一个老人家无礼,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看你就不是那块料,快别读了,回家抱孩子吧!”   穿着半旧的衣裳,布衣布鞋,一看就是家里既不富也不贵,杜金花怕他才有鬼了!   陈二郎见母亲如此,捏起拳头,威胁地冲书生挥了挥。   “你,你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那人气得语无伦次,脸上涨得通红。   杜金花已经不看他了,手下败将,不值得她多看一眼,赶紧买完书,她还要给宝丫儿扯布呢!   “《千字文》,什么价儿?”她看向小伙计问道。   小伙计刚刚倒是想调停来着,但这位大娘反应可真快,他愣是没找着机会说话。   “回您的话,咱们书斋最是良心价,一本《千字文》只要四百五十文钱。”说着,他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您受惊了,实在对不住,作为赔偿,稍后您买书,我做主赠您一支狼毫笔。”   狼毫笔,有精美昂贵的,也有低廉便宜的。这位大娘若是买一本《千字文》,赠她一支十几文钱的狼毫笔,完全不亏。   这也是书铺拉拢客人的手段了。毕竟,他们家里有人要启蒙,总不会只买一本《千字文》吧?过后,必定要陆续买其他的书,还有笔墨纸砚。这是细水长流的买卖。   “当真?”杜金花听说赠笔,倒有些意动。   本来,宝丫儿估的价儿,就是五百文。成套的启蒙用具,太贵,杜金花想想就要喘不上气。单单一本《千字文》,还是要买的。   但她吃了几十年的盐,精打细算惯了,心里却想,既然赠笔了,那能不能再赠几张纸呢?   “大娘,大娘。”正在杜金花抚摸篮子底部,准备讨价还价时,听到有人轻声叫她。   抬眼一瞧,之前为她说话的书生,在一旁冲她招手。   杜金花走过去:“啥事?”   顾亭远引着她出了书铺,在台阶几步远外站定,才道:“您是要买书?”   “嗯。”杜金花道,对他倒是客气,“刚才多谢你为咱们说话。”   顾亭远摆摆手:“您客气了。同是读书人,他在外败坏读书人的名声,换了谁都看不过去的。”   杜金花便有些感慨:“小伙子,你是个正派人。”刚才书铺里就有其他人,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她面容温和了些,“你有啥事啊?”   顾亭远挎了挎菜篮子,心口跳得有些快:“我,我也有《千字文》,我便宜点卖给您,如,如何?”   杜金花皱眉,往后仰了仰,审视着他:“破书?”   “并非。”顾亭远连忙摆手,知道岳母不信,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解释道:“我,我家中,亦非多富裕。我读书之余,也会给人抄书,赚些银钱。”   梦外,金来这时没有启蒙。乃是明年春后,宝音救了他,他把金来收为学生,给金来启蒙。   虽然不知梦里为何变成这样,但他不能看着岳母多花钱。岳母家底薄,家里的银钱都是一个窝头一个窝头省出来的。宝丫儿最孝顺她娘,顾亭远也要跟着孝顺。   “我默一本《千字文》给您,收您一百五十文,您,您意下如何?”他颇紧张道。   杜金花瞪大眼睛,不等说什么,孙五娘的大嗓门响起来:“啥?只要一百五十文?!”   刚说完,立刻被陈二郎捂住嘴,瞪她一眼:“别喊!”   在杜金花被叫出来后,他们也跟出来了。   此刻,看着同样一身半旧长衫,布衣布鞋,家境不很富裕的书生,又看了看他挎着的菜篮子,都有些信了他的话——他是为了贴补家用。   “不能再少了?”陈二郎开口,还想压压价。   是,一百五十文不多,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能了。”顾亭远摇摇头。纸笔的损耗,都要成本,再少,岳母该怀疑他别有居心了。   杜金花换了只手挽菜篮子,上下打量面前的书生,问道:“你说真的?只要一百五十文?好纸写出来?不是破书旧纸,不糊弄人?”   “当真!”顾亭远正色道,“若您不信,可以先不结账,待我默完,您前来拿书,检查过后再结账。”   这倒是划算,杜金花不由微微点头,脸色缓和些:“到时我们去哪找你?”   顾亭远眼底凝重了些,事出突然,他没有任何准备,只能回去现写。这场梦,不知几时便醒了,总不好失信于岳母,叫她们失望,越快越好。   “明日。”他说道,“仍是这个时辰,就在这里,我带书过来。”   杜金花再次打量他一遍,说道:“小伙子,你可不能骗人。”   “不骗人!不骗人!”顾亭远连忙保证,“孔夫子在上,学生不敢有半点欺人之心。”   “那行。”杜金花爽快道,“那就明天见。”   说完,转身走开。   既然说定了,那她赶紧给宝丫儿扯布去。至于明天会不会空跑一趟,那必不会的,这弱不禁风的小书生跑得了,书铺也跑不了啊!大不了,花上四百五十文。   孙五娘跟在婆婆身后,也走了,嘴上道:“这读书人啊,就是不行,瞧这身子骨儿,不够二郎打一拳的。”   杜金花不高兴听见这话,好端端的,打人家做什么?再说,人家是个好书生,帮他们说话还帮他们省钱,于是喝斥道:“人家一天能赚一百五十文,二郎成吗?”   “……”孙五娘。   这老太婆,夸她儿子都不爱听,真难伺候!   走出几步,发现陈二郎没跟上来,杜金花止步,对孙五娘道:“去喊你男人,别是跟人打起来了吧?”   之前那个说话不好听的后生,还在书铺里没走呢。   “打不起来。”孙五娘浑不在意,“打伤人还得给钱,他哪有钱?”   这倒是。   陈二郎只在田间地头上跟人动手,因为打坏了不用赔。   书铺门口,顾亭远看着岳母利落地转身就走,悄悄松了口气。   面对岳母时,他总是控制不住的紧张。概因当年娶宝音,他占了天大的便宜,每次面对岳母,总是底气不足。   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便见二舅兄又跑回来了。结实的身躯,矫健地跃上台阶,进入书铺。   他心下涌起羡慕,宝音一直嫌他不够勇武,他后来有意锤炼,却总也没威武起来。   因陈二郎没走,顾亭远便站在书铺外,倾听里面的动静。二舅兄的声量不低,他在门外听见了,心里叹了口气。二舅兄去问笔墨纸砚的价钱了,顾亭远知道,最便宜的一套也要几百文。   很快,陈二郎走出来,脸上有沉闷之情一闪而过。看到顾亭远,打了个招呼,便大步跑向前方,跟母亲、妻子汇合。   顾亭远站了站,见他们没回头,而是结伴远去了,也迈动脚步。   他还要去买菜的。 第14章 母女   花了六十五文钱,买了一只老母鸡,又挑了一棵大白菜,顾亭远匆匆回家。   顾舒容身子不好,需要进补,老母鸡正合适。大白菜口感清甜,生津止闷,用鸡汤烫一烫,滋味儿正好。   回到家,操刀杀鸡,烧水褪毛。   放进瓦罐里,小火慢炖上,这才净了手,回到屋里。   鸡要炖上一个时辰,骨肉才酥烂。站在桌边,铺纸研墨,趁此空当默写《千字文》。   提笔,蘸墨,一个个纤瘦劲锐的字迹,落在纸上。他一心二用,想到偶遇岳母一行。   “阿远,你炖的什么?”顾舒容的声音响起。她探望邻居孙阿婆了,才回来,闻到院子里飘散的香气,惊讶得不得了。等看到院子里的鸡毛,她惊讶道:“你买了鸡?”   顾亭远推开窗户:“是,姐姐。”   “多少钱?”顾舒容用帕子包手,揭开瓦罐的盖子,挑起眉头,“居然还挺肥。”很显然,弟弟买的鸡,很合她心意。   顾亭远道:“六十五文。”   “这么便宜?”顾舒容惊讶了,抬眼看他,“怎么回事?你不是骗我吧?”   顾亭远笔尖顿了顿,怎么说呢?他还价的功力,是宝音一手教出来的,绝不多花一文钱。   但现在“他”还不认得宝音。   不知道怎么答,他索性不答,低头继续写字。   “鸡杀得不错。”顾舒容也不很在意,弟弟有心照料她,其他的很重要吗?倒是看见鸡毛被褪得干净,忍不住赞叹道:“我弟弟真聪明,不必教,平日里看一看就会了。”   顾亭远听她自圆其说,倒是省了口舌。   他低头写字,神情认真,顾舒容便不打扰他,回屋拿了针线筐,坐在门槛处,继续做鞋。   她梳着妇人发髻,坐在屋门口,低头一针一针穿过,阳光洒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温婉又美丽。   方晋若居然辜负她。   厌恶涌上,他低垂眼眸,思及姐姐走前。那时她已经弥留,交代完后事,最后说道:“你日后读书出头,找找他。若是给人害了,你给他报仇。若是,他变了心,你烧纸给我,我在下面知晓……知晓。”   一个强烈的念头从心底升起——   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   如果他获得了机遇,重来一世,该多好?星星之火在心底燃起,他克制不住地想,他要挽留姐姐的性命,孝敬她,报答她,让她过上许诺过的好日子。   刚在梦里见到姐姐时,他只想对她好一点,弥补悔愧。但现在,他越来越希望,这一切是真的。   他要解除姐姐和方晋若的婚约,给她铺垫一份好人生。   还有宝音。他紧紧捏着笔杆,怔怔出神。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她被流言蜚语缠身,他要她快快乐乐的,无忧无虑,一直这样下去。而他会好好表现,努力追求她,让她欢欢喜喜地嫁给他。   渴望,如野火燎原,在心底烧成一片。   杜金花带着儿子儿媳回到家。   “娘!”金来银来一齐扑过去,“糖!糖!”   孙五娘走的时候许诺孩子,回来后给他们带糖吃。她当然是忘了的,但没关系,有人记得嘛!   撇撇嘴,杜金花伸进篮子里,摸出一个纸包,从里面拿出两粒饴糖:“糖在这儿!”指望他们爹娘,猴年马月记得他们!   “哇!糖!”   金来银来立刻放开孙五娘,朝杜金花扑过来。   杜金花又摸出一粒,喊道:“兰兰!”   中午了,兰兰帮着钱碧荷做饭,此刻从厨房跑出来,有点羞赧:“奶奶,我,我不……”   “拿去!”杜金花打断她道。孙子有的,孙女没有,像什么样子?都吃!   兰兰拘谨地走过来,把糖接过来,害羞地低头跑走了。   “宝丫儿!”杜金花脸上露出笑意,又取出一粒,亲手喂到陈宝音嘴边,“吃糖。”   闺女还没嫁人,在她眼里就是孩子。既然是孩子,怎么能少了她这一份?   陈宝音笑眯眯的,张口啊呜吃掉了:“谢谢娘。”   “客气啥哟!”杜金花也笑眯眯起来。   倒是陈有福问道:“咋买糖了?”这么金贵的玩意儿,一包要不少钱吧?不是说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供金来读书吗?   问起这个,陈二郎就有的说了:“嗨!咱们今儿运气不错,省了好些钱呢!”把书铺里发生的事,跟家人们讲起来。   他说话夸张,拳打脚踢的比划着,眉飞色舞地道:“咱娘大吼一声‘好小子’,左手一探,抓住那书生的后脖领子,右手举起,大耳刮子就‘啪啪啪’,扇得那书生当即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陈宝音。   她看了看嘴里噙着糖粒,腮帮子鼓起一个圆球的金来,只见孩子两眼放光,激动得不得了,清了清嗓子:“咳!”   陈二郎朝她看去:“宝丫儿?”   “二哥,金来是读书人。”陈宝音提醒。   陈二郎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嘿嘿一笑,搓了搓金来的头:“爹逗你呢,你奶奶是讲道理的人,哪会跟人动手呢?咱家是斯文人,不兴那个!”   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   很显然,相对拳打脚踢的那个经过,扯着嗓子骂人这版很不过瘾。金来含着糖粒,眼里的光不闪了。   “嘿!”陈二郎没忍住,削他后脑勺,“你奶奶如果打了人,今日我们就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   金来显然是觉得憋屈,含含混混地道:“凭什么他瞧不起咱?”   “他识字,你识字吗?”陈宝音问,“他能考功名,你能吗?你上过学堂吗?你知道去哪里考功名吗?他读了多年书,一旦考上,就是大官,能大口吃肉大口喝肉汤,你能吗?”   金来呆了,一丝口水顺着他嘴角流淌下来,他吸溜儿又吸进去了。   “你说他为什么瞧不起你?”陈宝音又问。   金来蔫巴了,但还是不服:“那也不能瞧不起人。”   “是。”陈宝音轻轻点头,在他脑袋顶上轻抚,“所以,你要好好读书,考功名,当大官。以后看谁不待见,就骂他,狠狠骂他,骂到他心服口服。”   这让金来精神了些,点点头:“我记住了,姑。”   厨房里,兰兰跑到灶边,把手里攥着的饴糖递出去,细声细气地道:“娘,吃糖。”   钱碧荷看了一眼,推回去:“自己吃。”   兰兰有点失望,把糖塞进嘴巴里,甜甜的滋味儿在舌尖流淌开,她嘴巴甜甜的,心里却有一丝苦。   如果她是男孩就好了。她读书识字,以后也能考功名、当大官。娘想吃肉就吃肉,想吃糖就吃糖。   饭菜做好了,炖了一锅白菜,一人一个窝头。顿顿吃半个,一家人身子都熬坏了。   陈宝音吃的是面饼,杜金花从镇上买的,只给她一个人。   “我话放在这里,谁的嘴都能亏着,宝丫儿的嘴不能亏着!”杜金花坦坦荡荡地偏心,“谁看不过眼,站出来,让他教金来识字!”   大家能说啥?啥也不说。   “宝丫儿真是好命。”孙五娘笑嘻嘻道,“从前没吃过苦,来到咱们家,也不吃一丝儿苦头。”   杜金花的脸沉下来:“咋?这还不叫吃苦?从前宝丫儿锦衣玉食,啥没吃过,啥没穿过?到咱家,吃个白面饼,就是不吃苦?”   她宝丫儿吃的苦,都在暗处呢!这些人,没一个生了眼睛的!   孙五娘呵呵一笑,不说话了。   啃着窝头,不时觑过去,想看看小姑子好不好意思,上有爹娘下有侄子侄女,她的白面饼能吃得下去?   陈宝音吃得下去。   她撕下一块,喂到杜金花嘴边,杜金花不吃,她撒娇道:“娘,吃嘛。你不吃,我也不吃。”   杜金花拿她没办法,吃了一口,心里又酸又涨,既感动又心疼。这孩子,心太实在了,谁对她好,她一定好回来。   陈有福看了一眼,没吱声。他已经习惯了,闺女只孝敬她娘。   给杜金花吃过,陈宝音就心安理得地吃起来。一口饼,一口菜。   少油少盐的炖白菜,那滋味儿,陈宝音不敢细嚼,囫囵就咽下去。   “读书真的太贵了!”陈二郎尝出今天的菜放盐放少了,但没抱怨钱碧荷,他晓得的,不是大嫂失手,而是省盐呢,他说回镇上的事,“笔墨纸砚,一套就要几百文!伙计说,可以给抹去零头。零头才几个钱?”   最便宜的一套,六百六十六文。抹去零头,是六百六十文。那也太贵了!   “要不然,就给宝丫儿买一套,让宝丫儿默了!”他大口吃着菜。   一本《千字文》是四百五十文。买一本书,不如买一套笔墨纸砚,让宝丫儿写。写完《千字文》,还能写别的,比如《三字经》《百家姓》。   “咱们倒是运气好。”陈二郎又喜滋滋起来,“那书生家里清贫,正好遇见咱们。”   陈宝音很以为然:“运气不错。”   省了三百文钱呢!   吃过饭,一家子散了,杜金花拉着闺女回屋,给她看买的布:“你瞅瞅,喜欢不?”   一块白底印黄花,一块白底印蓝花,都是平民常穿的料子和花色。   “喜欢。”陈宝音摸了摸,嘴角抿出笑意。家里这光景,娘还能给她扯布做新衣裳,而且一做就是两身,她知足。   杜金花摸着两块布,叹口气:“娘知道,这布啊,配不上你。”她闺女,穿锦绣绸缎,才好看。可是家里怎么供得起?就算金来不读书,也供不起。   “配不上的是侯府小姐,不是农女宝丫儿。”陈宝音笑笑,覆上她的手,“娘,我没嫌弃。”   她是农女宝丫儿,她不再是侯府小姐。   “娘疼我,吃糠咽菜,我也愿意。”她认真地说。   陈宝音是嘴馋,喜欢吃这个、吃那个。但是用锦衣玉食换一个给她擦脚、给她蒸花卷、给她留鸡腿、给她烧汤婆子、给她煮鸡蛋吃的娘,她一百个愿意。   一句话说得杜金花的眼眶湿了。   别过头,顿了顿,才转回来,嗔道:“傻孩子!有锦衣玉食,你就去,娘愿意你过好日子!”   宝丫儿没嫌弃,她心里松了口气。   杜金花知道宝丫儿是好孩子,但也担心委屈了她,担心她不喜欢,却强迫自己喜欢。现在听她这么说,杜金花心里明快起来了。   她拿布在闺女身上比着,说道:“那书生说,明日上午咱们去书铺门口寻他。娘想着,娘不识字,他乱写一通,娘也不晓得。明日,你跟娘一块儿去吧?”   “好啊!”这点小事,陈宝音没多想就应了。 第15章 见面   小憩一会儿,醒来后,陈宝音跟爹娘一起,去见爷奶、大伯一家。   杜金花挎上篮子,装着两块布,打算请大嫂帮忙做衣裳。   她对身边的闺女道:“你爷奶年纪大了,耳朵背,等下说话大点声儿。”顿了顿,“没事,到时候娘帮你喊。”   这么漂亮的闺女,大声叫嚷的样子,杜金花不想看。   “你大伯、大伯娘,人都不错。”杜金花又道,“见面就问好,不会说的就不说,娘帮你说。”   陈宝音点点头:“嗯。”   “你大伯家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杜金花接着介绍,“三个哥哥都成亲了,也都有娃了。两个姐姐早几年也嫁出去了,你今日见不到的。”   陈宝音“嗯”一声。梦里对大伯家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小孩子很多。   等到了大伯家,陈宝音发现人口是真的多。   满院子乱跑的孩子,乍一看六七个。再看房屋,同样是土胚房,但是有五间住房。另有一间厨房,一间茅房。   “哟,来了!”大伯娘率先迎上来。   杜金花挽着闺女的手,说道:“嗯。宝丫儿来见她爷爷奶奶。”   “刚睡醒,来,进来吧。”大伯娘引路。   爷爷奶奶的年纪大了,不大爱走动,这会儿刚睡醒,还没起床。   陈宝音走进去,按照爹娘说的,跪下磕了个头:“爷爷,奶奶。”磕过头,就算过了明面儿了。   “哎。”奶奶应着,眼神不大好使,吃力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道:“好孩子,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情,昨儿大伯娘就跟她说了,她是知道的。   陈宝音低头不语。   接下来就是杜金花跟他们说话。两位老人的耳朵不好使,杜金花扯着嗓门喊,陈宝音站在旁边,耳朵都嗡嗡的。   “行了,让爹娘休息吧。”没一会儿,大伯娘就把他们带出去。   日头正好,大家把凳子搬出来,坐在院子里说话。   “妹妹这身衣裳,真气派。”一个嫂子说道,眼里闪动着羡慕。   杜金花听了,就沉下脸:“可不!仅有的从那边带来的东西!”   那个嫂子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起的话头不对,连忙看向妯娌求救。   “那边咋那么小气?”另一个嫂子便气愤道,“送妹妹回来,居然什么也不让带!”   村里都传遍了,陈宝音下车时,一个行囊都没有。身上这套行头,再光鲜亮丽,又有什么用?在外人看来,与光着身子被赶出来,没什么分别!   “他们就是欺负人!”杜金花想起这事就来气,扬起嗓门就骂起来。   养了十多年的姑娘,真狠心啊!如果宝丫儿性子不好,也就罢了。但相处两日,杜金花知道,宝丫儿可是个好孩子!那边夫人为啥赶她走?赶走就算了,还糟践人!   “可不是?糟践人呢!”大伯娘附和道。   杜金花一肚子的气愤不平:“太狠心了!”一个孩子,就这样赶走,不知道她会遭到别人笑话吗?杜金花不信,那位夫人想不到这些。   她就是不在意!好狠的心肠!杜金花越想越气,道:“我好端端的闺女,被抱错了,是她的错儿吗?这样待她,受尽委屈!”   陈宝音在一旁,静静坐着,不出声。   “在家里还习惯吗?”三嫂挨她近,低声说道:“若是没人说话,来家里,人多热闹。”钱碧荷是个木头人,闷得不行,孙五娘又是个泼辣货,没人爱搭理她。   陈宝音微微一笑,点头:“嗯,大家都很好。”   嗯?三嫂挑了挑眉。   杜金花听见了,扭头看过来,扬眉道:“宝丫儿在家里教金来和兰兰识字呢,闷不着!”   闺女这么有本事,她咋能不说给人知道?   “啥?”听了这话,众人都是一呆。   杜金花扬起下巴,不遮不掩的骄傲:“宝丫儿识字,她要教金来读书,以后拜先生、考功名呢!”   大家都惊呆了:“宝丫儿,识字?”   是了,她在侯府长大,识字不稀奇。   但是,她愿意教金来?老天爷哟,这是咋想的?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呢!   考功名?金来以后能做官?他们老陈家,还有这机缘?   “宝丫儿不是刚回来?”愣了半晌,大嫂先回过神。   杜金花被问的,心里骤然一酸,但她没表现出来,骄傲挺胸:“这孩子心眼实在,要拉拔侄子呢!”   会识字,不藏私,愿意教,多好的孩子!   啊?这让几位嫂子心里一动。不光金来是她侄子,她们生的娃,也是她侄子呢!   “我家牛蛋,能跟着听听不?”大嫂试探道。   杜金花没做声,扭头看闺女。   教书这件事,杜金花不可能做闺女的主,闺女想教就教,不想教就不教。   “好啊。”陈宝音脸上一点难色都没露出来,轻笑一声,点头答应了。   杜金花问她:“宝丫儿,你教得过来不?孩子都皮。”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正是上树下河,调皮捣蛋,不好管教的年纪。   “不用,不用宝丫儿管教!”二嫂兴奋道,“我们自己管。敢不听话,屁股打烂!”   陈宝音笑道:“那就教得过来。”   她料到了。教了自己家的娃,那大伯家的娃,能不管吗?这是骨肉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哎哟!宝丫儿真敞亮!”几位嫂子高兴极了,连忙喊自己孩子过来,“来,喊姑姑!以后姑姑教你们读书识字!”   “识字?姑姑是教书先生吗?”   “不然呢?”大嫂在牛蛋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喊先生!”不能喊姑,喊姑没威严。   “先生。”牛蛋被打得一个趔趄,揉揉屁股喊道。   其他几个孩子,也被亲娘按着喊起来:“姑姑!”“先生!”“姑姑先生!”“先生姑姑!”   逗得陈宝音直笑。   嫂子们也笑,老天爷开眼哟,多好的机会,自家娃能识字,还不要银子!   “虽然是自家人,束脩还是要奉上的。”大伯娘开口道。   杜金花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就算是亲戚,也得给束脩!教这么多孩子,多累呢!那都是耗心血的活儿,吃多少粮食能补回来?   可怜她的宝丫儿,来到家里,吃也吃不好。   只不过,大家是一家人,如果像私塾那样正经收束脩,就外道了。杜金花心里想着,慢慢说道:“我才给宝丫儿扯了两块布,做她秋日穿着。这天冷得快,过不多久就该穿棉衣了。”   大伯娘立刻道:“这你不必愁!交给咱们了!”说着,她看向几个儿媳,“莫说宝丫儿教孩子们读书,便是什么也没有,宝丫儿刚回来,咱们也该添送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呢,是不是?”   嫂子们一齐应道:“是!”“很是!”“宝丫儿妹妹的棉衣,交给咱们了!”   棉衣要暖和,就得续多多的棉花。棉花很贵,但几个孩子想要读书,正经拜师的话,可不止这点儿。   女人们心里算得清楚,孩子要读书识字,除了拜先生之外,还要购置书籍,要买笔墨纸砚。没有这些,谁教你家孩子?但宝丫儿就不一样了。   几个嫂子们心里是欢喜的,摸着自家孩子的脑袋顶,只觉仿佛看见了希望,眼睛里涌满了光。   “家里孩子多,若是都教,我也心疼宝丫儿。”这时,大伯娘说道。看了一眼自家孩子们,对陈宝音道:“宝丫儿考校考校他们,看看谁有资质。有资质,咱再教。没资质的,咱不费那个力气。”   陈宝音的表情有些微妙,有点想笑。大伯娘哪里是要考校孩子们的资质?分明是要考校她,看她有没有本事教孩子们。   也好。她点点头,笑道:“我准备教金来和兰兰《千字文》。不若我背诵一遍,看看小家伙们记得多少?”   这个好!大伯娘眼睛一亮,笑眯眯道:“都听你的。”   陈宝音便笑着点名:“杏儿,牛蛋,石榴,石头,桃花,柱子,虎头,来,站好。”   嫂子们很惊讶:“不用教杏儿她们。”   “咋不教?”开口的是杜金花,“我家兰兰就一块教的。女娃识字,长大了好说亲!”   杏儿最大,十岁了,对嫁人这事儿有朦胧的概念,双手扭着,有些拘束。   大嫂道:“这么多孩子,宝丫儿你教得过来不?”   “不难的。”陈宝音笑眯眯道,“教背书时,我读一句,他们读一句。教识字时,我写一个字,他们跟着写一个字。每日我会布置课业,次日检查。不听话的,就不教了。”   不听话的,就不教。但现在,他们还没有不听话,所以都教。   嫂子们沉吟着。   “教,都教!”仍是大伯娘,拍板道:“杏儿,好好儿看着弟弟妹妹们,知道不?”   杏儿点点头:“嗯。”   十岁的姑娘家,已经很能干了。她把弟弟妹妹们安置好,站成一排,听姑姑读《千字文》。小姑娘生着一双杏眼,清澈明亮,模样乖巧。   趁机,大伯娘对杜金花使了个眼色。   “咋?”杜金花跟进屋里。   大伯娘在床边一坐,解开包袱,是杜金花带过来的两块布。她抖落开,思量着从哪里裁剪,口中说道:“宝丫儿也十五了吧?你啥时候给她说亲?”   话刚落地,杜金花沉下脸来。   “我知道你舍不得。”大伯娘看她一眼,说道:“孩子刚回来,你必定是想养在身边,亲近两年的。但两年后,孩子就大了。”   杜金花没好气道:“嫂子,你知道我不想提,那还提什么?”   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提这事!想都不愿意想!她宝丫儿是多好的孩子?才回来呢!那么亲近她这个娘,她怎么忍心把她嫁出去哦?   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坐在床沿,背过身,抹泪。   大伯娘叹口气:“是我心急了,不该这时候提。”刚才她看见杏儿的神情,便想起来这茬,顺口就提了。   这会儿提,也有这会儿提的好处——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想清楚。   杜金花坐那抹眼泪,心里酸苦得紧:“我这是啥命哟!”   若是金来已经大了,再有两年就考功名,宝丫儿等两年就等了,抬身价。但金来才五岁,宝丫儿等他考上功名,非得等成老姑婆不可!   但,这两年就说亲,嫁妆从哪儿出?家底就那么些儿,还要供金来读书,一家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上哪儿给宝丫儿攒嫁妆去?   陈宝音在院子里带孩子们玩,顺便跟嫂子们亲近亲近。没多会儿,兰兰带着金来、银来也过来玩了。   一直到天黑,该吃饭了,一家人才回去。   “娘,你发愁呢?”   孩子们在前面欢快地跑着,陈宝音挎着篮子,跟杜金花挨着走动。她敏锐察觉到杜金花的情绪不高,歪头看她。   杜金花可是愁得不行了。但这哪能跟闺女说呢?闺女够不容易了。   “没啥。”她装作无事地摆摆手,“就是担心你累,教那么多孩子。”   陈宝音笑笑,示意挎着的篮子:“又不白教。明年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都有着落了。还有鸡蛋吃。娘,有我一个蛋,就有你一个蛋。不愁了啊。”   回来时,大伯娘给她篮子里装了十来个鸡蛋。   家里现在连窝头都要省着吃,鸡蛋可别提多金贵了,陈宝音高兴着呢!   杜金花看着闺女快活的脸颊,她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心里不由得更酸涩了。   她宝丫儿,真苦哇!   “嗯,嗯。”她强忍住,点点头,“娘不吃你的鸡蛋,你自己吃,听到不?”   陈宝音笑嘻嘻的,摇摇头:“就不,我和娘一起吃。”   这么个孩子……杜金花心里装满了酸水儿,却又甜嘟嘟的,跟灌了满腔的蜜似的。她想,无论如何,得给宝丫儿许个好前程。   转眼就是第二天。   杜金花和陈宝音一起进城,陈二郎护送。   进了城,顺着昨日的路,往雅信斋的方向走。离得老远,就看到一道蓝色身影,单薄得风一吹就跑似的,站在路边儿。   “兄弟!”陈二郎兴奋地挥手,冲着那边喊道。   那书生看见他们,猛地一脸惊吓,弱不禁风的身板一抖,手里的篮子掉下来,砸在他的脚上。   “啧。”杜金花嫌弃的声音。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连个篮子都提不好。   往后金来长大了,可不能学他这样。 第16章 定金   宝,宝音?   宝音跟着一起来了!   顾亭远手足无措,僵在那里。她怎么会来?他全无准备。   被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第一印象不会好吧?慌乱,懊恼,一下子充满了胸腔。   捡起篮子,人已经近了。陈二郎笑得灿烂,咧开一口齐整的牙齿:“兄弟,看见啥了,吓成这样?”   顾亭远挎好篮子,低埋下头,拱手:“惭愧。”   是该惭愧,陈二郎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身板,心想自己上次被吓掉手里的东西,还是家里来人说琳琅不是他妹妹。   接着,就瞧见身前的书生,耳廓通红,猛地回过味儿来。转头,看向身后的宝丫儿。   是了,他妹妹漂亮得就像一粒珍珠落在砂子里。哪怕换上寻常姑娘家穿的衣裙,也还是明晃晃的夺目。他转回头,遮住妹妹的身形,道:“我们带钱来了,你的书写好了吗?”   “写好了。”顾亭远回答,仍旧低埋着头,心口紧跳,从篮子里拿出一本《千字文》,颤着手,递过去。   他的手指瘦削修长,竹节般温润,很是好看。但他此刻只有羞愧,自己的手不够有力。   将书递过去后,飞快收回来,藏在袖中。   原计划着,他在家中打打拳,强健体魄,然后再去见她。他们会在明年春日相遇。这次,他不会因为救落水孩童,把自己也搭进去,连累她救他。这次,他会在她面前表现出勇武可靠的一面。   可是……   可是计划不如变化,他们今日便相遇了!   顾亭远低埋着头,不说话,希望她对他的印象不深刻,最好不记得他。   陈宝音不知他的心思。书生是健壮也罢,瘦弱也罢,英俊也罢,平庸也罢。于她而言,都是红粉骷髅。   她没打算嫁人。   教金来读书,并不是一时兴起。她打算全力培养金来,待他日后读出个名堂,她便不仅是他的姑姑,还是他的恩人。他必然会奉养她。   因此,她见到顾亭远,对他的印象反而不错——他给自家省银钱了!   陈二郎将书递给她,她低头翻阅,只见纸上字迹清瘦劲锐,极有风骨,不似一般读书人的字迹,心中一动。   飞快检查完,未有一字错漏,未有一处模糊,她合上书,转而抬头,拨开陈二郎,问书生:“你要贴补家用,是不是?”   顾亭远未料她开口与他讲话,心里一慌,慢慢抬起头,但眼睛仍垂着,只敢看到她的下颌:“回姑娘,是。”   “我瞧你字迹不错,想再与你订两本书。”陈宝音道,“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不知价钱几何?”   他缺钱,她也缺钱。这样合作,对他们双方而言,都是极有利的事。   况且,陈宝音自己的字迹,不如他多矣。此人的字迹,是经过长年累月苦练出来的,别说她这样一个混日子的,便是侯府的哥哥们,也不如他许多。   给孩子们启蒙,有这样出众的字迹熏陶着,自然更好。   “价钱……”顾亭远沉吟,缓缓抬眼,却在看清的一刹那,一丝陌生之感在心头浮现。   他怔怔失语。   不一样。她和宝音,不一样。   顾亭远记忆中,宝音是娇俏的,明媚的,恣意的,像是自由开在山坡上的花。但站在他面前的少女,过分明丽,像是大户人家养在花圃里的名花。   身姿仪态,都不是她。   “太贵我们就不买了。”见他迟疑,陈宝音率先开口。   别想讲价,讲价是不可能的。家里清贫,杜金花连口窝头都舍不得吃。   闻言,顾亭远心里反而一松。是了,这么精明,是宝音的脾气。   “《三字经》,仍收一百五十文。”他按照字数算钱,“《百家姓》,收八十文。”   听上去是很实诚的价格了,但陈宝音仍是压价:“咱们不是头回光顾你生意,再给便宜些!”   “哦,好,好。”顾亭远下意识就道。这个价格,已经是非常实惠了,再少,他就几乎干白工了。   犹豫着,他道:“最多便宜五文。”   “成!”陈宝音一口应下。五文钱也是钱,买几个白面饼,可以给杜金花吃呢!   见她没有再讲价,顾亭远心里松了口气,额头上凉飕飕的,抬起袖子蘸了蘸,发现不知何时紧张得出了汗。   “咱们几时来取?”只见谈完,陈二郎又站回去,挡住了妹妹。   顾亭远不觉得失望,反而松了口气。她过于明亮的眼睛,让他慌乱又紧张。面对陈二郎有些警惕和不善的视线,反而自在了些:“后日上午,还是此处,你们来取。”   “那就说定了。”陈二郎道。   犹豫了下,顾亭远道:“你们要付二十文的定金。”   嗯?陈二郎挑起眉:“你怕咱们不来?”   顾亭远的确怕他们不来。但不是怕生意做不成,而是想要两日后还能见到她。   虽然她不一定还跟来。   但……万一呢?   “给他吧。”陈宝音看向杜金花道。   杜金花数出二十文钱,交由陈二郎,递过去道:“别想赖咱们的钱,我记得你的样子,你跑到天边儿我也能找到你!”   面对二舅兄的威胁,顾亭远笑了笑:“圣人在上,学生不敢。”   这还成。陈二郎点点头,遮挡着妹妹,让她们先走,然后自己也跟上:“后日,别忘了啊!”   “好。”顾亭远点点头,转身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在那道盛满了思念的身影上,一眨不眨。   前方,陈宝音似察觉到什么,回头。   顾亭远忙转过身,装作没有在看她,低头扒拉篮子,好一会儿,才转回去。   只看到人来人往的街头,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刹那间,失落涌上心头。   他抿抿唇,挎着篮子去买菜。心里很多疑惑,回想刚刚,他察觉到一件没注意的事——陈二郎接过《千字文》后,递给了宝音。   虽然陈二郎遮住了她的身影,但仔细回想,顾亭远似乎听到了翻书页的声音。她在检查。检查什么?换句话说,能检查什么?   缺页,错漏,字迹模糊。   她识字。顾亭远瞬间确定,她跟他以为的不一样。心里涛声浪卷,为什么会这样?她难道不是宝音?还是……   跟他一样,她也有机缘?也是带着记忆的?那她为什么不认他?   想到什么,顾亭远心口骤然缩紧,脸色一白。   “那书生偷偷看宝丫儿呢!”转过街角,陈二郎收回视线,笑嘻嘻的,既有些得意,又想回去揍人一拳,“咱家宝丫儿真俊俏!”   可不吗?杜金花绷着脸,时不时瞪向路边。看什么看,没礼数!   侯府养大的姑娘,脸儿莹白,比珍珠还白。身姿绰约,行走之间,有股子说不出的韵味。杜金花说不出来,但就是好看!富贵!跟寻常姑娘家不一样!   引得路上行人频频看过来,男子看她,女子也看她,好似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姑娘。那能见过吗?梨花镇虽然离京城不远,坐马车一日就能到,但大户人家的千金怎会在镇上抛头露面?   “不过他可真……”陈二郎形容不出来,握了握拳头,“我一拳能打趴他十个,不带喘气的!”   杜金花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这话孙五娘也说过,于是她也说了同样的话:“人家一天挣百多文钱,你能吗?”   “呃……”陈二郎尴尬地挠挠头,他当然是不能了,他一天花百多文还差不多,“金来长大不能也这样吧?那可真是丢咱们老陈家的人了!”   “不能!”杜金花道,“叫他一边读书,一边做活!”但凡做活的人,没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陈二郎便道:“不会耽误他读书吧?”   “读不好就打!”杜金花想也不想就说,“打一顿,饿两天,看他耽误不耽误!”   陈二郎便不说话了。心疼儿子?不可能的。让他当官老爷的爹,才是他追求的未来。   “宝丫儿,你觉得呢?”他看向陈宝音。   陈宝音想了想,说道:“偶尔做些活,不耽误读书。”倘若每日拿出一个半个时辰干点活计,便耽误了读书,以至于考不上功名,那说明他天资如此,倒不如不读了。   “宝丫儿既然如此说了,那必定行的!”陈二郎爽快道。   杜金花撇撇嘴,道:“跟咱们卖书的那书生,日日去买菜的。再之前,书铺里那几个混账东西,不也消磨时间?金来干点劈柴担水的活,又咋的了?”   那不是一样吗?都不是在读书。   “娘说得对。”陈二郎深以为然,陈宝音也低头笑笑,“娘是不会错的。”   陈二郎拍一句马屁,杜金花嫌弃得不行,只想叫他走远些。但闺女附和一句,她只觉得心里真舒坦,脸上不自觉带出笑意,柔声道:“宝丫儿今儿吃什么?还吃白面饼?娘给你买包子,咋样?”   听到“包子”,陈二郎肚子里咕噜噜叫起来,拼命咽口水。   他连窝头都只能吃半个。听到包子,眼睛都绿了。   但就跟他不心疼金来一样,杜金花也不心疼他,看都不看他一眼,柔声跟闺女道:“吃啥馅儿的?豆沙馅儿?肉馅儿?韭菜馅儿?”   “豆沙馅儿。”陈宝音开心挽住她的手臂,“娘真疼我!”   杜金花顿时那个贴心哟,跟喝了蜜一样,拍拍她的手:“娘疼你,疼你。”不疼她,疼谁呢?这命苦的孩子,从天上掉进泥堆里,这滋味儿谁知道哟!   她想起陈有福劝她,宝丫儿好歹享受过十几年的富贵生活,这辈子值了。但杜金花不这么想,闺女是享受过十几年好日子,但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她前面吃过甜头,后面几十年都吃苦,这啥滋味儿啊!   再有两年,闺女就要嫁人了,在婆家和在娘家,能一样吗?她越想越舍不得,买包子的时候,多买了两个:“留着明天吃。”   后日来取书,明天不进城,买了囤起来。   “谢谢娘。”陈宝音笑眯眯接过来,心里快活极了。她喜欢被偏爱的感觉,至于家里人可能有意见?那就是没办法的事啦!   陈二郎馋得直流口水,央求道:“娘,给我也买一个吧?我早上只吃了半个窝头,喝了一碗稀饭,走到镇上就饿了。”   杜金花看他一眼,心硬如铁:“忍忍就过去了。”   “……”真是亲娘啊。   他眼巴巴地瞅着陈宝音,可怜兮兮道:“宝丫儿,二哥对你好不?”   陈宝音想了想,从篮子里拿出一只包子。杜金花大惊,按住她:“你听他胡扯!大老爷们儿,哪那么容易饿?他哄你呢!”   冤枉啊!这是亲娘说得出口的话吗?大老爷们儿更容易饿啊!   轻轻一笑,陈宝音揪了块包子,塞到陈二郎嘴边:“二哥,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把陈二郎感动得不行:“呜呜,真是我亲妹子!”   他一口吃掉那块包子皮,然后看着宝丫儿喂娘一口,自己吃一口,再喂娘一口,再自己吃一口……   包子没了。   目瞪口呆,只吃了一口包子皮的陈二郎,指了指妹妹,然后悲愤大喊:“娘!”   “鬼叫什么!”杜金花嫌弃道。   她强被喂了半个包子,面皮松软,豆沙甘甜,热乎乎的一路进了肚子,心里那个暖哟!   她的宝丫儿,她不吃,她就也不吃!这孩子,咋能不对她好?   路过干果杂货铺,花了十文钱,买了半斤红枣。出了铺子,她对陈二郎道:“这是买给你妹妹的,给你妹妹补身体。教书耗心血,懂不!”   陈二郎心说,不用每次都拿“教书”当由头。她想对宝丫儿好,他晓得。在看到宝丫儿吃个包子都分娘一半,陈二郎心里没多少意见。   “五娘过几日就肚子痛了。”他嘻嘻一笑,冲老娘伸出手。   杜金花“啪”的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陈二郎又伸出来,仍旧嘿嘿笑着,杜金花白了他一眼,抓了一把给他:“别吱声,知道不?”   “知道,知道。”陈二郎把红枣揣身上,笑得吊儿郎当。   一家人又买了两只碗,一个陶盆,这才顶着快至正中的日头匆匆返回。 第17章 洗衣   陈宝音本来在教自家两个孩子读书,现在大伯家的孩子们也来了,她要教的就变成了九个。   九个孩子。   如果只是金来和兰兰,陈宝音坐在院子里就教了。九个孩子,还坐在院子里,看上去就有点不像那么回事,起码陈有福是这样觉得的。   “少点啥。”他说道。   在杜金花带着孩子进城的时候,他背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终于决定——   “啊?”从城里回来后,听陈有福说了堂屋要改动成读书的地方,杜金花惊讶了下,就同意了,“是该这样。这么多孩子,正经得有个样子。”   他们家金来是正经要读书、考科举的,容不得随意散漫。至于大哥家的孩子们,如果能读出来,那就更好了!都是老陈家的孩子,谁出息了都是好事儿!   吃过午饭,陈有福收拾堂屋,打扫卫生,摆放桌凳。孩子们要读书,光线要明亮,又不能让他们看见院子里的景儿分心。   陈宝音便坐在院子里,跟金来、兰兰,大伯家的杏儿、牛蛋等孩子们,讲“陈”字怎么写,讲朝堂上的陈大人们,如何清廉正直,如何跟奸臣周旋斗智。   孩子们爱听这个。没有孩子不爱听故事,哪怕是听过一遍的金来和兰兰,再听一遍,仍旧听得聚精会神,激动不已。   讲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杜金花端来一碗水给她喝,对孩子们道:“玩会儿去,让你们姑歇会儿。”   陈宝音笑笑,对孩子们道:“我教你们两句《千字文》,你们一边玩,一边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朗朗上口的句子,对孩子们来说,背诵起来好不吃力。陈宝音只教了两遍,孩子们就都会背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孩子们背诵着,一脸兴奋地跑出了院子,找小伙伴们炫耀分享去了。   陈宝音喝了水,歇了一会儿,便进屋抱了衣裳:“娘,我去洗衣裳啦。您要洗吗,给我一块儿。”   把杜金花唬了一跳:“嗐!你洗什么,哪用得着你,让你大嫂去!”说着,就喊钱碧荷,“老大媳妇!老大媳妇!给你妹子洗衣裳!”   “娘,我自己洗。”陈宝音挽住她的手,对走出来的大嫂笑了笑。   杜金花还想说什么,被她按住了:“娘,我洗小衣。”   闺女压低的声音,让杜金花顿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什么。她嗔了一眼,道:“河水多凉?拿给娘,娘给你洗。”   “不要不要。”陈宝音连连摇头,放开她的手臂,“娘没有衣服要我洗?那我自己去了?”   杜金花才舍不得她给自己洗衣裳,摇头道:“没有,没有。”给闺女拿了木盆和皂角,然后喊人,“老大媳妇!老二媳妇!陪你们妹妹去洗衣裳!”   宝丫儿才回来,跟村里人都不认识,得让嫂子们带着去。   不一会儿,钱碧荷端着木盆出来了,里面是陈大郎的衣裳。   “妹妹。”她站在陈宝音跟前,声音细细的。   很快,孙五娘也端着盆出来了,招呼道:“娘,您放心好了,保管谁也欺负不了咱宝丫儿。”   杜金花倒是信。孙五娘多厉害的人?一张嘴跟炮仗似的。她点点头,道:“去吧,天晚了就凉了,快去快回。”   三人便出了院子,往河边行去。   这会儿离天黑还有段时间,河边上有几个浣洗衣物的妇人,孙五娘打头走到一处,盆往地上一放,道:“侄儿媳妇,你让让。”   那妇人年纪比她还要大,偏偏辈分低,被孙五娘用屁股挤了一下,脸色不好看,嘀嘀咕咕的,抱起衣物让了让。   孙五娘却不自己上,而是对陈宝音招手:“妹妹,来,这块地方好,你过来。”   陈宝音一看,那儿有块光滑的青石,很方便搓洗衣物。她很受用,抱着盆走过去:“谢谢二嫂。”   “客气啥。”孙五娘站在旁边,不急着洗,而是一手叉腰,一手撘帘,看起风景来。   河边散开洗衣的妇人,不时瞄过来。侯府千金哟!可得好好儿看一看。   陈宝音也在看她们。   她不会洗衣裳,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慢吞吞挽袖子,余光观察别人怎么洗。   蘸水。捶打。磨皂角。揉搓。浣洗。   她观察的时候,孙五娘也在看她,很快看出名堂来,掩口一笑,蹲下去道:“我的妹妹哟,你不会洗,你早说呀,嫂子帮你!”   洗一件衣服,不值当什么。   何况,宝丫儿的衣裳干净着呢。这是她那件从侯府穿回来的衣裳,孙五娘摸都没摸过这么好的料子,让她洗一洗,她愿意的。   “不必了。”陈宝音推拒道。   “客气什么!”孙五娘热情极了,夺过去。陈宝音险险夺过小衣,攥在手里。孙五娘看见,愣了一下,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扭过头,抖开衣裙,一边欣赏一边赞叹,利落地洗起沾了泥巴的裙角。   陈宝音:“……”   不远处,妇人们看稀罕事儿一样,眼睛闪烁着,低声道:“真是千金大小姐,连衣裳都不会洗。”   “可不?刚才拈衣裳,那小指儿翘起来呢。”   “长这么大,恐怕连个布条儿都没洗过吧?我瞧她那手,白得哟,跟雪似的。”   “有丫鬟伺候呗,哪用得着自己洗?”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孙五娘猛地扬头,看过去道:“嘀咕什么呢?”   想也知道是在嘀咕宝丫儿。但没听见她们说的什么,就不好骂,只能威胁地看过去。   她是个刺头儿,村里的妇人们都知道,平日里不爱搭理她,但今日不同。   看了看她身边的陈宝音,一个妇人笑道:“这就是金花嫂子的闺女吧?哎哟,长得真俊俏。”   “那是。”别人说好听话,孙五娘就不好刺了,低下头洗衣裳。   那妇人便冲陈宝音笑:“叫什么名儿?我是你三婶子,我家公跟你爷爷是堂兄弟呢。”   “三婶子。”陈宝音只好叫道,“我叫宝丫儿。”   “宝丫儿啊!”三婶子便冲她笑,“侯府也这么叫姑娘呢?”她一直以为侯府千金会有个非常好听,气派,跟她们寻常百姓不一样的名字!   孙五娘道:“宝丫儿是我婆婆给起的。她叫宝音!”   “宝音?”一个离得稍远的妇人道,“咋还没琳琅好听呢?”   陈宝音垂下眼睛,没说话。   孙五娘一皱眉头,拔高声音道:“干啥?挑事儿呢是不?咋也比你的名字好听,王招娣!”   “……”王招娣。   没人理尴尬的王招娣,她们还怕王招娣把人气走了,纷纷附和道:“就是,宝音好听呢。”   “宝丫儿也好听,亲切!”   缓和了下场面,一个妇人问道:“宝丫儿啊,你们侯府平时都吃什么啊?”   都知道富贵人家吃得好,顿顿大鱼大肉,但是她们想象不出来。现在碰见一个知道的,可不得打听打听?   “问那干啥,又吃不到!”孙五娘抢先开口。   那妇人白她一眼:“又没问你!”   “你就没安好心!”孙五娘顶回去道。这些碎嘴子,不管说什么,反正是没安好心就是了。她如果让宝丫儿受了委屈,回去婆婆能撕了她。   两人呛声起来,又一个妇人往陈宝音身边挪了挪,好奇地问:“宝丫儿,侯爷是不是很多小老婆?”   这话也很新鲜,刚才那妇人不跟孙五娘干架了,支着耳朵看过来。   陈宝音低眼,笑了笑:“是。”   “有多少?”见她终于回应,都顾不上洗衣裳,凑过来认真听。   陈宝音的衣裳在孙五娘手里,小衣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洗,她垂下头,掬着水波,慢慢地讲来:“五个小老婆。”   “五个?”   “也不是很多。”   大家有点失望。还以为怎么也要十八个小老婆,居然才五个吗?   “嗯,五个。”陈宝音到底还是没说实话。   明面上的小老婆,当然只有五个。   似乎因为她开了口,大家觉得她能聊了,一个个挤着问她:   “你以前有几个丫鬟啊?”   “你们啥事都有下人做,那你们平时做什么啊?”   “你是侯爷的闺女,你进过皇宫不?”   有些问题,孙五娘也想知道,就跟着听听。有些,她觉得不妥,就顶回去。   直到一人问道:“宝丫儿,你都十五了,你没说过亲吗?”   这句话似乎含有说不明的力量,出口的一瞬间,四周忽然寂静下来,就连水波都不涌动了,风也停驻在树梢上,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   陈宝音缓缓抬头,妇人们充满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有同情,有怜悯,有掩藏得很好的看热闹。   她垂下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微微出神。   她十五岁了,怎么可能没说亲呢?府上的姑娘,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订下人家了。   “没有。”她缓缓拨动手指,将倒影搅碎。   听了她的回答,妇人们都不相信:“怎么可能呢?”   “你不是骗咱们吧?”   “难道那时候,侯爷就发现你不是亲生的?”   自然不是。陈宝音想到过去,养母自然也是给她操心过的。她到底是嫡出小姐,养母又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没精力应付她的粘人而已。婚姻大事,怎么可能不管她?   “被我搅黄了。”她微微启唇,无声地道。 第18章 故人   侯夫人给她说过两门亲事,都被她搅黄了。气得头痛,还是得管她。但那会儿陈宝音的名声已经不大好,合适的人家相不中她了。   因为这个,侯夫人把她一通骂,还差点上手打她:“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在乡间农妇们看来,侯夫人高高在上,要什么有什么,无所不能。但在王侯权贵的圈子里,她也只是其中一员,并不是人人都捧着她,也要费心维护口碑、颜面。   像陈宝音,正要说第一门亲,就逮着人家嫡亲的妹子欺负,被人家妹子恨上,死活不要这个嫂子,这门亲事便没成。   后来,侯夫人给她说第二门亲,刚起了个头,她便在外说自己不喜欢菊花,说菊花丑,小气,怪怪的,把对方公子气得不行,怎样也不肯应这门亲。   丢脸的人并不单单是陈宝音自己,侯夫人也跟着没面子,红着眼睛骂她:“你疯了不成?你究竟要怎样?”   陈宝音想怎样?她也不知道要怎样。   她那会儿还小,十一二岁,十二三岁,很多事情不懂。只知道父亲有五个妾,哥哥们也有两三个,除此之外通房好几个。他们在外办差,听戏,喝酒,逛棋社,逛茶室。女人们就在家里斗心眼,说句话也绵里藏针,一天转好多个心眼子,想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说说话,得些亲近。   侯夫人不屑玩这些,但她年轻的时候,也为此摔过杯子,砸过首饰,掉过眼泪。陈宝音记得,记得很清楚,那会儿还年轻的母亲,红着眼眶,眼睛里有激烈的东西闪动,最终归于沉沉寂暗。   长大是一件恐怖的事,嫁人就像黑黑的洞一样,会吞噬掉她。那时候,小陈宝音想道。   “我不管你了!”得不到她的回答,侯夫人心灰意冷,她本来就忙,女儿还不听话,结果就是好一阵子没搭理她。   但她毕竟是亲娘,至少那时候侯夫人以为自己是,所以还是管她,又张罗起来。只是,陈宝音的名声不太好,跟同龄小姑娘斗气,又惹得君子们反感,门当户对的都不想跟她结亲。   在她出神的时候,身边聚着的妇人慢慢散去了。   仿佛是戳中她伤心事了,尴尬。又似乎对她的好奇得到了满足,她们回归到原本的位置上,洗起衣物。   人散去了,陈宝音也就洗自己的小衣。   “砰砰砰。”捶打衣服的声音。   钱碧荷最先洗完,端着木盆走过来:“五娘,你洗完了吗?”   “这就好。”孙五娘仔仔细细把宝丫儿的衣服打理好,递回给她,然后把陈二郎的衣服往河水里一涮,一捞,胡乱搓了几下,拧拧水,丢盆里,“好了!回吧!”   看着她粗心大意的举动,钱碧荷微抿嘴角,手指抠紧了木盆边缘。   “嗤。”孙五娘却瞥了她一眼,拉了陈宝音一把,一边往回走,一边随口似的说道:“男人么,随便伺候伺候就行了。”   像陈二郎,粗胳膊粗腰的,壮得跟头牛一样,穿的衣裳脏一点怎么啦?仔仔细细给他洗,孙五娘心疼自己的手。   钱碧荷看不惯她,她还看不惯钱碧荷呢!大哥那身板,比陈二郎还高、还壮,土里打滚都不打紧,伺候得那么精细,浪费力气!   钱碧荷当然不认同孙五娘,在她看来,孙五娘毫无妇德,根本不配当人媳妇!   两个嫂子互相看不惯,陈宝音没有傻到掺合进去。端着自己的衣裳,跟着一块往家走。   身后的河边上,妇人们等她们走远了,便扯开嗓子道:“宝丫儿没说实话吧?”   “是啊,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可能没说婆家。”   “嗐,还能为啥,她被人家送回来了,她婆家也不能要她啊。”一个妇人捶着衣物道。   “可怜啊。”其他人都唏嘘起来。   是可怜,从一个衣裳都不会洗的千金大小姐,沦落为一个农女,啥大鱼大肉,绫罗绸缎,仆婢成群,全都没有了。说好的婆家,也变成了她提都不想提的伤心事。   “不提了,不提了。”三婶子抱起洗好的衣裳起身,“人家不想提,咱就都别说了,不然缺德。”   王招娣也起身:“对,缺德。”   洗衣的妇人们渐渐散了。回到家里,便跟自己的婆婆、妯娌说起这事来——她们没跟别人提,只是跟自己家人提的!   淮阴侯府。   从混混沌沌的睡梦中醒来,侯夫人面上呆怔,坐在梳妆台前,望向铜镜中。   好一会儿,她轻声问:“小四,我是说宝音,走了多久了?”   服侍她梳头的大丫鬟芍药答道:“回夫人,走了六日了。”   六日?侯夫人面色怔怔,才六日吗?   “为何我觉得过了许久?”她眼神没有光彩,声音虚飘。   这让芍药也不敢大声回话,甚至不知如何回话,轻手轻脚,为她挽发髻。   侯夫人便看着镜子里发呆。慢慢的,她想起来原因了——她很久没见过宝音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就没见过宝音,甚至宝音被送走之前来给她磕头,她也没见她。   心里颤了颤,忽然有些后悔。把她的脸皮扔在地上踩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人,该送的送走了,该收拾的也收拾了。尘埃落定,可她开始感到后悔。   那个孩子,她有什么错儿呢?从头到尾,她对这件事不知情,这些年在她身边也孝顺。   “琳儿还习惯吗?”她转开注意力,问芍药。   陈宝音走后,徐琳琅就搬进来了。在她搬进来之前,已经在别院中由嬷嬷教导过,力图让她适应新环境。   芍药笑了一声,轻快地答:“琳琅小姐好性儿,底下的丫鬟们都说好伺候,识大体,又知礼。府上几个姑娘寻她玩,很能玩到一块儿去。”   习惯不习惯的,外人哪知道呢?只能答她平时如何,脸上有没有笑模样儿。   “她的确是个好性儿。”想到亲生女儿舒静温婉的模样,侯夫人微微点头。琳琅是个聪明孩子,大抵是随了她和侯爷,心思玲珑,剔透的很。不像那个……   想到已经送走的宝音,侯夫人再次头疼起来。那个孩子,从小就让人头疼,拧得像头牛一样,一根筋,常常说不听,气得她指着她骂“笨蛋”。   “琳琅小姐跟哥儿、姐儿都玩得很好。”芍药不知她心中所想,大加赞赏真正的四小姐,“大奶奶和二奶奶都满口称赞呢。”   都称赞琳琅像一个侯府千金,比那个假货好。   听到亲生女儿受到喜欢,侯夫人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又隐隐难受,心口像被一根刺梗着。   “夫人今日戴哪一套头面?”头发梳好后,芍药捧着首饰匣,问主子的意见。   侯夫人瞥了一眼,随即怔住。   她看到宝音送她的金凤步摇了。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会儿她忽然记了起来,画面很清晰,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捧到她跟前,娇娇的亲近她。   那孩子的规矩不大好,但是很孝顺,常常送她东西。亲手做的抹额,帕子,络子,精心挑选的手镯,扇子,坠子等。   她已经让人收起来了。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夫人……”芍药也看到那件步摇,再看侯夫人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   “罢了。”侯夫人闭上眼,摆摆手。   芍药使了个眼色,让人捧着那件步摇下去。   用过早饭,稍作歇息,来回禀事情的媳妇子都到了,等候接见。   侯夫人见了她们,听着她们回禀事情,照常处理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体,心神已经飞到不知名的地方。   “夫人要歇息一会儿吗?”处理完事情,花厅里静下来,看着侯夫人面露疲惫,芍药轻声询问。   侯夫人抿着唇,站起身:“日头正好,走走吧。”   这一走,就走到之前宝音住的院子。   她怔怔站了一会儿,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了进去。   宝音走后,这座院子就空置下来了。   侯夫人不会让亲生女儿住在别人住过的院子里,就连伺候的下人,也精心挑选过。   宝音住过的院子,空置下来了。宝音身边伺候的人,打散了安排到别的地方当差。她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没存在过。   直到侯夫人走进屋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颤抖着手,眼眶微睁,指着屋里原样未动过的摆设。   芍药迟疑了一下,答道:“宝音小姐,她,没有带走。”   还用她说?她看不出来吗?侯夫人眼圈红了,竭力保持平静:“她为何没有带走?”   衣物,首饰,家具,摆设,全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动也没动过。   侯夫人环视四周,宝音最喜欢的牡丹屏风,二儿子送她的青花瓷杯盏,一样一样,她的心爱,全都留在原处。喉咙被什么堵住,令她脚下站立不稳,扶住了桌沿。   “夫人!”芍药忙上前搀扶住。   “她,她……”侯夫人眼前发黑,想到孩子离去那日求见她而不得,孤零零一个人离开,去往从来没到过的贫苦地方,忽然心中剧痛,眼泪涌出。   “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笨蛋!笨蛋!”   她掩着口,无力滑落着凳子上。   透过朦胧视线,依稀看到一抹娇俏鲜丽的少女身影,在屋中咯咯地笑,粘人地唤:“母亲”   眼泪流得更凶了,侯夫人不禁闭上眼睛。   一旁,芍药艰难克制住自己,不去提醒夫人凳子上都是灰。   “嚯”的一下,侯夫人忽然站起来,奔向梳妆匣,飞快打开。首饰都在,只不见了一样,是她及笄那日,自己送她的那支珠钗。   当时她缠的紧,非要自己亲手做礼物送她。侯夫人被缠得没办法,抽出半个时辰,做了件珠钗:“你非要,便不要嫌弃简陋。”   侯夫人不是心灵手巧的人,做的是最简单的款式,但当时女孩儿笑得无比灿烂,像是捧着无价之宝:“母亲,我喜欢的!”   眼泪汹涌而下。   屋中寂静无声,芍药等人都不敢作声,悄悄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侯夫人。   但侯夫人叫住了她们:“把这些,入库吧。”   她合上梳妆匣,泪痕仍在脸上,但神情已经归于平静。   芍药小心觑着,轻轻福身:“是,夫人。”   入库的动静,传到两位少爷那里。   “什么?”两人都愣住了,“她竟什么都没带走?”   好一会儿,两人叹息:“是她做得出的事。”   两人经常被妹妹缠着,对她的脾气倒是很了解。她虽然不是他们真正的妹妹,但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   “来人。”大少爷唤道,等心腹小厮来到身边,他吩咐道:“打听一下,宝音送到何处。取五十两银子,给她送去。”   二少爷也道:“带我一份。”   学士府。   霍溪宁游学回来,就听说姑母家的妹妹竟然是假的。   “也不能怪姑太太将她送走。”院子里的小厮随口道,“那位假表小姐的性子,哪有千金小姐的样子?风风火火,惹是生非。”   霍溪宁沉下脸:“你说什么?”   他生得温润如玉,向来是翩翩君子,小厮便没注意到他眼底的怒意,仍旧说道:“就是说啊,少爷您没见过真正的表小姐,那叫一个娴静知礼,温婉可亲,那才是姑太太的女儿——少,少爷?”   转身发现霍溪宁的脸色十分难看,小厮不由得噤声。   才回到家,一身风尘仆仆的霍溪宁,重新换上外出的衣袍,往外走去。   “少爷,您去哪儿?”小厮追上去。   霍溪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转身问:“她被送去何处?”   “这,小的不知。”小厮回答。   霍溪宁转身,牵上马,离开府邸。   豫国公府。   曹铉被父亲扔进军营里两个月,终于回来,顿时摩拳擦掌,要找好朋友们玩乐一把。   他院子里的小厮说着这阵子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少爷,您说可笑不可笑?”   曹铉没有笑,眉头皱着:“你说什么?”   “就是徐四小姐啊,少爷您最讨厌的那个家伙,她不是真正的徐四小姐,她是个假货!”小厮大声说道,幸灾乐祸,“她被送回亲生爹娘那里了,听说她亲爹娘是一对乡下农户。这下好了,她成了村姑,少爷您高兴不?”   曹铉表情怪异:“我高兴?”   “是啊,徐四小姐,啊呸!那个假货,仗着自己是侯府小姐,对少爷您多无礼啊!”想到少爷被欺负的那些情景,小厮撇撇嘴,“这下让她受苦去!说不定,她现在正受不了嚎啕大哭呢——哎哟!少爷,您踢我干嘛?”   曹铉踢了小厮一脚不够,又踹过去两脚:“我高兴!少爷我高兴踢你!”   把小厮踹成一团,重新换上外出衣裳,拿上马鞭往外走:“她被送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啊。”小厮瑟瑟发抖。   曹铉又给了他一脚:“这都不知道!没用的东西!”转过身,大步往外走去。 第19章 套话   “宝音,你当真不去?”清晨,陈二郎揣上两百零五文钱,准备出门去镇上。   跟顾亭远约好了,今日上午取书。总共是两百二十五文,上次已经付过二十文的定金了,这次只需要把余款付了。   杜金花是多一文钱都没给他,陈二郎央求了几句,便挨了杜金花一顿巴掌,让他渴了就咽咽唾沫。陈二郎不甘心,把主意打到宝丫儿身上。   “二哥,你自己去吧。”陈宝音说道。   她对去镇上没什么兴致,走那么远,还没什么好玩的,以后没有大事她是不会去镇上了。   想了想,她道:“那书生为了自己的名声,应当不会糊弄你,二哥放心就是。”   读书人的傲骨,不允许他堕了清名。二则,他以后要考科举、做官,为百文钱就污了名声,很不值当。   陈宝音研究过那人的字,秀韧清傲,所谓字如其人,他当是心有锦绣之辈。不过,她还是补充一句:“若你实在担心,便问他家住何处。待回来后,咱们发现书有不妥,立即进城寻他。”   “好嘞!”见妹子不肯去,陈二郎也就打消主意。至于书生骗他?他是没担心的。   陈二郎放心大胆地出了门。   孙五娘跟在后面:“我回娘家一趟。金来读书了,他外公外婆舅舅们还不知道呢!我给他们说一声去!”说着,挎着篮子,妖妖娆娆地往外去了。   “中午不做你们的饭了?”杜金花喊道。   孙五娘同样喊道:“不做了!我和二郎在我娘家吃!”   杜金花叨叨着:“你不回来,叫二郎回来!”这俩人,见天的,跑人家里去吃饭。孙五娘还罢了,那是她娘家,但陈二郎是怎么回事?哪有总跑岳家要饭吃的?丢人!   这次孙五娘没回她,跟陈二郎有说有笑的,走远了。   脸面是什么?能当饭吃吗?孙五娘和陈二郎都不在意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她娘家愿意管饭,她和二郎为啥不吃啊?   “两个憨货。”杜金花骂道,抄起扫帚,开始扫院子。   钱碧荷在喂鸡,陈大郎去砍柴了,陈有福坐在屋门口,脚边是一堆晒干、切好的茅草,他要给闺女编草垫子铺床,银来跪在一旁给爷爷递绳子。   陈宝音则坐在堂屋,身前是好些个孩子,大的有十岁,小的有五岁,是她的侄子侄女们。   “姑姑今天教你们‘天地人’的写法。”陈宝音道,“等学会了这三个字,再背一段《千字文》。”   说着,她举了举手里的海碗:“最先学会写字、最先背好《千字文》的,姑姑奖励一把豆子。”   哇!   这下孩子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小身板唰唰坐直,黑白分明的眼睛咻咻放光,等着她开讲。   陈宝音看见,笑了笑。杜金花给她炒了一碗豆子,香脆可口,但是嚼一会儿腮帮子就累了,她吃了一半都没有,正好拿来哄孩子们。   “姑姑先教你们‘人’的写法。”说着,拿起一块木板,“人有两条腿,一左一右,分开站立……”   木板是削得规整的方形,毛刺都磨平了,尺余长,不知陈二郎从哪儿淘来的。她另一只手拿炭笔,写下一撇一捺,极清晰的字迹。   陈宝音看了看,很满意。给孩子们讲起字的写法,字的由来,每个字的故事。孩子们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去记字,不知不觉,时间就流逝了。   此刻,梨花镇。   雅信斋门口,站着一名蓝衣书生。衣衫整洁,脸容白净,臂上挎着一只菜篮子,向着街头张望。   不多时,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俊秀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待看到最想见的那人不在其中,笑意不由淡下去。   猜到她可能不来。   但她真的不来,仍是失落不已。目视着二哥二嫂走近,顾亭远打起精神,待两人走到跟前,拱了拱手:“你们来了。”   “你来得挺早。”陈二郎笑道,“老远看到你,咱心里就不虚了。”   顾亭远垂首:“惭愧。”   “惭愧个啥!”陈二郎一巴掌拍他肩膀上,将他拍得颤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你赚钱养家,不靠家人读书,咱敬佩你呢!”   希望以后金来也能靠自己读书。   “兄台折煞我了。”顾亭远羞愧道。曾经的他,全靠姐姐供养,这话让他羞愧得抬不起头。   陈二郎便觉这书生真是实在人,探头往他篮子里瞧:“书带来了?拿出来我瞧瞧。”   顾亭远便取出两本书,递过去。   陈二郎接过来,先翻开上面一本,煞有其事地检查起来。   “拿倒了。”顾亭远想装看不见来着,但没忍住,提醒出声。   陈二郎愣了一下,随即羞得脸通红:“啊?啊?哈哈,是吗?我喜欢倒着看。”   孙五娘撇撇嘴,别开头,不认识这个男人。   陈二郎不识字,便只每页检查字迹是否清晰、整齐:“你读书多少年了?这字写得真不赖。”   虽然他没读过书,但人家的字写得好看,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自六岁启蒙,而今已有十四年。”顾亭远答道。   这可真是读了大半辈子书啊!陈二郎肃然起敬。将两本书检查过,收起来,然后把钱递过去:“你清点一番。”   顾亭远接过,清点。   不是信不过二舅兄,而是宝音教过他,越是熟人,越要仔细,万一说不清楚,更伤情分。   “少了两文。”清点两遍,顾亭远抬起头道。   陈二郎惊讶道:“不会吧?”   “我点了两遍。”顾亭远把钱串递过去,“兄台不妨再点一遍?”   陈二郎哈哈一笑,推过去道:“不必,我信得过你。”他揭开篮子上的布,摸索半天,忽然一挑眉头,“漏了两文!在这里!”   拿出来,递给顾亭远。   “多谢。”顾亭远接过,跟钱串放在一起,用手帕包着,放进菜篮子里。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宝音说得对,熟人之间才要更加仔细。否则,就会伤感情了。二舅兄会觉得他粗心大意,他会觉得二舅兄昧他银钱。   钱货两讫,就该走了。但陈二郎叫住他道:“兄弟,你家住哪里?”   “何事?”顾亭远没答,反问道。   “以后再想买书,我好去找你啊。”陈二郎大大咧咧的,勾住他的脖子说道。   仍找他买书?眼眸微垂。   “在清水巷三十六号。”很快,顾亭远回答,“家门口有株柿子树的那家。”   陈二郎笑眯眯的,又问:“那你叫什么?我叫陈二郎,是陈家村人,没什么本事,就是朋友多,兄弟如果有麻烦事,尽管去陈家村找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结实的胸膛拍得咚咚作响。   顾亭远听着声音,心里羡慕不已,答道:“我姓顾,名亭远。多谢兄台美意。”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要散了。孙五娘着急回家,跟爹娘哥哥们说金来读书的事儿,而且她肚子饿了,想回家吃碗糖水煮蛋。   正要道别,就见顾亭远一脸钦佩地道:“能认得陈兄这等耕读人家,乃顾某之幸。”   陈二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啥耕读人家?咱家就我妹子一个人识字!”   “这,这是为何?”顾亭远的脸上是真实的惊愕。上次他就猜测,宝音许是识字,今日一问,果然如此!   陈二郎刚要说什么,被孙五娘打了一巴掌:“走了走了!饿死了!”   “下次聊啊!”陈二郎立刻失去闲聊的兴致,匆匆带媳妇回娘家。   顾亭远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遗憾。   挎着菜篮子,慢慢往菜市场走,思量着宝音识字的缘由。   这条街,他走过许多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一心二用,买了一根萝卜,一包豌豆,两只茄子。   萝卜煮水喝,润肺除燥。茄子烧着吃,是今日的菜品。豌豆可以做豌豆黄,许多人喜欢吃这个,顾亭远打算做一点,让姐姐尝尝,若是味道好,以后可以每天做一板,支摊卖钱。   一夜夜入睡,一日日晨起,总还在这里,顾亭远便觉得,自己约莫的确获得了机缘,重回到遗憾发生之前,再活一世。   既然重新开始,便要有新的过法。他读书考功名,还得一年多,明年才有秋闱。姐姐舍不得花钱吃喝,他得想法子挣些银钱。还有,他想要宝音欢欢喜喜地嫁给自己,总不能还是穷哈哈的,让她吃口好的都心疼半天。   至于失去意识前,映入视野的绣花鞋,他已经不在意了。   已是前世之事,又有何可在意?退一万步,这不是机缘,只是大梦一场,他仍是会醒来,顾亭远也想好了——以死证清白,宝音总会信他。   至于别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豌豆黄?”顾舒容面色古怪,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系上围裙,忙碌的弟弟,“阿远,你怎么会做这个?”   弟弟会买菜,会还价,会炖鸡,会蒸米,这都罢了。可是,为什么他连豌豆黄都会做?   “我没教过你。”顾舒容皱眉。   豌豆黄,顾舒容自己都不会做。他是从哪里看到,然后学会的?   “书上写的。”顾亭远答道。   顾舒容便问:“什么书?菜谱?谁家的?怎会把菜谱给你看?”   一门手艺,那都是不传之秘。弟弟若非拜人为师,怎会得人手艺传授?   “阿远,你最近没有好好读书!”顾舒容忽然严厉起来,“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以后不用买菜也不用做饭,什么都不用你做,我身体没问题——”   “姐姐。”顾亭远停手,抬眼看向她,“你和方晋若退婚吧。”   忽然转变的话题,让顾舒容一下子愣住:“什,什么?”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   “你和方晋若退婚吧。”顾亭远重复一遍。   “为何?”只见弟弟眼里透着认真,不似玩笑,顾舒容的眉头渐渐蹙起。上下打量他,疑惑地道:“你听说了什么?”   顾亭远看着她,缓缓摇头:“正因为什么也没听说,才如此。”   方晋若一别九年,连封信都没捎回来过,空耗姐姐的年华,从十六岁等到二十五岁。   若他是死了,顾亭远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他没死……   想到前世见到方晋若,他听说姐姐已经过世,那副懊悔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   不仅方晋若恶心,他自己也恶心。当时,方晋若知道消息,哭得泪染满襟,后悔万分,说对不起姐姐,终生不娶,为她守孝。喝得叮咛大醉,伤心欲绝。   顾亭远虽然厌恶他,但见他如此可怜形状,仍是不禁怅然,心道造化弄人。   直到回到家,被宝音骂了一顿。   “呸!要不要脸?当初他是死了还是手断了?捎个信儿回来让姐姐等他能怎样?”   “他说考不上功名没脸回去见家人、见姐姐?那他有脸叫姐姐等他到二十五岁?是个人都不会如此无耻!他一辈子考不上,难道叫姐姐不明不白地等他一辈子?”   “现在后悔,早做什么去了?虚情假意!还终生不娶,有本事他一辈子别找女人!别纳妾!别逛青楼!”   “还想跟姐姐合葬?他给姐姐提鞋都不配!让他去吃屁!”   宝音大怒,将方晋若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她眼里,方晋若就是一个心肝肚肠全黑了烂透了臭烘烘的坏东西。别说姐姐不在了,就是姐姐还活着,也不能嫁给他这种人!   顾亭远当时恍惚了一下,随即自省起来。宝音骂的对,就算方晋若勤奋刻苦,大方仗义,在朋友间名声很好,做官后也算清明,但——   他误了姐姐一生!   “我长大了。”回过神,他看着顾舒容,单薄的身躯屹立挺秀,像是雨水洗礼后的松柏,“我可以做姐姐的依靠,我能够支起门庭,我们不必再靠着方家。”   方晋若已经误了姐姐一生。这次,姐姐不会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顾舒容怔怔看着前方,心中风起,卷起砂石迷了视野,又似将什么挡住眼睛的东西卷走,露出全然不同的视野。   她定定看着身前的弟弟,只觉得脱胎换骨般,像是变了一个人。慢慢的,她点头:“好。” 第20章 说亲   午后,孙五娘吃饱喝足,挎着满满一篮子爹娘哥哥们给的糖、鸡蛋、肉,心满意足地回到陈家村。   刚进村子,还算说得上话的年轻媳妇迎上前来:“五娘!”   “啥事?”孙五娘让陈二郎等在一边,看着来人问道。   年轻媳妇挤挤眼睛,拉住她的手:“哎,你新小姑子,说亲不?”   孙五娘皱眉,看着她问:“干啥?”   “还能干啥?”年轻媳妇嗔怪一眼,转而热情地问:“你婆婆打算给她找个啥样的人家?你知道不?知道就给俺说说,俺娘家有个侄子,长得一表人才,家里三间房,还有一头牛呢……”   一头牛?搁从前,孙五娘也觉得不错。但现在,孙五娘觉得一头牛配不上宝丫儿。   “别想了。”她挣回手臂,斜眼看过去,“我们宝丫儿才回来,我婆婆看得眼珠子似的,说亲?一年半载的不会说亲。”   别说婆婆舍不得了,孙五娘也不想让宝丫儿早早说亲——就算要说亲,也得金来启蒙完了,找好先生再说啊!   “她都十五啦!”年轻媳妇睁大眼睛,很不赞同,“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过个一年半载,宝丫儿都十六啦!人家十六的姑娘都当娘了,她还没婆家,不招人笑话啊?你们再不舍得,也不能耽误人家啊!”   孙五娘瞥她:“关你啥事?”   年轻媳妇噎住。   孙五娘甩甩手,扭着腰走了。她娘家给了肉,回到家,让大嫂切一半做菜,另一半炒成肉干。金来现在读书了,她这个当娘的少不了操心,得每天吃两根肉干补一补。   “五娘!五娘呀!”才走出几步,又被一个媳妇拦住了。   “干啥?”孙五娘又停下脚步。   那媳妇拉住她手,热情地凑近道:“五娘啊,你家小姑子啥时候说亲?哎哟,这么俊俏的姑娘,得说个好人家吧?可巧,我娘家有个亲戚,家底殷实,孩子也好……”   孙五娘听得木了脸。   一旁,陈二郎听到只言片语,走过来拉住媳妇:“好不好的,拉出来遛遛。挑个日子,来咱家坐坐。要真是好,不用你说,咱上赶着!”   “哟!二郎兄弟真是个实在人。”那媳妇听得高兴极了,眉飞色舞,“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二郎憨厚一笑:“嗯!等会儿你跟村里其他人也说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天,都到我家里去。咱们看看谁家底最厚,谁长相最俊俏,谁最疼媳妇。”   那媳妇一开始还笑着,听到后面黑了脸。   陈二郎还拍胸脯,咚咚作响,保证道:“咱最是厚道不过的,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明天你们走之前,一定给你们个准信儿!行不行的,不让你们七上八下的!”   “你消遣谁呢!”那媳妇恼道,叉腰大骂,“混蛋陈二郎!当咱们是啥?牲口啊?还拉出来遛遛!你个缺德玩意儿!”   “骂谁呢?”孙五娘不乐意了,她可以骂陈二郎,别人怎么能骂?当即撸起袖子,就要跟那媳妇干仗。   眼看两人就要吵闹起来,陈二郎连忙拉过媳妇:“走了走了,赶紧回家告诉咱娘这个好消息,好多出息的儿郎等着上门给咱妹妹挑呢!”   孙五娘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呸!”身后啐了一句,“臭不要脸!”   孙五娘只当听不见,多稀罕哪!骂她一句就要回嘴,那她可忙得不得了。   跟陈二郎道:“家里怕是不清静了。”   宝丫儿模样俊俏,哪个男人见了不稀罕哪?而且她还识字,能教书,谁娶回家都要好好供起来。   “那是有点烦。”陈二郎皱起眉头。金来要读书,可不能被人打扰。   到了家,孙五娘把鸡蛋、糖都放回自己屋,肉在院子里拎了一圈,说道:“我娘给的。”   她一定要公婆、哥嫂、小姑子都看见,这么一大块肉,是她娘家贴补的!   陈有福掀起眼皮,呵呵笑道:“亲家又照顾咱们。”   杜金花撇撇嘴,不大高兴:“别总是又吃又喝又拿,像什么样子!”   孙五娘悄悄翻了个白眼,拧了陈二郎一把。   不用她拧,陈二郎就嬉皮笑脸地说:“谁叫咱有本事,叫老丈人待见呢?”   “呸!”杜金花狠狠啐了他一口。   肉拿去让钱碧荷料理。   孙五娘搬了凳子,在院子里说话。   堂屋里宝丫儿在教孩子们识字,大家就在院子里说话:“娘,您是不知道,我这一路回来,好些人拦住我,问我……”   往堂屋觑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宝丫儿的婚事!”   杜金花正给陈有福补衣裳,闻言沉了脸,捏着针,嘴唇抖动:“这些人,哼!”   她宝丫儿是他们配得上的吗?   杜金花早两年就打听过邻近的小伙子,当时是为了给琳琅准备。十里八村的适龄小伙子,她早打听过了,就没有合适的。   孙五娘附和道:“可不?所以我叫他们别想了,他们都配不上咱宝丫儿。”话音一转,“但我说可没用,我只是她二嫂。若是大嫂这样说,指不定别人还能信两分。”   钱碧荷是长媳,她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若是她说陈宝音不说亲,别人就信了。   “你大嫂不会说这个。”杜金花重新将针线扎进衣服里,缝补起来。老大媳妇不爱跟人说闲话,若是别人拉着她问,她只会说“这我做不了主,我得问问娘”。   家里要不得清净了。   杜金花早有预料,绷着脸道:“家里若来人了,好好招待,听见了不?”   孙五娘睁大眼睛:“啥?不把她们赶出去?”   “赶出去干啥?”杜金花瞪她一眼,“你妹子的婚事,不指着别人牵线,你给说啊?”   孙五娘说不了。她娘家没有适龄的儿郎。   “娘,那你舍得把宝丫儿嫁出去啊?”孙五娘试探地问。   杜金花舍得吗?当然舍不得!   可是,舍不得又有啥办法?闺女到年岁了,早晚要嫁到别人家去。她苦苦拦着,有啥用?只能把闺女的年龄拖大,错过好儿郎。   “舍得!”杜金花狠狠心,低下头,用力戳着布料,“你下次回娘家,也让你娘家帮着打听打听,有没有好人家。”   虽说打听过一遍了,但兴许有漏网之鱼呢?杜金花不得不谨慎些,为了宝丫儿的一辈子,多谨慎也不为过。   孙五娘不由得张大嘴巴,想说,宝丫儿还得教金来读书呐!娘忘了吗?   金来,不是老陈家的长孙吗?身上肩负着陈家兴旺的未来,不比宝丫儿的婚事重要?   但她也听出来了,在婆婆心里,宝丫儿地位很重。眼珠转了转,她问:“娘,啥样的叫好人家?”   像她,当年嫁到陈家来,不图别的,就图陈二郎长相俊俏,人嘴巴甜。宝丫儿要说个啥样的?   只要有一丝丝不挨边,她就可劲儿挑刺,这样宝丫儿就嫁不出去了!   “家底殷实。”杜金花低头缝补衣裳,慢慢道来,“人长得好,性子好,疼媳妇,爹娘老实,不磋磨儿媳,最好是幺子,长子和中间的不要。”   长子担责任,长媳跟着受累,中间的不受爹娘看重,宝丫儿嫁过去也是被忽视的份儿。幺子最好,受宠,又不担啥责任。   “这不是咱家二郎吗?”孙五娘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除了家底殷实,哪一样不是在说陈二郎?孙五娘骄傲得不行了,她就是这么好命,嫁得好!   杜金花嫌弃地看她一眼,啥呀!   陈二郎哪里好?油嘴滑舌,天天不干正事。这样的人,可不能把宝丫儿嫁过去。她的宝丫儿,那要嫁给一个实在、有担当、疼媳妇的后生。   但她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来。陈二郎是个精的,孙五娘是个傻的,她何必拆穿呢?只道:“你记住就行了,不好的,咱宝丫儿不要。”   “对对,不好的不要,咱宝丫儿又不是等不起。”孙五娘乐坏了,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落地。   别的她不敢说,但像她家陈二郎这样的男人,哪儿找去哟?宝丫儿是有的熬了。   还是她家金来有福气,天降一个姑姑教他读书,还不用担心半路嫁人。   “但有一点,不许打扰了宝丫儿!”杜金花强调道。   孙五娘应下的很痛快:“我记住了,娘。”   两人都不想打扰陈宝音,但这又岂是瞒得住的?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做作夸张的声调,充满热情的眼神,很快就让陈宝音猜到了什么。   “娘,给我相看人家呢?”她让孩子们背书,自己出去找杜金花问道。   杜金花一听,顿时急了,连忙解释:“宝丫儿,你别多想,娘不是着急把你嫁出去!”   陈宝音静静地看着她。   她没多想。察觉到家里在给她说亲后,她的确懵了一下,愤怒了一下。但很快理智回到她的脑子里,她现在嫁不出去,因为要给金来启蒙,给大伯家的杏儿石头等孩子们启蒙。   除非给她说的人家特别好,否则这就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单大伯家就得拦一拦。   而若是很好,特别好,陈宝音心想,嫁过去就是了。那么好的人家,她为什么不嫁过去?能让她心动的人家,她是会跟人打破头争抢的。   但那样的人家是不存在的。不会有那么好的亲事。所以,真若说了亲,她搅黄就是了。这事她熟。   杜金花说话很急,噼里啪啦的解释:“宝丫儿,你知道的,你十五岁了。就算娘不想把你嫁出去,可人家都觉得你到了说亲的年纪,都来给你说亲。娘多想把那些人打出去,可娘不能,你长大了宝丫儿,你早晚得说亲,咱们不能得罪那些人!”   她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   给宝丫儿说亲,她最舍不得的,宝丫儿才回来,跟自家人都没处熟,就要说亲、嫁到另一个陌生的人家去,多么可怜!只想一想,她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咱们让他们来!让他们说!”杜金花抬手,抹一把眼泪,“看他们能不能说个像样的!”   一只白皙娇嫩的手,先她一步,擦上她的眼角。杜金花一怔,抬头。   陈宝音捏着手帕,轻轻擦过她粗糙的脸颊。终年劳作,风吹日晒的脸,皮肤黑,粗糙,干燥,皱纹深。可陈宝音知道,她也才四十来岁。但是看上去,比侯夫人老了二十岁的样子。   “你别哭。”她轻轻说,“你舍不得我,大不了我不嫁人。”   听到这句话,杜金花哭得更厉害了!根本克制不住,猛地抱住她,哗哗淌眼泪:“宝丫儿!娘的宝丫儿!”   她当然不想闺女嫁人!闺女才回来啊!她恨不得把她重新养一遍,放在跟前,再养十五年!可是,十五年后,宝丫儿都多大了?人家会笑话她的啊!她不用出门,都能听到人家嚼她舌根子!   她哭得厉害,陈宝音反而笑了,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是,我是你的宝丫儿。”   杜金花不想把她嫁出去,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陈宝音不苛求。杜金花再厉害,也只是一名普通妇人。她不想把闺女这么早嫁出去,可她没办法,别人会说,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背后戳她和陈有福的脊梁骨,家里的孩子们也会受影响。   她扛不住这么重的压力,陈宝音也没打算让她扛,这是她要解决的事。   她一点儿都不怪杜金花,也没有为此赌气、跟她离心。杜金花心里松了口气,又很不是滋味儿,发了狠,定为她寻一门十全十美的亲事。   那些歪瓜裂枣,想都别想!   前来说亲的,都折戟而归。不是被挑剔家里穷,就是被挑剔人口多,要么就是公婆名声刻薄,妯娌不好处,或者小伙子年纪大,眼神不正,太木讷了,不够白……   “我看你们能找个什么样儿的!”被气走的人,气呼呼地撂下话。 第21章 君子   杜金花耷拉着脸, 拿扫帚扫院子,不客气地道:“反正不是你们这样儿的!”   天地良心,她根本不是挑剔,还没到她挑刺找茬的份上呢!   这些人, 都是啥啊?根本配不上她的宝丫儿!   还挑剔呢, 她倒是想挑剔,起码那家人有她看得上的地方。   被拒绝的人家生气, 杜金花自己也生气。   “长得又粗又壮, 跟黑塔似的,看着就吓人!打我们宝丫儿怎么办?我们宝丫儿就跟剥壳的鸡蛋似的, 都不用他拳打脚踢,他一巴掌就把宝丫儿打坏了!”   “他嘴歪!家里好有啥用?我宝丫儿要跟个歪嘴的过一辈子!那哪成?”   “这家人我知道, 公公不着调儿, 婆婆刻薄……”   三个女人在河边洗衣裳。钱碧荷跟孙五娘,一左一右,蹲在杜金花身边, 听她念叨。   钱碧荷难得应和:“是配不上宝丫儿。”   别的不说, 钱碧荷自认够命苦的了,嫁的婆家也不富裕。可是,她男人好啊!又高, 又俊,人老实, 从来不打老婆。这些年她只生了一个兰兰, 陈大郎从没给她脸色看过。   连她都能说到这样的亲事, 宝丫儿咋能比她差?   孙五娘就更不用说了, 她就觉得陈二郎天下第一好, 心里想说“宝丫儿想找个她二哥这样的不容易, 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是得挑挑”,好在她知道婆婆最近着急上火,为免挨鞋底子,精乖的不开口。   就在这空当儿,家里又来了客。   一进门,就盯着陈宝音瞧,还想拉她的手。正在地上划拉写字的孩子们,都扔了手里的木棍,一涌而上:“放开姑姑!”   “姑姑快跑!”   陈宝音刚有点不耐烦,听了这句童言童语,不禁失笑,那点不痛快顿时散了。   “您在院子里坐着,我去叫我娘和嫂子。”跟杏儿和兰兰使了个眼色,她脱身往外走。   杏儿十岁了,很能挡些事了,立刻拉着兰兰堵人:“大娘,您坐。”   孩子们困住了那位大娘,陈宝音快步走出院子。走出去很远,还能听到大娘的高声:“放开!你们这些孩子,哎哟,放开我!大娘给你们糖吃,你们放开大娘,好不好?”   低低笑了一声,又很快敛起笑意。两手交握在身前,慢慢往北走。   她不想去叫杜金花。   没有意义。这门亲事,也是说不成的。又何必喊杜金花回来,耐着性子跟人扯一通呢?   迟迟见不着人,那大娘等得不耐烦,自然就回去了。   陈宝音顺着蜿蜒小路,慢慢走着。她很少一个人出门,在家里也好,去镇上也好,到河边洗衣裳也罢,身边都跟着人,有时候是嫂子,有时候是孩子们。   难得的清静,让她放缓了脚步,穿行在树荫下,轻轻深呼吸着,放空思绪。   来说亲的人家很多,可杜金花一个都瞧不上,这让陈宝音心里最后一丝担忧也消失了。   杜金花的眼光很挑,这省了她很多事。诚然,杜金花给她应下的亲事不满意,她会自己搅黄。但那不免要重复从前的境地,这次换成杜金花问她:“你究竟要怎样?”   很难答。   她跟杜金花亲近,可有些话,也不能摊开来直白跟她说。杜金花不会懂,陈宝音也不希望她懂。   因为她一旦懂了,就会感染上跟她一样的绝望。陈宝音习惯了绝望,而现在对她来说,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已经不算绝境了。   倘若她还是侯府小姐,想要一辈子不嫁人,只有古佛青灯一条路走。她丢人,家里嫌弃,永远不会有人去看她,余生一眼望到头。   而今她只是一个农女,偏偏识字,能带给家里希望。有朝一日,培养出一个出息的子弟,她的余生就有指望了。她会是一个脾气古怪、常理难度、自由自在的老姑婆。   陈宝音很满意现在的境地,但杜金花不会理解。她心中,嫁个好人家、生养几个孩子,才是圆满、安定的一生。其次,才是在家里做老姑娘。   “宝丫儿?你是陈宝丫儿?”忽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陈宝音脚步一定,慢慢抬头。   在她低头走路的时候,前方不知何时走来一个身高中等,但是很粗壮的年轻男子。   她心口一凝,又慢慢放松下来。她没走出村子范围,喊一嗓子就会有人来。打量对方两眼,开口道:“你是谁?”   “俺叫刘铁牛。”对方嘿嘿一笑,不大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俺就说,啥样的女人这么傲,原来你真漂亮得仙女儿似的。”   听了这话,陈宝音一下明白了。这是说亲不成,来堵她了。   并不惊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也是因此,她鲜少一个人出门,也从不走出村子范围。   “谬赞了。”她平淡地道。   刘铁牛捏着拳头,慢慢靠近她:“你为啥不答应俺的提亲?你瞧不起俺?陈宝丫儿,你别忘了,你已经不是侯府小姐了,你现在只是个农女,就跟俺一样。”   像一根细细的刺,扎进陈宝音的心里。   她的确不再是侯府千金,也的确是个寻常的农女。可是,她跟这个人不一样。   “我跟你不一样。”她沉下脸,后退。他如果再上前,她就要喊人了!   却听刘铁牛嘿嘿一笑,说道:“是,咱们不一样。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哒哒哒!   就在这时,忽的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腾的马蹄声如此罕见,刘铁牛都忘了要说的话,被吸引走了注意,抬头往前方看去。   陈宝音迅速后退,跟他拉开距离,然后才转身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青衣墨发,君子如山,乘风而来。   枣红骏马,四蹄如雪,矫健奔踏,转眼间来到身前。   霍溪宁下马。站在陈宝音面前,低声道:“表妹,好久不见。”   高大的青年站在身前,似梅似兰的冷香气从他身上传来,熟悉又陌生。   陈宝音嘴唇动了动,眼睛垂下,后退半步,福了福身:“霍公子。好久不见。”   霍溪宁一怔。看着眼前消瘦了,不再珠钗满头、锦衣华服,对他疏离的少女,心里酸痛。   握了握拳,他温声道:“你永远可以叫我表哥。”   永远可以叫他表哥?凭什么呢?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能永远叫他表哥的人是徐琳琅。   “你是宝丫儿的表哥?”这时,刘铁牛好奇地走过来。   如果霍溪宁穿戴富贵,他兴许还不敢上前搭话。但霍溪宁游学归来,身上是穿惯了的青衣黑靴,就连束发都是一条青色布条,跟他们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   即便他骑着一匹骏马,刘铁牛也没生出畏惧之心,笑得灿烂:“俺叫刘铁牛,俺跟宝丫儿议亲呢!”   议亲?!   视线似有形,刀锋一般在他粗短的身躯上扫过,眼眸一暗,霍溪宁盯着他问:“当真?”   “当,当真!”刘铁牛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有点害怕,以为霍溪宁在生气,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俺们这,议亲也能见面的,俺没唐突宝丫儿!”   这是宝丫儿当千金小姐时的表哥吧?气势这么吓人!不过,他还认宝丫儿,倒是个好消息。刘铁牛心里很激动,这要是结了亲,得随不少礼吧?   闪烁的眼神,贪婪的表情……霍溪宁抿紧嘴唇,手握上腰间佩剑,锵的一声,拇指顶出一截剑身。   “滚!”   什么东西!也配跟她议亲?   刘铁牛一愣,脸上被锋利的剑光映照,终于慌了手脚:“咋,咋这样说话呢?你凭啥叫俺滚?”   从小就长得壮实,刘铁牛一向是让别人滚的那个。虽然霍溪宁佩着剑,吓到了他,但仍是不服输。   霍溪宁没再言语,改握住剑柄,一把将剑身拔了出来。   剑身雪亮,锋利无匹。映着他紧绷的俊脸,气势凛冽。这把长剑,在游学时为他打退过多次险恶,他筋骨分明的手掌稳稳握住长剑,指着刘铁牛的脖子:“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剑尖带着寒意,离皮肤只有寸许,逼得刘铁牛的汗毛都竖起来,瞳仁放大,身躯摇晃。   他从前跟人打架都是赤手空拳,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利刃?摇晃几下,再也坚持不住,“咚”的一声,软了腿脚,坐在地上。   霍溪宁的剑尖下移,紧随着他的脖子:“下次——”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只有一种东西,能让他们畏惧。   他手臂前伸,剑尖迅速逼近,在抖得筛糠似的刘铁牛的脖子上,轻轻划出一道血线。   “啊——”刘铁牛凄厉大叫一声,紧紧捂住脖子,狼狈爬起就跑,“杀人啦!杀人啦!”   路过枣红马儿时,马儿仰起脖子,唏律律的叫了一声。   目送刘铁牛跑远,霍溪宁收起长剑。   “宝音……”   刚开口,就见少女扭头就走。他愣了一下,拔脚上前:“宝音!”   陈宝音低着头,往回走,步伐飞快。   脸上并无感动,也没有见到故人的欢喜。相反,她此刻表情难堪。   她现在很狼狈吧?很窘迫吧?很可怜吧?   他是这么想的吧?所以问都不问她,迫不及待地拔剑,赶跑刘铁牛。   他赶跑的又岂是刘铁牛?是她褪掉千金小姐的外衣后,仅剩的骄傲。他不相信她能处理好,以拯救的姿态从天而降,衬得她像是跌在泥水里的可怜虫。   她不是!   她不是可怜虫!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她没有跌在泥水里,她现在很好!   “宝音——”霍溪宁伸手。   “住手!”一声怒喝从前方传来。   两人抬头,只见鲜衣怒马的少年疾驰而来,手执马鞭,指着霍溪宁:“放开她!”   衣着锦绣,珠玉加身,剑眉星目,烈火一样灼灼夺目的少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奔到陈宝音身前。   陈宝音先是惊愕,随即木然。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能见到两个故人?霍溪宁也就罢了,曹铉怎的也来了?   “霍溪宁,你要不要脸,大老远从京城跑来欺负一个女孩子!”曹铉一把拉过陈宝音,塞在身后,马鞭指着霍溪宁,大声斥责。 第22章 对头   欺负女孩子?他, 欺负宝音?   曹铉显然误会了。但事情究竟为何,霍溪宁无意与他解释,拨开指在身前的马鞭,说道:“放开她。”   “不放!”曹铉喝道, 一派正义凛然, “今天本少爷在这里,你别想动徐四一根手指头!”   陈宝音:“……”   她以前姓徐, 排行第四, 跟她熟悉的人,和不对付的人, 都会称她徐四。   不巧,曹铉是跟她不对付的人。   眼睛垂落, 挣出手腕, 从他身后走出来:“你怎么来了?”   奚落她?那他恐怕要失望了。   陈宝音低头,揉着被抓痛的手腕,唇角抿住, 她不会被人看笑话。   “喂!”曹铉皱眉, 对她的冷淡有些不满,“本少爷大老远来看你,你就这么感谢我?”   再怎么说, 他刚刚救了她!   “看我?”陈宝音面色古怪,抬起眼睛, 上下打量他。小公爷面如冠玉, 锦绣加身, 履不沾尘, 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嘴角扬起, 讥笑道:“看我的笑话吧?”   曹铉瞪着她, 忽然一抱手,抬起下巴道:“你嘴硬什么?刚刚不是我,你就被那个伪君子欺负了!”   陈宝音一声冷笑。   “我救了你,你还不快感谢我?”曹铉不满道,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徐四,我记得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对于来得巧,救了她这件事,曹铉得意极了。或者说,从来没这么得意过。   “你没救我。”陈宝音冷淡道,解释刚才的事。霍溪宁不爱与人解释,她没有这个习惯。   白高兴了!曹铉有些尴尬,有些自作多情的恼怒,瞪着她道:“再怎么说,我是一片好心!”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要脸红,清了清嗓子,“如果不是我,你就被他抓住了!我帮了你,没错吧?”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陈宝音心下已经不耐烦,忍着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听说她被赶回乡下了……   怎么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他曹铉可是个重情重义的爷们,所以,如果她求求他,他不是不能捞她一把。   “你过来。”他看了霍溪宁一眼,不打算当着这人的面说,对她使了个眼色。   知道他的脾气,大老远跑来,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休。陈宝音抬脚,往旁边走出一段,问他:“说吧。”   “哎哟,瞧你这身打扮。”只有他们两个了,曹铉摸了摸下巴,打量着她身上白底蓝花的棉布裙衫,又看了看她脚上的青布绣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我家丫鬟都穿得比你好!”   他是豫国公府的小公爷,身边伺候的丫鬟,个个平头正脸,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穿着打扮走出去说是小户人家的千金都不为过。   陈宝音呢?与以往大有不同,她素面朝天,脸颊不施一点儿脂粉,头发用布条绑着,什么珠钗啊金簪啊宝石耳坠啊,统统没有。   搁豫国公府,也就是个扫洒小丫鬟的配置。曹铉越看越像,越看越想笑,忍不住指着她道:“徐四啊徐四!你也有今天?”   啧啧!   啧啧啧!   曹铉看着她,眼眉飞扬。狼狈!她可太狼狈了!   她会哭了吧?落到这个境地,她总该哭了吧?   他真想看她哭!眼泪咻的一下飙出来,哭得哇哇的,越大声越好。   他想象着,她一边哭,一边说:“我错了!我从前不该得罪你!我向你道歉!你救救我,把我从这里带走吧!”   曹铉越想越开心,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无意中瞥见亮晶晶的东西闪过,似是水光。   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曹铉笑不出来了。他止了笑,小心翼翼地看去:“喂,徐四,你不是——”   你不是真的哭了吧?   他想看她哭,可她真的哭了,他心里又怪不是滋味儿。凑近她瞧,还没看清楚,忽然眼前一暗,她猛地一下跳起来,竖起手肘,狠狠朝他肩膀上砸下来!   兜头来了这么一下,曹铉瞳仁一缩,连忙躲闪。刻意没躲开,就像从前那样——小姑娘嘛?打在身上又不疼,就当让她挠痒痒了。   虽然还是有点疼的,但老爷们儿哪能喊疼呢?他忍着疼,没有龇牙,屈身护住软肋,喊道:“喂,喂,这就恼了啊?”   陈宝音不说话。咬着牙,手脚并用,逮着他一顿打!   这个贱人!   她都离开京城了,他居然大老远跑来嘲笑她!   刚刚被霍溪宁激起的难堪,此时一并发作,什么侯府千金的规矩,什么杜金花乖巧可人的小闺女,统统被她丢到脑后。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狠狠揍这个混蛋!   小公爷今年十七岁,长得又高又瘦,因为常年习武,躯体上有一层精壮的肌肉。他跟小娘们从来不还手,就怕一不小心给人打坏了。而长这么大,他挨陈宝音的打最多,对她的招数也熟,总能保护好要害。   还有闲心回嘴:“你现在还敢跟我动手?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他是国公府的小主人,权势无匹。较真起来,她全家人加一块儿,也不够他一根指头摁的。   陈宝音动作顿住。   害怕吗?怎么能不怕?回来后,她尽量夹着尾巴做人了,就怕一不留神给家里惹事。她还担心从前招惹过的人,小肚鸡肠,追过来捻她一根指头。   “真的怕了啊?”见她收敛,曹铉嘴角咧开,得意起来。但没得意多久,几乎是刚高兴一下,她的反击就来了。   疾风骤雨般的袭击,凶猛落下:“你治我的罪啊!不治不是人!”   知道她害怕!还吓唬她!   陈宝音从来不打他的脸,这次恼极了,专门冲他脸上去:“曹铉!你这个小人!”   “哎!哎!”曹铉招架不住了,急忙护着脸,“别打脸,徐四!喂,住手!我要恼了!”   陈宝音充耳不闻。他跑来看她笑话,还吓唬她!很好玩吗?她要他后悔,再也不敢来消遣她!   曹铉没辙,不得不认真起来,干脆利落地拧住她双臂,反剪到身后,挑眉道:“本少爷让着你,你还来劲了——”   对上一双泛红喷火的水眸,不禁一怔。   像是有火星掉进心上,灼得他一个瑟缩,不由得松了力道。   陈宝音立即挣出手,红着眼眶,狠狠瞪他,恨不得将他踩在地上,痛打一顿!   不远处,霍溪宁见势不对,大步走过来。   “你做什么?”他挡在陈宝音身前,盯着曹铉。   “让开!”曹铉不跟他说,这是他跟徐四的事,用得着跟别人解释吗?看着面前高大沉稳的像一堵墙的青年,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我叫你让开!”   虽然霍溪宁长他几岁,应该尊敬一些,但谁让他姓霍不姓曹呢?   霍溪宁看他一眼,没理会,转身看向陈宝音。   就看到一个低垂眼眸,抿着嘴的小姑娘。   刚才她眼圈红了,霍溪宁看见了。她从小就不爱哭,不论大家怎么逗她都不恼,是个心胸疏朗的姑娘。这混蛋说了什么,惹得她跳脚还哭了?   回过身,他眼神锋利,说道:“你该回去了。”   “你说回去就回去?”曹铉甩着马鞭,桀骜道:“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霍溪宁垂眸看他,说道:“惹哭女孩子,倒是很有面子。”   “你——”   “我没哭!”与此同时,霍溪宁身后传来一声。   曹铉立刻道:“听见没?她没哭!”真是默契,徐四帮他说话呢!   他得意不已,就见她从霍溪宁背后探出头,狠狠瞪他一眼。   眼眶仍是红的。   曹铉心里不大自在,好似有只小猫在挠,抓了抓额头,说道:“我错了,不逗你了。”   不“逗”她了?   心里像是泼了一碗烧沸的醋,翻滚着,烧着心。   她垂下眼睛,平静道:“多谢小公爷记挂,特意从京城赶来看我。”   说着,她规矩地福了福身:“家中事多,若无他事,请恕招待不周,不便远送了。”   多日未曾行礼,她的动作依然标准,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这么说也没错儿,毕竟侯夫人曾经按着她,狠狠学过礼仪。   说完,她转身离开。惹不起,她躲得起。   “等等!”眉头一皱,没有被她的服软讨好到,反而觉得怪怪的,曹铉追上去,并回头道:“你别跟过来!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霍溪宁如何放心他们单独说话?刚刚宝音都哭了。   跟上去,拦在他前头:“小公爷,宝音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该回去了。”   宝音是利落的性子,该说的话,刚才一定已经说过了。既已说清楚,他便该走了。   “凭什么?”曹铉听他的才怪,“你才该回去!”想到刚来时看到的一幕,狐疑地打量他,“你该不会想趁我走了,又欺负徐四?”   那会儿他可是要抓她的手呢!虽然陈宝音解释了,说是误会,但曹铉不信。好端端的,他抓她的手干什么?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心底作祟,令他看霍溪宁很不顺眼:“你们不是把她赶出来了吗?现在追来是想说什么?再把人接回去?”   接回去?应当不会。而且这是徐府的事,霍溪宁没有太大的权力干预。这话在霍溪宁心头过了一道,并没让他感到多么难堪,反而在陈宝音心口插了一刀。   她狠狠扭过头,瞪他:“你住口!”   “又不是我赶你出来,你凶我干什么?”曹铉委屈道。   陈宝音看着他这副欠揍模样,恨不得再打他一顿。   但她不能,因为付不起代价。   这两个人,她哪个都不想搭理,索性转过头,甩手就跑。 第23章 引诱   陈宝音一路奔回家。   路两旁, 一道道视线追随着她。   刚才刘铁牛大喊“杀人啦”,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惊动了。有人看到两匹骏马进了村子,还有小孩子看到那两匹马上的青年俊才,在村尾跟陈宝丫儿说话, 纷纷猜测起来。   “是她以前说亲的对象吗?”   “那也不能是两家啊?”   “人家找来干什么?难道还想娶她?”   “不能吧?最多做个小老婆。”   令人心烦的猜测声, 接二连三灌入耳朵里:“小老婆也好啊!大户人家的小老婆,也穿金戴玉、吃香的喝辣的!”   很了不起吗?她如果想穿金戴玉、吃香喝辣, 她何必回来?求一求养母, 又不是留不下!   “宝丫儿,”杜金花等在篱笆院子外面, 脸上满是担忧,“他们找你啥事儿?”   她不敢想人家是来求娶宝丫儿的, 门当户对四个字, 不是摆那里看的。   如果是小老婆,倒不是没可能,毕竟宝丫儿这么漂亮, 但……   杜金花不想女儿给人当小老婆!   听说小老婆要给大老婆洗脚的!她的宝丫儿, 怎么能给别人洗脚?她的小脚那么嫩,应该别人给她洗!   更别说,一些很凶的大老婆, 还会拿鞭子抽小老婆,动不动让小老婆跪个一天半日的。多受罪哟!杜金花无法想象宝丫儿过那种日子。   “没事。”看到杜金花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陈宝音慢慢冷静下来, 搀住杜金花的手臂, 低声劝:“别担心, 不会怎么样的。”   抿了抿唇, 还是决定给他们吃一剂定心丸:“我走得痛快, 养父养母当时生气,现在应该气消了,想到我,还是有一点情分在。别人如果为难我,他们不会不管我。”   听到这里,杜金花终于稍稍安心,只是很不是滋味儿:“哼,算他们——”   算他们还是个人!这句话,杜金花没说出口。她咋样也知道,宝丫儿对养父养母看得很重,不想当她面说那边的坏话,伤她的心。   “刘铁牛是咋回事?”想到什么,杜金花又问。这才是她关心的事儿,京城那边的贵人,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杜金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倒是刘铁牛,咋会碰到宝丫儿了?   陈宝音对她解释了刘铁牛的事。顿时,杜金花怒了,一拍大腿:“好哇!我跟他们刘家没完!”   “老头子!大郎二郎!”她开吼,“跟我去刘家庄!刘铁牛欺负宝丫儿,叫他们给个说法!”   敢欺负她宝丫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陈有福和两个儿子都走出来,陈二郎的声音最大:“啥?欺负宝丫儿?”袖子一挽,俊秀的脸上露出怒相来。   “谁欺负咱宝丫儿?”孙五娘也从屋里出来,柳眉倒竖,“等我去镇上,叫我四个哥哥来!”   那是她娃的姑!教她娃做官的!怎么能给人欺负了?欺负坏了,她娃怎么当大官?!   “先用不着。”杜金花看她一眼,“咱们先去,他们如果不讲理,就把大志他们喊上,再叫五娘的娘家哥哥来!”   大志是陈宝音的堂兄,大伯家的哥哥。他们兄弟三个,加上五娘的哥哥们,什么风波都能给平了。   因此,杜金花没在怕的,势要给闺女讨个公道。   陈宝音没拦着。   刘铁牛心眼坏了,该得些教训。   “宝丫儿,你在家等着,娘去给你讨公道!”杜金花安排一番,就带着人匆匆走了。   孙五娘嗑着瓜子,在院子里骂:“什么德性!活该娶不上媳妇儿!这种龟孙子就该打八辈子光棍!呸!熬死他!”   钱碧荷心细,瞧出小姑子眼角有泪痕,心里多想了一层,打了水给她洗脸:“宝丫儿,擦把脸吧。”   “多谢大嫂。”陈宝音掏出帕子,沾了水,慢慢擦脸。   凉水扑在脸上,激起一层凉飕飕,浮在心头的怒意渐渐熄灭,只剩下烦闷的余烬。   曹铉来找她,是看她笑话的,这种无聊的人,倒不必放在心上。可,霍溪宁是为什么?   想着想着,心中愈发沉闷:“我进屋躺会儿。”   “哎,你去吧!”孙五娘道,“放心,那龟孙子敢欺负你,保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陈宝音点点头,进去屋里。   钱碧荷担心地看她一眼,泼了木盆里的水,转而去厨房。   孙五娘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钱碧荷骂刘铁牛。   “你小声儿些。”钱碧荷一边生火,一边道。   孙五娘没听见,继续扯着嗓子骂刘铁牛。   屋里,陈宝音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生了蛛网和霉点的屋顶,平静的心潮开始起伏。   有难过的情绪从最深处随着浪潮往外涌来,她翻了个身,枕着手心,闭上眼睛。   她曾经喜欢过霍溪宁。   在很小的时候,霍溪宁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男子。他高大温柔,学识渊博,沉稳可靠,还不会嫌她烦,总会耐心解答她的疑问,会带她玩。他作派端正,不逛戏园子,不喝花酒,不随意与女子调笑。   他那么好。慢慢的,她憧憬他,将他视为天上的明月。他是君子,是一轮明月,是最好的梦。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他身边伺候的丫鬟们打闹,才知道,原来他房里的青柠姑娘早就跟了他。   他是重信重义的人,青柠既然早早跟了他,那他一定会留着她。待他日后成婚,青柠姑娘便会成为青柠姨娘。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错了。从一开始,错的就不是父亲、哥哥,也不是霍溪宁。错的人是她,她的脑子大概有什么毛病,竟然想……   后来,她渐渐不去霍府玩了,而霍溪宁要去游学,很快离开了京城。   事情仿佛就这样过去了,日子一切如常,没有什么改变。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陈宝音抬头看着明月,才会想起来,她心里有一轮碎了的明月。   “宝音!宝音!”忽然,孙五娘在门外喊道:“有人来找你!骑马佩剑的那个!”   谁?佩剑,是霍溪宁?陈宝音脑子似乎转得很慢,又仿佛是心中的沉闷拖住了情绪。她眼眸微睁,极慢极慢地坐起,低声道:“来了。”   霍溪宁牵马站在篱笆外面。青衣黑靴,腰佩长剑,身躯挺拔,既有读书人的温润,又有行伍之人的刚毅。   他气质太挺拔,反而让人忽视了上好的皮相。而就算如此,孙五娘也看他看得呆住,瓜子都不嗑了,口中喃喃:“好英俊的男子。”   当年若她遇见的是他,恐怕不会甘心嫁给陈二郎。不,她或许不会嫁人,宁可一辈子想着他。   她直勾勾的视线,引起了霍溪宁的注意,转动视线,看过来。孙五娘立刻低下头,别开视线,胸腔里咚咚直跳,不敢与他直视。难得的,害臊起来,她头发梳的整齐吗?衣裳上没沾脏东西吧?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陈宝音走出了屋门。   “你还没走?”她缓缓走向院子外面,看着青年问道。   霍溪宁已经把曹铉迫走,现在来找她说话。曹铉跟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他还没有。   “你来送我吧。”他道。   陈宝音抿着唇,没有拒绝。跟在他身边,送他出村。   许是他身上的气质太独特,村里人既对他感到好奇,又不敢离得很近看他。全都坐在屋门口,或者院子里,悄悄打量他。   陈宝音一直送他到村口,才道:“一路平安。”   霍溪宁没有立刻上马,他一手牵着缰绳,低头温和地看她:“跟我走吗?”   什么?   陈宝音一愣,不由得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   “这里太苦了。”霍溪宁回答,“我可以带你走。你要跟我走吗?”   跟他走,只需要坐上他的马背,从此跟他离开陈家村,不用跟任何人告别,也再不会回到这里。   陈宝音想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她送。   一个奇异的问题在心中升起,她仰头看着他问:“你要带我去哪儿?”这个问题,太清淡了,不够直白,于是她紧接着换了个问法,“我会待在你身边吗?以什么身份?”   她原不该这么问。   至少,不该问得这么急迫。   可是她忽然没了耐心,不想跟他拐弯抹角,她只想知道最关心的。   “宝音。”霍溪宁低头,温和地看着她。   陈宝音跟他四目相对,慢慢明白了。   她还能以什么身份呢?丫鬟?他不会如此辱没她。妻子?她不配。只能是做妾了。   做妾?陈宝音心头古怪,她何必呢?如果她当初不走,拼上一把,说不定可以做他的正妻。   “不了。”她展颜一笑,“我做不来。”   霍溪宁以为她害怕受苦,神色认真地向她保证:“没人会怠慢你。”   是吗?   她前面十五年,怎么说也是堂堂侯府千金,一朝被打了假,就丝毫尊严也不要,去做别人的妾?   做妾,又怎么会不被怠慢呢?那和正妻有什么分别?如果她真的不被怠慢,与他正妻分庭抗礼,又把他的正妻置于何地?   纳妾,纳的是个好颜色。待十年、二十年过去,他还能说出这句“没人会怠慢你”吗?以陈宝音的经验,从养父、养兄们身上总结出的经验,做妾不是个好选择。   话又说回来,她连会纳妾的男人的正妻都不稀罕做,又遑论做妾?   “宝音?”见她直直盯着他瞧,一句话也不说,霍溪宁叫道。   陈宝音便冲他一笑:“多谢霍公子美意,但恐怕我没有这个福分。”   哪里是皎皎明月呢?不是的。   分明是一块圆圆的月饼,被挂在天上,因为离得远,就连是个长毛的月饼,她都没发现。   心里奇异的不难过,还有些轻松和高兴。真好,他来这一趟。   现在,她心里连月亮的碎片都没有了。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她后退一步,对他摇摇手:“霍公子,不送啦!”   霍溪宁有些无奈,又似早有预料。   他总是不明白她,小时候不明白她哪来的那么多精力,那么多好奇,那么多奇思妙想。长大后,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多热情,那么多鬼点子,那么不在意名声。   现在他仍是不明白她。但,好像就是这样的不明白,令她在他眼中,仍然是她。   “这个给你。”他解下腰间佩戴的玉坠,递过去,“以后有事,可以来霍府寻我。”   陈宝音盯着他干燥温暖的手心,慢慢的,伸出手去,小心拾起玉坠,没有碰到他一丝一毫:“好。”   “我希望你永远用不到这块玉。”霍溪宁有些怅然,“又希望你很快用到。”   用不到,说明她过得很好。   可是如此,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话令陈宝音心中也浮起怅惘,她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块长毛的月饼,轻声说:“会再见面的。”等金来读出头,考上功名,他们会在京城再见的。   “好。”霍溪宁点点头,“再见,宝音。”   再见,月饼。陈宝音心中说道。 第24章 劝解   霍溪宁没有等到想要的告别, 知道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叫他一声表哥了。不舍,怅然,萦绕在心头。最后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翻身上马。   “驾!”   他来时似云, 去时如风。   不多时,跟枣红马儿融成一个小点儿, 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陈宝音收回视线, 低头将玉坠用手帕包起,收进袖中。转过身, 走回村子里。   没有了霍溪宁在旁,村里人都变得热情起来了, 见她经过时, 站在篱笆院子里冲她道:“宝丫儿,方才那是谁呀?”   “瞧着好生贵气,是你从前认识的贵公子吗?”   “他来找你啥事呀?”   陈宝音没答。颔首笑笑, 快步走回家里。   这种问话不能答, 一旦她应声,就脱不开身了,会被拦着问个底朝天——他们会觉得能问, 进而一问再问,把她的过往挖干净, 包括一天出恭几次都不放过。   “宝丫儿回来了?”进了自家小院, 便见钱碧荷从厨房走出来, 随即又进去了, 不多时端出一碗白生生的小包子, “来, 吃些。”   陈宝音微讶,走过去道:“大嫂,你包了包子?”   “是。”钱碧荷细声细气的,“放了糖,吃起来甜的,你快趁热吃吧。”小姑子今日不好过,她不会说好听的,便蒸窝头的时候和面捏了几个糖包子。   每个小包子都只有一点点大,皮薄,小巧玲珑,可以一口一个。钱碧荷心想,吃点热乎的,小姑子会好受一些吧?   粗瓷碗里,装着四五只白生生的,捏着花褶的糖包子。热腾腾的白汽往上冒,透着丝丝缕缕的甜香气。陈宝音端着碗,抬头看大嫂,在她精瘦的脸上看出几许可怜。   她可怜她。   若是别人可怜她,比如霍溪宁,陈宝音必定要恼的。但钱碧荷可怜她,她不仅不气恼,还想笑。   气恼什么?这是家人啊。   “多谢大嫂。”她捧着碗,认认真真地道。   钱碧荷听她诚恳的道谢,有些不自在。这么多年,她蒸了数不清的窝头馒头包子花卷,从没人这样认真地跟她道一句谢。好似她做的事情,很重要似的。   将碎发掖至耳后,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她故作不在意道:“嗐,客气啥,咱是一家人。”   “嗯,一家人。”陈宝音眯眼笑道。她已经吃了一个糖包子,面皮松软,里头甘甜。有点烫嘴,但这点过分的热度,对她此刻来说正好。   趁着钱碧荷没注意,她拿起一只小包子,飞快塞她口中。   “唔——”钱碧荷惊呆了,瞪大眼睛,拿出来不是,吃下去也不是。她有点心疼,这是糖包子,宝丫儿怎么给她吃了?   面对有些责怪的眼神,陈宝音笑嘻嘻的:“大嫂辛苦啦,大嫂也吃。”   钱碧荷不觉得自己辛苦。蒸锅窝头而已,无非是和面,揉成团,打水,烧火,这有什么辛苦的?   但小姑子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莹光的眼睛,含笑的跟她说话,那么专注,仍是让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心里有轻微的异样感,钱碧荷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婆婆这么偏疼小姑子了。假如这是她闺女,她也忍不住疼她。不,就算这不是她闺女,她也会忍不住对她好。   人和人之间,怎的境遇差别这么大呢?   钱碧荷想想自己,想想兰兰,她们都是苦命的人。但小姑子不一样,前十五年在侯府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回到家里,也没受什么罪。   口中甜丝丝的包子,没有让钱碧荷多么享受。吃好吃坏,她不大在意。低眉垂眼,又走进厨房,把锅里的窝头掀出来,继续蒸第二锅。家里人多,大人孩子加起来,有十口人,一锅窝头根本不够吃。   正掀着窝头,发现一只白细的手伸过来,把一口一个的小包子放进筐里,钱碧荷惊讶抬眼:“不好吃?你不喜欢?”   “不是。”陈宝音笑眯眯地看着她,把空碗放下,“给兰兰、金来、银来留着。”   钱碧荷一共包了五只小包子,是给陈宝音自己吃的。   从前琳琅在时,家里也是这样,白面都是给她准备的。因为她打小儿身子骨不结实,又胃口不大,所以一直拿白面养着。钱碧荷习惯了,白面就是给小姑子吃的。   “你自己吃。”她拿起粗瓷碗,就要盛回去。   陈宝音轻轻压住她的手,笑着摇头。   这不是她忽然良善起来,要做个好姑姑。假如是杜金花给她的,她仍是不会拿出来。   但做人不能太贪心。她拥有杜金花的偏心,就够了。   “嫂子,我看你似乎不喜欢兰兰读书?”她松开钱碧荷的手,从筐里拿了一只窝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咀嚼,跟这个勤劳能干又格外沉默寡言的大嫂聊天。   钱碧荷见她坚持,就没再劝,继续往筐里拾窝头。白色的蒸汽从锅里涌出,轻微笼住她的脸颊,使她黑黄枯瘦的脸仿佛也白净了一些:“读书有啥用?”   读书有啥用?   对男子而言,这是一条青云路。但对女子而言,是累赘,是没用的东西。   “读书能识字,能算数。”陈宝音小口咀嚼着粗糙的窝头,并不好吃,喇嗓子,“以后好说亲。”   并不是男人读书才有用。女孩子读书,一样有用。读了书,就想得多,不容易被欺哄。这是养母告诉她的。   但这话拿来跟钱碧荷说,她不理解。于是陈宝音换了个说法:“家里有男娃的人家,谁不喜欢一个识字的,知书达理的媳妇?大伯家的杏儿石榴桃花,为啥跟着牛蛋石头一起过来?就是给她们抬身价,以后说个更好的人家。”   钱碧荷不说话了。   埋着头,把第二批揉好的窝头搁在笼屉里,盖上锅盖,蹲下烧火。   “不能生儿子,有啥用。”往锅底下填了两把柴禾,似乎是陈宝音一直没走,站在门口,叫人无法忽视,钱碧荷又说出一句。   陈宝音明白了。   或者说,在此之前,她就已经明白了。   家里人的心思都很浅,整日为生计操劳的人,实在没什么弯弯绕的心眼子。烦忧的事,就那么几件。   “大嫂,如果你不识字,还会嫁给我大哥不?”她问道。   钱碧荷的父亲是个老童生,还在世时,对钱碧荷不错,教她识了几个字。也是因为这个,杜金花娶她回来当长媳。   虽然陈家只有三间土胚房,看上去很穷,但陈有福和杜金花年轻能干,口碑也好,家里没债,陈大郎长得高高大大的很英俊,是很好的条件了。   而钱碧荷呢?什么嫁妆也没有,人还干瘦干瘦的,模样也不漂亮。如果她不识字,嫁不到陈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一千道一万,识字再有用,也比不上嫁妆、模样、身段这些。   这话让钱碧荷想起当年,不由得脸上出神起来。   陈宝音没打扰她。小口小口咬着窝头,心念转动着,如何让家境好一些,大家都不必吃窝头?   供金来读书,全家人节衣缩食是必须的。但在供金来读书之前,大家也只是窝头吃到饱罢了。   这不是陈宝音想过的生活。三月五月便罢了,十年半载的可不行。而金来还小,要读出头,势必还得好些年。   “我不该嫁给他。”就在这时,只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在灶膛边响起,带着细微的哽咽。   抬眼看去,只见钱碧荷低着头,坐在灶边,火光照亮她的脸,看上去隐忍委屈而痛苦:“我没给他生出儿子,我对不起他。”   陈大郎是个好人,钱碧荷没能生出儿子,一直心里愧对他,觉得毁了他的一生。   陈宝音捧着窝头,心口发沉。   许是打开了话匣子,钱碧荷的话多起来,藏在心头多年的心结,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溢出来:“我有时候想去死,我死了,他就能再娶了。”   “这是什么话?!”陈宝音大惊,忙呵斥。   但钱碧荷听不见似的,仍然内疚自责:“我是个倒霉鬼,一辈子不走运,连累大郎也倒霉,兰兰跟着受罪。”   “我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她说着,仿佛终于受不了,猛地开始捶打自己。   陈宝音惊得不行,急忙跑过去拦住她:“快住手!大嫂,你这是做什么?”她只知道钱碧荷有心结,却没想到她心里存着这样的想法,一时心惊肉跳。   “我害了大郎,害了兰兰,我该死!”钱碧荷挣扎着,眼泪流了满脸。   她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这时情绪激动起来,力气大得要命。陈宝音几乎制不住她,幸好从小不守规矩,上蹿下跳,锻炼出来的体格,勉强按住了钱碧荷。   “大嫂!大嫂!”陈宝音喝道,“你还年轻!还能生!着急什么?”   这话钱碧荷听了很多遍了,她摇摇头,心死如灰:“兰兰之后,我再没有动静,我是不能生了。”   “胡说!”陈宝音喝道,“你还年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攒钱,咱去京城看名医,不会生不出来的!”   钱碧荷一怔:“看名医?”她自己喝了不少香灰水,都没用,虫子也吃了不少,一点效果都没有。   “看不起。”她心里微弱的动了动,又陷入死寂。   去京城一趟,啥也不干,仅是赶路、住店就是不小的开销。更何况,看名医?没几两银子,下不来。   如果几两银子能治好她,她说不定就想办法,磕头要饭凑也要凑到。   “看得起。”陈宝音道,从怀里取出帕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块玉佩,“我把这个当了,给你看病吃药。”   火光下,羊脂玉成色极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钱碧荷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晕,顾不上难过了,抖着手,把帕子和玉佩推回去:“这哪成?收回去!快收回去!”   “骑马佩剑的那人给我的。”陈宝音口吻随意,丝毫没有小心和看重,仿佛这不是一块玉佩,而是一块石头,“他让我有事去霍府求他,我这辈子也不会去求他的,这块玉佩放着也是放着,给你治病!”   钱碧荷整个人坐也不是,站起来更不是,两手不知道怎么摆,绞在一起,满脸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给我,治病?”她艰难挤出干涩的声音,恍惚不解,“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给她治病?当掉这么珍贵的玉佩?留着当传家宝,不好吗?   对,当传家宝,给金来。   钱碧荷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这样一个走背运的,倒霉又没用的女人用掉?   她只是一个跟她不熟悉的嫂子,家里也没有四个哥哥给她撑腰,她什么用都没有,只会做些粗活。   “你是嫂子啊!”陈宝音笑着,好似在说再寻常也不过的话,将玉佩塞她手里,“咱们是一家人,是不是?” 第25章 不同   “客气啥, 拿着!”陈宝音道。   钱碧荷僵着手掌,不敢动,盯着手心里,唯恐将这枚贵重的玉佩打碎了:“宝, 宝丫儿, 快,快收回去!”   她小心翼翼的, 仿佛喘口气就碰坏了这贵重的物件儿。   陈宝音不收, 将帕子叠起,塞进袖子里:“大嫂, 别想死不死的。死啥啊?活着,咱好好活着。养好身体, 生十个八个, 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生十个八个,身体就垮了。但这会儿的钱碧荷,想不到那么多, 她爱听这个。   灰暗的未来被人点亮一把火炬, 好像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钱碧荷嘴唇哆嗦着,做梦也没想到,小姑子会对自己这么好。鼓起勇气, 合拢手心,一把攥紧了玉佩。然后, 飞快拉过陈宝音的手, 将玉佩塞回去:“快拿好!”   怕她改主意似的, 瞬间收回手, 捡起地上的柴禾, 好像这样小姑子就不能再塞给她了。   往灶膛里填了把柴禾, 火焰熊熊,烤得她胸膛里也发热起来。   “大嫂,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陈宝音没有再硬塞给她,而是说道:“一个人办不成的事,太多了,谁都有做不到的时候。但是,咱是一家人,只要齐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   钱碧荷嘴唇嚅嗫着,没做声。   “你说耽误了大哥,但我觉着吧,大哥不是傻的。”陈宝音在地上捡了根小木棍,摇晃着耍弄,以一种沉静笃定的口吻说,“若是觉得你耽误了他,他能不说?”   钱碧荷一愣。   “大哥没说,就是没觉得你耽误了他。”陈宝音继续说道,“不然,他早说了。”   听着,钱碧荷垂下眼睛,嘴唇嚅嗫。   只听小姑子又道:“还有一种情况。”   “是啥?”钱碧荷忙不迭问。   陈宝音看向她,说道:“那就是明知道你耽误了他,但他太稀罕你了,就是要跟你过一辈子!”   腾!钱碧荷脸上红透了。这句话,是钱碧荷从没想过的,刹那间,脸上红得滴血:“宝丫儿,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陈宝音挥舞着小木棒,声音转为快活,“我只是猜的。大嫂你不觉得,我猜的很有道理吗?”   钱碧荷通红着脸:“你,你出去!”   生性羞涩自卑,钱碧荷听不惯这样的话,甚至不敢在心里偷偷想一下。哪怕生出一点念头,都要啐自己一口。   陈宝音听到孩子们回来了,于是起身出去了。出去之前,把三个小糖包用碗装了。   “兰兰!金来!银来!吃包子了!”   “哇?包子!”   孩子们快乐的声音响起来,咯咯咯,吵得满院子都是。钱碧荷心烦意乱,手里熟练地往灶膛里填柴禾,脑子里不由得想起小姑子刚才的话。   大郎他,真的那么想?   不会觉得她晦气,觉得娶了她倒霉?   小姑子在外面考校孩子们,孩子们都很听话,快活地回答她的问题。   在平日里是很琐碎聒噪的声响,是繁琐忙乱又不得不过着日子的底调,但此刻听来却不同了。钱碧荷说不出哪里不同,只是没那么吵人了。她枯瘦的手抓着一把柴禾,呆呆的出神。   心底似乎有什么涌上来,又坠下去。涌上来,坠下去。反反复复,终究还是涌上来了。   越积越多,一团又一团,乱糟糟的,叫人认不清。似乎是吃梅子的酸,又像是陈大郎悄悄给她吃刺泡果的甜,有无数个夜里眼泪划过嘴角的咸,一把一把吃进口中的香灰的苦……   不知道哪里来的汹涌,快要将她淹没了,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砸进脚下的泥灰里。这些年,她每天都在拼命,可是日子一点都没有变好,老天爷不待见她。   “他太稀罕你了,就是要跟你过一辈子。”小姑子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钱碧荷心都要碎了。   她想起夜里陈大郎给她暖脚,想起每个月不爽利那几天她一下一下掐他手臂泄愤他默不吭声,想起这两年他们日渐变少的话,吵架时她让他休了她而他每次都沉默……   “爹,娘,你们回来啦?”孙五娘高亢的声音传来,“那龟孙子咋样?揍他了不?”   陈二郎应道:“我打了他两拳。”   “才两拳?”孙五娘拔高声音,“你个孬种,他欺负宝丫儿,你才给他两拳?!”   这婆娘,陈二郎对她那样好,还天天骂个不停。钱碧荷有时候很烦她,就是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珍惜。   只听杜金花道:“那才是个孬种,二郎给了他两拳,他就坐地上了,烂泥一样,还怎么打?”   他们从刘家庄回来后,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钱碧荷擦了擦眼睛,往灶膛里最后填了一把柴禾,清了清灶膛口,起身走了出去。   “赔罪呗!还能咋?”杜金花叨叨着,很不高兴,“龟儿子!没卵的男人!这次便宜他了!”   刘铁牛的爹娘倒是老实人,谁知怎么生出他一个黑心肝,他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喊刘家的叔公要了个准话儿,就回来了。   往后,刘铁牛再不敢来陈家村,不然打断他一条腿。陈二郎另有主意,改日叫上兄弟,给刘铁牛套头摁地上揍一顿,总之不能轻饶了他。   趁大家说话的空儿,兰兰小跑到钱碧荷身边,仰起一双黑亮的眼睛,细瘦的小手托着一只小糖包:“娘,姑姑给的,给你吃。”   一瞬间,四周的热闹仿佛都消去,视野中只剩下女儿小心翼翼又讨好的脸。   钱碧荷抿抿干硬的嘴唇,抬手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顶,轻声说:“你吃吧,你姑给你就吃。”   兰兰摇头,踮起脚尖举高:“娘吃。”   孩子执意给她一个大人吃。顿了顿,钱碧荷接过来。   很小的一只包子,一口就能吃一个,钱碧荷掰开两半,一半喂到女儿嘴里,一半自己吃掉:“一块儿吃。”   “嗯!”兰兰眼睛骤然一亮,头顶的绒毛都仿佛在摇摇摆摆。   钱碧荷心里一涩,转身走进屋里,拿出一把断了两根齿的桃木梳,给女儿解开头发,重新梳辫子。   “以后干干净净的。”她一边梳着女儿打结的头发,一边认真说道:“好好跟你姑读书。”   兰兰的眼睛更亮了,纯澈的光芒在眼里闪动着,攥着小手,脸蛋激动得通红:“嗯!我一定会的!”   梨花镇上。   顾亭远跟姐姐回到家,“吱呀”一声推开门,迈入小院的瞬间,听到顾舒容轻轻出了口气。   “到家了。”顾舒容口吻有释然,解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嗯,到家了。”顾亭远转身关门,“我去烧水,姐姐稍坐。”   顾舒容点点头,在小小的花圃前站了站,然后搬了只凳子,坐在庭院中晒太阳。   她跟方家退亲了。   今日阿远带她去方家,几乎没用她开口,便把事情说清楚了。顾舒容想着在方家的情景,恍惚觉得做梦一样。   她就这么跟方家退亲了。干爹干娘没有怪她,没有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送他们离开时表情都还是愧疚的。   顾舒容心里以为他们不必愧疚,虽然方晋若好些年不回来,也没有传个信儿回家,但干爹干娘始终因为婚约庇护了她和阿远多年。   “是咱们对不起你。”她想起干娘掩面落泪,“你要退亲,也是应该的。咱们家耽误了你这些年,实在对不住你。若你又说了人家,咱们给你备一副嫁妆。这些年过来,咱们早就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的了。”   方晋若不厚道,干爹干娘的为人却好。照顾他们长大,没贪图过他们一文钱,是老实巴交的好人。所以,退亲后,顾舒容认了他们做干爹干娘。   “阿远。”她叫道。   厨房里传出声音:“哎!”   过了一会儿,顾亭远走出来:“姐姐,何事?”   顾舒容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摇头:“无事。”   她就是想叫他一声。   她的弟弟,她后半生的依靠。   顾舒容没打算再嫁人。她都二十五岁了,能嫁个什么好人家?说句不好听的,最多嫁给人当填房。有什么意思呢?   “阿远。”她又叫道。   厨房里,顾亭远应声:“哎!”   “我不嫁人,给你当管家婆子行不?”顾舒容问道。   她不想嫁人了,便留在家里给弟弟和弟媳管家,给他们买菜做饭,给他们洗衣洗碗,以后他们生了小孩,她给他们带小孩。   稍过片刻,厨房里传来一声:“若有好人家,你便嫁。没有好人家,咱们还是一块儿生活。”   顾舒容没当回事。什么好人家?再好的人家,能有自己家好?刚才推门进来时,她整个人像走进了一片新天地。这不再是她若有似无的家,不再是她嫁人后便偶尔才能回来的家,这就是她家。让人心里踏实的地方。   她满心舒展,满眼快活,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忽然站起来,说道:“阿远,你长大了,该娶亲了!”   从前她只让弟弟一门心思读书,想让他先立业后成家。但这会儿不知怎么,许是心里少了一桩思量,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有些落不到地上的感觉。她得找点事做,比如给阿远寻摸寻摸亲事?   等阿远考出功名后,的确可以说一桩更好的亲事。但,谁说寻常百姓家就没有好姑娘?而且,她心里还有个隐蔽的考虑。如果她不打算嫁人,想给弟弟和弟媳当管家婆子,如果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姑娘,恐怕不会允许。   “哐当!”厨房里响起一声。   顾舒容问道:“阿远,咋的了?”   “无事。”顾亭远回答,他只是失手,没拿稳锅盖,砸下来了。   听他说无事,顾舒容就放心了,提起裙摆,往屋里跑去,脸上兴冲冲的,开始清点家产。   娶媳妇么,总要算算聘礼有多少。   烧了水,倒进壶里,顾亭远洗了手,换了身衣裳,背上书箱:“姐姐,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顾舒容坐在床边点银子,问道。   顾亭远答道:“采风。”   采风?他们这些读书人,有个什么节日,就会相约出门,聚一聚,做些诗文啊对子啊之类。总之出去走走,不是坏事。   “约了人吗?”顾舒容随口问道。   “没有。”顾亭远回答,“姐姐,我出门了。”   “去吧去吧。”顾舒容头也不抬,随意摆了摆手。这么大人了,也不是非要约人才能出门。   顾亭远背着书箱,一路出了城,往陈家村行去。   心里一点一点激动起来。他,会见到宝音吗?刚才姐姐一提说亲,他立刻想起宝音,而后思念之情再也抑制不住。   他很长时间没有见她了,之前在书铺门口,见的那一面根本不算,只是一两句闲话罢了。   他们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她总有许多话说,“顾亭远,给我倒杯茶”,“顾亭远,我的花该浇了”,“顾亭远,晚上吃什么”,“顾亭远,……”   有时候也会骂他,“你把我的衣服缝坏了,你怎么这么笨”,“今天回来这么晚,你去哪风流了”,“让你给我买酥皮鸭,不是盐水鸭!”   每天都热热乎乎的。   而他最喜欢的,是她偶尔心情好时,偎在他怀里说软话儿:“顾亭远,你真好。”   “顾亭远,除了我娘之外,天底下你待我最好。”   顾亭远不想当老二,他想当天底下对她最好的那个,于是努力待她更好。   想着想着,心里都渴得疼了。恨不得立刻跳进河里,让她救上来。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一次,他必不能再让她受委屈的。   近乡情怯,来到陈家村入口处,顾亭远心里提了提,深呼吸,迈步走向前。   然后,就听到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家家户户,都在扯着嗓子说闲话,还有邻居隔空对喊。   “宝丫儿”,三个字频频出现,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得知了想获知的信息。   比如,她为什么会识字?还要给金来启蒙,这跟前世不一样。   原因是,她被抱错过。   顾亭远恍恍惚惚,站在河边,遥望着河对面的岳家,脑子里像被无数道惊雷劈过。   宝音,她不是从小生活在陈家村,被爹娘捧在手心里,被哥嫂疼护着,她被京中贵人抱错了。   抱错之后,又被送回来了。   他心里闷闷的疼,又涌动着愤怒。他们居然这样伤害她!   这还没完,村里呼啦啦跑过的小孩子们口中背诵的《千字文》,让他知道她不仅给金来启蒙,还包括了大伯家的孩子们。   前世没有的,她只让他收金来为学生,严厉教导。   大约是抱错的经历,让她的想法改变了。   很多人家求娶她。   今日京城里来了两名贵公子,跟她说了很久的话,似乎还打起来了。   顾亭远心里又慌又气。 第26章 送柴   怎么会这样?为何会这样?他重活一世, 只想要弥补前世的不足和遗憾,可现在这样,这样……   顾亭远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的过去,不再是他知晓的过去。那她, 还是他媳妇吗?可, 如果她不是,他媳妇在哪儿?   他媳妇只在这个醒不过来的梦之外吗?顾亭远心里一紧, 茫然起来。   “有, 有人吗?”   陈家小院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清润好听的年轻男子声音。   杜金花在院子里做鞋, 老头子的鞋底子快磨穿了,得给他做一双新的了。听到声音, 她抬起头:“哎哟!”   她愣了一下, 站起身来:“是你啊?小伙子。你咋到这来了?有啥事?”   “大娘。”顾亭远忍住喊娘的冲动,背着书箱,有些拘谨, “我来附近采风。想到二郎兄说, 你们住在这里,来,来看看。”   他不善说谎, 脸上燥热,强忍着道:“我, 我的书, 用着还好吗?”   “好!好着呢!”想到闺女亲口夸赞过他字迹出众, 杜金花大声回答道, 走到篱笆门口, “来, 你进来,进来说话。口渴不渴?大郎媳妇!大郎媳妇!”   钱碧荷在屋里给兰兰改衣裳,孩子的衣服短了,她往常看着不觉什么,小孩子家家,袖子裤腿短一截咋的了?   但今天跟小姑子说了通话,她心里舒坦了许多,明朗了许多。孩子是个贴心的好孩子,便不想那么委屈她。不就是改改衣裳?农忙的时候顾不上,但现在,她有的是空闲。   “哎!来了!”放下针线,她走出屋子,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垂眼避了避,“娘,啥事?”   杜金花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倒碗水,给小顾喝。”   “多谢嫂子。”顾亭远拱手拜下。   钱碧荷让了让,没受他的礼,转身去倒水了。   “哟!兄弟,你来了?”陈二郎在屋里睡大觉,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见顾亭远就是一个灿烂的笑,手臂搭他肩膀上,“来看咱?还是有啥事要哥帮忙?”   顾亭远连忙解释:“并无事情。”   “那就是来看咱?真够意思!”陈二郎高兴极了,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顾亭远回以微笑。   余光注意周围,寻找想见的那抹身影。   陈宝音在屋里考校孩子们今日的学业,并没有出来。直到顾亭远喝了水,应该告辞了,也没有出来。   顾亭远不禁有些失望,但还是客气地道:“多谢大娘,我告辞了。”   “哦,去吧去吧。”杜金花没留他,“有空来玩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又买你的书。”   顾亭远听到这里,心里一动,有些感激丈母娘:“好,小生记住了。”   最后看了一眼堂屋门口,有些不舍,对杜金花和陈二郎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陈二郎闲着没事做,索性跟出去:“兄弟,我送你!”   “不必,不必。”顾亭远忙道。   陈二郎快步赶上他,大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啥?哥哥说送你,就送你!”   手掌下,单薄的顾亭远被他拍得身子矮了矮,陈二郎咧嘴一笑:“你们读书人都弱不禁风。来,哥哥给你背书箱。”   “多谢兄长,但我背得动。”怎能让二舅兄给他背?显得他特别没用似的。   两人说着话,走出陈家村。陈二郎又送了他一段,就回去了。   顾亭远独自走在回镇上的路上。   乱成一团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丈母娘还是那个丈母娘,二舅兄还是那个二舅兄,媳妇怎么会不是他的媳妇呢?   不错,她这一世并不是在陈家村长大,但他那次在书铺门口见她,虽然有些不同,可她还是她。一样精明,不肯多花一文钱。一样看重读书,要让金来走科举路。   想通这些,他眼前一片清明。许多人向她提亲,这是应该的,便是前世,亦是许多人求娶她。只不过,那一世丈母娘眼光挑,迟迟没相中人家,才给他占了便宜。   想到京中两位贵公子来寻她,顾亭远心里紧缩一下。他抓住书箱的系带,把书箱往上背了背,即便如此,他也不会退缩的!   不能徐徐图之了,他心中道。他不能等到明年开春,一个小孩掉进河里时,展现英勇讨她的好感。来不及了。从现在开始,他就要筹备起来了。   “怎么?有心事?”回到家,还没想好如何跟姐姐开口,就见顾舒容打量他两眼,问道。   顾亭远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他怕直接开口,姐姐不知道宝音的好。   “扭扭捏捏的,到底什么事?”顾舒容已经清点好家中的财产,足够弟弟顺顺利利娶个姑娘回来了,心情正好,于是打趣道:“你打小聪明,没什么人能为难到你。难道是碰到喜欢的姑娘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打趣打趣这个自小读书成瘾,没多看过姑娘一眼的弟弟。   人嘛,多提点几次,本来没有的心思也有了。她多提提,说不准什么时候阿远就想娶媳妇了呢?   只没想到,自己似乎说中了!她惊讶极了,顾不得绣帕子,站起身走到他跟前:“你说要去采风,究竟去哪儿了?碰着什么人了?”   “我……”顾亭远攥攥手心,“我喜欢的姑娘,好多人求娶她。”   顾舒容没想到,他居然有喜欢的姑娘!顾不上问他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一拍巴掌道:“好多人求娶?那是好姑娘啊!”   她既意外,又惊喜,简直喜不自胜:“哪儿的姑娘?家住哪里?多大年纪?父母如何?有兄弟姐妹没有?长得漂亮吧?”   哎呀!这个傻秤砣!咋不早说呢?   顾舒容欢喜得不得了,左手捶右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什么时候的事儿?是不是近些日子?我说你怎么又买菜又做饭的,是不是偶遇人家姑娘去了?”   “你该早说的!那么好的姑娘,不赶紧提亲,就被人抢走啦!”说着,她嗔怪地看了弟弟一眼。   顾亭远才说了一句,就招来一通。他垂下眼睛,说道:“她,情况有些复杂。”   “啥情况?有多复杂?”顾舒容好奇问。   顾亭远便如实说了:“她小时候被抱错了……”   顾舒容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充满不可思议:“竟有此事?那,你是如何认得她的?”   “在书铺门口,有一日我路过听到里面有人争吵……”   顾舒容赞道:“是该如此。读书,读的礼义廉耻,若是瞧不起人,这书便读狗肚子里去了。”   又说:“所以,你今日采风,是偷看人家姑娘去了?”   一句话说得顾亭远红了脸。   “你还真去了?”顾舒容稀奇道,阿远不是最讲规矩的吗,居然干得出这种登徒子的事?她不赞同地皱眉,“你该早些同我说的。姐姐去请媒人,登门给你提亲去。你这样孟浪,叫我怎么说你?圣贤书是怎么读的?”   顾亭远羞愧低头:“是我糊涂了。”   “你是糊涂。往后可不能这样了。”顾舒容道。抿着唇,沉思起来,“明日,我出去找人打听打听。”   虽然很多人求娶,证明了那的确是个好姑娘,但还是要打听打听的。不亲眼看看,她不放心。   “若的确是门好亲,姐姐一定给你娶回家,让你得偿所愿!”   顾亭远便道:“有劳姐姐了。”   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真好,姐姐还在,为他张罗亲事。不论如何,至少这一世,他提前光明正大地向她提亲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羞涩又紧张,有激动,有甜蜜。她会应下吗?媒人上门几次,她才会应?在此之前,他能做点什么呢?   次日一早。   顾亭远早早起来,正要去买菜,发现姐姐比他起得还早:“你别去了,我去。你在家好好读书。”   “好。”顾亭远没有坚持。姐姐是个倔强的人,她觉得身体没事了,就不会甘于在家闲着。   他整理好床铺,推开窗户,拿起一卷书,在院子里诵读起来。   吃过早饭,顾舒容道:“我出去了。你别怪姐姐多事,婚姻大事,总要谨慎些。”   “有劳姐姐了。”顾亭远道。   宝音那么好,当然不怕打听。姐姐也是为他好,他又岂会不识好歹?   在顾舒容出门后,他也出门了。   背上书箱,一路往市集方向走去。昨日喝了丈母娘一碗水,怎能白喝?他不是占人便宜的人。他早说过,这一世再也不占陈家的便宜。   到了市集上,来到一个卖柴禾的黑脸汉子跟前:“这位大哥,一担柴怎么卖?”   那大哥看他一眼,答道:“十八文。”   “便宜点不?”顾亭远问道。   似乎没想到他一个单薄书生,看上去体体面面的,居然还讲价。大哥表情有点无语,随即摇摇头:“一口价,不讲。”   “那我买了。”顾亭远说道,“我等下过来,大哥稍等我片刻。”付了钱,走到车马市,花了十文钱雇了辆牛车,拉上柴禾,往陈家村行去。   快到村口时,顾亭远让牛车停下,自己跳下车,把书箱背在身前,背起沉甸甸一捆柴,吃力地往丈母娘家走去。   “谁啊?卖柴的?”杜金花坐在院子里,继续纳鞋底,就看到一大捆柴停在院子外面,“不买,你走吧!”   傻不傻哟?杜金花摇摇头,她有两个儿子,年轻壮劳力,家里会缺柴禾吗?   “大娘,是我。”一个虚浮的,喘着的声音响起。   杜金花一愣,听着有点耳熟?她起身走过去,问道:“谁啊?”   顾亭远把背上的柴禾卸下来,抬起一张挂满汗珠的俊秀脸庞,笑起来:“大娘,是我。”   “你?”杜金花皱眉,不解道:“你来干啥?卖柴?咱家不缺柴。”再说,他好好一个书生,卖啥柴禾?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吗?他卖字、卖书呀!   顾亭远低头抹了抹脸上的汗,喘得匀了些,说道:“不是卖,我给大娘送柴禾。”顿了一下,他解释,“昨天喝了大娘一碗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喝了整整一碗,岂能白喝?   杜金花:“……”   表情古怪,看着那一大担柴,又看了看顾亭远还算干净的衣衫:“你自己砍的柴?”   当然不是。他哪有那本事?顾亭远脸上热了热,低头道:“嗯。”   杜金花差点笑出声!又想骂人,当她是傻子啊?谁家穿长袍砍柴,砍完还衣衫整洁?   “那就谢谢你了。”她让开篱笆门,“提进来吧。”   这傻子要送,那她就收下了。   反正不白收,杜金花打量着书生,目光带着考量。   “哎!”顾亭远高高兴兴,提起沉甸甸的柴禾,屏住气,一鼓作气提到院子里。   陈二郎从茅房出来,见到这一幕,“喝”了一声,道:“我的傻兄弟!你也太实诚了!”   不就是一碗水?担一捆柴来感谢?他是不是傻啊? 第27章 惊魂   傻子?   杜金花瞥了一眼陈二郎, 傻个屁!他才是个傻子吧?   人家读书人的脑瓜,会比他傻吗?嫌弃不已地看着自己儿子,又看了看斯斯文文,白白净净, 一脸老实相的书生。   “他可不傻。”杜金花道, 眼神挑剔。明摆着,这书生是冲宝丫儿来的。昨天讨水喝, 恐怕也不是路过, 而是瞧上宝丫儿了。   不过,杜金花并不生气。她打量着跟儿子说话的书生, 模样俊秀,会买菜, 能挣钱糊口, 还是个写字不错的读书人。顾亭远达到她挑剔的标准了。   这是第一个能让她挑剔一下的人选,杜金花不免脾气好了许多,开始回忆第一次见到顾亭远的情景。那时候, 他还没见过宝丫儿, 表现出来的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柴禾送到了,我就走了。”顾亭远闲话两句,就告辞了。多待下去, 讨人嫌。岳母很烦无所事事的人,他不能给岳母留下坏印象。   陈二郎偏偏是个闲得发慌的, 拉住他道:“走什么呀?不歇歇?砍这么多柴禾, 不累啊?还喝水不?”   顾亭远脸上又发烫起来, 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只能道:“不累。不渴。多谢兄台。”   “客气啥。”陈二郎拍拍他的肩膀。这一下, 又差点把顾亭远拍矮了, 不由暗暗庆幸,没有自己砍柴送来。   如果他自己砍了柴,再一路背回来,此刻非被二舅兄拍趴下不可。趴下不要紧,就是在岳母面前丢人了。他不想丢人,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宝音的家人面前。   至于杜金花相不相信是他砍的,顾亭远从不小看岳母。她老人家指定看穿了,只是没说而已。   但顾亭远也没法子。他想过了,如果捎带轻便的,比如两斤肉,岳母会觉得他不安好心,居然买这么金贵的东西。而若是买些点心一类,岳母又会觉得不实用,难免觉得他滑不溜手,不可靠。   柴禾就好很多,最多丈母娘觉得他傻。   “金花嫂子,来客啦!”忽然,外面小路上传来一声妇人的叫声。   来客啦?谁啊?杜金花往外看去,又是来说亲的?   顾亭远亦是凛然,转头往外看去。   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厮模样的人,牵着匹马,走到院子外面,先是笑道:“是陈有福家吗?”   “是。”杜金花皱皱眉,“你是哪位?"   小厮笑着走进来,道:“小的是淮阴侯府的,奉我家少爷的命,来见宝音小姐。”   这小厮说话,比之前的王嬷嬷客气了不知多少,但杜金花的脸色仍是难看下来。   侯府,又是侯府。都把宝丫儿赶出来了,又来找她干啥?一次次的,不知道这样是往她心口上扎刀子?   “宝丫儿。”不高兴归不高兴,她仍是朝屋里面喊道。   顾亭远应该走了。别人家有客,他待着不方便。但是,听到这一声,还是没忍住,往屋门口看去。   陈宝音从屋里出来。乌发亮丽,肤白如雪,面容清冷如一朵山茶花。   终于又见到她,顾亭远心头急跳,快活的情绪不可遏止的升起。激动,克制,思念,心疼,纷纷涌上来。   “大娘,那我告辞了。”他匆匆一瞥,便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唯恐露出端倪。   杜金花正烦着,没空招待他,摆摆手:“走吧走吧。”   顾亭远转过身,依依不舍地离去。除了陈宝音朝他看了一眼,就再没人注意他了。   “是你啊。”陈宝音认出这是大哥身边的江书,“什么事?”   小厮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淡就不满,仍旧是笑得讨喜,解下背上的行囊:“大少爷和二少爷担心宝音小姐过得不好,特意差小的给宝音小姐送一百两银子。”   啥?!   一百两银子?!   走出屋子的孙五娘,差点尖叫出声,被眼疾手快的陈二郎捂住了嘴。   眯起眼睛,陈二郎的眼里没有笑,看向小厮。   杜金花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脸上也没有笑——啥意思?拿银子砸她宝丫儿,是要做啥?   担心她过得不好?早怎么不担心?都要把他们忘了,又跑出来晃悠,真烦人!   一百两银子是多,杜金花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加起来,恐怕都存不下这么多银子。但是,她杜金花吃得起饭,一家人吃得起饭,不贪图这一百两银子!   “好,我收下了。”只听陈宝音淡淡道。   小厮忙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您拿好了。”   “还有什么事?”陈宝音接过,问道。   小厮答道:“没有了,小的只是奉命来送银子。”   “银子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陈宝音又道。   她过分冷静,没有见到侯府来人的激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侯爷、夫人、少爷的想念,或者怨愤。   哪怕是装的,也没有。   小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深意,拱手道:“是,宝音小姐,小的这便回去交差。保重,有缘再见。”   真是稀奇。来之前,许多人跟他打了赌,赌这位曾经骄纵任性的四小姐在乡下过得不好,说不定已经疯了。这下回去,要热闹一阵了。   牵了马,利落地翻身上马,“驾”了一声,很快马蹄声哒哒哒的远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孙五娘倒是想喊什么,被陈二郎捂着嘴,一声也发不出来。   杜金花担忧地看了看闺女,眼里有伤心和气愤划过,很快走进堂屋里:“去玩吧!姑姑有事,下午再教你们!”   孩子们很快散了。   陈宝音拎着包裹,来到堂屋里。在桌边坐下,打开包裹。   一小堆白花花的银子露出来。十两一锭,一共十锭。   银子的气息太迷人了,孙五娘登时就醉了,意乱神迷地道:“好多,好多银子啊。”   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成色干净,一锭一锭,整整齐齐,堆放一起的银子。   陈二郎又何曾见过?悄悄瞪了她一眼,让她别说话。   “宝丫儿?”杜金花小心地喊。   陈宝音慢条斯理地把包裹系好。站起身,说道:“我出去走走。”   擦过身旁,让杜金花更担心了,追出去道:“宝丫儿,你别想不开……”   “怎么会?”陈宝音回头,惊讶看着她,无奈一笑,“娘,我就是心情不大好,出去走走。过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她能坦然说出“心情不好”的话,倒让杜金花放心一些。余光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本想叫个孩子跟着她,谁知就连最乖巧的兰兰都跑出去玩了。   “我走啦。”陈宝音说完,抬脚往外走去。   这个时候,河边有洗衣服的妇人们。   但陈宝音没别的地方去。陈家村就这么大,而若是跑远了,她又不放心——过去的十五年中,见多了无人之处被推落水、骗到树上掉下去、推下假山、放狗咬等事故,她不会一个人独自跑去人迹罕至又陌生的地方。   沿着河边,走到一处既能被人看见,又不会被打扰的地方。站定,静静望着被微风吹过涟漪的河面。   她没注意到,不远处顾亭远支了架子,在作画。   他今日花了二十八文钱,总要挣回来,卖画就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故此,从陈家出来后,并没有立刻回镇上,而是寻了处僻静又视野好的地方,支架,作画。   他画的是一副山水图,才画了一小半,忽而余光看到一抹窈窕身影,就站在河边上,不由吓了一跳,笔下用力一划,落下一根粗粗的笔迹。   他顾不得,急急忙忙撂下笔,抓起衣摆跑过去:“姑娘!姑娘!”   随着他喊出声,她转头看过来,脸上丝毫笑意都无,眼神冷凝,扑面而来一股锋利感。   顾亭远脚步一顿,慢慢怔在那里。她的表情,陌生,又有点熟悉。   陌生,是因为这时候的她,还是一位快活的,无忧无虑的少女,眸子总是清澈闪亮的。熟悉是指,跟他成婚后,每当他惹她生气了,不想跟他过了,就是这个眼神。   “你,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陈宝音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收回视线:“我没想跳河。”   顾亭远顿时松了口气。他知道她不会轻生,但他也知道,她脾气上来了,会扑通一下跳进去。就算不会淹到,可是这么冷的水,难免会生病。   “那就好。”他想说。但没说出口,太蠢了,她会对他印象不好。   她已经不看他了。脸色微冷,望着河面。   顾亭远犹豫了下,到底没说什么,折身走回去。确定她没想跳河,就够了。她此刻心情不好,凑上去跟她说话,会招她讨厌的。   回到画架前,就看见飘逸的景色中杵着浓浓的一笔墨迹。他往不远处看了一眼,她仍静静站在那里,心里一定,收回视线,提笔。   笔尖稍作修饰,一笔煞风景的浓墨,变成了撑船人手中的篙。   湖面上多了一只小船,船上是豪爽壮阔的江湖客,头戴斗笠,撑篙渡水。   他一心二用。边作画,边看她。这样正大光明看她的时机,他实在难以错过。   此处只有他们两个。顾亭远心中欢喜,又在察觉到她忽而抱臂的动作时,心里一疼。   她浑身上下透着冷意,看上去冷冰冰的不好惹,其实不过是一层脆薄的外壳。她紧绷住,好像不这样就会散掉似的。   刚才的客人,不知道做了什么?他心想。撤掉山水图,重新铺纸,开始做一副新的画作。   他认识的宝音,喜欢牡丹,觉得牡丹艳丽,国色天香。   他曾经画很多牡丹图给她,装饰在房间里,她看腻了就换一幅新的。但此刻准备不足,手头没有调配好的颜料。   这样想着,他的视线落在周围没有凋零在秋风中的绿色草叶上。 第28章 定下   陈宝音没有去管书生的动向。   河面上吹来的风有点凉, 令她不禁抱住了双臂。想到那一包白花花的银两,心里仿佛也多了个洞,凉飕飕的。   哥哥们给她送来银子,意思很清楚, 从此他们桥归桥, 路归路。   曾经的嫡亲兄妹,一个府邸里住着, 又常常一起玩耍, 多年情分不是假的。但是,她已经不是徐宝音了, 也已经离开了淮阴侯府。他们却还是贵族少爷,依然姓徐。   陈宝音能想象, 在她离开后, 他们仍然每日办差事,听戏,喝酒, 骑马射箭, 乘船弹琴。和从前一样,过着风流雅致,光鲜亮丽的生活。   而她, 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如无意外,此生他们都不会再见到她, 大概也不会再想起她。这一百两银子, 便是全了曾经一场兄妹情谊。   没意思。   风吹得她很冷, 没站一会儿, 就转身离去了。若是吹病了, 还要喝药。家里穷, 可没有蜜饯儿供她吃完药后甜嘴。   此时,顾亭远还在作画。单薄的身形,立在草丛中,侧颜很是认真。   陈宝音不知怎么,叮嘱一句:“小心蛇虫。”   浓密的草丛中,总是蛰伏许多蛇虫。若是被毒物咬上一口,可够受的。   “多谢。”书生看过来,眼睛发亮,俊秀的脸庞上透出欢喜。   这人,欢喜什么?陈宝音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余下顾亭远,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心里止不住的开心。她朝他点头啦!   她还是这样善良,分明跟他不熟悉,还是提醒他。看着冷冰冰的,她其实热心肠。   没什么不一样的。他认得的宝音,就是热心肠。只不过,是脸上热烈,心里也热烈如火的人。想着,他回过身,继续蘸了青草汁,落笔纸上。   快点画好,送给她。挂一幅画在墙上,她会开心一些的。   陈宝音回到家中。   篱笆院子里,此刻热热闹闹的。除了杜金花之外,家里没人难过——   一百两!老天爷!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啊!   “金来读书的钱有了!”孙五娘开心叫道。   不仅有了,而且根本用不完!因为等金来长大了,就能学顾亭远,卖书挣钱养活自己。这一百两,根本花不完!   钱碧荷没吭声,但心里也有想法。她想去看大夫。之前家里穷,没几个钱,她想也不敢想。但是,宝丫儿提起过,便在她心里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现在家中有了一百两巨款,她不免出神起来。   “买地!”陈有福说道,“买几块地,留给子孙们!”   杜金花抿着唇,口中发苦。   一个个都在想,那一百两银子要怎么花。可,这是宝丫儿的钱啊!   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口。她说不出口!平时宝丫儿吃口白面,也就罢了,大家还是一家人。可是,她手里有一百两银子,却一文钱也不肯拿,这家人就做不成了。   “回来啦?”她最先发现陈宝音回来。   陈宝音点点头,进了院子:“嗯。”   很快,迎上一道道闪烁的,火热的,看她的眼神。顿了顿,她低声笑了起来。   这就是她的家人。心思简单,浅显易懂。什么都写在脸上,真可爱。   走进堂屋里,看到那包银子还在桌上。只是打的结松了,应当是被拆开来过。   她重新拆开,把一锭锭闪耀的银两,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有什么想法?”   这……   “这是你的!”杜金花先开口,“宝丫儿,你留着当嫁妆!”   这话说出来,杜金花心里清楚,肯定会惹一家人不满。包括她的老伴儿,也包括她亲生的儿子。   可是,她在这个家里本来就不被待见。为了宝丫儿,这个恶人她做了!   桌边,其他人脸上的光芒淡去几缕。杜金花的这话,好像大家算计宝丫儿的嫁妆一样,叫人没法承认。   “宝丫儿,”陈有福先开口了,“爹想置两亩地。”   他是宝丫儿的爹,有什么说不得的?   再说,他也不是私心,而是为着陈家的子孙后代。   土地是命根子,只要有土地,就饿不死人。他们是她的娘家人,他们饿不死,她就有娘家依靠。这不好吗?   陈有福开口的坦坦荡荡。   对陈有福点点头,陈宝音又看向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你们咋想的?”   陈大郎说道:“建一间屋子,你自己住。”宝丫儿是个大姑娘了,还跟爹娘住一屋,多少不太方便。之前是家里穷,给她盖不起屋子,但现在不是有银子了吗?   钱碧荷没看她,低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打家具。一张拔步床,要准备一两年的。宝丫儿,你的嫁妆可以准备着了。”女子若有一副好嫁妆,传了出去,前来说亲的人家都会好上许多。   点点头,陈宝音又看向二哥二嫂:“二哥,二嫂,你们呢?”   陈二郎坐在小木墩上,坐姿像只青蛙,他嘿嘿一乐:“给金来请先生。”书籍要钱,笔墨纸砚也要钱,但最花钱的是拜先生啊!好先生一定很难拜!   孙五娘则道:“全家吃白面!”都有一百两了,为什么还要吃窝头?   陈宝音笑了。   低下头,手掌握成拳头,秀气地掩着口,忍着笑意。   她的家人啊。   不管心里有多少想法,说出口时,都是这样的可爱。   一颗血肉做的心,被一百两银子伤透,又被一百两银子捂热。   银子,是好东西,为什么要讨厌银子呢?   “我是这样想的。”她重新抬起头,眼睛明亮,看着家人们,声音清澈有力,“拿出二十两,买地。”   跟养母学过管家,陈宝音知道田地的价格。一亩良田,价格在八两银子到十两银子之间。拿出二十两来,可以买两亩良田。   “建一间学堂。咱们家有九个孩子读书,值得单独建一座学堂。以后银来长大了,大伯家的其他孩子们长大了,也可以就读。”她继续道,“配上桌椅,学子服装,暂定八两银子。”   听到这里,陈大郎惊讶抬头,其他人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不给自己盖屋,给一群臭孩子们盖?!   这还没完,陈宝音接着说道:“金来要读书,拿出三十两,给他预备着。要买的书,笔墨纸砚,请先生的钱,都从这里出。”   陈二郎点点头,面上激动:“宝丫儿,你侄子记你的好!”   陈宝音笑着点点头:“嗯。”然后看向孙五娘,又看向杜金花,“咱们吃饭,便不拘束半个窝头了,不管大人小孩,顿顿管饱。另外,每个月吃两顿肉。暂时拿出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可以买大半头肥猪了,够一家人吃上两年的。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向钱碧荷,目光温柔:“再拿出二十两,给大嫂看大夫。”   钱碧荷惊了,猛地抬头,手甚至无措地打在桌沿上,发出“咚”的一声。她仿佛察觉不到疼,脸上乍红乍白,目光惊慌:“不,不,我没病,我不用。”   陈大郎惊愕地抬头,看着妹妹。   “她看啥大夫?”杜金花皱眉,狐疑地看着大儿媳。   钱碧荷忙摇头:“我没病。宝丫儿,我没病,不用看大夫。”眼里泪光闪闪,宝丫儿记着她呢。她啥也不是,宝丫儿却认她这个嫂子,没把她当外人。   陈宝音笑了笑,说道:“咱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也不该隐瞒。大嫂想再要个娃娃,给兰兰添个弟弟妹妹。但她身子一直没动静,这得瞧瞧大夫。”   “不用多说,此事我决定了。”禁止其他人说出什么话,伤到钱碧荷敏感的心。   钱碧荷猛地吸了下鼻子,深深埋下头,眼泪哗哗往外掉。   陈大郎也感动不已,喉咙不停滚动,哑声道:“宝丫儿,大哥记你的情。但是二十两太多了,五两,借咱五两就够了。”   “哪能够?要看大夫,还要抓药。”陈宝音道。但陈大郎坚持太多了,两人争执了几句,最终定为十两银子。   陈宝音继续往下说:“花五两银子,买一头骡子,再打辆板车,以后骡子拉着车,送人去镇上,每人一文钱,带货物是两文。”视线一转,跟陈二郎对上,“这事给二哥做。”   陈二郎的性格,是真的懒惰得不行,但家里不养闲人,如果陈二郎继续啥也不干,陈宝音连半个窝头都不会给他吃。   “啊?我要有一头骡子了吗?!”闻言,陈二郎喜得不敢相信。   陈宝音淡淡道:“不是你的,是家里的。”   “嗯嗯,家里的。”陈二郎不争执这个,反正他赶车,就是他的骡子,激动得不得了。   “再拿出五两银子,咱家试着做一做吃食的生意,大嫂的手艺好,由大嫂做。”说着,仍是看向陈二郎,“就由二哥送大嫂去镇上。”   一百两银子,听着很多,但细细算下来,其实不禁花。想要过上好日子,还得想办法赚钱。   陈宝音之前就在想,怎样让家里过得好一点,苦于没本钱。现在好了,感谢两位养兄的及时雨。   “剩下二十两,孝敬爹娘十两,我自己留十两。”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两锭银子,一锭塞到杜金花手里,一锭攥在自己手里,“你们觉得呢?”   他们觉得?他们还能如何觉得?   “宝丫儿,二嫂服了。”就连最挑剔的孙五娘,此刻都忍不住佩服地看着她。   其他人,更是对她又敬重,又佩服,心服口服。   陈宝音笑了笑,说道:“都是一家人。咱们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第29章 分派   很久没有人说话。   不是不想说, 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激动的情绪在身体里奔涌,让他们有许多许多话想说,这些话挤在一起,争先恐后, 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   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 他们是满意的,喜悦的, 期待的, 激动的。看着陈宝音的眼神,毫不掩饰的喜欢。   这样的家人, 咋能不喜欢呢?他们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能有这样本事的家人!   “爹, 这二十两银子给你。”陈宝音开始分银子, “拿去买地。”   陈有福看着雪白的银锭,脸皮抖动着,颤着伸出手接过:“哎, 哎。”他活得年岁最大, 但活了这么些年,他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更没摸过。   陈宝音又拿出三个银锭, 说道:“这是给金来读书用的。金来是咱们全家的希望,所以这份银子不能给到二哥二嫂你们手里, 要给爹娘掌着。”   陈二郎没意见:“是该给娘!”   孙五娘心里想自己拿着, 但是嘴唇动了动, 很识趣的没闹腾。   陈宝音便把三个银锭推到杜金花面前:“娘, 咱家是你管着, 这些银子就由你受累拿着了。”   受累?她把揣着三十两银子叫受累?   孙五娘心里咆哮起来, 她也想受累!让她也累一累啊!但是不能说,小姑子不是好得罪的。经过今天这件事,孙五娘越发看出来小姑子的能耐。小小年纪,平日里没什么脾气,但是真有脑子的!惹了她不痛快,不可能有好的!   “好。”杜金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收下来,极为心疼地看着闺女。这都是宝丫儿的银子啊,虽说是侯府那边给的,可也是给她的,宝丫儿可以傍身的!   就算要拿出一部分,杜金花觉得二三十两就不少了。可是实际上呢?宝丫儿只留了十两银子傍身!   十取一,她的宝丫儿,怎么这么实心眼儿?杜金花心疼得不得了,只觉得闺女太委屈了,心酸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她取出一块帕子,把银锭包在一起,隔着手帕摸着冷冰冰的银锭,似是在摸闺女身上掉下来的肉。   “这是建学堂的银子。”陈宝音又拿出一锭,看了看陈大郎,又看了看陈二郎,“大哥,二哥,这件事就交由你们来操办。砖瓦,桌椅,学子服装,一共办下来,不得超过八两。若是办完还有余下,你们自己拿着即可。”   这话一出,陈大郎愣住了。   陈二郎则是眼睛锃亮:“宝丫儿,哥还能自己拿着?”私房钱啊!这是私房钱啊!   “嗯。”陈宝音点点头,笑得很温和,“但是不能偷工减料,该办的事情要办好。如此,若有余钱,便算作两位兄长的辛苦费。”   陈大郎不觉得有什么辛苦,这都是给自家人办事,张口就要说:“不必——”   “好的!好的!”陈二郎大声说道,盖过了他的声音,“宝丫儿真豪气!你放心,哥一定好好办事!”   他都这么说了,陈大郎便不好再开口。他虽然是长兄,但性格使然,并不是强势的性子。只在心里想着,宝丫儿既说了八两银子,那便都花在学堂上就是。若有余的,便买些笔墨。   本应给他们八两银子,但家里银子兑不开。若是十文八文的,还能兑开。二两银子,打死全家人也兑不出来。用剪刀铰一块下来,又舍不得下手,这么漂亮的银锭,剪坏了可惜。办事的时候,兑开了再还回来就是。   陈宝音继续说下去:“这十两,给大嫂看大夫。”说着,她声音柔和几分,“赶早不赶晚,明日大哥大嫂便进城去,找位大夫瞧一瞧。若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咱们就去京城。”   钱碧荷哽咽着,伸出干瘦的手,抖抖索索地捧起银锭:“宝丫儿,大嫂一辈子记你的好。”   “大嫂客气了。咱们是一家人,是不是?”陈宝音笑笑。   又拿出一锭银子,说道:“其中五两,二哥拿去买骡子和板车。另外五两,等大嫂看大夫回来,不耽误吃药的时候,做吃食买卖。”   还是那句话,找不开。反正都是一家人,谁也不会拿着钱跑了,陈宝音很放心的把钱给了陈二郎。   “对了,二哥尽快买一套笔墨纸砚回来。”她又说道,“家里的事情多了,账目就不清楚,我要每日记账。”   她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说道:“兰兰跟我学记账。”   没有说什么,不是不相信大家,为什么要记账等话。记账,是因为必须记账,谁心里都明白为什么。   “啥?”钱碧荷有些惊讶,“还要兰兰学?她学得懂吗?”   陈宝音笑着道:“兰兰是个聪明孩子,她如果学不懂,那一定是我不会教。”   “必不可能的!”钱碧荷不同意道,想了想说:“我回头跟她好好说,一定让她认真学。”   点点头,陈宝音道:“好。”   事情安排完了,银子也分完了,大家都有了差事。静下来后,心里都有些震动。   宝丫儿真厉害。这一手,使得他们心里都很服气。这一件件事情,他们脑子里都没转过来呢,宝丫儿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了,还把钱算得清清楚楚。   宝丫儿真有本事,比他们都有本事,这个念头深深烙印在一家人的脑子里。   “好了,我有些累了,歇会儿。”陈宝音站起身道。   这不像是一个女儿、妹妹应有的姿态。但这时,不论陈有福,还是陈大郎夫妇、陈二郎夫妇,都不由得站起来,说道:“那你歇着。”   一个接一个,走出屋子。   杜金花没有起身。等人都走了,她才看向眉眼间透出疲惫的女儿,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宝丫儿,你干什么这么实诚,这银子,你自己留着啊!”   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但杜金花就是想说。   她太心疼孩子了,好好儿的大小姐做不成,跑到乡下来,拉拔一家子要脑子没脑子,要啥没啥的家人。   要么,她从来没做过大小姐,自然就不知道锦绣富贵的滋味儿。她会疼她,养她,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说一门好亲。咋也不受这些委屈!   “娘啊。”看着杜金花要哭出来的样子,陈宝音有些好笑,“我留着干什么?银子又不会下崽。拿出来花,不好吗?”   她跟一家人都说得清楚,为啥拿银子出来?因为想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买地,为了长远的保障。建学堂,为了翻身。买骡子,做生意,是为了赚钱,让当下的日子好过起来。   如果不花掉,把一百两银子存罐子里,放床底下,能干啥?啥也干不了,大家该吃窝头还吃窝头。   “娘就是,就是心疼你。”杜金花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她用袖子抹泪,“都要你操心,没一个帮得上你的。”   陈宝音又无奈,又动容,重新坐下,掏帕子给她擦眼泪:“娘说的什么话?咋没人帮我?爹,哥哥们,嫂子们,甚至孩子们,都在努力做事,咋能说不帮我?”   “的确不能说帮我。”她很快否认道,“都是为了这个家,是不?娘?”   大家都是想为了这个家好。杜金花也知道的,可她就觉得闺女牺牲大了!看着宝丫儿忍着疲惫还要劝她,忍住眼泪,打起精神道:“是,你说得很是。”   谁也不能辜负宝丫儿,她心想。她会好好看着,谁也不能没良心。以后如果谁忘了,是宝丫儿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看她怎么收拾他们!   “你歇会儿吧。”站起来,走到床边,把被单平整了一番,杜金花也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带上门。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仿佛一切烦恼和计较都隔在门外,浓浓的疲惫感涌上来,陈宝音坐在床沿,蹬掉鞋子,倒在床上。   心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疲乏,像是耗空了力气,她阖上眼皮,很快沉入了睡眠。   院子里,杜金花把老头子、两个儿子儿媳都叫过来,严肃地道:“我要给宝丫儿盖间屋子。”   大家一愣。   随即,陈二郎道:“盖!是该盖一间,宝丫儿大了,得讲究些。”   陈大郎之前就提过,当然没意见:“盖。”   杜金花又扫过两个儿媳,尤其是二儿媳,只见孙五娘没说屁话,这才又道:“宝丫儿一心为了家里,咱们也不能寒了她的心。她明明可以把一百两银子都留下来,至少留下大半,可她没有。换成你们,都舍得拿出来不?”   众人沉默。   “宝丫儿只留了十两。剩下的,都拿出来给家里了。这样好的闺女,这样好的妹子,你们还能找出来不?”杜金花压低声音吼道。   就连孙五娘都有些心虚。别看她娘家疼她,但她如果哪天有了一百两,肯拿出十两给娘家,就算大方了。   “给她盖一间。”陈有福说道,这闺女一心为着家里,的确不能亏待她,“东屋边上还能清理出一块地,可以盖一间。”   杜金花也看中那块地方了,她想让老头子和两个儿子先把宝丫儿的屋子盖起来,再说学堂的事。但现在她不由得想,学堂盖哪里?   “学堂盖哪里,先放一放。”她道,“先给宝丫儿把屋子盖起来,你们咋想的?”   还能咋想?陈二郎捶着胸口道:“盖!不然咱良心痛!”   “你也有良心?呸。”杜金花啐他一口,答应下来,“先别给宝丫儿说。另外这钱,从公中出。”   家里还有七两银子。宝丫儿的那十两,一定不能动。得从家里的存款里出,杜金花的理由是:“她住不了几年。过两年,她就嫁出去了。这屋子空出来,还不是给你们的?”   宝丫儿可没享受到什么,都是他们在捡便宜!   其他人都没说话。   不是心有不满但不说,而是真没什么不满。宝丫儿坦荡磊落,一点儿私心都没有,叫人打心底里敬佩。   事情就这么定了。陈有福和两个儿子商量盖土胚房还是砖瓦房,杜金花没吱声。听了一会儿,才道:“哪有爹娘住土胚房,叫闺女住砖瓦房的?传出去,宝丫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群没脑子的东西!   “说得是。”那就定了,盖土胚房。   盖房子要挖土,做土坯,想快点盖起房子,就要喊人。陈有福父子三个,大房那边还有爷四个,都喊过来帮忙。   杜金花沉着一张脸,在旁边监督,这一家子都没长脑子似的,不看着点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犯蠢。   “大娘。”忽然,院子外头响起一声。   杜金花扭头,看见篱笆院子外面站着个书生,走过去道:“你咋又来了?”   顾亭远不是又来了,他是根本没有走。   “我来给陈小姐送画儿。”他手里拿着一卷画,对着岳母,有些紧张,“我,我在河边作画,就看见陈小姐似乎,不大高兴。”   说到这里,他更加紧张起来,担心岳母不收:“或许,陈小姐看到画儿,会高兴些。”   他拘谨着,将画儿递过来。   杜金花接过来,展开:“画的啥啊?”   绿色的叶子,绿色的画,满纸的绿,她皱眉:“你这是画的啥?”   “是牡丹花。”顾亭远解释,“牡丹花颜色很多,绿牡丹是很罕见,也很名贵的一种。”   杜金花不懂,她只觉得花儿该是红的,黄的也成,紫的也好看。绿色的,是啥啊?   “那行。”她小心把画纸卷起,“等宝丫儿醒了,我交给她。”   顾亭远点点头:“嗯。”没能再见她一眼,有些可惜,但岳母收了画,没骂他登徒子让他滚,他还是很高兴的。   “如此,小生便告辞了。”他拱拱手道。   “等等。”杜金花想起一件事,走近他几步,小声问道:“镇上,哪个医馆的大夫本事高?”   顾亭远一怔,答道:“镇上有两家医馆,和春堂的丁大夫医术不错,邻居们有病的痛的,都是请他来家里。”   “这样啊。”杜金花记下他说的和春堂与丁大夫,“多谢你啊,小顾。”   不管咋说,这孩子的心眼不错。不孟浪,还有求必应。她脸色好看一些,柔和问道:“口渴不?喝水不?”   顾亭远带水囊了,但岳母问他,他便垂下眼睛:“有些口渴,劳烦大娘了。”   “客气啥。”杜金花道,转身进院子里,给他倒水去了。   顾亭远拘谨地站在院子里,不敢乱看。   不多会儿,杜金花端着一碗水出来,递给他。顾亭远接过,背过身,一口一口喝光。   回过身,他将碗递还给岳母,想了想问:“大娘,是家里有谁生病了吗?”   该不会是宝音吧?他有些担心。想到刚才在河边,她清冷伤心的样子,忍不住道:“是陈小姐,刚才在河边着凉了吗?”   “呸!”杜金花立刻变了脸,“你咒谁呢?”   吓得顾亭远忙摆手:“不是,不是,大娘误会我了。”   “没谁。”杜金花没好气道,“一个亲戚罢了。”说完,开始撵人,“没事了吧?没事就走吧!”   一个个的,盯上她的宝丫儿。   看着就烦。 第30章 赠画   轰走顾亭远, 杜金花左想右想,心里不大稳当。走进厨房,切了姜片,放入两粒红枣, 又舀了一勺红糖, 给宝丫儿煮姜茶喝。   那书生说她站在河边吹了冷风,杜金花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 万一宝丫儿着凉病了,可怎么办?   姜茶煮好, 盛进碗里,尝了一口, 又辣又甜。想了想, 又舀了小半勺红糖,放进碗里,搅和化开。宝丫儿在侯府长大, 吃惯了好吃的, 一勺怕不够甜吧?   杜金花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姜茶,推门走进堂屋,看见陈宝音还在睡。她一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然后抚上闺女的额头。还好,不热。   “宝丫儿?宝丫儿?”她轻声叫道。   陈宝音睡得不沉, 被她唤了几声, 就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 反应过来了:“娘?怎么啦?”   “喝点姜茶。”杜金花柔声道, “那书生说你在河边吹了风, 娘担心你着凉。”   陈宝音倒是不冷, 但这会儿也有些渴了,见杜金花疼惜地端到床前,便坐起来:“谢谢娘。”   “客气啥哟。”杜金花爱怜地道,“慢些喝,仔细烫着。”   陈宝音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   果然很烫,还很辣。当然,更甜,齁甜齁甜的:“娘,你放了多少糖?”   “咋的?不甜吗?”杜金花慌忙问。   陈宝音都快喷了,很想问,娘你是不是在逗我?这还不甜?   “够甜。”她说道,埋头喝了半碗,然后把另一半推给杜金花,“娘,你也喝。”   杜金花嗔她一眼:“干啥,又分给娘,你自己喝!”   “就要娘喝。”陈宝音仰头看着她笑,“娘不喝就是嫌弃我。”   “嫌弃你!就嫌弃你!”杜金花道。   陈宝音就笑起来,跪坐起来,抱着她的手举高碗:“不许嫌弃,娘快喝,趁热,快喝。”   杜金花这下板不住脸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得不把一碗姜糖水喝了。很甜,甜丝丝的一路绕到心上去了。   “再睡会儿吧。”她几口喝完,把闺女又按回去。   陈宝音睡不着了,也不想总是睡着,眨了眨眼下了床:“不睡了。”   “不想睡就起吧。”杜金花道,“姓顾的书生画了幅画,我拿给你。”   陈宝音好奇:“他的画怎么在咱家?”   怎么说呢?实话就是,姓顾的书生在献殷勤。   “送你的。”想了想,杜金花说了实话,闺女不傻,比一家人都聪明,对她可以说实话,不用怕她被人骗,“说是什么绿牡丹,珍稀品种。”   “哦?”陈宝音眉头微挑,来了兴致,“绿牡丹的确是不常见的品种。”像绿玉一样,清幽高贵。只是陈宝音不太喜欢,她喜欢明艳的色彩,粉红粉紫粉黄,都是姝丽无双的花朵。   杜金花将画卷拿来,陈宝音接过展开,看到深深浅浅的绿色,细微的青草汁气味传来,不用多想,他取色的手法了。   画得当真不错,极有意境,陈宝音很喜欢。再看空白处,题着两行小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画不错,字也不错。   “回头二哥进城,让他请人裱起来。”陈宝音道,重新卷起画纸。虽然不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但也是一幅不错的画。   她有点高兴。曾经她是侯府千金,常有人送她称心合意的礼物,不觉什么。但现在她只是一介农女,也有人送她合心意的礼物,她便觉得珍贵起来。   杜金花应了一声:“成,等下我跟他说去。”   “啥?裱画?”陈二郎听了要求,摆摆手道:“知道了,过两日就去。”   家里要盖屋子,他忙得抽不开身。陈宝音要记账的笔墨纸砚,都是陈大郎和钱碧荷去镇上时,顺路捎回来的。   没想到,才隔了一日,顾亭远又来了。   “小顾,你咋又来了?”杜金花皱着眉,表情说不上好,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你这是做啥?”   稀罕她闺女,杜金花很高兴。但是,他连书都不读了,又让杜金花觉得没主心骨,不坚定,不会有出息。   顾亭远察觉到岳母的不满,并不慌乱,仔细回答道:“我清晨读书,午后读书,夜半读书。白日里,则作画来卖。”   他要赚钱养家,养姐姐,娶宝音。每日往外跑,并非不分轻重,而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是经过科举,又做过官的人,再一次考出功名不是难事。倒是姐姐和宝音,才是他最重要的。   “你作画,就跑到咱们陈家村?”杜金花狐疑地看着他,“咱村里有啥?”   顾亭远握着未送出去的画卷,答道:“此处风景甚好。”   有广袤土地,有蜿蜒流水,有灿烂瑰宝。   没有比陈家村更美丽的地方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怪。”杜金花没想到他夸的是宝音,只以为他觉得陈家村的风景好,甚是不解。瞧着他手里的画卷,问道:“这又是什么?”   顾亭远双手捧着,递向前去:“昨日手里颜料不足,仓促之下,就地取材,画了一幅绿牡丹。兴许陈小姐不喜欢,故而昨日又做一幅画。”   怕宝丫儿不喜欢绿牡丹,就重新画了一幅?   杜金花接过,打开来。只一眼,就被惊艳到了,只见大朵大朵的粉紫花朵,开在碧绿叶片中,大气而贵气:“这个好!”   顾亭远见岳母喜欢,心放下了一半。   “你有心了。”欣赏完,杜金花将画卷收起来,掀起眼皮子,瞧着他问:“还有别的事吗?”   顾亭远犹豫了下,轻声问道:“陈小姐可还好?昨日不曾风吹着罢?”   “宝丫儿好着呢!”杜金花没好气道,“你别总想着她不好。”   “是,晚辈知错。”顾亭远连忙弯腰,做了个揖。   说话时,院子里传来种种热闹声响,顾亭远看了几眼,问道:“大娘家里要盖房子?”   “你还懂这个?”杜金花奇道。她以为他只会死读书,毕竟他看着就像不通俗务的样子。   顾亭远答道:“曾见过。”   “嗯,在盖房子。”杜金花索性跟他聊几句,“咱们家里要建学堂呢!这叫什么,族学!只有咱们陈家的孩子就读!”   建学堂?顾亭远一怔,岳母哪来的银子?   岳母家底很薄,他有印象。   犹豫了下,他问道:“大娘可需要帮忙?”   “你能帮啥?”杜金花稀奇道。他一个风吹就倒的单薄体格,能帮啥忙?写几幅字送宝丫儿,还差不多。   谁知顾亭远的回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晚辈手里还有一点闲钱。不多,只有几百文,大娘需要吗?”   家里不止这点银钱,但家里的银钱都是姐姐掌着。他提出来,怕是不合适。既如此,他多卖几幅画,多写几幅字,攒点钱帮衬一下。   杜金花一脸做梦的表情。傻子吧?这是个傻子吧?非亲非故,上赶着拿钱?   他自己清贫,还要卖书贴补家用,主动借钱给她?图什么啊?   “小伙子,你这样不行!”她忍不住教训道,再是喜欢宝丫儿,也不能这样傻呆呆的。对于顾亭远主动要借钱的举动,她非但不感动,还很不赞同,“做人得长个心眼!不然被人骗了钱,哭都没地儿哭去!”   “大娘不会骗我的。”顾亭远不紧不慢地道,“大娘热心肠,给我水喝。陈小姐热心肠,提醒我不要被草丛里的蛇虫咬了。二郎兄热心肠,送我出村子,还要帮我背书箱。大娘一家都是热心肠,岂会坑骗我?”   他不傻,也没被人骗过钱。现在如此,是宝音家里用钱,换了别人,他才不借。   这番话说出来,倒让杜金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嘴角忍不住上翘。还别说,这傻呆呆的书生,说话还挺好听。   “那是。”她不由得挺了挺腰干,“咱全家都不是黑心肝的人,从不坑骗人。”   顾亭远似乎与有荣焉,脸上跟着骄傲起来。   他要追求宝音,就要展现自己的诚意,同时又不能显得太傻。太傻了,岳母瞧不上,会觉得宝音嫁给他,要吃苦头的。   “咱不用你的银钱。”杜金花拒绝了,“你自己攒着吧。老大不小了,留着娶媳妇吧。”   说到这里,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她先入为主,以为这书生看中了宝丫儿。但他可没这么说过,若是……   “小伙子,你娶妻了没有啊?”她看过去问道。   顾亭远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晚辈并未成家。”   “当真?”杜金花扬起声调。   “当真。”怎么也没想到,岳母会这么问,顾亭远不敢有半丝迟疑,唯恐岳母误会,“晚辈之前闷头读书,不曾想过娶妻一事。”   他长这么大,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这个一定要说,宝音在意这个。假如知道他是这样,会对他有好印象。   “这样啊。”杜金花点点头。   没成亲就好。   至于是不是相中了宝丫儿,杜金花不会问他。   “你还不走?”她道。   “……晚辈告辞。”突然被逐客,顾亭远有点懵。他还没见到宝音,心里很是不舍,往院子里看去一眼,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回去之后,要问一问姐姐,何时来提亲?   他想见她。   很想很想。   瞅着书生走了,杜金花立刻进屋,端起针线筐,去前头找本家大嫂说话。钱碧荷是个闷葫芦,孙五娘是个没有心的大嘴巴婆娘,这两个人都不是聊天的好对象,她有事情都是去找大嫂说。   淮阴侯府。   江书回到府中,刚交了差,就被交好的丫鬟小厮们围住,打听假四小姐的情况。   “她瞧着怎样?”   “疯了没有?”   “被打落云端,她现在很凄惨吧?”   众人纷纷猜测,有的同情,有的看热闹,围着江书七嘴八舌。   “没有。”江书答,“她没疯,也没闹,适应得不错。”   众人听了,都有些失望,还有些不相信:“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就是,换谁受得了?”   一般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骄纵任性的陈宝音?她一向仗着嫡小姐的身份,半点儿委屈都不肯受。现在好了……   “怎么不盼着人好呢?”江书喝道,瞪过去一眼,“都散了。”   众人只得散了。交情好的,一道儿回去,仍是悄悄嘀咕。没人注意到,一墙之隔的外面,有个婉约秀致的少女站在那里,听到了他们的话。   “四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声道。   徐琳琅抬眼,微微一笑:“回吧。”说完,抬脚往前走去,礼仪姿态仍显稚嫩,却已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丫鬟连忙跟上。 第31章 人心   家里要盖房子, 土坯,木料,门窗,檀条, 瓦板, 芦席等都要准备。   不大的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 无法落脚。男人们干活儿的动静, 扯着嗓子交谈的声音,纷乱杂吵, 令孩子们根本无法沉下心来读书。   盖房子是件大工程,没有个把月完不了工。给孩子们放假, 等房子盖完, 是必不能行的,因此陈宝音将授课地点转移到大伯家。   每日吃过早饭,她带着兰兰和金来去大伯家, 待到午饭再回去。   “不缺你们那口饭吃。”大伯娘拦住她, “在家吃就是。”都是一家人,一个爷爷传下来的血脉,吃顿饭有啥的?再怎样, 也不能不给孩子一口饭吃。   孩子的爷爷奶奶可还都在呢!   “多谢大伯娘。”陈宝音道。不过,留下来不大合适, 若是一顿两顿饭, 留下来也就留下来了。可时间长着呢, 她今日留下吃了, 明日呢?后日呢?   “我吃过饭, 还要午歇的。”她轻言慢语地婉拒。   大伯娘听了, 脸上更不赞同了:“午歇?你们家吵成那样子,哪里歇的好?快坐下,别走了。吃过饭,你来我屋里歇会儿,我去你们爷奶屋里。”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诚心留人了。陈宝音不好再拒绝,便道:“那就麻烦大伯娘了。”   “嗐,有啥麻烦的,你这孩子就是礼多。”大伯娘道,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   很快,午饭端上桌,大伯娘安排自己的儿媳们挪动位置,给宝丫儿腾出地儿。   至于兰兰和金来,跟杏儿牛蛋等孩子们一样,端着碗蹲地上吃。但两个孩子根本不在意,大伯娘家吃的比家里好,菜里放的油多,吃得开心着呢!   吃过饭,兰兰和金来就回去了。两个孩子精力旺盛,不爱午歇,回家玩去了。大伯娘没留他们,小破孩,爱干啥干啥。牵着陈宝音,来到她屋里,铺床褥。   “歇会儿吧。”大伯娘脸色柔缓,“教一群捣蛋鬼,累坏了吧?”   陈宝音笑着摇头:“哪里呢,孩子们都很听话。”   “嗐,听话啥?”大伯娘一脸嫌弃,“一个个鬼主意多的是,再难管也没有。”   不是一个两个,是九个孩子呢!想要九个孩子都听话,那是白日做梦。大伯娘在一旁看着,这些孩子皮得很,一会儿摸摸凳子,一会儿踩个蚂蚁,一会儿捉弄捉弄旁边的人,不会老实超过一刻钟。   她逮住好几次,一顿训斥,连哄带吓,却只能管一小会儿。   陈宝音便笑:“小孩子调皮些不碍什么,教他们识字都很乖。”   她一点都不烦,眼神柔和,当真觉得侄子侄女们都很好。   虽然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矛盾,会你推我、我打你,谁也不看谁,但过不多会儿就好了,谁也不记仇。   不会想着逮着机会把对方推进冰窟窿里,往对方屋里放毒蛇,把对方孝敬长辈的东西换成大不敬之物,让对方挨板子、被厌弃。这些孩子,谁也没有这种心思。   大伯娘笑起来,和蔼地说:“快歇着吧,下午少不得还要头疼。”   真心实意觉着自己孩子好的人,谁会不喜欢呢?她走出屋子,和上门,决定下午切个梨,煮一锅梨汤,给宝丫儿和孩子们解渴。   “娘。”二嫂走上前,看起来有话要说。   大伯娘看着她问:“啥事儿?”   “娘,宝丫儿教的孩子们真好,是不是?”二嫂眼神试探。   大伯娘“嗯”了一声,道:“是很好。”家里的几个孩子,变化太明显了,识字、会背书了不说,乍一看都不一样了。   知道讲究了,要梳头,要洗脸,也很少爬高爬低滚得一身泥土了,跟村里同龄孩子一比,很不一样了。   “娘,我想……”二嫂吞吞吐吐。   大伯娘看她一眼,道:“有屁就放。”   二嫂嗔她一眼:“娘,您说啥呢?咱们家都要变成耕读人家了,您咋还说粗话呢?”   大伯娘嗤了一声,看着这个心眼多的儿媳:“那你放不放?”   二嫂噎了一下,没敢再多话,捏着手心,觑着婆婆的脸色:“我想叫我娘家侄儿,跟着石头和柱子一起读书。”   “娘,宝丫儿能同意不?”   “你想叫我去问?”大伯娘道。   二嫂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   她是不好意思问的。教九个孩子呢,这几日在家,她看在眼里,陈宝音是如何费尽心思教孩子们识字,给孩子们开阔眼界,那是耗心费力极了。   “娘,您觉得能成不?”她咬了咬牙,似乎是豁出去了,“杏儿,石榴,桃花都是女娃,不读书也行。”   她没有女儿,只生了石头和柱子两个男娃。要不,都不必问婆婆,直接让女儿不读了。   道理很简单,二嫂是这么想的,如果宝丫儿最多教九个人,那就替换一个女娃下来。   女娃嘛,读书不读书的,不那么要紧,有机会还是给男娃。但男娃再要紧,那也不是姓陈的。   二嫂觑着婆婆的脸色,小声说道:“我娘家不会白占这个便宜。”   会给好处的!   “是吗?”大伯娘哼了一声,“既有钱粮,咋不去镇上读书?”   那不是更好?进私塾里,教书的先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比这强?   “那不是,读不起吗?”二嫂讪讪道。去私塾,不用给束侑啊?笔墨纸砚不用买啊?不得给孩子准备两身得体的衣裳?还要抽出一个人,日日接送。   但如果到家里跟宝丫儿识字,这些问题就都没有了。侄儿甚至可以住下来,啥事儿都省了。   “读不起,嗯。”大伯娘意味不明地说,抓了把秕谷,撒到鸡圈里。   多年婆媳,二嫂看出来了,婆婆不同意。   “娘,娘!”她追过去,“要不您跟宝丫儿说说?九个孩子,跟十个孩子,也差不多嘛?再说,我那侄儿很乖巧,绝对不捣乱,会认真听宝丫儿话。”   大伯娘喂完鸡,转过身,拍拍手道:“不用再提了。”   “娘!”二嫂追着她,还想挽救一下。   但大伯娘根本不理她,说完就出了门,往北面陈有福家去了。   二嫂气得跺了跺脚。   “宝丫儿,你教得真好!”午后,陈宝音坐在庭院里喝水润喉,看着孩子们在地上划拉,就听到二嫂走过来说道。   “二嫂别夸我,不敢当。”陈宝音笑笑。她这点墨水,算什么呢?当不起别人的夸赞。   二嫂立刻不赞同道:“怎么不敢当?我听着你就是教得好!瞧瞧,石头、柱子都改头换面了,跟以前可不一样了!”   “本身就是好孩子,不能算作我的功劳。”陈宝音慢慢喝着梨水,梨子的味道淡到喝不出,但也还是比白水好喝些。   二嫂听她夸自己的两个孩子,心里很高兴,也大胆了一些——宝丫儿很好说话嘛!   “唉,也就是石头和柱子好命,投胎到咱们家来,有人教他们读书识字。”二嫂叹了口气,“像我娘家的侄儿,也是好孩子,就没这个命。”   说着,她余光悄悄打量陈宝音。   如果陈宝音有意,此刻就会提议,让她娘家侄儿过来一块儿识字。   “唉。”只听陈宝音亦是叹气。   二嫂等了等,没等到她的下文,不由得摸不着头脑。啥意思啊?   叹气是啥意思啊?   “宝丫儿,”想不明白,她索性直白问道:“能让我侄儿也跟你读书吗?”   陈宝音没回答她,而是微微侧身,向她身后看去:“大伯娘。”   浑身一哆嗦,僵硬着慢慢转身,就看到婆婆黑着的脸。二嫂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辩解:“娘,我,我就是……”   “跟你说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大伯娘严厉喝道。   二嫂吓得一抖,低声哀求:“娘……”   别人的家务事,她显然不方便掺和,陈宝音搁下碗,识趣地走开。   孩子们写写划划,互相说句话,偶尔我踩掉你写的字,你划花我写的字,陈宝音都不管。   把她今日布置的课业完成就行。明天她要考校,只要能通过,他们爱玩便玩去吧。   她看似宽和,但孩子们玩归玩,丝毫不敢懈怠。因为她的惩罚很严厉——完不成的,明日讲故事不许听。   那可太难受了!别人都能听,就自己不能听,简直是酷刑!   “叔爷爷。”隔壁院子门口,坐着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头儿,眯着眼睛在晒太阳,陈宝音住脚,见过长辈。   叔爷爷慢慢抬头,看了她两眼,点点头:“嗯。”   陈宝音便又朝前走去。大半日没见杜金花了,好想她哦。   梨花镇上。   顾舒容花钱请人打听消息,终于得到信儿,兴冲冲地回到家:“阿远!明儿姐姐就请媒人去提亲!”   那是个好姑娘,听说模样俊俏,性子也好,温温柔柔的。知书达理,上敬重长辈,下爱护子侄。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姑娘?   别说农户的女儿配不上她弟弟,人家可是侯府养大的,虽然是假千金,可是这么多年的教养,做不得假!配阿远,绝对是阿远占了便宜!   顾舒容喜滋滋的,拍着弟弟肩膀:“老天爷待见你呢!阿远!”若是能成,这简直是天赐良缘!   “姐姐……”顾亭远心中亦激动,要跟宝音提亲了,光明正大的提亲!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倾慕她!   前世,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被她救了,连累她流言蜚语缠身,以至于后来说不清楚,他其实是倾慕她才求娶,而非不得不求娶她。   而他亦不敢问出口,她最后应亲,究竟是苦于流言,不得不嫁给他,还是……还是也有几分心动于他?   好在,那些遗憾与苦涩,这一回终将得到圆满。 第32章 有变   顾舒容只有一个弟弟, 姐弟两人相依为命长大,对弟弟的婚事,她看得十分之重。   请了镇上口碑最好的媒婆,提上一只活雁, 带去陈家村。   媒婆姓陈, 跟陈家倒是本家了。进了门,便扯着喜庆的音调, 扬声道:“是陈有福家不?”   杜金花是在家的, 跟两个儿媳烧烧水,煮煮茶, 给出力气盖屋子的劳力们添把手。   听到声音,她转头往院子外头看去。登时, 眉头一挑, 明白了陈媒婆的意图。   “是。”她撂下手里的家伙什儿,拍拍身上的灰屑,迎出去道:“你来做啥的?”   陈媒婆见她出来, 顿时笑得像一朵花儿一样, 说道:“大妹子,你看我提着雁,我能来做啥?”她穿着鲜艳, 笑容喜庆,“有人托我给你闺女陈宝丫儿说亲呢。”   杜金花扯扯嘴角:“进来说吧。”   来说亲的人家, 总有十几家了, 提着雁来的, 倒是头一回。   看来是个讲究人家, 杜金花心想, 先在心里满意了一分。这才是提亲, 是把她宝丫儿当排面上的人。   “坐吧。”进了屋里,杜金花让大儿媳倒茶。   家里现在整日烧着热水,茶也是一大锅一大锅的煮,现成的,钱碧荷很快端了两碗茶水进来。   “看大妹子你是个利落人,难怪生的闺女那么讨喜,托我来说亲的那家人啊,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替他们说说。”陈媒婆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光。走了一路,她渴坏了。   杜金花便让大儿媳再去舀一碗。   “但我们这行,讲究的是一个心诚,再不能干混淆黑白,烂心肝肚肠的事。”陈媒婆拍着胸口,当当作响,“咱有啥说啥,绝不胡说一句。”   杜金花扯扯嘴角。信她才怪。但脸上没表露,客气道:“那你说说吧。”   “好嘞!”陈媒婆喝了碗茶,嗓子润好了,便开始舌灿莲花,夸赞起顾亭远姐弟,“我说的这户人家啊,姓顾。别的先不说,那叫一个重情重义……”   姐弟两个,扶持多年,从没红过脸,姐姐照顾弟弟,弟弟心疼姐姐,能不叫重情重义吗?   “没有恶婆婆当头,只有一个贤惠的大姑姐。咱家闺女嫁过去呀,一天的磋磨日子都不用过。”   杜金花皱起眉头。啥?爹娘都没了?那这孩子福薄。   “别看这书生二十岁出头,已经是个秀才了呢!待明年下场,那一准儿考个举人老爷出来!”   秀才?那不是应该的吗?连个秀才都不是,那还有脸想她的宝丫儿?   “这秀才读书好,人却不酸腐。性格温柔,处处体贴,宝丫儿嫁过去呀,那是享福的日子!”陈媒婆接着夸道。   杜金花便回想顾亭远的样子,的确不酸腐。会画画给宝丫儿,讨宝丫儿欢心。一个屋住着,杜金花知道,宝丫儿喜欢那两幅画,经常会拿出来看。   混蛋陈二郎,还没去镇上给宝丫儿裱起来。   这么一看,顾亭远也不是多细心。他咋就不裱起来,再给宝丫儿送过来呢?   陈媒婆好话说了一箩筐,杜金花的脸上也没露出喜色,不禁感到惊奇。这老太太,沉得住气啊!   让陈媒婆自己说,这门亲事是很好的。   顾家姐弟俩,是真的好人家。虽然上头长辈不在了,没人支应,但反过来说,没有公婆压在头顶上,谁又能说不是好事儿呢?当过人媳妇的,都知道被公婆压在头顶上的滋味儿。   她夸完顾亭远,又夸顾舒容。说这个大姑姐都有多好,良善实诚,邻居都夸,是个温柔细致人儿,就是被婆家耽误了,也是令人唏嘘。等顾亭远成了亲,她必定也要嫁出去的,到时候宝丫儿和顾亭远两个人过日子,保管蜜里调油,甜蜜恩爱。   杜金花却想,顾亭远会买菜,难道还会洗衣做饭吗?他一个读书人,平时要读书,洗衣做饭扫洒这些日常活计,岂不都是宝丫儿来?   这样一想,她觉得宝丫儿嫁过去亏了。在家里,宝丫儿衣裳不多,又穿得干净,都是她两个嫂子给她洗,她大嫂还抢着洗。吃饭,也不用她动手,自己和大儿媳都能做饭。至于扫洒之类,兰兰都能包了,更是用不着宝丫儿。   不成。   这事儿不成。   杜金花心里的两分满意,渐渐扣光了。就算顾亭远模样不错,人也温柔好性儿,可是宝丫儿嫁过去,那是没实惠的。   除非他考上举人,做了官,家里养得起奴仆。到那时候,她才会考虑。   陈媒婆喝了两碗茶,说得口干,也没在杜金花的脸上瞧见一个笑模样儿。她有些挫败,有些不服气,好胜心起来,愈发想要说成这门亲事。   “日头不早了,就不送了。”杜金花听着陈媒婆口中翻来覆去的话,没有了新鲜事儿,就开始赶人。   陈媒婆起身,口中仍道:“这真是百里难挑一的好亲事,一般人家我都不说的,也就是看咱宝丫儿实在是个好姑娘,才赶紧来说。大妹子,咱可好好考虑考虑,不能耽误闺女的前程!”   扯出个笑脸,杜金花道:“嗯,等我想一想。”   这就不算拒绝得干脆,陈媒婆终于松了口气。顾家说了,如果她说成这门亲,一定给她重谢。   “得嘞,那您忙着。”陈媒婆告辞了。   杜金花送她出了院子,看着人走远,才折回来。进了篱笆门,看着院子里乱糟糟的一地,再看看东屋边上那一块空地,心里难过。   给宝丫儿盖的屋子,还没建成,她就要说亲了。   真舍不得。   真舍不得啊。   老天爷给宝丫儿安排了好人家吗?若是有,她心里还是欢喜的。眼里有水光,趁着没人看见,她悄悄抹掉了。   送走陈媒婆没多久,大伯子陈有粮和村正来了。   “说亲的走了?”进了门,陈有粮就问道。   他们刚才就来了,因为家里有客,才回去了。   “走了。”杜金花道,“大哥,四叔,这是有啥事啊?”   村正也姓陈,按辈分,他们该叫一声四叔。   四叔坐下来:“你家有福呢?”   “陈有福!”杜金花走到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陈有福在忙活着,没看见来人,听到婆娘喊他,才丢下手里的泥坯,走了回来:“啥事儿?”待进了屋,他忙叫一声,“四叔。大哥。”   “你们咋来了?”他伸手,在杜金花给他打的水里洗去泥巴,搬了木墩坐下。   四叔道:“有正事。”   陈有福便认真听起来。杜金花让大儿媳把水盆端出去倒了,自己也搬了木墩坐下来,准备听听。   “我听说你们家打算建个学堂?”四叔问道。   陈有福一怔,看了大哥一眼,然后点点头:“算不得学堂,不过是自家孩子在一块儿读书,想着娃娃们人数多,值当的,就盖间屋。”   啥学堂不学堂的。他们自家觉得,孩子们开始读书了,以后都会出人头地,自家要变成耕读人家了。但这能说出去?会被笑死的。   “嗯。”四叔显然也听说了,但这不是个事儿,“咱们村里想建个学堂。”   一句话,陈有福愣住了。   啥意思啊?他没明白,扭头看向大哥。   陈有粮便道:“宝丫儿会教孩子,四叔的意思是,学堂由村里盖,让宝丫儿教村里的娃娃们识字。”   闻言,陈有福的嘴巴张得老大,扭头看向自家婆娘。   杜金花这会儿也睁大眼睛,一脸的惊讶:“四叔,这,这……”   咋突然要让宝丫儿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她忍不住问:“我家宝丫儿只是个女娃。”   再厉害,再本事,宝丫儿她是个女娃。教自己家孩子,他们不嫌弃,还觉着好。但,教别家的娃娃?还是全村的娃娃?   “别家乐意吗?”陈有福问。谁乐意被他闺女教?别回头宝丫儿在村里教书,大伙儿都找他闺女麻烦。   四叔就笑起来:“你们以为,我为啥来?”就是因为村里别家看到有福有粮家的孩子们读书,模样儿、精气神儿都不同了,心动了,来家里找他。   那他又为啥管这个事呢?   朝廷很希望治下百姓开蒙。如果村里人识字,懂礼数,这就是他的教化之功,算作他的政绩,朝廷会嘉奖他的。   倒不需要考出几个童生、秀才。原因很简单,读书花钱,一般人家都供不起。别的不说,考个童生,要读多少书,写多少字?单是要练一笔好字,所耗费的笔墨纸砚,就能拖垮一家人。村里人都供不起,如果供得起,就不会等到今日了,早就送孩子去私塾了。   “咱们建一座陈氏族学。”四叔端起碗,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   只要村里人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懂些礼数,就了不得了。   请个先生,很费钱,他从前没想过。但谁让读过书、识字的这个,是个女娃呢?教教识字而已,她不会觉得被埋没才华,一般的先生不乐意干这个,但陈宝丫儿行。   陈有福和杜金花的嘴巴都张得老大,呆呆蒙蒙的,反应不过来。   凑过来听的儿子媳妇们,也都惊得呆住了。   孙五娘拉扯着陈二郎的衣裳,颤抖着说:“宝丫儿,要当先生啦?”教自己家孩子,称她一句先生,是捧着她。但如果教全村的孩子,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先生了。   陈二郎也抖,妹子也太出息了:“好,好像是的。”   孙五娘扯着他往后走了一步,凑近他低声道:“宝丫儿现在教九个孩子。如果她教全村的孩子,还能顾得上咱们金来吗?”   陈二郎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   “得,得问问宝丫儿。”半晌,陈有福木木地开口。   如今家里有余钱了,宝丫儿教杏儿牛蛋他们,大房就管着她的衣衫鞋袜。闺女的日子不难过,吃穿都不缺,何苦吃苦受累去?   但他不敢拿主意。宝丫儿是个聪明孩子,比家里人都聪明。而聪明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别人做不了他们的主。   “嗯。”四叔点头,似乎没想过她会拒绝,“村里不亏待她。如果她应了,那么每年六百斤米、六两银子给她。”   陈有福和杜金花再次惊呆了,这下孙五娘都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了——娘哟!老天爷哟!这么多东西?!   她顿时顾不上金来了。让金来读书,不就是为了以后家里光景好,能吃饱饭,吃口肉吗?宝丫儿挣这么多,她一个人又吃不完,家里的光景眼看要好起来了呀!   发觉这家人的震动,四叔再次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他就说,这事能成。   这么多东西呢,咋成不了?   要说正经的教书先生,要给薪俸、膳食、节敬,他刚才说的这些,请不来人。但宝丫儿不一样。她不是正经的读书人,也不教科举,她就是给孩子们启蒙而已。给她这些东西,尽够了。   四叔算得精准,村里来识字的娃娃,少则二十个,多则四十个。不是说村里就这么多孩子,毕竟一百多户人家呢。而是愿意让孩子识字的人家,就那么些,其他人家的孩子都要干活呢。   按三十个孩子算。宝丫儿要教三十个孩子,那就每个孩子二十斤米,二百文钱。若是进私塾,可远不止这些花费,所以村里人一定会同意的。   这么轻轻一打算,他的朝廷嘉奖就要来了,四叔高兴得简直要哼起来。   “那,那宝丫儿回来,我们跟她说。”陈有福道。   四叔点点头,起身走了。   家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 第33章 应下   想过宝丫儿不是白教, 毕竟教隔房的侄子侄女都不白教呢。但是,给这么多?这是一家人都没想到的。   四叔走了,陈有粮没走,自己碗里的水没了, 递出去, 钱碧荷连忙上前接过,去厨房舀水。   “宝丫儿出息, 别埋没她。”陈有粮道。   大家还是没说话。   这事不是小事, 他们都不知道咋好了。   “宝丫儿做过大家闺秀,在河边上, 她连件衣裳都不会洗,还是现学的, 没错儿吧?”陈有粮问。   听了这话, 杜金花狠狠瞪了孙五娘一眼。就是她大嘴巴,喊一嗓子,才让人听见, 传开了。   孙五娘张了张嘴, 不敢说什么,因为这事儿是她挑破的没错。可那会儿,她也不知道小姑子这么厉害啊!往陈二郎身上缩了缩。   只听陈有粮接着说道:“宝丫儿连件衣裳都不会洗, 难道会做别的?咱们可是农民,要在田地里讨生活的。宝丫儿能干得了?”   杜金花心说, 那又咋了?宝丫儿都十五了, 临出嫁也没几年了。在娘家时, 就让她教书。等嫁了人, 给她找个养得起奴仆的, 不就成了?   “是, 前段时间宝丫儿的手帕交差人来,给她送了点银子。但能有多少?”陈有粮又道,“女娃都爱面脂,发钗。你们看宝丫儿,她用面脂了吗,戴发钗了吗?”   侯府来人给一百两银子的事,一家人是没瞒的。瞒不住,他们要盖屋,要建学堂,银子打哪儿来?   但又不想让人觉得,他们得了很多银钱。于是没说是侯府,毕竟侯府若是只给二十两,说出去没人信。便说是宝丫儿的好朋友,即将远嫁了,临走之前给她送了二十两体己银子。   听陈有粮这样说,一家人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都不说话。   陈有粮没想到其中还有内情,只当他们动摇了。又说了几句,就走了。   中午,宝丫儿在大伯家吃饭。吃过饭后,陈有粮叫她回家,说她爹娘有事跟她说。   “好,那我午后再过来。”陈宝音起身,回了家。   刚到家,就见杜金花等在院子里,时不时朝外张望。看到她后,立刻迎出来。   “娘。”陈宝音叫道。   杜金花不等走到她跟前,就张口道:“宝丫儿,有事儿跟你说。”   “嗯,娘说,我听着呢。”陈宝音观察杜金花的神色,不似焦急,便知道不是坏事儿,挽住她的手臂,往院子里走。   杜金花将村正来过的消息,跟闺女说了。包括她如果应下,村里给她钱粮,也说了。   进了屋,一家人都围过来。   陈宝音坐下,面对一双双激动的眼睛,笑了笑:“答应就是。”   “啥?”孙五娘高声道,“宝丫儿,你答应了?”她眼里的亮光最多,显然最高兴。   杜金花也道:“宝丫儿,你想好了?真答应下来?不想答应,咱就不答应。”   “也挺好。”陈宝音想了想,说道:“但是要跟村正说,最多收二十个学生。并且,薪俸不能少。”   学生不能多,薪俸不能少。   “嗯!跟他说!”杜金花没意见,宝丫儿说啥就是啥。   敲定这件事后,全家人都很激动。有六百斤大米和六两银子不说,宝丫儿给他们长脸了啊!   谁家有这么出息的女娃?他们家就有!   别的不说,因为宝丫儿教孩子们识字,而孩子们显摆,没事出去玩的时候嚷嚷几句,教会了其他孩子,那孩子的家长见了砍柴的陈大郎,就客气很多。   想到这里,陈大郎激动的攥起拳头,咧开嘴角。   趁大伙儿议论着,杜金花对闺女使了个眼色。   陈宝音跟着走出去:“啥事儿啊,娘?”   “顾亭远来提亲了。”杜金花拉着她,悄悄说,“就那个书生,送你画的那个。”   陈宝音心里微沉了沉。   以前别人来提亲,杜金花从来不跟她说。用她的话说,脏了她的耳朵。   “娘看中他了?”她故作镇定地问。   杜金花是她娘,哪能看不出闺女的紧张?登时,她心里一酸。   “娘看中不看中的,不打紧!”她没露出异样,像平常一样爽快,“宝丫儿看中了,咱们才点头。”   听了这句,陈宝音的表情舒展了些。虽然她能解决,但如果杜金花要把她嫁出去,还是会难过。   “嗯。”她轻轻点头。   看着闺女这样,杜金花心里不是滋味儿,接着说道:“娘已经回绝了。什么人家,不管再好,也得多求娶几次,叫咱们瞧瞧诚意。”   陈宝音笑了,轻声道:“嗯。”   她不想嫁人。什么诚意,什么好人家,再好的人家能有侯府好?侯府什么样儿,她是见识过的。   这话不能对杜金花实话实说。   可是不说,杜金花不知道她咋想的。   斟酌着,她透露道:“娘,我不急着嫁人。”   杜金花一下子心酸起来,忙道:“不急,不急!”闺女不想嫁人,她难道舍得闺女嫁人?她巴不得多养宝丫儿几年。她想跟闺女说,娘多想养你一辈子。   永远不长大,是她的小闺女,她一辈子养着她,不让她受人欺负。   可是,这话不能说。她肯定是走在宝丫儿前头的。她走了,儿子儿媳能照顾好她吗?杜金花不放心。也许金来是个有良心的,但只是一个侄子,哪有宝丫儿嫁人,自己生个儿子踏实呢?   梨花镇上。   顾亭远得知被拒绝了,没有太出乎意料。岳母肯定不会轻易应下,但他还是紧张,会不会是他哪里不好,岳母不待见?   嫌弃他身量单薄?不够勇武?   家底不够殷实?不能给她很好的生活?   他性子木讷,不够讨喜?   还是上门携带的礼物不够诚意?大雁,古来之理。但大雁的肉不好吃,不如布帛、糕点、糖实在。若岳母不满意,顾亭远能够理解。   顾舒容察觉弟弟的心不在焉,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亭远摇头。   顾舒容哪猜不到,噗嗤一笑,说道:“陈家疼爱女儿,舍不得随随便便嫁人。咱们得提亲个几回,你可等着吧!”   顾亭远能等。他只担心,事情不是姐姐说的这样。他担心,岳母不待见他,宝丫儿也不喜欢他。   次日,村正又来家里。   “答应了?”听到准信儿,他丁点儿不感到意外,只点点头,“答应了就好。”   只收二十个学生,倒也没什么。收得多了,教不过来,也管不过来。她毕竟是个女娃,孩子们不服她,也是个事儿。   又说了几句话,比如学堂建在哪里,几时完工,叫宝丫儿做好准备。   等村正走后,陈二郎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拍大腿:“我的私房钱!”   学堂由村里建,那岂不是用不着他了?他还怎么给自己存私房钱?   杜金花黑了脸,啐他一口:“就知道你的私房钱!”   “嘿嘿。”陈二郎笑道,挤挤眼睛,“娘,那咱们岂不是省下八两银子?”   八两哎!   那可是八两!   一头半骡子,三四头大肥猪,好几间屋呢!老大的一笔钱了!   “正要问你们。”杜金花道,趁着人都在,叫他们都坐好,“这八两银子怎么办?”   “啥怎么办?”陈二郎道。   看着混账儿子不上道,杜金花气道:“我问你,这八两银子哪儿来的?”   陈二郎愣了一下,脑瓜子飞转,很快明白了杜金花的意思:“娘是说,再给宝丫儿?”   学堂既然不用自己家建了,这八两银子就省下来了。银子是宝丫儿出的,不还给宝丫儿,就得入公中。这么想想,不大妥当。   就像扒在宝丫儿身上吃肉喝血一样。   这个念头让陈二郎浑身不自在,扭动了几下,说道:“给宝丫儿拿着。”用了宝丫儿那么多银子,既然这八两用不着了,赶紧还给她。   老实说,分那一百两银子,陈二郎良心过不去。娘说的在理,宝丫儿本可以拿着傍身,当嫁妆的。   杜金花一听,瞪起眼睛喝道:“什么叫给宝丫儿?是‘还’给宝丫儿!”   那本来就是宝丫儿的!   陈二郎心里大呼冤枉,他只是漏了个“还”字没说,娘就这么教训他,忍不住就要顶嘴:“娘,宝丫儿跟咱们是一家人,她的就是咱家的,咱家的也是她的。您说还给宝丫儿,把她说得跟外人似的。”   杜金花二话不说,先脱鞋,握着鞋底子就抽他:“让你犟嘴!让你犟嘴!”   陈二郎挨了一鞋底子,嗷的叫起来,跳起老高,跑了。   谁挨打谁知道,真疼啊!   陈宝音便忍不住笑,拦住杜金花:“娘,二哥逗你呢。”   “什么逗我!他就是皮痒!”杜金花穿鞋,“皮痒还要老娘来挠!老娘亏大了!”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讨债鬼!”她骂道。   等陈二郎坐回来,杜金花接着刚才道:“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什么一家人,他的就是家里的。告诉你们,是谁的就是谁的。以后不管是老大家的卖吃食赚了银子,还是老二赶骡车赚了银子,都要抽一份给宝丫儿。你们得记着,是谁让你们赚钱的!”   陈二郎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娘说得对。”   陈大郎和钱碧荷都道:“正该如此。”   “抽一份是多少啊?”孙五娘问。   她男人赶车,赚不多少钱,一天多说十几文,少了两三文也是有的。但,日积月累,也不是小数目。   “宝丫儿嫁人后,还接着抽吗?”她想到这个,又问。   杜金花看她一眼,倒没有生气:“你要问这个,我倒要问你,如果宝丫儿一辈子不嫁人,是不是一辈子抽一份给她?”   孙五娘惊呆了,都结巴起来了:“咋,咋能一辈子不嫁人?”   那不成老姑婆了?得多难受啊?老天爷!孙五娘反正想象不到,没有男人的日子。她打了个哆嗦。   “刚才二郎还说,宝丫儿是一家人,宝丫儿的就是家里的。”杜金花挨个看过去,“怎么,宝丫儿的是家里的,家里的就不是宝丫儿的了?”   她提高声音,猛地拍了下桌子。   “砰!”   大家都吓了一跳。   陈有福也抖了抖,看向她道:“你说话就说话,吓唬人做什么?”   “那我问你,家里的是不是宝丫儿的?”杜金花看着他问。   陈有福叹气,自从宝丫儿回来,老妻心疼她,事事偏向。可是,家里不止一个孩子。   “给宝丫儿抽几成?”他问老妻。   杜金花瞪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抿住嘴唇。是,不止一个孩子。可别的孩子,都娶妻生子,有屋有地,啥都有了。杜金花摸着良心说,她给他们操了一辈子的心,不欠他们什么了。   可宝丫儿呢?   宝丫儿可还没着没落呢!   “抽三成。”她声音有些低,“你们挣十文,自己留一文,宝丫儿占三文,其余归家里。” 第34章 规矩   “才一文啊?”孙五娘道。话出口, 看到婆婆的脸色,连忙改口:“够了!不少!一文就一文!”   杜金花猛地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   “咋?一文还嫌少?”她火了,“归家里的那六文, 你们以为是谁用了?你们吃的啥, 喝的啥,穿的啥?盖房子哪来的钱?崽子们长大了, 成亲嫁娶, 钱从哪里掏?平时病了痛了,又是谁管着?”   不还是花到他们身上去?   “没有了!一文也没有了!”她火气上头, “惯的你们!天天饭菜吃到饱,挑三拣四!一身毛病, 就该给你们吃糠咽菜!顿顿吃不饱的时候, 也没见你们这么多抱怨!”   啥?一文也没有了?!   “娘,我们错了!”一屋子人都跟着认错。   陈二郎用力瞪了孙五娘一眼,责怪她不知足。气得孙五娘拧他一把, 她是为了谁?   陈宝音挨得最近, 给杜金花抚后背,轻声劝道:“莫气,娘, 莫气。”   杜金花攥住她的手,眼里有水光:“你哥哥嫂子们, 眼里只有钱。”   她能不气吗?还指望这些人维护疼惜宝丫儿。结果, 他们眼里只看得到钱!   那买骡子的钱, 谁拿的?以后做吃食生意, 本钱又是谁出的?还有金来读书, 一家人越过越好, 都是因为谁?给宝丫儿三成,倒让他们不满意了!   白眼狼!   自私鬼!   她不想哭,但还是掉下眼泪来。低着头,抹泪,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二郎,你们过分了!”这时,陈大郎开口道。   钱碧荷看向孙五娘,眼神流露出浓浓的不满:“宝丫儿对咱不好吗?五娘,你真是不该!”   孙五娘涨红了脸,辩解道:“我没说不该给宝丫儿!我也觉得给的好,真的,给的好!”   但是谁都不信她的话。刚才她问,给宝丫儿多少,以后宝丫儿嫁人了还给不给。现在又觉得杜金花给他们一成太少了。啥意思?不就是给宝丫儿三成,给太多了?   “娘!啥叫我们眼里只有钱?你这样说,太冤枉人了!”陈二郎被扎心了,也有点急了,“那一成,我不要了!不要了成吗?都给宝丫儿!”   他只是想要点私房钱,他可没嫌给宝丫儿给少了啊!娘这样说他,他也冤枉。   “你就是嫌给宝丫儿了!”杜金花看向他道。他跟孙五娘是夫妻,不管他咋想的,反正孙五娘说了,就怪到他头上去。   “我没有!”陈二郎否认。   娘俩眼看就要吵起来,陈宝音攥了攥杜金花的手,轻声道:“娘,娘!”   “都是银子闹的。”杜金花背过身去,哽咽抹泪,“就不该收那一百两。当初就该扔出去,穷有穷的过法。”   陈宝音垂眼,想起在侯府的时候了。男人们争,女人们斗,孩子们有学有样。为的什么?   但杜金花这会儿伤心着,她肯定不能这么说。还要反过来说:“是,都是银子闹的。不过,不是因为太多,而是太少。”   她笑笑,看向哥嫂们:“假如咱们家发达了,银子多得花不完,每个人的零花钱都有二十两,谁还会为一文钱两文钱生气,是不是?”   妹妹受了委屈,还要为自己说话,陈二郎心中羞愧,立刻道:“宝丫儿,如果真有那天,二哥有二十两的零花钱,二哥给你花十两!”   陈宝音笑起来,抿唇角:“多谢二哥。”   孙五娘不乐意了,暗地里掐他,给宝丫儿十两,那给她多少?她不能比宝丫儿少!   陈二郎这会儿正生她的气,把她的手打开,不看她。   孙五娘拧了他几把,没得到回应,悻悻放手。抬手一看,只见小姑子拿着雪白的丝帕,给婆婆擦泪。   婆婆低着头,就着她的手擦泪,低声数落着一家子。而小姑子,便低声柔语地哄。   在孙五娘的印象中,婆婆一向是厉害的。可是这会儿,她偎着小姑子,佝偻着肩膀,看上去瘦小孱弱,竟有点可怜。可怜?婆婆可怜?孙五娘被自己吓到了,打了个哆嗦。   “娘,不哭了啊。”陈宝音低声哄杜金花,“二哥不是那种人,二嫂也不是。娘还不知道吗?二嫂就是心直口快,她心不坏的。”   “她还心不坏?”杜金花不满,“就她坏!贪死她算了!”   “贪啥呀?这么多年了,她手里拿着几个钱?”陈宝音柔声劝道,“她最多有点小心思,但真不坏。咱们一家人,谁降不住她?”   在陈宝音看来,孙五娘就是个小孩儿。她想要很多很多,而想要她就会说出口。陈二郎不给她、其他人不给她,不给就不给了,她扭头就忘了。   最早,她想要琳琅的衣裳被褥,杜金花不肯给,她喊了两回,后来杜金花生气骂了她一顿,她就不要了。   后来,陈宝音得了一百两银子,孙五娘多想要啊?想要衣裳,想要首饰,想吃好的喝好的,啥都想要,恨不得一百两都花在她身上,连金来都靠边站。结果呢?手里也没落着啥。   “她就是坏!”杜金花认定了。   陈宝音失笑,点点头:“嗯。她坏。”孙五娘委屈不委屈,不打紧,在陈宝音心里,杜金花不能委屈,“但娘答应我,骂过了就不许生气了,她不值得。”   顿了顿,抱住杜金花的一只手:“谁都不值得娘生气。”   哎哟!杜金花刚才还气愤着,难过着。一家子,各有各的心思,她心灰意冷的。但这会儿,被小闺女一抱,那些不愉快,统统消散了!   心里又暖,又甜。她眼眶又热了,这回是高兴的:“宝丫儿,你如果一直在娘身边,多好。”   她的小闺女哟!贴心贴肺的小闺女哟!全家人加起来,也没有宝丫儿贴心!   想到这里,杜金花就想哭。   陈宝音的眼眶也酸了,她眨眨眼睛,却笑起来:“我回到娘身边了呀!这就是缘分,我早晚要回到娘身边的。”   “嗯,嗯!”杜金花已经不知道说啥了,只连连点头。   其他人早就不说话了,看着陈宝音哄杜金花。   心里都很感慨,宝丫儿的脾气是真好啊!   “哼,这次就算了。宝丫儿求情,饶了你们!”杜金花狠狠瞪过一家人,“陈二郎,把银子还给宝丫儿!”   陈二郎忙跳起来,说道:“好,好,我这就去!”   银子就藏在枕头里,孙五娘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摸好一会儿的。   眼巴巴看着陈二郎拿回来那一锭银子,孙五娘的眼眶也酸了,她扁扁嘴,扭过头去,不看了。   陈宝音收起了银子,笑了笑:“二哥,二嫂。”又看向一旁,“大哥,大嫂。”   四人都看着她。   “咱们别为了银钱吵架。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一家人很难做到十分公平,但还是要尽量维持公平。这样,才是一家人,才不会生分。”陈宝音认真道。   哥哥嫂子们都认真起来,答应她:“我们记住了。”   陈宝音又看向孙五娘。   孙五娘满以为自己要挨骂了,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却见陈宝音朝她温柔一笑:“二嫂就很好,有什么说什么。这一点,我们都要向二嫂学。”   孙五娘顿时不扭了,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你,你称赞我?!”   “是。”陈宝音点点头。   这一下,孙五娘飘了,一手叉腰,一手狠狠拧陈二郎:“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陈二郎被掐的疼,心里不服气。就算是婆娘,也得讲理不是?他打算跟宝丫儿好好说说。   就听妹妹的声音变得冷淡下来:“二嫂,但我也要说你一句。”   孙五娘看过去。   宝丫儿的脸色有点冷,她生得俊俏,一身皮子养得雪白,漂亮又尊贵,平时就跟一件贵重的瓷器似的。这会儿冷下脸,莫名有点吓人。   孙五娘搓了搓胳膊,小声说:“啥,啥呀?”   “不准忤逆娘。”陈宝音淡淡道,看了旁边的杜金花一眼,“以后娘说什么,不许忤逆她。如果有意见,等人都散了,你再问。听明白了吗?”   孙五娘有点害怕,咬了咬唇,轻轻点头:“明白了。”宝丫儿给婆婆撑腰呢。   这会儿,她心里有点酸,有点羡慕起来。等她老了,谁给她撑腰呢?   她都羡慕起来,更别提杜金花了。心里发大水似的,只想抱着闺女哇哇哭一场。   淮阴侯府。   江书为两位公子跑腿,去了趟陈家村,为假千金捎去银两的事,终于传到侯夫人的耳朵里。   “是吗。”侯夫人正在花厅喝茶,闻言神情淡淡。   那傻孩子,有人惦记着她,应当很高兴吧。   乡下清贫,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上,日子想来不会好过。有了这点银子,总能好过些。   而她年纪到了,该说亲了。有了一百两银子做嫁妆,应当能说个好点儿的人家。   这样想着,不免想到自己曾经给她说亲,她折腾出来许多事。侯夫人不由得出了神,她到底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直不明白她的心思。此刻,心中生出几分担忧。锦绣公子,她尚且看不上。回到乡下,又能说个什么样的人家?   “琳琅小姐来了。”丫鬟打帘子的声音传来。   侯夫人止住心思,往外看去,瞧见一张秀丽婉约的面孔,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琳琅来了。”   “母亲。”徐琳琅走到她跟前,福身行礼。   她现在行礼已经很有模有样,不知是血脉如此,还是天资聪颖。不知情的人瞧见了,根本想象不到她曾经在乡下长大。   侯夫人很欣慰,也有些骄傲:“不必多礼,快起身。” 第35章 转弯   “嗯。”徐琳琅轻快地应声, 尾音微微上扬,含着几许娇哝。看向侯夫人的眼神,依赖又亲近。   侯夫人微微失神。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傻孩子,总是眼神直白又浓烈, 不知道什么叫矜持, 说也说不听。   琳琅就很好,既让人看出她的亲近, 又不过分, 很有闺阁千金的教养。   “怎么过来了?”侯夫人微笑着问。   徐琳琅走过来,自然而然地凑近她, 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咬住嘴唇:“母亲……”   “什么事, 这样不好开口?”侯夫人好奇问。   徐琳琅微垂眼睑, 神情迟疑着,轻声道:“我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侯夫人拿下她的手,想了想, 握在手里, “有话你说就是。我是你的母亲,还能不如你的愿不成?”   这话一出,徐琳琅垂下头, 咬了咬唇:“我担心母亲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   侯夫人的眉头蹙了蹙,道:“你说就是, 我不误会你。”   徐琳琅抬眼, 觑她:“母亲,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好, 不生气。”侯夫人纵容地道。   得了她的保证, 徐琳琅终于开口, 细细说起来:“日前,我偶然听说哥哥送银两去了……陈家村。”   话落,侯夫人面上一怔。   原来是这事?她心中念头转动,表情未变,询问女儿:“你要说什么?”   “我,我也想……”徐琳琅捏着手指,迟疑着,有些为难,又有些伤怀一般,“养父母待我很好。”   她的话说得不清楚,又十分清楚。   侯夫人自然懂了,女儿也想往陈家村送银子,报答养父母的恩情。   可,她为何让自己不要误会?自己会误会什么?侯夫人不由得想。误会她还念着养父母?   心里的确有些不舒服,侯夫人捏紧帕子。随即她又暗忖,易地而处,她会想要宝音念着自己吗?蓦地,心里酸了一下。   “好。”及时刹住念头,侯夫人点点头,应允女儿的要求。   接琳琅回来前,她的人自然打听过的,陈氏夫妇待她女儿不错。不曾虐待,友爱呵护。既如此,女儿想要送银两回去,便是应当应分之事。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大丫鬟,道:“待会儿取五百两银子,给琳琅送去。不必走公账,走我的私房。”   “是。”大丫鬟应声。   徐琳琅则有些惊讶,忙摇头:“母亲,不必那么多。”   侯夫人看着女儿,表情温柔:“不是让你都送去陈家。母亲只是想到,你手里银子不多,许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银子拿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用完了再问我要。”   说着,她爱怜地摸摸女儿的鬓侧。琳琅,她可怜的女儿,长这么大,没摸过这么多银子吧?   可是,五百两又算什么呢?她是该学着花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千金那样。   “多谢母亲。”徐琳琅有些惶恐似的,连忙屈膝福身。   侯夫人扶住她,柔声道:“好孩子,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回到侯府,她也没有把养父母忘在脑后,而是仍惦记着他们。这样重情义的孩子,侯夫人是感到骄傲的。   而徐琳琅听到这句,却眼里露出担忧来。她想到江书的话,那位陈家姑娘,代替她在侯府生活了十五年的女孩,并没有惦记养育了她十五年的父母亲。   “母亲……”她有些担忧地道。   侯夫人失笑,摇摇头:“你不必担心我。”顿了顿,“那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要说宝音是个薄情寡义的,她第一个不信。   但宝音离开后,只字不提侯府,就连江书去送银两,她都不曾问过半句侯府的事。听上去冷酷薄情,但侯夫人知道,那孩子只是倔。   表现得冷酷,看上去适应良好,也只是强撑着倔强罢了。   “不提这个了。”侯夫人率先转移话题,问起她近日习惯不习惯,天气有些转寒,可还适应?下人们伺候可尽心?跟府上兄弟姐妹们相处如何?等等。   徐琳琅依言答了。等侯夫人要忙了,便告退出去。   回到院子里,那五百两银子已经送来了。她取出五十两,让人去叫大哥哥身边的江书过来。   上回就是江书去送银两。徐琳琅自己身边的人,倒也能去送,但未免惹事端。譬如别人要想,她究竟送去多少银两?挖侯府补贴养父母呢?捎去什么悄悄话了?   “四小姐,您叫小的?”不多时,江书来到身前。   徐琳琅身边的丫鬟,将五十两银子递过去,说道:“你去过陈家村,劳烦你再跑一趟了。”   江书愣了一下,很机灵的什么都没问,接过银子道:“是,四小姐。”等了片刻,不见徐琳琅要传什么话,便告退了。   人走后,徐琳琅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桌边,一手支腮,眼里闪动着烦恼,又有些无聊。   初入侯府的新鲜、忐忑、期待等,到现在只剩下拘束和无聊了。   府中规矩很多,有时候又全没规矩。比如府中奴仆会私底下嚼舌根子,议论主子们的事。而这些议论,最后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中。谁如果在府中有对头,那简直是送把柄到人手里。   徐琳琅没有对头。甚至因为前面那个假四小姐的坏人缘,她很快获得了朋友。不过,这并不能让她轻心,因为短短半个月内,她已经两次发现“好朋友”“好姐妹”说翻脸就翻脸,说捅刀子就捅刀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给陈家送些银子,却直到事情传到侯夫人耳朵里,才开口。   真无聊。   徐琳琅没有多么喜欢这个地方。在陈家村时,想去哪里去哪里,自由自在。去人多的地方,还能听到很多闲话,东家长李家短,热闹又有趣儿。   侯府就不一样了。说闲话,是不上台面的行为。听人说闲话,亦是如此。   她今天表现出对闲话的兴趣,明日就能传遍府里,再用不了几日,就会传遍京城,成为笑柄。   “唉。”她再次发出叹息。   不多时,小丫鬟端着一盏冰糖燕窝,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姐,怎么叹气?”   “没什么。”徐琳琅道。   小丫鬟便不问了,将杯盏放在桌上,笑着道:“夫人特意叫人炖的,每日一盏,吩咐一定要看着小姐吃下。”   “嗯。”徐琳琅点点头,端起千金小姐的范儿,优雅地捏起勺子,用起燕窝。   顾亭远被王员外邀请,为七十大寿的王老太太绘一幅画像,润笔费足有五两银子。   如此丰厚的润笔费,顾亭远自然不会推脱,受邀进入王府,为老太太画像。   王员外是个孝子,也是个慈父,除了精心伺候母亲生活,还一心操备女儿的终身。而被他看中的,正是顾亭远的一个同窗。   他那位同窗名叫李舟,生得一表人才,因为家境贫寒,要照顾老母、抚育幼妹,打熬出一身结实筋骨,不是顾亭远这样单薄得风一吹就跑的身量能比的。   而王员外相中李舟,一为他读书好,二为他品行好,三便是看上他清贫家境,想趁他落魄之际雪中送炭,来日李舟成就官身,前途无量,王家便乘了东风。   他想得很好,让顾亭远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人心难测,谁也未料到日后会是那番情境。李舟果然鱼跃龙门,而王家却没有乘上东风,王家小姐病死,不久整个王家葬于火海。   这事究竟是不是李舟的手笔,顾亭远不清楚。消息传来时,王家已经是一片废墟,什么蛛丝马迹都消失了,查无可查。   首先,不可能是仇家寻仇。王员外心善仁和,素有口碑,在镇上并无仇家。其次,也不是寻常走水。王家有护院家丁,怎会扑灭不了大火,一个人都逃不出来?   此事有人为的痕迹。顾亭远之所以疑心李舟,是因为李舟并未表现出十足的悲痛,并且一路升官发财,一年之后续娶了上官之女。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啊。”画完画像,顾亭远收拾用具,听到王员外感慨,“许多贫寒人家,恐怕还没准备好棉衣。”   顾亭远记得此事,因为前世便有过,王员外感慨过后,让人准备棉衣,发放给贫寒人家。   果然,接下来就听王员外道:“我已经叫人准备了五百件棉衣,赠送给置备不起的人家。只是,亭远知不知晓,李舟那孩子可准备了御寒之物?”   “这,不知。”顾亭远犹豫片刻,摇摇头。   前世,他答完一句不知,便没下文了。而后,王员外拜托他给李舟送一件棉衣,并请他从中周旋,促成一下李家与王家的亲事。   当时顾亭远跟李舟已经不大说话。原因是顾亭远一开始借银子给李舟,后来姐姐不让他借,他就没再借了,李舟便与他不来往了。   已经不大来往的两人,自然是说不上知心话的。他只送了棉衣,其他的没说。而不久后,李舟便成为了王家的女婿,还了他的欠银,两人彻底不说话了。   思及前世,不确定究竟是否李舟所为,顾亭远不好说太多,于是只是如实说道:“我与李舟已经许久不来往了。”   “什么?!”王员外十分惊讶,“这是为何?”   顾亭远便如实答来。   只见王员外的眉头拧得紧紧的,惊疑、思虑在他脸上闪过。好一会儿,他道:“本想让你代我送一件棉衣给他。既如此,倒是不便了。”   他没再提送棉衣的事,叫仆人包了一封桂花糕,说道:“这是我府上新作的点心,拿去尝尝罢。”   王员外家有株桂花树,年年桂花飘香,还会做一些桂花糕赠送四邻。这桂花糕的美味,人人皆知。   顾亭远便有些惊喜,忙拜谢:“多谢王员外。”   “客气作甚。”王员外故作不高兴,“我拿你当自家侄子一样,区区桂花糕,何须客气。有空来家里玩,我母亲很喜欢你姐姐,常念叨呢。”   顾亭远便答:“是,我回家与姐姐说。”   寒暄几句,才背上书箱告辞。   来时脚步微沉,回去时已经变得轻快。该说的话,他找到机会说了。想来王员外不会再轻易嫁女,前世的惨案许能避免。   回到家中,他将桂花糕拆开,王员外赠了他六块,他留下三块给姐姐,另添了三块豌豆黄进来,包在一起。   宝音爱吃桂花糕,他给她送去。   “又做什么去?”见他刚回来,就又要出门,顾舒容问了一句。   顾亭远不答,背着书箱,闷头跑了。   “哎!问你话呢?”顾舒容惊讶,睁大眼睛喊了一声,却没得到弟弟的回答,只听见院门被关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这人!”顾舒容好气又好笑道,摇摇头,收回视线,低头做针线。 第36章 擦肩   顾亭远雇了辆牛车, 往陈家村驶去。他脚力不足,若是徒步走到陈家村,怕要形容狼狈。   坐在牛车上,抱着书箱, 望着缓缓倒退的树木, 心情飞扬。   要见到宝音啦!   虽然还没见到她,但是想到离她越来越近, 仍是止不住地开心。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有段时间没见她, 心脏像是掉入荒漠中暴晒,期盼甘霖。   轱辘辘, 牛车缓慢又平稳地行驶。   真想她啊!   姐姐说,过两日再让媒人去提亲。这次, 应该也会被拒绝。他不要心急, 成婚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儿,好好读书,该做什么做什么, 好事多磨。   但……   “驾!”身后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 由远而近,速度极快,伴着少年的驾驭声。   赶牛车的老汉急忙让道, 把牛车赶到路边停下。   等马匹经过,才再次驱动老牛, 拉动板车缓缓前行。   红衣烈烈的少年郎, 骑着骏马飞奔, 伴着马蹄声哒哒哒远去的, 还有扬起的灰尘。   老汉背过身, 低头将脸埋进胸口, 躲避灰尘。望着板车上的瘦弱书生,他憨厚一笑,主动开口:“书生,你到陈家村干啥去?探亲啊?”   他背对飞扬的尘土,说话不受影响,顾亭远也只好有学有样,低头将脸埋下去,回答:“嗯,探亲。”   “啥亲戚啊?”老汉揣着手,跟他闲聊,“本家还是远亲?”   顾亭远思量着,慢慢回答:“一个很疼我的人。”   他说的不是宝音,而是岳母。   宝音当然疼他,她是他妻子,最疼他不过了。但岳母对他也好,每年的棉衣棉鞋都是岳母亲手给他做,后来他去京城做官,宝音跟他一起居住京城,岳母每年都托人捎东西给他们,一次一大包,吃的、穿的、用的。   岳母把他当半个儿子了。顾亭远心想,假如他不能娶到宝音,也要孝敬岳母。   当然,能娶到就最好了。   “哟,还是个重情的。”老汉看上去很高兴,“那你带啥礼了?”   顾亭远笑了笑,回答道:“带了些……”   陈家村。   “徐四!”曹铉一路疾驰,来到陈家院外,下马。站在篱笆小院外,冲着里面大喊道。   许是她现在不姓徐了,又许是院子里的人太多,乱糟糟的,她没听见,曹铉等了一会儿,没人出来。   于是他提气,又喊:“陈宝音!”   陈宝音?姓陈?   叫谁?   院子里干活的人,倒是知道宝丫儿。谁不知道呢?村里正在建陈氏族学,就是陈有福的闺女,陈宝丫儿做先生。至于陈宝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是想不起来。   厨房里,钱碧荷耳朵微动,抬眼看向刷锅的杜金花:“娘,似乎有人在叫宝丫儿。”   “谁啊?”杜金花说道,放下丝瓜络,拿起抹布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只见院子外面站着一名穿着红衣的贵公子,生得那叫一个剑眉星目,俊美不凡。他好看得不得了,搁在平时,杜金花必定要夸赞一番。   “陈宝音!!”这个好看的少年郎,叉着腰,提气大声喊着宝丫儿的名字。   于是杜金花不高兴了,皱着眉头,走过去道:“喊啥呢?你谁啊?”   不会又是京城来的吧?   杜金花上下打量少年郎的穿戴打扮,头上戴的工艺繁复的银冠,身上穿的华贵耀眼的布料,腰间镶金嵌玉的,就连脚下的靴子,似乎都绣了金线。   杜金花有些胆怯,同时又生气。一个个的,来干什么啊?忘了宝丫儿,不行吗?   杜金花不想宝丫儿被惦记。交情好的,来看望她的,难免惹出她的伤心事。没交情的,或者有过节的,那就更别来。   “阿婆,我找陈宝音。”看到杜金花,猜测她可能是陈宝音的亲人,曹铉客气了一些。   一句“阿婆”喊得杜金花不开心。什么阿婆!她只是个大娘!她绷着脸,如果不是曹铉穿金戴玉的,她早脱下鞋底子抽他了!   “你找她干啥?”杜金花问道。   即便猜到她是陈宝音的亲人,可杜金花的穿着打扮,连国公府的粗使婆子都不如。曹铉对她生不出敬意,剑眉皱起,不耐浮上眉梢:“她人呢?”   他大老远的赶过来,徐四居然不出来见他。   他生在国公府,长在国公府,这两年时不时就被国公爷扔去军营里,气势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稍稍表露出不悦,就叫人心中惶恐。   杜金花之前见过作威作福的人,是送宝丫儿回来的王嬷嬷。当时觉得王嬷嬷的做派不像个奴才,富贵模样像地主太太。现在跟曹铉一比,啥呀,那就是个奴才。   “你,你找她究竟干啥?”杜金花脸色发白地问。   “当然是有事!”曹铉更不耐烦了,“她人呢?叫她出来。”   陈宝音在大伯家教孩子们读书。   杜金花不想叫她,还想让她跑,跑得远一些,别被曹铉找到。   “曹铉!”一道身影缓缓从南边走来。   杜金花扭头一看,顿时有点急了,快步出了篱笆院子,迎上去道:“宝丫儿,你怎么过来了?”   巧了,陈宝音正跟孩子们一块儿休息。她坐在院子里喝水,孩子们散得到处都是。虎头在门口,看到了骑着骏马的曹铉,顿时大叫起来:“马!大马!”   其他孩子们听见了,纷纷兴奋地跑出去:“大马!”   “好高!”   “马上有金子!”   其实是马鞍做得精致,里面的金线折射出灿灿光芒,被孩子误认成金子。   陈宝音听着孩子们的呼声,眉头皱起来。搁下茶碗,往家里走来。果然,人是冲她来的。   还好,来的是曹铉。   “想你了,过来看看。”陈宝音挽上杜金花的手,表现十分自然,没有丝毫担心或者害怕。   杜金花果然被安抚住了。宝丫儿不害怕,至少说明不是来寻她晦气的,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公子瞧着脾气不好,你莫惹了他。”   “我晓得。”陈宝音点头。   走到曹铉面前,放开杜金花的手:“娘,你去忙吧。”   叔伯们帮忙盖屋子,家里管他们两顿饭,每天做饭是个不轻省的活儿,家里的三个女人都被困在厨房里,从早忙到晚。   “哎。”杜金花知道闺女心里有数,她自问也帮不上忙,只好担忧地走了。   “你跟我来。”陈宝音看向曹铉,示意一眼,抬脚向前走去。   清澈安宁的眼神,让曹铉有些心虚,想到刚才对杜金花不敬,摸了摸鼻尖,跟在她身后,迈步往前走去。   不想被村里人看热闹,陈宝音带他来到河边,一处清静的地方,停下脚步。   “你想干什么?”曹铉却戒备地看着她,退后一步,“你该不会想跳下去,诬赖我吧?我告诉你,你就是跳下去,我也不会救你的!”   陈宝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视线相触,曹铉渐渐的尴尬起来,可能是周围太过安静,令他有些不自在:“咳,我说,那个,你在这里还好吗?”   “你怎么又来了?”陈宝音没回答他,问道。   曹铉一听,脸上浮现怒气:“还不是姓霍的!”上次他们赶巧了,前后脚来到,霍溪宁不让他在这里,跟他打了一架,把他的眼睛给打青了。   他哪会让自己青着脸在她面前晃?指定会被她嘲笑。于是,回去休养到现在。   “嗯。”陈宝音没问他具体情形,她对那块长毛的月饼,丧失了所有好奇,“那你这次来,是做什么?”   曹铉听她问,心跳加重一拍。望着身前少女清丽脱俗的脸,发觉她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少了几分跳脱和张扬,多了几分沉静和安定。   但,她还是她。   渐渐的,他口干舌燥起来,视线飘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想问你,跟我走吗?”   好熟悉的话。   陈宝音眉头一挑,不像听到霍溪宁说这话时的恶心,听到曹铉说这样的话,她觉着有些好笑。   没急着拒绝他,感受着河风从周身擦过,听着树叶被吹动的簌簌声响,她微微偏头,静静瞧着他英气勃发的俊美脸庞,问道:“跟你走?做什么?”   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曹铉心口一跳,只觉得她不正经,竟然这样问。   “当丫鬟!”他恶狠狠瞪着她,“一个月给你五两银子,你来不来?”   陈宝音真的要笑出来了。   “丫鬟?”她走近他,绕着他慢慢走动,“曹铉,你这样想,很久了吧?”   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   因为什么,陈宝音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有记忆的时候,两人已经不大对付。她做点什么,曹铉总要插一脚。礼尚往来,如果她发现曹铉要做什么好事,也会搞他一下。   时间久了,梁子就结下来。她看他不顺眼,他看她也烦得很。   “那你来不来?”曹铉双手抱胸,垂下眼睑,看着她道。   陈宝音挑眉反问:“如果换成你,你答应吗?”   曹铉一愣,立刻想到她说的情形。如果他落魄了,她要他当小厮,那……   那当然是不干的!   是了,他早该知道,徐四是块硬骨头。曹铉看着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又看了看她瘦了许多的脸,心里忽然闷闷的。   这里不好过,他知道这里不好过,被父亲扔进军营里时,每天吃苦受累,什么锦衣玉食都是放屁,他一开始是一刻都待不下去,别提多难熬了。   他都过不下去,徐四只是个女子,怎么忍得了?   她都瘦了。她以前脸儿圆圆的,看着都想掐一把。现在瘦的,掐都掐不起来了。   “就,就当我求你。”他喉咙滑动,说着异样艰涩的话,“徐四,跟我走吧。” 第37章 见面   他这样说, 她总该觉得有面子,不会难堪了吧?   少年人眸光黑沉,里面涌动着认真,还有一点艰涩的令人难以看清的东西。   陈宝音与他对视片刻, 移开目光, 转头看向前方的河面。这会儿没风了,河面上十分平静, 没有一丝涟漪:“曹铉。”   她说道:“我不是徐四了。”   她是陈宝音, 农户的女儿。她不是徐四,不姓徐, 不是侯府千金,没有尊贵的地位和鲜亮的生活。   “而且, 我不委屈。”她转过头, 眼神认真地回望他,“我是陈宝音,我就该生活在这里, 之前的十五年, 是一个错误,而我没有委屈过。”   “真要论起来,委屈的是那一位。”她道。   徐琳琅才是委屈的那个。   一个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本该过着锦衣玉食、仆婢成群的生活。却因为下人的算计,跟她这个农户的女儿掉了包, 在乡下生活了十五年。   徐琳琅损失了很多, 相对而言, 陈宝音是占便宜的那个。她受到了本不属于她的教育, 开拓了不属于一个农女的眼界, 更不用说奢靡的生活了。   不过, 陈宝音不觉得亏欠徐琳琅就是了。因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跟她没关系,也跟陈家没关系。是孙嬷嬷对侯夫人有怨恨,故意调换了她的女儿,又在十五年后,有意提起,将这件事扯出来。   陈宝音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侯夫人心软,她就被打死了,跟孙嬷嬷一起。   “徐四……宝音。”第一次,曹铉念出她的名字,手指蜷了蜷,“刚才我是逗你的。”   陈宝音没有恼怒,没有不快,抬起眼睛,很安静地看着他。   曹铉不是她的仇人。这么多年,虽然两人不对付,但也只是不对付而已。论起来,两人是没仇的。   而她经历这番变故,更加分得清,谁是自己人,谁是不相干的人。   “我不让你当丫鬟。”曹铉认真地说道,“我给你安排别的身份,保你衣食无忧。”   让她当丫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也是一句戏言而已。   逗逗她就得了,他不会真的让她在身边当丫鬟。她哪做得来这种事?   他会安排信得过的人,收她做义女,让她继续做小姐,衣食无忧。在乡下做一个农女,穿粗糙的衣裳,吃粗糙的饭,曹铉看不下去。   注视他良久,陈宝音扑哧一笑:“曹铉,你是我爹吗?”   曹铉愕然,张大嘴巴看着她。随即,恼羞成怒起来:“你!”   他好心好意的!   “哈哈哈!”陈宝音像从前那样,张扬恣意地笑起来。眉眼飞扬,表情灿烂。直笑到曹铉脸色不佳,看上去要跟她干架,才慢慢止了笑。   她眼里亮晶晶的,神色逐渐温柔下来:“小公爷,谢谢你。”   她不叫他的名字了,改叫他小公爷,这意味着什么,曹铉很清楚。他抿着唇,不言语。   “谢谢你来看我。”陈宝音又笑了一下,“但我如今,还不错。”知道他不相信,她面向重新荡起涟漪的河面,“我娘很疼我。我爹,我哥哥嫂子,都是好人。侄子侄女也可爱。”   不管他想给她安排什么样的生活,陈宝音都不觉得会比现在好。   倒是曹铉听了她的话,面色古怪:“侄子侄女?可爱?”他是知道,她有多讨厌小孩的。就像她还是徐四的时候,几个亲侄子侄女,也没见她多喜欢。   “是,可爱。”陈宝音认真点头。   兰兰很可爱,孝顺母亲,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体贴母亲,是个至真至孝的孩子。   金来稚气又理想远大,为了吃肉,愿意刻苦读书。   银来是个小跟屁虫,小小的人儿,支使他干什么都乐意。   陈宝音记得,在侯府的时候,大哥哥的女儿,五岁就懂得往姨娘的茶里放巴豆了。二哥哥的儿子,七岁就敢在兄弟的马车上动手脚了。   她不敢跟他们亲近,也不敢跟他们玩耍,从来都是离得远远的。当侯夫人问她,两位哥哥待她亲近,她怎么对侄子侄女们不亲近?她只得回答说,不喜欢小孩子。   风吹过两人之间,带动衣袍卷动。曹铉看清了她的坚定,叹了口气,抓抓头发:“算我白来。”   陈宝音笑道:“不让你白来。走,你跟我回去,我抓豆子给你吃。”   “什么豆子?”曹铉问。   陈宝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道:“我娘给我做的零嘴儿,炒豆子。我可宝贝着,侄子侄女都舍不得给吃。非得背书背得好,才给一小把。”   这么金贵?曹铉在意起来了,大步迈上岸,道:“那我要尝尝。”又问她,“你侄子侄女读书了?”   陈家有银钱送孩子读书?难道是徐家给的银子?他这样想着,就听陈宝音道:“我教的。”   哦。曹铉点点头,明白了,立刻嘲笑道:“你那点儿墨水,别误人子弟了。”   气得陈宝音飞起一脚,踹他屁股:“我学问很好!”一开始,她也是认真读过书的。   而且,不是买了书吗?她时常温习的!她还指着金来有出息,怎么会误了他?   曹铉哈哈一笑,往旁边一躲:“踢不着!”   气得陈宝音捡了根树枝,一手提裙摆,追着他抽。   此刻,陈家小院外面。   顾亭远背着书箱,站在篱笆门口。等杜金花出来后,立刻拱手作揖:“大娘。”   “你咋来了。”杜金花走出来,站在他跟前,眉眼平平,上下打量他。   有几日没见着他了。   上回还嫌弃他来的太勤,这就好几日不见他了。   想到他请陈媒婆来说媒,当时杜金花心里犹豫,觉着宝丫儿嫁给他吃亏。今日再看他,单薄的身量,有些绵软的性子,不由得心灰。   就他这样,咋保护宝丫儿?瞧瞧那个,京城来的那个,一看就不好惹,一拳头能打飞顾亭远三个。他都自顾不暇,咋能护住宝丫儿?   “我来给陈小姐送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岳母看上去心情低落,顾亭远试探着问,“大娘,我看您似乎有烦心事?”   可不吗?杜金花心说。眼皮抬了抬,她问:“你来送啥?”   顾亭远见岳母不说,便没再问,取下书箱,从中取出两个纸包,捧在手心里递过去:“一包是点心,桂花糕和豌豆黄,是给陈小姐的。一包是干菊花和冰糖,是给您的。”   杜金花正要伸手接,闻言顿住了:“啥?给我的?”   “是。”顾亭远回答,“秋季干燥,您用干菊花和冰糖煮水喝,除干降燥,清口润肺。”   这……杜金花抿抿唇,登时有些不自在。这孩子,还挺心细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书生有心讨好,杜金花便摆不出一张丧气脸,眼神慈和了些,接过道:“你有心了。”   干菊花还不说,冰糖好贵的。这一小包,也得不少钱。   “没什么。”顾亭远笑笑,好似不经意间随口说出,“我刚给人画了幅画,对方给了我五两银子润笔费。”   啥?杜金花眼睛睁大,不自觉拔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顾亭远仍是笑着,只是笑容大了两分:“是镇上一位员外,他请我为家中老太太画像。”挣了钱,如何能藏着掖着不说呢?不说出来,岳母怎么知道他能养得起宝音?   “我画好后,王员外很满意,便予我五两润笔费。”说完,补充一句,“桂花糕,也是他赠我的。”   杜金花手抖着,老天爷哟!   不公平,这不公平啊!她宝丫儿教一群熊孩子,辛苦一整年,才得六两银子!这家伙,这弱不禁风,风一吹就跑,单薄孱弱的书生,画一幅画就五两银子?!   她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不是蒙我吧?”   “不敢,不敢。”顾亭远忙道,“晚辈不敢欺瞒您。”   要这么说,杜金花还是有点信的。毕竟,她见过顾亭远给闺女画的牡丹,是真的挺好的。   五两!五两哟!她眼神变得稀罕起来,开始觉得他孱弱些、还没考取功名,也不是那么不妥当了——他这么能挣钱,让他多画几幅画,买个仆人,伺候宝丫儿不就成了?   就是一辈子考不上举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杜金花只想宝丫儿嫁人后,过得好一点儿。别的,没那么要紧。   “大娘,陈小姐在吗?”见岳母看自己的眼神慈爱了些,顾亭远鼓起勇气问道。   杜金花一下子拉长了脸。一半是因为他,另一半是因为闺女被人叫走了。   “不在。”她刚想说。   不远处却传来少年嘎嘎的粗嗓子,笑得欢实,叫人听着只觉不正经。   杜金花立刻看去,只见红衣少年跟宝丫儿前后走来,少年在前面,长手长脚的,矫健的像个猴儿,闺女在后面,手里拿着根树枝,不知少年说了什么,她忍无可忍一般,抽他一记。   老天爷哟!宝丫儿可不敢抽人家啊!杜金花第一反应。   老天爷哟!吓死她了,原来不是找茬的,是宝丫儿的朋友,来找她玩的。杜金花的第二反应。   一旁,顾亭远看见这一幕,瞳仁紧缩。心里像打翻了醋瓶,不觉握紧书箱。   此是何人? 第38章 欢笑   此人为何跟宝音有说有笑, 看上去十分熟稔?   顾亭远打量此人,其衣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家,顿时想到, 这一世宝音被抱错过。之前十五年, 她一直生活在京城,来往玩耍的都是勋贵子弟。   再看这位贵公子, 便明白了什么。他有些紧张, 此人来找宝音,是为何事?宝音有多好, 他是知道的,没道理跟她从小认识的人不知道。再看两人似乎很熟稔, 有说有笑, 他心里酸溜溜,又止不住慌张。   “娘。”陈宝音已经来到近前。放下裙摆,扔掉树枝, 看着杜金花叫道。对于杜金花旁边的顾亭远, 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进了院子。   而顾亭远被她看了一眼, 顿时欢喜起来。抿着唇,努力压住上翘的嘴角。   “大娘。”曹铉牵了马, 想了想, 还是对杜金花叫了一声。刚才他不知道她是陈宝音的娘, 对她不太恭敬。   好在陈宝音不知道, 不然一定狠狠打他了。虽然她是个小娘们, 但是打人还是疼的。曹铉想到曾经被她打的滋味儿, 暗道庆幸。   杜金花拘谨地点点头:“嗯。”   虽然是宝丫儿的朋友,但杜金花没忘了他刚才是什么样子。这样的贵公子,得罪不起。   曹铉叫过一声,就把视线移开了。杜金花是不是害怕他,他都不在意。转过头,看向院子里,等陈宝音给他拿炒豆子。   视线落在乱糟糟的院子里,甚至赤着臂膀干活的男人们身上,还有低矮的土坯房,他明亮的眼神慢慢黑沉下来,渐渐绷紧了脸,腮边肌肉咬得鼓起。   就这样,她为什么不跟他走?   等陈宝音出来,就看到曹铉的脸色拉的厉害,阴云密布的。她也沉了脸,看到旁边神情忧虑害怕的杜金花,快步走过去:“给!拿了快走!”   曹铉伸出手,就被她拍了一掌心的豆子。眼睛睁大,俊美的脸上一片空白,只剩下懵。   “你,你就这么给我?”小公爷快要抓狂。   没有荷包盛,用一块帕子包着也好啊!   “干啥?”陈宝音收回手,白他一眼,“还想贪我一条帕子?”   曹铉一脸不能忍:“我大老远来看你,你连条帕子都舍不得?”   “女孩儿家的帕子怎能随意给人?”杜金花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   曹铉看过去,想说关你什么事?而且,她是一般的女孩儿吗?   只不过,到底是陈宝音的娘,他憋得脸上古怪,还是没说什么,反手合拢手掌,将豆子装进自己的荷包里。   “你这不是有荷包吗?”杜金花一下子不高兴了。又不是没东西盛,干啥索要宝丫儿的?   顾亭远见岳母气着了,偏又碍于对方身份尊贵,不敢痛快骂一通,于是开口道:“这位兄台,你此举的确有些不妥。非亲非故,不该索要姑娘家的东西。”   是这个理儿!杜金花很赞同地点头。   “你管我?”曹铉斜眼看去,见是个穷酸书生,很不放在眼里,但他出现在陈宝音家门口,又让他莫名有些在意,“你是谁?”   顾亭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岳母一眼,这才回答:“宝音的远亲。”   终于叫了一声宝音,他耳根有些发热。希望岳母不要生气,他心里想道。   远亲?曹铉皱皱眉头,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词儿就是“表哥”,心里的不舒服更浓了,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陈宝音道:“曹铉!你还不走?”   “这么急着赶我走?”曹铉顿时忘了顾亭远,转头看着陈宝音,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陈宝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该走了。”   她已经不是侯府小姐,他却还是国公府的小公爷。她是农女,生活在乡下,他却是贵族子弟,光鲜亮丽地生活在繁华的京城。   此后他们都不必再相见。再见面,也无甚意思。   这道理曹铉明白,他不是天真得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年,也因此心里更难受了:“你当真不跟我走?”   说着,他伸出手,要捉她的手腕。   杜金花急了,连忙推他:“你干啥?!”不许碰宝丫儿!   但她还是慢了一步,有一只清瘦的手掌先一步攥住了曹铉的手腕:“兄台,不妥。”   杜金花连忙抓过闺女,塞到身后,狠狠瞪着曹铉:“你要带我闺女去哪儿?!”   她的宝丫儿!才回来的宝丫儿!这什么人哪,居然要从她身边抢走!敢带走宝丫儿,她跟他拼了!   曹铉前面是狠狠瞪着他的杜金花,身旁是清瘦的书生,正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出乎意料竟有把子力气。再看陈宝音,此刻脸上冷下来:“你走吧。不送。”   搞砸了。曹铉烦躁地抓抓头,想再说什么,可此时此景已不便开口。   想叫她借一步说话,但倔驴如她,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带着失望,心中沉甸甸的,曹铉上马离去。   等马蹄声消失不见,杜金花还没有放开闺女的手。   好一会儿,瞪着村口方向,不见那红衣少年折身回来,她才松口气。   “娘,我不走。”陈宝音劝道,“他胡说八道,不用理会。”   杜金花眼底担忧。人家是贵公子,会在她一个农妇面前胡说八道吗?她看出来了,他就是想带宝丫儿走,宝丫儿不跟他走。   “大娘,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胡来。”顾亭远出声道。   杜金花回过神,看着这清瘦的书生,想起刚才他制止曹铉的举动,对他点点头:“嗯。”   看着弱不禁风的,也没那么不中用。   “陈小姐,刚才唐突了。”顾亭远拱手拜下,为刚才直呼她名字而赔罪。   陈宝音瞧他一眼,点点头:“嗯。”   她对顾亭远没什么好感。倒不是说他不好,事实上他没什么不好的,若当真是远亲,那就再好不过了。   偏他来提亲,还打动了杜金花,只这一点,就让她对他升不起好感。   “他来给你送东西。”杜金花说道,“给你送了一包点心,还有一包菊花、一包冰糖。”   无亲无故的,送东西给她?陈宝音抬眼,目光清冷没有温度。随即,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杜金花已经将东西收了,她这时说不要,就是打杜金花的脸了。她不久前才教育孙五娘,不得违逆母亲,要说什么也私下里说,自己当然不能犯禁。   “小顾啊,时间不早了,大娘就不留你了。”见闺女不说话,杜金花便开始赶人。   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还没定亲,只是顾亭远来提过亲而已。有什么好说的?等订了婚,才能说上两句话。   “是。”顾亭远作揖,“大娘,陈小姐,那小生告退。”   说完,老老实实背上书箱,迈步离去。   已经见到宝音啦!还跟她说上话了!足够顾亭远开心几日了。   至于她态度冷淡,顾亭远不伤心。宝音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很讨厌嫁人,就想一辈子做岳母的小棉袄,对他没有好脸色,太正常啦!   她既容易被讨好,又不容易被讨好。容易讨好是说,她这个人好奇心旺盛,一点儿新鲜的东西就能让她很开心。不容易讨好则是,只要提到嫁人,她就没好脸色,本来灿烂如花的笑靥,瞬间就会变得敌视而戒备,就像生了刺的玫瑰。   这没什么不好。她不会轻易被他打动,也不会轻易被别人打动。   回忆着上一世,他们的点点滴滴,顾亭远一路快活着,走走跑跑,回镇上。   在他走后,杜金花跟闺女回屋,想到什么,她念叨一句:“忘了问他喝不喝水了。”   好歹也帮她说话了,杜金花不是不念好的人。   “应当是不渴。”陈宝音道,“若是渴了,他会提到。”又不是傻子。   杜金花点点头:“嗯。”   不提他。   “娘给你做好吃的去!”兴致冲冲,取了三粒红枣,一只大嫂给的秋梨,又数了几粒冰糖,准备给闺女煮碗甜汤。   陈宝音瞧见了,说道:“娘,多煮些,都吃。”   “谁吃?”杜金花不客气道,“也不看他们配不配。”   这话就让陈宝音无奈了。娘的偏爱太厚重,甜到发齁了。她眼睛都弯起来,嘴角上扬,赖过去,说道:“当然是咱娘俩一起吃!只不过,咱现在不缺银子花,偶尔给爹、哥哥、嫂子们也尝口甜的。”   杜金花心里软乎乎的,知道闺女不想吃独食,她哼了一声,道:“算他们今天有口福。”   又回来取红枣、秋梨和冰糖。   “都沾了你的光了。”杜金花咕哝道。   陈宝音捏了粒冰糖,直接塞她口中:“我高兴。都沾我的光,是说我有福气呢。”   “哎哟!!”杜金花气到了,干啥给她吃冰糖?这么金贵的。就要吐出来,包起来留着慢慢吃。   陈宝音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许吐!”   软软的小手捂在嘴上,让杜金花很无奈。这傻闺女,对她这么大方干啥!   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来,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脚步轻快的去厨房了。   两刻钟后,一家人都喝到了甜滋滋的红枣秋梨汤。   不论大人还是小孩,每个人都捧着一只碗,碗里有甜甜的水,还有切成块的红枣和梨。   兰兰偎着钱碧荷,小口小口喝着。钱碧荷将碗里的红枣和梨挑出来,给陈大郎一半,给兰兰一半。   金来和银来捧着碗,喝得头也不抬。   孙五娘倒不是很馋这个,她在娘家吃过好东西,只是仍然喜欢喝,边喝边道:“宝丫儿,你以前吃过银耳、燕窝吧?我听说富贵人家会把银耳和燕窝一起吃,叫什么银耳燕窝粥。好吃不?”   “好吃。”陈宝音回答。   杜金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二儿媳:“你说好吃不好吃?不好吃,人家能天天吃?”   “好东西不一定好吃啊!”孙五娘道。   杜金花就道:“那你说,啥好东西的滋味儿不好?”   “……”孙五娘。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有些丢脸,就踢陈二郎,“问你呢!啥好东西不好吃?”   陈二郎道:“我咋知道?我又没吃过多少好东西。”   大家就笑。   孙五娘找回面子,又问陈宝音:“宝丫儿,银耳燕窝啥滋味儿啊?”   “滑溜溜的,甜丝丝的。”陈宝音答,“等金来做了大官,让金来给你买,到时候天天吃。”   孙五娘顿时“哎哟”一声,感觉有盼头了,冲金来温柔地道:“金来,听见了不?你好好读书,娘以后有银耳和燕窝吃。”   “哦。”金来还在咂摸,头也不抬地回答。   啥银耳,啥燕窝,有肉好吃吗?反正,红枣和梨再好吃,也没肉好吃。   “你就作吧。”杜金花一边喝着汤,一边撇嘴道:“那东西齁贵的,吃了也不怕……”   孙五娘知道婆婆说话不好听,赶在她说完之前道:“不怕不怕!我不怕吃不着,就怕吃不饱!”   大家又笑起来。   “冰糖是姓顾的书生送的。”快吃完时,杜金花才道:“就这一顿,以后都别惦记。也别说我偏心,谁如果想吃,就好好干活,赚了银钱大家都吃。”   “嗯,知道了。”   “知道了,娘。”   陈宝音则笑道:“兰兰,金来,银来,好好读书。过几日,我考你们。谁答得好,奖励一粒冰糖。”   一句话落,孩子们高兴起来了:“噢噢噢!!”   只有杜金花瞪她。傻宝丫儿。   “大嫂,一会儿让娘拿些红枣给你,咱们做一锅枣糕吃。”陈宝音又道,“日后咱们要做吃食买卖的,得多做、多尝试,不能怕浪费。”   杜金花本来想拦着,闻言犹豫了。   “好。”钱碧荷点点头。 第39章 紧密   “大娘, 有日子不见。”清晨,篱笆小院外出现一道身影,面上带着笑,很是讨喜。   但杜金花看见他, 却笑不出来, 一点儿好心情都没有:“你咋又来了?”   来人正是江书。   他放开缰绳,取下背上包裹, 双手奉上, 仍是笑着说道:“这回是奉琳琅小姐的命令,来给您家里送东西。”   琳琅?杜金花一愣。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她不许家里人提,渐渐就没人提了, 她自己也满脑子都是宝丫儿, 很少想起来。偶尔想起,也压着自己不去想。   “啥,啥事?”她下意识问, 随即想到江书答了, 是来送东西的,“她让你送啥?”   这都不是她想说的,杜金花真正想问的是:“她, 她好不?”   “琳琅小姐很好。”江书笑着答,“这是她让小的送来的。”   杜金花怔怔的, 下意识在身上擦了擦手, 才接过包裹。   “东西既交到您手里, 小的这就回去了。”江书收回手, 就要离开。   “等等, 等等。”杜金花上前两步, 说道:“琳琅,她,她没让你捎什么话儿?”   江书眼里闪过什么,转回身道:“琳琅小姐让小的捎带的东西,都在包袱里了。”   “哦,哦。”杜金花怔怔的,以为包袱里有信件,于是没再追着江书,“那,那你路上小心。”   “好嘞。”江书答道,利落地翻身上马,离去。   杜金花怔怔看着他驶远,才收回目光,抱着包袱,慢吞吞回屋里。   “娘,琳琅捎东西来啦?”   “是银子不?”   其他人都听到动静,围过来,两眼放光。   杜金花没答,看了一眼宝丫儿。今日她给孩子们休假,她自己也歇息一日,因此这会儿在家里。   “娘看我干啥?”陈宝音回看过去,坦然一笑。   杜金花心里有些难受。她既想知道琳琅捎回来啥了,又担心宝丫儿不高兴。   “捎回来啥啊?你快打开看看。”陈有福催促。   他是个男人,没那么细腻的心思。而且琳琅一去这么久,他挺挂念的。平时不提就不提了,现在人捎带东西来,还磨蹭啥?   杜金花坐下,手微微发抖,解开包袱。   一层又一层的包袱解开,露出来一点银光,杜金花愣住了。   一,二,三,四,五。五锭银子。   很眼熟的银锭子,成色极好,这样的银锭家里人不久前才见过十锭。   “只有银子吗?”孙五娘探头过来,看了又看,甚至伸手扒拉了下,发现只有五锭银子,多余的连根毛也没有。   “咋只有银子啊?”她不敢置信道,“别的啥都没有?”   没带些稀罕东西?只有银子?漂亮的布啊,难见的吃食啊,咋不捎来一些?宝丫儿穿回来的那一身,孙五娘不敢想,太嫩了。但别的也行啊!还有吃食,什么蒸糕点心果子的,多招人待见啊!   “没良心。”孙五娘耷拉下脸。   不光是她,家里其他人都不大开心。   陈大郎和陈二郎都沉着脸,不说话。在事情发生前,他们都把琳琅当亲妹子,从小照顾她,舍不得跟她争东西,有啥好东西都想着她。   现在她走了,回到侯府了,就跟他们是两路人了?   “就是心里没咱呗!”孙五娘气道,但凡琳琅心里有他们,哪能一句话都不捎回来?   孙五娘不高兴极了。她给琳琅洗过衣服,缝过被褥,娘家送她的棉花,剩了一点,她没给男人,给琳琅做棉鞋了。   琳琅在家的时候,骑在她头顶上,事事先一头。现在走了,做侯府小姐去了,就把她全忘了。这是心里没有过她吧?   “她咋是这样人。”孙五娘气呼呼道。   全家人心情都不好,只有她说出口了。但这会儿,杜金花没像从前那样喝斥她。   陈宝音看着杜金花,知道她伤心了。   孙五娘的话,根本没过脑子,就是想到什么,就说出口了。但是每个字,全扎进杜金花心里了。   嘴唇紧抿着,轻微哆嗦。哪怕琳琅捎回来一句,她过得很好,爹娘保重,杜金花都不会这么难受。   但事实是,她一句话都没有,只让人捎回来冷冰冰的五十两银子。   五锭雪花银,安静地摞在包袱里,没人碰。   孙五娘都不想碰。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百两银子她都见过了!   杜金花看都不想看,一眼都伤心,情愿没送回来过。她心里发寒,冷彻骨头,只觉得梦一样,那么不真实呢?   她掐了下手心,是疼的。抬头,看见宝丫儿担心的脸,勉强挤出来笑意:“赚啦,咱养她那么大,可没花五十两银子。这下,咱赚大啦。”   陈宝音起身:“都出去吧。”   其他人没说什么,都站起身,走出屋子。   都知道杜金花不好受。她多疼闺女呢?看她对宝丫儿这样好,可她对琳琅也不差,而且疼了十五年。   “娘,想开点。”走到屋门口,陈大郎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杜金花骂过去:“啥想不开?谁想不开?胡说什么呢?平白得了五十两银子,老娘不知道多高兴!”   陈大郎噎住,他一向嘴笨,只好道:“那就好,那就好。”   “呸。”傻货。杜金花嫌弃地道,等人走出去,屋里只有宝丫儿了,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再也撑不住了,勉强挤出来的笑垮了下来。   “宝丫儿,娘不是……”她还想辩解。   她没想琳琅,没有因为琳琅难过。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宝丫儿。   宝丫儿才可怜。谁也没有宝丫儿可怜,她是被赶出来的。是,琳琅是受苦了,但她不是回去当千金小姐了吗?   而杜金花自己,再怎么说,还有两个儿子。虽然一个傻,一个滑,但也算孝顺,杜金花知足。   只有宝丫儿,回到这个家里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许多事,稍不留神就顾不上她。   “娘。”陈宝音打断她。   她的确心酸,这会儿她也不想掩饰什么。坐在杜金花身边,凑过去,下巴搁在她肩窝里:“我不难受。我只要想到娘本来是想疼我的,我就不难受了。”   杜金花的眼泪唰的下来了。   “疼你,娘疼你!”咋能不疼她呢?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狠狠心,杜金花道:“她是沾了你的光。要不,娘心里才没她!”   陈宝音笑了,抿起唇角,眼泪静静地流。   “以后我们不想她。”她慢慢抱住杜金花,往她温暖的怀里挤了挤,“好不好,娘?”   “好,好!不想,不想!”杜金花只差赌天咒地的发誓了。想谁啊?她把琳琅养大,琳琅给她五十两,谁也不欠谁了。   再不会想了。   家里多了五十两银子。难过之后,大家都接受了。说什么只要情,不要银子,那是哄傻子的。谁不爱银子呢?   吃过晚饭,孙五娘直言道:“我为琳琅出过力。”宝丫儿说过,想要什么就说。她想要分那五十两银子,为啥要憋着?   杜金花看向其他人,问道:“你们呢?”   陈大郎抬眼:“娘看着安排。”分也行,不分也行,他意见不大。   钱碧荷道:“娘看着安排。”她一直跟陈大郎一条心。   “分!”杜金花便道。   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她高兴不起来。放在床底,都觉得烫得慌。再说,琳琅也没说是给她的,江书说这是给家里的。   “咱们还住着土坯房,吃着黄面,穿着粗布衣裳,不是大吃大喝不眨眼的人家。钱分给你们,该咋花,心里有点数。”杜金花道。   这话主要说给陈二郎和孙五娘听的,这俩人,给多少银子都能祸祸光。   但是,再担心,不想给,还是要给。孩子们都大了,心里有自己的事。当初宝音的银子不该分,也分了。琳琅的,该分,更不能不分。   “一家十两。剩下三十两,买地。”杜金花干脆利落地道。   啥?!   “十两?!”大家都哆嗦着说。   本以为杜金花分个一两二两的,居然这么多吗?!   “娘哎!真的吗?不是哄咱们玩吧?”孙五娘扒着桌面,整个人恨不能贴到杜金花身上去。   杜金花瞥她一眼:“真的,不哄你。”   她没骂人,反倒让孙五娘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了。坐好,摸摸头发:“娘,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太激动了。”   “嗯。”杜金花点点头。宝丫儿说得对,谁跟她一样的。   在一双双激动的眼睛注视下,杜金花分了五十两。   陈有福拿三十两。他已经托人在打听了,还没看准地儿。加上这三十两,他就有五十两了,能买五六块良田。摸着银锭,乐呵呵的。   他旁边,陈大郎拿着银子,爱惜地摩挲着。银子!银子哎!   分给陈二郎的那锭银子,他没摸着,被孙五娘抢走了,握在手心里,喜不自禁,揣着宝贝一样。   “这次就不给宝丫儿了。”杜金花看着高兴的儿子儿媳们,说道。   众人一愣,摸银子的动作停下了,抬起头,看向杜金花。   又看向陈宝音。   这……   眼睛里流露出犹豫,和不落忍。侯府给宝丫儿的银子,宝丫儿分给他们用。琳琅捎回来的银子,他们都分了,唯独没有宝丫儿的。   咋,咋这么欺负人呢?   陈大郎摸着银子烫手,慢慢放回桌上。   “大哥,你干啥?”陈二郎问。   “宝丫儿借给我们十两银子,让我们看大夫。”陈大郎沉声道,“从前是没法子,借宝丫儿的钱。现在咱们有了,就还给宝丫儿。”   说着,他把银锭往宝丫儿那边推:“宝丫儿,你收下。”   杜金花的眼神缓和一些。   陈宝音很惊讶,摇摇头:“大哥说这样的话,就外道了。”她推回去。   钱碧荷又推回来,说道:“一开始咱就说好的,是借你十两银子。”他们夫妻夜话时,说过此事,都很感激宝丫儿,说好等往后有银子了,一定还她。   宝丫儿心好,但他们不能欺负她心好。   推不回去,陈宝音有些无奈,这时陈有福道:“给你就收着。”都是一家人,亲兄妹,推来推去的,像什么样?   “好。”陈宝音笑起来,低下头,拿过银锭,“那我就收着了。哥哥嫂子以后用得着,再来同我说。”   陈大郎咧嘴笑笑。   钱碧荷细声细气地道:“嗯,咱们是一家人,都记得的。”   忽然,又一只手伸过来,嗒的一声,将银锭拍到陈宝音面前。   “二哥?”陈宝音惊讶看去。   陈二郎翘着二郎腿,抖啊抖,一副豪爽模样:“给你!二哥说过,有朝一日每月有二十两零花钱,就给你一半。虽然二哥还没有,但一半可以先给你!”   陈宝音惊呆了。陈二郎的举动,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嗷”的一声尖叫,孙五娘发疯似的朝陈二郎又抓又挠:“陈二郎!我跟你拼了!”   凭啥啊?   凭啥啊?!   凭啥啊!!!   那银子可不仅是他一个人的!   看着她撒泼的样子,杜金花没眼看,直撇嘴。   陈宝音忙把银子推回去:“二哥,没这样儿的。你还是等挣到二十两,咱再说吧。”   “二哥说给你就给你。”陈二郎不接,扭身躲着媳妇的抓挠。   陈宝音看着都替他疼,摇头道:“你敢给,我可不敢要。”见陈二郎脸一板,就要训人似的,她又道:“玩笑话,二哥莫当真。”   然后看向孙五娘,说道:“二嫂,你莫恼。这银子,我不会要,也不该要。”这是琳琅给家里人的,她的家里人,不包括自己。   见状,孙五娘不挠陈二郎了。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坐好后,说道:“宝丫儿,不是二嫂小气。这十两银子里,可不单是他陈二郎一个人的。”   “是。”陈宝音点点头,“二哥,二嫂,金来,银来,都有一份。所以,我不能要。”   孙五娘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把金来银来也算进去。两个小屁孩,能有他们什么事儿?但宝丫儿这样说,不知道为啥,却让她有些惭愧。   “倒也不能这么说。”她有些不好意思,抿抿头发,眼神无处安放,“那什么,这里面有我和金来银来的份子。不单是陈二郎要给你一半,还有我们的一半。”   孙五娘懒得算,反正他们都给她一半,那就是十两银子里拿出一半就是了。   “宝丫儿,咱们‘一起’给你!”她强调道,“给你五两!”   说着,她横了陈二郎一眼。什么好人都让他做了,想得美!   “二嫂?”陈宝音惊讶到了,没想到一向又贪又抠的二嫂,居然大手笔的给她五两银子。心中动容,她不禁笑了,“好,那我就收下了。”   孙五娘差点“啊”出声!怎么就收下了?不客气客气?   虽然客气过后,她还是坚持给,但宝丫儿省略了这个过程,让她心里好痛,缓不过来,倒在了陈二郎的身上。   “出息!”杜金花好气又好笑。 第40章 支摊   今天分银子, 家里人的表现,让杜金花很满意。不管怎么说,比上回可好多了。   “我找不开。”陈宝音握着银子,对孙五娘道:“明日我进城一趟, 买些东西。等兑开了, 回来还你们。”   孙五娘一听进城,恢复了两分:“我也去, 咱一起去。”   “你去干啥?”杜金花拦住了, “在家做饭!”盖房子的男人们很能吃,她和大儿媳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孙五娘一下子灰了心:“哦。”有气无力的, 看向陈宝音,“宝丫儿, 给二嫂捎点东西, 成不。”   “成。”陈宝音点头。   孙五娘便道:“那一会儿你来我屋,我跟你说。”   “好。”陈宝音应道,又看向钱碧荷, “大嫂, 你要捎啥不?”   钱碧荷本来想说不捎啥,但陈宝音道:“你和兰兰的衣裳都旧了。要扯些布,做身新的不?”   做一身衣裳, 怎么也要一二百文钱。从前是舍不得,现在还是舍不得。但兰兰的衣裳该做了, 孩子很懂事, 又孝顺, 她和陈大郎可以不做, 兰兰该做一身。   犹豫了下, 她道:“那一会儿你来我屋, 我给你拿钱。”   “不用。”陈宝音道,“还不知道用多少,我先垫上,回来你再给我。”   钱碧荷倒也不跟她客气,占宝丫儿许多便宜了,这时候再计较,倒显得见外了:“好,那就劳烦宝丫儿了。”   “客气啥。”陈宝音笑眯眯道。   又看向陈有福和杜金花:“爹,娘,有啥让我捎的不?”   陈有福想买烟杆,话刚起个头,被杜金花喝止了:“你以为自己是地主老爷哪?白面馒头吃上了吗?抽烟,抽个……”忍了忍,“不许抽!”   今天分钱,大家都高兴,她就不骂人了。   陈有福被驳回了想法,也不恼,垂头想了想,又说道:“我想吃芝麻面饼。宝丫儿给爹捎两个,不,三个回来。”   “好嘞!”陈宝音应声。   最后她问杜金花:“娘,你要我捎啥不?”   杜金花没啥要的,她看着闺女穿的衣裙,也算不错的料子,比她两个嫂子穿得好。但是,跟她来时穿的那身比起来,差远了。   又看了看她头上,来时戴的那根珠钗,被她收起来了,陈二郎给她削了根荆条,她别在头上了。乌鸦鸦的头发,漂亮得像绸缎一样,一根寒酸的荆钗,真不配。   “你给自己买就行。”她说道,摸摸闺女顺滑的头发,“胭脂,发簪,都买。看到喜欢的布料,也买,买回来娘给你做衣裳。”   陈宝音笑眯眯回答:“好。”   她现在手里攥着三十五两银子,家里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盯着她的钱。她想买啥,就买啥。   曹铉还想给她安排个人家。啥样的人家,比得过她的亲人们?   刚分了银子,大伙儿没有睡意,陈宝音叫过金来、兰兰,给他们传授新的知识。确保他们掌握好了,便一人一块冰糖,说道:“明日上午,你们带其他人读书,能办好不?”   “能!”金来率先自信回答。   兰兰便也抿抿唇,秀气地回答:“能,姑姑。”   “嗯。等我回来,要检查的。”陈宝音笑眯眯道,“如果你们做得好,以后有机会还找你们。”   两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亮。   就算没有冰糖,能够当小老师,他们也愿意!   “去睡吧。”陈宝音拍拍两个孩子的小脑袋。   等两个孩子走了,她伸了个懒腰,也准备睡了。今天是漫长的一天,也是值得的一天。京城,再见了。侯府小姐,再也不见了。   这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陈宝音跟二堂嫂结伴去镇上。同行的,还有两个婶子,臂弯里挎着篮子,头发抿得整齐。   “三婶。五婶。”二堂嫂叫道。   “三婶。五婶。”陈宝音跟着叫道。   两个婶子看着她,脸上露出和蔼表情:“宝丫儿也去镇上啊?”   “要去买些什么啊?”   陈宝音便回答道:“家里的油盐不多了,要补一些。大嫂托我扯块布,给兰兰做衣裳。”   “兰兰啊?是该做身衣裳了。”五婶说道,“这孩子从小没穿过一件好衣裳,都是大人的旧衣改出来的。”   三婶反驳道:“哪有,你记错了。兰兰小时候还是穿过的,自打她三岁后,才没再穿过。”   陈宝音听着两位长辈说话,慢慢知道了,以前大嫂很喜欢兰兰。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养得很珍惜,小时候的兰兰并不是现在这样头发枯黄、面色干瘦的模样,而是水灵灵的,白嫩嫩的小娃娃。   “生不了儿子,她心里难受。”五婶唏嘘,“她从前多骄傲的一个人?”   童生的女儿,识几个字,被杜金花求娶回来,嫁的是高大英俊的陈大郎,当年羡慕她的人可多了。   直到一年又一年,始终生不出儿子,钱碧荷的脸色日渐灰暗,兰兰也从白嫩嫩的小娃娃,长成现在这样。   “我听说他们夫妇到镇上抓药吃?”三婶凑近过来,问道:“看的哪个大夫?花了多少钱?药吃着咋样?”   对于三婶知道大哥大嫂抓药吃这件事,陈宝音不奇怪。村子就这么大,家里又不是从不进人,每日熬药的味道飘出去老远,瞒是不可能瞒住的。   “看的是和春堂的丁大夫。”陈宝音答道,“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三婶没有纠缠,大脸盘子上露出关切:“老天爷保佑,千万要治好。这女人哪,若没个儿子傍身,老了没依靠哟!”   陈宝音作为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此刻微微低头,不言语了。   倒是二堂嫂,跟三婶五婶有许多话说,叨叨自己家的事,说说村里人的闲话,很快到了镇上。   “待会儿办完事,咱们在城门口会和。”三婶说道。   陈宝音和二堂嫂应声:“哎。”   三婶和五婶走了,陈宝音和二堂嫂也进了城。   陈宝音要买的东西很多,跟二堂嫂重合的不多,于是她道:“咱们也分开吧,不然耽误不少时间。”   “那你仔细些。”二堂嫂看着她漂亮的面孔,有些不放心。   陈宝音笑笑,点头道:“我晓得的。”   二堂嫂自己也有东西要买,见她并不惧怕的样子,就叮嘱两句然后走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陈宝音迈步向前,走向第一个目的地。   龙凤银楼。   “客官,您要买点儿什么?”进了门,小伙计便热情地迎出来。   此时,清水巷。   顾亭远背着书箱,走出院门。顾舒容挎着篮子,跟在他后头走出来。   “你忙完事情,回家来,买菜有我呢。”顾舒容道。   顾亭远点点头:“嗯。”   吃了阵子汤药,顾舒容不肯再吃了,顾亭远请丁大夫给她把脉,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还是要养着,注意温补。   姐姐操劳多年,累垮了身体,才会在这个冬日,一天比一天虚弱,最终去了。这次,顾亭远不会再粗心大意,注意不到姐姐的不适。而很重要的一点是,家里要有银子。   前世姐姐病了也不说,除了怕他担心之外,也是因为家里银钱不算多。虽然也不少,勉强够他读书的,但姐姐节俭惯了,总想着咬牙撑过去,结果就是……   顾亭远画了几幅画,打算拿去卖。   他有个同窗,家中经营字画铺子,前两日说好了,他可以把画儿寄放在铺子里售卖。   除了几幅画之外,他还备了笔墨纸砚,打算支个摊子,给人写家书,写诗词,给孩子起名字等,赚些银钱。   姐姐不同意,但他说:“我只上午如此,下午和晚上仍旧读书。姐姐,便让我歇歇吧。”   他把出摊叫做歇庡㳸息,顾舒容便不忍驳他。她不懂读书,不知其累,只知道弟弟是懂事的,既然他这样说了,兴许读书真的很累呢?   其实读书不累。对顾亭远而言,读书从来不累。但他要赚钱,多积攒家底,这样姐姐病了舍得抓药,迎娶宝音时也会让她风光一些。   在镇上人来人往的街口支了摊子,顾亭远铺开纸张,研墨,思及陈家村的风景,挥笔作诗。   讲究的人家,会在家中摆些字画,买不起名人真迹,挑选自己喜欢的也是一样。顾亭远练就一笔好字,前世就常常当街写字卖画,此番重来,自是气定神闲。   而顾舒容出门后,便往王员外家去。王老太太是个善心人,从前顾舒容绣了帕子,每次来王家,王老太太都会选购几条。不过,今天她来不是为了帕子,而是给王老太太送豌豆黄来了。   她跟弟弟学会了做豌豆黄,今日便用碗盛了几块,送给老太太尝一尝。   “老太太安好。”见到王老太太,顾舒容福身一礼,“前日阿远说您想见我了,我亦想您了,还望不要嫌我打扰。”   王老太太笑眯了眼,抓住她的手道:“岂会嫌弃?我想你想得不得了。来,坐到我身边来。”   顾舒容依言起身,坐在老太太身边:“您身体可好?”   “比不上从前了。”老太太叹气,但神情还是舒展的,“以前能撵鸡,现在只能看别人撵鸡。”   顾舒容便掩口笑。   “我听说你与方家退亲了?”老太太问道。   顾舒容咬了咬唇,低头道:“是。”   “早该如此。”老太太道,“那姓方的,好些年没音讯传来,若是他死了,也就罢了。但若他还活着,可就是个混账了。”   这话,顾舒容只能垂眼听着。   “不论是哪种情形,这婚都该退了。”老太太一把年纪了,有什么说什么,不怕得罪人,“退的好!我早些年就劝你,你一直不听。”   顾舒容轻轻叹气:“您老一直慧眼仁心。”可哪有那么简单呢?方晋若如何,姑且不论。干爹干娘这些年对她和弟弟,是有情有义的。   “退就退了,不说了。”老太太道,抓着她的手,“好闺女,你想找个啥样的?跟我老太太别怕羞,老太太给你做桩媒如何?”   顾舒容心里一紧,脸色微微发白,把头垂得更低了,掐着手心道:“阿远要说亲了,我,我等阿远成家之后,再,再……”   “什么?!”老太太一惊,攥紧了她的手,“亭远要说亲了?啥时候的事?相看的哪户人家?” 第41章 送礼   顾舒容的手被攥疼了, 懵了一下,抬起头道:“您,您别激动。”老太太年纪大了,最忌情绪起伏, 她按着老太太坐好, 才解释说道:“不是咱们镇上的姑娘,是陈家村的……”   将顾亭远说亲的这事, 跟老太太讲述起来。她很满意陈宝音, 因此讲述的时候,眉眼间透着喜欢。   老太太听着, 不由得叹了口气:“唉!”   听着老太太叹气,顾舒容心口一紧, 忙问:“老太太, 可有何处不妥?”老人家活了一辈子,经验足,莫非看出哪里不妥当?   “没有什么不妥。”老太太捶了一记自己的老腿, 惋惜道:“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啊!”   顾舒容一怔:“您,此话怎讲?”   老太太指了指门外,手指抖着, 恨其不争地道:“还不是你伯父?早先看上个白眼狼,倒错过真正的好儿郎!”   听到这里, 顾舒容心念转动, 有些明白过来。王员外早先看上李舟, 她是知道的。怎么, 现在看上阿远了?   要说王小姐, 也是个不错的姑娘。若是没有陈宝音, 她会考虑这门亲事。但既然已经有了陈宝音,她心里转过一圈,面上露出好奇:“白眼狼?是说……李公子?”   “李什么公子!呸!”老太太厌恶道,“幸好这门亲事没成。不然哪,可害苦我家秀秀了!”   这事王家没往外说,老太太在家跟王员外骂了半天,不解恨。正好顾舒容是个品格好的,又不多嘴,老太太便跟她倾诉起来:“前日子亭远提醒你伯父,你伯父入了心,便叫人去打听……”   那日顾亭远提起,他跟李舟有阵子不搭话了,王员外心中吃了一惊。   顾亭远这个孩子,王员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可是,李舟也不差啊!这是他看中,想招为女婿的人啊!   李舟生得一表人才,论起读书也很刻苦用功,来年下场,当是前程似锦。再者,他孝顺母亲,爱护幼妹,论品格也没得说。   王员外看了许久,梨花镇上就没有比李舟更好的人选了。既可以给女儿托付终身,又可以让王家更上一层楼。因此,时常示好,建立雪中送炭的情谊。   谁知,李舟并非记恩的人!   顾亭远的话,只是让王员外吃了一惊,心里还有些不信,于是叫人去打探。一开始,也没打探出什么,得到的消息跟从前一般无二。直到家仆继续打听,终于打听出了不同的消息。銥嬅   从前李舟有个邻居,借过他一斗米,后来那邻居家中有人生病,变卖家产,不复从前,李舟并未接济,而是不与其往来。   家仆问他,之前怎没听说过?那人回答说:“李公子文采斐然,今后必定前程似锦。我败坏他的名声,日后岂有好日子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李舟其人,负过的人当不止是顾亭远和那个邻居。王员外心中已经生出退却之意,自家示好这么久,李舟也未过分殷勤,他还当李舟面上抹不开,或者傲骨不弯。此番看来,未必如此。   倒不如算了,免得误了秀秀一生。   王员外就一个女儿,只想让她尽善尽美,本以为十全十美的李舟,原来颇有不堪,那还追求什么十全十美?于是,他想到了顾亭远。   最先王员外就考虑过顾亭远,但顾亭远身量单薄,比不得李舟英武坚毅,且顾亭远性子温吞,瞧着便有些软弱,不如李舟的果敢有担当。   只是如今看来,身量单薄或是沉浸读书所致,并非不健康。性子温吞,却不是软弱,只是性格温和有礼罢了。既如此,何不考虑他呢?   这世上既无十全十美之事,那九全九美也可。王员外瞧上了顾亭远,便跟自家老母亲一说。老太太也是愿意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顾亭远竟然在说亲了!   “我家秀秀没福分。”老太太叹息道。   顾舒容忙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是我家阿远配不上秀秀小姐。”说着,把自家弟弟一通贬低,“倔得不行,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啊,天天为他操碎了心。”   但这不过是客套话罢了,老太太心里清楚,顾亭远除了身量单薄些,性子温吞些,并没有什么不好。   之前有李舟在前,王家觉着顾亭远逊色两分。如今李舟的真面目被揭露,再看顾亭远,就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了。   只可惜,再好也不是他们家的了。   说了会儿话,老太太乏了,便叫人包了些桂花糕,炸果子,送顾舒容出去了。   “不必送了。”顾舒容谢过了婢女,提着篮子,迈出王家的门槛。走出好一段,她脚下停住,仰头看天,长长出了口气。   这王家,以后少去了。   她今年二十有五,最好的年华已经错过了,若是嫁人,不会有多好的人家给她挑。嫁过去,要么是鳏夫,要么是身体残疾的男子。顾舒容都看不上。   她要嫁,就嫁如意之人。倘若没有,那便不嫁。   顾舒容脸色淡下来,整整神情,重新迈开步子,往菜市场方向走去。   陈宝音和二堂嫂、三婶、五婶在城门口会和。   “回吧。”   四人挎着的篮子都装满了,顶着日头往陈家村赶。   “都买了啥呀?”   “我在卖布的门口,瞧了好一出热闹呢!”   “东街口那有个支铺子的书生,瞧着俊秀斯文的,我给了他两文钱,他给我家铁蛋起了个好名儿呢。”   几人说着话儿,打发时间。听到五婶这么说,二堂嫂就问:“起了啥名儿呀?”   五婶一开始还不想说,二堂嫂就笑道:“咱不跟你用一样的。再说了,咱家也有识字的,呶。”嘴巴一努,看看陈宝音。   陈宝音就笑笑。   五婶犹豫了下,说道:“叫陈敬德。书生说,这是取自古诗的一个名字,意思是品德高尚。”说到这里,她看了陈宝音一眼,往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张纸,“宝丫儿,你给看看,这写的字对吗?”   书生给取了名字,还写了下来,给她带回来。   陈宝音便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禁眉头一挑。   “咋了?写的不对?”五婶慌了,她可是花了两文钱呢!   “对的。”陈宝音说道,将纸张重新折起,递还给五婶,“是字太好看了,我惊讶了一下。”   五婶一听,神情顿时松下来,笑得有些得意:“那是,我看过他的字,我才叫他给取的。”她那么傻的吗?随随便便相信人,就让人取名字?   其他人也要看,五婶一开始不愿意,后来拗不过,半推半就的拿出来:“看吧,看吧,可不许弄皱了,我要给我家敬德存着呢。”   陈宝音听着她们说话,眼前浮现出刚才看到的字。清瘦劲锐,傲骨内敛,正是每日都会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顾亭远的字。他去支摊了?两文钱,取一个名字?眼里涌动思索。   说着话儿,路程不知不觉赶完。进了村子,四人先后散了。   陈宝音最后衤糀一个进家门。   “姑姑!”   “姑姑回来了!”   陈宝音笑着,看着兴冲冲迎上来的兰兰和金来:“嗯,回来了。姑姑给你们安排的事情,都做好了吗?”   “做好了!”兰兰和金来大声回答。   他们上午教其他人,为了比谁教得好,还分了两队。   “姑姑,下午你考他们。”金来说道。   兰兰的眼睛里也闪着光:“嗯,考他们。”她不会输的!   “好。”陈宝音点点头,笑着进了屋。   杜金花端来一碗水,说道:“去,去,别缠着你们姑,让你们姑歇会儿。”   “奶奶,姑是用脚走路,用嘴说话的。”金来辩驳道,“我们跟姑说话,姑不累。”   杜金花一听,瞪起眼睛,转头问道:“说话是不是用脑子想?用脑子想,还不累?你读书背诵不累吗?”   金来张大嘴巴,呆了。   “去,去!”杜金花一摆手,让破孩子赶紧滚。   金来乖乖出去了,兰兰也出去了。   陈宝音把买的东西拿出来。满满一篮子,有陈有福要的芝麻面饼,她买了十个,大家都尝尝。有大嫂要的布,陈宝音挑的印花条纹的,兰兰现在又黑又瘦,像桃粉色鹅黄色都不衬她。有二嫂要的蜜饯儿。   “你给自己买了啥?”杜金花抱着一沓饼,心疼得不得了,多沉啊!   陈宝音拿出一根木簪,摇了摇:“我给自己买了根簪子。”是桃木的,上面镶嵌了玛瑙,好看着呢。   “咋不买根银的呢?”杜金花问道。   陈宝音笑道:“太招眼了,娘。”全村子里戴银簪的也没几个,一把手数的过来。   “那胭脂呢?你咋不买?”杜金花又问道。   胭脂?说实在的,陈宝音从前用的胭脂,都是几两银子一盒。用过了好的,其他的就看不上了。   “娘,我长得这么好,哪还用得上胭脂?”她把脸凑过去,“你看,你看,白里透红,好看着呢!”   杜金花却说不出一句“臭美”,只有心疼。宝丫儿还是黑了的,比不得刚来那会儿,皮肤像是刚剥壳的鸡蛋,那叫一个白嫩嫩,水当当。   她心里难受,摸着闺女的脸:“宝丫儿,你瘦了。”   腮边那点软嘟嘟的小肉,都不见了!   仿佛一眨眼,那个端庄的,高贵的,瓷器一样的女孩儿,就变成了这个穿着朴素,会撒娇会赖皮,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丫头。   “啥?!”却见陈宝音一脸惊喜,猛地站起来,摸自己的脸,掐自己的腰,不敢置信地道:“娘,我瘦了?!”   天可怜见,她多想瘦一点!   从前曹铉那个混球,还会喊她胖妞儿!被她狠狠打了一顿,才不敢再喊了。   “……瘦了。”杜金花心酸,又有些好笑。这傻孩子哟!   但陈宝音是真的开心。喜滋滋地转了几圈,量了又量,才喜笑颜开地坐下来,把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   “娘,给你买的。”她递上去一个手帕。   杜金花接过,好奇打开:“啥呀——呀!!”手一哆嗦,差点没掉了,吓得立刻握紧,“宝丫儿,你买这个干啥?!”   “给娘戴呀。”陈宝音笑嘻嘻的,从她手里拽过帕子,把一只银手镯给她戴上,“娘,喜欢吗?”   杜金花的手抖着,看着自己粗糙苍老的手腕上坠着一只银光闪闪的手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不喜欢?谁会不喜欢?银手镯哟!她唯一的银首饰,是从她娘那继承的一根包银的簪子,多少年了,藏在箱子底下,都不亮了,也舍不得戴。   “宝丫儿,娘不要。”杜金花绷着嘴唇,坚定的撸下手镯,“你拿着,等你成亲的时候,当嫁妆。”   陈宝音不接,还道:“我不要。娘,你看这花纹,就是给您这个年纪的人戴的。我们小姑娘,可不戴这种。”   “……”杜金花。给她戴银镯子,她还嫌弃咋的?欠揍!   但她心里知道,闺女就是想送给她。心里滚烫,烧得她不知道怎么好,抹一把眼睛,然后抡起手臂:“臭孩子!破孩子!你这是干啥啊?你干啥啊?”   不知道过日子!手松成这样!她手里捏的那点钱,早晚被她祸祸光!比陈二郎还能祸祸!   “你长点心眼!长点心眼吧!”她边气得骂,边追着闺女捶,“娘生你的时候,忘把心眼给你生出来了还是咋的?你一天天的,半个心眼都不长!你让我说你啥!我看你要气死我!”   昨天还是娘的心尖尖。   今天就变成了破烂烂。   “略略略。”陈宝音做了个鬼脸,咻的跑出了门。 第42章 取名   午饭时, 杜金花端着筐子走进来。   芝麻面饼和黄面窝头混在一块,“咚”的一声放在桌上。接下来是钱碧荷,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炖萝卜走进来。   兰兰拿着一大把筷子,迈进门槛, 细致地分发筷子给每个人。   “娘, 你手上戴的啥?”不经意间,孙五娘瞥见婆婆的手腕, 不禁惊叫一声。   其他人听见了, 也往杜金花的手腕上看去。   “银镯子。”杜金花看她一眼,十分平静地道。   这让孙五娘有点不得劲, 依婆婆平时的脾气,应该回答:“眼睛看不见?镯子!”   “娘, ”孙五娘盯着婆婆手腕上那只亮闪闪的银镯子, 上面的福纹是那么漂亮,“您,您哪儿来的银镯子?”   从前没见过啊!而且, 这么新!   “别人送的。”杜金花的表现出奇的平静, 伸出戴着银镯子的右手,伸向筐子里拿芝麻面饼,更加让人清楚地看到她的银镯子。   “谁, 谁送的啊?”孙五娘盯着移不开眼,这得好几两银子吧?可真大方啊!   孙五娘心里发酸, 她也没有银手镯呢。嫁到陈家来, 只有一对银耳环, 她还舍不得戴。   “你们猜猜看?”杜金花眼也不抬, 异常镇定, 慢条斯理地道:“谁猜中了, 我给她摸一下。”   孙五娘:“……”   娘哟!这还是她婆婆吗?咋跟变了个人似的?中邪啦?   “宝丫儿,是你给娘买的?”心里哆嗦了下,她看向陈宝音问道。   陈宝音点点头:“是我。”   不然还能是谁?今天就她进城了。孙五娘得到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就是羡慕得紧:“花了多少银钱?”   陈宝音笑笑,不答。   饭桌上的气氛似乎变得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孙五娘看看低头吃饭的大哥大嫂,又看看垂眼大口吃芝麻面饼的公公,看看神态安然喂银来吃饭的婆婆,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对劲。   好像哪里不对,她浑身都不舒服,于是踢了踢陈二郎。   “干啥?”陈二郎。   “你觉不觉得,咱娘有些不对劲?”孙五娘凑在他耳边说道。   “哪不对劲?”陈二郎伸长胳膊,夹碗里的炖萝卜。   孙五娘见他就知道吃,有些生气,在他肋下掐了一记,压低声音说道:“咱娘好平静!她得了个银镯子!她平常不这样的!”   她应该骄傲地炫耀,夸宝丫儿好,宝丫儿孝顺,宝丫儿心里有她,夸给全家人听,顺便踩一脚他们,这么多年没得他们什么孝敬。   孙五娘嫁进来这些年,只有第一年装装样子,给杜金花做过一双鞋。打第二年起,她怀了金来,人就懒了,后来又怀了银来,更是啥也没做过了。   陈二郎没说话。任凭孙五娘掐他,踢他,踩他,就是不为所动。   直到吃完饭,两人回屋,孙五娘扑上去跟他掐:“你为啥不理我?”她又是拧又是掐,大嫂发现了,婆婆也发现了,闹了好一个没脸!   “那么多人,怎么说?”陈二郎拉下她的手,皱眉道。就算再小声,但屋子就那么大,别人还真听不见啊?   孙五娘便道:“那你现在说。”   想起媳妇问他的话,陈二郎往床上一倒,枕着手望着屋顶,慢慢说道:“娘能说啥?让咱也给她买银手镯?咱也得买得起。”   好几两银子呢。   他仔细瞧了,娘戴的那个手镯,分量不轻,看着做工也细致,得几两银子才能买下来。家里除了宝丫儿,谁买得起?   大哥买不起,他分到手的十两银子,当场就给宝丫儿了。而自己分到手的十两银子,给了宝丫儿五两,还剩下五两。难道要用这五两去孝敬娘?   以陈二郎对杜金花的了解,她做不出来那种事。娘最骄傲的,别人给她才要,从不稀罕问人索要。   “是啊,宝丫儿手里有银子,她买得起。”孙五娘嘟哝着,往床边一坐,挤挤他,“你里边去。”   心情有点不好。也不是烦宝丫儿,更不是怨婆婆,就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宝丫儿真孝顺。”孙五娘滋味难言。   陈二郎笑了一下,说道:“是,她孝顺娘。”   “咱要不也孝顺娘点儿啥?”孙五娘问。   陈二郎扭头看她:“你想咋孝顺?”   另一边,陈大郎和钱碧荷回了屋,也说起话来。   “咱给娘做身衣裳吧?”钱碧荷道。   陈大郎闷头坐在桌边,想了想说:“娘会怪咱们乱花钱。”以杜金花的俭朴,多少年了没裁衣,如果他们给她做一身衣裳,一定会被骂。   钱碧荷细声细气地道:“宝丫儿给娘买银镯子,娘也怪她了吧。”   听完,陈大郎愣了一下,而后沉默下来。   “做一身吧。”陈大郎道。宝丫儿都不怕被娘怪罪,他们为什么怕?   钱碧荷点点头,又道:“给宝丫儿也做一身吧?她今日进城,并没给自己买什么。”   “嗯,也做。”陈大郎道。宝丫儿心好,对他们也好,他们不能没有表示。看着钱碧荷,他道:“你辛苦了。”   钱碧荷轻轻摇头:“不辛苦。”现在好多了呢,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最难的事,都在解决了,钱碧荷觉着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她的心从灰烬中重生,热乎乎地跳动着。而对于把她拉出来的宝丫儿,她满是感激。   “明日我去南边,问问那边嫂子,请她替我半日。”钱碧荷道,“我进城一趟。”   陈大郎道:“你安排就是。”   儿子儿媳们的打算,杜金花并不知情,收拾完了家里的琐事,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摘下银镯子,爱惜地包在帕子里,收进箱笼里,放在最底下。嘴角抿着,神情轻柔的很。   宝丫儿啊,她的傻闺女。给她买了银镯子,她怎么可能不拿出来戴一戴?非得叫他们都知道,宝丫儿对她有多孝顺。   这不?一个个都看呆了,话都不会说了。杜金花很满意,简直太满意了。以后谁也别说她偏心宝丫儿,她能不偏心吗?让他们摸着心口说,宝丫儿这样孝顺,她能不偏心?换了他们能不偏心?   “哎。”杜金花幸福地叹了口气,合上箱笼。这银镯子,戴这一回就够啦!留到以后,宝丫儿成亲的时候,给她当嫁妆带走。宝丫儿嫌弃样式老气,到时候融了,重新打一个就是了。   陈宝音已经来到大伯家。   “先生好。”孩子们站成两排,小脸认真,一致作揖。   “请坐。”陈宝音还礼。   孩子们便坐回自己的小木墩上。一个个小脸兴奋,显然知道陈宝音会考校他们。   上午,兰兰和金来给他们讲课,为了比个高下,他们分成了两组。其中,兰兰和杏儿等女孩儿一组,金来和牛蛋等男孩儿一组。   “兰兰和金来教得怎么样?”陈宝音先问一句,“都学会了吗?”   她让两个孩子教的很简单,是“日月星辰”四个字的写法。见孩子们很自信,她便道:“先生现在考你们。”   考试时常有,孩子们不陌生。在她说开始后,便弯下腰,用小木棍在地上写。   不多时,孩子们停下写字,互相看看,目光骄傲又挑衅。兰兰那组女孩儿的目光内敛些,只有淡淡的骄傲和自信。   陈宝音走过去,挨个检查。等到检查完毕,她很满意:“都写对了。”   没有人因为她不在就偷懒,这些孩子们大的都懂事,小的跟大的学,都乖巧的很。   不过,再乖巧可人疼,陈宝音还是分出了高低:“杏儿一组的字迹更工整,兰兰赢了。”   既然对错分不出高低,那就把态度分个高低,陈宝音一向是这么做的。   “啊啊啊!!”几个女孩儿高兴地跳起来。   金来撅起嘴。牛蛋等孩子们,抹抹鼻子,说道:“我们让着他们。好男不跟女斗。”   杏儿很生气,说道:“咋说话呢?你们输了就是输了。”   男孩子们不想承认,陈宝音笑笑,说道:“那再比一场。这次,都拿出真本领来,如何?”   牛蛋等人不说话,眼神飘忽。事实上,女孩儿们更认真些,得空就练习写字。虽然跟正统要求的毛笔字不同,但她们很骄傲,就要一笔一划都写得工整。   “输了就是输了。”陈宝音板起脸,严肃道:“好男不跟女斗,是双方势均力敌,君子风度所致。而不是输了找借口,那不是君子,是伪君子!”   牛蛋等人被训得低下头:“先生,我们错了。”   “知道错了,便铭记在心,不可再犯。”陈宝音肃容道,“不然,下次一起罚!”   孩子们吓得一哆嗦,忙道:“不敢了,先生。”   陈宝音这才缓了面色,将一粒冰糖奖励给兰兰。兰兰珍惜地收好,藏在口袋里。   下午,陈宝音继续教孩子们背《千字文》,习字。中间休息时,兰兰和杏儿跑去厨房,煮了一壶水,把一颗冰糖煮出好几碗,几个女孩子一起喝了。   牛蛋等人很羡慕,这是老师奖励的,一定特别甜!下次,他们要赢!   “宝丫儿。”二堂嫂走过来,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二嫂求你件事呗。”   陈宝音笑道:“二嫂有话只管开口,说什么求不求的,多外道。”   “是这样……”二堂嫂抿抿脸侧碎发,眼神闪动着,“上午五婶给她家小孙子取了名字,我听着很好听,宝丫儿你也是读过书的,你能给石头和柱子也取个‘敬德’那样的名字不?”   五婶给孩子取名儿,花了两文钱。   “行。”陈宝音没做犹豫,爽快应下,“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哎!”二堂嫂很高兴,“那你好好想。等想出来,二嫂请你吃大水梨!”   大水梨?一文钱买好几个。陈宝音笑笑,说道:“那就多谢二堂嫂啦。”   二堂嫂高高兴兴地走了,陈宝音则在心中思索起来,给孩子们取什么样的名字?   若是别的孩子,收钱是应该的。但牛蛋杏儿他们,一来是她的侄子侄女,二来是她的学生,不论是姑姑给侄儿取名,还是老师赠学生名字,都不该收取费用。   于是,等孩子们休息回来,陈宝音便道:“咱们下午不上课了。”   “啊?”孩子们面面相觑。   陈宝音笑道:“我给你们读几首诗。谁喜欢哪一句,便告诉我。”   “是,先生。”孩子们回答。   等孩子们坐好,陈宝音开始背自己喜欢的诗。   “先生,我喜欢这句。”兰兰举起手,背诵道:“满世杨花桃李妆,自家采采芷兰香。”①   这里面有她的名字,她喜欢。   陈宝音面露笑容,柔声道:“兰兰,先生给你取名芷兰,大名陈芷兰,你喜欢吗?”   兰兰呆住了。望着姑姑美丽得好像月亮上仙子一样的容颜,她脸上发热,渐渐涨红一片,攥着拳头,用力挤出:“我喜欢!”   陈芷兰,她的名字!好好听呀!兰兰喜欢极了,忍着激动道:“谢谢先生。”   “嗯。”陈宝音轻轻点头,“坐下吧。”   她又开始背诗。背到一句时,牛蛋举手道:“先生,我喜欢这句,能用这句给我取名吗?”   牛蛋大了,快九岁了,胆子大,且知晓事了。姑姑既然给兰兰妹妹取名,那也能给他们取名的。   “可以。”陈宝音点点头。   牛蛋喜欢的诗为:“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②   陈宝音便道:“那给你取名陈啸天,如何?”   啸天?够豪气!牛蛋顿时两眼发亮,握拳隆声道:“喜欢!多谢先生!”   陈宝音笑着示意他坐下,继续背诗。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给九个孩子都起了大名。 第43章 手筒   第二天陈宝音再去大伯家, 给孩子们上课时,先被大伯娘拽到一边。   “你这孩子!”大伯娘嗔道,“做了好事,也不跟咱们说!要不是杏儿牛蛋嚷嚷, 咱们都不知道呢!”   孩子们有了大名, 骄傲着呢,互相喊大名, 再也不许别人喊自己的小名。尤其是牛蛋, “牛蛋”这个名字跟“啸天”比,哪能比得了?谁再喊他牛蛋, 他要生气的!   就连他爹喊了他一声,他都挥动小拳头了, 由此被他爹揍了一顿屁股。但揍完之后, 大人们都知道此事了。   陈宝音给孩子们取名,不仅孩子们满意,大人们也都喜出望外, 都说:“宝丫儿可真实在。”   “心太实诚了。”   “五婶子给她小孙子取名, 花了两文钱呢。宝丫儿不声不响的,就给孩子们取好了。”   这真是把他们当一家人了啊!不是虚的!自从宝丫儿回来,做的哪一样事情, 不是实实在在的?她实在了,大家就不好不对她实在。   “你大哥去镇上割肉了。到晌午, 叫上你爹娘哥嫂, 都到家里来, 咱包饺子吃!”大伯娘爽快道。   给孩子们取名, 按照五婶子说的价格, 也就十几文。但是大房请二房吃饺子, 那可不是十几文钱的事了。   这样算起来,大房吃亏了。但,亲戚之间相处,哪能事事都计较呢?   “呀!”陈宝音就很意外,大伯娘也太豪爽了,她很高兴地道:“多谢大伯娘,我等下就回去说。”   大伯娘请吃肉,咋会推辞呢?她最不会客套的了!   欢欢喜喜,给孩子们讲课。中间休息时,跑去家里,跟杜金花说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饺子,到了下午,就有人来家里求杜金花,想让陈宝音给自家孩子取名字。   原因是牛蛋等人有了名字,四处炫耀,风一般窜过整个村子,挨家挨户都知道他们改了名字,而且都很好听。   有的人家已经跟村正说好,待陈氏族学建成,便让自家孩子入学。由此,不着急给孩子取名。等入学后,由先生为学生取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但还有很多人家,不打算让孩子们入学,但又想取个像样的名字,于是便端一碗谷子,揣一棵菜,来到陈有福家。   “我们宝丫儿忙着呢。”杜金花没有应下来,“你不知道,她给牛蛋他们取名儿,花了多少工夫!每晚每晚的,坐在床上寻思,想了那么久,才终于取好名字。哪那么容易呢?”   不管谁来,反正都拒了。   等陈宝音回来,她跟她说:“宝丫儿,娘都给你拒了,你可别说漏嘴。”   “娘,不用拒。”陈宝音挽着她的手,说道:“取个名字而已,又不费什么工夫。换碗米,换棵菜,不是很好吗?”   杜金花不想她那么累。家里现在还真不缺那碗米、那棵菜:“再说,再说。”   轻易到手的,总是不被珍惜。先拒着,过段时间再答应,他们才记宝丫儿的好呢。   “嗯,听娘的。”陈宝音没什么意见。一些小事上,她很愿意听杜金花的。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树上的叶子渐渐掉光了,冬季来临了。   陈氏族学建成了,就在村口处,有一株老柳树的空地上。青砖瓦房,建得十分宽敞。   里面有十五张书桌,给学生们读书用,两人共用一张。   择良辰吉日,学生们入学了。   “先生好。”包括牛蛋等人,总共二十九个学生,面带兴奋地站在书桌后面,向陈宝音作揖。   作揖是跟牛蛋等人学的,像模像样的。陈宝音看着,面上浮现微笑,道:“请坐。”   桌上有书本,每两人共用一本,乃是陈宝音亲手抄写的《千字文》。   花钱购书,成本较高,于是陈宝音给村正说,买一套笔墨纸砚,她来默。这段时间,她揣摩顾亭远的字迹,已经有些心得。仿着顾亭远的字迹,默了十五本《千字文》。   这十五本书,并不属于学生们,而是跟学堂一起,属于族产。这一届学生结业后,下一届学生继续用。   也是因此,村正才答应买一套笔墨纸砚。   入学第一日,陈宝音没有授课,而是给学生们都起了大名。讲了讲村子里办学堂的用心良苦,勉励他们认真读书,天资聪颖的,村子里会支持他继续读,以后考科举,当大官,出人头地,前程似锦。   “先生再见。”下课后,学生们齐齐站立,行礼。   陈宝音率先走出学堂。   兰兰很快跟上来,同她一起回家:“姑姑。”下了课,她就不是先生,而是姑姑了。   “嗯。”陈宝音点点头,往后看了一眼,金来跟牛蛋等人玩呢,于是跟兰兰先回家去了。   杜金花刚弄了一批小鸡仔,精心伺候着呢,陈宝音回到家,她只说了句“回来了”,就不搭理她了。   倒是钱碧荷,对陈宝音招招手:“宝丫儿,你来。”   “啥事啊嫂子?”陈宝音走去她屋里。   进了屋,便见钱碧荷抿嘴一笑,拉她坐在床沿,说道:“嫂子给你做了件衣裳,你看合不合适。”   之前就说要给陈宝音做衣裳,但是家里忙着盖屋,她每天做几针,一直也没收尾。现在屋子盖好了,宝丫儿也搬进去了,钱碧荷的进度就快多了,终于赶完了。   “嫂子,咋给我做衣裳?”陈宝音惊讶地道。   钱碧荷语气温柔:“我跟你大哥商量了,手里不是没银子。虽也要看大夫、吃药,但做身衣裳的钱还是有的。”看大夫,抓药吃,花了一两多。他们手里有十两,给娘、宝丫儿各做一身衣裳,做得起。   边说着,她边拿衣裳在陈宝音身上比:“大致不差,就是腰里松了些。宝丫儿,你瘦了。”   她是按照陈宝音一个月前的身量来做的衣裳。没想到,有些空荡荡了。   陈宝音却很高兴,眼睛亮闪闪发光:“是吗?我当真瘦了?”捂着嘴,仿佛只要钱碧荷点头,她立刻就能笑出声。   钱碧荷有些无奈,点点头:“是。宝丫儿,你多吃些,不然娘会心疼的。”   宝丫儿刚来家里时,多好看呐?白嫩嫩的,像刚出锅的包子。水当当的,豆花儿都不及她白嫩。   瞧现在,瘦了不说,也黑了两分。虽仍是漂亮得紧,但那股侯府小姐的高贵劲儿,却消散得差不多了。   “我若多吃些,她该心疼粮食了。”陈宝音嘿嘿地笑。   “你就贫嘴吧。”钱碧荷嗔她一句。   比划完衣裳,她道:“我再给你收收腰,晚上送你屋去。你把这件给娘送去,这是我给娘做的。”   陈宝音不解道:“嫂子,你咋不自己给娘?”   “娘会骂我。”钱碧荷老实地说,“怪我手松,大手大脚。”   她给杜金花做衣裳,是为了孝敬她。衣裳到她手里,就算孝敬到了。至于挨骂,钱碧荷不想挨骂。   原来如此。陈宝音就说,为啥有人做了好事,还不肯留好名。   “那行吧。”她痛快点头,“你等着,我一定让娘夸你。”   钱碧荷便笑起来:“不用,不用。”   “咋不用!就用!”陈宝音说道,拿起衣裳,风风火火往外走去。   杜金花刚收拾完小鸡仔,见她过来,就道:“你大嫂叫你啥事儿?”   “大嫂给我做了件衣裳,也给你做了件。”陈宝音开门见山,“娘,快来试试,合身不?”   杜金花愕然,随即大骂:“有钱没处花?给我做衣裳?做啥……”   话没说完,就被闺女捂了嘴。   “娘!”陈宝音跺脚,“嫂子孝敬您呢!不好吗?还是娘觉得自己不配穿好的?我说娘配,娘就配!”   拉着杜金花,往床边走:“快试试。不许说那些话,不然我生气。”   杜金花顿时没好气,一指头摁她额上:“你生气?你生啥气?一天天的,这也生气,那也生气,你是□□变的啊这么爱生气!”   嘴上这么说,当真不再骂钱碧荷了。坐在床沿,擦了擦手,拿起衣裳往身上比划。   “嗯,还行。”她道。   钱碧荷是个能人,里里外外的活儿,就没有她干不好的。做衣裳也是,针脚细密,剪裁合身,很是像样。   “你二嫂有她一半能耐,你二哥也有好日子过了。”杜金花叨叨着。   正说着,门口传来孙五娘的声音:“娘,说我啥呢?”   “谁说你了?”杜金花不承认,“你有啥事?”   “没事就不能进来啦?”孙五娘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很得意的样子,大声说道:“娘,我给你做了双鞋,你试试合脚不!”   声音大得满院子都能听见。   她眼角往外甩,哼,就是要让老大家的听见。装得小媳妇样儿,咋不知道孝敬娘?她就孝敬,她给娘做了双鞋!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杜金花掀起眼皮,接过那双鞋。   孙五娘自顾坐下,伸出手指头道:“娘,自打那日宝丫儿给您买了银镯子,我心里就记着了。我没宝丫儿有钱,但我有心呐,我一天纳两针,一天纳两针,家里多忙啊,我硬是把鞋做出来了!”   这就能看出来她跟钱碧荷的区别了。孙五娘很会撒娇,做了什么都要人知道,这是她爹娘哥嫂宠出来的。   “二嫂,”陈宝音笑吟吟提醒她,“大嫂刚给娘做了身衣裳。呶,在这里。”   孙五娘撒娇卖惨的表情僵在脸上,看着那件新衣裳,嘴巴渐渐张开,合不上了。好半晌,她张口就要骂:“钱碧荷她——”   偷偷摸摸孝敬娘!不是个好人!   “咳。”陈宝音清清嗓子。   孙五娘噎得不行,到底不敢骂出来,家里来了小姑子后,好像人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就连她都不能随便撒泼了。   “她可真快。”最终,孙五娘酸唧唧地道。   杜金花瞥她一眼,将鞋收好:“你有心了。”   到底是高兴的。哪能不高兴呢?孩子们孝顺她,她高兴得不得了呢。只觉得这日子啊,真是有滋味起来了。   这都是宝丫儿来到身边后,才有的变化。杜金花心里又酸又软,看着宝丫儿跟她二嫂闲话,又有点头疼起来。许是熟了,宝丫儿跟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那会儿安静乖巧,叫人不知道怎么疼她。现在倒好,又皮,又不听话,跟她二哥一个臭模样。   正想着,忽然外头传来动静,听着像是一声“大娘”。   杜金花心中一动,放下手里的鞋子,起身走了出去。果然,院子外面站着一名青衣书生,背着书箱,脸上是熟悉的缺心眼的笑容:“大娘。”   “你咋又来了?”杜金花走过去,问道。   自打她回绝过一次后,顾家又请媒人上门过一回,也被杜金花回绝了。她的宝丫儿,那是上门两次就能订下的吗?   好在顾亭远也没叫她失望,三五不时就来家里一趟,殷勤得不得了。送幅画,送点吃食,得知宝丫儿做了先生,还亲手做了条戒尺,让她教训学生们。   这次又是干啥来了?   “天冷了,我给陈小姐送副手筒。”顾亭远说着,摘下书箱,从里面取出一副灰色兔毛做的手筒。   宝音畏寒,每到天冷了,手总是冰凉冰凉的。他现在不能给她暖手,只能做副手筒给她,稍稍保暖一些。   杜金花惊讶地看着他拿出跟从前都不一样的礼物,咋舌这孩子心思真细,忍不住道:“花这钱干啥?”   “没花钱。”顾亭远老实说道,“兔子是我打的,做成手筒也是我缝的。”   杜金花不禁睁大眼睛:“你还会打兔子?!”做手筒也就算了,他都挎着菜篮子买菜了,会点针线算什么?但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等等!   上上下下打量他,杜金花慢慢皱起眉头:“小顾,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仅高了,还结实了。这样一看,就跟抽个儿了似的。 第44章 同行   顾亭远面露意外, 随即低头打量自己:“我已是弱冠之年,还会再长身体?”   扯扯袖口,又提提下摆。袖口和裤脚皆未变短,证明他并没有长高。   他当然没有长高。   只不过, 人若是变得强壮了, 也会造成这种错觉。他从前太单薄了,便叫人觉得瘦弱。经过一个多月的强身健体, 身板结实了一些, 人变得挺拔了,就显得高了。   杜金花也是懂这个道理的人, 她仔细打量顾亭远,发觉他长没长高还是次要, 人是真的结实了:“你这是做啥去了?吃了啥?结实了这么多?”   顾亭远脸上便露出笑容, 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倒也没有吃什么。只不过,每日清晨起来,会打拳半个时辰。许是此缘故。”   “你打拳做什么?”杜金花不解地问, “你不读书啊?”   听到这句, 顾亭远的笑容顿了顿。岳母是个实在人,他早就知道的。可知道归知道,岳母实在起来的时候, 他仍是不知作何应对。   “也读的。”他少有的撒了谎,“我一边打拳, 一边读书。”   杜金花不懂这个, 倒是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不耽误事的人。”   这话让顾亭远心下赧然。可是, 他没有办法。他已经考过一次科举, 学问都在他的脑子里, 并不需要如前世那般,日夜苦读。他如今,每日拿出两个时辰温习,已是够用。   “对了,”杜金花想起刚才的话,“你会打兔子?你怎么会打兔子?”那不是猎户的行当吗?他一个读书人,咋会打兔子?   顾亭远便答道:“君子六艺包含骑射,我从前专注读书,懈怠了此项。如今……”他停顿了一下,才道:“又捡起来了。”   他停顿的内容,杜金花几乎是立刻就懂了,他想求娶宝丫儿,担心太单薄了招人嫌弃,于是又打拳又射兔子,想结实些,叫她看得上。   不得不说,杜金花是有些高兴的。这书生为了宝丫儿,当真是用了心思。   来提亲的这些人家,被拒绝后仍然坚持求娶的,也有那么几家。来送担柴,来打桶水,献献殷勤。但是怎么说呢?都没有顾亭远用心。   可能是读过书,脑袋聪明,花样多。细数顾亭远每次来,送的画儿、戒尺就不说了,吃的桂花糕、豌豆黄、红枣干、山药糕、秋梨、柿饼等,都是干净细致,又好看又好吃。   这次还送了兔毛手筒。杜金花摸在手里,兔毛柔软,把寒风和凉气儿都挡在外头,很是暖和。她心里很是动摇,觉得这书生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就连从前挑剔的单薄身板,如今都结实了,她还能挑他啥呢?   “你大老远走过来,累不?到屋里喝口水,歇歇脚?”她问道。   顾亭远眼睛一亮,抱紧书箱道:“那,那就打扰了。”   跟在杜金花身后,往院子里行去。   他不是第一次进院子,却是第一次进屋里,心下紧张得不得了,他要进屋了!   他这一世堂堂正正、正大光明、没有任何坎坷的进屋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心下激动难言,每一步都谨慎而珍惜。却在下一刻,整个人僵住。   宝,宝音怎么在?!   顾亭远全无提防,轰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了,钉在原地。   他每次来,几乎都见不到她。岳母喊他进屋喝水,他也只以为是喝口水,根本没想到,宝音会在屋里。   而且,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   “愣着干啥?”杜金花让孙五娘去倒水,一回头就看见书生的傻样儿,有点嫌弃。咋能这么没出息?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咋就见到姑娘家走不动道儿?虽然这个姑娘是她闺女,但她还是忍不住嫌弃。   嫌弃完了,她扭头瞪闺女。坐这干啥?躲屋里去!   陈宝音只当看不见,仔细打量顾亭远。   她当然不会躲开,这书生是杜金花很看好的,是个危险人物,她得瞧瞧他的斤两。   杜金花给闺女使的眼色不好使,有些来气。这孩子,越来越皮了。看一眼就行了,怎么坐着不动了呢?   给孙五娘使了个眼色,让孙五娘把人拉走。   但孙五娘也想看看这个书生,配不配做宝丫儿的男人。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顾亭远。   “……”杜金花。   一个两个,都这么气人!她这是作了啥孽哟?杜金花没好气,看着顾亭远,又挑剔起来。   挑剔啥呢?   从头看到脚,看他端碗的姿势,看他喝水的样子,看他贼眉鼠眼不。他如果敢偷瞧宝丫儿,她就骂他。   杜金花的眼睛尖利极了,而被她盯着的顾亭远,却端坐得稳稳当当。他看上去斯斯文文,言语小心谨慎,总让人觉得他很容易被惊到。但杜金花盯了他半天,发现他……咋说来着,那个词儿,对,波澜不惊!   好似从一开始认识他,他就很少失态。   这就是读书人吗?   杜金花想起见过的其他读书人,也会恼羞成怒,会失态。这个人咋回事?读的书格外多吗?   “顾兄弟,你自己做的?”孙五娘拿着手筒,翻来覆去地检查,“针线活儿不错。你咋会这个的?”   顾亭远停下喝水,捧着碗,抬起头回答:“只会一些简单的缝缝补补。”   “咋?听你的意思,还打算学绣花啊?”孙五娘惊奇地道。   如果宝音要他学,他会学的。顾亭远这样想,慢慢回答:“暂时没有打算。”   一个大男人,学什么绣花?杜金花瞪了孙五娘一眼,这个不着调的,都问的啥啊?   “小顾,你跑这么大老远,就是为了送一副手筒啊?”杜金花问,“还有别的啥事不?”   顾亭远摇摇头:“没有了。”   就为了看她闺女一眼?跑大老远?杜金花觉得,如果是她儿子这么没出息,她一定要气死的。   “那成。”杜金花便道,“歇好了,就走吧。”已经留他喝口水,还叫他见了宝丫儿一面,够意思了。   杜金花开始轰人,顾亭远不慌不忙,放下碗,慢条斯理地起身:“是,晚辈告退。”   背起书箱后,他终于敢看向宝音,心里咚咚直跳,垂眼作揖:“陈小姐,告辞。”   啊!见到宝音了!啊啊啊!   这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顾亭远愈想愈高兴,俊秀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光彩,叫人看着都不禁被感染。   孙五娘便觉得这书生有点傻气,一点儿读书人的傲气和清高都没有,该不会学问不好吧?若是如此,倒是配不上宝丫儿了。宝丫儿长得好,心也好,脾性儿更好,能配得上更好的人家。   杜金花则是没眼看,只觉得傻透了。以后若是有个这样的女婿,人家不笑话她啊?   “我送你。”就见陈宝音忽然站起来,说道。   杜金花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宝丫儿!”哪能这样的?不兴这样的!她慌忙伸手,捉住闺女的手腕。   “我正好要去大伯家。”陈宝音说谎不眨眼,“顺道送他一段。”   “那也不行!”杜金花板起脸道。   陈宝音根本不怕,她再知道也没有了,杜金花疼她,拿她没办法的。   “娘怕人说我闲话啊?”她以毒攻毒,“现在说我闲话的人难道少吗?”   她被抱错,她被送回来,她跟刘铁牛,隔三差五就有人从京中骑马前来,村里因为她建学堂……种种,关于她的闲话,在村子里根本没停过。   杜金花心里顿时刺了一下,脸上表情不好看,但还是坚持道:“不许去。”闲话,少一句是一句。   顾亭远怔怔的,刚才的喜悦早就消失不见,原来她过得如此艰难?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前世,因为他的缘故,她被流言蜚语缠身。这一世,他尽量避免了,可她还是因为别的事情被流言蜚语缠身。   “宝丫儿!”杜金花惊叫一声。   顾亭远回神,就见宝音不知怎么挣脱了岳母的手,抬脚往外走去。   他看了岳母一眼,拱了拱手,加紧步伐往外去。   心中再次紧张起来,她要送他!她怎么要送他?太突然了,他还没做好准备。   心口砰砰直跳,紧张得不能自已,她要跟他说些什么?是要考验他了吗?宝音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冒着被人说闲话的风险送他,肯定有事。   走出篱笆小院,迈上出村的路。   陈宝音没说话,只是迈步往村口走去。   顾亭远一颗心提得高高的,等着她开口,却直到出了村子,她也没开口。   “陈,陈小姐。”站在村口,顾亭远停下脚步,低垂着头,对她拱了拱手,“你,你可是有话要对在下说?”   陈宝音定定地看着他,少顷,她继续抬脚:“再走走吧。”   再走走……顾亭远心中是喜悦的,能跟她单独走一段路,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   “恭敬不如从命。”他缓缓说道,抬脚跟在她后头。   又走出一段,陈宝音终于开口:“明年下场,有几分把握?”   顾亭远微微愣住,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很快回过神,斟酌一番,答道:“八分。”   世事难料,他都重生了,宝音还被抱错了,谁知还有没有别的变故?因此,没有说满,只觉有九分把握。但,说九分把握,未免显得他狂妄,遂又减了一分。   “你想要做官?”陈宝音没有就此表态,又问。   不想做官,谁考科举呢?顾亭远知道,她这话还有别的意思。点点头,道:“是。”   “为国家社稷?为黎民百姓?”这时,陈宝音的脚步停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认真,“这是你的一腔抱负吗?”   她竟问他这个问题,顾亭远怔怔。   前世她没有问过。那时,她总是敦促他,要他好好读书,好好办差,要得个好的考评,要当官,当越来越大的官。他的官越大,她就越风光。他的官越大,俸禄银子就越多,她就过得越滋润。   她现在问他,是何意?在侯府长大的十五年,她喜欢有志青年了吗?这一刻,顾亭远有些拿不准了。   这毕竟是不同的两世。她还会跟从前一样吗?她会想要他如何回答?假如他回答老婆孩子热炕头,她会瞧不起他,觉得他庸俗、没有出息吗?   思忖几息,他选择如实回答:“做了官,欺负我的人就比害怕我的人少,我认真做事,就会有似锦前程,我会拿很高的俸禄,给家人安稳富足的生活。”   他是个俗人,这让顾亭远有点难过,可他从小决意读书时便是如此,想的是让自己和姐姐过上好日子,而非一腔理想抱负。   她是宝音,他不能骗她,也许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可他怎能骗她呢?   说完这话,他看了她一眼,便不敢看了。低垂着头,等候她的裁决。她会以此为由,让他不要再来提亲吗? 第45章 选择   空气里很安静。   村子里传来老牛的哞哞声, 孩子的欢笑声,男人女人们的叫嚷,交织在身后。   陈宝音没说话。   眉头轻轻蹙着,面上露出难色。这会儿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她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怎么说呢?太质朴了, 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不能说他胸无大志——普通人就是这样想的, 这有什么错儿?   这一刻,她开始体会到杜金花的感觉了。这个书生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感, 你可以不喜欢他, 可以挑剔他,可以拒绝他, 但是却无法讨厌他。   “陈,陈小姐, ”忽然, 书生抬起头,看着她问:“你认为一个读书人,应该为何而读书?又为何而做官?”   顾亭远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但他也想知道, 她是怎样想的?在她的心里,是如何觉得的?   他并不怕她骗他。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算抗拒成婚, 也不会胡乱找借口骗他。就如前世,她不想嫁人, 只会明着直说, 或者更加直白的:“我讨厌你!”   她不会编一些话来敷衍他。   “我……”陈宝音斟酌着, 要如何回答他。   她问他那个问题, 的确是想打探出他的弱点, 让他知难而退。就如同她还是侯府千金时, 对前两任说亲对象所做的那样。   顾亭远此人,她观察他很长时间了。从他正式上门提亲开始,就在观察他,但是,始终找不到攻击的地方。   像她前两次议亲,先一个是小姑子天真,非要在外面压她一头,让她捧着、纵着、事事忍让。陈宝音当然不会啦!不仅不会,还处处作对,把小姑娘气得不行,回家大闹,不要她这个嫂子。   后一个,则是君子爱菊。老实说,陈宝音虽然爱牡丹,但也喜欢别的花儿。那次硬是为了破坏议亲,说了许多菊花的坏话,惹恼了对方,视她为俗不可耐之人,议亲就此罢了。   可顾亭远呢?   他很难挑出毛病。长相,端正俊秀。身家,清白良善。脾气,温和知礼。能赚钱,会养家,还是个读书人。   就连单薄的身躯,如今看上去也不再弱不禁风了。还能挑他什么?从前陈宝音挑议亲对象,是因为对方房里早已有了人,她不喜欢,因此挑事破坏。但顾亭远……   “想读书便读书。不得不读书,便不得不读书。”   “想做官便做官。不得不做官,便不得不做官。”   “为家国社稷也好,为黎民百姓也罢,只为一家之计亦可。”   这是她的答案。   读书不是坏事,有机会读书,自然是要读。做官亦不是坏事,还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不做贪官、奸臣,其他的重要吗?   顾亭远看着身前的姑娘,心中砰砰急跳。   她仍是她。虽然生长的环境不同,但她还是她,顾亭远就是知道。   放在前世,如果他们讨论这个问题,以她的性子,多半会答:“想那么多,吃菜的钱挣到了吗?”   听上去不一样,对不对?但这两个答案,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前世的她回答得更直白,而这一世的她回答得很聪明。   可再漂亮的话,深究起来,也无非八个字:“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是一样的。   他心头炸开欢喜,整个人雀跃起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她变了,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一次次验证她们其实是一个人,便让他心中无尽欢喜。   “是。”他不觉绽开笑容,“小姐说得是。”   陈宝音回过身看他。书生脸上是真切的笑容,好似他便是如此简单又清澈的人。这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我不做官眷。”她清声道。   顾亭远怔住。   “你若读书,若做官,便不要来了。”她缓慢但清晰地道。   顾亭远慢慢白了脸色。   “你,你为何这般想?”他声音发颤,看着她问。   陈宝音不想骗他,但也不想说出真实所想:“我自有我的想法。”言罢,甩手离去。   人是会变的。他现在很好,温和真诚。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会变的。   他还能温和真诚多久?当他步步高升,官场如意,当他得罪小人,止步不前,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温和吗?当别人红袖添香,温香软玉在怀,他又能真诚多久?   就算他始终温和真诚,可他公务缠身,时常应酬,会跟同僚喝酒,会跟好友吃茶,会去听戏,会去下棋……他的世界那样广阔,那样充实。可她呢?   她还能如此时一样,散漫的在山野间晃悠吗?不会了。她会困在后宅,做体面的官太太。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见过。此生,都不想碰。   少女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留下顾亭远,怔怔站立,心中痛极,眼中流露出悔意。   前世的后来,她不止一次说:“我真后悔应了你!”顾亭远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如今想来……   “你回来了?”杜金花等在院子外,见闺女回来,迎上前两步,“还知道回来!怎么就不听话?不让你去,偏要去!都说了什么?”   陈宝音嘻嘻一笑,反问道:“你都不让我去,还好奇我说了什么?我不是什么都不该说吗?”   杜金花便捶她:“让你贫嘴!你再贫嘴!”   苍天哟!做了什么孽哟!本以为是个贴心小棉袄,谁知这才过去多久,又是个讨债鬼,一天天的要气死她。   陈宝音多敏捷啊,仗着现在腰细了,灵巧一扭,躲了过去:“打不着!略略略。”   她居然还做鬼脸!给杜金花气得,这下真生气了:“站住!陈宝丫!你给我站住!”   站住就站住,怕她啊?   陈宝音当即刹住,白生生的小脸儿凑过去:“来,照这打。来来,不打你就是神仙菩萨。”   “……”杜金花。   伸出手,轻轻拧了一记,又爱又恨地道:“你别皮!老实跟娘说,都跟顾书生说了啥?”   “能说啥?”陈宝音不气她了,挽住她的手,往屋里走,“就问他,书读得怎么样?明年下场,有把握没有?”   这倒是正经事,杜金花心想,宝丫儿心里还是有数的,这也敢问,比她们都厉害。   “他咋说的?”   陈宝音就道:“他说有八成把握能中。”   “老天爷哟!”杜金花睁大眼睛,“这小顾平常看着挺稳重,怎么这一下就说大话?”皱眉,有些不满。   对着姑娘说大话,这可不是好习惯。之前积累的好印象,此刻都淡了几分。   “不见得是说大话。”陈宝音挑挑眉,“兴许他的确书读得很好。”   杜金花耷拉着眼皮,不赞成道:“那也该谦逊一些。”   “嗯嗯,您说得对。”陈宝音才不跟她顶嘴,为个顾亭远,没必要。   结果杜金花拍了她一下:“又敷衍你老娘。”   “我哪有?”陈宝音喊冤。   杜金花撇撇嘴,说道:“我知道你嫌我说他了。”想着闺女主动去送人,又说人好话,她心里泛酸起来。知道闺女要嫁人,但人还没嫁出去,她已经舍不得了。   “你以后注意点!”她恨铁不成钢地说,“别这么上赶着!再满意也不行!不然人家不珍惜!”   陈宝音愣了一下,她上赶着?她满意?   “行行行。”她应道。既然杜金花误会了,那就让她先这么误会着吧,不然自己说不出理由,却挑三拣四的,她更烦心。   天黑透时,陈二郎才回来。   “咋回来这么晚?”孙五娘迎上前,扯着嗓子大喊:“是不是风流快活去了?”   陈二郎正在卸骡车,家里房子快盖好时,他已经置办好了骡车,等房子一盖好,立刻就天天出去拉车。闻言,气笑了:“我兜里几个钱?我就风流快活?”   他拉一天车,运气好时,赚上二十几文钱。运气不好,也就四五文钱。   风流快活?他最多偷偷给自己买个糖饼吃!   “那你咋回来这么晚?”孙五娘不依,上前去摘他的钱袋,扒开数钱。   陈二郎依着她,一边回屋,一边喊:“金来!乖儿子!给爹倒碗热水!”大冬天的赶车,他手都要冻掉了。   “还不是路上遇到姓顾的?也不知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我瞧着他都快掉路边沟里去了,担心他有个闪失,就给送进城了,这不耽误了吗?”   正喊着,金来端着碗进来了,陈二郎大手接过碗,咕咚咕咚喝干净,然后把碗一放,整个人就钻金来怀里了,大脑袋拱着金来的肚子:“冷死了!冷死了!爹的耳朵都要掉了!给爹暖暖!”   金来被他拱得咯咯直笑,小手热乎乎的去摸他耳朵。   “起开!起开!”孙五娘一脚踹开他,“别给金来肚子冻着了!你个烦人精!”   陈二郎便起身,嘿嘿直笑,问金来:“金来,你冷不?”   “不冷!”金来大声道。   气得孙五娘揍他:“我多管闲事是不?是不?”   闹过一阵,孙五娘提着钱袋,去堂屋:“娘,十三文钱。”   “嗯。”杜金花接过来,放到一边,“宝丫儿,记账。”   陈宝音应声:“来嘞。”   “算了,吃完饭再记。”杜金花转道,“就这么点钱,错不了。”   “嗯。”陈宝音都行。   家里饭菜已经做好了,就等陈二郎回来了。   此时,一家人坐在桌边,门口挂的草帘子挡住寒风,油灯为不大的屋子点亮光线,映出热腾腾的米饭和炖白菜。   陈宝音在学堂教书,她的薪俸已经发下来了,六百斤米呢,杜金花本想给她留够吃的,余下的换成钱,被陈宝音拒绝了:“不用花钱买的米,一家人敞开吃。”   “敞开吃什么敞开吃!”杜金花喝斥,“用不了半年都给你吃完!”   最终一半拿去换钱,五文钱一斤,换了一千五百文钱,给陈宝音存起来。剩下的一半,家里隔几天吃一顿。 第46章 教女   “老二媳妇, 你以后少咋咋呼呼的。”杜金花端起碗,吃了两口,就看向孙五娘道:“二郎是那种人吗?你天天咋咋呼呼的,叫人听见笑话!”   她再嫌弃陈二郎, 那也是亲生的。在外面辛苦了一天, 回到家还被婆娘嫌弃,杜金花看不过去。   “他现在倒是不敢。”孙五娘夹了一大块白菜, “但我若不成天管着, 谁知道哪天他就敢了?”   男人嘛!就得管着!得让他们知道,婆娘不是吃素的!敢在外面胡来, 腿打断!   “再说了,谁笑话啊?都羡慕着呢!”孙五娘吃着白菜, 脸上得意洋洋的, “咱家是啥样的人家?宝丫儿是先生,镇上的秀才公巴巴儿的求娶。二郎赶骡车,谁去镇上, 都要坐他的车呢。说咱闲话?二郎不拉他!”   “看你得意那样儿!”杜金花拉下脸道。虽然她说的是对的, 但杜金花不喜欢听,“以后二郎回到家,你端碗水会吧?还让金来端, 他才几岁?你这个婆娘是摆设啊?”   孙五娘听出来了,婆婆心疼儿子呢。若是从前, 她一准儿顶回去了:“金来还小啊?都五岁啦!他孝顺他爹, 咋不应该了?”   但现在不是有小姑子了嘛, 瞥了一眼静静吃饭的陈宝音, 她连连点头:“行, 我记住了, 明天我保管叫他一进门就喝碗热水。”   不仅如此,她还夹了一筷子白菜,递到陈二郎碗里:“二郎,吃菜!吃菜!”   陈二郎“噗嗤”笑出声。   杜金花没眼看,这两个讨债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她多管闲事!   “宝丫儿,吃菜。”杜金花给闺女夹菜。   “嗯嗯。”陈宝音闷头吃饭。家里人吵吵闹闹,她从来不拉架,多好听呢!她就喜欢听他们吵吵闹闹,热闹!   吃着饭,孙五娘嘴巴不闲着,看向小姑子说道:“宝丫儿,嫂子是过来人,你看你二哥长得这么俊,为啥老实?都是我管得严!你以后啊,也要厉害,知道不?”   杜金花黑了脸:“你胡说些啥!”她宝丫儿的男人,才不用管!绝不会有花花心肠!   再说了,“陈二郎老实是因为他……他就是老实!你不管他,他也老实!”   她怎么会生出混蛋缺德种?不可能的!   “娘,你别不信。”孙五娘努努嘴,又看向陈宝音,“对男人啊,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哪,可是要后悔的!”   她就是要陈二郎怕她,怕她一辈子,想到她就不敢动花花心肠。   别看宝丫儿厉害,可她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有些事情还得是她这个过来人教她。   “你住嘴!”杜金花真生气了,“再说就出去!”   孙五娘不高兴,为啥不能说?不趁着宝丫儿出嫁前教给她,难道等到出嫁后啊?   但既然婆婆发火了,她也就住了嘴:“金来,吃菜。银来,吃菜。”   一家人转了话题,安安稳稳地吃完一顿饭。   孙五娘去洗碗。   她从前啥也不干,而钱碧荷也由着她。现在钱碧荷要吃药,养身体,不再什么都忍着了,孙五娘就躲不掉了。   杜金花仍然沉着脸,不大痛快。给宝丫儿灌了汤婆子,抱去她屋里,拉着她说话。   “别听你二嫂胡咧咧。”她一边给宝丫儿铺床,一边教导,“你二哥从前怎么样,我不说了。但现在他一天到晚的辛苦,你二嫂还挑他的不是,换个男人,你看忍不忍她!”   陈宝音心想,二哥二嫂明显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二嫂又不是个傻的,换个男人,她不见得还这样儿啊!   “女人不贤惠啊,是会伤夫妻感情的!”杜金花教导道,“你长大了,宝丫儿,过两年就要嫁出去了,娘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别恼。”   她怕宝丫儿恼,也怕宝丫儿抹不开脸。   但陈宝音很平静,脱了鞋子,坐进被窝里,很舒服地曲起腿,抱着膝盖道:“我不恼。娘,你接着说。”   杜金花噎了一下。   一指头摁她脑门上,嗔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羞?”从来就没见她羞过!   “我跟娘,我羞啥啊?”陈宝音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仿佛杜金花说这话很奇怪。   但杜金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了,冷笑一声:“你跟谁你也没羞过!”这孩子,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对她,就说“跟娘我羞啥啊”,对别人,就说“什么人也值当我羞”。   天生就是个厚脸皮!   “我就纳了闷了,”杜金花奇怪道,“咋就生了你跟你二哥这两个?”明明老大就根正苗红,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结果后头这俩,一个比一个二皮脸!   陈宝音嘻嘻一笑:“那你喜欢我不?”   “去去去!”杜金花推开她凑过来的小脸,笑骂一句,然后道:“正经点。”   “哦。”陈宝音坐好了。   杜金花坐她床边,表情渐渐变得伤感,抚着她凉丝丝滑溜溜的头发,说道:“娘不知道那边是怎么教你的。但你现在,是咱农家丫头,要嫁的人家,也跑不出小老百姓去。咱小老百姓啊,讲究实惠……”   传授了一套“心得”。   要贤惠,不能像孙五娘一样,不把男人放眼里,不然要吃亏的。但也不能像从前的钱碧荷一样,尽吃亏了。   要明理,不能跟公婆顶嘴,反面例子还是孙五娘,杜金花就不是很喜欢她。顺便说了一通,当初为啥娶她进家门?是因为孙五娘看上陈二郎生得俊俏,主动想结亲。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吃肉长大的,壮得很,很有些吓人派头。杜金花有点发怵,打听了一嘴,得知孙五娘性格娇俏,倒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才应了这门亲。   要大度,不能因为男人身上有点脂粉味儿,或者跟谁说了句话,就闹起来。这一次,反面例子仍然是孙五娘。她就是这么跟陈二郎闹的,每次都会跟陈二郎掐架,打个好半天。   “你二哥是那种不正经的人吗?”杜金花没好气道,“他就是跟人调笑两句,他从小就这样,爱说爱笑,看着谁都爱跟人搭话儿。就是碰见路上溜达的老黄牛,都要嘻哈几句。你二嫂因为这个跟他闹,真是——”   这次,陈宝音选择为二嫂说话:“娘,二哥皮糙肉厚,打两下不疼不痒的。”   “你!”杜金花打她一下,“别打岔!”   陈宝音闭口不语。   听着杜金花继续讲,要温柔,不大声叫嚷。不乱发脾气,哪怕受了委屈,也要把事情解决了,再使小性儿。要善良,但也不能太善良,遇到恶邻要如何如何。等等。   总之就是天下女子的典范,皇后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记住了吗?”说了好一通,杜金花的口都干了,看着默不吭声的闺女,轻轻打了她一下。   陈宝音抬眼看着她,眼神很老实:“娘,我记不住。”   太多了。   她根本做不到呀。   杜金花沉默。她也觉得自己要求太多了,甚至她都没见过有谁真正做到这些。但是,她的宝丫儿这么好,就该受到所有人的喜欢。而要想所有人都喜欢,免不得再好些才是。   “宝丫儿,别怪娘要求多。”她舌尖干涩,“做得越多,得到的就越多。”   想要长长久久的和睦下去,在婆家站稳跟脚,受到公婆喜欢,男人疼宠,孩子们敬爱,幸福安稳直到白发苍苍,她就需要做到这些。   “娘。”陈宝音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我不贪心。”捉过杜金花的手,“我不用得到那么多。”   她连男人都不想要。   又何必贤惠、明理、大度、温柔呢?   杜金花不知她心中的想法,怔了怔,说道:“也是。”是她贪心了,宝丫儿不必做到那么多。   若她最后挑的人选是顾亭远,那就更不用勉强自己了,到时候她连公婆都没有。   而瞧着顾亭远,是个体贴的性子,也不用她勉强自己做到许多事,才能家庭和睦,直到白发苍苍。   这样一想,顾亭远在杜金花心中的分量更加重两分。   顾亭远回到家中。   “阿远,你怎的了?”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顾舒容当即大惊,连忙迎上来,接过他的书箱,扶他进屋里坐。   天气寒凉,顾亭远的胳膊都冻木了,寒气透过夹棉衣裳传出来,顾舒容连忙为他倒水:“不是去陈家村了吗?怎的弄成这副模样?发生何事?”   顾亭远张张口,不知如何开口。捧住碗,冰冷的指尖被烫得一个激灵,他捧得更紧了,低头啜上去。   “陈小姐收了你的手筒吗?还是没收?说啥话了?”顾舒容猜测着。   顾亭远不知该如何与姐姐说。   他满心的愧疚,前世没能照顾好宝音,让她后来生了许多气,以至于后悔嫁给他。   这一世,若是不做官,倒也不是不可。他可以开门馆,招收学生,可以写字卖画,挣钱养家。但,他答应过姐姐,要出人头地,给她过上好日子。   “咋了?有啥话不能跟姐说?”顾舒容多了解他,此刻见着弟弟这样,顿时道:“咱爹娘去世的早。长姐如母,你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跟我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姐跟你一起想法子!”   见顾亭远仍不开口,她板起脸道:“怎么?难道陈小姐嫌我不嫁人,不愿应这门亲?”   “不是!姐姐,不要误会!”顾亭远不得不开口辩解。   顾舒容当然知道,因为有一次提亲,便是她跟陈媒婆同去。她见过杜金花,见过陈家两位儿媳,还磨蹭到了陈宝音给孩子们上完课出来,远远瞧了一眼。   那姑娘果然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一瞧就知道,很是温柔好性儿。这样的姑娘,不会嫌弃她的。顾舒容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引弟弟开口。   “那你说,到底咋回事?”顾舒容道。   顾亭远心中一片乱麻。   他辜负过宝音一世了,这一世他……   可是,让他放手,他又舍不得。只想一想,便心痛得厉害。   他们曾成婚,曾同床共枕,曾孕育一个孩儿。   他梦想跟她白头到老,老来他致仕,回到家乡,种种菜,养养花,颐养天年。 第47章 夜话   “她担心我有出息后纳小。”顾亭远对姐姐说道。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想要有人跟他一起商议,而姐姐是他信赖的人。   “她是这样跟你说的?”闻言,顾舒容脸色古怪。   “不是。”顾亭远摇摇头,“但她弦外之音, 便是如此。”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从前, 他兴许还不明白。但经历过上一世,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顾亭远哪里还不懂?   看着弟弟认真的样子, 顾舒容有些想笑。这都哪跟哪?还没出息呢,就担心他纳小了?陈家姑娘当真可爱。   “你因为这个, 丢了魂儿似的?”顾舒容问道,“陈小姐还说什么了?”只是一句担心而已, 弟弟怎会如此失魂落魄?一定还有更严重的话。   顾亭远不答。   顾舒容便猜:“她总不会因此拒绝了你?”   才说完, 就见弟弟的面色又苍白一分,顾舒容吃惊地道:“她当真如此说了?”   若只是一句玩笑话,也就罢了。但那位陈小姐的意思, 是认真的?弟弟未来的妻子, 竟有如此强势的控制心?顾舒容皱起眉。   但是,同为女人,她又能够理解她的担心。   因为她有过同样的忧虑。   当初, 她还是方家的未过门儿媳,方晋若要进京赶考, 不打算带她, 她亦不能丢下弟弟跟他走。在方晋若走后的第一个晚上, 她心中惶惶, 整夜未曾安眠。   她彻夜在想, 方晋若出息后, 会如何?他会如何,方家会如何,她又会如何?今日如何,今后又如何?   她甚至想得更多,连方晋若被人榜下捉婿,回来后跟她解除婚约的情形都想到了。   方晋若纳小的事,她当然也是想过的。难受吗?难受。但后来就淡了,他始终未有音讯传来,思念、情愫、害怕等,全都随着时间变得淡薄了。   想要不难受,便是这个办法。可顾舒容不希望如此,感情淡了,夫妻做得甚么滋味?她当然想有人跟弟弟心贴心,热乎乎的过日子。   “姐姐?”见她不语,甚至眉头皱起,顾亭远有些担心起来。   听到弟弟的叫声,顾舒容回神,抿了抿唇,她忽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这是好事儿啊!”   “啊?”顾亭远不解。   顾舒容道:“陈小姐瞧上你啦!你不是总担心她是瞧不上你,才总是拒婚吗?这下好了,你不用担心啦!”   陈小姐担心他会纳小,正说明她其实动心了。侯府长大的姑娘,眼光不是一般的高,能看上自家弟弟,那她弟弟也是很好的。顾舒容这样想着,眉梢挂上笑意。   见他还不懂,她嗔道:“嫌货才是买货人!我的傻弟弟!”   那位陈小姐的控制心强,顾舒容虽然不大高兴,但也没有因此就觉得这门亲事不好。   “这下你要称心如意了!”她笑着道。   顾亭远晕乎乎的,攥着手心,满是不敢置信:“当,当真?”像是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了他,“她,她瞧上我了?”   这么简单?这么轻易?她就瞧上他了?止不住的欢喜之情,从心底涌出,很快填满了胸腔,让他抑制不住嘴角。   “我还骗你不成?”见弟弟这么高兴,顾舒容也高兴起来,“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顾亭远心里咚咚咚的,嘴角飞快上扬,但还有一丝理智提醒他,前世她是真的嫌弃过、后悔过的,于是又忐忑起来。   见他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面露忧虑,顾舒容好笑:“怎么?高兴傻了?”   摇摇头。顾亭远想到她对他说“别再来了”,忍不住担心她是说真的,而不是姐姐说的那样。   “行了,别担心了。”顾舒容也摇头,“你还担心,人家姑娘家才该担心呢!”   他若是变了心,当真纳小,人家姑娘哭都没地儿哭去。   “我不会。”顾亭远认真道。   他每天要忙公务,早上要出门,傍晚才回家,看她都看不够,哪还要别人?   “口说无凭。”顾舒容起身,去厨房端晚饭,“人心易改,你如今是个好的,谁知道以后呢?”   别说陈小姐不信他了,顾舒容是他亲姐姐,都不敢打保证说他以后一定不纳小。   陈小姐是个聪明的姑娘,想得远。一般姑娘家都不会这么想,巴不得夫君有出息。   “怎样让她不担心?”顾亭远跟出去,帮着拿碗筷。   顾舒容往筐里捡包子,她今日下午蒸了一锅白菜萝卜馅儿的包子,雪白的包子皮被捏出菊花顶,散发出喷香的气味,随口道:“你待她好,日久生情,她自然就信你了。”   说完,补充一句:“你之前就不错。”   此刻,陈家村。   “行了,你歇着吧。”杜金花说了一大车的话,口都说干了,一时想不出更多的话,抬脚走出闺女屋。   门一开一合,寒风趁机卷进来,吹得陈宝音缩了缩脖子。好在杜金花动作快,赶紧关严实了,把寒风截断,统统挡在外头。陈宝音褪了外衣,抱着汤婆子往被窝里缩。   冬日夜长,可是不睡觉又没有别的事做。   就听“吱呀”一声,又是一股冷风进来,伴随着的是孙五娘的声音:“宝丫儿?没睡吧?”   “二嫂,啥事啊?”陈宝音从被窝里探出头。   孙五娘也不在意她坐没坐起来,直接往她床边一坐,就道:“我瞧着娘走了,我才过来的。刚才娘是在跟你传授吧?”   说着,她挤挤眼睛。   陈宝音便笑笑:“咋?”   “不咋。”孙五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我就是跟你说,咱娘要是让你贤惠啊,你可千万别听!”   对此,她特别有话说:“男人啊,就得管着!你二哥,你才来不久,不知道他。他以前多混蛋?碰见大姑娘小媳妇就跟人逗闷子,你再看他现在?他也就敢跟大娘、阿婆逗逗闷子。”   说到这里,孙五娘很得意:“还不是我一巴掌一巴掌打出来的?”   陈二郎长得俊哇!不光他跟人逗闷子,想跟他逗闷子的也不少嘞!刚嫁过来时,孙五娘没少吃醋,幸好她不贤惠,天天跟陈二郎干架,这不,陈二郎改啦!   “二嫂跟你说,贤惠啊,都是面子上好看。里子?哼。”孙五娘撇撇嘴,又有些胜利者的得意,“宝丫儿,这过日子啊,得看里子。谁过得好不好,自个儿心里知道。”   陈宝音就想笑。孙五娘过得好不好,可不光她自个儿知道。整个陈家,乃至整个陈家村,都知道她有里子。   “嗯。”她认真地点点头,“我记心里啦,多谢二嫂教我。”   听她这么说,孙五娘就很受用:“哎呀!咱也不懂啥,肯定没你多。就是吧,这过日子,你听二嫂的没错儿!”   “嗯!”陈宝音用力点头,以示认真。   孙五娘很高兴,觉得宝丫儿真是可亲,跟她说话儿都能听进去。整个陈家,就没有好好听她说话的,连陈二郎有时候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宝丫儿可真好!   “你放心,不管你嫁到啥样的人家,对方要敢欺负你,二嫂不饶他的!”孙五娘豪爽地道。   陈宝音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二嫂,你真好。”   嫁到陈家多少年了,没有一个人说她一个“好”字?孙五娘心里喝了蜜一样,恨不得把小姑子搂怀里亲香,她内心一片火热:“你就是我亲妹子!”   “那我叫你嫂子还是姐姐啊?”陈宝音眨巴眼睛道。   这下孙五娘被问倒了。犹豫了下,她道:“叫嫂子吧。叫嫂子也是一家人!”   陈宝音的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笑:“嗯,嫂子!”   说了会儿话,陈二郎叫她了,孙五娘扬头喊了声“听见了听见了”,然后跟陈宝音道:“那我走了。你有话不好跟别人说的,都能跟我说。咱娘如果说了什么,你不好说,也跟嫂子说,嫂子给你扛着!”   特仗义的孙五娘,豪情万丈地起身,一团火似的往外去了。   陈宝音有些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二嫂真让人羡慕啊!无忧无虑,心里不搁事。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宝丫儿,睡了没?”细细的声音,是大嫂进来了。   陈宝音稍稍起身:“大嫂,我没睡呢。”   “哎,你别起,别起。”钱碧荷快走几步,把她按回被窝里,然后在她床边坐下,眼神怜惜,“吃饭时,说的那些话,没把你吓着吧?”   她也是为了那些话来的。   陈宝音摇摇头,说道:“没有,我胆子大着呢。”   “也是。”钱碧荷轻轻舒了口气,放心了一些,“没吓着就好,我还担心你二嫂太孟浪,吓着你了。”   孙五娘那脾性儿,要么不管人是啥心情,要么就是她自以为的对人家好,总之很叫人头疼。   “我也不是第一天回来了,二嫂啥样,我知道的。”陈宝音坦然道。   钱碧荷点点头,没再提孙五娘。想了想,她说:“大嫂也有些话想跟你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大嫂有话直说就是。”陈宝音道。   钱碧荷便道:“那我就说了。”她抿抿唇,有些紧张,搁在膝上的手指都捏起来了,“你二嫂说的话,有道理,但又不对。”   “怎么说?”陈宝音好奇道。   “男人,是要管着,管着必定比不管强。”钱碧荷说道,她先嫁进来的,当然看清陈二郎的变化,“只不过,咱何必找个要管着的男人?”   一口一个男人,钱碧荷臊得不行,也怕小姑子抹不开面儿。但是,赶在这了,现在不说,下次机会还不知道在哪儿。   “咱好好挑,挑个不用管的男人。”她飞快说道,声音轻细极了,“毕竟是过一辈子的,成日管头管脚的,累的是谁?总归是落了下乘。”   像陈大郎,生性老实,从来不用钱碧荷管。 第48章 坏事   送走大嫂, 夜又深了一些。   陈宝音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上空。   心情很平静。不像在侯府时,每次提起婚事,总是焦躁、烦闷, 像一只困兽, 不停地转着圈子。   家人们很关心她。就连两位嫂子,也掏心窝的教她人生经验。心里热乎乎的, 就连嫁人这样烦心的事, 都显得芝麻绿豆似的,不能扰乱她的心绪。   嫁人。   陈宝音闭上眼睛, 心里很清楚,她不会嫁人。   可是, 如果她一直不嫁人, 杜金花会心烦,会着急上火,整日忧虑。   要如何解决呢?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村里人都闲得没事做, 东家走西家串,说说闲话唠唠嗑,消磨时间。   钱碧荷便打算炒些瓜子来卖。如果能卖给村里人, 那就再方便不过了。卖不出去,也不碍事, 拉去镇上, 茶馆里、酒楼里都收这种零嘴儿。   陈二郎现在拉车, 一天有多半都泡在镇上, 很是熟了。他收了些生瓜子, 拉回家来, 足有二三十斤。   钱碧荷没着急,小份小份炒着,调着味儿。村里也有人炒瓜子,都是炒来自家吃,最多放点盐,提提味儿。但如果做成买卖,这点咸味儿就不够用了。   她让陈二郎买了花椒,桂皮,香叶,糖等,炒了四五份,让家人都尝过了,最终定下方子。这一日,三个女人挤在厨房里,齐心协力炒瓜子。   “大嫂,你放着吧,我来。”孙五娘拍拍手,站起来,走到灶边要替钱碧荷。   钱碧荷今日气色有些不好,炒瓜子时铲子翻动得没力气,女人最懂女人,孙五娘一下子看出她怎么回事。   “嗯。”钱碧荷让开,把铲子交给孙五娘。   孙五娘挽起袖子,接过铲子,就翻炒起来。   若是往常,孙五娘只会当看不见。但现在不一样了,宝丫儿说了,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而且,炒瓜子虽然是大房的买卖,但挣了银钱有六成都归入公中。那公中的钱,还不是给一家人花的?这个账,孙五娘算得清。   “在家呐?”外头传来妇人的声音。   杜金花本来在挑瓜子,把干瘪的、坏的挑出去。听到声音,她拍拍身上,起身走出去:“谁啊?”   “是我。”来人满脸的笑,是个年纪比杜金花还大几岁的妇人。   不常来往的,但论辈分,杜金花还得叫一声:“大婶子。”   “哎,客气啥。”大婶子进了院子,伸头往厨房里看,“做啥呢?这么香。”   这没啥不能见人的,何况杜金花还得干活,于是引着人往厨房里走:“炒瓜子呢。大婶子,来有啥事啊?”   “哟,炒这么多?”进了厨房,发现好大的锅里全是瓜子,大婶子惊讶道:“你们吃得完?”   杜金花便道:“吃不完,这是要做买卖呢。这不是农闲,没事干?我们娘仨想了个招儿,炒些瓜子,让二郎拉去镇上,问问茶馆酒楼里收不收。”   “好吃不?”大婶子说着,就伸手去抓。   灶沿上有一碗炒好的瓜子,杜金花看了她一眼,没拦着。一把瓜子而已,乡里乡亲的,不至于小气。   “味儿不错呀!”大婶子吃了两粒,脸上露出惊讶表情,“能成,一定好卖。”   咔嚓咔嚓,嗑个不停。   杜金花没拦她,还道:“谢您吉言。喜欢就再吃点儿。”把一整个碗都端给她。   大婶子又抓了一把,没接碗,边嗑边道:“够了,够了,这些就够了。”   不大的空间里,挤了四个人,灶膛里燃着火,暖和极了。   大婶子感慨道:“你们家啊,这日子红火起来了。”   杜金花终于露出笑意:“哪儿呀。”   “村里谁不知道?你们家宝丫儿,那是个能耐的。瞧瞧你们家现在,盖了间屋,宝丫儿还在族学当先生,人人都知道,这族学就是因为有她才建的,宝丫儿厉害哟!”   这话杜金花爱听,脸上止不住的笑,嘴上还道:“别夸她,一个小孩子,瞎胡闹呢。”   “哪是瞎胡闹?瞧瞧她才教了二顺,不对,现在改名叫松庭了,瞧瞧这些孩子,才读书多久?从前一个个调皮捣蛋的,一天到晚滚得脏兮兮,再看现在,大不一样喽!”大婶子没口的赞叹。   杜金花的笑意越来越大,口中道:“那能一样吗?都出了粮食出了钱的,要是跟从前一样,就该找我家宝丫儿来了。”   “好女啊好女。”大婶子感慨,“一家有女百家求,哎我说,镇上那个秀才公,你是咋想的?应不?”   杜金花不笑了,耷拉下眼皮:“再看看。”   大婶子便道:“那你知道,赵财主家看上宝丫儿了吗?”   “啥?!”   杜金花、钱碧荷和孙五娘,一齐惊叫出声。   孙五娘的铲子都掉了,拔高声音:“咋回事?咋看上宝丫儿了?要做啥?”   大婶子等她们惊讶完,才道:“宝丫儿的名气大呀!你们瞧瞧,自打她回来,你们家变化多大?明眼人都看出来,你们家的兴旺之象。都知道她旺家呢!”   若她只是被侯府送回来的假千金,也还罢了。   若她仅仅长得漂亮,亦还罢了。   但她能耐呀!自打她回到陈家村,陈家村的族学都建了,也别说只是开蒙,其他村子里都羡慕坏了!六百斤大米,六两银子,就能给村子里带来这样的机遇,他们也想要!   挨着的几个村子,都很眼馋陈家村,而家里有适龄儿郎的,都想把她娶回家。大婶子口中的赵财主,就是其中之一。   “呸!”杜金花变了脸,叉腰大骂,“做梦!他想得美!我宝丫儿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在家当老姑娘,都不可能嫁给他!”   钱碧荷亦变了脸:“娘!宝丫儿才不会当老姑娘!”   “呸呸呸!”杜金花打自己的嘴,“什么玩意儿,气得我话都不会说了。”   大婶子咔嚓咔嚓嗑瓜子,说道:“我就是来送个信儿,我从娘家侄女那听来的,刚听来就赶来给你说了。”   “谢谢您了。”杜金花道,把碗里剩下的瓜子倒给她。   大婶子“哎呀”一声,半推半就:“你看你客气的,你看你,不用这样。”   “大婶子,您拿着。”杜金花道。   虽然她带来的不是个好消息,但却是个要紧的消息,杜金花承她的情。   又说了几句话,大婶子便起身告辞了:“哎,你们家瓜子炒好之后,留一点儿啊,这个味儿不错,回头我让儿媳拿钱过来。”   “还拿啥钱,想吃就拿碗来,我给您留一碗。”杜金花道。   大婶子已经白得了一碗,没那么厚的脸皮还要,摆摆手道:“别送了,别送了。”   她嗑着瓜子,一路往外去了。遇着人,还会说陈有福家在炒瓜子,味儿好着呢。   合上木门,杜金花绷着脸,气闷地坐在木墩上,紧抿着嘴唇挑瓜子。   “啥玩意儿!”孙五娘重新拿起铲子,一边翻炒,一边大骂,“那么个东西,还想咱宝丫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配吗!”   赵财主是附近的一个大财主,早些年很有名气,因为老财主精明厉害,擅于经营。后来老财主去世,他儿子不大争气,好赌,好色,还有个野孩子,很是荒唐,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他,如今都二十七八了。   看上宝丫儿的,倒也不是赵财主,因为宝丫儿出名的是她的厉害,而赵财主只对美人感兴趣。看上宝丫儿的,是赵财主的娘。   赵老太太眼看着家业在儿子手里快败光了,担心自己前脚走了,儿子后脚就没片瓦遮身了,于是想给他娶一房厉害的媳妇。   陈宝丫儿,这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拯救赵家的好人选吗?赵老太太满意得很,一边让人打听陈宝丫儿,一边盘算着多少聘礼能打动陈家。   大婶子的娘家侄女离得近,知道这事儿,来走亲戚的时候说了一嘴,提前传到陈家来了。   “娘,要不,应了顾家吧?”钱碧荷挑瓜子挑得心不在焉,抬起头道。   赵财主家虽然没落了,但也是有钱人家!说没落,是跟老财主还在世那会儿比。就现在,几百亩地还是有的。家里养着健壮的仆役,要想做点什么……   钱碧荷不敢想,整个人止不住哆嗦。宝丫儿这么好看,如果让赵财主知道了,那个混账玩意儿,能想出啥好事?   “我有四个哥哥呢!”孙五娘握铲子的手,也有些发抖,只是强撑着厉害。   杜金花的脸色难看极了,瓜子都不想挑了,想掀翻一地,挑挑挑,挑个屁!   “怕他们什么?”杜金花喝道,“咱宝丫儿可是侯府出来的!她两个养兄,可是给她送银子呢!没忘了她!还有那个骑马的少年郎,瞧着就不一般,岂能让宝丫儿被欺负了?”   再说,还有琳琅呢!她养了琳琅十五年,她把五十两银子还给琳琅,然后求求她,总能把这事儿抹了!   赵财主又怎么样?家里有几百亩地,又怎么样?在京城权贵的眼里,也就跟一只蚂蚁差不多,没比他们好多少。   “就是,不怕他们!”孙五娘有了力气,狠狠翻动锅铲。   钱碧荷则是想起什么,道:“之前有个特别好看的公子,给了宝丫儿一块玉佩,叫宝丫儿有事就去求他。”   “啥?”杜金花眼睛亮了些,这又是一条路啊,“我咋不知道?”   钱碧荷便将这事说了一遍,然后道:“不知道那玉佩还在不?宝丫儿看上去不在意似的。不会扔了或当了吧?”   杜金花生气了,甩了甩手,就往外走去:“混账丫头!一天天的没心没肺!不着调!”   “娘,你干啥去?”   “去学堂!”   钱碧荷忙拦住她:“娘,等宝丫儿回来再问她,不急这一时。”   好说歹说,把杜金花拦住了。然后,就听了一晌的骂。   “宝丫儿,你回来了!”   晌午,陈宝音缩着脖子,两手揣在兔毛手筒里,顶着寒风,咻咻咻一路小跑回家。还没进院门,就听到一声急不可待的叫声。 第49章 安心   “咋?出啥事了?”陈宝音惊讶道, 快步跑进小院。   杜金花从屋里出来,急步迎上前,抓住她胳膊就问:“你有块玉佩,是不?京城公子给你的?”   愣了一下, 陈宝音点头:“嗯。咋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没扔了或当了吧?”杜金花又问。   陈宝音缩缩脖子, 往屋里走,有啥事进屋再说也不迟:“没有, 好端端的我糟蹋东西干啥?”   “算你还没混到家。”杜金花拍她胳膊, 力气不小,反正穿着棉衣, 拍不疼她,“拿出来我看看。”   陈宝音刚进屋, 不想再出去吹风了, 就道:“在我箱子里呢,你扒扒,就在底下, 好找。”   “啪!”杜金花狠狠抽她胳膊, 用力瞪她。什么孩子,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这是能说的吗?   虽然都是一家人,但她也不该这么没心没肺!杜金花瞪她, 却见她睁大眼睛,仰头一脸无辜, 顿时气得!   “我去拿!”她转身, 掀开草帘子走出去了。   陈宝音好奇极了, 问两个嫂子:“咋回事啊?”   “赵财主想求娶你!”孙五娘嘴快, “他是个混蛋玩意儿, 咱娘正生气呢!”   陈宝音一愣, 赵财主?   “是赵家村那边的,跟咱们隔着几个村子。”钱碧荷解释道,“他,他很不是个东西,咱娘气着了。”   孙五娘坐下来,挨近陈宝音,说道:“你没听过吧?咱平时也不说他。这个人啊,可坏着呢!”   好赌,好色,还有个私生子,不知道哪个女人给他生的。再没有比他更坏的了!   “他收过不知道多少女人。”孙五娘好八卦,知道的多,“得有十几个那么多,他稀罕够了,就给人,或者卖出去。不是个玩意儿,呸!”   “还逛窑子,恶心!”   “凡是长得好看一点儿的,都逃不过他的脏手!”   陈宝音听到这里,不禁好奇:“那他消息不灵通。”摸摸自己的脸,“才知道我。”   不是她自夸,她不管是从前丰腴的时候,还是现在,都算个漂亮姑娘。居然才对她下手?   “啪啪啪!”杜金花从外面冲进来,对着她后背就是几巴掌,“我让你乱说话!乱说话!”   陈宝音还没挨过这么重的巴掌,扭过头,委屈巴巴地道:“娘,我一回来,光挨巴掌了。”   话没说几句,净挨打了!   “因为你欠打!”杜金花气道,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不消气的又给了她两下,“看你还口没遮拦不!”   陈宝音缩了缩,老实道:“不敢了。”   杜金花搡了她一把,坐下来,展开手心:“就是这块玉佩?那个公子说了,你有难事可以去求他?”   陈宝音低头,看着杜金花手里的那块羊脂玉,这是霍溪宁佩戴了许多年,很是珍爱的一块玉。   “嗯。”她别开视线,“娘,这事儿还用不着求他。”   杜金花一顿,偏头看她:“咋?你有法子?”   “现在还没有。”陈宝音道,“赵家还没来提亲,不清楚他们的路数。什么时候他们开口了,咱们才好应对。”   杜金花一想,倒也是。如今只听大婶子说了,赵家那边可还没动静呢。万一不是呢?   “那,如果他们真的看上你,咋办?”   陈宝音微微垂下眼,有些不快。这不无端生事吗?   杜金花本来就在给她张罗婚事,想把她的终身定下来。赵家忽然出现,貌似还不是善茬儿,不管结果如何,杜金花都会后怕,想赶紧把她的婚事定下——她都许人了,别人还怎么盯上她?   赵家。她在心里念着,用力撕着袖子,戾气横生。眼睛抬起,说道:“不答应就是了。”   别说她没打算嫁人。就算要嫁,赵家又哪里配?   “别担心了。”她劝杜金花,“等赵家来人了再说,这会儿还没影儿呢。”   “到时不晚了吗?”杜金花听不得这话,既然早早得了信儿,便早做打算才是。   陈宝音觉得早做打算也没用,但这话说出来只会挨捶,于是她道:“不晚。他们能干啥?最多强抢民女,把我绑走。别的还能干啥?”   如果是求娶,拒绝就是了。如果是强抢,又能做什么打算?跑吗?他们全家就在这里,谁也跑不了。而她一个姑娘家,又能跑哪里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以后都不回来了?再说,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恶霸吗?   杜金花呆呆的,看着闺女轻描淡写的,好像根本不是个事儿,怔了怔,看向两个儿媳,却见两个儿媳也呆住了。   “这,这不是事儿吗?”杜金花说话都没底气了,“你咋不急呢?”   陈宝音揣着手,瞳仁乌黑水亮:“我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娇美的脸上,一副自信模样,“只要我去求一求,人家必能帮我。”   杜金花一愣,这时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块玉佩呢。上好的温润质地,让她心里定了定,说道:“当真?”   “当真!”陈宝音用力点头,“别说一个赵家,再来什么钱家、孙家、李家,咱们也不必怕!我一次求一个,这次求这个,下次求那个,都能给摆平了!”   杜金花缓缓睁大眼睛,嘴巴也张大,整个人呆住了。还,还能这样?   “所以,娘你别怕!”陈宝音安抚道。   赵家的情形,她得打听打听。而打听的对象,陈宝音已经想好了,就是村正。   打听清楚后,再想想怎么应对。求京城那边?她是没想过的。   侯府的确会管她的事,她的几个亦敌亦友的故交,也会拉她一把。但陈宝音不想麻烦他们,现在就挺好,两不相干。从此天高路远,他们想起她,会渐渐忘记她的骄纵与任性。她想起他们,也只会记得一张张鲜艳美丽的面庞。   “呼。”看着闺女镇定的模样,杜金花不由得松了口气。   应该是真的。闺女虽然心大,但这话做不得假。谁没几个手帕交呢?京中的贵人,都不必出力气,指个人说个话儿,赵家就不敢放肆了。   她不慌了。还有些得意起来,赵家?哼!想欺负她宝丫儿?门儿也没有!   到时候,叫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早说!”她嗔怪地道,轻轻拍打闺女手臂。   陈宝音道:“我也是才知道呀!”   “我让你顶嘴!”杜金花就又拍她一下。   这下给陈宝音乐的,埋过去蹭她:“娘,你不讲理!”   “去去去。”杜金花推她,把玉佩也塞给她,站起身道:“饭都没做呢。我做饭去。”   钱碧荷恍然回神,也站起来,急急跟在后头:“我给娘打下手。”   只有孙五娘没动,坐在木墩上,好奇又兴奋地道:“宝丫儿,你那些朋友,都是什么人家啊?”   “二嫂,我讲了一上午课,嘴巴都干了。”陈宝音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回屋歇会儿。下回啊,下回给你讲。”   “那你去吧。”孙五娘便不问了。   到了晚上,躺进被窝里,杜金花跟陈有福叙话。   “咱们宝丫儿,漂亮又有本事,招眼。”杜金花发愁,“咋就没个十全十美的后生,许给咱宝丫儿呢?”   如果有,她就把宝丫儿许出去,这样就没人打她主意了。   陈有福闷声闷气地道:“咋?姓顾的书生,哪里不妥?”   他不太明白老妻在愁啥。那顾亭远,长得好,品性好,还是个读书人。到底挑剔啥啊?   杜金花答不上来。   她也觉得小顾不错。从前嫌他软弱,可他面对京中公子,也没软了腿脚。后来嫌他看上去单薄,但他整日打拳,身子骨已经壮实了。   到底挑剔啥啊?杜金花也不知道。   “我舍不得。”她翻了个身,难过地说。宝丫儿才回到身边,她还想多留两年的。这么快就定下来,她很舍不得。   她想起顾亭远,明年就该下场了,若是考上了,他以后就是举人了。后年去京城再考,若是还考上,那就要做官儿了。留京也好,去地方上也罢,反正三五年的,她是见不着宝丫儿了。   想到这里,她呜呜地哭起来:“我舍不得宝丫儿。”   “舍不得也得嫁出去。”陈有福说,“闺女长大了,就是要嫁出去的。”   “你没有良心!”杜金花都这么难受了,老头子却说得这么轻巧,气得翻过身捶他。   陈有福疼过琳琅,因为是跟前长大的。宝丫儿?他知道是个好孩子,但回来一个多月,感情没那么深。   他跟杜金花不一样,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感情来得快。   被捶着,只好讨饶:“那就再留三年,她今年才十五,你留她到十八再说亲。”   十八?也不算太晚。杜金花心动了。   农家姑娘,十八岁说亲,虽然是大了点,但也不是没有的。再留三年,说不定有更好的呢?   但,她转念一想,再留三年,还不知生多少事。如今是赵财主,以后还会不会有别的人?   心里挂着事,她辗转反侧,吵得陈有福也没睡好。   西屋,孙五娘逮着陈二郎说话。   “狗的!”陈二郎听了,顿时一顿大骂。   孙五娘跟着骂道:“缺德玩意儿!断子绝孙的种!有啥脸想咱家宝丫儿?”   “明儿你跟娘说,倒也不用担心。”骂了一通,陈二郎沉声道:“用不上京城那边,咱能解决了。”   孙五娘一脸惊奇道:“咋解决?”   “咱村里就不能让宝丫儿被姓赵的抢走!”陈二郎说,“宝丫儿可是孩子们的先生,他们如果眼睁睁看着她被抢走,以后有什么脸教孩子?”   孙五娘撇撇嘴,不以为意。   陈二郎又道:“四叔公也不会答应。”   他指着宝丫儿给他挣个朝廷嘉奖呢!不然,他为啥办学堂?这要是宝丫儿被抢走了,他指望谁去?   而且,四叔公精明的很,他对宝丫儿这么客气,心里想着京城那边的人脉呢,虽然宝丫儿被送回来了,但谁说得准,若是遇上事,求到京城那边,那边管不管呢?   听完,孙五娘渐渐睁大眼睛:“你说得有些道理。”   “那可不?”陈二郎枕着双手,“要是老财主在那会儿,可能还麻烦些。但赵文曲,我呸!他那副德行,老财主结交的人,还有几个搭理他?”   宝丫儿是抢不走的!好些人不想宝丫儿被抢走呢!   孙五娘高兴起来了,捶他一记:“你不早说。白天,我们和娘担心死了。”   “不怪你们。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陈二郎说。   气得孙五娘哇哇大叫:“你说啥?谁头发长见识短?你敢不敢再说一遍?明儿我就跟宝丫儿说!”   陈二郎道:“你说啊,我反正不承认。”   这能忍吗?孙五娘立刻扑上去咬他。   床里面,金来银来睡的呼呼的。孙五娘搂过银来,陈二郎搂过媳妇儿,门窗挡住寒风,一家四口在这间小小的土坯房中睡熟了。 第50章 上门   转眼新的一天开始了。   日头照旧从东边出来, 把天照亮了。   杜金花打开屋门,拢着衣裳走出来,先去喂鸡。摸出三颗蛋,送到厨房里, 吩咐正在生火的大儿媳:“给宝丫儿煮两个。剩下那个, 打成蛋花,咱们喝鸡蛋汤。”   “哎。”钱碧荷应声。   杜金花走出去。刚走到门口, 又回过身来:“算了, 还是给宝丫儿煮一个吧。这孩子,煮多了她也不吃, 气人!”   到现在为止,宝丫儿每次吃煮鸡蛋, 都会分给她一半。她不吃, 宝丫儿也不吃。把杜金花气得!   就算给她煮两个,宝丫儿最多也就吃一个。另一个,还得杜金花吃!杜金花哪舍得吃?   “哎。”钱碧荷又应声。   杜金花耷拉着脸, 从墙根摸起笤帚, 开始扫院子。   呼啦呼啦的声音,先后吵醒了家里的男人们。陈大郎先走出来,到厨房兑了温水, 洗脸洗手。然后端了盆干净的,进屋去给兰兰洗。   陈二郎也醒了, 他就没那么仔细了, 收拾干净自己, 就去伺候骡子了。金来银来?他记不得。   陈有福最后出来的, 直接坐饭桌边了。   早饭是窝头, 蛋花汤, 酱菜。陈宝音多一个水煮蛋,她剥开壳,把白嫩嫩的鸡蛋分成两半。   “我去盛汤。”杜金花立刻起身,试图躲开。   陈宝音就笑:“这世上啊,有的人都成老太太了,四十多岁了,还要人追着喂饭呢。”   你听听!你听听!这能不让人生气吗?   杜金花狠狠憋住回头的冲动,大步往外走去。呼啦一声,打开帘子。   一家人都笑呵呵的,等着杜金花回来。   她反正得回来的。   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兰兰、金来都憋着笑,等着看姑姑今天怎么投喂奶奶吃鸡蛋。   一天一个花样儿,都成了早饭时特有的热闹了。   “哟,回来了。”陈宝音扭头看向门口。   杜金花端着碗回来,一眼就看到闺女指尖捏着的半个鸡蛋,笑眯眯地看着她,顿时喉咙一哽。   “快,坐下。”陈宝音拍了拍小木墩,“杜老太太,您知道的,您躲不过去。”   兰兰和金来就吃吃的笑。   杜金花又气又臊,狠狠瞪陈宝音:“你就皮吧!”走过去,在陈二郎头上扇了一巴掌。   陈二郎冤枉道:“娘,又不是我皮,你打我干啥?”   “都是跟你学的!”杜金花理直气壮道。   她本来就生一个皮孩子,都怪陈二郎,留了一部分在她肚子里,叫宝丫儿吸收走了,这才有了两个皮孩子。   杜金花有自己的道理。   但她再有道理,也挣不过亲闺女,不得不坐下来,把半个鸡蛋吃了——再不吃,就凉了,宝丫儿可不能吃凉的。   “真乖。”陈宝音伸手,试图去呼噜杜金花的头发,被杜金花“啪”的一声打掉手,“吃你的饭。”   真是的,气死她了。杜金花埋下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一家人吃了饭,陈有福出门溜达,陈大郎去砍柴,他每天多砍点柴禾,可以让陈二郎拉去镇上换钱。   陈二郎则拉上哥哥昨日砍的柴,坐上骡车,哒哒哒的出了门。   陈宝音身边走着兰兰,前头跑着金来,往村口的学堂行去。   杜金花把银来送去前边,让他在那边玩。自从杏儿牛蛋都读书后,大哥家里的孩子们少了一多半,冷清下来了,只有五岁以下的孩子在玩,多个银来也不多。   回来后,她跟两个儿媳继续炒瓜子。   日子不还得过?都怪家里穷,没本事。要是也有几百亩地,怕赵财主个鸟?   “娘,咱不必怕赵家。”孙五娘想起昨晚陈二郎给她说的话,“村里不会让宝丫儿被欺负的!”   杜金花听了一遍,顿时喜笑颜开:“哎哟!哎哟!这,这真是——”她喜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宝丫儿求京中的贵人呀!他们有啥关系呢?情分?人家是王侯权贵,他们是农户,能有啥情分?若非万一,她是绝不会动这个心的。   “嗨!”杜金花一拍大腿,可太高兴了,“这就不必应顾家的提亲了。再看看!再看看!”   若是赵家逼得紧,杜金花都想好了,索性应了顾家。赵财主再混,他能抢秀才公的娘子?   “娘,咱要拒绝顾家几次啊?”孙五娘好奇问,“咱都拒绝三次了,再拒绝下去,人家还……”   杜金花沉了脸:“咋的?咱宝丫儿找不着好人家吗?”   “我没这么说。”孙五娘小声道,“还不是,那顾兄弟,实在不错么?您看宝丫儿,天天上课拿的戒尺是顾兄弟送的,路上戴的手筒是顾兄弟缝的……”   除了身板赶不上陈二郎,孙五娘觉得,顾亭远简直没可挑剔了,他就是天下第二好的男人!   “好了。”杜金花不想听了,“别说了。”   孙五娘便住了口。   但她不是个安静的性子,又说起别的来:“大嫂,你那药,吃着咋样啊?”   “还不知道呢。”钱碧荷垂下头,抿抿唇,细声细气地道:“要吃上三个月。”大夫说了,先吃上三个月,调理调理。这三个月,不能同房。   “这么久啊。”孙五娘道。   杜金花斥她:“你知道什么!”没心没肺的婆娘,净问些不该问的。   哗啦啦的翻炒瓜子声,婆媳说着闲话,不知不觉时间过去,日上三竿了。   “有人在家吗?”一个没听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杜金花拍拍身上,走出去:“谁啊?”   刚出去,就惊愕地站定了。只见院子外面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前站着一个打扮喜庆的婆子:“哎呀,是有福娘子吧?”   杜金花皱皱眉,说道:“我是。你又是哪个?”   “我比你略长几岁,你就叫我王姐姐吧。”婆子一脸笑容地说,“我呀,今日前来,是给你家报喜来了!”   杜金花仍然皱着眉:“敢问喜从何来?”   “从我身后这位贵人身上来。”婆子笑容满面,指向身后,“赵老太太,您下车吧,咱到了。”   赵?杜金花猛地绷紧唇,浑身戒备,身上的每根汗毛都在喊:“赵家来了!赵家来了!”   这时,钱碧荷和孙五娘也冲出来。瓜子?哪有小姑子重要哦!   杜金花没撵她们,看着马车上先走下来一个小丫头,然后小丫头扶着一位老太太走下来。   这老太太,体面得很,身穿绸缎,头戴珠翠,脸容白净,一看就不是吃苦受罪的人。   但是,怎么说呢?杜金花瞧着,还比不上当初送宝丫儿回来的那位王嬷嬷。   缘于当初王嬷嬷给她的印象太深,她见着什么人,都要拿王嬷嬷比一比。   “哎哟,这院子打扫得真干净。”王媒婆还在夸,“一看妹子就是勤快人。这是您两个儿媳吧?哎哟,模样儿都好。就是没见过您闺女,都说生得跟天仙似的,该有多俊俏啊?”   杜金花立刻就想让她们滚。   “滚滚滚!”孙五娘先发声了,陈二郎说了,不用怕赵家,她叉着腰就开始赶人,“我们宝丫儿不是你们配得上的!快走!不然我赶人了!”   就姓赵的那样儿,还想说宝丫儿?想得美!癞想吃天鹅肉呢!   钱碧荷拽了拽她,让她别这么失礼。说亲不成,也不好得罪人,赵家家大业大的。   “哎哟,这是怎么说话的?”王媒婆惊讶道,“咱们赵家有几百亩良田,住着三进大宅子,进出都有小丫头伺候,吃的是细白面大米饭,穿的是绫罗绸缎,方圆几百里,哪找这么好的人家?”   孙五娘便道:“王婆子,你少糊弄人,谁不知道呢,赵家那位都干过什么好事儿?”   赌钱,千亩良田只剩下几百亩。好色,见着漂亮姑娘,就非要弄到手不可。弄到手也不好好过日子,净糟蹋人。   还有个私生子,多恶心人呢?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过去。何况她们宝丫儿,那是好姑娘里的好姑娘!   这般不客气的话,令赵老太太皱起眉头。但她没理会孙五娘,而是看向杜金花:“我家文曲是个好孩子,你家陈宝丫儿,我托人打听过,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很配进我赵家门,我打算聘她与我儿为妻。”   杜金花当即“呸”了一声,懒得与她分辩,从墙角抄起笤帚,握在手里:“快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这下赵老太太的脸色更不好看了,眼底怒火烧着,掐着小丫头的手腕,强忍着道:“有福娘子,我家文曲是个好孩子,你们莫听了不相干人的胡言乱语,误会了他!”   “误会?谁误会他?”杜金花恶心坏了,“他前前后后有过十几个女人,是误会他?他赌钱,是误会他?他有个私生子,是误会他?”   赵老太太吸了口气,沉下声音道:“那些女人,都是文曲年轻不懂事,都过去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必再提?至于赌钱,我会让他改的。”   顿了顿,“那个孩子,如果你家宝丫儿不想看见,可以送走。”   “呸!”杜金花更恶心了,扬起笤帚道:“滚!快滚!”   笤帚拍在地上,扬起灰尘,溅在赵老太太的脸上,她再也忍不住了:“你,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杜金花挥扫帚的动作一顿,瞳仁缩了一下。就算知道村里人会看护宝丫儿,但赵家家大业大,她仍是害怕了一下。   “哟?什么罚酒啊?”就听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   杜金花抬眼,愕然道:“宝丫儿,你怎么回来了?”   笤帚一扔,就跑上前:“你快回去!回去!”   “娘。”陈宝音挽住她的手,“人都上门了,待我会会她。” 第51章 会话   马车打村口过, 再显眼也没有了。   学堂就建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陈宝音教着孩子们,就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她从门口看过去, 是一辆没见过的马车。想着别是去自家的, 便给孩子们布下功课,回家来了。   倒是没猜错, 真是来家里的。而且巧得很, 正是赵家来人。   “你会她做啥!”杜金花不想叫闺女跟赵家人打照面。在她心里,宝丫儿是颗明珠, 给不怀好意的人瞧见了,那是要起坏心的!   陈宝音挽着她的手臂, 眼睛打量着那位赵老太太, 嘴巴凑近杜金花耳边:“看看她马王爷有几只眼。”   不会会面,说上几句话,套一套对方的底细, 如何知道怎样对付?   杜金花还有些不乐意, 觉得宝丫儿的胆子太大了。她是个姑娘家,露珠儿一样干净的姑娘家,躲得远远的多好?真出了岔子, 就像陈二郎说的,全村都会护着她的!   但闺女野起来不是她管得住的, 杜金花绷着脸, 跟着她往屋里去, 余光看向赵老太太:“请吧。”   赵老太太在陈宝音出现的那一刻起, 眼珠儿就没离开过她。   从她的脸上, 移到她的身段上, 又仔细瞧她的言行举止。看她灵动秀慧的眉眼,听她大大方方的说话,心里那叫一个热切!好姑娘!当真是好姑娘!   就冲这落落大方的劲儿,不卑不亢的性子,哪怕是个庸脂俗粉,赵老太太都看上了。更何况,这还是个容颜出众的姑娘?   配!太配她家文曲了!赵老太太心中热切,掐着小丫头的手腕,就往屋里头走去。   王媒婆紧跟在后头。   钱碧荷皱眉,孙五娘则惊得睁大眼睛,拔脚冲了进去,赶在第三个进了屋,站在婆婆身后,当门神——赵老太太身后有小丫头,她们家也不能短了排场!   她往身后一站,杜金花就察觉到了,往身后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看向随后走进来的赵老太太,抿了抿唇,对钱碧荷道:“倒茶去。”   “哎。”钱碧荷转身又出去了。   家里的凳子足够多,杜金花和闺女坐在一边,赵老太太和王媒婆坐在另一边。   “哎哟,这就对了,有什么误会坐下来聊聊,聊聊就解开啦。”王媒婆笑眯眯地道。   杜金花厌恶地皱眉,对这个黑的说成白的,心肝坏透了的媒婆,没有丁点儿好感。看也不看她,扭头朝门外喊:“准备三碗水就够了。”   王媒婆不配喝她家的水。   这么难堪的场面,王媒婆的脸上仍旧笑呵呵的,没有半点儿尴尬。这有什么的?只要这门婚事最终成了,她可是有好大一笔媒人钱呢。   “老太太,您来我家,所为何事?”陈宝音先开口道。   谈论婚配之事,从来都是双方长辈在场,媒人牵线,就没有姑娘家自己出面的。但赵老太太就是看上她这份能干,因此也不见怪,坐得笔直,下颌抬起,慢条斯理地道:“老身夫家姓赵,方圆百里的赵家,就是我们家。”   张口先报身份。她就是赵财主的娘,方圆百里最阔绰、富有、尊贵的老太太。   “赵老太太。”陈宝音便道。   赵老太太微微颔首,这才继续说道:“老身虽在赵家庄,但姑娘的名声,却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哦?”陈宝音眼睛微亮,好奇询问,“不知外头是怎样说我的?”   杜金花好气不已,桌子底下掐她一把。都什么时候了,还促狭?这没心没肺的丫头!   她就是想听人夸她。陈宝音悄悄挪开腿,继续看着赵老太太。   “传姑娘容貌美丽,眼光高远,知书达理,温柔孝顺。”赵老太太把打听到的话,稍加修饰,都说出来。   陈宝音便很高兴:“原来我名声这么好?”   “是。”赵老太太颔首。她名声不好,她怎么会看中她?求娶姑娘,可不兴挑三拣四,嫌货才是买货人那一套。   话说到这里,便可以引出正题了,陈宝音道:“那,您特意来我家,是有什么事呢?”总不能听说她名声好,就来瞧瞧她吧?没这么闲的人。   赵老太太也很满意话题的走向,暗暗点头,不愧是侯府出来的女孩,很会说话。她道:“我观姑娘甚好,恰我儿英俊纯孝,尚不曾娶妻,想聘姑娘进门做我赵家妇。”   陈宝音还没说什么,杜金花没忍住“呸”了一声:“做梦!”   赵老太太便朝她看了一眼,这粗鄙农妇,若是与她谈论婚事,她根本不会开口。好在陈宝音大方懂事,她这样想着,将视线移开。   “原来如此。”陈宝音缓缓点头,在底下悄悄捏了捏杜金花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看向赵老太太道:“待我进门,都要做什么?”   “宝丫儿!”杜金花闻言大惊,再也坐不住了,猛地喝道。   陈宝音拉住她的手,却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道:“娘,你若不好好听着,我就让二嫂把你推出去。”   气得杜金花,胸口剧烈起伏。   赵老太太面有所思,一个十来岁的丫头,倒把老娘管得死死的,连嫂子也听她安排。不错,她心中更加满意。   “老太太,您说,我听着。”陈宝音重新看向赵老太太,面上并无羞赧,只有客气有礼,仿佛说的不是她的婚事。   赵老太太道:“我们赵家,历来是体面人家,女主人不必洗衣做饭,也不必抛头露面,自有仆人做这些。你嫁给文曲后,只要做好妻子的本分,侍奉夫君,将他照料得好好的,也就是了。”   杜金花只想“呸呸呸”和“滚滚滚”,偏偏闺女捏着她的手。   等死老太婆走了,她一定要好好说说宝丫儿,胆子太大了!心太野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打出去就是了!   “老太太口中的‘照料得好好的’,不知怎样才称得上‘好好的’?”陈宝音面露好奇。   赵老太太沉吟了一下。   陈宝音问的话,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若她聪明些,便该问一句。可是,赵老太太又不很希望她聪明到这份上。   “既你问了,我便不妨直说了。”赵老太太说道,两家做亲,若能顺顺利利、和和美美,谁不愿意呢?若是说出来后,陈家不乐意,那她也有法子,“我家文曲,年轻时不懂事,被人引诱着……”   被人引诱着沾了赌,又不懂事贪了色,不知道提防人被怀了野种,英俊、纯孝、赤子之心、没城府的赵文曲,真是闻者唏嘘、见者怜惜的可怜男子。   孙五娘忍不住了:“他莫不是个傻子吧?!”   若依赵老太太的话,他什么都不懂,是被人引诱的、骗了的,那……他是个傻子吧?   闻言,赵老太太的脸色阴冷下来,凉凉看了孙五娘一眼,她垂下眼皮,叹气道:“是,我儿太纯稚,身上就是有一股傻劲儿。我便是盼着为他娶个聪慧明理的媳妇,能管教着他。”   “……”孙五娘。   她要吐了,这老虔婆,心坏透了!   钱碧荷终于烧好水,泡了茶叶梗,端了三碗水进来。   赵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她跟之前的王嬷嬷一样,瞧不上这样的茶叶水,连漱口都嫌不讲究。   不喝拉倒。杜金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水不要柴禾烧啊?茶叶梗也要花钱买的!   钱碧荷放下碗后,便站在了孙五娘的身边,用眼神询问她。   孙五娘直接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指指赵老太太,又做了个上吊的动作。这老虔婆,太坏了,恶心得她想死。   皱皱眉,钱碧荷担忧地看向小姑子,握紧了双手。   便听陈宝音继续询问:“既如此,不知赵家愿出多少聘礼?”   这是有戏?赵老太太一怔,想也不想就道:“必定让陈家满意。”   “我呸!”杜金花再也忍不住了,挥开闺女的手,站起来,指着赵老太太就骂:“不管多少聘礼,我们家都绝不会把宝丫儿嫁到你们家!”   还是那句话,她宁可宝丫儿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会让她去赵家那种腌臜地儿!   赵老太太动了怒,说道:“就算你一文钱聘礼不要,陈宝丫儿也做定了我赵家的媳妇儿!”   好哇!这一句话说出口,杜金花立刻撸起袖子,就要跟赵老太太撕巴:“我做你祖宗个腿儿!”   陈宝音连忙把亲娘拦住,说道:“娘,娘!我话没说完呢,您别急,再忍片刻!”   “老娘忍不了!”杜金花挣扎道。   好在陈宝音虽然瘦了两圈,但成天活动量大,力气不减反增,拦腰抱住她:“大嫂,二嫂,把咱娘拉出去。”   接下来,该她跟赵老太太单独说话了。   钱碧荷和孙五娘都“哎”了一声,一左一右,架住杜金花,往外去了。   “放开我!”杜金花恼怒。   怎么说呢?小姑子是个有主意的人,钱碧荷不敢坏她的事儿。孙五娘则是坚信小姑子厉害着呢,才不会吃亏。只可惜不能听她们说什么,孙五娘有些惋惜。   “外头没有风,日头正好,您出去晒会儿太阳?”陈宝音看向王媒婆道。   王媒婆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过来,看了一眼赵老太太,不见阻拦,便起身道:“哎!那我出去了!”   赵老太太把丫头也支出去了。   “你要跟老身说什么?”赵老太太看出来了,这姑娘有话跟她说。   她心里是乐意的。十五岁的小姑娘,难道还不好哄吗?稍加引导,这侯府出来的小姑娘,就该糊涂了心智,晕乎了脑子,答应进她赵家门了。   却见坐在对面的女孩儿气质陡然变了,明明仍是那个人,木簪布衣,却忽然尊贵凛然如金枝玉叶,高不可攀,顿时一愣。   便听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老太太,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的学生们还在等我,委实没有许多时间跟您兜圈子。” 第52章 诚实   “您为令公子求娶我, 我想我能猜到原因。”陈宝音目光剔透,看着赵老太太道:“您要我管着他,引导他走上正道,是也不是?”   赵老太太还在惊异于她忽然变化的气质, 很快她明白过来, 这才是侯府千金的模样儿。她心里愈发满意,都有些激动了。是了, 这才是配得上她儿子的姑娘!   “不错。”她缓缓点头, “姑娘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日后进我赵家门, 我赵家不会亏待你。”   陈宝音轻笑一声,说道:“是吃喝上面不亏待我, 还是穿戴上面不亏待我?”   赵老太太愣了一下, 想说都不会亏待她,她赵家又不是缺三瓜两枣的人家。但看着女孩儿金贵出挑的模样,陡然想到, 她是从侯府出来的, 她口中的“不亏待”……   才想着,就听陈宝音道:“我们陈家,家底薄, 养不起我。赵家乃大户人家,每日供我一碗燕窝, 使得吧?”   一碗燕窝, 品相好的, 要四五两银子。最末等的, 也要几钱银子。这等东西, 赵老太太自己都吃不起。她一脸愕然, 看着陈宝音。   “还有我穿的衣裳。我现在只两三身,交替着穿,唉。”她低头,掸掸袖口,叹气,“想我曾经,每季都做二十几身衣裳,穿都穿不完,好些衣裳都没上身的机会。”   赵老太太听得张口结舌。她知道高门大户都是穿金戴玉,但不知道竟如此奢靡浪费!   “待我嫁入赵家,每年也能做几身新衣裳吧?”陈宝音看向赵老太太,唇边含着浅笑。   赵老太太不知道怎么答,若是应下了衣裳,那她刚才说的燕窝,应不应呢?正想着,就听对面又道:“我比较中意苏绣,每年玉绣坊都会上许多新花样,只是要派人去京城买。还要提前两个月预订,不然拿着钱也买不到呀。”   “……”赵老太太。   她索性闭上嘴,等着看她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就见陈宝音摸了摸头上的桃花木簪,又叹口气,说道:“至于首饰,我喜欢珍珠,但是又大又圆品相好的东珠,市面上买不到。便戴些金啊银啊,凑合一下吧。”   赵老太太这会儿只剩下冷笑了:“姑娘莫不是在说笑话?”   她转动视线,挑剔又轻蔑地打量屋中:“陈家穷得叮当响,也没见姑娘过不下去。”怎么,到了赵家,就作起来了?   “陈家虽然穷,但没有一个被人引诱着好赌、好色、没戒心、没城府的傻男人让我操心哪。”陈宝音笑起来。   这笑容说不出的嘲讽,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嘲讽的意味,仅仅是轻轻笑着,甚至姿容甚美,但赵老太太就是觉着她在嘲讽文曲,嘲讽赵家!   “若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赵家放手,那你是想多了。”赵老太太阴沉沉地道。她盯上陈宝音了,就要她做赵家的媳妇儿,大不了娶回去后好好教,总不至于教不出来!   陈宝音轻笑一声,目光是看透了她想法的玩味:“老太太,您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管自己儿子?”   一句话,让赵老太太的脸色难看起来。当然是管教不了!不然她能让赵文曲把家业败掉大半吗?   “您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管教不了,怎么会觉得能管住我这样一个外人?”陈宝音好奇道,她摸摸自己的脸,“而且,您瞧我长得这样,赵公子只怕也会怜香惜玉吧?您管教我,若是手段重了,赵公子不会捞我吗?”   这下赵老太太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她生的儿子,她当然懂,那是个兴头上谁的话也不听,极度怜香惜玉的主儿!   “生气啦?”陈宝音忽然笑起来,这下又没有了那股子高贵不可攀的劲儿,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丫头,她眉眼活泼,端起桌上的茶叶水喝了一口,“别生气,我不是跟您逗闷子。”   “我没那闲工夫。”   放下茶碗,抬起眼睛,正事重提:“只要您出得起价儿,我可以帮您把令公子管好。不用娶我这样一个败家女,还能让令公子洗心革面,何乐不为?”   赵老太太愣住了。   刚才的气恼,仿佛也凝固了一下,开始琢磨陈宝音的这番话。   慢慢的,她回过味儿来。目光扫过只有自己跟她两个人的屋子,以及打一照面她就温和知礼的表现。   这姑娘,就没想嫁给她儿子!   赵老太太抿紧嘴唇,脸上很不高兴:“不怎么样!”   她要的是给赵文曲娶个好媳妇儿。而这个好媳妇儿,跟他一条心,贤惠温柔地管教着他,把他引回正途。   结果,陈宝音瞧不上她儿子?她怎么敢!   “你现在已经不是侯府千金了。”她绷着脸道,“少摆那个谱儿!”   陈宝音无所谓,懒洋洋地揣着手,猫着腰坐在小木墩上,浑没个正形儿:“不摆不摆。您要非给令公子娶我,那我丑话说在前头,原先您只需要头疼令公子一个,等我进了门,您可就要头疼两个了。”   不等赵老太太说什么,她唇角勾了勾,眼尾透着凉意:“您别想着给我点教训,我就乖了。我保证,令公子会走在我前头。”   “你敢!”赵老太太又惊又怒,猛地一拍桌子。   陈宝音抬眼看着她,俏丽白皙的面庞上透着冷意,叫人脚底心都冒凉气儿:“在我五岁那年,就知道怎么叫一个人没得无声无息。”   她见过的,在侯府。   哪年没有几个丫鬟、小厮没命?就连姨娘,庶子庶女,乃至嫡子嫡女都折过。   赵老太太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她真的敢。脸上红白交加,哆嗦着道:“你,你就不怕连累你爹娘兄弟?”   “连累什么?难道你还能去告我?”陈宝音惊讶道,随即轻笑一声,“那也得您活的到那个时候。保不齐,您先走呢?”   这下赵老太太的心,真是凉透了。抖着手,指着陈宝音:“蛇蝎,蛇蝎啊!”   这哪是大方明理的千金贵女?这是蛇蝎毒妇啊!   她若真给文曲聘了这样的媳妇儿,那是娶了个索命鬼到赵家啊!   赵老太太再也不想待了,狠狠瞪她一眼,起身就要离开。就听身后响起一声:“等等。”   “你还要说什么?”赵老太太回身。   只见少女笑容殷切,示意道:“您坐,咱们还没说完呢。”不能让老太太走掉,等她回过味儿,或者赵家那个色鬼消息灵通了,得知还有她这样一个貌美小娘子,少不得还要闹腾一场。   赵老太太不想坐下,于是陈宝音直说道:“您不想管教好令公子了?”   一句话掐住赵老太太的软肋。犹豫了一下,她坐回来,绷着脸道:“难道你有法子?”   “有。”陈宝音真切地点头,“上中下三计,我都有。”   赵老太太顿时动心了。想着再坐坐也无妨,舔了舔嘴唇,急切道:“那你快说。”   “下策是打断他的手,把他关起来,分文不给赶出家门。”陈宝音笑吟吟道。   话落,赵老太太黑了脸。好么,真是个毒妇!   “上策呢?”她直接问。   陈宝音便道:“上策可就不是免费的了。您出得起价,我才能告诉您。”   “你想要什么价?”赵老太太问。   陈宝音揣着手,笑吟吟道:“一百亩良田,两箱书籍字画,另有三十套笔墨纸砚。”   赵老太太直接起身就走。   一百亩良田?赵家总共还有几百亩?   “老太太,您若管教不了令公子,回头他赌输出去的,可不止一百亩呢。”陈宝音在她身后喊道。   这让赵老太太的脚步顿了顿。   随即,狠狠心,抬脚就走。不能听这狠毒的小女娃胡扯,那可是一百亩呢!   “我这个人,最是实心眼的人。若他改不了,这一百亩我全都不要。”陈宝音在她身后接着喊,“您当真不试一试?”   赵老太太的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到底走不动了,挣扎,犹豫,纠结。   试一试吧?反正,文曲若改不了,她什么都不给她!   “先说好,什么打断手、关起来、分文不取赶出去,统统不许。”赵老太太转过身道。这些法子,她怎么舍得对儿子用?她可就这么一个亲儿子。   陈宝音眼底划过凉意,点点头:“好。”   得到她的保证,赵老太太才走回来,说道:“你可以说了。”   她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样子,让陈宝音“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赵老太太皱眉。   陈宝音眉眼弯弯,说道:“咱得签个契书,再找个中人呀!”   咋能一点过程都不走,嘴上说说就定下来?她又不是那个“没戒心、没城府、天真单纯”的赵文曲。   赵老太太还想糊弄个小女娃,只是没想到,这小女娃一点儿不好糊弄。真是成也“聪明”,败也“聪明”。   契书要签,陈宝音大概跟她讲了一下,她要引导赵文曲回归正途,戒赌、戒色、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作为报酬,赵家要给她一百亩地、两箱书籍字画、三十套笔墨纸砚。   其中,一百亩地是尾款,三十套笔墨纸砚是定金,期间看赵文曲的表现,把两箱书籍字画陆续送来。   中人,则是陈家村的村正。   “不行!”当听到陈宝音说,要将一百亩地的地契放在中人这里,赵老太太一口回绝了。   陈宝音笑眯眯地道:“您再思虑思虑。”   没别的可能。万一她教好了赵文曲,赵家反悔呢?那这一百亩地可就泡汤了。而村正是不会贪她一百亩地的,文书一式三份,还要到衙门做记录,赵家不用怕。   “往好处想,”看着扭头就走的赵老太太,陈宝音不紧不慢地说:“这是你们赵家东山再起的本钱。万一令公子把家底赔光,这一百亩地的地契在这里,赵家就还能起来。”   赵老太太的脚步迟疑了很久,终究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3章 生气   “走了?”   “放开我!”   杜金花挣开两个儿媳, 从厨房里窜出来,抄起扫帚就往屋里冲过去:“陈宝丫儿!”   这个臭孩子!居然让两个嫂子把她绑了,反了天了!   那是谁啊?是赵家的老妖婆!生得出赵文曲那么个混账,能是什么好东西?但凡她有一丁点儿慈悲心肠, 赵文曲也不会祸祸了许多姑娘!   就这么个坏到流黑水的老妖婆, 宝丫儿居然敢单独跟她待一屋说话?谁给她的胆子?简直是皮痒,欠揍!   “孩子们还在等我上课!”陈宝音暗道不好, 猫着腰窜出去, 敏捷地躲过杜金花的呼呼挥舞的大扫帚,往外去了。   “你给我站住!”杜金花怒吼。   陈宝音哪敢站住, 丢下一句:“事情都解决了!”便跑的没影儿了。   “陈宝丫儿!!”   怎么解决的?如何就解决了?她到底说了什么,居然让姓赵的罢手了?   杜金花气得不得了, 杵着扫帚站在院子里, 一手叉腰,只觉这孩子一定从小没被打过屁股,才这么胆子大!   “娘, 好事儿啊。”孙五娘劝道。   钱碧荷也跟着劝道:“宝丫儿能耐着呢, 娘别担心。”   杜金花知道闺女有本事。但,她也太胆肥了!再能耐,她今年才十五岁, 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呢?   “等你回来的!”她冲着闺女的背影喊道。   陈宝音跑得更快了。   不管怎样,她终究是要回家的。中午, 课堂结束, 孩子们陆续离开, 陈宝音也磨磨蹭蹭地走出学堂。   希望杜金花的气消了一点?她怀抱着这个美好的愿望, 回到家里。   “娘?”她探头探脑的, “我回来了。”   杜金花没吱声。   陈宝音便壮着胆子往里走。钱碧荷端着饭往屋里走, 对她道:“宝丫儿,你回来了,正好,饭刚做好。”   她掐着点儿做饭,总能让陈宝音到家后吃到刚出锅的饭。   “娘还生气呐?”她伸手去接大嫂手里的箩筐。   钱碧荷不要她沾手,侧身躲过去,轻声回答:“嗯,还气着。”   陈宝音“嘶”了一声,紧了紧皮子,往屋里去了:“娘娘呀!娘,我好饿!中午吃什么呀?”   黏糊糊的叫声,又娇又甜,硬是把杜金花心头的气削去了三分。她没好气地道:“吃屁!”   到底心疼女儿,没有揪着她打,让她先吃饭。   陈宝音便知道,自己早早跑了,决策很对。瞧,杜金花的气消了不少呢!   中午吃的贴饼子,大嫂炖了冬瓜,饼子被烤得一面焦脆,冬瓜松软鲜甜,很是美味。   孩子们闷头吃,陈宝音不敢闷头吃,把自己饼子上烤得焦脆的那块撕下来,讨好地递给杜金花:“娘,你吃。”   杜金花嫌弃地道:“咬不动,你自己吃。”   看了一眼,不接。   自己手里的饼子,也有一块烤得焦脆,她撕下来,板着脸给了银来。就不给宝丫儿,生她的气!   陈有福吃着饭,就问:“咋了?”   他刚回来不久,还不知道家里的事。   杜金花懒得跟他说:“没啥!”   钱碧荷便道:“赵家来人了,被宝丫儿赶跑了,娘嫌她胆子大,正生气呢。”   “赵家来人了啊?”陈有福说道,“被赶跑了?那不错。宝丫儿有本事。”   他笑呵呵的,气得杜金花一脚踩他脚背上:“吃你的饭!”知道宝丫儿有本事?咋不知道自己没本事呢?啥都要闺女出头,没用的老头子!   陈有福不说话了,默默抽回脚,低头吃饼子。   陈大郎不在。他早上出门时,带了干粮。跟钱碧荷说,想看看能不能打只兔子回来。弱不禁风的顾亭远都能打兔子,给宝丫儿做手筒,他咋能打不着呢?   钱碧荷想找人说话,都没得说,只能低头吃饭。   孙五娘就不顾了,她吃的呼噜噜的,很快吃完一抹嘴,两眼发光,看向陈宝音:“宝丫儿,你到底咋赶跑那老妖婆的?”   她好奇死了!   不光是她,屋里人都好奇,就连杜金花都没训斥她,而是板着脸等着听闺女解释。   陈宝音不卖关子,说道:“我给她说,我败家比赵文曲还厉害。她一听,就打退堂鼓了。”   谁要娶个败家的女人进家门?杜金花道:“就这样?”   “当然不是啦。”陈宝音嘻嘻一笑,说道:“后来我给她说,只要她出得起价儿,我就帮她管教赵文曲。她既不用娶我这等败家女,又能够把赵文曲引回正途,解决心头大患,岂不一举两得?”   杜金花板起脸,宝丫儿不败家!   “她就走啦?”孙五娘连忙问道。   陈宝音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道:“我问她要一百亩地。”   “啥?!”   全家人都震惊了,陈有福还被茶水呛了一下,连忙放下碗,背过身去咳个不停。   “一百亩地?”孙五娘拔高声音,“宝丫儿,你真敢开口啊!”   老天爷,那可是一百亩地!一亩地多少银子来着?差不多要十两银子吧?那是多少银子来着?   她眼前发晕,扶着桌子,不让自己软倒。老天爷哟,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宝丫儿……她不愧是侯府出来的,眼界就是大。   “所以她走啦。”陈宝音轻松地道。   钱碧荷忍不住担心地问:“那,那如果她再来呢?”   “当然是欢迎啊!”陈宝音笑道,“有人拱手送上一百亩地,咱们全家人热情迎接她。”   杜金花“啪啪啪”打她背上:“你胆子就这么大!”   好家伙!比杜金花想的还离谱!   “你有那么大本事吗?你就敢夸下海口!”杜金花担心焦急,眼圈儿都红了,“那赵文曲多混账?他年纪大你一轮还多,你知道他做过多少混账事?你就敢说管教他——”   她快被气死了!   “娘,娘。”陈宝音忙抱住她手,认真道:“我心里有数。我不是胡乱说的。娘,你信我一次。”   杜金花不是不想信她,她抹了把眼泪说道:“你何必多这个事,咱家是穷,但日子总能好起来,你贪图人家一百亩地做什么!”   赵家若是用强,村里人会护着她。她做什么胆子这么大,心这么黑?居然贪图人家的田地!   知女莫若母,杜金花几乎一下就听出来,宝丫儿是什么打算。难怪她之前不急,就这性子,这性子……   杜金花心惊胆颤,脸上不禁露出惶恐。这孩子,她管不住,也护不住啊!   马车轱辘辘地行驶着,赵老太太坐在车厢里,随着马车行驶身子一晃一晃。一张富贵脸绷起来,嘴唇抿得紧紧的,严肃阴沉。   小丫头跪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深深埋着头,大气不敢喘。就连王媒婆看着赵老太太这模样儿,都不大敢搭腔。但她惦记着自己的谢银,心里动了动。   “老太太,您和陈家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呀?她可意动了?”王媒婆的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凑过去说道:“赵公子英俊纯孝,我瞧着陈姑娘必定动心了。”   “哼。”赵老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不像是事成的样子,王媒婆脸上笑容不变,又说道:“不过,这小娘子都爱矜持,咱们头一回上门提亲,对方好面子不肯应,也是常有的。”   听了这话,赵老太太斜了她一眼,说道:“她当然动心了。我家文曲,那么好的孩子。”对一百亩地动心,也叫动心。赵老太太是万万不肯在外人面前,让儿子没脸面的。   “哎哟!那可真是,太好了!”王媒婆喜笑颜开。   王媒婆不停地说赵文曲的好话,又说陈宝音嫁进赵家后,赵家一定会振兴,直教赵老太太又高兴,又难过。   她儿子当然好!可是,那陈家姑娘实在……不识趣!   蛇蝎心肠,毒得很!   赵老太太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一个心狠手辣的儿媳。对外人心狠手辣,才能保得自家富贵不是?但她对赵文曲狠辣,就让赵老太太万万接受不能了。   她还不好养活,又能吃又能穿,只怕娶进门来,花钱的本事与赵文曲不相上下。别是娶了她进门,赵家败落得更快了!   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她此行是给儿子聘老婆去的,结果呢?想到那陈家姑娘的厉害,不仅打消了自己聘她做儿媳的念头,还……   陈宝音说的那些,赵老太太不是不心动。如果她做不到,东西都会如数还回来。最重要的是,临走之前陈宝音说的那句,“这是你们赵家东山再起的本钱”。   赵文曲如何,赵老太太可太清楚了,不论她如何苦口婆心地规劝,从来听不进去一句。以往她拿孝道压他,还能安分个十天半个月。如今呢?他愈发不爱着家了。天天在外面胡混,常常见不着人影儿,赵老太太五次见他,四次都是来拿银子。   赵老太太十分担忧,唯恐儿子真的败光家业,待她百年之后,无人照看他,落得凄凉下场。只想一想,就叫她心肝俱颤,愈发动摇起来。   不将他引回正途,偌大的家业早晚有败光的一日。可是,陈宝音说的一百亩地酬金,她又着实心疼。   有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能不能把儿子扳回来?那小丫头说的上策,又会是什么呢?   马车驶进赵家村,先把王媒婆放下,然后往赵家大宅驶去。   “老太太,不好了。”才进家门,便见老仆急匆匆上前,一脸焦急忧虑之色。   赵老太太喝斥一句:“慌里慌张的,好好说话!”   “大爷回来了。”老仆张口道,很是为难,“从账上支了五百两银子,又走了。”   轰隆!犹如晴天霹雳,赵老太太身形晃了晃,她扶着小丫头的手勉强站稳了:“怎么拿这么多?!”   从前都是一百两,二百两这样。最多也不超过三百两银子,这次怎么这样多?她横眉竖目,厉声道:“怎么没拦着?!”   “拦了,没拦住。”老仆低头羞愧道。谁能拦得住呢?大爷拿银子的时候,那是六亲不认,从来没有人拦得住。老太太如果不豁出命去拦,大爷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赵老太太身形摇晃,脸色灰败难看,仿佛精气神被抽走大半。嘴唇嚅动着,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五百两银子。”   “那是五十亩良田啊!”   她心里滴血似的,陈家那姑娘说中了,不跟她做这笔买卖,那一百亩地也是打水漂,都会被赵文曲祸祸了去。   “老太太?”老仆请示道。   赵老太太闭了闭眼,哑声道:“去,拿一百亩地的地契来。”   老仆愣了一下,不解地问:“老太太要地契做什么?”   到底是伺候多年的老仆,赵老太太交了底,并道:“这事瞒着,谁也不许说。”   “是。”老仆应道。   赵老太太心里猫挠似的,根本坐不住,想立刻去陈家村,让那个小姑娘好好管管她儿子。   “明日!”她狠狠心,握着紫檀木椅扶手,“明日一早就去!”   现在去,太急了。那小姑娘精明得很,察觉到她的心急,说不定会狮子大开口,再加价。   不能给她加价的机会。 第54章 启动   夜里寒风呼呼吹着。   “娘。”陈宝音小心推开正屋的门, 讨好地走到床前。   杜金花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娘”陈宝音轻轻推了推她,然后不等杜金花有反应, 便赖皮地往床上挤。   杜金花拿她没辙, 便推了推陈有福:“里面去点!”   陈有福沉默地往墙里边贴去。   “干啥!”杜金花嫌弃地道,身体很老实地往里面挪动, 给闺女让地方。   陈宝音挤到她被窝里, 手抱住她瘦巴巴的身体,撒娇道:“娘, 别生我气了。”   虽然饭桌上杜金花后来没说啥,但陈宝音看得出来她还在生气, 只是没说而已。这多可怕啊, 娘生气了居然不说!陈宝音顿时觉得事情大了。   “娘,我下次不这么大胆了。”她讨好地道。   杜金花是生气她大胆吗?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害怕。大胆的孩子, 一向能惹事, 就像陈二郎,小的时候馋了,大冬天的跑冰面上去凿鱼, 差点就掉下去了啊!被村里一个叔伯瞧见,拎着衣领给提溜回来了。   那一次, 杜金花给他一顿好打, 打得陈二郎在床上趴了好几天, 后来就再也不敢了。可, 宝丫儿呢?杜金花就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孩子, 她也不知道怎么管。   “娘”见杜金花不说话, 陈宝音就又往她身上贴了贴,“你跟我说句话好吗?你不跟我说话,我害怕。”   杜金花“哼”了一声,道:“你还有害怕的事?”   怎么能没有呢?陈宝音抱紧娘,脸埋在她胳膊上,闷闷地道:“我怕娘不理我。”   这不是撒娇,她真的很害怕杜金花不理她。许是天生的,她从来胆子很大,连赵家寻她麻烦,都不怎么害怕——怕什么?大不了嫁过去,赵文曲指定死在她前头,到时她坐拥数百亩良田,日子过得照样美。   但是她很害怕杜金花不理她,不喜欢她,甚至不要她了。她现在有时候会做梦,梦到自己被侯府赶出来,但是家里不喜欢她,她格格不入,日子彷徨又孤冷。   “娘”她声音带了哭腔,“我错啦。”   杜金花听到她哭了,终于狠不下心了,回过身道:“你错了?你知道自己错了?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陈宝音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屋里的油灯没吹,昏黄的光线照出脸儿白白的女孩儿,那双黑白分明又闪动水光的眼睛,又可怜又可爱。   “你胆子太大了!”杜金花想给她一巴掌,最终只是轻轻拍在了被子上,“你怎么能胆子这么大?你贪那一百亩地干什么?是家里短你吃喝了?还是你嫌弃咱家穷——”   后面的话,她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因为闺女两只手都捂在她嘴上,还哗哗掉起眼泪,呜呜地哭起来。   杜金花说不下去了,抓开她两只手,训道:“哭什么哭。”一边说着,一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   陈宝音直接扑她身上,脸埋她肩窝里了:“娘!呜呜呜!”   “我只是想让娘过得好一点。”   “姓赵的老太婆真可恨,居然要你吃罚酒。她凭啥?”   “我娘心善又好看,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太太,我要娘也做地主老太太,过得比她好。”   这孩子!这孩子!杜金花只觉一股糖水儿流到心里去了,咋会有这么招人疼的孩子?   这样的话,杜金花听过不少。沉闷如陈大郎,小时候也会抱着她的膝盖,说好听话讨她欢心。   孩子的话,那是真好听,哪怕实现不了。可是,宝丫儿说啥,她全都能做出来!   “娘不要你聪明。”杜金花忍着百般滋味儿,抚摸她的头顶,“宝丫儿啊,你还是个姑娘,你太小了,又这么俊俏,咱这是乡下,你太聪明了,招眼啊!娘,娘护不住你啊!”   闺女大胆又聪明,跟农家丫头一点儿都不一样,从前杜金花还能说骄傲,但这次就只有害怕了。   陈宝音这会儿也知道杜金花为啥生气了,她心头有片刻茫然,因为真的没想到,娘很怕她“聪明”。她本来没意识到自己“聪明”,但杜金花这么一提,她也反应过来了。   “娘,我以后不敢了。”她小声说。   她这一步迈得太大了。   以后要小步小步的。   杜金花没说话,只是轻轻摸着她的脑袋,眼里都是忧愁。一个聪明孩子的光芒,是盖不住的。   “宝丫儿,你觉得小顾怎么样?”她终于再次开口,“下次顾家再来提亲,娘给你应下好不好?”   来了。陈宝音眼底一暗,抿紧嘴唇。她就知道,赵家这件事,会让杜金花后怕,想赶紧把她的婚事定下来。   “等他中了举人,”陈宝音说,“如果他能中,就应他。”   这会儿拒绝杜金花,时机不合适。说自己不想嫁人,也不合适。那就拖。   人心难测,等顾亭远中了举人,前途似锦,难道还看得上她?到时他只要做出点什么来,杜金花就会犹豫这门婚事。   “也行。”杜金花冷静下来,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一百亩地,只有宝丫儿的婚事了,“如果他发达了还喜欢你,娘也放心些。”   正事就暂时说到这里。   陈宝音吸吸鼻子,说道:“娘,我难受,你刚刚凶我。”   “啪!”杜金花狠狠拍在被子上,发出巨大的一声,“我还打你呢!凶你?你不该凶吗?”   陈宝音便讨好地笑,用脑袋顶她:“不该!不该!你只能疼我!不能凶我!”   “去去去!”三岁的银来都很少这么黏糊人,杜金花好气又好笑,“回你屋去!睡你的觉!明儿不用上课啊?”   又闹了一阵,陈宝音才哧溜儿爬下床,给爹娘吹了油灯,关严实屋门,跑走了。   “这孩子。”杜金花嗔道。   一旁,陈有福发出“呼呼”的打鼾声。他早就睡着了。嫌弃地看他一眼,杜金花“哼”了一声,扯过被子盖好自己,背过身睡去。   次日,陈宝音在学堂教孩子们背书,就见到昨日那辆马车又进了村子。挑了挑眉,她收回视线,走到一个不认真的孩子旁边点了点书桌,在那个孩子慌乱回神后,慢慢走开,继续教下一句。   娘说了,不要贪那一百亩地。赵老太太如果来了,就让她等着吧。   赵老太太姿态高傲地前来,没等到陈宝音得意又虚伪的笑脸迎接,甚至没等到一碗正儿八经的茶水。带着老仆,坐在小木墩上,听着杜金花打扫鸡圈,口中骂骂咧咧。   她几次催促,杜金花都不理,气得她……   终于,陈宝音把内容教授完,抽空回来了:“赵老太太,您来了。”   她面带微笑,不得意,不做作,就只是很平常客气的微笑。赵老太太看着,心里慢慢安定下来。这女娃能耐,许能给赵文曲扳回来呢?只要赵文曲能走上正途,这一百亩地,便不亏!   咬咬牙,她点点头:“陈姑娘。”   “您今日来,是想好了,要聘用我为您做事?”陈宝音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下说道。   赵老太太看着女孩儿姿态高傲又美丽,心下又是一阵惋惜,不能聘给儿子当媳妇,太可惜了:“不错。不过,只有二十亩地。”   她还试着砍价。   主要是,她觉得陈宝音多半是在坐地起价。一百亩?她怎么敢想?给她二十亩就了不得了!她还嫌弃不成?   却见对面女孩笑了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那您可以回去了。”   她昨天被杜金花凶了,赵老太太还想跟她讲价?   “你——”赵老太太面露怒色。   她身边的老仆还想说什么,但陈宝音抬手向外一指,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都走!快走!”杜金花本来就不想闺女沾上他们,拿着扫帚进来就要赶人。   赵老太太面上挂不住,她还想拿捏拿捏这小姑娘,毕竟她是出银子的人,谁知……看上去她倒是像来送钱的了!   “好!”她嘴唇嚅动着,发狠地道:“小姑娘,若我儿没能改好,你知道的!”   陈宝音轻笑一声:“我知道什么?事儿没办好,我不收您的东西就是了。您还要怎样?”   “我们大爷可不是你拿来戏耍的!”老仆凶恶地道。   陈宝音就道:“那你们另请高明吧。”   杜老太太手指哆嗦着,知道是压不住她了。这小姑娘吃准了,自己是来求她的。   “好。”她道。   陈宝音这才露出一点满意来,抬头对孙五娘道:“二嫂,你去请四叔公来。”   四叔公是村正,要给他们做中人。   “好嘞!”孙五娘激动得,嗖的一下就跑了。   “等等。”赵老太太道,“我们赵家村的村正,也要做中人。”   “可。”陈宝音点头。   老仆便飞快回去请赵家村的村正。   趁此时机,陈宝音书写契书。作为村里的先生,她当然是有一套笔墨纸砚的。   秀丽坚韧的字迹,缓缓跃然纸上。只让人一见,就难免感慨,怪道她胆子如此大、脑筋如此聪明,这人是读过书的。   四叔公看着,心里渐渐火热一片。读书重要,读书厉害啊!咋能让村子里的娃们,都读出这个脑瓜子呢?   契书,一式五份。一份陈家自己拿着,一份给赵家拿着,两份给两位中人,还有一份去衙门报备。   赵家村的村正来到时,陈宝音已经写好了。村正也是识得几个字的,但认不全,他便问四叔公:“这是啥事儿?”   四叔公没答,而是看向陈宝音:“宝丫儿,你来说。”   “是,四叔公。”陈宝音便将契书的内容,一条条解释起来。   她应聘于赵老太太,为赵文曲戒赌、戒色、戒不良习气,为期一年。   这一年中,陈宝音会让赵文曲远离赌坊,减少去赌坊的次数,直到一个月也去不了一次(为了耍赖不给一百亩地的尾款而故意去赌坊不作数),不再强抢女子进赵家,开始经手赵家的生意,担起家主的责任等等。   赵老太太还想挑剔:“不行!要永远都不去赌坊!”   “而且,还要他心甘情愿地娶一房妻子,我让他娶谁就娶谁。”   “青楼也不许再去!”   陈宝音静静听她说完,然后道:“那就不是这个价儿了。”   “……”赵老太太。   她看着女孩沉静秀丽的面庞,好似在说,我能做得到,你能出得起价儿吗?   哆嗦了下,赵老太太嚅嗫着,说道:“那算了。”   这女娃是真厉害啊!两位村正相视一眼,都很感慨。   陈宝音便继续解释其他条款,譬如三十套笔墨纸砚,近日就要送来。两箱书籍字画,每月送来一部分。一百亩地,约定在一年之后。   “我们要拿一半地契。”赵老太太看了一眼赵家村的村正,说道。   既有两位村正,那就一人一半。赵老太太心里还存着别的念想,故意坚持说道。   “不行。”陈宝音直接拒绝了。   她不跟人讨价还价,咬死了,一丝一毫都不松口。最终,磨的赵老太太没脾气,摆摆手:“罢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果到时她教不好赵文曲……   条款都解释完,终于到了赵老太太最关心的部分:“你的上策是啥,可以说了吧?”   “很简单。”陈宝音将各人都签字画押的契书收好,交给杜金花,“您把赵公子送到我身边,由我安排。”   赵老太太变了脸:“你要关住他?不行!”   “自然不是。”陈宝音摇摇头,眼里有笑意闪动,“您出了这个门,就说我陈宝丫儿是个好姑娘,赵文曲不配。”   赵老太太很想说一句“放屁”,强忍住了,冷冷看着她,等着她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您就说,对我一见如故,恨不得生出我这么一个闺女,于是想认我做干女儿。”   听到这里,正觉得契书烫手,想回头就给宝丫儿自己收着的杜金花,猛地抬头:“呸!她也配?!”   赵老太太刚刚心里真的有些触动,这么好的闺女,谁不想要啊?就听见杜金花这句,她张口就要辩驳。   “好了,不要吵,听我说。”陈宝音敲敲桌子。   她拉偏架,然而赵老太太也没办法,只能沉着脸住了口,听她往后说。   “赵老太太,等您回去后,就往床上一躺,装病。”屋里全都是女孩清脆的声音,“然后让人把赵公子喊回来侍疾。赵公子问起,您就说认识一个女孩儿,漂亮聪慧知书达理温柔孝顺哪哪都好,你想认作干女儿,但女孩儿不同意,让他来讨好我。”   赵老太太听得有些晕乎。   儿子讨好她?她想得美哟!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赵老太太疑惑地问:“我家文曲,他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你,你是不是想骗他过来,然后打断他的手?”   赵文曲是个色鬼啊!看到漂亮姑娘,岂会放过?这鬼精又狠毒的女娃,是不是想把赵文曲骗过来?打断手,就不能赌了! 第55章 不配   “咱们契书上写好的, 不能动他一根汗毛!”赵老太太强调道。   陈宝音点点头:“我记得的。”   等到赵老太太坐马车离开,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描述清楚的了。恍惚,羡慕,敬畏, 希冀等情绪, 在她脸上闪过。   老仆则是心有不甘:“太便宜这个陈宝丫儿了!”   就这么许给她一百亩地?那可是一百亩连成片的良田啊!那小女娃做了啥?让赵文曲来讨好她!   这可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原本他们想着,付出这么高的代价, 怎么也得让小女娃好生哄着、劝着、想尽法子、绞尽脑汁, 让赵文曲不要再去赌了——至于好色,且没那么要紧。   可是, 那小女娃说的却是,让赵文曲来讨好她!还让老太太派人看着, 只能讨好, 不能来硬的!凭啥啊?   “您不让他来讨好我,那让他去做啥?”小女娃说话的样子浮现在眼前,秀气的眉头轻轻挑起, 仿佛他们在胡搅蛮缠, “想让他不要赌,当然要给他找点别的事情干。”   是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呢?可,他们真的没想到吗?这么多年来, 从赵文曲十六岁那年出事起,还没过世的老太爷想了多少法子, 老太太又磨了多少招数, 管用了吗?   只是, 做什么不好, 要去讨好她?   “我受聘于赵家, 理当协助赵公子戒赌。您得配合我才成, 不能说站在一旁看热闹。”那小女娃还说,“反正不用您额外花银子,是不是?”   一句话让赵老太太的不甘心都没处说。那可不是?她是为了让赵文曲戒掉赌钱!只要能戒掉,旁的都是细枝末节,不打紧的。   当马车行驶到村口,途径人多的地方,她在马车里叹了口气,说道:“陈家小姐是个好姑娘。可惜,我儿不配!”   她非常痛惜的口吻,一半是陈宝音要求,一半是发自内心:“我儿不配啊!”   村口大柳树下晒太阳闲话儿的男女老少们,听到这句,眼睛瞬间睁大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只听马车里又传来一句:“这么好的姑娘……我若是能认她做干女儿,该有多好?”   轱辘辘声渐渐远去,赵老太太离开了陈家村,却留下一地热闹。   “老天爷!那是赵老太太?”   “可不?她往陈有福家跑了两趟了,昨儿就来过。”   “是求娶宝丫儿的吧?可惜没成。”   “我还当赵家要用强,咋的那老太婆忽然慈悲心肠起来了?”   “我瞧着未必,兴许是宝丫儿厉害,降住了她呢?”   大伙儿激动地谈论着,只觉得又有新鲜事儿了,可以闲话好多天呢!   “走,去陈有福家问问。”有人说道,“他们家不是炒瓜子吗?昨儿我儿媳买了一碗,好吃着呢!”   “啥价儿啊?”   “五文钱一斤。”那个大婶说道,“比镇上的便宜又好味儿,买了不亏。”关键是,一斤瓜子能嗑好些时候,打发时间呢!   虽然比镇上便宜,但还得花钱不是?就听那大婶说,不必非得拿钱,用米面谷豆也能换,当即都意动了:“走,瞧瞧去。”   杜金花养了一窝小鸡,伺候得精细,等这窝小鸡长大了,都下蛋了,就可以给宝丫儿一天吃两个蛋了!也可以偶尔给家里人做个汤,加道菜。因此,有人拿秕谷来,她也换的。   不少人想知道赵家的事,都涌去家里,人多了就热闹,有瓜子嗑着那是最得劲的了。揣铜钱的揣铜钱,端米面的端米面,换些瓜子,边嗑边热闹。   “这也行?”厨房里,孙五娘甩开膀子炒瓜子,发觉赵家来过之后,瓜子都变得好卖了,很是惊奇。   钱碧荷在一旁配料,轻声细语地说:“沾上宝丫儿,啥都不稀奇。”   自从宝丫儿回来后,家里一直是村里津津乐道的人家,钱碧荷偶尔去河边洗衣裳,都能听到许多人谈论,还有人向她打听这个打听那个。   “宝丫儿真能耐。”孙五娘由衷说道,“赵家都能被她拿住。”   赵老太太可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老太太,这老妖婆,心黑着呢。还有赵文曲,名声坏透了。当初全家多担心啊?结果,一转眼事情变成了这样。   倘若宝丫儿一年后教好了赵文曲,家里就有一百亩地!老天爷,到时候他们也是地主家了!   “宝丫儿聪明。”钱碧荷轻声道。   孙五娘很赞同,说道:“我就想不出这法子来。”   她心想,如果是她被恶霸看中,要咋办?如果哥哥们打得过对方,那就打对方一顿。哥哥们解决不了,她就逃跑,或者赶快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出去。   “你说,宝丫儿看上顾兄弟了吗?”孙五娘好奇问,“我瞧着她似乎没想过嫁人来躲灾。”   顾亭远是个秀才公,有先生有同窗有好友,赵家再恶霸,未必能恶霸到他身上去。而他模样好,性子好,学问也不错,宝丫儿嫁过去不亏。   可是,她好像提都没提,为啥啊?如果能让别人帮自己遮风挡雨,为啥要自己冲在前面?孙五娘不理解。   “谁晓得呢?”钱碧荷摇摇头,把配好的料放在一边,起身捶了捶酸疼的腰。她每次来小日子,时间都很长,而且腰臀酸痛。现在吃着药,似乎也没有好转。   孙五娘没看见她捶腰,一手擦了擦额头,一手翻炒着锅里:“该不会宝丫儿看不上吧?”   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了:“顾兄弟虽然不错,但是宝丫儿当初……你知道的,在那边,结识的都是王孙公子吧?咱们还见过两个,论容貌气度,那是一点儿不输顾兄弟。”   钱碧荷没回答,眼里浮现忧虑。若是如此,恐怕小姑子的心里不好受着呢。谁能忽然从天之骄女,变成农家丫头,心里能舒坦?就连心仪的男子,都成了摸不着的梦。   许是小姑子从来不说,她们竟都没想到,她会不适应。这样的家人,宝丫儿会不会觉着……   赵家。   “娘,你身子又不舒坦了?”赵文曲被仆人苦苦求回家,直接去见母亲,刚迈进门槛,就说道:“这回是哪里不舒坦?头疼还是脚疼?”   概因前些年的时候,赵老太太总是借口身子不适,把他从外面骗回来。这一招儿,老太太有些年头不用了。   这回是技穷了?又拿出来用。他走到床前,便见母亲合衣躺在床上,脸上倒是看不出病容,但额头上敷着一条白手帕,哼哼唧唧的,好似不痛快。   “娘?”赵文曲在床边坐下,俯身叫道。   赵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一表人才,但是不成器的儿子,只觉得心口发疼。   赵文曲今年二十有八,已近而立之年,但是什么正事都没做成,整天就知道胡闹了。他若仅仅是不争气,赵老太太倒也不很心急,总归偌大的家业,能让他一辈子吃喝不愁。但,谁让他沾了赌呢?   再不管教,只怕余下这点家业,也供他挥霍不了两年了。赵老太太想着,便捂住心口:“儿啊,娘心口疼。”   “怎么?心疼我拿五百两银子?”赵文曲笑出声来。   赵老太太本来不是心疼这个,但是他这么一说,她就很难不心疼了。本来只是躺床上装装样子,这下真的心疼到脸色发白了:“你,你这个不孝子!”   赵文曲眼底凉凉,脸上还笑着:“娘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不孝。”   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赵老太太心里悲凉,作孽,都是作孽啊!生出这样一个讨债鬼。   “文曲,娘这把年纪,已经不求什么了。”赵老太太颤声说道,一半是演出来的,一半是发自内心的,“你不孝顺,娘不能逼你。娘只求你一件事,娘身边缺个孝顺的人,你给娘找来,娘就再也不管你。”   赵文曲挑挑眉梢,说道:“这次又让我娶谁?”   “不是。”赵老太太摇摇头,“这次娘看上的姑娘,你配不上。娘只希望,能认她做义女,她得空了啊,能来家里孝顺孝顺我,我就知足了。”   嗯?新花样啊!赵文曲脸上露出新鲜来,说道:“哪家的姑娘?”   “你许是听说过,也许是没有。”赵老太太道,“她啊,因为出身,很有些名气……”   把陈家姑娘被侯府抱错又送回来的事说了,又说那姑娘长得好、心地好、聪慧、知书达理等等,最终道:“娘本是为你求娶她,才去的陈家村。只可惜啊,你配不上她。”   赵老太太摇摇头,很是遗憾的表情。看在赵文曲眼中,新鲜感更浓了:“我配不上?”   这是谁给老太太出的招儿?真有意思。   “行吧,那我去说和说和。”赵文曲随口道。既然老太太这么费心,他就去见一见。回来便跟老太太说,他就是不配,只能让她给咱家做义女了。   到时候,老太太只怕很惊愕吧?会懊恼吧?想想就有意思。   “你应了?”赵老太太看着他问。   “应了。”赵文曲点点头。   既然他应了,赵老太太就不再装病,把额头上的手帕一揭,不胜欢喜地坐起来,喊道:“来人,去账上支钱给大爷!”   “支钱?给我?”赵文曲惊讶道。   赵老太太这才笑道:“不是给你,是给……宝丫儿。”戏做足,即便不情愿,赵老太太仍是叫得亲热,“宝丫儿在教书呢,那些孩子们穷得很,个个儿买不起笔墨纸砚。”   “咱家不差钱,你去,买上三十套,给宝丫儿送去。”赵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神情,“我的宝丫儿,不能这么穷酸的教书。”   赵文曲听罢,脸色古怪不已,他娘这是中邪了? 第56章 谈话   做了近三十年母子, 赵文曲对母亲还是有些了解的,老太太不是个傻的,更不可能拿银子犯傻。   中邪?未必。做戏?兴许。   这次为了让他改邪归正,老太太是下本儿了, 赵文曲嘴角勾起讥讽, 答道:“行,我这就去办。”   “对了, 让账上多支些银两。”他浑不心疼地道, “既然是娘看上要做义女的,那咱们排面就不能低了, 买三十套上等的笔墨纸砚,给她送去!”   早年赵文曲也是读过书的。看他的名字就知道, 已过世的老财主对他期望很高。他很清楚笔墨纸砚的价格, 往上等了买,几十两银子一套也是有的。   “文曲!”吓得赵老太太一个哆嗦,惊叫出声, “不必买那么好的!”   赵文曲嘴角噙着戏谑, 说道:“怎么?娘不是要收人家做义女?怎么舍不得下本儿?”   赵老太太气得,浑身直哆嗦,这个混账东西, 自己家的银子怎么也不心疼?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娘怕她不收。无功不受禄, 你带上这么珍贵的东西去, 娘担心那孩子多想。”   倒是有理。赵文曲点点头, 说道:“那便如此吧。娘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你去吧。”赵老太太对他摆摆手。看着他转身就走, 她忍不住道:“你不要混账, 对人家尊重点儿!”   那小女娃心又狠又毒, 赵老太太担心弄出什么事来,不得不娶她回来。从前赵老太太还抱着些心思,如今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了——她真怕赵文曲死在前头。   “知道了。”赵文曲答道,眼里闪过不以为然。   老太太看上的姑娘,就没有他喜欢的。这位抱错过的陈家女,一定浑身规矩。还教学生读书,必定是干巴巴没趣儿的人。老太太就好这一口,既然她喜欢,那就让她认义女好了。   陈家村。   建在村口的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陈宝音则站在不远处的大柳树下,跟村里人说话。   主要是一个嫂子拉着她,跟她讨情:“宝丫儿,你就再收一个学生吧?咱们家之前,那不是手头拮据吗?才没有让孩子来。他爹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凑到一点钱,你看……”   “嫂子,教不过来了。”陈宝音婉拒了她,“而且也没有多余的桌子。一共十五张书桌,二十九个学生,留下那个是给我家银来的,年后银来就能入学堂了。”   回来陈家村这么久,村里人是什么情况,大体上陈宝音是知道的。至少,这位嫂子家没穷到那个份上。   这也不是第一个了,已经好几个婶子、大娘、嫂子找她求情,想送孩子进来。约莫也是觉得她教得像样,孩子们都变得规矩知礼,经常还能说出些典故来,心里后悔了。   陈宝音心里是高兴的呀!她用心教了,孩子们变得不同了,被人看在眼里,她当然是高兴的。但高兴归高兴,再让她加人,她也是加不了了。   “宝丫儿”那位嫂子拉着她的手央求。   陈宝音抽回手,借口脱身:“我得去里面瞧瞧了,别有的孩子看我不在躲懒。”   “哎!哎!宝丫儿!”   陈宝音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真是的,每次想听点热闹,都会被人拉着求情。   学堂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坐得板正,摇头晃脑地诵读。一颗颗小脑袋,都洗得干干净净,扎成辫子或者小髻,穿着衣服也干净整洁,跟村里其他灰头土脸的孩子不一样。   陈宝音很满意地看着,觉得这一个个都是她养的花,不用浇水不用修剪自己就能长得很好,而且不会枯死的花。真好。   她没有木命,养什么都养不好,偏偏又很喜欢养点什么,为此没少郁闷。这下好了,她厚脸皮地想,瞧这一个个,被她养得多好?   “先生,外面有人!”忽然,一个学生大声喊道。   陈宝音往外看了一眼,就见一道清隽的身影站在学堂外,站得有一段距离,看上去没想打扰孩子们读书。   她走到那个学生桌边,用戒尺敲他桌子:“关你什么事?居然分心!都背好了?既然如此,我来检查一下!”   这学生大名叫陈松庭,脑瓜子很灵,读书一向是前几名,比金来还要灵慧一些。而遥遥领先的学生,从来都不怕先生检查。   他有模有样地站起,掸掸并没有灰的袖口,摇着脑袋,张口背诵起来。   陈宝音听着,很流利,一字不差。她点点头,让他坐下,但还是用戒尺轻轻戳他肩膀:“不许坏课堂规矩,不然下次罚你写字。”   陈松庭听着,眼神就活泛起来了。他想被罚!众所周知,写字要笔墨纸砚。被罚写字,就等于老师教他们拿毛笔写字!   随即,他眼神失落下来。先生骗人,每次都说“下次”,但每次都放过他们,并不惩罚他们。   又抽查了几个学生,让他们好好背诵,陈宝音才走出学堂。   “你找我?”她走到顾亭远面前。   他仍出现在她面前,陈宝音不是很意外。他多半是上次回去后,思量了些话,要再跟她谈一谈。   其实没什么好谈的。他没什么不好,假如她不是被抱错过,而是从一开始就是农女陈宝丫,她就应了,而且是很高兴地应了。诚然他不高大威武,但谁不喜欢温柔体贴的儿郎呢?   不过,假如她从一开始就是陈宝丫,他大抵也是瞧不上她的吧?陈宝音心想。   “我姐姐来提亲了。”见到她,顾亭远似乎有些紧张,能看得出他站立的姿势都跟刚才不同了,“我,我是想来跟你说,上次……”   陈宝音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听他说。   “你是担心什么,对吗?”顾亭远试探着道,“担心我做官后,前程不好,或者被人陷害,连累你?”   陈宝音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不是。”   “那是担心我做贪官、奸臣,名声不好,带累你?”顾亭远又问。   陈宝音抿抿唇,又摇头:“不是。”   “嗯,那是担心总有许多交际,要跟很多夫人太太打交道,你不喜欢?”   “也不是。”其实陈宝音是喜欢热闹的。   停顿了下,他仿佛在沉思,慢慢又说道:“那你是担心做官太太要保持礼仪,觉得拘束,不喜欢?”   惊讶浮现在她眼底,这一次,她没有摇头。出于尊重,她诚实回答道:“有一些。”   果然。顾亭远心想,她就是这样受不得拘束的性子。   前世,她跟那些夫人太太们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喜好习性也不同,很是玩不到一处,便不爱交际。后来,他结识了几位寒门出身的同僚,她才有了说话的。   但即便如此,她也常常心情不好,因为那些夫人太太努力学规矩礼仪,许多她喜欢的都不能一起玩。比如放风筝,春游挖野菜,捕蝉,采果子,在雪地里疯跑等等。   “有一些?还有别的是吗?”顾亭远不能表现出来自己很懂她,只能一边猜测一边询问,“不知还有什么?可否请小姐指教?”   他拱手一揖,姿态十分诚恳,这让陈宝音没办法随口敷衍他。   她心里有些烦躁起来,为这人逼她到这一步:“你自己猜!猜得到就算,猜不到我也不会说的!”   说什么?说我担心你以后纳小?她的尊严往哪放?   她在发脾气,但顾亭远并不慌张,如果她此刻挥手给他劈头盖脸的一顿巴掌,他还更高兴些——不熟悉的,她才不会发脾气。   “那,小姐可是担心我英年早逝?”他只能继续“猜”,抿抿唇,有些赧然,伸出手臂曲了一下,“我很健康,能至少活到半百。”   陈宝音:“……”   无语。   一阵无语。   刚才的气恼瞬间消弭无踪,还有点想笑。这人怎么傻乎乎的。她忍住了,绷着脸,点点头:“嗯。”   顾亭远觑着她的神情,继续说道:“我不仅能活到半百,还会无病无痛地活到半百。即便生了病,也不必小姐服侍,到时咱们有仆人。”   陈宝音瞪他一眼:“谁跟你‘咱们’?再占我便宜,小心我打你!”说着,她挥起手刀,威胁说道。   却见顾亭远眼睛一亮,好像看到什么宝贝一样,连连点头:“是,是,多谢小姐教诲。”   她在他面前露出真性情了!看来她果然对他有好感!姐姐说得对,顾亭远心中醉陶陶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看着他这样,陈宝音纳闷儿,只觉得怪怪的。她表现如此凶恶,他怎么没有大惊失色,露出“你居然是这等粗鄙之人”的神情?   收回手,她敛起神情,淡淡说道:“你这人,若是本性如此便罢了。若是装出来的,可真可怕。”   如此能忍,如此能装,城府之深,太叫人恐惧了。   顾亭远愣住,看着她略带戒备的神情,心头涌上一丝丝难过。她从前不会怕他的,别说他做官之前,便是他做官之后,她也敢压着他一顿捶,凶他,命令他,教训他。   她从不会怕他,因为她是一颗太阳,她一往无前地撒欢儿,过日子,不必担心一切——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大不了我回乡下,我娘会养我。   岳母是她天不怕地不怕,像一颗太阳那样滚动在尘世中的底气。哪怕岳母只是一个乡下老太太,较真起来,谁也斗不过。   但现在,她脸上冷冰冰的,心里在害怕。忽然很难过,又很愤怒,侯府没有把她养好!   “我,”顾亭远斟酌着,“我并非待所有人都如此。”跟很多人一样,他也是有偏好的,“我若觉得是自己人,才会如此。”   谁是他的自己人?陈宝音没好气,但没有跟他争执这个,而是抱起手臂道:“你这种人,才最可怕。当我是自己人,你就对我好。若是哪日,你不当我是自己人了,我岂不是很惨?”   这种人她见的多了。便是她从小亲近敬慕的两位养兄,也经常干这事。喜欢哪位姨娘,就纵着宠着,连嫂嫂的面子都不怎么给,装聋作哑。哪日不喜欢了,啧。   “我不敢的。”顾亭远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容,“你侄儿读书,以后会考科举,做官。你的族人,也在读书,以后也会考科举,做官。他们都是你的靠山,我不敢对你不好。” 第57章 心动   这回答出乎陈宝音的预料。   她想过顾亭远会怎么辩解, 比如发誓赌咒,说“我一定不会如何如何”,比如语无伦次,说“我一定对你怎样怎样”。   如果是这样, 她一定会嗤之以鼻, 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最瞧不上发誓,越掏心窝子的誓言, 就越瞧不上——哪一对怨偶曾经不是心意相通、情意绵绵?   最终该负心仍是负心, 甚至用不了几年。就连姨娘们,都得到过“老爷, 你曾说过会永远待我好”的承诺,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边说着这话, 一边叫人堵了嘴拖出去?   陈宝音觉得誓言真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东西。   好在, 顾亭远没有说。   “你不敢。”她轻轻念道,有些惊奇地打量他,“那么, 若我族中子弟皆未有出息, 你岂不是就敢了?”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表现得坦诚,就算小人也是真小人,她就会对他另眼相待?   “不会如此。”顾亭远摇摇头, 对上她挑高的眉头,他认真道:“我愿辅佐小姐的亲人读书, 助他们出人头地, 为小姐做靠山。”   陈宝音顿时愣住。   “什, 什么?”她问道。   顾亭远言语认真:“我可以收三个弟子, 人由小姐来安排。我所会的, 必倾囊相授。”   “为什么?!”陈宝音惊讶极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是做什么?给她打造靠山?可是为什么?只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嫁给他?   但,她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陈宝音不是妄自菲薄,但她当真不懂,为何顾亭远会做到这个份上。   “因为在下对小姐一片倾慕之心,想娶小姐为妻。”顾亭远拱手,深深拜下。   陈宝音不由得后退两步。   心里浪潮起伏,难以自制。她抿着唇,缓缓摇头,不信他当真倾慕她至此。   或许,他此刻是的。但那是因为他眼界所限?待日后,他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便知今日之举过于天真。   “我不能信你。”她说,别过头。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以为她跟侯府还有关系,可以藉此攀上侯府?   顾亭远似乎急了,争辩道:“在下当真对小姐一见钟情!”前世,他就想说这句话,想让她信,一直没机会,“在下或许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介好色之徒罢了,但在下对小姐的心意——”   陈宝音腾的红了脸,水汪汪的眼睛瞪过去:“住口!”他简直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轻薄她!   顾亭远顿时住了口,但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可陈宝音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因为她发现他真的很好,他甚至许下这样的承诺。   不是“我绝不会负你”这种翻脸时她只能忍着的空口无凭,他更像是许下了利益,日后他即便变了心意,可她至少还有出息的子侄可以依靠。   他看上去很真心实意,陈宝音想,换成是她,此时此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可是,她仍然难以信他。   她的养父和养兄们,是那样的做派,就连她曾经暗暗仰慕的霍溪宁,都想过纳她为妾,不怕日后娶进门的妻子伤心难堪。   她不信他,不敢信他。他此刻若是真心实意的,便衬托得她如此丑陋而胆小。   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模样!陈宝音垂着头,转身欲走,就听身后响起道:“人是会变的。”   陈宝音的脚步止住了。她当然知道,人是会变的。转身,看向他,却见书生眼底有一抹似温柔的悲伤:“但人不是什么都会变。”   她变了。她曾经热烈动人,如今冰霜裹身。可顾亭远知道,她还是她。她只是,被荆棘封住了。   曾经她将光亮和热度毫无保留地给他,现在换他还回去。   “陈小姐不必着急应我。”顾亭远道,眼神恳切,“只别一口回绝。可好?”   陈宝音抿着唇,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心里动摇了,她知道。在他说出愿收三个陈氏子弟为学生时,她心里动摇了。只有一丝,却足够让她此刻犹豫。   “在下忽然想起还有事,恕在下先走一步。”顾亭远见她没有立刻出声,拔脚就溜。跟宝音成婚多年,他当然也是总结出一些经验的。总之,她没回绝,那就是应啦!   她不是那么讨厌他,没有那么反感嫁给他,啊啊啊!顾亭远开心不已,想起她不是前世的她,而是在侯府经历过不知什么,可她还是为他动心了,更让他心中激动不已。   她被他打动了!   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全世界看看,这是被她看上的!   “哎!”陈宝音愣了一下,等再叫他时,人已经跑远了,脸上无语。这人,看着瘦瘦弱弱,不对,看着斯斯文文的,跑起来怎么比兔子还快?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杜金花多半已经回绝了。她们母女俩说好的,先不应下,等他考上举人再说。   希望他姐姐不会生气。不对,为什么要他姐姐不生气?甩手往学堂里走,他姐姐生气才好呢,以后都别来了。   “考上举人?”顾舒容脸上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爽利点头:“我家阿远若是考不上举人,哪有脸求娶宝丫儿?”这当然是客气话,但求娶人家姑娘,不就得说点儿好听的?   杜金花也知道她说得是客气话,可还是高兴。谁不爱听好话儿呢?她道:“这话言重了。小顾这孩子,也是个好孩子。”若没意外,杜金花瞧着,闺女就是许给顾家了,不吝说些好话,提前跟未来亲家交好。   “哎呀,我家阿远啊,倒是个真心孩子,就是笨,心眼实,难得您不嫌弃他。”顾舒容高兴地说。   杜金花倒没觉得顾亭远笨。能考上秀才公,哪有笨的?但她道:“笨点好,不欺负老婆。”   “那哪能呢?”顾舒容说道,“我从小带大他,我最知道了,他不是那种人。日后啊,他若是敢欺负宝丫儿,我第一个不愿意。”   她一个大姑姐,以后嫁了人,天高皇帝远的,能管多少?杜金花不指望这个。但她瞧着顾舒容也是个爽利人,心里多少有些满意。这样的性子,带大的孩子总错不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等顾亭远回来,姐弟两人便告辞了。他们是来提亲的,不是来耽误人干活的。   “娘,咋不答应呀?”等人走了,孙五娘不解地问。眼珠转了转,“可是宝丫儿不乐意?”   如果小姑子乐意,婆婆不会拒绝的,孙五娘心想。小姑子果真瞧不上平凡男子?还惦记着曾经是侯府千金时来往的人家?   “胡咧咧什么!”杜金花喝斥道,“什么乐意不乐意的,这也是你能说的?”宝丫儿是姑娘家,跟顾亭远当面说句话,不碍什么。但若是传出她还没定亲就心里乐意,多难听?   孙五娘不以为意:“咱都是自家人,说说有什么?”   杜金花哼了一声,不跟这个大嘴巴婆娘争论。   晌午,陈宝音回到家,杜金花把她拉到屋里,问道:“顾亭远都跟你说什么了?没叫人说闲话吧?”   青天白日的,两人在村口说句话,不能让人说嘴。但,杜金花没亲眼看见,很担心他们有什么不妥的。   “娘,”陈宝音好笑道,“我什么时候少过闲话?”   她和顾亭远,男未婚女未嫁,站在一处说话,没人说闲话才不合理。   杜金花拍她胳膊,说道:“能一样吗?好好说,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陈宝音道。   杜金花瞧见她眼神躲闪,有些不自在的样子,顿时心里一提:“他轻薄你了?!”闺女以前可不这样!提起顾亭远,就跟没事人一样,今天这是咋了?   “没——嗯!”陈宝音刚想否认,忽然又不想了,脑中浮现出书生说“在下对小姐一见钟情”“在下乃一介好色之徒”的模样,轻轻跺脚,“娘,他不是个好东西!”   居然夸她漂亮!   陈宝音当然知道自己漂亮。可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最漂亮的姑娘。但顾亭远呢?他表现得就好像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简直坏透了!   “去!”杜金花啐她一口,“不害臊!”   陈宝音惊呆了,说道:“娘,他轻薄我,你不骂他,你骂我?”   杜金花道:“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美着呢!”   “我心里美归心里美,那他也不能轻薄我啊。”陈宝音摇她胳膊,“娘,下次他再来,你削他脑瓜子!”   杜金花抬手就要削她:“我削你还差不多!人家小顾是要考举人的,削坏了脑子,你赔啊?”   说完,杜金花就不理她了。钱碧荷喊吃饭的声音传来,两人走出屋子,去堂屋吃饭。   赵文曲是下午到的。   他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吃了顿饭,然后带上两个仆从,不急不缓的往陈家村行去。   两个仆从挑着一只竹筐,里面是赵文曲依照老太太吩咐购置的三十套笔墨纸砚。在雅信斋置办的,最便宜的一套六百六十六文,赵文曲还了还价,一共花了十七两五钱银子。   “啧。”他拢着手,慢悠悠迈着步子,感慨老太太舍得下本儿。心里也有些好奇,能叫老太太这么舍得的姑娘,到底什么模样儿?   他穿着绸缎锦衣,衣领上还镶着一圈兔毛,瞧着就很体面。人长得高挑,生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极年轻的长相。   带着两个仆从,大摇大摆地进了陈家村。   “你们两个,将东西挑去陈家。”赵文曲吩咐仆从,自己往学堂拐去。 第58章 母子   学堂就建在村口, 进村就能看到,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隐隐夹杂女子教导的声音。不用想,一定是老太太相中的那个陈宝丫儿了吧?   “先生, 外头有人。”教室里, 陈松庭忽然大声说道。   陈宝音没有立即往外面看,而是走过去道:“陈松庭, 你是不是想挨罚?”今天第二回 了, 不好好背书,自己三心两意不说, 还打断课堂纪律。   “先生要罚我写字吗?”陈松庭不仅不害怕,相反眼里闪动着亮晶晶的光泽, 仰头期待地看着她, “先生,您上午说下次一定罚我写字,先生要说话算话。”   陈宝音似笑非笑:“见过求奖励的, 没见过求责罚的。”   “请先生罚我!”陈松庭站起身, 瘦竹竿儿似的小身躯挺得笔直,“学生违反规矩,理当责罚!”   其他孩子们都不背书了, 一双双眼睛朝这边看过来。仿佛等着,看先生究竟要如何“责罚”这个频频不守规矩的学生?   “你想好了?”陈宝音问。   陈松庭毅然道:“学生义不容辞!”   还义不容辞。   陈宝音笑了笑, 说道:“那好, 你等我去给你拿写字的东西。”   “是, 先生!”陈松庭回答得激动。   其他学生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还有人心想, 自己是不是也犯个错, 让先生罚一罚?   “先生, 我也有错!”这时,金来开口道。   陈宝音刚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回身看去:“你有什么错?”   “我坐在他前面,没有及时提醒他,都是我的错!”金来大声回答。他跟陈松庭卯着劲儿呢,都想做最聪明、背书最快、被先生夸奖最多的学生,听到陈松庭有可能习字,就坐不住了。   陈宝音想了想,说道:“虽然你没有错,但你愿意与同窗共患难,亦当酌情。”   “多谢先生!”金来眼睛一亮。   陈宝音视线扫过其他学生:“还有想一并受罚的吗?”   其他学生们犹豫着,互相看看,没有人再说话——先生只有一套笔墨纸砚,大家都知道的,就算要惩罚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轮不着他们了。   “好。”陈宝音点点头,这次走出屋子。   没过多久,她端着两只碗进来了。   “你的。”   “你的。”   在金来和陈松庭的面前各放一碗水,说道:“写吧。每人写五遍。其他人监督。”   金来和陈松庭目瞪口呆。   其他学生们也都呆住了,随即“噗嗤”一声,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接着都笑出声来。   “先生?”陈松庭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碗水,“难道,难道是要我……”   陈宝音温柔点头:“是的,你蘸水在桌上写吧。”不然呢?给他提供笔墨纸砚啊?奖就是奖,罚就是罚,如果把惩罚弄成奖励,对其他规矩的孩子们公平吗?   看着金来和陈松庭苦着脸,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字,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身,走到门口,对站在那有一会儿了的男子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果然是个古板无趣的女子。   赵文曲那张未语先笑,很讨人喜欢的脸上,露出一点彬彬有礼来,拱手随意一礼:“在下赵文曲。”   陈宝音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又问道:“赵公子有何贵干?”   赵文曲报出名字,便盯着她的脸,想瞧瞧她的表情。但见她脸上没有厌恶,也没有惧怕,不由笑道:“你不知道我?从没听说过我?”   他的名声在十里八乡都是臭不可闻,姑娘家听到他,就没有不害怕的。   “听说过。”却见陈宝音脸色淡淡,说道:“恶霸赵财主。”   愣了一下,随即赵文曲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极可乐的事。原还以为她没听说过他,没想到竟不是?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引得身后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往外看过来。   陈宝音回身教训一句,便往外走去。   赵文曲跟过去,擦擦笑出的眼泪,说道:“没错儿,我就是恶霸赵财主。”他眼底划过一抹自嘲和晦色,紧接着便是感兴趣,“你不怕我?”   这就是老太太给他挑中的人?总算比前头那些个长进,至少不怕他了。   “这是陈家村。”陈宝音瞥他一眼。   这是陈家村,四周都是亲邻,自己的地盘,她害怕什么?   “你胆子很大。”赵文曲说道,直起腰,伸了个懒腰,“我娘看上你了,要把你说给我当媳妇。”   现在她怕不怕?   呸。陈宝音心说,赵老太太现在绝不可能还想她当赵家的儿媳妇,赵文曲倒是敢说。   “宝丫儿,他骗你的!”这时,一个婶子插话道。   陈宝音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或站或坐,聚了不少人,有的纳鞋底,有的补衣裳,有的嗑瓜子。说话的那个婶子已经走出大柳树的范围,离得很近了,一看就是刚才在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婶子的脸上丝毫没有不好意思,高声说道:“他娘说啦,他不配娶你,想认你当干女儿呢!”   陈宝音佯作之前不知,脸儿露出些微愕然。   赵文曲则是笑不出来,狐疑地看过去,又转回头看看陈宝音。怎么会?老太太真要认她当干女儿?   这话放出去,就真的只能当干女儿,不能娶作媳妇了。赵文曲心下惊奇,有些不信,老太太究竟转性儿了,还是高人给她支的招?   “我娘说的?”他走过去,问那个婶子,“怎么说的?单独同你说的?”   老太太做这个局,买通了多少人?   只听那个婶子“嗨”了一声,说道:“哪是单独同我说的?我当时在这坐着呢,你娘在马车里,她自说自话来着,咱们都听见啦!”   赵文曲的眉头皱起。   就听见大柳树下响起几声附和:“没错儿,我当时也在,听见了,听得真真儿的。”   “那可不?从来没见你家老太太这么羞愧的样子。”   大家都很兴奋。赵老太太是啥名声?那没比赵文曲好多少。生出一个混账儿子,当娘的不好好管教,就也是个坏的,还用说吗?   结果却怎样?她给宝丫儿降住了!本是来提亲,见了宝丫儿后,觉得不配了!宝丫儿多能耐啊?都很得意,这是他们陈家村的宝丫儿!   “赵财主,你别哄宝丫儿了,你娘亲口说过,你配不上咱宝丫儿。”   众人纷纷出声。   赵文曲那张俊秀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模样儿。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娘为什么说他不配?不配,不来提亲就是了。为什么说得人人都知道?   “我娘让我送三十套笔墨纸砚给你。”他沉着脸,视线扫过大柳树下的众人,然后收回来,对陈宝音道:“东西已经送到,我走了。”说完,不等两个仆人,转身就出了村子。   他得回家去,见见老太太。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老太太是真的瞧不上他,为了认干女儿踩他一脚,还是别的什么?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声惊呼:“天呐!三十套笔墨纸砚!”   “咱村里一套都舍不得买!”   “也别这么说,不是买过一套,让宝丫儿抄书吗?”   “孩子们一套都没有啊!”   “老太太真大方啊!”   “她真的想认宝丫儿当干女儿?”   “宝丫儿,要收下不?”   赵文曲的脚步放慢一些,听着身后的声音,就听陈宝音道:“这不是送给我的,都是送给孩子们的,我说了不算,孩子们说了才算。”   “哇!”众人都兴奋起来了。孩子们懂个屁?说话才不算呢,都是家里人给拿主意。那他们当然是要收下的,为啥不收啊?那么贵,他们买都买不起的!   赵文曲重新加快脚步。   回到家,他立刻就去见赵老太太:“娘,我回来了。”   “东西送到了吗?”赵老太太很关心地问。   赵文曲答道:“送到了。”坐在桌边,让小丫头给他倒茶喝,余光一瞥,“娘,你真的要认干女儿?”   赵老太太听了,心里一个咯噔。咋?他看上那丫头了?   “你要干啥?”赵老太太瞪大眼睛,指着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胡来!你,你不配!”那个鬼精又狠毒的女娃,万万不能嫁进赵家!   赵文曲嗤笑一声:“我不配?”   原来,老太太是真的觉得他不配?想要认干女儿?不惜狠狠踩他一脚?   想到老太太说的,不求他孝顺了,要认个干女儿来孝顺,他嘴角浮起一个扭曲的笑。她配吗?   “我相中了。”赵文曲忽然道,“我要娶她做老婆。”   老太太不是非要认干女儿吗?他偏要娶做老婆!   “你——”赵老太太指着他,手抖哆嗦了,眼睛睁得老大,心里又慌又惧,“你若相中了,你就去求娶吧!”   狠狠心,咬咬牙,赵老太太往床上一躺。   不是她脸大。摸着良心说,赵文曲虽然不错,但那个丫头未必瞧得上他。他想求娶,就能娶进门?   “我不同意,你要娶,你自己求去。”赵老太太说道,“别指望老娘帮你。”   赵文曲眼里浮现嘲讽。还真护上了?   “行。”他懒洋洋道,“你等着,不出半个月,我就给你娶回来。”   赵老太太一听,唬得立即坐起来:“赵文曲!你要做什么?你不得硬来!”   她跟陈宝丫儿的契书上写着呢,双方都不得硬来,否则赔对方三百亩地! 第59章 搬家   “娘, 我回来了!”晌午,陈宝音回到家。   “宝丫儿,你总算回来了!”孙五娘急急跑出来,伸手就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快来看!快来!”   陈宝音扬扬眉, 说道:“二嫂,啥事啊?”   钱碧荷也出现在堂屋门口, 说道:“快进来吧, 一筐子笔墨纸砚,等着你处置呢。”   大嫂是个爽利人, 虽然性子温温柔柔,但说话从来不含糊。陈宝音跟在孙五娘身后走进去, 果然就看到堂屋中央的一只竹筐。   “赵文曲送来的。”她走过去, 蹲下,伸手拿起一只木盒,打开盖子, “还不错。”   雅信斋是镇上的老店了, 卖东西很讲究品质,这一套虽然是店里最便宜的,但给孩子们用, 也很是不错了。   孙五娘道:“咱们都检查过的,每一只盒子里都是一样的。”   人家挑了一筐东西到家里来, 不验明白是什么东西, 哪敢往屋里放?   筐里的每一套, 他们都检查看过了——不检查, 赵家坑他们怎么办?赵家又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赵文曲更不是什么好人, 说是他们弄坏的,让他们赔,就要了命了!   一套就是六百六十六文,他们哪里赔得起哟!只想一想,就跟挖肉放血似的,疼得打寒战!   “赵家老太太还真送来了。”杜金花表情复杂,看着一筐笔墨纸砚,心里一点儿快活都没有,还怕得慌。   不是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东西,她就慌得很,怕得很。   “嗯。”陈宝音捡出最上面两套,直起腰,递给孙五娘,“这是金来银来的份。待会儿,就有人来了,我写个收据,谁来领,就记一笔。”   家里人都知道,这三十套笔墨纸砚是给学堂里的孩子们用的。否则,咋那么巧,不是别的数目,而是三十套?   知道归知道,但还是心痛。这都是钱啊!一百亩地,他们没见着,还不想。但这些笔墨纸砚,可是就摆在面前,看得见摸得着啊!   就这么分给人,想想就心痛得厉害。   “宝丫儿!”很快,门外传来声音。听着不像是一个人,至少是三四人结伴来的。   领笔墨纸砚的好事儿,谁等得住?好容易宝丫儿下学了,饭都来不及吃,就赶紧往这边来了,先领回家稀罕稀罕再说。   杜金花使了个眼色,钱碧荷便去掀草帘子,果然见四五个妇人一脸喜色地往里走:“吃饭哪?”   “咱不多坐,领了东西就走。”   “不耽误你们吃饭。”   杜金花便道:“说这话就外道了。”   钱碧荷道:“婶子,嫂子,你们先坐,宝丫儿说得写个条子,且等一等。”   刚才陈宝音便出去了,去自己屋磨墨写收据去了。   “得嘞。”   “咱不着急,不耽误你们吃饭就行。”   饭菜是已经做好了的,钱碧荷跟杜金花说了一声,便打开草帘子出去了。灶膛里重新塞了几根柴禾,小火温热着,免得待会儿忙完饭凉了。   “宝丫儿娘,你知道不,那赵文曲多不要脸,要娶宝丫儿呢!”一个婶子说道,“不过啊,被咱们呸回去了。他也配?”   “就是。他娘都说他不配。”   杜金花没见着赵文曲,还以为只有两个赵家的仆人过来。心口一提,说道:“那混账当真来了?”   “来了。”一个婶子说,“不过啊,跟咱们想的不一样,赵文曲吧,长得还不错。”   “是呢,以为他凶神恶煞的,没想到一见,居然还挺俊秀。“   赵文曲打一生下来就没吃过苦,脸庞又白又细的,穿着绸缎衣袍,体面着呢。不知情的,谁能想到他是臭名远扬的赵财主?   听着她们说自己热心帮衬,没让宝丫儿被哄骗了去,杜金花便端出一碗瓜子给她们吃。   不要钱的瓜子,不吃白不吃,纷纷抓了一把,嗑的欢。   “味儿真好,”一人赞叹道,“好卖不?”杜金花婆媳几个,炒了一锅又一锅,不少卖钱吧?   杜金花跟两个儿媳是炒了不少。陈二郎拉回来一袋生瓜子,得二三十斤,生瓜子不值钱,他收一袋生瓜子的本钱也就二十文。一斤炒瓜子卖五文钱,去掉香料钱,柴禾钱,一袋能赚几十文,不少了。   杜金花心里算过,这个冬天,她们娘仨炒瓜子卖,能赚个二三两银子。在村里卖卖,给陈二郎拉去镇上吆喝卖卖,还有附近的村子,不愁卖不出去。   亏得钱碧荷能干,调配的味儿好。杜金花心想,当初给陈大郎娶的这个媳妇,是没娶错了。   “卖啥钱,肉都吃不上一口。”她耷拉着眼皮,脸上没有几丝笑意。   到现在,家里也没吃上肉。为啥?舍不得。   至于宝丫儿,她有鸡蛋吃,杜金花没亏着她。省下来的这些钱,有一部分得给宝丫儿当嫁妆的。大手大脚,怎么攒的下钱?   “婶子这话说的,咱们都不信。”   “不信。”其他人也道。   不信就不信,杜金花反正不会说赚了钱。   其他人便跟孙五娘说话,这婆娘嘴巴浅,好套话。孙五娘倒是有心显摆,但她不敢,婆婆就在这坐着呢,她怕被撕了。   “婶子,嫂子,都做个记号吧。”陈宝音拿这张写了名字的纸进来,说道。   “好嘞!好嘞!”   都等着做了记号,拿东西走呢。陈宝音已经把孩子们的名字写上了,她念名字,大家在自家孩子的名字后面做记号。   来来回回,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把二十八套笔墨纸砚都分完了。   “终于能吃饭了。”孙五娘说道,摸着瘪瘪的肚子,“饿坏了。”   孩子们已经吃过了,钱碧荷给三个孩子单独盛了饭出来,让他们先吃了。大人饿一饿没关系,孩子不能饿着。   这会儿三个孩子都歇息了,大人们开始吃饭。   “娘,想吃肉了。”孙五娘说道。今天吃的萝卜炖粉条,家里现在有进项了,钱碧荷做饭舍得放盐放酱,味儿很足,萝卜鲜美粉条软糯,是以前吃不到的好味儿,但孙五娘还是馋了。   之前说,每个月吃两次肉。   杜金花想了想,这个月只吃了一顿肉了,于是道:“行,你抽空去趟镇上,割二两肉回来。”   孙五娘拔高声音:“二两?!”娘哟,够谁吃的啊?家里这么多张嘴,肉得切多薄,才能一人吃两块?   杜金花瞥她一眼:“嫌多?那就一两。”   孙五娘“:……”   杜金花收回视线,夹萝卜粉条吃。一个个惯的,从前一年到头尝不到肉味儿,也没见这么过不下去。   只孙五娘冤枉,很想跟陈二郎撒撒气,偏偏陈二郎到傍晚才回来。她撅着嘴,不高兴,眼泪都要掉下来。天天挥着铲子炒瓜子,她胳膊都要细了,却连口肉都吃不着。   “五娘,别伤心了。”钱碧荷轻声劝道,“我不吃,我那份给你。”   她来小日子的时候,是孙五娘帮衬她,钱碧荷记她的情。   孙五娘吸吸鼻子,说道:“我不要,我吃陈二郎、金来、银来那份。”   钱碧荷刚才还有些怜惜她,听到这句,只觉白瞎。心疼她啥哟?人家一个人吃四人份的。   杜金花听到自己小儿子和两个金孙都没肉吃,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吃不着就吃不着,顿顿管饱,还要啥?反正也没给外人吃。   傍晚的时候,好消息就来了。   “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听到陈大郎的声音,孩子们都窜出去:“爹,你回来啦!”   “大伯,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金来和银来。   陈大郎背着高高的一担柴禾,黑压压的,将他挺拔的背脊都压弯了一些,但他老实英俊的脸上此刻满是笑容:“兔子!大伯打了一只兔子!”   他手里提着一只野兔,随着他走路而晃动着,瞧着就有分量。   “野兔!”惊呆了一瞬,孩子们都激动起来了,嗷嗷叫着跑过来,要看野兔。   “爹,兔子是死了吗?”兰兰问道,“我们能不能养它?”   陈大郎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兔子不好玩,改天爹给你抱一只小狗回来养。”   “真的吗?”兰兰惊喜地道,“我可以养小狗?”   家里现在不比从前,养条狗看家护院倒是不错,陈大郎这样想着,点点头:“可以。”   “哇啊!”兰兰高兴得跳起来。   金来则是吸溜着口水,说道:“大伯,我们晚上炖兔子吃吗?”   “对。”陈大郎摸了一把金来的头,没忍住笑出声来,“让你大娘给你炖兔子吃。”   “哦哦哦!”金来兴奋地窜出去,喊钱碧荷去了,“大娘!大伯打了兔子!”   钱碧荷当然听到了,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丈夫几天前就想打兔子,终于打着了。   兰兰已经端了碗水出来:“爹,喝水。”   这贴心的闺女,陈大郎很高兴。喝完水,从怀里摸出一只野果,悄悄道:“自己拿着吃,别给人看见。”   冬天了,居然还有野果?兰兰惊喜坏了,双手接住,心口怦怦跳,用力点头:“嗯。谢谢爹!”   “谢啥。读书了,都客气了。”陈大郎笑道,轻轻摸闺女的脑袋,“玩去吧。”   提着肥兔子,走到厨房门口,把柴禾卸下来,然后抓起镰刀去杀兔子。   “可惜咱们不会鞣制。”钱碧荷从厨房出来,给他递一盆温水,“不然这身兔皮还能给兰兰做个手筒。”   兰兰勤快,从小就帮衬家里,年年冻手。今年跟着宝丫儿读书,倒是注意些了,但还是冻了。钱碧荷有些心疼,叹了口气。   “要不,下次见了顾兄弟,问问他?”陈大郎道。   “不必了。”钱碧荷摇摇头,“我用棉花给她做一个吧。”   陈大郎累了一天,剥好兔子,又剁成块,就净了手进屋歇着了。兰兰悄悄走到厨房,见没别人,就蹭到钱碧荷身边小声道:“娘,爹给的。”   “啥啊?”钱碧荷低头,就见闺女冻得红通通的小手捂着一只野果,她挑挑眉,“嗯,吃吧。”   兰兰却摇摇头说:“娘,一起吃。”   钱碧荷一下子心软了。自从吃药后,日子有盼头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姑娘。看婆婆多疼闺女?闺女多孝顺?钱碧荷心里骄傲,她闺女也孝顺呢。   轻轻啃了一口,她道:“娘吃了。你吃吧。”   兰兰便眯起眼睛,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她现在有新衣了,还有新做的棉鞋。干干净净,合身合脚,跑动时背影透着一股活泼,可爱极了。   钱碧荷看着,眼眶有点酸,低头抹了抹。前些年,她不好过,委屈孩子了。如果不是宝丫儿,闺女这会儿还委屈着呢。   晚饭,是一顿喷香的炖兔子。好几斤的肥兔,去掉皮毛和内脏,也有不少肉。钱碧荷的厨艺好,烧得兔肉鲜嫩爽口,一家人吃得满意极了。   “大伯,明天还抓兔子不?”金来抹着嘴问。他没吃过瘾,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吃好几块肉。   陈大郎好笑:“兔子不是天天都抓得到的。”   “哦。”金来有些失望地道。   天冷,一家人晚上不怎么说话了,吃完饭就各自回屋了。   孙五娘去烧水刷碗,陈宝音还不想睡,于是叫道:“金来。你过来。”   金来瞅她一眼,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有什么想跟姑姑说的吗?”陈宝音问道。   撅撅嘴,金来道:“姑姑,你骗人。”   俊秀的小脸上,好不委屈。他用手指蘸水,写了好久的字,写字也就罢了,可是被同学们嘲笑,好丢脸。   “姑姑骗你什么了?”陈宝音便问。   金来小嘴撅撅,更委屈了:“我以为……”   陈宝音笑着看他。   金来说不下去了。姑姑她,其实不算骗人啊!说要罚写字,就是罚写字,只是罚的办法跟他们想的不一样而已。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陈宝音当然知道,自己误导了他们,摸摸侄儿的头,怜爱道:“这是给你们上了一课。书上没写的,科举也不考的。但是不能不学的。”   金来扁着嘴,认命地点头:“嗯。我记住了。”他和陈松庭都吃教训了,今天真的好丢脸。   “还想写字吗?”陈宝音问道。   金来的脸都绿了,惊恐地看着她,不住摇头:“姑姑……”   陈宝音便笑起来,说道:“作为你的先生,要给你们上课。但作为你们姑姑,不会欺负你们。”笑完,她下巴往外一点:“去把兰兰也叫过来。”   金来愣了一下,顿时喜上眉梢:“是,姑姑!”   咻的跑出去,叫兰兰了。   孩子们惦记用上真正的纸笔,从前是没条件,现在每个孩子都有一套笔墨纸砚,陈宝音打算明日就教他们写真正的字。   至于兰兰和金来,他们是她的侄儿们,提前教一教,有什么不妥吗?等两个孩子进来,陈宝音便教他们磨墨,教他们如何握笔,如何发力。把两个孩子哄得开心极了,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   送走两个孩子,陈宝音便爬上床。被褥里是刚才钱碧荷放进来的汤婆子,暖得热烘烘的,她躺进去,舒服地闭上眼睛。   时间尚早,她睡不着,便想白日里的事,想顾亭远。想他答应的,收三个陈氏子弟为学生。   不知他学问如何,想来是不错的,否则也考不上秀才。明年八月,他下场,若是考中举人……能够被举人收为学生,老陈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三个学生啊!举人老爷倾囊相授,全力扶持,总不能全没出息,是不是?   陈宝音很心动,她没办法不心动,本来她就在想,等金来年岁大些,给他拜个先生。拜先生不是容易的事,对方要学问好,品德好,会教,还得愿意收学生。   现在天上掉下一个先生来,真是好大一个便宜。但,就如她对金来说的,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觉得占便宜了,一定是错觉和误会。   那顾亭远的陷阱,是什么呢?   陈宝音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诚恳的脸庞。瞧着是个老实人,居然说出那样轻浮的话。陈宝音撅着嘴,抱紧被子,脸埋进去。   是真的吗?他说的会是真的吗?她令他一见钟情了吗?喜悦涌现出来,一团一团打着滚,在心里撞来撞去。有人喜欢她,不因为她是侯府千金,只是喜欢她。脸埋在被子里,没有人看得见,陈宝音咬着嘴唇,快要笑出声。   轻快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望着漆黑的上空,久久没有眨眼。   梨花镇上。   “阿远,怎么不睡?”顾舒容披衣站在门口,看着庭院中负手站立,仰头望月的弟弟,“在想什么呢?”   顾亭远回身,露出一张含笑的脸:“在想明天带什么去陈家。”   宝音没有拒绝他。在他令她失望之前,她都不会拒绝他了。   他想见她,就可以去陈家村。如何能不高兴?   何况,他圆了前世的遗憾,令她知道他的真心。今日,简直是无比美好的一日,他珍惜不已,很舍不得睡下。   “那你想到了吗?”见他这么殷勤,顾舒容也没恼。左右弟弟是个可靠又有数的人,不必她太操心。   顾亭远摇摇头:“没有。”   他想送她面脂,但他们还没定亲,送这个不妥当。可是送别的,他又没想出送什么好。若不然,送岳母礼物?宝音最在意岳母,他孝顺岳母,她一定高兴。   可是岳母俭朴,吃穿都不讲究,送她老人家什么好呢?顾亭远想到半夜,也没想出能够叫岳母高兴,不会说他一句的礼物。   次日一早,顾家大门被敲响。   “谁啊?”顾舒容去开门。   等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她一愣:“李公子?”   高大坚实的身躯,仍穿着一件单衣,而且单衣还有些破旧,微黑的脸孔被寒风冻得发红,正是李舟。他后退一步,拱手道:“顾家姐姐。”   “你有何事?”原本这个时候,顾舒容便该进院子,喊顾亭远出来了。但她想到李舟的为人,坚持没有退。   可李舟本就是来找顾亭远的,他声音沙哑,似是染了风寒:“不知顾兄可在?”   顾舒容抿抿唇,后退一步,进了院子:“阿远!李公子来找你!”   李舟上门,是顾亭远没想到的,自上回他没借钱给他,两人已经不来往了。   “李兄。”将人迎进来,顾亭远问道:“不知有何事?”   李舟垂下眼睛,哑声说道:“顾兄可否借些银两与我?我,我母亲生了病,家中银钱已经用光了。”   他连棉衣都当了,实在凑不出钱来了,问别人借,别人……他眼底暗沉。   “要用多少?”顾亭远问道。   李舟便道:“若有五两银子,便最好了。”   母亲年纪大了,要吃药,要吃米,最好在屋中生个炭火。   “家中银钱都是我姐姐管着,我去跟姐姐说一说。”顾亭远道。   李舟起身拜下:“有劳了。”   “客气。”顾亭远回礼。   两人有同窗之谊,又无深仇大怨,对方母亲生着病,他实在不好将人赶出去。   来到姐姐屋里,就听姐姐道:“借钱的是不是?没有!”   “他母亲病了。”顾亭远道,“要不,借他二钱银子?”   二钱银子,倒是不多。但顾舒容还是不想借,板着脸道:“从前借他的那些,可都没还呢。”   零零总总的,有十几两银子了,顾舒容都记着呢。   顾亭远心说,王员外现在不想他做女婿了,当然不会替他还债了。   “那就不借?”顾亭远道。   顾舒容烦得跺了跺脚,转身去拿了二钱银子,拍给他道:“你少跟他来往!”是,李老太太病了很可怜,但又不是他们娘!天底下那么多可怜人,可怜得过来吗?   “好。”顾亭远应道。   拿着二钱银子,回屋。   “多谢顾兄。”接过一小块碎银子,李舟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但还是谢过他,然后告辞了。   看着他的背影,顾亭远心道,这会儿的李舟还年轻,喜怒形于色。再过几年,可就不是这般模样了。   “都不来往了,还要上门借钱,脸皮真厚!”顾舒容忍不住抱怨。   顾亭远便道:“他也是孝顺母亲。”   顾舒容也是看在他做人不行,但算个孝子的份上,借给他二钱银子。不然,她一文钱都不想借!   “怎么躲开他呢?”顾舒容有些忧愁,很不想再跟李舟这样的人打交道。   顾亭远心中一动,沉吟了下,他道:“姐姐,我们搬去别的地方住,你觉得如何?”   顾舒容惊讶:“搬去哪儿?”   顾亭远便道:“我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准备明年乡试。嗯,姐姐觉得陈家村如何?”   顾舒容一脸无语:“你是想读书,还是想娶媳妇?”   顾亭远脸上微红,看着她道:“陈家村风景秀丽,又无琐事打扰,我觉得不错。”   他当然觉得不错。有陈小姐在,便是穷山恶水,只怕他也觉得山清水秀。   不过,顾舒容心里也是愿意的。自从她跟方家退了亲,上门来说亲的人就没停过,顾舒容很烦。   她根本不想嫁人,尤其对方说的是什么?眼瞎的,腿瘸的,死了老婆的。她推说自己不想嫁人,媒婆就劝她,女人还是要找个人家,她还年轻,一辈子还长着呢。她说暂时不想嫁人,想先给弟弟娶媳妇,媒婆就劝她,先顾着自己,她毕竟二十五了,年纪不小了,再等下去孩子都生不了了。   想想就烦!   “行。”顾舒容道,“我们搬去陈家村附近。”   乡下没人认识他们,谁来给她说亲?顾舒容想讨个清净。   “好!”得到姐姐首肯,顾亭远高兴极了,“我这就去打听。”   太好了,他知道今日上门带什么礼物了。顾亭远拿了钱,跑去镇上,割了两斤肥瘦相间,漂亮极了的五花肉。 第60章 撞见   “大娘!”院子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   杜金花走出屋子, 只见到一道眼熟的人影站在篱笆外头,顶着一副没心眼的傻笑。   她说不出该嫌弃还是该高兴。这人,昨日才来过,怎的今日又来了?没事做的吗?就算不读书, 大冷的天, 躲在屋里暖和着不好吗?非得大老远地跑来吹风受冻,他真的不是个傻子?   但杜金花心里又知道, 这傻子是稀罕她的宝丫儿, 稀罕到这个地步,她难以自制地升起骄傲。   “你来干啥?”走近了, 才看见顾亭远手里拎着一条肉,肥瘦相间, 是一条极好的五花, 瞧着约莫有两斤重。   杜金花拧眉,脸上不赞同。干啥啊?非亲非故,他们两家还没结亲呢, 这是干啥?   “有点事情, 想求大娘帮忙。”顾亭远拱手,深深拜下。   哦,有事相求啊。   杜金花没接, 只道:“外面够冷的,进屋说话。”   “哎!”顾亭远应道。   进了屋, 杜金花让钱碧荷倒水, 然后问他:“你有啥事要帮忙?”   “是这样, ”顾亭远规规矩矩坐好, 便说出来意, “我和姐姐住在镇上有些不便, 想要换个地方居住。”   “我们姐弟举目无亲,不知道搬去何处为好。”他面容诚恳,“想到大娘一家都是热心人,我们姐弟商议一番,觉着陈家村是个好去处。只是不知,能否搬来居住?”   他话里话外的恭维,杜金花脸色变都没变。这孩子嘴甜,她好话儿听得多了。只问道:“你们在镇上,有啥不便的?”   镇上多好啊!如果不是家里穷,买不起镇上的房子,她一定搬去镇上居住了。   “这……”顾亭远面露犹豫。   杜金花瞅着他,忽然皱了皱眉:“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们姐弟?”   这两个孩子,顾亭远看着面瓜,他姐姐倒是爽利,但毕竟是个年轻女人。很容易就叫人欺负了!   “没有,没有。”顾亭远忙辩解,犹豫了下,才道:“我有个同窗,我不想与他来往。”   杜金花便问:“他做了啥啊?”   正好钱碧荷端了茶水进屋,孙五娘也端着一盘瓜子进来,径自在杜金花身边坐下了,“喀”的一声往桌上一放,还招呼道:“顾兄弟,吃瓜子。”边吃边说。   她一脸听热闹的表情,看得杜金花嫌弃不已,但外人面前,不好下她面子,于是没说什么,也看向顾亭远。   “多谢大嫂,多谢二嫂。”顾亭远谢过两位嫂子,然后才回答杜金花的问题:“倒也没什么……”   就是不还钱而已。   再多的,顾亭远没有说。反正,对岳母而言,不还钱这一条足够了。   “啥?十几两?”听到李舟欠他十几两银子没还,还要再借,孙五娘惊得瓜子都掉了,“娘哟!这啥人啊?”   明明借出去钱的是顾亭远,孙五娘却觉得跟自己借钱出去似的,心疼极了:“要不要你二哥帮你要债去?”   杜金花斥她一句:“要啥债?他还得起吗?”那李舟,穷得棉衣都当了,能还得起债吗?   但是想到顾亭远被人赖了十几两银子,心下也有些肉疼,不免抱怨道:“没钱读啥书?连累家人,还欠一屁股债。”   这天底下谁不想读书?但读得起的有几个?供一个读书人,全家跟着吃苦受累。那李舟的娘,年纪那么大了,李舟不想着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一门心思读书,真是不该!   他便是再聪明有才,待孝顺老娘安度晚年,再去考科举,也来得及!便是杜金花也知道的,好些个大官都是年纪一把才做了官。   顾亭远摆摆手,回应孙五娘的话:“不用,不用的。十几两银子罢了,待他日后考中,总有法子还我。”   他只是不想继续借他了,毕竟姐姐之前病了,连药都舍不得吃,而今自己还要攒钱娶媳妇。   “面瓜!”杜金花忍不住瞪他一眼。   顾亭远低头,面露惭色。   杜金花便不好再训他,说道:“想搬来是吧?我去问问村正。”   说完,站起身,拎起桌上那条五花肉,就往外走去。   姓顾的一家要搬来,杜金花一想,还不错。住得近了,更好观察他是什么人,宝丫儿会不会许错人。   啊呀,这样一想,那个借钱的书生倒是做了件好事了。   “大娘!”愣了一下,顾亭远急急站起身,说道:“肉是带给您的谢礼,不是……”   “啥?”孙五娘本来没多想,此刻听见顾亭远的话,顿时睁大了眼睛,“给咱的?!”娘哟!这么一长条肉,以孙五娘从小跟着家里卖猪肉的毒辣眼光,足有二斤一两!原来是给家里的谢礼吗?   “有你啥事!”杜金花没忍住,瞪了二儿媳一眼。然后看向顾亭远,有些嫌弃,“你想让村正同意你们搬来,不得表个心意?不然人家凭啥答应?”   真是不懂事,杜金花嫌弃地看他一眼,抬脚向外走去。   顾亭远伸手,还想拦一拦,但杜金花已经麻利地打开草帘子,走出去了。   心中暗恼,顾亭远抿住嘴唇,只觉自己被高兴冲昏了头,粗心大意,居然只带了一条肉。   他原本想着,这条肉给岳母,请她老人家帮忙问一问。至于给村正的,待日后他亲自登门,携上礼盒当面道谢。   没想到,岳母这么实诚,自己一点儿都没留。他该想到的,顾亭远暗自着恼,怪自己轻率了。只是,心里一片热乎,岳母这是把他当自己人呢。   宝音是好人,岳母也是好人。   “坐吧,顾兄弟。”孙五娘招手让他坐下,抓一把瓜子给他,“你放心,必能说成的。你可是秀才公,四叔公只要不傻,就不会拒绝这事。”   钱碧荷在一旁点头:“当是如此。”   而事情正如两人所想的那样,杜金花提着东西进了门,跟村正一说,村正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成!他何时搬来,对住处有何要求?”   杜金花便道:“他能有啥要求?能遮风挡雨就不错了。”说完,补充一句,“但他毕竟是个秀才公,要读书的,住的地方清静些的好。”   “该当如此。”村正点点头。   杜金花走的时候,村正老婆让她把肉拿上。杜金花不肯拿,村正老婆就跟她客套了几句,没有坚持。   走出村正家,杜金花撇撇嘴,快步往家去了。   “成了。”一进门,杜金花就道。   顾亭远忙起身,一揖到底:“多谢大娘。”   见他这么恭敬,杜金花很满意,说道:“客气啥。”说完,觉得不妥,好像自己多看重他似的,“便是不冲着你跟咱家的关系,只是个见过几次面的,但凡不是个坏人,说句话的事儿,咱也帮。”   顾亭远认真道:“晚辈知道,大娘是好人。”   好什么人。她当然是好人。杜金花轻哼一声,看了看桌上的碗,茶已经喝了,于是弯腰抓起一把瓜子,塞他手里:“事儿办完了,你走吧。”   岳母就是这样利落的人。不是第一次被赶,顾亭远很适应了,收好瓜子,拱手道:“多谢大娘,晚辈这就回去告知家姐好消息。晚辈告辞。”   说完,躬身退出门去。   有礼有节的模样,瞧得孙五娘“啧啧”作声:“这顾兄弟,礼可真多。”   钱碧荷收拾碗:“礼多人不怪嘛。”   那倒是,顾亭远姿态做得足,总是叫人满意的。家里上下,就连最挑剔的杜金花,都对他没多大意见。   “可惜了那条肉。”想起那条上好的五花,孙五娘心痛的瓜子都嗑不动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就让杜金花来气,一巴掌拍她背上:“八辈子没吃过肉啊?人家小顾带来的,那是要办事的,你瞧瞧你那双眼珠子,黏上面似的,丢人!”   孙五娘挨了打,也不敢分辩,只敢在心里叨叨,低着头道:“娘,我知道错了。”   “下次再丢人现眼,有你好瞧的!”杜金花狠狠说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人家小顾能借出去十几两银子,咱自己呢?一条肉看得挪不开眼,没得让人轻瞧了宝丫儿!   这次钱碧荷也没帮着说话,也是觉得孙五娘有点没里没外了。顾兄弟还没成自家人呢,多少还是要端着些的。   “我去烧火了。”孙五娘揉着被打的地方,撅着嘴出去了。   “净让人操心的玩意儿。”杜金花道。   钱碧荷劝道:“跑了一趟,娘歇着吧,我去厨房看着。”   杜金花点点头,看着她出去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静静坐了会儿,杜金花吐出一口气来。老天爷保佑,顾亭远可一定是个好的。   顾亭远揣着岳母给的一把瓜子,往村口走去。   村口建着学堂,学堂里是孩子们在读书,顾亭远耳边已经响起宝音教孩子们读书的声音,脸上不禁涌出笑意。   路过,他只是路过,远远看一眼。   快要走到学堂,就看见两道人影,站在空地上,挨得很近。其中一人,正是宝音。而另一人,让顾亭远一怔。   他加快脚步,走近些,才看见那人是赵文曲。   顾亭远并不认得赵文曲,但他前世见过此人。时间应当是明年的五月,赵文曲被人一刀捅进肚子,当场暴毙。   他和宝音才逛完街,正准备回家,就听到有人高喊“杀人啦”,乱糟糟的,有人大骂,有人哭喊,顾亭远担心冲撞到宝音,没敢靠近。过后才听邻居们说,赵文曲是被一个赌徒杀的。   那个赌徒,赌输了钱,输得倾家荡产,准备卖女儿抵债。他婆娘舍不得,带着女儿跑了,恰遇到赵文曲。   赵文曲没长一张坏人脸,那对母女见到他,可没想到他就是臭名昭著的赵财主。觉他面善,且穿着锦绣,于是祈求他救救他们。   镇上人猜,赵文曲应是见那少女模样秀丽,故此心动了。但那少女的父亲,赌红了眼,心智不正常了,竟以为他是抢他妻女的,一把刀子就捅了过来。他捅得巧,赵文曲都没来得及去医馆,当场暴毙。   “好色会死人的!”当时,宝音拎着他的耳朵教训,“你以后别见着人貌美年轻,就随意软了心肠,知道不?”   顾亭远从前不知道,当街见人被捅死,哪还能不知道?连连应声:“我记住了。”   他是记住了,后来跟同僚上街,看到卖身葬父的女子,也没有上前。偏偏他点子背,明明是同僚出言搭救,那女子只盯着他瞧,还要跟他回家。惹得宝音生气,几日没理他。   “住手!”正行走间,忽然瞧见赵文曲意图不轨,顾亭远像离弦的箭一般窜过去。 第61章 报复   赵文曲买了根簪子, 用精美木盒盛着,带着两个家仆,慢悠悠晃到陈家村。   女人,哪有不喜欢首饰的?他一副好心情, 见到陈宝音就是笑, 还咏诗赞美她。老太太说他不配?想认干女儿?   他偏不。   只可惜,他笑脸儿奉了, 礼物送了, 诗也念了,但陈宝音看他就跟看木头桩子似的, 脸都不带红的。   赵文曲何曾这样失利过?讨个没趣儿,面子上很挂不住。   心里也不自在, 老太太觉着他不配, 结果人家姑娘还真瞧不上他。想想老太太嘲笑的眼神,虚伪巴巴喊他改好的模样,赵文曲脸色不快。   “姑娘不喜欢, 我就扔了。”他道。   陈宝音道:“赵公子请随意。”扔啊。随便他。说完, 转身就要回学堂。   看着她转身就走,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赵文曲的脸色更沉了。连盒子带簪子, 用力一掼,扔在地上。   “咔嚓!”   “叮!”   精美的木盒摔裂了, 成色温润的玉簪也碎成两截。   他真的扔了。   “这东西, 既姑娘不喜欢, 那留在世上没意思。”赵文曲说道, “我再去找别的来。”   换了别人, 可能会害怕。那根玉簪, 成色不错,怎么也值上几两银子。村里好些人家,攒了几十年的家底也没有几两银子。乍见此状,说不定会吓坏。   但陈宝音眉头都没动一下。还在侯府时,兄嫂生气,几百两的古董花瓶都说摔就摔。区区几两银子,吓不着她。   “东西是赵公子的,赵公子想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找别的来,却不必了。”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   赵文曲还想跟她说会儿话,于是伸手去拉她。这一幕,让顾亭远瞧见,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箭一般窜过来。   “住手!”   不过,他动作慢了一些。   倒也不是他跑得不够快,而是赵文曲身边的家仆,被老太太叮嘱过,万万瞧好了大爷,不许他碰陈家小姐一根手指头。   赵文曲摔东西还罢了,他要拉陈宝音的手,两个家仆立刻一左一右钳住他:“大爷,不可。”   猝不及防被钳住,赵文曲的脸色很难看。心里哪还不明白,老太太防着他呢?   她就这么瞧不上他?瞧不得他好?曾经一个个的给他相姑娘,如今真遇着好的了,倒是不肯了。   也是,她何曾当他是亲儿子呢?赵文曲阴沉着脸,挣动手臂:“放开我!”   家仆小心地放开:“大爷,得罪了,这是老太太吩咐的。”   赵文曲当然知道是老太太吩咐的。铁青着脸,整整衣袍,看向前方,却见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陈宝音身前,怒视着他。   “哟。”他不正经地勾勾唇,“难怪瞧不上我的簪子,原来有姘头了啊。”   这话难听极了。陈宝音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听不得这样粗鄙的话,当即气红了脸,扬手就朝他打过去——她手里捏着戒尺呢!   “姑娘,不可与此等人动气。”顾亭远拦住她,眼神冷冷地看向赵文曲,眼底尽是怒气。   陈宝音被他一拦,陡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她跟赵老太太约定好的,白纸黑字,谁若来硬的,便赔对方三百亩地。   呵。好险恶的手段。一时间,陈宝音猜测赵老太太反悔了,跟赵文曲摊牌了,骗她三百亩地。   “小白脸,我对你喜欢的姑娘不客气,你却连打我一拳都不敢?”只见赵文曲斜着眼睛,轻鄙地看着顾亭远,“孬种!”   顾亭远冷冷道:“陈小姐对你动手,是脏了手。我却不怕。”   “那你来啊?”赵文曲捏捏拳头,挑衅道。   现在却不是好时机。方才他若对宝音不敬,打也就打了。偏他被家仆拦住了,只是逞口舌之能,便不好动手。   顾亭远冷冷瞥他一眼,不予理会,转头对陈宝音道:“小姐受惊了。”   陈宝音倒不觉着顾亭远不动手是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相反她很感激刚才顾亭远阻拦了她一下。   跟这种人动手,并不占便宜。打不过,恶心。打得过,吃官司,更恶心。   “有事?”她收起戒尺,问道。   顾亭远对上她,什么赵文曲,什么愤怒,全都一扫而空。   胸腔被喜悦占满:“大娘让我来给你送瓜子。”   摘下腰间荷包,双手递过去。   陈宝音:“……”   她娘怎么会让他给自己送瓜子?陈宝音用头发丝儿想都知道,绝不可能的事。   “还有别的吗?”陈宝音又问。   顾亭远摇摇头。   “瓜子你自己留着吧。”陈宝音用戒尺推回去,“我娘给你的,你自己拿着吃。”   被她戳穿,顾亭远丝毫不觉羞惭,还认真应下:“是,在下自己吃,绝不给旁人一粒。”   陈宝音:“……”   总觉得他不正经,在轻薄她。   “谁管你!”她啐一口,“没事就走吧。我要进去了。”   顾亭远便道:“小姐再会。”   再会什么再会!陈宝音想拿戒尺敲他了,想想还是没动手,扬头往教室里走去。   顾亭远低头将荷包系回去,转身看见赵文曲还没走,淡淡瞥过一眼,抬脚离开。   “哟呵?”赵文曲挑挑眉头,跟上去。   “喂,孬种。”   顾亭远仿若未听见,头也不回。   “你们去,把他给我架住!”赵文曲吩咐家仆。老太太只让他别对陈宝音硬来,没不让他做别的吧?   家仆也在思索此事。对视一眼,便朝顾亭远拿去。   “君子不与小人斗!”顾亭远拔腿就跑。   从小姐姐就教他,不要与流氓地痞争气。君子讲理,而小人不讲理,故君子永远争不过小人。   但他可以用功读书,考上功名,流氓地痞见到他,便只有下跪拜见的份儿,没资格与他争。   后来,宝音也教他:“你这么瘦弱,人家一拳头就把你打坏了,你得记住,你是个文士,动拳脚不是你的活儿。”   虽然话里有嫌弃,但顾亭远知道,宝音担心他受伤,才不想他跟人动手。只是,赵文曲言语卑劣,辱她清誉,岂能就此算了?   “这小子!”赵文曲只晃神了一瞬,就见顾亭远已经跑远了,瞠目结舌,“还挺能跑!”   读书人的骄傲呢?不过是个胆小鼠辈,他啐道。   “如此窝囊,还想被那小丫头看上?”赵文曲嗤了一声,很是不屑。背着手,慢悠悠走在路上。   他今日失策,就失策在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陈家小丫头是抱错过的,从小见识多了好东西,这点儿东西入不得她的眼。   只怕她什么珍稀物件儿都见过。要讨好她,还得换点儿新奇的才行,赵文曲心想。   “哎哟!”忽然,他脚下一矮,整个人重心顿失,猛地朝前栽倒。   两个家仆走在他左右,伸手去抓,却没抓住,眼看着赵大爷摔了个狗啃屎。不对,他栽下去的地方,好像真有一坨屎!   “大爷!”两个家仆顿惊,忙把他拉起来。   脸上糊了一坨硬邦邦臭烘烘的东西,赵文曲勃然大怒:“哪个龟儿子在路中间挖的坑?!”   他好好儿的走着,怎么知道路中间有坑?偏被树叶子遮着了,他压根没注意!   “一定是那小白脸儿!”赵文曲呸呸吐着唾沫,气急败坏,“敢阴大爷,走着瞧!”   家仆心中想笑,但是不敢,瞧了一眼地上,说道:“大爷,这坑不是现挖的,应当是巧了。”   赵文曲便低头看去,果然见那坑壁上泥土结实,不知存了多少时日了,并非现挖的。   “定是他!”赵文曲拿帕子擦脸,只觉臭烘烘的擦不干净,“大爷我不会冤枉人!”   家仆便不劝了,只道:“大爷,咱们快些回家吧。”摔在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屎上,他不会再进城浪荡了吧?两个家仆记着老太太的话呢,大爷进城,扣薪水。大爷回家,有赏。   赵文曲一脸晦气地往前走。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倒霉,没走出多远,又摔了个狗啃屎!   “我祖宗!”赵文曲晦气大骂。   好在这次没有屎了,两个家仆心想,赶紧扶他起来:“大爷,快起来,仔细些走路。”   赵文曲不肯,甩开两人:“放开!大爷会走路!”   这也太背了,两个家仆心想。   接下来赵文曲走路小心了很多,看到树叶就不敢踩上去,只敢踩路面露出来的地方。但没走多远,他就不耐烦了,偏头跟两个家仆说话:“绝对是那个小白脸!他跑那么快,原是到前头算计我来了!”   两个家仆不敢应声,担心拱火。老太太还说了,大爷在外面惹是生非,他们就得挨打。   这一次,老太太是铁了心要管好儿子。一百亩地呢!好大一片良田都许出去了,再管教不好,那是打水漂啊!她不能既没了良田,还没管好儿子!   “噗通!”   边走路边说话的下场就是,赵文曲又摔了。   “我你祖宗十八代!”赵文曲要疯了,而且这次他把脚给崴了,气得破口大骂,“小白脸,你给爷等着!”   家仆连忙把他背起来,劝道:“大爷,未必是那小白脸,他哪有这本事?”   能掐会算不成?   赵文曲一巴掌拍他头上:“大爷要你提醒?”   他这会儿也嘀咕起来了,难道是他今天特别倒霉?   两个家仆轮流,一个在前面探路,一个背着他,接下来倒没再出岔子。经过路口,往赵家村的方向去了。   等三人走远,顾亭远从一处草丛里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瓜子壳,脚步轻快地往前去了。   他并没多做什么,不过是见赵文曲性子霸道,喜行道路中间,于是经过坑洼时,用树叶遮盖了一下。   不多,只遮了十几个坑而已。倒是老天爷有眼,唯一一处前方有粪便的,被这混账踩了。   至于可能影响后来人,顾亭远考虑过了。这会儿行路上没人,再过一会儿树叶就被风吹跑了,不会祸害到无干之人。   姓赵的脚崴了,这几日不会去打扰宝音了吧?顾亭远心想着,加快脚步回城,姐姐还等着他的好消息呢。   赵家。   老太太得知儿子又出门了,而且正是去陈家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那小丫头,咋这么精乖呢?她咋就知道,不让赵文曲娶她,赵文曲反而更来劲呢?   早知道这一招,老太太早就用了啊!给赵文曲娶一房好媳妇,管着他,生两个胖娃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赵文曲自然就捂热了心,再也不出去浪荡了。   “唉。”老太太叹了口气。赵文曲如此混账,她作为亲娘,当然知道原因。只怪那死去的老头子,当年太狠心!   连累她也被儿子记恨。这些年除了惹她生气,还是惹她生气。想到这里,老太太脸色灰暗,整个人没有一点儿精气神。   早知道也没用。赵文曲娶了媳妇,也不会收心,老太太比谁都清楚。只能寄希望于那个丫头,一年之中管教好赵文曲。   “老太太,不好啦,大爷摔啦!”小丫头匆匆忙忙进来禀报。   老太太一惊,忙坐起来:“啥?咋回事?怎么就摔了?怎么样啊?摔得厉害吗?”一边下床,一边急急道:“快,快去请大夫!”   她拄着拐杖到赵文曲屋里时,赵文曲也刚躺下。   “儿啊,你怎么样?”老太太着急地问。   赵文曲疼着呢,刚脱了鞋,脚腕已经肿得老高了,他呲着牙道:“疼!疼啊!”老太太问的,这不废话吗?   “我的儿啊!”老太太心疼极了,眼泪都要掉下来。   赵文曲不耐烦听她哭天抹泪的,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我脚崴了不是正合你意?你不用担心我出去花天酒地了。”   赵老太太听得一愣。 第62章 接人   顾亭远回去跟顾舒容一说, 顾舒容立刻松了口气:“那就好。”   弟弟离开的这半日,又有人来家中,给她说亲。她好容易忍耐过去,把对方送走了。   给她说的亲, 都是啥啊?顾舒容心中甚至想, 没有一个及得上方晋若的。若是跟方家退婚后只能嫁这样的人家,她还不如不退婚。哪怕方晋若是个没良心的, 至少公婆很好, 总有她日子过。   “啥时候能搬?”顾舒容问。   顾亭远道:“明日我去拜访村正,看看他怎么说。”   他记得村里并没有合适的房屋租住, 所以多半还是要重新盖两间,他一间, 姐姐一间。   砖瓦房和土胚房都要花时间, 茅草屋比较快,但若是下大雪会被压塌。   “砖瓦房和土胚房都花钱。”顾舒容听后,很快下了决断, “就盖茅草屋, 咱们快点搬!”   又不长长久久地住,盖那么好做什么?明年阿远就下场了,若是中了, 就要做官去了。以后回来,还有镇上的这套宅院居住, 总有落脚的地儿。顾舒容只想快点搬走, 过几日清净的日子。   “姐姐, 不必那么着急。”顾亭远有些好笑, “李舟短时间内不会来了。”   李舟很好颜面, 他肯上门, 已经是万般无奈之举了。张口借五两银子,却只得了二钱银子,暂时不会再来了。   他不知道,顾舒容真正烦的是来说亲的人。顾舒容也没跟他提,有些话便是亲姐弟,也很难敞开心扉。   “嗯。”顾舒容含糊道。   次日一早,顾亭远提上姐姐为他准备的礼盒点心,再次前往陈家村。   “拜见村正。”进门后,顾亭远躬身一礼。   村正还礼,而后道:“秀才公,请坐。”   家里的女人很快端上茶水,不同于在岳母家喝到的茶叶梗,村正家的茶还是有些体面的。   但顾亭远前世在皇宫里陪皇上喝过茶,所以村正家的茶和岳母家的茶也无甚分别。   走了一路,他有些口渴,端起茶杯润了润口,才道:“晚辈因读书之情,想找个清静地方暂居,能够得到您的准许,实在感激不尽。”   村正笑眯眯地捋捋胡子,说道:“秀才公太客气了。咱们穷乡僻野,能得秀才公落脚,当真荣幸之至。村里的孩子们倘若沾得一星半点儿秀才公的灵气,便是此生的造化。”   “不敢当,不敢当。”顾亭远忙道。   接下来村正问他对住宅有何要求,顾亭远道:“两间茅草房即可,我与姐姐想早日搬至此地。”   “我明白了。”村正点点头,“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就可以建好。”   顾亭远大为惊喜,忙起身拜下:“有劳您费心。”   “秀才公客气了。”村正笑眯眯道。   拜别村正后,顾亭远没有去岳母家讨嫌,而是直接离开了。   走出陈家村时,在村口处听到青砖瓦房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他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村正是个有些见识的人,决定搬迁陈家村,除了宝音住在这里之外,也有这层考虑。村正是个明理之人,他与姐姐暂居在此,便会少许多麻烦。   教室里,陈宝音瞧见他的身影,暗道他怎么又来了?但是没出去,这个假老实,登徒子,她才不去见他。   转眼过去几日。   顾亭远要求的两间茅草屋建成,坐落在村北头的一块空地上,跟其他人家有段距离,但大声喊一嗓子也能听得见,属于既清静又不孤立无援。   村里要来个秀才公的事,全村都知道了,屋子建成的这天,陈二郎很高兴,说道:“今日我不去赶车了,我去城里接我顾兄弟去。”   就算不冲着宝丫儿,只冲镇上相识的缘分,陈二郎就认这个兄弟。   “你去吧。”杜金花道,“车赶稳点,别颠着人家。”   “那哪能?”陈二郎不承认,“我赶车可稳着呢。”   说完,他兴冲冲地套车,就要去镇上。   梨花镇上。   顾亭远和顾舒容姐弟从王宅出来,顾舒容悄悄舒了口气。   “怎么?姐姐舍不得?”顾亭远发现了,问道。   顾舒容摇摇头:“只是感慨。”然后问道,“你跟王员外,说了什么?”   这两日,他们就会搬去陈家村,王员外和王家老太太一直很照顾他们,当然要来拜别。顾舒容是女眷,去拜访了王老太太,顾亭远则去跟王员外辞别。   “一些闲话而已。”顾亭远道,“倒是提及了李兄。”   顾舒容忙问:“哦?王员外怎么说的?”   大约是李舟借不着钱,他这人的人缘素来不大好,从前多是顾亭远接济他,现在跟顾亭远渐行渐远,眼看这个冬天还很长,母亲和妹妹的日子难过,他有心向王员外低头。   王员外瞧上他这事,他本人当然是有感觉的。此次上门,说不好是怀着什么心情。但王员外已经没有那个心了,好言好语招待了他,又借了他二十两银子,便送他出去了。   除了李舟,便是一些闲话了,少不得叮嘱他好好读书,顺便祝他有个锦绣前程。他问道:“姐姐同老太太说了什么?”   顾舒容听着,脑中浮现王家老太太拉着她说话的情景。   “没什么。”她摇摇头,“都是女人间的闲话。”   老太太很舍不得她,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都是老人家的掏心窝子的话。被这般关切着,顾舒容心里却沉甸甸的,像被一块石头压着,喘不上气。   老太太说,女人还是要多顾着自己,她毕竟年纪不小了,再拖下去更找不着好人家。顾亭远毕竟已经长大了,她该学着为自己操心了。   这真是不怕得罪人,说的掏心窝子的话。顾舒容心里是感激的,但也很难受。宝音,或者说她未来的弟媳,也会一片真心地跟她说这样的话吗?   “骡车?”走进巷子,就见家门口停着一辆骡车,顾舒容惊讶道。   顾亭远却眼睛一亮,道:“陈二哥!”   “你认得?”顾舒容道,“怎么租了骡车,不是说好租牛车吗?”牛车平稳,价钱又不高,他们这次搬迁,顾舒容原打算租一辆牛车过去。   顾亭远忙对姐姐解释:“不是我租的,是陈家二哥。他应当是来接我们的。”   “呀?”顾舒容惊呼一声,有些后悔和自责,小声道:“那我刚才说的话……”   顾亭远抬首瞧了瞧,小声道:“陈二哥应当是没听见。”   顾舒容也发现骡车旁边没人,于是纳闷儿:“他去哪儿啦?”   顾亭远也不知晓,他走快几步,大声道:“陈二哥?陈二哥?”   很快,他听到隔壁阿婆家里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兄弟回来了!多谢您招待我,我这就走了。老太太,您不用送。嗨,您喜欢呀,过两日我来给您送一包。”   陈二郎被热情的阿婆送出门,看到顾亭远姐弟,他灿烂一笑:“顾兄弟,你们回来啦。”刚才他们不在家,他就敲开隔壁的门,在阿婆家里坐了坐。大冷天的,他不能在外面受冻不是?   “快进来,快进来。”顾舒容赶快打开门,说道。   宝音家里真是热情,顾舒容心里很热乎,又觉得大冷天的陈二郎赶车过来很辛苦,很庆幸刚才自己说租牛车的话没被他听见。   “我去烧水。”顾舒容放下王家给的点心吃食,忙去了厨房。   陈二郎大声道:“不必忙啦!不必忙啦!”   “使得的,使得的。”顾舒容道。   陈二郎赶着骡车进门。   他是第一次来顾家,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只觉小院精巧又漂亮,问道:“都有啥东西?我现在开始搬?”   “不忙,二哥先歇会儿。”顾亭远道。   陈二郎是个利落的性子,当即挽起袖子,说道:“客气啥?说吧,都搬啥?”   他在隔壁阿婆那里坐着,一点儿没冻着,也没累着。   见他如此盛情,顾亭远只好道:“我屋里有两口箱子,还有两个包袱。”   “那走。”陈二郎便道。   顾亭远在前面,引着他进了自己屋,东西已经归置好了,两口箱子里放的是书,包袱还没打,他很快将自己的鞋袜被褥、脸盆、手巾等打包进去。   陈二郎没插手,站在一旁看着,心底暗叹,多好的房子啊!干净,整洁,真像样!   “兄弟,你搬走后,这房子就空出来了?”陈二郎问。   顾亭远埋头系包袱,闻言答道:“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倒不好租出去了。”   “那是可惜了。”陈二郎道。   顾舒容烧好茶水,端进客厅,却不见人影儿:“人呢?”   听了听,放下杯盏,往弟弟这屋来了:“呀,都收拾上了?”   陈二郎正弯腰搬一箱书,沉甸甸的,他龇着牙,抬头说道:“早搬早好,免得碰上不要脸的人。”   对陈二郎来说,借钱不还就是不要脸。十多两银子呢!他赶车一个月,能赚到两百文左右,娘说十取一,也就是他每个月能到手二十文的零花钱。要赶车到猴年马月,才能赚到十多两银子啊?   冲这个,他讨厌李舟,也觉得顾亭远手太松,一边搬着箱子往外走,一边说道:“以后你跟我家宝丫儿成了亲,银子得给她拿着,你这手太松,家都给败了。”   顾亭远搬起另一口箱子,额头青筋都迸出来,他咬牙忍住了,一点一点往外挪:“嗯。”   “我是说真的。”陈二郎虽也懒散,不怎么干活,但他一把子力气是有的,搬着一箱沉甸甸的书,还有余力说话,“我家宝丫儿,那是真聪明,银钱到她手里,一文钱都不带错的。”   陈宝音记账,有时候他会犯糊涂,记错,总能给她逮住。家里的账在她手上,那叫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顾亭远点头:“嗯。”他当然知道,他可是跟宝丫儿成亲好几年,日日生活在一起呢。   “你别不当回事,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陈二郎皱起眉头,觉得顾亭远有点敷衍。   顾亭远将一箱书放在车板上,这才喘口气,说道:“我只是觉着二哥说得有道理,并没有不当回事。”   见他喘得厉害,陈二郎明白过来了,指着他哈哈大笑:“你,你,哈哈哈!”   笑得顾亭远羞愧不已,低头掩面。   “多练练。”陈二郎忍笑道,一指屋里,“自己搬吧,练练。”   笑死个人了,得亏他现在又是射箭又是打拳,身板结实了许多。搁从前,陈二郎要鄙夷他的。想到初见时,他挎着篮子站在街上,弱不禁风的样子,陈二郎就觉得,大约一股大风吹过来,还要妹妹拉住他。 第63章 拜谢   顾舒容屋里的东西是早就归拢好了的。她迫不及待要搬, 早两日就收拾过了。一口箱子,一个包袱,别的没有了。   “一趟搬不完。”陈二郎看着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米面这些,“我先拉一车, 回头再来一趟。”   顾舒容很感激:“有劳了。”   “嗐, 客气啥。”陈二郎一摆手道,“以后就是乡里乡亲的了。搭把手, 应当的。”   他不说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 很显然顾亭远还不是他妹夫,说得那么亲热, 没得让宝丫儿跌份儿。   顾亭远跟他回去,一路叮叮当当, 很快到了陈家村。   “先卸我家。”陈二郎道, “不然还要拨人过去守着。”   “二哥所虑周全。”顾亭远道。   巧了,今日休沐,陈宝音和孩子们都在家。叮叮当当卸货的动静, 让孩子们都跑出来, 好奇观看。   但孩子们羞涩,都不敢上前。顾亭远看见了,便冲他们微微一笑。他不笑还好, 一笑起来,三个孩子都脸红地跑开了。   这样容貌俊秀, 气质斯文, 还温温柔柔的年轻男子, 就连银来都扑进了孙五娘的怀里, 伸手要抱抱。   “嘿, 还害羞了!”陈二郎上了个茅房, 出来就见两个儿子害羞的样子,走过去搓银来的头,“见着你爹咋不害羞?啊?”   银来被搓得嗷嗷叫,气得孙五娘踢他:“看你个邋遢样子,谁见着你害羞?村里的老母牛都不带多看咿嘩你一眼的。”   陈二郎哪会羞愧,他小声说了句不知道什么,惹得孙五娘推开银来,举着拳头追着他捶。   两人喝了碗水,歇了一会儿,给骡子喂了把草料,便又去镇上。   这一次,把家当几乎都搬回来了。姐弟两个不在这里住,放着东西,要么被鼠蚁啃坏,要么被小偷窃走,不如都带走。   陈有福和陈二郎帮忙把东西往村北头的茅草屋搬,没两趟就搬完了。   “咋这么急?”陈有福打量着茅草屋,虽也搭得不错,到底不如土胚房结实可靠。   顾亭远羞愧道:“实不得已。”   陈有福点点头,不问了。   “你们歇着吧。”他带着陈二郎回去了。   顾亭远和顾舒容没急着把东西拿出来归置,而是捡出点心,每人吃了几块垫肚子。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了,两人都还没吃东西。   垫了垫肚子,顾舒容从瓦罐里取出一条新鲜的五花肉,装进篮子里,又包了些点心,还有一块年轻姑娘穿的花布,沉甸甸的挎在臂弯上,对顾亭远道:“你把锅架上,烧些水,我去陈家一趟。”   说完,挎着篮子往外去了。   陈二郎刚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家里人早吃完了,给他单独留了一份,在灶上温着。陈二郎不挑剔,几口吃完了,然后感慨道:“顾兄弟在镇上的宅院,是真的好啊!”   小院精致,干净整洁。三间屋,他没进顾舒容那间,只进了客厅和顾亭远那间,都是干干净净、整洁利落的。   对比他们住的土坯房,明亮,干净,有股子叫人说不出的向往。   “好好干活,以后你也去镇上买宅院。”杜金花瞥他一眼。   陈二郎也想啊,但他赶车,赶到哪辈子去,才能买一套宅院?陈二郎打听过的,顾家那套宅院,值个二三百两银子。   “宝丫儿,你给哥算算,哥要干多少年,才能买一套宅院?”他看向陈宝音问道。   陈宝音坐在小木墩上,缩成个球,捏着瓜子嗑着:“那要看你干啥。”   陈二郎睁大眼睛:“还能干啥?哥不是在赶车吗?”   陈宝音“喀喀”嗑着瓜子,说道:“那你一辈子赶车啊?”   这个……陈二郎倒没有想这么远,他刚赶车不久,正稀罕着呢。往前一凑,讨好道:“宝丫儿,你觉得哥还能干点啥?”   “我哪知道你能干啥?”陈宝音看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陈二郎:“……”   “那我一边赶车,一边卖瓜子?”陈二郎想想说道。他今天去阿婆家里坐,给阿婆尝了自家的瓜子,那阿婆牙口好,还嗑得动,喜欢着呢。   “也不拘着卖瓜子,”他想了想说,看向钱碧荷,“大嫂,你做点别的吃食不?我拿去卖卖。”   买房子,他是不想了。但是能不能把家里的土坯房换成青砖房呢?瞧瞧村口的学堂建的,多明亮,多气派,陈二郎想想就心热。   “倒是行。”钱碧荷说道,看向宝丫儿,“宝丫儿,你觉着咱做点买卖好呢?”   对着大嫂,陈宝音就不说“我又不是你,哪知道你会做啥”,因为她知道,大嫂心灵手巧,啥都会做,不会做的她学一学也会了。   想了想,她道:“冬天了,支摊卖点热食,或者拿回家热一热就能吃的熟食,倒是可以试一试。”   热汤,热粥,面条,烧鸡,酱肉一类的。   钱碧荷眼睛一亮,显然心动了。炒瓜子,有把子力气就行,调料她做出来,让陈大郎在家炒瓜子,也省得他去砍柴风吹受冻了。   一家人讨论着支摊子或者卖熟食哪个更合适,就听外面有人喊话:“大娘,大娘在家吗?”   杜金花当然是在家的,她站起身道:“这不是顾家大姐?她来干啥?遇着事儿了?”   说着话,她走出去。   没一会儿,杜金花领着人进来了,口中不赞同道:“客气啥,提这么多东西,你真是见外。”   顾舒容笑得感激:“我和阿远,能够搬迁至此,多亏了大娘帮忙说和,此番搬家,又多亏伯父和二郎兄弟出力气。”   “若是只靠我们姐弟两个,还不知费多大力气,忙到什么时候。您帮了我们大忙,我和阿远心里感激不尽,这是一点心意,您若不肯收下,倒叫我们心懿驊里不安稳了。”   她话说到这份上,杜金花便不好不收了。何况此番是陈二郎来回地跑,的确出了力气,她不能替儿子儿媳回人家的礼。   “客气啥,你们姐弟两个,怪不容易的,能帮咱就帮一把。”杜金花道。   这话说得顾舒容眼睛一热,连忙低头,没叫人看见。   “吃饭了没?”杜金花让她在桌边坐下,“瞧我,糊涂了,忘了你们冷锅冷灶的,老大媳妇,去弄点吃食来。”   顾舒容赶忙抬头,说道:“不必了,大娘,我们吃过的,带了些点心,垫了垫肚子。”   “点心管啥用?”杜金花道,“这一下午长着呢。”让钱碧荷去弄点热汤来。   顾舒容推辞不过,心里感动不已:“谢谢大娘。”   陈家真是好人家。   如今亲事还没说成,便对他们姐弟如此照顾。顾舒容想着,换成有些人家,越是说亲,越是挑剔,把架子摆得高高的、足足的,好似这样才能显得他们家女儿金贵难求。   幸好陈家不是这样的人家,不然她的日子要难过了。   钱碧荷动作麻利,很快端了一碗疙瘩汤出来,还打了个荷包蛋在里面——人家提着一篮子礼物来的,打个鸡蛋,婆婆不会不同意的。   “谢谢嫂子。”顾舒容接过来,感激地道。   钱碧荷轻声细语地道:“快趁热吃吧。”   “兰兰!金来!”杜金花喊道,“去北边,把顾先生喊过来,让他来家里吃饭。”   顾舒容没吃,顾亭远肯定也没吃。不差这一碗饭,索性叫他来家里吃。   “哎!”兰兰应道。   俩人去北边茅草屋喊人了,可是来到茅草屋前,却发觉人不在。   顾亭远没想到岳母会喊他吃东西,烧了一壶水后,就带上十两银子,一小罐镇上买的茶叶,出门了。   他登门拜谢村正。   “如何?顾小兄弟对两间屋子可还满意?”村正笑着问道。   顾亭远认真道:“再无不满之处,有劳村正费心了。”   将十两银子拿出来,推到村正面前,说道:“还望不要嫌弃。”盖屋子要花费银钱,他和姐姐在此居住,也要打点。   村正看着这十两银子,眼里闪过激动,但还是摇摇头,伸手推回去:“顾小兄弟这就小瞧咱们了。能够有顾小兄弟这样的人中龙凤暂居此处,是咱们的荣幸。”   他不收钱,让顾亭远有些意外,想了想道:“这是我与姐姐的一点心意,还望村正不要推辞。”   他以为村正是客套,但村正就没打算收他的银子,摇摇头道:“收回去吧,盖间茅草屋,费不了几个钱。你明年去府城考试,花费不小,这银子你自己留着。”   顾亭远心中暗叹,村正比他想象中的还精明一些。于是,他收回来,说道:“晚辈暂居此处,得村正和乡邻们照应,无以为报,愿每旬讲学半日。”   村正眼睛一亮,比刚才看到十两银子还要发亮:“会不会耽误你读书?”   顾亭远道:“并非日日如此,村正不必担忧。”   他和姐姐住在陈家村,连茅草屋都是人家给盖的,还不收钱。图啥?   只能是图他的秀才名声,以及一肚子的书本学识了。有来有往,才是相处之道,顾亭远遂了村正的心意。   果然,村正很高兴,拉着他喝茶,说了许多话。   直到村正的儿媳妇在外面喊:“爹!有福家来人了,说让秀才公过去吃饭!”   兰兰和金来没找着人,便回家了,对杜金花一说。顾舒容在旁边听着,连忙道:“是我的疏忽了,他应当是去拜访村正了。”   钱碧荷煮了两碗疙瘩,眼瞅着另一碗要成糊糊了,杜金花就让两个孩子去喊人。事情说完了就赶紧回来,家里有饭等着他呢。 第64章 豁然   过晌, 顾亭远和姐姐迈着闲适的步子,往村北头走去。   顾亭远在岳母家吃了一碗疙瘩汤,大嫂做的疙瘩汤,虽然有些糊在一起了, 但是充满了家常味儿, 热乎乎的下肚,吃得他心肝脾肺都是热的。   他嘴角上扬, 面带微笑, 就连冷风吹在身上,都不觉得冷了。而走在他身边的顾舒容, 此刻亦是脚步轻快。   离开了镇上,这里的人都跟他们姐弟不熟, 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登门给她说亲了。耳根得以清净, 别提多高兴。   “陈家真不错。”走着路,顾舒容感慨道:“阿远,若你真能求到宝音为妻, 是你的福分。”   他们姐弟, 亲缘薄,父母早早就不在了,别的亲戚也没有, 姐弟两个相依为命。虽说还有方家,是顾舒容的干爹干娘, 但有方晋若那一层在, 这门亲戚并不很好走动。   陈家就不同了, 若顾亭远最终求娶到陈宝音, 陈家就是他的岳家。倘若亲生父母还在, 岳家便仅仅是岳家。但……如今情景, 岳家便是他身后的支撑。   尤其陈家上下都很好,顾舒容心里觉着,这很适合弟弟,比大家闺秀还要好。   “嗯。”顾亭远扬着唇,眼里跳动着笑意,“是我的福分。”   能娶宝音为妻,是天大的福分。   说着话,两间茅草屋近在眼前。   跟镇上的宅院相比,这两间茅草屋无疑低矮又昏暗。但顾舒容毫不嫌弃,走进自己屋里,把包袱打开,将被褥铺上床,说道:“累了吧?歇会儿。”   忙碌了大半日,顾舒容脑仁都是胀的,被褥刚铺好就扛不住了,一头倒在床上。   隔壁,顾亭远慢条斯理地铺自己的床。   他没有关门,风从外面吹进来,递来清新快活的气息。这里的空气是甜的。   嘴角上扬,不紧不慢地上床躺好,酣睡过去。   傍晚时,屋外有声音嘈杂吵闹,像是隔着什么,听不清楚,但顾亭远仍是慢慢醒过来了。   他支起双手,撑着坐起来,终于听清外面在喊什么。   “顾先生!顾先生!”是女童清脆的叫喊,“我奶奶喊你们去吃饭!”   “顾先生!顾先生!”男童兴奋的叫声,“你快出来啊!”   岳母让兰兰和金来喊他们去吃饭,顾亭远听明白了。   掀开被子,下床。   在他打开屋门时,隔壁的顾舒容比他先一步,听着声音还有些困倦,但是温柔极了:“替我们谢谢你奶奶,但是我们家里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去啦。”   “嗯。”兰兰点点头,拉起金来,就要走。   “吃完再收拾呀!”金来却道,家里做了肉呢,香得不得了!   顾舒容一笑,就要解释,却见兰兰扯了扯金来,叫他不要问。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小孩子不要多问,给大人留体面,是他们小孩子的体贴。   “我们走啦。顾先生再见,顾姨再见。”兰兰轻声说道,像模像样地福了福。   顾舒容失笑,忙道:“等等。我给你们拿点心吃,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刚说完,兰兰拉着金来,拔腿就跑:“不用了,谢谢!”   什么淑女模样,全不见了。   不吃别人家东西,奶奶从小教他们的。要不,会挨一顿鞋底子。   两个小孩子,跑得像风一样快,顾舒容脸上的愕然还没褪去,两人已经跑出去老远。失笑,摇摇头:“这俩孩子。”   “醒了?”转过头,看着旁边站着的弟弟,顾舒容道:“晚上咱们吃什么?”   顾亭远这时已经完全醒了。他想对姐姐说,晚上不必做饭,待会儿老太太会让人送饭过来的。   喊他们过去吃饭,当然不是客气,岳母心里清楚得很,不会多给他一分面子。这会儿让兰兰金来喊他们吃饭,也并不是照顾他们,而是因为姐姐送去了肉。   上次顾亭远疏忽,只带了一条肉来,让岳母拿去给村正送礼了。他心里很自责,决定过后补上。今日搬迁,便是个好时机。   可惜,他不能去吃饭了。   “都行。”他对姐姐说,“姐姐想吃什么?”   顾舒容回屋,检查了下米缸和菜,说道:“煮个菜粥吧?”   “好。”顾亭远点点头,开始去淘米洗菜。   岳父和二哥帮他们搬卸东西时,把水缸也给他们搬出来了,二哥还顺便给挑了两桶水。   “顾兄弟!咋不去吃饭啊?”远远的,就听见有人热情地喊。   顾亭远的米刚下锅,菜还没来得及下锅。转身往远处一瞧,便见陈二哥端着一只大碗走过来,不禁笑了。   陈家。   陈二郎被打发去送饭,其他人张罗着把碗筷饭菜端上桌。   顾舒容送的那条肉,掂着有二斤重。杜金花没留,让大儿媳都炖了。跟冬瓜一起炖的,炖了好大一锅,香得不得了。   炖冬瓜、贴饼子就够香了,跟两斤肉一起炖,那香味儿绝了,能要人命。   杜金花先盛出来一大碗,让大儿媳送去前头,给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吃。又盛出来一大碗,让二儿子送去给北边的姐弟俩。这才把剩下的半锅盛出来,一家人吃。   饭菜上桌,一家人都很激动,肉啊,这是肉啊!就连陈宝音都两眼放光,恨不得筷子跟人打架。肉啊,这是肉啊!她自打回来,就没吃过几次肉,心里天天馋得流泪,不好意思说。   感谢二哥,不辞辛苦跑镇上接人,换来人家的谢礼。陈宝音这样想着,孙五娘也是这样想的,坐在桌边,一边咽口水一边眉飞色舞地道:“我们二郎啊,就是能干,这跑一趟,光是肉都挣了两斤!   入冬了,猪肉贵了一些,二十三文一斤。两斤肉,就是四十六文呢!要是赶车,一天可挣不到这么多!何况,还有糖果点心,还有一块花布?   那块布一看就是给宝丫儿的,孙五娘不想。可是两斤肉和一盒子点心,是给全家的呢!这都是她家二郎挣的,她脸上有光!   “是,是,此次要夸他。”杜金花说道。   夸什么夸?这就本事了?这是人家小顾大方知礼。   不过,难得吃肉,就随着她的话说吧。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重要。   有油有肉,一顿饭吃饭,大家身上热腾腾的,都不想动。   碗筷搁在桌上,也没有人去刷。等会儿再刷,刚吃饱饭,先回味回味。   “宝丫儿,你给咱出个主意,支摊子还是做成熟食去卖?”钱碧荷问道。   陈宝音道:“我得算算。”   “那你算,你算。”钱碧荷连忙道。   她格外客气,让陈宝音忍不住“噗嗤”一声,说道:“大嫂,不必这样。没啥高明的,你听我算给你听。”   算啥?算的是成本。   如果是支摊子,最大的成本是炭火、陶罐、碗筷、桌凳这些。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拉着家伙拾儿去镇上,如果卖面,就煮面给客人吃,如果卖馄饨,就下馄饨给客人吃。   若是卖熟食,倒不需要这么大的摊子,在家做好之后,拿去镇上卖。这样成本就是肉,鸡鸭猪羊,价格可都不便宜。要做得好吃,少不得用料,香料钱更是比肉还贵。   “嘶。”陈二郎吸了口气。   陈宝音看他一眼,说道:“做买卖,总是有亏有赚。亏了不能心疼,不然还是不要碰的好。”   “不心疼,不心疼。”陈二郎连忙摆手,如果能忽略他脸上的皱巴,就真的信他了。   但陈二郎心疼是真,想做买卖也是真。他想盖屋啊!盖青砖瓦房,亮堂堂的,宽敞敞的,比着村里学堂那样的盖!   从前还不觉什么,自从去了一趟镇上,进了顾家,他的心就按不住了,火一样烧着。   “我娘家开肉铺的!”这时,孙五娘骄傲起来了,“我给他们说,卖咱们便宜点!”   听到这里,全家人心里都是一动。有个开肉铺的亲家,这时候就显出方便来了。倒也不是说,非要占亲家便宜。而是,亲家不会坑他们,每次他们买肉,都能买到好的啊!   “要不,先试试?”杜金花看向闺女。   做熟食,有一样好,那就是不怕祸祸东西。都是肉,做得不好吃,能难吃到哪里去?   再说了,大冬天的,放几日也不会坏。吃不完,还可以送给亲戚们,就当走亲戚了,带着肉上门,没人会挑理的。   一家人商量着,直到夜深了,熬不住困意,都回屋歇着了。   陈宝音也回到自己屋里。被褥里是大嫂给她放的汤婆子,烘得热乎乎的,躺进去舒服得很。   她不由得想起白天,想起姓顾的书生搬来了陈家村暂住。   他怎么搬来了呢?村里当真比镇上方便吗?住在镇上,想买些什么,出门走几步就是商铺和集市。在这里呢?   她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他是冲着她才搬来的。但她想,也是有她的原因在吧?   想着想着,心里就咕嘟咕嘟冒起泡,说不出的滋味儿,蒙着头在被子里打滚。   不能高兴,她对自己说。就算姓顾的是冲着她来的,又怎么样?   他现在看着好,可是以后呢?未必还好。这样想着,咕嘟咕嘟冒泡的心里,慢慢冷下来。陈宝音抿起嘴,不打滚了。心里对自己,有些厌烦。   她怎会如此胆小?畏首畏尾,胆小如鼠!他好,她就敢承认!待日后他变了,也敢面对!这才是她陈宝音!   她从小到大,怕过什么?她什么也不该怕!   一股豪情自心底升起,束缚在心中的什么,一瞬间崩碎,飞向四面八方,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轻松,让她不禁嘴角上扬,闭眼睡下。 第65章 撒泼   一大清早, 顾舒容在不同与往日的动静中醒来。邻里争吵声,车马声,热闹的嘈杂声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 鸡叫声, 远远传来的听不真切的说话声。   很新奇,顾舒容露出一点笑容, 起身下床。走出屋子, 便见草棚下的锅灶边已经坐了一道青衣身影,一手握书卷, 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禾。   “你起了?”顾舒容惊讶道,又觉得不该惊讶, 弟弟如今是跟从前不同了, 格外体贴。   顾亭远抬头看过来,说道:“昨晚的粥没吃完,还有剩的菜, 我热一热。”   顾舒容点点头:“好。”   吃过早饭, 顾亭远便回屋读书,顾舒容坐在避风处晒太阳做针线。   她有些绣功在身上,时不时会做些绣品拿去换钱。   一个人做事太闷了, 顾舒容很快坐不住,起身道:“我去陈家坐坐。”   两家还不是亲家呢, 她跑得太勤快了不好。但, 如今的情形不同了, 他们是乡邻了。邻里邻居的, 串个门说说话, 不是人之常情?   “哎。”顿了顿, 屋里传来一声。   顾舒容笑了笑,端着箩筐,就往外走去。   陈家正在安排事情。   昨晚决定要做吃食买卖,今早吃饭时又说了说,便说定以后陈大郎在家炒瓜子,他人高马大的,力气足得很,不比她们女子,炒一会儿就要换人,他能一口气翻炒一上午不带累的。   陈二郎仍去赶车,顺便送钱碧荷去镇上买香料,而孙五娘要回娘家买肉,也一道去镇上。杜金花就教陈大郎怎么炒瓜子,至于陈有福,也不许去串门溜达了,被留在家里挑坏瓜子。   陈宝音和两个孩子去学堂了,顺便把银来送去前头玩。   杜金花?她要歇一天。   宝丫儿可就她一个娘,她若是累倒下了,谁给宝丫儿操心?这样想着,等送走该出门的,她就搬了木凳,坐在屋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着顾家大姐送来的点心。   厨房里传来铲子翻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规律。杜金花听着,心里舒展起来。挺好,都有事情做,谁也不闲着,来年日子一定能过得更好。   绿豆糕甜腻,杜金花吃着口干,便去屋里倒了碗水,咕咚咕咚喝了。喝完水,抓了把瓜子,坐在门口继续晒太阳。   挺好,总算把一家子拉扯起来了。她算是轻松一些了,不用总追在一家人后头,叨叨这个,叨叨那个。没人听她的不说,还讨人嫌。   杜金花不知道自己讨人嫌吗?她当然知道。老头子嫌她凶,儿子儿媳们嫌她抠、管得宽,孙子孙女们也不亲近她,家里没有一个待见她的。   从前琳琅就劝过她,不必这样操心,何苦来哉?爹爱串门,就让他串门。大哥沉闷,也是好事儿,他老实巴交的,出力气的人不惹事。二哥是滑溜些,但他脑筋活络,不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一家子平平安安,不比什么都好?   如今想想,还是宝丫儿聪明。家里这些人,都被她盘活了。憨婆娘的孙五娘,都颠颠儿跑去娘家买肉了。   杜金花不愿意想,是琳琅没心。只想着,定是宝丫儿聪明。她杜金花生得出这样聪明的闺女呢!骄傲地嗑着瓜子,杜金花难得尝尝闲下来的滋味儿。   就瞧见北边走来一道身影,端着一只箩筐。仔细一瞧,不是顾家大姐吗?   “哟?”杜金花眼看着人走近了,似是朝自家来的,她招招手,“顾家大姐,有事儿啊?进来,进来说话。”   顾舒容脸上带着笑,走进篱笆门,说道:“大娘,您叫我一声小容就行。”   “嗯,小容。”杜金花道,“你来有啥事啊?”说着话,她进屋又搬了只木墩出来。   这会儿日头正好,又没啥风,晒晒太阳,比屋里暖和。   “没啥事。”顾舒容在木墩上坐了,说道:“阿远在读书,我一个人闷,就过来寻您说说话儿。您别嫌我烦。”   杜金花“嗐”了一声,道:“咋会嫌烦。大冬天的,都没事做,一起说说话还能解闷儿。”   正说着话,就见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婶子,笑道:“别人家没事做,你们家可有事做。不得炒瓜子?你们家瓜子买卖越做越红火了。”   村里人买,邻村的也来买,还捎去镇上卖。赚钱着呢!   杜金花才不承认的,耷拉着脸道:“三嫂,你们住着青砖瓦房的人,就别取笑我们了。”   三嫂“哎哟”了一声,说道:“啥青砖瓦房,那是俺公婆传下来的,多少年了,没见我家小六子娶媳妇儿,给他盖的土坯房吗?”   孩子越生越多,屋子就住不开,总要新盖几间。再新盖的,就是土坯房了。   “瞧你们家红火的,用不了几年啊,就能住上青砖瓦房了。”三嫂一边笑着,一边往里走。   杜金花又进屋搬了木墩出来,给三嫂坐。   “哟,这位瞧着面生,可是秀才公的姐姐?”三婶一扭头,看到低头做绣活的顾舒容,连连赞叹:“哎哟,这针线,做的真好啊!”   顾舒容低头道:“不算什么,您别打趣我。”   不多会儿,又有人结伴来,木墩搬出来一个又一个,屋门口坐了满满当当的人。   冬天地里头没活儿,村民们都闲下来,今天来你家串串门,明天去他家串串门,闲话唠唠嗑。   顾舒容坐在杜金花身边,不出头,只听着。偶尔别人同她搭话,她便回几句,倒也落下一个大大方方的名声。   另一边,顾亭远读书读累了,便撂下书本,出去走走。   这一走,就走到了村口,学堂边上。   陈宝音在跟孩子们讲《千字文》,正讲到“知过必改,得能莫忘”这句。   她年纪轻,声音嫩,但语气严肃,又很有先生的派头:“知道过错,若不予改正,必将再犯。能做到的事,就不要轻易放弃。”   她已经带着孩子们把《千字文》都背完了,人人都能全篇背诵了,她便开始讲释义。   她的任务是给孩子们启蒙,倒不必十分严厉,于是常常讲故事给他们听,比如谁谁知错不改,下场如何,谁谁轻言放弃,大好机会从身边溜走,如何后悔。   孩子当然是爱听故事的,读书再神秘、崇高,读起来也是枯燥乏味的。孩子们每日兴致勃勃来学堂,很大一部分就是冲着先生会给他们讲故事听。而听了故事,他们对书里讲的理解更深,反而记诵得更彻底了。   讲到口干,陈宝音让孩子们上茅房的上茅房,该出去跑跑就跑两圈,一刻钟后回来,自己在屋门口坐下,好没形象的瘫成了饼。   她没瞧见顾亭远,倒是顾亭远站在不远处,目光温柔地看过来。她很辛苦,但也很快乐。顾亭远瞧得出来,她很开心。   这样就好,她开心就好。顾亭远心里想着,没有孟浪地上前去搭讪。又看了一眼,便准备走开,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陈宝丫儿,是个好姑娘啊!”   “见过村正。”顾亭远转身,行礼。   村正还礼,然后道:“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是。”顾亭远道。   村正往学堂里瞧,看着满场地撒欢的孩子们,目光赞许:“你在求娶陈宝丫儿?那你可要加把劲儿,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姑娘。”   侯府教养长大的,如果不是出了变故,她就是侯府千金。这等眼界,这等见识,这等涵养,凭顾亭远一个寒门子弟,根本求娶不到。   “晚辈记住了。”顾亭远说道,又往学堂门口看了一眼。   他上回对她说了那些话,不知她心安了没有?考虑得如何了?还有其他顾虑没有?又对他有何要求?但他不急。   如今已经搬来陈家村,近水楼台,已经是极为便利了。他不能着急,那会让她感到步步紧逼,她会讨厌的。   学堂门口,陈宝音晒着太阳,慢慢笑了。   她刚才对孩子们讲“知过必改,得能莫忘”,这会儿想到自己,心头发酵着宽恕之情。   她如今是陈宝音,不再是徐四小姐,她是杜金花的宝丫儿,家里人都喜欢她,她没有发疯,没有给家里带来笑话,没有累得家人灰头土脸、筋疲力竭。   她做到了。知过必改,她做到了。那就释怀吧。梦里的她,不论是不是她,就只是个梦。   而得能莫忘,她正要践行。   陈宝丫儿,什么都不怕。不怕顾亭远变坏,因为她会看着他,往他脖子上拴绳子,不许他变坏。而若是如此,他最终还是变坏了,那就是天意。   她嘴角涌现一丝浅笑,自己不觉,然而不远处看着的顾亭远,大受震动!   他从前见她,冰霜满身,荆棘裹步。但这一瞬间,似有阳光冲破阴霾,洒在她身上,明媚灿烂,似前世模样。   不,比前世更加光彩夺目!他直直看着,简直移不开眼,心中砰砰直跳,连旁边村正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村正喊了他两声,不见他回应,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不禁捋了捋胡须。年轻人啊!   赵家村。   “什么?大爷要出门?”从仆人口中得知,刚刚养好脚的赵文曲要出门,赵老太太坐不住了,“他要去做什么?知道吗?”   家仆支支吾吾的,眼神瞟向一旁。赵老太太便知道了,不是什么好地方!   “好哇!”她生气地道,脸上生怒,还有些狠意,“陈家小丫头,收了我一百亩地,居然什么都不做!”   任由她儿子崴了脚躺在家,伤好了能出门了也不管!   若不是这脚伤是赵文曲自己崴的,赵老太太都要冲去找她要三百亩地了!   “老太太,您做什么去?”家仆见她气冲冲地走出去,忙跟上。   赵老太太道:“拦人!”   赶在赵文曲出门前,拦住了他:“你给我站住!”   赵文曲骑着头驴,他脚伤虽然好了,但也走不远,于是牵了头驴骑上。只见自家老太太挡在前面,不耐烦道:“您有什么事?总不能又让我去给你哄干女儿吧?”   在家里躺了这几日,赵文曲娶媳妇的心淡了。老太太瞧不起他,那就瞧不起吧。赌钱不好玩吗?花酒不好喝吗?   “你——没错!”赵老太太瞪大眼睛,“你去给我哄人!我就要她当我干女儿!你哄不过来,我就不活了!”   说着,当着赵文曲的面,就要去撞墙。   “老太太!”家仆忙去拦。   赵文曲眯眼看着,老太太是下了死劲儿的,他烦躁不堪:“行了!”毕竟是他亲娘,总不能真看着她撞死在这里,“我去还不行吗?” 第66章 按住   赵文曲骑着驴, 带着两个家仆,慢慢悠悠地往陈家村方向走。   那张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充满烦躁之色。   老太太为了一个干女儿, 用性命要挟他。这么想要干女儿, 为什么不自己去?   是因为别人看不上她有个混账儿子吧?想到赵家的名声,赵文曲眼里涌出讥讽。又想到上次, 陈家女如何形容他, 不禁嗤笑一声。   “恶霸赵财主”,啧。   老太太打得好主意, 让他这个不成器的去哄人。既得了干女儿,又让他没空花天酒地。真是一箭双雕。   偏他明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 还没有任何办法——他总不能真的让亲娘撞墙!   带着满满的不耐和烦躁, 赵文曲来到陈家村。   在村口处直接下驴,没往村子里走。   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他脸上慢慢涌起笑意, 迈着慢腾腾的步子, 来到学堂门口:“教书哪?”   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暂停了一瞬,往门口看去,陈宝音立刻瞪过去, 孩子们连忙收回视线,继续背书。   陈宝音握着戒尺, 走出教室:“你有事?”   “我家老太太让我来的。”赵文曲笑得讨喜, “她想认你当干女儿, 差遣我来讨好你。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赶紧给老太太把人哄好, 心甘情愿做干女儿去, 放他自由。   娶媳妇?早在十年前, 赵文曲就没有这个念头了。之前不过是一时冲动,在床上躺了几日,冲动劲儿早过了。   “不必。”陈宝音淡淡说道,“我有爹娘,不想认别人当干娘。”   对她的回答,赵文曲不感到意外,虽然赵家算有家底的人家,但谁让他是个混账呢?只要脑子没糊涂到没救,就会担心,会不会被他这个义兄给卖了?能答应才怪!   “赵家有银子。”赵文曲笑得更灿烂了,“陈小姐,你做了赵家的义女,日子会好过很多。不仅是你,你爹娘,你兄嫂,你侄子侄女,也都会好过很多。”   来吧,跟他一起,把赵家败了吧!   陈宝音听到这里,不禁意外地看着他:“你不介意别人花你家的银子?”   “什么别人?你是我娘认的干女儿,便是我的干妹妹,那是一家人!”赵文曲不赞同地摆摆手。   陈宝音沉默。   片刻后,她忽而笑了,看着赵文曲道:“花多少都行?”   赵文曲一愣。   “花多少都行?”陈宝音便又问一遍。   赵文曲慢慢不笑了,眉头皱起来:“你想花多少?”她一个小姑娘,不会比他花的还多吧?   转念想到,她曾经是当成千金小姐来养的,花钱的门道儿未必比他少。心中一紧,忽然后悔刚才那么说了。   陈宝音才不管他后悔没有,张口就道:“我现在教书,我的学生们买不起书,用不起笔墨纸砚。如果你不介意我花赵家的银子养学生,那我愿意。”   介意!赵文曲当然介意!他是巴不得赵家败落,但他又不傻,他自己还得过日子呢!   但他才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她又道:“启蒙书籍《百家姓》《三字经》,我的学生们都还没有,各买三十套。赵家富庶,我听闻赵公子一日便能赌输几百两银子,想必不会介意再给我的学生们置备《论语》《弟子规》《增广贤文》,一人一套。”   啊呸!赵文曲的眼睛睁大了,立即就要啐她一口。想什么呢?她只是个义女!   一本《论语》,就要七八两银子。一人一套?   “我学问不精,只能给孩子们启蒙。待日后孩子们要正经读书了,请先生的钱,我能替他们出吗?还有四书五经,孩子们必是买不起的,我能买给他们吗?”陈宝音说道。   她眼睛里闪动着光,似是希冀,但赵文曲觉得那更像嘲讽。   “不可能!”他痛快地道,“陈小姐,你被我娘认作干女儿,你就只是个干女儿。别说是干女儿了,你就是我娘的亲女儿,我的亲妹子,我也不会这么给你花钱。”   指头缝里漏一点给她,也就是了。赵家的钱,他要自己败呢!   “原来如此。”陈宝音点点头,“那就不必说了,请回吧。”   赵文曲有些无语。合着,是为了拒绝他?   “陈小姐,我是诚心诚意的。”赵文曲说道,“我娘也是诚心诚意的。她身体不好,颠簸不起,为了让我代她来,不惜以头撞墙来逼迫我。”   说到这里,赵文曲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很快被他抛到一边。老太太可怜,关他什么事?   “你就可怜可怜她这份儿诚心,好好考虑一下,如何?”赵文曲劝道。   陈宝音犹豫起来,仿佛当真被触动了。嘴唇动了动,她道:“你让我考虑几日。”   有门儿!赵文曲眼睛一亮,趁热打铁:“陈小姐,你有何顾虑?不妨直说。我来为你分忧?”   不能让她考虑。他没这个工夫,一趟趟过来。能一下办妥的事,何必拖拖拉拉?   赵文曲一脸恳切,像个热心纯善的兄长,陈宝音看着他嘴皮子一张一合,暗道难怪赵老太太厚脸皮地夸她儿子,这张脸的确很能骗人。   “你当真肯让我花赵家的银子?”陈宝音看着他问。   赵文曲连忙道:“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是不行的!”   一点儿可能都没有!   “如此。”陈宝音点点头,想了想道:“我在教孩子们《千字文》,但村里穷困,现在孩子们是两人一本书。”   赵文曲忙道:“还差十五本?我给他们买!”   《千字文》不贵,几百文钱的事儿。便是十五本,也没几两银子,还比不上一套《论语》。   却见陈宝音摇摇头,说道:“不敢花你这么多银钱。”好几两银子呢,老太太非得心疼死不可,陈宝音诚恳地道:“我记得赵公子曾读过书?想必字也写得不错?之前都是我为孩子们手抄的,不如赵公子也手抄十五本吧?”   说到这里,她稍稍松了口气:“如此便不会花费太多银钱了。”   “……”赵文曲。   逗他玩呢?他赵公子是差那仨瓜俩枣的人?   “不必那么麻烦!”他一挥手道,“我这就使人去买,今日必给你送到!”   主要是,他得抄到什么时候?他可没那个闲工夫。   陈宝音道:“还是抄写吧,我不想花费赵家太多银钱。”   “这点银钱,赵家还是花得起的!”赵文曲觉得自己刚刚把她吓到了,当然也或许这姑娘实诚,真不敢花赵家的钱。   回去的路上,走到一半,赵文曲觉得不对劲。实诚?不敢花钱?她不是侯府长大的吗?这点胆量没有?   “大爷,该回家了。”走到路口时,两个家仆拦住赵文曲的路。   赵文曲皱眉:“回家做什么?没听到那丫头叫我去买书?”   家仆道:“陈小姐让大爷抄写。”   “我不抄!”赵文曲道。费那个劲干什么?买的抄的不一样读吗?他都不介意这几两银子,她会在意吗?   家仆见劝不住他,索性不劝了。   “喂!停下!给老子停下!”赵文曲骑在驴背上,怒喝。   家仆牵着驴,闷头往赵家村的方向走。任凭赵文曲如何怒骂,就是不停下来。   赵文曲骂得口干,也没办法。谁让他前几日崴了脚,还不太利索呢?阴沉着脸,坐在驴背上,打算回到家就让老太太去买书——他可是哄得陈家丫头松了嘴,剩下的她自己看着办!   回到赵家,老太太从家仆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险些没绷住笑出声。   她脸皮哆嗦了下,强行板着脸道:“买?不花钱啊?你去抄!”   买十几本《千字文》,要花上六七两银子。抄写的话,连一两银子都花不到!还能让赵文曲好几日都出不了门!   那陈宝丫儿,还算有数。看着赵文曲被家仆弄走,赵老太太想道。这一招,既押着赵文曲在家做正事,又把之前许诺的两箱书籍字画的一部分取走,还没让她肉痛。   这个精明的女娃,咋就不能给她儿子当媳妇呢?赵老太太想着,再次心痛了一下。   另一边,随着赵文曲再次被拘束在家,陈家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陈宝音每日教书,顾亭远每日读书、遛弯,顾舒容则常常抱着箩筐到未来亲家的家里串门儿。   未来亲家母是个好心眼儿的老太太,顾舒容很愿意在她身边磨时间,偶尔也会帮把手,比如钱碧荷调配酱肉的料,她会出点主意。   但生活不总是顺利的。顾舒容这样一个相貌出色的,性子温柔贤淑的,一手好绣功的姑娘,还有一个秀才公弟弟,即便年纪大了些,那也是说亲的好对象!   村里许多人家动了心,有的是说给自家娃,有的是给娘家那边操心。她们不好直接问顾舒容,便让杜金花帮忙说和。   “婶子,上次托你问的事儿,咋样了?”这日,一个媳妇来家里问道。   杜金花头也不抬地道:“没问。”   “啊?婶子,你咋没问啊?”那媳妇跺脚道。   杜金花道:“不知道咋问。你若想知道,你自己问。”   那媳妇让杜金花问,是觉着杜金花也着急让顾舒容嫁出去。宝丫儿要跟秀才公成亲,那顾舒容这个大姑子,不是碍眼吗?   大姑子小姑子的,不管瞧着再好,等家里姑娘嫁进去,那都是堵心的主儿,难处着呢!   哪知杜金花根本没问,媳妇有些生气,跺跺脚走了,决定自己问去。   杜金花抬眼看看她,撇撇嘴,又低下头,继续给陈二郎做手筒。他成日赶车,手冷得很。给他做个手筒,也省得他总是喊娘心里没有他。 第67章 送肉   那媳妇说的事, 杜金花没应。别的人托她去问,杜金花也没说。   说啥啊?宝丫儿跟顾亭远还没定下来呢,她着急忙慌地赶人,啥意思?宝丫儿嫁定了啊?   再说, 杜金花知道, 一时半会儿的顾舒容不会嫁人。当初媒人来家提亲时,就说过了, 顾舒容要等到弟弟成了家再考虑嫁人。   杜金花能理解她的心。从小拉扯起来的弟弟, 那就跟母子是一样的情分,不等弟弟成家, 她不放心丢开手。   等宝丫儿跟顾亭远定了亲,再张罗顾舒容的事, 也不迟。杜金花还是关心宝丫儿未来大姑子的。   好些人盯上顾舒容这个温婉贤惠的女子, 年纪大些也不挑剔,真要是哪哪都好的女人,哪轮得着自家啊?杜金花不肯帮忙问, 就只能去问顾舒容本人了。   “唉。”顾舒容坐在河边上叹气。   秀丽的脸上, 满是愁色。咋能不愁呢?从镇上搬出来,就是想躲开媒婆和邻里的碎嘴。哪知道来到乡下,全是陌生人的地方, 还是躲不开!   怪谁呢?怪她自己耐不住寂寞,非要到人多的地方听闲话。若她成日闷在家里, 谁也不见, 谁会知道她?又有人会给她说亲?   河面上已经结了冰, 远处有孩童在冰面上行走, 还牵着一只小黄狗, 那小黄狗四条腿站不住, 趴着打滑溜,说不出的笑人。   但顾舒容笑不出来。   缩在草丛里,抱着双膝,眼眶又干又冷。她也是个人啊,活生生的人啊,叫她憋在屋里不出去,日日对着针线筐子,对着锅灶柴米,她过不下去。   “顾家姐姐?”一个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疑惑,“怎么坐在这里?”   顾舒容扭头,就见弟弟喜欢的女子从上面走来。忙站起来,说道:“没什么,我就坐坐。”   但她眼圈是红的,陈宝音看见了,有些疑惑,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这样想着,便走过去,提着裙摆坐下:“坐这里?看景色吗?我也觉得这里风景甚好。”   她回家上茅房,出来的时候,往河面上看了一眼。   这会儿天冷得很,河面上结了冰,好多孩子不听大人劝,来河面上耍着玩。孩子们有多皮,大人们想也想不到,就有孩子在冰面上凿洞,想捞鱼。那冰面能凿吗?凿裂了,人就掉下去了!   就这么扫了两眼,就瞧见草丛里抱膝坐着个人影儿。她心下好奇,便走过来看看。   “是。”顾舒容见她坐下来,想了想,重新坐回去。抱住膝盖,看着河面上打滑溜的小黄狗,“这里风景甚好。”   镇子上有镇子上的便利,乡下有乡下的风光。日日瞧着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的大河,看着大片的山野,人的心情都是开阔的。   “顾姐姐在此住得可便利?”陈宝音关心一句。   顾舒容答道:“便利。担心我和阿远没有菜吃,好些婶婶嫂子给我们送菜。”   他们搬过来的第二日,便有热心的婶婶、嫂子抱着自家囤的菜,送到家里来:“你们从镇上来,就拉了两车东西,抛开桌子椅子锅碗瓢盆被褥,还能有啥?”   “咱自家种的菜,别嫌弃。”   顾舒容心里很感激,忙说:“家里有吃的。”   她打算过几日菜吃得差不多了,去镇上买呢。这么一来,又能吃上好一阵子。   “村里人是很不错。”陈宝音点点头,赞叹道:“很质朴坦率,没有心眼子。”   都有啥说啥,有仇了就骂,有恨了就打,没仇没怨就聚一起闲话。坦荡荡的,没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心肠。   她这么说,顾舒容便想到她曾经在侯府生活。有些好奇,她就问:“你在京城时,周围的人怎样?”   陈宝音折了几根草茎,绕在指头上,说道:“很聪明。”   顾舒容一怔,就有些明白了。   侯府,那是多权贵的人家?打交道的也都是皇亲国戚和官员们,牵涉着身家性命和数不清的利益。不聪明些,怎么能行?   “你喜欢这里。”她说。   陈宝音看着滑溜溜的冰面,和远处光秃秃的树林,笑道:“是呀!喜欢着呢!”   但紧接着她道:“在京城时,我也喜欢。假如少些人背后说我闲话,多些人同我玩耍,养母待我亲厚些,就喜欢得不得了,说不定都不肯回来了。”   侯府不好吗?睡着软软的床铺,住着漂亮的屋子,穿着穿不完的漂亮衣裳,面脂手霜捡最好的用,冬季也能吃到新鲜的菜蔬,每天午后的点心不带重样的。   陈宝音喜欢死了。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向往的不得了。她低头,看着枯草缠住的手指,早已没了白嫩水润,红通通的,像根胡萝卜。   顾舒容听着她说话,心里不免想到,什么叫“说不定都不肯回来了”?难道是她自己要回来的吗?   但她没问,万一不是,就让人难堪了。于是她问道:“以前有人说你闲话?”   “哈哈!”陈宝音笑道,“现在也很多人说我闲话。”   转头瞧着顾舒容,笑容灿烂:“从前说我骄纵,任性,没眼色,看热闹不嫌事大。现在说我一定是不讨人喜欢,才被养父母赶出来。我从来都装不知道。”   她双眼清亮,毫无阴霾:“谁爱说,让他们说去!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让他们说去!”   从前,别人再说她,也否认不了她徐家四小姐的身份。   现在,别人再说她,她也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独一份儿的,每年拿着六百斤米和五两银子薪俸的姑娘。   “太冷啦,我要走啦。”她拍拍衣裳站起来,“顾姐姐,你也快些回去吧,这里可真冷。”   河面空旷,是最冷的了。顾舒容亦起身,点点头:“好。”顿了顿,“谢谢你陪我说话。”   陈宝音冲她一笑,摆摆手,提起裙摆上坡,很快走远了。   顾舒容看着她洒脱的身影,止不住地羡慕。多潇洒的姑娘啊!阿远真是好眼光。   看着她走远,顾舒容也迈起步子,离开了河边。   宝丫儿说得对,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她如此烦恼,无非是放不开好名声罢了。   待到再有人来问她,顾舒容便道:“我等我家阿远中了举人,说个好的。”   不是她现在不说亲,是想说个更好的。   狂吗?傲吗?那自然是的。   得了她的答案,好些人开始在背后说她。顾舒容装不知道,说呗,随便说去!要什么好名声?只会给她带来烦恼。现在没人给她说亲了,顾舒容要多松快有多松快。   “你这样就对了!”孙五娘一边纳鞋底,一边对顾舒容说道:“你从前就是面嫩,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她们给你说亲,你就该拒了。又不是嫁不出去,急慌什么啊?”   要从娘家买肉,孙五娘要讨好娘家人,在给亲爹做鞋,嘴里不耽误地说道:“顾兄弟明年就下场,我瞧他一准儿能中,等他中了举,你一定能说个好亲!”   顾舒容笑笑,说道:“谢你吉言。”   新的忧愁浮上心头。待明年,阿远倘若中了举人,再有人给她说亲,她可怎么拒绝?   以及,宝丫儿家人会不会嫌她碍眼?   她烦恼着,顾亭远就不同了,日日过得欣喜而满足。   这一日,他进山逮了只兔子,亲自烧了,留一半出来,另一半盛在碗里,用篮子挎着,就往外去:“姐,你先吃。”   挎着篮子,喜滋滋地走了。   走出一段,他想起什么,回过身道:“姐,不必等我,也不必给我留饭。”   顾舒容已经知道他做什么去了。还能做什么?给宝丫儿送去呗!   “行,你去吧。”她道。弟弟送一碗兔肉过去,陈家不得留他吃饭啊?那是不必等他回来吃了。   顾亭远来到陈家时,陈家正要吃饭。   饭菜已经上桌了,除了钱碧荷拿着一把筷子往屋里走,都已经上桌了。   “顾兄弟?你咋来啦?”正要进屋的钱碧荷看到他,惊讶问道。   顾亭远笑得和气:“可巧,捉了只兔子,我与姐姐吃不完,给大娘送一碗。”   杜金花这时也打开草帘子出来。听了这话,她脸上不见笑意。这小子,住得近了,天天觊觎她闺女。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天天溜达去学堂,偷瞧她闺女。   “姐姐说,多亏大娘照应她,她在村里才没人欺负,叫我来谢谢大娘。”瞅见岳母脸色不佳,顾亭远笑得更真诚了。   杜金花终于开口道:“客气啥。”   “快进来吧。”钱碧荷招呼道。也不是头一回来,两家熟得不能更熟了,便是没有宝丫儿这一层,顾亭远也不该拘谨到站外面不敢进来呀,钱碧荷觉得他太实在了。   陈二郎也出来了,手里拿着半个窝头,笑得热情:“哟?顾兄弟,吃了没?来,进来,一块儿吃。”   顾亭远眼睛微亮,他就知道,岳母家会留他吃饭。张口正要“哎”一声,忽然被打断了。   “别寒碜人了。”杜金花啐了陈二郎一口,“一锅白菜,你好意思留人吃饭?”   顾亭远脸上的笑容一僵。   “小顾啊,家里吃的不好,就不留你了。”杜金花示意钱碧荷把兔肉留下,碗还回去,“你回家去吧,谢谢你的兔肉啊。”   顾亭远想说,白菜也是好饭,他不嫌弃。杜金花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往厨房里吩咐了一声:“老大媳妇,给小顾装一碗白菜,多盛点粉条。”   顾亭远的笑容更僵硬了。   “唉,虽然白菜寒酸,比不上你带来的兔肉,但也不能让你空着碗回去不是?”杜金花回过头,看着顾亭远道。   此刻顾亭远心里都要流泪了,偏还只能答:“大娘太客气了。” 第68章 展望   “娘, 咋不留顾兄弟吃饭?”陈二郎夹了一块红烧兔肉,扔进嘴里嚼着,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立刻又夹了一块, 但孙五娘清了清嗓子, 他动作一顿,转而夹去孙五娘面前。   孙五娘嗔他一眼, 收下了。但紧接着陈二郎又去夹兔肉, 孙五娘再次清了清嗓子。陈二郎一瞧自己的两个崽子,都吃着呢?他一脸纳闷儿, 气得孙五娘踹了他一脚,往宝丫儿努努嘴。   有点眼力劲儿, 那是给你送的吗?你吃一口又一口的。那是给人宝丫儿送的!这次陈二郎看明白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宝丫儿笑笑,转而夹到她面前:“宝丫儿,吃肉。”   “谢谢二哥。”陈宝音接过来, 低头吃着。   兔肉鲜嫩, 烧得火候正好,用料也足,一口下去, 口腔中的味蕾被很好的照顾到了,只有享受。陈宝音本来就是个馋的, 在侯府时整日吃喝, 谁也没她吃得多, 要不吃得腰粗呢?回来陈家后, 嘴巴享受到的时候就少了, 她慢慢嚼着, 细细品味。   “娘,你刚说啥?”陈二郎不再夹兔肉,捞了一大筷子白菜粉条,呼噜噜吃着,问杜金花。   刚杜金花说话来着,但他光顾着跟孙五娘打眼色来着,没听清。   “留啥留?”就听杜金花的口吻不客气,“你是要把谁赶出去吃?”   陈二郎一愣,随即挠挠头道:“哎呀,疏忽,疏忽了。”往常留人吃饭留习惯了,虽然也没几个人真的留下来吃,但都是一个村儿的,谁跟谁都能扯上亲戚关系,一桌吃饭就没啥。但顾亭远,还真不合适,宝丫儿在呢。   “就你嘴快。”见婆婆说破,孙五娘也跟着数落起来。   陈二郎厚脸皮地笑笑,往杜金花面前夹肉,往宝丫儿面前夹,往孙五娘面前夹,说道:“你们吃,别理我,别理我。”   逗得陈宝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陈二郎听见了,就朝她笑笑:“别跟哥一般见识,哥是傻蛋。”   这谁绷得住,陈宝音又是“噗嗤”一声,气得杜金花没好气,瞪陈二郎:“还让不让你妹子吃饭了?闭上你的嘴。”   二儿子这张破嘴,就是没个正形。杜金花心里骂着,就听没个正形的陈二郎冤枉道:“娘,闭上嘴我咋吃饭?”   “呵!”杜金花作势要脱鞋抽他,这才把陈二郎压下去,老实吃起饭来。   另一边。   顾亭远挎着篮子,带着一碗白菜粉条回家,喜滋滋的心情全没有了,脚步沉沉的。   岳母咋不留他吃饭呢?不都得客套一句吗?他可是挑着饭点去的。   正常人家都会来一句,“别走了留下来吃吧”,就像陈二郎那样。   唉。他不禁叹了口气,有些怅惘地回了家。   顾舒容已经快吃完了,就见弟弟又回来了,她惊讶道:“咋?没留你吃饭?”   顾亭远垂下眼睛:“嗯。”   明明很可怜的模样,可是顾舒容愣是觉着好笑,抿了抿嘴角,说道:“那你快坐下来吃吧,我没吃完呢。”   顾亭远放下菜篮子,端出一碗白菜粉条,挡的严实,菜还温热着:“大娘给的。”   顾舒容伸出筷子,夹了一些,抬眼觑着弟弟,还是觉着好笑:“你别心急,等成了亲,有的是机会一起吃饭。”   顾亭远点点头:“嗯。”   成亲了是成亲了的。   都住的这么近了,近水楼台,只让他看看,他不满足。   他还想站近些,跟月亮说说话。如果能逗出笑脸儿,就更好了。   转眼两日过去。   “姐,我进城一趟。”清晨起来,顾亭远穿戴好,背上书箱,对顾舒容道。   顾舒容昨晚上就听他说了,便道:“去吧,多买些米买些菜,还有油盐,别忘了。”   “记得了。”顾亭远道。   说完,便背着书箱出了门,去前面找陈二郎。   “陈二哥!陈二哥!”来到篱笆院外,顾亭远扬声喊道。   很快,陈二郎从屋里出来:“来了,走走。”   一人赶车,一人坐上去,往城里去。   “得亏你是今天进城,我还能送你。”陈二郎说道,“明日就不行了,我大哥大嫂要出摊,我得去送,那一堆的家伙什儿,可坐不下人了。”   顾亭远知道陈大郎夫妇要做买卖的事,钱碧荷整日调料煮肉,姐姐回家跟他说了,想了想他道:“大哥大嫂出摊,每日推摊子出门,会不会太麻烦?不妨寄放在我那个小院里?”   陈二郎听了,挠了挠头。他也想过,这样会方便很多,他的骡车也能空出来拉人了。但他们毕竟是两家人,平日里来往还好,相处这么密切,到底不妥当。   “等我回去问问我娘。”他没有一口拒绝。   杜金花肯定不会同意的,就算给顾家租金,划得一清二楚,也不肯的。   顾亭远没再提这事,倒是陈二郎好奇道:“你背的啥?”   “字画。”顾亭远回答,“我有个同窗,家中做生意,我托他代我售卖些字画。”   陈二郎一听就羡慕了,写写画画就能挣到钱,也不知道以后金来有没有这样的造化?   但读书人当中,能够像顾亭远这样卖字画的不多。一来,卖字画的都是讨生活的,这样的人都没有什么名气,字画就卖不上价儿。二来,读书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也就是顾亭远,经历过了科举,成竹在胸,才有时间写字作画。   放在前世,顾亭远也做不到的。他很珍惜这份机缘,对陈二郎说道:“倘若我有幸中举,被皇上钦点为官,在京城落脚,便有银钱租房子了。”   “啥?”陈二郎愣住,“租?”   以后宝丫儿跟了他,要住在租的房子里?   “这……”顾亭远面露为难,“京城房价,在下买不起。”   其实他本来就租得起。但前世,是卖了镇上的房子,才去京城租的房子住。这一世,他不想卖了,毕竟是爹娘留下来的,还有他和宝音的回忆。   陈二郎愣愣的,想起镇上的房子都几百两银子,那京城的房子还不得几千两?   娘哟!他身躯晃了晃,差点栽下骡车。几千两?!他如果赶车,要赶几辈子啊?   “租就租。”他抖了抖,把手抄了抄,心里打哆嗦,“买不起不丢人。”   顾亭远笑了笑,说道:“刚入京城,定是买不起。待我做几年官,定要买一座宅院,给宝音住。”   “等等!”陈二郎皱起眉头,上下审视他,“顾亭远,你不是要做贪官吧?”   几千两银子!清官哪能买得起?   “我告诉你,咱可不跟贪官儿当亲戚!”陈二郎警告道。   顾亭远忙解释道:“二哥误会我了。我当然不会做贪官。”   “那你咋能挣到几千两?”陈二郎问。   几千两?顾亭远微怔,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我好好做事,万一入了皇上的眼,说不定会赏我银两,还会赏我一座宅院。”   “啥?!”陈二郎几乎破音,眼睛快要瞪出来,“皇上赏你?!”   他啧啧啧的,坐过来一点,面朝向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说顾兄弟,你也太敢想了。”   唏嘘摇头。   皇上赏他?想得可真美啊!   “惭愧。”顾亭远垂头,“惹得二哥笑话了。”   陈二郎只好道:“没笑话你,不是笑话你,我只是说,你也太敢想了。”   但仔细想想,也不算很敢想。人家毕竟是个读书人,万一入朝为官,运气好,一步步高升,做个几十年的官,皇上待见,真就赏他了呢?   但,都做几十年官了,节省一些,俸禄也够买宅子了吧?陈二郎想道。   骡车欢快地跑在小道上,陈二郎畅想着以后金来读出了头,做了官,他就是老太爷,走在街上风光无限。   顾亭远则想着,前世他刚做了半年官,就无意中帮了皇上的忙,被赏了一座宅院。嘴角微微上扬,他再攒攒钱,把岳父岳母接到京中去住,宝音一定很愿意经常见到岳母。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不小心惹她生气了,她也不会闹着带孩子回乡下,最多是去岳母那里。   顾亭远把字画送去同窗家的店铺里,又拿回了之前卖字画的银两,然后去市场上买了要吃的菜、鸡鸭、米面、油盐、糖果点心等,装了满满一车,看得陈二郎目瞪口呆。   “顾兄弟,你有点能花钱啊。”他忍不住道。   这败家的,难怪娘总嫌弃他。   “姐姐身体不宜跋涉,我又无暇常常来镇上。”顾亭远回答,“要吃上一阵子的。”   陈二郎一想也是,便不说话了。   归家时,顾亭远又去脂粉铺里给顾舒容捎带面脂,看得陈二郎眼热,也想给孙五娘捎带一盒。他摸了摸兜里,没几文钱,都怪他之前嘴馋买糖吃,隔三差五吃一口,现在给五娘买胭脂的钱都没有,他又心虚又愧疚。   晌午头上,两人回到家。   陈二郎给顾亭远把一车东西拉过去,才回到自己家。看到孙五娘,就忍不住愧疚,不敢看她。   “你躲啥?”孙五娘发现了,横眉倒竖,立刻过去拧他耳朵,“你是不是背着我干啥坏事了?!”   她嗓门大极了,左邻右舍都听见了,羞得陈二郎连连躲:“没有,没有。”   “你还说?”孙五娘大声怒道,“没干坏事,你躲我干啥?”   她一想到自己在家辛辛苦苦做事,陈二郎居然出去鬼混,就气得不行,嚎叫着追着他捶:“陈二郎,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杜金花看不过去,主要是太吵了,还丢人:“你嚎啥!”   “娘,他干坏事了!他绝对干坏事了!”孙五娘哭叫道,泪花都出来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怨恨地瞪陈二郎。   陈二郎张口要解释,杜金花先一步开口了:“他干啥坏事?他跟小顾出的门,他能干啥坏事?你不信你就去问小顾!”   “对对,你问他,我真的啥都没干!”陈二郎辩解道。 第69章 开张   顾亭远?他的品性, 一家人还是信任的。   “谁知道他会不会包庇你?”孙五娘抹着眼泪道。顾亭远倒是不会做坏事,但他会不会包庇陈二郎,可就不好说了。   宝丫儿是他求娶的人,陈二郎是她哥哥, 谁知道他会不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真没有!”陈二郎冤枉死了, 又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孽,自讨苦吃, 自作自受, 他干啥要偷吃糖,还要心软的愧疚?   “哼, 陈二郎,我还不知道你?你如果没有, 你早跳脚嚎冤了, 你会在这委屈巴巴的辩解?”孙五娘恨恨道,“你就是心虚!我绝没冤枉你!”   陈二郎哑口无言,杜金花也狐疑地看过去。   但她知道自己儿子, 人虽然滑, 心不坏。左右一望,左邻右舍的都在看热闹,还高声喊:“有福家的, 你家二郎做啥了啊?”   “啥也没干!”杜金花扯着嗓子回喊道,然后看向二儿子二儿媳, “还嫌不够丢人!回你们屋闹去!”   一点子小事, 撕扯成这样, 杜金花不耐烦给他们断官司, 自己回屋闹去吧。   陈二郎被孙五娘揪着耳朵, 推搡进屋, 门一关,动静就听不真切了。其他人该干啥干啥,就吃饭的时候喊了一声。也没谁等他们,正常开饭。   两人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了,瞧着是没啥事了,就孙五娘脸上还有些嫌弃。   陈宝音好事儿,故意问了句:“二哥,把二嫂哄好啦?”   话落,只听孙五娘哼了一声,而陈二郎则傻傻一笑:“你二嫂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大方着呢,咋会与我生气?”   这话一出,孙五娘重重地哼了一声。紧接着,憋不住“噗嗤”笑了,瞪他一眼,又掐他一把:“吃你的饭!吃完干活去!”   那就是没事了,陈宝音笑眯眯的,低下头继续吃饭。   午后,陈宝音午歇起来,去学堂。   天冷了,孩子们读书冷得很。她心里想着,下回赵文曲来,要不问他要些木炭?   也不知道他的书抄得怎么样了。   赵老太太应当会满意吧?她给赵文曲想了这么好的招儿。干啥能比读书有意义?   要说赵文曲赌钱、好色,就是闲的。给他找点事做,他自然没空去赌钱、花天酒地了。给孩子们抄书,多有意义的事?利人利已。希望能陶冶他的心志。   陈宝音跟村正打听过,赵文曲原先也是个不错的孩子,还被老财主寄予厚望。是后来出了件事,仿佛是赵文曲被仙人跳,骗了感情,老财主教导的手段过分了些,他就变成这样了。   陈宝音不知道老财主使了什么手段,总之赵文曲已经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个好人。陈宝音也没打算把他教导好,她没那个本事。她与赵老太太打的赌,只是让赵文曲不再总是流连赌坊、青楼。   这个却是不难。凡事总逃不过“习惯”二字,让赵文曲少去,从三天不去,到五天不去,慢慢的十天半月不去。一开始,他心里还惦记着,时间长了,也就没那么惦记了。做点别的事情,也成了。   “宝丫儿?”忽然有人叫她。   陈宝音正站在教室门口晒太阳,顺便监督孩子们读书,闻声抬眼看去,惊讶地走过去道:“顾姐姐?你找我?”   “是。”顾舒容脸上温柔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盒面脂,抓起她的手,塞她手心里,“阿远给我买多了,我用不完,匀你一盒,可别嫌弃。”   陈宝音顿时如被烫了手,猛地就要抽回来,脸上有点恼。   “我真的用不完。”顾舒容认真说道,“这一盒就够我用到明年开春了。待明年呀,我要换一家胭脂铺的面脂,就不用这个了。好妹妹,你帮帮姐姐的忙。”   她话说到这份上,陈宝音就不好恼了。   她本来也不是真的恼,只是顾亭远用这种法子送她东西,让她控制不住的羞恼,想打人。   他干啥啊?登徒子!轻浮!不正经!   就会哄小姑娘,假老实!   只是看着面脂的盖子上印的标识,到底是高兴的,这一盒面脂不便宜,他舍得送给她,怎能不高兴?   “谢谢顾姐姐。”她低头说道。   看着少女面颊泛红的模样,顾舒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这姑娘害羞了,那她心里对阿远,必然是中意的。   “嗐,客气啥。”顾舒容道,“倒是我要谢谢你,替我省事了。”   陈宝音不好接这话,本来她也是个爽利的姑娘,但是中间夹着个顾亭远,她面对顾舒容时就有些不自在了。   又说了几句,顾舒容瞧出她不自在,便告辞了。   陈宝音将面脂收好,走回教室,给孩子们讲释义去了。总是背诵,会乏的,脑筋会钝。背一会儿,讲讲故事,脑子就活泛些。   得了盒面脂的事,陈宝音没跟杜金花说。不敢说,这盒面脂太贵了,让杜金花知道得心疼。   别说杜金花心疼了,眼下陈宝音自己都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面脂。她抱着面脂,缩在被窝里,脸上热烘烘的,心里想着,还什么礼呢?   这次得还礼呢。跟之前不同,这次是她自己收下的,而非是杜金花先收了。虽然最后都是她收的,但杜金花转交给她,跟她亲自收,还是不一样的。   脑海中划过一次次他送的东西,陈宝音咬着唇,慢慢地想,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讨厌他。换个人,比如赵文曲,又或者最早对她起过坏心的刘铁牛,哪怕送座金山呢,她也不会收。即便杜金花收了,她还要她退回去。   真不要脸。她在心里啐自己,第一眼就瞧中了人家不成?偏偏书生清隽的身影在脑中愈发清晰,火的她拿被子裹住头,一顿臭骂:“不要脸!不正经!人面兽心!畜生!”   骂道最后,她忍不住笑了,翻身脸埋进枕头里,捶枕头。   她的眼光可真好呀!她瞧中的人,是个好人呢!咋能不高兴?她都骄傲死了!如果有尾巴,那尾巴一定是翘天上的!   许久,她才好容易睡着了。   一转眼就是次日。   天还没亮,家里就有了动静。今日大哥大嫂要去镇上支摊卖热食和熟食,二哥帮着送,爹娘都起来帮着装车。   头一回做买卖,家里人心里都没底,本来打算卖熟食,但大冬天的,熟食不香啊,咋吸引人?若是要用火蒸着,那还不如做点热食,能卖出去最好,卖不出去就拉回来家里吃。   就这么着,钱碧荷决定卖面条,上面盖三片肘子肉,既卖了热食,又卖了熟食。她这几日在家练刀工,把肘子切得极薄,一只肘子能切出六十片,搭二十碗面。   至于定价,陈宝音把面粉、香料、柴禾、肉等成本算上,定了小碗八文,大碗十文的价格。若是加肉,五文钱三片。   钱碧荷心里牢记着价格,被陈大郎扶着,坐上了车板:“爹,娘,回去吧。”又看追出来的兰兰,眼神一软,“兰兰乖,娘回来给你带糖人。”   兰兰想要糖人,但她更想跟娘一起,给娘帮把手。但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乖乖点头:“我好好读书,在家等娘。”   骡车轱辘辘驶动了。   看着兰兰眼巴巴的,舍不得走,杜金花一把捉住她的手:“进去吧,饭还得一会儿,你回屋再睡会儿。”   正说着,迎面窜出来一道影子,吓了她一跳:“宝丫儿,你干啥?”   “我也去!”陈宝音往外跑。   杜金花急忙伸手拽她:“你做啥去?你大哥大嫂二哥忙得过来!”今日休沐,闺女不在家歇着,跑出去干啥啊?大冷的天。   “我去镇上逛逛!”陈宝音回答道,顺手摸了一把兰兰,“不用读书,带着金来玩去吧。”   这孩子太乖了,小小年纪,就不爱玩乐,看得人心疼。   “是,姑姑。”兰兰点头。   说话间,陈宝音已经窜上前,扒上了车。   “跟个猴儿似的。”陈二郎笑道,“这天要是再黑一点儿,我真以为是个猴儿跟上来了。”   惹得陈宝音捶他:“你等着,回家我就告诉娘。”   “你这么大了咋还告状呢?”陈二郎拍开她的手。   “那我告诉二嫂。”陈宝音哼了一声,把手收回手筒里。   陈二郎笑了一声,扬鞭子:“驾——”   车子走到镇上时,天已经发白了。他们走到市集上,找了个空位,把摊子支起来。   陶罐里煮着大骨头汤,文火煨着,慢慢的香气就飘出去了。左边是个卖菜的,右边是个卖柴的,不时往这边看。   面是提前煮好的,揉得筋道,不怕黏糊。车板上摆开一只只碗,面条按照大小碗放进去,撒上切好的肘子肉,还有青白相间的小葱。   “哟,咋卖啊?”卖柴的大叔先开口了。   陈大郎转身过去,回答道:“小碗八文,大碗十文。”   “你们这肉切得够薄的。”大叔眼神好,瞄了几眼说道。   陈大郎抿紧嘴唇:“嗯。”   倒是陈二郎笑了一声,说道:“是吧?我嫂子的刀工一绝,面揉得也筋道,咬一口下去,弹牙!您来一碗尝尝?”   “来一大碗。”卖柴的大叔说道,掏出钱袋子,数着铜钱,“不要肉是啥价儿?”   愣了一下,陈二郎没敢答,看向宝丫儿。   陈宝音却没说话,而是看着大哥大嫂。   陈大郎便想说,这面是加肉卖的,不加肉不卖。就听钱碧荷温声细语地开口了:“素面大碗是五文钱。您来一碗?”   她穿着干净的衣裳,头发挽得整整齐齐,温声细语的开口,倒让大叔不好意思起来了。又数出五文钱,一共十文钱递过去:“咱就问问,咱要加肉的,咱砍柴,不吃肉能有力气?”   钱碧荷笑了笑,从瓦罐里舀出两勺热汤,浇进碗里,又给他切了两片肉,说道:“您是咱第一个客人,咱送您的。”   “敞亮!”大叔很高兴,接过去,呼噜噜吃起来。 第70章 算账   “好吃不?”陈二郎问, “滋味儿咋样?您吃得惯不?”   大叔从碗沿上瞅了他一眼,没应声,呼噜噜把一大碗面条都吃完,才一抹嘴, 把碗筷递还回去:“头一回做买卖吧?”   陈二郎笑着道:“您老看出来了。”   大叔“嗐”了一声, 说道:“瞧你们紧张的,我一个人吃饭, 你们八只眼睛盯着我。”   几人便笑。   大叔又道:“滋味儿不错, 面也揉得好,放下心。”   听到大叔这么说, 几人同时松了口气,尤其是陈大郎, 吐气的声音太明显了, 惹得大叔指着他道:“不是我说,你啊,你面嫩, 白长个大个儿, 连句话都不会说。”   陈大郎窘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能道:“是,是, 您说得是。”   作为他的兄弟,陈二郎看不过去, 笑呵呵道:“我大哥口笨, 不像我, 但他做事踏实啊, 一是一, 二是二, 又本分又实在。您刚吃那面,筋道不?就是我大哥揉的!”   大叔道:“你刚不是说,那是你嫂子揉的吗?”   陈二郎便哈哈一笑,说道:“他们是夫妻,谁揉不都一样吗?夫妻一体,是不是?”   他这么无赖,大叔指指他,笑道:“你这个嘴皮子,像是做买卖的。”   陈二郎最喜欢跟人闲磕牙,见这位大叔愿意说话,就玩笑道:“我?我这人滑头,您刚吃那肉,知道为啥切的薄不?我出的主意!”   逗得大叔抽出一根柴,就要抽他:“好啊你小子!”   这么说闹着,旁边买菜的阿婆便道:“给我也来一碗。要小碗,不要肉。”   “好嘞。”陈二郎手脚麻利,去车板上挑了一小碗面,然后看了钱碧荷一眼。钱碧荷捞起勺子,往碗里浇汤,细声细气地道:“凑到一块儿,便是缘分,这碗只收您的面钱。”   面钱是三文钱。阿婆接过碗,先喝了一口汤,老褶下面的浑浊眼睛里有些满意。她刚才就闻见了,是大骨头熬的汤呢。一连喝了几口,才道:“我用菜和你们换,成不?”   陈二郎愣了一下。   其他人也愣住了,陈大郎下意识去看阿婆摊上的菜。   冻白菜,萝卜,豌豆,品相不是多好,但抵面钱还是能抵的。只是,这不太吉利,他们连肉都送了,就是图个开门红,顺顺利利来着。   “那不成。”仍是钱碧荷开口道,“这些菜,咱们家也有。”   阿婆不紧不慢地吃着面,终于吃完了,一滴汤都不剩,才道:“那你们等等,等我卖完了,就给你们钱。”   一共三文钱,还白送了三片肉,这阿婆……陈二郎当时就有些急,觉得这阿婆倚老卖老,但钱碧荷拦住了他,小声说:“以和为贵。”然后看向阿婆,仍旧好声好气的,“那成,咱们等着您。”   她不急吗?她也急。但她得沉住气,这是她要做的买卖,如果连她都急了,还怎么压住场子,让家里人相信,她能做好吃食买卖?   至于宝丫儿,钱碧荷不想什么都让她帮忙。宝丫儿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小姑娘,事事依靠她,钱碧荷觉得丢人。   她忍着脸上的热度,捏着勺子,站在摊位前,吆喝起来:“吃汤面嘞!香喷喷的汤面嘞!有肉有面,好吃不贵嘞!”   陈二郎紧跟在后面,也扯开嗓门喊起来:“尝一尝,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八文钱,您买不了吃亏,您买不了上当……”   陈宝音在一旁好笑,二哥这嘴皮子,真是溜。腔调也好,又亮又清,叫人听着真切。   再看一旁,陈大郎大概觉得自己没用,便去守着锅灶。陶罐里的骨头汤少了些,他重新往里面加了一瓢水,接着熬。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镇上跟村里不同,村里人紧紧攥着难得赚到的一点点钱,舍不得花。镇上的人们,很多愿意出来买吃食。烧饼,馄饨,包子,馒头,豆花……吆喝声此起彼伏。   钱碧荷已经喊累了,坐在一旁歇息。陈二郎刚打开嗓子似的,曲折昂扬,一声又一声。   陈宝音一直揣着手在旁边看着,只见哥哥嫂子们都能应付,而且客人一个接一个的来,生意不算差,也就放心了:“我去逛逛。”   “去吧,去吧。”钱碧荷露出笑容来,还把钱袋子解下来,抓出一把钱,“拿去,想买点什么,就去买点儿。”   陈宝音哈哈一笑,往后跳开:“我不要,我有!”   陈二郎也笑道:“给她干啥,她有呢!”家里没人比宝丫儿更阔绰了。   “那是。”陈宝音哼了一声,站旁边斜他道:“有人说了,以后挣了零花钱,每月分我一半呢。”   陈二郎故作好奇:“谁?谁啊?哪个冤大头?”   “哼!”陈宝音冲他哼了一声,然后对大哥大嫂挥挥手,“我去啦。”   “去吧。”钱碧荷道,“咱们就在这里。如果卖完了,就去城门口那块等你。”   陈宝音应道:“好嘞!”   第一天出摊,家里准备了四十碗面,这会儿已经卖了十几碗了。陈宝音掐着时间,等到快收摊的时候,就回去了。   果然,还剩下两碗面,都是大碗。   “宝丫儿饿了没?”钱碧荷问道,“饿的话,咱不卖了,吃完回去。”   陈宝音倒是有点饿了,摸了摸肚子,她说:“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剩下这两碗面就让陈宝音跟陈二郎吃了。钱碧荷说不饿,只喝了点大骨汤底,陈大郎也是一样。   “买菜的那位阿婆呢?”帮忙收拾摊子,陈宝音问道。   答话的是陈二郎,笑道:“早就卖完了,菜可好卖呢,卖完就把钱给咱了。”   “那就好。”陈宝音点点头。   四人很快收拾好了东西,装上车,往家赶。路上,陈二郎看见妹子手里抱的小包袱,好奇问:“你买的啥?”   “不告诉你。”陈宝音抱紧道,防止他抢。二哥就是这么个混人,干得出这种事。   陈二郎轻蔑道:“小气!”   陈宝音对他做了个鬼脸。   “我们回来啦!”骡车还没到家门口,陈二郎的大嗓门就响起来。   兰兰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金来不在家,银来跟着兰兰一起玩。听到声音,嗷嗷叫着往外扑:“爹!”   “爹!娘!”兰兰也激动地喊。   陈二郎把骡车赶进院子,然后跳下车,一把举起银来:“想爹没有?”   “想!”银来眨巴着眼睛,激动地说:“爹,糖人呢?”   气得陈二郎给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扔地上:“合着不是想我,是想糖人呢!”   银来不理他,拽拽裤子就往旁边跑:“糖人!大伯!大娘!糖人!”   钱碧荷买糖人了,给三个孩子都买了一个。今天是第一天出摊,差不多算是卖完了,很顺利,当然要给孩子们来点甜头。   兰兰握着糖人很激动,偎着钱碧荷,一步都不肯离开。但钱碧荷这会儿没工夫跟她说话,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跟弟弟玩去吧。”   进了堂屋,拽下钱袋子,搁在桌上:“爹,娘,今日挣的都在这里了。”   杜金花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扬声喊道:“老二媳妇!倒水来!”   “哎!”孙五娘匆匆忙忙去端水。   午饭还在锅里烧着,快烧好了,添了一把柴禾,慢慢烧着,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盯着桌上的钱袋子。   “来,数数。”杜金花激动道,推给陈宝音,“宝丫儿,你数的快,你来。”   其实兰兰也数的快,金来也行,但家里做生意的收成,现在还不好叫孩子们清楚。孩子嘴松,多懂事的孩子都不好叫他们知道。   “哎。”陈宝音应道,解开钱袋子,倒出里面的铜钱,开始十个一堆,十个一堆的数起来。   家人们坐在桌边,激动地看着她数。   “五十文。”   “一百文。”   “一百五十文。”   钱碧荷激动地握着陈大郎的手,孙五娘则听到五十文就掐陈二郎一下,挨了几下后,陈二郎疼得把她打开了。   “一共三百四十文。”陈宝音数完最后一小堆,抬起头道。   话音落下,桌边有一瞬间的寂静。   随即,陈有福哆嗦着道:“多,多少?”   陈宝音便重复一遍:“三百四十文。”   陈有福又哆嗦了一下,倒不是这些铜钱吓着他了,他连银子都见过呢,而是这才一天啊!一天就赚这么多,一个月该多少?一年呢?   “还没去掉成本呢。”陈宝音又道,“四十碗面,二十小碗,二十大碗,成本是一百文。两个肘子,成本是九十文。其他香料、柴禾、盐、骨头汤这些,按二十文算。头两位客人,咱还白送了几片肉,按十文钱。这样一算,咱们今天挣了一百四十文。”   至于她和陈二郎吃的那两碗面,就当是卖出去了,又给她和陈二郎买饭吃了。   “啊——”陈二郎惨嚎一声,捂着手背,差点跳起来。   杜金花吓得一个哆嗦,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能不能有个正形?”   孙五娘不好意思地握着手,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有点激动,虽然减去了好多成本,但还是挣了好多呀!   杜金花便不说什么了,又看向陈二郎:“掐你一下能有多疼?一个大男人,蹦得比谁都高!”   陈二郎委屈,但也不敢说什么,又坐下了。   激动过后,大家看着桌上的这堆钱,都恍恍惚惚的。赚钱了,这是赚钱了啊!一天就是一百多文,十天就是一千多文。一个月岂不是好几两银子?一年又该是多少?脸上激动得发红,脑子里飘起各种各样的幻想。   “糟了。”钱碧荷忽然皱紧眉头,“忘了买明日用的肉了。” 第71章 败家   因为不知道第一天出摊, 买卖会不会好。若是不好,摊子没有客人光顾,大家就得把东西拉回家,合计合计, 想想别的法子。所以, 就没急着买明日用的肉。   “吃完饭我去镇上!”孙五娘站起来道,“看我爹还有肉不。”   有也未必是好肉或者肘子了, 多半上午就让人买走了。钱碧荷心里盘算着, 说道:“有啥肉,咱就买啥肉。这次调的料, 煮什么肉都好吃。就是麻烦宝丫儿,要给咱们重新算成本。”   说着, 看向陈宝音。   陈宝音笑笑道:“没啥麻烦的, 到时候我算就是。”   定价不能随便定,太贵了,人家不光顾, 便宜了, 自家又赚不到钱。之前用肘子,陈宝音给算过成本,要是换成别的肉, 比如猪头肉,鸡鸭肉, 羊肉等, 就还得重新算。   这会儿算不了, 得等到肉做出来后, 搭配到每碗面里, 看看能搭多少碗, 再定一碗面的价钱。   “吃饭,吃饭。”孙五娘往外走,“都饿坏了吧?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钱碧荷跟着去厨房,端饭端菜。   杜金花把钱收起来,藏去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陈宝音早把一小包东西收好了,放在自己屋里。等到吃完饭,她挎了个篮子,说道:“娘,我出去一趟。”   “真稀奇。”杜金花说道,“你拿的啥,做啥去?”   陈宝音便道:“我们姑娘家的事,你别问。”   一句话让杜金花手痒痒,抡起巴掌就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宝音嘻嘻一笑,挎着篮子就跑了,方向正是北边。杜金花眯眼看着,脸沉下来,哼了一声。   找顾亭远?她没那个胆子。多半是去找顾舒容的。   但是,谁不知道她跟顾亭远说亲呢?不知道避避嫌!   杜金花拿起扫帚,嗤啦嗤啦扫院子。   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从前杜金花觉得是个好事儿,这会儿又烦起来了。   就冲顾亭远整日溜达到学堂那边,就没少让村里人笑话。想起那些大嘴巴婆娘来取笑的样子,杜金花把扫帚挥舞得呼呼生风。   去吧去吧!让人说去吧!反正已经被人说了,别人的嘴堵也堵不住,那就让他们说去!等来年顾亭远考上举人,跟宝丫儿定亲,到时候才有这些人说的呢!   陈宝音挎着篮子,嘴角用力抿着,不让自己看上去太快活。一路快走,很快来到村北头的茅草屋前。   “顾姐姐,我来找你学绣花。”她本打算说。   然而还没走到,就看见茅草屋前站着两个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围着顾舒容说话,笑容明媚。   陈宝音抿紧嘴唇,站住不动了,盯着前方。   看了一会儿,她看出门道来了,这两个姑娘虽然跟顾舒容说着话,但眼神时不时往另一间茅草屋瞧,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哇!她心头冒起火气,这个招蜂引蝶的家伙!   看着那么老实,却也是个……她气得捏紧篮子边,跺了跺脚,然后噔噔噔走上前。   “顾姐姐!”她道。   顾舒容看到她,顿时一惊,宝音瞧着怎么不高兴?转眼她想到什么,暗道不好。她也是女子,知道女人家介意什么,暗暗叫糟,怎么给她撞见了?   “宝音,你听我说……”人不是她叫来的,是来家里向她请教绣工的,她绝没有相看别的姑娘的意思,阿远也没有,她可千万别误会!   但陈宝音不等她说完,就从篮子里拿出一刀纸,“啪”塞她手里,说道:“你托我买的东西,我买回来了。”   说完,转身就走。   “宝音!宝音!”顾舒容忙叫道。   但陈宝音走得飞快,头也不回,一会儿就走出去好远。   这可咋办?顾舒容甚至来不及看手里的纸张,以及陈宝音为啥给她这个,她可没有托她买!   正想着,余光便见一道人影儿“嗖”的从屋里窜出来,追出去了!   “阿远!你和宝音好好解释!”顾舒容喊道。   弟弟没应声,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顾不得回答。顾舒容收回视线,就见面前站着的两个姑娘,神情不大好。   “走,咱们进屋说。”顾舒容柔声道,“刺绣不难,你们都是聪明伶俐的好姑娘,很快能学会。”   都是好姑娘,只是她家阿远就一个人,许不了别人啦。   另一边。   顾亭远飞步狂窜,像一阵风,呼啦一下就窜到陈宝音的前头。   “宝音——”被瞪了一眼,忙改口:“陈小姐,你听我解释。”   陈宝音才不听他解释,他算个什么,不就是给她买了面脂、她回了一刀纸吗?寒着脸,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绕过他就走。   “陈小姐,我一直在屋内读书,根本不知道家里来了人。”顾亭远急急追着解释。   陈宝音冷笑一声。不知道家里来了人?她离得老远都能听见她们说话,他离得那么近听不见?   那顾舒容才说了一句,他怎么就知道她来了,还跑出来追他?   “别跟着我!”马上要到大路上了,陈宝音扭头瞪他,“离我远点!”   顾亭远立刻不敢跟了,眼看着她走上大路,越走越远,心里懊恼得不得了。   “我真的没有!”   她难得来家里,他能悄悄看她,还能听她跟姐姐说话。这么不巧,家里来了人。   机会就这样没有了。顾亭远站在路边,看着宝音越走越远,心里懊恼不已。重来一回,他怎么还是惹她生气。   她会不会反悔,又不想跟他定亲了?顾亭远担忧不已,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失落地转身,回家去了。   “怎么样?追上了吗?”顾舒容上前关心,“跟宝音解释了吗?”   两个姑娘已经回去了。   顾亭远摇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低垂着脑袋,往屋里走。   “宝音给你还礼了,是一刀纸,我放你桌上了。”顾舒容这会儿已经明白了,陈宝丫给她的一刀纸是什么意思,看着弟弟,不无同情。咋就让宝音看见了呢?这误会可不好消除。   主要是她也没想到,弟弟的行情这么好。从前在镇上,也没有姑娘来家里呀!   镇上和乡下还是不大一样的,顾舒容这时才明白了,乡下的姑娘要大胆一些。   本来脚步发沉的顾亭远,闻言终于有了两分活力,加快脚步进了屋。桌上,正放着一刀纸,瞧着成色和厚度都极好。   他感动得当即走不动路了,心里更加懊悔,她都已经被他打动了,试着回应他了,他却惹她生气。   慢慢走到桌边,捧起那一刀纸,又难过又甜蜜。怎样才能让她不要生气呢?要不,再打只兔子?   陈宝音气呼呼地回到家。   “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杜金花扫完院子,在给小鸡喂食,瞧见闺女气呼呼地走回来,她一下子站起来,“咋了?谁给你气受了?顾亭远?”   陈宝音抿抿唇,说道:“不是。”   “不是?那是谁?”杜金花不信,主要是她从没见过宝丫儿跟谁生气,从来没有,就连赵文曲那事儿,都没让她生过气。   杜金花一下子竖起眉头:“他轻薄你了?!”   陈宝音顿时无奈起来:“娘,你想哪儿去了?”顿了顿,“他就算敢,我是吃素的吗?”   杜金花便道:“那你生的哪门子气?”   撅噘嘴,陈宝音道:“没生气。”把篮子放屋里去。   “没生气才怪了。”杜金花丢下小鸡,追过去,“到底咋回事?”   陈宝音不想说。说啥啊?两个姑娘去找顾舒容讨教绣功,她因此生气?不被人笑死!   醋,可以吃。承认?必不可能的。   “娘,你看看我买了啥。”她转移了话题,从床上拿起小包袱。   杜金花果然忘了那事,问道:“你买了啥?早见你拎个不小的包袱回来了。”   陈宝音嘻嘻一笑,边解包袱边道:“大宝贝!”   她咋可能只给顾亭远买东西?他是顺道儿的,是搭头!   “当当当!”她露出一堆小圆盒,拿起其中一只,拧开盖子,“面脂!今年冬天咱们不愁啦!”   脸上笑盈盈的,充满了购物的喜悦。她,去镇上采购面脂去了!   “一人四盒,绝对够用到明年开春!”   包袱里面,全是面脂,足足有二十盒!这个价位的面脂,几乎被她买光了。   本来陈宝音还没想到,担心买了挨骂。说她净买些不当吃、不当喝、不当穿的没用东西。   但顾亭远送她一盒那么贵的,她有面脂用不说,还是那么贵的,母亲和嫂子却什么都没有?她心里过不去。   要买,就多买点!挨骂,也值当的!于是,她一口气买了二十盒。母亲,两位嫂子,还有兰兰,每人四盒!   娘辛苦半辈子了,要保养。两个嫂子还年轻,当然也要保养。至于兰兰,小脸小手冻的,可怜见的,也得保养!   “嘶——”   杜金花长长吸了口气,好久没吐出来。眼睛瞪得老大,抬手,指着陈宝音,慢慢的哆嗦起来了:“你,你——”   陈宝音眨巴着眼睛,暗暗绷紧了皮子,准备挨打。   “你这个败家玩意儿!”杜金花终于缓过来,吐出那口气,四下一望,什么也没找见,于是当场脱了鞋,一鞋底子就呼过去:“你买的啥!!”   好家伙!二十盒!   她买那么一盒两盒,也就算了。算她有孝心,对嫂子也有心。但是,二十盒?!   老天爷,这得花多少钱?   杜金花算不过来这账,脑子里乱成了浆糊,心疼得无法呼吸,浑身都是火,怒气几乎烧成实质:“我打死你个败家玩意儿!” 第72章 讨好   嚯的一下, 陈宝音跳起来拔腿就跑。   “大嫂!救命!”   她料想过自己要挨打,但没想过挨鞋底子这样的招数有一日会落在自己身上。拳头、鸡毛掸子,她都认了。鞋底子?她有多远跑多远!   钱碧荷在厨房里调配炒瓜子的料,虽然现在做吃食买卖了, 但炒瓜子还得做。婆婆算过, 这一个冬季下来,也能赚二三两银子呢。   “咋了?咋了?”听到小姑子的喊叫声, 钱碧荷纳罕, 擦擦手走出去道。   就见婆婆光着一只脚,手里举着大棉鞋, 追着宝丫儿就打!吃了一惊,钱碧荷忙走上前, 扶住她:“娘, 天寒地冻的,咋能脱鞋呢?”   陈宝音站在远处喊:“就是,娘, 你快穿上吧!”   她不说话还好, 一开口,杜金花举着鞋底子绕过钱碧荷就冲过去了:“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好好的日子不过, 我让你败家!”   陈宝音躲着,口中道:“娘, 你穿上鞋, 多冷啊!着凉了怎么办?”   “着凉了老娘也不花银子!”杜金花追着她打, “你给我站住!站住!”   这要是陈二郎挨打, 钱碧荷就帮着劝, 让他站住了。但是宝丫儿, 钱碧荷就追着抱住婆婆,劝道:“娘,先穿上鞋,有话好好说。咋回事呀?刚才不还好好的?宝丫儿做了啥?”   杜金花挣不开,又的确觉着冷了,担心着凉了要吃药,于是单脚站立穿好棉鞋,没好气地道:“你问她!”   “宝丫儿,你做了啥,惹得娘这样生气?”钱碧荷好奇极了,婆婆一向疼小姑子,这是做了啥,居然跟陈二郎一样的待遇,挨鞋底子?   陈宝音站定,眨巴眼睛,道:“买了几盒面脂罢了。”   话刚落下,杜金花又要脱鞋:“你再说!你说你买了几盒!”   钱碧荷忙按住,不让她脱鞋,天寒地冻的,真冷着了不是小事:“娘,娘。”   一边劝着杜金花,一边看向陈宝音:“宝丫儿,你买了几盒?”   “四盒。”陈宝音乖觉地道。   杜金花听她到现在还不老实,一把推开大儿媳,举起巴掌就扇过去了:“你好意思说四盒?你那是四盒吗?你那是每人四盒!连兰兰个孩子都有四盒!你钱多没地儿花?不会管钱就给老娘,老娘给你管着!”   什么破孩子!手松成这样!不过日子了啊?   那面脂是能吃还是能喝啊?买那样多?不知人间疾苦,想一出是一出,漫天撒钱的败家丫头!   “啥?!”钱碧荷吃了一惊,倒吸一口气,眼睛睁得老大,“每人四盒?!”连兰兰都有?   老天爷,那是几盒?得多少银子啊?钱碧荷眼前发晕,说道:“宝丫儿,你买那么多做啥?哪用得完?”   别说兰兰是个小孩子用不着,姑姑给买了就是姑姑的心意,钱碧荷是感激的,可是四盒?这何止是大手大脚,难怪婆婆要打人!   “用不完就慢慢用。”陈宝音道,“又不会坏。”   是不会坏,钱碧荷也知道不会坏,但这是买这么多的理由吗?她心疼得火烧火燎的,一手捂着心口,说道:“能退不?宝丫儿,你问问能退不?”   杜金花正揪着陈宝音的衣领,哐哐往她身上捶,听到这里,立刻不捶了,干脆利落地道:“退,明天退去!我跟你一起去,若是退不了,我跟他们没完!”   陈宝音扯扯衣裳,撇撇嘴。   退是不可能退的,她为啥买这样多?图挨打啊?当然不可能。   娘和嫂子们都很辛苦,又俭朴,从来也不买面脂涂抹,陈宝音很心疼她们。若只买一盒,只怕她们爱惜着舍不得用,用到明年也用不完。多买几盒,就算再爱惜,总归敢往脸上涂了。   “不退。”她梗着脖子道。   杜金花骂骂咧咧,非要教训她不可。反正闲着没事,追着她叨叨了一下午,直到陈二郎赶车带着孙五娘回来。   “拿到啦!”一进门,孙五娘就跳下车,骄傲地道:“我爹担心咱们用得上,特意给留着呢!”   亲家公知道女儿婆家要做吃食买卖了,这几日都把好肉留着,若他们上午不来,就下午拿出来卖。这不,孙五娘一去,就把肉给他们了。   “哎?人呢?”没有得到应有的夸赞,孙五娘惊讶道。   钱碧荷从厨房里出来,脸上带着愁色:“你们回来啦。买到就好。”   “这是咋啦?”孙五娘纳闷不已,“出啥事啦?”   “还不是宝丫儿?”钱碧荷把事情说了一遍。   才说到一半,孙五娘的嘴巴就张得老大,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待听到最后,直是眼泪汪汪,口水哗哗:“宝丫儿!宝丫儿啊!我亲妹子!”   扑进屋里,就嚎道:“放开我妹子!谁都别欺负我妹子!”   “别捣乱!”杜金花没力气搭理她,喝了一声。   最终,全家女人也没拗过陈宝音。哪怕孙五娘呢,最后也劝她退掉,至少退一半吧?一人四盒,实在太多了。   “不退。”陈宝音道,“你们拿着用。若是用不完,拿去送人也行。”   话一说完,又挨了杜金花一下。送人?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拿去送谁啊?她心疼。   孙五娘倒是想着,可以拿回娘家一盒,送给她娘。这不是以后要经常从娘家拿肉吗?又不是从前,一年到头也拿不几次。常来常往的,孙五娘也是会做事的人。   钱碧荷?她娘早就去了。娘家嫂子,待她也就那样,她可舍不得送去。留着给兰兰用,涂脸上,涂手上,总是用得着的。   至于杜金花,她嘴上骂骂咧咧的,确认闺女就是不退,她心疼了一晚上,然后拿了一盒,去前头送给本家大嫂了。   “败家孩子!”她跟大嫂抱怨,“手可真松!一人两盒,连兰兰那孩子都有!兰兰用得着啥?她还那么小!”   大嫂抱着孩子喂饭,说道:“宝丫儿心实,是个好孩子。”   她自己用,也没人说啥。偏她给家里人都买了,连小侄女兰兰都买了。这不是心实是啥?   “啥心实,她就是个傻子!”杜金花说着,心里又酸又软。傻闺女哟,手里捏着钱不好吗,非得给一家子都花掉。   大嫂头也不抬,说道:“没人是傻子。宝丫儿不傻,如果她觉得不值,才不会花这个钱。大郎他们也不是傻子,这个妹子怎么样,心里都清楚。”   杜金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说道:“宝丫儿且懒着呢,衣裳都是她两个嫂子给她洗,到了晚上,大郎媳妇从来不忘先给她烧汤婆子……”   这边杜金花跟人说着话,那边孙五娘也抽空出去显摆:“我小姑子,最喜欢我了!去趟城里,都不忘给我捎面脂。好贵一盒呢,陈二郎都没舍得给我买过!”   “单给你买了?”有人不信。   孙五娘道:“那,那怎么可能?我小姑子是那样不懂事的人吗?给我们都买了。”   “那你怎么说是最喜欢你?”又有人问。   孙五娘挑着眉头道:“因为她给我买了两盒!”   “噫,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孙五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得意地道:“不信你们去问!问我婆婆,问我大嫂!”   婆婆才不爱跟人说这些,她们问也白问。至于大嫂,从不与这些人往来,便是凑到她跟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得意洋洋地炫耀一番,把瓜子嗑完就走了。听到身后的婆娘们感慨,她们家越来越红火了,如何如何,心里美滋滋的。回到家,把四盒面脂摆在一起,挨个亲了一口。   然后跑去正房,说道:“娘,咱抱只小狗不?”   杜金花正给陈有福补衣裳,他砍柴时不小心把袖子刮破了,闻言抬头道:“抱小狗?”   “是啊。”孙五娘凑近她,小声道:“娘,咱家如今不比从前,我怕招人眼。”   杜金花一听,心里凛然。想起床底下藏的瓦罐里,想起闺女随便放在箱子底下的,又想起大儿子房里和二儿子房里的私房银子,正色道:“是得抱一只。”   见婆婆赞同她的提议,孙五娘很高兴,立刻道:“听说隔壁村有人家里生了小狗,等二郎回来,我让他去抱一只!”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声:“大娘?大娘在家吗?”   撇撇嘴,杜金花起身出去:“在哪。”   “顾兄弟又来了?”孙五娘好奇跟出去,“这回又来干啥?”   外面,顾亭远挎着只篮子,等杜金花走近了,便道:“大娘。”   “你有啥事?”杜金花问道。   顾亭远道:“家里炖了一锅豆腐,送给大娘尝尝。”   炖锅豆腐,还要巴巴的送来。不过,杜金花心里是满意的,谁不喜欢议亲的人家殷勤些?   “你有心了。”她伸手接过。   篮子上盖着一块布,杜金花揭开一瞧,说道:“旁边那是啥?”   碗旁边,有一个纸包,外面印出油渍来。顾亭远抿抿唇,轻声答道:“晚辈捉了几只麻雀,油炸过,想送给宝音尝尝。”   杜金花瞪眼:“你叫她啥?”   “陈,陈小姐。”顾亭远忙改口。   杜金花撇撇嘴,说道:“等着。”她要把豆腐倒腾出来,然后还给他篮子和碗。   “是。”顾亭远老实等在院子外面。   孙五娘嗑着瓜子,上前跟他搭话:“顾兄弟,你打哪儿捉的麻雀?”   “在院子里。”顾亭远回答。他本来想打只野鸡,炖了给宝音赔罪,谁知运气不佳,在山里晃荡了两日也没打着。无奈,只能盯上了麻雀。   “咋捉的?”孙五娘好奇又问。   顾亭远回答:“冬季麻雀少食,往院子里洒些秕谷,上面盖个箩筐,用棍子撑起,待麻雀落下来吃食,便把棍子拉倒。”   孙五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很好奇,又问:“你就蹲在旁边?等着麻雀飞落下来?还是趴在旁边?啥姿势方便啊?”   顾亭远还没回答,杜金花已经回来了,喝斥道:“就你话多!回去!”   孙五娘嗑着瓜子,退到一边。   杜金花把篮子递给顾亭远。   顾亭远接过篮子,只觉重量不对,揭开上面的布一瞧,惊道:“大娘,这……”   岳母怎么给他回了一块肘子?   那他岂不是占便宜了?   “这啥这!拿走!”杜金花板着脸道,“还有,往后少去学堂那边转,陈家村这么大,哪遛不开?”   顾亭远一听,顿时怔了一下,面上犹豫:“这,恐怕不妥。”   “有啥不妥?”杜金花道。   顾亭远看她一眼,便低下头去,解释道:“从前我总去,大家都知道。倘若我不去了……”   别人会不会想,咋了?不结亲了?为啥呀?出啥事啦?是谁的问题啊?   猜测到宝音身上,总归不好。   心念一转,杜金花也明白过来,顿时大怒:“好哇!姓顾的,你早就打算好了,你成心的是不是?”   顾亭远忙作揖:“晚辈不敢!”   他当真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她,忍不住就遛达过去了。   杜金花才不听他解释,夺回那块肘子肉,扭头就往里走:“慢走不送!”   顾亭远一脸羞愧,长揖不起。直到杜金花进了屋,院子里看不见人,才直起身。挎着空篮子,往家走去。   陈宝音上完课回来,就听杜金花道:“你屋里有吃的。”   “啥啊?”陈宝音好奇问。   走进屋里,就见桌上放着个盘子,里面是一个纸包,上面印出油渍。好奇走过去,拿起来,一股肉香气悄悄钻入鼻尖,她忍不住嗅了嗅,打开纸包,只见里面是两只麻雀。   油炸过的,难怪闻着香。   “娘,你炸的啊?”她走出去道。   杜金花见她走出来,很没好气,那么一点儿玩意,不够塞牙缝的,自己躲屋里悄悄吃就完了,出来干啥?   “你娘我舍得用油炸?”她道。   陈宝音撕麻雀腿的动作一顿,晓得是咋回事了。她哼了一声,喊道:“兰兰,金来,银来。”   把三个孩子都喊到跟前,一人撕了条麻雀腿。   孩子嘛,有点吃的就高兴,含在嘴里道:“谢谢姑。”   两只麻雀四条腿,还剩下一条腿,陈宝音撕下来,去喂杜金花。杜金花嫌弃地撇开头,道:“走开!不够寒碜人的!”   陈宝音便去撕胸脯肉,胸脯上还是有点肉的,她喂到杜金花嘴边:“这样呢?”   杜金花嫌弃地看着她,好像在看傻子。她是馋这点肉的人吗?没好气道:“去去去,吃你的去。”   老太太如今学精明了,陈宝音不是每次都能塞她一嘴了。嘿嘿一笑,自己吃了。   杜金花见她吃得没心没肺的,就道:“我还以为你不肯吃。”   顿了一下,陈宝音道:“我为啥不吃?”   “你知道你为啥不吃。”杜金花瞅她一眼,哼笑一声。   不是才跟人生了气?   这事儿杜金花已经知道了,是顾舒容来说的,好生解释一遍,说她没那个意思,顾亭远当然也没有,让宝音千万别误会。   “误会啥?什么也没有。”杜金花说道。   两家还没定下来,误会什么?跌份儿。不过,杜金花总算知道闺女为啥生着气回来,心里想道,姓顾的看着老实,没想到还挺招人。   她心里有点犯嘀咕,这男人招人,就不是好事儿。但是,顾亭远长得好,性子好,不招人也不大可能。总归他心正就行,别的不好强求了。   “我就吃!”陈宝音已经涨红了脸,偏还倔强地道。   她为啥不吃?她只是生气,又没说不考虑他了。为啥不吃?这么好吃的。   杜金花嗤一声,道:“吃,你吃吧。”   心里一松。还好,闺女不是头倔驴。要是因为这样,就闹脾气,连人家送的东西都不肯吃,可就傻了。   家里要抱只小狗来养,最高兴的就是兰兰了。   自从上回陈大郎允诺过一句,她就记心里了,但这阵子家里忙,都忘了这事,她一向懂事,虽然失落但还是没央求。饭桌上得知要抱小狗来养了,高兴得不得了!   “你这么喜欢,就给你养了。”杜金花说道。   兰兰连忙点头:“我会好好养的!”   陈二郎从饭碗里抬起头,说道:“要不问问顾兄弟,抱一只不?他们姐弟俩住北边,养只小狗,也警醒些。”   杜金花便道:“那你等会儿去问问。”   “哎。”陈二郎又低下头去吃饭了。   次日,陈有福就从隔壁村抱了两只小土狗回来。一只浑身都是黄毛,一只四蹄是雪白的,兰兰一眼就相中那只白爪子小狗了,说道:“爷爷,我要这只!”   “好,给你。”陈有福说道。另外那只通体黄毛的,就给顾家养了。   家里有了狗,兰兰别提多上心了。姜黄色的小狗,还没满月,身躯软软的,叫起来奶声奶气。兰兰只要在家,就会抱怀里,给它喂食,喂水,摸毛。   就连晚上睡觉,都想抱被窝里睡。陈大郎不允许,她就等爹娘睡着了,悄悄下床,把小狗抱床上去。   家里都知道她喜欢小狗,小动物嘛,谁会不喜欢。金来和银来也喜欢,会去叫它,摸摸它,抱抱它。   “姑姑,你不喜欢黄豆吗?”兰兰见姑姑从来不逗小狗,好奇地问。   陈宝音正经点头:“我不喜欢狗。”   “哦。”兰兰听了,就不抱着狗到她面前晃了。   陈宝音也努力不把视线放在狗狗上。   这不是她的狗。   她只会养自己的狗,只认她一个主人。她也会把它抱床上,亲亲它,摸摸它,给它吃好吃的,逗它玩,跟它说话。   顾亭远又送来几次吃的,有炖的鸡汤,有炸肉丸,有蒸素包子,陈宝音很快气不起来了。这家伙,做的丸子真好吃。   再在路上偶遇他,便不会装看不见他了,而是站定,轻轻颔首:“顾先生。”   得她主动搭话,顾亭远惊喜过望,忙回礼:“陈先生。”   一句“陈先生”,让陈宝音嘴角微弯,冲他点点头,便往前去了。   顾亭远站在原地,回身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笑容越来越大。她不生气啦!   下次,做点什么送她好呢?   陈宝音是个馋猫。她自己知道,但她不知道顾亭远也知道。还以为顾亭远送吃的,只是因为不打眼,不会显得太轻浮。   吃了顾亭远好些东西,她已经不生气了。而且,她本来也没有生气,认真来说,那更像是胆怯。她见到他招人,就担心他守不住,担心自己看不住。   可是之前明明说好的,不害怕,什么也不怕。这次怎么又犯了呢?她只允许自己犯一次!   住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顾亭远每旬还会讲课半日,跟他说话的机会太多了。   这日,顾亭远讲完课,刚从教室里走出来,就被大姑娘小媳妇围住了:“秀才公,我家大志学得怎么样?”   “我家顺子聪明不?秀才公瞧着,他以后有出息不?”   “顾先生,不知我阿弟听课可认真?”   顾亭远跟众人保持三步距离,闻声回答:“孩子们都学得很认真。”   “勤勉些,总有盼头的。”   好一阵子,才把众人送走。顾亭远直起身,抬起眼,就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女,双手揣在兔毛手筒里,表情……   “陈先生。”他忙作揖。   陈宝音点点头:“顾先生。”   哼。   桃花成精吗?这么能招人。   陈宝音盯着他,心里窜着火,拳头也发痒,幸亏有袖筒遮着,她暗道。   但顾亭远多了解她,这样的眼神,他前世看得多了,下意识的耳朵就是一疼。浑身绷了绷,他走上前,请教道:“不知在下教得如何?”   “好着呢。”陈宝音凉凉道,“反正我讲课这么久,从没人问我,孩子们听得怎么样,以后有没有出息。”   为啥?她不是秀才呗。   孩子们跟着她读书,识字就行。还求啥?   她自己知道,顾亭远也知道。但知道归知道,他不能这么说。好在,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他温和一笑,说道:“你想吃红枣牛乳还是苹果山楂水?”   陈宝音猛地睁大眼睛,揣在手筒里的双手一攥。   “家姐打算做点午后甜品,但是不知道做哪个好。可否请陈小姐给个意见?”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跳动着细碎的光。   陈宝音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咬咬唇,狠狠瞪他一眼,扭头走了。   真是的,净来馋她!   杜金花难道会让她吃吗?怕要数落她半天!   送些正经吃食还罢了,他若是送这样不管饱的甜点,杜金花一准儿要骂他不会过日子,把他原路骂走,还会来骂她:“丢人不丢人?拿这些玩意儿讨好你,以为你是猪吗?什么都吃!”   “陈小姐,”顾亭远缓缓跟上,离她有一段距离,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她听见,“家姐一人在家,很是孤单,可否请陈小姐得空了去陪陪她?”   不送她家里去,她来他家里呀!   陈宝音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道:“我要上课!”   今日可不是她休沐的日子。   “在下很喜欢村里的孩子们,想多给孩子们讲讲课,不知陈小姐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顾亭远声音恳切。   这简直是把台阶递到她脚下来了。陈宝音不由得回身,上上下下打量他。 第73章 分钱   这人, 真的很会讨好人。事情都办到她心里去了,叫人没办法不乐意。   “你很喜欢孩子们?”她问。   顾亭远回答:“是,还请陈先生给在下一个机会。”   眼睛弯了弯,陈宝音点点头:“那好, 今日下午, 你继续来上课吧。”   这么大一个秀才,给孩子们讲课, 必然不会误了学生们。他愿意, 陈宝音也求之不得呢——反正薪俸仍是她的,不必分给他。   “多谢陈先生成全。”顾亭远面露欢喜, 好似当真很高兴能够给孩子们上课,一揖到底。   陈宝音看在眼里, 忍不住弯起唇角, 在心里轻哼一声。这人,当真不是个好东西。如此会溜须拍马,坏透了。白瞎了一张老实脸。   她撅着嘴, 转过身, 脚步轻快地走了。   下午,陈宝音把兰兰和金来送到学堂,对孩子们说下午仍是顾先生讲课, 便堂而皇之的溜了。   一路轻快地来到村北头,两间茅草屋前, 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 抿抿唇, 唤道:“顾姐姐?”   “是宝音来了?”顾舒容从屋里出来, 面容欢喜, 招招手道:“进来, 快进来。”   陈宝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进了屋,坐下。   “我在家闷坏了,还好你来陪我说话。”顾舒容高兴极了,一边絮叨着,一边端上已经煮好的红枣牛乳,一人一碗。   “顾姐姐客气啦。”陈宝音道。   顾舒容道:“不是客气,我真的很高兴你来陪我说话。宝音,你真是个好姑娘,心眼太好啦。”   这让陈宝音不禁怀疑,顾亭远到底怎么跟顾舒容说的?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顾舒容道,“李家庄有人要写家书,求到阿远这儿,阿远不要他的钱,那人便送了我们一小桶牛乳。有的人不喜欢这个味儿,觉着腥膻,我加了点蜂蜜和茉莉花,不知道会不会好些。你尝尝看,怎么样?”   顾舒容目光热切,看上去热情极了。   她实在憋坏了,本来常常去陈家串门,但这阵子陈家忙得很,她便不好打扰了。别人家,顾舒容不熟,加上说亲一事放出狂妄的话,不少人在背后说她闲话,她也不爱去。   虽然家里有只小狗,但小狗不能说话不是?不几日,就闷得不行。她跟弟弟抱怨,弟弟便说,你做些吃食,我请陈小姐来陪你。   顾舒容不知道做什么合适,顾亭远便说,家里不是有牛乳,可以用牛乳煮红枣,热乎乎的,甜丝丝的,姑娘家应该会喜欢。顾舒容才煮了这个。   “好吃。”陈宝音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蜂蜜的醇香,红枣的甜香,茉莉花的清香,真是满口的香甜!   顾舒容很高兴,说道:“你喜欢就好。”   与此同时。   村口的学堂里,顾亭远在跟孩子们讲述科举的经过,从童试到乡试,再到会试和殿试,分别在哪里考,都考什么,要经历多少关卡才能走到殿试,面见圣上那一步。   孩子们听得很向往,丝毫不畏惧,幻想着自己一关关冲过,最终走到金銮殿上,被皇上青睐有加,官袍加身,风光无限。   村正路过,站在教室外面听着,眼底闪过怀念。曾经,他也是这样充满大志向,以为自己会出人头地,做大官。   对陈宝音不上课,让顾亭远代课,村正心中只有赞许。陈家这个姑娘,是一心一意为了村里娃娃啊!   第二日晌午,顾亭远在学堂外面等陈宝音下课。   “顾先生。”经过的孩子们,纷纷向他行礼。   顾亭远还礼,等孩子们都走干净,才看向陈宝音,说道:“昨日我与他们讲科举,尚未讲完。今日下午,可否接着继续讲?”   陈宝音挑挑眉。她已经从孩子们口中听说了,想让顾先生接着给他们讲。   “可以。”她点点头。   给孩子们长见识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这些事情,她只知一二,远没有顾亭远这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熟悉。   “那,可否请陈小姐再陪我姐姐半日?”顾亭远拱手,恳求道。   陈宝音瞧他一眼,没吭声,扭头走了。   是因为顾姐姐大方爽利惹人敬,她才去的,可不是因为他求她。   午后,睡醒午觉起来,陈宝音仍是先把兰兰和金来送到学堂,确认顾亭远就位,才转身离开。   她去陪顾舒容说话,顾舒容高兴极了,端出苹果山楂水来招待她。除了这个,还有一盘花生杏仁糕:“早上新做的,你尝尝。”   陈宝音便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惊叹道:“顾姐姐,你真贤惠,什么都会。”   顾舒容眼神一闪,哪里是她什么都会,是阿远什么都会。但这会儿却不好提,若是不提阿远,她们两个姑娘家,说什么都自在。提了他,就不好说话了。   “你喜欢吃,就常来。”她笑道。   陈宝音点头:“好。”   说是这么说,但陈宝音没有太多时间。她要教孩子们读书,每十日才放假一日,还不定有什么事情。   只是,顾姐姐人不错,她有空了愿意过来坐坐,说说话。   之后,顾亭远没有再提代课。再提,她也不会应了。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次数多了,总不像那么回事。   时间一日日流淌而过。   陈宝音回到陈家村时是深秋,眼下已经是寒冬了。离过年,不到一个月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吃完饭,把孩子们哄睡着,围坐桌边数钱。   “快数数,今天挣了多少?”陈二郎激动地盯着桌子中央的一摞铜钱。   向来沉默的陈大郎和钱碧荷,此刻也不禁满含期待地看着桌子上比往常高出许多的小山。   “今日多卖了两个肘子。”陈大郎忍不住说道。   除了汤面之外,家里还卖熟食。有人吃着汤面上的肘子味儿好,可以买半个或一整个肘子带走。   陈宝音划拉钱币惯了,眼尖手快,很快数完说道:“六百七十六文。”   “哇!”   全家人都不禁激动起来。   “减去成本呢?”孙五娘嘴快问道。   陈宝音在心里过了一遍,五十七碗面的成本,两个肘子的成本,很快说道:“三百一十九文。”   “哇!”   一家人都忍不住叫出声。三百多文钱!老天爷,这是一天挣的呀!仅仅一天!   “今日是巧了,不是每日都能赚这么多。”杜金花最先回过神,努力板起脸说道:“若是没有两个肘子,可赚不了这么多。”   “那也两百多文钱呢。”陈二郎嘴快说道。   两百多文,谁不知足?啊?有谁?   杜金花没好气瞪他一眼,低下头,把铜钱划拉进钱袋子里。   这时陈二郎吸了吸口水,两眼放光地搓着手,说道:“离过年也就二十来天,满打满算,咱们还能干半个月。那,啥时候分钱?”   快到月底了,先分一次,还是年前一块分?   让陈二郎说,他巴不得天天分钱!   “你们咋想的?”杜金花划拉钱币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桌边坐着的儿子儿媳们。   陈大郎说道:“咋样都行。”   反正不会少他们的,早分晚分,区别不大。   陈二郎就不这样想了,他觉得早分早到手里,早开心!甚至,还可以给孙五娘买点东西。   之前他想给孙五娘买面脂,结果钱不够没买成,现在孙五娘不需要面脂了,他可以给她买点别的,比如一把新梳子。   “现在分呗?”他讨好地看向杜金花,“娘,好不?”   杜金花嫌弃地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嘿嘿。”陈二郎傻笑。   杜金花嫌弃地拍开他的脑袋,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分吧。”   “宝丫儿,咋分?”杜金花看向闺女。   家里一向是陈宝音记账,每天赚了多少钱,每月一共多少,都是谁赚的,怎么赚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分完钱后,哪一房分了多少,公中还剩下多少,也记得清清楚楚。   “咱们卖汤面,一共卖了二十三天,总共赚了三千九百一十文。”陈宝音看着账本,慢慢说着,“按照家里的规矩,十取一,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总共可以分得三百九十一文钱。”   说完,她将账本合上,问杜金花要来钱袋子,倒出一堆钱币,拨出三百九十一文,堆成一堆。   “这个月,二哥赶车八日,赚得六十三文,十取一,可得六文。”又拨出六文钱,单独放在一起。   余下的钱币,陈宝音装回去,把钱袋子还给杜金花。   “……”陈二郎。   看看那少得可怜的六文钱,又看看小山一样的三百九十一文,忍不住咽了一下。赶车和卖吃食,差得也太多了!   孙五娘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猛地拍了一下陈二郎的手臂。   “如何分这三百九十一文钱?”陈宝音说着,目光划过大哥大嫂,又看向二哥二嫂。   陈大郎想也不想就说:“一人一半。”   话落,陈二郎也没过脑子,说道:“不行!”   见陈大郎看过来,他忙道:“大哥,方子是大嫂调配的,肉是大嫂煮的,我只是给你们赶车外加吆喝,拿不了一半。”   给他拿一半,他亏心。   陈大郎皱眉道:“一家人,何必分得这么清?”   这句话很有意思,让陈宝音忍不住挑挑眉,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起来。   只听陈二郎正色道:“大哥,古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该咋算咋算。”怕陈大郎不懂,他索性说了狠话,“大哥,如果是我配方子、煮肉,我不会分给你们一半!”   谁干得多,谁就拿得多,这在陈二郎看来才公平。   陈大郎一愣,眉头渐渐皱起来。   二郎这个人……   “二郎说得是。”出乎意料,钱碧荷开口了,神情温柔,但是眼神坚定,“那就按出力多少来分吧。” 第74章 算账   话落下, 陈大郎先愣了下。二郎的兄弟情分薄,妻子怎么也同意?   只是,他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们都觉得这样妥当,那便这样吧。   “二郎, 你觉得怎么分好?”钱碧荷看着陈二郎问。   陈二郎挠挠头, 咧嘴一笑,说道:“大嫂, 我都行。我就是赶个车, 吆喝几声,给多少都行。”   反正, 总不能比他赶车分的六文钱少吧?   视线在桌上一扫,经过那一小堆铜钱, 陈二郎伤眼睛似的赶紧移开。   钱碧荷想了想, 说道:“料是我配的,肉是我煮的,面是我揉的, 但二郎每日赶车也很辛苦, 帮着我们支摊子,吆喝,招待客人, 今日两个肘子能卖出去,便是二郎吆喝的好。”   陈二郎不好意思, 忙道:“大嫂别这样说, 哪是我的功劳, 明明是你做的肉好吃。”   钱碧荷浅浅一笑, 说道:“咱们按三七分, 我们七, 你三,你觉着如何?”   这个分法,陈二郎是满意的,他嘿嘿一笑,摸着桌子道:“会不会太多了?”   刚说完,就被孙五娘踩了脚。扭头,立刻被狠狠瞪了一眼,只有嫌少的,哪有嫌多的?   陈二郎嘿嘿一笑,又看向钱碧荷:“大嫂,给两成也行。”   虽然他觉得自己吆喝挺卖力,招待客人很用心,还交了几个朋友每天都来吃一碗,但……两成也行!   调料配方比什么都珍贵,他晓得的。   钱碧荷笑道:“二郎不嫌三成少就好。”说完,看向陈宝音,“宝丫儿,你给咱们分一下。”   他们点钱都不如陈宝音利落,这种事还是要麻烦她。   “好嘞。”陈宝音爽快应道。刚要点,就见一只大手伸过来。   “哪用那么麻烦。”陈大郎伸出大手,在小山一样高的钱堆里划拉两下。   分出两堆钱币,一堆多,一堆少。他把少的那堆往陈二郎方向推了推,说道:“你的。”   然后扒拉多的那堆,让钱碧荷收起来:“咱们的。”   陈宝音沉默了。   大哥真是个实在人啊!   被他划拉的两堆钱,差不多就是三七的样子。仔细瞧着,比三七要多,陈二郎拿到的比三成多一些,又到不了四成。   陈宝音不知道大哥是随便一划拉,还是心里有准数,但她很佩服:“大哥,你真行。”   陈大郎面无表情,仍旧是那副沉默模样:“天不早了,早点分完回房歇息,明儿还要早起。”   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分那么清楚,一毫一厘的计较,陈大郎觉着很不像样。   这么分,陈二郎当然没意见!他嘿嘿笑着,很不好意思,说道:“谢谢大哥。”   大哥照顾他呢!陈二郎能不高兴吗?决定等自己赚了钱,也这么照顾大哥。   孙五娘当然更高兴啦!这一堆,搭眼一看就比三七要多!她很高兴,兜起钱币,就对陈二郎使眼色:“走了,走了,明儿还要早起赶车呢。”回屋数钱啦!   “好,好。”陈二郎站起来,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子去了,“爹,娘,宝丫儿,大哥大嫂,我们先回屋了啊。”   杜金花撇撇嘴:“回吧。”   钱碧荷也已经收好钱币,起身道:“爹,娘,宝丫儿,我们也回屋了。”   “去吧。”杜金花道。   很快,屋里只剩下老两口和陈宝音。   “算算你的吧。”杜金花把攥得紧紧的钱袋子松开,重新倒回桌上,踢踢陈有福,“拿绳子来。”   她要把这些钱串起来,串成一吊一吊的。   陈有福去拿绳子了,陈宝音重新打开账本,看着上面的账目,笑道:“娘,还敢给我钱啊?不怕我又败家?”   上回她买面脂,被杜金花叨叨了好久,气上来了还会捶她。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捶不疼。   “你再敢胡乱买东西试试!”杜金花狠狠瞪她一眼。   陈宝音嘻嘻一笑。   陈有福拿来了绳子,跟婆娘一起数钱。   两人没读过书,不识字,数数也只能数到十。先是数出十文钱,放一堆,再数十个一堆,作一百文,十个一百文就是一吊。   陈宝音算着属于自己的三成。之前说过,不管家里做什么买卖,十取三,是她的。三千九百一十文,取三成,就是一千一百七十三文。   二哥赶车的六十文,取三成,是二十文。   炒瓜子的钱,因为是陈有福在炒,陈宝音就不取了。   一共一千一百九十三文,她扒拉出一百九十三文,然后等着陈有福和杜金花数出一吊钱,直接拿过来。   “啪!”杜金花打她手背上,“懒得你!数钱!”   老两口半天才数出一吊钱,陈宝音可倒好,直接拿走了。是人干的事不?   陈宝音嘻嘻一笑,还很有理:“你之前又没让我数。”   气得杜金花,又想打她了。这嘴贫的,咋比陈二郎还厉害呢?   “别气,别气,我这就数。”陈宝音讨好道。   她数起来就快了,没多会儿就把钱分成一堆一堆。每一堆是一千文,串起来就是一吊。其他是零散的铜钱。   杜金花起身,把门关紧,上闩,然后走到床边,趴下取床底的钱罐子。   她往里放钱的时候,背对着两人,陈宝音就笑:“娘,你猜我知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   杜金花放钱的动作一顿。随即,没好气地道:“你知道。”她咋不知道?那账本上都写着呢。   把钱放好,杜金花走回来,问道:“你再跟我说一下,咱家现在多少钱了?”   陈宝音都不用看账本,就说道:“整数是五十三两,余钱大致是二百文。”   “哎哟。”杜金花轻轻道,捶胸口,“这么老些啊?”   简直跟做梦一样。   其实家里原就有七两,后来侯府那边送来两次钱,陈宝音给分了分,安排了些事情,花花用用的,加上近来家里挣的,炒瓜子赚了一两多,陈二郎赶车挣了二百多文,以及卖汤面的钱。   “这算啥,还不够买个宅院的。”陈宝音把属于自己的铜钱包起来,说道:“在镇上买座宅院,没二三百两下不来。你没见二哥馋那样儿?”   陈二郎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谁都知道他动心了。   “做他的春秋大美梦!”杜金花啐道。二三百两?做梦去吧!   别看家里现在有这些银钱,但其中三十两是当初说好给金来读书用的。读书,老费钱了,杜金花现在比谁都清楚,上回她问金来,明明有一套笔墨纸砚,怎么不用啊?   金来说,舍不得用。杜金花就道,不是有那么多呢?金来说,就一百张,用一张少一张。   那套笔墨纸砚是赵文曲给的,读书的孩子们都有一套。杜金花本来想说,用完了,再给你买。等她听完金来算的价格,就说不出这话来了。   一套笔墨纸砚是六百六十六文钱,单算一刀纸,就得两百多文。一百张纸,是两百多文钱,一张就是两文钱啊!   十张纸,就能买一斤猪肉了!二十张纸,就是一个大肘子!金来算得清清楚楚,哪还舍得用?根本是一张都舍不得用了。   读书这么贵,金来读出头,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买宅院?且等着吧!   本来还觉得五十两银子很多,想到金来读书这事,杜金花不觉得多了。她叹了口气,说道:“不早了,回屋睡吧。”   “哎。”陈宝音起身抱着钱走了。   走到门口,又回过身,说道:“娘,你别忧愁,咱读得起书,也买得起宅院。”   看着闺女笑起来灿烂可人的脸庞,杜金花心里定了定。   是了,宝丫儿回来之前,谁想过让孩子读书?总归就七两多银子。可现在呢?金来读书了,家里的银子还变多了。   日子会好起来的,杜金花心想。有宝丫儿跟她一起使劲儿,抽着一家老小上进,咋能好不起来呢?如果好不起来,就是抽的不够用力,再狠狠抽就是了!   “谁忧愁了?”她立刻绷起脸,“别瞎操心,睡你的觉去。”   等闺女回屋了,她重新拴上屋门,把钱罐子推去床底,拍拍手,爬上床。   想到床下是五十多两银子,又心热起来。   五十多两银子啊!老天爷,杜金花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攥着这么多钱。   “咱不能亏待宝丫儿。”她说道。   没有宝丫儿,没有她一心为家里着想,为哥嫂着想,为侄子侄女们着想,哪有现在的日子?   “没人说亏待她啊。”陈有福诧异道。   杜金花心里紧了紧,低声说道:“以后,改半年分一次钱吧?”   这次是没人问。等到以后,赚得多了,仍旧月月分给宝丫儿钱,老大老二还愿意不?   “都行。”陈有福说,“孩子们愿意就行。”   横竖他是不操心的。管家有杜金花,数钱有宝丫儿,他只要摁着两个儿子孝顺老实不惹事就行。   “我跟你说有啥用!”杜金花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睡了。   家里挣了钱,人人都很高兴。天不亮就顶着寒风赶车进城,也不觉得冷了,心里热乎乎的。   昨晚陈二郎和婆娘数了铜钱,有一百三十四文。喊醒金来,让他算三百九十一文钱的三成是多少,算了两遍,都不到一百三十四文。知道大哥手松,照顾他们,别提多高兴了。   一高兴,陈二郎除了给婆娘买梳子之外,还给兰兰买了朵绒花。他这个当小叔的,总归不能小气不是?   “谢谢小叔!”兰兰得了绒花,别提多高兴了。绒花是嫩黄色的,她的小狗是姜黄色的,都是黄色,她觉得可搭了,喜欢得不得了,每天上学都戴着。   而赵文曲的十五本《千字文》,终于磨磨蹭蹭的写完了。   “走,跟我回去,认干娘!”他把十五本《千字文》往陈宝音面前一放,就去拉她的手。 第75章 算了   一段时日不见, 赵文曲瘦了,也憔悴了。   从前那股浑不在意的、肆无忌惮的气质,都收敛了许多。   陈宝音很好奇赵老太太是如何管着他的。要知道之前说起来,赵老太太坚决不肯来硬的, 譬如关着他、不给他饭吃等等。   “不慌。”陈宝音挣开, “我先检查一遍。”   万一他胡乱抄写,字迹不合格, 有错漏, 她可是要打回去的。   赵文曲垂眼,看着少女细白的手指翻动他花费许多时间精力, 又爱又恨的抄本。   别开眼睛:“你检查吧。”   陈宝音打开最上面一本,每页翻动, 检查起来。   赵文曲的字迹竟然没有不堪, 虽然比不得顾亭远,但跟她还是能比一比的。   到底是曾经读过书的,她心想。   不急不缓地检查, 检查完一本, 便又打开另一本。赵文曲听着她翻动的声音,拳头攥了攥。   这不是他抄写的最初版本,他写废了好些本, 才终于……写出这些来。   原先他是想随便抄写的,一群村里泥孩子, 衬得起什么?有纸有字, 能看就行。   但他越写, 就越想起当年。   想起父亲教导他读书时, 想起严厉教导他的先生, 想到那些殷切期许, 想到他曾经的认真虔诚,想到光鲜生活背后的肮脏败坏,想起……   他越想,越写不下去,随意挥笔,乱七八糟的字迹将雪白的纸张糟蹋得一塌糊涂。他看着心烦,撕了重写。   重写,仍是心烦,又撕了重写。一遍一遍,数不清是多少遍,他终于倦了。   一群泥孩子而已,他心中想道。他们既没有尝过富庶的滋味儿,也不知道人坏起来可以有多坏,他们只是想读个书而已。   一群读了今日没明日,混日子胡闹的泥孩子。心里想着,他渐渐心里平静下来,练了练字,认认真真把十五本书抄写完了。   “啪。”陈宝音检查完最后一本,跟其他书放在一起。   赵文曲转过头,问道:“如何?”   “很好。”陈宝音点点头,“多谢赵公子相赠。”   赵文曲面色淡淡,说道:“不用谢。你与我回家,认干亲就是谢我了。”   “不急。”陈宝音却道。   赵文曲猛地皱眉:“为何?”   “因为这只是第一关。”陈宝音道,“你后面还有很多关要过。”   赵文曲愣了一下,陡然怒了:“你耍我?!”   陈宝音讶异道:“赵公子何出此言?从一开始,我便说的是,会考虑一下。”   她并没有说,他抄写完十五本《千字文》,她就会认赵老太太为干娘。她说的是,会考虑一下。   “你要如何才肯?”赵文曲沉下脸。   陈宝音把玩着戒尺,脸上轻描淡写,说道:“我有两个娘。一个是我亲娘,杜金花老太太,她生了我。一个是养母,淮阴侯府的侯夫人,她养了我。”   她抬眼看着他,眼神玩味:“你觉得,我认的第三个娘,该是什么样的?”   想让她叫一声娘,哪怕是干娘,也得配得上不是?总得跟杜金花老太太、侯夫人打平手才是。否则,对这两个娘可不公平。   赵文曲憋得脸都红了,忿忿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不早说?!   早知道这么难,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从账上支些银子,跑路不行吗?反正快过年了,够他玩乐到过年就行。过年的时候,老太太必定会让人找他回去。   “随便你!”他烦厌地丢下一句,扭身就走了。   这个活,他不干了!   老太太爱怎么怎么,他是不伺候了!   “赵公子慢走。”陈宝音在后面道。   赵文曲头也不回,径直回了家。   “我要五百两银子。”他对管账的老仆道。   老仆为难道:“大爷,不是老仆不给,而是老太太说了,高于一两,就不许给。”   赵老太太毕竟是亲娘,儿子要花钱,她不会一文钱都不给。   不仅给,她还愿意给一千文!但也就是如此了,赵文曲败了不少家业了,从此往后都不能再让他败下去了。   因为赵文曲的浪荡,家里大权一直握在赵老太太手里,她不肯给,赵文曲就一文钱都拿不到。她给多少,赵文曲才能拿到多少。   赵文曲黑了脸:“不给算了!”   扭头就走。   “把他拦住!”赵老太太发话道。   家仆立刻上前,拦在赵文曲面前。   “你要困着我?”赵文曲缓缓转身,脸色阴沉得厉害。   赵老太太看着儿子的表情,心里哆嗦了一下。想到当年的事,有些害怕。他最恨人困着他。   但是,狠了狠心,赵老太太道:“不许你出去鬼混!”   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还要将一百亩地拱手给人,他不戒了坏毛病怎么行?   “行。”左右被拦,出逃无门,赵文曲索性不挣扎了,转身往屋里走去,“我不出去了。”   回到屋里,把门一关。   “砰”的一声,听得赵老太太心里一紧。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走过去拍门道:“文曲,你要银子做什么?你做什么都行,但娘不许你去那几个地方。”   门里面,毫无动静。   赵老太太又拍了几下门,都没回应,她叹了口气,走开了。   她不担心儿子做傻事。他不是小时候那会儿了,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但赵老太太猜错了。   “又没吃?”听到仆人来说,赵老太太渐渐坐不住了。这都两天了,咋还不吃饭?饿坏了怎么办?   她走去赵文曲屋门口,劝道:“文曲,你起来吃饭。你要干什么?你好好说,咱娘俩商量商量,不过分的娘都应你。”   “你想认干女儿,你自己认去。”厌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别叫上我!”   赵老太太犹豫着没应。   说好的,跟陈家丫头配合,治一治赵文曲的毛病。如果不“认干女儿”,这还咋进行?   “让我饿死算了!”屋里头,传来赵文曲暴躁的声音。   赵老太太听不得这话,忙道:“你让娘想想,让娘想想。”   这还用想?屋里头,赵文曲脸色阴沉。   认个干女儿,比饿死他的事还大?捏着一块馒头,面无表情地咬着。   他是在绝食,但他不傻,委屈自己的身体来达成目的,不值。且,他有支使的动的仆人,每日悄悄给他送饭。   赵老太太回屋后,左思右想,没辙儿。于是她叫来家仆,小声吩咐:“准备马车。”   她要去陈家村,问问陈家那个丫头。现在要咋办?   她是聘用她治儿子的毛病,怎么一直到现在,都是自家在管教?这样想着,赵老太太心里很不满。 第76章 说服   陈宝音被叫回家。   看着坐在屋中, 神色不愉的赵老太太,挑了挑眉,走进屋里道:“老太太,好些日子不见, 您可好?”   “哼。”赵老太太看她一眼, “少扯闲篇。你坐过来,我有话问你。”   陈宝音便在桌边坐下, 看过去道:“您要同我说什么?”   “我问你, 那契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你要让文曲改掉坏毛病。怎么到现在, 都是我在管着?”说起这个,赵老太太就很不满意, 重重哼了一声。   陈宝音微挑眉头, 反问道:“您不想管?”   “什么叫我不想管!”赵老太太瞪她一眼,“应该你来管!我不过是配合你!那契书上写着呢,你想不认?”   陈宝音便笑笑, 说道:“那您现在是不想配合了?”   这话说的, 赵老太太噎住了,眼睛越瞪越大,忽而喝道:“陈宝丫!”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她厉色道, “我花银钱土地聘用你,是让你为我儿戒赌的, 到现在为止, 出力气的都是我, 我白给你花钱不成?!”   一百亩地呢!她躺着就挣了?想得美呢!   杜金花就在旁边, 怒道:“赵婆子!你好好说话!”   凶谁闺女呢?呸, 臭不要脸的老虔婆!养出个混账儿子, 还好意思凶别人家的好孩子?   “你叫我啥?”赵老太太怒道。   杜金花轻嗤一声:“咋?你不是老太婆?”天天被人叫老太太,还真叫出尊贵来了!   赵老太太气得不行,就要跟她理论,陈宝音清了清嗓子,说道:“赵老太太,我叫您一声老太太。”她是长辈,又是雇主,陈宝音需得对她客气。   但杜金花就不用了,她们是平辈人,杜金花又不稀罕她什么,叫她一句老婆子怎么啦?   “你给我等着!”赵老太太瞪了杜金花一眼,“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扯嘴皮子!”   看向陈宝音,目光尽是不满:“你给我解释!”   解释令她不满意,她可不会愿意!   陈宝音便道:“您说,到现在为止,出力气的都是您。那我问您,这一个多月以来,赵公子出去几次?”   赵老太太一回想,儿子倒是去过镇上,但跟着的家仆说了,大爷只喝酒吃饭,别的啥也没干。   “那是我管着的!”她用力拄着拐杖,“我让家仆跟着,按着的!”   陈宝音不紧不慢地又道:“莫非您请我之前,不曾管过,不曾让家仆按着?”   赵老太太一噎,脸上渐渐涨红了,嘴唇哆嗦着,狠狠瞪她,又底气不足。   “您管过,也按过,对吧?”陈宝音当然知道,她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是您管不住,是不是?”   所以,说她什么力气都没出,可就不公道了。   她至少出了主意的呀!   赵老太太看着女孩闲适的表情,很想说什么反驳她,但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怎么反驳。   “你可别找我家宝丫儿不痛快!”杜金花这时有话说了,“你出点力气咋啦?那不是你儿子?你不该管的?”   赵老太太瞪过去,那是她儿子,她当然是要管的,但她也出了钱的,请陈宝音管教,可是陈宝音出力气了吗?   “你天天坐在村里,啥也不干,就要我一百亩地,我不干!”赵老太太拍桌子道。   她心疼那一百亩地!   陈宝音笑笑,说道:“您想违约?可以。”不就是一百亩地?她也并不稀罕。   原先不是赵文曲恶霸好色,她担心有麻烦吗?现在赵文曲对她没啥兴趣,这笔买卖不做也成。   “咱寻中人来,毁掉契书,一百亩地可以不给,但之前的定金我也不会退。”她干脆地道。   赵老太太听她这么痛快,反倒心里发虚起来,挪动挪动屁股,说道:“我啥时候说毁掉契书了?我没说。”   “那您此行是来?”陈宝音问道。   赵老太太嘴唇嚅动着,手指在拐杖说摩挲了又摩挲,说道:“你出的这点力气,我看也就值十亩地。”   陈宝音便笑道:“老太太,我不差这十亩地。”   她是尝过富贵生活的人,别说十亩地,再给她一百亩地,她也过不上侯府千金的生活。还真稀罕这点田地不成?   家里现在也不差这些地。穷归穷,但哥嫂都上进,早晚能挣出这十亩地。   再说,现在也不算穷了。   “你——”赵老太太急了。她不差这十亩地,但她差个懂事上进儿子啊!   “你想要多少?”赵老太太绷着脸道,“一百亩,不可能。”   陈宝音神色淡淡,说道:“您心疼田地,您早说。何必抹煞我的心力,说我没出力气?”   “啥你的心力?你做啥了?你就支个招儿,让我认你做干女儿,你还干啥了?”赵老太太提起这个就来劲儿了,“你说说,你都还干啥了?”   陈宝音不由笑了,说道:“那您换个人,认干女儿,您试试管用不?”   赵文曲不是个混的?那眼珠子一瞪,那不规矩的手一伸,几个姑娘顶得住?   “他上回拉我的手,我都没跟他计较。您不想继续约定,您早说,我一早给他手砍了!”她神情冷酷。   杜金花才知道这事,拔高声音:“啥?!他敢拉你手?!”   横眉怒目,劈手就朝赵老太太打过去:“你个糟老婆子!生个糟心玩意儿!祸祸我闺女!我打死你个坏种婆子!”   赵文曲打不得,赵老太太还打不得?   “哎哟!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赵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要还手。   杜金花大骂:“你瞧瞧你!生个什么东西!净不干人事!你就作孽!管生不管养!我闺女给你管儿子,你还骂她没出力气!你个黑心婆子!”   陈宝音搭眼瞧着,赵老太太是个腿脚好的,挨几下不碍事,也就没管了。   管天管地,她管老太太们扯头发?   倒是钱碧荷听到动静,忙走进来,拉架道:“娘,娘,别打了,这是客人。”   “她客个屁!咱家没这样客人!”杜金花狠狠啐了一口,“滚!”   陈宝音也道:“赵老太太,不送了。您若想毁约,下次带上赵村正。”   赵老太太没想毁约,她只是心疼那百亩地。倘若陈宝音费劲巴拉的管教赵文曲,也就罢了,但她啥也没干啊?赵老太太可不就心疼!   被打出去后,她狼狈地坐进车里,气还喘不顺。想到家里绝食的儿子,更是头疼。   “老太太,咱回吗?”车夫道。   赵老太太狠狠捶着身下,说道:“回啥回!”一狠心,又下车了。   不然咋办?她得承认,那姑娘虽然没出啥力气,但她出脑子了。就她那个脑瓜子,还真值一百亩地。   陈宝音那句“你换个人认干女儿试试”,让赵老太太明白,这事儿只能是她,换了别人不成。   “你咋又回来了?”杜金花一瞧见她,就拿扫帚。   赵老太太拄了拄拐杖,说道:“住手!我咋不能来?还没毁约呢!我找你闺女,有话跟她说!”   陈宝音从屋里走出来,神色淡淡:“我还要上课呢,您长话短说。”   废话就不要说了,她没工夫听。比如一百亩地的话。   赵老太太抿抿唇,走进屋里。   把赵文曲绝食的事说了。   “现在咋办?”她问陈宝音。   陈宝音便道:“咱们是让他慢慢的不鬼混了,没让他一下子不鬼混。他憋了这么久,您放他出去一趟又何妨。”   赵老太太立即急道:“他好容易改好了,再一碰那些,不就又变坏了?”   赌钱是有瘾的,赢钱输钱都有瘾,赵文曲好容易有阵子不碰了,咋能又勾他?   “他改好了?”陈宝音挑挑眉,“如果他改好了,为什么还想出去?”   赵老太太愣住。   “他之前不去,不是不想去,是有别的事情分了他的心,才不去。”陈宝音说道。   赵老太太想也不想就说:“那你再给他找点事做。还抄书不?”   上回抄书就很有用,关了他那么久。   “您得给他松快松快。”陈宝音耐心道,“他都抄书那么久了,您不给他点甜头,他要尥蹶子了。”   赵文曲跟赌徒还不大一样。纯正的赌徒,陈宝音没见过。但是,又赌,又色,成日花天酒地不着家的,她见过不少。   用杜金花骂她的话说,那叫有钱烧的。没屁事做,就会花钱。   但是给赵文曲事情做了,也得让他喘口气。像她两个哥哥,还有嫂子,天天辛苦做事,偶尔也放个假,喘口气,嗑嗑瓜子唠唠嗑,给自己花点小钱高兴下。   “您回去后,让他送个炉子过来。”陈宝音道,“我学堂里冷,孩子们手都冻了,让他送点炉子和炭火来。”   赵老太太一听,她又要东西,本能就不大满意。耷拉着脸,说道:“他连饭都不吃,肯来?”   陈宝音就道:“那您跟他说,最迟过了元宵节,若我还不同意,就不要我这个干女儿了。”   三个月,够了。   赵老太太瞪眼睛:“啥?!”   “到时候,咱换新花样。”陈宝音安抚道,“签了契书的,您不必害怕。”   赵老太太心里猫挠似的,忍不住问:“啥新花样?”   “好几个呢,我还没想好用哪个。”陈宝音便道,“成了,不跟您说了,我得回去看看孩子们了。”   不再跟老太太多说,起身打开草帘子,走了出去。   赵老太太在后面“哎哎”的叫,也没叫回人来。杜金花瞥她一眼,又得意又轻蔑:“有些人啊,只能生出个坏种。有些人啊,生的姑娘冰雪聪明。”   她宝丫儿多能耐哟!这老婆子气得半死,还得回来讨主意。   赵老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起身走了。   杜金花大声道:“不送了。”   赵家。   赵老太太下了马车,努力掩去脸上的气愤和不平,装出五迷三道的痴样儿,走到赵文曲屋门口,敲门。   “儿啊。”她缓缓说道,“娘知道你不愿意,娘不逼你。”   屋里面,赵文曲刚睡醒一觉起来。坐在桌边,倒了杯冷水,看向门口方向。   “可是,娘实在太喜欢那个丫头啦!”说这话时,赵老太太狠狠掐了把手心,才没让自己咬牙切齿,“这样,如果过了年,过了元宵节,那丫头还不同意,就算啦!”   正喝水的赵文曲一顿,放下杯子:“当真?”   “唉!”赵老太太便叹了口气,“人啊,得有个自知之明。咱们挖心掏肺的讨好她,也得有个头儿,是不?三个月,足够啦!她若是还不同意,那就是没缘分。娘啊,认啦!”   这话让赵文曲既不甘心,又心里憋气。   他毕竟没混账透顶,心里还是孝顺的,见自己亲娘如此卑微的想认干女儿,偏偏不成,就很不舒服。一不舒服他完成不了亲娘的心愿,二不舒服亲娘看别人比他重。   “行吧。”他缓缓走到屋门口,打开门。   赵老太太大喜过望:“儿啊,你同意啦?”这么好使?那小丫头,一句话就让赵文曲走出门啦?嘿!她咋那么神呢?   赵文曲神情勉强,说道:“就到元宵节。”   “好,好!”赵老太太忙点头。   看着亲娘这样,赵文曲更不舒服了。是不是他太不孝顺了,让她失望透顶,才看上个野丫头,那么喜欢?   他这些年不着调,也不怎么回家,很少跟老太太打交道,面对面的时候都少。也是因此,他忽然间发现,老太太上年纪了,身形都佝偻了些。   如果元宵节后,那丫头还是不同意……那他多孝顺孝顺她吧。   “儿啊,你替娘送点东西过去,好不?”赵老太太想起陈宝音的吩咐,讨好地看着儿子道。   赵文曲神情淡淡:“送什么?”   “炉子!还有炭!”赵老太太忙道,“我寻思着,她在村里教书,这天寒地冻的,多冷啊?孩子们冷着没啥,不能冷着她啊!她多细皮嫩肉啊,从前没吃过苦的,现在——”   “行了!”赵文曲没听完,就打断了她,“我去送。”   真是听不下去。   明明他才是亲儿子。   饿了这么多天,没见老太太关心一句,反倒是那个还没认成的干女儿,这么上心。   “不急不急,”赵老太太跟在后头,“儿啊,你先吃饭,吃完饭再去。”   赵文曲的脚步缓了缓,嘴角绷得没那么紧了:“嗯。”   虽然吃了馒头夹肉,但睡了一觉,还是又饿了。   赵文曲吃着汤面,看着坐在对面一脸殷切的老太太,忍不住道:“我吃完就去!”催什么催?烦人。   赵老太太忙道:“不急,不急,你慢慢儿吃。”她儿啊,傻儿啊,就这么被一个小丫头拿捏住了,真是叫人唏嘘。 第77章 过年   赵文曲送了炉子来。   跟上次抓住她的手就走的急不可待不同, 这次态度很和气,也很有礼:“我娘担心你教书冷着,让我送来的。”他神情中多了几分耐心和诚恳,大抵是知道这种日子不用过太久, “还请姑娘不要辜负她的一点心意, 收下吧。”   陈宝音看了看炉子和炭,后退两步, 福了福:“那我就代孩子们谢过老太太了。”东西她收下了, 但不是她自己要用,而是给孩子们用。   赵文曲笑笑, 没说别的,只道:“姑娘真是心善。”不管代谁收的, 她总归是收了, 且是亲手收下的。这就又沾了赵家的便宜不是?   “姑娘可还有别的地方,需要我效劳?”赵文曲又问。   离年后的元宵节,还有一个多月, 赵文曲倒没有放弃, 加大攻势未必不能打动她。面带微笑,眼神诚恳:“姑娘不必客气,只管说来便是。”   陈宝音想了想, 便道:“眼下没有。”   “那何时有?”赵文曲玩笑道。   谁知她当真回答道:“年后有两件。”   年后?赵文曲一怔,随即问道:“是何事?”   陈宝音答来:“年前孩子们能学完《千字文》, 年后我便打算教他们《三字经》和《百家姓》了, 但书还没有抄出来。”   赵文曲手臂抖了抖。又抄?   “赵公子若很想帮忙, 便再为孩子们每人抄写一本吧。”陈宝音道。   赵文曲很想摇头。一人一本, 加起来就是六十本。他还过不过年了?但若是年后, 又没有意义了, 因为年后老太太就放弃了。   他不敢说,买来的行不行?因为他没银子,老太太现在管得严,好几日才肯支一两银子给他。一两银子,只能买一套《三字经》和《千字文》。   “倘我有空,便为姑娘抄写。”没把话说死,赵文曲拱手告辞。   陈宝音看着他离开,立即支使离家最近的孩子:“去把你家长叫来,咱们安炉子烧炭了!”   “哇!”孩子们纷纷欢呼起来,被指到的孩子立刻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学堂里有了炉子,孩子们就没那么冷了。村正的儿媳妇还借了一个大水壶,放在炉子上烧,说道:“孩子们渴了,方便喝水。”   有教室,有桌椅,有书籍,还有炉子和热水,多幸福啊?   因为这个,到了年底,好些孩子们都不想放假。   “你们不想放假,先生还要放假呢。”陈宝音笑道,轰他们,“走吧走吧,明年元宵节过了开课。”   考试当然也是考了的,冬天笔墨纸砚不好化开,陈宝音便把孩子们叫到跟前,考他们背诵,释义,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孩子们答得不错,而答得最好的三名,陈宝音还有奖励。   “一人一副对联。”陈宝音说道,“拿去吧。”   要过年了,对联是必备的,但今年家里不用买,只需要买些红纸,自己写就是了。谁让家里有个识字的呢?   陈宝音写了好些,自己家留了些,给大伯家一些,孩子们奖励了三副,还有的被陈二郎拿去镇上,凡是脸熟的老顾客,一人一副对联赠送,祝对方过年红红火火。   一副对联不值什么钱,但家家户户都要贴。从前村里人要去镇上买,或者去别村的有学问的人那里求。如今好了,村里有两个会写对联的,都很高兴。拿着铜钱,或者鸡蛋米面,上门求顾亭远或陈宝音写对联。   顾亭远都拒了。倒也写了几幅,是给村里一些照顾自家的人家,早早写了送去,不要钱。其他的来求,他便推说要读书,没时间。   于是,这些人便求到陈家,让陈宝音写。有铜钱赚,还有米面鸡蛋拿,咋会不乐意?   “我看顾兄弟真不聪明。”孙五娘盘腿坐在床上嗑瓜子,说道:“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偏不要,说读书。读什么书?差这一会儿吗?”   陈宝音正在桌边写对联。来求的人家太多,她一时写不完,都叫人回去了,写好再去送。   听到这里,她睫毛垂了垂,没接话。   倒是钱碧荷说道:“我瞧着顾兄弟未必是笨蛋。”说着,她瞧了宝丫儿一眼。   孙五娘一时还没想明白,待钱碧荷使了个眼色,她忽然睁大眼睛,恍然大悟道:“哎哟!”一拍大腿,“顾兄弟够意思啊!”   陈宝音垂着头,轻哂一声,没说什么。   那人,可会揣摩人的心意呢。   快过年了,家里要准备过年吃的馒头,包子,丸子。孙五娘从来不干活,上手也是麻烦,就没让她做,杜金花和钱碧荷一个擀面皮,一个包包子。   杜金花擀面皮,这会儿低着头,一声也没吭。孙五娘瞅一眼,忽然笑道:“娘,你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   顾兄弟这么好的人,婆婆也不露个笑脸儿,真端得住啊!   杜金花抬眼,没好气地道:“闲着没事做?喂鸡去!”   孙五娘拍拍手,利落地下床:“好嘞!”   不就是喂鸡嘛?多轻省的活儿。   杜金花重新低头,擀面皮。嘴角抿着,瞧着不大快活。在她对面的钱碧荷,抬眼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没敢吱声。   婆婆这会儿不高兴呢。钱碧荷往旁边看了一眼,心中暗道,不像是因为宝丫儿。那是为什么呢?   杜金花的心神已经飞远了,但做了几十年家务的手,却精准地擀着面皮,一丝儿错误都没有。   她现在想什么呢?她想起了琳琅。从前过年这会儿,都是琳琅领着孩子们玩,玩一会儿,她怕她累着,就叫进屋里来坐着,给她冲红糖水喝,让她嗑瓜子。   想起这些,那孩子笑吟吟的模样就印在脑海中,让杜金花心里一阵难受。也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了?在京城过得好不?   那是她的家,应该过得不差吧?可是,想到宝丫儿回来那日,作威作福的王嬷嬷,杜金花就觉得侯府是个水潭,在那里可不好过日子。   跟杜金花担心的不同,徐琳琅在侯府的日子过得不错。   她是真千金,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又在乡下受了十几年的苦,侯夫人怜惜她,从不让人怠慢她。而她自己,也跟陈宝音的性子不同,她谦逊谨慎,伶俐圆滑,上上下下都处得极好。没人说她坏话,也没人给她使绊子。   只不过,徐琳琅也想起了在陈家的日子。   侯府哪儿都好,就是太无趣了些。在乡下,她往哪儿一站,都能听到有趣儿的事。在侯府,人人都端着,好像用一副美丽的壳子套住,言语讲究,行止讲究。   可徐琳琅知道,没人真的讲究至此,背地里都会说人是非。但那是背地里,关上房门,和自己亲近的人说。徐琳琅呢?她半路归来的,没个亲近的人。小丫鬟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大丫鬟是侯夫人拨过来的,更不会和她说什么。   徐琳琅很寂寞。   而在除夕这晚,她心中失望的无以复加。她和两个嫂嫂坐在侯夫人身边,听两个嫂嫂说着漂亮和气话儿,偶尔带根刺,但是不等这根刺扎到人就收回去了。过年么,讲究和气团圆,谁也不想触霉头,更不想在侯夫人面前惹事。   她只能坐得规矩,面上挂着微笑,跟侯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完美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遥远的陈家村,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   除夕夜,孩子们都不肯睡,揣着压岁钱守岁。实在扛不住了,才被大人们抱回被窝里。   大人们扛得住,吃着瓜子,花生,唠着闲嗑,脸上充满对新的一年的期盼。   “背错了!”陈二郎在教银来背《千字文》,他天天听金来背,也学会不少,“你的瓜子给我!”   银来委屈的直扁嘴,但还是把剥好的一小撮瓜子仁喂到陈二郎嘴边。   陈二郎张大嘴巴,啊呜一口,不仅吃掉了瓜子仁,还顺势咬了一口银来的手。咬得不痛,但银来心痛瓜子仁,“哇”的一声,扑到孙五娘怀里了。   气得孙五娘踹他:“你干啥?过年呢!知不知道?你再惹孩子,小心我揍你!”   陈二郎便嘿嘿笑,张大嘴巴:“银来,爹吐给你,来。”   银来嫌弃地扭回头。   孙五娘也被恶心的够呛,连连踹他:“滚蛋!”   最终陈二郎亲自剥了好大一堆瓜子仁,喂了银来一半,剩下一半给金来和兰兰,才终于获释。   陈宝音坐在一旁,手边堆着一小堆铜钱,在教兰兰和金来背《百家姓》。每背一页,她奖励两人一枚铜钱。   压岁钱是早就给了的,但她想多给点。怎么给?奖励给,孩子们更高兴。 第78章 见面   大年初一, 大人孩子们都出去拜年。   跟往年不同,从前小孩子们跑出去拜年,都是要磕头才能讨得红包,今年磕头已经不新鲜了, 大人们会说:“来, 背一段《千字文》听听。”   在学堂读书的孩子们会背,没入学的孩子们, 从入学的孩子们那里学会几段, 也能背。   到处都是朗朗背诵声,以及大人们的欢笑声, 还有孩童们放炮仗的声音。   陈宝音穿着厚厚的棉袄,套着手筒, 跟着娘和嫂子们去拜年。给爷爷奶奶拜年, 给大伯、大伯母拜年,然后是村里近支的长辈们。   陈宝音挨了许多夸,都说她好, 模样好, 心眼好,性子好,学问好。两个嫂子也挨了许多夸, 说她们今年长进了,出力气了, 没白出力, 越过越好了, 好样儿的。   杜金花是没人夸的, 都为她高兴:“你把一家子拉扯起来了, 以后有你的好日子呢。”   陈有福和两个儿子也去拜年, 男人们在一块儿就吹牛皮,陈有福平时木讷,这时也吹得没高没低的:“那是,我两个儿子能干,你知道我们家一天进项多少不?有——”   话没说完,被陈二郎呼了一巴掌,高声道:“我们一天能赚十两银子!”   这下没人看陈有福了,都笑着道:“你这也吹太过了。”   “就是,做啥买卖,能一天挣十两?”   “那一个月岂不是……三百两?”   “一年能三千两嘞!”   “赵财主家都没你家富裕。”   “这么赚钱,你们咋还住着土胚房?”   陈二郎似是急了,说道:“明年!明年我们一定住上青砖房!”   大家就笑:“行,咱们等着。”   顾亭远和顾舒容也在拜年。   他们跟村里人大部分都熟悉了,先去拜访了村正,然后是比较照顾自家的几户人家。比如担心他们没菜吃,给他们送菜的。有事没事,帮着挑水的。   村里的孩子们也来拜年,顾亭远都好好招待了,给他们发压岁钱,拿瓜子糖果吃。   他给得不多,只有两文,但很讲究,都是用红纸包着,讨个喜庆。孩子们很喜欢他,还有人来了一趟又一趟。   “不许去!”杜金花要求家里的孩子们,“听到了不?”   孩子们只好点头:“听到了。”   但他们不去,也能得到压岁钱,因为顾亭远和顾舒容来家里拜年了。   “给大伯大娘拜年了。”两人都没空手,拎着肉,拎着鱼,还有鸡蛋、糕点等,恭恭敬敬地进了门。   “先生!过年好!”兰兰和金来大声道。   顾亭远回礼,温和一笑:“过年好。”   从袖子里拿出红包,递给两人。   两个孩子看了大人一眼,没见阻止,立刻喜笑颜开地接了:“多谢先生。”   然后看向顾舒容,大声道:“顾姨,过年好!”   顾舒容温柔一笑,并不在意孩子们的小心机,也拿出红包:“过年好。”   兰兰和金来领了两份红包,高兴极了,撒腿就跑,藏红包去了。   顾亭远和顾舒容在屋里说话,顾亭远视线转动,发现宝音也在,顿时激动的,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   陈宝音瞥他一眼,甩手出去了。   顾舒容笑了笑,跟了出去。   “顾姐姐。”陈宝音来到自己屋里,在床边坐下,招呼顾舒容。   今儿就不怕什么了,顾舒容打趣道:“阿远瞧见你,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了。”   陈宝音一板脸:“顾姐姐,你再说这个,我就不理你了。”   顾舒容掩口直笑,说道:“好,好,不说了。”反正说过了,适度才好,“村子里可真热闹呀,我听着一直有人放炮仗。”   她昨晚跟弟弟守岁,没睡多久,印象中总有人放炮仗,一会儿放两个,一会儿放两个。   “你们以前在镇上不热闹吗?”陈宝音就问。   顾舒容答道:“也热闹的。”说起这个,她叹了口气,“明儿我跟阿远要进城,去城里拜年。”   之前的老邻居们要走动,王员外家要走动,她干爹干娘那边也得走动。只不知,那人今年捎信回来没有?还是,真的像王老太太猜测的,他其实早没了?   她心里思忖着,陈宝音也在说着:“我们明儿去外公外婆家,也不在家呢。”   顾舒容便问:“杜家在哪儿?咱们周围似乎没有姓杜的村落。”   陈宝音答道:“有些远,隔着七八个村子呢。”   “那是有些远。”顾舒容道,“不过你们有骡车,也还好。”   陈宝音道:“嗯,我们女眷坐车,我爹我哥他们走着。”   说了会儿话,外头响起顾亭远告辞的声音,顾舒容便起身出去了:“改日到我那坐坐,我们姐妹说会儿话。”   陈宝音应道:“好。”   顾舒容却不放开她,反拉起她的手,往门外走。陈宝音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就跟着出去了。   站在门口,就见顾亭远站在院子里,朝她看过来,满眼的喜色。她心里一羞,抿紧嘴唇,狠狠瞪过去。谁知,顾亭远眼中亮色更甚,看着还想走过来似的。   顾亭远到底没敢走过来,只是眼含笑意,对她轻轻点头。然后,跟着顾舒容一起告辞离开。   这人。陈宝音抿着唇,心里有点羞,又有点高兴。   慢慢的,她对他也有些喜欢起来。他就像山野里的一株兰花,清雅幽丽,与别个不同。她想,假如他中了举人后,仍来提亲,并且之前允诺的收三个陈氏子弟进门仍然作数,她……就应了他!   “宝丫儿?宝丫儿?”孙五娘走过来,扯扯她,“叫你几声了,想啥呢?”   杜金花也走过来,一巴掌拍她肩膀上,压低声音道:“人都走没影儿了,还看!脸皮还要不要了?”   陈宝音被拆穿,面上挂不住,又不肯服输,嘴硬道:“我就看!咋了?看他还要钱啊?”   “什么混账话!”气得杜金花打她。   啪啪啪,全是巴掌拍在棉袄上的声音,陈宝音不痛不痒地道:“娘,我穿的新衣,上面没灰,不用拍了。”   好么,这一下点着火了,眼看婆婆神色不妙,钱碧荷立马拉过她:“娘,外面冷,咱进屋说话。”   硬是把人拉进屋了,末了嗔陈宝音一眼,叫她别这么嚣张。   “二郎不气我了,又来了这个!”杜金花气得不行,“老娘上辈子做了啥好事,摊上这么个讨债的!”   大过年的,她就算生气,连“作孽”的话都不敢说。   钱碧荷便道:“咱宝丫儿可孝顺呢,满村的老太太,谁有您的红包厚?”   这倒是。杜金花想到闺女给她封的六百六十六枚铜钱,忍不住绽开笑颜:“她是怕我打她呢!”   “哪儿呀,宝丫儿那是孝顺。”钱碧荷道。   可不?包多了,杜金花不收还要生气。六百六十六文钱,对现在的陈家来说,不算特别大的数额,又吉利讨喜,杜金花满意到心窝窝里。   她不再提刚才的事,啥气都消了,说道:“去把她喊进来,外面冷。”   “哎!”钱碧荷道。   大年初二,杜金花带着一家子回杜家拜年。   往年都是琳琅,如今换了宝音,少不得解释一下。但杜金花不想多提,大过年的,她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也不想给宝丫儿找不痛快,于是简单说了一句“跟人抱错了”,就没再说了。   大年初三,钱碧荷和孙五娘回娘家。这一下,家里的人就少了,只有陈有福、杜金花和陈宝音三个人。   饭菜都是现成的,年前蒸的馒头,包的包子,炸的丸子,能吃到初六呢。陈宝音下厨,过了猪油,用白菜粉条和丸子做了一锅汤。   “宝丫儿,你还有这手艺?”杜金花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这是闺女做的!   她一直以为,宝丫儿啥都不会!毕竟,她连洗衣裳都不会!若非亲眼看着,她都不能相信!   陈宝音狡黠一笑:“我会的啊。”   女红,她不大会。厨艺,她可是会一手,毕竟她馋啊!从小就好吃,也很好奇这么好吃的东西是如何做出来的,更想亲手做了孝敬侯夫人,于是练出一手厨艺。   “之前没有我显摆的地方。”陈宝音道,“不是我不想孝敬你啊,杜老太太,大过年的,咱不兴误会的。”   杜金花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谁误会你。”   高高兴兴的,把饭吃了。   闺女会做饭,她喜出望外,吃完一抹嘴道:“以后不许做了。”   “咋?”陈宝音看向她。   杜金花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会做,都要你做!懂不懂?看你二嫂,天生的有福人,跟着学着点儿!”   作为婆婆,杜金花很看不惯老二媳妇。但作为亲娘,杜金花得说,她也想让闺女这样。以后嫁给顾亭远,啥也不干,就让顾亭远干。他不是能耐吗?会做饭,会缝补的,让他干!   若他忙,那就请仆人,反正别让宝丫儿沾手。不用洗衣做饭,啥都不操心,才是有福的人呢!   陈宝音笑笑,没跟亲娘争论,爽快点头:“我都听娘的!”   不干活的人就得操心,要么既干活又操心,不然大权在何处呢?什么都不做,那是废物,是没权力的。   “别让人知道宝丫儿会做饭,听到了不?”杜金花扭头吩咐老头子。   陈有福其实很不赞同,女人家,不就要相夫教子?宝丫儿会做,那就让她做呗!但老妻如此,他怕被打,于是耷拉下眼皮,应道:“听到了。”   但杜金花去洗碗的时候,他还是悄悄对闺女说:“别听你娘的,你啥都不做,会被夫家嫌弃的。”   陈宝音跟陈有福其实不太熟,这个爹很闷,不爱说话,也不爱开玩笑,家里人多事也多,她就没跟他熟起来。但毕竟是亲爹,她刚来的时候,床上铺的草垫子还是他亲手割又亲手编的。   “咋?”她笑道,“爹怕我被休回来?”   陈有福一瞪眼:“谁敢休你?老子跟他没完!”   被休的女儿家,那名声还能听吗?   紧接着他道:“所以你勤快些,别让人有话说。” 第79章 闲话   陈宝音没有再跟陈有福说什么, 她笑着道:“好,我记住了。”   轱辘辘的车轮滚动声渐渐驶近,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了:“陈叔,过年好!”   只见驴车停在篱笆外面, 一个身穿红色锦缎袄子, 打扮得喜气洋洋的男子跳下车,不是赵文曲又是谁?   “陈叔, 过年好。”   “陈姑娘, 过年好。”   赵文曲走进院子,面上喜气洋洋, 连连拱手道。   陈有福很惊讶,看着他道:“你咋来了?”   听到动静, 杜金花也从厨房里出来, 走近老头子和闺女身边,审视地看过去。   赵文曲的脸上一团笑意,说道:“我来给你们拜年。”顿了顿, 看向陈宝音, 神情真诚,“陈姑娘,过年好。我娘叫我来, 给你送年礼。”   最后这句,倒是句谎话了。   赵文曲也觉得奇怪, 他娘天天念叨着认干闺女, 真到了过年, 咋就忘了干闺女了?还是他提醒了一句, 这才带了一车过年的礼, 上门来。   “把东西搬进来。”他回身对家仆吩咐道。   家仆便把车板上的东西往院子里搬。   半扇猪, 两只鸡,两只鸭,两条鱼,还有一些包裹得很好看的礼盒,不知装着什么。   陈有福哆嗦了下,抬手道:“打住!打住!使不得!”   他们啥关系啊?带这么多礼上门?陈有福心里慌得很。   赵文曲笑道:“陈叔,您别客气。”说着话,他看了陈宝音一眼,笑着说道:“我娘一直很喜欢陈姑娘,想认她做干女儿。她常常说,能认陈姑娘这样的好姑娘做干女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不,咱们得表表诚意?”   啥啊?陈有福耷拉眼皮,不吭声了。   他不会说话,让婆娘说。   “用不着!”杜金花一挥手道,“你带回去!”   赵文曲笑着道:“这我可带不回去,您看我们车都走了,您让我怎么带回去啊?”   随着他说话,家仆连忙回到车上,驾起车就跑了。   杜金花:“……”   赵文曲还笑吟吟的,看向陈宝音道:“陈姑娘收下吧,我娘的一点心意,大过年的,不好叫她伤心是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陈宝音便点点头:“好,那我收下了。”   转头就道:“爹,拿刀来,把肉切切,分一分,咱们提到六奶奶四爷爷家去。”   陈有福一愣,没动脚,转头看向杜金花。   杜金花瞪他一眼:“看我干啥?拿刀去啊!”   陈有福这才去厨房了。   “我替村里谢谢赵老太太和赵公子了。”陈宝音福了福道。   哪个村里没有几户孤寡人家?年前,村正使人送去过年慰问了。但没有嫌东西多的不是?   听到她这样安排,赵文曲怔了怔,脸上笑意挤不出来了,心里仿佛被什么冲了一下。   “不谢。”他垂眼,拱拱手,“告辞。”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送。”陈宝音道。   驴车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载上赵文曲,轱辘辘地驶远了。   “宝丫儿真是好心啊!”左邻右舍传来赞叹声。   “是啊,难怪那姓赵的想认你做干女儿。”   “他们家作孽,想认个好孩子清白门庭呢。”   “宝丫儿可不能应,不能给他们糟蹋好名声。”   陈宝音没说什么,笑了笑,点点头,便进屋了。   杜金花在外头,跟邻居们说话:“宝丫儿才不应,那老太婆,不配我闺女叫她一声娘。”   “很是,很是。”   “不过,赵老太太还挺大方。又是送笔墨,又是送炉子,现在还送这一车东西。”   杜金花耷拉下脸:“那也不行!”   东西是不少,搁以前那是要震惊一家人的。但是,就算震惊,他们也不会叫宝丫儿认个黑心婆子当干娘,一个作孽的混账当义兄。   何况,对现在的陈家来说,这些东西虽然多,却根本不会震惊一家人?姓赵的想扒拉她闺女,门儿也没有!   另一边。   赵文曲喜笑颜颜地来,脸色冷倦地走。   家仆瞧他脸色不好,便劝道:“大爷别不高兴。不管怎样,陈家收了咱的礼。收了,就是好事。”   比不收强,不收才是一点儿希望都瞧不见呢。   赵文曲没说话,脸上倦色更浓。   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想着陈宝音的做法,他心中潮汐起伏,难以平静。   之前的笔墨纸砚,后来的炉子,今日的年礼,不管是哪一样,她皆没有自留,而是造福村里。   她小小年纪,比他当年还要小,却如此高洁大方。衬得他,简直一无是处。   想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赵文曲心中羞惭。虚度光阴,荒废人生,八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抄书抄多了,他暗暗苦笑。   赵文曲来过的插曲,很快平息下来。   过年,到处都是欢快和活泼的气息。孩子们呼朋引伴,跑来跑去,随意淘气,也不会挨揍。   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人人之间的隔阂仿佛都淡去了,从前见面要白眼骂架的,这时也只装作看不见,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人人兜里都会装一把瓜子,来回串门。陈宝音也被顾舒容邀去说话,坐在点了炉子的暖融融的茅草屋内,看着顾舒容教兰兰刺绣。   过了个年,她便十六岁了,是大姑娘了。杜金花不许她单独往顾家来,让兰兰跟着她。   兰兰今年八岁了,穿着钱碧荷给她新做的袄子,头上别着绒花,脸儿红扑扑的,眼睛晶亮,看上去很有些小小少女的模样了。   顾舒容一手刺绣功夫,村里都知道,若能让兰兰学上一星半点儿,真是再好不过了。而顾舒容不是小气的人,她十分大方,不管谁来跟她讨教绣功,都会教上一教。   有兰兰在,顾舒容当然不好提弟弟,只说着闲话:“我跟阿远到镇上拜年,得知王员外家的小姐终于定了亲,也是个读书人,文采没有李舟那么好,听王老太太的意思,也没有李舟一表人才。不过,人是个好人,再老实不过了……”   经过李舟的事,王员外对女婿人选那叫一个谨慎,打听了又打听,终于确保对方是个老实人,给闺女定了下来。   陈宝音道:“老实人在官场上有点难。”   顾舒容绣花的动作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叹息,轻声道:“甘蔗哪有两头甜呢?”   王员外既要读书人做女婿,又要对方是个好人,还要对方官运亨通,那就得瞧瞧祖坟,是不是冒着青烟呢?   但她紧接着又想,倒也不是没有很好的人,她家阿远就是个老实人,学问也不错。可谁让王员外一开始只瞧着李舟,没瞧上阿远呢? 第80章 争端   想到自家弟弟, 顾舒容不由得叹息一声,说道:“我家阿远,也是个倔驴。我一边盼着他中举做官,一边又担心他倔脾气发作, 到时候得罪人, 遭小人惦记。”   顾亭远很倔,外人不知道, 只觉他温和好性儿。但顾舒容抚养他长大, 很知道他心里有多倔,拿定主意的事, 从来不听人劝。   说完,她又后悔了, 宝音会不会嫌弃阿远这一点啊?   “他很倔吗?”陈宝音听到这里, 不禁好奇起来,瞧了一眼低头分线的兰兰,她凑过去小声问:“有多倔啊?”   真是好奇呢。那人, 混不正经的, 厚脸皮,人模人样的,居然也会犯倔吗?好奇压过羞意, 她忍着脸颊熏热,眨巴着眼睛盯着顾舒容。   顾舒容被她问起, 顿时支吾起来, 但话题是她引起的, 倒不好一句也不说, 因此道:“他小的时候, 那年十三四岁吧, 有人弄破了他的书,他十分生气,饭也不吃,觉也不睡,非要把书修好。”   “哦。”陈宝音眼睛闪闪发亮,仿佛见到了少年时的顾亭远,“那后来呢?弄破他书的那人呢?”   顾舒容好笑道:“阿远不肯再跟他来往,那人怎么讨饶服软都不行,还是后来赌气说了句‘我再也不碰你的书了还不行吗’,阿远才肯跟他说话,说‘你不仅不能碰我的书,任何人的书你都要尊敬’。那人答应,他才又跟他玩了。”   “哇。”陈宝音听得有趣,拉着顾舒容又道:“还有呢?顾姐姐,你再讲一个。”   顾舒容绞尽脑汁,回想弟弟既倔强又不会太招人讨厌的事,慢慢又说道:“还有一回,我带他去别人家做客,那家里有人爱开玩笑,就逗了逗他,喊他吃白食的。他生气了,一口饭也不肯吃,一口水也不肯喝,连……连茅厕都不肯上人家的,站在院子外头,一直到走。”   想到这件事,顾舒容又好笑又心疼。那不是别人家,是她干爹干娘家,那会儿还是她未来的婆家,叫他们姐弟去吃饭。逗顾亭远的,是干娘的亲戚,那天干爹干娘不止叫了他们去吃饭。   “后来那人给他赔罪,说是开玩笑的,让他进去吃,他也不肯了。”顾舒容叹息道,“后来我们再去吃饭,他一定要带上自己那份干粮。”   陈宝音听得怔怔的,不由得掐住了手心。不知为何,她竟然很懂那时的顾亭远。因为,若是换了她,怕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他现在懂事了,很少犯倔了。”顾舒容怕她不喜欢,忙道。   陈宝音抿抿唇,摇摇头。   倔又怎么啦?她也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过了元宵节才开课,陈宝音隔两日便去顾家坐一坐。   顾家就两间茅草屋,紧挨着,她进进出出的,难免会碰见顾亭远。或者说,顾亭远就是不老实,一定要出来跟她碰个面。   好在他还算规矩,每次只是拱手施礼,最多看着她笑一笑。   “哎哟!客气什么呀!”妇人夸张的说话声从茅草屋里传来,陈宝音眉头挑了一下,走到屋门外头,喊道:“顾姐姐。”   没多会儿,顾舒容出来了,看着神情有些狼狈:“宝音,兰兰,你们来了。”   紧接着,一个大婶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白净俊俏的姑娘。   瞅见陈宝音,大婶笑得热情:“哎哟,宝丫儿也来了?”   “婶子。”陈宝音笑着叫道。   她身后,那个白净俊俏的姑娘,脸上微微泛红,扯了扯她,小声道:“娘。”   大婶拍开她的手,走过来拉住陈宝音的手,说道:“宝丫儿啊,来找小容说话啊?正好,我家青青也在,你们一起说话啊。”   叫青青的姑娘脸更红了,又扯她:“娘!”   “宝丫儿识字,教教我们青青。”大婶再次拍开闺女的手,笑着对陈宝音说道:“我家青青啊,虽然长得好看,心眼也好,就是不识字,也不懂得什么千金小姐的规矩派头,宝丫儿教教她。”   陈宝音脸上还挂着微笑,顾舒容已经尴尬得不知怎么好了。   “我教人,不白教。”陈宝音微笑着道。   大婶愣了一下,“嗨”了一声,说道:“侯府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像我们青青,乡里乡亲的,就从来不会张口闭口都是钱。”   说话时,她余光往顾亭远住的那间屋里瞄。   再看青青红着脸的样子,陈宝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青青是好姑娘。”她笑道。   青青脸上羞得不行,都不敢抬头,小声道:“你更好。”   “啥呀,就涨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大婶回头训斥她,“你哪儿不如人了?是长得不如人,还是亲爹娘不如人?你能干着呢,做饭洗衣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操持,村里姑娘谁比你能干?你也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但不识字咋了?那识字儿的还没你能干呢!”大婶说着,转身看向陈宝音,笑道:“是吧,宝丫儿?我听说你的衣裳一直是你嫂子洗。你不会洗衣裳,是不?”   这是踩着她捧自己闺女呢。   换成从前,如果有人嘲笑她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陈宝音一通嘲讽就过去了,非气得对方脸色发青,扭头就走不可。   但回到陈家村后,许是日子太舒坦了,她懒散了许多,不爱与人动口角了。因此只是笑笑,说道:“婶子什么都知道啊。”   少女生得明艳动人,那是村里独一份儿的出挑,谁也不敢说比陈宝丫儿生得好。她微微笑着,不急不躁的样子,更显得别人无理取闹一样。   婶子嘴唇动了动,说道:“到底是侯府出来的,就是好性儿。我家青青就不同了,那是直肠子,实心眼,有什么说什么的,最叫人安心不过了。”   这一回陈宝音不笑了,脸色沉下来。   她从前最讨厌别人说她没心眼,现在更讨厌别人说她心眼多!   大过年的,她不想跟人吵吵,还成心机深沉了?   “直肠子我也会,婶子喜欢人直肠子?那我可就有话直说了,满村都知道顾家与我家议亲呢,您这是做什么呢?”她不客气地道。   大婶“哎哟”了一声,说道:“宝丫儿,可不是婶子说你,这话也是你一个姑娘说得的?”   顾舒容已经急得不行了,张口要说什么,陈宝音把她按住了,迎着大婶的视线道:“谁让我没有一个带着闺女截别人亲事的娘呢?可不就得我自己上?”   杜金花再凶,可她要脸,不会截别人的亲事,还当着人家的面!   “咋了?咋了?”大婶不顾闺女的拉扯,拔高声音,“你们又没应下!顾家提亲几次了?我当你们不愿意呢!你们都不愿意,还不许别人——”   她话没说完,青青已经羞得听不下去,捂着脸跑了。   “你跑啥!”大婶没好气地道,在追闺女跟留下来之间,她选了留下来,瞪着陈宝音道:“婶子不欺负人,今儿就问你一句,你应顾家这门亲不?你如果应,婶子以后再不来了。你不应,那就管不着别人!”   说话时,她眼里闪动着得色。陈宝丫儿,再伶俐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皮薄着呢!她敢说应下?都不用明儿,今天就把她厚脸皮的事传得满村都是,叫她做不了人!   她若不应?嘿,顾秀才就是她女婿了!想到这里,大婶得意极了。   这么好的亲事,当然要抢啊!   机会都是人争取来的,天上不会掉金子。再说,就算掉下来,那也得人弯腰去捡不是?   搬来村里的顾亭远,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女婿,大婶才不管什么道德脸皮,抢到手的才是实惠,她闺女就要嫁给顾秀才!   这点小伎俩,陈宝音一眼就看透了。她理也不理,扭头就走。   “陈宝丫,你别走!”大婶追上来拉她。   兰兰气得不行,她八岁了,很多事情能听懂了,平时只是装不懂而已,这会儿狠狠瞪大婶,用力推她一把:“别欺负我姑姑!等我回家告诉奶奶!”   她虽然瘦,但力气还是有的,把大婶推得阻了阻,陈宝音已经走出一段了。她瞪了大婶一眼,拔脚追姑姑去了。   “婶子,您这是做什么?”一回身,就看到顾舒容充满怒气的脸。   大婶还笑道:“小容啊,你别生气。我跟你说,陈宝丫不适合你们家秀才公。我家青青啊,温柔贤惠……”   但她没说完,顾舒容便转身回了屋:“不送!”   关上了门。   “小容——”大婶叫了两声,不见门开,顿时拉下脸,“嘁”了一声,嘀咕道:“摆什么谱?早晚把你嫁出去。”   说完,又往顾亭远屋子看了看,只见他始终没出来,倒是很满意。男人嘛,就要这样,别掺和女人家的事情。   她自觉大胜一场,昂首挺胸地走了。   屋里头,顾舒容察觉外面没动静了,悄悄从窗户缝里往外瞧,只见没了人,才终于跺跺脚:“什么人啊!”   气死人了!   本来她们来家里,是打着讨教绣功的名义,顾舒容当然不能赶人啊,哪怕大婶话里话外夸青青,但因为没挑破,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夸青青很好,又提宝音也很好。但每次都被大婶打断,继续夸青青。   青青是个好姑娘,但这不重要,顾舒容急慌慌地打开门,出去找弟弟。宝音被气走啦!这可不妙,大大不妙!   顾舒容在外面找了一圈,终于在河边的一处荒草里找到编蚱蜢的弟弟:“阿远,不好啦!”   顾亭远诧异起身,说道:“出什么事了?”   顾舒容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急得直跺脚:“婶子说话太难听了,宝丫儿一开始都没跟她计较,这下好了!”   换谁能不生气?若是顾舒容,她气上头,都不要这门亲事了!很了不起么?谁爱抢,抢去好了!她不要了还不行?   顾亭远眉头皱起,并没有慌乱,还安抚姐姐:“不要急,宝音是讲道理的姑娘,我跟她说一说,她就不气了。”   “我知道她是讲道理的姑娘。”顾舒容还是很气,“这不是委屈人吗?”   顾亭远便道:“我去给她赔罪。”   “那你咋去?”顾舒容便问,指指他手里的蚱蜢,“就这个?别寒碜人了!”   顾亭远沉吟了下,说道:“我还有一个法子。”   说完,姐弟俩急匆匆回家了。   到了屋里,顾亭远倒了温水,化开砚台,提笔蘸墨。   两刻钟后,他将一本书揣怀里,匆匆道:“姐姐,我出去了。”   “去吧去吧!”顾舒容早就嫌他磨叽了,忙不迭道。   顾亭远一路匆匆往陈家走。   离开顾舒容的视野,他清隽的脸上终于蒙上不快。他都躲出去了,还能让人气到她。真是飞来横祸。   “在下来给陈小姐赔罪。”来到陈家院子外面,他拱手拜下。   好一会儿,没人理他。   兰兰小嘴叭叭,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学给杜金花了。杜金花气得不轻,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肯出来见他。   什么东西!人家当着他的面,欺负宝丫儿,他居然无动于衷!他读书人的名声就那么重要?啊呸!看错他了!   “在下刚才不在家中,否则必不会让人如此欺负陈小姐。”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出来,顾亭远便在外面解释起来,“在下心里只有陈小姐一个,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还请陈小姐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终于,杜金花出来了,说道:“陈小姐,陈小姐,这村子里到处都是陈小姐,你又是心里有哪一个?”   不等顾亭远回答,她便皱眉摆手:“你别说!我不想听!”   “都是在下的错。”顾亭远再次拜下。   杜金花看着他就烦,问他:“你刚才不在家?你做什么去了?”   顾亭远解释道:“有女客来家里,在下不便,于是躲出去了。”   杜金花一愣:“你躲出去了?”   “是。”顾亭远答道,“上回,宝音因此误会,在下心里惶恐不安,唯恐宝音再次误会,每当女眷来家里,都会躲出去。”   宝音宝音,他叫谁呢?杜金花没好气,但是一肚子的火气也散去不少,打量他道:“当真?”   “不敢欺瞒您。”顾亭远答道。   料他也不敢。杜金花心想,不过还是很生气,平白无故的,让她闺女受这份气。   “哎哟,我说有福家的,秀才公都来赔罪了,你就别气了。”   “就是,又不关他的事!”   “我听三牛家的说了,花嫂前脚刚走,后脚小容就出门找人了,他真不在家。”   虽然顾家住在村北头,但并不是前后没人家的,花婶子那么高的音调,谁听不见呢?早惹得人伸长脖子看了。没多会儿,就传遍半个村子了。   左邻右舍的这么说着,杜金花就不好生气了,道:“知道了,你回吧。”   “在下给陈小姐的赔罪。”顾亭远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过去。   杜金花不识字,只知道书很金贵,当下心中一凛,在衣服上把手擦了又擦,才接过来:“这是啥书?”   “希望陈小姐会喜欢。”顾亭远没答,拱了拱手,就告辞了。   杜金花只得捧着书,往闺女屋里去。   陈宝音一直在屋门口听着呢,见人走了,好奇走过来:“娘,他给的啥?”   见是一本书,她还纳罕来着。为啥给她书?她又不爱读书。还不如炸两只麻雀呢,他上回炸的麻雀好吃呢。   “不知道,我又不识字。”杜金花把书递给她,还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啥?”   陈宝音接过来,视线落在封皮上,犹如一团雪掉脖子里了,浑身一个机灵,差点没跳起来!   “咋?”见闺女瞪大眼睛的样子,杜金花唬了一跳,“啥书?”   “好书!”陈宝音煞有其事地道,把写着《狐仙记》的书往怀里一揣,“很难买的,珍本!我去读了!”   扭头就往屋里跑去。 第81章 算账   话本!是话本呀!陈宝音坐在桌边, 激动地打开封皮,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   是,她不爱读书,但她喜欢听故事呀!各种各样的故事, 她最喜欢了!之前在侯府时, 就粘着两位养兄,央求他们带她去戏院茶楼等地方。   话本, 她自然也是悄悄买过的。京中流行的话本子, 她几乎都买过。只是不敢私藏,看过之后就让小丫鬟拿去处置了。   现在重新有话本看了, 她简直高兴极了,只觉得顾亭远真好, 是除了娘和嫂子之外最好的人了!   直到她打开封皮, 看到里面的内容,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这,这字迹, 不是顾亭远的吗?   因为模仿过顾亭远的字迹, 陈宝音对他的字迹很熟,看一眼就认得出来。此刻,拿着这本书, 眉头渐渐蹙起来。这人,该不会戏耍她吧?   将信将疑, 顺着开头看起来, 渐渐的, 眉头展开了。   这果然是个话本故事。也许是顾亭远默的, 也许是顾亭远自己写的, 但都不重要, 好看就行呀!   她看下去,发现是一个小狐妖和书生的故事。   一个漂亮可爱的小狐妖,懵懵懂懂从山里走出来,刚下山就遇到一个年轻俊秀的书生。   小狐妖嗅到书生身上的气息,觉得很香,想咬破他的皮肤,吸食他的血液,于是跟着他不走。   书生一心读书,无心其他,哪怕小狐妖生得貌美可爱,仍是劝她离开。   就这样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偏偏小狐妖不能随意咬人,需得对方首肯,她才能咬他,且最多只能吸取三滴血。   小狐妖绞尽脑汁想吸食书生的血液,书生见她可怜,于是道:“你跟随我读书罢,倘若读得好,我便允你一次。”   听闻书生心软,小狐妖高兴极了,忙不迭点头:“好,好,我一定认真读。”   书生以为小狐妖想要吸食人的血液,乃血脉中的天性,她只是身体化成了人,魂魄仍是妖,需得教化一番。于是,教她读《三字经》。   小狐妖哪都好,聪明伶俐,偏偏一读书就头痛。别说背诵全篇了,她两句都背不下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习……”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教……”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教……教……怎么又教啊?”   陈宝音哗啦啦地翻书,发现后面全是这种,根本没有什么故事剧情,全是小狐妖磕磕绊绊的背诵。   这哪是《狐仙记》?   分明是《三字经》残篇!   呼啦,她翻到最后一页,小狐狸终于能够背诵两句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书生见她被折磨得憔悴,心下怜惜,说道:“我允你了。”   小狐妖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笑容:“预知后续如何,请听下回分晓。”   嗯?!陈宝音一头雾水。   好半晌,发现故事就是这样,她没看错。   “顾亭远!!”摔书,咆哮。   他居然敢戏弄她!   “咋?咋?”听到她的吼声,杜金花急慌慌从隔壁屋里跑进来,“宝丫儿,咋了?姓顾的咋了?”   陈宝音脸上的扭曲还没抹平,就这样落入杜金花的眼中,她吓了一跳,忙冲过去道:“咋回事?姓顾的欺负你了?还是这书?”   顾亭远让她转交的《狐仙记》,此刻被闺女狠狠按在桌上,毫无珍惜之意。杜金花再傻也明白了,这书有问题。   “他——”   不等杜金花再说什么,陈宝音把她推开,拿起书,风一样窜了出去。   “宝丫儿?宝丫儿?”杜金花跟在后面追出去。   陈宝音已经窜出院子,甩下一句:“我等会儿就回来!”   可恶!顾亭远!拿这种书戏弄她!   她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别的,只有村北头的两间茅草屋。终于,茅草屋落入视野中,她很快跑近,站在屋前喊道:“顾亭远!”   先出来的是顾舒容,她惊喜地站在门口道:“宝音,你不——”   刚想说,你不生气啦?就看到少女怒气高涨的脸,顿时惊得吞了回去。   猛地扭头,看向旁边屋子。阿远做了什么?!   “你来啦。”顾亭远已经走出来,看着陈宝音,清隽的脸上浮出笑意。   还笑!笑什么笑?知道她会来找他?他故意的吧?   陈宝音满脑子都是被戏弄的怒气,看也不看顾舒容,一把揪过顾亭远就往屋后走。   屋后没有人家,视野空阔又寂静。   猛地把他按在墙上:“你——” 第82章 放话   她双目喷火, 恶狠狠地瞪着他:“解释!”   不令她满意,这事没完!   顾亭远被按在墙壁上,脸上不见慌乱,也没有羞恼。他眸中光点跳跃, 似乎很是高兴。   “是我的错。”他低头看着她, 声音缓和。   陈宝音瞪着他:“当然是你的错!”不然呢?他还觉得自己很无辜不成?她怒视着他,喝道:“为何戏弄我?”   “实非得已。”顾亭远不敢说, 这不是戏弄, 虽然他本意不是如此,但的确不太像样, “在下想跟陈小姐当面道歉。”   当面道歉?是了,她气得来找他, 就是他的目的。   “我才走多久?”陈宝音仍瞪着他, “你就写出一本书来?”   不可能的事。他一定早就在写这本书了,最多在她走后又写了几页。   但后几页是什么呢?是《三字经》残篇!残篇中的残篇!不,是残句!   他本来就想用这样的“话本”来戏弄她!   被她恶狠狠地瞪着, 顾亭远忍不住唇角上扬。她在注视他, 眼里只有他一个。   “对不起。”他轻声说,“是我的错。”   屋前头,顾舒容满脸焦急, 握紧双手,走来走去。   只听“咚咚咚”的闷响声, 从屋后面传来, 似是捶打声。   打人了?!   她惊得瞪大眼睛, 谁打谁?   阿远应当不会打人, 宝音若是被打, 也不会不做声, 所以是宝音在打阿远?   她站立不动,凝神去听,“咚咚咚”的声音,如擂鼓般,沉闷急促,听得她心里一蹦一蹦。   “阿远!”顾舒容忍不住焦急出声,“你莫惹陈姑娘生气!”   宝音是个好姑娘,接触这么久,顾舒容很知道她的脾气。都气得打人了,一定是阿远做了什么。   她急得不行,阿远也真是的,把人惹得气冲冲的来,还不好好哄,是想做什么?   她话落下不久,捶打声停下了。   两人先后走出来。   陈宝音的脸是红的,弟弟的脸也是红的。   顾舒容惊得呆立当场,脑中只余一个念头,身躯晃了下,不由得捂住心口。   “宝音……”她叫道。   陈宝音止住脚步,看向她:“顾姐姐。”抿抿唇,福了福,走了。   顾舒容焦急地看着她的背影,想喊住她,又不知说什么。等到人走远了,才扭过头,一巴掌打在顾亭远身上:“你这个混账!”   顾亭远不敢动,只叫道:“姐姐。”   顾舒容抬手,还想打他,四下张望一番,揪住他衣裳往屋里去。   进了屋,她才压低声音道:“你轻薄人家了?!”   顾亭远一愣:“什么?”   “没,没有。”他紧接着摆手。   只是引着她打了他一顿,不,不算吧?   “那你脸红什么?”顾舒容瞪他,“宝音的脸也是红的!”   总不能是打他累的吧?唔,也未必不可能。顾舒容又问:“你怎么惹着人了?”   顾亭远的眼神飘了一下:“我……”   他脑中只有她打他时,灼灼发亮的眼睛,神气十足,像一簇火。   “啪!啪!”顾舒容又给他两巴掌,气道:“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原以为弟弟至少是个老实的,她一向很引以为傲,说亲时极有底气。没想到,没想到……气死她了!   “你这次要怎么给人赔罪?”顾舒容是想不出办法了,在桌边坐下,拍了下桌子。   顾亭远已经回过神,知道令姐姐误会了,有点内疚,忙解释道:“我上次的话本,她不喜欢,我再写一本给她。”   是吗?仅仅因为这个,就气得宝音冲过来打人?顾舒容将信将疑,只得道:“那你好好写,不要再惹人生气了。”   “是。”顾亭远点头。   陈宝音回到家。   “回来了?”杜金花扯着她往屋里走,“咋回事?”   风吹了一路,陈宝音已经冷静下来了,摇摇头:“没什么。”   “哄谁呢?”杜金花才不信,“你那么气冲冲地跑出去,没什么才怪!你好好说。”   陈宝音跺跺脚,说道:“他惹我生气!我去打了他一顿!行了吧?”   非要问!   “你还打人了?”杜金花挑高眉头,稀奇地打量她两眼,“没叫人瞧见吧?”   这是什么回应?陈宝音略感惊奇,难道没人瞧见,就没关系吗?想着,她摇摇头:“没有。”她怎么会让人瞧见自己打人?   “算你还心里有数。”只听杜金花道,说完这句,她就没再问,转身出去了。   闺女没吃亏就行,别的不要紧。至于别的,年轻人的事,倒也不必问得那么清楚。   宝丫儿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心里有成算,鲁莽不了。   出了闺女的屋子,她直接去了老二屋里:“老二媳妇!”   “啥事儿,娘?”孙五娘窝在床上吃枣子,看过来道。   杜金花直接道:“你去,把花婆子骂一顿,晚上给你蒸蛋羹吃!”   孙五娘“噌”的一下就从床上下来了,说道:“娘,你不早说?我早就要去骂那个黑心烂肺的婆子,居然欺负咱宝丫儿,当咱家没人吗?你等着,我这就去!”   风风火火的,就往外去了。   倒也不是冲着那碗蛋羹,她跟宝丫儿的情分,还差一碗蛋羹?这不是早先杜金花没发话吗,孙五娘不敢出门惹事。   这回杜金花发了话,她揣着一兜瓜子,就往花婶家去了。站在花婶家门口,张口就喷起来:“有些人啊,长着八层脸皮,再给几张脸皮,都不要!”   不要脸!抢宝丫儿的婚事!   孙五娘的无赖是出了名的,村里都没多少人跟她来往,就是因为她说话不过脑,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   这回奉了婆婆的命来找茬,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吃着瓜子,站在花婶家门口,足足骂了一下午。   渴了,就去旁边人家要碗水喝,喝完继续出来骂。就说她嫁过来这些年,花婶的作为。   谁没有叫人说嘴的地方?人人都有。   花婶一开始跟她对骂,后来体力不支,关门不见。   孙五娘骂到傍晚,该吃饭了,才昂首挺胸地撤退。   “宝丫儿,二嫂给你出气了!”进门,她高声说道。   陈宝音正在屋里写东西。   经顾亭远启发,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写话本子。说不定能赚钱呢?   听到孙五娘的话,她笔尖一顿,想起那回事,已经忘却的不快又涌上心头。   平白无故的,被人膈应一顿,咋能没感觉呢?   “多谢二嫂。”她搁下笔,走出门,对孙五娘道谢。   孙五娘摆摆手,说道:“客气啥?咱把你当亲妹子的!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咱绝不让她好过!”   被骂得灰溜溜的不敢露头的花婶,丢了大人。尤其得知顾亭远特意去陈宝音家里赔罪后,更是又羞又气。   青青都气哭了,门也没脸出,花婶还骂她:“不争气的丫头!你羞什么?陈宝丫都不羞,你羞什么?”   她咽不下这口气,顾亭远看不上她闺女,是顾亭远没眼光,出门就跟人说:“我家青青才是好姑娘!温柔,贤惠,知冷知热!那陈宝丫呢?识字又咋样?会缝缝补补吗?会洗衣做饭吗?她会啥?”   “还是个泼辣脾气,你们都当她温柔知礼,那是没见她撒泼的时候!她当着我的面啊,那叫一个无礼,牙尖嘴利,顶撞长辈,秀才公若是娶了她啊,要丢脸的!”   众人没见过陈宝音泼辣,只见过她的本事。何况,泼辣又咋样?敢说她闲话的人不多,没见赵财主要认她当干妹子?多大的脸面呢!   这话传到杜金花的耳朵里,哪还坐得住?立刻就找花婶算账去了。   “我闺女招你惹你了?你嚼她的舌根子?”杜金花二话不说,就上手了,“老娘给你脸了!欺负我闺女!”   花婶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老太太打在一处,那叫一个难分难解。   周围的邻居劝架的劝架,拉架的拉架。   顾亭远也听到风声,匆匆赶来:“陈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杜金花和花婶同时停手,看向他问:“哪个陈姑娘?”   这村里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陈姑娘!   顾亭远看向杜金花,又收回视线,抿抿唇,害羞又坚定地道:“宝音,陈宝音。”   话落,杜金花哼了一声:“那当然!”   花婶则是大受打击,一脸落败模样,指着他,手哆嗦着,说道:“你,你啊!你读书读多了,读坏脑子了!眼神也不好!”   那么个泼辣无礼的丫头,一点女德都没有,他看上她啥啊?!   “你才眼神不好!”杜金花回骂一句,拉起顾亭远就走。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往后,看谁还没眼色!   因为顾亭远出现的及时,放话也痛快,杜金花待他的脸色好了些。   “你咋把宝丫儿气成那样?”回去的路上,杜金花问道。   顾亭远低头道:“都是晚辈的错。”   那还有假?不然难道是宝丫儿的错?杜金花觉得他说了句废话。   又问道:“宝丫儿打你了?打的重不?”   顾亭远惊讶道:“大娘听谁说的?”摇摇头,“不曾有此事。”   他一脸惊讶,好似压根没有这么回事。杜金花寻思着,上上下下打量他,是他装得太好,还是宝丫儿骗人?   但没有谁会污蔑自己打人。杜金花撇撇嘴,看不出来,他还挺要脸。   “嗯。”杜金花没有再说。   走到家门口,她问道:“渴不?喝水不?”   顾亭远腼腆地道:“喝。”   “外头等着。”杜金花说着,往院子里去了。   顾亭远的笑容僵在脸上。岳母的实诚,总是叫人猝不及防。   “你跟进来干啥?”听到脚步声,杜金花回头,皱眉说道。   顾亭远一脸老实地道:“外面冷。” 第83章 同意   打量他两眼, 杜金花到底没说让他在外面等着。   小顾不是仇人,何必落他脸面?   “那你进来吧。”她道。   打头进了屋。   “哎。”顾亭远跟在后面,也进了堂屋。   但陈宝音不在屋里,她在自己的屋里, 忙着写话本子。   写故事好快乐!   不写不知道, 一写吓一跳,她下笔如有神, 书写起来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快意极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此等天赋。笔尖蘸墨, 秀丽的字迹跃然纸上,流畅成行。   故事已经进入到后半段, 陈宝音打算写完就去找书商自荐。她写的故事这么有趣, 会很受欢迎吧?想到这里,脸上满是快乐之情。   隔壁堂屋里,直到一碗水喝完, 顾亭远也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只得慢腾腾地放下碗:“多谢大娘。”   杜金花哼笑一声,打开草帘子,说道:“不送。”   顾亭远拱拱手:“晚辈告辞。”   五步一回头, 等到走出篱笆小院。   究竟还是没见着心上人的面,惋惜一声, 他抿起唇角, 脚步轻快地回家去。又在宝音家里喝水了呢!   初六过完, 陈大郎夫妇、陈二郎便赶着骡车继续卖吃食, 忙碌起来。   陈宝音忙着写话本, 外加等着开学。   倒是赵文曲, 在元宵节之前送来了手写的三十本《三字经》,对陈宝音说道:“我娘是真心想认你做干女儿,还请陈小姐认真考虑。”   陈宝音看着桌上的一摞《三字经》手抄本,没有多做考虑,直接点了头:“好。”   赵文曲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你同意了?”这么轻易?他咋不信呢?   “嗯。”陈宝音点点头,看着他道:“准备仪式吧。”   赵文曲听她回答,简直喜出望外,见她似乎是认真的,不是在戏耍他,不禁喜道:“好,好,陈小姐可有要求?”   陈宝音摇摇头:“老太太已经很有诚意了。”   赵文曲得到她如此回答,高兴极了,“哎”了一声,便告辞了,回家告诉了赵老太太这个好消息。   “啥?!”赵老太太听到后,却是惊大于喜,“她说她同意了?!”   她咋能同意呢?她啥意思?事先怎么不通个气?接下来咋办?真的要认她做干女儿不成?   天知地知,她知陈宝丫知,这不是真的,只是做个戏而已。   赵文曲笑道:“是。娘,您高兴傻了?”   瞧瞧,这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让赵文曲都不由得为她心酸。这是多期盼啊?真成了,居然还不敢信。   赵老太太抚心口,半真半假地道:“是,娘高兴傻了。”   “嗐。”赵文曲一脸松快地道,“这回成了,您心愿得偿,可劲儿高兴吧。这仪式咋办?”   赵老太太脑子还是木的,下意识道:“你说咋办?”   “大办呀!”赵文曲想也不想就说,“娘认干女儿,费这么大劲,终于成了,不得大办一场?席面要从镇上最好的春风楼订,请客得请上十几桌,对了,要办流水宴不?”   赵老太太听得心都是疼的,这都是银子啊!   “那,那你先去打听打听,春风楼的席面好不好订。”赵老太太嘴唇哆嗦着,手掌用力握着拐杖,没让自己露出异状。   赵文曲应了一声:“哎,我这就去!”他起身,脚步轻快,“您就等着吧,一定叫您和您的宝贝干女儿风风光光,高高兴兴认这个干亲!”   等娘认了干亲,他就自由了!想到这里,别提多高兴了,只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立即办成这件事。   招呼了家仆,就往外去了。瞧着背影,就像个十足的孝子。   赵老太太盯着他的背影,一眨也不眨眼,直到他出了院门,才终于脸皮一哆嗦,眼泪掉下来。   孝子,她多想要个孝子!   自从她从陈宝丫那里讨了主意,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赵文曲去赌坊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过年的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出去胡混,就在家里帮忙,操办过年事宜,像模像样,好似改好了一般。   但只是看上去,实际上还是没有!有一日,赵老太太试探他,来年娶个媳妇不?这一问,就坏了。   赵文曲的脸色当即不大好,倒也没如往常那般说些混账话,却也只是没说而已,掉头就走了,去赌坊混了两日。   把赵老太太吓坏了,直到两日后他回家来,没输太多两银子,才稍稍放下心。   “备车!”她嘶哑着嗓子道。   她得去问问陈宝丫,接下来咋办?!   “是,老太太。”家仆应道。   片刻不停,赵老太太乘坐马车,驶进陈家村,来到陈宝音家门口。   “陈宝丫!”她拄着拐杖,下了马车,喊道。   陈宝音从屋里出来,看到赵老太太的样子,挑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进屋说话。”   茶水是没有的,杜金花讨厌她,连茶叶梗都不想给她喝。   赵老太太也不想喝茶叶梗煮的水,也就不在意了,坐在桌边,绷着一张脸,看着陈宝音问:“你要干啥?”   “您问的是我同意做您干女儿的事?”陈宝音道。   赵老太太道:“是,你想干啥?我不可能认你当干女儿,先说好了!”   倒不是嫌弃陈宝音什么,而是她心里还有一丝希望,最终能为赵文曲求得她为妻。若是认了干女儿,那可一点希望都没了!   “嗯。”陈宝音点点头,眉目平缓,丝毫没有因此气恼的样子,“既然如此,回去您和赵公子说,为我准备一百亩地做见面礼。”   啥?!   “咋又一百亩?!”赵老太太惊道。   双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陈宝丫!你讹人不成!”   杜金花就在一旁,顿时怒道:“赵婆子,你好好说话!不会好好说话,你就出去!”   真是的,就不能听她宝丫儿把话说完吗?急急嗷嗷的,像什么样子!   赵老太太一直介意“赵婆子”的称呼,闻言偏过头,狠狠瞪过去。   陈宝音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您听我说。”   “您不肯给我一百亩地,赵公子自然也不肯,是不是?”她说道,声音平缓而有力,“他不肯,但您坚持,他是不是就不服气了?”   赵老太太愣愣的,听着她说:“然后呢?”   “然后他就想篡权了呀。”陈宝音忽而笑道,“他会想把家业接过来,攥在自己手里。往坏处想,他一下子便败干净了。往好处想,他不想一下子败干净,还想多败些年头,那他就要上进了。”   赵老太太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仰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他上进了是不是好事?”陈宝音问,“您难道不盼着他上进?”   赵老太太嘴唇哆嗦着:“当然,当然……”当然是盼着啊!但她敢想吗?没敢想过!   这么多年了,赵老太太唯一敢想的,就是他听话,少赌几次,不要总是跟野女人胡混。   “那他要是一下子败干净了呢?”她直直盯着陈宝音问。   陈宝音便笑:“他傻了不成?一下子败干净,往后的几十年不过了?”   “再说,您不会在旁边劝着?不然,就再认我做干女儿,总归赵公子还是孝顺的,不会全然不听您的。”   赵老太太脑子慢慢转过弯来,明白了从一开始陈宝音打的什么主意。   “你有这主意,你咋不早说?”她面上露出些不满。   早说了,他一早就改好了,哪用折腾这么大圈子?如果一开始陈宝音给她出这个主意,她说不定十亩地就买下来了,最多不超过二十亩!   陈宝音淡淡说道:“早说?难道您自打见我一面,就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要送我一百亩地?赵公子怕不会以为您疯了,要找神婆给您驱邪。”   赵老太太抿住嘴,没说什么。   也是。兜圈子是浪费时间,但是必须的。   “他咋就那么听你的?”赵老太太好奇得紧,“你说啥,他就中啥。你能掐会算?”   杜金花这时插话道:“我闺女聪明!咋啦?”   赵老太太瞥她一眼,酸溜溜的:“我儿子当年也聪明。如果不是……他早考上秀才了!”   杜金花撇撇嘴,说道:“就他?被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女人仙人跳,没心眼没脑子,考秀才?嗤!”   看看小顾,人家那才是秀才公呢。乍一看去,弱不禁风,软趴趴的,遇上事了,半步都不退,该放话时干脆爽快。   “你说啥?!”骂人不揭短,杜金花的话,让赵老太太差点跳起来。   杜金花理直气壮地道:“咋?不许人说?谁不知道赵文曲十六岁那年被一个女人仙人跳,迷得五迷三道的,老财主不许他娶人家,他就破罐子破摔,见天的往窑子跑,又喝酒又赌钱,不干好事?”   “你们胡说!都是胡说!”赵老太太这下真的跳脚了,跟被针扎了似的,声音尖锐极了,“都是污蔑我儿!都是污蔑!”   “去去去!”杜金花不耐烦道,“谁有工夫污蔑你们家混账东西。说完没有?说完就走,不送!”   赵老太太狠狠瞪着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抿着嘴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杜金花撇撇嘴,拿起抹布,把她坐过的地方擦了个七八遍。   “娘,至于吗?”陈宝音好笑道。   杜金花一听,动作顿了顿,盯着木墩若有所思:“要不,让你爹再捡个木头桩子回来?”   陈宝音扑哧一笑。   赵老太太回到家后,叫老仆拿来账本,仔细把家里的地契、银两、粮食等清点一遍,慢慢的眼眶湿润了。   这比老头子还在时,少了何止一大半啊!   她抚摸着地契,银票,心里渐渐下了决定。 第84章 赏灯   赵文曲回到家, 就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什么?!”   给陈宝音一百亩地?赵文曲觉得娘疯了。   一个外人!义女而已!给她几亩地就得了,一百亩地?想什么呢!   “不行!就给她!”赵老太太坚持,“我的地,我说了算!”   没错, 家业都是她的, 自从老头子去世后,一直是她打理, 赵文曲没操心过一天, 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赵文曲看着她,一脸无语:“你魔怔了!”   转身出去了。   “老太太见过什么人没有?”他抓过一个家仆问道。   如果没有别人搓窜, 赵文曲不信老太太会说出这种话,这不像她的为人!   “回大爷, 老太太坐马车出去过。”家仆答道。   赵家只是一个乡下土财主, 不是规矩多周全的人家,仆人的嘴巴都不紧,随便一问就问出来了。   老太太去过陈家村。   “呵!”赵文曲当即冷笑一声。   他问陈宝音, 有何要求?当时她怎么答的?她说没有!   转过头, 就搓窜老太太给她一百亩地!   次日一早,赵文曲杀到陈家村。   “陈宝音!”他站在篱笆院外喊道。   不多会儿,杜金花走出来:“喊什么喊?”上下打量赵文曲, 然后道:“宝丫儿不在家,她去镇上了。”   今天元宵节, 陈宝音跟着哥嫂去镇上玩了。临走前说, 赵文曲可能会来家里, 就说她不在家就行。   果然, 赵文曲听说她不在, 扭头就走了。   一肚子气, 赵文曲非要找到她不可,带着家仆就去了镇上。梨花镇不大,赵文曲很快找到陈宝音,她和陈二郎正在茶馆喝茶。   “赵公子。”见到赵文曲带着家仆,脸色不善地走来,陈宝音率先招呼道。   赵文曲走过来,在两人对面坐下,冷声问道:“你对我娘说了什么?”   “很多。”陈宝音不紧不慢地嗑着瓜子,“赵公子指哪一句?”   赵文曲道:“一百亩地!”   哦。陈宝音露出恍然之色。   说的不是最初交易的那一百亩,而是昨日说的见面礼。   她笑笑,说道:“你说这个?我正要跟你说,好好劝劝老太太,我不要一百亩地。”   赵文曲皱眉,不信:“你不要?”   不是她搓窜老太太?   “一亩、两亩,我就收了。一百亩……”她摇摇头,轻笑一声,“我不敢。”   这让赵文曲更是满心狐疑。怎么回事?难道是老太太非要给她?   这简直匪夷所思,赵文曲看着她不甚在意的模样,渐渐陷入茫然。   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既然不是她要求的,他还得回家问问老太太。究竟怎么想的?   “咋回事?”等人一走,陈二郎不由问道。   陈宝音嗑着瓜子,轻描淡写道:“他娘不是要认我做干女儿?我同意了。老太太要给我一百亩地,当见面礼。”   “嘶!”陈二郎猛地吸气,随即大声说道:“你咋拒绝了?!”   一百亩地!老天爷,那是一百亩地啊!   陈宝音斜眼看他:“你心安?敢要?”   这是天降横财,带来的未必是富贵荣耀。祸大于福,还差不多。   陈宝音不要横财,她只想过安生日子。   陈二郎挠头,心潮澎湃,令他冷静不下来,但还是说道:“不敢。”   陈有福和杜金花老实了一辈子,陈二郎作为他们的儿子,这辈子做过最奸猾的事,就是藏一两文钱,背着婆娘和孩子,给自己买个糖饼吃。   “咱自己挣!”陈二郎握着拳头,狠狠说道。   不敢贪一百亩地,陈二郎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有些瞧不起自己。咋了?想都不敢想?   他偏敢想!   “嗯!”陈宝音鼓励地看他一眼。   陈二郎却是认真的,他想住青砖瓦房,想在镇上买宅院,还差一百亩地的梦吗?   “如果能租个铺子就好了。”他憧憬道,“这样就不必早起在路上耗费时间,还能多卖些,也不单单是卖汤面和熟食,客人点啥菜,咱都能做了。”   “到时候把你二嫂也喊来,咱们一家人使劲!”他摩拳擦掌,看着已经急不可待了。   咋不行呢?要肉,他们有,五娘的娘家就是肉铺,他们能拿最好的肉,不必怕人坑骗。   要手艺,他们也有,大嫂的手艺可好着呢!   要劳力,还是有,他和大哥都是一把子力气,不怕苦不怕累呢!   陈宝音停下嗑瓜子,托腮思索起来:“铺子不好租。”   “谁说不是呢?”说到这个,陈二郎就忍不住砸拳,“我寻摸好些日子了,就没有合适的铺面。”   梨花镇是个小镇,镇上的店面多是老店,有口碑有传承,很少有售卖出租的。   “先看着吧。”陈宝音便道,“有合适的铺面租了,咱们就租下来。”   陈二郎就很惊喜:“宝丫儿,你同意啊?”如果宝丫儿同意,那爹娘几乎就同意了,娘很听宝丫儿的,他可知道。   “为啥不同意啊?”陈宝音继续嗑瓜子,“这是好事儿。咱们家,早晚要到镇上来。”   陈二郎想到什么,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是,金来早晚要到镇上来读书。”   宝丫儿只能给金来启蒙,正经读四书五经,还是要拜先生的。   陈宝音眼神一闪,没说话。   顾亭远说过,愿意收三个陈氏子弟入门下。金来银来,肯定要拜他,假如她真的跟他……订下婚约。   “唔。”她含混一声。   倘若她跟顾亭远缘分不够,那金来银来就得到镇上拜先生读书了。   反正一家人是要到镇上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倒没那么要紧了,她没多说,只道:“攒银子吧,镇上店面的租金不便宜。”   “可不?”陈二郎既艳羡又心疼,“我打听过,便宜些的,一年也要三十两银子。地段好的,五十两也要得!”   他如果有几间店铺,放着租出去,每年的租子钱都花不完!这样想想,简直要倒地打滚了。太想要了!太想要了!   “多留心吧。”陈宝音道。   她是姑娘家,且要教书,没工夫天天在镇上晃荡。但陈二郎就不一样了,他跟大哥大嫂一起卖吃食,每日都进城,方便留心着。   “要接兰兰和金来银来进城不?”她问陈二郎,“今晚有花灯,好看着呢。”   陈二郎也想进城玩,至于孩子们……   “我问问大哥大嫂。”   陈大郎倒是愿意带着兰兰进城看花灯,去年家里挣了钱,手头不紧巴,舍得给孩子花了。   “那好吧。”陈二郎便也道。他并不想带两个臭小子进城,如果只有他和孙五娘进城,还差不多。两个臭孩子,还得看顾着他们,烦都烦死了。   陈有福和杜金花不来,没那个好奇劲儿,不爱动弹,就算陈宝音出马纠缠,杜金花也不给面子,直接把她推出去了:“去去去,自己玩儿去。”   傍晚,八人赶着骡车进了城。   陈宝音和两个嫂子坐车,孩子们一会儿跑着,一会儿坐车,两个大男人就跟车走着。   走到一半,遇见顾舒容和顾亭远姐弟。   “哟,顾兄弟!”陈二郎眼尖,先看见了,打招呼道。   顾亭远回头,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陈二哥!”   又看向陈大郎:“陈大哥。”   “大嫂,二嫂。”   “兰兰,金来,银来。”   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在陈宝音的身上,带了一点甜蜜,轻声道:“宝音。”   “啪!”陈二郎的巴掌落他背上,“喊啥呢?”   顾亭远看他一眼,没说话。   顾舒容在一旁闷声笑,落后两步,等骡车赶上来,跟钱碧荷、孙五娘和陈宝音打招呼。   “顾姐姐,上车吧。”陈宝音招呼道。   “哎。”顾舒容没客气。   有了顾舒容和顾亭远的加入,一行更热闹了。   “你们之前住镇上,知道哪里好玩不?”陈二郎问。   顾亭远便道:“我和姐姐在春风楼订了桌位,在二楼可以赏灯。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若不嫌弃,一同赏灯?”   他邀请的哪里是他们?心里都清楚,他想邀请的是陈宝音。   “春风楼?你订了桌位,不便宜吧?”陈二郎咋舌。   顾亭远笑笑,只道:“若能高高兴兴看灯,便值得。”   “来吧。”顾舒容握着陈宝音的手,轻轻地晃,余光瞥了弟弟一眼,压低声音道:“大不了,我把他撵走。”   这话几个男人没听见,陈宝音和两个嫂子都听见了,陈宝音脸上有些发热,两个嫂子倒是笑起来。   最终,拗不过顾亭远的真诚邀请,一行人跟着去了春风楼。   七个大人,三个孩子,刚好坐下。   顾亭远叫了饭菜,大家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灯火从一盏盏变成一片片,越来越明亮耀眼。   孩子们早就坐不住了,要出去看灯。   “走吧。”陈大郎率先抱着兰兰站起身。   陈二郎紧接着抱起金来和银来,一手一个,轻轻松松抱起。   他瞥了顾亭远一眼,哈哈一笑:“顾兄弟,要试试不?”   顾亭远面不改色,只冲他拱了拱手。   “哈哈哈!”陈二郎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安慰道:“以后你有了孩子,就抱得动了。”   顾亭远垂下头,不敢抬起。   孙五娘就不客气了,直接给他背上一巴掌:“啰嗦什么!走了!”   陈大郎一家已经下楼了。   陈二郎抱着两个孩子,跟媳妇一起下楼。   顾舒容道:“我在隔壁瞧见王老太太了,我去打个招呼。”   很快,包厢里只剩下顾亭远和陈宝音。   “陈姑娘。”顾亭远抬起头,脸上微红,眼睛闪闪发亮,“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邀请陈姑娘一起赏灯?” 第85章 送灯   陈宝音先下楼。   顾亭远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 走出春风楼。   街道上,灯光点点,连成一片片,汇聚成汪洋, 好看得不得了。   行人拥挤,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发出快活的声音。节日的热闹氛围很快把陈宝音感染了, 嘴角扬起弧度,加入过节的人群中。   有许多商家在举办猜灯谜的活动, 谁若猜中了,就可以获得相应的花灯, 引得不少人驻足。   顾亭远略微低头, 将不大不小的声音送入她耳中:“有喜欢的灯吗?”如果有,他就为她赢来。   谁知,陈宝音听后, 立刻将目光从人群中移开, 抬脚就走:“走了!”   才不要他为她猜灯谜。   顾亭远老实地跟在后头。   前世,她也不喜欢他去猜灯谜。   他以为她会喜欢,猜来的花灯好看又不要钱, 但她当时拧着他的耳朵说:“别招蜂引蝶了!就想出风头,让姑娘们看你, 是不是?”   这次她仍拒绝, 顾亭远并不感到意外。一边紧跟着她, 一边眼疾手快, 在路边的摊位上买了一盏玉兔灯。   匆匆付了钱, 提在手里, 加紧脚步追上前。   “宝音。”   拥挤的人群,陷入热闹的海洋,他的声音像一朵不起眼的浪花,立刻被淹没了。   但陈宝音仍是听见自己的名字了。回过头,果然看见书生站在她身后,不禁瞪他:“你叫我什么!”   顾亭远温润一笑,把手里的玉兔灯递上前:“送你。”   陈宝音看看递过来的花灯,又看看笑得若无其事的青年,忍不住鼓起了脸。接过玉兔灯,扭头就走。   这人,就会假老实,装正经。   走着走着,不由得嘴角上扬,莫名开心起来。   人群拥挤,顾亭远小心地跟在她身后,免得她被人冲撞着,也小心不被人群冲散。   陈宝音回头问他:“你要不要提一盏?”   街上提着花灯的,多为女子和小孩,男子也有。   顾亭远说了句什么,声音太低,陈宝音没听见,便停下脚步,等他往身前走了走,才道:“你说什么?”   “你送我?”男子低沉温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淡淡温热的气息涌近耳廓,让陈宝音忍不住摸了摸耳朵,抬起头瞪他。   却见他眼带疑惑,一派纯然,好似很无辜。陈宝音气得,用力推他胸膛:“走开!”   登徒子!混球!   她就不该跟他一起看花灯!   “那我自己买。”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响起男子老实的声音。   陈宝音驻足,瞪着他,说道:“我送你!”   他都送她了,她会小气吗?   话落下,便见那张清隽的脸上绽开清澈笑意:“多谢小姐。”   看着他喜笑颜开的模样,哪怕在人群中也拱手施礼,陈宝音不禁又笑了。   这人,真是……   “你想要什么样的?”她等他起身,两人一起往前走去,问他道。   顾亭远答道:“好看的。”   “废话。”陈宝音不由道,“谁不想要好看的?”   顾亭远便道:“怎是废话?这是一句真话。”   “那也是废话。”   “还是一句实话。”   两人没意义的聊着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个个摊位前驻足,终于挑中一盏心仪的花灯。   是一盏很稀有的小狐狸灯,不知为何没人买走,陈宝音一眼就看中了,决定要买。   “四十六文,承蒙惠顾。”小贩热情地道。   顾亭远要解钱袋,陈宝音按住了他的手:“我来。”说好送他,就是她付钱。   她的手指在手背上一触即离,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温度,顾亭远低头看了看,将手拢在袖子里,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陈宝音买下小狐狸灯,送到顾亭远手里:“给你。”   “多谢小姐。”顾亭远接过。   一人提着玉兔灯,一人提着小狐狸灯,随着人群在热闹的街道上挪动。   陈宝音有些走神,忍不住看他手里的小狐狸灯。她有点喜欢这一盏,比手里的玉兔灯还喜欢。可是,说好送他的。   顾亭远好似没注意到她的视线,说道:“之前答应小姐的话本,在下已经写好一半。”   谁在意他的话本?   不过是一本《三字经》残篇罢了,她手里有《三字经》全本呢。   “我也在写话本。”清了清嗓子,她道。   顾亭远有些讶异:“哦?不知小姐竟也有此雅兴。”   “总不能只许你写。”陈宝音道。   顾亭远便问:“小姐写的是何等故事?”   这话问到陈宝音的心坎上了,眼神飞扬,语气轻快:“是一只兔妖的故事!”   他写了狐妖的故事,她总不好写一样的,那就写兔妖。   说到主角兔妖,陈宝音忽然觉得手里的玉兔灯可爱起来了,比小狐狸灯还可爱,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故事:“跟你的故事,开头有点相似,但完全不同的……”   一只小兔妖下山了,遇到一个长相俊美的书生,它想吸食他的血液,驻容养颜。   于是,它扑了过去,直接把书生推倒在草丛里。   一击得手!   “跟你的不同吧?”说到这里,她得意地看他一眼。   看他的话本,磨叽死了。   小狐妖那么可爱,居然一直没吸食到书生的血,看的人急死了!她就不一样了,她自己写着,都觉惊为天人,新鲜刺激!   顾亭远沉默了下,然后温柔一笑:“后面呢?”   “然后小兔妖跑了呀!”陈宝音继续讲道。   妖精伤人,当然是犯禁的。小兔妖又不傻,它吸食了书生的血液,立刻就跑了。   书生没有性命之忧,但被吓得不轻,回到家就病了。这事被一个捉妖人知道了,问了线索后,就去抓捕小兔妖。   小兔妖刚下山不久,经验不丰,很快被捉妖人发现了行迹。   几次三番,差点就落网,吓得她花容失色,因为吸食书生血液而美貌的容颜都褪色了,它恨死了捉妖人。   意外发生了,捉妖人在树下避雨时,被雷劈了,性命堪忧。小兔妖得意大笑,又见他英武硬朗的容颜被劈得失色,有些可怜,便给了他几滴血,又把他背进山洞里,救了他性命。   只是,不甘心,于是把捉妖人也咬了。咬完,就又跑了。这一次,它眼光被养刁了,很久没有下手。   捉妖人醒来后,自查了身体情形,默道:“你救我一命,咬我一口,恩怨相抵,我却不能放过你。”他继续追捕小兔妖。   小兔妖此时遇见了一名世家公子,生得姝色无双,但是身体不好,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它想咬他,又怕把他咬死了,于是装成婢女混到他身边。   “唉。”讲到这里,陈宝音叹了口气。   顾亭远正听得新奇,见状便问:“怎么了?”   陈宝音苦恼道:“我不知如何收尾。”   捉妖人在找小兔妖,那个世家公子也想把小兔妖留在身边,可是小兔妖还想咬更多的人,天大地大,貌美公子是咬不完的,她要写多长呀?   这可怎么办?陈宝音苦恼不已。 第86章 时光   顾亭远的笑容消失了一瞬, 又很快出现。   多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啊!多可爱啊,她心中长了翅膀,如此自由快活,他为此感到高兴。   他才没有吃醋, 也没有因为她果然中意英武俊朗的男子而自惭形秽。   他没有。   握握拳, 顾亭远脸上挂起温和的笑容,询问道:“你可是要著《兔妖历险记》?”   陈宝音听着他的话, 愣了一下, 缓缓摇头:“不是。”   她其实没想那么多。   一开始,就是被他写话本刺激了, 自己提起笔,也要写一本, 不像他那本似的气人。   情节在脑中唰唰出现时, 也没想太多,顺着心意就写出来了。   仔细想想,有点像小兔妖历险, 但又不全是。   “你给这个故事想好结局了吗?”只听顾亭远又问道。   陈宝音想了想, 仍是摇头:“没有。”   她只顾着让小兔妖洒脱随意了,怎么收尾,根本没有思路。   “写书, 想好结尾,会简单许多。”顾亭远说道。   他试图站在一个著作者和一个读者的角度, 为她梳理思路, 引导她下面的创作。   陈宝音仰头看着他, 书生站在灯海中, 成片的璀璨灯光照亮他的脸庞, 说出的话语像春风一样柔和。渐渐的, 她眼睛移不开了,只知道望着他。   转眼,开学了。   陈宝音要给孩子们上课,没有太多闲工夫琢磨话本了。   银来入学了,这下教室里最后一个空桌位也满上了。有些熟面孔消失了,加入了七八个新面孔。   是那些孩子的家里,把识了一些字的孩子叫回家去了,换上不识字的孩子——他们出了一整年的钱,换个孩子怎么啦?   陈宝音没说什么,照样教。老生教《三字经》,新生教《千字文》,顺便让老生温故而知新。   这日,赵老太太坐马车来到家里。   她脸色很不好看,丧气得厉害,跟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满肚子怨愤无人诉,绷着脸走进屋里。   一进门,她顿时“哈哈哈”的笑起来,笑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我家文曲改邪归正啦!”   这份快活,她没有人可以分享,赵家的人不能说,不能让赵文曲知道她算计他,否则就白费工夫了。   只有陈家,可以跟她分享快乐:“我就说,他是个好孩子!”   雇主如此高兴,陈宝音便配合地问了句:“您怎样跟他周旋的?”   “我就这么说……”她刚递了台阶,赵老太太便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起来。   那日赵文曲回到家,就跟老太太对峙起来。老太太坚持要给干女儿一百亩地做见面礼,赵文曲便说她:“你疯了!不可能!”   赵老太太按照陈宝音教的,说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你管不着!”   赵文曲说:“这是爹留下的,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   算他还没混到底,说出“什么你的,都是我的”这种话。   赵老太太便道:“你那份被你败干净了!剩下的都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赵文曲还是不同意,他觉得剩下的那些也有他的份,这些年他浪荡惯了,怎么可能过得了紧紧巴巴的日子。   赵老太太便说:“给你就只会败坏!”   赵文曲想证明自己不只是败坏,就只能上进。但他不想上进,他这种烂人,烂到泥里才好。死去的老头子,也不配有一个上进的后代。   可是,如果他不上进,他铁了心的亲娘就不会管他的事,他以后就只能过着紧紧巴巴的生活了。   “一大早,他就去农田里巡视了!”赵老太太高兴得见牙不见眼。   她高兴啊!真高兴啊!还很佩服,对陈宝音说:“多亏了你啊,宝丫儿。”   多亏了她,才能没动刀动棍,没打没骂,就让赵文曲改过自新,愿意上进了。   如果赵文曲能上进,哪怕他仍然赌呢?赵老太太也不会太害怕了。她最怕儿子只会挥霍,等她百年后,儿子落得凄惨下场。但现在,他有糊口的能耐了,她就不担心了。   “好孩子。”她一脸慈爱和满意地看着陈宝音,“我们文曲啊,也是个好孩子。你不知道,当年……”   当年赵文曲是个很好的孩子呢!现在他改过自新了,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赵老太太觉得这是一门很好的亲事。   “当年啥当年!”杜金花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完没有?说完就走吧!”   她一点儿不想听当年的事。   当年咋了?变坏就是变坏,强行狡辩什么?她不爱听。别带坏了她的宝丫儿。   赵老太太的话都没说出口,就被杜金花轰出去了,她急得“哎哎”的叫唤:“亲家母——”   “谁是你亲家母?!”杜金花猛地睁大眼睛,“好哇!你居然打着这个主意!你个黑心烂肺的婆子!你给我滚!”   抄起扫帚,把赵老太太打出去了。   回头就跟陈宝音道:“老婆子,心黑得很,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我呸!”   赵文曲的名声都烂透了,就算当年委屈又咋样?这些年的混账事,可没人冤枉他。谁家姑娘嫁过去,那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陈宝音低头喝水:“嗯,嗯。”   只有赵老太太,假装不高兴地前来,真的不高兴地回去。   坐在马车里,随着车厢摇晃,回想着当年的事,苦涩地叹了口气。   冬去春来。   那么冷的冬天,仿佛一下子就走干净了,温和煦暖的春天到了,让人丝毫想不起寒冬的凛冽。   村民们脱下棉袄,换上薄衫,开始了新的一年劳作。   陈宝音穿着新衣裙,手里挥着根柔软的柳枝,心情愉快地去学堂。   走到一半,遇到顾亭远:“陈先生。”   陈宝音止步,还礼:“顾先生。”   “陈先生要去上课?”直起身,顾亭远问道。   “正是。”陈宝音回答。   顾亭远跟着她往学堂方向走,问道:“不知陈先生的书,写得如何了?”   “哦,没写了。”陈宝音随口回答。   顾亭远意外地道:“为何?”   陈宝音答道:“不想写了。”   她一想到小兔妖后面会遇到豹妖,大妖王,王孙公子,前朝皇子,寒门小子等,就头大。   太多了。   不想写了。   顾亭远一怔,随即面露惋惜:“如此惊艳世俗的故事,就此不写,着实可惜。” 第87章 求子   陈宝音看他一眼, 没说话。   这人惯会讨好人,专往人心坎里说话,不能随意搭理他。   “先生可否想过,写一本小兔妖和书生的故事, 只有他们两个?”顾亭远询问, “人物简单一些,故事就会好写许多。”   陈宝音想了想, 只有小兔妖和书生的话, 故事大抵是这样的。   小兔妖下山,遇见书生, 一口咬下去。书生吓坏了,小兔妖觉得他软弱, 兴趣缺缺, 跑走了。   “不行。”她摇摇头。   顾亭远却道:“书生为何会吓坏?他读圣贤书,胆魄未必如身躯那般软弱。”   陈宝音便看向他问:“那,依你之见?”   顾亭远道:“或许, 书生见小兔妖生得貌美可爱, 心甘情愿被她咬?”   他语气温和,眼神闪动着别样的东西,但陈宝音没发现。她眼睛一亮, 思路打开:“他变心了!”   顾亭远一愣,变心?   只听陈宝音语速飞快, 兴奋说道:“又有个猫妖出现了!她比小兔妖更漂亮, 书生一见到她, 立刻变心了!”   “兔妖气坏了, 狠狠咬了他一口, 跑走了。”讲到后面, 她的口吻再次兴趣缺缺。   没意思嘛。   顾亭远抿抿唇,耐着性子道:“你这样写,不符合情理。”   陈宝音看他:“怎么说?”   “你把书生写成了没脑子的傻子,见一个爱一个,不考虑后果。”顾亭远说道。   陈宝音一想,也有道理,于是她改动了一下:“那就是书生变心后,担心兔妖报复,于是跟猫妖合谋,把兔妖杀了。”   顾亭远:“……”   “猫妖还把兔妖的妖丹挖出来,自己吃下了。”   “不行。”不等顾亭远说什么,她先摇头了,“兔妖是女主角,她不能死。”   “兔妖被杀后,魂归妖山,被妖王救下,重塑肉身。兔妖欠他一条命,被要求当压寨夫人……”   “不可!”顾亭远打断道。   陈宝音驻足,看向他道:“为何?”   “不可。”顾亭远脑筋转得飞快,“妖王未必是男的,兴许是女子呢?”   “可是读者喜欢妖王是男子。”陈宝音反驳道。她编故事时,第一直觉就是妖王是男子,而且修为深厚,容颜英俊,气质深沉如谜。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陈宝音还是很愿意听从他意见的,“那就,是个女妖王,女妖王有个弟弟,因为身体孱弱,虽然容颜俊美,却始终没有小妖愿意嫁给他。女妖王说,我救了你一命,你给我弟弟做老婆。”   顾亭远:“……”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艰涩道,“男妖王比较妥当。”   “是吧?”陈宝音挑挑眉,很是得意,“兔妖说,你帮我报个仇,我就给你当压寨夫人。”   “还是不妥。”顾亭远又道,“通常而言,妖王这样修为深厚,修行久远,几百岁甚至上千岁的存在,都心思深沉,多是大反派。”   “你说得对!”陈宝音又来兴致了,语速再次变快,“妖王帮她报仇后,兔妖本打算嫁给他,却在婚礼上,发现自己只是一次祭天仪式,妖王要杀她,为了自己的阴谋!”   “小兔妖拼死一搏,破坏了祭坛,身体虽亡,但魂魄又跑了。这一次,她意外附身到一个世家公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身上……”   顾亭远:“……”   又是妖王,又是世家公子。说好了只有小兔妖和书生呢?   “这,跟《兔妖历险记》,有何区别呢?”他小心地问。   陈宝音也发现了。她无趣地甩甩柳枝,眼睛里失去了光泽:“算了。”   太长了,一想到要写很久,她就提不起劲。   顾亭远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只能由衷说道:“跟《兔妖历险记》一样,都是很精彩的故事。陈先生的文采,当真令在下钦佩。”   陈宝音瞅他一眼,哼了一声,拿柳枝轻轻抽他一下,说道:“我去上课了。”   顾亭远直到她走出去很远,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被抽到的地方仍然暖融融的,舒服的他不想动。   良久,他面容含笑,往前方走去。   今天也跟她说上话啦!   话本写不写,不重要。她爱写便写,不爱写便罢。但她要写,他们就能说更多的话啦!   余光扫过河面方向,时间已经到了,但是没有孩童落水。宝音上课时讲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孩子们都知道河边危险不能去,谁去了就不是君子。村里的其他孩子,有样学样,也不去玩了。   已经改变了。他不会迫使她嫁给他,而她已经对他有好感了。莫大的幸福感,充斥了他的心胸。   草木由新绿逐渐变为翠绿,春季一晃而过,夏天到来。   天气热起来,家里便不做熟食生意了。卖不及时,很容易坏,自家吃了也心疼,索性不卖了。热汤面改为卖凉面,配上腌菜,清爽可口,卖得不错。   这日,钱碧荷在厨房里炖肉。老顾客馋她做的肘子,付定金请她做一份。   “啊——”突然,一声惨叫响起。   杜金花正在烧火,抬眼一看,大儿媳抱着一只血呼啦的手,顿时吓得站起来:“咋了?切手了?”   钱碧荷疼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杜金花急匆匆舀了一瓢水,从她手上浇下去,刚看清伤口,就被再次涌出的血给淹没了,也吓得白了脸:“咋砍得这么深?!”   钱碧荷的左手食指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杜金花只得掏出一把草木灰给她敷上,拿布匆匆裹了,去隔壁村请大夫。   路过村口时,让陈宝音回家,照顾她嫂子。陈宝音听了,连忙请了假,让孩子们自己读书,然后回家去了。   钱碧荷的手砍得很深,骨头都伤到了,大夫说,以后这根手指都不好使了。   “咋这么粗心?你又不是头一天做饭,咋把手砍了?”杜金花又急又心疼。   钱碧荷呆呆的,苍白的脸上挂着泪,始终没说话。   到了晚上,孙五娘来陈宝音屋里说话:“大嫂有心事。”   “你知道?”陈宝音便问。   孙五娘嗑着瓜子来的,把瓜子皮吐掉,附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宝音听得一愣,脑子转了两圈,才猜测到什么:“是因为这个,她心烦,所以切菜时走神了,砍到了手?”   孙五娘点点头,继续嗑瓜子:“八成是了。”   作为妯娌,孙五娘很容易就发现钱碧荷的月事来了。   年后,她的药就停了。这都好几个月了,还是没怀上,她心急了。   陈宝音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钱碧荷的手不能动了,卖汤面的事就交给陈大郎了。他有一把子力气,又不笨,钱碧荷教他和面、揉面、切面条、调小菜,他都能做得来。   但钱碧荷的脸色还是日渐憔悴下去。陈大郎是她的枕边人,知道她的心病是什么,这晚他沉了沉心,说道:“我们去京城瞧名医。”   如今不比从前了,他们手里也是有些银钱的,去京城的盘缠足够了,瞧大夫、抓药的钱也有一些。   “咱再试一回。”陈大郎说道,“如果这次看的大夫好,那就是咱的命。如果……如果还是不行,也是咱的命。”   他不想妻子再被这事缠扰了。这次是不小心切到手,下次呢?   他们有兰兰,等兰兰出嫁后,还有金来银来两个侄子,实在不行,就过继一个,总不至于老了没人管。   这些年,因为这事,日子过得很没滋味儿,陈大郎不想再过了。   钱碧荷没说话,脸埋进枕头里。   帘子之外,另一张床上的兰兰,抱着已经长大的黄豆,闭紧眼睛在心中祈祷:“黄豆,你要保佑我娘,早日怀上弟弟。” 第88章 问诊   从陈家村到京城, 路途不算特别遥远,坐马车只需两日工夫。   但家里除了陈宝音,谁也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梨花镇了。   别看陈大郎生得高高大大, 想到要出远门, 还是心里毛毛慌慌的。   杜金花听完大儿子的话,脸皮抖了几下, 抬起眼睛说道:“所以你媳妇前阵子砍手, 是因为想要儿子想得出神了?”   这话不大好接,虽然是实话, 陈大郎只道:“娘,我们会照顾好宝丫儿的。”   宝丫儿有本事, 又在京城生活过, 有她陪着一起,陈大郎和钱碧荷都感到心安许多,于是跟杜金花说, 想让她一起去。   “你想过宝丫儿会伤心没有?”杜金花没有骂大儿子, “京城是什么地方,你想过吗?”   陈大郎一愣,沉默片刻, 他道:“如果宝丫儿不想去,便算了。”   什么叫“不想去便算了”?杜金花的火气又窜上来, 强忍着没有发火, 说道:“你们自己去问她吧。”   孩子们间的事, 杜金花不会插手太多。   现在跟从前不同了, 宝丫儿回来这么久了, 跟家里人早已经处得亲密无间, 她便不会刻意偏心谁。如果宝丫儿决定要去,她不拦着。   “是,娘。”陈大郎道。   陈大郎跟陈宝音单独说话的时候不多,远没有陈二郎跟她熟。但毕竟是亲哥哥,找了个机会就叫住她道:“宝丫儿,大哥跟你说个事。”   “啥事儿?”陈宝音问道。   陈大郎道:“我和你嫂子,想去京城,求医。”他说得不快,“我们对京城不熟悉,也不知道京城哪个医馆好,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   说完,就见陈宝音眉头挑动,他想起娘说的,立刻补充一句:“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   陈宝音抿抿唇,轻轻笑了:“哥哥用得着我,我又岂会推脱。”不就是京城?她还不敢回去了?痛快地道:“我跟你们去。”   陈大郎很高兴:“宝丫儿,谢谢你!”   “自家兄妹,不说两家话。”陈宝音笑道。   杜金花得知她同意了,并不感到惊讶,闺女就是个心大的,家里人求到她跟前,她从没拒绝过。   “我也去!”   “什么?”陈二郎惊讶道,“娘,您跟去做什么?”   杜金花瞪他一眼:“干啥?老娘出个门,碍着你了?”   陈二郎委屈道:“娘,我啥时这么说了?”   孙五娘蠢蠢欲动:“娘,你和大嫂、宝丫儿都去了,我也想去。”   杜金花瞪她:“我去,那是给宝丫儿撑腰的。你去做啥?”京城,那可是会吃人的地方,万一有人欺负宝丫儿咋办?尤其是她的故交们。   孙五娘道:“我也给宝丫儿撑腰!”   陈二郎见状帮腔:“娘,咱都去!”又不是从前穷哈哈的样子,都去京城长长见识!   杜金花拿起荆条子就抽过去:“去去去!都去了,家里孩子谁看着?谁做饭?鸡谁喂?凑啥热闹!我看你们是皮痒!都老实在家待着!”   陈二郎和孙五娘都失望不已。   但他们失望也没用,最终去京城的就是陈大郎夫妇、杜金花和陈宝音四人。   陈大郎赶车,一边走一边问路,一家人花了两日工夫,抵达京城。   “咱们先安顿下来。”陈宝音说道,“找家客栈住下,洗漱一番,再去医馆排队。”   陈大郎“哎”了一声。   他满心紧张地找客栈,安顿一行人,钱碧荷咬着嘴唇,心神恍惚,杜金花则是担心地看着闺女。宝丫儿没穿她被送回家时的那身行头,现在就是寻常姑娘家的打扮,若是被她的故交认出来,会不会丢脸?   如果让陈宝音知道她的担心,一定会说:“娘,你想多了!”她的故交,都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就这么巧,坐车上街,还碰巧看到她?   再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如今的生活没有哪里不好,前尘往事早已经记不得,又有什么脸可丢。   “娘,娘!你看到没有?”她指着不远处一栋辉煌的高楼说道,“那是万福楼,是京城最最好吃的酒楼,等哥哥嫂子的事办完了,咱们去那吃饭!我请客!”   淮阴侯夫人出城上香,为女儿徐琳琅的婚事祈福。回程时,她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思虑府中事务。忽然听到一声清脆至极的叫声:“娘,娘!”   如黄莺出谷,雏鸟投林,清稚入耳,令她心湖一荡,不由得睁开眼睛。是,宝音?   随即,她抿住嘴唇,按下心头那丝涩然。怎会是那个孩子,她早已回家去。   心里这样想着,手臂却有自己的意识般,撩开了车帘。   街边,少女抱着妇人的手臂,眉眼灵动,撒娇连连。她生得好颜色,哪怕粗衣布衫,也不能掩盖她的明媚。   被她抱住的妇人,却是脸盘粗糙,布满生活磨砺的贫苦,伸出手指拧她耳朵:“你有多少银子?啊?烧得你浑身难受?你请客?你再说一遍试试?”   少女则嘿嘿一笑,狡黠道:“说了怎样?你要在大街上打我吗?”   妇人似是拿娇娇的女儿没办法,佯怒般松开她耳朵:“陈宝丫,你给我等着!”   宝音,是她。   少女明媚的笑颜,与记忆中的一张张笑脸重叠。她也曾娇娇又依恋地唤她。淮阴侯夫人怔怔看着,在酸潮漫上来之前,唰的撤手,放下了车帘。   她过得开心就好。淮阴侯夫人攥紧帕子,雍容尊贵的面庞如玉雕一般美丽,未泄露丝毫情绪。   陈宝音不知故人经过,她跟母亲和兄嫂住进了客栈。   以杜金花的俭省,本想要一间房,三个女人挤一挤,让陈大郎睡地上。被陈宝音拒绝了,说道:“娘,睡不开。”   要了两间客房,陈大郎和钱碧荷一间,陈宝音和杜金花一间。   稍作休整,便去了仁心堂。   “别担心。”医馆外,陈宝音抱着杜金花的手臂,安慰道。   杜金花的嘴唇动动,说道:“我担心什么?我只担心他们浪费钱!”   生个娃娃,还要跑京城来求医!咋,他们长得跟人家不一样,镇上的大夫不够本事,要京城的大夫才瞧得出来?   杜金花不赞同大儿子儿媳这样折腾,但此次他们花的自己手里的银钱,没要家里出一文钱,杜金花就没管。管天管地,她管人家怎么花钱?   “娘,你就嘴硬。”陈宝音嬉笑道。   杜金花没好气地打她一下:“就你知道得多!”   两人在外面等着,心里都期盼着会有好结果。   因此,当陈大郎和钱碧荷出来时,望着他们脸上的神情,陈宝音和杜金花心里同时一沉。   “咋样?”杜金花率先问道。   陈大郎看了一眼脚步虚浮的妻子,抿抿唇,说道:“大夫说,没毛病。”   “没毛病?咋是这个样?”杜金花指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大儿媳,根本不信。   钱碧荷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眼神慢慢聚焦,露出一个苦到极点的表情:“娘。”   “到底咋回事?”杜金花问。   钱碧荷张张嘴,声音轻得听不清,还是陈大郎答道:“大夫说,我们两个都没毛病。之所以怀不上,是机缘未到。”   说到这里,他脸上也有些苦涩。   大夫连药都没给他们开,说很健康,让他们回家去,放宽心,孩子就会来了。   多少年了,孩子一直不来,竟是因为没有放宽心吗?陈大郎不信。   钱碧荷也不信。只觉得,一定是有什么毛病,大夫没看出来。   不怕大夫诊出毛病,就怕大夫啥也没看出来。他们大老远来的,难道白跑一趟?   杜金花一听就怒了,指着两人喝斥道:“没毛病还不好?你们想有毛病?我看你们脑子有病!不花钱心里难受是不?”   陈大郎和钱碧荷低着头,一言不发。   回到客栈后,钱碧荷说了句什么,陈大郎硬着头皮去杜金花面前道:“娘,我们想换家医馆瞧瞧。”   杜金花很没好气:“换,换!”   这两个猪脑子,年纪轻轻的,生不出儿子急得什么?脑子轴的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大郎和钱碧荷又去了另外一家医馆。令人欣喜又绝望的是,那家医馆的大夫说的是差不多的话。   不过,这家医馆的大夫给开了药,吃着调理身体的,花了三两银子,心疼得陈大郎不行,钱碧荷也心疼得都不恍惚了,抱着药包,只觉得抱着金疙瘩一般。   “这下你们两个如意了!”杜金花瞪着那几只药包,说道:“走吧,回家去!”   陈大郎和钱碧荷不敢说什么,只敢应是,陈宝音却道:“不急,我们待两天再走。”说着,摇了摇杜金花的手,“娘,咱们不是做吃食生意吗,瞧瞧京城时兴什么,咱们学学,回镇上做去。”   杜金花一听,要走的话就在嘴边迟疑了。   陈宝音拉着母亲和哥嫂,在京城的街巷上逛了两日,瞧瞧布坊,进进银楼,在小饭馆和小摊上吃吃喝喝。   “大嫂,这家的酸梅汤滋味不错,咱们回去后可以熬一锅来卖。”   “大嫂,这种凉粉比凉面吃起来口感好,要不回去试试?”   京城好吃的很多,但考虑到成本问题,他们打算挑那么两三样来试试。   如此逛了两日,杜金花心疼房钱和开销:“走了!回家去!”陈宝音再说什么,她也不肯逗留了。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办成,还逗留什么?   退了房,赶车回程。   临近陈家村,钱碧荷变得坐立难安,脸都快埋进胸口,坐在车上不肯抬头。陈宝音想了想,找了个机会劝说她:“嫂子,你担心别人问你,是不是?”   钱碧荷咬着唇,羞愧地点点头。她和陈大郎去京城瞧大夫,如此劳师动众,若是还生不出儿子,会被村里的长舌妇笑死!   “嫂子,你要相信自己和大哥,一定能心愿得偿!”陈宝音握着她的手,恳切道。   钱碧荷心里如同注入了一丝暖流,握着她的手道:“万一呢?”   她的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多少暖流进来都留不下,只想着,万一就是生不出来呢?万一吃完药,宽了心,还是生不出来呢?   那就是命了,陈宝音心想。   “大嫂,咱们在京城时,没有儿子在身边,耽误你吃凉粉,喝酸梅汤,试成衣,戴耳坠了吗?”她这次没有给钱碧荷打气。   钱碧荷一愣。   “咱们在家时,没有儿子,只有兰兰,耽误你和大哥做吃食买卖,往家里赚银子,让别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吗?”陈宝音又问。   钱碧荷心想,倒是没耽误。可是,她也羡慕别人有儿子啊!心里难受得紧,轻声道:“我对不起你大哥。”   陈宝音道:“你对不起他啥?是他自己没那个命。他如果命中注定有儿子,早生出来了。”   钱碧荷心里瑟缩了下,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没那个命”,她脑中如遭雷击,渐渐有一股参破命运的清明之感。   “你们回来了!”过晌,骡车抵达家门口,孙五娘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咋样,咋样?”   才说着,就被杜金花瞪了一眼,她忙大声道:“咱姑婆身体咋样?好些没有?”   “我们回来时,已经好些了。”杜金花大声说道,“年纪大了,就是毛病多,让人操心哟……”   一家人进京看病,当然不能说实话了,就说是探亲去了。   说着话,左邻右舍的邻居探头出来,关切道:“有福家的,你们去了这些天,可算回来了啊?”   杜金花便道:“啊,回来了。家里有啥事不?”   陈大郎和钱碧荷往下搬东西,他们从京城回来,买了不少吃的用的,还有给孩子们的礼物。   陈宝音挑出自己的小包袱,往屋里去了。没多会儿,换了身衣裳,用手帕包着什么,往外去了。   “娘,我出去一趟。”她道。   她出远门,孩子们的课就由顾亭远代为讲之。她出门前,去找顾亭远帮忙,他很痛快就答应了。   陈宝音不能白让他帮忙,给他捎了谢礼。 第89章 结账   “顾先生。”陈宝音站在教室外面, 招招手。   顾亭远刚讲完一段,正要安排学生们诵读,听到这一声,他惊喜转头, 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走出去, 他浅笑道:“你回来了。”   “是。”陈宝音点头,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然后福了福, “这段时间有劳顾先生了。”   顾亭远的脸上只剩下笑容了,柔声道:“不必多礼。”   陈宝音送他的是一副镇纸, 顾亭远接到手中就猜出来了,他心中盛满喜悦, 她就算不送他礼物, 他亦心甘情愿为她代课。   “此行可顺利?”握着镇纸,他问道。   陈宝音回想此行,垂下眼睑, 脚尖轻轻踢了踢:“还好。”   不能说很顺利, 大哥大嫂的烦心事并没有解决,但也不能说不好,因为大夫说他们身体没毛病, 是健健康康的。   这事就不好跟顾亭远说了,他不是陈家人, 她抬起头道:“多谢关心。”   顾亭远见她眉宇间并无烦愁, 便知虽有不顺利, 但不是什么大事。很识趣的没有继续问, 而是道:“这些日子以来, 孩子们都很好学……”把讲课的进度, 孩子们的表现,详细跟陈宝音说了。   三十个学生,难为他都记得住,一个个跟她说。   陈宝音仰头看着书生,光线透过大柳树浓密的树冠,落下细碎斑点,衬得他温润宁致。看着看着,她不由得翘起唇角。   若她还是徐四小姐,未必能认得他。   此次去京城,繁华的街道,热闹的行人,勾起她前十五年的记忆。过往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可是她不后悔。   她的家人们,她爱。面前这个青年,则让她重新生出希望。   他如此有耐心,温柔体贴。她却不是身怀宝藏的亡国公主,不值得别人为她费心讨好。既非有利可图,那便是他这个人,当真是不错的。   在她专注的视线下,顾亭远渐渐低了声音。他一直说这些,她会不会不爱听,觉得他无趣?   “我买了话本。”他转了话题,“不知你今日回来,便没带在身上。你,闲暇时可去我家取。”   去他家?   “不去。”陈宝音拒绝道,“你给我送来。”   顾亭远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但这次,他看着她微醺的脸颊,却道:“我不去,你来拿。”   一句话惹得陈宝音脸上飞起霞色,水汪汪的眼睛用力瞪他,扭头跑了。   望着她跑远的背影,那样轻快又活泼,顾亭远脸上的笑意渐浓。   陈大郎和钱碧荷出远门,说是走亲戚了,但是并没有瞒过一些眼睛毒辣的人,慢慢有一些流言。   钱碧荷不爱出门,但也有要好的年轻妇人,人家特地来家里给她说:“你最近不要去河边洗衣裳,知道不?”   为啥不去?因为遇到人,人家会问她一些话,很让她伤心又无地自容的话。   “好。”钱碧荷点点头,柔声答道。   即便不去听,她也知道人家会问她什么,知道流言传成了什么样。手指还没好,她能干的活有限,轻省的活计总会让她有余力胡思乱想。   她开始想,也许真是命。生不出来,就是她的命,是她跟陈大郎的命。人,得认命。   赵家村。   “怎么少了一百亩地契?”这一日,赵文曲进了老太太房里问道。   元宵节后,他表示要上进,赵老太太信了他,不错眼儿地盯着他的一言一行。眼看着他当真上进了,出息了,开始操心家里的事情了,慢慢就撒了手,把大权给他。   正值佃户们交租子,赵文曲发现地契的数目对不上,便来老太太这里问原因。   “这……”赵老太太眼神闪烁,支吾起来。   少的那一百亩的地契,在陈家村的村正手里。只要再过两三个月,如果赵文曲仍旧不怎么进赌坊,那一百亩地契就再也收不回来,要给陈家那个丫头了。   但这怎么能对赵文曲说呢?万万不能说的。赵老太太试图掩藏,但赵文曲不是个傻的,相反他正值壮年,头脑清楚,非常能干。没几日就弄明白那一百亩地契的下落,以及整件事的经过。   “你,你算计我!”得知真相,赵文曲羞怒交加,目露愤恨,难以相信自己被人玩弄在手心里,而且是亲娘伙同外人一块儿!   赵老太太着急道:“怎么是算计你?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你好好儿的,我用得着费这番工夫?你以为一百亩地契给出去,我不心疼的?”   赵文曲听不进去。他只想着自己回头了,想要忘记从前,珍惜光阴,珍惜人生,孝敬母亲,做个人。可是,背后的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文曲,你去哪儿?!”赵老太太惊叫道。   赵文曲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门。   他心里攒着火,不发泄出来,浑身要炸了。   “是你给我娘出的主意?!”赵文曲来到陈家村,把陈宝音从学堂里叫出来道。   他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儿笑意,吓人得紧。陈宝音不慌不忙,看着他道:“怎么,想赖账?”   老太太居然露馅儿了,陈宝音意外又不意外。不管怎么样,那一百亩地,她没打算放手。   望着身前少女镇静的模样,赵文曲不由得想起之前几次见面,她表现出来的“无辜”“不知情”。   “真没想到,我看走了眼。”赵文曲盯着她说。   陈宝音轻轻抚摸着戒尺,说道:“我受雇于令堂,非本意,还请赵公子见谅。”   赵文曲抿紧了唇。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怪不得她,因为雇佣她的,是他母亲。想让他改邪归正的,也是他母亲。押着他,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的,还是他母亲。   他怪不到她身上,读的圣贤书告诉他,不应该迁怒于她,她只是出了个主意。   “轰隆——”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乌云,雷声炸响,眼看大雨即将倾盆。   赵文曲看着她道:“你觉得我应该放过你?”   “赵公子,”陈宝音摇摇头,看着他说:“你可以不放过我,但我也不会站在这任由你欺负。大家各凭本事。”   滴答。   第一滴雨水很快落下来,打湿了赵文曲的脸。他往树下走了走,背过手,看向远方:“你想过吗,我再次烂赌,你的一百亩良田就泡汤了。”   “想过。”陈宝音也往树下走了走,“令堂不会允许。”   赵老太太很心疼儿子,从前是舍不得管教,但是一百亩良田许出去,她就舍得了。   而且,赵老太太不糊涂,她很明白管教赵文曲的机会不多了。她年纪大了,赵家的家业也不如从前丰厚了,管教赵文曲,迫在眉睫。否则,也不会找到陈宝音。   只要赵老太太狠得下心,赵文曲就跑不出她的手掌心,这是陈宝音的底气。   “呵。”赵文曲发出一声自嘲。   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改邪归正。   噼里啪啦,雨越下越大。   “站树下容易遭雷劈。”陈宝音快速道,“赵公子若无他事,恕我先告退。”   赵文曲一句“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就这么含在嘴边。   “没了。”他转头去看雨幕。   陈宝音见他气冲冲来,却只是说了几句算不得狠话的狠话,便劝了一句:“赵公子也不要站在树下了,可来学堂避雨。”   赵文曲没回答她。   陈宝音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顶着大雨跑回学堂。留下赵文曲,站在树下,渐渐身上衣衫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   他一动不动,望着被雨水模糊的世界,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他心怀羞涩与欢喜地回到家,却被父亲叫到书房,说:“那是个骗子!”   他喜欢的姑娘,不是良家女子,而是个惯骗。他不是第一个被她骗的人,在他之前还有好些人被骗。   他失落极了,心里很难过,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十几日,才终于缓过来,重新走出房门。   但世界变了。他一出来,就听到一个噩耗,那个骗子姑娘死了,是被她的同伴杀人夺财。他震惊不已,又愤怒又伤心,要为她讨公道。   父亲让他不要管,他不听,非要查这件事。却从老仆那里得知,正是父亲让那个同伴生出歹意。   “为什么?!”他不理解,冲去问父亲。   时隔好些年,赵文曲仍旧记得父亲坐在阴暗的书房里,冷酷的表情:“因为你。”   赵文曲大受打击,他只是被骗了一下,没蒙受什么损失,只是些许伤心和钱财罢了,根本不恨那名女子,可是父亲却害了她性命。   他开始做噩梦,总能看见姑娘血淋淋的样子,让他偿命。父亲训斥他,责备他没出息,妇人之仁,胆小如鼠。   “那是一条人命!”赵文曲发觉父亲真可怕,连爹都不叫了,不愿意跟他说话。   书也不读了,读不下去,不知道怎么读。书里教人要孝顺,也教人要正直无私大义灭亲,他怨恨父亲的狠毒,又没办法真的告他,痛苦之下学会了喝酒。   父亲很生气,不许他喝酒,整日指着他骂。骂他没出息,活该被女人骗。他叛逆心起,不仅喝酒,还开始赌钱,逛青楼,做一些很不像样的事。   他不是想要一个出息的儿子吗?不惜害人一条性命。他偏不让他如愿!他就是个混蛋,他一辈子只有个混蛋儿子!   娘劝他,老仆也劝他,可赵文曲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毁了,他清白的手上被迫沾了人命,还怎么读书,怎么上进?他也很痛苦。   父亲对他很失望,把他拖回家,关在屋里打。没用,又把他见过的青楼女子叫到家里来,站在门外说他的坏话,说她们只是看上他的银子,他其实一无是处。   等他被羞辱完,父亲才站在门外,说道:“那些女人都不值得,你快些振作起来,爹为你娶一良妇……”   呵呵。他在屋里,无声低笑。   振兴赵家?有他在一日,赵家就振兴不起来。他要老头子亲眼看着,他如何让赵家败落!   只可惜,老头子命短,同年摔在田埂上,摔下去就没起来。   赵文曲每年都给他烧纸,告诉他自己又做了什么混账事,问他欣慰不欣慰?   “赵公子,避避雨吧。”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雨幕,赵文曲回神,转头去瞧。   就见少女举着一把伞朝他跑来。   鞋子踩进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接过来,说道:“地契不可能给你,改日我让人送银两来。”   撑开伞,走入雨幕中。   他恨母亲袖手旁观、助纣为虐,恨了这些年,够了。 第90章 准备   没过两日, 赵文曲让人送来八百两银票。   一百亩地的地契,被他收回去了,用八百两银子来补上。   那是一大片良田,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的良田, 他如今不浑浑噩噩过日子了, 便不肯再糟践田产。   也不肯老老实实做交易。八百两银子,买不来这么一大片良田, 只能买到同等面积的次田。他以精明又奸诈的面目为这件事收了尾, 但陈宝音没去跟他讨价还价,而是收下了。   “娘, 银票。”她在只有杜金花的时候,将一沓银票给她看, “八百两呢!”   这件事收了尾, 自然要给杜金花说一声。陈宝音一张一张数着银票,嘻嘻笑着,问杜金花:“这么多银子, 咋花呢?”   杜金花捂着心口, 说不出话来。眼睛发直,盯着那一沓银票,只觉得眼前发晕。   老天爷, 多,多少来着?   “还不到一年, ”杜金花嘴唇颤抖着, “赵家就这么轻易认了?”   咋就认了?杜金花都不敢想, 赵家居然会老实认下。不管是一百亩地, 还是八百两银子, 这都是叫人想也不敢想的财富!杜金花以为, 他们会赖账,想方设法不给。谁想到,他们不仅没有赖账,还提前给了?   “给了还不好啊?”陈宝音笑道。   衙门里过了手续的,是他想不认就能不认的?再说,她之前就跟赵文曲说过,他尽管使手段,她可不会任由他耍赖。   “八百两,八百两……”杜金花伸出手,想碰那一沓银票,又不敢。担心这是一场梦,一碰就醒了。也担心那一沓银票金贵易碎,一碰就坏了。   她颤抖着收回手,说道:“你收着,宝丫儿,你收着。”   这是宝丫儿挣的银子,她自己收着,别再给家里了。   “不许跟人说!”杜金花严肃道,“听见没有?不许跟你爹说,也不许跟你哥嫂说,就咱俩知道,明白不?”   跟赵家约定的事,原本也没告诉别人,当时为了封口保密,自始至终就陈宝音、杜金花、村正知道。村正不会多嘴,杜金花更不会跟人说了。   她在心里想着,这八百两银子,可以给闺女做嫁妆,捏在手里,当私房银子,以后嫁给什么人都不会受委屈了。   “那不行。”陈宝音叠起银票,用帕子包起来,说道:“咱得花出去。”   杜金花气得,顿时睁大眼睛,抬手就想打她:“你,你花啥花!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手里捏不住银子!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你真是要气死我!”   但她手没力气,哆嗦着拍不下去,只能用力瞪着闺女。   陈宝音笑笑,偎到她身上,说道:“娘,钱财招人眼,咱家现在还守不住财呢。”   “守不住啥?谁知道咱家有银子?村正不会说!”杜金花道,“坏人好事,要损阴德的!”   陈宝音便道:“咱家会有银子的。二哥说了,要在镇上租个铺子,把吃食生意做大。以后,都会知道咱家有银子的。”   “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不能没有帮衬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陈宝音又说道,“以后全村的人都帮衬咱们,娘说好不好?”   杜金花听着不对,皱眉道:“你要干啥?”   陈宝音便笑道:“花钱!”   把自己的打算一说,杜金花立刻捂着胸口,两眼翻白,整个人往床上倒。   “娘,娘。”陈宝音摇晃她,笑着说道:“那我出门了。”   杜金花抓住她的手,用气声说道:“不许去,不许去。”   陈宝音趴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叭”的一声,然后脚步轻快地出门了。   “顾亭远!”她来到村北头的茅草屋前,喊道。   她这次没叫他顾先生。   不多时,顾亭远从屋里走出来,清隽的脸上挂着温煦的笑意:“宝音。”   “谁许你叫我名字?”陈宝音轻轻跺脚。   顾亭远便笑:“那你打我?”   没人许他叫。他就是想叫。她若不痛快,不妨打他一顿?   “呸!”陈宝音脸上微红,“登徒子!”   有个词叫“打情骂俏”,他让她打他,就是占她便宜!   但她这会儿心情好,不太介意就是了。再说,是她先叫他名字的。定了定神,她说道:“我想请你跟我去村正家走一趟。”   “好。”顾亭远点点头,然后才道:“是因何事?”   两人往外走,陈宝音简单把事情讲了一遍:“……我想为村里置办族田,日后供家境贫寒的孩子们读书。”   大家族都很重视子孙后代的教育,有专门划分的族田,其中出息供养读不起书的子弟。陈家村不是大家族,没有族田,在陈宝音回来之前,几乎没有人供孩子读书。   陈宝音姓陈,虽然没有长在陈家村,但她爹娘哥嫂侄子侄女都长在陈家村,这是她的根。   “村正应该会很高兴你去这一趟。”顾亭远听完说道。   陈宝音要拿出二百两银子,为村里置办族田,长长久久地供养村里的后代们,这是极有功德之事,村正不会拒绝。   果然,当听到他们的来意,村正惊讶过后,喜笑颜开:“好,好!宝丫儿,你心胸宽广,眼界卓越,有君子之风!陈氏以你为荣!陈氏子弟永不忘你的贡献!”   他要将陈宝音记在族谱中,让子孙后代们都知道,他们曾有一位先人,做出如此贡献。   “四叔公折煞我了。”陈宝音谦逊道。   喊顾亭远一起,一是让他做见证,二是商量请先生的事。   她的学问不足以教授孩子们四书五经,早晚还是要请一位正经先生来村里。请先生的费用,就从族田里出。至于请哪位先生,陈宝音不想动京城那边的人情,若是顾亭远能解决就最好了。   顾亭远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还是秀才,他的先生、同窗都极有才学,总能请到一位有才学、人品好,缺一份束侑,或者喜爱田园的先生。   村正和顾亭远商议此事,陈宝音就在一旁听着。期间,村正的孙媳来续茶,看到陈宝音跟他们平起平坐,眼里满是惊讶。   谈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谈妥,陈宝音答应看好地之后就把银两送来,而顾亭远也答应为村里寻教书先生。   “好,好。”村正笑眯眯地送他们出门,“有劳顾先生了。”   “应尽之分。”顾亭远拱手。   看着他们离去,村正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哼着调子,回到院子里。   陈宝丫啊陈宝丫。他早猜到,以这个小丫头的行事风格,会造福村里。这不?族田要有了。有了族田,陈氏的子弟便有了前程。   陈宝音和顾亭远往回走。   “今日多谢顾先生。”陈宝音说道。   他愿意出面做见证,还答应为陈家村寻先生,陈宝音承他的情。   便听顾亭远道:“陈先生要如何谢在下?”   这……   陈宝音也没说不谢他,还打算家里做了好吃的,给他送一份的。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她小气抠门,只打算嘴上谢他似的。   “你想要什么谢礼?”她问。   顾亭远问道:“想要什么都可以?”   “当然不是!”陈宝音没好气道。   顾亭远便笑起来,他声音温润,轻轻笑起来时,有点像清风拂过河面的清爽,又有点像春日里温煦的风。   陈宝音听着听着,渐渐咬住唇。她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现在听他的声音如此悦耳,是因为心里很喜欢他了吧?   这不是好现象。陈宝音很明白,她极容易被好恶蒙住双眼,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哪哪都好。   “无人时,我可以叫你宝音吗?”只听书生温润的声音响起道。   陈宝音怔怔抬头,只见他眼里都是笑意,却又没有轻浮之意,那是一片明亮闪烁的期待与欢喜。究竟是他真的如此喜欢她,还是她看错了?   跺跺脚,她没答他的话,扭头跑了。   颇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   顾亭远看着她跑掉的背影,拳头抵在嘴边,掩住笑意。快了,他心想,再有两个月,他就可以来提亲了。到时,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的名字。   村正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就相中一片良田,并跟人谈妥。陈宝音把二百两银票送去,询问:“四叔公,可否请您为我留意几分?”   她也想买一片良田,不为别的,只是做嫁妆。   去掉二百两,她手里还有六百多两。这些银子,她没打算分给家里。是谁挣的,就是谁挣的。   假如哥嫂要开饭馆,需要银钱周转,她会借给他们。打欠条,要还的那种。   “您也知道,我手里有多少银子。”陈宝音坦白道,“越多越好。”   村正点点头:“我知道了。”   钱碧荷调配出了一味酸梅汤,很受欢迎,这阵子便在镇上卖酸梅汤,生意竟然比之前还要好。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摊位,大哥大嫂守一个摊子,二哥二嫂在另一条街上守另外一个摊子。   一个夏季下来,很是赚了些银钱。等到天气凉了,酸梅汤不再卖时,孙五娘也分了银钱,高兴得不得了。   “以后宝丫儿嫁了人,谁给咱们分钱啊?”揣好自己那份,孙五娘随口说了句。   杜金花瞥她一眼,说道:“少不了你的钱。”   “兰兰还是小了些。”孙五娘往东屋方向看了一眼,又往西屋方向看了看,叹气道:“金来也是。不然,就能让他们替了。”   孩子们都还小,就算能够算清楚数目,可这是家里的买卖进项,给这么小的孩子弄明白家里的存款,很不合适。   “二嫂,你学不?”陈宝音看向她道,“你若是学,我教你。”   孙五娘一愣:“我?”   “咱们家得有个管账的。”陈宝音说道,“娘管钱,你管账,怎样?”   孙五娘从没想过,此时心中地动山摇,既震惊又动摇:“我,我能行吗?”   “二嫂怕学不会?”陈宝音便笑道。   孙五娘咬咬牙,说道:“哪可能?我生得出金来银来这样聪明的娃,我就不可能是个笨的!我学!明儿就学!”   陈宝音笑道:“那好,明儿吃了晚饭,我教二嫂。”   “咱宝丫儿真敞快。”孙五娘不由得感慨道。别的姑娘家,一提到嫁人,就羞得躲开,不搭话。宝丫儿就不,她落落大方,还能提出教她算账。   杜金花瞥她一眼,说道:“就你这张嘴,别人不敞快些,早被气死了。”   孙五娘不会说话,到现在也经常冲动,比如刚刚她就不该说那句话。陈宝音要嫁人,她担心没人管账,私下里跟杜金花说就是了,何必当着陈宝音的面说?   被婆婆教训一句,孙五娘讪讪:“我错了,娘。”又看向陈宝音:“宝丫儿,别怪二嫂,二嫂没心。”   这话,叫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陈宝音便道:“我怎会生二嫂的气。”   杜金花不想看她,冲她挥手:“去去,睡你的觉去。”   孙五娘讨好一笑,然后拽着陈二郎走了。   陈大郎和钱碧荷也走了,陈宝音随后跟出去。   各人散去后,杜金花关门,上床。   躺下后,久久睡不着。马上就到八月了,顾亭远要去考举人了。他能考上不?考上后,会变心不?现在不变心,以后呢?   他做了大官,若是欺负宝丫儿,家里人能给她撑腰不?   思虑着这些,她就睡不着觉。   此时,顾舒容也失眠了。   这几日在给顾亭远收拾东西,他要提前去府城,准备乡试。   弟弟能考上吗?顾舒容盼着他能考上,没有人比她更真心了,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   可是,她的烦恼也因此而来。   早先刚搬来时,她不胜其扰,放出话去,要等弟弟考中举人后,嫁个好人家。她既担心弟弟考不上,她被人笑话。又担心弟弟考上了,要给她找婆家。 第91章 考中   昏黄的油灯下, 孙五娘坐在桌边,嘴里念念有声,手指拨打着算盘。   陈宝音托腮坐在一旁,目光望着豆大的灯芯, 双目出神。   顾亭远三日前已经启程了。他出行前, 特意来见她,跟她告别。那个登徒子, 厚脸皮, 非要她赠他幸运礼。   陈宝音没有针线送他,旁的又不知送什么好, 于是摘了片树叶送他。那人,竟也珍而重之地收入荷包, 好似区区一片树叶是什么宝贵物事。   “等我回来。”他说。   等他回来, 若是中了,就要来提亲了。   她希望他中举人吗?   回到陈家时,陈宝音一心为做个老姑婆打算着。譬如供两个侄儿读书, 给哥嫂出主意, 拉拔一家人越过越好。   谁知从天而降一个顾亭远,一切都变了样。   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响起,陈宝音换了只手托腮, 继续出神。   此次倘若他中了,待到明年, 便要参加春闱。再中, 便要做官了。许是京官, 许是地方官, 总之不会再居住在陈家村。那她呢?杜金花不会让她在此等他。一定会让她嫁给他, 随他赴任。   她的婚事, 近在眉睫了。   余光发现孙五娘的算盘拨错一个珠子,她伸手纠正,便继续出神。她倒不讨厌嫁给他,可……她舍不得杜金花。   “宝丫儿,还是你脑子灵光。”孙五娘拨算盘拨得头晕脑胀,索性推开算盘,休息一会儿,“宝丫儿,你啥时绣嫁衣?”   顾兄弟是个好人,温柔又体贴的,等他考完回来,不管中不中,婆婆都会把宝丫儿许给他。满打满算,没多少时日了。   公公婆婆使人打的嫁妆已经完成大半了,但嫁衣一般不假手他人,可宝丫儿咋还不动针呢?   陈宝音睫毛颤了颤,道:“不急。”   嫁衣,她等到订婚之后,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谁,再动针线。   孙五娘知道她一向有主意,没有追问,而是道:“顾兄弟会中的。宝丫儿,你心眼好,一定有好福气,到时候嫁个举人老爷,以后成为官太太,一辈子荣华富贵!”   陈宝音看向她,柔声道:“多谢二嫂。”   顾亭远又一次坐在贡院内。   考题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他从头看到尾,皆是记忆中的题目。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前世种种,当真存在吗?该不会是他做的一场梦?   梦也好,前世也罢,此生他都应全力向前。摒弃杂念,提笔蘸墨,开始答题。   前世他乃第一名,这些题目难不倒他。秀韧字迹落于纸上,这一次,他会交上一份更完美的答卷。   转眼,三场考完。   走出贡院,顾亭远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长长出了口气。   终于考完了。   等到张榜,他的名字出现在榜上,就可以向她提亲了。思及此,嘴角浮现浅淡笑意。   与他不同,另一道身影从贡院出来后,却神情憔悴,失魂落魄。   “顾兄。”瞧见顾亭远的身影,李舟走了过来,难掩失落,“你答得如何?”   “李兄。”顾亭远拱手还礼,没有回答他,而是关切道:“我观你面色不佳,可是……”   李舟苦笑一声,面露不甘:“若无意外,当是落榜。”   他答得不好。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他疲于应对,根本静不下心读书。   “李兄不必如此悲观,结果未必如此。”顾亭远劝道。   看着他平静中带着关切的面庞,李舟猜他答得不错。说不出羡慕还是嫉妒,勉强拱拱手:“提前祝贺顾兄了。”说完,转身走了。   顾亭远看着他走远。   眼前浮现出前世他的意气风发。   人的命运,原来很轻易就能改变,他心想。王小姐嫁了别人,李舟极有可能落榜。而他,姐姐跟方晋若退了婚,好好儿活着,宝音也没有被他带累,还会欢欢喜喜地嫁给他。   不,她还没有嫁给他,他不能大意。命运轻易就能改变,他不能让她失望。   陈家村众人也很关心结果。   “顾先生中了没?”   “顾先生是个好人,老天爷保佑他一定考中!”   “若他中了,咱陈家村就出个举人老爷了!”   “应当考完了吧?”   “顾先生几时回来?”   村口的大柳树下,聚着老老少少,谈论着举人老爷。   “若是顾先生考中,这下有福家的该点头了。”   “唔,有福家可是赚大了,有个举人老爷女婿。”   “还不知顾举人会不会再提亲呢。”   “为啥不会?从前花婶想截胡,顾先生亲口说过,非陈宝丫不娶。”   “嗐,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说不定顾先生成了举人,就忘了呢?”   说什么的都有。   这些话当然也传到陈宝音一家的耳中。虽然他们都很忙,忙着炒瓜子,忙着做买卖,忙着教书,但家里断不了串门的人,还是学给他们听了。   “哼。”杜金花板着脸道,“考不考的中,还不知道呢!说那些做啥?”   他考中了,他们一家子都恭喜他!   若他还来提亲,就说明是个好的,她高高兴兴把女儿许给他。若他不来,那他就是个坏的,她更高兴了,没把女儿推火坑里!   陈家村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关心着顾亭远的成绩,也关心着他跟陈宝音的婚事。随着秋闱结束,关心愈演愈烈。   “回来了!回来了!”   一日,惊喜的叫声在村口响起。   “顾先生回来了!”   “顾先生!你回来啦?考中没有?”   陈宝音在教室里,正教着书,就听到外头传来热闹的声音。顿时,声音一顿,下意识往外看去。   脑子有一瞬间的断弦,看着身穿蓝衫的书生从远方而归,走进村子,被围住。   抿抿唇,思绪回笼,她收回视线接着刚才的讲。刚讲一句,就看到孩子们打不起精神,一个个魂儿都飞了,不停往外看。   “很关心顾先生?”她问。   孩子们纷纷点头:“先生,顾先生考中没有?”   “我们会有一个举人先生吗?”   顾亭远教过他们,就是他们的先生。如果他考上举人,孩子们与有荣焉。   陈宝音不由笑道:“想知道?你们去问问他。”   一瞬间的静默后,孩子们“嗷”的一声,站起身往外窜去,一转眼教室就空了下来。   外面,顾亭远根本没能进村子,才走到大柳树的位置,就被老老少少们围住了。孩子们跑过去,又围了两圈,更加让他寸步难行。   顾亭远丝毫不恼,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多谢大家关心。顾某不负众望,榜上有名。”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村民们和孩子们都觉得他了不起,激动得脸上都红了,纷纷恭喜他,还要拉他到自己家吃饭。   顾亭远拗不过,衣衫发冠都有些乱了,还笑着说:“怎能让您请?改日顾某设宴,请大家赏光。”   说着话,他往人群外看去。   住在他心尖上的姑娘,站在不远处,眼睛亮闪闪的,朝他看过来。一瞬间,顾亭远觉得自己醉了。   他考中了,喜欢的姑娘在等他,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阿远!”顾舒容最后得到消息,惊喜地跑来,“你回来了!”   顾亭远分开热情的村民们,往外走来,来到姐姐跟前,深深拜下:“姐姐,我考中了。”   没有姐姐,就没有他。他考中了,要实现曾经的承诺了。   “好,好。”顾舒容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扶起他,不住哽咽。   顾亭远看着她,笑了笑,然后移开视线,轻声道:“宝音。”   陈宝音抿抿唇,没纠正他的称呼,说道:“恭喜。”   “同喜。”顾亭远道。   同喜?同什么喜!陈宝音没忍住,瞪他一眼,然后扭身跑走了。   顾亭远比送喜报的人先到家。等到送喜报的人来到,大家才知道他不仅是考中了,还是考中了头名解元,大大热闹了一番,堪比过年。   趁此时机,顾舒容再次请来媒婆,又一次求娶宝音。   这一次,杜金花没拒绝。   中了举人,顾亭远还要求娶她闺女,那是真稀罕她闺女。可心的姑爷,让杜金花了却心头的一件大心事。女儿后半生有着落,她再高兴也没有了!   顾亭远中了举人,变得忙碌起来,拜访村正,去镇上拜见先生,拜访王员外,与同窗们互通消息。顾舒容则操办婚事,陈顾两家开始走礼。   家里来拜访的人变多了,有些是顾舒容不认得的,都是因为顾亭远中了举人来交好。还有人送漂亮女孩儿来,要给顾亭远当丫鬟,顾舒容吓得不行,立刻拒绝了。   还有人想跟顾亭远结亲,得知顾亭远已经在议亲了,便想把女儿给他做妾。顾亭远自然是不肯收,但村里因此议论纷纷。   “为啥不收?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岂不是美?”   “收啥收?他敢收,有福家的敢把他腿打断!”   “给她厉害的!她敢打举人老爷?官府给她抓起来,蹲大牢!”   花婶已经给女儿青青说了亲事,此刻得瑟起来:“哼,当初我就说这不是门好亲事,悬崖勒马,没把我家青青推进火坑。宁为穷□□,不为富人妾。男人发达了就会变坏,我可舍不得我家青青遭罪。”   村里人都知道当初是怎么一回事,嗤之以鼻:“是,是,你最精明。”   但私下里,花婶便换了副脸孔,教训闺女:“你看看!当初让你争气点,你就是要脸,不肯争!现在姓顾的考中举人了,便宜陈宝丫了!”   青青轻声道:“娘,壮哥是老实人,他不会欺负我。”   花婶“呸”了一声,道:“他也得有本事欺负你!”絮絮叨叨,说着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把顾亭远抢过来。   什么穷□□富人妾,能过上好日子,多几个女人又有什么要紧!如果顾亭远肯收,她现在就能把青青给他做妾! 第92章 抽打   这些话传到杜金花的耳朵里。   按照杜金花从前的脾气, 谁敢说她宝丫儿闲话,非得撕了那人的嘴!   但这一回,她只是啐了一口:“小人!上蹿下跳!我才懒得搭理她!”她是谁?举人老爷的未来丈母娘!有身份的人!同那般长舌妇一般见识,抬举她了!   花婶一开始很得意, 觉着杜金花不敢跟她呛声, 直到有人看不过去,把杜金花的话说给她听。   “什么?!”花婶跳脚, “谁是小人?她说谁呢?”   “谁应说谁!”孙五娘碰巧遇见了, 不客气地啐道:“少嚼我家宝丫儿舌根子!再让我听见,跟你不客气!”   花婶还是有些怵孙五娘的, 之前就被孙五娘堵着门骂过一次,只是拉不下脸, 嘴硬道:“咋不客气?你想咋不客气?”   “老娘不上工了!把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说上一百遍!”孙五娘叉着腰道。   花婶如果不想变成十里八乡的笑柄, 她最好识相点!   听了她的话,花婶果然被吓到了。她之前嚣张,是因为不怕杜金花, 想趁机为上次的败仗出一口气。谁知, 杜金花没跟她对上,倒是孙五娘站出来了。   “泼妇!我懒得跟你说!”她色厉内荏地道,说完就回家去了。   孙五娘呸了一声, 说道:“怂蛋!孬种!”   轻轻松松打了胜仗,抬头挺胸地回家去了。   哼, 不识趣的婆子。宝丫儿在说亲, 大喜的事, 她非得膈应人!不知道宝丫儿是她亲妹子?欺负宝丫儿就是欺负她!   说酸话的人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人不敢得罪举人老爷, 也不想当一个没眼色的人, 看不得别人好。自从正式议亲,陈家就没断了串门的,一天天热闹的不得了。   陈宝音休沐都不想待家里,实在是太吵了,她不想应付,便躲了出来。   往常烦了还能去顾家,找顾姐姐说话。但现在,不太方便了,而且顾家的人一点儿不比陈家少,她便沿着河边走了走。   来到一处僻静处,踩了踩枯草,帕子铺在上面,坐下来,嗑着瓜子,享受宁静时光。   直到有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宝音。”   嗑瓜子的动作一停,陈宝音抬头看向上方,只见身着蓝衣的书生沿着河堤往下走。   “你怎么在这?”她问。   顾亭远走到她身边,在两步之外坐下,把一个纸包递过来:“我去找你,大娘说你不在家。”   “是什么?”陈宝音接过问道。   顾亭远道:“我去拜访前辈,辞别时赠我的。”   陈宝音已经把纸包打开,是六块山药枣泥糕。香甜的气味散发出来,她没有客气,捏起一块吃起来。   味道不错。   她吃完一块,偏头看向一旁,他正神情柔和地看着她。陈宝音有些不好意思了,将纸包递过去:“你也吃。”   顾亭远“嗯”了一声,伸出白皙纤瘦的手指。   他的手一看就是文人的手,手型倒是很好看,陈宝音心想。   顾亭远吃着糕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大到叫人无法忽视,陈宝音便问道:“你笑什么?”   “心中欢喜。”顾亭远回答。   欢喜什么?陈宝音没问,别过头,看向河面方向,嘴角也弯起来。   “明日我便不去镇上了。”只听耳畔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闭门读书,准备春闱。”   他考中举人,应酬不少。但眼下之事,最要紧的还是明年的春闱。   顾亭远知道,题目和前世大抵没有区别,可别人不知道。他很容易给人造成轻狂,不值得信任的印象。   “嗯。”陈宝音点点头。是该如此,没有什么比明年的春闱重要。   吃完一块糕点,顾亭远又开口:“收弟子之事,你可有人选了?”   “有了。”陈宝音道,“兰兰,金来,银来。”   顾亭远一听,有些讶异:“为何有兰兰?”兰兰是女子,不可参加科举,岂非浪费一个人选?   顾亭远原以为,她会从学堂里的孩子当中挑出一个,比如陈松庭就不错,聪明坚韧,脑袋又不刻板。   陈宝音低下头,抿了抿唇:“她也是我侄女。”   原本她的确是想让金来、银来、陈松庭拜顾亭远为师。但后来,大哥大嫂因为生儿子的事烦心,且不知何时才能生出儿子,她便改了主意。   万一,万一大哥大嫂没有生出儿子,那兰兰就是他们的长女,甚至是仅有的孩子。家里早晚要开店,做吃食生意,方子是大嫂出,这个店就是大房占大头。若是兰兰出息,便会给兰兰继承,等到大哥大嫂老了,就可以倚仗兰兰。   顾亭远是举人,以后说不定还会做官,兰兰跟着他读书,能学会许多东西。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好。”听到她的回答,顾亭远没劝什么,也没追问原因,一口应了下来,“从明日开始,让他们跟我读书,每日一个时辰。”   陈宝音看他一眼,轻轻摇头:“待你春闱结束,再说吧。”   他为平复她的不安,做出如此承诺,她当然不会不顾他的情况,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打扰他。   “只一个时辰,不碍什么。”顾亭远说道。   陈宝音撅噘嘴,道:“我娘会打我的。”杜金花是个执拗的老太太,从不肯占人便宜,让举人老爷不读书教三个小娃娃,在她看来就是荒唐的事,陈宝音一定会挨揍的。   闻言,顾亭远忍俊不禁。   陈宝音便瞪他:“笑什么!”   “大娘打你,你可来打我。”顾亭远轻声含笑。   陈宝音把纸包一裹,往旁边一放,立即抽了根草茎,往他身上抽:“不用等我娘打我!我现在就能揍你!”   皮痒的登徒子!就知道调戏她!   她把顾亭远抽了一顿,才拾起地上的纸包,拔腿就往外走。   顾亭远没追。看着地上遗留的一块手帕,微微笑着,将那块手帕捡起来,仔细叠好,收入怀中。   婚期很快敲定,在明年二月初六。   这是个好日子。而敲定这一日的原因,一半是多留她在家几日,一半是让她以妻子身份跟顾亭远进京考试。   杜金花听说有榜下捉婿的事,为免看好的女婿被人捉了,她一定要让闺女跟着去,看好女婿。   “哟,绣起嫁衣了?”这日,孙五娘来到小姑子屋里,准备跟她学算账,就看到小姑子盘腿坐在床上,低头绣着红彤彤的嫁衣,不由得调笑一声。   陈宝音脸上微红,抬眼道:“嗯。”   孙五娘看出来她不好意思了,若是换个人,她肯定就打趣一番,非得把对方捉弄得面红耳赤才罢休。但是宝丫儿,那是她亲妹子,孙五娘便心软了:“绣吧绣吧。” 第93章 误会   陈宝音的女红一般, 做个帕子、抹额这等小件儿还凑合,大一点的就不行了。   嫁衣这等物件儿,她绣来很吃力,即便如此, 仍是一针一线地认真做着。这是她的嫁衣, 她要穿上它嫁给信任的人,意义不同, 又岂能假手他人?   隔壁屋里, 杜金花和钱碧荷坐在床上,缝龙凤被。絮了厚厚棉花的被子, 沉甸甸的,杜金花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闺女说了门好亲, 她心里自是数不尽的欢喜, 可是想到今后再见面就难了,又说不出的难过和不舍。   宝丫儿啊,她的闺女, 才回来她身边多久?就要嫁出去了。杜金花既欢喜, 又想掉眼泪。   “咱们宝丫儿有福气。”钱碧荷一边走针,一边低头说道:“小顾一定能考中进士。”   考中进士,就能做官了。陈宝音嫁给他, 就是官太太了。这是多大的福气?   杜金花听着,眼里涌现喜悦, 想到什么她道:“得催催小顾, 不能太松, 得抓紧时间读书, 哪还能一天天往外跑?”   之前是天天去镇上, 后来不去了, 就经常出来溜达,专挑陈宝音上课下课的时间。   “我得给村正说说,别让他给孩子上课了,他哪有那时间?”杜金花皱起眉头说道。   钱碧荷有不同的看法,轻声说道:“娘,顾兄弟有他的考量。”   之前顾亭远也是这样,不也考中举人了?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钱碧荷心想。   杜金花也想起来,嘟囔道:“这个顾亭远。”   看着是个老实人,其实很不正经。哪个正经人,天天跑去偷看她闺女?   又想到有人给顾亭远送丫鬟、小妾。她心里很看不惯,但却没有多少担心。顾亭远如果真的有花花肠子,她不饶他!   她闺女也不是吃素的!   “这段时间,小容可是辛苦了。”只听钱碧荷说道。   顾舒容要接待上门拜访的客人,还要操劳顾亭远的婚事,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这个姑娘,不容易。”杜金花叹口气。   从小抚养弟弟长大,多难的事。现在弟弟成材了,她也一把年纪了,终身都没着落。   “我听人说,上门提亲的人又多起来了。”钱碧荷说道,“比从前好了许多,不再是瘸子聋子的。”   杜金花也听说了,都是串门的乡邻们说的,她道:“这姑娘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大了。”   顾舒容已经二十六岁了,她若是年轻个十岁,做顾亭远的妹妹,那就好了。以顾亭远的前程,她能说个很好的人家。   但现在,年轻健壮又家境殷实的人家,不好找。   顾舒容也在发愁。   但她发愁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顾姐姐。”学堂外面,陈宝音端着一碗陈皮梨汤,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这么忙,不必总来看我。”   顾舒容面容温柔,说道:“秋季天燥,你又要为孩子们讲课,喝点梨汤润润喉。至于我,近来且不忙了。”   顾舒容不是别人,是她未婚夫的姐姐,常常来给她送吃的、喝的,陈宝音既感动,又觉受之有愧。   “顾姐姐最近瘦了许多。”她恳切道,“需得多加歇息。”   顾舒容笑起来:“嗯,我会的。”   陈宝音喝完陈皮梨汤,将空碗递回去,只听顾舒容似不经意道:“我啊,没什么心愿,就想啊,把你们都照顾得好好的,让阿远没有后顾之忧,让你也快快乐乐。”   听着这话,陈宝音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没想到关窍,只得低头羞涩。   “你喜欢喝什么?我明天给你做。”只听顾舒容又道,“不要跟我客气,我喜欢做这些,还想长长久久的给你们做吃的、喝的。”   长长久久的?   陈宝音好似明白了什么,又有些迷糊,于是道:“顾姐姐,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顾舒容是个爽利的人,陈宝音跟她不是头一天认识,很清楚她说话的风格。回想最近,顾舒容说话总是怪怪的,不像她的为人。   “没有,没什么。”却听顾舒容摇头否认,把空碗放好,“你忙吧,我回去了。”   “顾姐姐!”陈宝音叫道。   顾舒容没回头,而是脚步有些急促地走远了。看着她的背影,陈宝音眉头渐渐皱起来。   顾舒容挎着篮子,埋头往前走,却没回家,而是在河边找了处僻静地方,慢慢坐下来。篮子放到一边,抱着膝盖,迷茫地望着河面。   她不敢说出口。她怕宝音不愿意,就此悔婚,到时阿远伤心。   难道真的要嫁人?为了阿远的幸福,她是不是嫁出去比较好?越想越伤心,渐渐的眼眶都热起来。   陈宝音觉得顾舒容有心事,打算找个机会跟顾亭远说一说。但第二天顾舒容再来,已经没有异状了,跟往常一样爽脆利落,陈宝音想了想,没有再提。   这日,家里来了客人。   一个看起来沉稳得体的年轻人,骑着马来到陈家门口,问道:“是陈有福家吗?”   杜金花走出门,就看见一匹毛发油亮的黑马,顿时心里一颤。   她现在很害怕骑马的人。   “你是哪个?”她问道。   年轻人下马,笑道:“我是淮阴侯府的管事,夫人派我来报喜。”   果然,是京中的人。   “报喜?”她愣愣问道。   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走进院子道:“琳琅小姐嫁人了,夫人派我来送喜糖。”   琳琅?嫁人了?   杜金花半晌反应不过来。   “老爷子、老太太,您二位身体可好?”年轻人拱手问好,“宝音小姐可好?”   杜金花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木木道:“好,都好。”   年轻人的脸上满是真诚的笑容:“我们夫人很惦记宝音小姐,老太太可否再多说一些,方便小的回去后,跟我们夫人回话?”   惦记?他们惦记宝音?杜金花心里没来由生气。话说得真漂亮,这么惦记,咋的过去一年不曾派人来过?   “能吃能喝能睡。”杜金花仍旧木着脸,“你们还想知道啥?”   年轻人笑呵呵的,说道:“不知宝音小姐可说亲了?”   “干啥?”杜金花立刻戒备起来。   年轻人便道:“老太太莫误会,小的只是奉夫人之命,问候一下宝音小姐。”   见杜金花不配合,他很快告辞了。   杜金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唇紧紧抿着,直哆嗦。为啥?为啥又来人?各过各的不好吗?她的宝丫儿都忘了,他们又来招她,真可恨!   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不知道是啥东西,杜金花抱着,如抱着一团火炭,烫得她胳膊都痛了。   但年轻人却没离开村子。他来到村口,抓出一把果脯,叫了几个小孩子到身边,问道:“知道陈宝音吗?”   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不认得陈宝音的,那是村里的先生,温柔又美丽,形象很是高大。   年轻人又问:“她定亲了吗?”   陈先生和顾举人定亲,村里就没有不知道的,抓个三岁孩子来问,也知道这件事。   年轻人得了消息,便回京了。   侯夫人得知有个寒门书生求娶到宝音,端庄雍容的脸庞沉下来,紧紧攥住帕子:“傻子!”   那个没心眼的傻孩子,中了人家的圈套! 第94章 拒绝   淮阴侯府差人送来的, 是一包瓜子花生、喜糖喜饼。   “哼。”孙五娘扒拉着包裹,“这次怎么不送银子来了?”   大老远的,就送一包这个,虽然看着很贵, 都是孙五娘没见过的种类, 但到底只是些吃食。   他们侯府真送得出手。   杜金花看过去道:“银子银子!你就知道银子!”   被呛了一句,孙五娘撇撇嘴, 不说了。   杜金花心情不好, 家里人都知道。那是她当成心肝儿养大的闺女,被人接走了, 再没回来看过,如今嫁了人, 也只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家, 配不配得上她。   陈宝音低头喝茶,没说话。   她想起梦里,她跟徐琳琅抢一个男人。   过去许久了, 她早不记得那个梦。也不记得男人的模样, 只依稀记得那人生得不错,人高马大,能文能武。   徐琳琅嫁的还是那人吗?陈宝音不知道, 也不好奇。她想起自己,想到了顾亭远。   顾亭远不英武, 也不高大, 他看着瘦瘦弱弱的, 初见时, 让人怀疑他风一吹就能倒。   可他体贴入微, 待人赤诚, 在她嘴馋又不好说时隔三差五投喂她,在她写话本陷入困境时指导她,总是对她笑,好像她是很好很好的人,每次看着她时眼里都是光。   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上扬。那人,不正经,不老实,厚脸皮,心眼多。她努力压下嘴角,不能夸他,她才不夸他。   可是,他再不好,也比京城里那个英武不凡的贵公子好。已经压下去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再次翘起,她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京中来人的风波,没几日就消停了。   家里人不爱提他们,很没意思。徐琳琅已经是离他们很远的人,不仅是距离远,心里也远了。远到若有一日他们在街上遇见她的车驾,都不会叫住她打声招呼。   想必徐琳琅也是如此。否则,她都嫁人了,不会一句话也不捎回来。   “琳琅的心真硬。”瞅着杜金花不在厨房里,孙五娘跟钱碧荷闲话,“咱娘咋说也养了她十五年,她走了这一年,一句话都没捎回来过,嫁人了也不说一声,真当咱娘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痛?”   要说琳琅一点儿不惦记陈家,那是冤枉她,她曾让人捎了五十两银子回来。五十两,够养两个她还多。但是,银子是冷冰冰的,暖不热人的心。   “在娘面前,你可千万别提。”钱碧荷道。   孙五娘撇撇嘴,说道:“我又不傻,怎么可能提她?”除非她想挨婆婆的骂。   现在这家里,连宝丫儿都会挨骂,再没谁能让婆婆心软的呵护着。她可不犟,图一时嘴快,那是从前的事了。   “从前真没看出来她是这样的人。”孙五娘嘀咕道,“咱娘对她多好啊!”   嫁进来后,因为跟琳琅别苗头,孙五娘挨了婆婆好多骂。可是婆婆对琳琅这么疼惜,琳琅却……   “她有她的难处。”钱碧荷道。她跟琳琅相处得更久些,她嫁进来时,琳琅还是个豁牙的小丫头,这么多年看下来,是个心里通透的聪明孩子,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孙五娘撇嘴,不赞同道:“能有什么难处?换了我,我就算是皇帝的女儿,我也要给我娘银子,给她捎信儿。不,我让我爹把我娘接京城里去,我还要常常看我娘!”   钱碧荷笑笑,说道:“咱盼着宝丫儿好就是了。”   “就是。”孙五娘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顾兄弟争气些,考中进士,当大官!她瞧不起咱,咱过得未必比她差!”   徐琳琅未必是瞧不起陈家,但钱碧荷没有再说下去,说这些做什么呢?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了。   谁知,没过几日,京城又来了人。   这次是一辆马车,从马车里走下来一名穿着锦绣衣裙,头戴珠翠,看上去非常体面的妇人。   她的打扮与当初那位王嬷嬷有些相仿,但是又有不同。要说哪里不同,约莫是看上去更让人发怵些。   “你又是谁?来干啥的?”杜金花紧张地道。   妇人露出一个笑容:“我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奉夫人的命,来看望宝音小姐。”   来看宝音的?杜金花心里一紧,干啥?要跟她抢闺女?她都已经抢走她一个闺女了,干啥又来抢她的宝丫儿?   “宝丫儿不在家。”她抿紧嘴唇。   妇人面色沉着,依然笑道:“那我等她回来。”   陈宝音在教书。   没多会儿,杜金花亲自来叫她。   “啥事儿娘?”陈宝音走出来道。   杜金花攥紧她的手,嘴唇有些哆嗦:“京中来人了。你,你养母身边的嬷嬷,来看望你。”   那个李嬷嬷,让杜金花很害怕。她不怕泼妇,不怕跟人吵架,但是害怕这样笑得八风不动的人。于是,请李嬷嬷在屋里坐了,自己出来喊人了。   “哦。”陈宝音点点头。眼前浮现出一张精明厉害的脸,是养母很信任的人。她来做什么?   杜金花忍不住叨叨:“他们真烦人,咱们家有金山还是银山,让他们一次次来人。”   惦记啥啊?真惦记,就常来常往,好好处着。要不,就别惦记,一次也别往来。这样有事没事来个人,捎几锭银子一包糖的,叫人怪难受。   陈宝音便笑道:“咱家可不就是有金山?娘,我不是你的金山啊?”   杜金花举起手,想在她背上拍一下,没舍得。攥着她胳膊,说道:“是,是,你的娘的金山。”谁想把你抢走,娘非跟人拼命不可!   说着话,两人进了院门。   “嬷嬷好。”进了堂屋,看见桌边坐着的人,陈宝音轻轻福了福。   她已经不是侯府千金了,但李嬷嬷是侯夫人身边重要的人,敬她便如敬侯夫人。养育一场,这点尊敬还是有的。   “宝音小姐。”李嬷嬷对她轻轻颔首。   陈宝音扶着杜金花坐下,然后自己坐在杜金花旁边,问道:“不知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李嬷嬷朝杜金花看了眼。   “啥事我不能听?”杜金花立刻道。   李嬷嬷道:“还请陈老太太行个方便。”   杜金花憋得慌,看了闺女一眼,便见闺女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娘,我想吃炒豆子,你给我炒一碗好不?”   闺女想吃,还有啥说的?杜金花看了李嬷嬷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走了出去。   “有什么话,嬷嬷可以说了。”待杜金花出去,陈宝音脸上的笑容淡下来。   探望?陈宝音不信。   “夫人惦记你。”李嬷嬷说道,“差我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侯夫人惦记她。得知她被人骗了,担心得不得了。   这不奇怪。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哪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之前赶她出去,是气头上。现在气头过了,便忍不住想念了。   只是,已经赶出去了,不可能再接回来。侯夫人能做的,便是关心一下。   “我很好。”陈宝音回答,“多谢夫人惦记。”   侯夫人还惦记她,她心里淌过一阵热意,看着李嬷嬷真诚道:“不知夫人可好?”   她也惦记侯夫人,只是不敢说,也不敢问。问什么?怎么问?侯府的门槛,那么高,她迈不进去,也不想让人觉着她试图攀附。   “跟从前一样。”李嬷嬷回答,“咱们府里,你也知道,事情繁多,夫人常常心累,前阵子还病了一场。”   陈宝音沉默。   侯夫人的身体并不很好。她心里装的事多,要操劳的事也多,劳心劳神,身体怎么能好?   但她要强,从来不说,难受了也要抹面脂遮盖,保持威严。陈宝音一直想帮衬,可侯夫人不信任她,从来只教她怎么做事、教训下人,而不把事情交给她做。   “夫人辛苦了。”她道。   从前都帮衬不上,如今就更帮不上了。   “又能怎么样呢?”李嬷嬷叹口气,说道:“这都是命。”   嫁进淮阴侯府,做了淮阴侯夫人,这一大家子的事就担在她肩上了,她不想扛,也得扛起来。   不能像一些命好的夫人那样嫁人后轻轻松松享福,只能说是侯夫人的命。   陈宝音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如果侯夫人算是命不好,那杜金花算什么?操劳了一辈子,没清闲过一日,又是什么命?   “听说,你跟一个寒门书生订了婚。”李嬷嬷又道,“那书生颇有些才气,已然考中举人?”   “是。”提到顾亭远,陈宝音有点开心,声音都变轻了,微微垂首。   养母知道了?是来恭喜她吗?派李嬷嬷来,是要嘱咐她什么话吗?   这样想着,就听李嬷嬷道:“宝音小姐,你年纪轻,又一直生活在单纯的环境,许多事情你不知晓。”   陈宝音一怔,抬起头。   “有些人,面上瞧着好,实则一肚子算计。”李嬷嬷道,对她说了一个故事。   是一个真人真事,有个家世好的姑娘,被养得心性天真,被一个不规矩的狼子野心的人哄骗了,非要嫁过去,结局凄惨。   “从前在府里,有夫人掌眼,你天真些便天真些了,不打紧。”李嬷嬷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她不是侯府小姐,被赶出侯府了呢?   又有谁想到,她都离开侯府了,还有眼光毒辣的书生,看到她身上可能有的机遇,谋算她呢?   陈宝音一颗心如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冷得直发抖,嘴唇都哆嗦起来。方才因为养母惦记着她,而热乎乎的胸膛,直灌寒风。   他们是不是觉得,她没什么优点,根本不值得人喜欢?如果有人喜欢她,一定是冲着她曾是淮阴侯府的千金?   “多谢夫人关心。”陈宝音攥紧手心,止住发抖,眉眼垂下去,“我既改回陈姓,便是农女陈宝音,不会为侯府添麻烦。”   她嫁的人,好也罢,歹也罢,得势时不登门求荣华,失势时也不登门求打捞。   他们便不要管她嫁谁!   “宝音小姐,这是什么话?”李嬷嬷愕然,随即生气了,“夫人因为你的事,愁得睡不好觉,你便如此糟践她的心意?”   本来还很满意,她恭顺尊敬。谁知,她不识好歹,如此辜负夫人的一片慈心!   陈宝音抿着唇,口中苦涩。   愁得睡不好觉?这么担心她?既然惦记她,没有忘了她,为什么不使人来看她?   过去的一年中,她可以差人来,给她带好吃的,带漂亮的衣服,带好用的胭脂。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很直白,别说侯府了,满京城只要知道她的,就没有不知道她喜好的。   若嫌她奢靡,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她可以来看她,京城离此处不远,她只需要亲自前来,看看她,跟她说两句话,她也高兴得很,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不用她关心。”陈宝音低着头,声音哽咽,带着狠绝。   她不要这样只有一丝丝、一缕缕的关心!   既然她心里装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就不必再分出精力给她了。   “宝音!”李嬷嬷沉声喝道,“不要胡闹!”   陈宝音猛地抬头,眼睛里噙着泪光,说道:“我现在有很多人在意我。我娘最爱的就是我,我哥嫂也很好,我现在过得很好。劳烦嬷嬷回去禀夫人,我这个不肖女,不配她惦记。”   李嬷嬷被她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伸手指着她,脸色难看:“你,你……不识好歹!”   这么个玩意儿,跟当初一样,丝毫也没改变,还是那么骄纵任性!   气呼呼的,起身就走。   既然如此,那就随她的便!就当夫人养了条白眼狼。李嬷嬷走了,头也没回。 第95章 送饼   杜金花在厨房里听到动静, 立刻放下铲子,往堂屋奔来。   “咋的了?!”   一进门,就看到闺女坐在桌边垂泪。她吓了一跳,随即面露怒气:“她欺负你了?!”   陈宝音抬头, 模糊的视线看过去:“娘……”她想说, 娘,你过来抱抱我。   养母让李嬷嬷传的话, 伤了她的心。她本来很高兴, 养母还记得她,派遣信重的李嬷嬷来看她。可是, 通过李嬷嬷的口说出来的话,实在很伤人心。   眼泪止也止不住, 涌泉似的往下流, 心里委屈又难过,就想偎进杜金花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却见杜金花横眉怒目,说了一句“好哇”, 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有些人呐!长得人模人样!其实就是披着一张人皮!”杜金花一手叉腰, 面向马车方向,扯着嗓子道:“那心啊,是黑的!肝啊, 是烂的!一肚子臭水……”   刚登上马车的李嬷嬷,顿时脸一黑, 想要回嘴, 嘴巴动了动, 硬是张不开口。她没跟如此粗俗的妇人对骂过, 只觉有损身份, 于是铁青着脸, 喝道:“还不走?”   车夫立刻扬起鞭子,驱使道:“驾!”   杜金花犹在后面骂个不停:“缺德东西!不是人的玩意儿!我看你要吃饭被饭噎,喝水被水呛,走路跌跟头……”   李嬷嬷气得,端庄的面孔再也维持不住:“真是有什么闺女就有什么娘!”   一样的不讲理,蛮横!   上不得台面!   回到侯府,来到侯夫人跟前,李嬷嬷虽然很气,但是对侯夫人的忠心,仍是让她一五一十道来。   侯夫人听着,眉头渐渐蹙紧,急道:“这孩子!”   还是那么倔!   她管她,是为她好。嫁个心机深沉的丈夫,有什么好的?不若嫁个老实汉子,不会欺负她,能够忍让她的使性子,一辈子不受委屈。她却想到哪里去了?   幸好,她不仅仅让李嬷嬷去劝。压下脸上的烦躁,侯夫人暗自垂眸,张管事那里……   不单单陈宝音见到了侯府来人,村北面的两间茅草房里,顾亭远也接待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张管事是前阵子来送喜糖的年轻男人的父亲,早年就是侯夫人的心腹了,管着侯夫人名下极重要的产业。   此次,正是因为重视陈宝音的终身,侯夫人把他派来了。   “相信顾公子是个聪明人。”将来意说了一番,张管事捋捋胡须道。   他说话很客气,但做的事情却一点都不客气。   顾亭远神色如常,说道:“淮阴侯府自身尚且难保,如泥菩萨过江,还是不要管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   张管事本以为会听到“贵府误会了”“我并无利用宝音之意”等辩解。   “你说什么!”他沉下脸。   顾亭远看着他,一向温柔含笑的眼睛,此刻一丝笑意也无,罕见的透出锋利:“淮阴侯府竟不知自己的处境吗?”   面对张管事愈发阴沉的脸色,他挑了下眉,又道:“看在贵府养育在下未婚妻的份上,奉送一句话,今上乃明君。”   这话听得张管事心头发慌,云里雾里,猛地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   他只是个管事,对朝堂局势并不懂得。东家是堂堂侯府,他又是颇受信任的管事,自觉非同一般。可是这个书生说什么?淮阴侯府自身难保?简直是荒谬之言!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回去禀报你家主子,自有分晓。”顾亭远淡淡说道,端起茶杯,“不送。”   话已说完,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张管事脸色不虞,站起身,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一眼,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   他一定不负他所望,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上去!   张管事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下顾亭远一个人。他低垂眼眸,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嘴唇抿住,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   “顾公子若执意,明年的春闱只怕……”刚才张管事说话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宝音在侯府生活了十五年,虽然不再是侯府千金,但那府里的夫人惦记她,特意差人来警告他,不要动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看中她身后的人情,借她之力上青云的小心思。   如果他执意娶她,那么明年春闱,他将榜上无名。   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气息变得不稳起来。顾亭远很生气,但并不是气自己被威胁了,而是……   宝音从前过的什么日子?!   发现她不是真千金,将她送回原来的家里,他没什么好说。可是,既然送回来了,从此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几次三番派人来,却非关怀和牵挂,每次来的都是下人,此次还警告他悔婚——   实在不是正当做派!   想起刚见到宝音时,她满身戒备与冰霜的模样,顾亭远不禁心里发疼。若非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宝音又是个重情的人,他才不会提醒他们!   “大娘。”晚霞遍天,篱笆小院外,模样清隽的书生挎着篮子站在门口。   左邻右舍的看见了,都打趣道:“举人老爷又来了。”   顾亭远左右拱拱手。   杜金花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着他道:“站着干啥,进来说话。”   都定了亲的人了,板上钉钉的女婿,这么客气做啥?   闻言,顾亭远“哎”了一声,走进院子。   “你又做了啥吃食?”离得近了,杜金花闻到一股葱香味儿,看着他挎的篮子说道。   顾亭远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回答道:“我做了葱油饼,来给宝音尝尝。”   他和宝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姻缘石上刻着名字的。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他们就是很好。   杜金花撇撇嘴。这人,她算是看透了,就不是个老实的。从前还会说“我做了啥啥,给大娘尝尝”,如今直接说“给宝音尝尝”了。   “嗯。”她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不管嘴上说啥,都是给她宝丫儿送东西,这份心意是好的。被侯府来人惹的一肚子气,因此散去两分。 第96章 哄人   “你怎么来了?”陈宝音坐在屋里, 看着桌上的篮子以及一盘葱油饼,问道。   顾亭远坐在她对面,温声道:“做了葱油饼,想到你还没吃过, 给你送一些。”   他们是未婚夫妻, 他又点明了来看宝音,杜金花当然不会故意拦他, 说了几句话就走出去了, 将堂屋让给两个小年轻。   “你尝尝,合口味吗?”顾亭远将盘子往对面推了推, 含着期待道。   陈宝音已经被香味儿引诱了,虽然心情不好, 但不影响她吃东西。或者说, 正因为心情不好,吃点好吃的,心情才会好起来。   “怎么样?”见她捏起一块吃下, 顾亭远略带紧张地问。   陈宝音点点头:“好吃。”就算味道一般, 她也会说好吃,他特意做了送她,不好伤他的心。   何况, 味道当真不错。饼还热乎着,外焦里酥, 葱香气别有风味。很简单的吃食, 但他做得意外的可口。   “我很喜欢。”她补充一句。   顾亭远明显很高兴, 说道:“你喜欢就好。”   她吃饼, 他看着。   侯府来人的事, 让她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在他面前, 又不必强颜欢笑,于是低头沉默着吃饼。   顾亭远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今日,有自称淮阴侯府的管事来找我。”   陈宝音猝不及防,忽然噎住:“你,你说什么?”   顾亭远重复一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来找我,自称是淮阴侯府派来的,让我……”   他看她一眼。   “让你什么?”陈宝音的脸色很不好看,饼都吃不下去了。   顾亭远小声告状:“以明年春闱要挟我,让我不要打你的主意。”   话落,屋里寂静得针落可闻。   空气都仿佛冻住了。   陈宝音脸色难看得厉害,身躯都有些发抖,巨大的愤怒和难堪涌上来,淹没了她。养母,她……怎能如此?为何会如此?将她当成什么?把她的颜面置于何地?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顾亭远,口中香酥的葱油饼,也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他平白遭受这些,真是无妄之灾!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紧绷的脸庞,顾亭远暗叹。他知道会如此,但他还是要说。陈家村没有秘密,他今日不说,改日她从别人口中一样得知。   与其她来问他,不如他现在告诉她。   “我有些害怕。”他看着她说。   陈宝音勉强咽下口中的葱花饼,抬起头:“你要退婚?”   声音清冷,又有些不似她口中发出来的。   顾亭远从没有过退婚的念头,她是他心仪之人,他盼望着与她结为连理,携手白头。   “若是退婚,岂非坐实我心思不纯?”他说着,眼底泛起清浅笑意,“况且,我读圣贤书,意志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软弱。这等威胁,不能使我改变本意。”   他说起这话,倒让陈宝音想起曾经写的话本。书生被小兔妖咬了一口,吓得病了,卧床休养了好些时日。他当时反驳说,书生未必那般软弱。   是他自己未必软弱。天底下的人,不单单是读书人,大多数人都会畏惧权势,在权势逼迫下低头退让。   “你不怕榜上无名?”在他温柔包容的注视中,陈宝音只觉心中的无地自容消散两分,静静看着他问。   顾亭远抿抿唇,轻声道:“害怕。”眼睛里闪动着微光,“你哄哄我,好不好?”   什么?陈宝音一愣。   轰!   紧接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轰的一下,热意涌上,她满脸通红:“你,不知羞耻!”   他在说什么?   好不要脸!趁火打劫!厚颜无耻!   陈宝音在心里骂了一堆,都是对他的痛斥,偏有几缕甜蜜在心底滋生,令她的眼神凶不起来,反倒水润晶亮,娇俏可人。   顾亭远看在眼中,笑意更浓:“若能得佳人一哄,羞耻是何物,不要也罢。”   本是沉重的话题,偏偏被他带歪了,变成了谈情风月。   陈宝音抿住唇,低下头,冷静了一会儿,复又抬头:“我去跟她说,不阻你前程。”   养母许是为她好。   但,陈宝音接受不了这种好。   她嫁顾亭远,自己心里清楚,抱着风险。这是她自己选的,她要做勇敢的陈宝音,爱就爱,恨就恨。多年之后,若他好好的,她便与他好好的。若他不好了,她也会好好的,自己好好的。   也许,她命不好,最终也落得凄惨下场。但那是她咎由自取,她谁也不怪,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尝。不用养母为她担心。   她是徐家主母,她是陈家农女,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她不再惦记她罢。   “你放心。”她道,想到去京城,求进徐家的门,心中冒出一往无前的坚定,“你会有自己的公道!”   此行不为别的,只为顾亭远的前程,他应有的前程。   若是……有机会,便跟养母好好告别。她离开侯府时,两人没有当面话别,总是一个遗憾。   “你不会哄人。”便见面前的书生,清隽的脸上露出一点委屈,“我不要这种哄。”   陈宝音一愣。   “你可以喂我吃饼。”书生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面前的盘子,朝向她面前,抿着唇,眼睛里流露出期待。   陈宝音:“……”   她在说正事!   “你正经些!”她忍不住拍拍桌子。   什么时候了,还耍花样!   顾亭远眨眨眼睛,抿着唇,默默把盘子拉回来。自己抓起一块葱油饼,吃起来。   眼睫垂下,轻轻颤动,像是栖息在沾在露水的花枝上,努力不坠落的蝴蝶。   陈宝音:“……”   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愧疚。   将盘子拉回身前,捏起一块葱油饼,送到他嘴边:“呶。”   喂他吃,还不行吗?   顾亭远看看她指尖,又抬起头,脸上绽开欢喜:“嗯。”再次垂眼,探首,咬过。   刚才的委屈,全然不见了。   他很注意分寸,没碰到她的手指,但他靠近过来的脸庞,亲密又不设防,让陈宝音很不自在,后背上爬过一层酥麻。   这人。她抿着唇,想生气,又气不起来。   “还想吃。”很快,书生咽下,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道。   陈宝音不想喂他了。刚刚都喂过了。哪能这样亲密?他们还没有成亲。   可是,他坐在对面,正襟危坐,脊背挺直,一张清秀的脸庞上充满期待,这副模样,莫名很像……   兰兰养的黄豆。   一股无法宣之于口的邪恶心思,渐渐在心底滋生。陈宝音控制着表情不要露出异样,暗暗捻了捻发痒的手指,慢慢伸向盘子。   捏起一块葱油饼,缓缓递过去,轻轻说:“啊。”啊,张嘴。   便见对面那人微微侧头,把指尖的饼叼过去了,一边吃得腮边鼓鼓的,一边用亮晶晶的,充满快乐的眼神看着她。 第97章 备礼   说不出的欣悦在胸腔中鼓荡, 陈宝音的脸上慢慢红了。   “你自己吃吧。”她低垂眼眸,别开视线,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   顾亭远观察着她的神情,不似厌恶的样子, 是害羞了吗?他眨动眼睛, 轻声说:“再喂一块。行吗?”   陈宝音垂下的手指捻了捻。想起他纯然期待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心思险恶。   他不是黄豆!   她怎么能把他当成黄豆呢?!   “你自己吃。”她偏过头道, “又不是没有手。”   顾亭远望着她的神色, 慢慢说道:“可我想你喂我。”   “就一块。”他说,声音轻轻柔柔, “我被威胁前程了,你不知道, 我心里有多害怕。”   陈宝音听到这句, 忍不住抬起头:“你有多害怕?”恕她眼拙,没看出来一丝一毫。   “很害怕。”顾亭远说道,表情认真, “你想不到的害怕。”   陈宝音:“……”   她怎么觉得, 他在逗她呢?直觉他在趁机占便宜,耍无赖。可是,万一他当真很害怕……   “好吧。”她说。   顾亭远顿时笑起来, 坐得板板正正,等候她喂食。   陈宝音捏起一块葱油饼, 抿抿唇, 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到别的地方去。   她是在喂顾亭远, 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未婚夫。而不是一只狗狗, 独属于她的狗狗。   “吃吧。”她把饼块喂到他嘴边, 轻声道。   顾亭远眼睛亮晶晶的,张口吃下,开心地咀嚼起来。他脸上都是笑,好似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不由得又让陈宝音想歪了。   为了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陈宝音不得不偏过头,不去看他笑起来的样子:“这件事,很对不住。”   因她之故,给他带来这般牵连。   “我……”她刚要说,她很快会动身,去京城,为他找回公道。   既是她牵连了他,她就会一力承担此事。话还没说完,刚开口,就听他道:“你没有对不住我。”   书生不笑了,神情很是认真:“求娶珍宝,本是过关斩将,我心中早有准备。”   陈宝音一怔,嘴唇微动。她以为他会说,“不关你的事,又不是你让他们威胁我”。不是那样,虽然不是她让养母威胁他,但这件事到底因她而起。   可他没说。   珍宝?陈宝音心底泛起说不出的情绪。她又不是落难公主,值得他过关斩将才能求娶得到。   “他们威胁不了我。”很快,书生脸上再次露出温柔,“我把他们喝斥走了。”   陈宝音不禁好奇起来:“你如何喝斥的?”   “不能说。”顾亭远摇摇头,“会显得我很凶。”   这人。陈宝音撅嘴,又在逗她了。   “你说不说?”她瞪他道。   顾亭远清清嗓子,眼睛发亮地看着她:“你再喂我吃一块饼。”   “……”陈宝音。   吃吃吃,就知道吃。   她垂眸,把盘子慢慢拉到自己身前。捏住一块饼,抬眼:“张嘴。”   顾亭远顺从地张开嘴。   一抹不怀好意,从陈宝音眼中闪过,只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将手里捏的饼塞他嘴里:“喂你!喂你!”   白净的小手,盖住书生半张脸。   如此粗鲁的喂法,完全打破了顾亭远的体面和镇定,他有些狼狈地向后躲避,以袖掩口,艰难咀嚼满口的食物。   “哼。”陈宝音坐回去,心情大好地捏起余下的一块饼,送入自己口中。   调戏她?门儿也没有!   顾亭远抬起袖子,遮住眼睛以下,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你说不说?”陈宝音摸起空空的盘子,“不说,就把盘子扣你脸上!”   打是亲,骂是爱。这话听在顾亭远耳中,无异于一句甜言蜜语。   他用力咀嚼着食物,尽快咽下,然后道:“今上乃明君,他一定会注重科举,不会任由旁人插手。若我当真榜上无名,便到顺天府,击鼓鸣冤。”   陈宝音听着,脸上的笑意便淡下来。击响鸣冤鼓,他要挨五十杖。   但这是他唯一的法子,只有闹大了,人尽皆知,淮阴侯府才不能再次下手,能够还他清白与公道。   “嗯。”她轻轻点头,更加深了京城一行的念头。   她曾经的生活,以为已经远去了,却原来没有。她不会让他们插手她的人生。断情绝义,在所不惜。   顾亭远只见她低垂着头,以为她还在担心,语气轻松地道:“倘若淮阴侯府还有脑袋清楚的人,就不会再动此念头。”   陈宝音抬起头,轻轻点了点:“嗯。”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走一趟。有些话,早该说清楚的。   顾亭远以为安抚了她,转了话题:“我姐姐近日有些古怪,常常出神,昨天做饭时,还把糖当成了盐。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可否请你代我试探一下?”   陈宝音惊讶道:“顾姐姐还没好吗?”   “怎么?”顾亭远一怔,“你知道什么?”   陈宝音便道:“是前些日子,顾姐姐同我说话时,态度有些奇怪。我本想与你说,但她又恢复到从前,我以为她好了。”   “她都如何奇怪?”顾亭远问道。   陈宝音回忆了一番,把两人的对话能记起来的都对他说了一遍。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顾姐姐话里有话,但是……”她依稀觉得能品出什么,可是隔着一层纱,说不清楚。   顾亭远起身道:“无妨,待我回去问她。”亲姐弟,有什么话就直接问了。   把空盘子放进篮子里,还有些不舍:“你送送我?”   这可真是,得寸进尺!   他从前不这样。陈宝音有些没好气,又有些甜蜜,起身道:“你好好跟顾姐姐说,若还是问不出来,也不要着急,我试试看。”   “嗯。”顾亭远点点头,走出院子,才小声道:“今天的饼,都被我吃了,下次再给你做。”   他不提还好,一提此事,顿时让陈宝音想起他索饼,而她内心险恶的事了。   “快走!”她轻轻踢他一脚。   顾亭远挨了一记,内心甜蜜起来,心满意足地离去。   京城。   侯夫人从张管事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抿着唇,眉头轻蹙。   不同于张管事,侯夫人经手的事情多,管理的人多,知道的秘密也多。此刻不禁想道,区区一个书生,为何如此胆量,敢说“淮阴侯府自身难保”?   他知道什么?   “备礼,再去一趟。”思索良久,侯夫人重新抬眼,“如果他说出个所以然,便告诉他,侯府会安排他和宝音的婚事,让他们风风光光成婚。”   张管事便问:“倘若说不出来呢?”   侯夫人眼神一冷:“还要我教你?” 第98章 不送   张管事再一次来到陈家村。   走进茅草屋中, 他微笑道:“顾公子,别来无恙。”   “张管事。”顾亭远起身,看看面前的张管事,又看了看他身后跟随的四名健壮仆从, “此次前来, 有何贵干?”   张管事径自在桌边坐下,看了看门口, 笑眯眯道:“还请顾姑娘行个方便。”   听到动静的顾舒容, 从旁边屋里出来,就要冲茶招待客人。闻言, 看向顾亭远。   “姐姐。”顾亭远走到屋门口,对她说道:“秋婶的小孙子摔了, 你替我看望一下。”   他在支开她。顾舒容明白, 点点头道:“好。”   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来人看似和气,但不知怎的, 她心里惴惴不安。抿抿唇, 拎起篮子,往里面放了一碗鸡蛋,叫上小黄狗出门了。   “有什么话, 可以说了。”看着顾舒容走远,顾亭远走回屋中, 坐下。   张管事笑眯眯道:“顾公子不妨猜一猜?”   顾亭远面色淡淡, 看着他不语。   张管事不笑了, 扬起下巴朝他道:“上次你说, 淮阴侯府自身难保。我家主子让我问你, 何出此言?”   不等顾亭远说什么, 他道:“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神一阴,“嘿嘿!”   “不说又如何?”谁知,顾亭远丝毫不惧,很镇定地反问。   张管事一拍桌子,恶狠狠道:“那你这条舌头,便别要了!”   侯夫人让他前来,是想知道,顾亭远是谁的人,都知道什么?   淮阴侯府有许多秘密,但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如果有人知道,那一定是淮阴侯府的敌人。   顾亭远只不过是个穷书生,他怎么可能知道?只能是别人告诉他的。而告诉他之人,必有目的。如果策反顾亭远,那么淮阴侯府便多了一份助力,还能打击对手。   策反后,顾亭远就是自己人了。到时宝音嫁他,亦无不可。可若他只是随口胡说,淮阴侯府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冒犯的,他就由张管事随意处置了。   但张管事没有参破侯夫人的意思。   在他的理解中,顾亭远是故弄玄虚、大放厥词,以此获得侯府的注意。他借由宝音小姐,谋求名利,惹了夫人的厌恶。   如果他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几分真才实学,侯府不是不能培养他。但如果他说不出来,这条舌头也就不用要了!   一丝理解偏差,让他对顾亭远的态度,少了谨慎,多了轻蔑和无礼。   顾亭远看看神情不善的张管事,又看了看那四位凶神恶煞的健壮仆从,手指蜷了蜷,眼神微冷:“三年之内,侯府必有灾祸。”   “大胆!”张管事一愣,随即大怒,猛地拍桌子道:“谁允许你胡言乱语?!”   顾亭远冷冷看着他。   胡言乱语?他没有。淮阴侯府的确大难临头,他上次就提醒过。但凡此次来个姓徐的,好言好语询问,他便会道出部分实情。但张管事这样……   气氛凝滞。   “顾亭远!”张管事喝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眼神一扫旁边,向四名仆从示意。   四名仆从立即上前,将顾亭远围在中间,高大魁梧的身躯带来浓浓的压迫感。   顾亭远纹丝不动,眼眸半阖,不知在想什么。   张管事拿他没办法,只得道:“你刚才的话,是何意?”   “字面之意。”顾亭远淡淡道。   张管事急得,简直快要抓耳挠腮,十分厌恶他故弄玄虚:“我是问你,为何这样说!你都知道什么?还不快如实说来!”   “贵府求人办事,便是这等姿态?”顾亭远看向他,冷冷道。   张管事一愣。   咬着牙,他道:“你乖乖的,侯府自会让你跟宝音小姐成婚,而且是风风光光的!”   言外之意,如果他不老实,那他跟陈宝音的婚事就会不顺利!   顾亭远眼神一冷,声音如冰碴:“你们尽管试试看!”   淮阴侯府!   若他还是前世的顾亭远,或许拿侯府没办法,需得委婉行事。   但他不是。他脑中有前世的记忆,知道皇上在京城的消息铺子,微服私访的落脚地。他有机会见到皇上,获得赏识,保护想保护的人。淮阴侯府,算不得阻碍!   张管事陷入两难。   一方面觉得顾亭远在虚张声势,一方面又担心他真的有什么秘密,自己误了侯府的大事。   换个人,他可能直接来硬的了。但顾亭远,张管事看着他年轻瘦削的身量,心里清楚他是一块硬骨头。这些年,张管事见过不少人,也办过不少事,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的骨头比石头还硬。   强行逼问,或许能撬开他的嘴,但万一撬不开……   “方才是我态度不恭,冒犯了顾公子。”一改方才的傲慢,他拱手拜下,向顾亭远赔罪,“还请顾公子大人大量,莫与我这等卑微小人计较。”   他能成为侯夫人的心腹,不在于他有多么精明能干,而是他比别人都要忠心。   只要能办好差事,什么都可以放在后头。   顾亭远瞥他一眼,却道:“不送。”   他不接受道歉。要道歉,也是张管事身后的人出面。张管事还不配。   张管事脸色变了变。   “顾公子不再考虑一下?”他沉声道。   顾亭远如若未闻,低头饮茶。   “希望顾公子有傲慢的本钱!”张管事见他油盐不进,冷哼一声,抬手招了招,带上人走了。   他办事不力,回去自有主子责罚。但顾亭远,也会为他的傲慢和狂妄付出代价!   茅草屋里静下来。   顾亭远想起前世,皇上叫他到书房,两人对坐下棋。皇上比他年轻两岁,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对他说道:“不能全心全意向朕效忠之人……”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绝路。   当时,他刚晋升翰林院侍读。按照时间算,从现在开始,大概四年后,淮阴侯府等太后一系,纷纷被判抄家、流放、满门抄斩等罪行。   他刚才对张管事说三年,是因为他会比前世晋升更快。如果淮阴侯府继续从中作梗,阻挠他和宝音的婚事……   “阿远,方才那是什么人,没为难你吧?”顾舒容送完鸡蛋,便带着小黄狗在村子里遛弯,见张管事等人离去了,立刻带着小黄狗回家,进门便问道。   顾亭远道:“没有,不必担心。”这些事,他没跟顾舒容讲,她身体才养好,他不想她为此担惊受怕,“姐姐,你坐,我们说说话。”   顾舒容笑着坐过去,说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惹宝音生气了,要我出主意?”   她打趣的样子,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顾亭远打量她两眼,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倒入茶水,推过去:“姐姐,你不是粗心大意的人,我也不是。”   顾舒容脸上笑容一僵,想起自己把糖当成盐做菜的事,不由得揪紧脚边小黄狗的皮毛。   “姐姐从没犯过这种错误。”顾亭远看着她道,“你有心事。”   两人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难处,但顾舒容从没有粗心到这种程度。可见,这次遇到的事情,非同一般。   “我知道瞒不过你。”顾舒容说道。   低垂着头,抚摸着小黄狗的脊背,温热的皮毛令她心里酸酸软软。   她知道瞒不过弟弟,可她还是想着,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她不想令弟弟为难,已经决定若是遇见还不错的人家,就嫁出去,只是还没下定决心。   她会下定决心的。不就是嫁人吗?有什么大不了。这么多年,最难过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姐姐。”顾亭远叫道,“爹娘走后,我们相依为命。没有姐姐就没有我,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出人头地,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顾舒容动容:“阿远。”   “可是,姐姐有心事却不同我说。”顾亭远看着她道,“姐姐是不信我,还是把我当外人?”   “不是!”顾舒容反驳道,咬了咬唇,“阿远,姐姐……”   “不想连累我?不想让我为难?”   顾舒容不知该欣慰还是该苦笑,低头摸到了小黄狗的嘴巴,小黄狗便扭头舔舐她的手。   “阿远,”忽然一股冲动从心底涌上,顾舒容忍不住道:“我想和金橘过!”   金橘是小黄狗的名字。   顾亭远眼中是怔色和不解:“姐姐,你的意思是……”   顾舒容本不想说。   可是,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阿远,我不想嫁人。姐姐想跟你过,若是你和宝音不喜欢,我,我便……”她便跟金橘过。金橘是只有灵性的狗,她有金橘陪伴,也知足。   顾亭远打断了她的话:“姐姐,你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不嫁。”听了她的话,顾亭远有些自责,原来姐姐一直在发愁此事,又松了口气,这并不是难解决的事,“我从前便与你说过,若遇上好人,便嫁给他,若遇不上,便不嫁。”   顾舒容看着他,欲言又止。   “姐姐抚养我长大,如姐如母。”顾亭远看着她道,“我也不想与姐姐分开。” 第99章 进京   一句话, 却胜过千言万语。   “我也不想与姐姐分开”,令顾舒容心中的不安定如尘沙一般崩塌溃散。   “阿远。”她喉头发哽,“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亭远点点头, 道:“真的。”   他是不想与姐姐分开的。   只是, 人长大了,婚姻嫁娶, 令他们很难再生活在一起。姐姐会有丈夫和子女, 他也会有妻子和儿女。彼此虽然血脉相连,却已经不再如从前, 是对方生命中的唯一。   “我努力读书,就是想让姐姐过得好一点。”顾亭远继续道, “姐姐过得好, 才最重要。”   前世,姐姐守着一个忘恩负义之人的婚约,英年早逝。对顾亭远而言, 没有什么比姐姐活着、好好活着更重要。   嫁人?如果姐姐有心仪之人, 他会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如果没有,那便不嫁,她高兴就好。   “阿远, ”顾舒容感动道,“谢谢。”   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全散去了。只是, 很快又生出新的担忧:“宝音, 她会不会不喜欢?”   顾亭远不敢打包票说, 宝音也很喜欢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因为, 前世没有姐姐。   妻子和姐姐可能会有不愉快, 这真是令人幸福的烦忧,顾亭远心想。   “我问问她。”顾亭远说。   顾舒容便有些愧疚:“要不,还是算了……”   “姐姐。”顾亭远打断她,“我会解决此事。”   顾舒容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一向温和的弟弟,此刻表情严峻极了。   缓缓点了点头。   “我给宝音做双鞋去。”她道,起身出去了。   金橘紧跟着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追在后面出去了。   顾亭远坐在屋里,思考着这个前世没有遇到的难题——他的妻子,可能并不喜欢跟他的姐姐生活在一起。   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此事?   傍晚。   顾亭远从镇上回来,站在篱笆院外,叫道:“大娘。”   杜金花在院子里喂鸡,闻声直起腰:“进来吧。”很快喂完鸡,走到他跟前,打量着他抱着的纸包,“这又是啥?”   顾亭远老实一笑:“糖炒栗子。给宝音买的。”   杜金花嘴巴动了动,说道:“拿进去吧。”这人,三五不时就送吃食来。她家宝丫儿是个吃货不成?   偏偏宝丫儿真是个馋猫儿,顾亭远送吃的,的确送到她心坎上。要里子还是面子?杜金花想了想,还是要里子吧。   陈宝音已经听到动静,走进堂屋坐下。   顾亭远已经打开纸包,仰头冲她笑:“我买了糖炒栗子。”她喜欢吃糖炒栗子,他知道。   “嗯。”陈宝音伸手,拿过一粒,就开始剥。跟他,不用客气。   顾亭远的手更快些,很快就剥好一粒,递到她面前:“你吃,我剥。”   陈宝音抬头,看他一眼,只见书生面含笑容,注视着她,温柔疏阔,如朗朗明月。   抿抿唇,她微垂眼睑,接过来:“他们又找你了?”   张管事等人的出现,根本瞒不住,他们前脚进村,后脚村里就传开了。   顾亭远点点头:“是。”   陈宝音低垂眼睛,品尝着甜糯的栗子,没有问他,张管事等人都说了什么。   “我没吃亏。”等了片刻,顾亭远觑着她的神情,忽然挺直胸膛,骄傲地说:“你放心,我不是容易被欺负的软蛋,不会给你丢人!”   陈宝音心里顿时一软。   “我没觉得你丢人。”她看着他说,把手里刚剥好的栗子,递了过去,“辛苦你了。”   顾亭远受宠若惊,接过那颗栗子,都舍不得吃:“不辛苦,不辛苦。”   娶心仪之人,有点波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只是,旁人的波折应在岳家、名声、情敌等上面,而他的波折应在了淮阴侯府。   顾亭远不在意这个。只要她欢欢喜喜,心甘情愿,期待地嫁给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顾姐姐怎么样?”陈宝音说道,“你问出来了吗?”   顾亭远想了想,道:“问出来了。”   “什么事?”陈宝音好奇道。   顾亭远摇摇头,飞快剥了颗栗子,递过去:“你吃。”   撇撇嘴,陈宝音接过来,不问了。   两人说着闲话,分吃了半包栗子。   “咋还没走?”杜金花从外面进来,“留下吃饭啊?”   顾亭远很愿意留下来吃饭,但姐姐还在家,他只得站起来:“不留了,谢谢大娘。”   “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走吧。”杜金花便道,顺手塞了他一把菜苗。   顾亭远接过来:“那我走了,大娘。”   “走吧走吧。”杜金花摆摆手。   顾亭远拿着一把菜苗,走在昏暗寂静的小路上,秋风拂身,带来阵阵清爽,他嘴角轻扬。   姐姐的事,其实不是难题。她现在不想嫁人,是因为没有遇到心仪之人。等她遇见了,就想嫁了。   他的姐姐,心地善良,温柔贤惠,上辈子就足够倒霉了,这一世总该好一些,不会再遇不到可托付终身之人。   而如果她真的运气不好,始终没有遇到心仪的人,以宝音的善良,也不会随便把她嫁出去。   在姐姐嫁出去之前,他们会生活在一起。他尊敬的姐姐,宝音也会很尊敬,就如同他尊敬岳母一般。他们是枕边人,是姻缘注定的夫妻,他知道她。   又想到刚才,他跟宝音互相喂栗子,甜蜜涌上心头,顾亭远的脚步都是轻飘的。   京城。   张管事回到府中,回禀了侯夫人。   当听到“割舌头”,侯夫人眉头皱起,知道张管事误会了她的意思,对顾亭远的态度不对。   但是听完,她对顾亭远也有些不喜。这个年轻人,太过狂傲,以他的处事作风,宝音嫁给他,迟早受连累。   “三年之内,必有灾祸”。她口中默念,眉头展开,连带之前“淮阴侯府自身难保”的担忧都尽去。   只不过是一个酸腐书生,说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夫人,那书生……”张管事见她久久不语,请示道:“如何处置?”   侯夫人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本以为顾亭远是想借着宝音,攀上侯府。如今看来,他把侯府得罪的不轻,倒不像了。   他应当是喜欢宝音?宝音长得漂亮,在那种小地方,当是数一数二的,顾亭远喜欢她,不奇怪。   “打听婚期了吗?”她问。   张管事立即回答:“打听了,在二月初六。”   侯夫人皱眉。二月初六,刚好在春闱前。怕他万一考中进士,悔婚不认?   “愚昧村妇!”她不悦道。这个婚期,一看就是杜金花挑的,宝音不是这等行事做派。   急慌什么?等他考完再成婚,还能考验他的人品,岂不一举两得?   她有些生气,胸膛微微起伏,想起顾亭远的油盐不进,又想起宝音也不听话,不禁攥紧帕子,又松开,再攥紧,数次后她道:“罢了。”   既然顾亭远并非汲汲营营、心机深沉之辈,也不清楚侯府里的事,便如此罢。   至于他性子狂傲、易得罪人,这是宝音点头的,她劝过了,可是她不听,且随她罢。   侯府里一堆事情,侯夫人尚且管不过来。想起侯爷的远亲惹了官司,求到府上避祸,顿时一阵头疼。   “下去吧。”她揉着太阳穴道。   张管事低头道:“是,小的告退。”   此时,陈宝音已经决定进京。   告知了父母,陈宝音请二哥陪着,准备租辆马车进京。家里的骡车,要留着给大哥大嫂进镇上做买卖。也是巧了,刚到镇上,就遇到了赵文曲。   “陈姑娘。”迎面碰上,又不是不认识,赵文曲拱手道。   陈宝音还礼:“赵公子。”   “两位来镇上办事?”赵文曲问了一句。   陈宝音点点头:“去车马行租马车。”   “租马车?”赵文曲讶道,“两位要远行吗?”   “嗯。”陈宝音点头,“去京城,办点事情。”   赵文曲思索了片刻,笑道:“以咱们的缘分,哪用你租马车。”回头吩咐,“去把家里的马车赶来,借与陈姑娘用。”   陈宝音惊讶道:“这,不好吧?”   赵文曲笑道:“有何不好?”他看上去跟之前不大一样了,脸仍是那张脸,打扮仍旧是讲究的,可是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不见了,看上去很像个一团和气的富家子弟,“我欠陈姑娘一个人情。”   当初赵老太太向陈宝音讨主意,虽然是白纸黑字的交易,但赵文曲清醒过来后,心里对她是感激的。把他从泥沼里捞出来,这是银子无法买到的恩情。   “赵公子客气了。”陈宝音摇摇头。   在春风楼吃了顿饭,是赵文曲做东,然后下楼,坐进马车离去。   赵文曲还给他们配了个识路的车夫。如此体贴,陈二郎感动不已,连连说他好话,最后才道:“王大哥,跟在赵公子身边的那个小公子,是什么人啊?”   赵文曲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穿戴打扮都很讲究,吃饭时也跟他们一起。   车夫道:“是我们大爷的儿子。”   嘶!   陈二郎松开车帘,退回车厢里,压低声音对妹子说道:“那孩子,长得不像他啊!”   赵文曲有个儿子,母不详,有人喊他野孩子,有人喊他私生子,是赵文曲在外面胡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女人给他生的。   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事,陈二郎当然也听说过。但是,他才知道那孩子长这样!虽然很俊秀,但是一点儿也不像赵文曲!   “像娘吧。”陈宝音道。   再像娘的孩子,哪能一点都不像爹?陈二郎心里同情起来,嘴巴却道:“应该是了。”   次日,抵达京城。   陈宝音指路,让车夫把马车驾驶到淮阴侯府的侧门外,停下来。   陈二郎先下车,陈宝音则在车中整理一番,才撩开车帘,走下马车。   她穿着当日离开侯府的那身衣裳,脸容绷紧,下颌微抬,看上去就像一位骄矜高傲的千金小姐,高贵又陌生,令一旁好奇张望的陈二郎看到,都不敢认了。   眼睁睁看着这个酷似妹妹的少女,走上前去。 第100章 告别   “什么人?”守门的婆子走出来, 眯缝着眼,上下打量来人。   她是府上的老人儿了,只看了两眼就认出来,这不是曾经的四小姐吗?   “姑娘, 你找谁?”婆子挑高眉头, 拖长声调。   陈宝音面色不变,只道:“李婆子, 你不认得我了?”   “咦, 姑娘倒是认得我老婆子?”李婆子咂咂嘴,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她, “可是老婆子记性不好,实在不记得何时见过姑娘。你是哪家的丫鬟啊?”   陈宝音冷笑一声, 下巴扬得高高的:“瞎了你的眼!你好好看看, 满京城谁家的丫鬟穿成这样?”   她身上穿的是去年从侯府离开时的那一身。当时她还是侯府千金,衣料样式都是拔尖儿的。   还有她头上戴的珍珠簪子,是侯夫人亲手做的, 单单一颗珍珠就值几百两。   这老婆子寒碜她是谁家丫鬟, 摆明了是认出她来,故意奚落她!   “我要见夫人!”她不客气道。   李婆子阴沉下脸,哼了一声:“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在这胡说八道。”说完,就要关门。   “喂!你这老妖婆, 嘴里不干不净什么?”一旁站着的陈二郎, 顿时火了, 一把将门抵住, 不让李婆子关门。   李婆子看着这青年俊秀高大, 模样跟陈宝音很是相像, 就知道他定是陈宝音的兄弟。翻了个白眼,扯着嗓子道:“做什么?打人啊?”   “狗儿,全儿!”李婆子向后喊道,“有人来捣乱!”   两个小厮很快从门后出来,口中道:“谁?谁捣乱?”   就看到门外站着的陈宝音,以及她身旁的陈二郎。看着打扮,是哪家小姐和下人。看着模样,怎么像是兄妹呢?   “把他们给我打出去!”李婆子指挥道。   从前她守门时,被陈宝音教训过两回,心里记恨着。   府里的小丫鬟们不守规矩,她收几个钱,也好叫她们长长教训,偏陈宝音要管。还有那些上门打秋风的穷酸货,一个比一个寒碜,她不让那些人进门,也是为了侯府清净,偏叫陈宝音数落一顿,好没面子。   现在,她已经不是侯府小姐了,还想在她面前耍派头?呸!   “这……”叫狗儿的小厮看着陈宝音,犹豫了,“不合适吧?”他们守门的,都有些眼力见,瞧着陈宝音的气质打扮,就不像是寻常姑娘,打出去不会有麻烦吗?   “你可以不通报。”陈宝音拉着陈二郎,后退两步,下巴昂起,“我不是非得进去。”   “不过,等我用别的法子见到夫人……”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   她是好惹的吗?   李婆子心里哆嗦了下,注视着少女冷鸷的眼神,想起曾经她在府里作威作福的时光,下意识害怕起来。   “凭你也想见夫人?”李婆子犹豫了一下,就恢复了厉害。她可是被赶出去的,听说夫人连她的面都没见,定是厌恶极了她,怎么可能见她?   陈宝音二话不说,拉着陈二郎就走。   今日算她倒霉,碰上李婆子守门。   “宝丫儿,咱这就走了?”陈二郎不甘心,频频回头,瞪着得意洋洋的李婆子。   陈宝音道:“我带你去喝茶。”   二哥每日下衙后,会去浮生茶馆喝茶,坐上半个时辰才回府。他们去浮生茶馆等他。   “宝音小姐?”谁知,刚转身,就遇见了张管事,一脸惊讶地道:“你来京城了?”   陈宝音记得他,侯夫人身边很得用的人,垂眼福了福:“张管事。”   “小的受不起。”张管事忙道,“宝音小姐来京城,是有什么事吗?”   陈二郎先一步道:“我妹妹来求见你们夫人,守门的婆子不给通传,还对我妹妹不客气。”   他见此人对宝丫儿很客气,便觉着亲切,小小告了个状。   张管事果然沉下脸,问身后的小厮:“今日谁守门?”   “是李婆子。”   张管事便看向陈宝音道:“正好我有事要禀夫人,宝音小姐同我一起进去吧。”   若是从前,他也不会对陈宝音如此客气。但侯夫人得知她的婚事不妥当后,表现出来的关切,让张管事不敢对她不敬。   “多谢张管事。”陈宝音道。   拉了拉陈二郎的手,两人跟在张管事身后,往侯府里走去。   路过李婆子时,陈二郎瞪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李婆子看了看张管事,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脸色难看。   “什么?”得到通报,侯夫人一怔,随即眼睛微亮,“快!让她进来!”   说完,看着厅里候着的管事娘子们,压下欣喜,改道:“让她在外面稍等一会。”   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了要紧事,不大要紧的都让她们回了。   回卧室,换了身衣裳,侯夫人走回来,端庄坐好:“叫她进来吧。”   “是。”丫鬟低头退出去。   不一会儿,陈宝音走进来。   “见过夫人。”她走到屋子中央,按照从前受到的教导,规规矩矩地行礼。   侯夫人看着她,这身衣裳的料子和款式是去年的,穿出来是要被其他小姐们笑话的。   她鼻尖一酸。这孩子,没有别的体面衣裳穿了罢?这才不得已,穿着这件出门。   “起身吧。”她攥紧帕子,说道:“你来府里,是有什么事?”   陈宝音直起身,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侯夫人。   一年不见,她似乎仍是以前的样子,又似乎比记忆中的削瘦了些。   “我,”手指蜷了蜷,决定直接一些,“我听说夫人派人威胁我未婚夫,不许他娶我。”   侯夫人面色淡淡,点点头:“是有此事。”   那书生,居然对她提起了?问道:“他怪你了?”   “不曾。”陈宝音摇摇头,直视着侯夫人,忍着紧张,竭力表现出冷静自持:“他没有算计我,我来,是想对夫人说,夫人误会他了。”   “嗯。”侯夫人轻轻颔首,看着她问:“还有吗?”   陈宝音一时失语,望着这样雍容沉着的养母,来之前攒了一肚子的话,仿佛都消失了。   “多谢夫人还惦记我。”垂下头,她再次福了一福。   本来有些怨她的,怨她从前不管她,现在却来干涉她的婚事。   可是见到面,那些怨愤如冰霜遇到春天,无力地消融了。陈宝音发现,她很想念养母。   她养育了她十五年,美丽又强大,一直是她仰慕崇敬的人。她爱了她十五年,本以为随着改回陈姓,那些爱都被割舍了。直到这一刻,陈宝音才发现,那些爱全部积压在心底,从没消失过。   “我很好。”她低着头,强忍着情绪,克制到微微颤抖,“以后也会好好的,夫人不必惦记我。”   “嗯。”侯夫人轻轻点头。   陈宝音来京城,就是为了告诉养母,不要管她的事,她用不着她管。她会用有力的语调,坚定的态度,让养母知道她的决心。   可是现在,话虽然说了出来,却既不有力也不坚定。养母会当成一回事吗?   “盼夫人也好好的。”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低着头,“我会一直为夫人祈福。”   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滴答,掉落在地上。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这让陈宝音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她深深埋着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脚步声传来,一缕香风近了,很快有一双柔软的手臂抱住了她。陈宝音一颤,仍是没出声,只是将头埋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   侯夫人抱着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孩子,眼眶也泛红了。   当初赶她走,见都没有见她一面,也没有关心她是怎么走的,侯夫人一直很后悔。   “我不知你怎么看上他。”侯夫人道,“但既然是你选的,我不会再干涉。”   宝音的脾气,侯夫人一直知道,倔的像头驴。她认定的事,谁说也不会改变心意。   在她怀里,陈宝音紧紧闭着眼睛,揪着她的袖子,哽咽道:“他很好。”   侯夫人便笑出声。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侯夫人不是热情的性子,很快放开宝音,坐回去。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银票,说道:“你的婚礼,我怕是出席不了。这是份子钱,你拿着。”   这是两千两的银票,她刚才去卧室换衣裳时,准备好的。   陈宝音的眼泪还没擦干净,怔怔看着递过来的一卷银票,又看了看侯夫人的脸,她摇摇头:“我不要。”   侯夫人的表情淡下去:“你怪我?”   怪她吗?   本来是怪的。怪她不要她,把她送走。   可是,她本来就不是侯府姑娘,凭什么赖在侯府不离开?她是该被送走的。   “没有。”她摇摇头,“我不怪您。”   之前送走她的事,她不怪了。现在干涉她的婚事,她也怪不起来。   侯夫人道:“那就收下。”   陈宝音抿着嘴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爆发道:“我心里有别人了!”   随着这句话,眼泪再次喷涌而出,她捂着眼睛,再也不掩饰心里的脆弱和难过:“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杜金花对她很好,很爱她。她们说好的,不再想别人。她怎么能收养母的银子?   侯夫人惊愕地看着她,良久,她“噗嗤”一声。   还当是什么。   “真是孩子气。”她摇摇头,有些好笑,又有点酸涩。想起上回在街道上遇到她和那个农妇,她搂着农妇的手臂娇娇俏俏,眉眼明媚活泼,心里既舍不得,又有些释然。   “真不要?”她道。   陈宝音摇头:“不要。”   “那好。”侯夫人没有再劝,将银票收起来,看着她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陈宝音哭得脑子有点蒙,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跟她说,用力回想,好像想说的话已经说了,于是再次摇摇头。   侯夫人微微点头,看着她道:“那就回去吧。”   她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又仿佛隔着京城和陈家村的距离,落在身上,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陈宝音抿着唇,抹干净眼泪,用清晰的视野认认真真地看着养母,将她此刻的样子刻印在心上,然后垂下头:“夫人保重。”   后退,转身。   抬脚迈过门槛时,她顿了一下,但是没回头:“守门的李婆子骂我,不许我进来。”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罚她半年月银。” 第101章 交心   陈二郎看着妹子眼睛红红的走出来。   拳头攥了攥, 腮边被咬得鼓起,却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直到走出府,坐进马车里, 他才看着低头静默的妹子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陈宝音摇摇头:“没有。”   陈二郎不信。想起处处透着富贵, 漂亮得好似仙境儿一般的府邸,又想起登门时, 对他们多加刁难的李婆子, 心里愤怒得有如火烧。   “真没有。”察觉到车厢里的异样,陈宝音抬起头, 对陈二郎解释道:“我养母肯见我,当然不是为了欺负我。”   陈二郎看着她。   “只是……”陈宝音抿抿唇, 低声道:“故地重游, 我有些感伤罢了。”   陈二郎信了一半。   宝丫儿的性子,又倔,又傲。她就算受了欺负, 也不会说。   伸出大手, 摸摸她的头,陈二郎道:“别伤心,二哥给你买糖吃。”   哄孩子的语调, 让陈宝音心中的伤感一下子消失大半,她“噗嗤”一笑, 抬起头道:“我要吃糖葫芦。”   “给你买!”陈二郎大手一挥, “咱买两串, 一人一串!”   陈宝音笑眯眯道:“二嫂如果知道你在外面偷吃, 你猜你回去后会不会挨打?”   陈二郎便瞪她:“陈宝丫, 你好没良心, 哥是为了谁?”   “嘻嘻。”陈宝音笑道。   车夫按照陈宝音的指路,赶到一条热闹的街道上,卖吃食的小店、摊子到处都是,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在叫卖。   陈二郎跳下车,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后站在马车外面吃,边吃边道:“哥挑的这两串,绝对是里面最大最红的。”   “二哥厉害。”陈宝音配合地捧场。   很快,她换完衣服。   朴素的衣裙,桃木簪子,她又变成了陈宝丫。打开车帘,对外面道:“二哥,你上来吧。”   陈二郎便跳上来,将一串完完整整的糖葫芦递给她,自己那串只剩下两颗了,他眼睛冒光地道:“走,快走!”   他们要去逛街。   难得来一趟京城,陈二郎舍不得立刻就回去,他想到处瞧一瞧、看一看,再买点东西回去。   陈宝音当然是陪着他了。   陈二郎给孙五娘买了一根簪子,他自己买了一串核桃手串,没给家里人买东西。   用杜金花的话说,不缺吃不缺穿,花啥钱?买了东西回去,也不见得谁高兴,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打,他才不干这种亏本买卖。   陈宝音则是什么也没买。上回来京城,她带杜金花一块来的,吃过喝过见识过,再给杜金花买东西,回去她也要挨唠叨的。   住客栈要费钱,两人买完东西就启程了。   车夫把他们送到陈家村的村口,才告辞了。   回到赵家,先去禀了赵文曲:“大爷,他们去了京城,是陈姑娘抱错的那户人家,小的打听过,叫什么淮阴侯府。”   “她进去了?”赵文曲问。   车夫回答:“陈姑娘一开始没进去,后来碰见认识的管事,才把她带进去了。不过,陈姑娘出来时,是被人恭恭敬敬送出来的。”   赵文曲点点头:“我知道了。”   车夫见他没有别的问,便下去做事了。   赵文曲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笑了一声,抬脚出门了。   陈家村。   “咋样?说清楚没有?”杜金花抓着闺女的胳膊问道。   陈宝音看着她粗糙朴实的脸庞,充满关切的眼睛,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明明没受什么罪,可她心里却说不出的委屈,热意涌上眼眶,很想扑到杜金花怀里去。   “说清楚了。”她忍住了,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那边不会再干涉我的事。”   杜金花松了好长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道:“本来就是!关他们什么事?本来就不该他们管!”   多事!   手伸得长!   若是为宝丫儿好,也就罢了。多个人心疼宝丫儿,她当娘的高兴都来不及。   但他们是为宝丫儿好吗?   小顾是多好的孩子,他们相不中。那他们倒是说个更好的人家啊?   “差点给他们坏了事!”杜金花不满地唠叨,这么好的姻缘,她看了多久哇?终于要圆满了,差点给那边坏了事!   她叨叨着,终于出了气,然后道:“累不?饿不?娘给你做碗疙瘩汤?”   “好。”陈宝音点点头,“要加荷包蛋。”   “哎!”杜金花利索地应了一声,就给她煮疙瘩汤去了。   不就是荷包蛋?多大的事儿!她给闺女穿不起绫罗绸缎,还给她吃不起荷包蛋吗?   杜金花一口气煮了两个!   搅得细碎的白面疙瘩,上面撒着青白相间的葱花,滴了几滴香油,卧着两个荷包蛋,热腾腾地端上桌。   “吃吧。”杜金花把筷子递给她。   陈宝音接过筷子,说道:“谢谢娘。”   热腾腾的白汽,把她的眼睛都熏得湿润了。低下头,夹了个荷包蛋。咬了一口,疲累一瞬间散去,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到家了,她在心里说。   日子又恢复如常。唯一的波澜是,陈二郎买的核桃手串被陈有福发现,没收了。   “哼,你老子还没混上呢。”陈有福说。   他把手串握在手里,有空就去人多的地方,当念珠一样盘来盘去,还跟人说:“我家老二给买的。”   “嗯,他孝顺。”   “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孝顺着呢。”   他陈有福一辈子没本事,但儿女都本事,他走到哪都骄傲得很。   “娘!”陈二郎委屈地哭到杜金花跟前,“爹抢我东西。”   给杜金花嫌弃的,一把推开他:“滚滚滚!你还小啊?找老娘告状?”   “那是我花钱买的!”陈二郎不依,追着她缠闹,“娘,那是我攒的私房钱,我们挣了银子,只能分一成哇!”   他攒点钱,容易吗?   看着哭天抹泪的小儿子,杜金花嫌弃极了:“谁让你买的?挣钱不容易,还不赶紧存着?让你钱多烧得慌!你爹抢得好!”   呜哇!陈二郎伤心坏了,连着两天没怎么吃饭,幽怨地望着陈有福,但陈有福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吃啊,二郎,咱家现在吃得起饭了,给!”   说着,拿了个杂面窝头给他。   陈二郎发现他爹没心。终于死心了,不惦记了。   手串风波过去后,家里就平静下来。   陈宝音教书教得用心,孩子们很喜欢她,男娃会捉大蚂蚱烤了送她,女娃会摘了漂亮的树叶送她,陈宝音每次收到礼物都很开心。   “宝音。”这日,顾舒容握着一双鞋来到家里。   陈宝音惊讶道:“顾姐姐,给我的?”   “嗯。”顾舒容笑道,“你试试,合脚吗?”   陈宝音很不好意思,接过来。坐在床上,开始试新鞋子。   杏色的缎面,绣着花枝和蝴蝶,漂亮极了。陈宝音往脚上一试,大小正好,她感激地抬头:“正合穿,顾姐姐。”   “那就好。”顾舒容笑着说道,“我瞧着你的脚不大,没往大了做。”   “谢谢顾姐姐。扆崋”陈宝音脱下来,有点羞涩地道。   顾姐姐对她太好啦,还给她做鞋穿。   “客气什么。”顾舒容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说这话时,她手指不自觉绞在了一起。她给宝音做鞋,目的并不单纯。原是想着,对宝音好一点,以后生活在一起,宝音不要烦她才好。   陈宝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到“一家人”,心里有些羞涩,轻嗔一声:“顾姐姐。”   她收好鞋子,想起什么问道:“顾姐姐,你之前有心事,解决了没有?”   问顾亭远,顾亭远不跟她说。本来陈宝音也没打算问的,可是顾姐姐待她太好了,她不关心一下,心里过意不去。   “没什么事。”顾舒容道,眼睛不敢跟她对上,“都解决了。”   阿远说的,这事交给他。   她就当解决了。   “顾姐姐,别同我客气。”陈宝音握住她手,认真道:“有用得上我的,你只管开口。”   顾舒容本想说,真的没什么。但是心中一动,她不由得变了想法。   犹豫了下,她低下头,轻声说道:“你若是想听,我便说给你听。”   “顾姐姐只管说!”陈宝音道。   种种纷乱心思,在心头划过,顾舒容低垂着眼睛,轻声道:“是我的婚事。我今年二十有七,已经……年纪很大了。但是上门说的亲事,我,我都不喜欢。”   陈宝音一听,眼中浮现讶异。 第102章 成亲   她没想到, 爽利明快的顾姐姐,为之心烦的是这事。但,又在情理之中。   思绪涌动,陈宝音认真想了想, 说道:“好饭不怕晚。顾姐姐别急, 好姻缘会来到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好,顾舒容听得出来。   心里酸酸的。好姻缘?哪会那么轻易。   “不敢想。”她低头, 摇了摇。   嫁什么人呢?再好的人家, 对方能有弟弟熟悉?不会欺负她,坑骗她?   “会有的!”陈宝音笃定道, 神情自信,语气坚定, 像在说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 “顾姐姐这么好,老天爷不会亏待你的!”   好人会有好报的!   顾舒容看着她明朗的神情,心里缩了一下, 忽然有些后悔。   她很希望她嫁出去?   阿远说, 他解决此事,让她不要再想。顾舒容此刻后悔了,她就不该提起来。   “嗯。”她勉强点头, 打算岔开此事。   但陈宝音跟她很熟悉了,不会被她的勉强骗过, 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由得揪紧手指。   嘴巴动了动, 很想跟她说, 不嫁人也没什么, 顾姐姐别烦心。像她, 原先就没想嫁人,打算当个老姑婆。   都是顾亭远,太会勾人了,才变成现在这样。不然,她当真一辈子不嫁。   爹娘还在,就守着爹娘过。爹娘没了,就跟哥嫂一块儿过。她手里有银子,不靠人吃喝,日子就不会难过。   但是,这话不能跟顾舒容讲。她看起来如此难过,很想嫁人的样子,她如果说了,顾姐姐觉得不吉利,怎么办?   “顾姐姐,你中意什么样的?”于是,她凑过去问道:“你说说看,我让我娘和嫂子帮着打听打听。”   顾舒容听了,脑中最先浮现出一张清瘦的脸庞,眼神明亮,风流不羁,是方晋若的脸。   他们两家有渊源,跟方家订婚很早,她一直知道方晋若就是她将来要嫁的人。   但其实,她丽嘉没多了解他,这么多年不见,当初的少女心思也早就被风吹去了。   方晋若的影子在心中一晃,散了。她回过神,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一个人坚强了太久,什么苦都吃过了,她早已经不期待了。   “顾姐姐别急。”陈宝音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劝说道:“顾亭远中了举人,以后说不定还会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到时候,他认识的人更多,顾姐姐能挑的人家也会变多。一定有好的!”   见她努力劝自己,顾舒容不禁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说道:“傻瓜,到时我都多大了?”   她今年二十六,再过两年,当人祖母都够了。嫁人?她摇摇头。   陈宝音鼓起脸,想说,那又怎样?   但她心里知道,这个年纪,想要成一份好姻缘,很难,很难。要么给人做继室,要么对方身有残疾。   她想安慰顾舒容,但却不想胡乱安慰,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想了想,她道:“怕什么?咱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找不到就不嫁,有什么大不了?总不能急慌慌胡乱嫁出去。   顾舒容不禁笑起来。真喜欢宝音,这孩子的心肠太干净了。   “只怕麻烦你们。”她轻声道。   陈宝音不赞同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怎么能叫麻烦?顾姐姐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顾舒容看着她,轻声道:“好。”遮在心头的阴霾,忽然拂开,一下子明朗起来。   殊途同归。   即便她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可她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宝音不会嫌弃她,至少两三年内不会。   多好的姑娘啊,顾舒容心想,心情彻底明朗起来,眼里也有了笑意。   天无绝人之路。旁的事,两三年后,自有分晓。   秋去冬来。   除夕这夜,天上飘起了雪花。   陈家小院里,飘出阵阵欢笑声。陈二郎举高银来,玩着抛高高的游戏,双目有神,大声说道:“爹给你挣了一间青砖瓦房!你就算读不出来,也有媳妇本了!”   忙碌一整年,一家人都收获颇丰,陈二郎更是数了数钱,算过账,等到明年开春,土地化冻,他就可以盖心心念念的青砖瓦房了!   一旁坐着的孙五娘,抡起拳头捶他:“滚滚滚!你才读不出来!”   银来比哥哥呆一点,闷一点,但脑瓜不赖,教他背书写字,他都能应付得来。   陈二郎便嘿嘿直笑。   孙五娘嫌弃地看他一眼,扭头问顾亭远:“顾兄弟,你说句实话,我这俩娃,有读书的天赋不?一丁点儿也行!”   啥一丁点儿?就没有当爹娘的不希望孩子成才的。顾亭远笑笑,点头道:“有。”   两个孩子,比他小时候差远了。但,读书总比不读书有出息。   “好好读书,会有出息的。”他道。   孙五娘听了,一下子眉开眼笑起来:“哎呀!谢谢顾兄弟!”忙抓了瓜子,递给他,“吃,顾兄弟,你吃瓜子!”   家里别的不多,就是瓜子多,一麻袋一麻袋的,随便吃!   顾亭远接过来:“多谢二嫂。”   今天除夕夜,杜金花把他和顾舒容都叫了过来,一起过年。   俩人没爹娘,只有姐弟两个,怪冷清的。想着都认识一年多了,两个都是好孩子,又快成为亲家了,杜金花便让孩子们把他们叫过来,一块儿过年。   顾亭远乐意极了,立刻跟姐姐提了肉、菜、零食,来过年了。   孙五娘递给他一把瓜子,他蹲坐在小木墩上,一粒一粒剥了,攒了一手心儿,然后一半给了顾舒容,一半给了陈宝音。   大家说着话儿,吃着瓜子、花生,还有顾亭远提来的糖球糕饼,热热闹闹的,一直到半夜。   孩子们早就扛不住,睡着了。陈二郎怀里抱着一个,孙五娘怀里抱着一个。兰兰还在努力睁着眼皮,被钱碧荷搂在怀里,轻轻道:“睡吧。”   守了岁,顾亭远和顾舒容就要回去了,陈家没有屋子给他们睡。   陈宝音送他们出门。   雪已经下了很厚,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飘落,满地都是银光,亮堂极了。   顾舒容走在前面,陈宝音和顾亭远落后一段,慢慢走着。   雪地里映出两道微弱的影子,一个粗粗的,一个圆圆的。   冬季穿得厚,顾亭远瘦削的身量都变得粗壮了。而陈宝音,更是裹得圆滚滚的。   这一年,她又吃得丰腴了些。她本就是易胖体质,这一年家里过得好了,顾亭远又时不时投喂她,就圆润起来了。   雪落在她圆润的脸上,映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像钻石一样闪亮,又像永不熄灭的光源。   顾亭远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道:“你踢我一下。”   他轻轻说着,像是祈求,又像是撩拨。   陈宝音抿着唇,哼了一声,手从袖筒中伸出来,快速握住他微凉的手指,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松开。   转身飞快跑远:“新年欢乐!”   清脆的声音,响在雪地上空。   顾亭远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握了握手指,上面余温犹存,油然绽开笑意:“新年欢乐。”   过了这个年,婚期就快到了。很快,他就能与她做夫妻了。   美丽的雪夜,安静清冷。顾亭远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入腔,竟有着淡淡的梅香。   没有梅,是他心里美。面庞含笑,他举起手,拍拍冰冷的脸,快步往前走去。   一转眼,冰面融化,春天来到。   二月初六,终于来临了。   天还没亮,陈宝音就被挖出被窝,净面,开脸,上妆。 第103章 洞房   担任全福夫人的四婶子, 站在她背后,为她梳头发。   口中念着吉祥话儿:   一梳梳到尾   二梳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   两位嫂子在房间里检查嫁衣、腰带、绣鞋、首饰等。   杜金花则失去了往日的利落,难得像是没了主心骨,不知道做什么似的, 这里摸摸, 那里碰碰,时不时来到陈宝音身边, 摸摸她的头发。   她想给闺女梳头, 但她算不得好命婆,只得忍痛割爱, 把位置让给别人。   “今儿啊,你要饿一天肚子, 水不能喝, 饭不能吃,你得忍忍。”杜金花转来转去,口中念念叨叨, “吃了东西, 你坐不住,这样不好,不好的。”   陈宝音听着, 便想扭过头看。   但她的头发被四婶子抓在手里,脑袋固定住, 不能动, 只能用余光看过去。便见杜金花面色发灰, 看上去格外显老, 眼下褶皱很深, 好似一晚上没睡似的。   心头酸了一下, 陈宝音道:“我记住了,娘。”   这话,杜金花说了好些遍了,前几日就开始念叨。可陈宝音不觉得烦,因为她要嫁人了,往后还能听到她念叨的时日就少了。   杜金花却好似没听见似的,还在絮絮叨叨:“进了喜房后,盖头不能揭,要等姑爷来揭。”   陈宝音喉咙哽住,想点头,但脑袋根本动不了,便道:“嗯。”   钱碧荷察觉到什么,把杜金花支走了:“娘,客人们的吃食做好没有?您去瞧瞧。”   今日宝丫儿成亲,家里事情多,来帮忙的乡邻也多,需得管人家一顿饭。而这饭也不是她们婆媳来做,都没工夫呢,让宝丫儿的大娘和嫂子们来帮的忙。   “叫我干啥,你不会去?”杜金花反口道。她才不想去。但没头没尾的转了两圈之后,她口中叨叨着,还是出去了。只是,出门的时候,低头擦了下眼角。   陈宝音没看见,她正被两个嫂子围着穿嫁衣。   天渐渐亮了,热闹的声音连成片,大家都在忙着陈宝音不懂得的事情,她只需要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等待新郎官来迎娶。   放在往日,陈宝音很不乐意这样干坐着。但是今日,她脑子里好像进了水,泡胀了,转动得慢慢吞吞,又好像根本转不动,只见人进人出,只听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说话声,低头呆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轰然热闹起来,有人喊道:“迎亲的来了!”   “新郎官来了!”   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来,好似平地炸雷,将陈宝音猛地惊醒。她忽然心慌起来,就像刚刚知道,自己要嫁人了!   可是没有人在她身边安慰,都跑出去了,招呼客人,忙碌婚礼。   锣鼓声喜气洋洋,孩童在窗下跑过,热闹得不得了,每个动静都在提醒陈宝音,她要嫁人了,就在今日。   顾亭远带着迎亲队伍,抵达篱笆院落前。   进门时,按照规矩,被“刁难”了一番。不过,他文采出众,整个陈家村的人加起来,也难不住他。   屋里面,陈宝音依稀听到他温润的声音:“晚辈必好好对她。”   “终我一生,不敢相负。”   这话说得好听,引得阵阵喝彩。陈二郎又出了题,考验他的体格。顾亭远稍稍狼狈了些,才过了关。   陈大郎进屋,沉默的将妹子背出来,送上花轿。   他是家里最高大的人,也是脊背最宽阔的人。陈宝音趴在他背上,虽然跟大哥不算太相熟,但此刻却格外不舍。   杜金花早就哭得站不住,被钱碧荷扶着,隐忍着喊“宝丫儿”“宝丫儿”。   钱碧荷一手扶着婆婆,一手蘸眼角,也很舍不得小姑子出嫁。   只有孙五娘,脸上不见多少难过,只挂着少许伤感。仔细看,眼角眉梢还透着欢喜——为啥不欢喜呀?她妹子嫁人了,嫁的是个好人呢,以后就会过上好日子,就像她跟陈二郎一样,过得美着呢,她替妹子高兴!   “若是他对你不好,你回家来。”上花轿之际,陈宝音听到大哥说:“大哥教训他!”   就算以后顾亭远出息了,当了大官,但那也是他妹夫。他一个大舅哥,教训教训姑爷,有什么的?天经地义的事!   “嗯。”陈宝音眼眶酸热。   轿帘掀开,她坐进去,隔着红色盖头,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炮仗皮,一双双鞋子,一角篱笆院墙。   只是没见到杜金花,她看了几眼,都没有找到杜金花的身影。满是遗憾的,轿帘落下来,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随着一声“起轿”,身下颠簸起来,陈宝音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要离开家了。   又一次,她要离开家了。而这一次,她在家里只待了一年半,就要去往新的家。   滴答,眼泪掉落在喜服上,晕染开一片。   锣鼓声敲得震天响,好似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陈宝音只觉得委屈,忽然后悔了,不想嫁了。   为什么要嫁人?她想娘。   但轿子摇摇晃晃的,始终向前行。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在村北的茅草屋里举行,顾亭远前些日子就回到镇上,把清水巷的院子收拾一番,布置成喜房。   轿子摇摇晃晃的,抬到了镇上。   巷子里也很热闹,顾亭远的邻居们,同窗,先生,顾舒容的干爹干娘,王员外等人,都在等着新人进门。看到迎亲队伍回来,顿时热闹起来。   下轿,进门。   拜天地。   陈宝音顶着盖头,被人扶着,完成了婚礼仪式。然后,送入喜房中。   顾亭远在外面招待客人,女眷们在喜房里陪着陈宝音,还有调皮的小孩子想掀开盖头看看新娘子的模样,被制止了。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顾舒容跟女眷们打着招呼,然后走到床边,抓起陈宝音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把什么:“时间还早,你若累了,靠着床柱眯一会儿。”   这却是不合规矩的,但顾舒容不是在乎规矩的人,她更心疼宝音。   “嗯。”陈宝音点点头。   顾舒容还要招待客人,弯腰在她耳边说了句:“抽空吃了。”然后起身走了。   没人看见她往陈宝音手里塞东西了。陈宝音趁着人不注意,低头看了看手心里,微微惊讶。   是一把肉干,炒得很干的那种,既磨牙,又充饥。这是怕她饿着呢,陈宝音惶惶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两分。   怕什么呢?虽然是新家,但是家里的人,她都认得。顾亭远是不敢欺负她的,而顾舒容是很好的姐姐。这样想着,她放松了一些,悄悄把一块肉干塞入口中。   肉干很香,一块就能消磨好长时间。   等到她把肉干都吃完,婚礼也到了尾声。顾亭远和顾舒容,以及邻居阿婆帮衬着,一起送走客人们。   门外渐渐陷入安静。   很快,门又打开了,“吱呀”一声,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走向床前。   陈宝音嗅到了轻微的酒气,不由得紧张起来,脑袋低垂,又很快被她抬起来,改为绞着手指。   “嗒。”放在一旁的喜杆被拿起来。   有别于女子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床前,男子低润的声音响起:“猜猜我是谁?”   “……”陈宝音。   满心的紧张,瞬间破裂。   她有些没好气,很想一把拽下盖头,好好看看这个不正经的人到底是谁!   手才一动,就听他阻止道:“别动,我来。”   喜杆伸出,轻轻挑动盖头,顿时满屋的光亮映入眼底。陈宝音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的身前人。   红烛,红衣,墨发。   她抿抿唇,忍不住轻声叫道:“顾亭远。”   他的名字,顾亭远。   不是别人,是她要嫁的人,他叫顾亭远。   “嗯。”顾亭远应道,放下喜杆和盖头,坐到她身边。   他很注意分寸,坐在离她尚有一臂之隔的地方,这让紧张了一下,浑身紧绷的陈宝音都不好意思往旁边挪动了。   顾亭远坐下后,手伸向被子下面,摸出一把吃的,递过去道:“吃不吃?”   被子下面铺的全是大枣、花生、桂圆、莲子。   早生贵子。   陈宝音懂得这个。   瞪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捏了粒红枣,啃起来。饿了一天,有吃的,还挑剔啥?   顾亭远见她吃红枣,就又去被子下面掏,掏出来都摆在手心里,让她从手心里拿。   “我想喝水。”吃了两颗红枣,陈宝音道。   顾亭远应了一声,立即起身去倒水。   陈宝音看着他。红烛之下,他的背影比印象中的伟岸些,显得有些陌生。而他执起茶壶,倒水的动作,又斯文雅致,看起来赏心悦目。   虽然陈宝音从前没想嫁人,但此刻看着顾亭远,她心想,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他,就连头发丝看上去都不讨人厌。   很快,顾亭远端着水杯回来,在床边坐下。   陈宝音伸手,他却不给。   瞪圆眼睛,喝斥道:“做什么?”   “我喂你。”他说,表情并没有多少侵略性,俊秀的脸上满是温柔与喜爱,偏偏让陈宝音浑身不自在,只想有多远躲多远。   她不想露怯,显得自己很胆小似的,于是壮着胆子大声说:“我自己喝。”   顾亭远静静地看着她,语调如常:“你饿了一天,有力气吗?”   “怎么没有?”陈宝音大声说,“我不仅能喝水,我等下还能吃饭呢!”   男人眼底划过一抹笑意,把茶杯递给她:“慢慢喝。”   陈宝音接过。   “你干什么?”正要喝,却觉他坐了过来,立刻戒备地瞪他。   顾亭远面庞温柔,说道:“我担心你握不稳,倘若洒在身上,便不好了。我接着,你放心喝。”   陈宝音看着他一派正气的样子,慢慢脸上红了。 第104章 婚后   这人, 必没安好心。   他可不是什么正经人,陈宝音心说。   很想叫他走开些,又说不出口。别过身子,侧对着他, 垂眼将杯中水慢慢饮尽。   “还想喝。”她侧回身, 将杯子递还给他,说道。   又渴又饿了一整日, 一杯水远远不够。陈宝音喝了两杯, 还想再喝,被顾亭远制止了:“等下还要吃饭, 喝多了就吃不下了。”   陈宝音这才不再要了。绞着手指,坐在床边, 心里扑通扑通跳着, 有点不敢抬头。   红色嫁衣平整地铺在膝头,上面绣着龙凤纹,提醒她已经嫁人了。从此之后, 她跟顾亭远就不再是陈先生和顾先生, 而是夫妻。   “你高兴吗?”只听身边问道。   陈宝音抬头,却见顾亭远没看她,而是看向正前方, 侧脸线条柔和,说道:“我很高兴。”说完, 像是为了取信于人, 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很高兴。”   高兴什么?当然是跟她成亲。   陈宝音抿着唇, 心里有一丝丝的甜意。本没打算应他, 但收回视线时, 却瞧见他搭在膝头的双手, 正不停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   她微微一怔,再次抬眼,打量起他。刚刚没发现,他的耳朵竟然红着,脸上有着轻微的不受控制的抽跳,脖子上的筋脉时而迸起时而隐没。   原来,他也很紧张。   陈宝音忽然就放松下来。她低下头,抿抿唇,轻声道:“我有点害怕。”   顾亭远还沉浸在甜蜜中。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喝水。她穿着大红嫁衣,没有任何不情愿和迫不得已,顺其自然地嫁给他,他的心愿成真了。   听到这句,如一桶冷水浇下来,那些甜蜜和憧憬立刻被他抛在脑后,立刻看向她问:“怎么?”   “你是不是怕我对你不好?”这一刻,他头脑转动得飞快,“宝音,我发誓——”   他可以用性命,用前程,用一切拥有的发誓,他绝不会负她。   但一只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要发誓。”陈宝音看着他说,“永远都不要发誓。”   顾亭远看着她平静的眼眸,顿了顿,有些懊恼起来,他怎么忘了,她极讨厌誓言?   本来她是不讨厌的,可是后来,跟着他在京城落脚,见多了夫妻反目,见多了真情被利益、愚蠢、短视、贫困等碾碎,她就变了,听不得誓言。   “恶心!”他记得当时她说,“自己说出的话,也能吞回去,像吃了屎一样,恶心死了!”   前世的宝音会这样想,今生在侯府长大的宝音……   “好。”他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听你的。”   这人,怎么净会说软和话?陈宝音垂下眼,察觉到他捉住了她的手,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依着他了。   脸上微微泛热,心跳得更快了,险些就忘了刚刚要说的话。   “我有点害怕。”定了定神,她说道:“我不知道嫁给你之后,还会不会过得好,就像我在家一样。”   在家里,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很好。虽然陈宝音跟哥哥嫂子们,其实不太能说心里话,多是在拉家常、说闲话,但他们都很爱护她,还有杜金花偏爱她,陈宝音一点信心都没有,自己能不能过得更好。   “你是不是给我下降头了?”她忍不住有点来气,抬眼看着他道:“我为什么要嫁你?”   这话就是无理取闹了,陈宝音知道,她如果不嫁人,最多还能过两年轻松日子,然后就会在杜金花的唉声叹气、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中度过。   可是,谁让他们是夫妻呢?她心情不好,那自然是要找他排解的。   顾亭远看着她倔强又生气的眼神,心里只想笑。听着多可怜,是不是?但她这个人,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的。她倘若过不好了,那他更是别想有好日子过。   只是,仍旧很高兴,她敞开心扉跟他说话。靠近,伸臂将她揽过,将打算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我们把娘接过来,好不好?有娘在旁边,我一定不敢对你不好。”   “啊?”陈宝音睁大眼睛,呆住了。就连他揽她,都忘了挣扎。   偎着他肩头,脑子一时凝滞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顾亭远低头,想亲亲她的头发,却看到一件件沉重美丽的发饰,于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给她卸钗环。   “我们把娘接来。”他又说道,“让娘跟我们一起住。”   陈宝音几乎是立刻摇头:“不要!”   “为何?”顾亭远讶异地看着她,意外自己居然猜错了她的心意。   陈宝音嘴唇动了动,脸上渐渐红了,很快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猛地推开他:“就不要!”   杜金花是很爱她没错,她也爱杜金花,但是……   很不愿意承认,但事情就是如此,她长大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半,可是杜金花给了她太多的爱,她现在已经不馋了。   不愿意没事就腻着杜金花,甚至想钻她被窝,跟她一起睡。   她现在觉得杜金花挖她起床的絮叨很烦,会在杜金花念叨她挑食时觉得她就不爱吃怎么啦,会在杜金花嫌她不勤快自己的屋子都不收拾时羞恼不已,会……   “总之,你允许我隔阵子就回一趟娘家就行!”她红着脸说。   虽然不想跟杜金花一起住,但她还是想杜金花的,隔段时日就回去看看她,埋到她怀里亲香亲香。   顾亭远猜不透原因,但他会听她的话:“都依你。”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顾舒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吃饭吗?”   顾亭远看了陈宝音一眼,陈宝音推他,轻声道:“吃啊。”   顾亭远便起身去开门。   “姐姐。”他道。   顾舒容笑着,端着酒菜进来,往里面看了一眼,笑道:“宝音的头发还没拆?”   刚刚忙着说话,陈宝音忘了这事,摸摸头上,才发现顾亭远给她拆了一部分,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道:“这就拆。”   “别动,我给你拆。”顾舒容把酒菜放在桌上,就要走过去给她拆。   被顾亭远拦住了:“姐姐,你忙了一天,快坐下吃饭吧。”   顾舒容的脚步顿了顿,抬头看着弟弟,眼里划过了然。作为抚养他长大的人,顾舒容很知道他,这一句话里面藏着两句话呢。   一句是:“你别碰,我给她拆。”   一句是:“姐姐,我要跟宝音吃饭了。”   能怎么办呢?当然是依着他啊!   弟弟终于娶到心上人,顾舒容比谁都高兴,笑道:“我才不跟你们一块吃,我房里留了饭,你们慢慢吃,那我走了。”   陈宝音叫了一声:“顾姐姐!”   “多吃点,饿了一天了。”顾舒容对她眨了眨眼,然后便抿着笑出去了。   顾亭远在后面道:“姐姐,你也多吃些。”   等顾舒容出去了,便关上门。   陈宝音听到房门上栓的声音,心口一紧,开始紧张起来。她强撑着,没表现出来,起身往梳妆台走去了。   “我来帮你。”顾亭远走过来道。   陈宝音刚坐好,衣袖下的手指蜷了蜷,说道:“不用。”   大尾巴狼的尾巴要露出来了,她知道。   “就用。”只听顾亭远说道,站在她身后,俯身往铜镜里看去,目光含笑,瘦削有力的手指摘下她发间的钗环。   铜镜里,身着大红嫁衣的少女脸颊绯红,眸光明亮,撅起小嘴,又羞又喜,娇艳极了。   她是快乐的,陈宝音看着镜子里的人影,有点惊讶又不意外。顾亭远是她选的人,她早就对他有好感,如今嫁给他,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吃过饭菜,夜便深了。   两人刚刚小酌一番,说了好些话,都是很安全的话题,但是酒足饭饱,两人四目相对,异样的情愫渐渐滋生,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歇息吧。”他轻声道。   陈宝音没做声,被他扶着往床边走。   帐幔垂下,陈宝音忽然紧张起来:“我,我们再聊一聊小兔妖的故事吧?”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说道:“好,我们聊一聊小兔妖是如何把书生吃掉的。”   呸!陈宝音悔得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日上三竿,陈宝音终于睡足了,懒洋洋的在被窝里打滚。   奇怪,娘今日怎么没叨叨她?来回滚了几趟,意识终于慢慢清醒,她想起来,昨日她嫁人了!   杜金花不可能来催她了,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人催她起床了。半是感伤,半是快乐,陈宝音又滚了几趟,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起床。   门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是顾舒容在问:“宝音还在睡?要不叫她起来,吃些东西再睡?”   顾亭远道:“让她睡吧,睡醒了再吃也是一样。”   “你真是的!”顾舒容埋怨道,“宝音还小,你以后注意些!”   顾亭远没有辩解,自己昨晚就折腾了一回,说出来姐姐就知道宝音爱睡懒觉了,于是他道:“她不小了,都十六了。”   “你!”气得顾舒容,狠狠在他胳膊上来了两回,“娶回家来,你就不珍惜了是不是?顾亭远,我从前不是这么教你的!” 第105章 看账   陈宝音在屋里听着, 听到顾舒容说“你注意点”,脸上红了,站在门后,一时没动。   等到脸上的热度下去, 才打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顾舒容, 垂眼福了福,叫道:“姐姐。”   顾舒容顿时绽开笑容:“宝音, 你起了?饿不饿?我给你端些吃的来。”   陈宝音有些不好意思, 她实在是起晚了,都日上三竿了, 低头道:“劳烦姐姐了。”   “客气什么。”顾舒容笑道,转身去厨房了。   顾亭远道:“姐姐, 我也饿了。”   “知道了, 少不了你的。”顾舒容头也不回道。   小院里只剩下小两口。   陈宝音轻抿着唇,看向院中的柿子树,心跳微微急促。   经过昨晚, 她有些不知怎么面对他。   “宝音。”便听身边衣袂簌簌, 他走过来,衣袖紧挨着她的,含笑叫道。   顾亭远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心里说不出的欢喜。盼了这么久,他终于再一次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每日都能见到她。   “嗯。”陈宝音轻眨眼睛。   顾亭远看着妻子害羞的模样, 心里止不住的甜蜜:“叫一声夫君?”   唰的一下, 陈宝音脸上爆红, 猛地抬头, 灼灼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呸!”   想得美!   顾亭远来不及说什么, 端着早饭走过来的顾舒容说道:“阿远,你是不是欺负宝音了?”   “我没有。”顾亭远辩解道。   顾舒容看着弟媳绯红的脸,想起弟弟刚说的混账话,不禁板起脸:“你可不要欺负人,不然给我知道了,有你好瞧!”   说完,看向陈宝音,脸庞柔和下来:“来,宝音,进房间。”   “是,姐姐。”陈宝音垂眼,跟在她身后进去。   早饭是一碗白粥,一碟油盐花卷,一碟拌鸡丝,一碟切成两半的咸鸭蛋。   陈宝音不禁食欲大动。   在家的时候,早饭没有这个规格。虽然家里现在赚了些银钱,但杜金花过日子精打细算,日常还是吃杂粮馒头,只不过白面掺的多了些。至于小菜,是自家腌的萝卜,有时候还没有。   陈宝音的待遇好些,早饭会有一个鸡蛋,但也就是这样了。随着她回来家里久了,杜金花待她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许馋懒。   “吃吧。”顾亭远拿起筷子,递给她。   陈宝音回神,接过,开始吃饭。   白粥熬得香糯,花卷蒸得松软,鸡丝鲜美,鸭蛋咸香。   嫁人也不错,这一刻,陈宝音心想。这顿早饭,跟她做侯府千金时的排场不能比,但做了一年多的农女,陈宝音是高高兴兴吃完这顿饭的。   顾舒容见她吃得香,很是高兴,问她:“咱们中午吃什么?”   刚吃完早饭,肚子里饱饱的,陈宝音想不到中午吃什么。于是,偏头看向顾亭远。   顾亭远道:“婚礼还剩了些食材,我记得还有几尾鱼,中午我做一道糖醋鱼吧。”说完,看向陈宝音,“如何?”   陈宝音喜欢吃鱼,红烧鱼,糖醋鱼,水煮鱼片,芙蓉鱼片……   “嗯。”她点点头。   倒是顾舒容,看了弟弟一眼,心想还算像话,欺负人了知道哄一哄:“那行,就做糖醋鱼。”   配上两样青菜,爽口解腻,就最好了。顾舒容起身,将碗碟收进托盘中,说道:“你们说话吧,我去洗碗。”   吃什么青菜呢?她想着厨房里的食材,脑中闪过一道道菜谱。她一定要让宝音吃得美美的,高高兴兴的。这样宝音才不会烦她,说不定以后还舍不得她嫁人?   陈宝音嘴唇动了动,在“我来洗吧”和坐着之间,犹豫不决。   她是个懒货,在家常常被杜金花骂的。在家不做家务就罢了,如今嫁了人……   偶尔做点家务没什么,只不要经常做就行,她心里思量着,要不,就刷一次碗?   “你来。”就听顾亭远说,他站起身,朝她伸手,“我带你去看咱家的账本。”   陈宝音一怔。看账本?   “来。”他伸着手,说道。   陈宝音攥了攥裙摆,然后起身,指尖搭在他掌心内,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住,牵着往书桌走去。   “我才刚嫁进来,就看家里账本?”她问道,“家里不是姐姐管账吗?”   他是个读书人,自然没精力管家里的账本。让她看账本,顾姐姐知道吗?会觉得被冒犯了吗?   “是姐姐管账。”顾亭远道,“但你也应当知晓家里的财产。”   这是把她当一家人,没有防备她,陈宝音心想。   “好。”她点点头。   顾亭远坐在书桌边,因为只有一把椅子,他揽着她的腰,就往腿上按。   陈宝音脸上一红,推他肩头:“你做什么?”   “那你站着?”顾亭远仰头看着她道。   陈宝音恶声恶气地道:“自然是你站着!”才娶她进门呢,之前倒是说的好听,怎么现在就他坐着她站着了?门儿也没有!   顾亭远笑了笑,起身道:“好。”   他果然站起来,站到她身后,双手圈住她。   将账本拿在手里,掀开道:“咱们家有一处宅院,一间商铺,良田六十亩,银两一百七十三两六钱……”   上面不仅有账目,还有花销去处。比如,原先有两百多两银子,聘礼花了六十多两,婚礼又花了许多等等。   他说话时,越挨越近,最后下颌几乎抵在她的发心:“我还有一本私账。”   陈宝音浑身一震,晕晕乎乎的大脑瞬间清醒,扭头问道:“你怎么有私账?”男人,敢存私房钱,不像话!   顾亭远趁机亲在她额头上,在她羞恼时及时说道:“是我卖画的银子。我想在京城买座院子,日后咱们居住。”把另一本账本拿出来,给她看。   陈宝音翻动着账本,问道:“你这么有把握,能考中进士?”   不仅是考中进士,还要留京做官儿,才住得上京城的房子。   顾亭远没说话,只是从后面圈住了她。   他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能中。但若说出来,就显得狂妄自大了。   “放开。”陈宝音也没想要他回答,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去和姐姐说话,不打扰你读书了。”   明日回门后,他就要准备去京城,参加春闱了。   时间不多,陈宝音不想打扰他。她看得出来,他很想考中。能多看会儿书,就多看会儿书。   “看不下去。”顾亭远轻声说,将她连人带椅子拥紧。 第106章 回门   陈宝音挣了挣, 没挣开,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头顶,引得一阵酥意。   “没出息!”她强作镇定,啐道。   顾亭远低头, 亲吻她的发心:“实是娘子太动人也。”   陈宝音又羞, 又欢喜,抿唇不说话了。   布置喜庆的房间陷入了安静, 空气中似有暖流涌动, 两人静静相拥,谁都没有说话。   仿佛是一转眼, 又仿佛过了许久,陈宝音动了动, 说道:“我陪你一起读书。”   他读不进去, 她陪他一起,总行了吧?   顾亭远便是一声笑,缓缓松开她, 说道:“有妻如此, 夫复何求?”   油嘴滑舌!陈宝音暗啐,不是个老实人。   两人共坐一把椅子,一人坐了半边, 背对着背,各拿着一本书, 静静读起来。   一个时辰后, 顾亭远先站起来。   “我去做饭。”他放下书卷, 对陈宝音道:“你要再看会儿书, 还是在院子里走走?”   陈宝音并不爱看书, 今日是被他感染了, 才读了一会儿。闻言起身,道:“我去给你烧火。”   顾亭远的脸上浮现笑意:“这叫什么来着?嫁什么随什么?”   民间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做菜,她烧火,可把他得意的!   陈宝音冷笑,伸手在他手臂上一拧:“你再说一遍?”   顾亭远立刻改口:“这叫什么?什么唱什么随?”   又占她便宜!   陈宝音没有客气,拧着刚才的地方,转动:“我没听清,有劳顾举人再说一遍。”   顾亭远见她要恼,终于讨饶:“多谢娘子体恤。”   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不是夫唱妇随。是她体恤他,给他烧火。   但也不是什么好话。陈宝音轻哼一声,没再跟他计较,松开他,抬脚往外走去。   顾亭远要给她做糖醋鱼。   鱼是已经杀好的,被顾舒容腌在盆里,就等着他上手。   陈宝音坐在灶前,见灶膛内还有火星,便拿着易燃的树叶去拨火,慢慢塞入木柴,加大火势。虽然她不爱做家务,但她常常混在厨房里看杜金花和嫂子们做事,多少会一点。   顾亭远挽起袖子,站在锅边,倒油,下鱼,动作行云流水。“滋啦”,煎炸的香气很快飘出。   陈宝音仰头,看着锅边站着的男人,依稀想起去年元宵节,顾亭远站在灯海之中教她如何写话本时。   他又会写话本,又会做好吃的。   她栽在他手里,不冤。   次日。   新妇回门。   一大清早,顾亭远拿出自己的背篓,往里面放进活鸡、猪肉、鸡蛋、糖等,跟陈宝音一起回陈家村。   他背着沉甸甸的背篓,陈宝音手里只有一串糖葫芦,边吃边走。   初春的天气,已经不太冷,枝丫上萌出绿意,生机勃勃。   说着话,很快进了陈家村,玩耍的孩子们见到两人,欢呼叫道:“陈先生回来了!”“顾先生回来了!”   两人依次还礼。   进了陈家。   “宝丫儿回来了!”   “姑姑回来了!”   陈宝音嫁人了,学堂里没有先生,孩子们便不上学了。常用字和基础算学都教完了,原也没什么好教的了,村里的人家都想让孩子们回家干活,也有想让孩子继续读的,陈宝音通过村正跟大家说了,会为村里请真正的先生。   “宝丫儿!”孙五娘快步走上前,拉住陈宝音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面色红润,冲她挤挤眼。   “二嫂。”陈宝音笑道。   陈大郎和陈二郎也从屋里出来,对顾亭远道:“妹夫来了。”   他们也看到宝丫儿了,瞧着面色不错,想来顾亭远没待她不好。本来也是,顾亭远求娶的多殷勤,哪能娶回家就慢待?   “大哥,二哥。”顾亭远拱手,“大嫂,二嫂。”   说着话,陈二郎上前,接过他背上的背篓。一掂量,眉毛挑起来:“可以啊!”   这沉甸甸的,他背了一路,很不错了。至少,印象中那个风一吹就跑的单薄影像,自此淡去了。   “娘!”陈宝音就不想那么多了,拔腿就往屋里跑。   跑到门口时,恰见到杜金花往外来。她愣了一下,直接扑进杜金花怀里:“娘!!”   好想娘哦!   杜金花反应了一会儿,才抬手:“宝丫儿,你回来啦。”   担心了两日,从她出嫁就担心得不得了,如今见到她真人,摸着没少一两肉,杜金花的心终于放下来。   满肚子的思念涌上来,又沉下去,她缓缓松开手:“屋里说话。”   陈宝音不察,抱着她的手就往屋里走:“嗯!走了一路,累坏我了。”   跟进来的陈二郎嘲笑道:“你累啥?背篓是妹夫背的,你两手空空,就走个路,你累啥?”   亲哥也莫过于此了。陈宝音回头,瞪他一眼:“我就累!”   顾亭远适时道:“怪我,粗心大意。待来日,我置办一辆马车,来回就方便了。”   从镇上到陈家村的路,坑坑洼洼,坐马车会很颠簸,并不舒适。否则,他就租一辆马车回来了。   再说,宝音的心性好自由,就像徜徉在天空的鸟儿。让她坐马车,犹如把她困进笼子里。   “不要!”果然,只见陈宝音摆摆手,“你置办了,我也不坐。”   从前做侯府千金时,她最喜欢的就是掀开车帘,往外面看。如今能不坐马车了,她高兴着呢。   她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走几步便觉得脚痛的娇贵大小姐。从镇上到村里的这条路,她走了许多次,早习惯了。   陈二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挠挠头道:“一个敢说,一个也敢听。”   他说买就买啊?她说不要就不要啊?   这俩人,嘿!   此番回门,陈宝音没表现出一丝害羞或拘束,就跟从前在家里差不多。非要说,她更大胆了一些,好些话都敢说了,哪怕惹得杜金花骂,还有顾亭远帮她缓和。   家里人都放下心,对顾亭远也更待见了。很快,就提到他不日进京考试的事。   “到时二哥送你!”陈二郎拍着胸脯,说道:“我认得路!也住过客栈!包在我身上!”   孙五娘拧他一把:“行了你!顾兄弟去京城,那是要坐马车去的。坐你的骡车,风吹着、雨淋着怎么办?”   陈二郎摸摸头,说道:“也是。”   “多谢二哥二嫂好意。”顾亭远谢过哥嫂,然后道:“我与一位同窗约好,到时一起去。”   “那行。”陈二郎道,“有人一起更方便。”   杜金花则问道:“你那位同窗,也有家室吗?带着家眷一同去吗?”   顾亭远没立即答,而是看向陈宝音。此次进京,他没打算带她一起。或者说,在成亲之前,他们就谈过此事。 第107章 分歧   “此次, 我不与他同去。”陈宝音回答道。   本可以交由顾亭远来解释。但以她对杜金花的了解,就算顾亭远解释,挨骂的也只会是她。   倒不如她自己来解释了:“他此次去往京城,先要落脚, 然后备考。单单考试就要九天, 我去了能做什么?一个人住在客栈里,不浪费房钱啊?”   “不行!”却听杜金花说道, “你与他同去!我陪你一起, 你不用担心没人照应!”   什么浪费房钱。她是那种眼里只有银钱的老太太吗?陈宝丫这么说,真是小看她了!   “哪日启程?我这就收拾东西!”做事利索的杜金花, 这就要起身。   陈宝音忙拉住她:“娘,你坐下。”   “别拉我。”杜金花道。   陈宝音只好随着站起来:“娘, 你来, 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杜金花不想听她瞎掰扯,但也不想在女婿面前落她面子,于是跟她走出去了。   两人来到院子一角。   杜金花拿了把秕谷, 顺手喂鸡:“你要说啥?”   陈宝音便小声道:“娘, 你不用怕他被人‘榜下捉婿’。放榜要在一个月后,到时咱们陪他一起上京看榜,不就行了?”   杜金花一直坚持让闺女陪女婿考试, 就是担心女婿考得好,被人“榜下捉婿”捉走了。   只犹豫了片刻, 她就道:“不行!要去!”   就算没有榜下捉婿。但女婿独自上京, 万一发生意外, 跟别的女子有了瓜葛, 让闺女如何自处?   陈宝音有些无奈。   她知道杜金花的担忧, 娘俩又不是没聊过这个。挽着杜金花的手臂, 小声又说:“娘,何必如此防着?他才多大年纪?我才多大年纪?现在就开始提防着,要提防几十年不成?”   “不然呢?”杜金花一脸奇怪地看着她,“顾亭远若是出息,做了官,想爬上他床的女人不会少!你不好好盯着,难道要把他拱手让人?”   陈宝音笑不出来了。   嘴唇张了张,想辩驳什么,又浑身无力,张不开口。   连杜金花都如此说。   她是她最爱的人了,挖心掏肺的对她好,可是连她也这样说。   “你别傲气。”杜金花看她一眼,把秕谷都撒出去,攥住闺女的手道:“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你不想管,就让他一个人防着,如果他防不住,就都是他的错,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   “你不想过日子了?”只听杜金花又道,“他被别的女人上了手,有你什么好处?你是能被休回家,还是继续跟他做夫妻,天天膈应?”   陈宝音低着头,咬唇不语。   “你既嫁给他,就好好过日子,一心想着怎么把日子过好。”杜金花教训道,“别成日什么都不放心上,长久下去,有你后悔的时候!”   陈宝音想反驳。后悔?她才不会!   但她不想跟杜金花再说下去了。杜金花说的话,她都不爱听。   好好回个门,却听了一肚子不爱听的话,别提多郁闷了。   “听到没有?”杜金花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   “知道了。”陈宝音言不由衷。   杜金花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没听进去,心下一叹,说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不爱听也要听。你不仅要听,还得带我一同进京。谁让我是你娘?你既叫我一声娘,这事就得听我的!”   她非得看着顾亭远考完,全须全尾,顺顺利利,才能安心!   陈宝音惊得张大嘴巴:“娘!”   她还打算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着,实际上躲在镇上的小院内。只要她不回家来,娘哪知道她去没去呢?   “叫天王老子也没用!”杜金花说道,撒开她的手,往屋里去了。   屋里,大伙儿正说着春闱的流程,主要是顾亭远说,大家听着。   杜金花进来,顾亭远便抬头看去,目光对上岳母身后,微微一愣。   陈宝音正对他轻轻摇头。 第108章 表白   “你们哪日启程?”杜金花走进来道。   顾亭远瞬间明白了, 妻子为何对他摇头。忙站起身,躬身拜下:“不敢劳动您,我与宝音应付得来。”   刚还说他自己动身,不带上宝丫儿。杜金花心里哼了一声, 道:“你去考试, 叫宝丫儿等在客栈里?谁陪着她?”   偌大的京城,宝丫儿孤身一人, 她又年轻貌美, 怎么放心得下?想到这里,对顾亭远有些不喜。心真大!   顾亭远不慌不忙, 答道:“那便不去,我一人动身即可。”   杜金花顿时瞪起眼睛, 他自己去?刚不还说跟宝丫儿一起?这人, 太不老实!   就要动怒,却听顾亭远道:“娘,我有话同您说。”   说罢, 率先走出去。   杜金花脸色不好。这两口子, 一个个的,咋那么多小话要跟她说?   但还是跟了出去:“我倒要听听,你说个啥。”   出去后, 顾亭远先做了个揖,然后道:“宝音此行与我同去, 实不合适。”   在杜金花欲怒的眼神中, 道出缘由。   春闱在即, 京城将会非常热闹。宝音整日待在客栈还好, 若是出门游玩, 难免会碰到从前相识之人。素无旧怨的, 见面尴尬。有些不快的,怕要给她难堪。   杜金花听着,面上怔住。原来如此,倒是她没想到了。   宝丫儿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她若去到京城,必定要到处走走转转。即便自己跟去,可她一个老婆子,若是遇上那些达官贵人,又如何护得住宝丫儿?   别的不说,她连人家跟前的嬷嬷都斗不过。   再看看女婿,就多了一分满意。他想到了她没想到的事,她心里好不高兴!   “嗯。”她板着脸,“待你去看榜时,再说此事。”   顾亭远立即拜下:“多谢岳母体谅。”   谢啥谢?她为着自己闺女,用得着他谢?刮他几眼,道:“你自己当心,晓得不?”   “晓得。”顾亭远回答。   前世,他就栽在了同僚的手里,莫名有了此机缘。再栽一次,他可未必还有如此机缘。大好人生,他不允许出差错。   吃了顿饭,两人便回去了。   陈宝音几乎是逃也似的,迫不及待地离开。   杜金花拉她到屋里,问她这两日吃的啥,做了啥,几时起床等。然后便开始教训她,让她改改性子,放下心气。   她说,顾亭远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像她爹陈有福,没用的东西,不用守着。但顾亭远是个宝,她得守着。   守着他,就像守着自己的好日子。这一次,她不跟去便罢了。以后,不能不上心。   已经远离了篱笆小院,可陈宝音低垂着头,眉头紧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像是一股浊气憋闷在心里,吐不尽。   顾亭远察觉,待走出村子,前后无人时,悄悄牵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不高兴?”   陈宝音使劲甩了两下,没甩开,撅着嘴道:“还不是因为你!”   顾亭远谦虚地问:“还请陈先生指教。”   这人!陈宝音瞪了他一眼,觉得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说道:“没什么。”   杜金花跟她说的那些话,当然不能跟他说。   什么守着他,拿他当宝贝看,给他说了,还不让他尾巴翘到天上去?   况且,陈宝音也放不下那个身段。心气什么的,她的确是有。她就是心高气傲,不愿意盯着自己男人,因为他打赏小戏子而生气,因为他夜不归宿而气闷,因为他纳妾而心碎。   好一些的,便是她的养母,心碎后没有粘起来,而是封闭心扉,再也不盼了。另一些,便是她的嫂子们,常常和妾室置气,和丈夫置气,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还以为胭脂水粉掩盖得很好。   “你不说,那我猜一猜?”顾亭远道。   谁要他猜了?陈宝音并不想谈这个。但她又觉得,他不可能猜得中,于是道:“好啊,你猜吧。”   顾亭远便猜道:“可是岳母让你待我好些?”   陈宝音斜眼看他,抿唇不语。   呸,娘可没让她待他好,只让她盯着他,别被人抢去了。   “我猜中没有?”顾亭远见她不言语,便问。   “没有。”陈宝音扭过头道。别说没猜中了,就算猜中了,她也不会承认的。   顾亭远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不想你待我好。待我真心实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冷待他,骂他,同他发脾气,跟他争吵,都是真心实意。他喜欢这样的宝音,他不要对他很好很好,处处体贴、不高兴也要装作高兴、完美无瑕的贤妻。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发现岳母待他,跟前世有所不同。前世,他娶宝音时,还没有考取功名。岳母看他,很有些不顺眼。但这一世,岳母待他客气了许多。   前世,后来他的官做大了,宝音待他也客气了许多。但他看得出来,她不想客气,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让她以为自己农女的身份,不应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有时气得眼里都挂了泪,还要忍着不跟他吵。   “倘若我惹你生气了,你骂我就是,打我也行。”顾亭远说道,“若是不放心我,尽管盯着我,看着我。我喜欢被你注视着。”   像前世,她常常盯着他,他没有生气。相反,他以为这是闺房之乐。   说了那么多,陈宝音原没往心里去,直到最后一句落入耳中,她不由得道:“好哇!”   挣开他的手,拧他的耳朵,柳眉倒竖:“盯着你?看着你?是不是还要守着你啊?”   呸!   “我告诉你,你爱怎么怎么,看你一眼算我输!”使劲把他耳朵拧了半圈,疼得他脸色都变了,才松了手。   哼了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什么人啊!   谁要守着他了?谁不放心他了?还说什么“喜欢被你注视着”,呸!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他的傲慢了吗?他是不是觉着,她就应该痴情万分,嫁给他就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从此心里眼里全是他?   做梦!   顾亭远不知怎么惹了她,才令她如此怒气冲冲,裙摆激烈翻飞,如滚滚浮云。怔了下,追上去。   “我猜错啦?”顾亭远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那罚我给你做菜好不好?你晚上想吃什么?”   陈宝音大步走着,不予理睬。   “还吃糖醋鱼吗?”顾亭远问。   陈宝音不回答。   “酱豆腐?”   “卤凤爪?”   “羊肉烩面?”   见陈宝音一直不答话,他又道:“那我带你去春风楼吃,好不好?”   其实,顾亭远说到卤凤爪的时候,陈宝音已经馋了。   “去什么春风楼?不花银子啊?”她回头,瞪他一眼。   顾亭远见她终于说话了,松了口气:“银子花了可以再赚,你高兴就好。”   “这么怕我不高兴?”陈宝音瞅他。   顾亭远点点头:“我很怕你不高兴,最怕你因为我不高兴。”   陈宝音有点心软。这个男人,说甜言蜜语真有一套。   “你……”陈宝音有点羞涩,难以启齿,“你喜欢我,只因为我长得漂亮吗?”   她实在有些迷茫。杜金花让她守着顾亭远,让她放下心气,好好守着他过日子。   可她不愿意。   顾亭远喜欢她什么?等她不漂亮了,又不守着他过日子,不肯做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他还会喜欢她吗?   陈宝音觉得,答案是那么清晰——他肯定不喜欢了。   心中涌上浓浓的失落,茫然,害怕。又倔强地想,就算他不喜欢,她也不会放下身段去迎合他。   “是。”只听顾亭远回答道,“你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美丽得像一颗金刚石,我无论往何处看,总能看到一团熠熠光辉。”   陈宝音怔住,脚步不由得慢下来,看向他。   “你与旁人不同。”顾亭远与她面对面而站,在这个春风微拂的午后,他双眸灼灼,心中涌荡,不知上天为何如此垂爱,给他再一次表白的机会,“你与这世上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第109章 回来   前世, 她如骄阳,照亮了他的世界,温暖了他的心,给了他又一次生命。   然后, 一直在他的生命中轮转, 赐予他幸福安宁。   他爱她,如爱生命。   虽然这一世有所不同, 但她始终是她, 是能够带给他幸福与安定的人。她与旁人都不同,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不要不开心。”他握着她的手, 眸光如水,“如果不开心了, 告诉我, 我为你排忧解难。”   陈宝音望着他,几乎要醉在他春水似的眸光中。   他居然说了这样的话。动听至极,简直比她看过的所有话本里的男主人公, 都要会说话。   “你才不是书生。”她轻轻挣手, 垂眸道:“你是蛊惑人心的狐妖。”   狐妖下山,蛊惑了一心读书的书生,让他愿意以心血饲之。而顾亭远, 就是蛊惑了一心做老姑婆的她,让她甘愿嫁他, 以半生豪赌。   顾亭远绽开笑容, 牵着她的手往前去:“你喜欢, 我就是。”   只要她喜欢, 他可以是书生, 可以是狐妖, 可以是捉妖人,可以是药罐子。   微寒的风,一阵阵拂来。   面庞一片清爽,胸中也变得净透清爽。之前那股怎么也吐不尽的憋闷,一扫而光。   她是不是太好哄了?陈宝音不由得自问,她常常看不惯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昏了头的女子。可此时瞧着,她自己也没好多少。   但是,真开心呀!   “好。”她快活点头,“我答应你。”   顾亭远偏头看向她。   “以后不高兴了,一定同你说。”她干脆利落地保证。   干嘛要自己憋着呀?如果是别人惹了她不痛快,她要跟他说,让他哄她开心。如果是他惹了她不痛快,她就更要说了!   “此乃为夫的荣幸。”顾亭远含笑回答。   又占她便宜!陈宝音轻哼一声,嘴角不禁上扬。杜金花带来的烦恼,统统被她丢到脑后,不再想了。   回到镇上后,顾亭远坚持从春风楼叫了菜,让伙计送到家中。   “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只是区区一桌菜?”他说道,“你高兴就好。”   陈宝音这一天,听了好多漂亮话儿,已经不复之前的感动,瞅他一眼道:“我看你是不想做饭。”   “娘子慧眼如炬。”顾亭远立刻承认,“为夫甘拜下风。”   气得陈宝音,在他手臂上捶了一下。然后挽着他的手,嘴角上扬着,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春闱在即,很快顾亭远便背上行囊,赶赴京城。   一路上,倒真如杜金花担心的那般,并不平静。有年轻姑娘向他问路,有妇人向他打听可否有妻室。   顾亭远很有经验的解决了。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何自己总是招惹这些,都换了一世,还是如此。   若让杜金花说,都因为他生了张面团子似的脸,看上去软善好欺。嫁他为妻,爱他温柔体贴的性子。觅他为女婿,不必担心他恶行不孝。   春闱考三场,每场三日,总共连起来是九日。赶路要花上几日,顾亭远又跑了四五日,租了个小院。等他回到家,已经是三月上旬。   “阿远回来了。”顾舒容打开院门,见是弟弟,好不高兴,“念叨了好几日,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才回来?不是考完有几日了吗?”   顾亭远进了院门。   “姐姐。”他叫道,视线在院中一扫,只见柿子树下站着一道明秀身影,眼底绽开笑容,“宝音。”   陈宝音也想跑去开门的。这几日每当敲门声响起,她都心头一跳,以为是他回来了。可是每次开门,见到的都不是他。这一次,她大意了,以为仍不是他,便慢了几步。   “顾亭远。”她揪着发梢,声音止不住地欢喜,“你回来啦!”   顾舒容想接过他的背篓,但顾亭远没松手,自己提在手里,进了屋子。一只手不忘牵住妻子,还轻轻捏了捏。   “忙了些事情。”他回答姐姐之前问的话,“便耽搁了几日。劳你们担忧了。”   顾舒容给他倒了杯水,见他面色还好,心中便安定下来。至于他考得如何,她没问。余光觑着旁边,且有人比她急呢。   “灶上还生着火,我看着去。”她道,“你们说话吧。”   转身走了出去。   陈宝音终于憋不住道:“你办什么事情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清隽的脸庞,胡子拉碴,令陈宝音看着心中一梗,很不想嫌弃他,但是忍不住。   他从前多体面啊!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看上去温柔如风,叫人心生亲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差得远!   顾亭远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握着她的手:“娘子心疼我,我真开心。”   “到底怎么回事?”陈宝音瞪他。   弄成这副样子,没别的,只是因为她不在身边,他懒得打理自己。不就是胡须?哪个男人不生胡须?   况且,弄成这样,也能让身边清净些。他邋里邋遢的,出门时还会往袖口和袍角上弄些饭粘子,以换取耳根清净。   “累的。”但他却说道,“连考九日,我差点晕倒在考场中。出来后,想赶紧租个院子,下回你随我进京,便不必住客栈了,于是没来得及拾掇。”   说完,他眼巴巴地道:“娘子不会嫌弃我吧?”   陈宝音脸上挣扎一瞬。怎么可能不嫌弃呢?胡子拉碴的,可真伤眼睛。   “怎么会差点晕倒?”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嫌弃表露出来,何况她是真的有点心疼,“你身体不是很好?”   顾亭远握着她的手,捏捏自己的小臂,又捏捏自己的上臂,低声说:“很好吗?娘子真心如此觉得?”   陈宝音一下子想到别的地方去了。透过他这张胡子拉碴的脸,想起大婚那晚,他临行前的那晚,他颇具力量。   脸上有些发烫,她用力挣动,挣了几下没挣开,斥道:“放手!”   “娘子嫌弃我。”顾亭远的脸上一下子失落起来。他虽然胡子拉碴,但是并不风尘仆仆,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可怜。   下马车时,顾亭远特意休整过,让自己看上去不如从前体面,但是绝不会邋遢。   毕竟,他要的是宝音的心疼,而不是她的嫌弃。 第110章 定居   谁嫌弃他了?她是让他放手。   青天白日的, 他抓着她的手,做这样轻浮的动作,还倒打一耙?陈宝音硬起心肠:“对,就是嫌弃你。”   顾亭远低了低头, 又抬起, 露出一双满是失落的眼睛。一语不发,但就像她狠狠欺负了他一样。   陈宝音本来还硬得起心肠, 被他这样看了几眼, 渐渐硬不起来了,抽出手道:“没有, 没嫌弃你。”他来回奔波,定是辛苦, 而且三场考试, 劳心劳神,“你辛苦了。”   听着她放软的语调,顾亭远绽开笑容, 眼底的失落一扫而空, 重又抓过她的手,说道:“只一句话么?”   “那你要几句?”陈宝音便问。   顾亭远视线扫过桌上的杯子,说道:“你喂我喝。”   陈宝音脸上便有点烧。这人, 不正经便罢了,还如此会撒娇。   “你爱喝不喝!”若是不喝, 便是不渴, 才不必心疼他。   话落下, 便见顾亭远又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 活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   陈宝音心尖酥了, 没了脾气, 绷着嘴角,端起水杯,喂到他嘴边:“呶。”   心愿得逞。顾亭远低头,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饮完。   抬起头:“还要。”   陈宝音想说:想喝就自己倒!   但被他捏了捏手心,话在嘴边转了转,就咽回去了。又倒了杯水,喂给他喝。   “你在京城租了院子?”陈宝音努力让自己清醒些,于是说起别的,“你笃定自己能考中?还是有别的打算?”   若他考不中,下次便是三年后,回来继续读书才是应当。他却在京城租了院子,这是有自信能考中,而且是留京?   陈宝音没见过如此自负之人,心下好不怪异,瞧着他好脾气的模样,真是一点儿也不像狂傲之人。   “我觉着答得不错。”顾亭远拿下她手里的杯子,起身走到她身后,揽住她,“若无意外,定当能中。”   温润的眼眸划过冷锐之色。他必须中,再次被人威吓、有人试图夺走他的生活,他不想再尝到。   “若是不中呢?”陈宝音背对着他,没看到他一瞬间的锋利,“院子岂不是白租了?”   她觉得他莽撞了,直言道:“花了多少银钱?租了多久?”   这话听上去像在咒他,又像是瞧不起他。但顾亭远一点儿不恼,他喜欢她有什么说什么:“娘子只在乎银钱,不在乎我。”   “呸!”陈宝音扭头啐他,“老实交代!”   顾亭远扬起眉,却道:“你打我一顿,我就交代。”   “……”陈宝音。   什么毛病?皮痒啊?非得让人打一顿?   但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眸,总觉得他居心不轨。瞪他一眼,道:“你爱说不说!”   跑出去找顾舒容了。   顾亭远敛起笑容,关了屋门,换衣剃须。已经让宝音看到他可怜的模样,就该回到清清爽爽的样子了。   午饭做好,顾舒容问道:“宝音说你在京城租了院子,你怎么想的?”   姐姐问起,顾亭远自然不能胡说了,答道:“我自有打算。”   这算什么回答?陈宝音瞪他。   但顾舒容却说:“那就行。”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多年,她知道弟弟心里有成算,但不是什么都会跟她说。这没什么,反正长到这么大,他没有胡来过。   陈宝音目瞪口呆,就这?   坐在她旁边的顾亭远,夹了一筷子拌野菜到她碗里,含笑道:“想知道?打我啊。”   他声音极轻,坐在对面的顾舒容没听见。   陈宝音又羞,又恼,又不服气。耳垂通红,瞪着他:“你等着!”   到了晚上,熄了灯,两人在床上打了一架。   顾亭远终于吐露:“我早有定居京城之意。之前搬到陈家村,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若是中了,便想办法留京。若是不中,便在京城发展,以待三年之后。   此次租院子,花费的银钱不算多,只是租了一座两进的小院而已,跟他们现在住的院子差不多,为期一年。   前世,他们一开始也是租院子住,直到皇上赏他们一座宅院。但当时租的院子,左邻不来往,右邻大嘴巴还爱占小便宜,陈宝音极不喜欢,此次便没租,而是换了地方。   陈宝音听到他说搬去陈家村是为了她,心里止不住的甜蜜。   “嗯。”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捧了捧他的脸,然后闭上眼睛,枕着他臂膀睡去。   放榜要在一月之后,顾亭远既回来了,便四处走动,跟同窗们交流心得,传授经验,顺便请了一位先生去陈家村教学。   这位先生年四十有余,几经科举都落榜,心气渐渐散了,闻得陈家村管吃管住还有月俸,田园风光又好,便同意了。   一共十二名学生,不算上兰兰、金来、银来。   这位先生的学识,足以教授他们,但陈宝音更想将三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导。再大些,看看有没有机会送到京城的学院。若是顾亭远平步青云,便是国子监,也是进得的。   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暂时还不必想。眼下,陈宝音在说服杜金花:“顾亭远给他们布置任务,我看着他们学习,不耽误顾亭远的事情。”   杜金花不同意:“郎先生教得很好,足够了。”   闺女刚嫁过去,带着三个侄子侄女在身边,不怕女婿烦啊?日子还过不过了?真是不懂事!   “娘,不一样。”陈宝音拉着她在屋里说悄悄话,“顾亭远跟我说了,不论此次中不中,都要在京城定居。京城和咱们陈家村能一样吗?”   京城能够让孩子们长见识呀!   若是顾亭远中了,那更是不一样,孩子们跟着做官的姑父在京城读书,与在穷苦的村子里读书,差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杜金花瞪她一眼,“是你不知道!你跟顾亭远刚成亲,你们不要自己的孩子?等你怀上了,哪有心力照看侄子侄女?你想得太简单!”   闺女为家里好,她知道。但生活不是她想的那样,没有那么简单!   陈宝音张张口,想说她根本没想到生孩子的事。原先想的当老姑婆,有侄子侄女们养老。现在虽然嫁了顾亭远,却也没想过生个孩子。   这话必不能跟杜金花说的。   “反正我不同意!”杜金花甩开她的手,起身走了。 第111章 决定   陈宝音赶忙追上去, 说道:“娘,你听我说嘛!”   有啥好说的?杜金花觉得闺女说的这事,简直是胡来。她脚下不停,道:“别说了, 我不同意。”   根本没那个必要。   村里请来的郎先生, 教得不错,金来银来不过两个小娃子, 还教不了他们?更别说兰兰只是个姑娘家, 以后根本不科举的。   “娘——”   陈宝音刚拉住她的胳膊,忽然杜金花停下脚步, 转过身,一脸严厉地斥道:“你别欺负顾亭远!这事他不可能同意, 你逼他的是不是?陈宝丫, 我跟你说,你若不肯好好过日子,老娘的鞋底子不饶人!”   这都哪跟哪?陈宝音好不冤枉, 说道:“我怎么逼他了?他愿意!”   当初就是顾亭远提出来, 收三个陈姓孩子做弟子。她只是都选了自家的侄子侄女而已,逼他什么了?难道他说的收作弟子,只是嘴上说说?   不可能的!既然收了, 就要带在身边。他在京城做官,就带去京城。他去地方为官, 就带去地方上。   “你还犟嘴!”杜金花反手拉过她, 往回走, 严厉道:“给别人养孩子, 一养就是仨, 那顾亭远是傻的?他只是为人好性儿, 可不是傻子!你逼着他提拔你侄儿,他就算现在应了,心里肯定不满,待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陈宝音绞着手指,心里不舒服。咋?顾亭远当初说这事,难道只是说一说,当不得真?她若当真了,就是她不懂事?   “他没好处吗?”她不服气,“他没有叔伯兄弟子侄,提拔金来和银来,以后入官场也好,做别的也好,难道不是他的帮手?”   顾亭远已经是举人,除非一辈子倒霉,永远出不了头。否则,他早晚要挣下一份家业。谁打理?谁跑腿?当然还是骨肉亲最靠得住!   金来银来若没出息,只学得一星半点儿本事,便去给他管理田庄,打理店铺。若是陈家祖先保佑,两个孩子有出息,能入朝为官,那就是朝堂上的帮手。   顾亭远不吃亏!陈宝音回想当初,顾亭远提出此事,有几分是想要打动她?又有几分,是看着陈家老实本分,给自己经营人脉?   “反正我不同意!”犹豫了下,杜金花再次回绝。   见闺女还想说什么,她先一步开口道:“几时你生出儿子,几时说这事!”   过日子,是那么简单的?她这个闺女,聪明归聪明,到底年纪小,没有生活经验。   气得陈宝音,跺了跺脚,跑出去道:“我不跟你说了!”   生儿子?她连生孩子的事都还没想,娘就让她生儿子!万一生不出来怎么办?像大嫂一样。   这太烦人了,她不愿意想这事,拔脚跑了出去。没注意到,窗下站着三个人。   “娘要出来了。”站在最后的孙五娘用气声说道,转身跑掉了。   只剩下钱碧荷与兰兰。   原是兰兰扫院子,扫到窗下,恰巧听到奶奶与姑姑说话,提到了她的名字,不由得站住听了听。   钱碧荷看见了,觉得无礼,于是来叫她。但是,听到婆婆与小姑子说的话后,忍不住也站住不动了。   孙五娘瞧见了,也凑过来听。于是三人连成一串,在窗下凑成一团,屏息凝声听起了墙根。   “兰兰,你回屋。”走出一段,钱碧荷推了推闺女。   兰兰仰头,眨动着那双灵慧的眼睛,忽然说道:“娘,我不跟姑姑去京城,我留在家里,给爹娘帮忙。”   陈大郎和钱碧荷做吃食买卖,因为没有店面,每日赶车来回,很是辛苦。而她虽然年纪小,也能做许多事了,尤其是算账,比爹娘都算得好。   钱碧荷没说什么,摸了摸闺女的脑袋,然后就进屋了。   “娘。”她道,“我想让兰兰跟着宝丫儿去京城。”   兰兰已经九岁了,会做许多事了,洗衣烧火都能干,还能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她去了,给她姑姑当个小丫头。不是说体面的人家,身边都有小丫头、小厮伺候吗?   “娘,咱宝丫儿,不是吃苦受罪的人。”钱碧荷说道,宝丫儿成亲前,自己都没洗过衣服,也不知道嫁人后,都是怎么过日子的,“买仆人要花银钱,还不一定什么品性,咱兰兰却是个好孩子。”   让兰兰给她姑姑洗衣服,跑跑腿,端端茶,招待招待客人。既伺候了她姑姑,又长了见识,回来后也好说人家儿。   “娘,我不单单是为着自己。”说到最后,钱碧荷摸着自己心口道。如果她跟前的不是个闺女,而是儿子,她一定不说这个话。她是想报答小姑子的。   杜金花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道:“你让我想想。”   过了几日,杜金花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孙女,往镇上去了。   “娘,你咋来了?”开门的是陈宝音,她见到来人,高兴极了,那日杜金花让她生儿子的不快早忘到天边儿去了,欣喜地摸摸兰兰的脑袋,让两人进去。   杜金花道:“来看看你。”   她今日穿得格外精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衫干净体面,是她仅有的一套待客衣裳。以老太太的抠门儿,那是能够十年不做一身衣裳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女婿是举人老爷,她不能丢了女儿女婿的脸。   “娘想我啦?”陈宝音挽着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娘,嘻嘻笑着,脸往她脸上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把我嫁出去,不就能天天见到我了?”   杜金花嫌弃地扒拉下她的手:“谁想你了?”   又说:“不把你嫁出去,哪来的屋子给兰兰她们睡?”   陈宝音出嫁后,那间屋子就添了张床,布置了一番,一头给兰兰睡,一头给金来银来睡,还添了张书桌,方便孩子们做学问。   “奶奶。”兰兰扯了扯她的袖子,又瞅了瞅姑姑。   陈宝音笑眯眯地看她一眼,然后看向杜金花:“娘,你把我屋给了人,我回去住哪儿?”   “呸呸呸!”杜金花举起手,就想打她的嘴,只是舍不得,凭空拍了几巴掌,喝斥道:“说什么胡话?”   出嫁的女子,等闲不能回娘家,会给人说道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家探望一番。她说这话,很不吉利,杜金花不喜欢。   陈宝音撅噘嘴,随即又笑了,继续逗她:“我倒是不生气,但你姑爷回去也没地方住了,你不怕你姑爷生气?”   杜金花脑子里蒙了一下,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整个人愣在那里了。   恰逢顾亭远出来,含笑看了妻子一眼,然后伸手去扶岳母:“娘,宝音逗你呢。”   杜金花能不知道闺女是逗她?她只是担心顾亭远会生气而已。在这之前,她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好端端的,女儿女婿也不在家住啊?   “大娘,您来了。”顾舒容也出来了,手里端着茶盘,笑得温柔极了,“兰兰也来了,正好前儿做了花生酥,你尝尝喜不喜欢。”   兰兰抿抿唇,福了福身说道:“容姨。”   “好孩子。”顾舒容笑道,然后看向杜金花,“大娘,屋里坐。”   杜金花这才瞪了闺女一眼,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迈进门槛,在屋里坐了。   兰兰没坐,拘谨地站在奶奶身后。   顾舒容招呼她:“过来,尝尝我做的花生酥。”   兰兰便走过去,接过一块:“谢谢容姨。”   杜金花看了一眼桌上,心里明了,这又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个馋猫儿要吃的,让人家姐弟给她做。   又高兴,又头疼。高兴的是,顾亭远对她容忍。头疼的是,她咋这么娇?   “娘,您来就来了,怎么还提这么些东西?”陈宝音跟自己娘不客气,已经揭开篮子上的布,看清了篮子里的东西,有大嫂卤的一只大鹅,一副腊肠,几包瓜子果干等,还有一双鞋。   她把那双鞋拿出来,看着大小就不是给她的,便道:“娘,你偏心,给顾亭远做鞋,不给我做。”   杜金花瞪她道:“给你一鞋底子,你要不?”   陈宝音嘻嘻一笑,稍稍侧身:“来啊,你给我啊。”在外面,她就不信杜金花舍得下脸面脱鞋。   果然,杜金花指着她,大有给她一巴掌的趋势。顾亭远担心妻子挨巴掌,忙倒了茶递到岳母跟前:“娘,喝水。走了一路,口渴了吧?”   杜金花接了台阶,低头喝水。   一旁,顾舒容也给兰兰倒了杯水。   喝了茶,杜金花才说出来意。视线在顾舒容、顾亭远面上依次扫过,最后是对陈宝音说:“听说你们要去京城,我把兰兰送来,给你当小丫头。”   她是看着陈宝音说的,但余光却在关注顾亭远姐弟的神情。   顾舒容听了,先是讶异,随即面上一喜,忙不迭握住兰兰的手:“哎哟!大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是送来与我学绣花,给我当徒弟,我还高兴着。当什么小丫头?没得埋汰了咱们兰兰!”   顾舒容很喜欢兰兰。这个比同龄人都内秀的小姑娘,很让她怜惜。得知亲家有这个意图,她高兴极了,简直喜出望外:“那可就说定了!”   来了好哇!她正寂寞着呢。弟弟跟宝音两个人,好得不行,她都不爱出屋子了。兰兰来了,可算有人解闷了。   她满脸的欢喜,让杜金花惊讶不已,都忘了去看顾亭远的脸色。   “娘,您说这话,就是见外了。”顾亭远面容温和,“兰兰是我们侄女,愿意陪我们去京城,该是我感激才是。”   他说道:“宝音嫁给我,到京城去,远离故土,能有亲人在身边陪伴,她一定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说完,站起身,朝杜金花深深一揖。   杜金花心中感叹,这个姑爷,什么时候都让人挑不出话儿来。   “兰兰已经九岁了,会洗衣,会烧火,打扫屋子庭院她都行,有什么活儿你吩咐她就是。”她坦白道,“我送她来,就是给我宝丫儿当丫头使的。”   兰兰低着头。早慧的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且,昨晚娘跟她推心置腹,说了好些话。她明白,自己既是给姑姑当小丫头的,也是在姑姑身边长见识、好回家嫁人的。   给姑姑当小丫头,兰兰是乐意的。姑姑很好,还借钱给爹娘治病,她会好好伺候姑姑。   杜金花说完来意,没有多坐,不论顾舒容怎么留饭,都不答应。攥着兰兰的手,说道:“过两日,我把她送来。”   今儿只是上门说一声,过两日才正儿八经把人送来。   送来了衣裳,鞋子,铺盖等,都是新做的。还有五两银子,是兰兰的吃喝嚼用。   “娘!”陈宝音哭笑不得,“我还管不起兰兰一口饭吗?”推了回去。   杜金花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根本推不动:“你拿着!不白吃你的饭!免得人说咱是穷亲戚!”   陈宝音好笑道:“你说她是来给我当小丫头的,那我不仅不该要你的银子,还该每月给她发月钱。”   杜金花唬得,瞪大了眼,扬手捶她:“给什么月钱!那是你侄女!伺候你不是应该的?”   顾亭远眼疾手快,拉了妻子一把,没让她挨到,忙道:“收,我们收。”说着,给妻子使了个眼色。   既然岳母执意要给,那就收下吧。五两银子,也不是很多。以后给兰兰发月钱就是了,要不给她存着,待她长大嫁人时添嫁妆。   “好吧。”陈宝音说着,接过了五两银子。见杜金花脸上有些不自在,因为刚刚没打着她的缘故,凑过去道:“来,打我吧,快点儿,别让顾亭远瞧见了,不让他还拦你。”   杜金花没好气道:“滚开。”破孩子,净会气人。   走出家门时,杜金花眼眶热热的,攥着闺女的手道:“你长点儿心。别看,别看……他现在对你好。我跟你说,人的心,很容易就变了。你去到京城,有什么体己话,就跟兰兰说。她虽然年纪小,但懂事,能给你宽心。写信回家来也行,金来识字,咱村里识字的多,都能念。你爹娘,你哥嫂,都不会让你受气的!”   一番话,说得陈宝音的眼眶也热了。她不由得抱住杜金花,哽咽道:“娘,我后悔了。”她又一次后悔嫁人了。   杜金花一把推开她,啐道:“我可供不起你天天这个酥那个糖的。”扭头走了。   陈宝音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低头抹着眼泪,进了院子。   兰兰在院子里逗黄豆和金橘玩。她来了,黄豆也带回来了,这是她唯一的要求,带上黄豆,她舍不得黄豆。   黄豆和金橘是一窝抱的狗,虽然长大了,但气味儿熟悉,互相咬着打滚玩闹。   “姑姑。”她看到陈宝音回来,又高兴,又有点拘谨。   陈宝音对她笑笑,说道:“你奶跟你说的,什么小丫头,别当真。你是我侄女,来我跟前,我不用给你发月钱。你若是小丫头,我每个月就得给你两百文月钱了。”   兰兰“噗嗤”一笑,反而福了福身,捏着嗓子道:“是,太太。”   亲姑侄,一口锅吃饭的,哪有什么拘谨呢?何况跟顾舒容也熟悉,兰兰很快融入进来。   一转眼,放榜的日子就快到了。   顾亭远和陈宝音启程,提前去京城,等候放榜。顾舒容留在家中,准备好喜钱,跟兰兰一起等候喜讯。 第112章 热闹   放榜这日, 贡院早早就聚集了很多人。   顾亭远跟陈宝音没有着急,吃完早饭,慢条斯理地打理过,才并肩出了门。   红榜已经张贴, 前面挤满了人, 不停有人涌进去,又有人走出来。有人欢喜得手舞足蹈, 有人满面沮丧, 有人痛哭流涕。   看着众人百态,陈宝音有点紧张起来。她侧头看向身边, 顾亭远还是一如先前般镇定,心中的紧张没有继续发酵。   两人慢慢走近人群, 没有往里面挤, 而是就在外围站定。抬眼,直接瞧向最前面。   许多人看榜,是从最后一名往前看, 但自信如顾亭远, 是从前往后找的。很快,他就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太显眼了,他在最前面, 乃是会元。   “顾亭远!”旁边,陈宝音叫他, “那, 那是你?”   第一名的名字, 写在最上面, 哪怕在人群外围, 也很轻易就看见。陈宝音的目力极佳, 几乎是立刻就看见了。   她呼吸急促,眼前发晕,整个人倚在顾亭远的身上。连做梦都不敢想,她嫁的这个呆瓜,居然考得这么好!   声音轻飘飘的,有些颤抖:“你,你掐我一下。”   他竟有如此之才?   顾亭远低头,看见她高兴得双颊晕开,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不禁嘴角扬起。   前世,她亦是高兴极了,又跳又叫,还掏出私房钱,请他吃了一碗面。那是记忆中她最后一次,笑得无拘无束。后来他做了官,她做了官员之妻,便似被无形之物捆缚,快乐起来再也没有这么明亮纯粹。   他执起她的手,送到嘴边,在衣袖的遮掩下,轻轻咬她的指尖:“疼吗?”   陈宝音仰头看着他,眨动眼睛,反应过来后,当即就要啐他一口。轻浮!不要脸!没羞!   但此刻,周围人群涌动,人头攒动,喧嚣的背景下,他清隽的脸庞看上去如此俊美,令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不疼。”她喃喃。   顾亭远便道:“那再咬一口?”   陈宝音没吱声,但把手指又塞进他口中。   他含着她的指尖,两人对望,一切光影都仿佛被隔绝。   直到有人喊道:“不知哪位是顾亭远,顾公子?”   好些人在找“顾会元”。   有些是为了结识,有些是单纯仰慕头名风采,还有些大抵是杜金花担心的榜下捉婿。   顾亭远面不改色,仿佛被叫的不是他。牵住妻子的手,淡定地往外走。   穿过报喜的大户人家的小厮,寒门出身的书生,穿过失魂落魄的学子,穿过热闹涌动的人群。   “我很高兴。”顾亭远说道。   陈宝音偏头看他:“我也高兴。”   “你请我吃饭吧?”顾亭远道。   陈宝音便道:“你想吃什么?”   “想吃面。”顾亭远说,“阳春面。”   面啊?陈宝音心想,她可以做给他吃。但娘说,不让她显露会做饭的本事。这很矛盾,既不让她显摆,又要她体贴。   做饭给喜欢的人吃,陈宝音是愿意的。她学厨艺,当初就是为了讨好养母。偶尔做一顿,她觉得没什么。   “走,我们回家。”她说道,“我做一桌菜,庆祝你考中头名!”   本以为他会受宠若惊,谁知他握住她的手,严肃地道:“不。以后,咱们家我做饭。”   陈宝音一愣,脸色有些不好:“怎么?你不相信我会做饭?”   “非也。”顾亭远回答,“在家里,你什么都做,显不出我的能耐。”   陈宝音狐疑地看着他,怀疑他就是嫌弃她的厨艺,但是说得好听。于是道:“你做官,挣体面。”   她没说,他赚钱养家糊口。因为她不用他养活,她有自己的体己。   除却之前攒的银两,还有从赵家得了八百两,其中二百两交予村正购置田地,请先生、供养孩子们读书。另外六百两,她买了田地,三成租子,每年能有十两左右的出息。   这点银钱,放在侯府,不值一提。但在寻常人家手中,已是花不完的了。因此,她完全养得活自己。   “旁人做官,也能挣体面。”在她的注视中,顾亭远神情认真,“我比他们好,宝音才会喜欢我。”   陈宝音怔怔,心中掀起阵阵涟漪,无法平静。   良久,她伸出手,爱怜地触碰他的脸颊:“嗯,我喜欢你。”   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好,才喜欢他。但是因为他比别人好,她更喜欢他。   “那……”顾亭远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   唰的一下,陈宝音脸上爆红,晶亮的眼眸瞪着他:“不知羞!”   梨花镇上。   报喜人来到时,兰兰正在劝顾舒容:“容姨,不要理她们,都是些大嘴婆,为着谢媒钱来哄你,没安好心的。”   顾舒容坐在桌边,脸上难掩伤心,垂头道:“嗯,我知道。”   回到镇上,给她说亲的更多了,拦都拦不住,她说要找好的,也打不退那些人。   这回,竟还多亏了兰兰。那个刘媒婆,上手拉她,撵都撵不走,还是兰兰扑上去咬她手上,叉腰一顿快嘴,把人轰走了。   “今日,多亏了你。”顾舒容收拾好心情,抬眼说道。   兰兰虽然有一个沉默的爹,温柔的娘,但她其实性子随了奶奶,很是爽利泼辣。否则,也轰不走刘媒婆。   “容姨客气了。”对着外人泼辣,对着自己人时,小姑娘还是轻声细语的。   正说着话,忽然外头锣鼓声阵阵,有人喊道:“中了!中了!”   “顾亭远中了!”   神情一愣,随即唰的站起,顾舒容看向门口:“你听到了吗?”   “好似是说小姑父中了!”兰兰一下子蹦起来。   “头名!是头名!”   锣鼓声更近了,人声鼎沸起来,顾舒容摇晃了一下,扶着额头,人有点晕。   “我去开门!”兰兰已经嗖的一下窜出去,拉开门栓。   顾舒容也很快镇定下来,脸上是压不下的喜色,进屋拿出准备好的铜钱,准备给前来报喜的人。   “头名!阿远是头名!”顾舒容简直喜不自胜,眼泪都掉下来,看着天上喃喃:“爹,娘,阿远出息了,出息了!”   王员外也得到消息,既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了这等出息。遗憾的是,当初为何相中李舟,而非顾亭远?否则,今日他便有一个会元女婿了。   想起李舟那等心胸狭隘、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冷哼一声。带上家仆,前往顾家贺喜去了。   在镇上卖面的陈大郎等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开始,三人还不敢相信。   “老板,面钱都不收了?”一个食客道。   钱碧荷匆匆道:“对不住。”收了饭钱,才对陈大郎和陈二郎道:“我为何听着,像是妹夫的名字?”   陈二郎则是拉过一个谈论的人,脸上堆满笑容,问道:“兄台,你们方才说的会元,可是姓顾,名叫顾亭远?”   “是啊。”那人笑道,“是咱们梨花镇的人呢!”镇上出了一个会元,多荣耀呢!人人都为此感到颜面有光。   “哎哟!”陈二郎则是一拍大腿,说道:“这不是巧了吗,我妹夫也叫顾亭远。是今年的考生,家住清水巷,二十余岁!不会有重名的吧?”   那人瞪大眼睛,说道:“错不了!咱们镇上,有多少举人老爷?既考中举人,又姓顾名亭远的,只有这一位!”   说着,就冲陈二郎拱手:“原来是顾会元的舅兄!失敬,失敬!”   陈二郎哈哈大笑,冲对方拱拱手,说道:“我得回去报喜了!”   转身,大步就跑回摊位前,说道:“就是顾兄弟!”   “哎哟!”钱碧荷喜上眉梢,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好了!这可太好了!咱回家,告诉娘去!”   陈二郎看着还剩下二十几碗面的摊子,忽然转身吆喝道:“我妹夫中了会元!我们急着回家报喜!这二十碗面不要钱,赠送给各位路过的有缘人!只求一声贺喜!”   陈大郎和钱碧荷都没意见。一碗面,才几个钱?哪有回家报喜重要!   随着陈二郎的一声吆喝,路过的行人纷纷看过来,问道:“你这面当真不要钱?”   但更多的人却是问道:“顾会元是你妹夫?”   陈二郎负责吹牛,陈大郎和钱碧荷则将二十几碗面送出去,一转眼就送完了。   “恭喜贺喜!”   “祝顾会元再上一层楼,中个状元!”   陈二郎听得满意极了,连连拱手道谢,喜笑颜开,跟哥嫂驾车回家。   淮阴侯府。   侯夫人原本没有关注今年的春闱。徐家没有人参加科举,她娘家那边今年也没有下场的。   但是忙过之后,她忽然想起来,于是叫来下人问道:“放榜没有?”   “回夫人的话,昨儿已经放榜了。”下人道。   侯夫人怔了下,心中有些紧张,便道:“你去叫人查查,榜上可有‘顾亭远’这个名字。”   下人回道:“夫人,这不用查,顾亭远乃此次头名,都传遍了。”   “什么?”侯夫人脸上不掩的讶异,随即,不由得笑了出来。 第113章 搬迁   春闱不是科举的最后一级。最高一级的殿试, 要在半个月后举行。   顾亭远和陈宝音没有回梨花镇,而是暂留京中,布置两人租的小院。   这是一座两进的小院,比梨花镇上的院子稍小一些, 但建筑更为精致, 院中栽种了石榴、枣树,还有一小片菜畦。   因家具不全, 两人跑了跑市场, 淘换了些便宜的旧货,填充到屋子里。陈宝音讲究, 拉着顾亭远逛小摊位,购置了些花瓶、烛台、灯笼等装饰房屋。   字画一类, 就不必多费银钱了, 顾亭远的字画很拿得出手,全交由他来办。   两人审美相仿,有意见相左之处, 顾亭远很愿意听陈宝音的, 因此跑了七八日,眼看着小院被布置得满满当当、漂亮合心,陈宝音的心情好极了。   这日, 她握着一束杏花从外面回来,推开院门, 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分不清桃花和杏花, 被人好一通嘲笑, 后来认得了, 更喜欢杏花多一些。”   顾亭远反手关门, 看着她笑:“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杏花误认为桃花?”   陈宝音不好意思, 捶了他一拳:“是,怎么样?”就是因为她第一次折的是杏花,所以更喜欢杏花。   顾亭远作势要倒:“娘子本就更喜欢杏花,否则便不会在折桃花时,误将杏花折了。”   “废话。”见他作怪,陈宝音嗔他一眼。   顾亭远摇头:“怎是废话?这是一句真话。”   陈宝音看他一眼,抿唇止声。她想起去年的元宵节,她与他逛花灯,两人便有过类似的斗嘴。   “那也是废话。”   “还是一句实话。”   当时心里只有一丝甜,时至今日,已经酝酿成了许多甜。   顾亭远见她忽然低头抿笑,凑过去问道:“想起什么?”   “没什么。”陈宝音摇头。   顾亭远却直起身道:“我知道。你可是想起去年元宵节?”   他挑着眉头,好不得意,陈宝音瞪他一眼,推他一把:“就你厉害!什么都懂!”   呸!   他肯定不懂这样会惹她生气。   眼看妻子羞恼跑进屋里,顾亭远弯唇,一手负在身后,慢悠悠跟了进去。   转眼,殿试在即。   顾亭远着袍服冠靴,与众考生一起,参拜圣上,进行殿试。   考题与他记忆中一般,明着是军中饷银不够,如何解决。实则,皇上想要看到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想法。   自先帝始,边关屡屡来犯,已有十余年。先帝奢靡,无银两拨与我朝军士,边关百姓日子过得苦。今上是个壮志在胸的君王,前世顾亭远与他做了五年君臣,深知他的一些想法。   而就算不知他的想法,顾亭远也是主战派。我朝国土,不容有失。我朝百姓,不容伤亡。眸光一定,他提笔蘸墨,在题纸上书写起来。   年轻的君王坐于上首,目光扫过两侧的大臣,又缓缓扫过殿中考生,食指在案上轻轻敲动。走到这一步,多数寒门学子已被拒之于外。世家子,书香门第,官员子弟,几乎坐满了考场。   这不是他要的人。年轻的君王想道,视线扫过一圈,而后落在考桌最靠前的学子身上。此人,他关注过,乃是真真正正的寒门出身。   衣料簌簌,轻微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惊动了许多考生的心。   顾亭远也察觉到皇上走了下来。他更知道,皇上站在了他的身后。但他没有回头,落笔的速度也没有变慢,思路清晰地答着题。   战,当然要战。军饷要发,将士要调配,风气要肃清,百姓要安抚。他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没有一丝妥协,没有一丝委婉,猛烈刚硬,令皇上心中激荡,恨不得立刻揪起他来,对坐而谈!   殿中大臣察觉到皇上在第一名考生身后站了许久,眼神交换,最后落在一人身上。那人低头垂眼,仿佛老僧入定,不曾察觉到皇上的偏颇。   左都御史冯大人,长子冯文炳,乃是京中有名才子,京中赌坊暗地押住他便是此次科举的状元。   等到皇上终于从顾亭远身后走开,诸位大臣的视线也移开,冯大人终于掀起眼皮,往顾亭远看了一眼。   顾舒容和兰兰在家中,日也盼,夜也念。   “不知阿远和宝音怎样了?”   “小姑父说考完才回来,叫咱们收拾家什儿,容姨,咱们哪日开始收拾?”   “衣裳被褥要带的,锅碗瓢盆也要带。”   “小姑姑的嫁妆也要带上。”   “这两人,没有锅碗瓢盆,一日三餐怎么吃的?”   终于,锣鼓声、人喊声,如浪潮一般涌来,震天响。   顾舒容怔怔站起:“兰兰,是不是有人敲门?”   兰兰早已经站起来,两眼晶亮,但声音迟疑:“容姨,我怎么听着,有人在喊小姑父的名字,还在喊状元?”   天哪!如果小姑父中了状元,那她小姑姑就是状元娘子了!   喧嚣声如无形海浪,汹涌而来,报喜人被欢呼声裹挟着,终于来到门前。   “恭喜贺喜!顾公子中了状元!”   顾舒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脸上已经不自禁地笑开来。   门前不时有人来报喜,兰兰年纪小,只是快乐,并没有像顾舒容这样被冲击得头脑昏沉,她小手抓着铜钱,快声快语地谢过报喜的人,直到铜钱不够了。   “容姨,铜钱不够了。”她扯过顾舒容的袖子,小声说。   顾舒容愣了一下,随即连忙道:“我进屋拿银子,咱们再去兑。”   不等两人出门,王员外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筐铜钱,上门报喜来了:“大侄女,可喜可贺!”   两家来往亲厚,顾舒容不跟他客气,喜出望外:“您来了!”   热闹了几日,直到顾亭远回来。   他才进巷子,就被堵住了,走不动路。陈宝音不想跟他一起被围,于是乔装打扮,低头遮脸,顺着墙根挤过人群,回到家中。   “姐姐!”她进门先叫道,“兰兰!我回来了!”   顾亭远回来,先是拜谢王员外,拜访邻居,探望先生与同窗。然后,与陈宝音携礼回陈家村,拜访村正,与家中道喜。   篱笆小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老老少少都来围观状元郎。当官本就是大本事了,能考中状元,那更是本事!而这个本事人,就出现在他们陈家村,怎能不激动?   争先恐后,要给状元郎送米面蛋菜,还有要给状元郎做衣做鞋,都期盼能被状元郎穿戴。   顾亭远也不吝啬,每家每户写了一幅字,认真谢过乡亲们的抬爱,才带着陈宝音回镇上。   陈宝音的眼圈儿红红的。此一回,许久都不会再来了。他们要举家搬迁,去京城定居。   她有些后悔,想说,要不把娘带上吧?她之前嫌杜金花管她,可是想到许久都不能见到,心里难过极了,眼泪扑簌簌地掉。   “等我做几年官,攒些银钱,就在京中买宅院,把爹娘哥嫂都接进京城居住。”顾亭远给她擦着眼泪,认真说道。   陈宝音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哽咽道:“你可不许做贪官。”   “不做贪官,也能攒下银钱。”顾亭远柔声道。   两辆马车驶出清水巷,载着满是不舍的顾舒容,心中安宁的顾亭远,对京城充满好奇的兰兰,不舍又彷徨的陈宝音,还有各种家什儿,对邻居们挥别,慢慢驶向城门口。   “这就走啦。”驶出城门很远,顾舒容仍掀着车帘,望着逐渐远去的城门说道。   兰兰早已经收回头,看着温润清隽的小姑父,激动崇敬地道:“小姑父,你再给我们讲讲你考试的事。”   对小姑娘而言,能进皇宫,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答题,是想也不敢想的。一伸手,就能摸到皇上呢!   “好。”顾亭远温声说道。一路车马劳顿,无事可做,逗逗小侄女也好玩。   当讲到皇上走下来,就站在他身后看他答题,兰兰再一次长长吸气:“哇!”   眼神更加崇敬了。当时她读书,先生是她姑姑,站在她身后,她都紧张不已呢!   “姑父真厉害。”她崇拜地道。   顾亭远笑笑,从宝音手里捏了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道:“有多厉害?”   “很厉害!”兰兰用力说道。   顾亭远就道:“你姑姑教你读书一年多了,‘很厉害’可显不出她教书的本事。你做首诗来,就以‘小姑父很厉害’为题。”   兰兰:“……”   她有些为难,咬了咬手指,最终还是好强,应道:“好!”   小姑娘拧眉沉思,绞尽脑汁作诗去了。一旁,顾舒容好笑道:“你逗她做什么?”   陈宝音则道:“谁许你吃了?不是嗑给我和姐姐的吗?”   往常顾亭远嗑瓜子,总是把瓜子仁嗑出来,一半给她,一半给顾舒容。等她俩不要了,他才自己吃。   顾亭远则道:“我如今是状元郎了,你还要我给你嗑瓜子?”   陈宝音怒道:“你就是做了阁老,也得给我嗑瓜子!”说着,去拧他耳朵。现在不把威严竖起来,等他厉害了,哪还会把她放眼里?   顾舒容在一旁帮腔:“对,还有我的份。”   顾亭远好似被压倒气势,不敢再反驳,从碟子里抓了把瓜子,老老实实嗑起瓜子仁。   日出东方,照亮两顶青布马车,摇摇晃晃。似大千世界里的两粒尘埃,风一吹就跑远了,落在别处,仍是两粒尘埃。   永宁伯府的后门处,高高瘦瘦的少年郎顶着一张昳丽雪白的脸,胸腹间涌出惊人的大片血迹,染红了华丽的衣衫。   他眼神阴暗如渊,狠厉似鬼,咬破了殷红的唇,在忠心耿耿的小厮的掩护下,仓惶逃出。 第114章 故人   一行人抵京后, 花了两日工夫安置,才终于妥当住下。   夫妻两个住在正房,顾舒容居住在东厢房,考虑到兰兰年岁小, 一个人住会害怕, 于是让她跟顾舒容同住在东厢房。   “得了,连着叫了两日酒菜了, 我买菜去。”这日早上, 吃过早饭后,顾舒容挎着篮子出门。   本想叫兰兰一起, 但马车劳顿,兰兰病了。顾舒容便让她在家歇息, 自己出了门。   顾家租的院子在南城区, 附近住着家底殷实的人家,官商都有,治安很不错, 离集市也近。   顾舒容为了方便, 挽了妇人发髻,大大方方在集市上逛着,将京城的菜价摸清楚后, 才购买了所需的蔬菜鸡蛋等,折返回家。   “哎哟!”脚下一绊, 她身形一个踉跄, 为了护着菜篮子, 狼狈地扑在了地上。   转头一看, 只见路边的草垛中, 伸出了一只脚。她揉着膝盖爬起来, 面露怒色:“你这人,怎么躺这里?”   虽然是她走神,没仔细看路。但如果不是他躺在草垛中,她也不会被绊倒。   那人一声不吭,大半身子埋在草垛里,顾舒容本以为这是个酒鬼,醉死过去了,忽然瞥见他不合身的裤脚上沾着的暗色血迹。   “啊!”她惊叫一声,连忙后退两步。   该不会是个死人吧?她遇见了杀人案?左右看看,偏生此刻路边无人,顾舒容挎紧篮子,忍着害怕上前:“喂,喂!”   等了等,不见回应,于是弯腰捡起一根树枝,远远戳那人的脚踝:“喂!喂!”   树枝戳过去,那人的脚晃动起来,顾舒容注意到他的皮肤被戳得凹陷进去。顿时,松了口气。人还活着。   “喂。”她丢了树枝,用脚尖轻轻踢他,“你还好吗?”   隐约有声呻吟传出,她索性放下篮子,把那人从草垛中拖了出来。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头发蓬乱,满脸血污,瞧不清真容。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胸腹有一小片血迹。   “醒醒,醒醒。”顾舒容道,但也没抱太大希望,这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就算醒过来怕也不能动。   果然,这人眉头紧皱,始终没有醒来。顾舒容起身,准备去街边找两个人,把他抬去医馆救治。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水,水……”   犹豫了下,顾舒容回去,在他身边蹲下。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轻轻磕了个小口,将蛋清喂给他。   “你是谁?”喂了小半蛋清后,男子睁开眼睛,漆黑深冷的眼神注视着她。   顾舒容觉得他不是好人。好人不会有这种眼神。于是她站起来,说道:“既然你醒了,那我走了。”   但男子攥住了她的脚踝,令她走不动,她大急,抬脚要踹他,就听他喘了一声,说道:“救我。”   顾舒容不想救他,抿紧嘴唇,用力挣动。男子明明重伤,却力气极大,手指像铁箍一样攥着她的脚踝。   “你放开!不然我喊人了!”顾舒容急道。   男子一愣,眼中闪过自嘲、愤怒、失望,艰难地开口:“我不是坏人。”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顾舒容反问道,仍旧挣动。   男子闭上眼睛,缓缓松开手。躺在原处,一动不动了。   顾舒容得以挣脱,连忙后退,警惕地看着他,就见他胸口激烈起伏,并非晕了过去。   犹豫了下,她捡起一旁的篮子,快步走了。   这人受这么重的伤,谁知沾上什么事?她就不该理他,免得惹事上身。这样想着,走出一段后,仍是不禁好奇回头。这一看,脚步不禁顿住。   那身量极高的男子,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正趴在地上,去舔她不小心踩碎的半个鸡蛋。   蛋液混合着泥土,还有碎蛋壳,往常张瑾若便是踩到了,都要恼怒半天。但现在,他认真地舔着,竭力让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多一分。报仇,他还没有报仇,他不能死!   脚步声渐渐靠近,张瑾若本能绷紧身体,警惕地看去。随即,他舌尖压下不小心吃到口中的一块鸡蛋壳,说道:“若我活着,会还你的鸡蛋。”   顾舒容不是来让他还鸡蛋。一个鸡蛋而已,顾家算不得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至于连个鸡蛋都给不起。   “你……”她抿抿唇,忽然将手心里的几块碎银子抛到他身边,“你保重。”   说完,匆匆转身跑走,再也没回头。   也许他是坏人,也许他不是。顾舒容看不得人这样狼狈屈辱,但又不敢帮他。匆匆扔下几两银子,便回家了。   她只将这事当成一场意外,很快抛到脑后。回到家,便跟陈宝音说:“京城的菜价比镇上贵两三文钱。”   “这么多?”陈宝音惊讶道,仔细想想,又说:“也在情理之中。”   顾舒容不喜欢这种情理之中,她说:“这一篮子菜,贵上七八文呢!”这才是他们一天的菜钱,那一个月岂不是贵上两三百文?   她精打细算惯了,觉得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一边择菜,一边说道:“我去绣坊接点活,你觉得怎样?会让阿远没面子吗?”   顾亭远现在是官身,堂堂状元郎,从六品修撰,领朝廷俸禄。他的姐姐居然卖绣品?别人会如何看他?   陈宝音想想,是不太合适,的确会让人觉得顾亭远养不起家。但顾亭远不是在乎这个的人,想想说道:“姐姐不必如此辛苦,咱们家还吃得起饭。”   做绣品是个精细活儿,很伤眼睛,陈宝音觉得顾亭远舍不得自己姐姐如此辛苦,不如他多卖点画。   “不辛苦。”顾舒容头也不抬,“我少做些,每月只做几件,把菜钱补上。”   陈宝音不禁头疼起来。因为这几日,她也在想,如何生银子。   京城不比镇上,她如今也不再是农女陈宝丫。他们是顾亭远的家眷,一家人穿出去的行头,总不能寒碜了。钱从哪儿来?顾亭远的俸禄,够一家子嚼用,但不够一家子过得光鲜。   可陈宝音是个好锦衣华服的人,从前在村子里住着,布衣荆钗也就罢了。来到京城,她克制不住的就想穿漂亮衣裙,想戴漂亮首饰,想吃遍酒楼小馆。   就算她能忍得住,可身为顾亭远的夫人,要跟他同僚的家眷打交道,他上司家中有人过生辰、寿辰、红白事等,难道不要表心意?   钱从哪儿来?陈宝音若是卖了地,手里倒有本钱了。但地是不能卖的,她若跟顾亭远过不下去,那片地就是她傍身的底气。   可惜,天底下只有一个赵文曲,没有第二个给她送银子。   “让我想想。”她说道。   顾舒容点点头:“嗯。”不是着急的事,不急在一日两日的。   顾亭远在翰林院,处境跟前世有所不同。前世,他乃探花,没有夺了任何人的风头,一入翰林院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但这次,他夺了冯文炳的状元名头,而众人看好的冯文炳则是取了第三名探花。如此颠倒了个儿,顾亭远进入翰林院时,便遭到冯文炳的排挤。   冯文炳的父亲乃左都御史,叔伯都在朝中任要职,名声面子很大。他看顾亭远不顺眼,不少人都给他面子,对顾亭远不太友善。   顾亭远不在意这个。他心想,皇上点他为状元,应当是经过了一番犹豫和思量。他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要在翰林院踏踏实实地扎下根。   别人刁难他,他不慌不忙,和气友善地解决。别人对他冷言冷语,他亦不放在心上,待同级温和有礼,待上级恭敬有加。时间久了,倒传出一个好名声。   关注顾亭远的人有不少。之前赌坊里押住,因为顾亭远夺冠而赔钱的人,少不得打听他。顾亭远是经不起打听的,很容易就打听出来,他幼年丧父丧母,被姐姐抚养长大。刚成亲不久,妻子乃一名农女,叫陈宝音。   “宝音?”有人对这个名字耳熟,“从前倒有个叫徐宝音的。”   许是巧了,两人重名。但这一日,陈宝音跟顾舒容买菜回来,只见巷子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娇美的脸,翘着兰花指,以帕掩口,轻笑道:“哟,这不是淮阴侯府的四小姐吗?” 第115章 下帖   陈宝音脚步顿住了。望着阔别一年多的故旧, 心情很奇异的没有波澜。   她早想到会有这一天。   “宝音?”一旁,顾舒容知来者不善,提起了心。   陈宝音偏头道:“姐姐,你先回去。”   顾舒容摇头, 待要说什么, 陈宝音攥住她的手,把提着的糖炒栗子塞她手里:“回去吧, 不会有事。”   见她坚持, 顾舒容只好接过纸包,抿抿唇, 目含担忧地离去了。   马车上,江妙云皓腕如玉, 缀着翠绿的镯子, 优美柔软。将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娇美的脸庞,眼神充满兴味, 上上下下打量她。   “瞧我, 见着老熟人,一时高兴,都糊涂了。”江妙云轻轻掩口, “是‘曾经’的徐四小姐。”   陈宝音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只听江妙云貌似关切,继续说道:“我听说你被送去乡下。乡下很穷苦吧?瞧你, 比从前黑了许多, 脸也粗糙了许多, 真令人惋惜。”说话时, 她轻轻抚摸自己白皙精致的脸蛋。   陈宝音听了这话, 仍然目光平静。她是徐四小姐时, 一盒胭脂就有十几两银子。做了陈宝丫,有段时间连面脂都没有。   “是。”她甚至平静地开口,“我丑了许多。”   江妙云与她不对付,特意前来看她笑话,无非是要瞧她落魄、比不得从前。   让她看。   听到她的话,江妙云脸上的笑意不增反减。她注视着马车外的人影,五官比从前长开了一些,显得愈发明媚夺目。说什么黑了、丑了,江妙云心里知道,都是气她的,并不是真的。   陈宝音还是很好看。配上她此刻镇静从容的神色,更叫人看不顺眼。她凭什么没疯?凭什么不狼狈?   “嫁了个读书人,算你运气好。”江妙云不笑了,神色阴晴不定,“淮阴侯府对你还真是好。”都赶出府了,还管她的婚事,为她找了这样一个满腹才学的夫君。   陈宝音轻轻抿唇,没解释,而是道:“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吗?”   话落,江妙云一怔:“你向我问好?”骄纵蛮横的宝音,向自己问好?   江妙云眼里满是不敢相信,眉头渐渐拧起,一股愤怒喷薄而出:“呵!改姓了陈,你的骨气也没有了!”她眼底流露出恶意,“想向我问好?你得跪下!”   陈宝音眉头一挑,淡淡道:“青天白日,你做什么梦?”她向她问好,是因为她如今身份不比从前,夹着尾巴做人。但这不代表她就要卑躬屈膝,去讨好从前不对付的人。   闻言,江妙云眼底的愤怒被风吹散一般,恶意缓缓消退,轻哼一声道:“陈宝音,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不怕我……”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不受她拉长的尾音威胁,陈宝音平静地道。   江妙云挑眉,提醒道:“你说呢?当然是符合你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什么身份?农女,状元郎的妻子。跟祖父、叔伯父亲都在朝为官的江妙云相比,十足的寒门。   她该十分尊敬,小心翼翼,讨好有加。陈宝音定定看着对方,忽然道:“我饿了,回家去了,不送。”   转身就走。   身后,江妙云愣住了,直到她走出好几步,才回过神道:“陈宝音!你给我站住!”   “陈宝音!你信不信我——”   仿佛听不见似的,陈宝音脚步不停。   “来人!给我把她抓回来!”终于,江妙云恼了。   陈宝音终于停下脚步。   回身,便见两个丫鬟从马车内跳出来,向她走来。   “你还要说什么?”陈宝音抬眼,看向马车里。   她现在落魄了,江妙云看也看了,奚落也奚落了,还要怎样?当真让她跪下?她知,江妙云也知,那不可能。   “你——”江妙云咬着唇,脸颊粉红,怒视着她,好半晌,扔出一张帖子,“后日我举办赏花宴,你来!”   帖子打着旋儿飘落,快掉落地上时,被一个丫鬟捧住了。走上前,递给陈宝音。   陈宝音看了看,没接。   “你该不会不敢来吧?”江妙云不怀好意地道。   陈宝音捏了捏手指,启唇:“你派人来接我,我才去。”否则,江妙云让门房拦她,或者给她难堪,她岂不是要受委屈?   这事江妙云干得出来。   “哼。”果然,江妙云不快道:“知道了,在家等着。”   少了一个给她排头吃的机会,江妙云不大高兴。但是,当车帘放下,马车重新驶动时,她嘴角不禁上扬起来。   徐四,不,陈宝音回来了。京城又好玩起来了。   陈宝音收好请帖,回到家。   “怎么样?”顾舒容急忙上前问道,“她没难为你吧?”   陈宝音取出请帖,说道:“没来得及。”但是后日的赏花宴上,就不好说了。除了江妙云,京城里跟她不对付的人,多得是。以江妙云的性子,到时会请哪些人,想也知道。   顾舒容有些担忧,看着那张做工精致的请帖,道:“要不,那日你别去了?就,就说病了,身体不适。”   “躲过这次,还有下次。”陈宝音垂着头,“去就是了。”   她早该料到的。   重新回到京城,曾经的恩怨不会消失弥尽,被时间和距离掩埋只是一种假象。风吹来,恩怨统统浮上来了。   怪只怪她从前不会做人,没有交好的姐妹给她撑场面。   “唉。”头一次,陈宝音有些后悔,躲在被窝里闷闷不乐。   顾亭远下差回来,听顾舒容说了此事。   “这可怎么办?”顾舒容着急又没办法,直跺脚。   顾亭远道:“我去跟她说说话。”   “哎,去吧。”顾舒容忙道。   顾亭远进了房间,便见床上鼓起一道人影,他眼底暗了一下,又恢复成惯常的温和模样。   “睡了?”他坐在床边,轻轻扯被子。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没有。”   “我听姐姐说了。”顾亭远道,“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陈宝音不信,但还是掀开被子,爬了出来:“你说。”   顾亭远起身,离开床前。不多会儿,抱了钱匣子来,说道:“明天让姐姐陪你去买套首饰。”   陈宝音打开钱匣子,看着里面的一百多两银子,扒拉几下,说道:“买什么啊?都用上,戴去也一样被嘲笑。”   她们为了嘲笑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打扮,要让她丢脸不可。   顾亭远一本正经地道:“你误会了,没让你都用。至少要留下十两,是下个月的菜钱。不然,我俸禄没下来,咱家没米下锅。”   陈宝音一愣,随即恼怒捶他:“让你调笑我!”什么时候了,还调笑她!   顾亭远轻轻握住她的拳头,卸掉力道,温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也不能给你挣面子,但我有多少银子,都给你用。”   他如今有一百多两,就给她用一百多两。待到日后,他有一千两,就给她用一千两。有一万两,就给她用一万两。   陈宝音看出他眼底的认真,整个人愣住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在心底漫开。   “嗯。”她抿着唇,用力应声。本来就不自卑的心,更加充实了,“我明日就上街买首饰去。”   她们要嘲笑她,就让她们嘲笑去。   她是没她们身份尊贵,但她有偏爱她的娘,很爱她的顾亭远。她如今不用每日早起,什么晨昏定省,统统不用。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想何时用晚饭就何时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自在着呢。   “你不会怪我不陪你去吧?”顾亭远忽然低声说。   陈宝音意外道:“你明日不休沐,怎么陪我去?”她怪不着他呀。   顾亭远目露动容,说道:“娘子真是天底下第一通情达理之人,为夫心中甚慰。”   “……我看你是皮痒。”陈宝音看着他道。   话落,只见顾亭远挑高眉头,惊讶道:“你怎知晓?”随即,更加感动了,“娘子当真与我心有灵犀,连我皮痒都猜到了。那,娘子不妨再猜一猜,我哪里最痒?”   陈宝音又羞又气,猛地跳起来,把他掀翻在床,按住狠狠教训了一通。   不正经,混账男人,就是欠收拾!   次日,陈宝音叫上顾舒容和兰兰,去逛银楼。   买首饰么,人多才热闹!   顾亭远让她把家中银钱都带上,陈宝音可舍不得。没见顾舒容因为菜钱贵了两三文,要开始做绣活了吗?还是要省着花用。   只是,明日她要出战,不披上战袍未免有损我方士气。   她给自己购置了一套成衣,是春季新款长裙,又买了一根珠钗。给顾舒容买了一根银簪,给兰兰买了一把丝线。兰兰不要首饰衣服,怎么都不肯要,主动提出想学绣花,要了一把丝线。   “你们先回去。”买好东西,顾舒容让陈宝音和兰兰先回,“我去买菜。”   陈宝音便带着兰兰先回了家。   顾舒容在菜市场上逛得熟了,熟门熟路去到便宜新鲜的菜摊上,买好了今日所需的蔬菜,挎着篮子满载而归。   经过一条巷子时,她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墙边曾经堆放着草垛,还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那里,但顾舒容已经不记得了。   几两银子而已,顾舒容又不是没借出去过,就没打算对方能还。再说,她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让对方还?只祈祷,自己没有同情一个坏人。   “舒容?”走过一个拐角时,忽然前方门口传来一声。   顾舒容意外,谁在叫她的名字?   偏头一瞧,不禁愣住。前方那户人家,院门打开,站着一名体态风流的文人模样的男子。瞧着年岁,已近而立之年。只不过,眼神清明,气质风流,此刻面上带着喜色:“真是你?你怎么来京城了?”   是,是方晋若?   顾舒容怔怔,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第116章 宴会   方晋若是她已退婚的未婚夫。幼年时, 两方长辈做主,为两人定下婚约。后来,方晋若进京赶考,多年未回, 未有音讯, 阿远劝她退婚。   顾舒容不后悔退婚,哪怕退婚后烦扰不断, 为她说的亲事还不如方晋若, 顾舒容也不后悔。   “是我。”顾舒容不再掩饰自己的惊讶与意外,微微打量他, “你住在此处?”   这些年来,多亏干爹干娘庇护, 她和阿远才能平平安安长大。方晋若对不起她, 但干爹干娘没有。   就当是看在干爹干娘的份上。   “是。”方晋若点头,他租了好友的院子,居住在此处。面上笑容更甚, 走出门来, “你来京城了?是来寻我?爹娘也来了吗?”   顾舒容表情古怪。想起干爹干娘面对她时尴尬羞愧的脸,忍不住道:“怎么?你想我们?”   “你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想的。”方晋若道。   顾舒容更加讥讽了:“既如此,为何多年不归, 亦无书信?”从他背上行囊离家,到现在已有十一年。他从不曾回去过, 也没有使人捎过只字片语, 干爹干娘很担心他, 她亦日夜为他担忧过。   似是被她眼中讥讽刺痛, 方晋若怔怔, 随即长叹一声:“你不懂。”唏嘘摇头, 好似有无尽酸楚与难言之隐。   顾舒容想说,你欠债了?撞到头不识字了?还是别的什么,能让你枉顾孝道、对未婚妻的责任?   但两人已经退婚,说这个已经没意思。她退后一步,淡淡道:“干爹干娘很记挂你,有工夫还是回去看看吧。”转身欲走,又抛出一句,“我们已经退婚了。”   一句“干爹干娘”,让方晋若愣住了。紧接着听到退婚二字,忙上前:“怎么回事?为何会退婚?”   顾舒容不想跟他纠缠,但看他一副不知情、紧张的模样,不禁一股怨怒从心底升起:“你有脸问我为何会退婚?方晋若,你走了多少年?你多大了?我多大了?你不想娶我,为何不早说?”   她今年二十七了!   足以当人祖母的年纪了!   谁见了她,不要在心里笑话一番?平头正脸的姑娘,好手好脚,做事麻利,为何一把年纪没嫁人?他知道别人背地里怎么说她吗?   最叫人怨恨的是,若他早些年退婚,她还好找婆家,如今已经儿女绕膝。但事实呢?   “我,我没想过退亲。”方晋若怔怔的,看着她脸上滑落的泪珠,终于明白什么似的,“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他懊恼不已,慌忙解释:“我没想过退亲,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只顾着自己,疏忽了你。我这就回家,咱们成亲。”   事已至此,他已经明白她口中的“干爹干娘”是谁了。他爹娘都是老实厚道之人,他对不住顾舒容,爹娘一定心里过意不去。会退婚,认她当干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呸!”顾舒容擦掉眼泪,狠狠唾弃,“滚吧!以后见面就当不认识!”   看在干爹干娘的面上,她今日没捶他一顿。   但仅止于此了。   回到家时,眼圈已经不红了,陈宝音没发现她的异样,顾舒容也没提那个扫兴的人。   吃过饭后,两人开始研究发式,明日梳个什么样的头发,才显得她光彩照人?   陈宝音如今已经不是侯府小姐,但输人不输阵,让她灰头土脸、谦卑谨慎的赴会,必不可能。   “我走了。”吃过早饭,顾亭远就要去上差了。   陈宝音起身,没有送他,而是往屋里去:“嗯,去吧。”她要梳头、换衣服了。等一会儿,江妙云会差人来接她。   顾亭远却跟着她往里走:“几时散席?”   “不知。”陈宝音说,她猜江妙云会留她用饭。但万一闹起来了她提前回,也不是没可能。   顾亭远点点头,没说什么,走了。   顾舒容很快过来,帮她梳妆。   陈宝音今日穿了一件桃粉色的裙子,头发挽成妇人发髻,乌黑油亮的发间簪了一根珍珠发簪。   她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要怎么打扮呢?统共就这些衣饰。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别人的一件。   而当江妙云的马车来接时,陈宝音看到接她的丫鬟穿着鲜艳的绸缎衣裙,耳朵上坠着玉珠,手指上戴了几只宝石戒指,神情顿时淡了下来。   一个丫鬟,穿戴得比她好。   但她的下巴扬得更高了。江妙云想看她嫉愤、狼狈,她偏不给她看。   马车驶进江家时,顺顺利利。   但抵达后,陈宝音便被冷落在花厅了:“我家小姐请顾夫人稍等片刻。”   江妙云要梳妆打扮,她有好几匣子的首饰可以挑选,有几十套衣裙可以搭配,一个时辰都不够。   陈宝音早猜到会如此,她坐在花厅里,独自一人,垂眼不语。   花厅外面,不懂事的小丫鬟说着话。声音不大,但足够里面的人听清楚:   “那就是徐家赶出去的假千金?”   “才赶出去多久,已经不像个千金小姐了,规矩忘得真快。”   “听说她从前规矩就学得不好。”   “噫,有的人骨子里就……要不那位真千金,规矩学得那样好呢?”   窃窃私语声,像是故意说给陈宝音听的。   而她们的确是故意说给陈宝音听的。陈宝音垂眼坐在那里,手指拧着帕子,心里不知什么感觉。   像是有火在烧,又像是有水幕隔着烧不过来。既气愤,又像是在坐视旁观别人的事。   小丫鬟们说了一会儿,就没再说了,陈宝音猜,许是去禀报江妙云了。   要说她跟江妙云,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纯粹是互相看不顺眼。   她凭什么这么傲?大抵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共同的想法。从那之后,两人一直不对付,她给过江妙云难堪,江妙云也下过她的脸面。   “你来得这么早?”大半个时辰后,江妙云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身绯红锦缎织成的华丽长裙,颈间带着镶玉石的璎珞宝圈,腰间束封宽而华丽,一套头面光芒熠熠,华美逼人,贵气十足。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么早。”坐下后,她轻呷一口茶,瞄了一眼静坐不动的陈宝音,“我以为你会和从前一样,没一个时辰出不了门。”   那她派人接她,为何去得那样早?   好似猜到她腹诽,江妙云笑眯眯道:“我派人早些去,是给你帮忙的。你家里连辆马车都没有,状元郎上差都要走着去吧?本想替你送他一回,权当是这些年的情谊,给你长长脸。”   狗屁。   陈宝音心说,顾亭远早出门了。要说江妙云会不知道,更是笑话。   但她嘴上说道:“你有心了。”何必争执呢?她如今已经没有了争执的身份。   江妙云心里舒坦不已。呵,曾经牙尖嘴利的人,如今有气不敢出,真是痛快。   “我还邀请了许兰心,崔如卉她们。”江妙云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拿帕子蘸蘸嘴角,笑着睨来,“都是老朋友了,你一定很高兴见到她们。”   陈宝音垂着头,心中暗想,如果照话本上的写法,她一定是作恶多端的反派角色,被打回原形,正在上演惨遭打脸的大快人心桥段。   谁让她从前恣意任性,不知收敛呢?该。   自嘲一番,她抬起头,笑道:“是,我很高兴。”   她跟许兰心、崔如卉等人不和睦。但,再次见到她们,心里不全然是讨厌。或者说,她只是不想见到她们,却没有讨厌见到她们。   她们是她如梦如幻的十五年生活的影子,她竭力避免回忆那些过往,内心深处却是怀念的。   “是吗?”江妙云打量她两眼,眉头渐渐皱起来,“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不管如何,她是不会信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宝音变成了陈宝音,骨子里的讨厌却是没变。她今天不会好受的。这样想想,江妙云又高兴起来。   等到许兰心、崔如卉等人来到,赏花宴便热闹起来。   这场赏花宴上的人,多是陈宝音的旧识,个个是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有些同她一样,已经嫁了人。有些同江妙云一样,已经定亲,但婚期未至。   成了亲的姑娘,心性稳重些,说话不那么夹枪带棍。待字闺中的姑娘,天真一些,刺人都直来直往,不会叫人听不明白。   “来,顾夫人尝尝,这道鳜鱼的滋味如何?”一位模样娇憨,声音软哝的少女说道:“想必顾夫人出了徐府的门后,就再也没吃到如此名贵的菜罢?”   陈宝音道:“嗯。”   她平静极了,丝毫不恼,让等着看她笑话的旧识们不太痛快。   有人道:“顾夫人在乡下时,不知吃过什么美食?说出来,也好叫咱们开开眼界。”   乡下能有什么美食?想到初抵达陈家,哥嫂们吃杂粮窝头都不敢放开了吃,陈宝音心中燃起冷怒。   “炸麻雀。”她说,低垂眼睛,把顾亭远做的事情,安在了哥哥的头上,“我哥哥为了讨我开心,抓了麻雀,炸来给我吃。”   “小酥鱼。”她又说,仍是把顾亭远做的事,安在了家人的头上,“我娘心疼我,特意跟村里人换了小鱼仔,做给我吃。”   倒不是哥嫂和杜金花对她的好,拿不出手。杜金花坚持给她吃鸡蛋,陈宝音知道这有多珍贵与难得,但江妙云她们不懂,只会唏嘘乡下当真穷苦,充满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嘲笑。   她不会让她们嘲笑她的。做千金小姐的日子,陈宝音很清楚,有多向往自由和无拘无束。扯下昂贵的头面,换掉华美但束缚的衣物,肆意奔跑和大笑,她知道她们有多向往。   “是吗?”有位小姐不笑了,沉着脸看过来,不怀好意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在徐府的养母和养兄,待你不够好?”   她夸赞得意哥哥的疼宠、母亲的疼爱,不就是说徐家待她没有这个吗? 第117章 胜仗   这个问题不好答。   倘若她说是, 那可就得罪人了,还要落一个忘恩负义白眼狼的名声。   若她回答,养父母待她同样好,也不妥当。将堂堂淮阴侯府与乡下农户相提并论, 本就是对徐家的践踏。   那闭口不答呢?更糟糕, 她们会把她往最坏的方向想。   “我几时说了?”陈宝音看过去,反问道。   她没说, 她们便不能给她安罪名、编排她。   果然, 见她不上当,那位小姐鼓了鼓脸, 又说道:“那你说,是徐家待你好, 还是陈家待你好?”   这还是个坑。   回答徐家待她好, 要背上贪恋荣华富贵的名声。回答陈家待她好,便是白眼狼,是贱胚子, 吃苦受罪比不上荣华富贵, 她天生贱命。   陈宝音跟她们相处了十五年,很知道她们一惯的手段。不慌不忙,挑眉道:“关你什么事?”   “你!”那位小姐气坏了, 涨红了脸,指着她道:“陈宝音!你胆子不小, 敢这么和我说话!”   陈宝音低下头, 掸指甲:“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她就是这么个人。想看她诚惶诚恐, 卑躬屈膝, 这辈子是没可能了。   那位小姐还想再说什么, 被江妙云打断了:“好了好了, 都是姐妹,不许急眼的。”笑盈盈的,把话题岔开去,“玉绣坊又上新花样了,但这回的花样太素,我不喜欢……”   陈宝音吃瘪,江妙云当然是高兴的。但是跟她不对付的,不单单是陈宝音,凡比她家世好、比她漂亮、比她身材好、比她有才名的人,她都不喜欢。   两个她不喜欢的人,互相斗嘴,不论谁吃瘪,江妙云都高兴。如果两个都吃瘪,她就更高兴了。   “我记得顾夫人从前也极喜欢玉绣坊的衣服。”很快,江妙云又看过来,“幸好这回的花样太素,你不喜欢。否则,喜欢却买不起,该多难受?”   她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其余人听了,也都低头轻轻笑起来。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陈宝音来了火气,低眉垂眼,幽幽一声:“唉。”   她叹气了!   她叹气了!几乎是一瞬间,场中气氛变了,人人眼睛里都亮起了光。   江妙云假意关切道:“怎么了?难受了?你啊,想开些……”   “不是为着这个。”只见陈宝音抬起头,神情是伤感的,是她们都没见过的怀念与低落,“我从前爱美食华服,后来才知,有些东西更合我意。”   江妙云不信:“是什么东西?”   陈宝音便道:“你们不知道吧?在乡下……”   乡下过的日子,很苦。   农忙时,人人都累得瘦脱了相,而长年辛苦,也不见得顿顿吃饱饭。穿的衣物,跟华丽、保暖全不沾边,仅能蔽体。生了病,也没钱看大夫。   但她不说。   “走出篱笆院子,穿过小树林,便是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河,我侄女养了一条小黄狗,夏季会带着小黄狗去戏水,还能捕鱼。”   “河边生着一株几十年的大榆树,每年春天结出好多榆钱儿,拿竹竿子打落了,生吃甜津津的,蒸窝头吃清香弹牙。”   “比起榆钱儿,我更爱槐花,一串串儿的槐花,拿镰刀割下来,装满一筐,煎来煮汤,味道别提多香了。”   花园中静得只余风声,衬得陈宝音说话的声音清晰无比,只听她继续说道:   “冬天下了雪,满村都是白茫茫的,脚踩下去,可以没过脚踝。咯吱咯吱,好玩极了。我跟娘说一声,就可以带着侄子侄女们,去堆雪人。”   “过了年,就是元宵节。灯山灯海,璀璨夺目。吃碗丸子,买个糖人,随着人流涌动,热闹极了。”   她越说越慢,好似在回忆那些充满自由与快乐的气息。   江妙云等人听着,羡慕得攥紧帕子,口水都要流下来。戏水捕鱼?打榆钱儿割槐花?踩雪堆雪人?没有仆婢跟着,恣意逛街?她凭什么!   本以为她是去受苦的,谁知她……心中甚至有些嫉妒起来。   “唉。”陈宝音再次感叹,“如今我嫁了人,夫君做了官,我再也不能回到乡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这话叫人听了,恨不得掐她的脖子。过分,太过分了!   陈宝音当然察觉到一道道小刀子似的视线。低着头,继续慢吞吞掸指甲。她没想这么过分的,可谁让她们不消停,非要刺激她?   众人不甘。   有人冷笑一声,说道:“没规矩!不成体统!”   身为千金小姐,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戏水捕鱼?怎能亲力亲为,做下等人的活计?她说的这些,全都不像样。   陈宝音抬眼,瞧过去,淡淡一笑:“是,苦中作乐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对方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究竟是不成体统,还是自由快乐,她心里清楚,她们也都明白。   骄纵、任性、爱美食华服的陈宝音,实打实过了一年自由自在、快乐无拘的日子。   看她明耀的容颜,看她澄澈的眼眸,看她毫无畏惧的神态,她浑身上下都写着呢,她没受苦。不仅没有受苦,甚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好似蜕变的气质。   一时间,花园中寂静得针落可闻。   陈宝音蹭了一顿饭,又蹭了一顿饭后茶点,顺顺利利熬到散席。   “倒是我小看了你。”身为东道主,江妙云依次送客人们离开,上上下下打量陈宝音,神情微微复杂。   今日这场聚会,一小半是赏花打发无聊时光,一大半是想瞧陈宝音的笑话。   但她没瞧成。   “我却要谢谢江小姐的款待。”陈宝音灿然一笑,行了个同辈礼,“我好些时候没吃得如此满足了。”   江府的厨子,厨艺是没得说。食材,更是没得说。   加上陪她用饭的,都是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们,陈宝音几乎回到了从前,还是徐宝音的时候。一边跟对头们针锋相对,一边吃吃喝喝。   “你!”江妙云反应过来她暗中之意,懊恼不已。   陈宝音却不想结仇,认真道:“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她看着江妙云头上梳的少女发式,“愿你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说完,告辞离去。   江妙云还怔着,等她走出去一段,才轻轻跺脚,怒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她们结下的梁子,这辈子不可能解开!   陈宝音没有回答,迈出江府的门槛。江妙云生她的气,离去时自然不会再让马车相送。   不送就不送,正好溜达回去。陈宝音这样想着,才走出门,蓦地瞥见墙边站着一人,绿色官服,身形劲瘦如松,面庞白皙清隽。   “顾亭远?”她惊讶地走过去,来到那人跟前,仰头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你怎么在这里?”此时还不到他下差的时辰。   顾亭远低头看着她,先是打量一番她的神情,不见眼圈发红,亦无委屈之色,才露出一点笑意:“边走边说。”   陈宝音点点头,与他并肩而行,眉头微皱,道:“你该不会是来接我吧?”   他很会体贴人,她也很喜欢他的体贴。但如果他为了体贴她,就不好好当差,陈宝音却是会不高兴的。   而且,他如此小心,未免小看了她。   见她面露不悦,顾亭远不紧不慢地垂下眼角,轻声说:“我被人欺负了。”   “什么?!”陈宝音猛地抬头,柳眉倒竖,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是谁?!怎么欺负你了?!”   胆敢欺负她的人,陈宝音心头怒火蹭蹭燃烧。   怒意将她明亮双眸染上火光,顾亭远看在眼中,心中骤甜。   但他脸上却是有些委屈的样子,说道:“是此届的探花,他觉着我抢了他的状元,一直看我不顺眼,今日还将茶水洒在我写了一半的文章上。”   陈宝音一听,火气更盛:“他竟敢如此欺侮于你!”   顾亭远委屈极了,用袖口蘸蘸眼角:“娘子,他们都欺负我。”   本来生气的陈宝音,听到这句,火气诡异的顿了顿。偏头看他一眼,因他袖子遮面,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是你娘子,不是你娘。”无语片刻,她拽下他的袖子,“你好好说话。”   别一副小孩子找娘诉苦的语气,怪怪的。   袖子拉下,却看见一张嘴角上扬,偷笑得止不住的脸。好么,他哪里是委屈,分明是窃喜着,怕她看见。   “你敢戏弄我!”陈宝音怒道,伸手就揪他耳朵。   顾亭远忙道:“我真的被欺负了,娘子。”握住她的手,委屈道:“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么?”   陈宝音想说“你活该”,还想说“你戏弄我在先”,话到嘴边,变成了:“哼!”   说到底,气人的还是那个探花:“他叫什么?”   “冯文炳。”顾亭远答道,“他父亲乃当朝左都御史。”   陈宝音皱皱眉。   巧了,这人她知道。正是当年跟她议亲过,酷爱菊花,被她施计断掉姻缘的人。   当时养母很生气,因为冯文炳的名声极好,是京城有名的才子。   “小肚鸡肠。”她骂道。什么才子,分明是心胸狭隘,卑鄙好妒之人。   又问顾亭远:“你请了假?不碍吧?”   他虽然考上状元,听上去很风光,但放在官场上,就是一只小鱼小虾。被人欺负是常事,任性争长短才是下策。   “无碍。”顾亭远摇摇头。   他不是头一回被针对,好性儿也该有个度,否则别人以为他是泥捏的,亦不利于他的名声。   更何况,皇上还盯着呢。皇上既点他为状元,便是看好他。若他庸庸碌碌,只怕要叫皇上失望。   “我们先不要回家。”顾亭远没有多说,叫她知道他受委屈了、骗一些心疼就够了,何必叫她担心呢?因而道:“咱们去听戏吧?回家早了,还要对姐姐解释。”   陈宝音自是感到惊喜:“好!”   两人有说有笑,往戏园走去。   江府,江妙云后悔了,打算派马车送陈宝音回家,却听到顾亭远来接她的消息。   “当真?”她皱起眉头。   下人回道:“是,那顾大人穿着公服,与顾夫人并肩而行,很是亲密,小的不会看错。”   除非陈宝音偷人。但那又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她疯了才这么做。   所以,的确是顾亭远来接她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胸腔中涌动。江妙云不由得倚在榻上,出神起来。日后,待她嫁了人,夫君也会如此待她吗? 第118章 听戏   陈宝音和顾亭远走出戏园。   “走快些, 别让姐姐等着急。”陈宝音催促。   她去江府赴宴,这个时候都没有回去,担心顾舒容多想。   顾亭远道:“天还没黑,姐姐不会着急的。”时间并不算很晚, 与他平日下差时相近, 顾舒容最多嘀咕两人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不会多想。   “是吗?”陈宝音脚步缓了缓, 瞧他一眼, “我就信你一次。”   顾亭远便笑道:“肚子饿不饿?吃碗杏仁茶?还是来一笼灌汤包?”   陈宝音本来不觉着,听他这么一说, 顿时注意到路边摆的小食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诱人的食物香气, 令她的肠胃开始发出空鸣声。   “来一笼灌汤包吧。”想了想, 她道:“咱们走快点,带回家,姐姐和兰兰也一起吃。”   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家人, 分享食物, 本身就是快乐的事。   “好。”顾亭远应声,走到小食摊前,从钱袋内数出铜钱, 买了一笼灌汤包。   他没让摊主都包起来,而是留了两只, 用纸包着, 托在手心里, 喂到妻子嘴边:“先吃点。”   “做什么?”陈宝音又高兴, 又不好意思, 他总喜欢用吃食讨好她, “我有那么馋吗?”   顾亭远便笑:“我可没说你馋。我只以为你饿。”   什么意思?她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吗?陈宝音看他嘴角噙着笑,不禁又羞又恼,一口咬他腕骨上,然后才夺回包子,自己捧着吃。   顾亭远只是笑。   两人说着话,穿过闹市,走进那一片住宅区。忽然,听到前方有人犹疑着叫道:“顾亭远?”   谁在叫他们?陈宝音诧异转头,看向陌生声音的出处。   她没看到,顾亭远在听到这个声音后,忽然冷下来的神色。   “真的是你?”出现在前方的是一位中年文士,神态复杂,像是不敢相信似的,“金科状元是你。”   方晋若也参加了今次科举,但他没有中。下一届,他才会榜上有名。   屡次落榜的方晋若,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他和其他考生一样,都关注了榜上的人名。当初看到顾亭远的名字,他还会心一笑,因为他未婚妻的弟弟,也叫这个名字。   但他那时没把两人当成是一个人。直到昨日见到顾舒容,他才恍然想到,十一年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她随他入京,未必不可能是他。   守在门口,本想再遇见顾舒容,说开误会。可巧,就遇到了顾亭远。多年未见,他有些不敢认,若无顾舒容在前,方晋若见到顾亭远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顾舒容来京了,方晋若见到眼熟的脸庞,就想到了顾亭远身上。   “方晋若。”顾亭远神情淡淡,开口。   陈宝音一听,眼睛立刻睁大了:“他就是方晋若?”   顾亭远低头,对她轻轻点头:“嗯。”   陈宝音知道,顾舒容曾有个未婚夫,一走就是好多年。她不免口出恶言:“你怎么没死?”   方晋若愕然,随即有些生气:“你是何人,为何诅咒于我?”   “我是顾亭远的妻子,顾姐姐的弟媳!”陈宝音理直气壮地道,“谁诅咒你了?你一去多年,只字片语也没捎回来,硬生生耽搁了我顾姐姐的年华,我若不猜你死了,难道要猜你是个薄情寡义、狼心狗肺之人?”   小娘子嘴巴有点毒,饶是自命不凡如方晋若,此刻也只有指着她,张口结舌的份儿。   “唉。”方晋若辩解不出来,低头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小远,小远媳妇,你们进来坐,我与你们赔不是。”   是他忽视了家人,忽略了顾舒容。便有再多难言之隐,他也不该如此。方晋若知道自己错了,有些后悔,父母健在可以再孝顺,可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却是他作的孽。   “不必。”只听顾亭远冷冷开口,一把牵起妻子的手,望着方晋若道:“我姐姐与你已经退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日后遇见,也只当不识。”   此人无心作恶,却作了恶。顾亭远厌恨此人,但如姐姐所言,方家伯父伯母带他们姐弟不薄,因此压下报复之心。只是,解开仇怨泯恩仇,是不可能了。   说完,不等方晋若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陈宝音却扭过头,厌恶地看了此人一眼:“不要出现在顾姐姐面前!”   多可恶啊!耽误了顾姐姐的年华,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若是陈宝音被人如此耽搁,她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   “他是不是见过姐姐了?”她拧着眉头问。   谁也没想到,方晋若住在这里。顾舒容每日买菜,来来回回,岂不是会被他看到?   “或许吧。”顾亭远垂眸道。姐姐一向道喜不道忧,即便遇见方晋若,也不会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半分。   “咱们要搬家吗?”陈宝音又问。   顾亭远皱起眉头,一时未语。   这处宅院,是他花了许多心思找到的。为了一个方晋若,就要搬离此处?   可若是不搬走,哪日姐姐遇到方晋若,岂不是会伤心?   “该死的东西!”陈宝音低声咒骂,耽搁了顾姐姐这么多年,竟还有脸求和,“咱们给姐姐找个好人家,瞧都不瞧他一眼!”   最解气的,就是给顾舒容说一门亲事,比方晋若好上百倍。这样,顾舒容就不会再因为从前的事难过,也不会因为耽搁的年华而遗憾,满心只有幸福安宁的小日子。   顾亭远也有此意,但人品端方、身家清白、家中厚道不刻薄、适龄的人家,没有那么好找。他倒是留心一个落榜的考生,年纪比顾舒容小两岁,勤恳踏实,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亲,但顾亭远担心他是第二个李舟。   “会有的。”他抬头,望着枝头上的夕阳说道。   两人回到家,谁也没提遇见方晋若的事。   “呀,你们两个一起回来了?”顾舒容见两人先后进门,便笑起来,“怎么遇见的?”   原还担心宝音怎么一直没回来,会不会被刁难了?这会儿瞧着,多半是宝音贪玩,散席后去玩了,回来时遇到了阿远。   “可巧,我刚下差,忽然天降一个媳妇,掉进我怀里来。”顾亭远笑道,“我问她,怎么跑天上去了,她始终不肯回我。姐姐,不如你问问?”   顾舒容“扑哧”笑出声,指指他,说道:“你挨揍可莫喊冤。”   拔脚出了屋子,到厨房端饭菜去了。嘴角噙着笑容,弟弟这是娶到了心上人,快活着呢,性子比从前活泛多了。   屋里,传来打闹声。顾舒容和兰兰都在外头,没进去。等两人消停了,才端着饭菜进了屋,一家人吃起晚饭。   “最近出了几出新戏,等顾亭远休沐,咱们一家人去听听。”陈宝音说起。   兰兰扒着饭,眼睛亮晶晶的,但是不吭声。   顾舒容则道:“贵不贵?”京城啥都贵,菜都贵,她第一反应就是要花多少银钱?   陈宝音笑道:“贵就不听了吗?咱们又不天天去听。”   顾舒容道:“你们去吧,我不爱那个。”   “姐姐!”陈宝音嗔道。   顾舒容道:“我真的不爱那个。我在家,也能听到戏。”   “什么戏?”陈宝音好奇。   顾舒容脸色一亮,说道:“京城里稀奇事儿多着呢!你听我跟你说……”   这条巷子里的邻居们都是好相处的,顾舒容渐渐跟她们处得熟了,时常会坐一起择菜、做针线,听她们说起稀罕事儿。   譬如近来就有一桩,永宁伯府忽然被查封了,满门入了大狱,听说还是自家人检举的!   “永宁伯府不是干净的地儿。”顾舒容说着从阿婆阿婶们那里听来的消息,“每年都打死下人,前些年还逼得庄子上的农户差点没活路,买官卖官,强抢民女……”   “听说原先永宁伯府不这样,是永宁伯夫人去世,永宁伯续娶了一房,伯府的名声才变坏了。”   顾舒容说起八卦,饭都顾不得吃了,说道:“那位继室夫人,心眼可多着呢,先是把前头夫人留下来的孩子纵容的不像样,然后跟伯爷告状,让伯爷厌恶这个孩子。听说,还几次下杀手,想除掉这个孩子!”   永宁伯已经厌恶先夫人生的这个孩子,当然就不会管了!   她唏嘘不已:“心真狠啊!幸亏那个孩子福大命大,没被害死。后来听说前头夫人的去世,有些隐情,他一怒之下大义灭亲,把伯府检举给了皇上。”   陈宝音听得津津有味:“那他自己呢?也入狱了吗?”   “应该入狱了吧?”顾舒容说道,有些惋惜,“永宁伯府犯的罪,全家都要被牵连,他也跑不了的。”   顾亭远在旁边慢慢吃着,心想,前世并没有这一遭。只不过,永宁伯府的确不干净,插手买官卖官,贪下巨额银两,皇上早就盯上他们,打算抄家充军饷。   此事在他心上掠过一圈,又移开。他已经足够小心了,即便两世有所不同,该来的总会来,多想反是自寻烦恼。   次日,他照常上差。   昨日冯文炳弄坏了他的文章,但他也没让冯文炳讨了好。大家一同考进来,凭的是真才实学,冯文炳拿家世打压他,他却没有妄自菲薄到低头忍受。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背后站着皇上,行得正坐得端,不必惧任何人。   果然,他一进入翰林院,照常与同僚、上级打招呼时,获得了比往日多的回应。   顾亭远认真做事,争取早日进入皇上的视线。陈宝音则重操旧业,再次写起了话本。不是那种没头没尾的本子,而是正儿八经符合时下人群喜好的话本,她要赚点钱,请顾姐姐听戏。   至于顾舒容,则是做起了绣活,不图别的,至少省点菜钱。   这日,她交了绣件,拿着挣得的银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宝音爱吃的蜜饯没有了,兰兰喜欢的酥糖也快吃完了,要添一些。还可以买只烧鸡,添个菜。   她高高兴兴地走在另一条小道上,这条路不会遇到方晋若,她面容含笑,脚步如飞,看也不看前方掉落在地的一张银票。   “……”不远处,躲在草垛后面的少年嘴角抽动。   她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捡? 第一回 ,他以为她眼神不好,才从银票上跨过去。第二回,他分明看到她低头瞄了瞄,绝对是看见了,但她脚下停也不停,径自迈过去,差点被别人捡了便宜。   这都第三回 了!   张瑾若按不住好奇,决定问她一问。   “站住!” 第119章 别过   顾舒容看到银票了吗?自然看到了。   那么显眼的一张银票, 躺在路面上,她瞎了才会看不见。可她不敢捡!   太蹊跷了。能够掉落银票的人家,必不是什么寻常人家,非富即贵。但这样的人家, 银票都是好好收着的, 怎么会掉落一张在小巷子里?   若是几枚铜钱,顾舒容倒是会欢欢喜喜捡起来, 买个糖人, 回家哄孩子。但一张银票,她不敢捡。   第一次不敢捡, 第二次就更不敢捡了!待到第三次看见,她直是汗毛倒竖, 脚下飞也似的, 只差跑起来!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   顾舒容脚步一顿,随即更加快步前行,一颗心蹦到嗓子眼, 她就知道!不会有那么好的事!   “喂!穿黄衣的!”叫声越来越近了。   顾舒容今日穿着一件黄色衣裳, 她知是叫自己,但她不敢回头,额头上渗出汗珠, 就在这时身后那人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菜篮子。   “你跑什么?”高高大大的少年, 站在她身前, 剑眉飞扬, 星眸有神, 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   长得这样好看, 应当不是坏人吧?看清少年的一刹那, 顾舒容心中想道。   扯回自己的菜篮子,她往后退了一步,抿抿跑乱的鬓发,抬头看着少年道:“你是谁?追我做什么?”   “我问你,为何不捡?”张瑾若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张银票,他刚才追她的过程中顺手把银票捡了起来。   顾舒容道:“我捡不捡,关你什么事?你捡你的不就成了?”   她当他是坏人呢。张瑾若从她眼中看出防备,不由神情一黯。当初在巷子里,他向她求救,她也以为他是坏人。   “银票是我放的。”他没了追问的心思,把银票递过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巷子里救了个人。他答应还你的鸡蛋钱。”   顾舒容已经看清楚银票的面额,足有一百两。谁家鸡蛋如此金贵,卖一百两?   她更加往后退,说道:“我不记得了,你们认错人了。”   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还很凶,顾舒容一直担心自己救了个坏人。但看少年的模样,又不像是坏人。她不知少年是不是当日那人,但看身形是很像的。   “别过。”匆匆说了句,她转身就走。   张瑾若没料到她如此谨小慎微。   讶异之余,又有些敬佩。不是谁都能抵抗银票的诱惑,也不是谁都有管闲事的善心,他福大命大,才遇上她路过。   追上去,跟在她身后道:“你救了我的命,这不止是一个鸡蛋钱。你收下吧,莫叫我做忘恩负义之人。”   这话让顾舒容的脚步顿了顿。她当然不想叫人忘恩负义,但她也不想收这一百两。   “太多了。”她停下脚步,又退了退,跟少年保持两步的距离,“一个鸡蛋不过几文钱,你翻番给我,也不到十文钱。但你还吓了我一跳,便取个整,赔我十文钱吧。”   张瑾若:“……”   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看着妇人认真的模样,有心想让她都收下,又觉得玷污了她的善良。   “我身上没有。”他轻声说。   顾舒容一听,立刻道:“那就算了。”没有正好,她早忘了这事,不过一个鸡蛋罢了,趁早别沾闲事。   她抬脚要走,但菜篮子又被少年抓住了:“你等着,我去换。”   “不必了。”顾舒容不想跟他纠缠。   但张瑾若执意,说道:“要还。”既然她说十文,那便是十文。当时他烂成一摊,也就值十文钱罢了。他给自己标一百两的身价,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十文正好。”他垂眼道。   顾舒容还想拒绝,但拗不过他,不得不跟在他身后,又回到街上。   张瑾若身上还有些碎银子,他没有随意找个小摊兑换,而是买了一捆面饼,提在手里。   “给你。”他数出十文钱,递给顾舒容。   少年的掌心皮肤很白,愈发显得上面狰狞交错的疤痕恐怖惊人。顾舒容心头颤了颤,有些后悔跟他过来了。   “好。”她匆匆接过,不敢多言,只想快些离开。   只听少年又道:“你既不收,我便把这一百两捐与善堂了。”   顾舒容一怔,终于抬起头来。   “我不是坏人。”少年低头看她,漆黑如星的眼眸很亮,“你没有救错人。”   愿意往善堂捐银子,应不是坏人。顾舒容不好意思起来,抿抿唇,说道:“我没有说你是坏人。”   张瑾若笑了笑,眸光亮起,语气轻快起来:“我要去边关,打蛮子了。姐姐的住址,说与我吧?若我命不好,死在战场上,抚恤金给姐姐。”   “胡说什么!”顾舒容心头一跳,喝道。   张瑾若却不在意似的,笑着说道:“我已经没有家人,没有人为我打算后事,我得自己打算。”见顾舒容脸色不好,他道:“姐姐别为我担心,我会保重自己。”   顾舒容的脸色仍然不好。她不知他说话是真是假,但他看起来在笑,眼底深处没有光亮,上战场简直是一心求死。   “你跟我来。”她拉住他手腕,打算带他回家吃顿饭,好好劝劝他。她一个鸡蛋把他救回来,可不是让他寻死的。   但张瑾若挣开了,说道:“我就要走了。姐姐,住址说与我吧。”   顾舒容不想与他说,但少年提着一捆面饼,浑不在意自己性命的样子,让她叹了口气。   “我记住了。”张瑾若点点头,脸上温柔,“愿姐姐与姐夫百年好合,儿女孝顺,一生美满。”   顾舒容一怔。姐夫?   她想起什么,摸了摸头上。为了方便出门,她总是梳着妇人发髻。   张瑾若说完,便转身走了。少年生得高高瘦瘦,但走起路来气势飞扬,衣摆翻卷,像是要浪迹天涯。   嘴唇动了动,顾舒容没有叫住他。萍水相逢,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待少年的身形没入人群中,她便收回视线,转身回家。   她没有与任何人说起此事。回到家后,将十文钱包在帕子里,压进箱底。   半个月后,永宁伯府被判刑,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全都流放。   离京那日,好些百姓围观,纷纷拍手称快,听得永宁伯府一众犯人灰头土脸。   “就该如此。”顾舒容围观回来,跟陈宝音、兰兰说道:“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死了便宜他们。就该流放到苦寒之地,开荒,挖山,什么苦、什么累,就让他们做什么。”   兰兰点头,义愤填膺:“对!”   陈宝音也跟着围观了,她道:“可惜了永宁伯的长子,竟然死在牢里了。”   大义灭亲之前,那位永宁伯府的大公子被继母所害,受伤过重,在牢里没熬过去,死了。   “谁说不是呢?”顾舒容惋惜道,“听说他只是纨绔了些,人不坏。”   永宁伯府的事,京城人都能说上几件。像那位大公子,只是不务正业,倒不曾做些强霸之事,算得上干净的人了。   “死了也好。”顾舒容低头择菜,“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免了后半生,受劳役之苦。”   陈宝音不知说什么。苟且偷生,与一死了之,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更好。   “我有思路了。”她忽然站起来,打了个招呼,就往屋里去了。   她在写话本。永宁伯府大公子的事,给了她灵感。   “去吧去吧。”顾舒容便道,“吃饭时叫你。”   与兰兰小声说话,不吵扰她。   “咚咚咚。”一日,院门被敲响。   顾舒容听到声响,起身走向门口:“哪位?”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小丫鬟,穿戴打扮都很讲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来送请帖。”   说着,将一张制作精美的名帖递来。   许兰心做东,邀请相熟的姐妹们品茗。陈宝音早已不是她们圈子里的人物,但也受到了邀请。   陈宝音自然不会认输,不敢赴宴。   她这次甚至没有精心打扮,也没有像上次一样新买衣物和首饰,就去赴宴了。   “顾夫人来了。”见她到场,许兰心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上上下下打量她,意味深长。   陈宝音倒不觉什么,还在心里想着,瞧,这就是许兰心了,不论她换什么衣物,只要不是玉绣坊出的,都是一个样,全部粗制滥造、下等人才会穿。   “许小姐。”陈宝音见礼。   这次宴上的人,有一多半都在上次的宴会上见过,包括江妙云。   入席后,陈宝音很快明白许兰心为何会邀请她。   “前儿我去了郊外的庄子上,钓鱼来着。”许兰心说道,纤细的小指翘起,捏着精致的汤匙,搅动碗中茶汤,“没什么趣味。钓了大半日,也只钓上来两三尾鱼,若非风清水净,简直是荒度光阴。再不去了。”   随着她话落下,有位小姐接话道:“我同母亲上香去,恰逢那寺院后生着一株百年槐树,我请求住持为我们准备斋饭,虽然烹饪手艺甚好,但滋味却了了。”   陈宝音挑挑眉,看向说话的人。   很快又有人接话:“我出不去,倒是哥哥为我在花鸟市场上寻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聪明伶俐,教什么会什么。”   她们互相交谈着,气氛融洽,相谈甚欢,是陈宝音前十五年不曾见过的和睦。   她低头喝茶,一语不发。   倒是说话的人,时不时朝她看过来一眼。陈宝音怎么不叹气了?上回不是她说,进了京城,再不能在乡下自由玩乐,很是难过吗?   为此,她们特意去自己的庄子上,或者央着父母兄长要出门,就想刺激刺激她来着。   许兰心去钓鱼,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奴婢钓。只在钓上鱼时,伸手拉一把鱼竿。但即便如此,还是被挣扎的鱼儿甩了一脸水,腥得不行,妆容全花,气得她不得了。   那位上香的小姐,站在树下,看僧人们摘槐花。她运气糟糕,那槐树上生着许多毛毛虫,掉在她身上了,吓得她花容失色,惊叫时一屁股摔在地上,狼狈极了。   她们都如此狼狈了,为何没有看到陈宝音羡慕又失落的表情? 第120章 回请   陈宝音为什么要失落?   不仅不失落, 她很用力才控制住没笑出声。不错,她嫁给顾亭远,在京城做一个小官的夫人。但这又怎么样?   她又不是不回陈家村了。   只要她想回家,随时能回去, 想下河捕鱼就下河捕鱼, 想摘槐花就摘槐花。她们居然真的信了。   “咱们说这个,不大好吧?”一位小姐按捺不住, 余光看着陈宝音, 貌若歉然地道:“顾夫人怕是会难过。”   其他人好似被提醒,纷纷朝陈宝音看过来:“啊, 会吗?”   “倒是我们疏忽了。”   “宝音姐姐如今不爱说话,我险些忘了她在场。”   陈宝音笑笑, 说道:“不碍, 你们自说你们的。”   既没有白眼,也没有呛声,这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有两位小姐上次没在场, 此次见到陈宝音的谦逊, 讶异极了。   讶异之余,不禁又得意。从前那么骄纵任性,偏偏命不好, 是个假千金。呵!   “还是不说了。”一人低头道,端起茶盏, 掩盖神情, “咱们去玩, 都忘了叫上她, 已是枉顾了姐妹情分。再说下去, 可真就没有姐妹情了。”   她们几时有姐妹情了?陈宝音心道。   就听其他人应声:“是, 的确是咱们的不是了。”   “一年多不见面了,委实没想起来。”一人看向陈宝音,面色歉疚,“宝音姐姐,你别怪罪。”   一年多不见面?还不是因为她被赶出徐家。她能怪罪什么?   但没有人想听陈宝音的应对,她们纷纷接话:   “还是罢了。宝音姐姐说不定已经放下了,咱们再给招起来,惹她伤心。”   “瞧宝音姐姐穿的衣裳,跟咱们一块儿去玩,也不像样啊。人家见了,以为是浆洗的仆妇呢。”   “快别说了,咱们十几年的姐妹,怎么好眼睁睁看着宝音穿这个?”另一人说道,看向陈宝音,“待会儿离去时,你莫走,坐我车上,我带你去玉绣坊买几身衣裳。”   语落,一阵哄笑声响起。   “崔姐姐太也促狭。”一人笑得直不起腰。   “把人说成什么了?”   “顾夫人是缺那两身衣裳的人吗?”   她们以为,按照陈宝音的性子,定会气得脸色铁青,眼圈泛红,泪珠儿要落不落,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但是等她们笑过,再看去时,却不由一怔。   陈宝音端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轻啜慢饮,面容平缓,何曾有一丝狼狈?   “缺。”似是察觉到目光投来,她抬起头,含笑的视线落在崔如卉的脸上,“那就多谢崔姐姐了。”   场中慢慢冷凝下来。   崔如卉眼中笑意顿消,神色冰寒,绷紧俏脸看着她:“陈宝音,你不要脸了?”   脸?陈宝音轻笑。   谁会不想要脸面。但脸面这个东西,不是人人都配。   “我当崔姐姐是自家姐姐。自家姐姐要送我衣裳,我心里只有高兴的。”她眉眼弯起,语调柔和,“怎么成了不要脸?莫非是崔姐姐哄我,不想买给我?”   崔如卉脸色变幻,绷紧唇,不语。   她当然不想买给陈宝音。她们难道是什么好姐妹不成?看陈宝音落魄,她只有落井下石的份儿。   也是陈宝音现在太惨,一朝从云端跌落泥土里,她不好再下手,否则倒显得她刻薄了,因此只叫她来奚落。   “崔姐姐素来一言九鼎。”这时,江妙云开口了,面上似笑非笑,“几套玉绣坊的衣裳而已,值几两银子。陈宝音,你少小人之心,把人瞧扁了。”   玉绣坊的衣裳,几十两银子一套,也不是没有。   陈宝音便笑笑,感激地看向崔如卉:“是我误会了,还是崔姐姐疼我。”   崔如卉的脸色更难看了。狠狠瞪了陈宝音一眼,又瞪了江妙云一眼。   但江妙云才不怕她。崔如卉订的婚事比她好,她讨厌崔如卉,崔如卉吃瘪,她才高兴呢。   “到底姐妹一场。”她将视线移到陈宝音的脸上,唇角勾起,“看你现在这样,实在不体面。既然崔姐姐送你衣裳,我便送你两套头面吧。”   说完,看向其他人:“你们呢?给宝音添些什么?”   好姐妹落魄了,其他人接济一下,方显姐妹情。   但她们何时成好姐妹了?其他人不解地看向江妙云,只觉她吃错药了。   就听江妙云道:“免得宝音回去后生气,以后再喊她出来玩,便不肯出来了。”   噢!众人恍然大悟。   倒是。若是她不肯出来了,她们还有什么乐子?   “我送宝音姐姐一对玉镯吧。不是什么好的,羊脂玉而已,姐姐别嫌弃。”一人说道。   羊脂玉乃玉中上品,这还不算好?   但的确有人觉得不好,只听江妙云道:“知道不好,就别拿出来。我记得你有一对血玉手镯,若是诚心,就把这个送给宝音。”   那人脸色一变,肉疼和气恼出现在面上,看向江妙云:“那是我生辰时,哥哥送我的!”   “舍不得就舍不得。”江妙云轻嗤一声,“以后就别说是好姐妹了。虚伪。”   那少女气得,脸色都青了。攥紧帕子,恨不得糊在江妙云的脸上。谁跟陈宝音是好姐妹啊?她愿意出一对玉镯,已经很大方了!   “许兰心,你送什么?”江妙云已经扭头,将矛头对准下一个。   许兰心瞥了一眼刚才的少女,然后说道:“我送顾夫人一串碧玺手串吧。”   碧玺手串,也算难得。江妙云没有再出声,看向下一位:“王姐姐,你呢?”   “我送宝音一盒珍珠吧。”王小姐柔声道,“我记得宝音喜欢珍珠,拿去做鞋面也好。”   在江妙云的搅合下,本来只打算送些面子上过得去的礼物,不得不出了血。   江妙云却很高兴。她不缺银子,两套头面而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但逼得其他人跟着出血,看着她们肉疼的样子,却让她高兴不已。   瞧,她早就说过,陈宝音回来,京中会热闹起来。   众人送陈宝音的礼物,会陆续送到门上。只有崔如卉,答应散席后带她去玉绣坊,因此当散席后,陈宝音登上了崔如卉的马车。   一路上,崔如卉半句话也没有,脸色冷冷的,看也不看陈宝音。   两人本没交情,今日又在陈宝音身上丢了脸面,她根本看也不想看她一眼。   很快,马车停在玉绣坊的门口。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宝音道,下了马车,走入玉绣坊。   小伙计迎上前来:“客官,您里面请。”   陈宝音双手交叠在身前,下巴微扬:“把你们最贵的款式给我呈上来。”   门外,马车里的崔如卉听到这句,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贱人!”她在心里骂道。   陈宝音不要脸,江妙云也是个贱人。   骂江妙云的,还有很多人。今日宴席,几乎人人都骂她。本来么,送陈宝音东西,过得去就行。偏偏江妙云说了那句话,让她们不得不出血,讨厌死了!   抱着三套最贵的款式,价值足有一百多两的衣物,陈宝音站在马车前,对里面道:“多谢崔姐姐慷慨。”   崔如卉将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冰寒如雪的俏脸:“我没想到,你会听从江妙云的话。陈宝音,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如果是从前的陈宝音,才不屑别人给她架梯子。但现在的陈宝音,连老对头江妙云的利用都能面不改色地接受。   “你的骨气呢?”崔如卉面露讥讽,说完将车帘放下,不等陈宝音回答,便道:“走!”   马车很快从陈宝音面前驶过,越走越远。   一百多两银子,崔如卉不在乎。只是,陈宝音都落魄了,还能让她丢脸,实在让她心头不快!   陈宝音抱着三套衣服,缓缓往家走。   到家时,顾舒容惊慌地拉住她道:“宝音,你终于回来了!”   忽然来了好些丫鬟小厮,送来一只只礼盒,说是给宝音的。顾舒容不知情由,紧张不已。   江妙云等人散席后,就令人把允诺过的礼物送来了。不送不行,被其他人知道了,一准要没脸面。   “没事。”陈宝音说道,挽着顾舒容的手进屋,“送我的。”   把礼盒摆在桌上,一件件拆开。   跟顾舒容解释道:“今日见面的姐妹,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见我落魄了,送我些行头。”   顾舒容不知内情,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脸上带着欢喜,说道:“我就知道,宝音这么好,怎么会没朋友?”   陈宝音觉得尴尬。轻咳一声,她道:“我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儿。”   “好,你歇息吧。”顾舒容忙道,走了出去,带上门。   屋里光线暗下来。   陈宝音怔怔坐着,看着叠在一处的华美衣裙,与满桌的珍珠宝石。   她最喜欢这些的,可是此刻,她碰都不想碰它们一下,好像它们是什么邪物,碰着会扎手。   她想起席上,江妙云等人唇枪舌战,针锋相对,讨论着送她什么好。从头到尾,没有人看她,没有人问她,没有人在意她想不想要。   鼻子有些酸,胸中流窜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陈宝音想要将这些全都扫落在地。   但是不行,那代表她输了。   她绝不会认输。   深吸一口气,陈宝音做了个决定。   数日后。   “宝音,真要如此?”顾舒容有些担忧地问。   陈宝音点点头:“嗯。”   “不会太简陋吗?”顾舒容又道,目带忧色,“她们虽然是你的朋友,但身份尊贵,咱们如此……”   陈宝音笑笑,说道:“姐姐别担心,无妨的。”   说话时,她看向桌上摆盘用心的小酥鱼、炸麻雀等,又嗅了嗅院中飘荡的煎槐花汤的浓香之气。 第121章 待客   她设了宴席, 邀请江妙云等人。   江妙云等人请她赴宴,礼尚往来,她也准备了宴席,回请她们。   她跟她们是平等的。   没有名贵花卉可以赏, 没有上好香茗可以品。陈宝音给江妙云等人的请贴上, 写的是“来寒舍雅坐”。   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   陈宝音垂眼,看着手上戴的猫眼石戒指, 是赵小姐送她的。往上, 是湖绿色丝滑绸缎,是崔如卉送她的衣裙。   她头上戴着江妙云送她的首饰, 坐在这座两进小院中,委实不太搭。顾舒容的担心, 是有道理的。陈宝音也不确定她们会不会来, 但她只能让顾舒容别担心。   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动静了。马车声轱辘辘驶近了,不多时便有人敲门。   “来了!”顾舒容飞快跑上前, 打开门, 脸上是热情的笑容。   敲门的是个小丫鬟。她一只手还抬在半空,没来得及放下,就见门被打开了。如此急迫, 很是不体面,她眼中流露出审视与轻微的瞧不上。   “我家小姐姓江。”小丫鬟说道, 另一只手提着精美礼盒, 递上前。   顾舒容接过, 热情地道:“请进, 快请进。”   太热情了。小丫鬟很不适应, 一边挑剔着, 一边昂起了下巴。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随后走进来的江妙云,好奇地张望,很快把整座小院都收入眼底,她嘲笑道:“也是,你如今也只能住得起这种院子了。”   再贵的,怕她也买不起!   陈宝音心说,这样的院子,都是租的呢!   但大小姐富豪惯了,她怎样也想不到,这样一座简陋的两进小院,居然要租住。   陈宝音才不会提醒她。   “你来啦。”她露出笑容,很是真切,“我猜到你会来。又担心自己猜错。”   从前针锋相对惯了,如今她说软话,江妙云很不适应。捏着帕子,说道:“怎么?别人都没来吗?”   “是。”陈宝音点点头。   不来就不来。   来一个,今日就是赚的,陈宝音不伤心。   她走近江妙云,挽住江妙云的手,说道:“她们不来,亏了。我准备了好吃的,等会儿我亲自揉面,给你做香椿面吃。”   啊啊啊!她怎么靠这么近?江妙云整个人都僵住了,脚都迈不动了。   “什,什么香椿面。好吃吗?”她脑子一片浆糊,“而且,你会做吗?”   谁不知道,曾经的徐四小姐,骄纵任性,不学无术?   “你不会想对我下毒吧?”猛地,江妙云回过神来,浑身一个激灵,警惕地望着身畔:“我可告诉你,我不吃!”   别的都好说,但是这些入口的东西,江妙云很谨慎,今天不管陈宝音准备了什么,她一口都不会碰。   陈宝音面含笑意,口吻亲昵:“动动你的脑子,江二小姐,我敢对你做手脚吗?”   是噢。   江妙云心想,以陈宝音现在的身份,倘若敢对她动手脚,那真是嫌命长。   等等!她猛地反应过来,怒视过去:“你说我不长脑子?!”   好哇!请她来做客,还要骂她不长脑子!江妙云生气地抽手,转身就要走。   “我都没有翻白眼不是?”陈宝音完全不否认,去拉她的手,面上笑盈盈的,“你生气做什么?”   从前两人争吵时,陈宝音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翻着白眼,骂她没脑子。   这回,她可是轻轻柔柔,甜甜蜜蜜,让她动动小脑瓜呢。   “……”江妙云。   她想走,又不甘心。   “咱们两个里头,只能有一个没脑子的!”她双手抱胸,抬起下巴朝陈宝音道:“你自己说,那个人是谁。”   陈宝音噗嗤一声。   不远处,忙活茶点的顾舒容,也差点笑出声,连忙忍住了。   “你笑什么!”江妙云怒道。   陈宝音便走过来,再次挽她手臂,江妙云不给她挽,但是根本躲不开。   “你做什么。”她有些气恼,“别碰我!”   陈宝音缠人的功夫一流,曾经就连侯夫人都挡不住的,只见她紧紧挽住江妙云的手臂,跟她贴一起,说道:“我没朋友,好不容易你送上门,我还不赶紧抓住,我傻么?”   江妙云顿时懂了,一时间神清气爽:“哈!”   再没人比她更懂了。臭傲慢的陈宝音,在京城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也不是你的朋友。”她斜眼过去,“你就做梦吧。想跟我做朋友,你有资格吗?”   一个农女,六品小官的妻子,根本够不着江妙云交朋友的门槛。   再说,京城不会有人跟她交朋友的,江妙云如果跟她交朋友,会被别人笑死的。   她扒拉开陈宝音的手,扬着下巴,骄傲地坐在桌边。小丫鬟已经将椅子用手帕擦了好几个来回,真正是一尘不染。   “不过。”江妙云打量着桌上的食物,“你如果说出我们两个当中唯一的蠢货,我可以让你当跟班。”   当朋友是不行的。但是,当她江二小姐的跟班,勉勉强强够格。毕竟谁不知道,曾经的徐四小姐多么傲气?如今被她收服了,很有面子呢。   陈宝音垂着眼睛,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道:“为什么我们两个里头,非要有一个蠢货?就不能都是聪明美丽的仙子?”   江妙云双眸微睁,小嘴微微张开,神情呆滞。可,可不是吗?   “你,你臭不要脸!”她反应过来,涨红着脸,“哪有夸自己是仙子的?”   虽然大家心里都觉得自己美丽无双,但哪有说出来的?不羞吗?   “呸。”她忍不住道,“不愧是你!”   这事只有陈宝音干得出来,论脸皮,江妙云是拍马不及。   “尝尝。”陈宝音已经下手,从碟子里抓出一只炸麻雀,“我二哥亲自捉的,没来的人可吃不上。”   江妙云攥着帕子,犹豫了。   上上回聚会,她就听陈宝音说了,炸麻雀有多香。江妙云自小没吃过这样简单粗陋的食物,但是闻着好香啊!   正在她犹豫时,院门又被敲响了:“是顾家吗?”   “是,是!”顾舒容立刻应声,前去迎接。   江妙云也转过头,往门口方向看去:“谁来了?”   难道除了她,还会有人来吗?   “原来是江姐姐的马车。”一位模样温婉的少女走进来,瞧着江妙云,柔柔一笑。   江妙云挑挑眉,露出意外神色:“李娇儿。”   “宝音姐姐。”李娇儿又看向陈宝音,盈盈垂首。   陈宝音亦是意外,起身道:“李家妹妹。”   她和这位李娇儿,并不算熟。说过话,但既没有交情,也没结过梁子。   李娇儿是个很会为人的人,从不和人起争端,哪怕有人讽刺她虚伪、假惺惺,她也只是低头忍让,道一句:“姐姐说得是妹妹说得是。”一点火气也没有,吵不起来。   “来,坐。”陈宝音刚把炸麻雀放回碟子里,招呼着李娇儿坐下,说道:“我正跟妙云说这些菜的来历呢。”   “哦?”李娇儿露出好奇神色,看向桌上。   几只炸麻雀。   一小碟码放得整齐的小酥鱼。   一碟红黄掺半的野果。   还有几样点心,倒是常见的。   “麻雀是我二哥捉的。我写信回去,说要宴请好朋友,我二哥当仁不让,接了这个活。”她率先取了一只麻雀在手里,撕下一条腿,“撒了两大把秕谷,才捉了这些呢。”   麻雀很小一只,裹着面糊,炸成金黄色,看着就酥脆。   肉不多,但是闻着特别香。江妙云的口水直分泌,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我来一只。”倒是李娇儿,很是好奇,伸手取过一只。   两人都吃起来,只剩下江妙云。   她纠结不已,问李娇儿:“怎么样?”   李娇儿便笑道:“姐姐尝尝不就知道了?”   “哼,当我不敢?”江妙云鼓起勇气,拉下脸面,伸出了手。   麻雀的肉,跟鸡肉、鸽子肉都不同,格外有嚼劲一些。调料放的不多,只有少许盐巴,愈发衬托出肉质的香浓。   江妙云吃了一只,馋虫被勾起来了,但她强忍住了,拿手帕擦了手,说道:“不过如此。”   陈宝音看她一眼,李娇儿也看她一眼。   两人没说什么,继续吃。   “小酥鱼是我的学生捞的。”陈宝音继续介绍,“我没跟你们说过吧?我在村里,给一群孩子们当先生,教他们启蒙。”   江妙云和李娇儿都惊呆了:“你?当先生?”   时下不是没有女夫子。但她们家族繁茂,子弟众多,都有族学,请的夫子都是正经的读书人。   陈宝音一惯的风评是不学无术,居然能给孩子们当夫子?   江妙云脱口道:“你可别误人子弟。”   陈宝音吃完一只炸麻雀,又伸向小酥鱼,说道:“我再不成器,教人识字还能办到。”   江妙云怔怔的,陈宝音喂她一口小酥鱼,她都没反应过来,嚼了两口,被鲜香味征服了味蕾,才反应过来。   脸上一红,瞪过去:“谁准你喂我!”她都没说要吃,这个陈宝音,好无耻!该不会要给她下药吧?   “你自己没拒绝。”陈宝音惊讶道,“要不,你吐出来?”   那像什么话?江妙云狠狠瞪她,然后用力咽了下去。小酥鱼很好吃,她又拿起一条。   旁边,李娇儿低头抿笑。   “果子是我侄子侄女去山上采的,挑最好的送来了。”陈宝音往嘴里塞了条小酥鱼,站起身道:“我刚答应过妙云,亲自揉面,做香椿面给她吃。娇儿也来了,我给你也做一份。”   “你们先坐着,我揉面去了。”说完,转身往厨房里去了。 第122章 快乐   “宝音, 你怎么进来了?”厨房里,烧热水的顾舒容问道。   陈宝音低头挽袖口,说道:“揉面。”   顾舒容有些讶异,虽然平日里宝音常常帮忙, 比如择菜、洗碗等, 但动手做饭却是没有过的。   “揉面太费工夫了,我来吧。”顾舒容说道。   陈宝音已经褪下戒指, 净了手, 闻言抬眼笑道:“我亲自做,方显诚心。我来就是了。”   顾舒容一听, 便没有再说,将地方让给她。   陈宝音低头, 舀面进盆里, 慢慢加水。   顾舒容在一旁瞧着,她很有数的样子,并没有“水多加面、面多加水”的情况, 便放心出去了。   好久不下厨, 有些手生了,好在很快找回了感觉。   她如今力气大了许多,揉起面团, 并不怎么吃力。回想从前,揉好一团面, 鼻尖总要渗出些汗珠。   手下揉着面团, 陈宝音微垂眼睛。她今日设宴, 并不只是好强、不肯认输。   日子还长着, 江妙云等人如今奚落她, 是记得她。   等到她们出尽心中那口气, 她就会变成路边一株不起眼的草,她们路过都不会看一眼。任凭她生长着,被踩了,被拔了,也不会投来一瞥。   这怎么行呢?   若她只是一个农女,也就罢了,她们离得远远的,相安无事就很好。但现在不一样,她重新回到京城了。   院子里。   江妙云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娇儿,动作温吞,一只炸麻雀被她吃得慢条斯理,愈发显得诱人。   “你吃了两只了。”见李娇儿还要伸手,江妙云忍不住开口。   李娇儿抬眼,柔柔一笑:“宝音姐姐请我们来,就是吃东西的呀。”   她视线扫过另外几碟,常见的点心,全然不感兴趣:“反正这里没有旁人。”   吃就吃了,难道还会传出去,被人笑话不成?   江妙云心说,她倒是不会出去乱说。但如果她自打嘴巴,多吃一只炸麻雀,或者小酥鱼,李娇儿对人说怎么办?   可是,李娇儿吃得太香了。   狠狠心,江妙云也伸出手去:“你不能再吃了,谁知道这东西吃多了会有什么不好?”她抓住一只炸麻雀,“我替你吃。”   李娇儿含笑看过来,就在江妙云以为她会说什么,准备瞪过去时,只见李娇儿弯起眼睛,柔声说道:“那就多谢江姐姐啦。”   顿时,江妙云心中舒爽了。   她一只手拿着帕子,托着炸麻雀,另一只手准备撕,忽然想到什么:“不许跟陈宝音说。”   李娇儿没有问,点点头:“好。”   闻言,江妙云坦然吃起炸麻雀。外皮焦脆,肉质鲜美,真的很香!   过去的一年多,陈宝音想吃就能吃到吗?江妙云想起她说过的,在乡下自由无拘的生活,心中说不出的羡慕。   不过,想起陈宝音连玉绣坊的衣裙都买不起,穿戴和府上粗使仆妇一般,她又不羡慕了。   “她真的在给我们做饭?”吃完一只炸麻雀,江妙云好奇往厨房方向看去。   李娇儿亦目光闪动,好奇道:“香椿面,我曾在外祖家吃过。不知宝音姐姐做出来,味道如何?”   眼珠转了转,江妙云起身道:“瞧瞧去。”   小院不算大,走几步就到了。   江妙云站在厨房门口,就见身着华服的女子,袖口挽至肘间,露出雪肤。一双纤手揉动面团,沾满面粉,一时竟分不清是面粉白,还是她的手白。   “你真的会?”江妙云惊讶道。   陈宝音偏头看过去,挑眉:“你以为我真的是草包?”   都说她不学无术,可她既能当夫子,还会厨艺!江妙云太惊讶了,忍不住道:“那,你的名声怎么会传成那样?”   姑娘家想要说一门好亲事,名声很重要。谁都喜欢温柔、贤惠的女子,女红、厨艺、账本最好样样都会。   江妙云的女红、厨艺都寻常,但她看账本的本事不错,加上出身好,因此说的婚事不错。   “如果你早先露出这手,也,也不会……”她表情复杂。   李娇儿站在她身后,面露思索。   “不会被送走?”陈宝音知道江妙云想说什么,笑了笑,低下头,“幸好我没露出这手。”   假使她早先名声很好,一定早就订了亲。那她的身份爆出来时,夫家还认这门亲吗?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倒不如现在,清清白白,回到自己原有的位置。要嫁,也是嫁一个身份相当的人。   听了此言,江妙云顿时不知说什么好,眼神更复杂了。她发现,陈宝音似乎不像大家口中说的那样,她意外的很聪明。   不跟这样一个人交朋友,可惜了。江妙云这样想着,转身回到院子里。   李娇儿道:“宝音姐姐辛苦了。”   真是心思玲珑的女孩,陈宝音心说,对她道:“你们能来,便是给我脸面,我自也要做点什么,对得起这份心意。”   李娇儿听了,甜甜笑起来:“宝音姐姐客气啦。”   陈宝音做了一份香椿面,还拌了一碟香椿豆腐。   “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她将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来,“若是吃不惯,也不必勉强。”   两位千金小姐的碗中,只盛放少许面条,两三口的量。   上面撒着香椿末,是陈宝音用盐腌过的,为了保留香椿最原本的味道,并没放其他佐料。   “闻起来怪怪的。”江妙云嗅了嗅,拿起筷子。   这位大小姐从未吃过香椿,只吃了一口,眉头就皱起来,脸苦成一团。   “嗯,好吃!”倒是李娇儿,眼睛一亮,“这香椿真嫩!”   陈宝音便看过去:“你吃过?”   “在外祖家吃过。”李娇儿说道,面上惊喜又怀念的样子,“跟我外祖母做的味道很像。”   陈宝音有些高兴:“你喜欢就好。”   有什么比自己做的饭被人喜欢更高兴的呢?   “妙云不喜欢?”说着,陈宝音站起来,“我去为你盛一碗清汤面。或者,你想吃炸酱面、阳春面、酸汤面?”   江妙云仰头看去,只见一副清浅又真诚的笑容,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肌肤白里透红,很是青春貌美。   本是熟悉的模样,却不知怎的,又有些陌生起来。胸腔内滋生出异样的情绪,江妙云心想,从未有一个朋友,亲手为她做吃食,还任由她挑选。   “酸汤面。”她说道。   “好,你稍等我片刻。”陈宝音说道,快步往厨房去了。   她揉了很大一团面,不仅有她们吃的,还有顾舒容和兰兰的份,且担心不够吃,多做了些。   很快,她端着一碗酸汤面出来了。   “尝尝看。”   自然是好吃。   “还行。”但江妙云嘴硬,做出勉强能够入口的模样。   陈宝音笑笑。她知道自己的水平,玩笑道:“那就好,我还怕你饿着肚子回去,倒显得我待客不周了。”   什么啊?她如今回京,怎么说话总是这样软和,江妙云不自在极了,忍不住扭了一下,说道:“我车上带了吃的,饿不着。”   来之前,她就没打算吃东西。   想到吃了炸麻雀、小酥鱼,现在还要吃一碗面,不仅没饿着,还比平时吃得多,江妙云:“……”   “槐花汤来了。”很快,顾舒容端上来三份槐花汤。   槐花用面粉裹着,放薄油煎过,做成的汤色泽金黄,闻起来喷喷香。若是浇点醋,就更美味了。   李娇儿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期待来。   江妙云:“…………”   她神情复杂,看向陈宝音:“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吃胖。陈宝音,你的心真狠!”   陈宝音哈哈大笑起来。   巷子口,有几波人来了又走。   “什么?还没走?”不同府邸中,几位小姐纷纷露出相同的讶异,“再去探!”   陈宝音设宴,邀请了十几位旧相识。像崔如卉,根本没打算来。   有的人想来,又怕其他人不来,自己来了没面子。还有的人,已经来了,但是看来的人不多,于是又走了。   很好奇今日谁会去,也好奇这场宴会是否不欢而散,于是派家中仆人盯着。   这些仆人们跑了几个来回,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主家:“回小姐,江小姐和李小姐回家了。”   待了足足大半日!陈宝音到底准备了什么招待她们?!没有赴宴的,好奇极了。   而赴宴的江妙云和李娇儿,都心满意足地离去。   陈宝音准备的菜品,都是她们很少吃到的乡野菜品。不管怎么说,新鲜又美味,还不错。   之后,她们嗑瓜子,嗑了一下午——这瓜子也不寻常,是陈宝音的大嫂炒的,临走还带了一包回家。   她们一边嗑瓜子,一边听陈宝音说,她写话本的经历。   她们只看过话本,还从没听谁说,自己写过!陈宝音,怎么这么能折腾啊?   又是假千金,又是回乡下,又是当先生,现在还写话本!   偏偏,她写的那些桥段,还挺有意思。江妙云跟李娇儿听得入神,简直不想走。若非顾家太过简陋,两人简直想住下,抵足夜谈。   “等你写完,第一个喊我看。”临走前,江妙云正色道。拉着陈宝音的手,躲躲闪闪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就还是朋友。”   陈宝音用她丰富的经历,有趣的脑袋,征服了她。江妙云忍不住想,谁会笑话她跟陈宝音交朋友?   笑话的人,都是没眼力的人。陈宝音真诚又有趣,配当她江二小姐的朋友!   “好。”陈宝音含笑点头,看向前方走向马车的李娇儿,“我第二个才给娇儿妹妹看。”   最先来到的人是江妙云,她记得很清楚。   李娇儿却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她回身道:“那我就等着了。”   站在院门口,陈宝音目送两辆马车离去。   顾舒容说得对,她该有真正的朋友。以她的身份,想要和千金小姐们交朋友,远远不够格。而一点乡野小食,并不能讨好到她们。至于话本故事,亦只能维持暂时的友好。   她打算拉她们入伙。 第123章 对上   江妙云和李娇儿频频受邀请, 被问起那天发生的事。   “没什么。”李娇儿如此回答。   “想知道?我偏不说。”江妙云这样说道。   谁让她们不去?就不告诉她们。   两人口风严谨,让一众被邀请但没赴约的小姐们,好奇得不得了。   “只是个穷酸小官的夫人罢了,能准备什么好东西?”有人说道。   江妙云却不是傻的, 被激将就上当, 她反问道:“你既知道,还问什么?”   “我那日身体不适, 才没去成。好妹妹, 告诉我吧。”有人放软身段问道。   李娇儿一向是软和的性子,名声在外, 都知道她好说话。但这回,她咬着嘴唇, 一脸为难地摇头:“姐姐别难为我了。”   得。   这两个人, 谁都问不出来。   “同那样一个人来往,也不怕辱没了身份。”有人不高兴了,讥讽道。   若是从前, 江妙云兴许在意。但现在, 她丝毫不觉难为情:“谁也不许说她的坏话,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江二小姐交的朋友,不许任何人辱没!   这事传到长辈们的耳中。   江妙云被母亲叫去, 问她:“我听说,你同从前徐家那个假千金来往起来了?”   “是有这回事。”江妙云道, 她跟母亲一向亲密, 并不觉得被责问了, 还兴冲冲拉着母亲的手说道:“母亲, 帮我一个忙。”   江夫人好奇问:“什么事?”   “您帮我印一本书!”江妙云两眼放光, “我要卖书!”   江夫人名下有一间书肆, 开遍大江南北。她眉头微挑,问女儿:“怎么忽然想到卖书?”   江妙云和盘托出。   她那日听陈宝音说她写的话本,觉得很有趣,回来好几日了,还心心念念后续。   然后她想,陈宝音写话本,总是要印的。与其便宜了别的书商,何不便宜了她呢?   “母亲,这个故事不错吧?”将话本内容讲述出来,江妙云眉飞色舞地道:“亏不了的!”   她们家大业大,卖什么都不会亏。而若是火了,陈宝音可是欠她好大一个人情!   哈,陈宝音!说软话,算得了什么?做一碗面,又算得了什么?她要她系上围裙,给她整治一桌珍馐盛宴!   听得女儿解释,江夫人的神色放松下来:“原来如此。”   “母亲同意我与陈宝音来往了?”江妙云不傻,知道母亲叫她来,是因为什么。拉起江夫人的手,晃动起来。   江夫人道:“她的名声可不好。你与她来往,不怕带累自己?”   “名声又不能当饭吃。”江妙云轻嗤一声。她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啊,跟陈宝音是半斤八两,从前两人针锋相对,难道只是陈宝音的错吗?   说陈宝音骄纵任性,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比陈宝音还多了一个没脑子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跺跺脚,咬唇道:“等我的书火了,看谁还说我没脑子!”   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江夫人爱怜地抬手,将她脸畔的碎发掖至耳后:“你想得通就好。”   名声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她女儿才不需要。   “那母亲是答应我了?”江妙云高兴地道,“答应我跟陈宝音来往,还答应帮我印书?”   江夫人道:“印书可以,但在商言商,她如今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新人,润笔费不会给许多。”   “嗯嗯。”江妙云点点头,很分得清里外,“等她出名了再说。”   闻言,江夫人彻底放下心来。   “陈宝音,你要如何谢我?”江妙云驾车前来,站在小院中,下巴抬得高高的,满目得色。   她得到母亲首肯,高兴得不得了,根本耐不住,要跟陈宝音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陈宝音满脸惊喜,感动不已,上前抱住江妙云的手,“妙云,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闻言,江妙云的下巴抬得更高了,说道:“我是不是对你最好的朋友?”   “你不仅是我最好的朋友。”陈宝音看着她,真挚地说道:“还是我第一个朋友,至今唯一的朋友。”   这话就有些沉甸甸了,江妙云的下巴抬不起来了,不好意思地抿着唇,嗔道:“你啊,就是不会说话,不然早就有朋友了。”   从前她多傲气啊?跟谁都不屑讨好。满京城里,来往的千金们,没有一个跟她处得好。   “我那会儿啊,”陈宝音笑了笑,“傻呗。”   江妙云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你傻!”呵呵,没脑子的陈宝音,她才是没脑子的那个。   两人进屋说话。   被认可是第一个朋友,还是唯一的朋友,这让江妙云感觉很不同。看着从前不对付的人,只觉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说话都柔和起来了:“我想着,你这个故事可以出上下部。下部你慢慢写,不着急。上部润一润,咱们先出了。”   陈宝音点点头:“好,听你的。”   江妙云不由得腰杆都挺直了,心里暗暗称奇,现在的陈宝音怎么如此识趣,叫人看着顺眼呢?   “你不问问润笔费?”她看过去道。   陈宝音说道:“我只是个新人,还没有名气,有书肆肯出我的书,已经是意外之喜。润笔费,有就很好了。”   江妙云原本就没打算给她很多,但是听她这么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她还是分得清公私的:“既如此,我让管事来和你谈。”   “好。”陈宝音点点头,感激地道:“多谢你了,妙云。”   江妙云摆摆手:“朋友嘛,不必见外。”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说起上次宴会后,许多人都打听那日的情形,江妙云得意不已:“就不告诉她们。等书印出来了,我还要让她们买。”   等她们看完上部,念念不忘下部时,她早就看完书稿了,想想就快活!   三日后,书肆的管事来找陈宝音谈润笔费。   陈宝音恰好整理完上部的书稿,交由管事看过,管事道:“文笔虽稚嫩,胜在活泼有趣。若依着书肆的规矩,只能给出十五两的润笔费。但夫人乃我们家小姐的好友,可酌情给到二十两。”   文笔稚嫩?陈宝音面上泛热,心中羞惭。怪她曾经不好好读书,文采逊色。若是顾亭远来写,肯定不止这个价格。   “多谢。”她轻轻颔首,接受了。   管事带走了书稿,陈宝音送客后,便将二十两银子拿给顾舒容看:“姐姐,咱们的菜钱有了。”   顾舒容自从进京后,因为菜价,时常焦虑,还点灯做绣活。她不让说,但兰兰跟她住一屋,悄悄告诉给陈宝音了。   “你少做些绣活罢,太伤眼睛了。”陈宝音佯作严肃道。   顾舒容知道她卖了书稿,喜得不得了:“宝音真能干。”   她写一部书,要花上三个月左右。上部卖了二十两,下部不会比这个少。一年只写一部,也有几十两银子呢!   “加菜,晚上加菜!”她喜悦道。   傍晚,顾亭远下差回来,看到一桌丰盛的饭菜,他挑眉道:“有什么喜事?”   “宝音,你说。”顾舒容挤挤眼。   陈宝音偏头,脸上满是笑意:“我的书稿卖掉啦!”   顾亭远知道她在写书,有时候她思路不畅,还会征求他的意见,闻言高兴道:“恭喜陈先生。不知卖得银钱几何?”   “二十两!”陈宝音挑眉道,“多亏了江妙云。”   顾亭远提箸,夹菜给她,笑道:“陈先生交友有方。”   “呸。”陈宝音瞪他,“少埋汰我。”   她跟江妙云交朋友,是抱着目的的。包括江妙云找书商,也是因为她那句“不经心”的抱怨:“我让顾亭远找门路,他哪忙得开。”   “并没有埋汰。”顾亭远笑容温和,看向姐姐和兰兰,“大家说,陈先生是不是交友有方?”   顾舒容亲眼看到宝音下厨揉面,交际了大半日,送走人后口干舌燥灌了一壶水,她点点头:“宝音心好,聪明,交的朋友也好。”   兰兰更是直点头:“姑姑厉害!”   陈宝音看着家人们明亮充满喜爱的眼神,不禁抿唇笑了:“吃饭,吃饭。”   她跟江妙云交朋友,的确抱着目的。但是,江妙云已经成了她的朋友,她就会真心待她。   二十两银子,全都拿出来,也不够给江妙云买条衣裙的。她花了两天时间,细心雕刻打磨了一根竹签,作为书签送给江妙云。   江妙云收到后,心里欢喜极了,偏偏嘴硬道:“哼,勉勉强强吧。”   回头就跟李娇儿显摆了,她嘴上不说,行动处处都在说:虽然咱们都是陈宝音的朋友,但我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李娇儿有点羡慕。但是,她想了想自家的情形,不禁神情黯然。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   这天傍晚,顾亭远回到家,脱下汗湿的公服,换上家常衣衫,掬了捧水洗脸,才道:“我有位同僚的孩儿办百日宴,咱们要准备一份贺礼。”   陈宝音点点头:“晓得了。”   提起孩子,她就想起自己,想起杜金花说,他们早日生下自己的孩儿才是正经。   但觑着顾亭远的神色,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她慢慢放下心来。   过了两日,陈宝音携礼去贺喜。   那位同僚家的是个小公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众人都在逗,说着吉祥话儿,陈宝音也跟着说了几句。   “这位便是顾夫人?”忽然,有人走到她不远处,声音带着打量。   陈宝音转头,便看到一位穿着打扮格外华贵的年轻女子。她微微挑眉,问道:“请问你是?”   “夫家姓冯。”那位年轻夫人说道。   陈宝音心头一动,面上不显:“冯夫人好。”   姓冯,如果她没记错,顾亭远那个被“抢”了状元名头的大才子同僚,就叫冯文炳。   “见面不如闻名。”冯夫人淡色打量她,“不过如此。”   陈宝音:“……”   闻什么名?怎么就不过如此了?   “我很想对夫人说,闻名不如见面。”她面带歉意,“只可惜,我不曾闻过夫人的名。”   冯夫人立时变了脸,沉沉看着她,忽然冷笑:“倒是,谁有顾夫人的名声大,假千金的名声传遍京城。”   揭她老底啊。   陈宝音微微垂眼,随即淡笑道:“都是一些长舌妇,动辄将‘假千金’三个字挂在嘴边,这才传得满京城都是。”   “牙尖嘴利!”被骂长舌妇,冯夫人气得脸色发青,伸手指着她,“难怪姓顾的目中无人,原来他还有个眼高于顶的妻子,真是一丘之貉!”   陈宝音确认了,这就是冯文炳的夫人。她神色淡淡,说道:“我再怎么,也没有在别人大喜的日子挑事,给人添堵。冯家的家风,叫人不敢恭维。”   “你,你!”冯夫人指着她,脸色变来变去,视线扫过场中,发现主人家的脸色已经很勉强,顿觉血气上涌,“好,好!”   她沉沉盯着陈宝音,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陈宝音笑了笑,没有应声。   未过几日,陈宝音收到请帖,冯夫人办赏荷宴。   受邀请的不仅有冯文炳同僚们的家眷,还有一些陈宝音意想不到的人。   比如崔如卉,许兰心。   比如徐琳琅。 第124章 对话   这是一场鸿门宴。   入目所见, 全是对立之人,并无友方。   “瞧瞧,顾夫人来了。”八角凉亭内,冯夫人着鲜艳牡丹花枝的裙衫, 手里摇动着锦绣团扇, 向前一指。   陈宝音对上她的目光,轻轻抿了抿唇, 提起裙摆, 迈上台阶。   “冯夫人安。”她微微垂首。   又看向旁人,一一打招呼:“崔姐姐, 王姐姐,程妹妹……”最后, 视线落在徐琳琅的脸上, 轻轻颔首。   徐琳琅与她,生在同一日。至于谁先谁后,陈宝音曾做过一场梦, 梦中她没有离开徐家, 与徐琳琅同是侯府千金,自然要论大小。她比徐琳琅早出生半个时辰,仍是徐四小姐, 徐琳琅则是徐五小姐。   但这一世,并没有人为她们的出生排个先后, 她应当不知徐琳琅的大小, 称姐姐叫妹妹, 都不合适。   众人依次回应。   也有不回应的, 仿佛听不见一般, 兀自与身旁之人说着话儿。   徐琳琅着一身杏色薄衫, 生得秀丽柔婉,气质静雅端庄。似乎不耐热,手里捏着一方丝帕,时不时蘸蘸鼻尖儿。   瞧见陈宝音打招呼,她唇角轻轻扬起,微微点头。   冯夫人一直注视着,见状说道:“哟,徐家妹妹,恐怕不认得顾夫人吧?”   陈宝音一听,就知道她要挑事。   在座其他人,纷纷竖起耳朵,或正大光明,或状若无意,观察起来。   “姐姐是说?”徐琳琅看过去,面上微讶。   冯夫人轻扯嘴角,斜眼看向陈宝音:“这不就是鸠占鹊巢,害得你流落乡间十五年的罪魁祸首?”   徐琳琅捏着丝帕的手指紧了紧,眼底闪过一道流光,随即轻声说道:“冯姐姐误会了。此事另有隐情,并非大家所知的那般。”   又看向陈宝音,说道:“此事怪不得顾夫人,原与她不相干的。”   两人被调换,原是侯夫人年轻时处置了一名婢女,那婢女有个要好的姐妹,挟恨报复。   此事狠狠打了侯夫人的脸,她管家不严,识人不清,才令侯府出了此等丑事。   徐琳琅试图用隐情,遮盖过去,挽回淮阴侯府的颜面。但冯夫人嫉恨陈宝音,不知是没察觉她的用意,还是察觉了但是不在乎。   竟道:“怎么不相干?该吃苦的是她,但你代她吃了十五年的苦。你问问她,可愿向你磕十五个响头,向你赔罪?”   此话一出,场中哗然。   众人面面相视,都觉得冯夫人咄咄逼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如此折辱人?   “冯夫人!”徐琳琅的眉头蹙起,有些不快,“这是我们徐陈两家的事!”   她在警告冯夫人,再胡闹下去,她就要生气了。   然而冯夫人不在意她生气不生气,奚落道:“我好人之心,你竟不识了。”   徐琳琅不说话了。   但是,神情隐隐生气。   “顾夫人,你怎么说?”见徐琳琅不出头,冯夫人有些失望,立刻将矛头对准陈宝音。   她挑事的意图真的太明显了。   简直是急不可待,一刻钟都不想等。就连面子情都不顾,上来就是一通刁难。   感受着一道道好奇、怜悯、幸灾乐祸、冷漠的眼神,陈宝音掐着手心,深呼吸,然后笑了。   看向冯夫人,挑眉道:“我家顾亭远究竟出了什么风头,压过了冯大人,你身为他的妻子,竟如此气愤,非要寻我的不痛快?”   此话一出,冯夫人脸色大变,猛地坐直身体,指着她喝道:“你胡说八道!”   “呵。”陈宝音倚在廊柱上,帕子轻轻扇动,“我以为你会说‘你在说什么,谁是因为这个’。”   一句“胡说八道”,与恼羞成怒有何异?   她看过去,面含轻视:“冯大人比不过我家顾亭远,努力上进就是,你寻我不痛快做什么?认定冯大人一辈子比不上顾亭远了?”   “住口!”冯夫人怒道,气得脸色铁青,“顾亭远算什么东西!”   陈宝音懒洋洋扇动着帕子:“既如此,科举考不过他,差事做不过他的冯大人,岂不是连‘什么东西’都比不上?”   冯夫人已经气得脸色又青又红了,整个人坐不住,腾的站起来,手指都在抖:“好大的胆子!陈宝音,你以为你现在是谁,还是徐四小姐吗?我捏死你,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   这倒是句实话。陈宝音心下微寒,面上渐渐没有表情,看过去道:“是啊,是啊,把比不过的人统统捏死,你们便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人了。”   好噎人!冯夫人指着她,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眼神恨恨。   自打陈宝音来了,她就没讨着好!   “哈!”半晌,一片寂静的凉亭中,传出一个似气急了的声音,“牙尖嘴利。你在淮阴侯府长到十五岁,就学到怎么逞口舌之快了吧?”   她似终于找到辖制之法,面露得色:“难怪徐家不要你,把你赶出门!”   本就寂静的凉亭中,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陈宝音扇帕子的手顿住了,倚在廊柱上的身躯也僵硬起来,缓缓转过头,目光似冰锥,射向冯夫人。   “哈哈!”冯夫人见状,却快意地大笑起来,“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泼妇,陈宝音!”   她眼中渐渐流露出恶意:“也就一个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的顾亭远,瞎了眼娶你。”   说着,她愈发感到快活,声音轻快:“等他日后出息了,第一个瞧不上的就是你!”话出口,她才发觉不对,这不是上赶着捧顾亭远吗?   “若是他没出息,最恨的就是你,你瞧瞧你,生就一张克夫相,顾亭远就是因为你才官运坎坷!”她高傲道。   陈宝音的眼神已经从冰冷,不敢置信,愤怒,转为了怜悯。   疯了。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视线扫过四周,“今日我若活着回到家,就跟顾亭远说,若我死了,就是冯夫人踩死的。若他官运不畅,就是冯大人从中作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冯夫人敢把她怎么样?   就算在座的都是她的对头,但崔如卉等人却不傻,平日里斗斗气、掐掐尖是生活调剂,目睹人命案子却是没可能。   “你——”发泄痛快的冯夫人,终于冷静下来。她立刻否认道:“少胡说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出手?”   又说:“至于姓顾的,哼!”她语气不屑,满是瞧不上,“也配被我炳哥看在眼里?”   陈宝音神色淡淡:“我以为冯夫人瞧得上我,才请我来赏花。既然如此,就请恕我先行告退了。”   说罢,转身就走。   当她稀罕参加这什么破赏花宴?余光扫过走廊两边的池子,以及开得清丽的荷花。总有一天,她也会有修建得漂亮的园子,栽种一池荷花。   冯夫人看着她的背影,脸色微暗。   今日本想奚落陈宝音一通,却没想到,分毫便宜也没占到。再让她待下去,谁知这破落户会说出什么话来。   “我有些不适,也告辞了。”徐琳琅站起来,对冯夫人点点头,缓步走下台阶。   她走得不快,跟陈宝音有一段距离,看着并不像追随陈宝音而去。   冯夫人脸色冷冷的,说道:“破落户就是破落户!”   众人不知她说的是陈宝音,还是徐琳琅,又或者二者兼有。   静了静,便重新打开话题:“姐姐这里的点心,吃着凉津津的,加了什么?”   冯夫人听了,阴沉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亮色,答道:“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不过是一点……”   走出八角亭后,徐琳琅仍然不远不近地缀在陈宝音的后面。   一直到离开冯府。   陈宝音才停下脚步,对她道:“多谢。”   徐琳琅在后面,冯夫人便是想做些什么,也要忌惮一下。   “养母可还好?”徐琳琅没有跟她客套,张口问道。   陈宝音看着她,这会儿的徐琳琅跟刚才有些不同了,柔婉温柔从她脸上褪去,多了几分疏冷和淡漠。   “托福。”她亦淡淡道,“过得比从前好多了。”   徐家派人送去银两,改善了陈家的生活,也让一家人有了底气读书、做买卖,杜金花的精气神都变了。   她这话里含刺,是在说徐琳琅还在陈家时,杜金花过得并不好。   徐琳琅抿抿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马车。   侯府千金乘坐的马车,自然是华丽的。就连拉车的马,都矫健壮硕。   陈宝音目送马车远去,也转过身,回家。   在冯府的一番交锋,算不得久,但着实心累。她路过摆吃食的小摊,都没兴趣驻足。   回到家,兰兰给她倒茶,顾舒容则问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有人难为你?”   陈宝音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所以提前告辞了。”   顾舒容便有些担忧,伸手摸她额头:“可是中暑了?”这天气酷热的,静坐不动都要流一身汗。   陈宝音没辩驳:“许是。”   “快躺着,我给你煮碗绿豆汤来。”顾舒容忙道。   她出去了,陈宝音便起身,往床上躺去了。   兰兰观她神色,抿唇跟到床边,为她脱了鞋,小声道:“姑姑,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陈宝音躺下,说道:“我遇见琳琅了。”   兰兰一愣。   眼睛垂下,眨了眨,把鞋子摆好:“她欺负你了?”   陈宝音看向她,不答反问:“她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兰兰低头说。顿了顿,“但这么久不见,书上说人心易变,我也不知她如今什么样了。”   从前的琳琅,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姑。兰兰跟她不熟,只知道她脾气好,总是温声细语的。爷奶吵架,她温声细语的劝。爹娘争执,她也是柔声细气的劝。她受了伤,姑姑看见了,便柔声嗔她:“怎么这样不小心。”   兰兰觉得琳琅姑姑很好,虽然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她没欺负我。”陈宝音笑起来,揉揉她的脑袋,“不仅没欺负我,还帮了我。”   兰兰一听,顿时心里一轻,抿嘴笑了。 第125章 怒骂   陈宝音带着兰兰念了两页诗, 说了会儿闲话,顾舒容便端着绿豆汤进来了。   汤已经在井水里浸过了,喝下去,一路凉津津到肺腑, 使人精神一震, 不由大呼舒坦。   在外面受的气,仿佛都消散了大半。陈宝音将碗递回给顾舒容, 便躺下歇息了——她如今可是“中暑”的人。   “咱们出去吧。”顾舒容端着空碗, 一手扶着兰兰肩头,两人走出去了。   陈宝音的确累了, 很快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正是前世的样子, 她被指出不是徐家血脉,真千金徐琳琅刚刚进府。   见侯夫人待徐琳琅百般关切,她心中又惧又嫉, 拼命表现自己。最终人人厌恶, 被绑起送走。   这一次,陈宝音知道自己在做梦。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徐宝音”,看着她用尽手段, 想让人记得自己也是侯府小姐。看着自始至终不争、不抢、不恼、不恨的徐琳琅,成为人人赞叹的侯府千金。   她真是个聪明的人, 半梦半醒中, 陈宝音心想。有些怅然, 有些酸涩, 又释怀了。不怪养母喜欢徐琳琅, 她的确比自己更值得人喜欢。   还好, 她有杜金花。想到杜金花和徐琳琅的十五年母女情分,陈宝音动摇了一下,很快又坚定了。她了解杜金花,如果杜金花疼爱谁,一定是因为那个人是她的孩子,而不是那个人多么出众、懂事。   还有,她有顾亭远。别人再怎么出众,可顾亭远喜欢的人是她。这样想着,噩梦一样的光景与人物统统退出她的梦境,得以沉沉睡去。   “你回来啦。”傍晚,顾舒容打开门,对走进来的弟弟说道:“宝音看着不大好。”   一只脚刚迈进门的顾亭远,立时顿住了,眼神一凝:“怎么?”   顾舒容道:“她去参加一位夫人的聚会,没多久就回来了,瞧着神色不好。她说是中暑了,但我瞧着……”说到这里,顾舒容摇摇头,低声道:“她许是怕我担心。你回来了就好,快进屋瞧瞧,看她醒了没有。”   顾亭远点点头,大步往屋里去了。   陈宝音还睡着。   乌发散了满枕,白净的脸庞透着粉意,身上只搭了一角薄被,睡姿倒是舒展。   顾亭远松了口气。关了门,轻手轻脚地换下公服,又撩起清水洗了脸,这才坐在床边,两指捏住妻子挺翘的鼻尖。   呼吸不畅,陈宝音很快醒来了。睁眼看见床边坐着的人,拱动身子,往他身边挪去,脸贴着他的腿:“你都回来啦。”   “睡这么久,晚上不睡了?”顾亭远拢了拢她散乱的长发,放在一边。   陈宝音眼睛半睁,声音还有些含混:“不睡,赶稿子。”   最近天热起来,陈宝音很没耐心坐下写东西。而且,交际应酬也多起来了,时间很紧张。   顾亭远轻笑,说道:“蜡烛不费钱啊?”   一个激灵,陈宝音彻底醒过来,支起身子,往他腿上狠狠捶了一拳:“还说!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今天受了大委屈?”   眼神一动,顾亭远做出好奇神色:“哦?究竟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个姓冯的……”陈宝音一骨碌坐起来,开始说起白天的情形。   她捏着拳头,一下下捶枕头,好像那就是冯夫人。即便白天没吃亏,都顶回去了,可她还是很生气。   顾亭远听着,眼底涌动怒意。握住妻子的手,垂眼道:“让你受委屈了。”   陈宝音抬眼看着他,说道:“你好好办差!用心点!早日升官!要比姓冯的官大!我要让那泼妇见了我,只能忍气吞声!”   否则,不解心头之恨!   顾亭远听着,不由想到前世。一开始,她也想让他做大官。   “好。”他点点头。   陈宝音得他应承,心情好了一分。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升官,哪有这么容易的?   “你小心姓冯的。”她软了身子,靠在他肩头,仰起头,戳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都说他光风霁月,才情过人,我看就是个小人。”   比他们以为的还要小人。   顾亭远点头:“我会的。”   他嘴上说着,待到次日,他来到翰林院,张望一圈,提声道:“冯文炳那个卑鄙小人呢!?”   哗!   这一下子不得了,众人都看过来。   往常顾亭远来到翰林院,都是跟同僚们打声招呼,和和气气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做事。今儿是怎么了?冯文炳怎么得罪他了,把人逼成这样?   “他还没来。”有位大人说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一大早就怒气冲冲的?”   顾亭远冷哼一声,充满不屑与厌恶地道:“他平日里刁难我,也就罢了。无耻之辈,竟怂恿他夫人,刁难我夫人!”   说话时,他咬紧牙,腮边肌肉鼓起,一张清隽的脸庞硬是显出锋锐来:“我夫人出身寒微,确是不如他夫人家世显赫,但她竟然说‘我捏死你,就如捏死一只蚂蚁’,未免欺人太甚!”   此话一出,在场的大人们纷纷目露惊色:“此话当真?”   “无半字虚言!”顾亭远一脸怒色,仿佛恨极了冯文炳,“当时不止内子一人,都可以作证。”   众人面面相视,都觉得冯文炳的夫人过于狂傲了。   就连一直站在冯文炳那边的官员,都无话可说了。心里暗道,此妇真是蠢不可及,竟然当众说出这等话来。   “是吗?”也有人不信,“莫不是顾夫人做了什么,惹了冯夫人不快,才在气急之下脱口而出?”   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都不在场,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岂能听顾亭远的一面之词。   面对一道道视线,顾亭远冷冷道:“我夫人出身寒微,素来谨小慎微,从不敢与人争锋。她活腻了,胆敢得罪家世显赫的冯夫人?”   那人道:“谁知道呢?顾夫人出身寒微,许是嫉妒冯夫人家世显赫,挑衅在先呢?”   顾亭远朝他看过去,眼神鄙夷:“刘大人,你究竟是昧着良心一味维护冯文炳,还是眼瞎心盲当真如此觉得?”   “你说什么!”那位刘大人沉下脸。   “本人不才,区区状元而已。身家清白,长相周正,年仅二十有二。”顾亭远抬起下巴,神态高傲,“在下除了家世比不过冯文炳那厮,还有何处比不得?我夫人有何可嫉妒?”   他比冯文炳年轻,比冯文炳有才华,比冯文炳更受皇上赏识。他前途无量,宝音嫁与他,并不低别人半头。   一旁,众官员不由点头,是这个理。   刘大人也觉语塞,但他面子上过不去,嘴硬道:“女人家的心思,你怎么懂?”   顾亭远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的确不如刘大人,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最懂女人心思。”   “你!”刘大人变了脸。   顾亭远却不理他,因为他看到冯文炳来了!   “冯文炳!尔等卑鄙小人!无耻之徒!”他怒喝一声,大步上前,袍角猎猎,“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世家子弟冯文炳,自小被称赞追捧,养出一身高傲风流气。他昨日宿在娇妾房中,一脸春风得意,还在心中想着,如顾亭远这等下贱之人,几辈子才能拥有红袖添香的福气?他也只配娶一个粗俗的农女。   “你胡说八道什么?”迎面一顿喝骂,令他皱起眉头,“顾亭远,你疯了!”   顾亭远走到他面前,攥着拳头,眼底满是冰凝:“我疯了?你纵容妻子辱我之妻,简直下作之极!无耻之极!若不道歉,我将上告皇上,请皇上还我公道!”   冯文炳目瞪口呆,简直一头雾水,拧起眉头道:“你胡说什么?谁辱你妻子?你不要血口喷人。”   顾亭远道:“你还不承认?我知道你嫉妒我,你嫉妒我夺了状元之名,使你京城才子的名声名不符实,但你平日里打压刁难我就罢了,为何累及家眷?”   他指着冯文炳,一副气极的样子:“堂堂探花,心地肮脏、卑鄙、阴暗、无耻!如阴沟老鼠!令人鄙夷!”   冯文炳被骂得脸都绿了,来时的春风得意彻底没有了,又气又怒,打掉他的手道:“你疯了!”   “我疯了?你可敢与我对质?”顾亭远拔高声音。   看着他发狠的样子,冯文炳不由得皱眉,心里打鼓。难道妻子当真做了此事?   “好了,好了。”有大人过来,打圆场道:“办公时间,不要说这些闲话。等下了差,随你们找个地方,解决此事。”   冯文炳刚要接话,被顾亭远抢了先:“我没心情!此人平日里刁难我,百般为难,我都可以忍。但他指使妻子辱我爱妻,我不能忍!”   “谁指使了?”冯文炳皱眉高声道,此人当真满口胡言,刚还说纵容,现在就说指使了,“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了。”   “今日,此事若不了之,我,我一头撞死!”然而顾亭远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案桌,眼睛发红道。   冯文炳:“……”   众大人:“……” 第126章 远扬   “顾亭远!”傍晚, 陈宝音扑上前迎接,“你回来了!”   她两眼亮晶晶的,看得顾亭远眼底温和,接住她道:“有什么好事, 叫你如此欢喜?”   “嗯!”陈宝音先重重点头, 然后拉着他的手,快步往屋里走, “你不知道, 冯府送来了帖子,那位眼高于顶的冯夫人要给我赔罪呢!”   书桌上, 摆放着一张做工精美的请帖,陈宝音拿起来, 指着上面的字给他看, 笑得眼睛弯弯:“瞧见没有,上面写着‘赔罪’呢!”   下午时,冯家使人来送请帖, 陈宝音本想接过扔了, 但随意一瞥,看清帖子里的内容,顿时惊讶了, 才没有丢。   昨日还嚣张狂傲的人,今日便送来了请帖, 陈宝音有些不满, 坐在桌边道:“既是赔罪, 便当上门才是。哪有我上门去, 听她赔罪的理儿?”   顾亭远换回常服, 笑了笑道:“咱们家, 就这么大的地方,招待不了许多人。去冯家,便不用你张罗茶点宴席,不是乐得轻松?”   陈宝音听着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觑他道:“招待许多人?哪来的许多人?”   顾亭远便笑,走过来从背后揽住她,下巴抵在她发心:“她当着谁的面辱你,自然要当着谁的面向你赔罪。”   噌的一下,陈宝音的眼睛亮了,抓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道:“是你?”   她就说,好端端的,冯夫人怎么忽然要向她赔罪。   “你怎么办到的?”她不禁好奇。   顾亭远眼神闪了闪,答道:“舌战群儒,据理力争,邪不胜正。”   陈宝音当真了,不禁佩服又喜欢地说:“顾亭远,你真厉害。”   顾亭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在同僚面前豁出脸面,不就为了这句话吗?拥紧她,说道:“求娶时,我应过的。”   他说过,不欺负她,也不让别人欺负她。   “你,你过来。”陈宝音忍不住说道,站起身,拉着他往床边走。   顾亭远料到什么,嘴角上扬,偏问道:“什么事?”   “好事!”陈宝音说着,把他按在床上。   正打算叫两人吃饭的顾舒容,在屋门口没听见说话声,便没进去,退了回来。   “容姨,怎么不叫他们?”兰兰好奇道。   顾舒容拉住她的手,往自己屋里走:“他们议事呢,等会儿吃饭。”   兰兰的眼睛眨了眨,点头道:“哦。”   三日后。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顾家门口,仆人说道:“顾夫人,请上车。”   既是冯夫人要赔罪,自然是冯家派人来接她。   “嗯。”陈宝音微微颔首,牵着兰兰的手,上了马车。   今日是冯夫人给她赔罪,宴上不会闹出风波,正好带兰兰去吃吃喝喝。   上了马车,兰兰有些紧张,握着她的手不放。   陈宝音在她耳边低声说:“她们都是手下败将,打不过我,也打不过你姑父。咱们今日是座上宾,放宽心。”   兰兰小声说:“我怕给姑姑丢人。”她只是个农家丫头,虽然跟着姑姑学了些礼仪,但出身让她忍不住自卑。   “你姑姑我从前是京城一害,没什么好名声。”陈宝音在她耳边小声说,“现在也没人看得起。你放心好了,你不会给我丢人。”   她轻轻揪了揪侄女的小辫子,说道:“你姑姑的人啊,都被姑姑自己丢尽了,没有可给你丢的了。”   兰兰便忍不住笑。她知道姑姑是为了哄她不紧张,才这样埋汰自己。但还是放松了一点,点点头:“嗯。”   马车平平稳稳地驶进冯家。   直到陈宝音来到冯夫人面前,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冯夫人,别来无恙。”她微微笑道。   冯夫人的脸色却不很好,死死揪着帕子,脸蛋有些狰狞:“托福。”   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然把陈宝音恨极了。那日冯文炳回到家,把她好一通训斥,虽然关着门,但外头的丫鬟婆子全听见了,叫她好没脸。   这些全都拜陈宝音所赐!   陈宝音不知道。她被顾亭远误导了,以为他当真是“有理有据”的斥责了冯文炳,让冯文炳理亏,不得不责令妻子赔罪。   “王姐姐,程妹妹……”她依次向凉亭内的其他人打招呼。   崔如卉没有来。   徐琳琅也没来。   陈宝音只一想,就知道了原因。这两位都是心内傲气之人,上回发生了那种事,只怕以后都会避着冯夫人,不与她来往。   但是没关系。只要有一个外人在场,冯夫人就会很难堪。陈宝音想想就高兴,拉着兰兰在身边坐下。   有人问道:“这位是?”   “我娘家侄女。”陈宝音回答,低头摸摸兰兰毛茸茸的辫子,“你们也知道,我出身寒微,娘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我这侄女,不过识得几个字,会念几首诗,我就爱不释手地带在身边。”   她都这么说了,别人还能说什么?只好夸赞:“贤侄女都会背什么诗?”   兰兰看了姑姑一眼,获得姑姑的鼓励,便依言答了起来。   诸位小姐夫人都不是冯夫人那样盛气凌人的,一个个比谁都在意名声,纷纷夸赞兰兰“秀外慧中”“聪明伶俐”“美人胚子”,一时气氛好极了。   陈宝音便看向冯夫人,眼中含笑。   冯夫人见她看过来,面色更扭曲了,想说什么,勉强压制住,低声道:“你适可而止!”   “夫人说什么,我没听清。”陈宝音笑道。   这粗鄙农妇!冯夫人心中骂道,想起冯文炳的话:“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把她给我哄好了,再让我在外头丢脸,你且等着!”   哄不好陈宝音,她就会跟顾亭远说,顾亭远便会找冯文炳。到时,没脸面的还是自己。   咬咬牙,冯夫人垂眼,端起桌上茶杯,从牙缝里挤出来:“前几日,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这话算不上多么诚心实意,但对冯夫人而言,已经是极其屈辱了。   陈宝音没有放过她,从桌上拿起一只莲蓬,慢慢掰着,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觑了一眼,“有些人,你以为得罪的起,实则不是呢。”   她谦逊有容,大度表示不在意,一副与冯夫人重修于好的态度,就真的能够获得冯夫人的友好吗?   不可能的。   她让冯夫人受了这样的“屈辱”,冯夫人一定怀恨在心,就像一条毒蛇,冷不丁就会窜出来,咬她一口。又何必让自己不痛快,说些违心的话?   “这句话,还给你。”冯夫人捏紧茶杯,脸色难看得厉害,阴沉沉盯着她道:“有些人,你得罪不起!”   眼下看,是她向陈宝音赔罪。但这是因为她大意了,下次,可不会让他们捉到把柄!   陈宝音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衣角被攥紧。偏头一瞧,兰兰正紧张地看着她。   “你别吓我。”她握住兰兰的手,仰头对冯夫人道:“我胆小,你一吓唬我,我回到家就要向顾亭远诉说了。”   冯夫人的脸色像吞了苍蝇一样,捏紧茶杯,嘴唇动了动,半晌憋出一句:“我好心劝你,你不听就算了。”   她和冯文炳成亲不久,不想让冯文炳觉得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日,她得哄好陈宝音。   闻言,陈宝音笑了:“原来如此。那就多谢了。”   一场赔罪宴,和乐融融。   陈宝音带着兰兰,采了莲蓬,喝了莲心茶,吃了一肚子大户人家才做的精致点心。   临走时,陈宝音问兰兰:“冯夫人手上的玉镯好不好看?等你长大了,姑姑也给你买一对。”   冯夫人铁青着脸,把玉镯退下来,送给了兰兰。   陈宝音很惊讶,说道:“这使不得。夫人这玉镯,成色极好,没有搭配的耳坠和发簪,单独戴着不像样。我们还是不要了。”   冯夫人已经气得,好悬没厥过去,又把头上的玉簪拔下来,耳坠卸下来,一同送与她。   “哎呀。”陈宝音顿时不好意思道,“我们兰兰还小,小孩子家家的,混吃混喝就是了,夫人赏她这些,实在用不着。”   一套心爱的首饰都送出去了,还差几份点心吗?于是,又让仆人包了一食盒的点心,交由她们带回去。   “夫人的心意,我收下了。”陈宝音提着食盒,领着侄女,“我今天过得很开心,从前的不愉快,我全都忘了。”   她忘了,冯夫人可忘不了。胆敢讹她的首饰,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陈宝音!”她从牙缝里挤出来道。   陈宝音已经听不见了。领着兰兰,上了回家的马车。   路上,兰兰忍不住小声说道:“姑姑,咱们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陈宝音问。   兰兰便道:“会被报复。”奶奶教她,做人留一线,不要轻易得罪人。   陈宝音打开食盒,拿出一块莲子糕,说道:“以你所见,她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吗?”   兰兰摇头。   “那你看,她向我赔罪,我受了她的礼,她高兴吗?”陈宝音问。   兰兰又摇头。   “所以,她本来就心怀芥蒂,便是我不讹她一把,她也不会看我好。”陈宝音咬了一口莲子糕,“已经是仇人了,还怕结仇更深吗?”   她从前不曾见过冯夫人,初次见面,冯夫人便寻她不痛快。还特意设宴,当着许多人的面,揭她的短,给她难堪。   如今结了仇,冯夫人只会更加怀恨在心,不差这一套首饰。   但她们差呀,不论陈家还是顾家,家底都很薄。讹一套是一套,若能发家就更好了。   今天好一出大戏,看得诸位小姐夫人们心中称奇。在冯府时,还能面不改色。等回到家,便憋不住了,纷纷与亲近之人说起。   没几日,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连皇后娘娘都有所耳闻。 第127章 来信   原是郑国公夫人, 进宫陪她说话。为了逗她开心,提起了此事。   别的还罢了,那位顾夫人临走前讹人一套首饰,让皇后很觉得有趣。等皇上来到延春宫, 她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笑着上前道:“请皇上安。”   “不必多礼。”皇上大步上前,接替过宫女, 扶住她。   皇后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偏头看着他笑道:“今儿我母亲进宫来,可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皇上揽着她, 坐在凤床上。听完,笑道:“这就有趣了?你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哦?”皇后好奇道, “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皇上便把翰林院的情形,对她说来。   当听到顾亭远说出“我就一头撞死”的话,皇后惊得眼睛瞪圆, 嘴巴都合不拢了:“这, 这……”   恕她孤陋寡闻,长这么大,竟没见识过这等奇男子。   “张学士见他们闹得不像样, 便给他们放了半日假,让他们处理妥当再去上差。”皇上摇头笑道。   皇后听到这里, 微微皱眉:“这位顾状元, 有些公私不分了。”   他是朝廷官员, 便是跟同僚有纷争, 也该私下里才是。怎么能在翰林院闹起来呢?   “他不是一个好官员, 但却是一个好丈夫。”皇上说道。   皇后低下头, 柔声说道:“皇上说是,那就是了。”   世人都觉得,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学妇人之态,寻死觅活,很是丢脸。皇后却觉得,被他维护的人,很是幸运。   她开始对陈宝音产生好奇,说道:“可惜以顾亭远的官位,他的夫人不够资格进宫,否则我倒要同她说说话了。”   以低位之身,面对勋贵女子,竟然泼辣放肆,胆大如斗。皇后没见过,她觉得新鲜极了。只听着,便在脑中想象出一团烈火,野性难驯的样子来。   “何必拘泥于这些规矩?”皇上说道,“你是皇后,想见什么人,召见便是了。”   皇后看他一眼,眸中涌出欢喜,低下头道:“那我便召见了。”   皇上摇摇头,觉得他的皇后哪哪都好,就是胆子有点小,且格外守规矩,万事不敢出格。   “以后这等小事,你直接拿主意就是。”他抚着皇后的肚皮,随口说道。   皇后垂眼,像以往那样回答道:“是,皇上。”   皇后要召见臣子的妻子,本来不关皇上的事,但他很看重自己的皇后,加上想看看自己钦点的状元郎,于是抽空叫到身边说话。   “朕听闻,不久前你与冯文炳有些争执?”皇上道。   顾亭远跪下道:“臣有罪。”   皇上便问:“你何罪之有?”   “臣应全心全意为皇上做事,但臣没有,还打扰其他大人办公,臣有罪。”顾亭远答道。   “你既知晓,为何还敢如此?”皇上问。   顾亭远答道:“臣答应过内子,终此一生保护她。臣不能言而无信。”   “你可知道,忠义难两全。你对你妻子有情有义,可就是对朕的不忠。”皇上道。   顾亭远沉默了下,然后道:“请皇上恕罪。”   “哦,你觉得自己有罪吗?”皇上倚在龙椅上,眼底含笑,“朕听闻,当日冯文炳指责你渎职,你说是他下套害你。今日朕问你的罪,你还觉得冤枉吗?”   当日,顾亭远在翰林院“寻死觅活”,冯文炳骂他:“你乃朝廷命官,为皇上分忧是你的分内之事,你在办公时间争闹不休,乃是渎职!”   他是这么应对的:“我便是渎职,也是你害的!我就说,为何我夫人平白受欺辱,原来道理在这!你就是不想我全心全意为皇上办差,设套害我!冯文炳,你的心好毒哇!”   原来都被皇上知晓了。   顾亭远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皇上只是逗他而已,他与皇后一样,都未曾见过此等奇男子,甚觉有趣。至于什么男子威仪,什么官员体面,皇上并不很在乎。能办事,就是好官。   “罢了,起来吧。”他抬抬手,“朕刚刚不过与你闲话几句,现在要跟你说正事了。”   顾亭远不敢起:“请皇上吩咐。”   皇上道:“皇后想见见你夫人。她怀有龙子,需得保持心情舒畅。你回去嘱咐你夫人,让她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要哄得皇后开心,朕有赏。”   “是,皇上。”顾亭远跪地谢恩。   回到家中,顾亭远将此事告诉妻子。   “什么?皇后要见我?”她讶异道,眉头蹙起,“我知道了。”   不就是哄贵人?她又不是不懂。   顾亭远见她皱眉,安抚道:“别担心,不是坏事。”   陈宝音道:“我知晓。倘若要问罪,便不会由你告知我了。”   若皇后是冯家的靠山,想要整治她一个小小臣妇,再容易不过了。何须皇上召见顾亭远,叮嘱一通?   “嗯。”顾亭远轻点头,“不要担心,万事有我。”   陈宝音点点头。   她这样身份的人,去觐见皇后,会有专人教导。告知她皇后的喜好,宫中有何忌讳,还会简单教导她一些礼仪。   倘若不是特别倒霉,她不会招惹祸事,陈宝音倒不很担心。   “是顾家吗?”这日,院门被敲响,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恰巧,顾亭远休沐在家。   他走出去,打开院门,看着门外的人道:“正是。不知您是?”   那人穿着打扮像个跑江湖的,把一个及膝高的布袋放在地上,说道:“您家人托我捎的东西。”   顾亭远面露讶色,岳母托人捎东西过来?陈家村离京城,驾骡车两日就能到,何至于托人送来?让二哥驾车来,顺便瞧瞧宝音和兰兰,才像岳母的风格。   “还有一封信。”那人又从怀里取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递过去。   顾亭远忙双手接过,说道:“您请入内,喝口茶水,歇歇脚。”   “不了。”那人摆摆手,“你们若回信,便到这个地址找我,我只在京城停留三四日。”说完,报出一个地址来。   “多谢老兄。”顾亭远见他不进去,便拱手道谢。   那人回礼,很快转身走了。   “什么人?”陈宝音从后面走过来,看着门口的破旧口袋,又瞧了瞧顾亭远手里的信。   顾亭远弯腰提起布袋,不算重,约莫十几斤,不知是什么。他一手关上院门,说道:“送东西的。”   进了院子,顾舒容从厨房里问出一句:“什么人?”   “不认得。”顾亭远回答道,在小凳上坐了,拆信,“许是送错人了,若是送错了,还要还回去的。”   信纸很薄,只有四个字:安好,弟留。   “弟弟?”顾亭远皱起眉头。   他又翻看信纸封皮,只见上面写着“顾姐姐收”。   她也没别的弟弟啊?他就是她唯一的弟弟了。顾亭远这样想着,拿着信到厨房去,说道:“姐姐,咱们还有远房亲戚吗?”   “没有了。”顾舒容正在揉面,摇摇头道:“只咱们两个了。”若还有亲戚,当年也不会寻求方家的庇护。   顾亭远便道:“好生奇怪。”若是认错人,怎会这么巧,他们家就姓顾?   “等等。”顾舒容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把信拿过来。”   她手上有面粉,顾亭远便把信纸展在她面前。   字迹并不是很好看,看得出没有下苦功练过,笔画间透着一股飞扬恣意。脑海中浮现一个高高的影子,少年郎生得极是好看,只是眼神没有光彩,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送来了什么,我瞧瞧。”她洗了手,走出厨房。   顾亭远跟在她身后。   陈宝音和兰兰蹲在一旁,看着她开布袋。   布袋里面是三个大小不一的口袋,依次打开来,最大的口袋里装着晒干的枸杞,另外一个口袋盛着一只木匣子,里面是一根百年老参。   “嘶!”陈宝音不由得睁大眼睛,倒吸一口气。   百年老参!谁托人给他们送这个?瞧着品相,十分之好,价值千两银子也不为过!   “快,看看剩下那只口袋。”陈宝音攥着手心道。   如此珍贵的老参,居然随意装在一只破口袋里。不知剩下的那只口袋,又装着什么?   顾舒容绷着脸,打开剩下一只口袋。旋即,便怔住了。里面是一串铜钱,瞧着不到一吊钱,约莫七八百文的样子。   她手一松,铜钱落在口袋上。   眼神怔怔。   “姐姐?”陈宝音见她如此,不由问道:“是什么人?”   看着不像寻常的亲戚。她没听说过,顾家还有旁的亲戚啊?   她看向顾亭远,却见顾亭远也轻轻摇头。   只见顾舒容的手微微发抖,好一会儿才道:“一个找死的人。”把铜钱装回去,扔回布袋里。   少年走之前,曾言他若死了,便把抚恤金寄过来。但他来了信,信上说安好,那这算什么?   但凡他还有一丁点儿求生之心,就该把这些存起来,留待以后成家立业。   “一个远房亲戚。”她抬起眼睛说道,“我以为他死了,原来没有。这些是交代我给他存着的,以后娶妻生子用。”   顾亭远看着她,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第128章 赏赐   给他们送老参的亲戚, 定有古怪。但顾舒容不说,陈宝音和顾亭远都没有多问。   总归姐姐不会害他们。至于别的,都不要紧。   一包枸杞,顾舒容准备拿去药房, 看药房收不收。那根老参, 有银子也不见得能买到,顾舒容没打算卖, 而是小心收好, 同那串铜钱放在一起。   少年总能回来的,等他回来就都交还给他。若他……当真没了命, 顾舒容也不打算留着,到时捐与善堂就是了。   陈宝音和顾亭远没有插手这些东西的处置。顾亭远当然不会干涉姐姐的决定, 陈宝音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   过了几日, 宫里终于来人了。   “见过嬷嬷。”陈宝音向来人屈膝一福。   那人将她打量几眼,微微点头,说道:“顾夫人, 请吧。”   陈宝音对顾舒容点了点头, 便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驶动,陈宝音心里不禁有了几丝紧张,她低头询问:“不知嬷嬷贵姓?”   “郑。”   陈宝音便道:“郑嬷嬷安好。小妇人有些紧张, 不知可否请郑嬷嬷提点几句,贵人的忌讳?”   皇上让顾亭远提点她, 但顾亭远能提点什么?无非是说好话, 别乱说话, 不知道能不能说的便不说, 等等。可陈宝音知道, 没有那么简单。   郑嬷嬷瞥她一眼, 说道:“没什么忌讳,皇后娘娘是很体恤的人,你安下心,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陈宝音心里一个咯噔,把头垂得更低了,轻声说道:“听闻皇后娘娘怀有龙裔,小妇人担心冲撞着了,心里不安。”   “龙裔自有上天庇佑,岂是谁都能冲撞的。”只听郑嬷嬷道,“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   这话说得有意思,陈宝音琢磨了半晌,没琢磨出什么来,只得低头道:“是,多谢嬷嬷提点。”   马车一路驶进皇宫。   行过长长宫道,在一座宫门前停下,陈宝音被郑嬷嬷带领着,步行去延春宫。   “陈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进了殿内,陈宝音跪下行礼。   头上传来一个年轻温柔的声音:“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陈宝音起身,仍不敢抬头。   皇后轻轻笑了笑:“赐座。”   陈宝音谢过,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了,终于敢轻轻抬头。   皇后很年轻,容貌算不得极盛,但气质很不同,眼里含笑,似春风一般温柔,叫人心生亲近与好感。   “不必紧张。”皇后温温柔柔地开口,“本宫召你前来,只是想说说话儿。”   陈宝音垂眼道:“能陪娘娘说话,是臣妇的福气。”   皇后便笑起来,又道:“瞧你规矩不错。怎么之前名声那样不好?”   嗯?陈宝音眼睑颤了颤,这是说她还是“徐宝音”时?心念转动,她道:“娘娘宽容,才觉臣妇规矩好。”   是个会说话的孩子,皇后心想。与冯夫人的那些针锋相对,原来是刻意的。   这更有趣了,她唇角扬起,问道:“本宫听闻你擅长写话本。”   娘娘怎么知道这个?!   “娘娘谬赞。”陈宝音忙回答,“生计所迫,胡乱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   皇后却道:“本宫瞧着不错。还想问你,兔妖赌气出走,却发现肚子里怀了孩儿,后来如何了?”   陈宝音惊讶,忍不住抬起头来:“娘娘看过臣妇写的话本?”   “是。”皇后柔柔笑道,轻轻眨了眨眼,“你不会说出去吧?”   陈宝音不禁放松下来,确定这次进宫觐见将是顺顺利利,她道:“故事再次开始,便是五年后了……”兔妖带着一对聪明伶俐的双胞胎,再次回到汴京,她简单讲了一下情节,然后道:“稍后臣妇将下部的手稿送来。”   说着话,有宫人进来禀报。皇后面色不变,听完后道:“你下去吧。”   然后继续跟陈宝音说话。   “你和顾卿成亲多久了?”皇后接过嬷嬷递来的参茶,问道。   陈宝音答道:“回娘娘话,已有四个多月。”   皇后算了下时间,正是顾亭远春闱之前。想到她的家世,皇后很能理解,又问道:“你们成亲以来,红过脸吗?”   “这倒是没有。”陈宝音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一次也没有吗?”皇后好奇看去,就算是新婚燕尔,拌嘴的时候总该有吧?   陈宝音想了想,说道:“他读他的书,我……我爱吃爱玩,家里有姐姐管着吃喝,偶有不顺意,至多抱怨几句,倒没红过脸。”   皇后听了,心里不禁喜欢。   她和皇上虽是少年夫妻,但丈夫是一国之君,到底跟旁人不同。她亦是贵女出身,心中骄傲,两人少不得发生不愉快。   陈宝音和顾亭远,陈宝音的性子是她喜欢的,泼辣又野性。而顾亭远,他居然为妻子豁得出去,皇后对他亦是有些赞许。   “你们两个,很好。”皇后柔声说。   陈宝音见皇后只是跟她拉家常,于是便也说些生活中的趣事。比如初见顾亭远时,他单薄得风一吹就能吹走。比如顾亭远在她的要求下,爬树粘蝉,不小心惹了马蜂窝,差点毁容。   皇后听得掩口直笑,抱着肚子道:“哎哟,哎哟!”   吓得宫人们立刻上前:“娘娘,您仔细身体!”   陈宝音也不敢说了,紧绷着坐在椅子上,懊恼自己忘形,不该说这么多。   “无碍。”皇后缓缓止了笑,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皇儿也高兴呢。”   她留陈宝音说话,已是时间不短,再说下去,未免惹人多想了。于是道:“今日本宫同你说话,很是高兴。你想要什么赏?”   “臣妇惶恐。”陈宝音忙跪下道,“能陪皇后娘娘说话,是臣妇的荣幸。”   皇后道:“本宫说赏你,就赏你。”   陈宝音想了想,遂抬头:“那,恳请娘娘赏臣妇一些银两。”   “哦?”皇后微微挑眉,心说这倒是很实在,像她的性格。赏她多少呢?正思忖着,就听陈宝音又开口了。   “请娘娘赏臣妇五两银子。”她头也不抬,恭敬地道。   皇后讶异极了:“五两?!”   “是。”陈宝音回答,“臣妇叩谢娘娘请臣妇一家人吃一整年的烧鸡。”   皇后愣了足足数息,才忍住喷笑的冲动,一手抚着肚子,表情都在抖:“你,你真是有趣。”   五两银子值什么?她宫里点的熏香,便远远不止这个数了。   偏偏,陈宝音说的话,又显得这是很大一笔银钱——够她全家人吃一整年的烧鸡呢!   “好。”皇后眼神更加柔和了,“本宫便赏你五两银子。”   陈宝音叩谢道:“谢皇后娘娘。”   陈宝音带上五两银子的赏赐,走出延春宫,坐上马车返回。另一边,皇上来到延春宫。   “皇后很喜欢顾卿之妻?”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呢。   皇后眉眼间都是愉悦,是皇上久不见的轻快,他微微一怔,便听她道:“她逗我开心呢。”   “哦?”皇上好奇,“都说了什么?”   皇后挑拣了几句,对皇上说了。   皇上听了,便道:“改日我赏顾卿。”哄得皇后高兴,就是大功一件。   “我已赏了陈氏。”皇后说,“皇上猜猜,我赏了她什么?”   宫里赏人,就那么些。皇上猜了几样,居然没猜中,不由诧异:“究竟是何物?”   “银子。”皇后眨眨眼,“五两银子。”   皇上愕然:“五两?!”眉头皱起,太丢人了吧?   “陈氏说,这些银子够他们全家吃一整年的烧鸡呢。”绷到现在,皇后终于绷不住了,再次笑倒,倚在皇上肩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皇上惊愕一瞬,也忍俊不禁:“倒是个谨小慎微的妇人。”   “不行,朕也要赏顾卿。”皇上说道。他心里痒痒,想知道顾亭远会要什么赏赐?   隔日,皇上叫了顾亭远到御书房。   先赞许了他妻子哄皇后开怀的功劳,然后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皇后娘娘已经赏过了。”顾亭远答道。   皇上道:“皇后赏是皇后的,朕赏的是朕的。说吧,想要什么?”   “这……”顾亭远犹豫起来。   清隽的面上闪过挣扎之色,而后问道:“皇上当真要赏臣?”   “君无戏言。”皇上道。   顾亭远便问:“那,臣可以攒着吗?”   “噗!”   皇上正喝茶,闻言一口茶喷了出来,把龙案都打湿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拿出帕子,说道:“赏赐还有攒着的?”   “臣也想要银两赏赐。”顾亭远低垂着脑袋,似乎很是羞愧,“但,内子的这点功劳,不值那么多。”   好么。皇上面上闪过明悟,这是要的多啊。   “你想要多少?”   顾亭远低头道:“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皇上拿着帕子擦龙案,“另外,朕准了,给你攒着。”   年轻的帝王,规矩不是那么大,再说顾亭远的一些想法很合他的心意,这点宽容还是有的。   顾亭远面露挣扎,但还是说道:“臣想要两千两。”   嚯!皇上抬头,眉头挑起,两千两银子,是有点多了。他问道:“你要两千两做什么?”   顾亭远脸上恨恨,说道:“买宅院。他、他们瞧不起臣穷酸,居住在租的院子里,连仆婢都养不起。”   皇上一听就懂了。哪有“他们”,分明说的是冯文炳。   “朕知道了。”他点点头,“许你攒着。待攒够两千两,朕便赏你。下去吧。”   顾亭远叩首:“谢皇上!”   躬身退下。   陈宝音被皇后召见,还得了皇后赏赐的事,渐渐流传出来。   江妙云得知后,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前来:“你真行!这下冯家那位可要气坏了!”   陈宝音笑笑:“那我可要高兴坏了。” 第129章 来信   冯夫人的确很恼火。   满京城都知道, 她与陈宝音不睦。皇后娘娘召见了陈宝音,还赏赐了陈宝音,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旁人也就罢了,她定要讨回来两分。但, 那是皇后娘娘, 她再恼火也只能忍了!憋屈得不得了,在府中不停发脾气。   “你闹什么?”冯文炳黑着脸训斥, “还嫌不够丢人?”   顾亭远在翰林院一通撒泼, 固然是丢脸了,但最丢脸的才不是他, 而是自己!本来冯文炳就憋屈,偏偏又来了这一出。   冯夫人委屈道:“怪我吗?我都给她赔罪了。”   “你当初不惹她, 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冯文炳厌烦道。   “你, 你好没良心!”冯夫人指着他,又生气又伤心:“我都是为了谁?”   冯文炳一甩袖子:“我看你是为了叫我无颜见人!”转身走了。   冯夫人伤心不已,伏床痛哭。   偏偏, 不仅是冯文炳责备她, 她娘家也对她不满。她母亲亲自来了,斥责她口无遮拦、不知收敛,害得娘家被人笑话不会教导女儿, 连累家里女孩子的名声。   因为这个,冯夫人赔了许多礼出去。伤财事小, 丢脸事大, 她里里外外不是人, 气得病了一场。   等冯夫人的病好了, 京城的风向又变了。   陈宝音的话本已经售卖了, 江妙云母亲的书铺很会经营, 把这本书夸得天上绝无、地上仅有,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不会有更新颖的写法,许多人就是为了打脸去的,但不管怎么样,卖得的确是好。   江妙云请小姐妹们喝茶时,故意引起话题,说自己看过这本小说。小姐妹们有些也看过,外头宣传得那么大动静,她们当然也要追一追潮流。   当她们讨论时,江妙云便勾着嘴角,脸上掩不住的得意。其他人问,她就说:“我认得这个话本的作者,我还知道她下部怎么写呢。”   “什么?!”   一起将江妙云围起来,问道:“真的吗?”   “下部是什么?”   “兔妖又回去了吗?我觉得捉妖师也不错啊。”   “就是,他虽然一开始想杀她,但后来不是动心了吗?”   江妙云被“大刑逼供”,别提多得意了,但她脸上勉勉强强,说道:“这我不能乱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用不了两个月,下部就出了。”   “还要两个月啊?”   “妙云,人美心善的妙云姑娘,就行行好,告诉我们吧?”   江妙云得意不已,摇头道:“不行啊。最多,我帮你们问问作者,能不能小小透露一部分。”   “那个作者是什么人啊?”有人好奇问。   “多大年纪?”   “他叫‘春日煎茶’,是喜欢喝茶吗?我家里有许多好茶叶,妙云你帮我送给他好不好?”   在女孩子们的想象中,写得出如此新奇故事的“春日煎茶”,应当是一位年轻俊秀的青年,皮肤白皙,有些诙谐,爱笑。   “我觉得他应该有一对酒窝。”   “生着明亮的桃花眼。”   “喜穿白衣。”   听着她们的谈论声,江妙云的表情变得古怪。喜穿白衣?就陈宝音那样?她最爱华丽了。   可见,想象中的人与现实中有着多大的差距。   “妙云,我们猜对了吗?”一人问道。   江妙云扬起下巴:“不告诉你们。”   未得到陈宝音的许可,她不能轻易说出她的身份。   冯夫人病好之后,发现自己跟其他人聊不到一起去了,她们都在谈论什么“兔妖”“好聪明的半妖宝宝”,她一句也听不懂。   “去,给我把那本《天才宝宝妖娆娘亲》买回来!”她吩咐下人。   很快,话本来到手里。冯夫人坐在凉亭里,一边吃着冰糖莲子粥,一边看话本。看着看着,她哭了。   “这书生,有眼无珠!”   “他怎能不相信她?!”   “她虽然是妖,但她有一颗‘人’的心,她一心一意地待他,他怎能辜负她?”   “禽兽!必死!”   冯夫人看到结尾处,书生惹得兔妖伤心,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离去,自己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想,天大地大,兔妖已经离开妖山,又能回哪儿去呢?她肚子里,还有着书生的孩儿啊!   “来人,备笔墨!”她哭着说。   可恶的书生,该死的书生,黎民百姓跟他有什么干系,不过是一群刁民罢了,他居然为他们累得昏倒,没有发现兔妖离去。   她想到自己,一心一意为冯文炳,但冯文炳不识好人心,还怪她多事。愈发悲从心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去,送去书铺。”她很快抒发完情绪,让仆人将信件送去书铺。   书铺里,写给春日煎茶的信件已经摞成厚厚一沓。书卖得好,看书的人也多,许多人写信给作者。每隔三日,由管事捎去顾家。   这日,陈宝音在家拆信。   忽然,拆到一封信时,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掉落出来。她表情惊讶,弯腰捡起,见是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财主啊!”她惊讶道。   “什么财主?”一旁,顾舒容抬头看过来。她在舂米,打算做一道糯米凉糕给大家吃,锅里煮着豆沙,香甜的气味飘散了满院。   陈宝音吸了口香甜气,将银票给她看:“有位财主老爷,赏了我五十两银子。”   她不是第一回 收到这样的信。只是,往常的信件没有这么多打赏,多是铜钱罢了。   “呀?”顾舒容惊讶道,眼睛都睁大了,“这么多?”   陈宝音展信,说道:“许是我写得好吧。”   那必定是她写得好。不然,谁钱多得花不完,拿给她花?   等到读完信,她挑挑眉,轻哼一声,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那张银票,也塞了回去。   “怎么?”顾舒容不解道。   陈宝音道:“她要我把男主人公写死。怎么可能?”   “必不可能的。”顾舒容皱着眉头说,故事里的书生,原型乃是顾亭远,怎么能被写死?必定要平步青云、名声远扬、身居高位、美满一生的。   她不高兴地说:“这人,好不讲理,那书生如此之好,为何要写死?”   兔妖倾慕书生,许以终身,正是因为他有情有义,正直善良。只可惜,书生太好了,喜欢他的人有许多,妖也不止一个。这就导致两人的感情充满波折,乃至兔妖伤心出走。   “就是。”陈宝音回答道,决定不理睬这人。   五十两银子,是很多。比她写这部话本的润笔费,都要高出一倍还多。但,她不能坏了春日煎茶的名声。她这辈子,又不是只写这一本。   书信退回冯夫人手里。   “什么?!”她不敢置信,随即怒道:“好个不识好歹的春日煎茶!”   她很生气,气得捏着话本在凉亭里转来转去。半晌,她冷笑一声:“嫌少吧?”   “来人!”她道,“取二百两银票来!”   她就不信,砸不死那书生!   五十两银票,被换成了二百两,再次夹在信封中,送到书铺,又由管事送到顾家。   陈宝音拆开信封,看到里面夹带的两张百两银票,不由得沉默一瞬。   再看书信,简单了许多,没有了上回的情绪抒发,只有四个字:“把他写死!”   沉默片刻,陈宝音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好呀!”   不就是把书生写死吗?简单!   当晚,她连觉也不睡了,疯狂写稿。   “怎么还不睡?”顾亭远在床上躺了会儿,见她还不上床,探出头一看,居然还在伏案疾笔。   陈宝音疯狂挥笔,头也不抬:“不睡了!”   这哪行?顾亭远立刻下床,说道:“有新的构思?”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她有新的构思,担心今天不写下来,明天就忘了。   “我帮你?”他走到她身旁道。   陈宝音没说话,一口气写完一段,才抬起灼灼发亮的眼睛,说道:“不用。你去休息。我困了就睡。”   不可能不睡了。财主又没有说,让她明日就写完。她只是太兴奋了,忍不住!   “我不是很困,等你一会儿。”顾亭远说道,站在一旁,帮她磨墨。   视线扫过纸张上,渐渐眸中讶异。怎么,兔妖病重,需要所爱之人的心头血才能救?两个半妖宝宝,打探出亲爹是谁,便将他绑了,一刀捅心窝,放出一碗心头血?   “怎么变了?”他不由问道,“书铺那边不满意?”   不应该如此。下部的书稿已经送去了,正由书铺那边校对和排版,若是不满意,早就提出来了。   “不是。”陈宝音正好写得手酸,伸出去让顾亭远给揉,得意地夹起一张信封,“有位财主,赏我二百两,要我写死男主。”   他指腹温热,力道适中,陈宝音舒服得很,半眯起眼睛道:“写死就写死,那人又没说,只能有这一个版本。”   大圆满结局已经送去书铺了,不可能改了。财主老爷要男主死掉,她单独给他写一个就好啦!   说真的,写一个结局就二百两,顶得上她出好几本了!这样的财主,快多多来几个!真香!   顾亭远听得二百两,不由得倒吸口气,震惊道:“吾妻过于能干!为夫无颜见人矣。”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当养家糊口,可是宝音把他衬得像个吃软饭的。   “去。”陈宝音推他一把,“少装了。想笑就笑吧。”   家庭入账二百两,这是多大的喜事!顾亭远会不高兴?笑话。   他顿时展颜,轻轻揉着妻子的手腕,欣喜道:“吾妻才情过人,为夫甚为骄傲。”   “我何德何能,娶到如此贤妻?”他目光温柔,敬佩又怜爱。给妻子捏完手腕,又去捏肩膀。直捏得陈宝音眼皮发沉,直打架。   “好了好了!”她忙摆手,推开他,“你走开,我还要写话本呢。”再给他捏下去,整个人就睡着了。   顾亭远见她坚决,便撒了手,站在一旁,陪她写到凌晨。   “你去睡吧。”陈宝音打了个哈欠,说道:“不然明日当差,没有精神。”   顾亭远柔声道:“我不困。”   陈宝音知他是不会睡了,想了想,起身道:“我困了,不写了。”大不了明日继续。   顾亭远立刻收拾纸笔,迅速吹灯,扛起妻子就上床。   “你做什么!”陈宝音又羞又怒,踢着脚道。   顾亭远把她扔床上,拿被子一卷,夹在两腿中间,这才松口气:“怕你反悔。”他知她性子倔,万一等他睡熟了,她偷偷下床写怎么办?   二百两银子而已。虽然多,但也不值得她如此。   陈宝音好笑不已,挣了挣,说道:“我不后悔。你放我出来。”   “不放。”顾亭远道。   陈宝音只得轻声说:“我想抱着你睡。” 第130章 误会   陈宝音花了数日, 昼夜不停地赶稿,终于把财主老爷的稿件赶出来。   财主老爷给得多,她不能随随便便应付,是实打实重新构思了一条故事线, 合情合理, 衔接缜密,情节丰富。   写出来后, 她没有急着给财主老爷送去, 而是搁置两天后,再回过头看了一遍。确定写得没问题, 便修了修,润了润, 才装订好, 交给书铺的管事。   冯家的仆从隔两日就会去书铺,问春日煎茶回信没有。这日,终于得到回信, 且是用布包着的, 仆人掂了掂,顿时乐呵呵地回去复命了。   “好。”冯夫人拿到布包,一瞬间便判断出手感。   没急着拆, 让人泡了茶,准备了点心, 才拿去凉亭里, 屏退下人, 慢慢阅读起来。   她一会儿哭, 一会儿大哭, 气极了还会咬牙, 翻看到最后,泪干了,她眉头缓缓舒展,露出一个释然的神情。   合上书稿,抱在怀里,品味起来。   许久,她睁开眼睛,看着晚风吹动湖面,荷叶与清丽花枝摇曳,只觉岁月静好。   “哼。”她轻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算他识趣。”   没白瞎了她的二百两银子。   再出门交际时,冯夫人听到有人说“江姐姐认得春日煎茶”“还提前阅读了下部的内容”“咱们想个招儿,让她吐露几句”,不由得轻哼一声。   “怎么?”有人看过来道。   冯夫人态度散漫,摇动着团扇,表情漫不经心,但嘴角上扬:“不就是下部内容?我早就看过了。”   “什么?不可能!”   “你怎会看过?”   众人纷纷不信:“莫非你也认得春日煎茶?”   冯夫人轻嗤一声,说道:“又有何难?不过是一个见钱眼开、满身铜臭味的酸腐文人罢了。”   听到她这话,好些人顿时皱起眉头。   她们都是春日煎茶的读者,很喜欢她笔下的角色。那位古灵精怪的小兔妖,她们很喜欢。有情有义的傻书生,她们也很喜欢。即将到来的孩儿,听江妙云说那是一对双胞胎,她们期待极了。   “你凭什么污蔑人?”有人不快道。   冯夫人斜眼看过去:“谁污蔑他了?一个钻进钱眼里的玩意儿,也值得我污蔑?”   这句话就更得罪人了。   但冯夫人很快抛出一个震撼的消息:“我不过予他二百两银子,便答应我把书生写死,还把手稿给我寄来。我说他下贱低劣,难道冤枉他了?”   “不可能!!”   众人炸开了锅,纷纷表示不信。   冯夫人轻哼一声,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说道:“手稿就在我府上,我骗你们做什么?”   众人还是不信,但冯夫人也不可能把手稿拿来给她们看——凭什么?她花了二百两银子的,白白叫她们看?   “我可以告诉你们结局。”冯夫人摇动团扇,慢悠悠地道:“书生死了,兔妖与一对双胞胎儿女过活。她儿子继承了书生的名望,在朝为官,平步青云。她女儿嫁与良人,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怎么会这样?众人面面相视,都感到很难受。   她们好多人都喜欢书生,虽然书生常常惹得兔妖生气,但他并不是有心的。多是旁人算计,挑拨,从中作梗,引起说不明白的误会。而每次,误会都能解开的呀!   “反正我不信。”一位小姐气得走掉了。   “我也不信。”一位小姐气呼呼的,去找江妙云了。   江妙云听说后,惊讶道:“不可能,她说的是假的!”书稿早就拿去印了,她还看过,明明是团团圆圆的美满结局。   那位小姐顿时松了口气,但还是道:“冯夫人说得信誓旦旦的,还说给了春日煎茶二百两银子,使她改了结局。”   江妙云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她说道:“你等我两日,我去信问问春日煎茶,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那位小姐得到回答,高兴地走了。   当日,江妙云驾车来到顾家。   “有人给你二百两银子,让你写死书生?”她见到陈宝音就问。   陈宝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虽然信件是通过书铺转交,但书铺那边,包括江妙云在内,都不会拆开信件来看。   江妙云坐下,恰见桌上摆着一盘刚炸出锅的金蝉,便不客气地捏起一只,送入口中。她在顾家时,格外放松些。   “我不仅知道。”她表情神秘,带点说不出的意味,像是忍笑,像是解气,“你猜猜那人是谁?”   看这样子,陈宝音便猜道:“谁啊?跟你不合?那人可就太多了些。”   江妙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说道:“谁跟我不合?我跟谁不合?满京城都知道,顾状元的妻子是个泼辣货,吵架都惊动了皇后娘娘。”   “……”陈宝音。   提起这个,陈宝音还有些后怕。当日她见皇后慈和,不禁生出讨好的心思,结果差点惹得皇后娘娘动胎气。   “到底是谁?”她也拈起一只金蝉,送入口中。   油炸金蝉,入口那叫一个香,不怪有人称之为长生不老肉。吃一口,快乐得要上天。   江妙云没有继续卖关子,直接道:“冯夫人。”   “谁?!”陈宝音惊得手一抖,睁大眼睛看着她。   江妙云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拍桌道:“没想到吧?”   陈宝音表情复杂,何止是没想到?如今听到了,都不敢信。   “当真是她?”她忍不住问道。   江妙云点点头:“是她。到处跟人说,春日煎茶是个满身铜臭味的酸腐书生,二百两银子就买断他的脊梁骨,令人生蔑。”   “呵。”陈宝音冷笑一声。   气吗?并不很气。得知她就是春日煎茶,冯夫人才该气。   “你别同人说。”她对江妙云道,神色认真,“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春日煎茶。”   当春日煎茶是个神秘人时,别人想象着“他”,会生出喜爱与憧憬。但是知道“他”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便不同了,有人或许更喜爱,但一定有人感到失望,还会有人从此不看她的书,处处针对。   那不是什么好事。陈宝音如今沉浸在写话本的快乐中,打算写上几部,她不想平添麻烦。   “好吧。”江妙云有些遗憾地道。她还打算告诉崔如卉等人,她们喜欢的作者,是她们曾经讨厌、现在也讨厌的陈宝音呢,想想那场景就很有趣。   可惜,冯夫人就是个疯子,没人想沾上。   “对了,”她想起什么,“好些人不信我认识你,你写几副书签,我送给她们。”   等到下部印出来,江妙云拿着夹带有作者亲笔书签的书,送给小姐妹们,她们一定高兴坏了,会说出一马车的好听话儿恭维她!   “行。”陈宝音点点头,“你过几日叫人来拿。”   冯夫人惹出一波纷争,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再看到那部手稿,心口又缩紧起来。想想书生吐血而死,死之前耗光了心力,把爱意全都给了兔妖,她心中又酸痛,又满足。   “再看一遍。”她心想。   春日煎茶的文笔稚嫩,但写起情感来,不知为何如此揪人肺腑。她捧着话本,读得入神,就连冯文炳进了房间都没注意。   “在看什么?”冯文炳问道。   冯夫人正沉浸在书生的可恶中,不由得想到,冯文炳也是一样可恶。只可惜,书生已经死了,冯文炳还活着。   她可舍不得冯文炳死去。   这死鬼,还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呢。因此只不耐烦道:“没什么。”   冯文炳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挑眉:“你哪里来的?”   “做什么?”冯夫人抬起头。   冯文炳指着书稿,说道:“你一定想不到,这字迹让我想起了谁。”   “谁?”冯夫人好奇。   冯文炳冷笑一声,道:“顾亭远!”   “什么?!”冯夫人顿时一惊,再看书稿,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再也不复喜爱之意。   但若是扔了,又有些舍不得。   “不是他。”冯文炳看了两眼,说道:“有三分像他而已。”以顾亭远的身份,哪有这闲工夫,写什么不正经的话本?   冯夫人这才放下心,嗔道:“你吓坏我了。”   看向书稿的眼神,恢复了几分喜爱。只不过,被冯文炳这么一打岔,刚才的情绪就断掉了。   她合上书稿,问道:“那顾亭远,仍旧张狂得很吗?”   冯文炳皱皱眉,想起皇上有几次召见顾亭远,心里有些嫉恨。冷笑一声,说道:“凭他,能翻起三尺浪来?”   “就是。”冯夫人点头,站起身,服侍他更衣,“一介穷酸书生而已。”   离皇后召见,已经有一阵子了。京城流言,也已经淡去了。夫妻两个的关系重修于好,又能说得上话了。   冯文炳歇在夫人房里,次日清晨,再次扫了一眼那话本,嗤笑一声,往翰林院去了。   “你们猜猜,我昨儿瞧了什么稀罕事儿?”他才在桌案后坐下,便扯起话头。   便有人问道:“冯大人瞧见什么了?”   冯文炳哈哈笑了两声,余光瞥向顾亭远,极尽夸张之意,说道:“我夫人近来爱看一部话本……”讲述完,他道:“你们猜猜看,那字迹像谁?”   众人见他几次三番往顾亭远瞧去,哪里还不知道,只是仍装作不解之态,问道:“像谁?”   “咱们的状元郎,顾大人。”冯文炳一指,哈哈大笑道。   众人便也笑起来。   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玩笑而已。   “顾大人文采斐然,若是哪日缺少银两了,倒是可以赚取些润笔费,补贴生活。”有人笑道。   这倒不是奚落,的确有文人给人写诗、写文章等,赚取银两,贴补家用。只不过,写话本子的就少了。对他们而言,这是不入流之事,要被笑话的。   顾亭远在一旁听着,清隽的脸庞上挂着温和笑意,末了抬起眼睛,笑着拱拱手:“多谢胡大人指点。” 第131章 中秋   都知道这是玩笑话。   堂堂状元郎, 前途无量,岂会自甘堕落去写什么话本?   顾亭远也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因此毫无计较之意, 还大大方方地谢过开玩笑的胡大人, 倒叫胡大人不好意思了,捋捋须笑道:“依我看, 顾大人必不会有那一日了。”   对顾亭远有好感的官员不少, 话落便又有一位大人说道:“不错,顾大人心思细腻, 办差严谨,三年后定是要升一升的。”   只把一旁挑起话头的冯文炳, 气得牙根紧咬。不知道哪里来的愣头青, 走了运,被皇上钦点为状元。否则,这状元的名头便是他的, 风光无限也是他的, 被皇上赏识还是他的!   他眼底划过一抹暗沉,恰巧落在顾亭远的眼中,冯文炳愣了愣, 随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紧接着,有些懊恼起来, 他为何要如此, 难道怕了顾亭远吗?眼睛一睁, 露出凶相。   但顾亭远收回了视线。   他低头拿起笔, 掩盖住眸底冷意。冯文炳, 对他心怀恶意, 恐不久后便要出手。   今生他夺了冯文炳的状元名头,与冯文炳交恶。前世,冯文炳身为状元,风采却全被他抢走,难道不嫉恨他?   前世记忆的最后一幕,他倒在地上,视野中的一双绣花鞋,仿佛找到了幕后之人。   “怎么这样黏人?”陈宝音坐在院子里,腿上放着一筐枣子,正在挨个挑拣着。偏偏顾亭远回到家后,便搬了小木凳坐在她旁边,几乎贴在她身上。   顾亭远伸出白净的手指,帮忙一起挑拣着邻居送来的枣子,轻声说道:“你不喜欢?”   陈宝音脸上微红,轻轻瞪他。这人,脸皮忒厚。   她不理,扭过头继续挑枣子。   顾亭远抬头看她一眼,没有继续问,而是缓缓低下头,手指在筐子里轻轻碰她的。   “你走开。”陈宝音脸上发热,斥道。   没见姐姐和兰兰都避开了吗?天还没黑呢,不知羞。   顾亭远慢吞吞地挑枣子,说道:“走去哪儿?”   “……”陈宝音。这人,没法聊天了,她不再说话。   过了会儿,她扭头问他:“怎的?有人给你气受了?”   瞧着蔫巴巴的,她眉头一竖,厉害道:“又是姓冯的?”   顾亭远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随即,他道:“他吓唬我。”想起白天对上的那个眼神,他有些委屈地说:“我觉得他要害我。”   陈宝音闻言,倒没怀疑什么,冷笑一声道:“他那种人,正大光明比不过别人,就会使阴私手段!”看向顾亭远,说道:“咱们小心些,不给他得逞。”   顾亭远点点头,轻声说:“不论发生什么,娘子信我就好。”   他不过是个穷书生,长相又没有俊伟轩昂,怎么总是沾染桃花?前世,他跟同僚一起回家,明明是同僚救下那卖身葬父的女子,偏偏那女子喊他恩公,要跟他回家。   不论是不是冯文炳,总归栽到他头上就是。娘子不能生他的气,他真的是清白的。   “你想得美。”谁知,陈宝音看他两眼,轻嗤一声,“别想着干了坏事就栽在姓冯的头上,告诉你,我眼睛雪亮着呢。”   臭男人,想糊弄她,门儿也没有。   顾亭远打量她两眼,竟然喜悦不已,说道:“娘子英明!”   这下陈宝音真的恼了,端起筐子起身,踢他一脚,说道:“懒得理你。”   她去厨房,找顾舒容和兰兰说话儿去了。顾亭远手里还有一颗枣子,他举到嘴边,咬了一口。   甜的。   只希望永远甜下去,不要被虫子啃一口。他不想再倒下了,上天的厚爱不会总是落在他身上。   转眼,夏去秋来。   陈宝音写的话本,下部已经印出来,在书铺里售卖了。惦记着后面剧情的读者,纷纷解开荷包,带一本回家去。   之前听冯夫人的话,担心下部是悲剧的人,想买又不敢买。有人不信邪,买了一本回去,发现果然是大团圆结局,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给其他姐妹们。   得知消息,众人才敢叫仆人去买。   下部情节仍旧充满波折,有甜有酸,但更多重情重义的情节出现了,两个小宝贝的确是双胞胎,可爱得不得了,结局美满得叫人多吃一碗饭。   “呸。”有人轻啐道,“听她胡说。”   很快,消息传到冯夫人的耳中。她眉头皱起,叫人买了一本回来。看完后,她大怒摔书:“好哇!”   好个春日煎茶,居然敢愚弄她!   然而,她恼火也没用,因为春日煎茶只是笔名,没有人知道春日煎茶是谁,除了书铺。   但书铺没有江家吩咐,不可能说出春日煎茶的身份,冯夫人只能白白恼火。   聚会时,便被人嘲笑了。   “那厮欺骗我!”她将那本书生死了的手稿,拿给众人看。   众人传阅,的确是春日煎茶的风格,倒不嘲笑她了,还羡慕道:“他单独给你写了一本啊。”   “我想看猎妖人和小兔妖的故事,不知能不能让春日煎茶也给我写一本?”有人面露思索。   喜欢猎妖人的不仅一人,另有两个声音说道:“那咱们凑份子吧?”   还有人说:“兔妖假死那里,我既伤心又解气。我好想知道,如果她真的死了呢?”   “书生会痛死吧?”   “他一定会杀了狐妖,给心上人报仇。”   “那他还会是清风朗月一般吗?会不会心如死灰,周身气质冷漠如霜,阴沉狠戾?”   “哇!想看!”   这样的走向,倒是冯夫人没想到的了,面露无语。   不过,不论是想找春日煎茶泄愤的冯夫人,还是找她约稿的其他小姐,都找不到她人了。   中秋到了,朝廷给官员休假三日。   陈家村离京城的路途不算远,顾亭远婉拒了找他喝酒赏月的同僚,向学士大人请假一日,带着妻子、侄女回家乡了。   “你们回去。”顾舒容说道,“我懒得动,一个人守着家,歇息几日。”   那是他岳家,她回去做什么呢?   至于干爹干娘,顾舒容让弟弟准备了节礼,她就不亲自回去了。见到他们,就免不了想到方晋若,烦人得很。   “我留下陪容姨。”兰兰说道。   顾舒容便笑,摸摸她的发心,说道:“你爹娘想你呢。留下来做什么?担心我不成?且有黄豆和金橘呢。”   有两只聪明灵性的黄狗看家,安全着呢。再说了,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能有什么小毛贼?就算有,也未必来到她家。   顾亭远见她执意,便没有强求,拜访了四邻,请他们多多照顾家姐。   “回家啦。”马车驶出京城,兰兰有些兴奋,双眼亮晶晶的,掀开车帘,趴在车窗上,探头往外瞧。   一别半年,她想爹娘,想爷爷奶奶,想二叔二婶,想金来银来啦!   不知道爹娘给她添弟弟了吗?   陈宝音看着她这样,就心软得很。这样想回家,却还是提出留下陪顾舒容。这孩子的心,真软和。   “回家啦!”她亦伸直胳膊,痛快地大声道。   在京城,身为状元郎的妻子,言行举止都要注意,远不如在乡下时自由无拘。   这话听得顾亭远心里咯噔了下,偏头瞧去,不见她面露悔意,只有回家的喜悦,才微微松开。   他担心她后悔嫁他,后悔跟他远离家乡,后悔不能做一个自由自在,快乐无拘的人。但陈宝音不这样想,尤其是回到家,被杜金花拉到屋里,悄悄问:“你怀了没?”   霎时间,回家的喜悦犹如被凛冬的寒风吹过,消散了大半。她撅噘嘴,说道:“娘,你急什么。”   “我几时急了?”杜金花不想跟她闹别扭,半年不见,她怪想闺女的,拉着闺女的手,不住地摩挲,爱怜不已地道:“娘就是问问。你也别急,你们才刚成亲,没怀上是常有的事。”   陈宝音咧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她真没急。她跟顾亭远成亲,才多久?都没过明白呢。   虽然顾亭远人不错,两人现在过得也算如意,但人这一生,长着呐。   别的不说,她前十五年还是侯府千金呢,一转眼,就变成了农家女。离奇不?所以说,万事不能只看眼前。   “您不催我,比啥都强。”她往后一倒,整个人呈大字摊在床上,“我没婆婆,顾姐姐再怎么也只是姐姐,您不催我,我一点儿烦心事都没有。”   杜金花打她一下,说道:“催你是害你不成?”过年就十八了,她在这个年纪,已经生下陈大郎了。   想到什么,她又问:“你那大姑姐,还没说着人家呢?顾亭远那些个同僚,就没介绍个好的?”   陈宝音道:“没有合适的。”   她也很为顾姐姐发愁。若是顾姐姐不想嫁人,也就罢了。但是,看着顾姐姐的样子,还是很想找婆家的。陈宝音不敢劝,只能宽慰她,说好饭不怕晚,好姻缘很快就会来到。   “唉,你那大姑姐,确是叫人发愁。”杜金花想到顾舒容的品貌,又想想她的年纪,不由得叹口气。随即,又问道:“她之前不是说了门亲,那男人在京城求学吗?见着人没有?”   陈宝音忙小声说:“见到了。瞧着人模人样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把遇见方晋若的事,对娘讲了,然后唏嘘道:“我们不敢跟顾姐姐说,怕惹她伤心。”   那男人,实在是个混账,顾舒容若是见了他,定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坏身体就不好了。   “狗的坏东西!”杜金花便骂道,“耽误人一辈子,天打雷劈的玩意儿,他考不上功名的!田里扒粪去吧!”   陈宝音听了,直是一脸羡慕道:“娘,我就没长一张您这样的嘴。不然,谁是我的对手?”   杜金花听了,好气道:“净埋汰你老娘!”   “哪儿呢,夸您呢。”陈宝音笑嘻嘻道。   陈大郎和陈二郎拉着顾亭远说话。   兰兰被钱碧荷叫走了,握着手儿,看着闺女脸儿也白了,手也细了,身量窜了一截,腰杆挺直了,秀丽亭亭的,不像农家丫头,倒像个小姐模样,高兴得不知怎么好。   “娘。”兰兰偎在她怀里,“你跟爹好不好?”   钱碧荷柔声答:“好,都好。娘给你攒嫁妆呢,等你长大了,娘给你一副体体面面的嫁妆,十里八乡谁都比不过你。”   兰兰对嫁妆没什么感觉,不喜也不羞,她只瞧着钱碧荷的眼睛,里面并无特别喜悦,便知道没有弟弟。   她垂下眼睛,说道:“谢谢娘。”   顾亭远回家乡来,少不得拜访乡邻,尤其是村正。   也有许多乡邻来拜访他,给他送银子,送月饼,送酒等等。赵文曲也来了,叫人拉了一马车的礼盒,还跟顾亭远单独说了会儿话。   “他同你说什么?”等顾亭远回来,陈宝音好奇问道。   顾亭远轻笑道:“你一定猜不到。” 第132章 召见   陈宝音所能想到的, 便是赵文曲有事相求。纵然顾亭远并非此地父母官,但他在翰林院任职,品级比县令还高,又能面见天子, 与县令说得上话。   又或者, 他心中有疑惑苦闷,不得其法, 便找顾亭远求个主意。再怎么样, 顾亭远比他书读得多,还是能开解他一番的。   “不对。”顾亭远轻轻摇头。   陈宝音便问:“究竟是什么?”   顾亭远才说来:“他向我赔罪。”   便是顾亭远也没料到, 赵文曲心思细腻至此。曾经开罪过他,他自己都忘了的, 赵文曲还记着, 很是严肃地解释一番,当时乃气愤母亲给他找事做,并非有意唐突宝音, 更不该对他出言不逊。   “哦, 这事。”陈宝音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挑挑眉道:“他倒是个聪明人。”   虽然她与顾亭远都忘了此事。但万一他们记着呢?赵家只是小有田产, 非权非贵,得罪不起顾家。   “他还说了一事。”顾亭远又道, “你品品真假。”   陈宝音凝神听去, 越听眼睛睁得越大, 不禁惊呼道:“我不信!”   赵文曲的名声臭不可闻, 没有好人家愿意把姑娘嫁他, 正是因为他强抢民女、玩够了就送人, 还有一个私生子。   但顾亭远说,这都是假的。赵文曲特意解释,他从未强抢过民女,那些事情另有隐情——   被他抢回家的姑娘,是父母收了人家的彩礼钱,要把她卖给一个打死过婆娘的鳏夫。她害怕要逃,恰巧遇上赵文曲,当时他的名声还不坏,于是姑娘恳求他救命。   那些玩够了就送人的女子,也有隐情。有些是赵文曲赌钱时,遇到的赌徒的妻女,面临被卖的命运。有些是青楼里的苦命女子,想要赎身,但老鸨不许。   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但是每看到一个苦命女子,总想起因他而死的那姑娘,于是伸手捞一把。   “这样说来,他不仅不是个恶棍,反而是个善人?”陈宝音吃惊道。   实在是相差太多,很难叫人相信。   “他别是为了叫你放过他,才如此说的罢?”她转而怀疑道。   顾亭远背过手,眉眼平淡:“我亦有此怀疑。日后,定要查探一番。”   赵文曲若是清白的,便还他清白。顾亭远看得出来,赵文曲对他说出此事,也是有所后悔了。赵老太太年纪大了,愈发显老,他不想也不敢再气她。而他这辈子不打算娶妻,被他认为亲子的孩子,也需要一个好名声,日后才能继承家业,娶妻生子。   若他不清白,仅仅为了躲过他的责难,顾亭远更要查清楚。他的家乡,不会养育一个恶棍!   “好。”陈宝音点点头。   假期珍贵,陈宝音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杜金花的身后。杜金花去厨房,她就去厨房。杜金花去喂鸡,她就在后面端秕谷。杜金花去河边洗衣裳,她也要跟去。   跟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倒是没说上几句话。金来、银来,只缠着兰兰了,也没说上几句话。   顾亭远倒是跟大哥二哥说了不少话,又把金来、银来叫到跟前,考校一番功课。   “不错。”顾亭远赞许道,“继续用功。过年回来时,我与你们每人一套松韵斋的笔墨纸砚。”   金来和银来顿时眼睛一亮:“谢谢姑父。”   兰兰抿着嘴儿,在一旁不说话。她在京城,一直用的是松韵斋的笔墨纸砚,姑姑给的。   离开时,马车上装得满满当当。炒的瓜子,煮的豆子,腌的咸蛋,大嫂做的吃食,还有两只捆得结结实实的老母鸡。   “拿着。”杜金花不允许闺女拒绝,“到了京城,让顾亭远炖了,给你补身体。”说着,瞅了顾亭远一眼,“我记得你会炖,是吧?”   成亲前,顾亭远那叫一个殷勤,隔三差五拿吃食给她宝丫儿。总不能成了亲,就不会了?   “是,我回去就给宝音炖了,娘放心。”顾亭远立刻保证道。   杜金花不太担心,她有兰兰这个耳报神,知道姑爷没亏待了她闺女。点点头,和蔼下来:“我放心你,你是个好孩子。两只鸡呢,你们一人一只,都补。”   顾亭远忙道:“晚辈不用,晚辈身体强壮,给宝音补。”   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了。   顾亭远想起前世,他与宝音回家过节,岳母给他们捎带老母鸡,他说:“给宝音补就是了,晚辈喝口汤就满足了。”   说完,就获得了岳母的不善目光:“老母鸡炖汤最补人,你把汤喝了,我宝丫儿喝啥?”   他连忙改口:“晚辈吃肉!宝音喝汤!”   但岳母的眼神更不善了:“顾亭远,你啥意思?我闺女嫁给你,给你当牛做马,你吃肉她喝汤?你是不是觉着做了官,就能随意欺负咱们?”   给他吓得,瑟瑟秋风中,愣是急出一头汗,好容易才将这一幕揭过去。   “咋不用?”杜金花上下打量他,眉头拧起来,“我瞧你都瘦了。吃吧,你跟宝丫儿一块吃。吃完了,我让你们二哥再给你们送去。”   大老远的,就为两只鸡,让陈二郎跑一趟京城?但顾亭远知道岳母心疼人,忙道:“是,多谢娘关心。”   再依依不舍,还是要别离。陈宝音从杜金花的怀里出来,要走了,娘又变得可亲起来了,她眼圈红着,说道:“娘,你要想我。”   “想你做啥。”杜金花耷拉着脸,“做你的正经事去!”   啥正经事?杜金花都说了八百遍了,要她赶紧怀孩子。陈宝音撇撇嘴,离别之情淡了大半,说道:“知道了,忘不了。”   说着话,心里想起大嫂,大嫂还是没有怀上。她和大哥的身体都不错,但可能就是缘分不到吧。陈宝音也不知道怎么劝,索性拉过兰兰,看过去道:“大哥大嫂,我会照顾好兰兰的。”   钱碧荷忙道:“宝丫儿,咱送兰兰过去,是让她侍奉你的,你可别娇养着她。丫头片子一个,你使唤就是了。”   兰兰闻言垂下头。   陈宝音攥着兰兰的手,笑道:“既然大嫂不心疼,那我就可劲儿使唤了。”   钱碧荷当然是心疼的,她使劲忍住了,说道:“不心疼。她侍奉她姑,是她的福分。”侍奉好了姑姑,以后她姑姑给她说亲,说的人家门槛儿更高呢,这是多好的事?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娘,姑姑对我好着呢。”这时,兰兰抬起头,轻声说道。   姑姑待她很好,从未将她当丫鬟使唤。她见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只是穿戴光鲜罢了,其实小心翼翼的,跟她可不一样。她在姑姑跟前,只是有些想家罢了,并不小心翼翼的。   就算姑姑待她不好,她也不能如实说。娘怀不上弟弟,已经很发愁了,她怎么能让娘再为她担忧呢?   “好,好。”钱碧荷素来知道女儿懂事,眼里泪光闪动,“你好好侍奉姑姑,听到没有?”   兰兰点头:“嗯。”   一番话别,马车终于踏上回程。   三人情绪都有些低落,车厢里一时没有说话声,直到绑在外面的两只母鸡发出“咯咯”的声音。   “扑哧!”陈宝音不禁笑出来。   兰兰和顾亭远都看向她。   “回去要吃上一阵了。”陈宝音却没提两只母鸡,而是扒拉起车厢里的东西。   不单单是家里给的这些,还有乡邻们送状元郎的,村正家的礼,以及赵文曲的礼。两人挑拣了一些,带回京城,其余的都放家里,孝敬爹娘哥嫂了。   “容姨要高兴了。”兰兰也振奋起来,“有几日不用买菜了。”   虽然舍不得家里,但难过只是暂时的,人长大了都要离开家,兰兰也喜欢外面的天地。   一路急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进了城。   “不知容姨在家吃的什么?”兰兰说道。   顾舒容的厨艺是很好的,但她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会不会照顾好自己。   三人还打了赌,陈宝音猜顾舒容会好好吃饭,另外两个猜不会。   “姐姐,我们回来了!”马车驶到门前,陈宝音率先跳下车,往家里跑去。   顾舒容盼了大半日了,听到动静,喜形于色,迎上来道:“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一番叙话,卸车不提。   “姐姐,你这几日吃的什么?”陈宝音问道。   顾舒容笑道:“我一个人,懒得烧火,都去外面吃。”   早上去外面吃碗汤圆,馄饨,豆花,中午吃碗面,晚上买半只烧鸡,两个馒头,在家慢慢吃,鸡骨头都酥了,拿来喂黄豆和金橘。   “我赢了!”听完后,陈宝音哈哈一笑。   见顾舒容好奇,她便道:“我就猜,姐姐一个人在家,也会照顾好自己。”   闻言,顾舒容微怔,眼中闪动着什么。   许久,她握住陈宝音的手,说道:“宝音懂我。”   她这一辈子,已经被耽搁了最好的年华。二十七八的姑娘,嫁不出去,她就是个笑话。   但,别人能笑话她,她自己却不能糟践自己。她是顾舒容,她养大了状元郎,她没对不起任何人,她值得好好过。   “是我们小看姐姐了。”顾亭远面露羞愧,向她一揖,“亭远向姐姐赔罪。”   兰兰也福了福,说道:“兰兰错了,请容姨别见怪。”   顾舒容抿着唇,眼里都是亮色,侧身躲过两人的礼:“哪有什么过错,快起来,没得折煞人。”   拉着陈宝音的手,往屋里去:“坐了一路的车,累坏了吧?快歇会儿,我烧了水,稍后你们梳洗一番。”   又说:“知道你们回来,我做了些菜,梳洗完了咱们开饭。”   她自己试着做了些月饼,没吃完,留了一些想给他们尝尝。还有一些点心,家里没人吃,但她做习惯了,也做了几盘子,给邻里送了些,便给弟弟宝音兰兰留着了。   “好好。”陈宝音连连点头,脸上止不住的笑。虽然很想家,想杜金花,但还是京城舒服啊!   什么怀孩子,早被她丢在脑后,被风吹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中秋节后,顾亭远照常上差。陈宝音则被江妙云使人接走,往江府去了。   “什么事?”她问江妙云。   江妙云拿出一张单子,给她看:“这都是送给‘春日煎茶’的礼物。”   过中秋,有些读者不仅送来了信件,还随信送来了中秋节礼,比如月饼,比如美酒,比如好茶。   其中不乏她们认识的一些小姐夫人,托江妙云把礼物带给春日煎茶。   江妙云不敢让管事送,担心露了馅儿,便都收在府中,让下人列成单子,给陈宝音看。   “怎么处置,你说了算。”她道。   陈宝音已经将单子看完,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说道:“都退回去吧。”   “行。”江妙云痛快点头。   除了礼单之外,还有一沓信件。陈宝音慢慢拆开,开始阅读起来:“有人想看分线结局?”   “你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江妙云说。   陈宝音只思考了一瞬,就说道:“写。不过,润笔费就不必了。”   “你不要啊?”江妙云惊讶道。   陈宝音道:“万一瞒不住,日后她们都知道是我,抹不开面子。”   她与她们,是一样的,她不低谁一等。但若是收了她们的节礼和银子,事情就不同了。   江妙云想一想就明白了,说道:“那就不要,反正你如今也不缺钱使。”她眨眨眼,说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陈宝音抬头道。   江妙云得意地抬高下巴,说道:“我与母亲说了,你的话本卖得不错,下部作品给你涨润笔费。”   “多谢。”陈宝音扑哧笑了。   “你不问是多少?”江妙云拍拍桌子,叫她认真些。   陈宝音便问:“涨到多少?”   “五百两,或者一成利润。”江妙云道,“我母亲说了,你自己选。”   陈宝音瞪大眼睛,整个人都惊呆了,很没出息地掐了自己一把:“我不是做梦?”   “你可得谢谢我,是我向母亲提议的。”江妙云说道,然后也掐了她一记,“没错,你不是在做梦。快些写下部,拿了润笔费,把你的宅子换一换。住的那么小,寒酸死了。”   陈宝音听了,哭笑不得。大小姐还嫌她住的院子小,岂不知,这么小的院子,还是租的呢。   “多谢妙云了。”她柔声道,捧住江妙云的手,“你真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江妙云得意:“那还用说。”   接下来,陈宝音便忙着写新作,并且抽空把兔妖分线给写了。   江妙云拿去给小姐妹们,她们听说春日煎茶不要润笔费,都赞他品性高洁。商议一番,送了一套上品的笔墨纸砚给他。   “请先生不要拒绝。”一位小姐柔声说道,“他不肯收润笔费,但纸笔总要赔他的,我们可不是占人便宜的人。”   江妙云传了个话儿,陈宝音便收下了,托江妙云谢过她们,几位小姐都很高兴。   转眼到了十月。   天气已经开始冷了,顾亭远每日出门都会穿得厚厚的,免得冻病了。   他病了不要紧,宝音心疼他,心疼坏了怎么办?   冯文炳见了,嘲笑道:“顾大人这穿戴,没得落了翰林院的脸面。”   臃肿粗圆,与街头匹夫无异,哪是状元郎应有的体面?冯文炳只觉得,就该让皇上瞧瞧,顾亭远配不配状元郎的名头。   “冯大人这张嘴,已经落了翰林院的脸面。”顾亭远觑他一眼,淡淡说道。   冯文炳立刻变了脸:“你!”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内监跑来,说道:“顾亭远,皇上召见。”   众人都很诧异,冯文炳的脸色也不大好,问道:“这位公公,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小太监看他一眼,答道:“这位大人,小的亦不知。”然后看向顾亭远,说道:“顾大人,请跟小的来。”   “是。”顾亭远起身,跟在小太监身后,往外行去。   但皇上召见他,并非为了公事。   “上回你妻子进宫,哄得皇后很开心。”皇上说道,“近来皇后身子繁重,心情不佳,朕打算召你妻子进宫,陪皇后说话解解闷儿。”   顾亭远怔住,许多话在嘴边儿滚过,最终只道:“承蒙皇上看重。能陪皇后娘娘说话,是内子的荣幸。”   皇后心情不好,叫宝音去陪?冲撞了皇后,惹祸上身怎么办?顾亭远心里不愿,但他也知道,回绝了只会让皇上动怒,立时便是祸事。   回到家后,他对妻子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要担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第133章 冤枉   “去去去。”陈宝音不爱听这个, “休要小看人,我才不会惹祸。”   不就是陪贵人说话儿?她这回再不会鲁莽了。   等见着皇后娘娘,便只捡着寻常的事说一说,叫娘娘听个新鲜, 又不至于心绪波动, 影响凤体。   穿戴打扮妥当,只等着宫里来人。   这回来的, 却不是上次的郑嬷嬷了。郑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 此次来接她进宫的,是皇上身边的太监。   小太监不比郑嬷嬷持重, 生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笑眯眯的, 同她说话:“顾夫人安。奴婢小喜子, 奉皇上之命,请夫人入宫。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对奴婢说。”   陈宝音不敢拿大, 还礼道:“喜公公安。”然后道, “不知娘娘凤体可好?”   她受召进宫,陪皇后说话解闷儿,有人愿意同她透露几分, 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娘娘如今身子愈发沉了,饭也吃不好, 觉也睡不好。”喜公公叹了口气, 面上露出担忧和焦心, “皇上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这不, 想起上回夫人逗得娘娘开怀, 特请夫人来了?”   “不敢当。”陈宝音忙道,露出几分担忧与忐忑,“我只是一个粗鄙妇人,倘若哄不得娘娘展颜,可如何是好?”   喜公公便道:“夫人不必过谦,皇上吩咐的差事,只管用心去做就是了,难道还能寻夫人的不是?”   这话叫陈宝音不知怎么接。她心想,喜公公看着一团和气,这说话也是滴水不漏。“用心”二字,叫人心中畏惧。   如何算是用心?怕是皇后娘娘开怀了,才叫用心。   “多谢喜公公提点。”她低头道谢。   喜公公看她一眼,笑眯眯的,又变成讨喜的模样:“夫人客气了。能得皇上看重,是夫人的福分。办好了这差事,皇上定有赏赐。”   “是。”陈宝音应声。   马车行驶进宫中,陈宝音再次来到错落有致的宫殿群落中。她低眉垂眼,在喜公公的引领下进了延春宫。   “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拜见娘娘,娘娘千岁。”   延春宫内,皇上赫然在此。一手扶着皇后的手臂,正在殿内缓步走动。他朝地上看了一眼,道:“平身。”   然后对皇后道:“上回顾卿的妻子进宫,朕见你颇为高兴,今日便召见她,叫她陪你说说话儿。”   “何苦将人叫到宫里来。”只听皇后低声,似是埋怨,“我身子不利落,万一吓着她,怎么好?”   皇上一听,便朝站在一旁的陈宝音看去,问道:“陈氏,你怎么说?”   她该说,臣妇惶恐。该说,只要能哄得娘娘展颜,便是臣妇的荣幸。   但她思索片刻,没有立即回答。   抬头朝皇后娘娘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说道:“倘若恕臣妇无罪,臣妇自当使出浑身解数,讨娘娘欢心。”   这话一出,皇后愣了一下,“扑哧”笑出来。   皇上指指她,说道:“朕本该斥你大胆。但既然皇后笑了,便恕你无罪。”   “谢皇上。”陈宝音道。   在延春宫内坐了许久,皇上还有公务要忙,跟皇后低语几句,便拔脚走了。   “恭送皇上。”陈宝音跟着殿内宫人们行礼。   等皇上走没影儿了,皇后被宫人扶着坐在榻上,朝陈宝音看过来。数月不见,她身形臃肿了许多,脸颊也圆润了些,只是看着不像丰腴,倒像是浮肿。   她双眸略显疲惫,看向陈宝音说道:“坐吧。”   “多谢娘娘。”陈宝音道。   宫人搬来椅子,陈宝音规规矩矩地坐了,关切道:“娘娘可好?自从上回得见凤颜,民妇心中一直惦记着娘娘。每次吃烧鸡时,都会跟外子一起,往延春宫的方向拜一拜。”   “扑哧!”皇后一下笑出声,原本浮肿疲惫的脸上,瞬间绽出光彩来。   看得近身伺候的宫人感慨连连,多少时日了,娘娘脸上没个笑模样儿?郑嬷嬷心内感激,自去泡茶,拿点心。   “你倒是说说,吃了几只烧鸡了?”皇后浅笑道,“可把一整年的份都吃完了?”   陈宝音面不改色地道:“还没有,不过快了。”   已经入了冬,到年底还远吗?她这样回答,一点毛病都没有。整个延春宫的气氛,迅速活泼起来。   宫墙外,皇上没走远。   负手立在宫道上,听到里面传来了笑声,不由得神情一松。他转过头,问身边的喜公公:“这陈氏真就这么有趣儿?朕日日陪伴皇后,都没见她笑得如此开心。她一来,皇后就笑出声来。”   喜公公答道:“有趣没趣儿,奴婢不知。但她乃宫外妇人,见识与宫里不同,娘娘许是见着新鲜,也是有的。”   皇上轻笑起来,抬脚往书房走去:“朕不就是图新鲜,才召她进宫吗?”   喜公公快步跟在后头:“皇上对娘娘的一片心意,感天动地。”   闻言,皇上脸上划过笑意。他与皇后的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轻哼一声,说道:“就你长嘴了。”   另一边,延春宫。   “没想到皇上会召你来。”笑过之后,皇后屏退宫人,只留了心腹的郑嬷嬷在左右,叹了口气,“我想召你来,思虑再三,都忍住了。”   听到这话,郑嬷嬷抬头,脸上有动容,有不忍。   陈宝音也听得奇怪,她小心说道:“娘娘若是闷了,臣妇愿意进宫陪娘娘说话儿。”   “你是个好孩子。”皇后轻笑道。   “娘娘这话,倒像是臣妇的长辈了。”陈宝音小心地看过去,“臣妇瞧着,娘娘的年纪应当与臣妇所差无几?”   皇上今年二十,皇后能有多大?陈宝音今年十七,实在当不得这句“孩子”。   皇后便笑道:“你心思清澈,便显着年纪小。”   不像她,在宫里经了许多事,只觉心力交瘁,人都老了。   她原不该说这些话,但近来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紧绷得厉害,忍不住便泄露几句。   “娘娘心中烦闷?”陈宝音轻眨眼睛,望着皇后的脸庞,欲言又止。   皇后便问:“你想说什么?”   “这……”陈宝音犹豫着,“不能叫别人听见。”   皇后道:“郑嬷嬷不是旁人。”   陈宝音看了看郑嬷嬷,很不好意思,摇摇头:“不行。”   这是什么要紧的话,连郑嬷嬷都不能听?皇后想斥责她,不得无礼。   就听她道:“郑嬷嬷不必避让,便是避让了,臣妇也不能直接说,需得凑娘娘耳边才敢开口。”   皇后挑了挑眉,看了郑嬷嬷一眼,随后收回来:“你上前来。”   “娘娘。”郑嬷嬷想阻止。   但皇后如今只想任性,于是抬手招了招,叫陈宝音上前来。   “来了。”陈宝音立刻站起身,往前走去,附在皇后耳边,说了句话。   皇后听了,眼睛顿时睁大,好一会儿脸上都没有表情。慢慢的,她反应过来,脸上漫上红晕。   “你,你——”她指着陈宝音。   陈宝音退回去,规规矩矩地坐好,一副老实模样:“娘娘,您试试,管用。”   皇后的脸更红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啐她一口:“胡闹!”   让皇上给她吹心口?这不是胡闹吗?但,又忍不住想道,皇上会如此哄她吗?   夫妻两个,乃人间至尊,与寻常夫妇自是不同。但,除了些许不如意之事,也算恩爱。他……会如此吗?   “你,”皇后刚开口,就发觉声音轻软,立刻收声。抿了抿唇,做出威严状,才再次开口:“你与顾卿,平日里都是如此相处?”   陈宝音只笑,不说话。   皇后一怔,随即轻叹一声。她如今是皇后,谁敢与她说心里话呢?陈氏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莫大勇气。   “我乏了。”她偏过头,对郑嬷嬷说,“待陈氏吃过茶点,便送她出宫去吧。”   顿了顿,“再赏她五两银子,把明年的烧鸡也赏她。”   这就是对她满意了,叫皇上不要追究。   陈宝音惊讶起身:“娘娘——”   郑嬷嬷看她一眼,随即搀着皇后,往内殿去了。   不多时,郑嬷嬷出来,看她的眼神是上回没有的温和:“顾夫人安心,娘娘心情不错,许能睡个好觉。”   陈宝音提起的心放下大半,福了福:“多谢嬷嬷。”   茶点什么的,就不必吃了。陈宝音接过郑嬷嬷给她的五两银子,捧在手心里,轻声道:“娘娘待我好,我心里感激。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但,娘娘因何睡不好?可有小妇人能帮上的地方?”   郑嬷嬷见她神色诚恳,面上缓和些,一边送她出去,一边低声道:“你的心意,我代娘娘领了。至于旁的,你与顾大人好生过日子即是,娘娘知道便会高兴了。”   走出延春宫后,遇见妃嫔在宫道上行走。郑嬷嬷神色一厉,那妃嫔似是不甘,似是惊慌,带着宫人绕路而行。   “不省心的东西。”郑嬷嬷骂道。   陈宝音便有些明白了,皇后娘娘因何看上去疲惫。宫中一个皇子都没有,她肚子里的这个,令她夜不能寐。   “愿娘娘凤体安康,顺利诞下小皇子。”出宫后,陈宝音向郑嬷嬷一福。   郑嬷嬷对她点点头,便转身回去了。   半个月后,皇后临盆。   有惊无险,诞下一位小公主。   “老天保佑。”听到母女平安的消息,陈宝音松了口气。上次进宫,皇后娘娘看上去委实不大好,如今顺利产女,真是再好不过。   一旁,顾亭远平躺着,双手交叠在胸口,安静得不得了。   陈宝音扭头瞅他,问道:“出什么神呢?”   顾亭远慢慢转动脑袋,朝她看过来,漆黑眼眸里盛满茫然。嘴巴张开,却是一个字也没发出。   “问你话呢。”陈宝音捣捣他,忽然想到什么,她脸色一变,猛地坐起来,俯视他道:“顾亭远,你是不是嫌我没怀上?”   顾亭远忙跟着坐起来,解释道:“你莫误会我!”   “谁误会你了?”陈宝音恨恨,猛地推他一把,“你这几日总问我,有没有不舒服,想不想吐,想不想吃酸的。你以为我不懂,是不是?”   顾亭远的表情裂出一丝痕迹,他,他不是那个意思!   “滚出去!”陈宝音怒了,指着门外道。   顾亭远不想出去睡,前世今生他都没有出去睡过,大不了睡地上,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你误会我了。”他死赖在床上,辩解道:“我,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怀上了,我,我怕你当真怀上了,那梦里,十分清晰,我忍不住……”   前世,他和她育有一子,起名叫顾意安。按生辰推算,便是这个月怀上的。   可,前世他们成亲的日子,和这一世都不一样。安儿,还会投胎在他们家吗?顾亭远既期待,又担心。忍不住便瞄妻子的肚子,想知道安儿来了没有。   “呵。”陈宝音冷笑道,“那你梦里面,我是不是怀了儿子?”   顾亭远刚要点头,对!视线触及到妻子的眼睛,忽然后背发寒:“不,不是……”   但已经晚了,陈宝音绷起脸,指着外面道:“出去。”   “我不。”顾亭远闷声道。知道解释无用,索性抱起被子,长腿一迈,下了床。   把被子往地上一铺,整个人就躺了上去。铺盖一卷,将自己裹成蚕蛹,人已经背对着她,仍道:“你就是冤枉我了。”   他没想要孩子,也没想要儿子!   陈宝音见他赖在地上不走,捶了下床,猛地躺回去,也背对着他,赌气闭上眼睛。   臭男人,油嘴滑舌,明明就起了坏心,偏还做出这副委屈模样,衬得她无理取闹一般! 第134章 提前   陈宝音气极了, 但是入了夜,听到地上传来的喷嚏声,还是禁不住软了心肠。   入了冬,地上寒凉, 他身子骨又不够强壮, 若是病了可怎么好?虽然气他,还是道:“你上来吧!”   顾亭远立刻跳起来, 抱起被子就上床。   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要, 就躺平盖好被子,这才带着轻微的鼻音说道:“多谢娘子。”   谁要他谢?陈宝音懒得理他。   但身侧传来的凉气, 还是让她忍不住伸出一只脚,踢了踢他:“起来。”   “娘子有何吩咐?”顾亭远转头看过来。   一片昏黑之中, 他瞳仁微微发亮, 显得湿乎乎的。往日里看着瘦长的身躯,将被子顶起小山一样的轮廓,竟显得粗犷厚重。   像一只趴卧的大狗。   “你下去跑几圈。”陈宝音收回脚, 掖了掖被子, 把被窝守好了,才道:“跑热了上来。”   顾亭远看着她,慢慢弯起眉眼:“是, 多谢娘子关心。”   “呸。”陈宝音嫌弃道,“少自作多情了。”   顾亭远才不跟她争这个, 她担心他着凉, 所以让他下去跑热乎了再睡, 他心里知道。   跳下床, 穿好鞋子, 在屋里绕着桌子跑起来。   陈宝音听着跑动的声音, 自然睡不着了。她侧过身,一手撑腮,看着他跑。   “往左跑。”   “转过身。”   “换回来。”   “倒着跑。”   等到顾亭远跑得气喘吁吁,脚步声不再连贯,开始踉踉跄跄,才嘴角一弯:“上来吧。”   “多谢娘子手下留情。”顾亭远拱了拱手,才拿帕子擦了擦汗,在桌边倒了杯温水。   陈宝音听着他喝,也觉有些口渴,于是道:“给我倒一杯来。”   “是。”顾亭远倒了杯水,端到床边。   陈宝音坐起来,要接过杯子,但他将杯子举起,声音低哑:“水有些凉了。”   “凉不了。”陈宝音道,伸手去够杯子。   他们睡前会准备一壶热水,夜里口渴了饮用。但这会儿半夜了,水一定不热了,但还是温的。   “真的凉了,我不骗你。”顾亭远仗着手长,把杯子举得高高的,“我……”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宝音没听清,正要张口问,忽然他仰头喝了一口,随即低下头来。   “顾呜呜呜——”   她终于知道他刚才说的什么了。他说,我含热了喂你。   “顾亭远,你不要脸!”喝完一杯水,陈宝音气得脸都热了,十指成爪,对准他当胸挠过去。   顾亭远将杯子一扔,单手搂过她,往床里面滚去。   ……   “你好了没有?”   “你快点!”   ……   次日清晨。   桌上摆着白粥,豆腐包子,咸菜丝,茶叶蛋,热气腾腾,喷香扑鼻。   顾舒容看看左边,又看看对面,来回打量几遍后,她说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顾舒容挑了挑眉,看着两人。   就连埋头喝粥的兰兰,都抬起头来,视线在小姑姑和小姑父的脸上掠过。   但她是个孩子,她什么也不懂,低下头继续喝粥。   “有!”陈宝音狠狠看了一眼旁边。臭男人,好意思说没有?她偏要戳穿他。   顾亭远一脸震惊,好似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昨天晚上,她枕在他臂弯里睡去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委屈,但天亮了,陈宝音又是那个清明警醒的陈宝音了,她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低头吃早饭。   见状,顾舒容皱起眉,说道:“阿远,你怎么又惹宝音生气?”   “我错了。”顾亭远垂头,脸上懊恼。这事的确怪他,是他沉不住气,没想清楚,做出叫人误会的举动。   顾舒容把筷子一拍,提声道:“知道错了,就不要再犯!宝音是多好的姑娘,你惹她生气,你亏心不亏心?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顾亭远回答道。   “噗嗤!”两声喷笑,分别来自陈宝音和兰兰。   顾舒容也想笑,眼角抽动着,但是顾亭远抬起脸来,冲她讨好地笑:“姐姐,你看我和黄豆金橘长得像不?”   这下顾舒容也绷不住了,一拍桌子,说道:“你正经点!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见弟弟还在吃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半个包子,无情说道:“不许吃了!去上差吧!”   “……”顾亭远。   他早饭吃了一半都不到,就不许他吃了?   扭头看看外面,冷风呼呼的,刮得院子里的树杈子都晃动起来,他担心自己才走到翰林院,就要饿得肚子咕咕响。   偏偏陈宝音还雪上加霜,眉头一竖,说道:“把荷包交出来,不许路上买吃的!饿饿肚子,好好反省反省!”   顾亭远闻言,大为震惊,好不委屈:“我昨晚……”   “你还说!”陈宝音担心他乱说话,猛地拍桌子,喝道。   顾亭远想说,他昨晚跑了半宿,半个包子补不回来。但媳妇不让说,他只得咽回去:“那好吧。”   将荷包解下来,放在桌上。   委屈巴巴的,起身拿上帽子,双手抄进袖筒里,缩起脖子,顶着风出了门。   “宝音别可怜他。”顾舒容收回视线,看向宝音道:“他装模作样呢。”   一个大男人,少吃几口,饿不死。   陈宝音本来有点心软了,闻言立刻说道:“我才没心疼他。”低下头,大口吃包子。   别说他昨晚出了力气,她也是一样!要补!   顾亭远还没走到翰林院,肚子就已经咕噜噜的。他望着街道两旁叫卖的吃食,热汤面,包子,馒头,炊饼,豆花……白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小贩的脸庞,只隐约得见热情与吆喝。   “唉。”他摇摇头,缩缩手,加快脚步前行。   进了翰林院。   “张大人。”   “胡大人。”   他与诸位大人见礼,最后才看向冯文炳,拱了拱手,便坐到位子上。   冯文炳与他不睦,顾亭远从来也不假装他们很好,更不会装作自己胸怀宽广、不计较从前。不睦就是不睦,冯文炳看他不顺眼,他还看冯文炳不顺眼呢!   “哟,什么动静儿?”冯文炳的眼角斜向旁侧,落在顾亭远的肚子上,讥笑道:“顾大人家中困窘至此,连早饭也吃不起了?”   咕噜噜的声音,一阵接一阵,叫人忽视不得。   几位大人朝这边看过来,一位大人问道:“亭远,未吃早饭?”   “惭愧。”顾亭远朝胡大人拱拱手,“今早起得迟了,没来得及吃。”   诸位大人都笑起来。   “天冷了,起床的确是件困难事。”   “我也差些儿起迟了,多亏出门时夫人给我塞了两张炊饼。”   冯文炳趁机插话:“顾兄不是自诩夫妻情深,怎么顾夫人没有为你塞一张炊饼吗?”   他说这话,实在讨人嫌。   诸位大人都知道两人不睦,但冯文炳问的这话,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有人捋捋胡须,调侃道:“莫非吵嘴了?”   “小顾也是好性儿。”   就陈宝音跟冯夫人吵嘴的事,这些大人们也都有所耳闻。那可不是个善茬儿,性子一顶一的爆烈。难怪以小顾这样的好脾气,都能吵得起来。   顾亭远低头撰写着,口中道:“惭愧。”   一旁,冯文炳眼睛闪了闪。   一天很快过去。   下差后,顾亭远满怀期待地往家赶。都过去一天了,宝音消气了罢?   他想买两张肉饼,带回家给宝音加菜,但是想想空荡荡的腰侧,不得不作罢。   “小顾,一起走啊。”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顾亭远回头,看到一位姓王的同僚走来,道:“王大人。”   “这天儿可真是越来越冷了。”那位王大人亦揣着手,缩着脖子,匆匆走来。   两人结伴往外行去。   走到一半,忽听前方传来女子凄然的哭泣:“你休想!我绝不会和你走的!”   紧接着便是男子豪横的声音:“你卖身葬父,我替你父出了安葬费,你便是我的人了。”   “你,你——”女子似语塞,“你不是好人!”   顾亭远与王大人闻声看去,只见当街站着一名男子,身材粗短,眼小鼻厚,生得很是丑陋。   “姑娘可怜。”王大人看向男子对面,面有泪痕,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露出义愤之色,“葬不起老父,已是可怜,此人趁火打劫,不是好人!”   说着,拔脚走上前:“住手!”   顾亭远没有跟上去。   他望着前方一幕,既惊,又畏。前世也有这一出,但是发生在两年后。怎么……   他心头凛然,扬声说道:“我太饿啦,我赶回家吃饭,王兄告辞。”   脚底抹油,快速溜了。   听到这一声,王大人回过头,面露愕然。随即,皱起眉头:“怎么丝毫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他收回视线,昂首阔步,走上前道:“住手!放开她!”   容貌丑陋的男子,与身披孝布的女子,眼底同时掠过讶色。视线在人群中扫过一圈,都有些错愕。   “晦气!”男子面露恶色,一甩袖子,恶狠狠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很快带着家仆走了。   王大人便对那女子道:“姑娘,你安全了。”   女子冲他盈盈一福:“多谢这位大哥。”   远处,顾亭远借着摊贩的遮蔽,看着王大人拿出一锭银子,给了那女子。而那女子稍加推拒,便接了过去,感激地谢过,然后离开。   他没有立即离去。一直注视着女子的背影,直到她没入人群中,才收回视线。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天色已经黑透,顾舒容打开门,“宝音都等急了。”   他往常回家都是一下差就回,准时得很。今日晚回来了大半个时辰,真让人着急。宝音说,他再不回来就出去找他。   闻言,顾亭远脸上露出慌色。 第135章 出手   “娘子?”   顾亭远轻手轻脚地进屋。   不见回应, 他张望一圈,在窗边看见一道背影,不由放轻声音:“我回来了。”   “去哪儿了,做了什么, 交代吧。”窗边, 秀丽的身影仍旧背对着他,语气冷淡。   顾亭远走进屋里, 搬了把椅子, 轻轻放在她身后,温声道:“娘子, 你坐下听我说。”   陈宝音感觉到袖子被扯动,用力挣出来, 转头怒视过去:“少跟我死皮赖脸!不管用!老实交代!”   至于椅子, 她余光瞥了一眼,坐下不显得她矮吗?不坐!   顾亭远慢慢伸出手,又扯了她一下, 才道:“娘子, 我没干坏事,你坐下听我说。”   “我差点被人害了。”见她不动,他露出委屈模样。   闻言, 陈宝音一愣,紧接着抓紧他的手, 神情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方才的生气、冷淡, 悉数不见。她脸上换成焦急担忧, 抓着他的手问:“受伤没有?”   “没受伤。”顾亭远摇摇头, 反握住她的手, 答道:“我机灵, 躲得快。”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陈宝音还是很紧张。   “到底怎么回事?”她已经顾不得什么威风不威风了,滑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问:“是谁要害你?”   顾亭远道:“不知是谁要害我。但我瞧着,像是要害我。”   把今日在街上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此事透着蹊跷。”他说道,“原本那男子豪横无比,手下非要拉那女子走不可。但王大人一出面,他们很干脆就撒手了,连银子都没讨。”   “王大人的穿着打扮,非富非贵,不至于见一面,就觉得惹不起。”他继续说道,“何况,我总觉得那男子和女子往人群中看来,不知是找谁。”   不知是找谁?   陈宝音看着他,问道:“你怀疑这是针对你设的圈套?”   “是。”顾亭远点点头,极是认真地说:“那女子长相不俗,竟有你三分姿容,往街道上一站,煞是动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一位身世可怜的貌美女子来?我才想,定有内情。”   他竟然说别的女子貌美。   陈宝音原该教训他的。绷着脸,问道:“有我三分姿容?”   顾亭远忙道:“娘子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乃当世无双的绝顶美人。旁人若有娘子二三分姿色,便是不俗了!”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她抬手捶他:“你不老实!”   这人,从来便油嘴滑舌,怎么学来的?捏住他的手,往他手腕上咬了一口,才道:“为着这个,回来这么晚?”   “这可不是小事!”顾亭远正色道,“我虽年轻,但读的书多,深知卑鄙伎俩能置人于死地。不小心怎么成?”   陈宝音心说,顶多是个美人计,怎么就置人于死地了?   他看着油嘴滑舌的,竟不解风情,好好儿的美人计被他避之不及。   “行吧。”她站起身,“今次就饶过你了。走,吃饭去。”   顾亭远拉住她的手臂,却道:“为夫吓得腿软,走不动了。”他饿了一天,还遭了这场惊吓,腿都软了!   黏糊糊的眼神,看得陈宝音不自在,抖开他的手,说道:“那你饿着吧。”   “娘子好生狠心。”才走出一步,就听身后一声叹息,“罢了,让我饿死算了。”   陈宝音:“……”   好气又好笑,回身把他拉起来:“行了行了,走了。”   “你还没哄我。”顾亭远说。   陈宝音顿怒道:“你敢不敢大声说?”   “不敢。”顾亭远老实摇头,凑过去道:“我知道,天底下只有娘子心疼我,别人都不心疼我,我才不说给他们听。”   陈宝音实在忍不住,伸手捏他耳朵:“你啊你!”   全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叫她说不出话来,就是眼前这个瞧着文文秀秀的男人。   夜间休息时,两人又说起此事。   “你这些日子小心些。”陈宝音说道,“那人见你不解风情,说不得要换个招数对付你。”   顾亭远点头:“我会的。”   翻了个身,揽住她,亲吻她发丝:“这次我躲得快,避过了祸事,娘子怎样奖励我?”   “免你一顿巴掌,算不算奖励啊?”陈宝音道。   顾亭远笑道:“娘子又说笑了。那叫免罚,不叫奖励。奖是奖,罚是罚,不能混为一谈。”   “你教我做事?”陈宝音口吻危险。   “娘子学会了吗?”顾亭远语音含笑。   他如此得瑟,两人少不得要打上一场。闹得被窝里暖烘烘的,才互相依偎着,才寒风呼啸的冬夜里睡去。   事实证明,背后那人对顾亭远有些瞧不起。   上次之事被他躲过了,那人竟未设计新的招数,而是老调重弹。   这次,没有了王大人。顾亭远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便见前方脚步匆匆地跑来一名女子,神情慌乱,口中喊着:“你别过来!”   “救命!救命啊!”   路上行人不少,但那女子仿佛都瞧不见,一路就往顾亭远的怀里扎过来:“救命!公子救命!”   顾亭远挑了挑眉,竟没换人,还是上回的女子。   “贱人,你哪里跑?”仍是上回的丑陋男子,吃力地跑过来,满脸狰狞,“老子说过没有,不要让老子再看见你,不然有你好看!”   女子已经跑到顾亭远身前:“公子,救我!”   “我家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怕是救不了姑娘。”顾亭远往一旁躲去,“姑娘还是另求高人罢。”   “公子——”见他抬脚就走,那女子不禁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演。   丑陋男子也惊到了,怎么还是不顺利呢?他跑得慢了些,给了女子思考的时间,那女子立刻伏在地上,哭泣起来:“我命苦啊!”   伏下去时,正好倒向顾亭远的方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别碰我!”顾亭远脸色一变,立刻抓住衣摆,往回一抽,神情严肃,“这是我娘子为我缝制的衣袍,抓坏了,你赔不起!”   女子哭声一顿,秀美的脸孔都僵了一下。没等她想出应变之策,顾亭远已经冷哼一声,拔脚走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走远,消失在人群边缘。   “贱人,还不跟我走!”戏要做全,丑陋男子走过来,抓起女子的头发。   女子呜呜咽咽的,没有再反抗,跟着男子离开了。   顾亭远在远处看着,眼神转冷。看来他果然没有猜错,的确是冲着他来的。   收回视线,大步回家。   他没有将今日的事告诉宝音,路上耽搁的时间并不长,他只说是买肉饼时排了会儿队。   又一次被皇上召见时,他告了状。   “皇上,臣想兑换赏赐。”他跪在地上说道。   皇上很惊讶:“哦?你想兑多少银子?”心里盘算着,他在自己这里攒了三次赏了,他最多兑换二百两给他。   如今国库吃紧,皇上自己的小金库也没多少银子。若非皇后的面子,皇上连二百两都不会给,最多赏幅字。   “臣不想兑换银子。”顾亭远道。   皇上挑眉:“你买宅院了?”   “还未曾。”顾亭远说道,“但如今有更紧急的事,需要臣办理。”   “说来听听。”皇上来了兴致。   顾亭远心思转动,手指紧扣大理石地面,用比以往更沉着的声音,说道:“恳请皇上允许臣报复。”   这是什么话?皇上惊讶不已,甚至不由得往龙椅上靠了靠,眼睛锐利地扫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以为顾亭远要弑君。   但顾亭远老老实实跪在龙案前,并没有暴起的意思,才眯起眼睛道:“你说什么?你要报复谁?”   “冯文炳!”顾亭远声音冷怒。   皇上皱眉:“他又怎么了?”   顾亭远将自己两次遇到的事情说来,末了他道:“臣并没有证据,但臣从不曾树敌,臣想不到还有谁会如此。”   他怀疑冯文炳,但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找证据、报复回去,顾亭远不是做不到。但是,之后呢?冯家的敌意,是个麻烦。   殿内一片沉寂。   龙椅上,年轻的帝王面色难看:“冯文炳!”   他眼里涌出厌恶,若当真是冯文炳所为,那他可真该死!   良才难得,他好容易挑出一个可用的顾亭远,结果却是什么?一个冯文炳,心胸狭小,容不得人!   京城里传冯文炳的名声如何,但在皇上眼里,那就是个绣花枕头,看上去花团锦簇,实则屁用没有!   “你想如何报复?”他冷声道。   顾亭远说道:“臣打听到,冯大人在怡香楼有个相好,准备请人跟他抢,趁机揍他一顿。”   哦?逞匹夫之勇?皇上眉头挑了挑,没有说出自己所想。   他缓缓靠坐在椅背上,手指轻敲着桌面,说道:“你容朕想想。过几日,朕答复你。”   “是,皇上。”顾亭远叩首。   未过几日。   京城里流传着一桩风流韵事,堂堂探花郎,一直以才气过人而闻名的冯文炳,在怡香院因为一个唱曲儿的清倌人同人打了起来!   这也就罢了,他居然将人打折了腿,还言语羞辱一番,逼得对方去顺天府告他。   这场官司,因冯文炳认错态度良好,赔款了事。但后续还没完,先是翰林院的学士大人斥责他一番,再是皇上派大太监来斥责他一番,因为他是皇上钦点的探花,做出这种丑事,令皇上颜面无光。   丢了这么大的脸,冯文炳在翰林院简直抬不起头。   顾亭远看见他就关怀:“听闻冯大人在家挨了家法,不知杖伤可好些了?”   冯文炳黑着脸,不想理他。   但顾亭远一天三顿的关怀他,无论刮风下雪,无论晴天多云,总要问他:“冯大人今日好些没?”   冯文炳气得不得了,正要换个法子对付他,忽然圣旨传来。   “冯文炳听旨。”   待听完旨意,冯文炳呆住了,面色如土。皇上将他贬出京城,到一个偏远县城做县令。   不论冯文炳多么不甘,冯家如何运作,这道旨意都不可能更改。   “臣叩谢皇恩。”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顾亭远跪在御书房,感激涕零。   多好的皇上啊!   主动为臣子分忧,真乃千古明君!   皇上道:“谢朕做什么。你以为此事乃朕作为?不过是巧合罢了。”   顾亭远想了想,立刻站起来,抬头,羞涩笑道:“既如此,臣的奖励还可以兑换吗?”   皇上愕然,指了指他,实在好气又好笑,说道:“滚出去。”   真是没见过这么厚的脸皮!   顾亭远腼腆一笑,说道:“臣告退。”   “过几日,召你夫人进宫,陪皇后说话。”走到门口时,只听龙椅上传来一句。   顾亭远止步,躬身道:“臣领旨。” 第136章 风雪   陈宝音又一次觐见皇后。   这一次, 她没有了之前两次的紧张。因为她知道,皇后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欢她。   “娘娘金安。”她步入殿内,规规矩矩地行礼。   上方传来一声:“平身吧。”   “谢娘娘。”陈宝音起身, 抬头便见皇后一身简装, 坐在软榻上。   她立刻发现,皇后不一样了。她丰腴了, 两腮绵软, 白里透红。不是浮肿,是健康的红润。   皇后的神态也不同了。从前是个温柔如春风的女子, 但春风除了温柔之外,还有几分冷意。而如今的皇后, 多了平和与从容,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   “见着娘娘安好,臣妇说不出的高兴。”陈宝音由衷道。   皇后抿起唇角,轻轻颔首:“你有心了。”   她瞧上去很好, 陈宝音便不知皇上为何叫她入宫来。不过, 她既然是来陪皇后说话儿的,便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   “不知小殿下可好?臣妇还没给小殿下请安。”陈宝音又道。   皇后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说道:“叫你惦记了, 她好着呢,才睡下了, 叫奶嬷嬷抱走了。”   陈宝音又道:“娘娘对臣妇很好, 偏偏臣妇无所长, 想回报娘娘, 竟无拿得出手的。在家时, 跟姐姐一起做了些衣服、鞋帽, 是臣妇一家对娘娘和小殿下的心意。”   “是吗?”皇后有些惊讶,问一旁的宫人,“东西收在何处?快些拿来,我瞧瞧。”   宫人答道:“是,娘娘。”   不多时,宫人抱着一个包袱过来了。   包袱不小,里面有做给皇后的抹额、柔软的鞋袜,有小公主的衣服、虎头帽、虎头鞋。   “真精巧。”皇后见了,脸上露出笑意,“你有心了。”   陈宝音道:“娘娘不嫌弃就好。”   宫里自是不缺皇后和小公主用的东西,不说内务局准备的一应用度,便是皇后的娘家也准备了许多,根本穿不完。   不过,皇后瞧着这些,还是很高兴。她喜欢陈宝音两口子,而这两口子也没有让她失望,是拿真心回报她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这次的话题并不局限在陈宝音夫妻身上,而是民间里。   皇后很好奇:“你在乡下时,可见着百姓们如何养孩子?”   她是皇后,她的孩子是尊贵的公主,谁也不会怠慢她的孩子。但皇后如今做了母亲,有些跟从前不同了,她担心孩子太好,养不长久,听说取贱名儿好养活,不由得想知道更多。   陈宝音并没怎么见着。但她家里一个侄女、两个侄子,还有隔房的一群侄子侄女,多少能说上几句。   皇后听着,慢慢点头:“哦。这样。竟有此法?”   说了不短的时间,郑嬷嬷忙完回来了,板着脸道:“娘娘,你需得多休养。”   陈宝音忙起身:“郑嬷嬷好。”   郑嬷嬷看向她,还了一礼。   “好吧。”皇后见着郑嬷嬷严肃的神情,不舍地结束了这次见面,“改日本宫再召你说话。”   陈宝音应道:“是,娘娘。”   皇后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包袱,说道:“来人,赏顾夫人五两银子。”   陈宝音第一次进宫,向皇后求了五两银子的赏。这一回,皇后仍然只赏她五两,并非不喜她,正相反,她很喜欢陈宝音。   这份喜欢,在年关将至时,得到了体现。   “喜公公?”这一日,陈宝音打开院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喜公公,不由得惊讶道:“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喜公公一团笑脸,走进来道:“奴婢奉皇上和娘娘的旨意,来给顾大人和夫人送年礼。”   说着,朝后面招招手,示意小太监们进来。   陈宝音惊讶不已,忙让开门。   “这,这怎么好?”她受宠若惊地道。   喜公公笑眯眯道:“顾大人对皇上一片忠心,皇上瞧在眼里。顾夫人哄得娘娘高兴,也是功劳一件。两位的付出,皇上和娘娘都瞧在眼里呢。”   “皇上,娘娘……”陈宝音面露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舒容和兰兰倒水,招待几位公公。   年关将近,宫里事情多,喜公公是大忙人,送完东西很快就走了,临走只装了一荷包的花生糖。   若是旁人如此怠慢他,他定要记在心里的。但顾家么,嗨,都知道顾大人穷着呢。   “顾夫人不必送,小喜子这就走了。”喜公公带着人,很快走远了,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   陈宝音回到院子里。   “姑姑,好多东西。”兰兰指着院子里的礼盒,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   是皇上皇后给她们家送来的!   “嗯。”陈宝音笑笑,摸摸她的脑瓜,进屋看礼单了。   她和顾亭远,连新贵都算不上,以顾亭远的官职,离“贵”字还差得远呢。皇上皇后在此时赏他们,可以说十分厚爱了。   礼单很长,包含了吃食、布匹、书籍、珍珠、文房四宝等,都是非常实用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五百两银子。   “皇上仁慈,娘娘厚爱。”陈宝音朝宫中方向深深拜下。   等顾亭远下差回到家,陈宝音一边为他擦掉肩头落雪,一边兴奋地道:“咱们明年就能买宅院了!”   他们原就有些积蓄,顾亭远的俸禄每月都花不完,陈宝音写话本的润笔费、打赏钱,还有皇上皇后赏的五百两。加在一起,足以在京城买一座小院子了!   “这……”顾亭远不禁微怔。   这就有院子了?   按照他的计划,明年皇上微服出宫,会遇到危险,他那日恰巧休沐,撞见狼狈的皇上,获得救驾之功。前世便是如此,皇上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要了一座宅院。   “都是夫人的功劳。”他弯腰,认认真真作了一揖。   买院子就买院子。这跟明年的救驾之功,并无冲突。谁还会嫌院子多吗?   “你也有功劳。”陈宝音笑眯眯的,扶起他,“没有顾大人,哪来的顾夫人呢?”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都为这笔意外横财感到惊喜。   又过数日,翰林院放了假。   顾亭远已经租了马车,带上家人回陈家村。   他与姐姐已经没了亲人,索性把陈家当做家。逢年过节,都去陈家。   离京之前,又托人往宫里捎去一个包袱。是陈宝音与顾舒容一起做的针线,孝敬皇后和小公主。   不管皇后和小公主用不用得上,心意总归是要表的。抛开那五百两的赏赐不谈,皇后对陈宝音来说,是大恩人。   陈宝音自己名声不好,即便有了江妙云和李娇儿做朋友,看不上她的人还是不少。何况,还得罪了冯夫人。   正是皇后的召见与赏赐,令她的处境一下子转好。再没有人拿她的出身说事,也没有人再故意设宴奚落她,都对她客客气气,礼遇有加。   陈宝音心里感激皇后,如果皇后需要她倾家荡产来表心意,她也是愿意的。但她只怕皇后不稀罕,因此认认真真做了针线,表达敬重。   “爹,娘,我们回来了!”   马车驶进陈家村,陈宝音迅速跳下车,跑进篱笆小院里。   屋里头,听到动静的陈家人都出来了,陈宝音精准盯住身穿深蓝色新棉袄的杜金花,飞奔过去:“娘!!”   她可太想杜金花了!   杜金花看到她,也是眼里没了旁人,一把接住她:“宝丫儿!”粗糙的手摸上她的脸,她的头,又捏捏她臂膀腰身,“宝丫儿,我的儿!”   “娘,我可想你了!”陈宝音抱着娘,拧来拧去,“你想我没有?有没有?”   杜金花看见她这副不庄重的样子,就忍不住拍她:“别拧了!都嫁了人的,还当自己是小姑娘?你给我站好。”   陈宝音撅噘嘴,然后喜滋滋地贴着她站好了,拉长声音道:“你还没说呢,想我没有?”   “哪能不想?”杜金花嗔她一眼,觉得她问了句废话,拉着她不怎么热乎的手,往屋里拽,“走,进屋说话。”   陈宝音这才想起其他人,看向身后。   顾亭远已经给车夫结过账,送人返回了。陈大郎和陈二郎正往屋里搬年货,兰兰扎进了钱碧荷的怀里,金来银来围着她,孙五娘和顾舒容在说话。   她收回视线,贴着杜金花往屋里走,说道:“娘,我饿了。”   “家里有米有面,能饿着你?”杜金花说道,“想吃啥,给你大嫂说。”   陈宝音想了想,啥也不想吃,撒娇道:“我头疼,娘给我揉揉。”   杜金花顿时心疼起来,这是坐了一路车,又冷又累,伤着了吧?忙道:“过来,枕我腿上。”   陈宝音便躺在娘腿上,舒舒服服的,眯上了眼睛。   娘的怀里真暖和啊。   母女两个,好几个月没见面,互相都思念不已,什么争执都没有。   但是等到晚上,话也说了,饭也吃了,杜金花拉着闺女到屋里说悄悄话儿:“怀了没?”   陈宝音一猜就知道她要说这个,她撅嘴道:“我不想说这个。”   “啪!”杜金花一巴掌拍她腿上,“你不想说就不说?”   拉着闺女,一顿教训。   为人之妻,最本分的就是相夫教子。少了哪一样,都不成,不是好女子。   她平日里跟顾亭远,怎么娇气都行,杜金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吃亏的不是她闺女就行。但是,如果宝丫儿没有孩子,人家可是会嘲笑她,叫她抬不起头的!   “顾家人丁单薄,你既嫁给顾亭远,就要担起责任,为顾家开枝散叶。”杜金花苦口婆心地说,“顾亭远一定会感激你,这辈子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他若是做了,他站不住理儿!”   陈宝音木木地听着。这些话,她何尝不懂?   但她不想从杜金花的口中听到。   偏偏杜金花爱她,非说给她听不可。见她一次,就要说一遍。   “娘,你快说说是怎么想我的。”她歪倒在杜金花的怀里,脸枕着她的肚腹,嗅着她衣裳上沾的油烟气和残留的皂荚气息,“你不想我,我都没心思生孩子。”   杜金花:“……”   她举起手,可是看着闺女细窈窈的身形,不由得叹了口气,改为揽住她:“娘日日想你,夜夜想你。吃饭想你,喂鸡想你。”   她就这一个闺女,还远嫁了,哪能不想?   这个闺女,脑瓜子机灵,偏又倔,还心高气傲,杜金花担心她受委屈、受气。   陈宝音听着,不由得笑眯眼睛,咧开嘴,抱紧她道:“我没想你,你吃亏了!嘻嘻!”   杜金花一点儿不带伤心的,垂下眼,夹了她一眼,说道:“你要是想我,才是没出息。那京城里头,多繁华?你还是官太太,你要是有空想我,就是没出息,闲得没屁事做,我得骂你。”   “什么呀。”陈宝音反而不高兴了,直起身道:“你不知道,我多出息!”   她写了话本,赚了银子,好多人写信来说喜欢。   她还见了皇后,被皇后喜欢。   如果这都叫没出息,咋样才叫有出息?陈宝音不乐意,说道:“我想娘了!做什么都想娘!吃肉饼想娘!看戏想娘!去宫里见贵人想娘!我还没让娘享福呢!”   杜金花抬起手,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烛光下,她的眼神柔软得像棉花,脸庞轮廓温和的不可思议,轻声说:“宝丫儿,娘享到你的福了。”   京城。   才又下了一场厚雪,屋檐树梢上积满了白莹莹的雪,出门的男女老幼都穿得厚厚的,小孩子还带着各式棉帽。   一名身材高挑,步履矫健的年轻人,只着单衣行走在路上,便格外惹眼。   他头发散落几缕,看上去十分不羁。背着一只长长的口袋,那口袋脏兮兮的,不知装着什么。胡子拉碴,风尘满面,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   “小伙子,你是哪位啊?”邻居见到顾家门口停了一人,便出声询问。   张瑾若看着顾家院门上挂的锁,嘴角笑容淡了一分,转过头回答道:“我是张家的仆人,奉主家的命,给一位姓顾的夫人送礼。”   送礼?谁家送礼,用这样脏兮兮的口袋?邻居心中怀疑,但仍是回答道:“你莫不是记错了,这家主人家姓顾,但是没有姓顾的夫人。”   张瑾若一怔,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第137章 治愈   顾舒容坐在院子里, 脚下卧着金橘,一只手轻挠着金橘的背部,静静望着上方的夜幕。   爆竹声阵阵,村里的大人小孩在高声喧叫, 显得分外热闹。   她却没有加入进去, 一起热闹的念头。望着漫天的星子,每一粒都是那么小, 谁也不起眼。就如她在这个世界上, 只是一粒尘埃。   但她这粒尘埃,却有着不属于尘埃的烦恼。过了这个年, 她便二十有八了。这个岁数,若是儿女双全, 自是没什么烦恼。可是……   她心里空落落的, 荒茫茫的,只觉自己犹如水中浮萍,扎不下根。   怎么这么难呢?不论是找个好人家, 还是向弟弟、宝音开口说不想嫁人, 都是那么难。难到令人烦躁,忧虑,夜不能寐。   过了年, 等回到京城,她再也不瞒着了!   她要向宝音说实话, 求一个结果。这样的日子, 她过够了, 是死是活, 她必须求一个准信儿!   顾舒容是这样打算的。然而, 没等到回京, 她便得到了准信儿。   过年期间,串门拜年的人极多。二十八岁的老姑婆,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道奇景儿。   若她生得丑,身有残疾,嫁不出去,也就罢了。偏她生得不差,还有个当官的弟弟,竟嫁不出去!背地里嚼她的,当面关心她的,一张张状若关切的脸孔,看得顾舒容心烦气躁,渐渐维持不住得体的客套。   “谁说我家姐姐非得嫁人的?”就在这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陈宝音站了出来。   听到这话,顾舒容一怔,抬头看过去。   屋里的婶子阿婆们,也朝陈宝音看过去,不赞同地道:“宝丫儿,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难道她不让顾舒容嫁人?这怎么能行?   陈宝音道:“我家姐姐这样好的人品,若是说上合适的人家,我们自然风风光光把她嫁出门。但若是没有合适的,我家顾亭远是官老爷,还养不起姐姐了?”   顾舒容下意识挺直脊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陈宝音,涌出激动之色。   只听其他人道:“宝丫儿,你这话就说差了。”   “怎么找不着合适的?肯找,总能找到。”   “要求低些,大把的人家等着小容挑。”   “你自己嫁了如意郎君,怎么不盼大姑姐好呢?居然还要人做一辈子老姑婆,这是什么话!”   一群人围着陈宝音,教训起来。   顾舒容顿时急了,但她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陈宝音回撅过去了:“老姑婆怎么了?我们家管得起饭,嫁不嫁人不都得吃饭?吃顾家饭跟吃别人家饭,哪不一样?”   这可太不一样了!   婶子阿婆们都激动起来了,纷纷指责道:“有男人疼,跟没男人疼,能一样?”   “就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跟前,比啥都强。”   “宝丫儿,你说得再好听,以后你有男人有孩子,你有多少心思顾得上小容?”   陈宝音道:“我再不好,我比一般的男人强!”   对方人多又怎样?她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娘不爱她。这点小阵仗,算得上什么?   “顾姐姐把阿远抚养长大,对阿远与我有恩,我们敬着她!”   “她冷了,我们给她加衣。她热了,我们给她打扇。”   “有好男人,我们才把她嫁出门。没有好人家,还不如跟我过日子!”   她口齿清晰,言语伶俐,嘴巴爆豆子一般,一干亲戚长辈们都说不过她。虽然不赞同她的话,但是反驳不出来。   “不愧是状元郎的老婆,就是会说话。”   “不然怎么能嫁给状元郎呢?”   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陆续走了。   想也知道,她们换地方说话去了。要说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但顾舒容这会儿顾不上了。   她双手绞着,站起身,欲言又止:“宝音……”   “那些闲话,姐姐别放在心上。”陈宝音看向她,双眼明亮,“她们就是闲得,说些没用的话。姐姐若是往心上搁,才是想不开。她们回到家,伺候男人孩子,早忘了这些闲话。咱们更不能放心上!”   顾舒容心里感动,宝音真是个好姑娘。   她想说,好,不听。但是,怎么可能不听呢?   这是陈家村,就算她能够不听,但回到京城呢?四邻们也有说这些的。   “唉。”她不由得叹气,苦笑摇头。   陈宝音不忍。走过来,捉住她的手,说道:“姐姐,你泼辣些!谁说你,你就呛回去。时间久了,就没人敢当你面说了。”   顾姐姐就是性子软和了些,要脸面了些。过日子不是这样的,豁得出去,才能不受气。   “怎么呛?”顾舒容低声道。她也想的,她从前也是干脆利落的姑娘,但这事她没底气,总觉得丢人,张不开口。   陈宝音道:“不就是嫁不出去?有什么?再说了,咱是嫁不出去吗?咱是不想嫁!”   “就不嫁了怎么着?”她竖起眉头,好生厉害的样子,“吃不上饭还是喝不了水?住不了屋还是走不了路?耽误啥了?谁再说你,你就呛回去!就不嫁,家里有弟弟养,一辈子吃喝不愁,老了也有人伺候,不用谁操心!”   顾舒容看着她,脸上涨红,眼睛里涌动着极亮的光。   “姐姐,我不是咒你。”陈宝音慌忙解释,怕顾舒容误会,心里埋刺。   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索性把憋了很久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咱能说上好亲事,那是最好。若是说不上,咱想开些。不就是在家当老姑婆吗?这有什么?”   她真不觉得当老姑婆有啥不好!   顾舒容握住她的手,抖得厉害,嘴唇翕动,说道:“宝音……”   话刚出口,眼泪“唰”的涌出来,打湿了脸庞。   她等这句话,不知道多久了。只有在梦里,才敢想一下。   “我不怪你。我没有怪你。我不是怪你。”她怕宝音误会,强忍着哭意,“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她没想到,宝音会这么好。她梦里都想听的话,梦里才敢想的话,宝音居然对她说了出来。   “姐姐……”她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姐姐谢谢你!”   她得到结果了,结果好到她不敢相信。但滚热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烫得她心里瑟缩。她知道,这不是梦。   心头的大石头,轰然落地。被沉重压迫得跳动不起来的心脏,忽然充满了血,开始有力跳动。   顾舒容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她又活了过来,从此能够坦然的,有底气的,什么也不用怕地活下去了。   见她哭得泪人儿一样,陈宝音有点慌,抱住她安慰道:“姐姐,我和顾亭远是你的亲人,我们都希望你好。”   旁的都是次要,她好才是最重要。   如果找到合适的人家,能让顾姐姐过得好,她和顾亭远会用尽法子成全她。如果找不到,陈宝音希望顾姐姐能快乐一些,不被束缚。   “要不,你就当自己嫁过人,但那个短命鬼死了!”见她还哭着,陈宝音不知道怎么劝,索性说得更狠了,“寡妇就不过日子了吗?人家也要过日子,还要好好过日子!”   听到这句,顾舒容哭声一止,“扑哧”一声。激动不已的胸中,如吹过一丝轻风,令她情绪稍歇。   抬起朦胧泪眼,望着宝音那张担忧又鼓励的脸庞,禁不住点点头:“好。”   没嫁过人,很丢脸。但如果嫁了人,那人却死了,她不得不做了个寡妇,就不那么丢脸了。   顾舒容想到了方晋若。就当她嫁给了方晋若,但方晋若死了。   这么一想,心里止不住高兴起来。她握住宝音的手,说道:“我不会再叫人说三道四了,也不会再因为这些闲话而伤心了,多谢你宽慰我。”   “姐姐客气什么,咱们是一家人。”陈宝音观察她的神情,见她似乎好些了,不禁松了口气,“姐姐别怪我多话就好。”   她知道顾舒容不是小心眼的人,但也怕顾舒容钻了牛角尖,跟她起嫌隙。   顾舒容一笑,目光柔和:“我怎会怪你?我知你是为我好。”   宝音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喜欢听这话。   “我煮碗甜汤去。”她擦净眼泪站起来,神采有光,“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要做八个菜。”   陈宝音立即道:“我和姐姐一起。”   犹如飞鸟卸掉了翅膀上的石头,顾舒容日渐蜕变,从前温柔含蓄的模样一改,变得爽利果敢起来。   谁再拉着她说什么嫁人的话,她统统呛回去。还有人想挑拨她和宝音,说宝音这个弟媳妇不为她着想,想让她当牛做马,也被她骂回去。   痛痛快快过了个年,顾舒容整个人脱胎换骨,脚步带风,说话嗓门都洪亮了一些。   “你逞什么能!”临行前,杜金花揪过闺女的耳朵,“叫我说你什么好!就过个年,才几天的工夫,你就能把自己的名声给毁了!你大姑姐的事,你多什么嘴?”   顾舒容变得厉害了,人都说是陈宝音怂恿的,把人给带坏了。   “你知道人家都说你什么?”杜金花摁着闺女的脑门,“说你不安好心,打着将你大姑姐当老妈子使唤的主意,耽搁人家的终身!”   这些话当然不会当着杜金花的面说,但村子就这么大,瞒得过谁?杜金花听了这些话,气得不得了。   “那也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顾姐姐难受,却一句话也不说啊?”陈宝音委屈道,“我看着她闷闷不乐许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待我好,那我看不下去啊。”   杜金花怒其不争地看着闺女,几番想说什么,话语在嘴边转了个圈,最终一声叹息:“罢了。”   那孩子,是个苦命人。   “你自己多留心。”杜金花开始嘱咐闺女,“到了京城……”   不等她说完,陈宝音就截断她道:“好好照顾顾亭远,早点怀身孕,对不对?”   “对什么对?”杜金花没好气地拍她一巴掌,“照顾好你自己,谁受委屈你都不能受委屈,记住了不?”她杜金花的闺女,才不受委屈。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手绢,递给她:“这里面有你大哥二哥给你赚的银子,还有我贴补你的一些。拿着,别给顾亭远知道,明白不?”   陈宝音心里热意翻涌,没接,推了回去:“我不要,我有,都给娘,就当是我孝敬娘的。”   “我用你孝敬?”杜金花推回来,“我有俩儿子呢。”   陈宝音撅噘嘴,还不想接,但杜金花硬是塞了过来:“想我了,就去买张饼吃。”   听了这话,眼泪差点喷出来,抱住杜金花,脸埋在她肩膀上,闷声道:“等我生了孩子,你要去看我。”   “我当然要去看你。”杜金花没好气道,“那是我外孙,我能不去看看?”   她没说的是,她闺女怀孕了,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她不仅生的时候去,闺女一有喜讯,她立刻收拾包袱过去照顾她。   母女两个又说了些体己话,才分别。   迈出屋子时,陈宝音说道:“琳琅有孕了,三四月的就要生了。”   杜金花一愣,脚步顿在那里。   “等她生了,我给娘写信。”陈宝音轻声道,转头走了出去。   原不想再提徐琳琅,尤其是在杜金花面前。但她知道,杜金花心里一定有个角落盛放着徐琳琅。就像她心里,有一个地方盛放着侯夫人,没有办法剔除,只能压在心底不去想。   但她已经不会再为这个吃醋、嫉妒、介意了。杜金花爱她,明知道她不喜欢听什么怀身孕的话,还是一次次提起。她知道,这就够了。她长大了,不会再幼稚的想要独占她的爱。   除了徐琳琅之外,杜金花的心里还有别人。有陈大郎、陈二郎,有兰兰、金来、银来,她心里装着许多人,每个亲人她都爱。而她,是杜金花的偏爱,足够了。   而这世上,有一个人,她独占了他的爱。   登上马车后,陈宝音附在顾亭远耳边,小声说:“我有一个秘密。”   “哦?是什么?”顾亭远好奇问。   陈宝音轻哼一声,推开他,得意道:“我不告诉你。” 第138章 乔迁   京城繁华而热闹。   马车才进了城门, 众人便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息。   年前下了雪,街道上已经扫干净了,但背阴处仍有残存的积雪,混着灰尘, 结成冰雪。   “回到家要先打扫一番。”还没到家, 顾舒容已经安排上了,“屋子要打扫一遍, 被褥要拿出来晒一晒, 锅灶要清理一遍,吃的水要挑几桶……”   顾亭远明日才上差, 他应道:“我回去就打水。”   打水也不难,平日里顾亭远不在家, 顾舒容借了邻居的独轮车也能推回来。不过, 弟弟愿意搭把手,那自然是好事:“行。”   “张婶。”   “李阿婆。”   进了巷子,顾舒容笑着向邻居们打招呼。   “回来了啊?”   “是, 您过年好啊?”   “好着呢。”一位婶子说道, “小容啊,你们家来过人,说是张家送礼的, 见你们锁了门,就回去了。”   张家?顾舒容以为是顾亭远的同僚, 便没放在心上, 应道:“哎, 多谢您告知。”   “我一开始以为他走错门呢。”婶子很热情, 站在大门口看小孙女玩耍, 又说道:“他说是给一位顾夫人送礼。我心想, 你们家也没有姓顾的夫人啊?小容倒是姓顾,但小容是顾姑娘啊。”   噼里啪啦的一口气说完,婶子才意识到什么,脸上有些尴尬。   顾舒容过年都二十八了,哪有年纪这么大的姑娘。她不该提这茬。   但顾舒容却微微一愣,脑中浮现一个猜测。她脸上笑意微敛,倒是敬重地道:“多谢婶子提醒我。我们才到家,要收拾一番,咱们得闲了叙话。”   “哎,去忙吧,去忙吧。”婶子见她没生气,连忙说道。   马车停在家门口,顾亭远和陈宝音正往家里搬东西,兰兰也一趟趟搬运着。顾舒容加入进去,把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   “雪化了大半。”兰兰脆声道,指着院子四角,“只有角落里还存着些,很快就能打扫干净。”   陈宝音看了一眼,却道:“扫什么扫,过两日自己就化了。”   过完年回来,家里事情多得很,哪有工夫扫院子。   顾舒容还在想着刚才邻居婶子说的“张家人”,闻言便道:“既如此,不扫也罢。堆在角落里,晶莹剔透的,倒也好看。”   兰兰和顾亭远都无所谓。不过是小事一桩,扫不扫都不打紧。   一家人是晌午到的,随便吃了些饭食,便整理打扫起来。忙到傍晚,终于落定。   晚饭是肉饼与面汤,切了一碟咸菜丝,一家人坐在屋里吃着,角落里点着炭盆,倒不寒冷。   “咱们租的院子,三月底就到期了,这段时间咱们打听打听,哪有宅院出售。”陈宝音说道,“我算过账,咱们家现有的银钱,足够买一座跟现在的院子差不多的。”   顾舒容一听,家里有银钱置宅了,自是惊喜。不过,她疑问道:“既如此,为何不问问房主,这座院子卖不卖呢?”   住了这段时日,顾舒容心里很喜欢这个院子。四邻友善,治安很好,环境宁静,住着很是舒服。   “小了些。”陈宝音打量一圈,说道:“我想种花,都种不开。”   闻言,顾舒容没有再说什么。这到底是弟弟和宝音的家,他们两个拿主意就是。   只是,她心里想着,若是搬了家,那少年还能找到此处吗?   她还收着他许多东西,怎样还给他?   脑中浮现出少年躺在柴堆中,浑身是血,犹如受伤凶兽一般的神情。又想起他去参军,笑得吊儿郎当,浑然不把性命当一回事的样子。   次日,顾亭远收拾齐整,去翰林院了。   陈宝音在翻看读者们的信件,并挑了几封言之有物、夸得动听的回了信。   顾舒容带着兰兰去找中人,打听房屋买卖的事。并拜托了邻居们,有亲友变卖屋舍,可以跟他们提一提。   转眼过去三四日。   这天,顾舒容买菜回来,远远便瞧见家门口竖着一只脏兮兮的口袋,比膝盖还高,粗墩墩的。   谁在他们家门口放了只口袋?顾舒容加快脚步,走过去。   口袋上放着一封信。上书,顾姐姐亲启。   看见这句话,顾舒容一愣,立刻拿起信,抬头向四周张望去。   但四下里都是熟悉的人,并没有那张好看得出奇的年轻面孔。她皱紧眉头,提声道:“你出来!”   有邻居见了,便问她:“你叫谁呢?”   “我……”顾舒容咬唇,有些懊恼。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个亲戚。”她轻声说,“跟我们闹了别扭,送了东西来,却不肯出来见我们。”   那邻居便道:“原来如此。”   “嫂子见了吗?有没有人来,在我家门口放下东西。”顾舒容忙问,“是个少年,不对,是个青年,长得高高的。”   那少年,去年瞧着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有些稚气。过了一年,当是长大了,算不得少年了。   “你这样说,我倒是依稀瞧见过,那人生得极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哎哟,这么冷的天,他连棉袄都不穿,这么禁冻呢?”   顾舒容听了,顿时又生气又着急,不禁攥紧了信封。这人,是作死吗?   远处,墙头上缓缓隐去一颗头颅,正是张瑾若。   他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见她?倒是不必了。他知道她好好的,并不是被休回家、和离回家的可怜妇人,就足够了。   见了面,她少不得要数落他,说不定还要他把那些东西都拿回去。他往哪里拿?如今他连个家都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了他,全是浪费。   手长脚长的张瑾若,跳下墙头后,就准备结束探亲假,回边关了。只不过,还有件事没办。   他绕了两条巷子,来到一户院门前,见上头的锁撤下了,便知主人家回来了。擦了擦拳头,走上前。   “咚咚咚。”   “谁啊?”   方晋若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年轻人,询问道:“你是?”   “是方公子吗?”张瑾若客气地问。   “我是。”方晋若答道,“不知小兄弟是?”   张瑾若没回答。他长臂一伸,一把将方晋若推进去,大步迈进门槛,反手关上门:“你爹!”   拳脚落到皮肉上的声音,混合着被堵住口的闷哼声,从门内传来。   一刻钟后,张瑾若走出来。   他把院门一关,拔腿扬长而去。随着他的走动,几滴鲜血从他的拳头上落下。   良久,方晋若才爬出来,鼻青脸肿,几乎辨不出来本来面目:“救命!来人啊!我要报官!”   没几日,顾舒容跟邻居们一起择菜时听说,附近有个读书人被打了,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歹徒堂而皇之地进了他家,将他毒打一顿。那读书人报官,可是根本没抓着人。   “是什么人,如此凶恶?”顾舒容听了,不禁有些担心。他们居住的这块,一向治安很好,怎么忽然有歹徒出没?   “不晓得。”大婶摇摇头,撵退缠过来要抱的孩子,说道:“不过啊,我听说是仇家寻仇,行凶之人先是问他姓名,问完才打的。”   顾舒容听了,便松口气。仇家啊,他们在此没有仇家,应当不会被打上门。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在院子的租约到期之前,他们相中了一处宅院,离此处有些远,但价格、地段、宅子格局都很好。   掏出大半家财,办理了房屋买卖手续,又慌慌忙忙地花了几日工夫搬家、拜别邻居们,迁入新居。   陈宝音很喜欢新家,院子大了近一半,看着便心胸疏阔。   “咱们种些花草,种些果树,给黄豆和金橘盖个窝。”她在院子里溜达着,说着安排。   顾舒容笑道:“好。过两日,咱们打听打听花鸟市场,去买些花苗来。”   江妙云等人知道陈宝音搬了家,都送来乔迁之礼。   “还行,不错。”打量着屋舍和庭院,江妙云轻轻点头,没露出异常来。   她才知道,陈宝音之前住的那座寒酸的院子,居然是租的!她那时候,连寒酸的院子都买不起!   唏嘘,感慨,都只在心底。去年冬天,江妙云嫁了人,如今也沉稳了许多,不会再轻易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是吧?”陈宝音听了,脸上露出笑意来,“比之前那个院子宽敞许多,我很喜欢。”   “不仅宽敞,瞧着也更精致些。”江妙云打量道。   正说着话,又来了客人。   “顾夫人,忙着哪?”一团笑意的喜公公带着几名小太监走了进来。   陈宝音惊讶不已,上前道:“喜公公,您怎么来了?”   “皇上和娘娘听闻你们搬了家,差奴婢来瞧瞧。”喜公公笑着说道。打量一圈,他说道:“这座院子可比之前那座宽敞些。”   陈宝音便笑道:“我也正是看上这一点。”   说着话,几个小太监便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喜公公道:“皇上和娘娘赏的,叫你们摆屋子用,免得太寒酸了,丢了朝廷官员的脸面。”   “谢皇上、娘娘赏赐。”陈宝音忙跪地谢恩。   江妙云在一旁听着,心里止不住的惊奇。   谁能想到呢?陈宝音她还有这造化。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一回回的赏她东西。如今这京城里头,再没有人敢瞧她不起,哪怕眼高于顶如崔如卉、许兰心等,见到她都客客气气的。   “都在这了。”这日,顾亭远将一个盒子递给姐姐。   顾舒容接过来,打开。看着里面的银票和一块块银锭,她叹口气。   “你别问。”她合上,抬头说道:“就当是个不争气的亲戚。”   顾亭远点点头,缓声道:“好。”   “这些银两,能买下那座宅院吧?”顾舒容犹豫着,问道。   “倘若不够,我与姐姐添一些。”顾亭远说。   顾舒容狠了狠心,说道:“若是不够,便把那根老参卖了。”既是给张瑾若置办宅院,就用他的东西来抵!   “那根老参,市面上难见,卖了可惜。”顾亭远说道,“不若咱们出银子,就当是卖给咱们家了。”   顾舒容一想,是个好法子,抱紧钱盒,点点头:“行。”   她到底是想把那座宅院买下来。   一是住着好,舒服。二是,她给张瑾若留的地址,就是那座宅院,他们搬了家,以后还怎么找到人?   张瑾若在她这里的东西不少,除却去年送来的老参等,今年送来的那个矮墩墩的口袋里,装着皮草、珠宝、香料等,都是值钱的物事。   他是个能干的本事人,就是手松,留不下银子。便是能活着回来,怕也穷得叮当响。   顾舒容得了他的信任,不想辜负这份信任,索性给他置办一座宅院。日后他回来,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再穷,也不会睡大街。 第139章 有喜   四月上旬, 徐琳琅生下一个男孩。   “母子平安。”   “生的很快,没受太多罪。”   “孩子很好,七斤二两,哭声响亮着呢。”   陈宝音站在桌边说, 兰兰提笔写。   既然答应过给杜金花去信, 就不会食言。于是,让兰兰执笔, 讲述着情况。   信上注明已经搬了家, 若是家里来人、来信,就按信上的地址。   他们都好, 家里也都好吗?   写满了三页纸,才折起来, 塞入信封里, 托人送回陈家村。   半个月后,有了回信。   陈宝音拆开看,惊讶道:“大嫂怀孕了?”   “什么?”兰兰忙踮起脚, 往她手上看来, “姑姑,我娘怎么了?”   陈宝音低头,摸摸她的发心, 柔声道:“你娘肚子里有了弟弟妹妹。”   兰兰怔了一瞬,那双漆黑澄明的眼睛眨了下, 迅速涌出水光:“太好了!太好了!”   她捂着嘴, 明明想笑, 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是高兴的。”她怕姑姑误会, 小手拼命抹眼泪, “我太高兴了, 姑姑。”   陈宝音怜惜地看着她,轻轻点头:“我知道,兰兰太高兴了,这叫喜极而泣。”   “是,是这样。”兰兰用力点头。   娘终于怀上了弟弟,她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信上还说了什么?我娘身体好吗?”她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涌出担忧,“二婶怀银来的时候,吐得厉害,吃不下饭,喝不进去水。不知道我娘怎么样?”   她想回去照顾钱碧荷。   “信上没写。”陈宝音很快将信上的内容看完,说道:“改日我们回去看看。”   兰兰立刻点头:“嗯。”   “你现在不要太担心。”陈宝音安慰道,“你爹,奶奶,二婶,都会照顾好她的。她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   钱碧荷盼这个孩子,盼得那叫一个艰难。终于盼来了,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不会容许一丁点儿闪失。   兰兰点点头:“嗯。”   小姑娘成熟懂事得不得了,听到母亲怀了弟弟妹妹,一点儿吃醋、嫉妒、担心自己地位变化都没表现出来。   陈宝音想安慰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总觉得开了口,反而是小瞧了她。   跟顾舒容一合计,两人放下手中的事情,带着小姑娘去听戏,去茶馆听说书的,去酒楼吃吃喝喝,逛逛成衣店,逛逛首饰铺子,给小姑娘添置些衣裙首饰。   兰兰素来是玲珑心,很快明白姑姑和容姨是为了哄她开心,原有的少许失落也都释怀了。   “谢谢姑姑,谢谢容姨。”捧着拒绝不了的衣裳和首饰,兰兰小脸上红扑扑的,“我不难过,真的。”   娘怀上弟弟,是好事。从此以后,娘就不伤心了。她不想看到娘伤心,她想看到娘日日高兴。   至于她自己,没能生成一个男孩,让娘倚靠,享受娘的喜爱,是她的命。   但她很知足了,能够跟着姑姑念书,跟着容姨学绣功。多少女孩子没她这个命,被卖去当丫鬟、当宫女?她不怨。   “好孩子。”顾舒容摸着她的脑袋,柔声说。   兰兰并没有因为要有弟弟妹妹,就变得反常起来。甚至,她比从前还活泼了些。   说话声音嘹亮了,眼里满是光彩,每天快快乐乐的。只不过,跟黄豆相处的时间更长了,也更爱抱黄豆了。   顾亭远难得休沐,陈宝音决定不等他,带上兰兰回陈家村。   “我跟你们一起去。”顾舒容说道,“他去不了,我替他尽一尽心意。”   陈宝音点头:“成。”   从车马行租了辆马车,便回了家。   “怎么回来了?”杜金花看着马车上跳下来的闺女,自然是高兴的,但又免不了絮叨她,“稳重些!别跳!”   这孩子,傻乎乎的。若是怀了身子,还跳来跳去,不危险吗?她决定等会儿再教训教训闺女。   “听说大嫂有喜了,回来看看大嫂。”陈宝音挽住她的手臂,“兰兰也担心呢。”   杜金花一撇嘴:“小丫头片子,担心啥?她娘都多大人了,要她担心?”   又说陈宝音:“你回来就回来,咋又拉一车东西回来?”   陈宝音道:“买点补气血的东西,给大嫂补补身子。”   “败家玩意儿!”杜金花顿时骂道,“你大嫂有吃有喝,要你买这些糟蹋钱的东西?”   白面吃着,精米供着,还要啥?   “说你不懂事,你还不信。”她摁着闺女的脑门子,“吃这老多好东西,回头孩子长太大,吃苦受罪的是谁?”   她懂个屁啊!那些孩子长得好,一生下来就八斤的,当娘的大半条命都填进去了!   陈宝音被骂得讪讪。   “对不住,大嫂。”她看向钱碧荷,一脸的羞愧,“我不懂事,你别跟我计较。”   钱碧荷忙道:“宝丫儿说的哪里话?大嫂谢你还来不及。”看着卸下来的礼盒,眼睛里闪动着亮光。   “娘,我给弟弟做的襁褓。”兰兰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的,捧上一个小包袱,“等弟弟生下来,给弟弟用。”   钱碧荷肚子里的这个,分娩时正是寒冬腊月,暖和厚实的小被子是要的。兰兰早早就做好,是她对弟弟的心意。   钱碧荷接过,长了些肉的脸上,显得异常柔和:“好孩子。”   兰兰露出满足的笑容。   难得回来一趟,陈宝音便不急着回去了。   眼下榆钱儿已经结成串儿,一簇簇新绿挂在枝头,鲜得不得了。   陈宝音挽袖子,掖裙摆,上树摘榆钱儿。摘一把,吃一把。吃上一会子,心满意足了,才往筐里摘。   她摘了一大筐,分出一半,托人送到京城,担心江妙云家门槛太高,便送到书铺那去,指明给江妙云的。   槐花也正当吃,被风吹着,一阵阵清香袭来,引人口舌生津。   “先生!先生!”几个孩子跑过来,叫陈宝音,“先生此次回来,待多久?”   “先生,再给我们讲讲课吧?”   “我们想听先生讲课了。”   村里的夫子,那是熟读四书五经,引经据典的。但是,孩子们仍旧想念陈宝音讲课的时候,会跟他们讲哪位大人如何如何,前朝皇帝如何如何,史上哪位宰相如何如何,跟听故事一样。   陈宝音便笑道:“我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早就倒给你们了,再没有了。”   “不信!”孩子们围住她,仰起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先生与顾先生去京城那么久,一定有了新鲜故事。”   “我给先生编一只小兔子,先生给我们讲讲吧?”   陈宝音被缠得不行,又骄傲于孩子们喜欢她,佯装思考后说道:“好吧,只给你们讲一件。”   去年全家流放的永宁伯府,倒是可以跟他们讲一讲。   这边,陈宝音过得如鱼得水,自在得不得了。另一边,顾舒容正被人说亲。   “状元郎他姐,”媒人如此称呼道,“我说的这户人家啊,与你乃是天作之合。你听听,再没有更好的了。”   那人不曾娶妻,年纪与她相仿,家境殷实,人也勤勉。不瞎不瘸,一表人才,听上去是不是好?   顾舒容本能不信。既如此好,怎会一直单身?   “只有一点不好,老婆子我是个实在人,不会瞒你。他呀,有个私生子。”媒人又道,“不过啊,这私生子并不得赵老爷喜爱,日后你与他生下亲子,那私生子便是跑腿打杂的,占不着丁点儿便宜。”   听得这句,顾舒容的脸色立刻拉下来:“姓赵?”   “不错,这赵家呀,与你们亲家还有些渊源,那赵家老太太很喜欢你弟妹,想认干女儿呢。”媒婆喜笑颜开,“你弟妹都看好的人家……”   话没说完,就被顾舒容打断了:“出去!”   媒婆一愣,说道:“顾娘子……”   “别让我说第二遍!”顾舒容指着门口,一脸难以忍耐,“出去!”   “唉。”媒婆站起身,慢吞吞往门口走,嘴里还道:“顾娘子,老婆子不是昧良心,那赵老爷他年轻时是混账,可他如今不是改了吗?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看你年纪也大了……”   “滚出去!”顾舒容忍无可忍,腾的起身,拿起竖在墙边的扫帚,“给我滚!”   媒婆知道说不得了,连忙窜出去了。   顾舒容拿着扫帚站在门口,气得直喘。她料想有人不要脸,可没想到有人如此不要脸。   赵文曲,他算个什么东西?!十里八乡,远远近近谁不知道他的大名?竟将这种人说与她,可见她在旁人心里是什么地位。她又愤怒,又伤心,握紧扫帚,垂泪起来。   等到陈宝音回家,知道了这件事,顿时将媒婆一通大骂!   她和顾亭远知道,赵文曲没有混账到底,但旁人哪知道?在外人眼里,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恶霸!   “欺人太甚!”她骂了一通,不仅不解气,反而更生气了,“我去她家门口骂去!”   将这种人说给顾舒容,简直是糟蹋人!   顾舒容拉住她,说道:“别去。”传出去,丢的仍是她的人。   她眼里含泪,实在伤心极了,看得陈宝音心疼不已,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回京去。”   立刻收拾东西,就要回去。   “这事别跟阿远说。”顾舒容叮嘱道。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只会叫人生气,何必呢?   她叮嘱了几次,陈宝音便不好跟顾亭远提。不过,夜里夫妻叙话时,她对顾亭远说:“给姐姐说门什么亲事呢?”   “再看看。”顾亭远握着她的手,答道。   提起这个,顾亭远也有些着急。他想给姐姐说门好亲事,但打听来打听去,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合适。   他发誓这一世不让姐姐受委屈。可是,僵持着不嫁,也是一种委屈。他心中自责,亦是难过。   两人在黑夜中叹息。   有不如意的事,也有喜事。顾亭远告诉陈宝音,她们回老家时,他立了功。   “什么?!”听到皇上要赏赐宅院,陈宝音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她一骨碌爬起来,跪在他身边,急急道:“你受伤没有?!”   “没有。”顾亭远搂过她,将她拘在怀里,下颌轻轻摩挲她的头顶,“我跑得快,歹人没追上我。”   但陈宝音仍是心惊不已,紧紧偎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衫,低低说道:“下次,别冒险了。”   泼天富贵,不如他好好活着。   如此大不敬的话,本不该说出来,心里想想就罢了。顾亭远心里暖烘烘的,说道:“不冒险,哪来荣华富贵?”   他做官,从一开始便不是忠君爱国,而是为了自己和姐姐过得更好。如今,有了宝音,他便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齐齐整整,和和美美。   “哼,终于露出你的狼子野心。”陈宝音撅着嘴,在他胸膛上捶了一记。从前看着斯斯文文的,原来也是争权夺利之辈。   顾亭远笑道:“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淡泊名利之辈。娘子,你今日才看出我的本心,我倒要问你的罪了。”   芙蓉帐暖,双影摇曳。   皇上赐的宅院,比两人住的这个大许多,甚至有假山、水池、竹林。陈宝音去看过,十分喜欢。   “又搬家?”顾舒容哭笑不得。   家里虽然不说大富大贵,但搬一次家,也要收拾许久。   “搬吧,姐姐!”陈宝音兴奋道,“那边漂亮着呢!也不用咱们打扫,皇上还赏了一房仆人,以后洗衣做饭打扫都有人干啦!”   顾舒容怔怔,嘴角的笑容有些勉强。这些都有人做了,她做什么?   “好。”她说完,飞快转过头去,“我去收拾东西。”   陈宝音察觉出她的异常,但只以为是频繁搬家,又要认识新的邻居,她不太喜欢。心里暗暗决定,这次拜访新邻居,就由她来!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陈宝音诊出有孕了。 第140章 起名   吃午饭的时候, 陈宝音忽然没胃口,看见满桌子的菜,一口都不想吃。   顾舒容以为她累着了,加上天儿热起来了, 别是中暑了。熬了一锅绿豆汤, 给她喝了一碗。   才喝下去,倒是舒服了些。但是没多大会儿, 仍是难受, 总想吐。顾舒容吓着了,忙请了大夫回家。   “好, 好!”送走大夫,顾舒容喜得不知怎么好, 在屋里走来走去, “咱家要添丁了!要添丁了!”   爹娘,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保佑宝音, 保佑这个孩子!   “还不到两个月, 不能张扬。”顾舒容默念着从别处听来的讲究。   “得仔细些,屋里要打扫干净,地上不能有水。”她视线在屋里仔细扫视, 嘴里叨念着。   “吃食要滋补,宝音如今是两个人, 等会儿买只老母鸡来煲汤。”想起什么, 又皱眉, “宝音害喜, 怕是喝不下。加点什么, 能去腥味呢?”   原先因为搬家, 而生出的惶然不安,一下子不见了——仆人们再能干,她哪放心叫他们照顾宝音和孩子呢?这事儿,还得她自己来!   顾舒容一下子忙碌起来。   先是收拾屋子,容易磕着、摔着、碰着的,统统收起来。什么剪刀,针线,一股脑儿都收走。   “以后这些信呀,叫兰兰给你看。”她说道,“好的才给你看,坏的不能给你看。”   她怀着孕,不能生气,那些读者寄来的信,常常有些叫她不痛快的,气着了可怎么好?   陈宝音还没从怀了身子的消息中回神,整个人还懵着,就见她收拾这里、念叨那个的,不禁好笑:“姐姐,不碍的。”   “你怎么起来了?坐回去。”顾舒容板着脸,严肃地说:“前三个月是坐胎的时候,你给我床上躺着去。”   陈宝音撇撇嘴,非要杠:“我就算躺床上,兴许床塌了呢?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儿。”   “拧嘴!”顾舒容斥道,“不许胡说。”   陈宝音便不杠了。摸摸有些小肉的肚子,有些奇妙。她真的怀了?   杜金花念叨她好些遍了,叫她赶紧怀孩子。陈宝音不着急,一是急也急不来,看大嫂就知道了,这不是想怀就能怀的。二是,她自己都没准备好当娘。   但他就这样来了。月信儿没来时,陈宝音便疑心过,只是没敢想。原来真的是他来了。   “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性?像我,还是你爹?”她低头看着肚子,小声说。   “你长得像谁?像我,还是你爹?”她又问。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等到顾亭远回到家来,陈宝音站在院子里,一手轻轻覆在小腹上,目光闪亮又喜悦地看着他。   “啊。”顾亭远的脚步当即顿住了。   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问又不敢开口。   “是我想的那样吗?”他慢慢走近她,目光落在她覆在小腹上的手背上,眼里满是惊喜。   陈宝音咬了咬唇,然后笑弯了眼睛,点点头:“是!”   “哎呀!”顾亭远惊喜交加,不知道说什么好,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笑得咧开嘴巴,“太好了,太好了。”   他和她,有孩子了!   前世,他们有一个孩儿。今生,孩子又来了!   一个融合了他们骨血的孩子,来到了这世上。只想一想,就叫人心中感动。顾亭远不由得想,还是安儿吗?   上辈子,他跟宝音有一个儿子,叫安儿。但这一世,怀孕的时间不对,不知道还是不是他?   他既期待,又忐忑。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顾舒容见两人说完了,才从旁边走过来,脸上是止不住的欢喜,叮嘱道:“阿远,从今往后,你可不能任性,气着宝音了。她怀着孕,万万不能生气的。”   顾亭远在她心里,还是从前那个倔起来说不听的孩子,是会惹老婆生气的。   “是。”顾亭远郑重答。   她是他的妻,是他孩子的娘,不论多么小心,都不为过。   家里有了喜事,人人都喜上眉梢。就连兰兰,都高兴了不少。   小姑娘早熟,很知道一个妇人盼孩儿的难处。常常在晚上抱着黄豆,为钱碧荷祈福的同时,也给姑姑祈福:“希望姑姑肚子里的是个弟弟。”   有一回,兰兰对着陈宝音的肚子说话:“弟弟乖,不要折腾姑姑,姑姑要吃饭,你才能长大呀。”   陈宝音害喜日渐严重,整日吃不下东西,偶尔胃口好些,能多吃半碗,但是过不多久就会吐出来,很是折磨。   她刚刚吐过,这会儿胃里空空,倒是舒服一些。闻言,她笑了笑,眼神柔和:“许是个妹妹呢?兰兰不想要个妹妹吗?”   兰兰一怔。   家里只有金来银来两个弟弟,娘肚子里的她已经许愿是个弟弟,家里只她一个女孩儿。姑姑肚子里的这个……   “我都喜欢。”她神色认真。如果是个弟弟,因为是姑姑的孩子,她当然会喜欢。但若是个妹妹,兰兰心里想,她会更喜欢的。   陈宝音便问道:“兰兰希望弟弟妹妹喜欢你吗?”   兰兰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弟弟妹妹会不喜欢她吗?这样一想,竟不禁局促起来。   她揪着小手,脸儿看上去有些不安,陈宝音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说:“叫宝蛋儿吧。我是宝丫儿,我生的孩儿,就是宝蛋儿。这样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都不会叫错了。”   兰兰明白了。倘若是个妹妹,她总叫弟弟,妹妹会以为她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了。   “嗯。”她点点头,想叫“宝蛋儿”,却又有些难以启齿,“姑父也知道这个名字吗?”   姑姑和姑父都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起名字,如此的……   “他不喜欢。”陈宝音笑笑,“但他不敢说。”   同床共枕了这么久,顾亭远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很轻易就能看出来。但是起名字这件事,她说了算。   兰兰表情扭了一下。她也不喜欢,她也不敢说。   “宝蛋儿。”她看着姑姑的肚子,小声叫道。心里说,希望你喜欢这个名字。   待过了头三个月,胎相坐稳后,陈宝音便去信一封,告知老家。   她终于怀了孩子,该叫杜金花知道。杜金花那么惦记,知道她怀了孩子,不知道多高兴。   杜金花可太高兴了,没几日就来了。   “娘?!”陈宝音打开家门,看着门外的杜金花,以及她身后的骡车和陈二郎,惊讶道:“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杜金花立刻竖起眉头:“咋?不想看见我?”   “哪儿的话?”陈宝音笑道,挽住她的手,“快进来,进来。”   陈二郎牵着骡车跟在后头,笑着说道:“听说你怀了身子,娘是一刻都坐不住,立刻要来京城看看。”   “我好着呢。”陈宝音感动,更加抱紧了杜金花的手臂。   杜金花抬手就想拍她,想到什么,没拍下去:“还害喜不?咋不早说?不知道头几个月最要紧?你坐稳胎了才告诉我,你胆子不小。”   妇人家怀身子,头几个月很要紧,有那身子骨弱的,打个喷嚏都能把娃儿给没了。虽则知道宝丫儿身子健壮,但杜金花还是不放心。   “不都说头几个月不能往外说吗?”陈宝音道。   杜金花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是不能往外说。我是外吗?我是你娘!”   闺女头上又没婆婆,谁照顾她吃喝?她那个大姑姐?自己都是个没嫁人的姑娘家,懂个啥?   “你这个娘,糊涂得紧!”杜金花对着宝音的肚皮,数落道。   陈宝音忙捂住肚子,说道:“宝蛋儿不听,姥姥胡说呢。”   “……你叫他啥?”杜金花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问。   陈宝音骄傲地挺胸:“宝蛋儿!宝丫儿下的蛋,就叫宝蛋儿!”   杜金花顿时举起巴掌:“你,你还能起个更难听的吗!”   就连陈二郎都在后头哈哈大笑,说道:“不愧是读书人!起得好!”   这话就纯粹是嘲笑了,陈宝音回头哼他一声,说道:“好听,咋不好听?皇后娘娘都喜欢呢。”   她住进来的第一天就诊出身孕,被皇上和娘娘知道了,都很高兴。因为这宅子,是他们赏的,可不就叫人高兴?   问顾亭远,给孩子起名儿了没有,顾亭远说大名还没有,小名儿已经有了。一说宝蛋儿,皇后顿时笑倒了。   “哼。”听她这么说,杜金花就不吭声了。她再说不好听,岂不是不敬皇后娘娘?   进了屋。   “不知道您来,什么都没准备。”顾舒容歉然道。   杜金花看看她,又看看家里,脸上没露笑影儿,只淡淡说道:“是我们来得突然了,你别见怪就好。”   顾舒容忙道:“哪能呢?”   家里来了客,顾舒容立刻挎上篮子,出去买菜。   杜金花让闺女歇着,自己挽起袖子,把带来的一筐瓜果蔬菜洗了,叫她吃黄瓜,自己去杀鸡,她带来了两只鸡。   陈宝音仍害喜着,不想喝鸡汤,小口小口啃着黄瓜,对她笑:“您不是说,不能吃太好,免得孩儿长太大。”   “你还说呢。”杜金花板起脸,“你给你大嫂买那些做什么,她整日偷偷吃,肚子跟吹气儿似的长起来了,到生还不知道长多大。”   陈宝音吓了一跳,不禁站起来:“啊?”   兰兰也担心不已:“奶奶,我娘不好吗?”   杜金花看她一眼,说道:“咋不好?好着呢。她可高兴呢,整天红光满面的,看着肚子跟看金疙瘩似的。”   兰兰仍面带担忧。   “你娘没事。”杜金花没好气地道,“她能有啥事?到这会儿,肚子都要大起来的。”   “嗯。”兰兰终于小小松了口气。想起二婶,似乎也是忽然有一天,肚子就鼓起来了。   陈宝音也松了口气,坐回去,说道:“我差点儿成了罪人。”   “关你什么事?”杜金花不愿意让闺女背责任,“她自己要吃,谁也拦不住,且怪不到别人身上。”   她说话惯来不好听的,兰兰早就习惯了,不吭声,蹲在一旁帮奶奶洗菜。   陈二郎逛了一圈回来了,赞叹道:“宝丫儿,你家真大啊!”   想当年,他还惦记顾家在镇上的那座两进院子。才过去几年,妹妹就住上这么大的院子了?   陈宝音道:“皇上赏的。”   “妹夫能干。”陈二郎由衷佩服。   他刚刚逛园子时,还被仆人们恭敬地叫老爷,当时就差点飘起来。   “大也跟你没关系。”杜金花扭头看他一眼。   陈二郎委屈道:“娘,我说啥了?”   杜金花懒得搭理他:“滚一边去。”   陈二郎却是个脸皮厚的,凑到妹子跟前,说道:“宝丫儿,你家这么大,二哥二嫂来住住呗?”   陈宝音看着他,啃黄瓜。   “你金来银来侄子还读书呢,叫他们在乡下读去,我跟你二嫂来,照顾你跟大外甥,怎么样?”陈二郎嘿嘿笑道,“你看,你那仆人还要你养着,我跟你二嫂不要你养,也能把你跟大外甥照顾得好好的。”   杜金花不干活了,扭过身,看着自己这两个孩子。   只见陈宝音一笑,轻轻摇着黄瓜,说道:“二哥,你想住大宅院,就敦促金来银来好好读书。他们两个,不论谁读出来,都能给你住上大宅院。”   陈二郎道:“那都啥光景了?我都成老头子了。”   “嘿嘿。”陈宝音只笑。   倒是杜金花,见闺女拎得清,面上舒展些。踢了陈二郎一脚,说道:“滚出去,没出息的东西,给人当奴仆,还是亲妹子,你咋说得出口?”   陈二郎不觉得丢人,还嘴道:“就因为是亲妹子,才不丢人。”   顾舒容买了一篮子菜,做了一桌好菜,还给陈二郎备了酒,热情招待。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饭桌上,顾亭远举起酒杯,敬岳母,“宝音想您想得不得了,时常叨念您。”   杜金花耷拉着眼皮:“嗯。”   能看得出来,她应得很勉强,明显是不高兴。顾亭远跟妻子对视一眼,担心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岳母不满。   陈宝音对他摇摇头。   是夜。   顾亭远睡书房去了,陈宝音跟娘睡一张床。   “我打鼾,你非要跟我睡,吵得你睡不着。”杜金花别别扭扭地上床。   陈宝音贴过去,偎着她肩膀,甜蜜蜜地说:“娘好容易来,我才舍不得睡。”   哎哟!杜金花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再也绷不住脸皮,叹口气:“你啊,你啊。”   “娘,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对,惹你不痛快了?”陈宝音便问出口。   杜金花道:“哪是你们。”她原不想说,但如今闺女都嫁人了,还要当娘了,不再是从前的小姑娘,她也就吐露几分,“还不是你大嫂,着了魔似的。”   钱碧荷太在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了。平日里小心谨慎,倒是应该,杜金花说不得什么。但她生怕孩子亏着,不停地吃,说也不听,让杜金花很心烦。   “但凡孩子多动两下,她就觉着孩子饿了,要吃。”杜金花心烦地说,“白天吃,晚上吃,兜里揣着,枕边搁着,就是住不了嘴。”   说她,她还不听,或者嘴上听了,但该吃还吃。   若钱碧荷的亲娘还在,杜金花就把亲家母叫来,劝劝她了。但亲家母走得早,钱碧荷的娘家靠不住,有什么话都得杜金花来说,显得她特别坏,不给儿媳妇吃饭似的。   这不是杜金花最烦心的,她握着闺女的手,苦得不得了:“她是个不省心的,但凡她省心点,娘就能来伺候你了。”   她想照顾宝丫儿啊!宝丫儿又没婆婆,多需要人照顾?   一个是儿媳妇,一个是亲闺女,偏偏怀孕差不了两个月。等到生的时候,也是前后脚的事。她伺候完钱碧荷的月子,才能脱身来伺候宝丫儿。   “娘,你别担心我。”陈宝音只得劝道,“我在京城里,万事都便宜得很。顾亭远又是个仔细的人,您知道的,他隔段时日就请大夫来,给我瞧瞧肚子,再妥帖不过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婿还是很让杜金花满意的,她终于松开闺女的手:“唉,这日子过的。”   陈宝音想了想,说:“娘,我在京城还有座宅院呢,二哥也提了,想来京城住……”   “你别搭理他。”杜金花打断道,“他还想上天呢,他上得去不?”   陈宝音笑道:“娘,我不是说他。那院子不大,但也能住开两家人,之前就是我和顾亭远、顾姐姐、兰兰住着。我想着,大嫂这样子,临生未免叫人担心。不如你和爹一起,跟大哥大嫂都住过来,有事方便照应?”   杜金花听了,本能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实在是钱碧荷的那肚子,太吓人了。这才五个月左右,就那么大了,到生得是啥样啊?   “得叫京城的大夫瞧瞧。”她说。   事情就此暂定下来。   “回头还得跟二哥说,叫他别生气。”陈宝音笑道,“等大嫂生了,换他来住。”   杜金花嗤道:“他才舍不得呢,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听他的。”   陈二郎不是个野心大的人,他就想在镇上混上一套宅院,就满足了。现在镇上做着买卖,赚几个钱,他挺知足。   事实证明,杜金花没那么了解小儿子。或者说,人随时都在变。   “你说的啊,宝丫儿!”陈二郎目光灼灼,“二哥可记住了,你不能忽悠二哥!”   陈宝音笑道:“我怎会忽悠你?你可是我亲二哥。”   陈二郎顿时喜滋滋的:“哎!我的亲妹子哟!”   杜金花没好气:“你来京城干啥?你能干啥?”   陈二郎这回正经下来,说道:“京城这么多人,要吃要喝的,哪不要人?”他若是来京城做事,保准比镇上赚得多。   杜金花没话说了。   “宝丫儿,你放心,二哥不白住你的,二哥给你租金,就当租的你家院子。”陈二郎拍着胸脯道。   陈宝音便笑道:“二哥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   杜金花和陈二郎在京城待了几日,见陈宝音一切都好,顾舒容把她照顾得很好,顾亭远也一如既往的好性儿,就回去了。 第141章 产女   陈宝音在家等着。   等来等去, 没等到爹娘和大哥大嫂一家来京,只等到了一封信。   “我爹娘怎么没来?”兰兰仰着头,一脸担忧,“姑姑, 我娘没事吧?”   陈宝音飞快看着信。   信是金来写的, 应该是杜金花口述,语气不是很好。说钱碧荷穷人命, 过不了好日子, 乡下适合她。又让她别担心,已经把钱碧荷骂过了, 她今后再不敢多吃一口了。   陈宝音皱了皱眉,是这样吗?   然而, 是也好, 不是也罢,她如今人在京城,又怀着身子, 已是没太多精力去管。   “姑姑?”兰兰扯了扯她的袖子。   陈宝音回神, 低头看着她道:“没事。你娘只是不想来。”   “不想来?”兰兰抿住嘴唇。她心思玲珑,显然跟陈宝音一样,不太信。   “这里毕竟是京城。”陈宝音折起信, 缓声劝她,“你娘在家住惯了, 来到京城, 既怕得慌, 又闷得慌, 反而不利于她养胎。是不是?”   兰兰想了想, 不得不承认, 这很有可能。就像她刚来到京城时,也是束手束脚,什么都怕。   “嗯。”她点点头。   而杜金花没骗闺女,钱碧荷当真忌了口。   钱碧荷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杜金花天天说她,怎么可能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这回,杜金花去京城看宝丫儿了,没有人天天在她耳边念叨,但她听习惯了,每吃一口,耳边都回响起杜金花骂过她的话。   她不由得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悚然发现,似乎是很大!她怀兰兰的时候,有这么大吗?   不,好似兰兰那会儿,六七个月才这么大!   钱碧荷有些慌了,她去村里,找要好的妇人说话儿。问人家,她的肚子大吗?那妇人说,她婆婆真舍得给她吃,孩子长得这么好。   钱碧荷在村里走动时,不少人都跟她搭话儿,问她的肚子,都说她可盼来了,说这肚子一看就是个男孩儿。钱碧荷笑得勉强,因为她心里慌张,担心最后孩子太大,生不下来。   偏偏杜金花不在,她跟没了主心骨儿似的,饭也吃不下去。就这么熬着,好歹把杜金花熬回来了。   “去京城?”钱碧荷愣了一下,忙摇头,“不去,不去。”   在村里住着就挺好。去京城做什么?人生地不熟的,东西还那么贵,吃喝都要钱,钱碧荷不去。   “还不是为了你的肚子!”杜金花没好气地骂她,“叫你天天吃,带你去京城看大夫,你看大夫让你吃不!”   钱碧荷忙道:“娘,我不吃了,我都听您的。”   杜金花怀疑地看着她:“咋,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咋就想通了?”   钱碧荷摸着肚子,脸上满是害怕,像找到了主心骨儿一般,求救地看着她:“娘,我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   “真的?”杜金花怀疑道,“以后都听我的?”   钱碧荷忙点头:“听您的。”   得。   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京城也不是非去不可了。杜金花便道:“你最好说得是真的。别让我知道你阳奉阴违。你当我爱管你?”   “娘。”钱碧荷羞愧地低头。   杜金花还在骂:“孩子长太大,受罪的是谁?生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去年,长水村就有个小媳妇难产,一尸两命,你忘记了?”   “钱碧荷,你倘若死了,咱们都不打紧。大郎是不能给你守着的,我还要再给他娶一房。你的男人你的孩子,可都落别人手里了。你自己看着办!”   这话把钱碧荷吓得一身冷汗,连连摇头,说道:“不敢了,娘,我不敢了。”   她的大郎,那么好的大郎,她生不出儿子也不给她脸色看的大郎。又高大,又英俊,心地善良的大郎。还有她的兰兰,那么乖巧懂事,从小就受委屈的兰兰。   杜金花见她呜呜直哭,撇了撇嘴,进屋了:“老二媳妇,等金来回来,叫他过来。”   还是她宝丫儿有见识,叫孩子们读书,写信也不用跑外面去,叫人家听家里的笑话儿。   杜金花怕闺女担心,隔段时间就托人送封信去京城。还担心闺女吃不好,做了炒面,腌了咸菜,地里挑了最好的蔬菜瓜果,叫人捎去。   托的也不是旁人,赵文曲如今买卖做大了,往京城跑去了。她姑爷是官儿,杜金花不怕赵文曲从中使绊子,都叫他捎去。   钱碧荷也担心闺女,她一想到自己若是没了,闺女就要落后娘手里,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在哥嫂手底下过日子的滋味儿,始觉得亏欠闺女太多,给闺女做衣裳,做鞋袜,还塞了银钱在包裹里。   “姑姑,我娘给我捎东西来了!”收到包裹的兰兰,惊喜交加,仰起一双明亮的眼睛,快乐得像小鸟一样。   陈宝音笑道:“这下放心了吧?大人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们才是大人呢。”   兰兰不好意思:“姑姑,我知道了。”   因为怀了孕,皇后不好再召她进宫。又觉得自己跟这两口子有缘分,因此跟皇上一起微服来访。说了会儿话,感受了下百姓夫妻的生活,满足地回了宫。   自然,陈宝音又得了赏。布料,珠宝,补品且不说,皇后还赏了她许多花种。   这会儿不是种花的时候,陈宝音决定明年开春,她出了月子,就把花种下去。一边养孩子,一边养花,想想就美得很。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陈宝音已经不害喜了,胃口好起来。但她被杜金花之前的话吓到了,很害怕孩子太大不好生,于是克制饮食。结果,总觉得饿,时不时想吃两口。   好容易熬到生产,已经是次年正月。钱碧荷已经生了,如她所愿,是个男孩。孩子并不很大,六斤八两,她没受太多罪。杜金花照顾她坐完月子,就往京城来了,要照顾闺女。   陈宝音生的时候,她就在跟前。   “疼,娘,好疼。”陈宝音攥着娘的手,疼得直哭。   杜金花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替她受这份罪,急得直冒汗:“知道疼,你就争气些!一口气生个儿子,就不用遭两次罪了!”   陈宝音听到这话,不禁绷住了嘴,不再吭声了。她吃力地看向自己高高的肚子,感受着孩子在里面,被强烈的宫缩挤压着,艰难又努力地要出来,油然生出一股保护欲。   如果是个女儿,她就好好教养她,保护她一生不受人欺负。生儿子?太疼了,她不生了。   这一胎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陈宝音都不会再生了,太受罪了。   遭了一天的罪,孩子终于降生。   “恭喜老爷夫人,是个千金。”稳婆喜声说道。   杜金花怔住了。   陈宝音也呆了一下,随着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心底涌出奇妙的感觉,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张口,声音嘶哑:“抱过来。”   稳婆便把孩子抱到她跟前。陈宝音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儿,眉眼竟像她,止不住地欢喜起来:“宝蛋儿。”   听到这个名字,稳婆嘴角抽了一下,暗想这家夫人真有趣儿,给闺女起这么个小名儿。   外头,顾亭远等候多时,听到可以进去了,连忙冲了进去:“宝音,你还好么?”   “好。”陈宝音说道,“快看看我们的女儿。”   顾亭远便往她身边看去,只见襁褓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儿,闭着眼睛睡得香,看着眉眼像妻子,他情不自禁放轻呼吸,只觉世界这一刻都安静下来。   “丹丹。”他轻声道。   宝蛋儿是不可能的,他好歹也是状元出身,他的女儿怎么能叫宝蛋儿?   孩子大名,顾丹凝。   闺女的小手只有一点点,皱巴巴的,像是刚蜕壳而出的蝉翼,他想握住,都不敢碰。   女儿啊!是女儿啊!   “你要喜欢她。”旁边,宝音筋疲力尽地开口。   不然,她不饶他。   顾亭远便将视线从女儿小小的一团上移开,看向妻子:“我喜欢,喜欢她。”怎么能不喜欢呢?一个像她的孩子。   前世,他跟她得了安儿,他很想再要一个女儿,可孕育孩子太辛苦了,他舍不得她再受一次苦。   如今好了,心愿得偿。他望着她,轻声说:“你辛苦了,睡会儿吧。”   宝音点点头,闭上眼睛,很快睡沉了。在她身边,是睡得同样香甜的丹丹。顾亭远看着一大一小,简直舍不得移开眼。   杜金花送走稳婆回来,便看见这一幕,心底叹了口气。女婿瞧着是好的,可宝丫儿的命……就不是很好了。   她不是说生女儿不好,但顾家只有顾亭远一条血脉,必不能在他这里断了香火。宝丫儿头胎生了女儿,就要再受一回罪喽!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人啊,有时候得认命!   不认命不行。   丹丹周岁时,京中风云涌动。皇上雷霆手段,数家王侯权贵都被降罪,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其中就包括淮阴侯府。   陈宝音得到消息后,如晴天霹雳:“流放?!” 第142章 奔走   顾亭远点点头, 轻声道:“徐家罪名不小,但在几家当中又不算最重的,只判了流放。”   有两家罪名严重的,满门被斩。   陈宝音飞快眨动眼睛,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嘴唇微张,良久才呢喃:“流放……全家流放?”   顾亭远没答, 只看着她, 微微点了下头。   “流放到哪儿?”陈宝音颤声问。   顾亭远道:“北疆。”   北疆啊。   陈宝音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北疆苦寒, 离此数千里远,人走过去不知受多少罪。别人且不说, 养母她能受得了吗?   想起上次见她, 面上有着明显的疲态,人比从前老了。侯府突然垮了,她那么骄傲的人, 心里受得住吗?以罪人之身, 跋涉千里去北疆,即便路上撑住了,可北疆等着她的, 是更苦的劳役。   “不行。”她攥着手,看着顾亭远说:“我不能让夫人流放。”   她口中的夫人, 指的自然是她的养母, 曾经的淮阴侯夫人。顾亭远见她这样, 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走过去拥住她道:“宝音。”   她救不了侯夫人。   皇上圣旨已下, 淮阴侯府从上到下都是罪人, 别说侯夫人是一介女流,侯府的主子里面,娇生惯养的夫人太太少吗?   “我不能让夫人流放。”陈宝音揪着他的衣襟,口中只有一句。   她曾经怨恨过,怨恨侯夫人不要她。后来原谅了她,此生相忘于江湖。但这是基于侯夫人好好的,荣华富贵,她可以不想她,不管她,提也不提她。   但她今番遭了难,陈宝音没有办法坐视不管。   “你想怎么样?”顾亭远捉着她的手腕,问道。   陈宝音道:“我想见皇后。”她仰头看着他,脸色苍白,“只有皇后娘娘能说动皇上,网开一面,我想去求求她。”   求别人都没有用,淮阴侯府犯下的罪名极大,皇上为了军饷,盯着这几家贪污受贿的巨额款项,没谁敢在这时候开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只有皇后那里,许有一线生机。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对顾亭远说:“你不要动。你是皇上的臣子,你要忠诚于他,这件事你不要开口。”   顾亭远如今还只是个六品官,皇上兴许看重他的潜力,但他现今位地权轻,最好不要撩虎须。   “对不住。”顾亭远抱了抱她,说道。他亦不想为了淮阴侯府出力,那府上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便是那位侯夫人,顾亭远也没有多少好感。   若是杜金花此番遭了难,顾亭远拼着这顶官帽不要,也要跪求皇上网开一面。但那位侯夫人,凭什么呢?   他有妻子,有可爱的女儿,还有姐姐,有岳母,有兰兰侄女,有金来银来弟子,他不会轻易豁出去,为着不相干的人。   “不关你的事。”陈宝音没有生他的气。说完,便收拾了钱匣,往荷包里装了些银票银两,往外去了。   她只是一介妇人家,侯夫人又是曾经养育过她的人,她为侯夫人走动,皇上便是不悦,也不会太计较。   她先求到江妙云那里,问问她能否运作一下,让她的长辈进宫时带上她。   虽然皇后娘娘喜欢陈宝音,但并没有给她自由出入皇宫的权力。皇后想召见她,随时使人来接,若不想见她,她想进宫是万难的。   江妙云为人爽直,对朋友也仗义,但这事非同小可。犹豫了一番,看她求得可怜,答应问问婆母。   她出身勋贵,婆家自然也是勋贵人家,女主人有资格进宫面见皇后的。只是,她婆母听了后,一口回绝了。   江妙云没法,又回去问母亲。但江夫人听了此事,说话倒是客气,但仍是拒绝了。   皇上来这一出,京中风云变幻,谁知道接下来怎么样?都不想在这时候出头。   “我没办法,对不住了。”江妙云叹气道。   陈宝音知道她尽力了,握着她的手道:“谢谢你,妙云。”   “唉。”江妙云叹气,反过来劝她,“你别这样。徐家都不认你,还把你赶出去,你何必为他们奔波。”   这件事一直是陈宝音心里的结。   “我不是为徐家。”她垂下眼睛,“我是为夫人。”   侯夫人对她虽然淡淡的,不如杜金花热络,但那是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不是不喜欢她。   当时赶她走,也是在气头上。若她死缠烂打,是能留下的,那个梦里就是如此。   “唉。”江妙云叹气,“那你准备怎么办?”   她这里都走不通,别人那里就更走不通了。如崔如卉、许兰心等人,是根本不会愿意帮她的。   “我去见徐琳琅。”陈宝音说。   江妙云愣了一下,说道:“这倒也是个法子。”   陈宝音跟她辞别,然后去苏府。   徐琳琅嫁的人家,在朝中很有些名望,祖孙三代都在朝为官,她丈夫还是御林军统领。   “你找我。”徐琳琅见了她,请她在客厅里坐。   “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陈宝音看着她说。   徐琳琅的眼圈是红的,还有些肿,她坐在桌边,一手紧紧捏着帕子,神情有些冷淡:“你找我没用。”   “我不是让你救侯府。”陈宝音道,“你去求你婆母,让她带我进宫,我去求皇后。”   “你求皇后有什么用?”徐琳琅看着她,目光有些尖锐,“旨意是皇上下的,罪是侯府犯下的,皇后难道能让皇上出尔反尔吗?”   她已经求过丈夫,家里能不能求个情。丈夫拒绝了,并说此事没有转圜余地。   “我没想救侯府,我只想救一个人。”陈宝音脸色也冷淡下来,“你帮不帮忙?”   徐琳琅无法不帮忙。   她起身走了。   陈宝音在客厅里,喝了两杯茶,等了小半个时辰,徐琳琅回来了。   她身形有些摇晃,脸色发白,进了屋便道:“苏府有心无力,你回吧。”看也不看陈宝音,被丫鬟扶着,往里间去了。   陈宝音默然。   离开苏府后,她站在街边,不知道往哪去。   还能求谁呢?正出神间,忽然有人喊她:“喂!徐四!”   徐四?哪还有徐四?如今的徐四,也不是她了。但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她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孔。   曾经的少年也长大了,身披银甲,腰带佩刀,看上去挺拔英武。   他双目发亮,大步走近道:“真是你!小爷运气不错,一回京就见到故人。”   “小公爷。”陈宝音行了一礼。   曹铉已经注意到她梳了妇人发髻。想想不奇怪,毕竟过去四五年了。   “你还是那样,没怎么变。”曹铉心里是高兴的,她眉眼间没有风霜愁苦,可见过得不赖,就是有些烦绪,因此问道:“你怎么站在这?遇到难处了?”   陈宝音猛然想到,曹铉有个姑姑在宫里做娘娘,他如果进宫探望姑姑,是不是能带上她?   眼里生出几分希冀,退后福了福,说道:“有件事想求小公爷帮忙。”   “什么事?”曹铉问。   陈宝音将淮阴侯府被抄家流放的事说了,然后道:“我养母,她近两年身子不大好,北疆那么远,我怕……”   听到这里,曹铉皱了皱眉。   “皇后娘娘曾说喜欢我,所以我想求求她,能否网开一面,将我养母的罪降一等。”她低头说道,“我进不去宫里,小公爷若能帮忙,陈宝音感激不尽。若是不便,也,也无什么。”   沉默片刻,曹铉道:“瞧你说的。不就是带你进宫?走吧。”   他这几年在北疆,立了些功劳,不过是带她进宫而已,自己不出面说什么,皇上不会怎样的。   “当真?”陈宝音惊讶道。   “瞧你这点出息。”曹铉嘲笑道,“小爷骗过谁?”   陈宝音很想说,曾经他们不对付的那几年,他没少诓骗过她。但那已经是陈旧的往事了,她感激道:“小公爷仗义。”   “那是。”曹铉道。   他是骑马回京的,带她不便,于是道:“你跟我去国公府,换身衣裳,我带你进宫。”   陈宝音摇摇头,说道:“多谢小公爷好意,但我有进宫穿的衣裳。”   “那行。”曹铉便道,“你家住哪儿,我先回府说一声,回头来接你。”   “在……”陈宝音说出地址,然后再三谢过,才转身回家了。   顾亭远不在家,他今日不休沐。顾舒容出去买菜了,只有兰兰和宝蛋儿在家。   宝蛋儿半日没见着娘,喜得咯咯直笑,扑着双手要她抱。   “宝蛋儿!”陈宝音忍不住露出笑容,抱起女儿,亲亲她雪嫩的两腮。   兰兰道:“妹妹吃过饭了,也睡过了,才醒一会儿。”   “嗯。”陈宝音点点头,说道:“我等下还要出去,你陪她。”   别说兰兰已经十二岁了。在乡下,七八岁的孩子带小孩都是常见。兰兰又是个仔细的,陈宝音没什么不放心。   兰兰应声道:“哎!”   她接过宝蛋儿,让姑姑去换衣服,但宝蛋儿不愿意,挣扎嚎叫,兰兰只得道:“走,姐姐带你找狗狗。”   宝蛋儿一开始不愿意,等到黄豆和金橘围着她们转圈,就忘了找娘。   陈宝音有些歉意地看看女儿,飞快换了行头,等曹铉来接她。 第143章 不负   “求了几家了?”路上, 曹铉问道。   陈宝音低着头,轻声道:“能求的都求了。”   “你还挺念旧情。”曹铉坐在马车另一边,长腿舒展着,抱着长刀, 挑眉看过来, “徐家对你不厚道,你居然还愿意为他们奔波。”   当时真假千金的事爆出来, 京中不少人家都在谈论, 曹家自然也谈论过。曹铉的母亲说,徐家不厚道, 养了多年的女儿,那是当成亲生女儿养大的, 说赶出去就赶出去?   “我不是为徐家。”陈宝音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养母, 你说过了。”曹铉收回视线,撩起车帘,看向外面。   他好几年没回京, 在北疆那种地方待着, 太想念京城的繁华了,“霍家都不管,倒要你奔波。”   陈宝音一怔, 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霍家是侯夫人的娘家。这次风云变动, 并没影响到霍家。   “你没去求霍溪宁?”曹铉转过头道。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陈宝音一时有些恍惚。她想起来, 自己还有一块霍溪宁给的玉佩。抿着唇, 摇摇头。   如果霍家愿意伸手, 用不着她去求。   “也不知道那个伪君子怎么样了。”曹铉撇撇嘴。当年他去陈家村找她, 被霍溪宁捶得眼圈乌青,心里还记着。   陈宝音笑了一下,抬头道:“你问我,我也不知。这些年,没见过他。”   “你还挺倔。”曹铉道,有些好奇,“当年你怎么就老实的被赶走了?这不像你。”   陈宝音能说什么呢?如果不是做了那个梦,她定是不会愿意离开徐家的。她会跪在侯夫人门外,哭也好,求也罢,总归是要磨到她心软。   “幸亏我走了。”她展颜一笑。   娇艳的脸上,似有灿灿辉光。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澄澈清湛。   曹铉看得一怔,望着她梳起的妇人发髻,握紧佩刀,又松开,朗然笑道:“不错,幸亏你走了。”   如果她不走,处境会比现在糟糕多了。   虽然祸不及出嫁女,但娘家都倒了,她在夫家的地位能如何?有那狠心的,不出两年就会让她“病死”。   徐琳琅还算好的,与丈夫感情深厚,没有因为这个就被休。   两人说着话,直到马车进了宫。   曹铉去看望姑姑,把陈宝音送到延春宫就走了。   “等下我来接你。”他道。   陈宝音谢过他,然后跟着郑嬷嬷进去了。   “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陈宝音拜下。   皇后是抽空见她的,也不与她绕圈子,直言道:“你想为徐家说情?如果是,不必开口了。”   陈宝音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磕头道:“请娘娘开恩。”   “臣妇原不该开口。娘娘素来待臣妇恩重如山,有如再生父母。娘娘事务繁忙,臣妇于情于理都不该来打扰娘娘。”   皇后本来皱起眉,听到她哽咽的声音,不禁叹了口气,说道:“非是本宫不愿意帮你。此事,乃皇上的决心,本宫做不得主。”   陈宝音心灰了一半,皇后的话已经说到这里,她本该住口。   但她想到侯夫人,想到最初的十五年,她一直是她的亲生母亲,是后来才变了。   侯夫人很少抱她,但也是抱过她的。她不怎么亲近人,却也被她缠得受不住,抱在腿上处理事务。   “娘娘!”她强忍着哽咽,咚咚磕头,“臣妇不愿娘娘为难。臣妇有罪,拿这事烦娘娘。可,可霍氏她年纪大了,此去北疆路途遥远,臣妇担心她有个闪失。能否请皇上网开一面,叫她在京城服役?”   她不求徐府无罪,不求侯夫人能脱罪,但能不能让侯夫人在本地服役?   侯夫人作为一府主母,说她清白无辜,谁都不会信。即便她清白,可她没有管理好一府,丈夫、儿子、儿媳等都作孽,也要治她一个失察之罪,她一点都不无辜。   皇后见多了找她求情的人,比陈宝音哭得更动人的不知凡几,她这根本算不上可怜。   “唉。”她叹了口气,说道:“只有一个法子,还不一定能成,你若愿意,我便去与皇上说一说。”   她哭得这么可怜。皇后见不得心眼实的孩子哭。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就算哭出血来,她也是不会心软一下的。   陈宝音如闻天籁,连忙磕头:“谢娘娘恩典!”   “还不一定成呢。”皇后道,“而且就算皇上应了,霍氏不一定愿意。”   陈宝音一怔。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在牢里报个暴病而亡,改名换姓出去生活。”皇后道,“依霍氏的骄傲,她恐怕不会愿意。”   闻言,陈宝音面上怔怔,掐着手心,煎熬得发痛。   皇后说得没错,养母她那么骄傲,就算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不会苟且偷生。   “烦请娘娘,向皇上求情。”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额头抵在地上,“臣妇会尽力劝她。”   “行吧。”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后站起来,“你在此稍等。”   “多谢娘娘。”陈宝音跪在地上,恭送她离去。   皇后与皇上怎么说的,陈宝音不知道。但皇后愿意开口,赢面就很大。   她跪在殿里,低着头,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不敢擦,也不敢动,只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顾夫人,起来坐吧。”一个嬷嬷走过来,说道。   陈宝音抬头:“臣妇不敢。”   “娘娘既为你去求情,便是把你当自己人。”嬷嬷说道,“若感激娘娘,记在心里就是了,倒不必做这般姿态。”   陈宝音只好起身,向嬷嬷福了福:“多谢嬷嬷提点。”   皇后愿意为她说话,陈宝音心里感激不已。   她进宫来,只抱着一丝希望,皇后愿意见她。现在皇后不仅见了她,还答应为她向皇上求情,她心里感激极了。   殿内很安静,宫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陈宝音坐在椅子上,只觉度日如年。   又似乎只过去一瞬,只听宫人的声音:“娘娘回来了。”   “娘娘!”陈宝音立刻起身,迎出去。   皇后看她一眼,直接道:“喜公公,送顾夫人出宫。”   陈宝音一愣。   她看向皇后身后,恰是喜公公那张讨喜的脸,思绪停滞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   “谢娘娘大恩!”她立刻跪下,眼泪迅速涌出,几乎泣不成声,“娘娘大恩大德,陈氏没齿难忘。”   皇后心里叹气,说道:“本宫还要忙,你自出宫去罢。”   陈宝音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跟在喜公公身后出去了。   “哟,小公爷。”才出了延春宫,便见着曹铉的脸,喜公公行了一礼。   曹铉看了看陈宝音的神情,又看向喜公公,点点头。   “小公爷这是往哪儿去?”喜公公问道。   “我送她来的,自要送她回去。”曹铉说道。   喜公公道:“原来如此。不过,今日陈氏身上还有些差事,就不劳烦小公爷了,奴婢到时送她出宫。”   曹铉看向陈宝音,见她面露感激,向他微微点头,便明白事情顺利。他也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我就回去了。”   “小公爷慢走。”喜公公道。   看着曹铉走远,喜公公才迈开脚步,引着陈宝音出宫去。   “娘娘为你开口,皇上也破例网开一面,陈氏,这份天大恩情,你可要铭记在心啊。”路上,喜公公道。   陈宝音低着头,说道:“皇上隆恩,娘娘恩德,陈氏此生不敢忘。”   喜公公笑眯眯的,又敲打她几句,才不说话了。   徐家众人被关在刑部大牢。   喜公公出面,提了霍氏出来。   “宝音?”霍氏本以为衙役提她,是要细问罪责,没想到见到了陈宝音。   陈宝音上前,握住她的手,还没开口,便被她手上的粗糙惊住了,顿时一惊。   “不碍事。”霍氏迅速抽回手。   陈宝音回神,重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恩典,皇上愿意网开一面,您,您跟我走。”   “什么?”霍氏惊道,随即皱起眉头,“此是何意?”   陈宝音压低声音解释:“罪妇霍氏在牢中暴病而亡,您只是街头寻常妇人。”   霍氏多精明的人,只一瞬间就懂了。惊愕,讶异,不敢相信,可笑,欣慰等情绪在她眼底闪过。最终,变为平和。   她握着养女的手,缓声说道:“我不走。劳你费心了。”   眼泪差点就忍不住,陈宝音忍不住要扬声喊起来,但还记得此地是刑部大牢,她忍着泪道:“为何?您为何如此?”   霍氏道:“我不怕死。但我要死得光明正大,死得其所。”   她便是死,也不肯做一个隐姓埋名,寻常的老妇。   陈宝音终于忍不住了,她哭着捶她:“您干什么呀!能活着,为何要死?”   霍氏被她捶在肩膀上,新奇的体验,令她不禁扑哧笑出来。不过,这跟坐牢比起来,还远远称不上新奇。   她目光变得柔软下来,摸了摸养女发青的额头,将她耳边碎发往后掖了掖,说道:“你为了见我,受了不少委屈吧?”   何止!陈宝音到处求人,委屈死了。她吸吸鼻子,说道:“您跟我走,我就没白受这些委屈。”   霍氏轻轻叹了口气,挣出手,往后退了两步:“回去吧,宝音。”   陈宝音猜到她不会愿意,但她不死心。   “你要气死我!”她哭道。   霍氏却道:“当年孙嬷嬷将你与琳琅调换,我恨她下我的脸,把你赶出府。这是我这一辈子,做过最错的事。”   陈宝音怔怔的,看着她。   “我欠你一句道歉。”霍氏又往后退了一步,“但我不后悔将你送走,我只后悔你走之前没能跟你说说话。”   侯府不适合她。这个孩子,心气儿太傲,从小就是。留她在侯府,对她也好,对琳琅也罢,都不是好事。不如送她回乡下,平民百姓的生活苦是苦一点,但自在。   她只后悔,当时在气头上,没能见她一面,跟她说说话,好好话别。让她怀着怨恨,满腹伤心与委屈,什么也没带走,就回到贫苦的乡下。   “……夫人!”陈宝音忍不住叫道。她想喊她娘,但是她答应过杜金花,从此只认她一个。   霍氏笑笑,说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夫人。”   说完,她脸色淡下来:“你走吧。”   转过身,往牢房走去。   “夫人!”陈宝音在她身后叫道。   霍氏头也不回,脚步坚定,渐渐消失在昏暗的甬道中。   陈宝音捂住嘴,闭上眼睛。   她知道的,她早就猜到的,可她怀抱着一丝希冀,能带她走。   “好容易求来的生机,霍氏居然不要。”喜公公唏嘘道,“白瞎了皇上和娘娘的一番心意。”   陈宝音心如刀割,还要说道:“臣妇有罪,辜负了皇上和娘娘的恩德。”   “罢了,不说这些了。”喜公公看着她不住流泪的脸,“你能自己回家吗?”   陈宝音点点头:“我可以。”   “既如此,奴婢便回宫了。”喜公公说完,便往外走去。   陈宝音跟在他身后,沉重地离开了牢房。   出了刑部大牢,喜公公便乘坐马车回宫了。陈宝音站在街上,一时不知往哪里走。身后是重重牢房,她爱过的人就在里面,她能救她,又救不了她。   “陈宝音。”一道阴影投下来,“怎么没把人带出来?”   陈宝音抬头,看见曹铉的脸。她张了张口,却没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   “走吧,我送你回去。”曹铉道。   “多谢。”陈宝音道,上了曹铉的马车。   马车上,曹铉仍然坐在角落里,伸直了大长腿,开口道:“我早就猜到你救不出人来。”   陈宝音抬头看他。   “换了你,你会怎么选?”曹铉问她。   一下子,陈宝音懂了。   霍氏不仅因为骄傲,更因为她的枕边人,她的儿子们,她的孙子孙女们,都要去往北疆。她无法与他们分开,他们是一家人。   “我知道了。”她强笑道。   “别伤心了。”曹铉又道,挑起眉毛,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告诉你个好消息。”   陈宝音听着呢,偏他又不说了,只好问道:“什么好消息?”   “我在北疆有点势力。回头我打个招呼,让人照顾照顾她。”曹铉得意道。   陈宝音一愣,随即激动得坐直身体:“当真?!你不骗我?!”   “什么话。”曹铉舒舒服服地倚靠在车厢壁上,“小爷从不骗人。”   陈宝音直是,喜从中来,天将好大一个惊喜,不由得破涕为笑。   她拿出手帕,擦擦眼泪,说道:“曹铉,你真好。”   曹铉身体僵了一下,脸色有些异样。随即,他抱紧长刀,嗤笑道:“你还是那么没出息,一点点恩惠就让你卑躬屈膝。”   陈宝音啐他:“我跟江妙云处惯了,她最喜欢听这些话,我说顺口了,你若不爱听,我收回来!”   曹铉咬了咬牙,瞪她:“你把我当小娘们?”   “娘们怎么了?”陈宝音反瞪过去。   马车停在顾家门口,陈宝音要跳下车时,只见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她一抬头,顿时看见顾亭远那张清隽的脸,顿时高兴地扑进他怀里:“你回来了!”   “我听说你进了宫,跟学士大人请了假。”顾亭远接住她,说道。   陈宝音来不及跟他分享好消息,忙道:“里面是曹小公爷,多谢他援手。”   曹铉本来没打算出来。听到顾亭远的声音,他脚一勾,将车帘挑开,露出一张挑衅的脸。   “多谢小公爷佚䅿仗义出手。”顾亭远拱手一揖。   有点眼熟。记性好如曹铉,立刻记起来,这似乎是当初在陈家村见到的面团似的书生。   “不谢。”他收回脚,让帘子放下,“驾车!”   马车很快掉头,驶出巷子。   顾亭远揽着妻子,目送马车驶出视线,才进了家门。   “人没救出来。”陈宝音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后道:“但小公爷答应在北疆照拂她。”   “改日请他吃酒,答谢他。”顾亭远道。   陈宝音点点头:“好。”   宝蛋儿还在玩耍。见爹娘回来,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扑到陈宝音的怀里:“娘!”   陈宝音搂住她。嗅着她柔软小身子上的清新味道,想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大一团,而那时的霍氏还很年轻,不禁又想落泪。   被判刑的几家,很快被提出来。   陈宝音打听着消息,等到这日,她将宝蛋儿放在家中,抓了钱袋子出门。   “差爷,容我与故人说句话。”陈宝音塞了看守的差役银两,然后抓紧机会,跑去与霍氏告别。   “你拿着。”她将一卷银票塞给她,“上次走得急,忘了给你。”   虽然是服役,但是手里有些银钱,总好过没有。拿去打点人,说不定能在要紧的时候救命。   “宝音!宝音!”旁边,有人喊她。   陈宝音看去,是两位养兄。   她定了定神,走过去,叫道:“大公子,二公子。”   不等他们开口,一人给了五十两银子。   两位侯府公子拿着这五十两银子,神情复杂。但陈宝音没心思与他们多说话,福了福,就回到霍氏身边。   “您保重。”她忍着泪意说道,“北疆有自己人,您一定要撑到那边。”   霍氏看着她,叹了口气。   她拔下头上发簪,递过去道:“城西的白石巷有我的人,我留了东西给你,这是信物。”   陈宝音一愣。   “拿着吧。”霍氏将发簪塞给她,目光怜爱又不舍,“此生应该不会再见了。你保重。”   陈宝音握着发簪,眼眶发热,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说完就走吧。”差役过来撵人。   陈宝音不得不后退,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看着霍氏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一步步迈向前。   她眼泪哗哗地落,捂着嘴,痛哭起来。   身后,一个温暖的胸膛靠过来,将她揽住,是顾亭远。   陈宝音握着簪子,哭得断断续续的:“我们去白石巷。”她要看看,霍氏留了什么给她?   “好。”顾亭远应道。   两人依照霍氏留的地址,去找了她的人。是霍氏从前身边伺候的,已经放了出去,是良民了。   见到陈宝音,妇人将一个木匣子递过来,说道:“夫人留给小姐的。”   陈宝音接过来,坐上马车,便打开了。   只见木匣子里是一沓地契,一沓银票,还有珍珠玉石若干。   她想起霍氏临走前的那句话:“你这么傻,我真不放心你。”   眼泪潸然而下。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暂定两个番外,一个是顾姐姐与弟弟,另一个是小顾穿回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