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第二年   作者: 相吾   简介:   其实她不爱我   岑妄不爱他的发妻。   未出阁前,桑萝便是上京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小肚鸡肠不能容人,属于岑妄最讨厌的那类女子,可惜婚约把二人牢牢牵在一处,岑妄不爱也得娶她。   婚后,岑妄继续花天酒地,做他的浪子,即使桑萝受尽冷嘲热讽,他也只是冷眼瞧着。   他说,这本就该是你受着的。   而那桑萝出嫁后,却像是换了个性子,孝顺公婆,打理家务,把整个王府都治理得井井有条。   狐朋狗友说,她这是为了稳固住世子妃的地位,装来骗你的。   岑妄想,很是。   成婚第三个月,岑妄仍未与桑萝圆房,桑萝某日叫住他,主动要为他纳妾。   岑妄想,看她能装贤惠装到几时,于是便点了两个丫鬟。次日,桑萝便把这事办妥了。   于是岑妄与两房美妾夜夜笙歌,宠爱无度,妻妾无序。   外人说他是宠妾灭妻,岑妄漫不经心笑,说谁让桑萝倒人胃口,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又如何能宠得?   成婚第九个月,桑萝出游时坠崖死了,向来喜欢她的燕王妃麻利地替她操持了葬礼,一点眼泪都没有掉。   但岑妄发现,他竟然有点想桑萝了。   桑萝死后第二年,岑妄穿着孝衣,看见桑萝在河畔为一个书生簪花,那书生唤她阿萝,是两人从未有过的亲昵。   岑妄的眼睛红到滴血,书生奇怪地问桑萝他是谁,桑萝挽着他的手臂笑着摇摇头,说,他认错人了。   ◆她死后第二年,我才知道原来她从未喜欢过我◆   ps:虽然你们可能不信,但本文女非男处,别问,问就是作者能给圆回来。   男女主之间有一箩筐误会。   因为上周红字榜,我的重生标签被拿掉了,所以特别说一下,本文是双重生文。   本文男主是C,完全【只】是因为作者喜欢给男人上贞/操锁,无论男主什么设定,一律都是C,(为防止有人不理解,我再重申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觉得多离谱是你们的事,反正对我来说,如果一个男的不是C,他就会被踹掉,绝对无法进入男主的考虑行列,这是筛选的基本底线,不是什么破奖赏】),至于女主,她随意,有时候我甚至是抽签决定的。   下面举之前的书做证据。《人鱼》男主是C女主忘了;《脱轨》里男主出身混乱的荒芜星,夜场的打手,也是处,女主穿越前没想过,穿越后的身体不是,她后来把男主踹了和男二结婚;男A女O那本,男主是有易感期的Alpha但他三十几岁了还是处就为了等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女主;《养你啊》那本文案直接写了女非男处;《掠妻》那本男主位高权重三十了也还是处。   所以别歪曲我的思想,给我扣什么高帽,我给男主设定C的时候脑子都没动过,完全就是本能,再看到那种自认作者肚子里蛔虫的自说自话说我是男宝妈之类的评论我一律删掉,也别觉得委屈回来纠缠,我还要连夜跨火盆到底谁委屈啊,也别说我什么时代里还给人上贞/操锁,这种评论真的太离谱了,那我就大声说一下,就要给男宝上贞/操锁,气死你。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桑萝,岑妄 ┃ 配角: ┃ 其它: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其实她不爱我   立意:永远不要自暴自弃 第一章   鲜血从刀刃上滴落。   桑萝蓬着的发被汗水浸湿,方才用力过度的手如今却已经松乏,她踉跄一步,刀脆声落地,掉进从床上滴落的鲜血洇出的血滩里。   她不再看床上躺着的男人,麻木地走到水盆前,清洗着手上的血迹,换下脏了的衣物。   此时,木板门上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桑萝方才从那魂不守舍的状态清醒过来,继而是寒毛倒竖的惊吓,直到了此时,她才认清了一个事实。   就在片刻前,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这个认识在越来越重的敲门声中异变成偌大的恐慌以及镇定,那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膝盖发软想要遁地逃跑,另一半却已经麻利地点起最后一点香料,然后向木板门走了出去。   桑萝打开了门,男人身披凉薄的月光而立,束着护臂的右手还抬着,维持着敲门的姿势,那双眼角微微下坠的狗狗眼在看到她时倒微妙地往上提了提,风把他高束的马尾往后吹去,那身黑漆顺水山文甲黑得发沉,连月光都浸不透。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血腥味,桑萝分不清究竟是屋里的男人的,还是眼前的男人的。   她松松斜倚着门,拦住了男人的去路:“王爷,深更半夜来敲我的门做什么?不怕我夫君在家?”   她笑得妩媚,那妩媚劲中透出得无所畏惧反而成了另一种可悲,留在桑萝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仿佛一声深重的叹息。   岑妄收回了手,紧紧皱起了眉头。   桑萝穿得单薄,轻纱半挽在袖间,露出半截牛乳般滑腻的手臂与肩膀,以及起伏饱/满的青黛色小/衣。   倒像是把传言坐实了。   岑妄开口,声音却沙哑了,他道:“我听属下说,你做了暗/娼。”   桑萝嗤地一笑,岑妄十日前领兵出城打大阿去了,便是今日得胜归来,也该去整顿兵马,清点战利品,与下属庆功,而不是直接来她处,问出这样的问题。   什么叫‘我听属下说,你做了暗/娼’?   男人么,何况又是岑妄这样惯会花天酒地的浪子,沙场浴血后,为了平复燃烧起的血性,可不得拿女人撒野。   桑萝笑吟吟的:“怎么,王爷也打算来照顾我的生意?只要一吊钱,我来者不拒。”   足够轻贱的价格,完全可以看出桑萝平素招待的不过是贩夫走卒,他岑妄素来言高手顶,只看得起未□□的花魁,哪里能屈尊染指她这等货色。   桑萝静静地等着岑妄露出鄙夷的神色,然后转身走入夜色中。   她不怕吓不跑他。   可是岑妄却只是短暂地陷入了沉默中,然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银囊——一瞧就是从他回城后新挂上的,真有意思,有时间去拿嫖资,却连脱了甲胄的时间都没有——他把银囊抛给了桑萝。   “里面有五十两银子。”   还没等桑萝从错愕中回神,她就被岑妄推进了屋内,本就松垮的轻纱顺着她的臂弯更松地垂到了腕间,她却顾不得了,屋内廉价的香料味熏得她太阳穴直跳。   岑妄皱眉:“怎么点那么重的香?”   桑萝道:“上个客人刚走,留下的味道大了些,便点了香料去去味。”   岑妄猛地看向她。   桑萝笑着,手抵在兽面腹吞上慢慢往上摸去,黑甲冰冷坚硬,其实这般调情没什么趣味,但桑萝本意也不是真和岑妄调情,她道:“王爷若要我,便在这外间的桌子上就是了。”   岑妄盯着她看,下一瞬,桑萝就被推倒在桌面上,那上面的茶盏茶壶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桑萝忍着才没骂出声来,岑妄的手已经伸了进来。   稀里糊涂的一番云雨。   桑萝盯着屋梁,几乎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数年前,她与岑妄还是少年未婚夫妻,她被人栽赃诬陷了清白,又在上京没了好名声,岑妄怎样都不肯娶她,于是两家拿回各自的信物,她匆匆嫁于所谓的奸夫叶唐,人生不幸至此。   岑妄虽失了父亲,可也平步青云,成了威震北境的燕王,两人可以说与陌路已无异,而事实上,这些年,岑妄虽任着叶唐在他手下讨口饭吃,但对桑萝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好像所有人唯独桑萝不配得到他的好脸色。   桑萝只当他依然厌恶着自己,可是现在瞧瞧岑妄在做什么?明知她是一吊钱就可以买一晚的贱货,还要与她厮混在一起,有夫妻可做时不做,非等这时节来偷鸡摸狗,贱得难道不是他?   桑萝笑着,岑妄却探过头来,舔去留在眼眶的泪珠,他的声音被情/欲染得低哑:“怎么哭了?要轻点吗?”   桑萝道:“腰疼,可不可以去地上?”   岑妄看了她一眼,同意了。   桑萝的手慢慢地摸到了滚落在地上的碎瓷片,她抓住碎瓷片的那瞬间,抬头吻上了岑妄,这是她第一个主动的吻,岑妄瞳孔微缩,反客为主地攻城略地起来。   继而,脖间火烧一样得疼,又湿又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岑妄松开了桑萝,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不能瞑目的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桑萝割得太痛快,他来不及体会更多的情绪就死了。   桑萝从地上爬起来,道:“你知道男人最脆弱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她轻轻一笑,“你从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   她丢掉了瓷片,收拾好自己,拎起准备好的包袱连夜跑了。   桑萝清楚地知道她杀的是谁,她绝无可能得以善终,可那又怎么样?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月光落在湖面,蝴蝶在花丛中翩跹,鸟雀摘下雪中红莓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她只是想要在临死前,最后感受一次自由。   *   桑萝睁开眼。   清冷一室。   她起身。   房门依然紧闭着,这是她回来的第二天,也是前世的她被禁闭的第三天。   就在三天前,府里管事的儿子叶唐被发现他新换的香囊,针脚拙劣得和桑萝一致,因此被桑夫人插出两人之间的私情,大怒的桑夫人罚了桑萝禁闭,把叶唐关进了柴房中。   至于为何不直接罚了他们,完全是因为桑家那常年随着燕王岑烬镇守北境的桑至要回来了,桑夫人到底是与桑萝隔了层肚皮的后娘,自觉不好处置继女,于是索性等着桑至回来决断。   而重活一世的桑萝已经不像前世那样天真地以为,只要父亲回家就能为她主持公道。   因为桑至是个好将领,却不是个好父亲。   他拥有将领所需要的一切优点,赏罚分明,公正不阿,重情重义,却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该如何做个好父亲。   桑萝的娘亲死得早,桑至与她常年分居两地,并无感情,只是家中毕竟有幼女在,很需要一位女主人照料,所以他匆匆在北境完婚,在给了一个女人需要的孩子后,就把桑夫人带回了上京,让她留在上京的桑府独自抚养一个年刚满四岁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自己则折回北境,继续领兵打仗去了。   而这十四年以来,他从未管教过桑萝,他们虽为父女,但关系远如陌生人,桑萝没办法给桑至写信,桑至也从来没有想过父女之间也有沟通的必要。   这便造成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后果,那就是桑至对桑萝的了解,全部来自桑夫人每月一封的家书。   上一辈子的桑萝尽管已经猜到了桑夫人不会在信里说什么好话,但也是直到桑至将她严厉地斥责训诫了一遍后,她才知道在那一封封家书里,桑夫人是对她如何极尽诋毁之词的。   而那里面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桑至都信了。   桑至倒也不是那种轻信他言之人,只是桑萝在上京的名声委实不好,目无尊长,尖酸刻薄,小肚鸡肠……打听过去,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在她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桑至给了她一巴掌:“每个人都这样说你,你还不认,按你说的,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就你没错?若非你顽劣不堪,又为何能招致这样的非议?他们无缘无故,又何必污蔑你?”   桑萝没办法解释,在桑夫人把她关禁闭前,桑夫人就把所有的陈设与衣物都换了一遍,所以桑萝无法让桑至看清楚自己这十四年过得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也没办法和他解释一个需要仰仗主母鼻息的孩子,在被主母厌弃时,得怎样倒竖尖刺才能让自己过一点舒坦日子。   桑萝更没有办法向他解释,她十四年来,不会针线,不学无术,礼仪稀烂,不是她懒惰愚笨,也不是她顽劣不堪,只知道欺负师长,而是每一个桑夫人为她请来的女先生,不是刁难折磨她,就是闭着眼混日子。   她所谓的那些捉弄师长的恶作剧,只是忍无可忍下的反击。   可是她根本无从解释,没有出阁的姑娘若没有母亲带着,连出府参加宴席的机会都没有,因此自然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   而只要是桑府里举办的宴席,那对母女又会给她设计下套,让她露出“咄咄逼人”的一面。   久而久之,她的名声自然也就坏了。   可是前世的她总想不明白,自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因此辩解不过来就不辩解,久而久之,总有人能发现她的好。   可是最后她得到了什么?   婚事被搅黄,被桑至赶出家门,匆匆下嫁,丈夫叶唐是个眼高手低的,发现依靠不了桑家后,居然腆着脸去依靠妻子的前未婚夫,真是个脸都不要的东西。   终于,在一次大赌特赌,赔得倾家荡产后,他把主意打到了桑萝身上去。   他要桑萝去做暗/娼。   作者有话说:   男主前世今生都没嫖,女主前世没做暗/娼,两人各有误会。   顺便,下本开《妾情》,感兴趣的可以收一下哈,文案如下:   沈不言第一次见到祁纵,是在嫡亲姐姐的婚礼上。   他冷肃着脸,便是一身的喜色也挡不住满身煞气。   她再一次见到祁纵,却是在一年后,她跪在地上替他脱靴,他沉着眸色捏起她的下巴。   事后,沈不言被灌下一碗避子汤。   *   沈不言自来清楚身份,她是沈府最不值钱的庶女,是替姐姐固宠的卑微妾室,是替祁纵生儿育女的工具。   她的身份便如她的名字,不言不语,只需尽好她作为工具的本份。   没人知道每一次她匍匐在地上,被践踏尊严的时候,她都想要一了百了,因为那似乎是她解脱的唯一途径。   *   祁纵驰骋沙场多年,靠着磊磊白骨,积起赫赫战功,可于情之一字上,实属是个木头呆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沈不言长得顺眼,所以愿意与她亲近。   后来觉得她可怜,想要保护她。   再后来是觉得她可爱,想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   可是他不知道缘何他的小姑娘要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她。   倾盆雨下,他沉默地看着跪在雨中,明明单薄的身子被寒意侵入地瑟瑟发抖,却还要惨白着脸色,把头磕出血的沈不言,走了过去。   他的手递过去,沈不言躲开,却被他握住手腕,整个人拽到怀中抱了起来。   娇软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他凑到她白嫩的耳边,告诉她:“你休想。”   注:双C/先婚后爱 第二章   桑萝花了很长的时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上一辈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得不到一点的好报。   很讽刺的是,桑萝最后分析出了的结论是,这全赖她像足了桑至的性格。   尽管桑萝并不是在桑至身边长大,尽管她一点也不想承认,但她就是像足了桑至,有着军人一般直来直去的性格,不会使那些手段,因此永远在嘴笨,永远在吃暗亏,一直到叶唐要让她去做暗娼前,她还相信着好人会有好报。   可事实是,好人是不会有好报的,不单是她了,就看桑至,镇了一辈子的北境,戎马倥偬一生,最后还不是被设计下套,与岑烬一起战死沙场。   而直到桑萝把岑妄杀了,岑妄都没有查出害他们的人是谁。   反观她的继母与继妹,直到桑萝被绞死,还是活得非常得滋润,毕竟一个成了英雄的遗孀,受尽爱戴,一个高嫁,出门时都是呼奴唤婢的,还能把桑萝叫去羞辱一番。   桑萝在那逃亡的短暂三日里,在塞北的冷风与黄沙中,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些谩骂鄙视与不幸如被打开的枷锁般从她的身上掉落,当她从鸣沙山滚下来,躺在月牙泉边时,她落下了眼泪。   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竟然是靠杀了两个男人得来的。   多么得讽刺,当她认真筹谋未来,坚决不犯恶的时候,她被逼上了绝路,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可等她做了坏事,却能有这般的快乐。   她看着月牙泉面倒映出来的红了眼睛的自己,想,如果再有下辈子,她不想做个老实的好人了。   试问,一个人有可能变成自己讨厌的人吗?   桑萝的回答是,可能。   只要你曾经活得足够惨,惨到你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四面像是青铜钉板压过来那样的疼,你就能把自己缩进那个讨厌的壳里保护起来,让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所以即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至少在待人处事方面,桑萝再也不想从过去那般憨直了。   因此现在桑萝面对禁闭的困境一点都不着急。   她穿着那身穿了两日却还未换下的衣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看守她的仆妇送来了饭食,她看也不看,继续回床上躺着了。   已经饿了两天的人,除了喝水之外与哭泣之外,不该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她阖上了眼眸。   如果没有记错,今日下午,桑至就该回来了。   *   议事厅内,桑夫人正在看新制出来的宴单,她正在增减菜肴,桑芙便跑了进来。   她穿着粉色的穿花百蝶留仙裙,因尚未及笄,黑发只结了辫,别了绒花,一双眼眸又黑又水灵,衬得她更是肤白胜雪,所有人见了都会夸她可爱天真,很难猜到她真正的秉性如何。   桑芙扑到了桑夫人膝盖上:“娘亲,爹爹是不是快要回来了?我能不能去茶楼里站着,看一看他?”   桑夫人道:“别胡闹,你去茶楼里也只能看你爹爹几眼,还是在家里等着好,等你爹爹面完圣,自然也就回来了。”   桑芙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桑芙出生至今,压根没有见过桑至,对他委实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她之所以这般雀跃,是因为她想见一见桑萝的那位未婚夫。   桑芙一直对桑萝的婚事很不服气,因为论来,桑萝能得到这桩婚事,也都是桑萝运气好。   因那桑至是岑烬的副将,与燕王多次出生入死,故而两人之间早就结下了上级与下级之外的感情。   故而燕王提议,要来一个指腹为婚,若两人生下的恰好是一儿一女,便结亲,若是同性,便结拜。   若非如此,不然凭借着桑萝那副蠢笨粗鄙样子,是怎么也捞不到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做不成现在的世子妃,未来的燕王妃。   可是如此一来,桑芙便觉得很不服气,当年两家定亲,只说要桑家的孩子,却没有说要哪个孩子,桑萝样样不如自己,却因为比自己长了几岁,占了个长字,就要夺去本来该属于她的东西,桑芙很不乐意如此。   但幸好桑夫人也是这般想的,她早已为桑芙算计好了该如何把这桩婚事谋夺过来,而与意料之中般,桑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回击能力。   也就是说,桑萝的未婚夫,很快就会成为她的未婚夫了。   因此,说桑芙为看桑萝的未婚夫而雀跃也不恰当,她明明是想跑去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君有多好看。   但桑夫人冷冰冰地拒绝了她。   桑芙失望地瘪嘴,桑夫人道:“燕王和你爹爹此次回京,本就是为了完成儿女婚事,你心急什么?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好好思量清楚该怎样骗过你爹爹,给桑萝使尽绊子,让她一跌不起。要知道,你爹爹可不同别人,军营里待惯的人,目光总是锐利些的。”   她看向桑芙,声音温和有力,像是在把经验智慧传授给女儿的好母亲——如果不细听她的言语内容的话。   “等婚事落到你头上了,燕世子就是你的夫君,你想见几次都能见,何必急于这一时半会。”   桑芙被说动了,点点头。   桑夫人把一个仆妇从外面叫进来,问道:“大姑娘如何了?”   那仆妇道:“大姑娘昨日便不再摔打吵闹,安安静静地待着,连每日送进去的饭菜也不吃了。”   桑夫人沉吟着让仆妇退了出去,桑芙忧心忡忡地看向她:“娘亲,桑萝怎么突然换了个性子似的,她不会打算使诈吧?”   桑夫人不以为意地轻蔑一笑:“桑萝若会使诈,也不会被我拿捏地死死的,大概是吵累了,见没人理会她,也觉得没意思了,所以想攒着些劲,等老爷入府了后再闹吧。”   桑夫人把桑萝的性格摸得透透的。   桑萝很直,非常得直,脑子一点都不会往阴暗处转一下。而且笃信恶有恶报,所以很多次,桑夫人故意让她抓到把柄,反正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以和为贵,总觉得人做错了事就要受到处罚,所以在很多秉持着“做姐姐的就该让着妹妹”的夫人眼里,就显得桑萝特别小肚鸡肠。   这十四年来,桑夫人就用了两招就把桑萝拿捏得死死的,因此她不觉得桑萝能翻出她的五指山去。   她道:“只管回去等着你爹爹回来就是了。”   *   桑至是申时才骑马回府,十四年未见,便是至亲,四目相对时仍然觉得陌生,他的目光从桑夫人的脸上转到桑芙的脸上,是在认识他的家人。   桑夫人在短暂的愣神后,意识到这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神色肃穆的男人便是她十四年未见的夫君时,忙迎了上去,一句“老爷”叫得柔肠百转。   桑至原本肃穆的脸在这叫声下,变得柔和了不少。   他道:“这是夫人,这是阿芙了,阿萝呢?”   桑至也记不得桑萝长什么样了,他是靠身高判断桑萝与桑芙的,两姐妹差了四岁,桑萝是该高些的。   大家都在迎接他回来,怎么偏偏见不到桑萝?   那原本还很欣喜他归家的母女此时双眼一对视,笑容淡了下去,桑至蹙起眉头,道:“进去说。”   于是众人进府去了正房。   桑夫人的能干便体现出来,所有的仆从都极守规矩,见到桑至都能按照规矩行礼,可见调/教的人颇费了番功夫。而且为了迎接他回来,桑夫人把各处都收拾得妥当,茶果都早早备下了,桑至端起茶盏时发现那茶水烫得刚刚好,可以入口。   他望向桑夫人的目光便更为柔和了:“夫人,这些年辛苦你了。”   桑夫人听见夫君的夸奖,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道:“夫君说什么呢,我们夫妇是一体的,夫君在外征战,守卫疆土,妾身不能在战场为夫君分忧,自当替夫君安顿家宅,不给夫君添麻烦。”   桑至赞许地点了点头,都说娶妻要娶贤,这位妻子他确实没有娶错。   桑至转过头去看桑芙:“阿芙,到爹爹跟前来。”   桑芙双眼亮亮的,似乎很想与桑至亲近,但仍旧克制地行了个礼,方才俏生生地走上了前,脆生生地道:“爹爹。”   桑至问过她这些年看了什么书,学了什么,平时都在家里做什么,桑芙一一答了,桑至满意地点点头,道:“从前你每年的生辰爹爹都不在身边,今年赶上你的及笄,爹爹一定给你风光大办。”   桑芙瞳孔亮亮的:“那爹爹是不是可以在上京多待些时日,多陪陪阿芙啊。”   桑至道:“此番我与王爷进京,本就是为了完成两家的婚事,婚事礼节繁琐,一时半会儿确实难回北境,你放心,这个及笄礼,爹爹一定能给你操办上。”   桑夫人在旁听了,心里有点凉,听这话,桑至仍旧没想过把她们母女接到北境去。   桑夫人年纪轻轻就独守十四年空闺,早就过够了这种守活寡的日子,何况她的娘家本就在北境,不在上京,因此上京再好,她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瞥了眼桑芙,虽然桑芙的年纪还小,但也快及笄了,是可以出嫁的年龄,她无论如何都要把桑芙嫁给燕世子,然后让燕王出面说服这个老古董桑至,把她也带去北境。   桑夫人正想着,便听桑至问道:“夫人,阿萝怎么了?你现在可以说给我听了。” 第三章   桑至这一问,让桑夫人顷刻间落下泪来。   桑至皱眉道:“夫人缘何无故落泪?”   桑夫人用手帕轻轻地擦着眼泪,道:“妾身辜负了夫君的信任,还是让夫君失望了。妾身没有把阿萝教好,素日里她便惯会顶撞妾身,欺负阿芙,妾身不仅没她教好,三天前,妾身还偶然间发现她竟与那管事的儿子有染。”   桑至大掌拍在扶手上,道:“什么?”   大召并无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只要男女之间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私定终身,都不会被指责,桑夫人此时特意点出桑萝与叶唐有染,就是在暗示两人已经交付彼此了。   桑至岂能不怒。   桑家与岑府的婚事,本就是因燕王重情重义才得以高攀,如今桑萝不懂事听话,还出了这荒唐事,让桑家成了笑柄不说,还牵连了燕王府,与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无异,桑至一想到此,脸色就更黑了。   桑萝胡作非为至此,他该如何向待他情深意重的燕王交待?   桑至道:“此事你是如何料理的?阿萝现在何处?”   桑夫人道:“妾身愚钝,想到这毕竟事关与燕王府的婚事,不是妾身能做主的,因此妾身只把他们二人分别关押,只等夫君回来做主,对外只说两人病了,因此外人还一概不知。”   桑至脸色方才稍霁:“你做得不错。把阿萝带过来,我先问过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依照方才的表现来看,桑至已经信了大半,桑夫人对自己每月一分的家信的作用还是很有信心的,而待会儿等桑萝来了,只会帮她更加稳固这一信心。   桑夫人闭着眼都能猜到桑萝会如何。   桑萝一定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这父女两的脾气又都如出一辙,非常得犟,所以桑萝在越说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越不会认,桑至就会越生气,而桑至越生气,桑萝就越不认,两人情绪推到顶时,就会彻底爆发。   而桑至也会越发觉得桑萝果真如家信般所说的那样,目无尊长,满口胡言狡辩,是已经被养废的性子,万不能嫁进燕王府,给王爷惹是生非。同时又会厌恶桑萝糟蹋了王爷的心意,让他在王爷面前抬不起脸,对桑萝越发不闻不问。   而桑萝那脾气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桑至既然愿意相信桑夫人而不相信她,她也就会越委屈和失望,此时只要再推波助澜一下,桑夫人有自信,就能让这对父女翻脸,甚至断绝了父女关系。   如此一来,不仅桑萝的婚事能落到桑芙的手上,便是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也能落到自己的口袋里了。   桑夫人两全其美地想着,就看到桑萝走了进来。   她还穿着那条皱巴巴的裙子,更没有心情梳理头发,整个人都乱糟糟地站在那儿,桑夫人正要嗤笑,桑萝竟然这般配合她,以如此不雅的面目见桑至,却见桑萝的小脸一抬,露出满脸泪痕。   桑夫人一怔,犹如见了鬼,瞪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怀疑面前的人是他人假扮,还是怀疑桑萝被夺舍了,哪个更合适。   就见那即使被千夫所指也要抬着头的桑萝此时却满含悲戚,哭道:“父亲。”   这哭声亦是愁肠百结,激得桑夫人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了,犹如看到戏台上的窦娥喊冤,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桑至,桑至似乎也在错愕中沉吟。   桑夫人的心一沉。   桑萝捂脸哭道:“女儿被平白污了清白,却百口莫辩,原打算以死明志,只是父亲尚未归府,女儿恐怕当真死了,后面不知道还要被人如何编排,父亲又要如何误解女儿的为人,因此女儿才苟活至今,只为了向父亲证明,女儿不是羞愧而死,而是为了自证清白而死!”   她说着,猛地冲向了柱子,速度非常得快,没有一个奴仆能预料到桑萝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都还愣在了原地,倒是桑夫人先反应过来,尖声道:“拦住她!”   按照桑萝那性子,她要撞柱,就真的是要撞柱,而绝无可能是演戏。但若是真的让她这样死了,那自己可就说不清楚了。   因此桑夫人不能不紧张,但还是迟了片刻,桑萝已经头触柱子,即使有奴婢拉住了她,也只是替她减少了点冲劲力道,桑萝的额头仍旧破了,流出许多血来,她身子一晃,倒了下去,奴仆们忙七手八脚地搀扶住她。   桑至已经三两步走了过去,检查桑萝的伤势,那伤口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绝非作戏,桑至看了眼,就忙让人请大夫来。   桑萝哭道:“有人用女儿失去清白之事污蔑女儿的名声,这还是小事,就怕有人为此离间父亲与王爷的感情,若当真是如此,女儿便是罪过。为了父亲与王爷,女儿一命不足惜,还是让女儿以死证清白吧。”   桑夫人惊疑未定地看着桑萝,桑至已经道:“好孩子,哪里真能让你以死证清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同理,你既然没有做过,也就没人能栽赃得了你,父亲一定会帮你查清楚的。”   桑萝在心底冷笑,但面上仍旧半是哀戚,半充满希冀地看着桑至道:“父亲果真如此能还女儿一个清白吗?”继而那眼里的光芒微弱了下去,“可是娘亲说证据已确凿,女儿已无狡辩的可能,一切就等父亲回府,把女儿赶出家门了。”   猝不及防被桑萝在这样的情况下吐出自己放过的几句狠话,桑夫人脸色微变,但她毕竟身经百战,已经可以迅速反应过来了,道:“阿萝,你记错了,娘亲不是不信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你,看你是否真的还另有隐情。若娘亲真的不信你,早就该把你关到柴房去了,而不是让你仍旧好好地住在你的院子里。”   桑萝没说话,只是咬着发白的嘴唇,楚楚可怜地望着桑夫人。   桑至见她脸色有病态的白,身子也弱,如今却还为了自证清白触了柱,那原本对她的怒气和质疑也消减了下去些,道:“阿萝是小孩子,大人说什么,自然就信了什么。你是为了诈她话,她却信了,才闹出这样的事来,日后还是莫乱用这种问话的手段里,家人之间,开诚布公比一切都重要。”   桑夫人勉为其难地笑着,掩饰着内心翻起的惊天骇浪。这桑萝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待着,缘何突然转了个性子?难道果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打算如此自证清白?   按照桑萝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倒确实有这种可能,只是她方才楚楚可怜的目光,无论怎么看,桑夫人都觉得是学足了十成十的自己的神色。   此时大夫来了,桑夫人不好说什么,只能腾出自己的屋子,让给桑萝。   桑萝被扶起来时,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道:“娘亲还是给我一顶软轿,让我回我的秋月院去吧。”   桑夫人不及答什么,桑至就道:“大夫已经等着了,你还回自己院子做什么?多折腾。”   桑萝抬眼,又瞥了眼桑夫人,细声细语道:“可是里面是娘亲的屋子,我怕……”   至于怕什么,她偏偏停在这儿,不说了。   桑夫人哪能让她如此余音未尽,于是立刻接上:“夫君有所不知,原是有回阿萝淘气,打坏了我的一个美人觚,我为了叫她长记性,告诉她以后不准再进我的屋子。原本是打算她日后乖了,就让她进去,谁承想……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不会教导孩子。”   她自信得很,桑萝过去十四年可是一天舒坦日子都没有过过,孩子受了满腹委屈,总会想向家长告状讨回公道,如今桑萝公道没到手,还被她反向污蔑,桑夫人不信依着桑萝的脾气,不会暴跳如雷。   因此桑夫人一说完,就安心等待桑萝发火,结果她等来等去,只等到桑萝怯怯地回答:“娘亲这话一听就是在周全我,看阿芙妹妹的模样,便知道娘亲有多会教,女儿还如此冥顽不化,全是女儿愚笨的错。”   桑夫人再次错愕。   桑至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桑夫人确实在家信里不止一次说过桑萝冥顽不灵,不服管教,可是今日这一照面,桑萝的表现却不是如此,相反,她非常的懂事听话,没有推卸过一次责任,有了错,也不管什么错,全往自己身上揽。   而且她不仅没如书信里说天天和桑夫人对着干,还能主动为她说话。   怎么看,眼前的这个桑萝都和家信里所说的桑萝是两个人。   如果桑萝真的不是书信里的性子,桑夫人不该教不会她的。   桑至顿了顿,道:“别的话休要多说,现下是你的伤要紧,先进屋里让大夫看了再说。”   桑夫人忙陪进去了,为表示手足之情,桑芙也立刻跟过去,却是为了在别人不注意时,走到桑夫人身侧,轻声道:“娘,这桑萝究竟怎么回事,跟变了个人似的?你说爹爹会不会怀疑我们?”   桑夫人也不知道桑萝究竟是怎么了,但毕竟今天的圈套不是一日布置成的,而是经年累月设下的,桑夫人不信就凭着桑萝一时的转变,能破局成功。   而更重要的是,桑萝能不能破解眼前这个由她精心设下的毒计还是个问题。   所以桑夫人完全不慌张,她道:“我马上就会让她尝到百口莫辩,只能永坠深渊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大夫在给桑萝包扎,桑至坐在一边看着。   他是行伍出身,桑萝的伤势但凡掺了点水分,都骗不过他,可是眼前那伤口狰狞得毫不作假。   桑至看着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桑萝,又想到家信里的字句,他慢慢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如他想得那么太平。   桑萝与桑夫人之间总有一个人在说谎,又或者更严重些,这对继母女都意欲欺骗他。   初回府的时候的柔情此时都散了,桑至只要想到那些精心照顾与周全下藏的都是算计,他就有些恶心。   “父亲。”   是桑萝在叫他。   桑至回过神去,看向她,面上倒仍旧是和蔼的:“现在伤口还疼吗?”   桑萝道:“还有些疼,但不打紧了。”   最打紧的是要把冤屈给解除掉,重获一世,桑萝可不想再嫁给叶唐。   她轻声细语道:“父亲,其实在被关禁闭这几天,女儿仔细地想过了,这其中的原委不是不能查的。”   桑至道:“你细细说来。”   桑萝道:“女儿与那叶唐素日没有交际,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攀咬女儿,何况他手里的那个香囊确实是出自女儿之手的,女儿便想着能拿到女儿身边之物的,一定是能出入女儿房内的丫鬟,不一定是近身伺候的,寻常洒扫的粗使丫鬟也有可能。但好端端的,他们也没道理害女儿,想来还是受人指示,而能无端差使动人的,也无非财帛罢了。”   她讲话很有条理,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更不像是那等粗鄙不堪的人了,桑至眸色深了些,道:“这些你娘亲该想到的,她查过了没有?”   桑萝道:“娘亲只说证据确凿,让女儿休得抵赖后,便把女儿关了起来,之后娘亲又做了些什么,女儿都不知道。”   桑至道:“你不知道,我叫进来问问就知道了。”   他等大夫收拾好医箱退出后,就把桑夫人叫了进来。   桑夫人未及开口,便听桑至问她:“夫人,阿萝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桑夫人面露难色,道:“妾身尽力去查了,只是结论不大利于阿萝。那叶唐一口咬定他与阿萝已私定终身,不仅有那香囊作证,便连阿萝身上哪里有痣都说得出来,亲近伺候阿萝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唤月是抵死不认,但另一个银月却是连她们何时约会,在哪里约会都说得清清楚楚,妾身想一个丫鬟哪有本事编造得如此周全,想来那十成里也该有八成是真的。”   桑至道:“只查了这些?”   这话问得桑夫人惴惴不安,桑至能问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心里已经存疑了,大约是因为桑萝今日表现与书信里相差太多,所以让他生了疑心吧。   桑夫人边在心里骂桑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如此给她生事,另一方面忙回道:“妾身实在愚笨,不知还能从哪查起,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还阿萝清白。”   桑萝想,终于来了。   便听桑夫人用那关切的语气道:“既然阿萝一口咬定与叶唐毫无关系,那便请婆子验过身,若还是完璧之身,自然也就能还她清白了。”   桑萝的手在锦被下拽紧了衣裳。   就是这个。   前世她就是因此而彻底跳进黄河洗不清的。   前世她的想法很简单,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验身的方式虽然很屈辱,但确实能还她清白,所以她在叶唐清楚说出她身上哪儿有痣,桑至再不肯相信她的情况下,同意了。   谁承想,那婆子根本就是桑夫人安排好的,说好的验身其实是栽赃陷害,即使后来桑至看她死鸭子嘴硬又给她请了婆子来验,也彻底没了用。   也因为她被验过身,此事彻底闹大,桑至嫌她丢脸,就和她断了父女关系,把她匆匆嫁于叶唐。   所以再活一世,桑萝怎么可能再让桑夫人得手。   她只等桑夫人话音一落,狠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便哭道:“若是让婆子验过身,女儿就算还是完璧之身,也会招来非议,若是如此,女儿宁可以死证清白,也不愿受此侮辱!”   桑夫人还想哄骗她:“只是我们关起门来验一验,安排的婆子也是极为妥帖的,怎么能说是为了污蔑你清白呢?我但凡还有点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桑萝便不理会她了,向桑至哭道:“父亲,还有办法的,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就如方才女儿所说,无非财帛动人心罢了,还请父亲去调查一番那叶唐,看他最近可有出入赌坊,或者买过什么大宗的物件。”   桑夫人心急速往下坠,忐忑不安起来,就听桑至道:“依你的,查一查。”   他叫来人,吩咐下去,那是他军营里的兵,不是桑夫人所能干预得到的,桑夫人眼睁睁看着人进来又出去,不由道:“夫君……”   桑至瞥她眼:“夫人还有什么高见?”   桑夫人掐着手,只能勉励不让自己昏过去罢了,还能有什么高见?   她知晓父女两个脾气都不好,还犟,所以只要挑拨到位,两人绝无可能心平气和梳理头绪的机会,她本来都安排得很妥当,可偏巧桑萝今日跟被夺舍了似的,不上这个当,始终未与桑至翻脸,及至到了现在,竟然真的被桑萝瞎猫碰到死耗子,真的让她抓住了猫腻。   那叶唐可是街坊里都有名的赌鬼啊。   桑夫人急剧地用着脑,想要寻个罅隙再去和叶唐交待几句,让他撑着不要交待,不然,他老子娘可都还在她手里握着呢。   就在她快速想着对策时,桑至起身,亲自把一条板凳端到她面前,道:“夫人请坐,叶唐很快就会来。”   桑至派出去两个人,一个去提叶唐和两个丫鬟,一个去外面调查。   他行事迅速,是不打算给这对继母女任何反应的时间了。   桑夫人实在没法找到能让她暂时离开的借口,只得在桑至搬来的苡糀板凳上坐下。   桑萝瞧着桑至的背影。   前世里叶唐后来投靠了岑妄,所以她还是见过桑至几面的,也就在那时,她才真正了解桑至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桑至和他的夫人与两个女儿都没什么感情,他只是需要一个家,然后一些父慈女孝的体面而已,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待他恩重如山的燕王一家。   所以前世后来些时候,桑至从怒气中回神,不是没有意识到事情有猫腻,但那时候桑萝已蒙受了验身的耻辱,流言蜚语已经四起,再加上她素日的名声也确实不好,他觉得她不仅配不上燕世子,还让燕王府跟着被看了笑话,实属对不起燕王了,所以才会对她如此狠心。   前世想明白这些时候,桑萝只觉得荒唐可笑,又为自己感到可悲。她在最孤苦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为何如此不幸,亲缘竟能如此淡薄。   可是现在重回一世,桑萝早已看开了。   桑至对她没感情就没感情吧,反正她对他也没感情了,只要没感情,就没有什么期待,更不在乎桑至,所以桑萝才能放下那些期待与失望,做出与桑至亲近,又信赖他的模样,一口一个叫着“父亲”,利用他。   感情什么的真的不重要,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桑萝觉得自己想得很明白。   很快叶唐就被带了过来。   是在被打过之后带来的。   行伍出身的人手下力道重,一拳下去就能打得他牙蹦血飞,两拳下去就让他起不来身了,因此他被带过来的时候,身子像面条一样软软地拖着,看上去极为悲惨。   桑萝不由地想要痛快地笑出来。   叶唐此人,眼高手低,不知上进却一天到晚想着靠赌博发家,所以桑萝嫁过去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嫁妆都被他赔光,还反过来被骂‘赔钱货’,什么值钱的嫁妆都没有。   她当然没有什么值钱的嫁妆了,毕竟她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大部分都在桑夫人手里扣着,她又是被赶出去的,能拿回来些什么。   后来叶唐就把陪嫁的唤月给卖到了窑子里去,桑萝怎么跪在地上求他都没用,他拿着唤月的卖身银也没有翻盘,而唤月很快在两个月后就死了。   之后的那些日子不提也罢,桑萝不是没想过逃跑,但是她没有银子,也搞不到路引,根本跑不远,每次被抓回来都得被叶唐打一顿,但她始终没有放弃逃跑。   后来不跑了,是因为叶唐不知怎么的搭上了岑妄,他没什么本事,但岑妄还是给他很多银子养着他,他有了银子,外面又有了姘头,就不回来了,桑萝落得了个安稳。   再后来,就是他大输特输,他赌红了眼,岑妄给的银子也还不上那些债了,他胃口也大了,觉得那些银子远远不够他大展身手的,所以他就问桑萝能不能出去卖。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桑萝杀了他。   很冲动的想法,大约也是忍无可忍,看着眼前自己好不容易有的平稳生活又要被叶唐搅浑,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提起了刀。   桑萝也不后悔,即使此番没有重生,她也不会后悔,因为最后那三天,她过得真的很开心。   桑萝望着地上瘫成烂泥的叶唐,就见他原本目光涣散,可是与她目光相对后,突然迸发出不同寻常的精气神来,他大喊:“阿萝,我们曾经海誓山盟过,你不能大难临头抛下我不管啊!”   作者有话说: 第五章   叶唐想得很清楚,他老子娘都是桑夫人的陪嫁,若是背叛了桑夫人,他家不会有好日子过,而且这事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若是赌不出一个好结果,他也不甘心。   反正桑夫人都把桑萝身上哪儿长了痣都告诉他了,他不信有如此“铁证”,桑萝还能逃得开去。   他喊完,便炯炯有神地看着桑萝,那目光不能说是情深意切,只能说是贪婪无厌。   桑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面对如此无赖行径,她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只能泪眼盈盈地看着桑至:“父亲,你要相信女儿,调查的人还没有回来,他在血口喷人。”   桑至没有应他,而是走到了叶唐面前,半蹲了下来,他身子高大,即使半蹲,也有压迫感,叶唐害怕地缩了缩头,桑至道:“你今年几岁了?”   叶唐道:“二……二十三了。”   桑至道:“二十三?可有成亲?”   叶唐摇了摇头。   桑至看向桑夫人:“他是管事的儿子,说亲的媒婆应该能踏破他家的门槛,缘何他家里还把他耽误到今日?”   桑夫人答不上来。   还能为什么,叶唐滥赌是出了名的,家世相当的看不上,家世低的他老子娘看不上,所以才一直没有说亲成功。   但这显然是没办法和桑至说的。   桑至又看回了叶唐:“不知道你是滥赌、酗酒、常嫖中占懿驊了哪一项,又或者这三者沾一样就能带另两样,你分明是三样行家。”   叶唐不意他能猜得如此准确,瞳孔瑟缩了下。   桑至的大掌在他肩头一拍,道:“你怕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也有可能你患有顽疾,不好婚嫁,是不是?”   叶唐现在说‘是’已经晚了,方才他的反应已经把他暴露了。   出去的人很快回来,因为叶唐实在在街坊间太过有名,所以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听到叶唐平日常去的赌坊,据赌坊的掌柜说,他刚赌输了两万两。   桑至问桑夫人:“管事有多少月银?算上各项抽水,一年下来能赚千两银子吗?”   桑夫人硬着头皮道:“若单是府里的不能,但妾身不知他家可否有别的进项。”   “别的进项?”桑至撇了头看向叶唐,道,“你说,你家还有什么进项。”   叶唐正要开口,就听桑至威胁道:“你想仔细了再说,我还有时间慢慢给你查,你说一项就查一项,但凡有一个说的与你口供不符,我剁了你脑袋。”   事到如今,叶唐还能编出什么谎话来周全?只得伏在地上都招了:“老爷明鉴,此事全是夫人先找到小的,给了小的两万两银子,让小的污蔑大姑娘,大姑娘与小的之间什么都没有,真是清白的!”   桑至猛然看向桑夫人,桑夫人还未回神把眼前突变的情况想明白,就被桑至那仿佛要把她吃了的目光吓了一大跳,更是语塞,只能做出那可怜样:“夫君……”   桑至一把拂开她搭过来的手,道:“夫人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桑夫人说不出话来。   桑至见状怒道:“你明知道王爷对我恩重如山,你却如此辜负王爷的心意,婚嫁在即,你如   此算计自己的女儿,让王爷蒙羞!你可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度风范?可有一点身为母亲的慈爱之心?”   桑夫人哭道:“夫君,妾身也是没了法子的,阿萝脾性顽劣不堪,难以被约束管教,妾身只怕她嫁入王府后,会给王爷惹是生非,到时夫君岂不是更加自责?所以才一时糊涂,出此下   策。”   桑至一愣。   桑夫人忙道:“阿萝为人,妾身半句谎言都没有,夫君若是不信,尽可去派人调查。”   桑萝在旁听着几乎要被气笑了,桑夫人可真是白莲中的白莲,绿茶中的绿茶,害了人家还要打着如此为他人着想的旗号,她是不是还得感谢她啊?   桑萝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腿,挤出两行泪来。其实桑萝真不喜欢如此行事,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只要人一哭,什么矛盾冲突都得收敛,否则就是你咄咄逼人。   桑萝吃过这样的大亏,如今自然要绕着坑走。   她哭道:“母亲缘何这般说女儿?若说顽劣,女儿年纪小时不懂事,确实做过几次错事,可后来女儿长大了,已经能改过自新了,母亲为何总还抓着早年的事不放,倒把女儿近几年的表现视而不见。何况女儿已经多久未出府见人,便是平时府里宴客,母亲也总以女儿不服管教唯由,将女儿禁足在秋月院,一个客人都见不到,她们又如何知道女儿现今是个什么光景?所谓的顽劣不堪,不服管教,也只是早年的记忆,可是哪个幼童不贪玩好动?就是一时把自己磕绊摔伤了都是有的,母亲又何苦抓着那几次错处把女儿踩到泥土里去呢?”   桑至道:“好了,都不要说了。”他指着桑夫人道:“闹出此等丑事,才是真让王府蒙羞的,你还不知悔改,如此辩解,当我是那三岁无知孩童,能被你这等拙劣之词蒙混过关?”   桑夫人脸色一白,道:“夫君……”   桑至道:“你不贤不德,难为正妻……”   “夫君!”桑夫人大声嚎道,“阿萝婚嫁在即,一切需要母亲主持,此时桑府需要一位主母,你不能休弃了妾身啊!”   桑至那话就被噎回去了,颇为烦躁地皱起了眉头,婚嫁之礼很繁琐,确实需要一位执掌中馈的主母才能料理妥当,若是换他来,一来他忙,没时间,二来他烦,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此,三来他不懂,连库房门往哪处开都不知道,何况那些明理暗里的规矩。   他犹豫了下,不由地看向桑萝,桑萝还在低头抹眼泪,一个好好的姑娘被人污了清白,那下场可想而知,无论如何桑夫人都不是个慈爱明理的。   何况此时他还想起桑萝之前的那番话,桑夫人明知如此行事会让他与燕王生了嫌隙,却依然如此,此心本就可恶。   而且她明知他有多看重燕王,还要如此行事,可见她自私自利,从来没有为他着想过一次,无论这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下一次,她还会不会因为差不多的缘由算计他呢?   桑至不得而知,但他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就觉得恶心,于是他折中道:“好,暂且不休你,只是直到婚礼结束前,你都要禁足,若有管家回事,让他们进来找你,你要出门采买,需得报我批准,让我的兵去看着你。”   这样的处置还不如直接休弃来得更痛快呢。桑夫人双腿无力地发起软来,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犯了大错,才需要这样被看管起来,一想到会遇到好事的仆妇向她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就觉得头皮发麻,而有桑至的人跟在身边,她连谎话都说不来。   而且桑至只说到婚礼前如此,婚礼结束后呢?他那意思分明是要休弃她的,如今不过是觉得她还有点用处,因此才勉强用一用,等她没用了,可不就得把她抛了。   桑至把她当作了什么?   桑夫人绝望之余,狠狠地瞪了桑萝一眼,都怪桑萝这个小畜生……   就听桑萝一声尖叫,腿蹬脚挪地往床里躲去,桑夫人愣了一下,桑至道:“怎么了?”   桑萝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怯怯地露了双眼在外头,只是那眼里又冒出了泪花:“母亲的眼神好可怕……女儿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所以才一时失态,惊扰了父亲,是女儿的不是。”   桑至一听更是大怒,他回身一巴掌扇在了桑夫人的脸上:“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过。我刚才也是为了满府的体面,和一时的心软,才对你从轻发落,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我倒要考虑你是否会在婚礼上再给阿萝使绊子。”   桑夫人觉得冤枉:“夫君,妾身没有啊,妾身只是看了阿萝一眼,妾身并无他意。”   “并无他意,阿萝至于被吓成这样?”桑至道,“你还说阿萝顽劣不堪,可是我进府冷眼看来,她无不懂事体贴,知道忍让,还愿意为你说话,哪有半分顽劣?反而是你,先是算计她,又是污蔑她的品性和清白,我看真正品性有问题的是你,那些家信大抵也是你写来欺骗我的吧。”   桑夫人还觉得不可思议,她精心布局十几年,桑至却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全盘否定了。但她不清楚的是她这位夫君的秉性,桑萝究竟如何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背叛了桑至,用桑至最在乎的事去筹谋自己的利益就是不能被桑至容忍的,因此,她注定要被休弃,只是早晚的事而   已。   就听桑至沉声道:“既然婚礼不能缺主母,那就暂且把你禁足,等婚礼后再休你。至于那些需要操持的礼节,我让亲兵快马回锦端城,把平姨娘接过来,她素日打理惯了我府上的事,只要你交接得当,要上手这个府上的事,想来不难。”   桑夫人捂着脸,被这接连的消息砸进了冰窖里。   即使她明知都要被休弃了,再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桑至是什么时候纳妾的?   答案自然是不知道的。   这十四年,她保持着每月一封的家信,向他汇报家里的一切,可是他一封回信都没有,甚至连称呼都是有区别的。   上京的桑府是‘这个府’,他在锦端城的将军府,才是‘我府上’,究竟哪个才是他的家啊。   桑夫人觉得在那一刻,她这十四间的独守空闺与尽心操持家务,都成了一个笑话。 第六章   桑萝被证明了清白,就等她的婚礼结束,桑夫人便要下堂去。叶唐与银月栽赃冤枉主子,因为都是家生子,于是被桑至做主全家一起发卖,而唤月也被放了出来。   桑萝的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地,进而欣喜雀跃了起来,她把她和唤月的人生走向都改变了,她们再也不用去经历那种绝望的人生了!   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唤月回秋月院。   唤月甫进门,看到她额头上的伤口,虽然已经被妥善处理过,但那绷带实在打眼凄惨,唤月眼泪就流了下来,道:“姑娘受委屈了,是奴婢没保护好姑娘。”   桑萝安慰道:“再委屈也是从前的事,如今算计我们的都糟了报应,我们以后的日子也能好   过起来,就算不得委屈。”   唤月仍旧心疼桑萝,问她:“伤口疼不疼?姑娘何苦来哉?老爷既然回了府,就一定会为姑娘做主,姑娘何必再伤自己的身体?”   桑萝不是很在意,道:“我那好继母常常在家信里说我的坏话,恐怕父亲早已先入为主,觉得我当真顽劣不堪,他既带着偏见看我,在决断时难免有失偏颇,我自当得下足功夫,用苦肉计扭转这印象。”   唤月小声道:“老爷也真是的,连亲身骨肉都不信。”   桑萝道:“我这亲生骨肉与他十四年未见,也与陌生人无异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倒是你,跟着我受苦了。”   桑萝抬手抚过唤月半肿的脸庞,唤月不肯做伪证,所以被关押的时候很吃了些苦头,桑萝看了落下泪来。   亲缘比不上青梅青梅的情谊。   桑萝的生身母亲倒是给桑萝留下了不少仆人,但自桑夫人进府后都打发了,只有唤月,彼时还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惹不出什么是非,桑夫人又想拿腔作势,显得她并没有那么不容人,就把唤月留下了。   也幸好她把唤月留下了,才让桑萝在那些苦闷的岁月里有些慰藉,也能感受些许的爱意。   她看着唤月,认真道:“唤月,我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唤月道:“姑娘马上就要嫁给了燕世子了,今后就是燕王妃了,奴婢跟着姑娘,自然也能过上好日子。”   “他?”桑萝眼前划过岑妄的脸庞,语气有些轻慢起来道,“绝非良配。”   都误会了她是暗娼,还要来嫖的男人,足以见得平时玩得多开。这样的男人,真的是脏死了,谁爱谁要去,反正她看不上。   她要的出路绝不是高嫁,她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自由。   *   靶场。   银鞍白马踏飒流星在靶场奔驰,高束的发尾与束发的红绳带在空中肆意发扬,俊眼修眉的青年顺手抚过咬在唇间,一只手探到箭囊中取出羽箭来,搭弓引弦,他稳稳地坐着,简直和胯/下骏马融为一体。   就在骏马昂头高嘶时,他双眼一凛,杀气从他眼眸中漫出,化成流星般的羽箭尖啸着破空而出,他射完箭便拉住缰绳掉转马头走了,并不在意最后的成绩。   倒是一个黑衣看客看了眼,那只羽箭正中红心不说,还霸道地把其余的羽箭从靶子上都震了下来,唯它独尊似地扎在靶心上。   他拍马追上:“又是红心。”   岑妄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有些乏味的伸手欠了个懒腰,道:“在锦端是射箭,来上京也是射   箭,既是如此,又何必跑来上京。”   李枕听了就笑:“你来上京可不是为了玩乐,是为了成亲。”   岑妄皱了下眉头,厌烦地‘啧’了声。   说是要成亲,但岑妄至今来女方都没有见过,遑论有感情了,完完全全的盲婚哑嫁。   岑妄觉得,既然是要与他携手共度下半辈子的人,好歹也该是他喜欢的,这样子算什么呢?   他不明白,明明是他的婚事,怎么就能为了父辈之间的交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交换出去了。   岑妄想到这个就烦心。   李枕道:“说起你这个未婚妻,我舅母倒是与他们桑家夫人走得近,我已经拜托表哥替你向他母亲打听打听那个桑萝,你要是好奇,今日就能把他叫出来问问,顺便也游游这上京。”   岑妄道:“去哪?”   李枕道:“自然是顶顶有名的红袖阁。”   岑妄挑了挑眉。   要去红袖阁,自然是要等到华灯初上,光彩流转之时,岑妄系马高楼畔,转身就见到满楼红袖招。   青年一身玄衣,悍腰束出劲瘦的线条,长腿高身,拂开那些单薄缠绵的广袖走上楼梯,像是金粉红香中扎进来一把冷光凌冽的长剑,客人妓子见了他都纷纷避让去。   岑妄习惯了,他很小就随着燕王镇守北境,在那大阿地盘杀得七进七出,手上不知染过多少的鲜血,连带着把他的气质都浸透得如北境的刮刀子风般,那些在温柔富贵乡长大的上京人自然挡不住。   李枕一早把厢房位置告诉了他,他抬手敲门,一个姑娘妖妖娆娆地过来开门,香气随着她柔软的身骨扑了过来,岑妄敏捷地避开,然后绕过她进去了。   李枕正在倒酒,道:“我说你来是必定要敲门的,表哥还不信。”   李枕表哥笑道:“都出来玩乐了,还守这个规矩?”   他顺手把一个身着清凉的妓子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还在不规矩地摸着另一个妓子,李枕身边无人,原先开门的那个大约是陪他的。   岑妄估摸了下,在李枕左手边坐下,李枕道:“你坐上位来,楚楚姑娘要弹琵琶,你坐下位观赏不了。”   哦,原来那个楚楚不是陪李枕的。   岑妄自在了些。   那楚楚已经抱起琵琶弹起来了,和北境肃杀的曲风不同,上京的小调能把人的骨头都听酥掉,岑妄之前没听过,觉得好听,有些听住了。   李枕表哥看看岑妄,又看看李枕,道:“你们两个都不叫个姑娘来陪着?”   岑妄看了眼李枕表哥胡乱摸着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道:“不了。”   李枕笑道:“阿妄他可小气了,从小到大,只要他认准是他的,都不允许别人碰,这红袖阁里的姑娘不知被多少人沾过,他恐怕下不了手。”   李枕表哥来了精神道,对岑妄道:“那你今日可是碰巧了,赶上新花魁开/苞,干净的不说,之前还被龟/奴调/教过,识情识趣得很。”他捏了捏怀里的姑娘的鼻子,“你说是不是啊,怜怜?”   那姑娘和他打情骂俏:“讨厌,爷又记错奴的名字了,奴明明叫惜惜。”   李枕表哥笑着与她道歉。   都说婊/子无情,可嫖者也不遑多让,在这红袖阁里人人言说爱,可人人都没有爱。   岑妄慢慢饮下一口酒,方道:“被调/教过,就不是干净的了。”   这红袖阁的酒酿得倒是极好,虽不如锦端的烈,但也别有番风味。他又斟饮了一盏。   李枕表哥道:“你这样的,可太适合迎娶名门贵女了,虽然无趣得很,但确实干净啊。”   他正说着,有人躬身进来,把厢房那侧的竹帘卷起来,原来二三楼的厢房都说围着中间大堂依次排过去,平时都放下竹帘隔断视线,等大堂搭起台子有活动时,再把竹帘卷起来。   那人分了三本册子给他们,这里面都是今日竞价的各妓子画像,底下详细地介绍了她们的身材,伺候人的本事,以及起争价。   青楼的妓子耗损得快,几乎每过三个月就得添批新的,竞选花魁和卖掉她的初夜也是各噱头,可以顺便把其他姑娘都推出去。   那本册子岑妄只翻了一页就快速地合上了,上京到底比锦端更纸醉金迷些,玩法就是多。   但他是记得父亲从小教育他的话,玩物丧志,可玩人会丧德。   岑妄以后是要接替父亲,镇守国门的,他不想做个无德之人。   那台下的竞拍已经开始了,连李枕都起了些兴趣,走过去看起来了,这栋楼里此起彼伏都是男人竞价的声音,只有岑妄认真地看着楚楚:“你的琵琶弹得不错,你还会弹什么?要北境没有的。”   楚楚:“……”   这个客人真的好奇怪,放着好玩的不玩,要听琵琶。   但楚楚十三岁就开始学琵琶了,她对自己的琵琶很有信心,见眼前这位容貌俊秀,气质不凡的客人被自己的琵琶声给吸引住,心里除了暗喜外,更多的还有那种遇到知音的感觉。   男人到红袖阁都是为了寻欢作乐,琵琶古筝在他们眼里都只是调情的工具,他们一点都不懂乐曲,只是为了与她们上/床。所以哪怕楚楚言明不卖身,也少不得要牺牲一番。   真的是难得见这般心思单纯,真的就只是为了听她弹琵琶的。   楚楚忙把自己会的曲子报了一遍,粗略有二十几首,问岑妄想听哪个。   岑妄认真地问道:“可不可以都弹一遍?我都没听过。”   楚楚没办法,只好调音拨弦,一首首弹给岑妄听。   但她只拨了两个音,岑妄就被竞拍吸引过去了,原是李枕说了句:“那姑娘看着好小,她及笄了吗?”   他就走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54555850”,“凤梨”扔的雷,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七章   此时在台上的姑娘明显还是个幼童,都还没有发育齐全,却要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   岑妄沉默了下,道:“这也太小了。”   李枕表哥道:“你们不知道吧,但确实有人好这口。”   他把岑妄的神色当作了土包子进城,没有见过市面。   也确实,岑妄身份再高贵又如何,年年在北境喝西北风,哪里能见识过这诸多新奇有趣的玩法。   想到这儿,李枕表哥把手抬起来,放到了岑妄的肩上:“世子爷别着急,你在上京这段时间,我会带着你慢慢见识的。”   岑妄没接这话,只是问道:“该怎么竞价?”   李枕表哥挑了挑眉头,原先这世子还装得二五八样的,嫌这个不好,那个不碰的,原来还是个口味奇特的。   李枕表哥就教他。   岑妄听懂了,却没什么兴致和别人一点点抬价,他直接把金额告诉了龟/奴,龟/奴一愣,激动地叫起来:“燕世子爷竞拍千两黄金!”   岑妄惊慌了下,道:“你叫我名干什么?”   他把价格告诉龟/奴,想着这里站了三个人,大家不一定能猜到是他买的,所以才让龟/奴帮忙报价,糊弄一下,结果没想到,人直接就把他的名给喊出来了。   岑妄感觉自己被卖了。   李枕表哥道:“出风头的事,有什么好藏的?大家只会夸你风流。不过,”他挤眉弄眼的,“世子爷,出手阔绰啊。”   千两黄金就是万两白银,这个价银就是买花魁都是绰绰有余的,结果他去买一个不过中人之资的幼女,与其说是出手阔绰,不如说是冤大头。   李枕表哥可算看出来了,岑妄应该很少出入这等场所。   岑妄没空理会他的挤眉弄眼,揣摩他那种男人的小心思,他颇为郁闷的取了银票付银,很快那幼女就穿好衣服,被带过来了。   说是穿着衣服,其实也很尴尬,岑妄看不过眼,起身寻了块毛毯给她裹上,还让她坐下喝碗热汤暖暖身。   李枕表哥在旁看着眉毛都要掉下来了,李枕在旁不出所料似地笑了笑。   岑妄问过那女孩,她今年只有十三岁,是在八岁的时候被家人卖到红袖阁里来的,说起家乡这些,一概都不记得了。   岑妄听了就沉默。   李枕表哥道:“世子爷,你不会想救风尘吧?”   虽说救风尘一直都是男人的心头好,但一般来说救风尘都是为了成全自己与红颜知己的一段佳话,像岑妄这种只砸银子不贪好处的救法真的闻所未闻。   李枕表哥提醒他:“别说上京,光是这红袖阁,她这样的小姑娘年年都有,难道你都能救过来吗?”   清醒点吧,别做这种无用的事了,就算岑妄把这个女孩买走,红袖阁也能立刻添一个新的。   这种为了几两银子就把女儿发卖的家,不在少数的。   岑妄没回答他,只是问那小女孩:“如果我带你离开这儿,你愿意吗?”   小女孩问道:“老爷是要接奴回去做妾室,还是要养作外室?”   她的思维已经和红袖阁一致了,不是普通孩子的思维了。   岑妄道:“都不是,我不要你做外室,也不想你做妾室,只是想让你好好地长大,学认字,学些很多你喜欢的东西,等到你长大了,再准备嫁妆,给你找个好人家。”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似乎很不可思议,她把屋里的男人的每个男人都看了过去,尤然觉得不可思议,又转过去看楚楚,想从这位年长的姐姐处得到些建议,可这位姐姐看起来似乎也在怔愣。   小女孩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好。”   从被卖掉开始,她的命运也只有那几样了,再怎么选,都不会更差了,所以她愿意承担未知的风险,去试一试另一条未曾设想过的出路。   岑妄听了她的回答,终于笑了起来,只有他笑了,那尖尖的虎牙才会露出来,他对李枕道:“或许我帮不了所有人,可至少我帮助的那个人,她可以有不一样的命运。”   他与红袖阁的妈妈去商量价银去了,李枕表哥现在才回过神来,对李枕道:“这位世子爷很是不同。”   不同到他都没办法该怎么形容岑妄。   李枕道:“无论你心里是怎么评价他的,但对于我们这些需要跟着他去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来说,有这样一位主将,很心安。”   至少他们不需要担心在自己苦苦支撑的时候,被主将无声无息地放弃,又或者,主将为了自己的战功,拿他们的人头去填。   李枕表哥感慨道:“若有此家风,世世代代的燕王能镇守住国门,不是没有道理的。”   岑妄去而复返,这次李枕表哥也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都打发走了,和岑妄认真说起事来。   他对岑妄道:“李枕早就写信托我去打听了桑家大姑娘的事,我倒不是不上心,只是她早些年还会出来走动,这些年是一概人都不见,就是他们桑府待客,她都不见人。”   岑妄还没说话,李枕便问道:“是因为她生病吗?”   李枕表哥道:“没有病,她身体好着呢,不过是娇蛮任性罢了,总是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与母亲或者妹妹置气,于是独自在房里发脾气,一概人都不见,就是叫丫鬟去请,也是三请四请的,都请不来。”   岑妄皱眉道:“千奇百怪的原因都有哪些?”   李枕表哥道:“譬如新做的衣裳,却没选到自己喜欢的布料,因此与桑夫人生了气,非要桑夫人重新扯了布料给她做,否则就拒不出院门,以此来抗议。”   李枕道:“竟然是这么离谱的理由?”   李枕表哥道:“其他的也差不多,都是些小事。她早些年还愿意出府做客的时候,也常与那个小她五岁的妹妹闹脾气,有次因为二姑娘弄坏了她一个手镯,她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二姑娘一个巴掌,把二姑娘打哭了,大人们都去劝,她也不依不饶,用很恶毒的语言骂二姑娘,把桑夫人气得直哭。总而言之,她品性并不好,别说难为主母了,你还得担心她嫁过去后,会不会把燕王府搅得鸡飞狗跳。”   李枕道:“这都是什么事?我倒是听王妃说过,桑夫人是她的继母,可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桑夫人才觉得不好管教她?”   李枕表哥道:“大约是如此,我听母亲说,那二姑娘倒是被教的玉雪聪明,很是可爱。”   “那真是可惜了,是大姑娘嫁给世子爷,而不是二姑娘。”他转过去问岑妄,“婚约如何说的?是指明了要大姑娘,还是说只要桑家姑娘都可以?你看,还能不能换换?”   岑妄知道他的意思,桑萝这个性子真的过于糟糕了,而且日后还要去锦端,锦端艰苦,又是前线,比不得上京,哪能让她如此任性。何况她的任性最后会影响燕王府的声誉,不利于日后带兵打战。   岑妄原本就不喜欢这桩婚事,现在听了更是厌烦。   得想个办法把这桩婚事搅黄。   岑妄觉得这并非是一件难事,燕王府娶妻嫁夫向来都极看重品行,只要让王妃见过桑萝,发现她品性不端,这桩婚事自然就不能成了。   正好早起王妃还提过,现在已经安顿好了,能抽出空闲来,想找个时间邀桑萝上门见见。   他也得跟去见一见这位所谓的未婚妻。   想到此处,岑妄便没有兴趣再喝酒作乐,他起身要离席道:“今日一切开销都算我的,让他们到王府去拿银子就是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李枕表哥提醒他:“那小丫头你打算如何安置?无论如何,你名义上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此时带回去怕是不好。”   岑妄对那个姑娘没什么想法,道:“母亲会帮忙教养她的。”   他坦坦荡荡的,李枕表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放他走了。   岑妄离开时,楚楚还追上来,原来她就算走了后,也一直注意着岑妄这边的动静,就是为了讨到一个与他说话的机会。   要知道,在红袖阁能遇到一个尊重妓子的客人并不容易。   而要遇到一个既尊重妓子还有钱,还愿意为救人而出手阔绰的客人,更是难上加难。   楚楚十三岁学琵琶,十四岁开始接客,至今已经三年,楼里的姐妹换了一批又一批,也就是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吸引了些文人雅客,替她挡了些生意。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试着抱住岑妄这根救命稻草。   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琵琶,道:“奴会弹二十首琵琶曲,世子爷却连一首都没有听完,不知世子爷下一次是否还会来红袖阁听奴弹琵琶?”   岑妄对狎妓没兴趣,但诸多乐曲词唱都发轫于青楼,何况青楼大多有美酒佳酿,他有时候也会去听听曲子,喝喝酒,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再说,这红袖阁的琵琶不错,酒更是别有风味,没什么不好来的。   因此岑妄对楚楚道:“若是得空有闲,我自然还会来,听你把二十首琵琶曲一一弹遍。”   作者有话说: 第八章   岑妄在红袖阁豪掷万金的消息比他人先到了燕王府,他也万万没笑到消息竟然能传得这样快,见王妃时还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见着她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时,心倒是一紧。   岑妄道:“娘,爹又惹你不开心了?”   “你爹尚在宫中还未回来,如何能惹得我不开心。”燕王妃一抬下巴,“倒是你,说说看,怎   么回事?”   岑妄转过身去看跟在后面的小姑娘,她已经洗去脸上胭脂,露出俏丽的五官来,清秀得如出水芙蓉般,纵然尚未长开,但已经很有姿色了。   红袖阁的衣裳大多暴露不堪,虽然岑妄已经让人给她找件严实的,但仍旧给她裹出了些风情,尽管那种风情在一个未及笄的孩子身上,看着十分的突兀别扭,以及令人不适。   岑妄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什么变态,哪里会喜欢这样小的丫头。”他走到椅子上随意地坐下,手松散地搭在扶手上,道,“我不过是她年纪小,就得被安排出来接客,实在可怜,就替她赎了身。只是她已经不记得家在何处,无处可去了,我便只能带她回来,看娘能不能照顾她。”   岑妄为人如何,燕王妃作为他的母亲还是了解一二的,原本就觉得他不是个会乱来的孩子,既然他解释了,因此燕王妃也愿意相信他。   燕王妃道;“你啊,一天天的,尽给我找不痛快。”她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到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红袖阁教会了她该如此伺候男人,却没教过她该如何与贵妇人交际,小姑娘怯生生的:“本名已经记不得了,在红袖阁,妈妈叫我燕燕。”   燕王妃道:“既然阿妄将你带出来红袖阁,给了你新生活,你也不必再叫过去的名字了,就唤你宝珠吧。”   宝珠脆生生应道,嘴唇一抿,露出了个腼腆却又很真心的笑。   燕王妃看着宝珠,虽然她行事作风一时之间还改不掉红袖阁教出来的那种妖妖娆娆,但她笑容还算清澈真挚,还没到那种无可救药的狐媚程度。   燕王妃放下心来,对这个孩子有了些怜爱。   她道:“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宝珠眼里闪过了些失望,但之前岑妄就和她说了,他没有时间精力去照顾一个小丫头,所以如果她想留下来,就只能跟着燕王妃,否则就给她银子,让她自己另寻出路。   因此宝珠什么都没有说,点了点头。   燕王妃交待完,让金珠把宝珠带下去安置好,她方才对岑妄道:“快要议亲的人,行事还这般鲁莽,这种事传出去,你让阿萝怎么想?”   怎么想?岑妄管她怎么想呢,他又不认识桑萝,而因为这桩不喜欢的婚事,岑妄总连带着对她也有些厌恶抗拒,何况今天还了解了些她,岑妄就更加不喜欢了。   岑妄不明白,燕王妃也没见过桑萝,又怎么能一口一个阿萝叫得这般亲热。   这种奇怪的感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岑妄觉得无语。   岑妄道:“娘,你与人打听过这桑萝究竟是个什么秉性吗?”   岑妄从不掩饰他对这桩婚事的抗拒。   燕王妃瞥了他一眼道:“你总说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真遇到过一人,你但凡能说得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我去给你把这桩婚事推掉都能推得有底气些,只不过是可怜你爹背一个背信弃义的骂名罢了,就看你忍不忍心了。”   岑妄嘟囔道:“你们自作主张拿我的婚事还人情,我还没说什么呢。”   “总而言之,”燕王妃道,“你既然没有喜欢的姑娘,又到了年纪,履行一下婚约也没什么不好的,桑家可不只有一个姑娘,就是尚未及笄,但你要娶她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得等几年再圆房。”   岑妄伸出双手做投降状:“还求娘饶过我,儿子真不是变态。”   燕王妃被他逗笑了:“别耍贫嘴了,好了,说回正事,阿萝的秉性你桑叔叔倒是和我说过,也给我看过那几封家书,她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   岑妄坐直了身子道:“我托李枕帮我打听过些,她名声确实不好,都说她顽劣不堪。”   燕王妃道:“我原也犹豫过,毕竟后来到了上京我粗略打听过,她的名声确实不好,但你桑叔叔毕竟救过你父亲,若是直接拒婚,面子情理都过不去,最好还是见了面,被我捉住了错处,才好和你父亲说。”   岑妄眼睛一亮:“娘你真的同意出面替我向父亲拒了这桩婚事?”   “她以后是要做燕王妃的,责任重大,自然不能挑个品行不佳的。”燕王妃道,“所以拼着背信弃义的骂名,我也得做这个恶人,可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若她为人并非如家书所说的那般,你就得娶她。”   岑妄道:“上京那么大,交往的夫人小姐众多,若有人说句不实的去编排她,早有看不下的人出来去反驳的,她的名声却能一直不好,想来一个为她说话的人也没有,到底怎样的性格才能让她人缘差到这个地步,我可不担心。”   燕王妃没说话,她心底里和岑妄想的一样,这桑萝的品行可能真的不好。毕竟她是和长公主打听的桑萝,长公主为人直率爽朗,又与桑府没有任何的龃龉,没道理污蔑桑萝。   所以这桩婚事,可能真的不能成,这个恶人她注定要做了。   *   桑萝起得很早。   叶唐不回来后,她在锦端开了家铺子,卖羊肉汤粉,因为店铺只有她一个人忙碌,因此她经常一大早起来去进货备菜,这么些年下来,这作息也习惯了。   她洗漱完毕后,熟练地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这秋月院都是桑夫人的人,她一点都不想用她们,只是一时之间她还找不到借口把她们都打发走。   毕竟那不符合她现在那种收敛棱角,柔柔弱弱的性格设定,所以至少得等到她们犯了错,她才可以出手。   唤月去拿了食盒回来。   过往桑夫人觉得桑萝晦气,一天到晚把她关在秋月院,禁她的足,一日三餐都是送到她院子里的——桑夫人倒不会从饮食上苛待她,毕竟一个人有没有营养,一眼就能瞧出,而且这种东西,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不像是增换陈设,裁剪衣服那样一日就可以了,所以她为了自己的名声,不但不会苛待桑萝,若是桑萝吃少了,她还会找人给桑萝灌下去——差点没把桑萝憋疯。   桑萝没回头,道:“父亲在家,我该去给他请安,与他用膳才是,怎么又把饭送来了。”   唤月的声音有些闷:“老爷一早用过膳就出府去了。”   桑萝回头,见她眼眶有些红,忙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唤月道:“都是府里的那起子下人,嘴碎得很,竟聚在一起编排姑爷,还笑话姑娘。”   桑萝淡淡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叫什么姑爷,该叫世子爷。”   虽然她把命运轨迹给改了,但依着前世岑妄对她的厌恶程度,此时想必在绞尽脑汁拒婚吧,燕王妃对这唯一的孩子还是很宠爱的,最后没准还真能让他拒婚成功。   而且她名声差成那样,所以桑萝不觉得她真能嫁给岑妄。   但为了安慰唤月,她还是问道:“她们是怎么笑话我的?”   原本还义愤填膺的唤月听问,倒是安静了瞬,犹犹豫豫地看着桑萝,桑萝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她对岑妄不那么在意,因此也无所谓听到什么,她道:“吞吞吐吐做什么,直说就是。”   唤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昨晚姑爷……世子爷在红袖阁豪掷万金,买走了一个妓子,带回了王府。”   不光如此,那些下人还说,燕世子一身黑衣,怀抱娇弱的姑娘骑着银马在街上奔驰,沿街的璀璨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如星子坠点,当真是郎才女貌,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只羡鸳鸯不羡仙。   就算大召男子嫖/妓、养外室、养妾室是再普遍不过的,但好歹世子爷婚约在即,还如此招摇过市,完全是不给未婚妻任何的尊重,还未成亲便如此,等成亲了,完全可以想见桑萝如何被踩在脚下过日子的。   还没成亲呢,府里就有了个得宠的女人这种事,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得了,何况唤月向来知道她的姑娘,心气很高,眼里更是容不下一点沙子,如今嫁人在即,迎来这般噩耗,想来也会很难过吧。   可是等唤月抬眼去看桑萝时,就见她神色淡淡的,无动于衷的模样。   唤月小声道:“姑娘,你若是难过,心里不舒服,可以说出来的,世子爷这般胡作非为,你不想嫁,我们就去求求老爷。”   “我有什么好不舒服的?”   岑妄究竟是什么为人,她又不是不清楚,这样的事,上辈子就发生过,只是这辈子再从来一次罢了,她上辈子听了都不觉得有多悲伤,这辈子就更不可能有了。   “你也莫异想天开了,这桩婚事,要拒也只能燕王来拒,父亲他绝无可能做出下了燕王面子的事。”   桑萝说完,话锋一转:“不过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好好地利用。”   作者有话说: 第九章   因为婚约在即,而且那事无论如何都关乎着桑萝的名誉,不好对外多说,因此桑至目前只对外称桑夫人病了,需要静养。   也因此府里诸人还没办法看分明眼下的形势,她们都是桑夫人的人,跟着桑夫人瞧不起并且打压桑萝这么多年,一时之间思维也难以转换回来,是以桑萝想要激得她们大放厥词,其实是件   很容易的事。   于是午膳之前,桑萝特意差另一个丫鬟桂月去厨房要一碗鸡蛋羹。   她是下过厨的,知道鸡蛋羹这种菜式,看着简单,但其实也麻烦,需要烘上灶,摆上蒸笼蒸个一炷香的时间,厨娘为了省事,基本都是把它与别的菜或者米饭一起蒸出来。   就算厨娘愿意麻烦些另做,也绝不会为了桑萝另做,因此,早猜到事态走向的桑萝特意把院子里最心高气傲的桂月叫去做了这差事。   这桂月本是桑夫人的人,因为桑至要回来,桑夫人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虐待继女,于是特意点了一批人进秋月院,假充一直服侍桑萝的侍女。   桂月从桑夫人的身边到桑萝身边,那难受的劲简直像个得志的高官忽然被流放边疆,让她失眠了好几夜。   但后来,她忽然得知桑萝有门高嫁的亲事在身上,便欣喜若狂起来,以为若是能当上陪嫁丫鬟,也能有不一样的造化,可今日传进府里的流言又让她打破了这个幻想。   一个不被未来丈夫尊重的主母能有什么造化,想来也是要被宠妾灭妻的。   桂月自觉她要强的心思又落空了,正觉得自己出路渺茫时便得了这个差事,更觉得有些火大。   她再怎么说也是夫人身边二等丫鬟,这种去厨房传话的事怎么能轮到她做?怪就怪桑萝这个所谓的大姑娘,像个村妇一样长大,根本不懂这些区别,就当她是个丫鬟呢,什么活都叫她去干。   明明桑府上的二等丫鬟比她桑萝更像个千金大小姐,桑萝差她做这事,也配?   桂月走进了厨房。   厨娘正带着人分装食盒,自然是先盛给“病”着的桑夫人和桑芙,最后再挑了几道蔬菜和一碗肥肉给了桑萝,那些炙羊肉,烧鸭什么的,自然是被她留下来,打算等用饭时给厨房诸人开个小灶。   历来都是如此,她们也都习惯了,桂月看到了只当没看到,也不进厨房,就站在门槛外,高高地说声:“大姑娘说中午想吃蒸鸡蛋,麻烦婶娘蒸一碗。”   厨娘头也没回,也高声回道:“姑娘行行好,看我手里忙得很,不得空,哪有什么蒸鸡蛋?”   是拒了的。   若换成别个在这儿,拒了便是拒了,可偏巧今日的桂月钻进了死胡同里。   她只想着从前她还在桑夫人身边时多风光,就是下午时分,灶膛里的火都灭了,凉得和穿堂风似的,她要喝碗冰糖炖雪梨,厨娘都能巴巴地让人上街买新鲜的梨头,重新打上火,给她熬上。   可看看今日,那鸡蛋就在半米处的竹篓里放着,厨娘就敢如此敷衍了她。   她这才到桑萝身边几日?   若是以后她长久地跟住了桑萝,那还得了?   于是那口气就这样被顶了起来,桂月跨步踏过门槛,用肩头把忙活的婆子给挤开,端起那竹篓道:“这么些鸡蛋在这儿,竟然连碗鸡蛋羹都做不成了,府里还要你这个厨娘做什么?”   桑夫人向来默许,有时候还会鼓励府里诸人对桑萝的不敬,厨娘也是习惯了看菜下碟,从前再尊重桂月,如今她也是被拨到秋月院去了,身份地位可不同了。   于是厨娘道:“我劝姑娘消消气,回去也劝你家姑娘消消气,不值当。以后难过的日子多的去了,别说现在要不到一碗鸡蛋羹,以后连夫君都要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钻了别的女人的房!”   几个手上做活的婆子一起笑了起来。   桂月觉得那笑声就是日后那些望过来时轻蔑不屑的目光,她牙咬痒起来。   厨娘还未觉得如何,仍在那边说道:“怎样都是委屈,还是劝大姑娘在家里把脾气养得好些,家里还有心善的夫人高抬贵手,等嫁出去了,夫君心里又是向着妾室的,她哪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可不得被人做弄死?还想吃鸡蛋羹?那红袖阁的妓子没把鸡蛋羹倒在她头上,都是敬她是正室……啊!”   厨娘尖叫起来,鼻尖扑满了浓重的蛋腥气,还没等她回过神,粘稠的透明蛋液便从头上脸上滑了下来。   桂月把竹篓往地上一抛,撸起袖子道:“不过要你一碗鸡蛋羹吃,是公中出钱,不是你出,竟然给我生了这么多言语,你当姑奶奶是谁?是你能这般羞辱欺负的?”   有人来拉她:“姑娘,别说了……”   被桂月一肩膀顶开,她道:“我管你是怎么看待大姑娘的,如果今天来的是唤月,你把鸡蛋羹泼她脸上我都不说一句话,但今天来的是我,你就得把鸡蛋羹给我蒸上!”   厨娘一抹脸道:“一个被放到秋月院的婢子,也开始在我面前放肆了?”   她一把将桂月揪住,两人竟然就这样在厨房里厮打了起来,一时之间是菜飞盆碎,厨房里稀里哗啦地吵了个热闹。   那本就是午膳时间,各处都等着开饭,厨娘如此不管不顾与桂月厮打在一起,把厨房闹了个底朝天,自然是没有办法开饭的。若换做平时桑夫人早来了,可现在她被禁足了,来不了,因此来的是饿坏了的桑芙的丫鬟。   那丫鬟也是贼滑,见里面打得热闹,也不进去了,即刻回去告诉了桑芙。   却说桑芙正因为桑夫人被禁足的事难过着,那日因她在外间,是以知道大概的事情经过。故虽则她很想救出桑夫人,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救,只能闷坐苦想,间隙里想到了桑夫人就落几滴眼泪。   如今听丫鬟回来一报,为着桑萝一碗蒸鸡蛋羹,厨房已经闹得鸡飞蛋打,害着她也吃不上午饭,只能饿着肚子,顿时气了起来。   她道:“我这位好长姐真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娘亲才禁足了一天,她就反上天了,她当这府里没规矩了不成?”   桑芙也想得很明白,此事是桑萝闹起来的,若她这个做妹妹的,能把这事给平了,那么在桑至眼里,她自然是更听话的那个,而桑萝也就坐实了她的顽劣不堪。   那么桑夫人的理由,至少能成立一半了。   桑芙这般想着,便等不住了,立刻去了厨房,而桑萝已经先她一步在了。   桑芙现在见着桑萝就来气,立刻阴阳怪气道:“姐姐有时间在这儿看热闹,没有时间管管你的婢子吗?”   桑萝听到声,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桑芙才知她身上也被挂了汤汤水水,十分狼狈,桑萝心里痛快,差点笑出声来。   桑萝道:“我管不住这些丫鬟仆妇,妹妹素日跟在母亲身边,想来学到很多,应该能管住吧。”   桑芙得意道:“那是自然。”   她走进去了,大喝一声:“都给我停手,你们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再闹下去,仔细让你们每个人挨板子吃!”   那几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即刻散了。   桑芙为此感到得意,转身看了眼桑萝,满是轻蔑。   桂月已经哭着给桑芙跪下了:“二姑娘要为婢子做主啊。婢子只是遵从大姑娘的命令,来要一碗鸡蛋羹,这婶子不做便不做吧,反过来将婢子和大姑娘羞辱了一遍,婢子实在气不过,所以才和她扭打在一起的。”   事情已然闹大,桂月为了给自己脱罪,自然是要尽力往厨娘身上泼脏水。   厨娘也跪下来叫屈:“二姑娘,老奴也冤枉啊,老奴并没有说什么,只不想另外开火蒸鸡蛋羹,这桂月姑娘就气势汹汹地把鸡蛋砸在老奴身上,把整个厨房弄得鸡飞狗跳的!”   桂月道:“什么叫并没有说什么?你说大姑娘是赔钱货,也不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什么时候秋月院也能差使你做事,爬到你头上了,我且问你,你说过这个话没有?”   厨娘也不服输:“我这话哪里说错了?你不也没把大姑娘当主子?若是当了主子,你家主子刚才来劝你时,你缘何非但不听劝,还给她泼了一碗汤水?”   两人又吵嚷起来。   就在这时,听到一声厉喝:“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都在干什么!”   几人霍然转身或转头,看到脸色铁青的桑至,以及在他身后的三个陌生人。   桑萝却认得他们,分别是燕王,燕王妃和岑妄。   桑至看过家书,又经历过昨日的事,其实并不能完全信任桑萝,所以他今天一定会去燕王府再次商量婚事,桑萝才会让唤月去燕王府找他。   但是她没有想到,燕王夫妇和岑妄会直接一起过来,围观这场闹剧。   不过围观就围观吧,桑萝都不想嫁进燕王府里,也不介意他们看到狼狈的自己,以及是否会怀疑自己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是不是难以担当主母之责。   甚至于可以这么说,桑萝为了让桑夫人付出代价并且能顺利拿回母亲留下的嫁妆,她势必不能做出忤逆桑至的事,所以要顺利退婚,最好的办法是暴露自己的短处缺点,让燕王府意识到她是配不上他们家的。   因此她淡定地如之前安排好的那边,垂下头去,做出伤心状来,道:“父亲见谅,是女儿贪吃,要那碗鸡蛋羹才惹出诸多是非来,不仅如此,还管不住丫鬟,父亲要罚便罚女儿吧,切莫气坏了身子。”   作者有话说: 第十章   因为有桑夫人的家书在,所以桑至对桑萝的顽劣有些认识,燕王与他提起婚约时,他也把书信给燕王与王妃看过,但那时,王爷王妃都说,一切等回了上京,见了人再做判定与打算。   于是他们便回了上京。   结果,还没等桑至调查,桑夫人就算计桑萝不成先露出马脚来,那么对桑萝品性的判断自然得另外再进行,于是桑至今日特意赶去王府,将此事告知了燕王妃与燕王,正巧岑妄也在旁听了个完整。   燕王妃到底是女人,对后宅的那些龌龊更为了解些,顿时在瞬间想出了许多后娘虐待继子女的案例来,她本就是个心善的人,都愿意收留教养儿子带回来的妓子,自然也不吝啬把一些同情分给桑萝。   于是她道:“尊夫人今日都敢这样算计阿萝,很难保证她从前没有做过一样的事来。”   桑至明白她的意思。   正巧桑萝身边的丫鬟唤月跑来王府求救,偌大一个桑府,竟然因为一碗鸡蛋羹打得不可开交,还没有人能把这场闹剧制止下来,桑至当真觉得丢脸。   哪知道现场发生的事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还要更让他上火。   他的女儿,桑府的正经主子,被奴婢们泼了汤水,指着婢子骂不配。   如此荒唐的场景让桑至意识到,桑萝作为现在还能自由活动的年龄最大的桑府主人,管不住桑府下人可能并不是她的错。   他没有出声,只把目光盯着桑芙,这个看上去极为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在他回府的第一天就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让他满心以为这是个被教养得非常通情达理的名门小姐,结果在听到下人如此不敬自己的长姐时,露出了一个轻慢又认同的笑来。   那笑刺激的桑至眼睛都痛了,他无意再听两个下人的争吵,严厉地喝出声来。   他看着身上挂满汤水菜叶,明明受了委屈还要站出来包揽责任的桑萝,有些无奈,也有些恨其不争的愤怒:“这件事,你有什么错?”   桑萝呆了呆。   桑至看她那副呆样,更觉痛心道:“你是桑家大姑娘,是这个府里的正经主子,就是要碗鸡蛋羹吃又怎么了?是婆子先不敬你!还有你那丫鬟,你管一管她,她就敢在你身上泼汤水,让你别管她,我倒想问问是谁给的底气?”   桂月还没想到回的话,桑萝便低着头,小声道:“父亲有所不知,桂月姐姐是母亲的丫鬟,不是女儿的丫鬟,女儿不该差动她的。”   桑至道:“这不是你的丫鬟?”   桑萝道:“女儿只有唤月一个丫鬟,桂月姐姐是一个月前和其他姐姐一起到秋月院的,仍旧是母亲的人。这传话的小事,原本该让唤月去做,只是唤月还有别的活要干,脱不开身,所以女儿才斗胆差使了桂月姐姐,原本就是女儿逾矩……”   “放屁!”桑至的脖子都粗了,“这府里怎么会如此尊卑不分?你母亲素日究竟怎么在管教丫鬟的?”   燕王妃此时已经看明白了,她道:“桑将军,我看府里不是尊卑不分,恰恰是分明的很,只是这尊卑的划分与我们素日所知的很不一样罢了。”   她半讥半讽地道,倒让桑至有些不好意思:“属下的家事,倒是让王妃看笑话了。”   “谈不上笑话,只是一些人之常情罢了,并不新鲜。”燕王妃道,“这桂月和其他丫鬟忽然在一个月前来了秋月院,大抵只是为了充门面,从前呢?我想,不用多问,也能看得出来阿萝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其余的婢子婆子都对桑萝如此得轻贱,可想而知,桑萝在平素有多被苛待。事到如今,桑至都觉得自己再要怀疑桑萝,都是铁石心肠,眼瞎心盲,对不住桑萝了。   偏那桑芙瞧着母亲又要被定下一个罪名,急得为她辩解:“王妃此言差矣,若长姐真的被苛待,她又怎么敢来吩咐厨娘单给她蒸一碗鸡蛋羹?”   燕王妃也看到了桑芙那个笑,对她的印象极差,闻言冷冷地道:“难不成,方才我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   因为桂月是桑夫人的丫鬟,所以此时桑芙就想捞桂月上来,于是她道:“王妃有所不知,是这个婆子出言不逊,桂月忠心护主才如此。只是长姐不知为何,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要息事宁人,桂月见不得主子受这委屈,所以才冒犯了些,那菜汤也是失手带到,才不小心泼到长姐身上。”   燕王妃听着这漏洞百出的话,不由好笑出声,道:“我素日也挺嚣张跋扈的,你往我身上泼碗汤试试。”   桑芙一愣。   燕王妃便厉声道:“来啊,怎么不来了?”   桑芙自然不敢,反而被这厉声吓得一抖,低下头去了。   而那厨娘见明明是两个人的错,那桂月却要被摘出去,唯恐自已一个人要背起这么大口锅,于是忙也叫起屈道:“老爷,这位夫人,可不要被二姑娘的话给骗了,这桂月与老奴起争执,可不是为了大姑娘。她原话是,‘我管你是怎么看待大姑娘的,如果今天来的是唤月,你把鸡蛋羹往她脸上我都不说一句话,但今天来的是我,你就得把鸡蛋羹给我蒸上!’,她泼大姑娘汤水,更不是为了护主,而是觉得大姑娘没资格管教她,还在那碍手碍脚,太烦了,才端起来泼的。”   一个婆子,记性还那么好,把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桂月恨得牙咬痒,但还没来得急如疯狗般继续攀咬,就被桑至一脚踹在心窝里,她尖叫着倒地。   “你,你。”桑至指着她和厨娘,“不敬大姑娘的,有一个算一个先打二十板子,然后都发卖了!还有你!”他指着桑芙,可毕竟桑至没有养过孩子,还是个女孩子,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了,于是卡了壳。   燕王妃顺利地接下话,道:“罚抄女戒,禁足一个月,闭门思过。”   桑至道:“就这么办!”   桑芙没想到明明是自己过来抓桑萝把柄的,结果没害成桑萝不说,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她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就听唤月道:“老爷,奴婢斗胆说句话,若是老爷真向着姑娘,就该把秋月院的丫鬟都换出去。”   桑萝忙道:“唤月,你此时说这个给父亲添乱,岂不是给父亲添乱?”   唤月道:“姑娘,这时不说,你要等何时说?难道还打算等老爷走了之后,继续受你的委屈,过你的苦日子吗?今日就是你骂我打我也罢,我便是背主也要向老爷请这个愿。”   她说着上前一步,跪了下来:“老爷今日也看到了,不只是二姑娘,就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丫鬟都能看大姑娘不起,盖因为姑娘平日只占了个姑娘的名头,过得却比一般奴才还不如。”   她膝行到桑萝面前,拉出桑萝的手给桑至看:“老爷看过姑娘的手,就知道奴婢没有在扯谎。”   桑至沉默了下来。   如果说言语行为还能装一时,但手上的创伤却不会,桑萝的手很粗糙,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与烫伤,让人完全可以从这些伤痕中猜出她过得是如何潦倒落魄的生活。   这样一双手在前,连桑芙都无法继续嘴硬辩解了。   唤月道:“早些年受得苦是说也说不尽的,这些年倒还好些,夫人只是把姑娘关在院子里,美名其曰是禁足管教,其实就是对姑娘不闻不问,巴不得姑娘死了呢。尤其是冬日,缺炭火、冬被、冬衣都是常态,姑娘有时候熬不住,就趁着夜间偷偷翻墙出去,去院子里捡树枝,可是院子里才多少树木啊,不顶事不说,又很快被发现了。这烫伤,就是夫人给的处罚。”   桑萝低着头,大约是想起那些艰难的往事来,也在用手背擦泪了。   桑至几次要说话,都不知该说什么,最末只是叹息道:“这府里的丫鬟仆从我会尽数换掉的,你平姨娘很快就到了,她是最公正不过的,一定能给你挑几个能干好用的丫鬟,好好护住你。至于徐氏,来日休弃,我定会把她做的事尽数宣扬,我保证她不会有个好名声,也难再嫁了。”   桑萝哽咽地道:“有父亲给女儿做主,女儿受得那些委屈便算不了什么。”   燕王妃道:“好孩子,你爹爹既然在你身边,自然会为你做主的,往后肯定不会再让你受那些闲气。快回院子里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物,午膳还没用吧?我吩咐人从王府给你做些来,你平素爱吃什么?”   在上一世,燕王妃就一直对她很好,桑萝也很喜欢她,总觉得在她身边能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母爱,因此燕王妃如此和蔼可亲地与她说话,她下意识地向燕王妃露出了重生后第一个真心无比的感激的笑容来。   但她也没有忘记继续卖惨,小声道:“我没有吃过什么菜,也没吃到过好吃的菜,只是我不想吃腌萝卜,淡水青菜,水煮豆腐,还有那种很肥腻的肉了,可不可以?”   燕王妃一听就明白了,桑夫人能在炭火衣物上克扣桑萝,必然会在饮食上也虐待她,这四样菜一听就难吃无比,而那肥腻的油肉又彻底暴露了桑夫人又当又立的小心思。   ——这是又要虐待继女,又怕继女瘦瘦巴巴的,被人见了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呢!   燕王妃忙心疼道:“王府里厨子手艺可是一绝,做出的菜肴绝对好吃,你既然不知道想吃什么,我便替你做主了。一碗杏仁儿酪,一例三鲜木樨汤,一份清拌鸭丝,一碗鸡蛋羹,一碟紫苏肉,一份炙羊肉,这六样吃食,保管在你沐完浴,更完衣后,就在你房间里等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一章   桑萝洗了个极其惬意的澡。   偏生唤月在帮她擦拭头发时,还替她委屈:“姑娘都见着她要泼汤水了,何苦还要往前走,受这个罪?要是那汤还是滚热的,姑娘这脸也不要了。”   “就是知道那汤不热,我才上前的。”桑萝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而且不过只是被泼了下汤水,就拔去了心头的一根刺,这买卖我做得痛快得很。”   桑萝可不想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是心里向着别人,没有她这个主子的。而且这么多年,她们为虎作伥,欺辱她,也该是时候让她们付出些代价了。   因此,对于一次闹架能换来她们被发卖的结果,桑萝真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满意与舒坦。   她换上干净的衣裳,走出来时,果然看到王府的婆子等着了,桑萝谢过王妃,那婆子便放下食盒去了。   唤月道:“王妃真好,果真依言送来了饭菜。”   桑萝赞同道:“王妃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说嫁给岑妄有什么好处的话,那有王妃这样的婆婆绝对是极有份量的那个理由,与她想拿回母亲嫁妆的渴望是一致的份量。   “王府的厨娘手艺很好,你我今日是真有口福了。”   桑萝因为年少时的遭遇,对食物和银两都有异乎寻常的执着。   尤其是食物,她在很长的时间只能吃清淡到没味,还很有可能不新鲜乃至坏了的青菜豆腐,与油腻得让人吃一口想要吐的肥肉,以致于后来她嫁出去后,即使那时候只能吃得起几文钱一份的油炸臭豆腐,她都能在街头吃得眼泪直掉。   嫁给叶唐后,她确实没有银子,买不起什么好的,可比在桑府里到底还是多了那点自由,能让她的味蕾尝遍酸甜苦辣咸各色滋味,让她恍惚中明白了些道理,原来人生的滋味与色彩也该如街头小吃摊那般丰富多彩。   即使那时候她所谓的自由也只是那么点余地,但桑萝仍然想尽办法给自己弄点好吃的,这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慰藉,还是一种期待。   此时桑萝坐在桌前,用乌木银箸夹起一筷子清拌鸡丝后,感受到酸辣的味道在舌尖丰满起来,葱与香菜的味道把鸡肉的香味托到了极致,她竟然有些尝不过来了。   桑萝拼命往嘴里塞着菜,想上辈子没有盼到的人生,这辈子一定可以得到的。   重生以来,她已经把命运翻盘了,不是吗?   *   桑萝回了秋月院后,桑至把燕王一家请到了正堂,丫鬟斟上茶水后又退了下去。   桑至问道:“王爷,王妃,早前议起的事,不知两位可否有别的想法?”   什么别的想法,还不是退婚。   燕王妃与燕王对视一眼,燕王妃道:“不知桑将军可否借一下宝地,让我与阿妄说几句?”   桑至忙答应了。   燕王妃便把岑妄带了出去。   岑妄道:“母亲特意带我出来,看来是改了主意,因此要来做我的思想功课了。”   燕王妃道:“原也没确定和你说过是要退婚的,只说要看阿萝品性,今日的光景你也见到了,那两个仆从如此轻慢地对待阿萝,想来是十四年的潜移默化让她们根本想不到还得把阿萝当主子,她从前过得日子可想而知。我想,那京中的谣言泰半也是桑夫人宣扬起来的,阿萝被圈禁在家中,自然也没法为自己辩解了。”   岑妄道:“我承认她很可怜,也或许她并不是那样的性子,可是不是说每个可怜的人,我都要搭上自己的后半生去救的。譬如宝珠,宝珠小小年纪就被卖到了红袖阁,也很可怜,难道我也要连她一道娶了吗?”   “去你的,”燕王妃道,“宝珠哪能与阿萝比,阿萝可是与你有婚约的。”   “我知道。”岑妄闷了声,道,“母亲,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桑萝她也不想嫁给我呢?”   燕王妃道:“你又知道了?”   岑妄犹豫了下。   燕王妃可能没有注意到,可是最开始桑萝转身看过来时,望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干净的,不夹杂什么感情,唯独到他这儿,她微微皱了下眉,那种厌恶犹如黏在白墙上的污点,让他无法忽略。   岑妄也知道自己和桑萝素来没有任何的交集,更不可能有过节,因此她这样的厌恶,大约也是因婚约而起的。   她也在厌恶作为联姻对象的他,这不就在表明她也在抗拒这桩婚事吗?   岑妄承认,那瞬间,他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但因为只是转瞬即逝的目光接触,算不得什么证据,而且他也怕自己是看错了,所以一时之间倒真不好说给燕王妃听。   他只道:“我会证明给母亲看的,只是还要劳母亲拖一拖,不要这么快与桑叔叔谈起婚事来。”   燕王妃似信非信地看着岑妄,又道:“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也就是你,非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   岑妄道:“可是母亲你看,桑萝从前过得已经那般不信了,你难道不想让她后半生幸福美满吗?强迫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子,她可得不了幸福。”   燕王妃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松动了,道:“我最多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我要在王府宴请阿萝,到时候我可就要问她要个准信了。”   岑妄点头答应了。   燕王妃回去后,果然没有提婚约的事,只说想请桑萝参加三日后的午宴,顺便也出来见见人。   其实王妃这样说话,心里已经有一半把桑萝当作自己人了,不然她也不需要介绍自己的人脉给桑萝认识,而且桑萝素来名声不大好,王妃此举也是存在帮桑萝洗刷罪名的意思。   桑至犹豫了下,道:“徐氏未曾好生教导阿萝,恐怕她与礼仪上有些生疏。”   燕王妃道:“我观阿萝今日进退有度,是个知分寸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难教,到时我把我府里的一个教养嬷嬷送过来给阿萝指导几日,她便懂了的。”   桑至忙道谢。   燕王妃道:“阿萝被尊夫人耽误至今,与别家贵女比起来,自然是样样不如,可你若当真要这样比,也是对阿萝的不公。我做了王府这么多年的主母,也不知道调/教过多少的丫鬟,向来遵循的原则就是,挑人的时候不看她行为,只观她品性。阿萝品性不差,而我连粗笨的丫鬟都能调/教出来,还愁教会不了她?所以即使阿萝现在不如人,我也是不介意的。”   桑至忙道:“属下替阿萝先谢过王妃了。”   燕王妃笑着走了。   桑萝得知燕王妃要宴请她时,稍许吃了一惊,毕竟她方才表现得那般怯懦不顶事,已经很失那种主母的魄力,威严与风度了,燕王妃竟然还不嫌弃她?   王妃平时再和蔼,可这毕竟是挑选当家主母,马虎不得的。   桑萝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   她只是很快想到了一件事:“唤月,你找出徐氏给我充门面的金镯,金钗来。”   唤月很快寻来。   桑夫人彼时觉得桑落与桑至觉得会上当中计,因此给桑萝用来冲门面的金饰也给得很吝啬潦草,就这样两样,倒是便宜了桑萝栽赃陷害她。   桑萝打开首饰匣子,在阳光下看了眼闪闪发光的金镯与金钗,手指从上面抚了过去,低声道:“你可别怪我事到如今,还要踩你一脚。只是我当初怎么样失去我的名声,我现在就想怎么样拿回来,顺便,再把本就不该属于你的名声夺回去。”   她说完,就把匣子合上,藏在了袖间,与唤月一道出府了。   桑萝先去寻的是一个打铁铺子,她让人依着金镯与金钗的样式打出个铁制的,只是外面需要涂上金粉。   铁匠看了眼,表示两个时辰内就能做出来,桑萝算了算,还能在晚膳前回去,便打算带着唤月在市集上逛一逛。   上京,真如她记忆里一样繁华热闹。   桑萝指着红袖阁道:“听说这里的酒水一绝,我改日带你来尝尝。”   唤月忙扯她袖子道:“姑娘,别说这样大声。”   虽说大召对女性没有那么多苛求,便是连女戒这样的书也改得很温和,只劝人向善,而不说那些守德之事,可是青楼与男女最后一道防线那般,还是大忌。   哪有正经姑娘会想去青楼喝酒的啊。   桑萝倒不在意,她上辈子都和岑妄做了,假做了回暗/娼,还怕谈这个?   她道:“我真不骗你。”   唤月道:“好姑娘别说了,这话要是被人听去了,传到王府里,让世子爷听见了,可要怎么想你呢?”   虽然桑萝看上去确实不想嫁给岑妄,虽然岑妄瞧着也不像是个良配似的,可是毕竟婚约摆在那,在婚约作废前,桑萝就不能说这些话让岑妄多心。   桑萝知道唤月的意思,但她现在心情好,不想提晦气人,便道:“我管他听没听到呢,他最好现在死了,这样我就光明正大嫁不成了。”   不然桑萝还真需要为了个嫁妆跟父亲还有岑妄虚与委蛇,真是想想都能憋死她。   可是前世她已经见识到了银两是多么好的东西,有了这东西她才能远走高飞,才能开间自己喜欢的铺子,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桑萝一点都不觉得她是在为嫁妆,为银两低头,她觉得是在为未来的自由而低头。   所以再想想,好像也没那么憋屈了。   桑萝很快自我调解完毕,拉着唤月去找吃的去了。   她记得这街上有个摊贩做荷花酥很好吃,是在哪里来着?   她走后,人群流动,露出两个挺拔的身影来,其实他们相聚不远,就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两人又是习武之人,因此他们把方才桑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李枕一偏头:“怎么回事,你这未婚妻好像很厌恶你,都盼着你死了。”   岑妄瞥了他一眼道:“你该恭喜我,终于可以摆脱婚约的束缚了。”   他原本还想私下找桑萝谈谈,可是现在,他觉得不用谈了,三天后说服燕王妃放弃这个婚约根本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章   桑萝用桑夫人给她充门面的碎银在街上开开心心逛吃了两个时辰,然后回去取了打好的敷着金粉的铁镯子。   她顺手拿起来,让那镯子在桌上敲了敲,她用的力气有些重,立刻有金粉被磕碰了下来,露出铁环本体来。   唤月道:“这质量也太差了。”   桑萝拦住她,痛快地付了银两:“我看这质量是极好的,反正我喜欢。”   她把那足金的手镯与发钗取回,找了家打金铺融了,然后绞了小块下来,去换了五十两银子来,倒让她和唤月费了番心思想该如何把这看上去重坠的银子和金子藏回府里。   但想到这将是她的第一笔私房银子,日后她可以用这笔银子离开上京,去开铺子,桑萝当晚就高兴地枕着金子和银子睡了。   次日,王府送来的教养嬷嬷便到了,桑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而试探桑至,道;“王妃缘何忽然想给女儿请个教养嬷嬷?”   其实她本不该多心的,因为燕王府与桑府关系匪浅,燕王妃人又心善,完全有可能出于怜悯同情的心态给她一个教养嬷嬷,毕竟王府现在已经相当于没有了主母,即将来的平姨娘是个妾室不说,而且对上京也人生地不熟的,显然不能在这种事上尽心。   因此,燕王妃搭把手也很正常。   可是桑萝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桑至道:“这是王妃心善,你承她的情,好好学着便是了,莫要辜负王妃的一番心意。”   桑萝笑道:“父亲放心,女儿懂得。”   但转身过去,桑萝的笑就收了。   尽管她很讨厌被动的,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可是在这个婚事上,桑萝就得被动,寄希望于岑妄能干点,真的可以把这桩婚事搞黄。   因为在桑至心里,燕王府绝对比她这个便宜女儿更重要,所以女儿可以受委屈,燕王府却不能受委屈。而退婚这种事,谁被退,谁就是丢脸的那个,桑至自然不可能舍得让燕王府丢这个脸。   要丢,也得是桑萝丢。   所以桑萝不可能和桑至说她不喜欢岑妄,因此不愿嫁给他,因为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被父亲爱着的孩子,所以没有这样任性的权利。   而要让燕王府能主动地退婚,剩下的唯一路经就是让王府觉得她不配。可私德这种事太重要了,桑萝还打算把自己失去的名声挣回来,所以绝不能动,因此只剩了一个方法,也是一个很契合她可怜的身世与可怜的人物设定的方法。   那就是,她的没有见过市面,不够落落大方。   岑妄此次回京就是为了娶妻的,燕王府不可能有时间和耐心等她成长起来,因此,她完全可以表演一个怯生的似乎被养废的孩子,直到等到岑妄与她的婚约结束,她的成长期结束,慢慢地显露出嫡女的气度来。   而且这中间的度她还要拿捏好,不能一下子用力过猛,否则反而能让桑夫人与桑芙得意起来。   这有些难,但还要试试。   桑萝向教养嬷嬷走去。   *   这边燕王与燕王妃也在谈论桑萝。   燕王确实有些犹豫,但被燕王妃一句话打消了念头,她道:“我当年比阿萝还不如呢,如今不也当主母当得很出色?”   燕王妃当年还是和桑萝不同,她是皮,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初她和燕王初见,她误以为燕王是个贼子,竟然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后来他们成婚,燕王在床上还特意先和她说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不能动手打我……   现在想想,皮成野狗的燕王妃如今也挑起了王府的大梁,无论怎么看,桑萝都比她更显得孺子可教些,所以燕王妃可以,桑萝也当可以。   燕王想了想,道:“你说得也是,这个丫头还是有些聪明的,而且难得目光很纯净,不然,我此时该说她心机重了。”   其实这件事很容易想明白,桑夫人那般凶残,若桑萝当真如她今日表现的那般,柔弱可怜一朵小白花,有什么错先往自己身上找,不说别的,精神绝对已经被磋磨得不正常。   可她今天做的每件事都很有条理,让丫鬟跑出来,明面上是拉救兵,其实是告状,后来她们主仆两人也配合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的丫鬟举的例子,毕竟一朵柔弱可怜小白花,怎么可能干得出半夜翻出院墙去捡树枝的事。   大约她们不是没想找过其他的例子,可是唯有这个例子能陪着那双手给人极大的冲击震撼,所以才选了这个。   可这恰恰从侧面证明了点,那就是正因为桑萝从未放弃过抗争,一直都不逆来顺受,所以她们才找不出其他的例子。   一个人处在被长期打压的环境中,还没有被抑制住心性,没有丧失反抗的勇气,那种性格里的韧性本就是值得颂扬的。   何况燕王并不讨厌这种小心思,小手段,人若没有点小聪明,又该怎么艰难求生下来。   再说了,桑萝并没有添油加醋,她只是制造了一个机会,让他们看清她身处的困境与苦难而已。   燕王妃道:“可你儿子还没死心,说宴席那日会让我明白阿萝也不愿嫁给他。”   燕王皱眉道:“阿妄还胡闹着?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由不得他胡来。何况这婚约早就定下了,难道他想让我做个背信弃义之人?”   燕王妃倒是犹豫了下:“可阿萝当真不想呢?”   燕王道:“我们素日都在锦端,没有见过面,她好好的,为何会不想嫁到我们家?”   燕王妃怔了下,仔细琢磨着,也回过味来:“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那徐氏在阿萝耳边说过一些我们的家的坏话?”   燕王接口道:“但也确实是阿妄做事浪荡糊涂,才能把那些坏话给坐实了。”   燕王说的自然是岑妄把宝珠带回来的事,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善心,可是婚约在即,他去了红袖阁带回一个妓子来,这种事够在街头巷口嚼很久的了,桑萝作为他的未婚妻,难免不会伤心失望。   燕王妃道:“也是哦,届时我会好好与阿萝解释的,等以后她嫁进来,也就知道阿妄的为人了。”   然而桑萝对这些事仍然一无所知。   她在府里和教养嬷嬷学习了三天,很快就到了去王府参加宴席的日子。   桑萝穿着鹅黄色织锦春衫,散花百褶裙,长发用那敷着金粉的铁制钗子挽出个斜髻来,垂下一对银累丝耳坠,手腕上松松地戴着同样敷着金粉的铁环来。   桑至是男人,与这些上总是生疏的,在垂花门处见着桑萝这身装扮,皱了皱眉头:“太素净了,等姨娘到了后,让她带你裁几身一身,买点首饰。”   桑萝微笑着扶了扶金钗,道:“母亲给的金钗与金镯已经很贵重了,女儿还怕年纪小,压不住呢。”   桑至粗粗地扫了眼,男人到底疏于此,没看出什么,只道:“她既然送你了,你拿着就是了。等日后你出阁,你母亲的嫁妆也是你的,你该学着该如何装扮自己。”   桑萝低头道了声是。   桑至骑马,桑萝坐车,他们很快到了桑府,直到此时,桑萝才意识到这次宴席的宾客有多少多,又有多贵气。   王府马车络绎不绝,她匆匆望了眼,就看到上面挂着晋阳长公主,国公府,首辅……   桑萝收回眼,手有些麻,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燕王的地位在那,自然是往来无白衣了,而且在这样的地方表演一出,徐氏和桑芙这辈子就真的别想起来了,她也能把失去的名声挣回来。   可是……   她轻咬了下唇。   还来不及等她想清楚,马车便停了,她下车去。   今日是女宾的宴席,桑至来是为了找燕王,于是只吩咐了她几句就走了,任着王府的下人把桑萝带进去。   但桑萝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大对劲,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高束马尾,发梢永远肆意地飘扬着,岑妄正双手抱胸斜倚在假山侧,悍腰掐出的腰身又细又韧,像是薄薄的但又锋利至极的刀刃。   桑萝慢慢停下脚步,那带路的仆从冲她一福礼,就退下来了。桑萝来不及生气,这本就是别人的地盘,她只能听任对方的安排,即使要见不想见的人。   岑妄听到动静,就转过身来。   现在的他还年轻,还没有经历过变故,所以那眉眼里还润着少年意气,并不如之后那般阴沉冰冷。   可是那又如何。   前世桑萝不是没有期待过能嫁给岑妄的,她在桑府过得不如意,自然免不了把希望寄托到婚姻上,她总觉得只要嫁给岑妄,就能脱离出桑府的苦海。   何况,未婚夫妻欸,多么亲密的关系,他们以后是要相伴一生的。这世界有千万的人,只有他之于她是最不同的那个,是那些灰淡身影里唯一的亮色。   可是,后来她知道了,婚约可以被毁,未婚夫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连父亲都能放弃她,都能不在乎她,有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岑妄呢。   因此,桑萝在对桑至的巨大埋怨,失望与恨中,原谅了岑妄。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对于岑妄过于苛刻了,她自己都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又如何能让外人也相信她的无辜呢。   可是后来,千不该万不该,在桑萝又一次逃跑后被叶唐逮回来打时,在邻居的指指点点中,在那些大声说着她有多不听话,而他们这些邻居有多么机敏留了心眼给叶唐通风报信,才能把她逮回来时,岑妄出现了。   叶唐常年滥赌的身体撑不住少年的一踹,只听骨头咔擦的清脆声后他便被远远地踹飞了出去,人群直到此时才噤声,在那些惊慌与害怕中,慢慢散去。   桑萝忍受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只能仰着头看着背光而立的岑妄。   她泪眼有些模糊,很想与岑妄道声谢,可是嘴角有些裂开,她动一动就疼。   还没等她说出一句话来,她便听岑妄半讥的口吻说道:“这就是你宁可放着世子妃不做,也要嫁的男人?”   桑萝睫毛一颤,浑身抖起来。   后来,岑妄莫名其妙地养起了叶唐,每个月白送他那么多的银两,还一句怨言都没有,活像个冤大头,却唯独不肯对她有好脸色。   很多人都不明白,但桑萝能明白,岑妄的那句讥笑能无时无刻钻进她的脑海里,肆意地讥嘲她。   她知道,岑妄是想用言行在证明她的愚蠢,在惩罚她的背叛。所以他宁可施舍叶唐,也不愿给她一点好脸色,因为他就是要用这种施舍来羞辱桑萝。   桑萝觉得,岑妄明明一点也不喜欢她,却偏偏对她的‘背叛’耿耿于怀,大约就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吧。   想到这,桑萝的眼神冷淡下来,面上只维持住客气的笑容,想要快速地离开,但偏生,岑妄叫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这里有个小设定,就是男主虽然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但是他有被前世影响,他会看懂女主一些小表情的真正含义,夸张点理解就是读心(其实是上辈子女主不喜欢他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女主的演技其实并不差的,燕王和王妃完全是通过人物性格逻辑推断出女主使了点手段。 第十三章   前世开羊肉汤铺子的时候,桑萝总是能碰到难缠的客人,也算是应对出脾气与经验了,以致于现在听岑妄叫她,她也能迅速收拢好情绪,礼貌中带着几分生疏道:“世子爷可有事?”   岑妄先仔细地看了她眼。   她洗去了脸上的污渍,露出的脸其实很漂亮,但那种漂亮与娇弱可欺没有丝毫的关系,反而因为眉眼中藏着的倔劲而把她的气质衬出了几分凌霜傲雪来,显得格外冷淡疏离不可攀。   这倒是把岑妄瞧得愣住了,总觉得那日在桑府见的桑萝与今日所见的桑萝,并不是同一个。   岑妄有些失语。   直到桑萝出声提醒他:“若世子爷无事,我便先走了。”   “有事。”岑妄终于回过神来,无论如何,她现在气色不错,说明没了作恶的继母与帮凶继妹后,她已经能在桑府过上好日子了,他道,“你认同我们之间的婚约吗?”   桑萝一头雾水的同时警惕了起来。   什么意思?   岑妄这是自己搞不定了,要来拉她下水了?   桑萝不需要任何的就知道自己不能如实回答岑妄这些问题,否则,若他真把这些话告诉燕王与燕王妃,再被桑至听到,那她这辈子都不用想去把母亲的嫁妆尽数拿回来了。   于是桑萝眨了眨眼,笑起来:“世子爷在说什么?婚姻向来都是父母之命,我没有任何的想法的。”   她那一笑,仿佛如冰化雪融,虽然甜,但总不和谐,仿佛那笑是从一个模子里挖下来再扣到她的脸上去,于是笑得如此板正,一丝一毫都不肯错一点。   也不知道她是和谁学的,透着一股虚假的不好看。   岑妄道:“那天你在街上与你丫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桑萝紧张起来,下意识晃了下手,手镯在她腕间荡了荡。   岑妄道:“你说你巴不得我去死了,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与我成亲了。”   桑萝松口气的同时又紧接着把心提了起来,这样的话,她自然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可是岑妄都听见了,要糊弄他似乎有些难。而且据她所知,岑妄出现,李枕八成也跟着,到时候他若把李枕叫来对峙,她更加完蛋。   桑萝短暂地沉默后,她道:“世子爷恐怕断章取义了,我并不否认我与唤月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原意是两家都是重诺之人,除非我与世子爷之间死一人,否则这婚约就是要履行了。”   岑妄好歹是习武之人,怀疑什么都不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因此听了后只觉桑萝在狡辩,他道:“当日在场的并非我一人,你不怕我把别人叫来与你对峙?”   桑萝抬眼道;“说来说去,世子爷想问的还是我究竟满不满意这桩婚约吧?”   岑妄看她。   桑萝道:“说实话,我是害怕的,我从来没有与世子爷见过,也没有什么感情,要我嫁给一个陌生人,去到陌生坏境里生活,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何况母亲曾和我说过,边疆的战士粗鲁不堪,茹毛饮血,连人肉都吃的,更是杀人不眨眼,若是一时没伺候仔细,被打被杀都是正常的。”   岑妄听得嘴角一抽:“这是什么话,尽污蔑了,我们不是这样的。”   他说着看到桑萝露出惊讶中带着好奇的神色,又顿住了,“所以你不愿嫁给我,是吗?”   桑萝低下头去:“也不是,毕竟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若说将士,父亲也是将士,难道我也要害怕他吗?何况他没道理指个坏亲事来害他的亲生女儿啊。”   岑妄皱了下眉头。   从桑萝低下头去那瞬间,岑妄就觉得不舒服,那种浓烈的违和感又翻涌上来。   岑妄也不是个蠢的,前线的战士有敏锐的直觉和傲人的洞察力,燕王能发现的,桑至能怀疑的,岑妄都能发现和怀疑,何况他看到的比他们还多些。   因此岑妄几乎可以直接下结论,桑萝并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乖顺听话怯懦,相反她很有主见,也有反骨和小心思。   她不想嫁给他,但是出于各种原因,她不愿出来表态争取,反而滑不溜秋地去遮掩自己真正的心意,大约是希望他能替她多多效力吧。   就像她在桑府里表演的那样,她退居二线,扮演好可怜虫的角色,由得她的丫鬟为她冲锋陷阵,而她自己就显得格外清白,不争不抢。   说实话,岑妄向来都讨厌这样的人,遮遮掩掩,口是心非,两面三刀,虚伪至极。   他缓声道:“趁着双方长辈还没有坐下议论婚事,一切都还有转机。母亲说了,若是你当真不愿嫁给我,她愿意帮忙出面说服父亲。”   桑萝细声道:“我的顾虑已经说给世子爷听了。”   桑萝真的很暴躁,明明是岑妄也不愿娶她,难道他的意愿就没有用,非要扯她的?他就不能用他的不喜欢和王爷王妃抗争到底吗?她可不是他,能这般任性,她倒是想大声说出来,可是桑至那关她可过不去。   母亲的嫁妆和婚事之间,桑萝咬咬牙,还是选择先委屈自己。   她可不想把母亲的嫁妆白便宜了桑至和桑芙。   又是这样滑不溜秋的回答,岑妄听得也有些暴躁。   是就是,不是就是不说,非不肯给个痛快,他明明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桑萝还要这样遮掩,岑妄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逼着桑萝这般做。   她若是怕退婚难看,大可把所有的过错往他身上推,反正他也不在乎。   岑妄正要说什么,就听燕王妃道:“好了,我都听见了,你们不要再说了。”   桑萝被这声吓得魂都掉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母子两商议好的,岑妄出面问她心意,王妃在后面听着,大约岑妄就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证明她的不愿意。   殊不知,这些对于桑萝来说处处皆是陷阱,尤其是那句巴不得岑妄死了的那句话,当真是让她冷汗都往下掉。   幸好她方才没有不管不顾就对岑妄摆起脸色来,否则是真的要命了,也不知道刚才那个解释,王妃信了没……   她忐忑地看向燕王妃。   但其实燕王妃没什么好在意的,相同的狠话她也朝王爷放过,而且更野的是,她还动手了。   她不觉得桑萝会动手,杀人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桑萝要真是这么心狠的人,也不至于之前被欺负得那么惨。   燕王妃笑吟吟的:“好啦,阿萝的顾虑原也是正常的,当年我做新妇时也忧愁得好几夜没睡踏实呢,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阿萝,边疆得战士都是镇守国门的英雄,理当被我们钦佩,而不是被污名化。徐氏的话,你听过就算了,别往心里去,也亏得她自小生活在锦端,广受军士庇护,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萝忙应了个是。   岑妄道:“可是母亲……”   “好了。”燕王妃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已经任着你任性许久了,你也该听话些。你素日常说羡慕我与你父亲,日后也要找个喜欢的姑娘共度余生,可你不知道的是,当初我与你父亲成亲时也是冤家一对,别说放狠话了,我还动手揍过你父亲,后来不也和美起来了?婚姻还是要靠人经营的,你不想经营,就算遇见了喜欢的人,也留不住。”   桑萝看了眼岑妄,快说话啊,抗争的机会不多了,若真等两家坐下来谈婚事,你可没机会了。   岑妄却嗤笑了声,燕王妃都把话说到这儿了,想来是不想悔婚了。大好的机会因为桑萝就这样从眼前溜走,他想想就有些生气。   他瞥了眼桑萝:“你可想好了,嫁过来也没有什么好日子可以过的,我不喜欢你,我就没有心情对你好。这是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你最好把握住。”   听得王妃扬手就要打他,岑妄轻轻一避,避让开了。   他转头一看,桑萝低着头,看上去被这句话打击到了,可是因为她低着头,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你也很难说,她到底有没有被打击到。   岑妄想,那就随便吧。   他转身就走了,连王妃叫他也都不理会了。   燕王妃只能回头安慰桑萝,桑萝摇摇头,道:“我没事的,大约是我说的那话让世子爷误会了,所以他才对我心生不喜吧,也是我嘴贱,平白说出那种话来。”   燕王妃愣了愣,倒没说什么。   桑萝道:“王妃,若世子爷真的不喜欢,那便算了,婚姻要结两姓之好,别因为我们的婚事,反而让两家交恶起来,何况,他娶了我,他不开心,王妃也要心疼他,我觉得这样不好。”   燕王妃却道:“是吗,我怎么反而觉得他最后会喜欢你呢?”   桑萝愣了愣,继而艰难地憋起笑来。   岑妄能喜欢她?还不如盼着太阳从西边升起呢。   燕王妃瞧了一眼她的神色,知道她是不信的,便道:“那个孩子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等时间长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桑萝听了,只当这是句安抚,并没有往心里去。   她不知道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燕王妃都是看得最明白的那个。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是如此,岑妄还在云雾里看花,燕王妃却已经能拂开云雾,把花摘取了下来。   岑妄迄今为止,确实没有喜欢过什么姑娘,可是他治过战死的马,挖过同袍的残躯,阖过同袍不能瞑目的双眼,他是能在沙场杀个七进七出的战士。   燕王妃还知道,他从不喜欢看满园的春色,在他看来,那些被精心打理的花朵虽则各有各的美,但也透着需要被娇养的柔弱。所以岑妄很少驻足欣赏名花贵种,他更爱俯身看从角落缝隙里挣扎开出的小花来。   而桑萝,无疑就是那样一朵小花。   作者有话说: 第十四章   燕王妃牵着桑萝的手走进花厅的时候属实引起了一场轰动,这上京的交际圈子是固定的,圈里有哪些夫人和姑娘大家都是熟识的,乍然看到燕王妃牵进一个陌生姑娘,都有些惊讶。   尤其是李枕的舅母,也就是国公夫人,她素日与桑夫人关系好,自然“见识”过不少桑萝的刁蛮任性,因此也很可怜桑夫人,总说她是继母难为。   如今看着桑萝与燕王妃亲热的模样,又见她只独身带丫鬟来赴宴,身边既没有桑夫人的身影,更是不见桑芙,下意识就觉得桑萝这是拣着高枝了,自以为扬眉吐气了,彻底要把继母和继妹蹬下去了。   于是她阴阳怪气率先问道:“王妃,这是谁啊?不先与我们介绍一番吗?”   燕王妃道:“国公夫人到底是心急,我正要介绍呢,这是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妃,也是桑家的大姑娘桑萝。”   桑萝到底少出来走动,燕王妃说出她时,有些不常和桑府走动的夫人还在想她是谁,倒是晋阳长公主,记得燕王妃和她打听过桑萝,有些意外地看看桑萝,又看看燕王妃。   大约是觉得惊奇,燕王妃都知道了桑萝的为人,还没有拒了这桩婚事。   国公夫人笑道:“我当是谁呢,我也是常去桑府的,这几年都没见过大姑娘,如今人都到了面前,竟然还认不出来,该打该打。”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有女客到而从不露面,就是病秧子都不会如此失礼数的,国公府人这明显是在讥嘲桑萝不知礼数。   继而她话锋一转:“也不知道那匹云锦你母亲给你买来了吗?说起来,后娘也真是难做,小孩子骄奢,爱那贵重的布匹,理当管教,绝不能助长这喜爱奢靡的脾气,可后娘与继女毕竟隔着层肚皮,桑夫人又是个脾气和软的,管不住你,倒是纵着你为了匹布与母亲翻起脸来。若换成是我,我可不会纵着这个脾气的。”   国公夫人也是继室,家里有三个原配生的孩子,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但也有些谣言,说她苛待继子与继女,所以她总要抓着机会诉苦做继室的不易。   眼下这番话,是为桑夫人叫屈,但更多的也是在为自己正名。   桑萝深知她的脾性,没有与她纠缠,而是眨了眨眼,露出茫然无知的神色,问燕王妃:“王妃,什么是云锦啊?是很贵重的布匹吗?”她说着越发困惑,“可是最贵重的布匹不应该是棉布吗?厚实暖和,冬天裁来可以挡风避寒,能让我少生点病,是救命的东西,怎么还会有比棉布还要贵的布匹?”   你说我骄奢要管教我懒得反驳,但你在造谣我之前能不能先查查我其实是个连云锦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土包子?   国公夫人说出那句话,自信满满等着桑萝的反驳,她已经准备好用对付家中继子女的方式,用礼教、长辈的威严和母爱去压制桑萝,见过听到桑萝说这话,傻了一眼。   桑至都是正三品的将军了,怎么可能还买不起云锦?堂堂的桑家大小姐怎么可能连云锦是什么都不知道?   桑萝这是在跟她玩什么聊斋志异?   国公夫人刚要反驳,便有夫人眼尖道:“大姑娘,你的手镯是怎么回事?”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声吸引过去看那手镯,国公夫人也只能暂时把话咽了下去,转了目光,但只是一眼就愣住了。   那手镯似乎在掉金粉?   话说回来,手镯为何会掉金粉?   这群贵妇人平素戴的金首饰都是足金,金粉这种东西只会用来洒在信笺等物品上做个点缀,因此看到这掉了金粉的手镯都诧异中透着股茫然。   那茫然的神色简直和桑萝问云锦是什么事,如出一辙。   桑萝也低头,慌忙把手镯摘下来,道:“这是母亲送给我的,是她压箱底的嫁妆,说父亲要回来了,我也该拾掇一下自己,不然父亲见了我要生气的。母亲送来时,这手镯明明是好的,怎么会掉色呢?是不是我戴得不好,磕了碰了?”   那夫人道:“你平素没有带过金饰吗?这明显就不是金子打出来的啊,你看它里面露出来的材质,像不像铁?这是给了个敷着金粉的铁环吧,可当真是后娘难为啊。”   这后半句明显是呛声国公夫人去了,国公夫人立刻反击道:“桑夫人或许是被栽赃陷害的呢?既然给了她金饰,就是要她戴出去见客的,很容易就被人发现了,少不得要被人指指点点,何苦来给自己讨这个骂名?”   那夫人道:“你方才不也说了,你去了桑府这么多回,都没有见过桑大姑娘,可能桑夫人就没想过让她出门见客,只是见一见桑将军罢了,男人嘛,于首饰上总是眼瞎点的,哪会如我们女人般敏感,糊弄一下又不难。”   燕王妃方才笑吟吟道:“方才国公夫人说话太快,我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呢。前儿我去了趟桑府,见了场好戏,只是如今为着两个孩子的婚事,桑将军不好立刻休妻,只好暂时不宣扬开来,我也难把隐情告诉你们,等婚礼结束吧。只是提前与你们说一声,日后看到平姨娘为阿萝操持,不要太惊讶,甚至在外嘴碎说桑府没有规矩,实在是主母难当大任啊。”   燕王妃这话,犹如巨石入湖,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方才还在为桑夫人摇旗呐喊的国公夫人此时脸色一白,顿觉得身边的人也在对她指指点点,她勉强笑问道:“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燕王妃道:“现在知道问误会了?你去了桑府那么多次,却次次能碰上阿萝闹脾气,怎么不想着这么巧,会不会有些误会?”   国公夫人被回得说不出来,又害怕桑夫人会连累到自己,毕竟无故不休妻,实在很难想象桑夫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才会落得个下堂得结果。   于是国公夫人道:“我瞧每次桑夫人都说得情真意切,因此推己及人,才有些同情,况且二姑娘就很乖巧懂事,我想这能把女儿教得这样好,她做母亲不会不上心的,因此没有怀疑什么。”   燕王妃笑吟吟的:“亲生骨肉自然要上心些,是不是?”她轻轻掩嘴,“瞧我这话问的,国公夫人最公正不过,自然不会对继子女有偏私。”   国公夫人忙道:“自然是没有的。”   燕王妃便不说话了,只把桑萝去引荐给晋阳长公主。   说起来,长公主才是正经亲戚,这次会面叫上别人,只是为了平息谣言,而引荐长公主,才意味着婆家的认可。   晋阳道:“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方才都在看桑萝的手,长公主也很难不注意到桑萝那双有烫伤也有冻疮痕迹的手。   桑萝听话地拿出来给晋阳看了。   晋阳沉默了会儿,转头问燕王妃:“婚后按例是要进宫拜见陛下与娘娘的,你看她可能谨小慎微,一步不踏错?”   说到底,还是存在担忧和怀疑,一个连云锦都没听说过,戴着假金饰还分辨不出来的姑娘,可怜是可怜,但也确实没见过世面,天家礼数繁重,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这样的桑萝真能胜任世子妃吗?   燕王妃道:“我派了教养嬷嬷去教阿萝礼数,今日见了问她,都是夸的,说阿萝乖巧聪明,一点就通不说,还肯吃苦,所以我想婚前让她多多学习,还是可以应付的。大不了,我提前与娘娘求个情。”   既然燕王妃这个做婆婆的都认可了桑萝,晋阳还能说点什么呢?她点了点头,道:“桑将军毕竟于王爷有救命之恩,婚约定在前,也不好做个背信弃义的人,那就便罢吧。”   话里少不得还有几分无奈与惋惜。   燕王妃拍了拍桑萝的手以示鼓励与安慰。   这件事很快便在上京传开了,李枕自然是头一批知道的,转头就把此事告诉了岑妄。   彼时岑妄正在红袖阁听楚楚弹琵琶,他皱起了眉头。   那天在红袖阁前撞见了桑萝后,李枕怎么也放心不下,对岑妄道:“你说,她会不会真的打算去买毒药毒死你,好把这婚事给拒了吧?”   岑妄对他的怀疑深感无语,但桑萝那语气真不像是假的,李枕的怀疑起了就难放下了,于是忙让人去打听桑萝主仆上街是干什么的。   也因此,那敷金粉的铁环是桑萝让人做的这件事,无论是李枕还是岑妄都是知情的。   李枕道:“你这未来娘子心机可真是重啊,栽赃陷害有一手,我可听说了,她在宴席上都没说什么话,全是王妃在帮衬她。”   岑妄知道,这就和在桑府见到的那样,她只要装足可怜,自有看不下去的人替她冲锋陷阵,如此不仅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还能显得她格外可怜无辜,也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她利用,当枪使。   如果说桑府那回,还只是想还原真相,这次可都是在栽赃陷害了,想给自己正名的方式那么多,非要用这种招数吗?   燕王妃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还愿意替她说话,真是不怕她进府后把府里搅得鸡犬不宁,真是头疼。   李枕问他:“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   岑妄道:“我还能怎么办?母亲已经选择站在她那边了,再闹下去就显得我很不懂事了。我也是真想不明白,她既然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不仅不肯承认,还不反对这桩婚事?她真不怕天天看到我,觉得烦心里堵得慌啊?”   李枕仔细想了想道:“其实世人结婚,也不多是冲着两情相悦而去,反而更多看中门第,你这桩婚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好的,与你退亲,她也很难找到更好的了,所以才不肯退吧就是了,真搞不好,她看你烦了,给你下包毒药也不一定。”   岑妄面无表情:“好好的婚事都被她们做出了买卖,不是交换人情就是为了利益,那便罢了,她要嫁,就让她嫁个空名,迟早有她后悔的一天的。可就怕她嫁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五章   前世里,桑萝连见桑至的次数都是少的,更是没有见过平姨娘。   她到来前,桑萝还有些担忧,但等见了平姨娘,桑萝悬着的一颗心才稍许放下了些。   平姨娘与那些妖妖绕绕的妾室很不同,她打扮得素净得体,乍一看,很像是小门小户的主母,并不像是个妾室。   而且她对桑萝很尊敬,下马车后先向桑萝福礼,口称大姑娘。桑萝受惯了桑家对她的轻慢,乍一遇到如此的待遇,还有些适应不了。   她笑了笑,道:“姨娘好,三弟呢?我还没见过他,他可来了?”   平姨娘忙道:“祺哥儿,快下马车来。”   马车里钻出个小少年来,约莫十二岁,一身骑装,手里还抓着马鞭。   这便是桑至唯一的儿子,桑祺了。   其实上辈子,桑萝是见过桑祺的。   其实桑萝一直都不明白,明明整个桑家都厌弃了她,可为何唯独只有桑祺还愿意认她这个长姐。   她那时开着间羊肉汤铺子,桑祺只要无事,就会来买羊肉粉吃,爱加两勺辣椒一勺醋,小碟子里总会放满她腌制的酸萝卜。   起初他并没有与她相认,只是她在忙碌时,他的目光总会追着她的身影,后来他偶然间遇上她被醉酒的客人纠缠,他搭了几次手,桑萝与她道谢,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等他们两人真正说话,还是在某次桑祺把碎银放在柜台后,忽然告诉她:“我要出征了。”   桑萝打算盘的手一愣,看着他尚显稚气的脸庞道:“你才几岁,就要出征了?”   桑祺道:“阿妄哥哥十五岁就跟着王爷征战沙场了,我与他相比,已经很迟了。”   桑萝反应了下,才想起来桑祺口中的阿妄哥哥就是岑妄,她“哦”了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桑祺又道:“长姐,等我凯旋,你一定要来城门迎接我。”   桑萝道:“好,等你凯旋,我就送你两坛我亲手腌的酸萝卜。”   桑祺就笑了,他又说:“你的铺子也不要开得太晚,若遇上些流氓地痞,也没人能帮你。但如果真遇上事了,也不要自己一人硬抗,去王府找阿妄哥哥,他一定会帮你的。”   桑萝没把这话放心里去,只是叮嘱着桑祺,战场上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后来,桑祺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那一次出征,虎贲军大败而归,燕王、桑至和桑祺都死在了战场。   桑萝那两坛新腌制的酸萝卜直到她死,都还放在铺子的后厨结尘,也再也不会有人去打开它了。   桑萝想到这儿,就觉得鼻头很酸,她看着一脸无知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桑祺,轻轻吸了吸鼻头。   桑祺规规矩矩地叫了她声长姐,没忍住,又道:“你真的是我姐姐吗?你生得好漂亮。”   被平姨娘一拍后脑勺,他发出了可怜兮兮的一听就知道是装的惨叫。   桑萝笑了起来。   平姨娘本就是为了商议桑萝的婚事而来,因此她连盏茶都来不及喝,就坐了轿子转道去了王府。   桑萝还来不及感慨自己的婚事,一转头就看见桑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桑萝摸了摸自己的脸。   桑祺道:“长姐,你真的要嫁给阿妄哥哥了吗?”   桑萝道:“似乎是的。”   桑祺发出一声小欢呼:“太好了,那以后阿妄哥哥就是我的亲姐夫了,我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骚扰他,让他教我骑射了!”   桑萝严肃地纠正他:“我觉得你不改变称呼,他还更愿意教你些。”   岑妄又不喜欢她,这个光若借了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但桑萝现在的心态已经很平和,或许说,从重生过来她就很平和。   撇开她的个人感情不说,这桩亲事其实是个好亲事。至少她可以拿回母亲的嫁妆,而不至于便宜了桑至和桑芙,何况如此一来,她自己的嫁妆也不会寒酸,可以说是连捞两桶金了。   王妃是个和善的人,桑萝虽然有管铺子的经验,但那毕竟只是个小店铺,要想管理清楚嫁妆还是困难的,所以她蛮可以跟着王妃学一些管账知识,这样等她打算把一些田地店铺卖掉或者之后开铺子时也不用担心吃亏了。   再一则,岑妄婚后是一定会从上京回到锦端的,这一向路途遥远,也很难说会发生点什么意外,她到时要揣着家当跑路也简单些。   当然,如果岑妄能别出现在她面前,那就会更加完美了,毕竟夫妻义务什么的,桑萝是真的完全不想履行,她就真的只想嫁个空名。   但这些自然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外人也很难理解桑萝的想法,桑祺皱着眉头想了想桑萝那话里的深意,有几分领悟:“长姐,你和阿妄哥哥之间是不是没什么感情啊?”   桑萝觉得他这话是真的问得很客气,明明他脸上的神色就差在问,‘你们两是有仇吗?’。   桑萝含糊道:“哪有什么仇,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别多想。”   但这话落到桑祺耳朵里不免又产生了误解,他错以为是二人接触相处太少,以致于两人都没什么感情,因此桑萝谈起岑妄时,还一副陌生人的口吻,觉得所谓姐夫的情面还不如年少哥哥的大。   因此小少年就难免要开动脑筋,想着该如何培养未来姐夫与姐姐的感情。   毕竟那可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岑妄欸,岑妄是他姐夫这件事,多酷啊,说出去多有面子啊,他可不能让别人把姐夫给抢走。   *   这日,桑祺便冲进秋月院,要桑萝带他出去玩。   桑萝正忙着呢,平姨娘来了后,重新往桑府里添了批仆从,因为之前的事,她把仆从买回来后没急着安排,反而让桑萝先去挑选了几个出来。   桑萝想到她日后是要出逃的,于是挑选仆从的时候,尽往老实本分的人去挑,一个聪明伶俐的都没要,就怕日后给她惹出什么麻烦来。   所以这两日,她忙着培训新丫鬟,很腾不开时间。   但桑祺不干,他道:“日子当真是无聊极了,我来了两日,都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都要胖起来了。好歹,我临走前,能让我见见上京什么样吧?”   桑萝道:“你要出门玩,自己便可出门去,也没人拦着你。”   桑祺道:“可是我对上京不熟悉嘛,好姐姐,你就带我去逛逛吧。”   想到那坛酸萝卜,桑萝便对桑祺没了办法,她把培训的活交给唤月去做,带着桑祺出门了。   她那边还想着该带桑祺去哪边逛,桑祺却是很有想法以及目的地把她往镜湖那边带,桑萝察觉到些许不对劲,转身就要走:“你既然与友人约好了,自然是有人能陪你游乐的,就不必要我陪着了。”   桑祺拉住她:“可是我也想要长姐陪着啊,姐夫!”   那声唤当真是唤得桑萝头皮发麻,桑萝想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但无奈腰被桑祺死死抱着,那场面想来就很不雅观,何况桑祺那声喊已经吸引了岸边许多目光了。   桑萝无奈下,还是只好放弃,一边瞪着桑祺那小兔崽子。   她已经很后悔了,光记得桑祺上辈子对她的关照,但她忘了,比起她这个相逢一年的长姐,桑祺肯定更喜欢陪着他长大,又深受他崇拜的岑妄。   毕竟桑祺不可能不知道她和岑妄之间的关系,可是他与她辞别去战场,还是觉得岑妄是可信之人,敢让桑萝遇到事去找岑妄,也真是不怕王妃不在时她上门,会被赶出来啊。   那艘游船已经渐渐靠岸,琵琶声未停,岑妄站在船头,微偏头:“上来吧。”   桑萝不用上船就猜到这肯定是游湖的花船,岑妄大约还请了好些船妓供他享乐,桑萝对岑妄玩这些,就像是看任何一个陌生人出入红袖阁一样,是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可是这不代表她愿意被带入这种环境。   那只会让她想到前世,岑妄对她的误解,以及屈辱的忍气吞声的云雨。   因此岑妄见到桑萝时,她的脸色就是不大好看的。   岑妄回头看了眼,船舱的门半开半掩,还能瞧见珠帘后曼妙的身影来。   他轻啧了声,再看桑萝。   即使再没感情,但成婚在即,未婚夫还如此大摇大摆的花天酒地,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得了。   可是岑妄也不在乎这些,桑萝忍受不了最好了,她不愿退婚时,就该想到她日后会遭遇什么。   他不喜欢桑萝,没有心情也没有义务顾忌她的感受,毕竟这桩婚事也没有顾忌过他的感受。   岑妄只对船夫道:“开船吧。”   便又进去了,桑萝还能听到琵琶女柔柔弱弱的声音:“世子爷,方才那一曲可喜欢?”   岑妄轻笑声缓缓传来。   桑萝面无表情地站着。   桑祺已经后悔无比了,戳了戳桑萝:“长姐,你还好吗?”   桑萝道:“你别说话,我现在只想把你扔下船。”   桑祺赶紧把嘴闭上。   他找到岑妄时,岑妄只说带他们姐弟两游船,他便以为是正儿八经的游船,哪里想到会是这种游船。   从前也没见岑妄这般放浪啊,他这回来上京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桑祺想不明白。   这时衣衫不整的李枕开了门,这船是有两层的,方才桑萝没瞧见他,大约他是在二层。   桑祺见他那副模样,立刻担忧地看了眼桑萝。   李枕还很无所谓地道:“你们姐弟两不进来吗?”   桑祺犹豫道:“不,我们还是算了……”   谁知桑萝道:“进啊,当然得进。”   岑妄能让桑祺带她过来,必然是有话要说,桑萝倒是要看看,他究竟要给她摆哪门子的鸿门宴。 第十六章   岑妄抬眼便瞧见桑萝走了进来。   虽则她脸色实属不算好,但如今细细看来,岑妄已经有些察觉了,桑萝的脸色与其说是伤心的苍白或者说受辱的难忍,倒不如说是不耐烦的尽力忍耐。   后者与前者的差别大概在于,前者是受辱者的无声压抑,后者却更像是撸起袖子叉着腰,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一脸“看你小子还能给我折腾出什么玩意来”的不耐烦。   岑妄倒是被桑萝这副神色给弄得有些心情怪异了,他早就看出来桑萝此人有两张面孔,她常以柔弱示人,可是她本性绝非如此。但饶是如此,岑妄眼下瞧见桑萝这番神色,还是有些懵。   反而是李枕凑到他面前,小声说:“你还是悠着些,我看她都快哭了。”   岑妄挑眉:“你确定?”   李枕道:“难道不是吗?”   他目光所见的桑萝当真是柔弱可怜无比,脸色差到极致,因为遭受了打击与羞辱,连脸都只是在看路寻位的时候才敢小小抬起,又很快垂放下。   瞧着当真是我见犹怜。   可是想到她想岑妄去死的话,李枕作为岑妄的发小,还是保持着相当理智的站队意识,拍了拍岑妄的肩膀,示意他悠着点,就不顾桑祺的意愿,卡着他脖子把他带走了。   岑妄侧身对珠帘后的倩影道:“楚楚,你也先出去吧。”   楚楚?   桑萝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她好奇地抬起头来,刚巧芳香扑鼻,楚楚抱着琵琶与她擦肩而过,那侧脸倒有几分熟悉。   但还没等桑萝想出个所以然来,岑妄便点着桌子让她坐下了。   印象中,两人有多少次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着?桑萝记不得了,但总归是少的。   她坐了下来,看着岑妄,等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岑妄瞧着桑萝逐渐自若下来的神色,皱了皱眉,倒是越发的好奇了,他道:“桑姑娘方才盯着楚楚看,是在看什么?”   桑萝收回有点飘远的心,谨慎本分地表演着一个被未婚夫背叛的可怜女子:“那是楚楚姑娘吗?小女只是见到她有些自惭形愧罢了。”   岑妄不得不承认,桑萝的演技其实很好,说到‘自惭形愧’时她的眉眼与她的声音一起低了下去,很有几分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与可怜,若是换成李枕在这儿,一定又要直呼可怜了。   这回岑妄确实没有从桑萝的神色中查出任何的猫腻,这或许与她立刻压低长睫,收敛目光也有关系,但岑妄就是知道,桑萝这种人是不在乎的,什么自惭形秽,完全就是她在胡说八道。   她方才望着楚楚的目光只有清澈的困惑。   真是会装。   岑妄嗤笑了声,道:“楚楚只是一个卖艺的乐妓罢了,你羡慕什么?也想卖艺?”   桑萝从那略显轻佻的语气里幻视出的是上辈子岑妄把银囊抛给她后,把她推入房门的举动。   桑萝其实也很想知道,那时候岑妄在想什么。   是和现在一样吗?   你羡慕什么?也想卖?既然都在卖了,那我买一买你,也是可以的吧。   很顺当的逻辑,顺当地桑萝现在就觉得手痒,想把茶壶砸在岑妄的头上,骂他,羡慕个屁,卖个球卖。   但理智克制住了桑萝,因此她只是借着桌子的遮挡,左手抓着右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嘴巴里流畅地道:“羡慕楚楚姑娘可以得到世子爷的青睐,不似小女蒲柳之姿,入不了世子爷的法   眼。”   为了嫁妆,为了银子,忍一忍。   今天岑妄侮辱她,明天她就把岑妄当跳板踩了找她的自由去。   总而言之,那种她巴不得岑妄去死之类的真心话绝不能再让更多人知道和相信。   谁知岑妄听了这话,仿佛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了下,道:“桑萝,你当真喜欢我?”   他是决然不信的,便是先前没有听到桑萝那些话,见过桑萝那些神色,岑妄也不会信。毕竟他们两人相识都是这几日的事,桑萝从哪里培养对自己的感情?   难不成她的感情如此廉价?   岑妄才要再讥笑几句,便听桑萝轻声道:“世子爷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我的感情也很匪夷所思对吧?可是,世子爷于我而言,并非这世界千千万万的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啊,你是我的未婚夫,是往后会与我携手共度余生的人,我们拥有寻常人难以拥有的亲密关系。”   “因此,在我得知我有一位未婚夫时的心情,就好像我知道父亲不是不要我,而是为了家国镇守北境一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的欢喜悲伤,生老病死与我相关,上京起风时,我会想你们有没有添衣,上京下雨时,又怕你们出门没带伞淋了个正着。虽然听起来很荒唐,可是每一次当我被欺负,挨饿受冻,夜不能寐时,我只要想一想这些,想到或许在遥远的北境,也有人会对我的境况牵肠挂肚,我就有勇气活过一天又一天。”   这一次,就算岑妄看得再认真和仔细,都没有办法从桑萝的神色中发现任何她再说谎的端倪。   因为这一次桑萝没有再口是心非地欺骗他,她说得一切都是真的。   被继母虐待,被继妹和下人欺负的日子真的很难熬,可是那时候的桑萝总觉得桑至不是不爱她,只是他肩上挑着更重的责任,所以才不得不舍小家,她都能理解。   如果桑至真的不爱她,又如何会为她操持来一门很好的婚事?   她便这样一厢情愿的,即使被构陷,还在傻傻等着桑至回来替她住持公道,所以才会在桑至不信她时,她如此崩溃。   至于岑妄,或许她曾经对他确实也有过期待,不过桑萝实在记不清了,可是当桑至都选择放弃了她时,她明白了所谓亲缘也不过如此,那岑妄就更显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倘若他后面没再出现在她面前,一面养着叶唐一面对她冷嘲热讽羞辱她,还给她银子要买她,桑萝或许真的已经对岑妄相忘江湖了。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桑萝再厌恶岑妄,也已经杀过他一回,此时已经能轻描淡写拿这种东西来表演证明了。   然而岑妄显然不同,他听得直愣,耳朵有些发红,不自觉有些结巴起来。   岑妄长这么大,不是没被小姑娘喜欢过,可是那种喜欢,岑妄总觉得是带点崇拜的那种玩闹,与‘爱’这种郑重无比的字眼没有任何的关系。   既然没有真心,他自然也能应对得游刃有余。   可是桑萝这话不一样。   桑萝在继母手里过得有多惨,岑妄也是见识到了,虽然他和王妃也说过,不是所有惨的人他都是要娶回家的,因为那些惨与他无关,他只是个过客而已。   可是,桑萝不一样。   她曾经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作未婚夫,把他当作黯淡无光的生活里的支柱,她对他有过真心。   如果那真的是真心的话。   岑妄道:“你说得是真话?你可别忘了,那天在街上,你和丫鬟说的话,我可是都听见了。”   桑萝心底叹气,又来了又来了,这事真的是过不去了。   行,既然你岑妄那么在意,那我今天就给你编一个圆满的理由。   桑萝道;“小女和世子爷解释过,世子爷没有听清楚前因后果,断章取意了。”   岑妄道:“我可以当我是断章取义,但好端端的,你若是还喜欢我,又如何会提起拒婚的事来?”   你分明就是不想嫁给我!   桑萝无辜道:“因为世子爷啊。虽然小女足难出院,可是有些消息,那些仆妇会很积极地传来告诉小女的。小女想世子爷能万金买回佳人,必然是很喜欢的,虽然小女很伤心很难过,可若世子爷真的喜欢那位佳人,要娶她为妻,小女也不是不同意的,只是心忧王爷是守诺之人,恐世子爷无法达成所愿罢了。”   岑妄嘴角一抽:“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你别听,那个姑娘才十三岁,年纪太小了就被拉出来接客,我实在看不下去才替她赎身带回家,现在都是母亲在管教,我好几天没见她了。我不是变态。”   桑萝道:“哦。”   就一个字,因为过于简单,反而让岑妄从桑萝突如其来的“真心”表达中反应过来。   他怎么觉得,这声听不出任何情绪,隐隐透着股‘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看我信你吗?但真要我信那我就勉为其难稍许配合一下’的敷衍的桑萝,才是真正的桑萝。   方才那般情真意切和他谈心的桑萝反而像是一阵雾一样散了,只留冷风在原地吹彻着。   岑妄终于清醒,想起了他今日见桑萝的真正目的。   多危险啊,他明明知道桑萝的为人,还差点上她的当,这足以见得桑萝的演技多好,先骗过王爷王妃和李枕,现在连他这已经足够警觉的人都差点栽坑里头了。   他整个人警惕地往椅子后背上一靠,双手抱胸:“差点又被你骗了,当真是防不胜防。”   桑萝:?   她没料到这般努力了,最后还是毫无成效,在意外之于,更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哪里露陷了。   不应当啊,她今天还是有点真心在里头的。   岑妄道:“其实我还调查了那天你上街做了什么。”   桑萝的手猛然收紧。   岑妄道:“金钗,金手镯,都是你新做来陷害你继母的。”   桑萝要说话,他抬手示意她噤声:“你与你继母有仇,你要报仇,都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你,可是有点你需得明白,我平生最厌恶的人,便是你这种表里不一,有两副面孔的人。所以,今天你在这里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如果你想把这件事继续瞒下去,我劝你最好乖乖回去退婚。”   作者有话说:   我之前就担心大家不能理解男主的行为逻辑才把“上辈子女主不喜欢男主给他留下心理阴影”这个设定抛出来,但感觉大家好像不是很能把这个逻辑顺出来。   打个比方,你的眼睛看到苹果是红的,但你的大脑告诉你“红个屁,苹果自古以来都是黑的”,你会选择相信眼睛还是大脑。更加倒霉的是,苹果的颜色是客观存在的,但对人的印象完全是主观判断,没有任何道理的,而往往这种第一印象很没道理又意外得准确(我相信各位多多少少都会有那种第一印象判人结果正确的经历吧)而很不幸男主就是这样的。一方面他确实从女主的“小表情”里察觉了女主不喜欢他,另一方面女主说得越真他心里越有声音在反驳他,告诉他女主没可能喜欢他,在他无法解释这种声音时,他会下意识地把它归结为直觉,但这个声音的出现真的过于奇怪了,所以他只能不停地扯别的事例来证明他的直觉的正确性。所以他到了最后其实比起退婚,更执着在让女主证明她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每次李枕又会把他带偏。   以及,还没有阳的小伙伴一定要做好防护,别选择躺平,这病真的太因人而异了。我是我们家症状最严重的,别人都是一两天低烧,咳嗽鼻塞,阳了第三天就能活蹦乱跳,而我阳了的第二天骨头疼+牙疼+头疼到吃布洛芬都没有用,连爬起来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侧躺龟缩在床头啃饼干和梨子苹果,现在已经疼得得ptsd了,幸好还有存稿嗐。 第十七章   岑妄的声音定定落地:“这是一个威胁。”   因为这是个威胁,是以岑妄不在乎桑萝的目的是什么,更懒得听她的解释。   就像你手里握住的那把刀,你只需要知道它刺出去可以要了敌人的性命就好了,你不会在乎它是某年某月被某人制造出来的。   岑妄冰冷的目光在告诉桑萝这点。   桑萝僵着没有动。   母亲留下的嫁妆重要吗?   至少对于桑萝来说很重要。   那不仅仅意味着能给她带去自由的银子,不给桑至和桑芙占便宜的不甘,还有母亲留下给桑萝的念想。   自从那个翠玉手镯被桑芙打碎后,桑萝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母亲留下的物品了。   她其实很想母亲,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想念,才能让桑萝在恍惚中以为她其实还是被人爱着的孩子。   那可能仍旧是一厢情愿,毕竟母亲去世的时候太还太小了,对母亲的记忆约等于没有。   可是桑萝真的很需要这点念想。   但现在,它快要被岑妄打碎了。   她向桑至提出退婚,也该有个退婚的理由,可是无论什么样的理由,似乎都会招来桑至对她不知好歹的怒斥。而仍由岑妄揭穿她的把戏,那么一切就真的重回原点了,她这段时间的努力尽数白费。   桑萝不甘心。   可是岑妄已经下了逐客令,他已经提前用那副胜利者的姿态‘请’她离开了,桑萝往外走的脚步越发沉重起来。   从船舱走出去不过几步路,桑萝却走得如脚踩刀尖般疼痛。   她开了门。   桑祺站在一边,李枕搂着他的脖颈在和楚楚说话。   楚楚抱着琵琶,身姿婀娜,徐徐侧脸看来,眉目含笑,带着几分春风得意。   桑萝看得一愣。   桑祺见她出来,忙撇开李枕的手来寻她,此时桑萝的神色是真的差劲,桑祺以为她是遭到了些打击,想要安慰她,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脑子一抽,便说了一句话:“长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位楚楚姑娘的侧脸很像你……”   “对,我想起来了!”桑萝根本没听完桑祺说的话,心绪就因为这灵光乍现而激动起来。   她想起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楚楚很眼熟了。   这楚楚不就是岑妄上辈子养的外室嘛!   听说是极喜欢的,所以才会替她赎身,又千里迢迢把她从上京带到了锦端安置在别院里,而且待她也是很好的,虽则桑萝没有亲眼见过,但岑妄老大不小还没娶妻,只有这么一个外室,除了爱还真没什么可解释的。   况且桑萝还那么几次凑巧看到过岑妄与楚楚惜别的模样,只见楚楚为他款款整衣,岑妄低眉温柔与她对话,端的是含情脉脉。   破案了啊!   桑萝那颗快死了的心又砰砰直跳了起来,岑妄这样处心积虑不要和她成亲,这般厌恶她,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想给他的心上人挪位啊。   可是上辈子他和桑萝的婚事黄了,岑妄都还没成功迎娶楚楚,可见就算是心疼儿子非常开明的王妃也拒绝一个妓子当世子妃,可见家中长辈这一关岑妄想过是极其艰难的。   上辈子岑妄都没有婚约困扰都这般了,这辈子岂不是难上加难?他为了不让楚楚背上骂名,所以才要逼她去悔婚啊。   如果让王爷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妓子悔婚的,王爷会不会打死岑妄暂且不知道,反正楚楚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一个男人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受丁点的委屈,既然如此,那也只好牺牲别的女人了。   桑萝想通这一茬后,顿时觉得腿不疼了,心不堵了,她挟着斗志迅速掉头杀了回去。   岑妄解决一桩烦心事,正惬意地在吃茶,就见桑萝猛然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掌拍在桌前。   岑妄:?   桑萝低头咳嗽,道:“抱歉,方才有些许激动。只是想到有些话还没和世子爷说清楚,不好这么快下船。”   桑萝从满脸杀气迅速转换成娇娇弱弱的小姐,那变脸之迅速,演技之精湛,让岑妄有些恍惚。   就……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桑萝那一巴掌简直是拍进了他心坎,除了觉得这样的桑萝才是   真的桑萝外,他还莫名觉得这样的桑萝是有些帅气的。   但这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岑妄惊悚地拍了下去。   真是莫名其妙。   他正了正神色道:“桑姑娘还有何事要与我说?我们应当无话可说了才是。”   桑萝道:“那位楚楚姑娘是世子爷的心上人吧。”   她说得笃定,倒让岑妄开始自我怀疑了起来,是吗?他什么时候有一个心上人了?他怎么不知道?   就听桑萝继续道:“我能理解世子爷对楚楚姑娘的爱意,毕竟我也是这般爱着世子爷的。”   岑妄道:“不是,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的?”   桑萝道:“难道世子爷不是为了楚楚姑娘悔婚?”   岑妄道:“自然不是!”   岑妄答得太快了,桑萝眯起眼仔细审视了他一番,道:“那世子爷为何执意要逼我去悔婚?诚然世子爷给了我一个理由,说不喜欢我这般两面三刀之人,可是世子爷又是从何得出的结论?若说我冤枉继母之事,连世子爷都承认是我的报复,这天下还没有别人欺辱我,我不能还手的道理吧?只是略施小计,以牙还牙罢了,缘何在世子爷眼里,我就是两面三刀,难道三十六计兵法无一不诡,世子爷善用,也是两面三刀之人?”   岑妄再要说话,这回桑萝学他,迅速又顺话下去,绝不给他抢白的机会,她道:“再有能让世子爷嘀咕的便是那句话了,可是那句话我也与世子爷解释过了,并无恶意,试问如果我当真不喜世子爷,为何不顺着这个机会退婚?至少,在王府那次,世子爷是说服了王妃了不是?况且,那天王妃也听见了,王妃却没在意,因她知道那不过是句顽笑,若我当真有杀人的胆量,也不至于之前过得那般辛苦,而世子爷身份尊贵,我更是不敢动手了,为何偏生世子爷就一定觉得,我是厌恶世子爷的,甚至还会动手杀你?”   桑萝最后下了个结论,道:“如此说来,我当真是无辜,也实在对于世子爷非要与我退婚一事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我见了楚楚姑娘,方才恍然大悟。虽然我深爱世子爷,可也知道爱需要放手的道理,我不会死缠烂打,不让世子爷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因此这个婚我会退,只是想退得明白些。”   岑妄张了张嘴,想辩驳几句,可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最终的结果是桑萝会去退婚,只是缺个这样做的理由而已。如果这个理由能让她信服,能立刻把这件事解决掉,那就这样让她误会也算了。   毕竟她似乎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要解释起来也真是相当麻烦。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还是他忽然有个奇异的冲动,想要承认下来,看看桑萝得知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于是岑妄沉默了。   他沉默,桑萝就当他默认了,心里小小欢呼了下来,但脸上做出泫然欲泣的神色,捂脸道:“我懂了,世子爷放心,我回去一定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和父亲说清楚的,父亲向来与王爷交好,我再求他到王爷面前为你说情,想来王爷一定会让你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等等!”岑妄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没有的事你不要乱说。”   桑萝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可是世子爷刚才已经承认了啊。世子爷放心,父亲一向很喜欢世子爷,一定能理解世子爷的。”   她说着起身便要往外走,岑妄想去拉住她,可是手才刚碰上桑萝时,桑萝突然情绪异常激烈,反应异常大地把手抽了回去。   即使她已经很快克制了,但岑妄瞧得分明,她下意识里是想抽他的。   所以是真的讨厌他吧。   刚才的泫然欲泣与那些话,都是在骗他的。   岑妄沉沉抬起眉骨,看着桑萝,桑萝微笑:“世子爷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   岑妄嗤笑了声,突然觉得有意思极了,桑萝讨厌到对他的触碰如此敏感激烈地拒绝,可是还想嫁给他,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果真如李枕所说,是为了一个门第家事?   可哪怕她身为嫡妻,无夫君宠爱,生不下嫡子,这个名分要了也是白要。   这样的事,她究竟是不明白,还是明白了,但觉得她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一个孩子还是可以有的?   岑妄看着桑萝精致的脸上那张虚假至极的面具,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就不想了,反正吃亏的总不是他。   岑妄道:“没有的事,你不要乱想更不要瞎说,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要扯不相干的人进来连累,可不可以?”   桑萝一脸无辜,仿佛听不懂,心里却在嗤笑,什么叫不相干的人连累,分明是你害怕楚楚被王爷清算遭殃。   岑妄道:“这婚你要结随你结去,反正除了个名头,你什么都没有,你可要想好了啊,守活寡的滋味可不好受。”   还是忍不住想要威胁桑萝一把。   桑萝柔柔弱弱道:“只要能和世子爷在一起,我便心满意足了,不求其他。”   她心里想得却是,还守活寡?想得美。时机成熟,我就踹掉你,去找我的小书生。 第十八章   桑萝再出来时,已经一扫脸上阴霾,桑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与她一道下船去。   尽管桑萝神色都恢复了正常,但桑祺仍旧忐忑地问道:“长姐,你还好吧?”   其实桑祺在锦端这些年,只是依稀知道自己有两个不同母的姐姐,要说什么姐弟情,那是一点都没有的。   可是桑萝不一样,桑萝未来是要嫁给他崇拜的人的,她的婚事能让桑祺更靠近岑妄,桑祺自然不希望这桩婚事黄掉,何况桑至一向看重燕王,如果这桩婚事因他黄掉,桑祺也知道自己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桑祺无论如何都不想桑萝生气,一怒之下回去请求退婚。   桑萝侧头回他:“我很好啊,我有什么可不好的?”   她的回答过于明媚,反而让桑祺心情开始敲锣打鼓起来。   试问,有哪个女人刚把自己的未婚夫和妓子活捉,还能笑出来的?   虽则当时岑妄与楚楚都衣冠整齐,可是他细问过了李枕,二楼有床,李枕就是在那楼上和好几个妓子滚过了,岑妄与他日日厮混在一处,能不一起玩乐吗?   桑祺绞尽脑汁地安慰桑萝道:“长姐,这些事也算稀松平常的,男人嘛,只是消遣而已,逢场作戏当不了真。”   桑萝瞥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把嘴巴闭上。”   桑萝的长相与气质都偏冷,尤其是方才那一眼,真如寒峰雪莲,冻得桑祺一个哆嗦,他忙闭了嘴。   桑萝这才慢慢把脸转回去。   这厢桑萝下了船,那厢李枕便转进了船舱,楚楚被挡在外面,里头只有他们二人,李枕边走边系腰带,道:“你成功了没?这回我可牺牲得够了,要是这事传回去,真让我爹以为我在外玩人丧德,能把我头打掉。”   岑妄没回答,李枕迅速打完结,抬头看他,就见他一脸郁闷地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枕道:“你魂被勾走了?”   岑妄双手扣在脑后,往椅背倒过去,眼睛望着顶,道:“我只是在想她问得对,为何偏偏我会觉得她就是两面三刀的女人。”   李枕道:“你傻了?连这都能忘。三件事,她说她喜欢你,你不信,觉得她在骗你。你还说她绝不是柔弱无依的性格,以及,她构陷她继母那件事。”   岑妄道:“撇开我的想法不谈,你觉得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枕道:“我才见了她两回,我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只一件吧,她构陷她继母那件事,你那样说她,我是觉得有些过的,只是一些以牙还牙的手段而已。”   岑妄道:“所以你也觉得我有错。”   “我说了我没法说出个所以然嘛,不过,”李枕话锋一转,“你的直觉向来可靠,至少在战场上还未输过,所以你可以继续相信你的直觉。”   岑妄道:“是吗?”   李枕抽出把椅子坐下:“所以这桩婚事你解决掉了吧。”   岑妄道:“没有。”   “嘶,”李枕咧嘴,“祖宗,感情我还是白牺牲了,来,你告诉我,你捏着她这么大个把柄,最后怎么还是输了?别告诉我你心软了。”   岑妄沉默了下。   李枕拍桌:“我宽衣解带,牺牲名誉和色相,就是为了你的自由,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心软了?你玩我呢?”   究竟该拿什么拯救他死得稀碎的清白啊!   岑妄道:“也不是心软,主要是她有些误会,以为我是因为楚楚而不愿娶她,你知道家母是好说话的,所以我一直把她作为可以争取的对象,可是家父已经为此对我很不满了,若是当真被他听去了这些谣言,那些对我不满的怒火恐怕会尽数发泄在楚楚身上,我不忍无辜之人为我受累。”   而且当时心底的那个骤然升起的冲动也很怪异,后来等桑萝走了,他粗略一想,就知道除了自找麻烦外,没有任何的用处,他向来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也不知道那瞬间是被夺了舍还是怎么的,竟然会傻兮兮地默认了一个误会。   而李枕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怕王爷拿楚楚撒气,你把楚楚送走藏起来就是了,又不是什么绝世难题,你竟然会因为这个赔上你的婚姻?你刚才被夺舍了?”   岑妄叹气,道:“可能吧。”   其实还有个原因,一个岑妄想不明白也一点都不愿意承认的原因。   就是在桑萝冲进来一掌拍在桌上的时候,明明是个稍显粗鲁的动作,可是那瞬间岑妄觉得桑萝眉眼生动极了,好像束缚规训住桑萝的枷锁都在那时从她脸上剥落,露出的那张脸清新生机得如朝露滚过的绿叶。   那时候他心底升腾起的冲动就更为诡异了。   那个冲动说,结亲,快给我结亲,敢退婚,你绝对会后悔一辈子的。   但那个冲动后来在桑萝坐下来又开始和他装模做样后就消失了,于是岑妄一边听桑萝讲话,一边神思游走。   如果岑妄信鬼神,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方才被哪个不知名灵魂附身了。可惜他不信,因此,他只能觉得自己是脑子进水了。   可是这次脑子进水带来的结果似乎过于荒唐了,岑妄除了没有办法接受之外,还有些微难以名状的冲动。   他想看那些枷锁再从桑萝的脸上掉下来。   因为眉眼生动的桑萝真的很好看,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这个冲动冒出来时,岑妄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   外出一天的平姨娘给桑萝带来了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她与岑妄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下月十五。   日子稍许有些赶,但也是为了配合燕王的公务,好在一切都有宫里帮忙,也不用桑家多操心。   除了一件事。   就在桑萝眼巴巴的目光里,平姨娘问出了那个桑萝渴望已久的问题:“大姑娘,你可知道先夫人的嫁妆单子收在哪儿了?”   桑萝的母亲只得桑萝一个孩子,她的嫁妆自然是要尽数留给桑萝的,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事。   平姨娘微笑:“老爷说过,你是要嫁到燕王府去的,嫁妆万不能马虎,除了先夫人留下的东西外,还要再添个几十担。”   母亲留下的嫁妆已经足够丰厚了,桑至还要再给她几十担嫁妆,为了燕王,他果真是出手阔绰啊。让桑萝直接原地晋升为有钱土财主,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用愁。   时刻准备跑路的桑萝打算毫无愧疚地收下那几十担的嫁妆,就当是桑至给她的补偿。   但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母亲留下的嫁妆。   桑萝道:“我让唤月取来。”   母亲在去世前,其实已经大抵猜到了有个凉薄又不顾家的父亲,自己的女儿会有多遭罪,因此她极力做了安排,虽然现在看来,大多是无用功,但好歹也是一个病中的母亲所能尽最大的力。   而嫁妆单子就是这其中的一份。   它被缝在了桑萝贴身穿的小衣里,所以才得益于幸免徐氏的狠手。   平姨娘只扫了眼,心里有了些数,就把那份开始泛黄的嫁妆单子还给了桑萝。   两人往徐氏禁闭的偏院走去。   平心而论,桑至对徐氏还是仁至义尽的,至少徐氏被关起来,但一日三餐有荤有素,身边还有婢子伺候,条件已经比桑萝那时好了不知多少了,可惜,很显然,徐氏身在福中不知福。   唤月把院门叩开时,就见徐氏在屋檐下坐得笔挺,那副冷淡威严的模样好似她如今坐得还是正房那把椅子,外面候着如云般的仆从等着回话领对牌。   她望着桑萝的目光也一如既往,即使那目光在触及到平姨娘时有过短暂的停顿,可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摆上谱了。   桑萝才不理会她这一套,对平姨娘道:“不好意思,她不是很知礼数的……”   这一句话,直接把徐氏绷着的神经弹断,她冷冷道:“什么叫我不知礼数?只要老爷一日不休我,我便还是你的母亲,你不过来见礼,难道还要我起身拜你不成?”   至于平姨娘,她撇开眼,很不在意似的,提都不愿意提一句。   平姨娘徐徐笑了,道:“大姑娘,夫人说得对,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   桑萝点点头,道:“母亲连这样的小事都讲礼数,看来在其他地方更是恪守了。”   两人一番哑谜打下来,闹得徐氏有些一头雾水,就这样先看桑萝行礼,再看平姨娘。   她原本最在意得就是平姨娘,如今终于逮着机会,一定要让平姨娘明白她的身份地位。   虽则她如今与弃妇无异,可是徐氏一想到她在上京辛辛苦苦帮桑至带前妻留下的孩子,独守寂寞时,这个妾室悄然进了将军府。将军府没有其他女人,因此这妾室想必也主掌着将军府的中馈。   一想到平姨娘迄今未给她这个正妻奉过一盏茶,更没有请安伺候过她,还能在锦端像个主母一样招摇过市,徐氏便气得牙咬痒,连看桑萝都多了几分顺眼。   徐氏眼里仍旧当没有平姨娘这人,只盯着桑萝看,桑萝却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并未行礼,而是道:“母亲既然如此知礼数,那也该知亡妻留下的嫁妆最后是要尽数留给亡妻的孩子的。”   她把嫁妆单子取出来,在徐氏面前徐徐展开,发黄的纸页证明这份单子的一手性,注定与篡改无缘。   徐氏的脸色僵住了。   桑萝曼声道:“还请母亲一一归还。因为这份嫁妆日后我要带去燕王府的,这事关桑府的体面,是以若有一分损耗,我就从母亲的嫁妆里找回来一分,想来父亲也是会同意我的做法的,是不是,母亲?” 第十九章   望着徐氏僵住的脸,桑萝倒是感到了阵久违的痛快。   早亡的前妻只留下大笔丰厚的嫁妆与一个根本守不住钱财的孩子,简直与金库大开门无异,徐氏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所以桑萝很早就知道,徐氏母女是如何把那些嫁妆给拆得七零八落吃到肚子里,并且再也不肯吐出来还给她了。   可笑的是,上辈子她被赶离桑府的时候,她还存几分可笑的期待,以为那毕竟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与桑府无关,她理当能拿回。   结果,桑至就回了她三个字,你也配?   桑府府门阖上时,桑萝还记得徐氏是如何向她露出得意的胜利者姿态。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了,她重生之后,甚至还忍受了一桩不情愿的婚事,不就是为了这一刻能取回本就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吗?   徐氏还强撑着道:“什么嫁妆?你母亲根本没有留下多少嫁妆,何况养你不要花钱啊?”   桑萝淡声道:“家母究竟留下了多少嫁妆,有嫁妆单子为证,母亲还是不要诓我比较好。要说养我的银子,我也不介意和母亲算算养我这十四年,母亲究竟花够百两银子了没?父亲年年都有家用送来,若是连这百两银子都还要去家母的嫁妆里支用,恕我直言,那也该查查府上的账了。”   徐氏下意识瞥了眼那张嫁妆单子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嫁妆单子,可分明原本在我手里,当时姐姐留下的东西移到我手里时,我还造册清点过,与嫁妆单子对比,是分毫不差的。”   她叫来自己的丫鬟:“你去我的妆奁盒子最底层,把那本薄薄的帐本拿来,里面有夹带的几页纸,你取来时小心点,一张都不能丢。”   徐氏吩咐完,便已经能有足够的底气看着桑萝了。   她不是个作戏不认真的人,从意图侵占嫁妆时,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桑萝手里有泛黄的看似不能造假的嫁妆单子,徐氏也手里也有,到时真假单子放在一起,从前的老人又一个都不在,看谁能给桑萝还清白。   那丫鬟把帐本捧上来了,徐氏请桑萝过目,道:“姐姐拢共留下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一样都没少,不过做生意有亏有盈是正常的,姐姐手里的几间铺子连年赔钱,我便做主卖了,买了几块地另外补上,希望你能理解。”   桑萝粗略一扫,少了一半有欲不说,所谓买地补上,买的也只是几亩盐碱地,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有庄稼收成。   她抬眼看向徐氏。   徐氏道:“我知你出阁在家,希望自己嫁妆能丰厚些,没关系,到底是母女一场,我可以添些给你,只是莫要再拿那假的嫁妆单子来骗人了。”   桑萝把那帐本给了唤月收好,道:“那一切都让父亲来做主吧。”   她很快便出了院子,速度快到平姨娘都始料未及。   平姨娘原先还以为桑至没回家几天,这个继女就能把继母给斗大,是有些本事的,因此才愿意借势陪她走趟,谁承想,桑萝除却一张嫁妆单子,什么都没有,这如何能赢?   但桑萝日后一来不会与桑祺抢家产,二来她高嫁,婚事对桑祺有助益,三来平姨娘也乐见徐氏倒霉,因此还是愿意多提点桑萝两句道:“你想让老爷出面做主,恐怕是难的。”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了。   但桑至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屑在家事上浪费自己的时间,要不然不会当时都决定要休了徐氏,因为婚事没人操持又犹豫了半天,等想到还有个平姨娘可以顶上才下了决心。   眼前的事都这样了,何况还是十四年前的事,要查清楚,可是更麻烦了。   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徐氏恐怕早就把侵占掉的财产转移了,桑至就算出面查清了又怎么拿回来?   总不至于让徐氏把她的嫁妆拿来赔吧,徐氏是绝不可能同意的,到时反咬夫家打她嫁妆的主意,桑至这个脸还要不要了。   总而言之,桑至不会来淌这个浑水的。   桑萝却道:“无妨,父亲一定会出面的。”   因为如果前妻留下的这笔嫁妆,桑府很难在短时间凑齐配得上王府聘礼的嫁妆了。   桑至确实不对后宅的事上心,但有桑萝帮着他上心,早在她察觉这个婚事难有回旋的余地时,便和桑至谈论过一次母亲的嫁妆,让桑至记起来,桑萝祖家是商户,地位不高,却很有钱,当时嫁女儿时陪嫁了很多东西。   因此,桑至一直也觉得他嫁女儿时,女儿的嫁妆也能延绵十里,与王府的聘礼相配。   是以,当桑萝把亲手誊抄的嫁妆单子呈现给桑至时,桑至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   桑萝道:“这是女儿要带去王府的嫁妆。”   桑至无比诧异:“怎么只有这么点?”   桑萝道:“今日和母亲去讨了嫁妆,可是母亲非说女儿拿出的嫁妆单子是假的,家母留下的嫁妆只得这些,因此,女儿的嫁妆也只得这些。”   桑至一拍桌子:“她放屁!我娶的娘子,当初抬了多少嫁妆来,我能不知道?”   桑萝低下头去。   桑至道:“你把嫁妆单子给我,我去跟她谈。”   桑萝依言把嫁妆单子递给他。   桑至大踏步走入夜色中,唤月上前扶住桑萝,桑萝侧了侧头,一副看好戏的神色:“今晚有的闹了。”   *   徐氏跪在地上哭:“老爷,真只有这些了,妾身一丝一毫都没有昧过啊。妾身身正不怕影子斜,老爷只管查去,若是能查出一点不是来,妾身十倍都还上。”   桑至道:“阿萝出阁在即,你让我去查十四年前的事,你是认准了我查不明白,就算查明白了也赶不上了。”   徐氏被戳中心思,哭道:“妾身也只是想要一个清白而已,老爷当真是冤枉妾身了。”   桑至道:“若是阿萝今日嫁的不是燕王府,这毕竟也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我还能任你糊弄一番,可是她嫁的就是燕王府,你让我把那样一份嫁妆单子拿出去给王爷,丢的可是整个桑府的脸。所以阿萝必须带着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一分一毫都不能少地出嫁。”   徐氏愣了一下,在她还没有回神过来,就看到屋外进来两个膀大腰粗的婆子,进门就开始翻箱倒柜,那气势真和抄家没有区别。   桑至道:“你既然不肯交出来,那就用你的嫁妆来抵。”   徐氏急了道:“自古没有这样的道理,夫家居然盘算起媳妇的嫁妆来,我若是去衙门告你,那可是一告一个准的,老爷!若是那些嫁妆果真是被我侵吞的,你要拿我的去抵,我无话可说,可是老爷你也没有查更没有证据,缘何就相信桑萝的话呢?许是,许是姐姐当初也没有把嫁妆都留下呢?她嫁过来四年,可能打理着打理着也都赔了呢?没证据的事不能做,你们放下……明天我要去衙门,我……”   她眼看着要追着婆子走了,被桑至一把拽回来,道:“老老实实待着,什么夫家媳妇的,你嫁到我家来,连人都是我的,若不是我要休弃你,死了都得埋我家祖坟里,现在跟我算这么清楚了?”   徐氏倒是被这话给气到了,桑至现在跟她好了,那外头的平姨娘和桑祺又算个什么,她真这么跟桑家不分彼此的话,难道她的嫁妆还得匀两份给桑萝和桑祺两个小兔崽子?   原本桑至就要休了徐氏,为了婚礼上高堂双全的门面才留她到此时,既然如此,徐氏也顾不得什么了,人没了,钱总得留住吧,毕竟等她走了后,这些可都是桑芙的依靠啊。   徐氏翻了脸:“桑至,你别太过分!”   *   唤月兴冲冲地从屋外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如你所料,打起来!”   桑萝咬着线头,道:“嗯。”   “你怎么这么淡定啊?打得可凶了,老爷都傻了,他怎么能想得到在他面前一直柔柔弱弱‘妾身妾身’的徐氏能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还差点没把他虎口上的肉给咬下来。”   桑萝这才有了点反应:“你这是凑多近去瞧了?”   “没多近,好多下人都在看热闹,我去时平姨娘还没来,都讲给我听呢。”唤月心疼桑萝在徐氏手里吃得苦头,有意说来给她高兴,“但老爷可是杀过人的啊,反手就把徐氏给制得死死的,徐氏就以头抢地哭道,说什么抢钱了,没活路了,老爷捂她嘴还要被她咬。不过那个院子已经被闹得很不像样了,跟被抄过家也没什么区别了。”   桑萝原本让桑至出面的理由很简单,他适合当恶人,而且也只有他能心安理得地去拿徐氏的嫁妆,可是也属实没想到这个场面能被他搞得如此不可开交。   原本还占着几分理的事,现在倒好了,真的成了抢钱的了。   桑萝捻着线:“二姑娘知道这事了吗?”   唤月道:“大约不知道,她不是还被关着吗?”   桑萝道:“引两个丫鬟去她窗前,把这事说给她听。”   徐氏被休弃后,这个家就没有人会为桑芙打算了,桑芙日后的婚事都得依赖桑至若有似无的责任心,桑萝并不介意挑拨一番,让桑至的责任心失踪得更彻底些。 第二十章   桑萝惬意又舒心地睡了个好觉后,才去打听最后的结果。   桑萝没有看到桑至,只见了眼底起青的平姨娘,平姨娘招待她吃茶:“姑娘不要担心,嫁妆是凑够数拿回来了的。”   桑萝心里安心,又有意听笑话,问起昨夜的事来,平姨娘不欲多言,但也知一家人瞒不过去,便道:“老爷是军营里待惯的,行事不免有些粗枝大叶,这才闹得有些大了,但还好。夫人与二姑娘仍旧关着禁闭,等过会儿妾带些伤药过去看一看,也就好了。”   桑萝道:“姨娘事情忙碌,不如让我去送药吧。”   平姨娘定睛看了会儿她,道:“也无妨。”   桑萝便去了关着徐氏的院子,因她昨夜故意走漏风声,桑芙也跑出来闹了闹,此时倒和徐氏关在一处,抱在一起哭呢。   桑萝进去时,娘两个脸上都有伤痕,看着好不可怜。   徐氏见是她进来,斗败的母鸡又竖起了羽毛:“是你这个小畜生撺掇的老爷来算计我的嫁妆,是不是?还故意让阿芙也参与进来,你好毒的计策。”   桑萝偏头看着屋里几乎被砸回的陈设,光秃秃的不说,桌凳还七扭八歪的,活像战场狼藉。   桑萝道:“这场景不知道母亲和妹妹可眼熟?当年,你们便是这样冷眼看着哭闹不止的我被关进了秋月院里。委屈?不公?我不过是让我受的苦再请你们品了一遍,不必谢我。”   桑芙道:“你算计母亲,你这个不孝女,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把你所作所为之事宣扬开来,让所有人都看不起你。”   桑萝道:“那我等着了,只是希望母亲走后,你还能如从前那般,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宴会场所。”   徐氏的脸色一白,桑芙还不明白,道:“我是桑家的二姑娘,我自然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宴会场所,便是我不去,她们也会三请四请,你个没眼界的东西,你当然不懂……”   “阿芙!”   从未遭过徐氏当头一喝的桑芙短暂发愣后,很快便觉得委屈起来:“母亲……”   徐氏被休弃,这家就没了主母,主母之间的聚会自然不会来请平姨娘,也就是说,如果桑萝要出入宴会被什么贵妇人看中的话,也只剩下桑萝可以带她去了。   其实但凡桑至会对儿女上心点,桑萝都不是徐氏走投无路后唯一的选择,可事实就是,徐氏永远不敢把桑芙的下半生指望押在桑至身上。   “阿……萝……”徐氏磕磕绊绊地叫着,只觉声音都在颤,别扭极了,桑芙不解地揪住她的袖子。   桑萝笑了一下。   徐氏再厚起了点脸皮:“阿萝。”   桑萝道:“现在,母亲告诉我,家母的嫁妆是不是被母亲侵占了?昨晚父亲拿回来的那些,是不是母亲用来赔给我的嫁妆?我拿到手的嫁妆是不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涉诉的可能?”   桑芙一听就愤怒:“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拿的明明是母亲的东西,是我的东西,你……”   徐氏一把拽住她,硬生生把她拖了回来,道:“是。”   应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桑萝见目的达成,也懒得跟这对母女再纠缠下去,把药瓶往地上一放,便往外走了。   说实在的,如果桑至昨晚能把这件事漂亮的没有任何隐患地解决掉的话,桑萝根本不用今天再来见徐氏一面。   真是桑至能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   拿到嫁妆单子后,桑萝就开始盘起了嫁妆单子,之前桑萝的想法很简单,拿到手后,她就统统都卖掉,换成银票全揣兜里跑路。只是真的等嫁妆到手后,她才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亡母给她留的实在是太多了,就算全换成银票,她也没法全部带走。就算能带走,身上也得带七八个袋子,属于明晃晃把‘我要跑路’标脸上的那种,很不低调。   桑萝头就开始疼起来了。   她真心觉得有时候太有钱也不是件好事。   唤月端茶进来,道:“姑娘又在看嫁妆单子了,自从这嫁妆单子到手后,姑娘再也无心其他,这不,姨娘才刚来问,陪嫁丫鬟选好了吗?”   桑萝正单手枕在脑后,躺在榻上对着嫁妆单子发愁,闻言道:“随便挑两个就是了。”   唤月道:“陪嫁丫鬟以后就是姑娘的左膀右臂了,哪能随便的。”   桑萝道:“那就漂亮的挑两个。”   唤月道:“姑娘,还是挑两个丑的吧。”   桑萝看她。   唤月也看她。   主仆两人都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了‘离谱’二字。   唤月先道:“姑娘嫁过去,还是该想着如何与世子爷好好过日子才是,别总想着往世子爷房里塞人这种晦气事。”   桑萝道:“挑漂亮的放屋里,我看着开心,也是可以的。对了,唤月,离了上京后,你想去哪里?”   “胡说,姑娘都不喜欢屋里有人的,还放漂亮的在屋里,唬谁呢。”唤月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日后是要跟着世子爷去锦端的,奴婢无父无母,能跟姑娘一起去。”   桑萝道:“锦端是要去的,去问一个人愿不愿意与我私奔,但之后就要挑个城市住下了,我没想好,你有喜欢的去处吗?”   唤月震惊到失语。   桑萝道:“提前告诉你一声,如果你不愿的话,正好我也不把你带去王府了。”   唤月道:“姑娘,为什么啊?你要和谁私奔?你连离开这府的时间都是少的,更不可能去过锦端,哪里怎么会有人要和你私奔呢?你要成亲了啊。”   桑萝道:“暂时只能告诉你这些,你好好回去想想,若是愿意与我走,我便带你走,若是不愿,你就当没有听到,下去吧。”   唤月忧心忡忡地出了去,迎头看到平姨娘站在院门口,做贼心虚般唬了一跳,深怕桑萝方才那番话被平姨娘听了去,平姨娘倒是笑得毫无心事:“你这丫鬟怎么冒冒失失的?你姑娘在吗?”   桑萝听到动静也出来了。   平姨娘道:“妾带丫鬟婆子来布置新房了,会有些吵闹,还望姑娘包涵。”   上京习俗,一般都是成亲前三日开始布置新房,桑萝站在阶上,听得倒有些恍惚,原来这么快就要成亲了吗?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桑萝对于成亲该是怎样的,并没有什么概念。她上辈子的亲事成得不明不白,连身红都没穿过,其实认真说出来,也不算做过新娘。   后来她倒是想做了,但叶唐不愿和离,还反说她偷/情,于是日子也只能继续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   所以桑萝看到那身王府送来的嫁衣时,心里还是兜过了千回百转地感慨,最末化成了唇边的一声叹息。   唤月在旁道:“多好看的嫁衣,姑娘缘何看了还叹息呢?”   桑萝笑:“怎么,谁规定做新娘就该高高兴兴的?”   “连扮家家酒的小孩子都知道新娘是最漂亮的,都抢着要扮新娘,姑娘明日就是最漂亮的新娘了,怎么就不该高高兴兴了?”   桑萝道:“她们是小孩子呢,不知道做喜欢的人的新娘才是该高兴的。”   唤月道:“那姑娘很喜欢那个想要一起私奔的人吗?”   桑萝没应。   唤月犹自道:“如果姑娘很喜欢的话,那奴婢陪姑娘去见他吧,跨过千山万水去见他。”   桑萝抬眼,眼里有惊喜:“真的吗,唤月?”   即使早就做好了独自上路的准备,可是若真有同行者,桑萝也必须得承认,她终究还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唤月道:“自然是真的,我和姑娘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过,往后也不该有什么能把我们分离。”   桑萝很用力地抱了唤月。   与这晚的激动相比,次日的婚礼便显得乏善可陈起来,也只有全福人在给桑萝绞脸时的疼痛才能让她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然后假模假式地应酬一番。   很没有意思。   就当没意思的桑萝开始幻想岑妄半道跑路悔婚时,喜娘告诉她,花轿到了,该出门了。   好吧,唯一可能的乐趣也没了。   桑萝放下红盖头,任喜娘搀着把她扶出门,她们一道拜别高堂时,她和岑妄之间的距离还能再塞进三个人,比任何一对中年夫妇更符合貌合神离四个字。   轿帘快要落下时,喜娘提醒桑萝好歹哭一声,桑萝实在哭不出来,她心里想的是,我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   花轿在鞭炮声中被抬了起来。   王府迎接桑萝的也是一串鞭炮声,她与岑妄在青庐里完成仪式,接着是婚房里的合卺结发。   她和岑妄就是司仪喜娘手中两个任人摆弄的娃娃,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还得对观礼的宾客露出得体的,一对新人该露出的笑容来,好满足她们对新婚的期待。   终于,等一切都结束后,偌大的婚房里也就剩了她与岑妄两个。   此时的桑萝已经被繁复的婚服,沉重的凤冠与这些复杂的礼节弄得很没有脾气了,喜娘一走,就起身找唤月。   岑妄看了她一眼:“你做什么?”   桑萝道:“拆头冠。”   岑妄诡异地沉默了。   桑萝原本以为他问话是有意要和她作对,比如非要她戴着头冠受刑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满腹的话回呛,可谁知,岑妄却沉默了,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神经病。   桑萝暗骂。   算了,管他呢,拆头冠要紧。 第二十一章   唤月进来时极为小心地往岑妄那瞥了好几眼,听说桑萝是为了让她拆头冠时,着实是松了口气。   唤月借着拆头冠小声问桑萝:“姑娘,世子爷没有难为你吧?”   桑萝道:“尚未。”   唤月往后匆匆一瞟,见岑妄的目光正落在这边,唬得又赶紧转过身去,道:“世子爷一直盯着这边看,许是有话要说。”   桑萝‘哦’了声,还没等她再有进一步的反应,那岑妄便起了身,也没有与她打声招呼,便径直离开了新房,唤月道:“世子爷要去哪?”   新婚夜新郎不在新房过,算什么样子。   桑萝道:“许是要去敬酒吧。”她见头冠都拆下了,自己终于轻松了,心情也明媚了些,“脚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然而,岑妄确实哪儿都没去,他只是去前厅宴席上敬酒了,只是敬酒时也魂不守舍的,李枕偷偷与他道:“都成亲了,算了吧,大家都看着呢。”   岑妄瞥他眼,道:“你知道什么?”   李枕道:“好,我什么都不知道,王爷又在瞪着你了。”   岑妄没吭声,只闷头把酒盏里的酒都喝尽了。   他昨晚,非常莫名其妙地梦到了桑萝。   而且与现实很不相同的,梦里他极为顺利地退完了婚,因为梦里的桑萝与桑府的管家之子有了首尾,自绝了这门亲事。   即使只是在梦中,岑妄也感受到了偌大的轻松,他在上京度过了非常快活的两个月,更因为在围猎中上佳的表现而屡得皇帝的称赞,真可谓是少年意气风发。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某个午后,他与路边酒垆买了坛桂花酒用马载着,正准备拨拢马头打道回府,便听两个交谈的酒客吐出了‘燕王府’的名号来,岑妄便止了马,驻足一听。   很快他便知道了,他们谈论的是一件正在发生的暴行,他那位未婚妻在与情郎私奔后,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善终,反而屡遭拳打脚踢,日子过得很难看,听说光是逃跑,就在成亲的短短两个月里有了不下三次。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和岑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他对于那桩无聊的婚约最后的收场方式,除了顿觉轻松完,没有任何的感觉,那么现在,他也理当没有任何感觉,事不关己地掉头离开才是。   岑妄没想过,最后留住他的是一个婆子玩了命般的一嗓子:“快报官!要打死人了。”   他未及细想,跳下骏马,把缰绳扔给两个酒客,随着婆子进了近旁的巷子里。   巷子里的看客更是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在嗑瓜子看热闹,对于发生的暴行并没有任何劝阻的意思,其中还有一个还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是如何发现这叶家娘子的鬼鬼祟祟,又是如何当机立断给叶唐报信,这才截住了叶家娘子。   岑妄冰冷的目光只来得及在他的脸上停了瞬,就投向了施暴的叶唐和正在被打的桑萝,只一眼,岑妄就忍无可忍地拧断了叶唐的手被他薅了起来,然后一脚,只是一脚,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音,就把叶唐踢飞了出去。   那群看客终于在恐惧中散了。   岑妄看着还如烂泥般黏在墙上的叶唐道:“这样的人你别跟着他过了,回去和桑叔叔认个错,让他出面帮你和离了吧。”   他那时对桑府后宅的事一无所知,自以为了解地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并且由衷地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也没有不能原谅孩子的父母,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桑萝的这次出逃的主动权完全在桑萝手里,而不是桑至。   现在想想,梦里的他可真是天真极了,所以,他很快便遭了报应。   就在他说完这个中肯的建议后,他若无其事地连带惯性般转头看了桑萝一眼,然后他愣住了。   岑妄从未见过桑萝,因此他不知道桑萝生了这么漂亮的一双眼,那瞬间,就让他想起了沙漠里摇曳的月牙泉,因为是从荒漠里生出来的清澈凉爽,因此显得格外得圣洁以及震撼人心。   即使你明知千里流沙会把人的骨头都吞噬干净,无人的城会在每个夜晚呼号不止,即使你知道此行前途未知危险重重,但为了这眼泉水,你会油然生出朝圣的勇气与决心来。   岑妄面对着这样一双清澈中又带着倔强的眼,慢慢地秉住了呼吸,继而,他感受到了激颤。   因为叶唐的□□入了他的耳,那简直如夏日的轰轰雷鸣,让他在恍惚中回过神来,继而不可抗拒的,他看到了桑萝身上的伤口。   岑妄从没有比此时更加清晰地清楚桑萝的伤口是因何而来,那瞬间,道德的背弃感以及情感上的洁癖在同时抓住了他,岑妄的手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不止,只能被他背在身后藏着。   而此时更加可怕的是,他发现桑萝似乎想要和他说话了。   绝对不能让桑萝开这个口,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岑妄就这样怯懦又勇敢地胡乱说了一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然后仓促地转身逃跑了。   这个梦结束在了这里。   岑妄醒来的时候,最开始,他并没有把这个梦当回事,新的一天,他要做新郎,实在是有太多烦心事要去忙碌,因此他并没有闲情逸致去东想西想。   可是,当他在喜娘的指引下挑开桑萝的红盖头时,几乎是差不多的高度差,几乎是同样的自下而望上的姿势,让岑妄有一瞬间错以为他并非站在喜庆的婚房里,而是仍身处那个巷子里。   而眼前的红烛高燃,喜字剪纸,不过是他臆想后的痴人说梦。   这让他魂不守舍,犹如庄周般,分不清梦与现实。   他喝得半醉,被小厮搀扶了婚房,却见正房三间屋子蜡烛齐灭,非常得干脆,连传说中要一燃到天亮,否则不吉利的那对龙凤喜烛也不能幸免。   岑妄看了好会,唤月偷偷钻了出来:“世子爷,奴婢给你打热水?”   唤月也是害怕不哄着岑妄,岑妄会生气,即使桑萝对夫妻关系再心灰意冷,最好还是不要闹得太难堪才是。   岑妄望了她一眼,认出了她是桑萝的陪嫁,也是桑府厨房闹事的主力,大约是个心腹。   他道:“你们姑娘睡下了?”   唤月犹豫了下道:“姑娘本是想等着世子爷的,只是今日忙碌了一天,太乏了,故而先歇下了。”   岑妄道:“行了,不用给她找理由了,你下去吧。”   谁料唤月不退反进,道:“世子爷,我家姑娘人真的很好的,就是过了几年苦日子,防心有些重,但她真的很好的,所以,你别欺负她。”   岑妄停下脚步,瞧着眼前一脸忧容,还意图阻止自己进屋里去,只怕欺负了她家姑娘的唤月,几乎被气笑了:“你觉得我会对你家姑娘做什么?下毒手害她吗?”   岑妄极小声地嘀咕道:“我又不是叶唐。”   唤月眼见自己越帮越忙,再要补救时,窗户被推开,桑萝披着衣服站在窗后,半挽着头发,胭脂洗净,水灵灵的一张脸没有什么攻击力,倒是那双望着岑妄的目光,漂亮得一如既往。   岑妄顿住了,这次无论唤月怎么唤,他都没止住脚步,径直往房门走去。   桑萝道:“你回去睡吧,有事再叫你。”   唤月忧心忡忡地退下。   那厢岑妄已经把门推开了,月光把他的影子照了进来,像个站立不稳的巨人。   桑萝淡淡的:“我手边有个极为衬手的花瓶,你若再进一步,我便用它砸烂你的头。”   岑妄不甚在意,把门阖上,道:“对我这么凶,怎么还被叶唐欺负得那么惨?”   桑萝面上不动,心里却大骇不已。   为了名声考虑,这辈子桑至把叶唐的事瞒得死死的,岑妄应该没处知道才是。而且什么叫被叶唐欺负得那么惨,这辈子,叶唐属实是一点便宜都没沾上。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桑萝又听岑妄道:“我不介意你砸砸看,让我瞧瞧你究竟有多少的本事。”   桑萝略有些无语:“你吃醉酒了。箱笼里有被褥,你自己开箱笼拿,我先去睡了。”   然后她又听岑妄问她:“为什么要与我分床睡?你与叶唐也是分床睡的?”   桑萝觉得岑妄已经不是简单地喝醉了酒,她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道:“你究竟要说什么?整件事,我都是清白的,父亲也已经调查清楚,还我清白了,世子爷若是不信,可以明日找父亲来问一问,或者自己去调查,你很快就会发现,我是被冤枉的。”   岑妄一愣,道:“什么?还真有叶唐?”   桑萝觉得自己与对牛弹琴无异了,她懒得再和岑妄扯皮,转身就要离去,却被岑妄一把扯住了袖子,他目光还有呆愣,像是没缓过劲来。   只是不知道没缓过来的究竟是酒劲,还是其他什么劲,就见他呆呆愣愣地问道:“可是,你不该嫁给叶唐吗?”   然后等着两个月后,他去巷子里救她。   桑萝笑里藏刀:“我把你打包了,让你嫁给叶唐怎么样?松手,再不松手,我咬你了啊。” 第二十二章   岑妄下意识抬眼看着桑萝,桑萝却没有理会他,只是认真地看着他的手,似乎确实在思考若岑妄胆敢再有半分的造次,她就预备要从何处下嘴了。   岑妄不喜欢被桑萝这样当敌人一样看待着,他松了下手,桑萝就很迅速地从他手里像尾光滑的游鱼般滑走,在两人之间拉开了足够警惕的距离。   她道:“夜深人静了,世子爷也早些安寝吧,别发酒疯了。”   桑萝说完这话,便平静地往里间走去,不愿把任何的精力放置在岑妄今晚奇怪的反应上。   岑妄不是没有想过起身追上的,毕竟那个梦太过于离奇了,而更让他觉得离奇的是,这个世界上果真有这样一个叶唐,甚至于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差点搅弄了这桩婚事。   他今日已经是桑萝的新郎,也很难说,叶唐的失败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从理智上来说,应当不是的,因为叶唐的失败意味着他失去了自由,可是那种从梦里带出来的怅惘又让他奇异地生出了几分侥幸来。   岑妄捋不清楚这样复杂的感受,他随意在外间的榻上和衣度过了这个冷清的夜晚。   次日唤月推门来叫桑萝起床洗漱时,倒被他吓了一跳。   就在她还没有闹明白新郎如何独卧寒衾过了新婚夜时,桑萝另一个陪嫁丫鬟,名唤柳月的已经极为机灵地迎了上去:“世子爷,奴婢给你去拿新衣。”   岑妄酒量不算差,但也是一场宿醉,早起被闹醒,头正痛时,也没什么心情管七管八,有丫鬟伺候他,那便伺候就是了,原本买了丫鬟就是这个用途的,不是吗?   他坐了起来,半支着胳膊揉着太阳穴,道:“解酒药去拿丸来。”   柳月立刻应了声,出了去。   唤月还站在那没动,岑妄微微抬眼:“怎么还不进去伺候你家姑娘?”   唤月这才只能歇了先给岑妄找衣的心思,往里间进去了,桑萝是已经醒了,正自己绞了巾帕洗脸,唤月忙上去帮忙打理,桑萝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进来伺候了,能在外面耽误那些时候。”   唤月道:“哪里是奴婢不想进来的,是柳月那小蹄子,未免有些过于不老实了,姑娘这还等着伺候呢,她就巴巴地转向要去伺候世子爷了,究竟献得什么殷勤,安得什么心?”   桑萝道:“平素伺候世子爷的丫鬟呢?她献这个殷勤,也不怕惹得她们不快?”   唤月道:“说起这个也是一肚子的气,昨日奴婢跟着姑娘一道进门,想着日后都是要伺候世子爷的,便先去拜会了她们,结果她们借口夜深闭门,倒是让奴婢讨了个没趣。今早姑娘要敬茶,论理该一道早起伺候主子起床的,也没见着她们的踪影,这才让柳月那小蹄子钻了空子。”   桑萝正要劝解唤月一二,就见柳月撩了帘子进来,主仆二人目光相撞,柳月先低下头去,道:“姑娘,奴婢来给世子爷找衣服了。”   桑萝道:“知道衣服放在哪里吗?”   柳月道:“世子爷说,左不过那几个箱子罢了。”   桑萝道:“去吧,只是仔细翻错了,弄乱了别人收的好好的东西的位置,反而好心没好报。”   柳月低着头走了进来。   桑萝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柳月还这般不知好歹,唤月正要喝骂她两句,却被桑萝一把拦住了:“替我更衣。”   柳月寻了衣服很快就又走出去了,唤月小声嘀咕:“奴婢都说了,她不老实,姑娘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她还往世子爷面前钻算什么?不知道自己是陪嫁丫鬟,该规矩些?”   陪嫁丫鬟的地位其实很尴尬的,说起来是姑娘的心腹,可又因为是姨娘预备役,因此又很容易招来是非。若是柳月当真无心,就该如唤月般心向桑萝,想着法子把自个儿撇干净,而不是头一天就扔下桑萝去给岑妄献殷勤。   况且说来说去,手底下有这样的一个丫鬟,丢的还是桑萝的脸。   桑萝道:“唤月,你以后记得,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若不是岑妄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算削尖了脑袋也献不了这个殷勤。因此罢了,千防万防,都说家贼难防,若这家贼有心偷吃一口,你能怎么办?”   “什么家贼?你们主仆两人凑在一起,说什么?”岑妄耳朵倒是尖,边说话边打着帘子进来了,他已换了身簇新的红衣,除却头发,差不多装扮齐整了。   桑萝眼睁睁地瞧着他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拿起了自己的梳子篦发,桑萝道:“我的丫鬟都是不会梳男人的发型,世子爷要不要把自己的丫鬟叫进来伺候?”   岑妄道:“上战场难道还要带着七八个丫鬟?我自己便可以梳头,不用丫鬟伺候。”   唤月与桑萝对视了一眼,她悄悄挨到门边,撩起帘子往外快速扫了眼,就见柳月没精打采地站着,瞧着不像是讨了好处的,她一喜,叫了声:“柳月。”   岑妄为着这声抬眼从镜子里看桑萝,桑萝脸上还未着胭脂痕迹,肌肤水嫩白净,尤其是那身红衣衬得她更是白的欺霜赛雪,但无论多么热闹的颜色,到了她身上,都有几分沉静。   与巷子里的她几乎判若二人。   正在晃神之际,柳月已经被唤月叫了进来,被指示着去把桑萝洗脸剩下的脏水去倒了,柳月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一场针对,颇为楚楚可怜地看了眼岑妄。   唤月道:“还站在那做什么?叫你干个活儿也推三阻四的,是把自己当姑娘了不成。”   柳月忙端起水盆出去了。   岑妄方道:“唤月是吧?你这丫鬟脾气倒是很暴躁,你家主子还没说什么,自己倒先吆五喝六起来了。”   他本意其实想说的是,两个主子都还在这儿,尚且来不及说什么,唤月这个丫鬟先跳出来管教起别人来了,其实是相当没有规矩的,何况如果他没记错,唤月和柳月都是陪嫁丫鬟,谁不比谁高贵,是以柳月做错了什么,就该由桑萝去打骂乃至发卖,是万万轮不到唤月的。   但桑萝很快接口过去道:“若是事事都要主子照应,主子也未免太累了,主子总有照应不到的地方,如此,唤月替我照应一二也未为不可。何况她照应的是我的丫鬟,不是世子爷的丫鬟,论理,也不该算逾矩。同时,也万望世子爷记得分寸,柳月无论如何都还是我的丫鬟,如何处置她,还是得我这个主子点头了才是,希望世子爷不要越过我,先私自安排了她的去处。”   桑萝这话说得堪称阴阳怪气,岑妄道:“这可奇了怪了,我何故要来安排你的丫鬟的去处?”   桑萝道:“谁知道世子爷何时会起兴致呢?我不过是把丑话说在前面罢了。好商好量的来还是桩喜事,若是先斩后奏,世子爷怎样不让我没脸,我便怎样让世子爷没脸。”   至此,岑妄才彻底明白了桑萝的意思,他被气笑了:“我做了什么,能让你误会我对你的丫鬟有意?就因为早起让她拿了解酒药和衣服?她是丫鬟,不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买她做什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饥不择食的人?”   桑萝道:“无论是论迹还是论心,抱歉,在我眼里,世子爷便是如此的……”   她顿住了,目光故意般打量了圈岑妄,即使她很快就用‘风流’二字把下剩的话语给补足了,但岑妄仍旧能从她的目光扫视时神情中流露出的戏谑与不屑中回品过来,她真正说的就是‘饥不择食’四个字。   这顿时气住了岑妄,可是他也实在反驳不了,因为他与桑萝几次有史可循的见面就不够清白,再加上他自己也在有意引导,也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于是这个苦头,岑妄只能自己吞咽下。   但为了掰回一局,以表他的大度,岑妄道:“既然已经成婚了,我的丫鬟便是你的丫鬟,这院子里所有的仆从都听从你的调遣,你愿意先斩后奏或者与我商议都好,全凭你高兴。”   桑萝挑眉:“所有的丫鬟吗?”   岑妄道:“所有的仆从。”   桑萝道:“也包括你的通房和妾室?还有那位从红袖阁赎回来的妹妹?”   岑妄太阳穴的青筋都要绽出来了:“我没有通房,也没有妾室,我的房里人只有你,很干净。宝珠现在是母亲身边的丫鬟,与我没有干系,你现在听明白了?”   桑萝道:“听明白了,我也不过多问一句,依着世子爷这处处留情的性子,难保那些丫鬟里没有世子爷的老情人,若我不小心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她们之一,反而让我们夫妻之间生出了嫌隙,倒是不美了,对吧,世子爷?”   岑妄这才发现,若桑萝有意气死一个人,她是真的有这个本事的。   岑妄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在去敬茶前,要把所有的仆从集结在院子里,当着桑萝的面,再把一样的话吩咐一遍。   毕竟是没有的事,还是尽早说清楚比较好,若不然,那些丫鬟因为莫须有的罪而遭了桑萝的难,也算是他的罪过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   下本开《妾情》,求预收,文案如下:   沈不言第一次见到祁纵,是在嫡亲姐姐的婚礼上。   他冷肃着脸,便是一身的喜色也挡不住满身煞气。   她再一次见到祁纵,却是在一年后,她跪在地上替他脱靴,他沉着眸色捏起她的下巴。   事后,沈不言被灌下一碗避子汤。   *   沈不言自来清楚身份,她是沈府最不值钱的庶女,是替姐姐固宠的卑微妾室,是替祁纵生儿育女的工具。   她的身份便如她的名字,不言不语,只需尽好她作为工具的本份。   没人知道每一次她匍匐在地上,被践踏尊严的时候,她都想要一了百了,因为那似乎是她解脱的唯一途径。   *   祁纵驰骋沙场多年,靠着磊磊白骨,积起赫赫战功,可于情之一字上,实属是个木头呆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沈不言长得顺眼,所以愿意与她亲近。   后来觉得她可怜,想要保护她。   再后来是觉得她可爱,想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   可是他不知道缘何他的小姑娘要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她。   倾盆雨下,他沉默地看着跪在雨中,明明单薄的身子被寒意侵入地瑟瑟发抖,却还要惨白着脸色,把头磕出血的沈不言,走了过去。   他的手递过去,沈不言躲开,却被他握住手腕,整个人拽到怀中抱了起来。   娇软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他凑到她白嫩的耳边,告诉她:“你休想。”   注:双C/先婚后爱 第二十三章   一顿忙碌后, 新婚夫妻终于离开他们的院落去给王妃与王爷敬茶。   燕王夫妇人都很和气,没有难为新妇的想法,给的红封也很厚重, 并没有值得说项的地方。   唯有一点,去收元帕的婆子已然汇报给燕王妃听,燕王妃自然也就知道了二人并未圆房的事。   燕王妃私下过问桑萝时, 还算温和, 道:“昨日是不是有些累着了?今夜正好多歇息。”   桑萝顺着她的话道:“昨夜世子爷回来得迟,也吃多了酒, 脚步都是虚浮的,为了不打扰我歇息, 也就随意在外间榻上凑合了番。”   燕王妃很惊讶:“怎么会, 阿妄酒量向来是不错的。”   但无论如何, 这终归还是给昨晚这对新婚夫妇的疏离有了体面的解释,燕王妃便不再多言, 只与桑萝说起岑妄院子里的事, 以前这些都是燕王妃在代管, 如今新妇进门, 自然理所当然需要交到桑萝手里。   岑妄院里的事,要说难管, 其实也不算难管。因为他确实没有与那些丫鬟有不清不白的往来, 又因为很小就进了军营,庶务尽数交给了燕王妃,因此整个院子的规矩都很好。   但要说好管也不好管, 人心总各有思量, 从前院子里的主子不着院还好说, 现在热闹了, 自然有那等争强好胜之人生出了不该有的事,唤月早起那次告状便是典型。   桑萝也知道,这帮丫鬟心眼子多得很,她是如何进了这燕王府的,她们也都瞧在眼里,于她们说,真正捏着她们卖身契的是王妃而不是桑萝,因此桑萝区区一个世子妃又怎么能叫她们轻易服气呢。   她们从前是被王妃管教的,如今却只能听从桑萝的调遣,已经是人往低处走了,更何况,桑萝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徐氏从没有把她当作主母培养,这样不知规矩的人,又怎么能管教她们呢?   这些嘀咕,恐怕在桑萝进王府前,那些丫鬟就在心里犯着了,而连续两次给唤月吃闭门羹,也分明是在给桑萝下马威。   这些桑萝都心知肚明,也深知这是她绕不过的一个坎,没有人能帮她,只能靠着自己解决。   若是能漂亮地迈过,那她至少在离开前还能抬头做人,否则,就真的要跌倒在坑底爬不起来了。   好在,今早误打误撞地闹了一出,让岑妄出了回面,给她撑了次腰,那些丫鬟应当暂且还不敢很放肆。   桑萝略微松了口气。   午间岑妄没留在府里用午膳,而是出府了,桑萝没顾上他,带着唤月在库房里收整自己的嫁妆,考虑该如何布排它们。只是嫁妆过于丰厚,无论如何,桑萝还是觉得自己缺少左膀右臂。   就这样忙碌到了夜色四合之际,院里的灯也陆续掌上了,桑萝这才腰酸背痛地从库房里抽身,往院子里走去。   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灯火亮着,人影幢幢地聚在一处,显见的是出了事。   反倒这时候,即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桑萝却也不着急了,唤月给她打起帘子,她慢慢扶帘进去,就见岑妄不知何时回来了,换了身衣服,脚上蹬着皂靴,左腿压着右膝翘着,眉眼间捺的都是不耐与厌恶。   他面前跪了一个泣不成声的丫鬟,正是柳月。   桑萝还未及说什么,便见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的岑妄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世子妃便是这样管教手下的丫鬟的?这还是你从娘家带来的丫鬟,教得如此没有规矩,以后我还要怎么放心把这院里的仆从庶务都教给你?亏你早晨说得那般斩钉截铁,我还当你是有手段的。”   平白遭了这顿劈头盖脸的骂,桑萝倒吸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柳月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有这时间哭,没时间与我说清楚?”   柳月抽抽噎噎的,似乎想要说,但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岑妄冷笑:“现在倒是知起耻来了,方才又是做了样子给谁看?”   柳月被他一骂,吓了个浑身激灵,忙膝行到桑萝身边,仰着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桑萝:“姑娘替奴婢做主,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做,是世子爷回来了,秋音姐姐拿了身新衣给奴婢,说世子爷回来总要换了衣裳的,让奴婢进屋里伺候世子爷更衣。可是谁想,世子爷一进了屋里已经在更衣了,不要奴婢伺候,奴婢……”   桑萝听着她言语里的犹豫,便明白了:“你必然没有立刻退出来。”   柳月道:“若是换成平时,奴婢一定就退下了,可秋音姐姐把衣服给奴婢时,再三与奴婢说过,一定要伺候好世子爷。因此奴婢才没退出去,想帮世子爷系上衣带。”   岑妄听她话到此时却住了嘴,简直要被气笑了,道:“你为何住了嘴了?怎么不往下说了?没脸了是吧?”   桑萝顺口道:“她接下去还能如何,总不至于趁机揩了你的油是吧?”   桑萝原是顺口,说得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但岑妄却忽然不说话,这诡异的反应反而坐实了桑萝的猜想,桑萝吃惊地看向柳月:“你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岑妄忙道:“她并未得手,我反应很快,直接把她踹出去了。”   到底还是脸皮薄,没把话说清,柳月是蓄意地勾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下三滥手段,以为只要摸岑妄几把,就能把他勾得热血上头。   可她的手刚伸出手,眼睛才配合地流露出了那么点媚态,心窝就挨了岑妄一脚,直直被踹了个人仰马翻。   直到被踹倒在地,柳月都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承认,自己兴许是心急了些,可是桑萝并不得岑妄的宠爱,新婚夜岑妄都能一个人宿在外间的榻上,柳月真怕时间长了,岑妄日后索性连这房里都不会走进来了,毕竟他外头有那样多的红颜知己。   那么,她就更没有机会了。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这点心焦,柳月也不会这么快,这么莽撞地下手,实在是因为秋音又误导了她番。   论理,那身衣服该秋音送进去的,只是不知怎么,她很踌躇地在门外徘徊着,柳月有意扎稳脚跟,便上前攀谈,问她可有什么忙要帮的。   秋音流露出了些许为难,道:“世子爷回来了,我正要给他送衣服呢,只是不巧,我葵水来了。”   送衣服与葵水有什么边可以勾上的?   柳月在短暂地愣神后,慢慢反应过来了。   她觉得逻辑是通的,岑妄风流的名声在外,难保不跟这些丫鬟有首尾,秋音进去送衣,自然也要为岑妄宽衣,两人很难说不会借此闹出点什么。   若岑妄真是如此,也就说明他是个挺好上手的,只需要她勾勾手指就是了。   恰巧秋音的葵水来了,又让她撞上了,可不就是天助她也吗?   于是柳月兴冲冲地接过了衣服,进了里屋,直到最后挨了那计脚窝,她都不甚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桑萝听柳月哭哭啼啼地说完,一个头两个大,比起愚蠢,她更想骂柳月蛇心不足竟然贪象,脑子居然可以被贪婪蒙昧得如此彻底,既然如此,又何必长这个脑子。   秋音已经被叫了进来,听完了柳月的讲述,直呼冤枉:“奴婢确实和柳月说过自己葵水来了,但绝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来葵水时,身上总是很疼,严重时,都没法站稳,这些叠音她们都能给奴婢作证,奴婢也一向请假的,只是今日来得突然,奴婢一下子找不到可以顶替的人,正在发愁,柳月此时又说可以帮奴婢,奴婢这才喜出望外地把衣服交给她。”   柳月听完后,简直傻眼了,她喊着‘冤枉啊’,控诉秋音:“你方才言语时的语气与神色,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你在撒谎!”   秋音道:“世子爷与奴婢们向来都是清清白白的,我若是真撒了这个谎,只要你多问一个人,就能被揭穿,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撒这个一戳就破并不牢靠的谎言?再则,退一万步讲,就是我真的撒了这个极容易被戳破的谎言,也是你甚至来不及核实便蓄意行勾引之事,世子妃才过门一天,你便如此,可见你本就心术不正,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自然听什么都是心术不正的,又如何能怨得到我的头上来?”   柳月见她甩锅甩了个干净,气得要命,道:“原本就是你在刻意引导我,让我误会,如今却反过来怪我了?”   “别吵了。”岑妄从椅子上起身,“现在倒是说起自己清白了,难不成,你还要说,那计心窝也是白挨了,嗯?”   柳月这才不得不噤言。   岑妄看向桑萝:“早起你还说过,对你的丫鬟我不能先斩后奏,现在我也等你回来了,你说说吧,该怎么处置她?”   他望过来的眼里,满满都是讥诮。   桑萝的丫鬟,还是陪嫁丫鬟,就在她过门一日的时候,变着法子想爬了姑爷的床,这事说出去,怎么样都是在丢桑萝的脸,而岑妄那种半讥诮的态度,也分明在嘲讽桑萝不会管束丫鬟,却有胆子在他面前提出那等无理的要求。   岑妄还当她的手段多雷霆有力呢,谁知道她手里的丫鬟是这样的货色,既是如此,她又有什么脸来说他饥不择食,明明歪心思不断的是她的丫鬟。   岑妄遂言:“下次在指责我之前,麻烦你先把自己的丫鬟约束好。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可也经常落在空无一物的桌子上,你这样说,桌子又多无辜。”   桑萝深吸了口气。   无论如何,柳月确实是她的陪嫁丫鬟,她能这般胡作非为,也确实有她管教不力之处。   除此之外桑萝也并不否认,她在挑选陪嫁时除了漫不经心外,确实存在了几分纵容。   毕竟前世她和岑妄几乎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岑妄最后还不是毫无芥蒂地与她发生关系。   前世桑萝是受形势所迫,今生是万万不想了,所以在挑人时,她有意选了看上去就野心勃勃的柳月,预备某些时候,把她推出去应付岑妄的欲念。   所以在把她带出来之前,为保证她的意愿,桑萝也是给了柳月些许的暗示的。   结果,谁承想,柳月竟然这般心急,自以为有了桑萝的默许首肯,行事就这般地胆大妄为,倒显得桑萝的这个决定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什么区别。   可若是让她这样轻易承认下来,桑萝也是万万不能的。   因为秋音她们算计柳月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赶走一个丫鬟而已,还不必让她们大动干戈,她们真正要做的,就是证明桑萝的管教无方,以削弱她的管家权力。   而这,显然是桑萝不能接受的。   桑萝想毕,转问秋音道:“你现下身子可还爽利?”未等秋音回答,便道,“我听你方才的回答,中气十足,有条有理的,想来就算有一时的不适,也绝没有到不能到主子跟前伺候的地步,既然如此,暂且伺候了世子爷更衣,或者另与交好的姐妹谈妥,换了班来,也未为不可,何故顶着夜风在门外徘徊那样久,还费了那么许多的口舌与柳月讲述那些规矩?我若没有记错,这时节,是不好吹风受凉的。”   “再者,依你所言,你这体质也不是一两日了,而是长久的事,既是如此,你该有几套方案应对各种情况,而不是回回临来摸瞎抓壮丁。何况这时节,才掌灯,正是用晚膳的时候,该当主子面前来伺候的时候,其他仆从哪去了,让你连个人都逮不着,依我看这院里的规矩也不甚好。”   她最后那话,像是回敬般,是对着岑妄说的。   岑妄道:“我们先在说柳月的事,她行为不端,非同小可,你不能因为她是你的陪嫁,所以预备揭过不谈。”   桑萝道:“谁说要保柳月了?她的错处,世子爷已经痛陈得清楚了,我不必再谈,只是有些世子爷注意不到的,我也要讲明了才是,否则无人注意的伤口烂了化了脓了,才是最致命的。”   秋音忙道:“世子妃误会了,奴婢真的没有要诱导柳月的心思。世子爷,”她转向了岑妄,给岑妄磕头,“奴婢从小就在这院子里伺候世子爷,十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从没有过不该有的心思,还望世子爷明鉴啊。”   平心而论,除了今日的事外,秋音伺候人是挑不出任何的过错的。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没有过错,深得主子的信赖,因此越发不服有个不是出身名门的世子妃来管教她们了。   可说到底,主子终归是主子,从前岑妄确实懒得理会院里的庶务,全由王妃照看,这些仆从也就得了不少的自由,以致于进了新主人了,还当这是由她们说了算的地盘,胆敢这般使绊子算计。   如此行事,岑妄亦是不喜的,故而他没有接秋音这话,倒让秋音眼含热泪,有些怔然。   反而是柳月,此时来了精神,道:“世子爷,你不能罚奴婢啊,奴婢如此行事也是受了我们姑娘的嘱托,是我们姑娘打发奴婢去伺候世子爷的,否则奴婢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又何苦往世子爷的床上爬呢。”   岑妄才刚平复了些许的情绪又被柳月挑了起来,他戏谑地看向了桑萝。   柳月已转换目标,向她哭道:“姑娘,你说句公道话啊,奴婢箱笼里还有姑娘赠的一对钗子作证呢,姑娘你不能把说过的话当不算数。”   桑萝任着被她扯住裙裳,没有及时接住话。   岑妄瞧着这峰回路转的控诉,讥讽道:“你家姑娘有什么脸面承认?主仆共侍一夫,传出去多体面。桑萝,你究竟把我当作了什么?青楼的妓子都没有你这般多的伺候人的法子。”   桑萝动了动唇,但没有出声。   新妇备着陪嫁丫鬟,是为了在自己不便时拢住男人的心,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所有人都这样干,可是偏生从岑妄嘴里说出来,便特别地伤人,好像她特别得浪荡狐媚般。   她看着地上还在哀泣的柳月,深恨自己怎么选了这样一个蠢货。   而此时岑妄已经喝道:“行了,都滚出去吧,柳月交给牙婆子发卖,秋音不规矩,打二十大板,撵出去。其余的丫鬟都听着,我这院子里容不下任何魑魅魍魉的手段,收好你们的小心思,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就是主子,莫给我乱了尊卑秩序。”   柳月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拖了出去,临走前,她还拽着桑萝的裙摆不肯放手,差点没把桑萝拽了个踉跄,很是狼狈。   岑妄道;“怎么,世子妃还舍不得这个得力干将了?”   桑萝道:“原是我管教下人不力,才让她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世子爷放心,日后我一定会好生约束下人,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岑妄道:“你需得明白,我并非那等玩物丧志,一日到晚沉醉在温柔乡的人,我自有我的城池要守护,这些个,你莫要再动心思,来拖我的后腿。”   事到如今,桑萝也只得咬牙应下:“世子爷放心。”   岑妄冷哼声,往外走去,他掀起帘子时,正与唤月撞上,唤月道;“世子爷哪去?要用膳了。”   岑妄没答话,只侧了头看向桑萝,桑萝道:“唤月,你带人去西稍间摆饭吧,世子爷不在家中用膳了。”   唤月愣住了:“世子爷这样晚还要出去吗?”   岑妄冷声道:“我的行踪,也配你一个丫鬟打听的?”   唤月脸色一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岑妄甩袖离去了。   直到桑萝唤她,唤月这才缓过神来,忙进来道:“姑娘方才可是奴婢说错了话?可奴婢也是见夜深露重的,都要用晚膳了,世子爷还往外头去,着实不好,才劝了两句。”   桑萝叹了口气,道:“不怨你,你不过是撞在枪口上了。”   唤月从小与她同甘共苦,两人之间的情谊说是主仆,其实更像是姐妹,所以唤月与其他丫鬟相比,确实少了份做仆从的自觉。   这原也没什么,岑妄自己还和手下的将士同吃共住,也没什么上下级之分,可谁想,今天偏发生了这样的事。   岑妄总是有一般男人的通病,他可以有一百个红颜知己,但那一百个红颜知己终归是要他喜欢的,而不是被人摆弄着送上的,尤其还是桑萝送上的。   他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够直白够难听了,他以为桑萝是为了私利,让他玩物丧志,要害他呢。   他都这样看待自己了,那么唤月身为桑萝的心腹,打听了他的行踪还有意管束他的去向,那在岑妄看来,自然更是大逆不道了,说真的,方才他没有把唤月打二十个板子也撵出去,已经是很给桑萝面子了。   唤月却替桑萝叫起屈来:“柳月也不过是姑娘你和她提了一嘴,只是预备着,没说一定要给她开脸,何况姑娘你才和世子爷大婚,犯不着现在把她推出去,不过是柳月那小蹄子自己沉不住气,按捺不住这才擅自行事的,又怎么能怪到姑娘头上呢。反而是世子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姑娘没脸,又不留在府里用膳,传出去,姑娘可要怎么办呢?”   刚才岑妄说那些话时,声音可没有往下压,唤月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那些个屏息伺候的丫鬟脸上有什么表情,她也一样看得一清二楚,她见不得桑萝受这委屈,当时就想冲进去与岑妄理论了。   平时那么多红颜知己,认识那么多青楼妓子就算了,现在倒是装得二五八样了,装给谁看?还说她家姑娘给他拖后腿,他的腿早被自己给打折了,还轮得到她家姑娘吗?   唤月当真是越想越气,小声道:“才进府一天呢,就给姑娘这么多气受,依奴婢看,姑娘说得对,这日子没法过,找机会逃了就是了。”   桑萝道:“好了,我都还没怎么生气呢,你倒是把自己先给气饱了,我的好姐姐,你消消气吧。他走了,我们正好清净呢。去摆饭吧。”   *   岑妄晚间是与李枕约好了的,李枕见他去了,还打趣他:“果真出来了,我还当你沉醉温柔乡,不舍得出来呢。”   岑妄瞥他眼:“你闹闹清楚,我哪来的温柔乡?”   李枕道:“看起来,又闹出些纷争了,是为了叶唐?”   白日里岑妄突然找到他说要寻个人时,李枕倒是愣了会儿,问岑妄:“你是怀疑你娘子不忠吗?”后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道,“桑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犹如亲生孩子般,若你娘子果真不忠,他定会早早断了这桩婚事的,没道理让你去踩这个雷坑。”   岑妄道:“没什么不忠的,只是做了个梦,我尚且还不知道叶唐是否真有其人。”   倒让李枕无语起来了,道:“你这婚成的可真是魔怔。”   结果,他们二人一访,倒是没有费什么劲的让他们查到了,原来不仅果真有叶唐这人,而且他全家刚被桑府赶了出去,他本人因为欠了赌坊太多的债没还清,如今正被押在赌坊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   即使那天晚上桑萝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岑妄那并非全然的梦境,可当岑妄看着叶唐被人拖出来后,还是有阵恍惚,觉得虚幻在此时与现实衔咬得太紧,让他的脑子又隐隐作疼起来。   岑妄回家,原本就是想把这件事问得更清楚明白些的,但半路杀出个柳月来,倒让他没这心思了,再折返去见叶唐,有瞬间都不理解自己查这个究竟是图些什么。   反正事情终归就是那样的事,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再去追根朔源倒显得有几分多此一举。   可是他觉得没劲,不代表李枕会这样觉得,李枕只觉得整件事都神奇极了,岑妄只是做了个梦,却真的让他梦到了现实中存在的人,这可不得好好问问。   于是他便越过岑妄,详细询问了叶唐一番,倒把叶唐联手徐氏,倒打一耙陷害桑萝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   其实是很拙劣的计策,毕竟叶唐与桑萝从无交集,真要查,还是能把真相很快查清楚的,所以李枕没觉得这个结果有何不妥,反而觉得徐氏狠毒有余,计谋却不够。   但岑妄却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计谋再拙劣,可是在梦里,叶唐和徐氏还是得手了的。   那些邻居说桑萝成亲不到两个月,却意图逃跑三次,是因为不甘心吧,明明是清白的,却被人泼了脏水,不得委身下嫁这样一个男人。   可是那样的日子,瞧着似乎是没有头的,桑萝几次三番的失败后,说难听点,再硬的骨头也都有断了的那天,也不知道她会撑到何时然后就忽然认了命。   也不知道后来,梦里的他有没有多帮衬一下。   岑妄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般,想迫切地睡着去入一个梦,可是那似乎是个奢望,昨夜他一夜好睡,半点梦星子都没有瞧见。   当然,这一切都是别话,此时岑妄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那就是这般拙劣的计谋,在梦境里徐氏与叶唐究竟是如何得手的,桑萝都图谋逃跑三次了,只要有一次能见到桑至,桑至也该帮她一回让她逃离苦海,可是桑至并没有,至少在他出现前,桑至都没有。   所以岑妄想去见见桑至,与他聊聊,同样的事换个人来讲,总能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枕原本以为岑妄问完叶唐,就该是两人吃喝玩乐的时间了,但没想到岑妄撇了他要走,倒是把他兴致给搅弄没了,他道:“都查清了是没影的事了,你还刨根问底做什么?有什么意义吗?你有这时间,倒不如与我说说,你今天和嫂夫人究竟又怎么了?”   岑妄不想谈:“还能怎么样,两个互不喜欢的人凑在一块,你当能过出什么幸福美满的生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调查这样一件过去的事?”李枕道,“我劝你一句,要解也要先解眼前的结,否则,你往后时时都是迟了一步,做一辈子马后炮去。”   岑妄道:“今日之事,本就是桑萝自己生了二心才闹出来的,我已经给了她时间叫她好好反省,并且保证永不再犯了,此事不必再谈。”   谈起这件事,岑妄也是一肚子气,给他强塞了个新娘不说,这新娘也是真会自作主张,又要给他塞个女人来,当他是什么?岑妄一想到日后他要为这些女人的争风吃醋而闹得终日不可清净,就觉得头疼。   何况明明是桑萝做错事在先,可在柳月揭穿她之前,她又是何等地铮铮有词,好像她真和那些闹剧没有关系似的,连岑妄最开始也被蒙在鼓里,只当她是没有约束好下人,谁知道,其实就是她唆使挑拨下人来爬他的床。   只要一想到柳月黏糊糊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岑妄就觉得浑身难受得很,虽然他当时反应得快,还没等柳月的手搭上来他就飞起了一脚把她踹走了,但这也不耽误岑妄觉得自己脏了。   岑妄想到这就觉得心烦,盘算着自己也不敢深信桑萝,就怕她下次再一声不吭弄出些什么,这次还是正大光明让丫鬟勾引他,下次没准就是直接把人往他床上送呢。   这是岑妄决然不能接受的事,因此他预备着回了府后,一定要另辟屋子住着,那屋子还要日日夜夜锁着门,除非他自己,别人一概都不能入。   李枕听了倒是觉得越发莫名了,道:“既是你这样相看两厌的语气,那你又何必调查这件事?你的目的是什么?查明了又能怎么样?反正桑萝的死活你也是不关心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岑妄道:“那不一样。”   他总觉得梦里的桑萝和眼前的桑萝不一样。   大约是梦里的桑萝流露出的是脆弱可怜又不失倔强的一面,因此显得格外无害得楚楚可怜,再加上她的命运在梦中戛然而止,更让岑妄对她心生怜意,想要保护她。   至少,把事情调查清楚了,若是在梦里与她重逢,他也好有个万全的法子去安顿桑萝。   而眼前的那个桑萝不同,牙尖嘴利,分毫不肯让,算盘小心思格外得多,已经无需岑妄的保护,反过来说,岑妄还得担心什么时候反被她算计了卖了,还要可怜巴巴地另外辟屋住呢。   这样的桑萝,哪能和梦里的桑萝相提并论。   何况现在的桑萝,哪哪都是好的,完全没有如梦里般四面楚歌的处境,岑妄更觉自己没有关照她的必要,因此也就显得格外不上心了。   李枕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道:“一个梦而已,难道梦里虚幻的东西,比真实的存在还要重要吗?而且你把两个桑萝分得这样清楚,又如何能保证其实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在不同的时候流露出不同的神色而已。”   岑妄顿了顿,回答他道:“两个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李枕,我还没有这样犯贱,会去喜欢一个明显不喜欢我,把我当个物件一样摆弄的人。”   李枕沉默地听着。   岑妄道:“之前我确实不愿意娶她,可是如今娶进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着相敬如宾也好歹能凑合着过了,可是,她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若是桑萝真的愿意好好经营他们的婚姻,又如何在新婚第二天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让丫鬟来勾引他,爬他的床?   岑妄听过这样的故事,大多是在女人争斗的小说里,只把男人当作争宠获利的工具,精心算计筹谋着,看着用心,其实根本没心。   岑妄不喜欢那样子,他向往的一直都是父母双亲那种恩爱的生活。所以即使他不喜欢桑萝,他也没想过要辜负她,纳什么妾,抬什么通房来把自己的家搞得乌烟瘴气。   但桑萝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在她安排着柳月的那刻,就意味着桑萝没把他当夫君看,而只是当一个需要伺候和讨好的上级,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足够让岑妄心灰意冷。   最重要的是,在柳月说出真相时,在他决意要拒绝时,桑萝的目光里还划过一丝惊诧,仿佛在质问他‘人都给你送到嘴边了,你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   那真是让岑妄觉得恼羞成怒,觉得桑萝轻看了他的人品,也就才有了后面那许多伤人的话来。   但此时再说这些话已经很没有意义了,反而显得他无能无比,明明才刚成亲,还是新婚,婚姻却已经显露出了无可挽回的颓势了,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啊。   岑妄是真不愿意和李枕多谈,他道:“我先走了。”   李枕道:“那叶唐怎么办?”   岑妄瞥了眼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叶唐,眼前划过他对桑萝拳打脚踢的画面,他牵了牵唇,道:“留他终是个祸害。靶场养了猎犬,把他生剁了,喂狗吧。”   李枕挑了眉头,啧了声。   只是为了个梦,便这样大费周章地犯下杀戒,若说岑妄对桑萝没有一丝感情,李枕是决然不肯信的。   只是这段感情日后会怎么发展,李枕倒是生出了许多的好奇心来。   作者有话说:   下夹后会努力日六,先祈祷脑雾赶紧放过我。   照例会有抽奖,下夹后开。 第二十四章   当岑妄坐在桑至面前时, 他多多少少都得承认那句现实的桑萝似乎不需要任何的帮助,是有几分气话的成分存在的。   他总以为桑萝能破除阴谋诡计,没有被叶唐等人算计得手, 不是她有几分本事,就是因为桑至的回护,或许也正是因为依仗这二者, 所以桑萝才能这般底气十足地不把他放在眼里, 新婚就给他送了份大礼。   但这样的猜想,在桑至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得以破灭。   桑至在得知他的来意后, 惊讶无比之余,那眼里便多了些不该有的猜疑, 他道:“此事当时我确实已经查明, 小女是清白的, 可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世子爷无缘无故地又为何突然提起?可是桑萝做错了事, 让世子爷发现了什么?”   在桑至看来, 岑妄今日来寻他确实寻得莫名其妙, 叶唐的事他自觉处理得还算干净, 若非有风起浪,岑妄怎么会突然提起一个不重要的人, 与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来。   徐氏已被休弃, 叶唐一家都被发卖,那么自然而然,剩下能让岑妄识破马脚的也只剩下了桑萝, 而这种事, 桑萝又是露出了什么样的马脚, 才能被岑妄怀疑, 以致于新婚第二夜不陪着新婚的妻子,反而来找他这个老丈人质问?   所以,桑至自然而然地有了他的猜忌。   但这在岑妄听来,是绝然奇怪的。   既然桑萝是被冤枉的,那作为她的父亲,桑至应该对她全然维护才对,毕竟他自己也说了,当时查明了桑萝是清白,既然如此,又何故岑妄随口一问,他就先怀疑到了桑萝身上去。   正常情况,也该是先怀疑有小人在挑拨是非,污蔑桑萝的清白才对啊。   是以岑妄道:“桑萝并未做错什么,只是我偶然间知道了这事,便想问得清楚些,当时究竟是什么光景。”   桑至显然松了口气,道:“桑萝没做错什么事就好,世子爷尽管放心,虽然她不在我身边长大,又因为徐氏的原因疏于管教,但在这些事上还是拎得清楚的,不会与其他男人乱来的。”   他的表情轻松起来,还笑眯眯的。   但岑妄听了却觉得有吃了苍蝇的难受。   他小时候也有过相似的遭遇,被人怀疑做了坏事,告状到王妃面前,可是王妃在查清他的无辜后,对他可是相当的维护,别人再敢拿这事来说嘴,管保被她骂个狗血淋头。   而不是桑至这样的态度,不维护女儿,也不觉得女儿在这事上受了委屈,需要安抚,而是以一种全然轻松的不在意的态度,轻描淡写地把伤疤揭过。   若是没有那个梦,岑妄也不会觉得如何,可正因为在那个梦里看到了命运全然不同的走向,记住了桑萝望过来的那双眼,所以岑妄才无法在那样的惊心动魄后接受桑至的漫不经心。   他语气重了些,道:“可是我问了叶唐,叶唐他们算计桑萝的计策算不上高明,徐氏却与他再三保证,一定可行,我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计谋,徐氏还能如此拍着胸脯保   证一定成功。”   其实在来之前岑妄就问过叶唐,只是叶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可能是因为大姑娘名声很糟糕?”   岑妄觉得这个理由简直可笑,这种两头一对就能揭穿的谎言,本就不存在成功的可能,与桑萝的名声有何关系。   所以他才想问问桑至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谁想,桑至也答不出来,他在被询问时露出了错愕的神色,显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连给出的答案都那么可笑。   他道:“女人之间的争斗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区别,她们成日里只在后宅里待着,能有什   么见识,想出的计谋错漏百出也是正常的。”他为了佐证这点,还举了另一个例子,“徐氏光明正大地侵吞先夫人留下的嫁妆,还觉得我会不知道,多可笑。”   岑妄在桑至愚蠢的回答中失去了耐心,他问道:“徐氏可还在府上?我想问问她。”   桑至不会拒绝岑妄的请求,但在看着岑妄进了徐氏的院落后,还是很快吩咐下人去趟王府,问问桑萝究竟做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招惹了岑妄,才引来岑妄这般的质疑。   他是真怕当时查明的不是真正的真相,其实他才是被蒙在鼓里欺骗的那一个,若真是如此,那这顽笑可真是开大了。   而此时盘问完徐氏的岑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徐氏又被休弃,又被桑至抢了嫁妆去还债,自然对他不会嘴下留情,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都倒了一兜出来。   岑妄的震惊在于整个故事里桑至的凉薄,他这才恍然明白,缘何梦里的桑萝逃跑三次,可是仍旧不得自由,因为她分明是无处可去的。   徐氏看着他的神色,讥讽一笑:“怎么,觉得眼前的这个桑叔叔很陌生?他是燕王的下属,你却称呼他为叔叔,想来你们关系不错,他待你一定相当亲厚,所以你想不到背地里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吧?”   十四年对家事不闻不问,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以致于连继室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算计得桑萝敲骨吸髓。   之前还觉得是徐氏坏,但现在岑妄不会这样简单地想了,但凡桑至对桑萝上点心,徐氏也不至于这般胆大妄为。   但他之前也确实没有想过桑至会是这样的,一来他的家庭圆满,很难想象得出来原来这世上会有不在乎子女的父母,二来有时王妃也会过问桑至家事,桑至倒也能与王妃聊上会儿,因此岑妄一直以为,他多少是对家人上心的,只是世事所迫,让他只能顾大家而弃小家。   他最后问道:“你刚才说,当时的桑萝的表现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从前不是那样的吗?”   徐氏肯定道:“她从前绝对不是那样的性子,说得难听点是死倔,说好听点是有骨气,她这么多年跟我打擂台下来,我打她的竹棍都打折了三根都没把她打服,按着这样的脾气,她面对桑至那种混账爹怎么可能服软?桑至但凡能质疑她一下,她绝对不干。”   但这样的形象是很像梦里的桑萝的。   岑妄没再说话,走出院落,只觉心里很乱。   却听院门口有说话声,他脚步轻了下来,停在那儿听着,原是被派到王府去的仆从回来,正在回桑至话:“世子妃说无事发生。”   桑至的声音听着就不高兴:“她不老实,都不肯和我说实话,若是真无事发生,好端端的世子爷怎么会查起叶唐来?罢了,你是下人自然问不出什么来,等她三朝回门时,我亲自问她,看她还敢骗我不成?”   岑妄吃惊,他万万没想到桑至竟然这样快就去质问了桑萝,而且还这么不肯相信桑萝的话,他忙上前解释道:“真无事发生,叶唐那事说来是巧,是我在赌坊门口听到有赌客议论他,心里生了疑惑才去查了查,和桑萝确实无关。”   桑至没料到岑妄这么快出来,还被他听了去,脸上有些尴尬,道:“是吗?那就好,我也是真怕你们小夫妻之间生了嫌隙,这才想要问清楚。”   亲生女儿的话桑至不信,岑妄随口编的理由,桑至却不加推敲地就信了。   岑妄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回到了王府,桑萝还点着灯,没有睡。   岑妄瞥了眼,就叫过叠音,让她辟间厢房给自己住。   岑妄的动静不避人,桑萝既然没有睡,自然也就听见了,原本就郁闷的心情因为这,倒是气得笑出来。   她不清楚岑妄的心理活动,在她看来今晚的事情就是岑妄负气离去,大约是觉得抓住了叶唐的事可以做把柄,所以找了桑至去对质,看是否能把她退回去,但现在看来是被桑至劝阻成功   了,他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大张旗鼓地另辟厢房出来。   其实岑妄的这一举动是正中桑萝下怀的,她原本就是不愿和岑妄圆房,才搞出了柳月那件事来,现在岑妄能主动与她保持距离,倒是正好。   可千不该万不该,岑妄不该惊动桑至来寻桑萝的晦气。   桑萝深知她上辈子的悲剧,有泰半需要归功于桑至,今生完全是为了拿回母亲的嫁妆才与他虚与委蛇,如今嫁妆既然到手,她自然不愿再伺候桑至。   桑至虽不曾照顾过她,却不耽误他以父亲自居要管教桑萝,大晚上的派个下人来询问叶唐那等事,而且话里话外都带着傲慢,认准了错在桑萝,直接要她坦白从宽,切忌不能撒谎骗人。   闹得桑萝一头雾水的同时还多了几分火气,叶唐这事上她骗谁了?明明她才是无辜的那个,连叶唐和徐氏都认了罪的,就因为岑妄的几句质疑,桑至要连夜派人来把她当家贼一样审,不知情的还以为不是徐氏算计她,而是她算计徐氏呢。   桑萝一这样想,就怄得睡不着,不巧岑妄此时回来,桑萝想到新婚时他确实莫名其妙提起过叶唐,问过些很令人发笑的问题,但嗣后也没言语,桑萝以为他是不问了,却不想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怎么,是开始怀疑上她与叶唐有一腿,婚前没顺利退婚,如今好容易捏到把柄,所以还要再来一回。可惜没成功,所以只能回来和她分房睡。   桑萝虽巴不得如此,可也不喜欢这种分法,因为在岑妄眼里,她分明是因为与叶唐有了牵扯而不干净了,所以不配与他同床。   或许桑萝不介意岑妄怀疑她与别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但唯独叶唐不行。   因为光是想起叶唐的名字就足够让她作呕,桑萝这辈子一点都不想和他有干系。   于是桑萝便穿过小半个院子,站在了岑妄面前。   负责收拾的丫鬟们立刻屏气凝神干活,实则都竖着耳朵等桑萝和岑妄大吵一架,毕竟也少有新婚夫妇像他们这般,成亲第二日就大吵一架,男方摔门而去不说,晚上还直接分房了。   都说正房夫人有没有宠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有夫君的尊重,可这世子妃似乎永远都要与夫君的尊重无缘了。   丫鬟们都等着看好戏。   先开口的是桑萝,语气凉凉:“听说世子爷今日见了家父,不知你们二人交换了怎样的高见,世子爷可否说与我听听?”   桑萝的语气着实不算好,原本岑妄就对她感官复杂,如今听了她夹枪带棒的语气,不自觉皱了眉头。   他道:“我已经和桑叔叔解释过了,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好奇心过重,所以他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好奇心过重?”桑萝挑眉,“世子爷若是对我的过去好奇,大可来问我,我自当知无不言,又何须劳烦你大老远跑一趟去桑府,难不成我的事,旁人还比我更清楚些?”   岑妄稳了稳心绪,想到桑至与仆从的谈话,大约也能猜到桑萝是受了点气的,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她觉得委屈,态度差点,岑妄也能理解,因此他不和桑萝生气,只道:“我问你,你会和我说吗?昨晚我也问过你,你选择了避而不谈。”   桑萝道:“昨晚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岑妄经桑萝一提醒,倒是想起了,他因为酒意上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问的那些问题,确实有些不着调了,让不知情的桑萝听来,许是误会了,觉得他在有意戏弄她也不一定。   他回身知会丫鬟:“你们先下去,我与世子妃有几句话要说。”   丫鬟们纷纷退下。   岑妄这才对桑萝道:“如果我问了你就愿意回答我的话,那我就问了,你给我安排柳月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原本以为桑萝如此行事,是因为有桑至撑腰,因此才敢肆无忌惮,可是今天他看来已知道并非如此,桑萝没有任何的退路,如果她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或者尊重,又没有娘家给她撑腰,她下辈子会很惨。   按照常理来说,桑萝应当上敬公婆,下顺夫君,战战兢兢做好世子妃,而不是急于往夫君房里塞人。毕竟固宠的前提是桑萝得有宠,否则,只能被人鸠占鹊巢地夺去宠爱。   这样的道理,岑妄不信桑萝不明白,可是她依然选择了那么愚蠢的做法,岑妄就不能理解了。   桑萝再不喜欢他,她也嫁进来了,总不至于真的任性地拿着自己下半辈子开顽笑吧。   岑妄等着桑萝的回答。   桑萝挑了下眉头:“你不问我叶唐的事,反而问我这个?”   岑妄道:“我已经查清楚了,你是被算计的,叶唐的事没什么需要讨论的,倒是今日发生的事,我想不明白,所以问问你。”   而且也是桑萝先说的,她的事要问她,她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岑妄倒也存了心思,想看她能坦诚到什么地步。   桑萝听话后,短暂地沉默了下,道:“今日的事我已经反省了,确实错在我。我挑人的时候应当上点心,又或者说,我不该自作主张地替你选人。”   岑妄听完就愣住了,道:“我离开了这样久,你便是这样反省的?”   桑萝的神情分明在说,那不然呢? 第二十五章   其实在桑萝看来, 柳月的事,她唯一需要反省的点是没有挑好人,这才给了桑至找她晦气的机会。   至于其余的, 桑萝不觉得她有什么错。   但岑妄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神色就变得很难堪了, 他道:“既是如此, 当初让你退婚,你为何不退, 非要找这个罪给自己受?”   这个婚被桑萝结得基本名存实亡了,既然如此, 又何苦结这个婚, 连带着他也要被折磨。   桑萝觉得事情也已经到了这地步, 她左右在岑妄面前也没脸了,再加上她现在嫁妆到手, 也不必太顾忌桑至与岑妄, 因此决意把话说得坦率些, 也好过假意应付。   岑妄不是要和她分房睡吗?那索性分得更彻底些, 不要再想着踏进她房间半步才好,如此一来, 也省得她需要再找个柳月放在身边。   桑萝道:“因为家父想要我嫁给你, 我很难忤逆他的意思。”   这是个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如果放在之前,岑妄还能说几句, 可是今夜他是见过桑至对待桑萝的态度, 也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那句‘很难忤逆他的意思’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心酸。   如果他能早些察觉到这些就好了, 之前他希望桑萝这边提出退婚, 也不过是王妃说了,如果桑萝真不喜欢他,那这婚约由她去说服燕王作罢。   彼时岑妄也发现了桑萝确实不喜欢他,因此才想着争取桑萝提出退婚。但其实如果他能知道桑萝的难处,那么他不会纠结这样久,桑萝难办,那就由他出面去争取,总而言之,是不会让两人落得这样的处境。   桑萝说完那话后,又道:“往后关于我的事,世子爷大可来问我,不必再惊动家父。”   然后她便很果决地转身走了,直到掀帘进屋后,她也没有一丝犹豫,更没有回头。   岑妄这才后知后觉,其实桑萝也根本不在乎他与她分房睡,她今晚气势汹汹来寻他,为的只是桑至而已。   他如何,她根本就不在意。   这就是他的婚姻,才新婚第二天,就犹如坠了冰窖,难逢春暖花开。   *   新婚夫妻的争吵难免会入了王妃的耳,对于桑萝来说,王妃算是唯一难交待的人,毕竟她对很多人都没了期待,唯独对王妃还有所求。   她的嫁妆里有很多铺子田庄,她还需要王妃教导她该如何做账看账,怎样管理那些管事。   但好在,王妃并没有与她提起此事,因为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因此王妃只招呼她去看一看备的礼可齐全了,倒是把岑妄留了下来。   桑萝知道这是有意支开她,让娘两个说会子话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听话地去了,还打算多在外留会。   这边王妃看她走了,才笑眯眯地问岑妄:“吵架了?”   岑妄一看王妃的笑就郁闷:“母亲,怎么回事,我们吵架,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搁在其他家,新婚第二天就分房睡,这绝对是天塌了的大事,也就是燕王妃还能笑出来。   果不其然,燕王妃道:“这才哪到哪呢,你父亲和我当初成亲时,洞房花烛夜被我打得下不   来床,天一亮我就心虚跑回娘家闹着要和离,闹了有大半个月,比你们会闹腾多了。”   岑妄道:“我们跟你们不一样。”   燕王妃道:“哪有什么不一样的,世间的感情总是那样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我也不待见你,说到底,都是真心换真心。”   岑妄默了默,道:“就算要递真心,对方也要想接才是,何况……”   “何况你还没那么贱,想要热脸贴冷屁股,是不是?”燕王妃笑咪咪地回答,引得岑妄瞪她一眼,她道,“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脾气,你要真这么想,这婚姻可就真的完蛋了。”   岑妄双手一摊,道:“早完蛋了,还等到这时候,昨天的事,你应该都问清楚了吧?”   王妃道:“是问了,但问的都是小丫鬟,哪有你们当事人清楚究竟在闹得什么。你且与我说说,你大晚上离开去做了什么,亲家公怎么突然派人来了,倒把我唬了一跳,以为阿萝真的被你   气回娘家了。”   岑妄道:“你太抬举我,太小看她了,要气也是她把我气走。”   他遂把昨晚的事都与王妃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梦里的那一节。   这也不奇怪,王府的家庭氛围真的很好,岑妄从小都很习惯把一些困惑分享给王爷或者王   妃,王爷与王妃也总是会为他解答,一家人很和睦,是亦亲亦友的关系。   ——这也是为何岑妄怎么也想不到天底下会有桑至那样的父亲的原因。   王妃听完后也陷入了沉默,因为桑萝的做法确实与旁人不同,让她一时半会也有点难以理解。毕竟她当初再作,也是自信娘家会给她兜底,但是显然,桑萝是没有退路的。   所以她只能从已知的信息给岑妄解答:“阿萝确实远比我想象得更不喜欢你,但是毕竟已经结亲了,我们要想的是该如何把这段婚姻好好经营下去,而不是有一点的不痛快就闹着要和离。”   岑妄没吭声,只在心里翻了搁白眼。   王妃道:“你也是刚回到上京的,不存在得罪她的情况,她能这么讨厌你,我想来也只是为了三个原因。第一,因为她也不喜欢婚约,因此与你一般,厌屋及乌,顺带看你也不顺眼,这你不能怪她吧。”   岑妄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脾气,因此点了个头。   王妃又道:“第二,阿萝与我承认过,徐氏曾为了破坏这桩婚约,与她说了些守僵的战士茹毛饮血的坏话,具体如何,她未与我细说,但想来必然是对你名声有碍,所以她对你有些疏远,也能理解。虽然那时候她与我解释,因为桑至也是将士,她不会有误解,但现在看来,可能因为   桑至是将士,她误解更深也没准。”   岑妄道:“说我的坏话就等于是说守卫边疆的战士的坏话,我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这个我绝对会证明给她看的。”   王妃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得反省你自己啊。桑萝给你送丫鬟这点我会再说过她,不算,但你忽略的一点是,连那个丫鬟都觉得你很好得手,完全没有铺垫就敢直接生扑你,在这种事上,我是很赞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说法,毕竟远的不说,你看你父亲,别说生扑了,丫鬟都不敢抬头看他,你怎么就做不到呢?”   岑妄道:“父亲是杀名在外,长得又凶,所以才这样,那些丫鬟又没招惹我,我无缘无故板着脸凶她们也不好。换位思考,如果是我在这样的主子底下干活,我也不快,更谈不上培养对我的忠心了。而且我只是不凶而已,该处罚时还是处罚了,昨天那两个丫鬟我就处罚得很干净利落。”   王妃道:“行,你有理,那你且说说,缘何那丫鬟敢生扑你?”   岑妄道:“还不是因为桑萝,那丫鬟自己招供的,桑萝不是默许她的行为,而是光明正大送   了她钗子,直接说要给她开脸,都说狗仗人势,丫鬟自然也可以仗着主子的纵容胡作非为。”   岑妄是真觉得自己没什么错的。   王妃有些无语,道:“我话给你说得很清楚了,听不听由你,年轻人呢,各个都不喜欢听老人言,就爱自己栽跟头。”   岑妄笑:“母亲可别这样说,你青春焕发,哪里老了。”   王妃道:“滚边去。”   王妃这边谈完,桑萝也就回来了,桑萝进来时也没管岑妄,只是观察了王妃的神色,没发现有任何的异样,心里有些疑惑,但见王妃向她招手,她也就先过去了。   反而是岑妄,不知何时转了出去,给她们两留了空间。   看来昨夜的事,王妃是想一个一个找,私下谈心,桑萝稳住心神,看向王妃。   王妃面对桑萝,总是想到她可怜的身世,生母撒手人寰,独留她孤苦无依被继母欺负就算了,如今听岑妄说来,桑至也不是合格的父亲。   有这样的境遇在,桑萝把一些事处理得乱七八糟也是可以谅解的。   因此王妃宽言道:“阿萝,我知道有不少的人家都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新妇挑选几个美貌又好拿捏的陪嫁丫鬟,只等日后自己不便时,开脸帮自己固宠。可是在我们家是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们家是不支持纳妾的,你看阿妄迄今为止身边也干干净净,连个通房都没有,因此,这样的心思,你日后不必担。”   王妃这是以为桑萝身边没有可靠的女性长辈为她出谋划策,只是自己听说得安排这样的陪嫁丫鬟,这才也依样画葫芦给自己也安排了,却连该挑怎样的人,又该何时用好陪嫁丫鬟也不知道,这才闹出这样大的乌龙来。   总归来说,王妃还是不大相信桑萝真的会不在乎这桩婚事,毕竟对于桑萝这样一个没有退路的人来说,婚姻就是她的事业,她必须要好好经营住,再次也得给自己留个孩子。   而昨晚那些话也不过是因为事赶事,桑萝在气头上才胡言乱语的,毕竟人都是有脾气的,王妃都可以理解。   桑萝也知道王妃是好意,毕竟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婚姻美满,而且昨天她和岑妄闹起来,王妃没有对她多加指责,已经是很好了,桑萝记她这个情。   但同时,她对王妃所言也不以为然,只是想到大概真是因为这样,所以上辈子的楚楚才一直没法进王府的大门吧。   虽然王妃有意修补她和岑妄的关系,但别说桑萝对岑妄的意见如何了,既然他的心迟早属于别人,她又何必贴这个冷屁股,她迟早是要走的。   因此桑萝只是敷衍应付道:“我知道了母妃,往后我会注意的。”   左右岑妄已经自觉与她分房,目的达成,她应了和没应也无甚区别了,不如应了,还能让各自面子上好些。   果然王妃就开心起来了,道:“你不要叫我母妃,显得不亲近,你该和阿妄一样也叫我母亲,而且你也嫁进来了,该习惯新身份,别让丫鬟叫你姑娘了,该改叫世子妃才是。”   桑萝点头称‘是’。   一番交待完,新婚夫妻终于启程往桑府去了。   两人同车,但桑萝显然不愿和岑妄交流,掀起一角车帘看着人声鼎沸的街景,但便是如此,岑妄还是与她道:“你放心,我会和岳丈说清楚的,不叫他为难你。”   桑萝瞥了他一眼,未接这话。   新姑爷要陪着姑娘三朝回门,算是桑府一件大事,桑祺早候着等了,岑妄让下人把备的礼拿了进去,转头一看,桑萝已经先和平姨娘进去了。   桑萝与平姨娘只是短暂盟友关系,并无亲热话讲,因此平姨娘只是与桑萝寒暄了几句话后,就道:“老爷在书房等着你,你快些去,言语温和些,老爷似乎有些生气。”   桑萝便去了。   她前脚刚走,岑妄后脚进来,正看到她离去的背影,岑妄道:“怎么,我走到哪,她就从哪离开,好歹是她家,哪有这样待客的。”   平姨娘忙道:“是老爷叫姑娘有事去呢,姑爷你坐坐,吃些果子。”   岑妄一听是桑至叫桑萝,也不坐了,问清楚桑至在哪,忙提步跟了上去。   尽管前夜岑妄说得很清楚,一切与桑萝无关,都是他好奇心旺盛的缘故,桑至也愿意相信他,可这不代表他满意桑萝的态度。   在他看来,他是父亲,桑萝理应敬重他,昨夜是她没处理好自己的事才惊动他深夜还要派人上门,本就是她的错,桑萝更该说清来龙去脉,并诚恳反省,而不是只冷冰冰丢给仆从四个字“我不知道。”   没有前言后语,似乎很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桑至很生气。他原本就疑心桑萝被徐氏有意放养这么多年,没受过教育,品行不够端正,会在王府惹是生非,虽则桑萝出嫁前装得很像样,但也不耽误略有风吹草动,桑至便疑神疑鬼,总想敲打桑萝让她乖顺些。   这也是桑至今日把桑萝叫去训话的最主要目的。   因此,当岑妄跟上时,他正好听见桑至在斥骂桑萝:“这就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吗?我问一句怎么了?你人还是我的,我多问一句,又怎么了?”   声音非常洪亮,不像是在教训女儿,倒像是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兵。   岑妄刚想推门时,听到桑萝口齿清晰地道:“没什么,只是女儿想,若早十四年父亲能对女儿稍微上点心,也不至于这个地步。在父亲眼里,女儿是始终没受过教育的野丫头,随时都可能在王府闯祸连累桑府,但那又如何?在该教养我的时候不教养,不就是父亲的过错,若真有那天,我也只能说一句,还请父亲自作自受。”   全然是不介意撕破脸的态度,那种破釜沉舟的反抗的勇气,让岑妄有些发怔。   书房内桑至被气到了,道:“徐氏说你顽劣,我先前还有些不信,可如今看来,你就是装的,这才是你真实的性格吧,怪不得才成亲两天,就能把夫君气到找我来理论。你真的瞒我瞒得辛苦。”   桑萝道:“父亲若是觉得受我蒙骗了,大可收回休书,把徐氏重新接回来,我真想问问,她虐待我,怠慢我,造谣我,还侵吞母亲的嫁妆,哪件事是我冤枉她了的。倒是父亲可笑,非黑即白,我与徐氏之间,必然是一对一错,我不如你的意,错的就是我,受冤的就是徐氏,那之前你查明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真的是很不客气的语气,岑妄未及细想,就在桑至开口之前,把门推开了,展现他面前的是父女对峙的一面,见他进来,桑至面露尴尬,桑萝却轻轻地把目光移开了,不知看向何处,但显而易见,这屋里的两个男人,她都不怎么想见到。   岑妄犹豫了下,还是走上了前,站在了桑萝的身边,对桑至道:“昨夜的事确实与桑萝无关,桑叔叔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桑萝回答不了你什么。”   桑至尴尬道:“其实也不是那件事,算了,我该说的也说了,她不听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还请世子爷多多包涵。”   岑妄低头瞥了眼桑萝,他眼尖地看到那瞬间桑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岑妄顿了顿,道:“若岳父无事,我先带桑萝离开了。”   桑至有些意外,但岑妄愿意进来护着桑萝的局面也是他乐见其成的,因此即使桑萝的忤逆让他还在气头上,他也同意让岑妄带走了桑萝。   等出了书房,桑萝问岑妄:“好端端的,你进来做什么?”   岑妄瞥了她一眼,道:“在马车上时我便说过了,此事因我而起,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自然要说到做到。”   桑萝道:“他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不必进书房来寻我。”   岑妄道:“说起这个,你方才是怎样想的,竟然这么还嘴,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要与他断绝父女关系。”   桑萝面无表情:“世子爷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我愿意怎样是我的事,不劳驾你操   心。”   “我替你操这个心做什么,我只是觉得逻辑不通啊。桑萝,徐氏说你对上桑叔叔时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今日你也算是让我开眼见识到了,我就更加好奇了,既然你一直对桑叔叔有想法,缘何在叶唐的事上,你就可以精准地拿捏住桑叔叔的性格,接招拆招,而不是和今日般,与他话不投机就争吵起来。”   岑妄问道:“毕竟按理来说,在那之前,你就算见过桑叔叔也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早该忘记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又如何能做到这般对症下药。”   桑萝睫毛微颤。   岑妄的敏锐出乎她的意料,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从没想过岑妄会在这种小事,尤其是她的事上心。   说实在的,她与桑至怎样,根本不关他的事。   桑萝道:“世子爷不必多想,一切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误打误撞?岑妄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岑妄道:“你蛮可以继续哄着桑叔叔,毕竟你都出嫁了,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可是你却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想再做了,我不相信你会突然改了性子有那样的误打误撞。面对我时也是如此,婚前忍气吞声,婚后就敢暴露本性,倒时时让我有种错觉,就好像我只是你的一个工具,一个让你可以脱离桑叔叔对你的控制,让你今日有底气与他叫板的工具。桑萝,你分明每步都走得很清楚。”   倒是让他猜了个七八分得准。   桑萝道:“你如果介意,可以把我休了的,我不介意。”   她甚至都懒得多解释,直接就认了。   桑萝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认的,嫁妆都在她手里了,她真的无所谓了。   岑妄却觉得可笑:“你知道早晨母亲与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就是为了让我们两好好的,结果怎么好?你从头到尾就对这桩婚事不在乎,倒反而衬得我们一厢情愿的可笑了。母亲还说要以真心换真心,哪里能想到桑萝你根本就没有心。” 第二十六章   让岑妄生气的是, 他夜里梦到了桑萝。   他在梦里回过神来时,耳朵里已经收纳进了下属汇报的声音,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桑萝。   她如何与叶唐有染, 桑至又是如何勃然大怒把她赶出了家门,她被逼无奈之下,几近身无分文地嫁给了叶唐, 结果成亲没多久, 连从小跟在身边的唤月也没保住,被好赌的叶唐卖去了红袖阁。   岑妄怔愣之余, 下意识问道:“她大约是被冤枉的。”   下属道:“应该不是,据属下打听到, 桑将军曾令婆子给桑家姑娘验身, 她确实不是完璧。”   岑妄垂眼, 默然不语。   他以为桑萝是被冤枉,不过是因为她婚后过得太过凄惨, 与叶唐不像是有情谊的样子, 可是并非完璧之身这点骗不了任何人, 即使不是叶唐, 也另有其人,桑萝并不忠于与他的婚约。   不满意这桩婚事, 桑萝其实大可退婚, 而不至于选择与其他男人苟且,以致于这样潦草地就葬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所以说,今日的结果, 也算是桑萝咎由自取。   那时, 岑妄是这样想的。   巷子里的那一眼再惊心动魄到让他魂牵梦萦, 但一想到桑萝已经是别人的娘子, 她的不忠,岑妄的精神洁癖就会发作,觉得眼睛生得再美又如何,主人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好值得挂念的。   岑妄将稍微抛出去的心又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他的逍遥日子,只等王妃把上京的事了结就回锦端去,届时上京的一切自然干干净净的,与他再也牵扯不上任何的关系了。   但事与愿违,岑妄还是在他分外不想看到桑萝时遇见了她。   这件事说来其实还要怪李枕那个王八蛋,李枕也不知从何听说,街上多了个卖馄饨的馄饨西施,听说是生得极美,他好奇心上来,非要拉着岑妄去开个眼界。   去就去呗,一碗馄饨才几文钱,于是岑妄便去了。   人未及摊,他就率先看到摊前忙碌的身影与那双难令人忘怀的眼,只是此时笑眼盈盈,若碧水无波,已经不复当日的悲苦倔强。   岑妄心里多了些许的苦笑,只觉当日自作多情,叶唐打人打得再凶,关起门来,他们依然是夫妻,叶唐依然能让桑萝露出笑颜来。也幸得那日走得快些,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否则此时真该要闹出笑话了。   岑妄夹在人群中,要了份馄饨,桑萝目光掠过他时一点异样也无,大概也是把他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忘却了,岑妄想到这儿本该一笑置之的心情却莫名有了几分失落。   桑萝的馄饨生意是越做越好的,无论岑妄何时路过,都能看到她的馄饨摊前挤满人,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桑萝游刃有余地一一应对,并不厚此薄彼,少给谁一分笑脸。   鬼使神差的,后来岑妄也私下去买过几回馄饨,都是趁着摊上人最多,桑萝绝对无暇顾及到他的时候。   但桑萝的细心超过他的想象,岑妄原本想丢了银子端着馄饨就走,桑萝却总是记得用布帮他垫一下手,细声细语道:“别把汤水晃出来了,小心烫。”   两人递接时,岑妄再注意,也免不了会碰到桑萝的手,软软的,像是坚硬蚌壳里柔软的蚌肉。   每次那时候,岑妄都会心神一晃。   馄饨摊去多了,自然也会撞见鬼,岑妄有一次就遇上来要钱的叶唐。   叶唐相当蛮横无理,一把推开点餐的顾客,手就够到桑萝放银钱的铁盒子去,旁边卖包子的婆婆先看到,一把抓住叶唐的手,道:“你怎么又来拿钱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吗?自己只知道赌,就让自家娘子摆摊挣银子,一天到晚好不容挣那么百来文银子,全部被你拿去赌了,你但凡是个男人,都该心疼一下你家娘子。”   被叶唐不耐烦地推到了一边去:“死老太婆,每次就你最多事,总有一天我要砍了你。”   桑萝扶完被他推开的顾客,连道歉都没说完,又赶紧去搀住婆婆,她的脸色很难看了,叶唐还无所顾忌地去拿铁盒子。桑萝一把夺过,道:“先前说好的,你不能全部拿走。”   叶唐道:“滚蛋,你有多少赶紧给我拿出来,不要耽误我发财。”   岑妄听到这儿,已经预备起身了,他几乎看到一场争夺的爆发,而面对一个成年男人,桑萝无疑是要落下乘的。   但争夺没有爆发,只听桑萝心平气和地道:“你不能全部拿走,你总要留下一部分让我可以明天继续出摊,不然,我没法出摊挣银子,你也没地方拿银子,别说挣钱了,你恐怕连赌坊的大门也进不去。”   这大约是两人之间达成的协议,因为叶唐很快不耐烦地道:“行了,给你留五十文。”   说五十文就真的只有五十文,他把铁盒子内的银钱都掏空后扬长而去,婆婆心疼地问桑萝:“好孩子,这次又被他拿走了多少银子?”   桑萝用那种很麻木的语气道:“二两三钱吧。”   顿时馄饨摊和周边的摊上都是骂声,显然叶唐不是第一次这样胡作非为了,所以即使是看客,也能骂得真情实感。   桑萝道:“没事,我也没断手断脚的,还能挣,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很多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有个顾客道:“老板娘你可别这么说,听着就怪心疼的,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我们外人不好说什么,也只能到你摊上多吃碗馄饨照顾你的生意了。”   桑萝客气地与他道谢,岑妄看不过去,他把身上所有的银子摸了出来,总计五两,都丢在了桑萝的摊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去。   他当时一次行侠仗义,但桑萝很快就追了上来:“世子爷。”   岑妄脚步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桑萝自始自终都记得他,知道他是谁,岑妄顿时慌乱起来,正不知道这个身是该回还是不该回时,桑萝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用不容拒绝的力气,把那五两银子重新塞回了岑妄手里。   岑妄因为桑萝记得他,正不知道桑萝该如何看他这段时间三番五次去吃馄饨的行为,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道:“这银子是给你的,你不必还给我。”   桑萝正色道:“世子爷,我不需要。”   岑妄道:“怎么会,你很需要的,你夫君不是刚抢了你的辛苦钱吗?他总是这样,你都白干了。”   “我就算全白干,也不需要世子爷的银子。”桑萝的目光很安静,“还没到那地步。”   她并未把话说全,但岑妄奇异地听懂了,她说的‘那地步’指的是嗟来之食的地步。   一瞬间,岑妄的气血涌上头,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也相当固执地把不肯让桑萝退回来。   大约是因为他们这样僵持在街上是真的不好看,桑萝叹了声气,道:“我也没那么傻,明知道叶唐要来拿银子,不会把所有的银子都放在那个铁盒里,你也常来我这儿吃,应该能意识到我一日的营业额绝对不止百来文银子,邻摊的婆婆是在帮我打配合。”   她说完,很认真地看着岑妄:“世子爷可听明白了?我虽然不幸,但我也有我的骨气,也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些,是在不需要出卖自尊祈求别人的施舍。”   最后那话,她说起来时是带了点脾气的,看着岑妄的眼神终于褪去了得体的营业笑容,而多了独属于岑妄的情感——不屑与傲气。   及至于桑萝离开,岑妄还有些浑浑噩噩没明白过来,他与桑萝见得不算多,除却双方之间的尴尬关系外,应当没有多余的交情才对,桑萝却宁可受别人每日多吃碗馄饨的照顾,也不愿意要他这五两银子。   那种不屑与傲气,仿佛她只要收了他的银两,就是一种侮辱般。   岑妄有些不明白。   他一步一步走回王府,快进府门时才想起最初在巷子初遇时,他确实救过桑萝一回,可是在临走前为了掩饰一时的慌乱,他也丢下了句什么给桑萝。   只是究竟说了什么,他确实想不起来了。   为了那天的事,岑妄连馄饨摊都不敢去了。   但有时候缘分来了就是挡不住的,即使岑妄在有意避开桑萝,但缘分总能让他遇上她。   只是这一次遇上的地点出乎他的意料。   他是在红袖阁门口遇见的桑萝,仍旧是布衣钗裙,很朴素的装扮,与金碧辉煌的红袖阁格格不入,加之那是男人的销金库,桑萝在门前很是踌躇了番,但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进去了。   岑妄眉心一跳,那瞬间很多不好的念头滑过心头,他也顾不上还在与桑萝闹别扭,只是觉得这个火坑绝对不能让她往下跳,于是也不及细想,就追了进去。   桑萝其实没有进得楼里去,她被龟/奴拦了下来,倒是有两个男客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看上了桑萝,与龟/奴笑道:“你们这儿新来的?模样很不错,”   还不待龟/奴回答什么,岑妄便沉着脸去把桑萝扯开了,桑萝被他扯了个踉跄,紧接着,就用周身的力道去抗拒岑妄,道:“世子爷,你要带我去哪儿?你别与我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   子。”   岑妄听了就生气:“现在知道避嫌了?那你倒是与我说说,无缘无故的,你来这红袖阁做什么?”   在桑萝未开口前,岑妄便警觉道:“这事与你拒绝我给你银子的那件事性质不一样,你休要用我们不熟,你不需要我帮助来搪塞我。”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欸,今天开始日六,如果有特殊情况会在评论里告知。 第二十七章   桑萝看了他一眼, 是在犹豫,也是在权衡,最后她终于皱眉, 轻轻挣开岑妄的手,道:“我是想来这儿想赎一个人。”   唤月,岑妄还记得, 桑萝的贴身丫鬟, 后来被叶唐卖进了红袖阁。   桑萝那么没日没夜地卖着馄饨,想尽办法背着叶唐攒下银子来, 最先想到的不是逃跑,而是给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赎身。   岑妄缓缓呼出口气来道:“你随我来。”   由岑妄陪着, 一切就顺利了很多, 桑萝轻易地见到了老鸨, 并且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她,红袖阁的姑娘多, 老鸨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唤月是哪个, 便叫龟/奴去查。   在等待时, 桑萝局促地等着, 表现出对于红袖阁整个氛围的难以适应,岑妄注意着她, 应付起老鸨来就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老鸨笑了笑,并没有强求。   龟/奴很快便回来了,带回来的是一个坏消息, 在唤月被卖进红袖阁不到两个月的时候, 她死在了红袖阁。   无论是老鸨, 还是与唤月同住的小姐都说不清楚唤月的死因, 龟/奴回复前还仔细问过那些小姐,得到的也只是一翻的白眼:“红袖阁还能怎么死的,你比我们清楚,她的尸体?红袖阁的规矩不就是那样,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可能得去问乱葬岗的野狗吧。”   语气与其说是漠然,不如说是看多了后的麻木。   桑萝听得两腿发软,若非岑妄扶得快,她就要摔在了地上,桑萝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其实与快溺死之人抱住浮木无异,桑萝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感,只是因为她把情绪尽数的都发泄在了岑妄的手腕上。   岑妄无声地忍受着,听桑萝喃喃自语道:“她才离开我两个月,我已经够努力了,她怎么就没了呢?”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是茫然的,仿佛是真想不明白。   她只觉一切的努力都是个笑话。   她无法请求叶唐回心转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唤月被牙婆子带走,叶唐说是为了惩罚她之前的不听话,所以她只能听话,委曲求全,又自甘拿出血汗钱给叶唐,这才有了开馄饨摊的本金与自由。   可是最后她的忍气吞声换来的是什么?她的迟来与唤月的死亡。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荒诞,努力生活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相反那些恶人却能放荡自由还不用担心恶报。   桑萝闭上眼,只觉红袖阁里到处都是的纸醉金迷的浪笑声如一把钝刀在她脑海里凌迟着,这时候,她终于感受到了扶在腰间的并不属于她的体温,她睁开眼,看到了岑妄关切的脸。   桑萝毫不犹豫地把他狠狠推开了,岑妄错愕地还维持着搀扶她的动作,似乎还在惊讶她的翻脸。   她冷冷地看着岑妄:“别碰我,脏死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岑妄对于桑萝的迁怒只觉得无辜:“你别冤枉错了人,唤月的死与我无关。”   桑萝却道:“无关吗?你是没来过红袖阁还是没有在这儿点过妓子?世子爷,你那点风流韵事早就传遍了上京,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纯呢。”   岑妄反应了下,才把给宝珠赎身、点楚楚弹过几首琵琶的事与桑萝口中的指责联系在一起,他想解释,但桑萝没给他这个机会。   桑萝道:“敢问世子爷当时在红袖阁挥金如土点妓子时是何感想?也与这些男人一样,丑态百出,叫人看着恶心吗?”   岑妄随眼一扫,就能看到那些搂着小姐眼手都不规矩的男人是如何在放纵的,而那些小姐又是如何用身体取悦着这些男人。   他正要解释这些事他一件都没做过,但桑萝直接道:“如果没有你们需要一个地方放纵你们的欲望,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红袖阁,更不会有唤月这样无辜受害的女孩。岑妄,你在走进这个销金窟时,就跟这里所有的男人没有任何的区别了。”   桑萝的话让岑妄的脸色发白。   桑萝背过身去:“你先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岑妄动了动嘴唇,想要再为自己开解两句,可也知道此时的桑萝是没有心情听他的辩解,何况,桑萝的话也确实让岑妄想不到该如何解释。   岑妄最后只能关照了老鸨:“既然她不想见我,我便先走了,你照顾着她点,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老鸨满口答应。   岑妄做梦般走出了红袖阁,再回首时,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场所像是一只无法合目的眼,在黑夜中倾泻出流金的眼泪来。   因为担心桑萝的情况,次日岑妄依然偷偷摸摸去馄饨摊看了眼,他原本以为经过唤月的死亡打击,桑萝无论如何都该消沉一段时间,他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馄饨摊没有人,就去她家里找她。   但桑萝的行事永远都出乎意料,她的性格也远超于岑妄想象的坚韧,昨夜遭受那样的打击,她非但没有一蹶不振,新的一天还是照旧出摊了。   从她招待食客的言行举止看,岑妄甚至看不出她才刚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若说不同,唯一的不同是摊上多了个帮她打下手的姑娘。   岑妄向隔壁摊主打听了,知道那个姑娘是刚被桑萝赎出来的红袖阁的妓子。   她大约觉得,那笔银子本就是为了救唤月脱出苦海的,唤月如今不在了,那拿它救另外一个姑娘也是一样的。   梦到此结束。   岑妄慢慢睁开眼,看着床帐出了回神。   梦里最让他在意的是桑萝在红袖阁对他说的那番话,说实话在那之前,岑妄确实是把自己与那些嫖/妓的男人区别开来的。   原本他就很少出入那种场合,不是青楼的目标客户,只是来上京后多去了几回,为的也只是听不同于锦端的曲子,顺便还救了宝珠,至于那些想法,他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是以,岑妄觉得他和那些嫖惯了的男人是有天壤之别的,梦里的桑萝能那么在意,大约是因为他没有解释清楚。只是不知道现实里她是怎样想的,毕竟宝珠的事他确实已经解释过了两次,但楚楚的事他不仅没有解释,还有意误导了桑萝。   如果现实里的桑萝和梦中的桑萝观点保持一致,倒也是可以理解。   岑妄心念一动,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去验证一下这个梦境与现实是否存在关联,毕竟现实的桑萝没有经历过那些苦难,唤月也好好待在她身边,理论上来说,就她那样难得出门的情况,是很难会有那样深沉的感想。   就算桑萝已经不在乎了也没有关系,毕竟此事关乎他的品行名声,他觉得可以解释清楚的还是要解释清楚,至于点乐妓听曲的事,他也认可桑萝的做法,以后他也不会去了的。   想到这儿,岑妄便迅速起身,并且成功地在门口截下了正要外出的桑萝。   桑萝瞥他一眼,倒也不是不理他,只是态度很生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偶尔共住一屋檐下的房客。   她道:“不知世子爷有何贵干?”   显然她是觉得岑妄无事不登三宝殿。   岑妄道:“想占你些时间,带你去见个人。”   桑萝道:“我约了管事看账本,恐怕没空。”   她话说完就要走,岑妄伸手拦住她:“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桑萝皱了下眉头,也觉得奇怪,昨晚他们差不多把话说死了,岑妄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能和她说的,和离吗?那确实是重要的事。   于是她姑且同意与岑妄走了一趟。   岑妄边走边说开了:“北境多战乱,总有百姓流离失所,更惨的是还有失怙失恃的孤儿,所以在父亲的主持下,锦端官府每年都会拨一大笔银子去养百善堂,好给孤儿们一个家。但光靠官府出力是不够的,因此王府私下也在救济孩子,也没什么标准,外出时看到一个乞儿就能把他捡回来,给他衣服穿,叫他识字,还给他找差事,若是不与你说,你应该很难看出来,王府里有些下人就是百善堂出身。”   桑萝好歹在锦端待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王府做善事的事她知道是真的,不是岑妄随口说来诓她的,只是桑萝不明白好端端地岑妄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个。   正想着,岑妄又道:“从前我也问过母亲,百善堂成百上前的孤儿,单靠我们这样救,真的能救过来吗?但母亲告诉我,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只要在力所能及之内做些好事,那么至少被你救的那个人会感激你。所以后来我也养成了那样的习惯,我没法让上京所有的青楼都消失不见,我只能是救一个算一个。”   桑萝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岑妄轻抬下巴:“那就是宝珠。”   桑萝看去,确实是宝珠,正在做一些简单的洒扫工作,她脸上的脂粉都已经洗去了,很难看出她从前是那样的出身。   岑妄道:“母亲还在教她认字,熟悉规矩,所以屋里的活她还干不了,只能先做些粗使丫鬟的活。”   桑萝抿了抿唇,道:“所以你想说点什么。”   岑妄道:“宝珠与我之前救的孤儿没有任何不同,母亲也从不多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只把当她当作一个需要救助的女孩。”   桑萝点点头,道:“应该的,她毕竟真的还小,都尚未及笄,你若是对她有非分之想,你应该去下地狱。”   但她的眉头没有半分地舒展。   岑妄当她并未洗去对他的怀疑,便道:“上京传得沸沸扬扬的那点风流韵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那天我恰好是骑马,也就只能这样带宝珠回府而已。至于后来几次去红袖阁,当真只是让楚楚弹了几首琵琶曲而已,从头到尾都没有逾矩。”   桑萝看了他一眼。   岑妄试探道:“你是不信,还是觉得我这等行径也该打?” 第二十八章   桑萝像是听见了个什么笑话, 眉毛一挑,看向岑妄的眼神多了几分匪夷所思的荒唐。   诚然,有前世的记忆在, 桑萝是决然不会相信岑妄对楚楚之事上的措辞,但就算这件事岑妄没有欺骗他,他难道不觉得这话很可笑吗?   他那等行径不该打, 难道还要等着她拍手称赞?哦, 是了,差点忘了, 对于男人们来说,人不风流枉少年, 能有那么几个妓子做粉红知己, 确实是一件可以体现自己魅力与财力的佳事。   但那绝不是桑萝会有的想法, 且不说作为一个女人,她能不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在外寻觅佳缘, 单说前世唤月的悲惨下场以及她亲眼看到的那些惨剧, 她都会平等地看不起每个去青楼寻欢   作乐的男子。   什么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只是他们看不到满楼枯骨红颜罢了。   桑萝阴阳怪气道:“哪里是找打,我该夸世子爷风流多情呢。”   岑妄一噎, 桑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她就是看不过眼那些行为。   岑妄想到婚前他是如何不遗余力地让桑萝误会他流连花丛,倒是可以豁然开朗,为何桑萝那般厌恶他了。   他诚恳道:“这是两回事, 我之前确实没有与青楼妓子纠缠不清, 这些无论是李枕还是楚楚都能为我作证, 我可以为你把他们找来。还有, 我去逛红袖阁时,只是听说那儿酒好曲好,并没有想太多,往后是不会去了的。”   桑萝本就对岑妄今日的作为感到诧异,听到他突然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更是惊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迟疑地问道:“你脑子被人打了?”   岑妄道:“没有,我只是认识到了我以前做法的错处而已。”   “错处?”桑萝摇摇头,不相信似的,“你真的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吗?我知道你们男人最会认错,却鲜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处,更谈不上自我反省了。”   岑妄道:“我以前也鲜少去青楼,只是为了约束品行,不让自己玩人丧德,因此在我看来,只要不去睡妓子,仅仅是去喝酒品曲并无不妥。毕竟,许多诗词佳曲都是从青楼传唱出来,而有些场合也是难免,说实话,在那种情况下,我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妓子,更谈不上关注她们的命运了。”   桑萝眉眼一动,道:“那是什么让你突然良心发现?”   岑妄犹豫了下,那个梦境实在是太诡异了,还不到可以说出口的地步,因此他含糊地道:   “上回去时听楚楚说起,有个才进红袖阁没两个月的姑娘被客人折磨死了,她似乎对那样的事很见怪不怪了。”   但其实也不只是如此,一个唤月的死亡还不至于给了岑妄这般大的警醒,说起来还是因为桑萝当时的悲伤实在太无助了,那么庞大,几乎要帮她的身骨压弯折下去,跪在地上痛哭流泪。   直到那时,那些在岑妄眼里五官模糊,从不值得上心的妓子才隐隐约约有了些眉眼,他方才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其实她们也有家人,也有人会为她们的离去而痛心。   但那之前岑妄的出身确实导致他很难感受到这些,燕王府干净也只干净了一个燕王府,就连对嫖/妓不敢兴趣的岑妄也免不了为了应酬踏足青楼,足见得这种事在男人间有多盛行。   而且这还只是青楼,私底下那些换妾送美人的事更是稀松平常,岑妄很讨厌桑萝给他安排丫鬟的原因,除却他向往自己父母的感情外,确实也是因为见多了那些后宅争端。   父母能为富贵让女儿做妾,那些妾也能为了容华富贵在不同的男人之间献媚,长久下来,岑妄确实也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世上生来就该有这样一批的男人和女人。   直到桑萝那声痛哭惊醒了他。   在加上他在现实生活里也见过唤月,知道唤月这丫头有多护主,也就再难对那些苦难无动于衷了。   岑妄说完后,又强调了一遍:“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桑萝嘴巴上道:“你话别说得那么满。”   世俗风气本就是如此,你与别人不同,还要被人嘲笑假清高,岑妄嘴巴上说得再好听,桑萝也过了听别人说漂亮话的年纪,因此也不免怀疑岑妄是否能在声声嘲讽中坚持下来。   但她心里确实也对岑妄这番话感到复杂,这种感觉,就跟桑至会突然跑过来跟她道歉,诚恳地反省他作为父亲的失职一样,只能给桑萝猜测岑妄是不是被夺舍的满满惊恐。   岑妄看着桑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觉得我是不是真的认识到了错处?”   岑妄是真的很想知道梦境与现实是否有关联了,在桑至书房外,他便怀疑过桑萝一次,现在又有机会可以证实,他自然不想错过,因此哪怕初衷确实想与桑萝解释道歉,他也忍不住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毕竟这世上确实有很多女人不喜自己的夫君去流连青楼,但是出发点完全不同,她们绝大部分都是出于妒忌,因此更把青楼妓子视为竞争对手。   ——倒不是说岑妄不能理解这点,毕竟他也觉得爱的本质就是占有欲,换成是他,他也没法忍受自己喜欢的女人有别的男人,只是怎么说呢,至少这样的理由和梦里的桑萝的出发点还是很不同的。   所以岑妄屏息等待着桑萝的回答。   桑萝的思绪被岑妄扰得纷纷乱乱的,见他问了,也没有太细想,就道:“反省得还算到位。”   算是直接认可了他的观点。   岑妄的心就砰砰乱跳起来,呆愣地看着桑萝。   桑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后退一步,道:“你今天究竟是什么毛病……”   她话声未落,便听一声惊喜,继而是脚步声:“世子爷。”   桑萝皱眉,回望过去,见是抱着笤帚走来的宝珠,起初宝珠眼里只有岑妄,等到了跟前,看到了桑萝,明显还愣了一下,岑妄低咳一声,道:“宝珠,这是世子妃。”   宝珠方才福身,给桑萝行礼,然后迫不及待地转向了岑妄,用雀跃的语气告诉他,最近她又学了什么,王妃又夸奖了她。   桑萝在旁只听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岑妄出于礼貌与关怀,应了宝珠两句,看见桑萝离开了,忙撇下宝珠追了上去。   他是觉得方才的事并没有谈完,但桑萝显然已经不想再谈了,只留下一句很奇怪的话,对他说:“你很快就会发现,有些人不是你想救就可以救的。”   *   桑萝确实约了管事看账本,她已经被岑妄耽搁了不少时间,因此也没再与岑妄拉扯,登上马车就走了。   那些管事,是管理她嫁妆铺子的管事,说起来,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因为她母亲留下的值钱的铺子基本都被徐氏侵占得彻底,从上到下都换成了她的人,如今托桑至的福,算是夺到了桑萝的手里。   可铺子好夺,人心却不好夺,桑萝早就告与那些管事她要看账本,但她都出嫁四日了,那些管事还是拖拖拉拉地没把账本交齐,恼得桑萝直接说要解雇他们,他们这才答应今天见面。   她之前就请教过王妃,知道很多管事都会背着主子做些吃回扣的小勾当什么,而要能干成这种小勾当的前提,就是管事手里必须保有一定的主事权,最好能联手起来把主子给架空,这样他们才能大方捞钱,然后抛点残羹冷炙堵主子的嘴。   桑萝那些管事敢如此怠慢她,除却吃准了她年纪小没什么本事外,估计还打听过她的家事,觉得她也没什么可以帮她做主撑腰的人,因此才敢如此怠慢她。   因此,桑萝料想今日估计有下马威等着让她吃。   桑萝先去的是香料铺子,因为她要来,因此香料铺子今日闭门谢客,但尽管如此,那柜台上也空空,不见任何一本账册。   桑萝转身问掌柜:“我今日是来看账册的,册子呢?”   整个身子都像个球一样圆滚滚的掌柜笑称弥勒佛,道:“世子妃是第一次掌事,所以不知道规矩吧,账册是要紧,可是做事更要紧的是搞好人脉交际。我虚长世子妃二三十年,便斗胆教导世子妃一句,这头回见手下管事的人,正事先放在一边,需得先笼络人心。”   桑萝意识到这就是下马威了,她冷笑道:“笼络人心?你们几次三番推阻我的要求,我不发怒与你们算账已经算你们走运了,你们还让我讨好你们?”   掌柜道:“话不能这样说的,这事就是世子妃先坏了规矩。譬如铺子来了个新管事,寻常夫人手下的管家就会代替主家出面,请新管事喝一顿酒,拉近彼此的关系,毕竟我们这些管事和府里的那些签了卖身契的仆从还是很不一样的,你不能把我们当奴仆看啊。这些事通常都是有管家做了,主家不过问的,世子妃兴许就是手下没有个靠谱的管家这才露了怯,坏了规矩,倒让其他管事猜了许久,因为世子妃是打算换了他们,所以才闹起了情绪,我是劝过几回,让他们赶紧把账册整理出来,只是他们不听,没办法。”   这样的事,桑萝确实没听说过,王妃也没听说过,不然早该告诉她了,所以桑萝也只当他在胡说八道了。   可是就算看他们不过眼,要把他们全解雇了,也得让他们先掏出账本再走人,因此桑萝还是耐着性子道:“那依你这过来人的经验,我现在该如何做?”   管事笑眯眯的:“世子妃不要紧,你是主家,我们是为你挣钱的管事,我们是互利共赢的关系,哪里就能变成仇家呢,一顿饭酒就可以解开误会,拉近关系的事,我们没必要把关系闹得太僵的。”   如果真的只是吃一顿饭就能把账本拿回来,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就怕不是一顿饭那样简单,桑萝警觉道:“真的只是一顿饭酒就可以解决?”   管事道:“真的只是一顿饭酒,只是可能需要世子妃多费些银两,在红袖阁要份席面了。对了,介于世子妃没有可靠的管家帮忙打理,都是本人直接与各位管事对接,因此,我建议,世子妃最好也出席作陪。”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九章   红袖阁?   还没等桑萝表态, 掌事便道:“我自然知晓世子妃高雅,是不肯踏入红袖阁那等地方的,只是我们男人都爱去红袖阁这等地方谈事, 讲生意,若世子妃不去,似乎不合群啊。”   他双手合拢在袖中, 高高抬起下巴来, 道:“当然,世子妃也可以选择不去, 毕竟我们按着规矩为世子妃做事,世子妃也不必操心什么, 只需按月坐等收银两就可以了。”   掌事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确了, 但因为过于明确, 而显得格外恶心。   就因为他们男子的社交规矩就是在青楼里吃喝嫖赌,所以但凡要与他们合作, 也要顺着他们的规矩来, 否则, 她就活该是深宅里一问三不知, 随便能被一点银两打发的木头人呢。   出门前岑妄还和她承诺再也不去红袖阁那种地方了,谁成想, 世事荒唐可笑, 转眼就是她被这样架在火上煎烤逼迫着。   桑萝道:“只是要份账本,便这样艰难?还是说你们都做了亏心事,不敢让我查账, 才出此下策来为难主家?”   掌事道:“世子妃误会了, 账册一直在那, 无论主家来不来查, 我们每月都是要做的,只是,这是两码事嘛,若世子妃实在不想去红袖阁,也无碍,只要寻个管家便可,日后办事联络,我们也只管找他,让他再转告世子妃就是了。”   再找个管事,任着你们私下去红袖阁喝酒玩乐,建立不可说的友谊,然后背着我搞小动作吗?桑萝阴沉沉地看着他。   那管事倒是一点都不怕桑萝真的会解雇他们,因为这并非是一家铺子,而是五家铺子,若是   都解雇了,桑萝哪里能那么快找来五个新的管事。更何况,这五家铺子一直都是他们管着的,也算在各自领域做出了点人脉,且不说他们走前少给桑萝一点账本,或者在账本上面弄点手脚,就有得她忙了,就是以后利用在她进货卖货前给她使点绊子也是容易的,桑萝最后总会没有办法再请他们来帮忙。   这是徐氏离开上京前,特意写信告诉他们的,信中还说桑萝没有学过看账理事,非常好糊弄,要想趁机大捞一笔给自己攒下养老钱,可别手下留情。   因此这五个管事才敢合起伙来欺负桑萝。   桑萝听完他说话,脸色阴沉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这般沉不住气,也是个没前程的,管事摇摇头,送走了桑萝。   桑萝其实没打算惯他们这毛病,她管不了全天下的男人,但这五个好歹还是给她做事的管事,他们如此联手闹事,是违约在先,桑萝觉得她高低都得去官府告他们一下。   只是在那之前得先翻出契书来,因此她才打算先折返回王府。   却说她走后,饭后消食回来的王妃正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和岑妄呆愣地瞧着她远去的身影,出于好奇,问岑妄道:“你又惹阿萝不高兴了?”   “没有吧,”岑妄回道,“她说约了管事看账本,没有时间理我。”   王妃道:“她与我说过。”她察觉到了岑妄今日提起桑萝时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怨怼,敏锐地问道,“你们今天关系缓和了?”   岑妄道:“大约吧,我与她解释了些事,也和她做了保证。”   王妃欣慰道:“知道反省就好,对了,我猜阿萝会遇到些麻烦,你要不要帮帮她?”   岑妄道:“什么麻烦?”   王妃道:“阿萝年轻不知事,不知道那些管着铺子的管事特别刁钻,喜欢给人看下马威,虽然我同意了她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也担心她会受欺负,你今天要不要跟着她,给她仗个声势?”   岑妄稍许犹豫了下,还是同意了。   他以为要彻底解开误会,光是说也是不行的,还是需要行动。而且如果当真能让桑萝与他冰释前嫌,或许这桩婚事也不会到彻底无法挽回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经此两事下来,岑妄也是怀疑梦境中的桑萝与现实中的桑萝就算不是同一个,也是有些联系的,而他就算作为旁观者也真的很难不对梦境里的桑萝动心,因此,他愿意帮助现实中的这个桑萝。   因此岑妄问道:“她和管事约在了哪里?”   但岑妄并没有来得及出门寻桑萝,反而是桑萝先行一步回来,一回来就风风火火进了房间,让唤月找什么东西,岑妄只得跟着进去问:“你不是去看账本了吗?怎么这样早回来了?”   唤月已经把五份契书找出来了,桑萝拿了就要走,因此敷衍道:“只是有事回来一趟。”   岑妄却眼尖,已经看清了她手里拿的是契书,又想到王妃的话,实在怀疑她已经受了欺负,便拦住她了,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桑萝这才正眼看他。   其实岑妄在桑萝眼里,当真就只是用来拿到嫁妆的工具而已,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要他不跳出来给她添乱添堵,桑萝基本懒得理会他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只是今天的岑妄接二连三地实在是太奇怪了,不由桑萝不注意他。   桑萝道:“世子爷可还记得在桑府与我说的那话?”   那时可是他自己口齿清晰地叱责她没有心,完全是一副与她过不下去的模样,还在回门,还在桑府呢,就当没娶过她这个娘子似的,因此桑萝回来后,一直在等着岑妄主动与她和离。   但偏偏岑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睡了个觉,过了个夜,就跟被人夺舍似的,忽然就在意起了他那些风流韵事,非要与她解释他是清白的,还说他以后不去青楼那种地方了。   虽然岑妄能有这样的觉悟确实让人欣慰,但是桑萝更想问一句,他去不去,关她屁事?他于她而言,就是千万个男人之一,桑萝虽然讨厌他们的行径,但也深知与她无关,她更管不了他们,因此只能漠然不看。   所以岑妄无缘无故跑来给她承诺的样子,真的看的她如坠云雾里,但因为确实与她无关,所以桑萝也不在意他究竟在犯什么毛病。   结果,岑妄是一病未愈,一病又起,岑妄大概是觉得那起子发疯还没有疯够,打算再给桑萝吓个大的,于是突然关心起来她不说,还说要帮她忙。   这真的很难不让她联想到前世,原以为初遇时,岑妄是出于好心所以路过不平拔刀相助,实则是为了羞辱她,抛下那样一句话侮辱她后又毫不自悔的扬长而去,当真是对别人被踩踏在脚下的尊严毫不在意。   后来她开起了馄饨摊子,他又莫名其妙来照顾她的生意,桑萝有前事的阴影在,原本就不信他是好心,可那时候她确实缺银子,而且又想岑妄付她价银,她卖他馄饨,她是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没什么好被他看不起的。   因此桑萝也只能把他当客人招待着,毕竟好歹岑妄暂时没给她惹出什么麻烦。   结果没过多久叶唐来找事,果不其然,岑妄又没忍住,出来他所谓的‘行侠仗义’。他把那五两银子丢在馄饨摊上时,莫名让桑萝心慌起来,就怕他又说出什么羞辱她的话来。   尽管他并没有,可是他把银子一丢,折身走的姿势,却让桑萝产生错觉,以为她不是个自食其力的人,而是用一口破碗向路人磕头卖尊严的乞儿。   其实后来桑萝再想起这件事,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因为岑妄那次确实是想帮她,并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可是后来桑萝仔细想过后,她终于确认,她不是敏感,而是心里憋了口气,想要给这些污蔑和看不起她的人证明,她的傲骨不是所有人可以踩的,就算她被所有人都不喜,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给自己一个好日子。   而不是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可惜的代表,更不是很多年后岑妄自我感动的例子。   ——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后来她跟别人跑了,尽管她待我不忠,但后来我看她可怜,还是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度过难关,你看,我就是这样多情多义的男子。   所以尽管那时候桑萝很缺银子,但她还是决然地拒绝了那笔拿了之后就会让她彻底在岑妄面前抬不起头来的银子。   而这样的感受,自然而然的,被桑萝延续到了这辈子来,桑萝当真觉得岑妄可消停点吧,别折腾她,折她的寿了,她可受不起他的帮助。   所以桑萝只道:“多谢世子爷好意,但是我自己可以解决。”   岑妄道:“那我陪你去见那几个管事吧,母亲说管事大多刁滑,恐怕见你是个小姑娘,会为难你,我好歹是个男子,有我在,会好些。”   桑萝道:“昨日才说过的话,世子爷怎么就忘了?我可告诉你了,你昨日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世子爷意图在我这儿真心换真心是没有用的,你真要帮助我,我这样没心肝的人,自然是有免费的人手不要白不要,可你就得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话说得明白,你别到头来又怪起我了。”   岑妄听她说起这个就尴尬起来,那话确实是他说的,他也知道说出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可是他说这话时,一来对桑萝还有些误会,二来也是在气头上,因此不管不顾的确实伤人。   这事本来就是错在他,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就道:“那原是我的错,我那时还没想明白你因为什么不待见,所以觉得丧气了些,就不自觉出口伤人了,对不起。”   他道歉了。   他竟然道歉了。   桑萝震惊之余,还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知道我因为什么不待见你了吗?” 第三十章   岑妄同样脸露迷茫:“除了之前说的事之外, 我们之间还有其他别的事吗?”   他见桑萝的脸色沉了下去后,忙道:“我知道你还是很在意退婚的事,但这件事我以为我们双方是公平的,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这桩婚姻,同样,你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桩婚姻, 区别只在于你碍于桑叔叔的原因, 无法付出行动,但我付出了行动, 但至少在目的上,我们是一致的, 这点我们谁也说不了谁, 是吧?”   “我唯一做的不妥当的点是我没有料想到你们的父女关系不和睦, 所以采取了不妥当的方式,无意中伤害到了你, 但同时我也因为错误的方式, 也错过了退婚的最佳时机。再者, 那些方式里, 我大部分都在用自污名声的方式在劝退你,唯一对你的伤害就是那次威胁而不成, 所以我觉得也算是我的报应。”   岑妄说完后, 认真地看向了桑萝。   桑萝嗤笑了声,道;“世子爷这账真的盘得又理智又客观啊,但如果真要这么算的话, 那我与你来算算代价, 让你明白什么才是报应。你以为自污了名声, 你觉得委屈了, 可是你委屈什么,你并没有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世人不会对你的行径指指点点,只会称赞你,你的父母更没有为此责骂你。而我那时需要面临的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她扬起手里的契书,道:“你知道我已经是世子妃了,又是大将军的嫡女,按理来说,也算身份尊贵,手里小有权势,但他们作为我雇佣的管事,仍然敢对我提出无礼的要求,对我蹬鼻子上脸,你猜是为什么?”   岑妄望着她手里的契书,皱起了眉头。   要说让他猜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桑萝手腕不够强硬,没能压制住那帮管事。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初次进了军营时,军中诸人对他确实很客气,但那种客气之中难免对他带了点轻慢,因为都觉得他只是借着燕王的权势来刷履历的草包公子,虽然不敢得罪他,但也没多看得起他就是了,后来还是他狠狠露了一手,这才压制住营中那些闲话。   这种事其实自古有之,不新鲜的,所以新官上任才急于烧起三把火来。   他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桑萝听,桑萝没听完就嗤笑开来,道:“是啊,你军营里的将士再轻慢你,但看在燕王的份上,仍旧不敢得罪你,至少表面上还对你保持了恭敬。但是那些管事对我是连假意尊重都没有,居然敢提出让我陪他们去红袖阁吃喝玩乐的要求,试问换成另外的夫人姑娘,他们敢吗?再问你,同样是和你新进军营的无权无势的兵,他们有和你一样的待遇吗?都是看菜下碟罢了,那些管事也知道我只占了个身份的虚名,依不得身份任何的势,所以才敢如此嚣张。”   桑萝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也不觉得徐氏被夺走嫁妆后会心甘情愿认输,按照徐氏的脾气,一定会和那些管事通气给她使绊子。   可是桑萝有什么办法,徐氏也没有说错,桑至对她就是不上心,而且岑妄那些行为也确实能证实桑萝在他面前也没太得脸,她就是个空壳子,比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都不如,那些管事根本不用惧怕她,因为五个男人联手确实不需要惧怕一个小姑娘。   桑萝能靠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而已。   岑妄被她说得很不是滋味。   他一方面是觉得桑萝说得话有些过于刻薄了,把他当时的处境想得太好了。面上假意的恭敬又如何,背后该说的闲言碎语一句都没少过,再加上燕王其实也没对他有什么关照,因此岑妄还被同袍背后捅过刀,试问谁身边有那么几个两面三刀的小人随时准备断你前程要你命,还会觉得日子是好过?桑萝还是想得过于轻松了。   另一方面他其实也有点诧异于那些管事和桑萝的想法,桑至如何先撇开不说,桑萝这个世子妃怎么会只是个空架子呢?王妃就蛮关照她的,桑萝只要和王妃求个情,王妃肯定会帮助她,就算没有他岑妄,桑萝依然有个可以借的势。   但是想到桑至对待桑萝的态度,岑妄也确实承认如果那时候真的逼桑萝退婚成功,恐怕她受到的非难远超于他的想象,在这点上,两人确实处于失衡的状态,因此这事上他不说什么。   岑妄只是和桑萝强调:“我进了军营后,并没有依仗父亲的势,我是从小兵做起的,军营那么多人,除却几个将领外,其实也不是人人认得我,至少那几个给我捅刀的同级士兵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后来一级级的升上去,也全靠我砍下的人头够多。官场上或许还可以依仗权势,战场上根本没人管你是农夫家的孩子,还是王爷家的孩子,刀剑无眼,只管杀人。”   “你说我别的都可以,但不要侮辱我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功。”   桑萝嘴角噙了意味不明的笑,道:“我懂了,所以世子爷还请放心,我绝不会依仗世子爷的势力,只靠自己从我的战场上杀出属于我的战功。”   她话音刚落,便要抬脚绕过岑妄往外走去,岑妄道:“等等,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桑萝道:“可我怎么觉得世子爷的意思很明确了。”   岑妄道:“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事,并没有在影射你,换成是你,如果是你辛辛苦苦取得的成就,到头来还要被冤枉是靠着桑叔叔得来的,你乐意吗?”   桑萝沉默了下,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岑妄松了口气,道,“我只是在澄清这点而已,真的没有第二层意思,我说话还不至于那么阴阳怪气。”   桑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有前世的恶劣行迹在先,桑萝还真不觉得他说话可以不阴阳怪气。   岑妄道:“那些管事也就是吃准了你女孩子家家,脸皮薄,才敢戏弄你,因此不如让我去会会他们,你在家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但被桑萝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用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岑妄不能理解:“你也知道那些管事为何看轻你,我的法子正是对症下药,你缘何拒绝,这与舍近求远有什么区别?何况,依照你之前所说的,我现在也不过是把本该属于你的势还给你罢了,不至于这般泾渭分明地分出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桑萝道:“我的铺子该为我挣钱,我的管事也该只听我的话,否则,我这主家也就做得很不像样了,所以我才说这是我的事。而且商场如战场,为多争一分的利,那些商人都能把脑袋打破,谁会为了我这身份让我一分,还是说,我可以堂而皇之把王府的利益拿出去交换我的盈利?”   而且难不成这势她还能借一辈子不成?她总要离开的,王府和桑府总会与她毫无瓜葛的,她做不了借老虎势力的那只狐狸。   所以桑萝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她可以跟着王妃学习看账管事,但当王妃说要给她派能干的管家协助她时,桑萝还是拒绝了。可能最开始的路会走得磕绊些,她还是想要自己慢慢走,跟头摔多了,记性也都是长在她的脑子里的,她总能成长地独当一面。   这些想法和她用来指责岑妄的话也不冲突的,如果她有个关爱她的父母与和睦的家庭,其实大可做个不谙世事的富贵闲人,但桑萝注定没有这个福分,所以她只能走上荆棘路,并且坚信,荆棘路的前头会有康庄大道等她。   几个挑衅她的管事不算什么,保不齐她以后还会遇到,她要做的就是靠自己的能力把他们赶走,保全自己的权益。   所以岑妄说她舍近求远也好,她就是只想用桑萝可以办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   而找讼师替她去告这帮管事,也是她唯一能办到的法子。   岑妄仍旧觉得桑萝的想法不对,他道:“我只是想帮你出面与他们交涉而已,不是说我参与了这件事,以后就要对你的嫁妆指手画脚,我没有那样的想法。而且挣钱这个事,”他想了想,   “你开出足够的价银,就能请到能干的管事,不必要你自己去铺子进货盘货,想办法该怎么多挣点银子。”   他说完,又怕桑萝多心,觉得这话是在阴阳怪气她之前没有打理过铺子,不知道铺子该如何经营,因此连忙补充道:“我也是看母亲打理时知道的,我自己没打理过。”   王府的产业大,自然不可能事必躬亲,而且产业与他们而言只是捎带,他们的重心从不在商业上。   所以岑妄觉得他说得没错,哪个名门贵族会亲自干这个,都是底下的人跑腿,他们坐等享受就是了。   他依然理解不了桑萝内心所缺失的安全感与丧失的身份认同感。   从最开始,他们的记忆与遭遇就决定了他们的思维不在同一线上,自然而然,看待事务的方式就宛如怎么也合不上的齿轮。   桑萝放弃了,道:“要不你这么理解吧,我宁可多走不必要得弯路,我也不想要你的帮助,可以吗?”   岑妄原本的笑容凝固住了,他仔细看着桑萝的神情,觉得她的模样不像是在看顽笑,她是很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岑妄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和你解释得很清楚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矛盾还没有深到非要针锋相对的地步吧。”   桑萝道:“你解释清楚了,我就该原谅你吗?以及,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自以为的解释清楚了,其实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根结在哪里。” 第三十一章   面对岑妄诧异的眼神, 桑萝意识到她说漏了嘴。   他的表情很容易让人觉得,今生的他并不记得前世的事,也根本没做过那些事, 用那些指责针对他似乎显得有些没道理。   但桑萝并不觉得她的想法有什么问题,今生的岑妄还没来得及做,不是说他有长进, 不去做了, 而是桑萝把悲剧扼杀在摇篮里,没给他这个机会, 否则,人还是那个人, 再来一次, 桑萝认为岑妄肯定会重蹈覆辙。   而她目前, 也只是想把自己的悲剧扼杀得更加彻底而已。   因此,岑妄想不明白她话也好, 还是从这话衍生出去, 又觉得她不可理喻也罢, 无所谓了, 能和她保持住距离就好。   岑妄确实没明白桑萝的话,他觉得他已经尽可能把与桑萝相处下来的细枝末节都扫过了一遍, 自以为是没有遗漏的, 因此面对桑萝的指责,他有些发懵,问道:“还有什么事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总要尽力经营好我们的婚姻, 所以你不妨可以开诚布公地与我谈谈。”   但这话又恰恰是踩在了桑萝的痛处上, 她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岑妄:“婚前那么厌恶我, 抗拒这桩婚事,这亲事也是你百般无奈结的,既然这么不情愿,为何不与我和离?”   岑妄迟疑了下:“我们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之前与你说过,我觉得最开始是我们之间有些误解,而且我对你的厌恶更多是来自于这桩身不由己的婚事,解开误会后,倒是对你本人没有过多的看法。”   如果不是因为梦里的桑萝,仔细想来,岑妄对现实的这个桑萝的感情应该是不喜也不厌,但是觉得可以试着相处的那种。   只是这话在桑萝听来,更是刺耳,她反唇讥讽:“是了,我确实忘了,在世子爷眼里,这世上就没有该和离的婚事,无论两人的日子过成什么,都得死在一块,是不是?”   岑妄犹豫了下,此时他已觉得坦诚不是很妥当的事了,但和离、休弃都是大事,若非万不得已,岑妄确实也不喜欢如此,只是若日子真的过于糟糕,譬如丈夫是赌鬼酒鬼叶唐之类,他觉得   和离也是应当的。   只是面对桑萝突然凶恶起来的表情,岑妄还是在瞬间失言了,因为他不明白桑萝的眼里为何突然对他多出了那么多的恨意。   等他再回神,桑萝已经手拿契书,带着唤月,走远了。   而这一切,都被叠音看在眼里。   叠音好歹是从小伺候岑妄的,对于岑妄有些感情,这桩婚事在她看来,确实是桑萝高攀了岑妄,而婚后,桑萝也从来没有履行娘子的责任,别说照顾岑妄了,还几次三番给岑妄没有好脸色看,哪怕岑妄已经足够和颜悦色,但她总是冷脸,拒绝沟通。   有这样的娘子在,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叠音倒是觉得桑萝后面那些话说得不错,该和离时还是要和离,岑妄有与桑萝分房的魄力,怎么就不能和桑萝和离,另外再娶一个爱他的,能真心实意地待他的娘子呢?   叠音看着独自立在院中,再次被桑萝无情抛下的岑妄,忍不住走上去宽慰了岑妄两句。   岑妄听了后更是难解心中的郁闷烦躁,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说开了,他的态度也还算诚恳,那么一切就会好的方向发展了,但桑萝非但保持了原状,还头次向他露出了那本深沉的恨意。   岑妄一直觉得万事皆有因果,同理无根难生恨,但问题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桑萝为何如此。   这原本就足够让他郁闷和难受了,一想到他主动示好,尝试修补与桑萝的关系,结果还落得了这个结果,再仔细想想他之前所说的,不想热脸贴冷屁股的话,岑妄又觉得自己果真是可笑至极。   何必呢,之前桑萝还只是表现出对这婚姻的不在乎,现在她也直接不装了,直说了,似乎巴不得岑妄现在能和她和离一样。   这倒是让岑妄一口气堵上来了,桑萝觉得和离能让她痛快,那他就偏不提和离,让她感受一下现在他有不痛快。   当然,这些都是置气的话,最重要的还是岑妄隐隐觉得可能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简单,那个梦境实在是太诡异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识过那般连贯又能顺上逻辑的梦,而且这梦似乎还隐隐与现实吻合,不然,他也不会发现叶唐,也不会知道桑萝的家事。   所以,或许,桑萝对他的恨意也有出处呢?   他开始做那个梦,还是从大婚前一日开始的,之前从来没有那样的情况,因此岑妄不确定桑萝是不是梦境发生的一个必要条件,因此,就算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岑妄也暂时不想与桑萝和离。   顺便还能膈应她,这多好。   反正目前看上去更不能忍受这段婚姻的是桑萝,不是他。   *   桑萝一纸讼书把那五个管事都告了。   讼书递到了京兆尹案头时,他再三看了几遍,确认了桑萝的身份后,就去寻了燕王,把这事告诉了他。   毕竟这事涉及燕王,原该小心,何况通过那五个管事的辩书来看,此事似乎还掺杂了世子妃的父亲抢前妻的嫁妆充作女儿嫁妆这等丑事,因此更需要先和燕王通口气,把握一下分寸,免得到时候一不留神,把王府的脸面也丢进去了。   燕王对这种事了解的终归是少的,回来问了下燕王妃,燕王妃也诧异,就去问了桑萝,等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后,燕王妃皱眉:“这事是有些棘手的。”   桑萝也明白燕王妃的意思,徐氏侵吞嫁妆的事确实是事实,可问题是证据不足,桑萝能让桑至出面,是因为桑至就是当事人,确实记得嫁妆不只徐氏编造的单子上的那些,但其实真要说哪些,桑至也是说不上来的,他最后拿徐氏的嫁妆时也是估着量拿的。   这事要是放到公堂上讲,本来就很站不住脚了,何况在那些管事的辩书里,桑至就是作恶的那个,更谈不上当所谓证人了。   但再棘手也就这样了,徐氏敢这样泼脏水,也是吃准了十四年过去,人证物证都没了,桑萝拿她没有办法。可须知这事就是相对的,她如今离了上京,鞭长莫及,那五个管事本就是外人,世事如何,还不是由着桑萝去说。   再说了,有之前的事情在,徐氏的名声本来就不好了,桑萝不怕别人不信。   因此她道:“嫁妆之事,我会备好人证物证的。”   物证就是那份单子,至于人证,不过是需要找个人,借她之口,把当时的真相说出来而已。   但这事让燕王听起来就显得很没有必要了:“这事不需要那么麻烦。”   王府不习惯诉讼,毕竟诉状一递,公堂一升,这关起门来的家事也就敞开了任人评说了,虽则这事他们也没什么错,但王府确实讨厌听到那些评头论足的话。   何况,只是收拾几个不听话的管事,王府多的是手段,根本没到山穷水尽到要去官府告状的地步。   因此燕王直接道:“我会让府尹把此事按下,其余的让阿妄看着办吧。”   桑萝正要脱口拒绝,燕王妃轻咳一声,道:“就这样办吧,阿萝想要锻炼自己的能力,阿萝也去,阿妄做个陪同就可以了。”   桑萝那拒绝的话就被堵了回来。   她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正看见岑妄往她这儿瞥了眼,心情有些烦闷起来。   之前还说不要岑妄的帮助,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结果现在完全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桑萝感觉她才燃起的斗志就这样被人给打蔫了。   燕王走后,王妃道:“阿妄,你听到你父亲的话没有?阿萝是有主意的,你跟着她,她让你做什么你再去做,别给她捣乱。”   岑妄道:“母亲这话不该叮嘱我,应当先问过桑萝愿不愿意让我随她一起去。”   王妃看向了桑萝。   桑萝会想到告官的做法其实很出乎王妃的意料,毕竟这事上也没什么王府解决不了官府却能解决的事,她原本就觉得奇怪,如今听岑妄一说,更是诧异,道:“你们又闹别扭了?”   这不是才关系缓和点了吗,怎么又吵起来了?   桑萝道:“母亲,这说到底是我嫁妆的事,我觉得我可以自己解决的,无需动劳王府。”   王妃道:“什么动劳不懂动劳了,都是一家人了,你看外头人看你我,还会把我们区分开来看吗?你也不要有负担,对于王府来说,这些都是举手之劳。”   她说完便走了。   岑妄对桑萝道:“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家丑不能外扬,你嫁妆那件事,桑叔叔的做法就是很落人口舌,你冒然报官,只能把桑家置于风口浪尖,父亲与母亲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你的想法还是欠妥当了。”   桑萝冷声道:“我欠考虑,那不知世子爷在我这个处境,又有何高见?”   岑妄道:“我换作是你,最开始时就不会拒绝我的帮助,难不成,你真打算陪他们上红袖阁?”   桑萝没吭声,去红袖阁是绝对不能去的,她只是在考虑直接雇人抢账本的可能性。她是真没想到王府竟然会这么不赞成她报官解决事情,或许,这就是不同阶层的人处理事情的不同方式吧。   桑萝什么都没有,所以对于她来说,官府才是依靠,但王府的能耐比京兆尹还要大,要顾忌的方面更多,因此能自己处理掉的事都不喜欢假手于他人。   桑萝虽然出身还算不错,但她过得一直都是苦日子,所以她的思路一时之间还转不到王府的思路去。   桑萝视野里,岑妄已经双手抱起胸来。   他还没走,就是在等着桑萝主动过去说一起去见管事,岑妄不会拒绝帮桑萝这个忙,但是之前桑萝狠狠打过他的热脸,因此岑妄觉得他还是有必要等桑萝表达一下她的愿意。   否则他再贴上去第二次,难保又会第二次被打。   果然,桑萝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起身和王妃去借管家去了,反正终归是要借王府的势,那么在岑妄和管家之间,桑萝还是选择管家。   又一次被抛下的岑妄抱着胸,面无表情地想,他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二章   “所以你就来找我喝酒了?”   李枕给岑妄斟了盏酒。   他们此时在上京最富盛名的醉仙楼里, 醉仙楼酿的一手好酒,但岑妄吃起来,总觉得上京的酒还是太甜了, 比不上锦端的烈。   若说起烈,岑妄自然就想到了桑萝,这上京最烈的大概就是桑萝的性子了吧, 又烈又倔, 真担心她会刚过易折。   岑妄道:“不然呢?她摆明了不稀罕我的帮助,我已经贴过一次冷屁股了, 还不至于再犯一次贱。反正她也去寻管家了,母亲倚重的管家, 自然能替她解决好, 用我在这儿操心。”   李枕定定地看着他, 突然就笑开了。   岑妄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嘟囔道:“你什么毛病?”   李枕道:“先前是谁说绝对不会热脸贴冷屁股, 这我一个没看住, 眨眼就去贴了, 啧啧。”   岑妄道:“行了行了, 别说了,还郁闷着呢。”   李枕还要笑话他, 忽然看他神色突然机警起来, 食指放在唇上‘嘘’了声,那耳朵便向窗侧探去了。   李枕也好奇地沉下心去听,发现是几个男人在谈话。   第一个先说:“……说到底她还是个世子妃, 身份摆在那儿, 要拿捏我们还是容易的, 这法子还是凶险了些。”   第二个满不在乎道:“她若是有法子, 能去官衙里递诉状?你见过哪个有权有势的人会老老实实跟你坐下来讲律法了,他们都能杀人呢。”   第三个接口:“是啊,这不就恰好验证了桑夫人信中所言不差,她就是不受重视吗?”   第二个又道:“你就是那些大家族的秘辛听得太少了,光觉得人家门庭高,不好弄,其实内里啊,没准过得还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你要说大将军的嫡女的身份有用,她以前还能被桑夫人那样虐待?这事可都在上京传遍了,你总会知道了吧?你想想看,如果桑大将军但凡对她上点心,也不至于让她被虐待了十四年都不闻不问,而且最后知道了又是个什么处置方式?也就把桑夫人给休了,我呸,换成是我孩子被这么欺负,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还会只是休弃这么简单?”   第四个附和:“对啊,别说他们高官不怕吃官司,就算怕,后宅里的阴私还少吗?换我就把她囚在后宅里慢慢折磨,女儿吃了十四年的苦头,也让她吃个十四年,总而言之,是不会让她好过的,现在就只是休弃,和放她生路有什么区别?虐待他的亲生骨肉都能被放生路,我们就压一下账本,他还能怎么着啊?”   第一个似乎有些动摇了:“好像确实是这么理。”   第二个接着道:“还有啊,王府你也别怕,宠妾灭妻的事确实是少,单不是没有。”   他话岔开,举了个乡里的例子,不过是原配如何可怜,被妾室虐待,而夫君冷眼旁观的事。   他说完又道:“所以你看,也不见得所有正头娘子都能得到夫君的尊重,若是她让夫君不喜了,别说帮她了,可能还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我看这燕世子就很有宠妾灭妻的苗头。”   第三个道:“确实,你说早定了婚约,两家关系也近,他但凡能为桑家大姑娘考虑一下,都不会临近婚期还给一个雏妓赎身,带回府里养着,还不知道有多得宠呢,还有个楚楚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这世子爷也是她的恩客呢。”   四个男人暧昧不清地笑了起来。   岑妄听得脸色阴沉了下去,他把酒盏一放,起身,径直往外走去,李枕叫他不及,只能跟上去,就见他果断下楼,寻了间厢房,一脚把门踹开,露出里面四个喝得面酣耳热,此时正面面相觑的男人来。   李枕意识到不对劲,在岑妄走进厢房时就立刻把门关上了,总算是杜绝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但李枕再回头,简直就把魂都要吓掉了,就见岑妄单手掐住一个男人的脖子,把他大半截身子压在窗外,吓得那男人不停地叫嚷,楼下也是一片尖叫声。   “你谁啊?你怎么突然闯进来,你再不说话,我们报官了。”   岑妄道:“行啊,我跟你们去见京兆尹,但在那之前,不把账本老老实实地交出来,我就拔了你们的脑袋。”   四个男人愣住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岑妄可能的身份,但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但不知道是不相信这天下有这样的巧合,还是岑妄竟然会为桑萝出头这件事。   然而,岑妄才不理会他们在诧异什么,只是他们一刻不给回应,他就一刻不停地慢慢往外挪着那男人的身躯,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超出窗外了,那男人终于承受不住了,大喊道:“我给,我给。”   下一刻,他的身体就被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岑妄偏头,望向另外三个人:“你们呢?”   那三人哑然失声,但岑妄望着他们的神色实在阴沉,他们害怕自己也会遭遇那么一次性命威胁,忙道:“我们也给,当然会给,本来就说好要给的,就是世子妃和我们有些误会而已。”   “误会?”岑妄道,“我在楼上听得真真切切的,你们不过是觑着她孤苦伶仃,所以想欺负她而已,可在那之前,你们先查查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无人可依仗。”   他一字一顿道:“我再混蛋,也不可能像你的乡人一样做出宠妾灭妻那等事来,别把我跟那些没道德底线的人混为一谈。”   四个男人战战兢兢地应下了。   岑妄道:“滚回去乖乖把账本交给世子妃,回去我自会与她核实清楚你们老不老实。”   那四个男人立刻屁股尿流地滚了。   岑妄掸了掸身上的灰,转头看到李枕若有所思的目光,他手一顿,道:“怎么了?”   李枕道:“我在想你这算不算热脸贴冷屁股。”   岑妄面无表情道:“别多想,我纯粹是为自己正名而已。”   *   桑萝拿到账本后当真是意外极了,听完来龙去脉后更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扔在一边不管了。   账本是拿回来了,但最要紧的还是对账,若这些账本出了问题,这几个管事也别想跑。   这次对账,那些管事倒是规矩了不少,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岑妄吓住了,还是看桑萝身边有王府管家作陪,意识到王府确实是重视她的,因此彻底没声了,就是看到桑萝算账生疏,对很多生意上的事不了解,都要向管家学习,也不再出言讽刺她了。   桑萝这一看账,就看到了月上枝头。   她回去时,岑妄还没有回来,却看到宝珠不知怎么来了,正在廊下和叠音说话。   桑萝随意扫了眼,就看到宝珠手里拿了幅新绣的帕子展开来给叠音看,她道:“这是我刚学的,想着第一幅要送给世子爷,也不知道世子爷会不会嫌弃我手艺不好。”   叠音是看到桑萝进来的,前面便说过她觉得桑萝没有为人妇的自觉,因此对桑萝是有些不满的,但见宝珠这样乖巧懂事心里又有岑妄,所以故意出声说给桑萝听,也想让她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个合格的娘子。   叠音道:“你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心意,你心里有世子爷,世子爷也会高兴的。”   宝珠道:“别这样说,是世子爷把我从红袖阁赎出来,我整个人都是他的,只是给他绣条帕子又算得了什么。”   叠音满意听完,方才给桑萝行礼:“世子妃。”   宝珠显然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桑萝时很慌张,急急忙忙地给桑萝行礼。   又想起什么,宝珠忙道:“世子妃不要误会,刚才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很感激世子爷。”   好像说慢点,桑萝就能把她生吞了不成。   正巧,岑妄此时回来了,桑萝背对着院门,原本是不会很快发觉的,只是宝珠的目光明显亮了很多,正要雀跃地向岑妄跑去时,又看到挡在身前的桑萝,又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去了。   这让桑萝不得不皱起眉头来,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对不起过这位宝珠姑娘,这才导致她这样害怕自己。   还没等桑萝想个明白,岑妄的声音就到了跟前:“怎么回事,宝珠委委屈屈的,是谁欺负你了不成?”   他原本也只是句调笑话,并不觉得在场中的谁会欺负宝珠,可是宝珠很紧张地道:“没有谁欺负我,只是我刚学会了点针线功夫,就绣了个帕子想送给世子爷,可能世子妃有些误会了。”   直听得桑萝满头问号,皱眉问道:“我误会什么了?”   桑萝的长相气质本来就偏冷,高山晶莹雪似的,看着就不好接近,她今日又忙了很久,那些账目算得她心情极不佳,面上自然也没什么春风笑意,因此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乍看下确实挺吓人的。   因此宝珠就被吓得又缩起头来。   岑妄便道:“宝珠只是来给我送个帕子而已,没别的意思,你也不必板着个脸。”   但桑萝听得直头疼,因为宝珠这副模样,实在是太容易让她想起了徐氏母女,当初徐氏母女就是一边装可怜无辜在外人面前卖惨,一边把桑萝的名声污蔑了个彻底。   因而,桑萝一看宝珠的举止,心里就不大舒服了,再听岑妄不由分说上来先指责她板着个脸,好像她多想了什么似的,但明明她挺住脚步是因为两个丫鬟给她行礼,也一直是宝珠自说自话,莫名其妙地露出那种仿佛桑萝要吃了她的神情。   认真论起来,她才是被无辜冤枉的那个吧。   桑萝反问道:“谁板脸了?莫名其妙。”   岑妄道:“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第三十三章   岑妄道:“你有没有给宝珠脸色看, 我们在场的人都是长了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反过来怪我们莫名其妙, 宝珠被你吓到也是不争的事实,对吧?你对我有意见归对我有意见,能不能别牵连到宝珠身上去?”   桑萝抿着唇, 脸色更加难看了。   偏此时因为叠音见过之前桑萝公然和岑妄吵架, 又把岑妄丢下的事,唯恐这次岑妄又被她欺负, 因此忙帮腔道:“世子妃,宝珠虽然是从红袖阁出来的, 可是她真的很乖, 那些腌臜事都不懂的, 你不能因为她的出身就误会她,看不起她。”   岑妄一怔, 问桑萝:“你这样看待宝珠的?”   岑妄知道桑萝对他陈见很深, 向来不相信他的人品, 所以看到宝珠巴巴地跑过来给他送自己亲手绣的帕子, 难保不会误会,以为他和宝珠有染什么。   可正如他所说的, 对他有意见就针对他好了, 何必要牵连到宝珠,宝珠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天底下的小孩都是这样, 取得了什么成就, 就喜欢和亲近的人分享, 而岑妄救了她, 在她眼里自然就是亲近的人。   所以这样其实没什么,没人会想歪的,反而是桑萝这般敏感,很可能会起反效果,让宝珠时刻为她的出身而感到无措,难以过上新生活。   但岑妄又觉得桑萝不是这样的人,她能体谅那些妓子的苦楚,自然也不会带着偏见看待宝珠,可是如果不是如此,无缘无故的,宝珠也不会被桑萝吓到。   岑妄正想再问个明白,桑萝已经转身走了:“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懒得吵了。   岑妄冷不防桑萝转身就走了,懵住之余,正要追上去,被宝珠轻轻拽住了袖子,岑妄只能回过头,先安抚她。   宝珠道:“世子爷,我真的只是想把第一次绣成的帕子送给你,让你看看我有在好好学习,你带我出红袖阁是没有错,并未做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何世子妃会误会,你把帕子收下吧,我下次不来就是了。”   岑妄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看不起你,有什么火气大概是冲着我来的,你不必避嫌,我们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你下次若还要来找你叠音姐姐说话,便还来。”   宝珠抿了抿唇,眼尾略微下垂,似乎有些失落。   岑妄安抚住了宝珠,这才往桑萝屋子走去,里屋内,桑萝与唤月主仆二人正在商议晚上吃什么,看到他进来后,神色又都双双转冷,尤其是桑萝,直接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世子爷搬出去是与我彻底井水不犯河水了,如今怎么肯屈尊贵步临贱地了?”   岑妄听得直接刺耳,他缓缓呼出气来,让自己不要被桑萝气住,然后才道:“你可不可以好好地说话,总是冷不丁甩脸子拒绝沟通,或者这样阴阳怪气做什么?再好的脾气也要被你弄得生起气来的。”   桑萝道:“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儿,就能吃人了,还要再说话,岂不是更吓人,你们一个个的还能有活路?”   岑妄被她噎住了,他道:“宝珠来了王府后,向来适应良好,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对谁露出过那么害怕的神色,可能这中间真有什么误会,你说出来,我去告诉她,她这样害怕,对她也不好。”   桑萝道:“误会?可能真的没什么误会。叠音说得很清楚了,我可能真是那样想的也不一定,你还是让她少在我面前出现吧。”   岑妄确确实实听怔住了。   梦境里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他们讨论过的关于妓子的话,也尤然在耳,可是现在桑萝却说,她是如叠音所说般想着宝珠的。   她真的觉得宝珠小小年纪,就因为在红袖阁待了几年,就会一门心思地勾引男人了。   她不是很同情那些妓子吗?   不过仔细想来,那些话似乎都是他一人在说,桑萝最后也只是简单地做了些肯定,也有可能只是在敷衍他,毕竟她对他的态度向来是敷衍的。   可是……   岑妄仍觉得难以置信,问桑萝:“你当真是那般想的?”   桑萝道:“是,我就是觉得宝珠一日为妓,终身也是妓,她改不掉的。”   岑妄大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宝珠来到王府后,一直都上进好学,母亲教她什么,她就学什么,学不好了,熬灯熬眼的也要学会,就算让她去做些洒扫的粗活,她也愿意干,她明明一心都在向善,在变好,你为什么要因为她的出身否定她的努力。亏我还在宝珠面前替你说话,说你不是这样的人,结果,你还真的偏偏被叠音说中了。”   桑萝平静地说道:“我不阻止你去做善人,你要继续行善,也请自便,如果你害怕宝珠在我这里会受到什么伤害,也请告诫她绕着我走,别害怕我还往我面前凑。”   她说得毫无情绪起伏,岑妄最后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失望地摔帘离去。   桑萝撇了撇嘴。   她是真的对徐氏之流的行事做派有了心理阴影,虽然这辈子也借了徐氏的一点手段,才让自己逃出困境,但也不妨碍她看到宝珠那副作态,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所以为了她好,以后还是尽可能和宝珠避开着点吧,桑萝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又被人设计陷害,然后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太心烦了,也因此她才那么直白地话说出来,说给岑妄听。   反正依着岑妄对宝珠的好,以及对她的偏见,他肯定会再三强调叮嘱宝珠的。   至于那些话,也确实是桑萝的真心话,她就是觉得宝珠一日为妓,终生为妓。   因为前世,桑萝赎唤月不成时,赎出来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确实不愿再卖笑,自己也在攒银子,想给自己换个活法,所以碰上桑萝自然也是感恩戴德地和她离开了。   起初,那个姑娘很积极,在馄饨摊帮忙也好,收拾家务也好,都很乐意做,桑萝也很欣慰,觉得那个姑娘的存在也算是填补了些没有救出唤月的遗憾。   但是很快,似乎连七天都不到,那个姑娘就厌弃了当时的生活。   无他,就是因为太辛苦了。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下辈子再让她选,她也宁可做红袖阁的妓子,也不想跟桑萝一样,做个劳碌命的女人。   那个姑娘是妓子没错,可为了伺候男人,红袖阁也精心把她养着,养得细皮嫩肉平素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样不缺,生活上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呼奴唤婢的,和千金小姐没什么区别,更   不说还有那些文人墨客的追捧。   接客时确实屈辱难熬,还损伤身体,可是至少还有这些来补足,而不像赎身之后的生活,只剩了辛苦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贫穷。   那个姑娘就觉得,在红袖阁里虽然活不长,可是至少在她最美的时候,能活得痛快肆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灰扑扑的,与那些灰尘无异。   何况还有那些知道她出身的男人,总是借机要了揩她的油,她因为不做那种生意了,连银子都不能收,只能被人平白占便宜,很亏。   于是她趁着桑萝不注意——其实这不难,因为她确实干不来活,馄饨摊和家里的大部分的活还是桑萝一人包了的——卷了桑萝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另外赁了屋子,从操旧业,做了暗娼。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叶唐有了桑萝的供给后,慢慢地不着家了,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就因为她跑去做了暗娼,让叶唐的一个老相好知道了,把这事说给了叶唐听,叶唐大怒,跑回来找   桑萝算账。   叶唐生气的点很简单,桑萝口口声声说没钱,连进货的五十文银子都要问他要,结果,她竟然去红袖阁买了个妓子回来?   她哪来的银子?   叶唐拽着桑萝的头发,破口大骂:“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我问过你那些邻摊了,都说你卖馄饨挣不了多少银子,那你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你哑巴了你说话啊?”   桑萝打不过他,她试过,也亲身经历过那些下场,因此只能选择闭口不言做反抗。   叶唐见她不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别再想瞒着我了,你不知道多的是人会给我告状吗?啊?你忘了你之前没跑掉的几次,是怎么没跑掉吗?就这样你还不老实,你自己说说看,你是不是和燕王的那个世子爷勾搭上了?他去你摊上吃过不少次的馄饨对不对?他还给你银子,足足五两呢?”   桑萝这才沙哑开口道:“我和他没关系,你不要乱猜。”   “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他不是你以前的未婚夫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本事,看不上我,就又回去找他了?”叶唐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道,“我就知道你不老实,嫁给我之前就不是处,你就   是不找男人就不舒服,我不在家,你就熬不住了是不是?”   桑萝脸色发白,终于不管不顾又和叶唐厮打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   她有时候也很恨,明明从小吃过苦,也不是什么肩不能扛的千金小姐,但比起叶唐这个男人,她的力气总是小了许多许多,所以总是输得那么惨。   前世的那次经历给桑萝最大的教训就是,她可以同情任何人,但永远不要因为同情而盲目地把任何人放置于弱势地位,更不要随便施加自以为是的救助。   所以她确实同情那些妓子,这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善心。   可是她也不会忽略宝珠看向岑妄的目光,以及那双精心护养过,说是洒扫的粗活也能做,却连指甲都舍不得剪短的手。   作者有话说:   我下本有点想开个甜文了,你们瞅瞅文案,看可不可以《诱枝》:   有人告诉咬枝,其实她的爱人已经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咬枝不相信。   如果她的爱人已经死了,那个夜晚抱着她,会温柔地叫她“枝枝”的男人又是谁。   ps:女主有眼疾,后面会恢复。   男主替身&嫂子文学,兄终弟及 第三十四章   岑妄走出桑萝房门时, 宝珠仍旧与叠音等在外面,等他出来,忙赶了过来, 只是预备的诸如‘是我连累你和世子妃争执’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岑妄脸色一变。   宝珠还不曾反应过来,岑妄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掀帘进了屋, 脚步着急中竟然还带了几分踉跄。   宝珠与叠音面面相觑着, 岑妄却已经一路冲到了桑萝的桌案前。   桑萝见他离去,自以为有了清净正与唤月闲话, 又见他去而复返,扑在了自己的桌案前, 手正往前伸去, 似乎要拿什么, 桑萝眉头皱起来,不想他碰自己的东西, 连忙喝道:“你干什么?”   唤月已经先她一步上前要把岑妄拽开, 岑妄却置若罔闻地抽出了被桑萝压在书本下的纸, 他脸色有些白, 转身问桑萝:“这是谁?”   桑萝怔了下。   那纸上素白一片,只在角落点着个名字, 林深。   桑萝一面走上前, 一面道:“不是谁,只是一句诗,写了个开头就撂了笔而已, 林深时见鹿, 就是那句诗。”   她的指尖已然触碰到了纸缘, 但岑妄轻轻后撤, 显然在拒绝桑萝,桑萝拧眉,但见岑妄的脸色已经是不同寻常的难看了,这怪异的情景让桑萝迟疑了,不知道是不是该指责岑妄。   但她还未开口,岑妄便先发制人了:“你骗我。”   一字一顿,仿佛还堵着气。   桑萝却要反驳,岑妄忽然俯下/身去,吐出一口血来。   桑萝唬得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岑妄抬眼,那目光复杂到让桑萝有些心颤,他唇边是吐出的未尽鲜血,他又喃喃一句:“你骗我。”   然后就这般直挺挺地向桑萝倒去,桑萝下意识又躲开了,就是不想让岑妄沾她身,还是唤月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   唤月吃力地撑着岑妄的身体,道:“姑娘,现在该怎么办?”   桑萝冷静道:“屋外不是有他两个忠仆吗?交给她们去照看。”   她走出去,把叠音与宝珠叫了进来,两个丫鬟看到岑妄那摊血都吓了一跳,又看到岑妄双眼紧闭,昏迷的模样,更是惊得无以复加,叠音忙问道:“世子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桑萝道:“不知道。”   过于冷淡的三个字引来叠音侧目,但见桑萝神色平静,并无半点关切之意,更是生气,道:“不说世子爷是与你争吵后才吐血晕倒,单说他是你的夫君,世子妃你也不该这般冷漠无情。就算世子妃你不喜世子爷,可是这也是条命啊,你当可怜一个人一样可怜可怜世子爷,别这样气着他了。”   桑萝没说话,唤月先跳起来,道:“你什么意思?怎么就这样怪到我们家姑娘身上了?你刚才就在门外站着,你有听到屋里头有什么争吵声了不得到能把你家世子爷气吐血吗?依我看,还是请了大夫好生把个脉,查查世子爷究竟有什么宿疾吧,这样容易就气到,还是什么将军呢,身子这样弱……”   “唤月。”桑萝见她逐渐口无遮拦起来,忙制止她,又转头对叠音道,“还是先去请大夫吧。”   于是一下子又闹了起来,从桑萝住的院子到正房,俱是灯火通明的,王妃急忙赶来,也问桑萝:“怎么好端端地就吐血昏迷了?”   桑萝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她可真没那本事,能把岑妄气晕迷过去。   王妃见在她这儿问不出来,只能去问叠音和宝珠,听叠音讲完后,王妃一愣,转头看了眼桑萝,桑萝仍旧挺直腰背站着,似乎没听到这边的说话声。   此时大夫已经赶到,王妃就先请他进去给岑妄把脉了,只是这一回却连大夫都找不出毛病,只说岑妄脉象沉稳有力,很健康。但他的昏迷确实没法解释,大夫也只能斟酌着建议等等看,看岑妄究竟何时会醒来。   结果,岑妄这一昏迷,昏迷了三天三夜。   *   岑妄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到足够看完他的前世。   那次与桑萝在馄饨摊前分开后,岑妄便有很长时间没再见过桑萝,一来是桑萝不再出摊,失去了给岑妄‘偶遇’的机会,二来是岑妄问心有愧。   李枕早发现自从带他去了馄饨摊后,他便常常背着自己去,还意图给桑萝塞钱,有些风流韵事就这样偷偷流传开,李枕听不过耳后,跑去问岑妄:“你怎么突然想做曹阿瞒,也觊觎起人/妻来?”   岑妄被他说得一愣,进而恼羞成怒道:“你胡乱说什么?”   只是这恼羞成怒中,究竟还是带了几分心虚。   李枕道:“外头可都传遍了,我且问你,你常去那小娘子的摊上吃馄饨可有假?你与她在街上拉拉扯扯可有假?”   都无假,因此越发显得岑妄却有觊觎之心来,岑妄道:“胡说什么,你当她是谁,她就是桑叔叔的女儿,我是看我们两家关系不错,她夫君待她又不好,实在可怜,所以才帮衬了一把。”   李枕意外极了:“她啊?怎么会是她?那些新仇旧恨你都不在意了?”   岑妄嘟囔道:“有什么仇?”   李枕嗤笑:“看来确实忘了,你可是查准了,她究竟是如何不安于世,背弃婚约的。”   岑妄沉默下来。   李枕又道:“她现在过得再惨,也都是当时她的选择,不都是咎由自取的吗?你何必同情她。”   岑妄烦躁道:“你不知道,我总觉得她不像是能喜欢上叶唐那种人的人。”   “哦,都把人家夫君的名字记得这样劳,没少在夜里恨恨地念叨吧。”李枕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又道,“不谙世事的小姐遇上惯会甜言蜜语的书生,略骗骗就能被得手,浓情蜜意时哪里会顾得上书生的真面目,等成了亲终于看清了人,再直呼上当,也是她蠢,不安分的缘故,若是她知晓规矩些,哪里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岑妄没说话,但他那副样子,显然是不大认同的。   李枕道:“我可替你去打听过了,这几日她夫君回了家,同进同出的,小日子过得很亲密,可轮不到你插足。”   岑妄下意识道:“不可能。”   他亲眼见过叶唐如何对待桑萝的,又怎么可能相信桑萝会对叶唐好。   但事实是由不得岑妄不相信,李枕见他死鸭子嘴硬,把岑妄带去了桑萝的家,青天白日的,就听见叶唐在和别人聊天。   聊生养的事。   叶唐道:“是得要个孩子,不然老了都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为了这个,最近老子可努力了,夜里都要弄个三四遍……受不了也得受,而且也没什么好受不了的,老子都不嫌累,这天底下哪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然后就是几句污言秽语,岑妄没听下去,沉了脸色转身就走。   岑妄脸色沉沉地走出了巷子,偏李枕还顶他的肩:“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岑妄烦闷地错开。   他想不通,回去问了王妃:“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被夫君虐待了还会死心塌地跟着他,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吗?”   王妃道:“有啊,怎么没有,你要说起这个,我可真的气。”   是的,确实有,王妃随口就举了几个例子,边骂那些女人拎不清,边跟岑妄说,婚前再没了解,娶回来了就是自己的娘子,一定要对自己娘子好,真过不下去可以和离,反正绝对不能欺负娘子,不然就是个人渣败类。   岑妄频频点头,心思却飘远了。   原来真的有啊。   可桑萝怎么会是呢。   他总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所以后来他觑了个空,独自又去了那条巷子。   正巧叶唐不在,桑萝一人在家。   她在补衣服,低着头,半边发垂落在锁骨处,依然能看到脖颈处隐隐若现的痕迹。   岑妄死命盯着那痕迹看,同样的痕迹他小时候也在王妃脖颈上看到过,王妃骗他是蚊子咬出来的,后来和李枕研究了很久,问了一些男人才知道那是什么。   他看的眼睛都酸起来了。   桑萝终于抬起了头。   其实她早该发现岑妄的,毕竟他站在跟前,遮下的阴影一大块,只是桑萝此时却很麻木,对外界的感知都要弱了很多,如果岑妄能注意到她手里的针线活就应该发现那些针线穿得很潦草,阵脚时而松时而密,被人很心不在焉地钉在上面而已。   但岑妄眼里只有桑萝脖颈处的痕迹。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桑萝原本麻木的目光在看到他后立刻活过来,像是死寂的荒野里投入的火把,火线毫无理智地顺着野草烧了开来,如此旺盛的火焰。   桑萝道:“你来干什么?”   岑妄被她如见仇人的质问声惊住了,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怎么回答。   其实也不是不记得该怎么回答,只是那答案在此时显得格外尤为可笑。   桑萝却已经放下缝补的衣服,道:“你走,你赶紧走。”   她从门里出来,这是桑萝第一次主动碰他,却是为了把他推开来:“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三番两次来找我?你是觉得我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是吗?”   岑妄被她推搡开,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桑萝已经转身快步回了房间里,关上门不说,连窗都关上了,只给岑妄留了个剪影。   岑妄还在徘徊时,叶唐的声音传来:“这不是世子爷吗?怎么有雅兴来我们寒舍了?”   岑妄抿唇。   叶唐的目光往那紧闭的房门和窗扉上一看,就笑了:“别是来找我娘子的吧?我还是劝世子爷不要再费这个心了,世子爷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当初她便宁可和我在一起都不要跟世子爷在一起,足见得她多么爱我,她都那么爱我,难道还会跟世子爷你在一起?别想了,世子爷,你永远都给我戴不了绿帽子。”   岑妄只觉那些浊气堵在胸口,再不呼出去,胸口就要爆炸了:“不安于室的女人,我向来瞧不上,别自作多情了,要不是因为桑叔叔的关系,我也不会多看她两眼。”   作者有话说:   有几句话想说一下。   我不是接受不了大家骂男主,大家随便骂,毕竟我私下和基友提起他也都是那个傻逼火葬场男主,他基本痛失姓名的那种,所以没道理我可以骂你们不能骂。我焦虑的只是在创作那方面而已,其实这些也不该和你们说,让你们承受了一些负能量,为表歉意,我准备了100个小红包(应该能发完吧?本来准备抽奖的,发现创建不了就改成了红包。)好吧,搞不懂晋江功能,就这样,能凑齐100个,我就一起批量发掉,如果明晚九点还凑不齐,我就直接都发了。   文会写完的,但会做出一些调整取舍,为了其他人的阅读体验,看过我的大纲的读者请别提前剧透,而且剧情因为会砍掉一些情节,所以走向可能会和大纲不一样,比如这章男主吐血直接拉回忆。   还有一点我真的想澄清一下,我不是两头的钱都想赚,我打上‘男主确实是处’那句话时根本没有想过洁党什么的,更谈不上骗洁党的钱,要说取悦,我也真的只是为了取悦我自己而已。我不说这本书,我之前写的,《人鱼》的男主是处,女主忘了;《脱轨》里男主出身混乱的荒芜星,夜场的打手,也是处,女主穿越前没想过,穿越后的身体不是,她后来把男主踹了和男二结婚,是结的那种会do的婚;男A女O那本,男主是有易感期的Alpha但他三十几岁了还是处就为了等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女主;《养你啊》那本文案直接写了女非男处;《掠妻》那本男主位高权重三十了也还是处。还有预收的,两本女非男C(《诱枝》和《薄幸》,一本双C(《妾情》),一本是双C,但没想好女主后面要不要和别的男人玩(《诱我玫瑰》)。   所以,综上,我写男处完全就是我喜欢给男人上贞洁锁,别给我扣啥帽子了,也别再歪曲我的想法了,我真的不想删评了。   今天只有一更,我再整理整理思路。 第三十五章   其实有时候, 岑妄也不明白他究竟喜欢桑萝什么。   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大约还是因为那一眼太动人了,可仅仅是一眼的动人的见色起意, 厚度   连张纸都比不上,哪里值得他留恋,被叶唐那样的人羞辱不说, 还要打破他一世一双人的感情追求。   何况她那么不安于世。   何况她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   何况他们马上要整装回锦端去了, 这上京也不知道要等何年何月才会再次踏足,而桑萝于他, 终究谈不上什么缘分。   因此无论如何,岑妄都觉得这段他对桑萝的短暂爱意, 都是失智之后走上的感情岔路口, 为   避免越走越远, 把自己牵扯过深以至于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是时候该迷途知返, 把它当作一个笑话抛之脑后了。   所以放下吧, 岑妄这样对自己说。   岑妄很快就可以做到一天都想不起桑萝一次了, 成日里就拉着李枕泡在靶场里, 骑马射箭,近身格斗, 每天挥汗如雨, 把自己累得瘫到在地才肯罢休。   李枕望着他的目光隐隐含了些疑问,但岑妄没有看到,他连注意的心思都没有。   但李枕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一日夜晚, 岑妄终于肯从靶场离开, 两人一道出了门, 李枕正抱怨又陪了岑妄这样久, 饿得前胸贴肚皮了,非要岑妄好好请一顿,他就看到岑妄忽然驻了步。   “怎么了?”李枕自然而然转过脸去,看到对面站着一个姑娘,正在检查灯笼里还剩了多少的蜡烛。   因为她侧着身,天黑,又有些距离,李枕也没认出她是谁,只觉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姑娘而已,没道理让岑妄忽然止住步子,他正要问,就见那个姑娘放下灯笼转了身过来。   这下,李枕认出她是谁了。   “这不是……楚楚姑娘吗?”   确实是楚楚。   岑妄想。   可偏偏就只是楚楚而已。   他不想承认那瞬间心底多了些失落,那种发酸的感觉揪得他心口疼,他抬头看了下月亮,此时才后知后觉,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怪不得天这样黑啊。   那边楚楚已经提着灯笼走了过来,烛光落在她的裙边,像是掉落的星子。   她走到跟前,给李枕和岑妄福礼。   岑妄没有反应。   李枕倒是尴尬起来了,刚来上京时,他与岑妄因为好奇上京的小曲,以及想品尝传说中红袖阁的佳酿,去过红袖阁几回,点过楚楚弹过几次琵琶。   但那也只是几次而已,两人凑在一起,都觉得上京的曲子好听是好听,只是不如锦端的壮烈沧桑,那般能扣人心扉,因此显得后劲格外不足。于是等得出锦端的曲子比上京好一万倍的结论后,两人就心满意足地不去了。   无论怎么说,他们和楚楚都算不上熟识,而且她那样的身份无端来找他们确实也很奇怪,李枕很尴尬地用肩膀杵了杵岑妄的肩膀,示意他赶紧说句话来。   但很快,楚楚就打破了他的尴尬,因为楚楚直接说:“世子爷,奴有些事想与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枕诧异起来。   岑妄道:“可以。”   李枕更是诧异。   眼见着岑妄带着楚楚走进了靶场,李枕简直要怀疑岑妄又背着他,和楚楚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岑妄带楚楚走到一个背风的清净之处,道:“你说吧。”   楚楚看着岑妄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心不由提了起来,道:“奴知道这件事有些冒犯,可是奴实在没有了办法,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所以才斗胆来找了世子爷。奴在红袖阁待了那么久,见过来来往往那么多男人,都没有一个如世子爷一般,可怜十三岁的妓子,愿意花重金给她赎身,所以,所以奴才斗胆,如果世子爷觉得困扰,奴即可就走,绝对不打扰世子爷。”   她果真是紧张胆怯,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都没有切入正题,全是在担心会不会打扰岑妄,岑妄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下气,和缓了下神色,道:“无妨,你说吧。”   楚楚这才道:“白日里,来了个富商说要为奴赎身,纳奴回去做小妾,妈妈很欢喜,已经收了他银子,就等后日给奴梳妆用顶小轿抬到他家去。可是那个富商不是什么好人,他常去各处青楼给妓子赎身,说是纳回去做小妾,其实还是做了家妓,帮他招待各种客人。我不想,红袖阁再差,在红袖阁还有赎身的可能,真去了哪里才是进了坟墓,离死就差一口气的事了。所以奴想请世子爷出面,帮奴回绝了这富商,顺便给奴赎身。”   岑妄没回答。   楚楚忙道:“当然,奴因为是乐妓,可以少受很多磋磨不说,还能得不少赏银,这些年都攒着,付奴的赎金是够的,只是先前妈妈不同意,总觉得奴还能再卖笔好价银,奴不敢叫她发现,于是偷偷藏着……奴的意思是这笔赎金奴自己会付的,只是可能要麻烦世子爷出面……出面……”   岑妄道:“出面用王府的势力逼迫他放弃。”   楚楚不吭声了。   她大约也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两人没什么情分,就因为岑妄给宝珠赎身,而且几次点她,都待她很尊重,说是听曲就真的是听曲,什么便宜都没占过,还问她乐理,让楚楚恍然以为她真的只是个乐师,而不是还要卖笑的妓子。   所以她才觉得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在此时帮她的话,大约也只剩了岑妄了吧。   但是无缘无故的,岑妄又何必为了一个没情分的还是个妓子的她出这种面呢。   就在楚楚打算认命放弃的时候,岑妄却忽然问道:“你在红袖阁,你有听说过唤月这个人吗?”   楚楚怔愣,但还是道:“我知道她。两个月前被卖进来的,骨头很硬,龟/奴和妈妈都拿她没办法,所以过得很惨,妈妈总让她去接一些……你知道有些客人的癖好很特殊的……所以她才死得那么快,我敬佩她的骨气,也看她可怜,因此后来妈妈把的尸体丢出去后,我托人给她下葬了,妈妈不喜底下的姑娘违逆她,所以这件事我一直都不敢说。”   意外的收获,因为后来岑妄又去和老鸨打听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看来是因为楚楚不知道是他在问,因此不敢和老鸨说了。   岑妄便道:“可以。”   楚楚不可置信之余,立刻面露欣喜,但岑妄又道:“先与你说好,我愿意帮你,只是因为你给唤月敛尸下葬,让她能在九泉下安息。”   其实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宝珠他都能赎身,楚楚这样求到他面前,几句话的事,他自然也会帮,何况,楚楚的侧脸还那么像桑萝,他很难不心软。   但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毕竟在岑妄看来她和宝珠不一样,宝珠还只是个孩子,但她已经大了,知道了情爱。。   楚楚也朦朦胧胧地听懂了,她知道这是岑妄在提醒她,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楚楚点点头,把这话记在心里。   次日很快,岑妄见了富商一次,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办妥了,赎金是楚楚自己付的,她真的偷偷攒了很多银子,狡兔三窟,甚至为了不被妈妈搜刮走,还有些是藏在她的旧相好那。   但这些都被她取走了,自己给自己买了宅子住着,没想过和那些旧相好续前缘。   岑妄要到了唤月的埋骨之地,挑了个日子起灵,把她葬进了风水更好的墓地里,然后让人给桑萝留了纸条,把新墓地告诉了桑萝。   因为上次桑萝直接上手把他赶走的阴影有些深,岑妄没敢暴露身份,只说自己是红袖阁的妓子,与唤月有些交情,因此偷偷帮她下葬了。   岑妄不知道桑萝去没去,因为那时候王府要回到锦端去了,岑妄一直在忙着安排上路的事,宫里也赏了很多东西下来,原先备的马车和下人都不够用,但要会御车驾马,牙婆子手里根本没那么多人,因此还得招些短工。   王府为了快速招到人,开出了不菲的酬金,毕竟这一趟是要去锦端的,路途很遥远。   这事原本是管家负责,岑妄过个目就行,但那天很巧的,让他看到了叶唐。   叶唐是被桑府赶走的仆人,王府管事是不打算要的,但岑妄静了静,还是把叶唐招了。   叶唐从前过得再荒唐,现在也打算好好出来做工了,可能真的悔过要和桑萝好好过下去吧。   岑妄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因为叶唐的身份真的太特殊了,所以关于他的事还是很快在王府悄悄传开,都传到了岑妄耳朵里。   于是他知道了,叶唐出来做工是因为桑萝怀孕了,这个放荡的男人面对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终于懂得了一些责任,所以哪怕是王府,因为开价够丰厚,他也来了。   岑妄麻木地听着,觉得这样也很好,夫君改邪归正,桑萝有了孩子,再过几个月孩子就会出生,他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了,然后以后他们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无论如何,以前的生活再难过,夫妻之间再有矛盾,之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了。   这是应该的,难道他真的会娶一个二嫁的女人吗?   她婚前还那么不安分。   她对他又没什么好脸色。   他喜欢她也只是因为见色起意而已。   对吧,他不会的。   岑妄夜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手上却不知道为什么摸到一些湿漉漉的东西。   真奇怪啊。   这些是什么啊。   算了,也懒得点灯去看了,反正是什么都不可能是眼泪的。   岑妄想。   作者有话说:   楚楚的心理活动其实在她出场,男主给宝珠赎身那几章有过暗示的,她和宝珠一开始就是被设为对照组的存在。   还有一章,但因为还没写,建议明天再看。 第三十六章   回锦端前, 还出了件小事。   楚楚重获自由后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天,那富商就找上门来了。   王府招短工去赶马车的事不是什么秘闻,很多人都知道了, 富商自然也知道了,他恼恨楚楚借着王府的势得到了自由,而他因为买不到楚楚去伺候意欲合作的对象而痛失了一笔生意, 因此   再把楚楚羞辱了一顿后, 警告她,王府走了, 她的庇护伞没了,就要她好看。   楚楚只能再去找岑妄。   岑妄皱眉:“你可以自己去别的城市定居, 不必非要跟着我们走, 锦端很远, 而且风沙多又干燥,可能不适合你。”   楚楚哑然, 她记得自己的身份, 也会收好自己的心, 不会对岑妄又任何的非分之想, 可是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和他在一个城市, 哪怕只是头顶着同一片天空, 她也会觉得心安。   但岑妄说得也很直白,拒绝的理由也让楚楚无可辩驳,因此楚楚也打算放弃了, 就听岑妄道:“你侧过脸去。”   楚楚莫名, 但她不会拒绝岑妄, 因此听话的侧过脸去了。   岑妄细细看着。   楚楚的正脸瞧着其实一点都不觉得像桑萝, 大约还是因为眼睛不够漂亮,也没有那股劲的缘故,而且桑萝的气质真的无与伦比,如雪般冷,也如雪般高洁,楚楚在红袖阁太久,太软,太娇,太俗,太艳,真的不像她。   但是这侧脸确实像了七八分。   虽然只是侧脸,但这七八分,也像是青鸟衔来的一隙美梦,足够让他恍惚,继而生出些心软的冲动来。   所以岑妄道:“……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楚楚就这样搭上了王府的马车,为这事岑妄特意和王妃说过,王妃很震惊,迟疑着要说什么,岑妄道:“母亲放心,只是搭个车,食宿费她都会付的。”   王妃道:“搭车倒也可以,但你要清楚,王府不会接受她的,无论什么身份都不会。”   岑妄道:“你放心,她和我没关系。”   上路两天后岑妄才知道桑萝也在队伍里。   因为桑萝落胎了。   她是随着叶唐住的,仆从自然只能住下房,下房都在一楼,原本她月份轻,胎都还没坐稳,叶唐自然不会让她出来干什么活,毕竟他可需要一个能为他养老送终的孩子了。   但桑萝就是出来了,还是在夜里,叶唐睡得正沉的时候。   她不仅出来了,还去了本不用去的二楼,然后莫名其妙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级级台阶上都是刺眼的鲜血。   岑妄听到动静就立刻从房里出来,然后他就停住了,不是不想行动,而是脚开始发软了,他望了又望,不敢信躺在血泊里,疼得汗流满脸,紧紧闭着眼,把唇咬破都没叫出一声的人会是桑萝。   桑萝滚下去的动静很大,惊得二楼三楼的房客都披衣点灯出来查看,王妃也出来了,岑妄方才如梦初醒,对王妃道:“那是桑叔叔的女儿。”   王妃道:“桑萝?这么多血,遭罪啊,赶紧抱进她房里去,请个大夫。”   她说完,立刻有仆从各自执行命令,岑妄道:“不,别去她房里,她夫君……”   岑妄有些语挫,索性不说,直接蹬蹬下楼,把桑萝抱起来,对王妃道:“母亲,去你房间吧,你房间舒适些,就是辛苦你或许要和楚楚去睡一间房了”   “可以可以,救人要紧。”   岑妄没等她说完就抱着桑萝进了王妃房间,但很快,就被王妃带着丫鬟赶了出去,因为毕竟男女有别,岑妄在,王妃不好照顾桑萝。   岑妄只能在屋外等着。   还好大夫来得很快。   大夫来了,叶唐也终于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知道是自己的娘子滚下了台阶,吓得要命,连鞋都不穿就冲了进来。   “孩子呢?孩子没事吧?”   岑妄猛然抬眼看向他,原本还在吵吵嚷嚷‘孩子呢’的叶唐瞬间噤声,后背不知怎么出了层汗,岑妄冷声问道:“这时候你只关心孩子?”   叶唐脑海里清晰地滑过三个字来‘不然呢’,但他看着岑妄的神色,直觉这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死物葬身之地了。   他那时候怎么敢挑衅岑妄的?   究竟是因为被传戴绿帽让他觉得很丢脸丧失了男人的尊严,因此气得连决斗的心都有了,还是因为那时候岑妄的脚步漂浮,身子也晃晃荡荡的,看上去似乎能被一拳打倒在地,好欺负到根本就不会让人联想到他的身份地位?   叶唐记不清了,只是唯唯诺诺地在旁站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岑妄一直在看血,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么大的出血量,怎么会不疼呢?桑萝怎么会一声都没吭呢?   她是醒着的,岑妄很清晰地察觉到了这点,因为在他弯腰去抱桑萝时,桑萝的眼皮轻轻掀开过,发现是他,她的手还往外推了一把,意图把他推开去,但因为太疼了,手里没有力气,因此没推动。   于是她说了三个含糊但岑妄听来很清晰的字。   她说:“你走开。”   你走开。   岑妄阖了阖眼。   他听到耳边传来叶唐的一句嘀咕,岑妄霍然睁眼:“你再说一次?”   叶唐吓了一跳,不知道那句嘀咕怎么就引起了岑妄的注意,迟疑道:“我说……她好端端的来二楼做什么,而且晚上都在睡觉,也没人推她什么,怎么会滚下去,这地也不滑啊。”   叶唐说着,又走到了楼梯口用鞋底蹭了蹭,这地确实不滑。   岑妄怔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出来了,岑妄下意识就要迎上去,被大夫一句话定住脚步,大夫说:“谁是里头那位小娘子的夫君?”   叶唐从后面赶上来:“大夫,是我,孩子怎么样了?能保住吧?”   大夫道:“孩子没了。”   叶唐张了张嘴,过了会儿,问道:“那她身体没事吧?还能生吗?”   大夫道:“很难了,嗐,好好养着吧。”   大夫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岑妄和叶唐都站在走廊里,一动都没动的。   后来是叶唐先动:“世子爷,那是王妃的屋子吧?我先把她带回去,免得打扰王妃。”   岑妄没理他,直接进去,还记得把门合得严严实实的,让叶唐碰了一鼻子壁。   里面王妃见他进来,赶紧把岑妄拉到一旁去,小声道:“我想把桑萝留在我这儿,这孩子瞧着真可怜。”   是很可怜,受了落胎这么大的罪,夫君还对她漠不关心,只顾得上孩子和她的身体。   王妃继续道:“刚才大夫医治的时候,我在旁看到了,她肚子上有很重的淤青,像是和物体重击过。”   岑妄没太明白。   王妃道:“你是男人,也没娶过娘子,所以你不知道,我觉得桑萝她一直都在想办法落这个胎。”   岑妄蒙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可是……”   可是什么呢?   可是她身上有痕迹是吗?   如果桑萝不想和叶唐有孩子,但叶唐想要一个孩子,桑萝拒绝得了吗?   岑妄舔了舔唇,手心里都出了汗,他觉得这件事太大太大了,大得他快受不住了,他真想瘫倒在地,大笑一场,大哭一场,笑他蠢笨,哭桑萝可怜。   门外,叶唐在敲门了,岑妄冲外面大吼一声:“滚!”   因为桑萝落胎,他们在那个客栈多停了半个月,桑萝一直都不见人,每日只把自己闷在房里。   后来照顾她的丫鬟一个没留神,让叶唐闯了进去,岑妄又去药铺买了一堆补血养气的药回来时,正好听见叶唐在房里大喊大叫。   “你说话啊?你究竟什么意思?你故意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吧?”   岑妄把草药扔给仆从,自己三两步跑上楼,把叶唐从桑萝的床边拽开。   他拽时还望了眼,即使叶唐吵成这副德性,桑萝也都是毫无反应的一动不动,维持着脸朝里的动作。   岑妄深吸了口气,把叶唐拖了出去,叶唐真害怕岑妄会对他做什么,立刻吓得跪地求饶,客栈里客人不少,岑妄他们住得久,一时之间都有些指指点点。   一个外人,为了一个女人,打她的丈夫可能还不算什么,但如果这个丈夫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世子爷,你要真喜欢我娘子,你就直说……”   当岑妄脆弱时,叶唐觉得他好欺负,于是男子的尊严膨胀起来,像鼓足了腮帮挑衅的野猴子。可是当岑妄露出了那么点凶险,让叶唐觉得砸到了铜墙时,他就怂得非常快了,男子尊严什么的皆可抛之于后。   岑妄深吸了口气,周围人的眼神已经很不对劲了,不能再让叶唐胡言乱语下去,这种绯闻,桑萝不能有,他……他也不想有。   岑妄低声骂道:“滚回你房间待着去。”   叶唐立刻屁股尿流地滚了。   然后很快,他的同伴就发现叶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顺便还卷走了一些由他看送的王府细软。   但那时候岑妄已经顾不上叶唐了,因为桑萝终于主动地和照顾她的丫鬟说,她饿了,想吃点什么。   这半个月来,桑萝一直都没进食的欲望,连药都吃得可有可无,岑妄一度怀疑她要轻生,现在她终于想吃饭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叶唐和细软,立刻去厨房盯着厨子做饭了。   岑妄知道桑萝不想见他,因此饭是丫鬟送进去的,后来他悄悄问过丫鬟,丫鬟告诉他,桑萝之所以想通了,全是因为叶唐骂的,她那时候没想别的,就单纯觉得害她的人还能这样中气十足地指责她为什么不给他这个强/暴犯生孩子,那么她这个受害者凭什么就要因此觉得无望而要去死呢。   不值得。   她还没得到她要的自由呢。   作者有话说:第一章有写,上辈子叶唐也是死在女主手里的,我现在在考虑哪章可以再把这个情节插进去写一下,写得详细点。 第三十七章   桑萝说要好好活下去, 她便是真的打算好好下去,不再有自怨自艾的想法,饭积极吃, 觉积极睡,步积极散,身子积极养。   王妃在旁看了都觉得感叹:“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 都不会相信你刚刚经历了那些。”   无论是被强迫着给人生孩子, 还是下决心滚楼梯落掉这个胎,都会给一个女人的生理和心理造成致命的打击, 可以说,用摧毁来形容都不过分, 别说半个月了, 王妃觉得桑落就算再沉沦半年一年都是正常的。   但她偏偏就这样快地恢复过来了。   桑萝抿了抿唇, 伸手撩开垂落在脸颊边的发丝,她的神色依然是憔悴的, 可那双眼那么亮, 像是从幽深渊井里燃起的丛火, 明亮得仿佛着无尽黑暗中唯一星光。   桑萝道:“我已经连累得你们在这儿多羁旅半个月了, 也是时候该振作起来了。”   王妃听了这话,只觉心疼桑落, 都到这样的境地里还那么会贴心的为人着想。   但其实桑萝这话背后的真正意思是, 她感激王妃对她的照顾,但她也被抛弃得太久了,桑萝习惯了在各种困境时无人救她的绝望, 因此她也不再期待有人来救她, 但她又不认命, 因此她只选择自我救赎。   毕竟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前提是, 孩子知道他哭了会有人愿意用糖哄他。   王妃确实待桑萝不错,每日的膳食都是精心准备,很有营养,其他的用具也没短过她,还为了她在这儿停了那么久,打乱了自己的出行计划。   但还是到此为止吧。   桑萝不敢期待王妃这样的不错还能持续多久,因此她不想再给王妃添麻烦了,她要快快好起来,让自己的身体赶紧能上路。   王妃再三和大夫确定过桑萝的身体没了问题,倒也不再坚持,因为她们确实停留地足够久了,便只是让人多了腾了辆马车,装饰得舒适些,让桑萝可以静卧休养。   桑萝接受了王妃的好意。   等她身体再好转些,她就开始帮忙干点轻便的活,不肯做个闲人。   这日,车队正停在河边休整,岑妄看到桑萝拿了竹筒往河边走去,大约是要汲水,也就跟了上去。   叶唐抛家弃子的跑了,岑妄问过王妃,桑萝身上一点银子都没有,身体又大伤元气,实在不能独自过活,所以想多照顾她。但岑妄怕桑萝又犯倔,所以和王妃说想带着桑萝去锦端。   当然,他的原话说得就比较冠冕堂皇了:“不说她是桑叔叔的孩子,就是这经历,瞧着也令人唏嘘,本来也只是顺路的事,带上就带上吧,就当做好事积福。”   因此王妃同意多在那儿停留半个月。   但同路者也有路尽人散时,岑妄毕竟不能照顾桑萝一辈子,所以想着至少得给桑萝找个安稳的去处,因此此时过去正是要与她商议此事。   汲水完转身过来的桑萝显然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但好歹也没有再和之前一样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犹豫了下,冲岑妄点了下头,就要绕开他走掉。   岑妄叫住了她:“桑萝。”   桑萝抱着竹筒的手下意识收紧。   岑妄道:“你到了锦端后有何打算?你身上也没什么银两,孤身一人很难在陌生城市落脚,何况你还刚落胎,所以我想送你回桑府吧。”   桑萝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   岑妄道:“无论怎样,你和桑叔叔都是父女,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从前的事是你做错了,你回去道个歉,我相信桑叔叔会原谅你的。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陪着你去。”   “不用了,”桑萝的声音很干,但也很强势,“请世子爷收回你无处安放的好心肠吧,我就算流落街头也不需要你如此怜悯我。”   岑妄一怔,方才因桑萝对他态度终于缓和的欣喜此时也散在了风里,眼见着桑萝就要走,他忙道:“我只是提了个建议,不是一定要你接受,如果你……”   “有如果也不关你的事。”桑萝拒绝的话依然说得又冷又硬,这次连回头都没有,把这句话抛下后,加快了步伐直接走开了。   岑妄在原地僵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开。   他觉得,桑萝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待见他了。   后来入了锦端,桑萝果真就与他们分开了,听王妃说桑萝跟她借了十两银子,王妃觉得她可怜,给了她一百两,让她不用还了。   但桑萝摇了摇头,看着她那意思,是决计要还的。   岑妄陷入了一种僵局中,他很想帮一下桑萝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桑至那儿有过桑萝之前的态度,他是不敢随便再开口的,但又有些放心不下桑萝,因此只能让府里的下人借着王妃的名义多去看看她,问问她有什么需要的。   桑萝一一回绝了。   她用那一百两银子,给自己赁了个小院,寻了个铺面,开了家锦端最盛行的羊肉汤铺,认认   真真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她似乎确实不需要岑妄自作多情的帮助。   岑妄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已经说过不想再管桑萝,桑萝也根本不瞧不上他的帮助,他又何必这样几次三番热脸贴冷屁股,还贴得这么婉转,都不敢叫人知道。   他什么时候需要这样卑微了?   何必呢,这世上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女孩子了。   譬如楚楚,楚楚至少还记着他的恩情,安顿下来后,也特意请他吃过饭,再谢他的恩。   所以,何必呢。   但岑妄的嘴硬总是在过段时候就迎来了打脸,他又一次很不经意地路过了桑萝的羊肉汤铺,发觉那儿有人找事,一些食客都被逼地退出了店铺。   岑妄踹了身旁的李枕一脚:“你去。”   李枕回头看他,深吸口气,想说点什么,岑妄道:“赶紧去。”   李枕去摆平的时候,岑妄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桑萝是遇上了地痞流氓了,这很正常,太过漂亮的女人无法自保便如小儿抱金过市,总会引来歹人觊觎。   岑妄抹了把脸,回去找了桑祺。   桑祺对桑萝这个姐姐本就没有感情,后来听说她与人通/奸坏了与岑妄的婚事,更是对她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是岑妄亲自找上门的,桑祺还是同意去了。   由桑家的人出面去羊肉汤铺转转,坐一坐,像是在告诉别人,这块地是桑家护着的,闲人勿扰,自然一切都太平多了。   岑妄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军营上,此时也只有忙碌的军营生活才能让他的脑子清净一些,不要再去乱想杂七杂八的事。   岑妄回到了军营里,重新在军营里找回了在桑萝那失去的自信,仿佛他依然是那个天之骄子,自然而然的,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大会注意到那个小小的主簿。   主簿林深。   “阿妄,你能不能把桑萝把她前夫找回来?”   “她找叶唐做什么?”   “她想和那个林深成亲,但还没与叶唐和离,所以想先找到他和离。”   “阿妄?你有没有听我讲话?阿妄?阿妄!”   岑妄唰地睁开眼,头疼得要裂开。   但他顾不得了,他跌跌撞撞下床去,把被褥扯得乱七八糟都垂到地上,他也没注意,差点跌倒,这动静引来了外头候着照顾他的叠音,忙进来,看到他的模样,赶紧上前搀扶他。   岑妄紧紧抓着她的手,力道大得要把叠音的手给捏碎,他问道:“桑萝呢?”   叠音的语气有些飘忽起来:“世子妃她……”   世子妃?   岑妄怔愣住,抬眼看了下周遭的环境,方才看清了眼前所处的环境仍旧是上京王府,而不是锦端王府。   也就是说,一切还来得及。   岑妄慢慢松开了叠音的的手,站了起来。   他问叠音:“你刚才说世子妃去哪了?”   叠音犹豫着还是告诉他了:“世子妃去铺子了。”   说完,叠音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岑妄。   自己夫君莫名其妙吐血昏倒,睡了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全府上下都急得不得了,偏这世子妃就很沉得住气,三天了,天天去铺子,没一天少去一步的,对夫君的关心顶多就停在出门回家时。   “你们世子爷醒了吗?”   “还没有。”   “哦……”   没了。   竟然就这样没了!   叠音觉得这世上哪有这样做娘子的,这桑萝真的是未免过于冷酷无情,毫无人性了点吧。   但岑妄摆了摆手,不像是很上心的样子道:“既然她现在在铺子里,那就不着急了。你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他走回桌边,坐了下来。   现在确实不着急去见桑萝,因为还有许多事他需要理一理。   岑妄现在不怀疑那个梦境的真实性了,他很确信,那就是他曾经亲生经历的过去,只是桑萝还记得吗?   很不幸,岑妄仔细回忆了下,他觉得桑萝应该是比他先想起来的。   否则桑萝不该是他的世子妃,而应该是叶唐妻了。   岑妄的神色沉了下去,因为他很快想起了一件很要命的事。   那就是他似乎明白了桑萝为何那么讨厌他。   且不说今生他就听到过看到过桑至对待桑萝的态度如何,就是叶唐的那事已经被桑萝戳穿了,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没有任何的不安于世,更谈不上背叛。   他偏偏还没少在桑萝面前提这件事,踩她的痛楚,还建议她回去给桑至低头认错,她肯定恨他恨得要死,所以才会这么不待见他。   按照桑萝的性子大约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他吧,不然当时那样困难的境地,她也不会这么决然地拒绝他的帮助,就和在馄饨摊前她说的话一样,大约在她眼里,他的帮助就是嗟来之食,拿了要被他踩脊梁骨的。   想到这儿,岑妄颓然又沮丧地捂住了脸。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我明天再补吧,我阳康没多久,这几天因为小说的事一直没休息好,今天心脏有点不对劲,戴了运动手环看了下心率也不太正常了,我不敢再乱来了,我先睡了,明天会补更的。 第三十八章   桑萝回到王府时, 依然是华灯初上。   照例,她是要去问问岑妄醒了没的。虽然他醒还是不醒,桑萝都不大关心, 但一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只是今日的院落确乎不大一样,丫鬟捧着食盒从西稍间鱼贯而出,忙忙碌碌的, 比先前热闹得不知凡几。   叠音迎了上来, 道:“世子妃,世子爷在等你用膳呢。”   桑萝道:“他……醒了?”   叠音充满怨言的目光望了过来, 加重了语气:“是,世子爷已经醒了。”   桑萝道:“哦, 那恭喜他。”   说完拔腿就走, 叠音看那方向是望正屋里去的, 以为桑萝误解了,忙追上去道:“世子妃, 世子爷在西稍间等你, 不在正屋。”   桑萝道:“哦, 我吃过了, 你让你家世子爷吃了吧。”   叠音脸色扭曲了下,桑萝很爱王府厨娘的手艺, 所以哪怕天天在外跑着, 但能吃到的早膳晚膳是一定要在府里用的,从无例外,偏就今天她用过了?   分明就是借口而已。   夫君昏迷时不关心, 醒来依然冷漠, 连用顿晚膳都不情愿, 这桑萝真的有人的心肝吗?叠音想着下午岑妄在厨房看厨娘做膳的身影, 都觉得替岑妄不值。   那边岑妄听到动静,已经出来了,看到叠音,先道:“你去用膳吧,这里不要你伺候了。”   叠音没办法,只好先退下,但心里也打定了注意,今晚一定要去和王妃好好告一下桑萝的状了。   唤月已经帮桑萝打起帘子了,岑妄忙叫住她:“我准备了一些菜,你忙了一天的了,坐下来吃点吧,我只有几句话要和你说,说完就走,不会留下来倒你胃口的。”   桑萝一顿,因为诧异于岑妄突如其来的觉悟而挑了挑眉头,她偏过头去,终于正眼瞧了眼岑妄,她这才发现今天的岑妄与之前很是不同。   局促紧张了不少,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桑萝觉得诡异,脱口问道:“你脑子坏掉了?”   说起来,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桑萝联想到他昏倒之前的表现,试探道:“你是梦到了什么吗?”   是很婉转的说法了,其实她就是在怀疑岑妄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毕竟她可以重生,岑妄也可以,而按照时间线来说,此时的岑妄不该知道林深才对。   但如果他不知道林深,又怎么会对那张写了林深的纸反应那么大。   可是这件事细想起来桑萝又觉得很糊涂,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岑妄和林深其实也不大熟的,或者直接说,岑妄没怎么把林深放在眼里,就算在军营里有了公务交集,林深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需要服从命令的工具人罢了。   这样的关系,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引的岑妄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不了解的还以为他看到了杀父仇人的名字才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   岑妄道:“我什么都没有梦到。”   桑萝皱眉。   岑妄道:“我昏迷三天,也算濒死一场,想明白了许多,尤其是与你的关系,我觉得我们夫妻之间误会诸多,分外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   桑萝听到夫妻二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谁跟岑妄是夫妻了?   岑妄看她的神色,忙补充道:“特别是我,我需要好好与你道歉。”   桑萝道:“世子爷客气了,世子爷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是我总是不知好歹惹世子爷生气,我跟世子爷道歉。”   桑萝只觉得眼前的岑妄诡异得让她感到害怕,她想快点结束这荒诞的对话,赶紧回到屋里去,远离岑妄。   岑妄也不意外桑萝的拒绝,他早准备好该怎么应对了,他道:“这样轻易就放过徐氏,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桑萝果然被这话吸引住了。   要算桑萝的不幸源头,徐氏是肯定跑不掉的。但上辈子的桑萝能安稳度日都是奢求,连接近在深宅养尊处优的徐氏都缺少途径,何谈报复。   而这辈子,虽然她也不对桑至抱什么期待,可是十四年的虐待放在他面前,亲生女儿差点被毁掉的人生放在眼前,桑至依然只选择了休弃,还是让桑萝倍感失望。   可是要说再重的处罚,桑萝也不大好提,毕竟在她的恨意里是把徐氏上辈子的事都算上的,在桑萝看来千刀万剐徐氏都不为过,而这辈子却因为她阻止了悲剧的源头,所以千刀万剐反而成为了痴人说梦。   如此以来,桑萝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呢。   只是她也没想咽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做不到的事,等不到的机会,不代表以后还是做不到,等不到,所以她愿意先蛰伏下来。   可是现在岑妄说可以帮她报仇。   桑萝是不大相信的,因为她不觉得岑妄能理解她对徐氏的恨,因此轻飘飘道:“我可是巴不得徐氏被千刀万剐的,你能帮我做到?”   完全是用开顽笑的语气说出真心话,让旁人听来只会觉得她不信岑妄,所以随便开个顽笑搪塞过去,但岑妄现在已经明白了,因此他点头道:“我可以。”   桑萝猛地看向他。   岑妄却没说下去了,指了指西稍间:“杀人放火的事,还是隐蔽些谈比较好,你说是不是,世子妃?”   桑萝进了西稍间,看间一桌的佳肴,依然不敢相信现世的真实性,她道:“你为何突然想帮我?”   岑妄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总不安。   岑妄道:“想和你道歉,但只是一句歉语,份量太轻,你也不会相信我,因此还是付诸行动比较好。”   桑萝警惕地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要与我道歉?”   岑妄把那天在酒楼里听到的掌事的话学来说给桑萝听,他道:“原本那晚就要和你道歉的,可是后来遇上了宝珠的事,所以又没了机会。”   这句话倒是真的。   他又道:“我之前也对你有过偏见,也误会过你,尤其是在镜湖游船上,如果那时候真的被我威胁成功了,我想想都要出一身汗。”   岑妄也是回忆起来前世的事情后才彻底明白当时桑萝的处境有多凶险,如果她被威胁成功,真的退婚了,有桑至等着她。如果她死咬着不退婚,然后他把铁手环的事宣扬开来,根本就是在帮助徐氏翻身,然后把刚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桑萝推回深渊去。   只能说幸好,幸好前世的记忆虽未完全想起,但还是留在了他的潜意识里,让他在作死的边缘悬崖勒马,否则的话,不用桑萝出马,他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为了弥补曾经自己差点闯下的惊天大祸,岑妄打算帮桑萝报了徐氏这个仇。   桑萝还是不信他:“我是真的想让徐氏千刀万剐,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确定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没问题吗?”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骂她心狠手辣,毫无人性才对啊。   岑妄道:“就是千刀万剐,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让人办完事后,把她的一部分身体取回来……”   “不用了。”桑萝扶额,“不用了,我信你。”   岑妄长长舒了口气,语气雀跃起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她上路没几天,又多是马车,脚程不快,因此完全可以派人追上去,伪造成山匪杀人越货,把徐氏处理掉。”   他把详细的计划说给桑萝听,桑萝这才彻底相信,岑妄真的没骗她,也不是专门来寻她开心的,这么详实的计划,还分了计划甲乙丙,他肯定在她回来之前就盘算很久了。   桑萝越听,心里越觉得不对,甚至觉得毛得慌。   最后把方案确定完后,她宁肯去啃干巴巴的糕点也没动那桌晚膳,急急忙忙赶回去和唤月说:“明日上街你提醒我去买点符纸,岑妄绝对不正常了,得驱邪。”   而这边岑妄心情舒畅了许久,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因为在他看来,上辈子桑萝的悲剧人生,基本是算在叶唐、桑至和徐氏三人的头上,他虽然也混账,但确实也没干过实质性伤害桑萝的事。   只要他对待桑萝,解开误会,弥补言语之间给桑萝造成的伤害,这辈子他和桑萝之间还是会有好的结果的。   毕竟这辈子,桑萝已经是他的世子妃了,他们已经是天地间最亲密的夫妻了。   那个什么林深,滚边去吧。   岑妄脚步轻松地回到自己屋里去,叠音凑上来道:“世子爷,王妃请你过去。”   岑妄诧异:“这么晚母亲还有心情见我?”   照例来说,这个时间,一般都说他父母花前月下的时间,这对夫妻总是嫌二人时间太少,所以很早就把岑妄踹开,一日三餐用膳都不想带他的那种。   因此连带着桑萝嫁进来后,也不需要在三餐时去王妃面前立规矩。   所以这个时间点王妃还要见岑妄真是月亮打西边升起了,岑妄怕有大事发生,立刻赶了过去。   上房外,岑妄果然看到背着手的燕王,一见他过来就阴阳怪气:“没用的混账小子。”   岑妄满头雾水地进了屋子:“母亲你找我。”   王妃道:“嗯,你房里的叠音来和我告桑萝的状了。”   岑妄怔了下:“桑萝?那她肯定是在胡说八道。”   王妃笑了:“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这样确定叠音在胡说八道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态度的。”   岑妄不好意思道:“我以前确实不了解她。”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辈子的岑妄从头到尾都没和桑萝交过心,他对她有偏见,桑萝也总是对他没好脸色,直接拒绝沟通的那种,他不是没努力过,但他稍微和颜悦色点,桑萝就直接问,你疯了?你脑子没坏掉吧?   其实挺打击人,也挺让他生气的,所以他对桑萝的偏见越来越深。   可是现在做了前世的梦,梦了那么多,岑妄从桑萝的那些行事,就足够认清了桑萝的人品,也知道了为何桑萝会对他没好脸色,他确实也该死,所以岑妄哪里还会说她呢。   何况,他在梦里又再一次经历了喜欢上桑萝的过程,那种由浅至深的爱很好,让他醒来就很觉得美满。   所以他也就不会再说桑萝是什么了。   王妃看到他的态度,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原本还想问你,你昏迷这三天,阿萝确实不怎么对你上心,我看在眼里,也有些嘀咕,但你竟然一点都不介意……你怎么会不介意呢?”   岑妄道:“母亲,我和阿萝之间的事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等到以后有机会了,我会一五一十解释给你听,但现在不是时候。你只要相信我的一句话好了,她那么对我,确实都是我咎由自取,但是她还愿意嫁给我,说明我们的关系也不算特别特别差,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能桑萝也知道真正伤害她的不是他岑妄吧,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么肯嫁给他,她只会连话都不想和他说。   王妃听他这样说,倒是不好说什么了:“你能这样想也行,你也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干涉你,但是阿萝的做法确实会让人觉得寒心也是不争的事实。”   岑妄道:“母亲,你知道我喜欢桑萝什么吗?我喜欢她的坚韧,也喜欢她的倔劲,还有是非分明的清醒。但是这样的脾性的另一面,就是刚硬,有时候也会让人刚过易折。我不能只能接受她一个性格特性好的一面,而要逼她改掉另一面吧,太阳底下还有阴影呢。”   王妃听了笑起来,道:“也对,你的想法是不错的,不像某些男人,爱你时说爱你的天真,但真的遇到事时就说你的天真是愚蠢,净给人拖后腿。”   她又收了笑:“至于叠音,我就处理掉了。”   岑妄道:“嗯。”   作者有话说:   因为我觉得叶唐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没去特地点过他的心里路程,但看到评论区有宝子提过有点无法理解叶唐的行为逻辑,所以我担心还有别的宝子不能理解,我就一起解释一下。   叶唐让女主怀孕是因为怀疑她不安于室(1.女主被徐氏陷害成功,嫁给叶唐时就不是完璧,所以叶唐也怀疑她出嫁前就不规矩,ps,这辈子男主去找叶唐时,叶唐提过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徐氏到底是打算怎么栽赃的,徐氏没和他说过完整的计划;2.因为男主常去女主馄饨铺子还给女主五两银子,所以有流言蜚语(男主去巷子找女主被拒绝那一次,叶唐说男主不可能给他戴绿帽子,后来叶唐被男主吓到那一次也提到过因为巷子那次男主的状态不好,让他的男人自尊膨胀了一把可以搞一下,但他能在男主面前说过,就证明他真的在意的要命,他觉得他男人的尊严都没了。我觉得这个还是很好理解的,毕竟男人对这种事总是很那什么的,接盘侠绿帽侠都是他们自己创的破玩意),所以他想让女主给他生个孩子,让她老实点,再加上很明确地写了养儿防老的心态,所以要了个孩子。   叶唐出去挣钱是因为那时候家里没钱(他一直不挣钱,输完就去找女主要,女主攒的钱用来赎妓子了,后来那妓子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卷了),他倒没那么蠢到底,知道养儿防老的前提是把孩子养大,孩子不是不吃不喝自己就能长大的,所以才出去找工的。   他把女主带在身边不是为了照顾,而是因为他之前就是怀疑女主不安于室,而且女主有逃跑前科,所以他要把女主捆在身边,而且文里写过女主的肚子上有淤青,也就是在暗示说滚楼梯那次不是她第一次意图堕胎了,只是之前没成功过,叶唐害怕真把女主扔在家里,这孩子就真没了,基于以上两点,才带着孩子的。   然后他一直没变,就是那个人渣,从女主落胎完后只关心女主肚子里的孩子以及落完胎后女主还不能生就可以看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因为昨晚岑妄莫名其妙的表现, 桑萝越发觉得诡异,一夜都没有睡好。   结果次日起来,岑妄不仅没有恢复正常, 而且更有些变本加厉了。   他说要陪桑萝去铺子。   岑妄的理由很简单:“外间的流言太多,我们要有些行动,不能再让人觉得我会宠妾灭妻, 而做出轻视你的事来。”   同样是昨夜用过的酒楼掌事的理由。   桑萝沉默了下。   岑妄道:“午间还可以叫醉仙楼的席面来, 他们家的酒酿鸭做的不错。”   他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兴致勃勃的。   桑萝反问道:“所以在世子爷眼里, 陪着我去几次铺子,就能打破那些流言蜚语吗?”   岑妄怔了怔。   桑萝道:“别说别人了, 连我都不信你是良人, 这种作戏一样的澄清有什么意思?”   岑妄道:“你还在生宝珠那事的气, 对吗?”   桑萝笑了:“我哪敢生她的气啊,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 什么都不懂,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了, 污蔑她清白了。”   岑妄默了默, 若不是知晓桑萝的性子,换做之前, 他是真会被桑萝这阴阳怪气的态度气到。但现在岑妄已经知道了, 桑萝这阴阳怪气的态度其实不是针对宝珠,如果换做别人,比如是王妃来回答, 桑萝大抵都会好好回答。   她只是单纯在针对他而已。   可是要说宝珠能做什么, 岑妄也是不信的, 因为前世的宝珠至少在他的记忆里确实没做什么, 后面王妃甚至都没有把她带去锦端,而是让她留在上京看着王府了。   岑妄让自己把那口气顺了下去,想了想,换了另一种问法:“宝珠毕竟还小,如果有什么不对还是可以纠正回来的,你也不想她日后越学越坏吧。所以你是不是发现她哪里不对劲了?如果是的话,你说出来,好歹是救人命运的事。”   岑妄这样问,桑萝倒是不好再给他脸色了,道:“宝珠的指甲全部留着,长指甲干活碍事,如果她真的在老老实实的干活,一定会指甲剪掉,最多只留下劈线分线的指甲。”   犹豫了下,她还是觉得要和岑妄讲深些。   她道:“如果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偏生她还是雏妓。我从前在书上看到过,雏妓其实是青楼里最可怜的一帮人,一般人有些年纪后被卖进去,好歹已经有了些自己的思想,所以她们会拼命抗争,还会偷偷攒钱给自己赎身,但雏妓因为被卖进去时年纪太小,基本是青楼里长大,没怎么与外界接触过,加之又有老鸨和龟/奴的哄骗以及灌输那些伺候男人的思想,她们只会认为青楼里流行的那一套才是真正的处世规则。即使眼前不断有悲剧发生,她们也只会认为是那些妓子不够美没本身不能诱惑住男人,所以最后才会遭此横祸,而她们从小被老鸨精心栽培出来,能力不俗,足够能魅惑住男人。”   岑妄面露沉思。   桑萝又道:“青楼里还有很残忍的一条规则,妓子会分三六九等,固然这是为了让你们男人多掏金银的手段,但是妓子置身事内,成了人人簇拥的花魁头牌,那也是另一种成功,所以也有不少妓子会把成为花魁头牌作为努力的目标。但只有等她们从三等的妓子变成六等,再等后来六等都守不住,她们才会醒悟命运的悲哀。”   这些事其实不是桑萝书上看来的,男人写的书根本不会谈及这些,而是那个她救过的妓子把青楼那些事骂骂咧咧说给她听的。   桑萝当时听起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让那个妓子真正决定要跑出来不是因为她真的不想当妓子了,而是一个姐妹陷害了她,把她从头牌的位置挤掉,导致她大量流失恩客,最后变成了次等的妓子,遇上的客人也从达官显贵变成了小商人,甚至还有些变态,她这才觉得无望,想要跑出来。   等后来那个妓子嫌馄饨摊上的日子太苦太累,卷了钱物跑掉又回去和文人墨客吟游湖上时,桑萝才明白了一个道理,环境真的会异化掉一个人的思想,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住本心的,所以世人才要去称赞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而雏妓,年纪真的太小了,她们可能连本心都没来得及拥有就被投入淤泥中,你又如何能让她去做莲花呢。   桑萝道:“救人,不是救阿猫阿狗,给点银两,给个窝,给点粮食就好了。如果你不能理解一个人经历的苦难,就无法明白那些苦难究竟给人带来了什么,也就永远都没法真正救得了她。”   听到这儿,岑妄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桑萝。   桑萝却没注意到这点,她向来不怎么关心岑妄,今天如果不是为了宝珠,她也不会讲这么多的话。   岑妄确实一直只把宝珠当个孩子,却忘了她的出身。   十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但被培养出来的妓子不是。   岑妄一直觉得他给了宝珠新生,就要让宝珠忘掉红袖阁,忘掉她的出身,让她可以真正开始做人,却忘了,在让宝珠忘掉红袖阁前,他要把她先从红袖阁里真正地带出来。   如果人都没有出来,又何谈忘却?这才是桑萝那句说宝珠‘一日为妓,终生为妓’的话后真正的逻辑,她不相信王府现在给的引导是足够的。   同时岑妄也确信了桑萝的心软,因此他问道:“我以前确实不太知道这些,你有什么好的意见吗?我很想帮助宝珠,你可以帮帮我吗?”   桑萝不想让他一起去铺子没关系,他可以找别的事,真正能和桑落一起做的事,比如帮助宝珠。   桑萝道:“母亲在教导宝珠,我们贸然插手,不太好吧?”   你看,她都说‘我们’了。   岑妄在嘴角偷偷抿出了个笑意,很快正色道:“无妨,母亲不会在意这个的。”   桑萝犹豫了下道:“好吧。”   岑妄立刻雀跃了起来,但因为怕桑萝看出来,也只敢在心里小小的雀跃一下,面上正儿八经地道:“那我们先去找母亲问问看具体情况吧。”   桑萝道:“可以。”   她也没有拒绝他说‘我们’,岑妄又忍不住抿嘴笑了下。   于是他们先去找了王妃。   王妃诧异归诧异,但很快警觉,望望桑萝的脸色,又问岑妄:“她去打扰你们了?”   岑妄听问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王妃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发现她有些不大安分,后来便让她去做些粗活,一来是为了警告她,二来也是为了锻炼锻炼她心智。”   岑妄这才发现他之前的认识真的是错得有多离谱,他还觉得宝珠是个孩子的时候,王妃已经在教训她了,也难怪上辈子把她丢在上京。   那她之前在桑萝面前露出那副被欺负了的神情,也有些猫腻起来了。   岑妄问道:“母亲为何觉得她不安分?”   王妃道:“她没把自己当丫鬟。”   没把自己当丫鬟,那还能把自己当什么?岑妄愣住了。   他和桑萝离开时,再三强调要去见宝珠时,桑萝必须要在身边,他说得铮铮有词:“不然她会误会的,以为我真的对她有想法,可是我也真的不是变态。”   桑萝无语:“你早之前为何不与她说清楚,现在倒让她产生这误会来?”   岑妄只觉得冤枉:“我一直都与她说得很清楚,我帮她赎身时就说清楚了。”   桑萝不信:“那你还和她同骑一马?骑得有多梦幻你知道吗?我当时还在桑府都听到流言蜚语了,那些下人都说你成亲在即,不顾未婚妻的脸面,不顾两家的情分,都还要替她赎身,必然是很宠爱的。你让宝珠怎么想?”   岑妄愣了下,道:“那些流言就是胡说八道!我带她骑马回来是因为我那天就骑了马去啊,难不成我骑马回来,让她自己走回王府?”   桑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岑妄声音又小了下去:“对不起,我当时觉得我们迟早会退婚的,所以没太顾忌到你。”   桑萝冷冰冰道:“我们只谈宝珠的事,这个事情你无需和我道歉,我也不想要接受。”   岑妄却被这句话针扎了下。   桑萝可能不太记得,但岑妄却无法忘却在镜湖的花船上,桑萝曾经怎样说过她是如何期待过这门婚约,他这个未婚夫的。   今生的桑萝或许已经不在乎了,但岑妄无法想象上辈子的桑萝在孤立无援,只能把这桩婚约当唯一的救生浮木时,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又是作何感想。   岑妄低声道:“对不起,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这样做了。”   桑萝道:“可惜已经不能再来一次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不是还要去找宝珠吗?那就别再这儿废话了。”   岑妄见她面色已经很不虞了,只能先闭嘴。   等他们找到宝珠时,宝珠见是他时确实很雀跃,但看到桑萝时,又立刻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岑妄皱眉道:“宝珠,你这是又为何?”   宝珠道:“我怕世子妃误会,来找我算账。”   桑萝道:“你口口声声说我误会,我误会什么了,要与你算账?你且与我说说,看看是不是   真的只是误会。”   宝珠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岑妄。   桑萝道:“放心,有世子爷在这儿,我难为不到你。”   宝珠道:“可是世子爷总要走的。”   岑妄道:“阿萝若是难为你,我替她给你赔礼道歉。”   宝珠意识到了此时的岑妄是与桑萝站在一起的,这是她最害怕出现的情景,可是到了此时,也不得不回答岑妄的问题了。   宝珠道:“我去给世子爷送帕子,世子妃要误会的。”   桑萝皱眉:“我误会什么?你送帕子?要不是你年纪不够,我觉得不行,否则你就是送到他床上去我也无所谓。”   岑妄被桑萝噎住了。   宝珠不信道:“可是你是正房太太啊,怎么可能会无所谓?我在红袖阁时,看到好多正房太太来红袖阁闹,不打男人,就厮打我们姐妹,很凶的,太可怕了,我一点都不想要被打。”   岑妄道:“可是阿萝打你什么啊。宝珠,我再次和你申明,我没有对你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我从小到大至今都没收过别人的帕子,只收过你的,不是因为对你有情谊,而是我从头到尾只把你当孩子,你头一次学会绣帕子,想把成果送给我,在我看来这件事的性质和我的孩子第一次学会做饭,做给我吃,那他无论做得多难吃,我都会吃下,一样。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些鼓励而已。”   他说着就叹气,对桑萝道:“现在想想确实是我的错,我以为我和她说的很清楚了,她就能记得了,结果还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宝珠道:“不是误会啊,可是男人赎妓子回去,都是为了做妾室的,不然赎妓子做什么呢?女人不就这么点用处吗?”   岑妄道:“如果我要纳你,我为何要把你给母亲照顾?我又为何要与你说那些话呢?”   宝珠道:“因为你要成亲了,你总要给正房太太一些脸面的,否则太太就会和你闹,你会很下不来台的,我在红袖阁里就碰到过好多,无论怎么样和姑娘浓情蜜意地调情,等太太来闹了,就一声不吭了。”   桑萝若有所思道:“所以说你自动把我们三之间的关系套入了你在红袖阁遇到的那些夫妻,而完全没有想过这世上还存在别的可能。”   宝珠歪了下头,带着些天真的残忍:“哪还有别的可能,世上的男女关系不都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章   岑妄倒吸了口气。   桑萝若有所思。   她并不喜欢宝珠说的话, 世人都说男男女女就那点事,因此但凡一男一女在一起能凑出个故事来,必然得流出些谣言。   譬如上一世, 她与岑妄关系都糟成这样了,还会有不眨眼的人到叶唐面前去嚼舌根,使她后面被叶唐羞辱与强迫。   桑萝正要纠正宝珠的想法, 便听岑妄道:“是我的错, 宝珠,你收拾下行李, 我会安排马车送你去庄子上的。”   桑萝愣了一下,她以为按照岑妄的脾性, 他当好好为宝珠解释才是, 而不是如此简单粗暴地把宝珠送走。   宝珠也慌了, 求岑妄:“世子爷,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刚来王府, 不懂规矩, 我……”   “你没有做错, 是我错了。”岑妄沉声道, “我一直以为很多事讲清楚,把态度摆明, 对方就能明白, 也一直相信清者自清的道理,流言蜚语本就纷纷扰扰,我不可能为了流言而丧失自己的本心, 最后连救人都畏畏缩缩起来。可是这些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在告诉我, 我错了, 错得很离谱, 其他的事或许还可以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就是男女之事上不行。”   桑萝注意到岑妄说着说着便把目光从宝珠脸上挪到了自己处,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不和岑妄对视。   岑妄见她这样,顿了下,还是选择先和宝珠说清楚:“既然在我身边这样叫你误会,那我该送你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庄子上人口简单,都在自食其力,与你之前待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样,那里也有很多同龄的孩子,你应该在那里获得你的新生。”   宝珠的眼神就悲伤起来了。   岑妄却不看她,只对桑萝道:“我们走吧。”   桑萝想了想,最后对宝珠道:“正房夫人不可怕,你也不是生来就该为妓为人奴妾的,去了庄子上,记得把这些都忘了,你只是宝珠而已。”   两人并肩离开。   岑妄借着这段必须的同行路,仔细地觑着桑萝的脸色,又若有所思地转开。   那天下午,岑妄干了件大事。   他揪着李枕陪他跑遍了上京的书铺,而且是专挑里头人最多的时候进去。   进去前李枕还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下意识就去找讲兵法的书,结果岑妄对那些兵法熟视无睹,直接走到柜台前大声地问掌柜:“你们这儿有春宫图吗?”   李枕刚拿手上的书差点跌了,虽然男人凑在一起就爱看春宫图,但是像岑妄这般明目张胆到近于嚣张的态度也属实是有点不要脸了。   殊不知那头翻书看的书生都把耳朵竖起来了,也不寻书了,都偷着眼瞄这边呢。   李枕嫌丢脸,遮遮掩掩自己的脸,但想到毕竟朋友一场,又犹豫要不要过去提醒他一声。   那边掌柜的已经问上了:“有,琳琅满目,题材丰厚,不知这位客官想要什么样的?”   岑妄道:“有能帮助男子初次行事成功的吗?我刚成亲,于这些还不大懂,得学学,否则我家娘子就得嫌弃我了。”   李枕心一停。   就见岑妄转过身来,指着他,毫不留情拉他下水:“我朋友也是个雏,他也没法教我,所以我只能来问书了。”   李枕想打岑妄的心都有了,你说自己不会便罢了,何必要拉他下水呢?他虽还是个雏,但也算是博览众书了,哪里就不懂了?   李枕用书遮着脸,想赶紧把岑妄拉走。   岑妄却不管他,很认真地挑了几本书,然后把银子付给掌柜:“我是燕王的世子,你把书给我送到燕王府去就行了?”   李枕彻底傻眼了。   原本两人也只是两个书客罢了,那些书生要在背后嚼舌根就在背后嚼着就是了,反正以后大家都见不到,李枕就当那些舌根嚼的不是他就行,谁知道岑妄这个憨货,直接把老底给爆了。   李枕气得直接把岑妄从书铺拖了出去,离开之前,他还看到那几个书生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来呢,李枕气得又得腾出一只手来把自己脸遮住了。   往前走了快百米,岑妄轻松挣开他的手,道:“好了,这里没人留意你了,你把手放下吧,再遮下去,这街上的人都要看着你了。”   李枕这才没好气地放下手:“你今日又是在发什么疯?你不知道那些书生嘴巴最多了,不出多少时刻,你的这些事肯定会被传开的,不止如此,他们还会给你编书传,如果其中出个兰陵笑笑生一样的人物,你完蛋了,百年千年后都有人会继续嘲笑燕王世子爷,打仗行,但那方面不行。”   岑妄道:“无所谓,他们又不是阿萝,我行不行关他们什么事,阿萝知道我行,对我满意就好了。”   李枕被岑妄的大度给噎住了,他道:“所以闹了这半天的疯,都是为了世子妃?”   岑妄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在醉仙楼遇到的那五个掌事吗?他们说的那些话真叫人记忆犹新,但那时我还觉得这些事清者自清,可是当连宝珠那个十三岁的小孩都不信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大错特错。我并非是不相信‘清者自清’这话,否则我也不会采取自污的方式来证明我还是个雏,那些风流的名声都是假的。可是当我风流的名声伤害了阿萝时,那就不是简单的‘清者自清’就可以轻描淡写带过的,所以我必须要证明那些都是假的,以后我更不会如他们猜测那般做些宠妾灭妻的事。”   李枕复杂地看着他:“你知道这样做了后,从此很多人都会在背地里笑话你不行了吗?就算你和别的人确实没什么,可是你好歹也成亲好久了,却还是个雏,你这是把屎盆子给自己扣死了啊。”   岑妄耸耸肩道:“我都说了,清者自清,我行不行,阿萝知道就好了,而且等我和阿萝有了孩子,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李枕叹息:“好吧,我说不过你,只是你可否让我回去,这个疯,我不愿与你发,我还要脸,还要我男人的自尊。”   岑妄正色道:“不行,你必须陪着我,镜湖游船上那事我叫阿萝误会了,所以必须得证明了你的清白,若是连那时衣冠不整的你都还是个雏,那衣冠整齐的我更加是了,毕竟那上头只有一间房,还被你占了。”   他紧紧握住李枕里的手,不让他逃走,李枕的眉毛都要耷下来了。   *   又两日,桑萝正在铺子里核对库存,她学会看账后,这是她第一次上手做账,还有些生疏,但已经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唤月冲了进来:“姑娘,大新闻!”   桑萝在账本上添了个数字道:“什么新闻,惹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   唤月道:“你看看,他们都说这本书是写世子爷那狗东西的。”   桑萝更没兴趣了。   唤月道:“我原也是买午饭时路过那家书铺,听到那些书生凑在一起说咱们那世子爷,看着风流,人模狗样的,但那方面不行,红颜知己那么多,还娶了个娘子,但还是个雏,连怎么行事都不知道呢,需要满大街找春宫图,说得绘声绘声。”   “什么?”桑萝终于抬起头来。   其实那些书生说得更肆无忌惮些。   很多人说岑妄是假风流,正因为他不行,因此才需要红颜知己给他遮掩。   还有人说,岑妄其实连假风流都不是,他那么不行,去了都行的青楼,只能让他感到自卑,因此他根本连青楼都不敢去。   那天岑妄拍下宝珠时,红袖阁其实都是人,此时自然都出来给这谣言添砖加瓦了,都纷纷点   头说是这样的。   “他根本不懂规矩,哪有人像他这样加价的,一般青楼的规矩都是一次加十两。”   “何止呢,他买走的那个妓子长得实在一般,还是个小孩……”   “小孩才好哄呢,大一点的,看他这样不行,能耐住寂寞?绿帽子都不知道给他磊几轮了!”   “不知道王兄可还记得当时他拍下那妓子后,龟/奴大声报出他名字时那慌张的神色,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   “所以他是根本没去过青楼吧。”   “啧啧,男人不行就跟王八一样,以后世子爷就是王八世子爷喽。”   唤月绘声绘色学完后,忍不住笑起来道:“难怪才新婚就要跟姑娘分房睡呢,狗东西是怕自己露怯呢。”   桑萝抿抿唇,没说话。   岑妄究竟行不行,她上辈子是一清二楚的,自然也知道他根本不是不行,而是太行了。   所以为何忽然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他到处去书铺寻春宫图是做什么?真不行的话,都知道去医馆看大夫,而不是去书铺,毕竟春宫图又不能治病!   桑萝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便先看唤月买回来的那书,确实是《金瓶梅》那样的书,连手法都和兰陵笑笑生一样,一个叫东楼,另一个就叫西门,这里的燕王世子爷岑妄被叫做雁王世子爷成望。   故事的内容很简单,说的就是这燕王世子爷因为不行,但又怕别人知道不行而耻笑他,因此买回小妾也只能看看,最后他十个小妾联手给他戴了一百零八顶绿帽而他只能人气吞噬的王八故事。   该说不说,耻笑男人这事,还得让男人来。   正巧,桑萝把那个故事看完,岑妄就来寻她了,他是头回来,在外面叫了桑萝好几声,唤月没迎出去而是先想把那书藏起来。   毕竟男人向来看重尊严,若是知道自家娘子拿着本嘲讽自己的书,肯定要翻脸,岑妄不想再让桑萝受委屈。   但桑萝摇摇头拒绝了。   于是当岑妄进来时便看到桑萝手里正拿着那本书,他扫了眼,并不在意地道:“你已经看到了?谣言真可怕,你说是不是?我当时跑遍上京的所有书铺,明明每家都说得一样,说的是我不会行事,意图告诉旁人,我没有通房,没有外室,没有妾室,更不曾与人一夜风流,结果传着传着就成了我不行了,人这张嘴,真是不肯信,没有的事都能说成有,更不惧把一分的事忖度出十分来。”   桑萝皱了皱眉,听出了些意思来,但仍旧不确定,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关于《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其实至今无定论,有很多种说法,这里只采取了一种,说兰陵笑笑生其实是王世贞,西门庆是影射严世藩,因为严世藩的小名是东楼。 第四十一章   “我与宝珠并没有什么, 你也见到了,那样谣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然而没有的事, 偏要被他们传得好似我要宠妾灭妻一样,更可见得我那些风流名声也是假的。”   岑妄认真地望着桑萝道:“除却宝珠外,我也未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关系, 那日在镜湖游船上只是为了吓退你演的戏, 我和楚楚什么都有,更无收她为外室或者纳她为妾室的想法。”   桑萝听到这儿, 不由道:“你说没有便是没有了?”   岑妄无奈道:“我无法自证我未曾做过的事,只能在此起誓, 若我当真动一次这念头, 无论何时, 都让我被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桑萝, “宝珠的事都能被他们传得乱七八糟, 楚楚的事也同样可以, 对吧?”   桑萝却没应这声, 谣言如何,她不管, 可是她也确实亲眼看到了楚楚抬手替岑妄整理衣领的亲密模样。   可是正如岑妄所说, 他无法自证他未曾做过的事,桑萝也无法用还未曾发生的事去批判岑妄。   因此她选择了沉默。   岑妄看着她的脸色,聪明地把这话题跳了过去, 道:“我知道那些流言给你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了, 同时, 我也不能让你继续被那些流言继续伤害下去, 因而我跑遍了上京所有的书铺去寻春宫图。”   桑萝道:“只是为了证明你还是个雏?”   岑妄纠正道:“是同样让我承受流言的伤害,这样对你来说才是公平的。”   若论起来受到的伤害,岑妄比她重多了,毕竟没有人编撰嘲讽羞辱她的故事,而且这故事质量上乘,内容香艳,不说与《金瓶梅》一样流传长远,单是风靡全国是绝不成问题。   等日后回了锦端,那些看过这故事的同僚下属都会对他指指点点,看他不起,他还得耗时耗力去树立威信。   都这样了,可桑萝看着岑妄却不曾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担忧,亦或者恼怒,反而是更加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像是在期待着她的回馈。   此时桑萝才悚然。   是了,岑妄方才也说得分明,他做这些是为了她,言语太轻,因而要用实际行动给她道歉。   可是好端端的,他为何突然对自己这般上心了?   他究竟要做什么?   想到这儿,桑萝警觉起来了,她道:“其实你不必为我做这些,因为那些流言蜚语,我自始自终都没有在意过,因此你没有必要自毁名誉。”   很不领情的态度。   岑妄道:“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你因此受到的伤害,那五个掌事的事我不会再让它上演的,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但从前因为我过于相信清者自清这点,因而忽略了这些,我更要悔过。”   桑萝咬了咬唇。   岑妄挠挠头道:“其实这些也是次要的,阿萝,你现在可以相信我我还是个雏吗?”   他亲自跑遍全城书铺自毁名誉,更是在向桑萝证明自己的清白。   尽管桑萝并没有流露出很在意这件事的模样——当然她向来不在意他的事,过分起来时,甚至能主动把丫鬟往他床上送——但岑妄的感情洁癖毕竟遗传自他的亲爹亲娘,知道爱本身就是排他的,两个人之间不该插足任何的第三者,因此若是让桑萝一直误以为他们之间有好多第三者,桑萝又能如何爱上他呢?   岑妄代入自己都觉得无法接受,因此他也能理解桑萝一直都不待见他。   但也没有关系,他会用实质行动慢慢证明自己的。   *   岑妄的事一下子闹太大了,晚间是燕王主动放弃了与王妃的你侬我侬时光,来亲自把岑妄捉走了,说是要带他去医馆查查。   燕王的原话是:“要是不行,趁早就放了阿萝生路,没道理年纪轻轻就得给你个死小子守活寡。”   岑妄解释的声音还没有飘远,便有丫鬟来通报桑萝,道桑至亲自来寻她了。   桑萝很想说声不见,但转而就见岑妄不知怎么从燕王的手里逃了出来,回来寻桑萝:“阿萝不怕,你忙了一日了,早些睡,别等去见了桑叔叔后,更叫你睡不着了。我替你去见。”   不等桑萝回答,岑妄便转头对唤月道:“给世子妃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吧。”   他走了后,连唤月都觉得惊悚:“世子爷今日是吃错了药,突然像个人起来了?”   桑萝面色沉沉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事出反常必有妖。”   *   燕王看到岑妄出来,冷笑道:“怎么?担心阿萝不要你,回去与她求情了?”   岑妄道:“哪有,你说桑叔叔与你一到来王府是要见阿萝,却不知阿萝不想见桑叔叔,见了夜里就要睡不着,如今那丫鬟去告与她桑叔叔找上门来,她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定然在左右为难,因此我回去告与她安心睡,我替她应付过去就是了。”   燕王倒也能理解,虽说做儿女的要孝顺父母,可是桑至把桑萝丢在上京十四年不闻不问不说,便是现在好容易父女团圆,也不见亲热,桑至谈起桑萝时言语总是生疏的,燕王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是很瞧不起桑至的。   因此岑妄这般说,燕王反而很大度地说:“无妨,你去见便是,我先把大夫请来府邸,也不怕你去迟了医馆关门。”   岑妄简直无语,道:“父亲你也信那些谣言,我在军中与人比大小,可从来没输过。”   燕王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中看不中用?赶紧去,别在这儿给我犟嘴了。”   岑妄无法,只能先去见了桑至,再回头受这屈辱的检查。   桑至在前厅等着桑萝。   毕竟岑妄是燕王的亲生儿子,也不大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因此,桑至知道岑妄不行的消息,比燕王还要早一天,但一直都没来见桑萝,是因为他拿捏不准这事究竟是真还是假。   桑至同是男人也是深知男人的脾性,若是让岑妄知道他这个老丈人信了他不行的话,也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搞不好会离间了小夫妻的感情。   因此桑至选择了按兵不动。   但是今天忽然的,燕王来寻他,问道:“阿萝可曾向家里人说过什么?”   桑至立刻明白这是为了岑妄那件事来的,忙道:“阿萝并没有说什么。”   燕王点头:“阿萝确实是个好孩子。”话锋一转,“但这也不是阿妄与她分房睡,让她独守空闺的理由,待我将那臭小子拎去医馆查清楚。”   若是之前桑至还有几分怀疑,但现在连燕王这做爹的都怀疑岑妄,桑至再联想到岑妄平日里青楼鲜少去,去了也只是听曲喝酒,老实得很的作派,又想想他这年纪了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事,于是顷刻就全信了。   桑至大惊道:“若是此时让阿萝与世子爷和离,岂不是直接坐实流言,这让世子爷的脸面往哪里放?且缓缓。”   燕王看他眼:“总得先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不会还是不行,若是不行,是有的救还是已经药石罔用。若是真到了废物的地步,还要强留阿萝,阿萝岂不可怜?”   桑至听了有些心焦,燕王的意思很清楚,若是岑妄真的不中用,就放桑萝回去,可就怕年轻姑娘不知事,信了那谣言,顷刻就要闹起和离来,更是给岑妄雪上加霜,连治疗都有心理压力。   因此他需得先来告诫桑萝一声,不要瞎提和离,岑妄治疗不易,更要加倍关怀他,没准他放松下来,成效也能见得更快。   所以他才和燕王一起到了王府。   只是事情出乎他意料的是,来见他的是岑妄而不是桑萝。   桑至有些奇怪,还在探头看岑妄身后是否还跟了人,岑妄已经开口道:“阿萝这些日子忙铺子上的事有些操劳,我让她先睡了,岳丈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可那种事情哪能跟你说啊,桑至心里叫苦,只能道:“我找阿萝是有些父女之间的话要谈,世子爷让她出来见我,你与王爷忙碌去就是,不必理会我们。”   岑妄一字一顿道:“阿萝已经睡了,岳丈有事可与我说。”   桑至因为从这话里听出了些维护之意而惊诧地看着岑妄,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解释道:“世子爷恐怕误会了,我此番来并不是要阿萝和我归家,而是要她与世子爷和睦过日。”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岑妄都在心底气笑了,女儿嫁的夫君是个不中用的大马猴,他不想着帮女儿逃离苦海,反而要女儿忍气吞声,真的要在深宅大院里含泪独守空闺,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岑妄道:“桑叔叔,如果阿萝还留在王府,有且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她不用独守空闺,否则,我定然与她和离,放她生路。”   桑至张嘴要解释。   岑妄道:“我知道桑叔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因此待我如亲子,可我毕竟不是你的亲生骨肉,阿萝才是,你更该把作为父亲的关心与爱护给她,而不是给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我自有父母心疼,一无所有的是阿萝。阿萝被你抛弃是十四年,被继母虐待十四年,已经足够可怜了,请你不要在她的悲剧上雪上加霜了。”   桑至缓缓把刚张开的嘴闭上。   岑妄道:“以后你要寻阿萝有事,可以直接寻我告知,若我觉得你的话还能听,我会转达给她的。”   桑至问道:“可是阿萝与你说了什么?”   岑妄道:“她什么都没有说,阿萝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只是我见她见了你后,总有些闷闷不乐,因此不想她不开心。她的快乐已经足够少了,我们没必要再给她制造不愉快了,是不是?” 第四十二章   次日晨起, 王妃的丫鬟过来,说请桑萝与岑妄一道去上房用早膳。   王妃来请,桑萝不能不去, 瞥到身侧的岑妄,她倒也是能猜到王妃的目的,于是把目光移开, 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路看。   岑妄却是很轻松, 还问桑萝:“等用完膳,我带你去靶场骑马好不好?”   桑萝愣了一下:“你要教我骑马?”   岑妄点头道:“阿萝, 等你学会了骑马,到锦端后, 我就带你去看月牙泉。”   听到月牙泉, 桑萝抿了下唇。   “你知道锦端的月牙湖吗?锦端天气干燥, 有沙漠,那儿连草木都不长, 唯独鸣沙山不同, 在极端旱地还能长出一片月牙泉来, 泉水清冽甘甜, 嵌在沙海中,像是一叶脆弱又却坚韧的苇芦, 也是残酷的自然手下留情的温存慈爱, 让人见了就觉得很震撼。”岑妄道,“我从前无事便最爱去鸣沙山那里看月牙泉,有时候甚至能在湖边坐上一天。我觉得依你的性子, 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是, 她确实很喜欢那片月牙泉, 杀了岑妄后, 她没有马,只能靠双腿跑了很久,才越过鸣沙山,看到那片月牙泉,顿时,她被那泉水的温柔与坚韧而震撼到再也挪不动步子,她自知无法逃出生天,因此她选择月牙泉做她最后的依偎。   她从鸣沙山滚下去,像是在奔向她的自由。   可是现在,岑妄却告诉她,他也很喜欢那片月牙泉,这让桑萝的心情感到复杂起来,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的圣地被岑妄的喜欢而玷污,另一方面又实在难以相信以岑妄的品行,能喜欢上月牙   泉。   但偏偏,他又能把月牙泉的好给说得明白。   桑萝不想听下去了,若说骑马,她是一直都很想学的,上辈子就想了,在锦端时看到别人纵马疾驰时,总是羡慕马上之人的自由自在,她那时便觉得等学会了骑马,她就可以自由地去更远更多的地方了。   可若只是想学骑马,也不一定要岑妄教,王府里好些人能跟着从锦端到上京来,本来就是会骑马的,譬如教她看账管铺子的管事,因此桑萝没应岑妄,只是把脚步加快了。   岑妄见状,眸色一暗,但很快又重新打起精神来,跟了上去。   王妃来请他们吃早膳,果然是为了岑妄的事来,饭后她便把岑妄支开了低声温言与桑萝道:“阿萝你放心,昨夜王爷已经带岑妄检查过了,他没有问题的。”   桑萝含糊地把这事给应付了过去,又问道:“母亲,那个靶场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去骑马的,还是只有男子才能入内?”   王妃道:“你是燕世子妃,可以畅行无阻,不用担心。”   桑萝点点头,道:“母亲,我便先走了。”   王妃点头。   桑萝走后,岑妄因为无聊,又绕回王妃屋内,王妃看到他,随口问了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岑妄道:“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阿萝又拒绝我陪她去铺子了。”   王妃道:“铺子?她刚才还问我她能不能去靶场骑马,我还以为是你陪她去的。”   岑妄一下子把身子坐直了:“什么?”   *   桑萝寻了管家教她骑马。   管家确实也是个骑马好手,教得很细致,桑萝的胆子也大,甫上马,并未流露出任何的怯色,反而很大胆地催着马往前走,等她发现马似乎很温驯,那几步走得又稳又妥当,于是她的胆子更加大了,独自御马在场地里走了大半圈后,就催着马小跑起来了。   但事实证明,桑萝还是有点托大了,马跑与马快走根本是两个概念,她并没有完全掌握好御马的技巧,等到马的速度一快,桑萝再察觉到她已经没法掌控住马驹时已经迟了,就见那马直冲着栅栏去,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跨栏,而因为加速冲刺,桑萝已经在马背上被颠簸到快要甩下来了。   桑萝只能拼命拉住缰绳,事实是适得其反,缰绳拉得越紧,马驹受到的禁锢越重,也就越暴躁,桑萝随着马颠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她拉缰绳的手都是汗。   她方才想起管家,也不敢转身,只在马上叫管家,而那马疾驰起来,那管家哪能追上?他早就束手无措,只能急得跺脚了。   事到如今,桑萝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眼睛一闭,也只能去认命地估算人摔下去是要断腿就好还是直接丧命。   此时却来一声大喊:“阿萝,你别跳马!”   桑萝那本已经快松开的手陡然一紧,又拽住了缰绳,就听身后传来马蹄急促的嘚嘚声,桑萝慌乱中一侧眼,发现是不知何时来的岑妄骑马追了上来,他边骑边喊道:“别怕,离跨栏还有些距离,我在前面等你,路过我时,把缰绳抛给我,然后你死死抱住马就可以了。”   桑萝胡乱地点点头,岑妄已经往前头去了。   要不要相信他是一个问题。   赌断腿还是摔断脖子又是一个问题。   但这两者其实只是一个问题。   桑萝揪着缰绳,终于在岑妄一声“阿萝!”的大喝中,把缰绳抛了出去,她扔得有些偏移方向,但岑妄还是飞扑住了,然后猛地一拉缰绳,劲力往下,身上的肌肉鼓胀都把衣料绷紧了,手背手腕上都是暴突起的青筋,但就这样,他竟然把马给降伏住了。   马被缰绳禁锢着,被迫低下头去,四蹄却不甘心地还在地上扑蹬着,整个身子都颠了起来,又开始晃着桑萝,这次桑萝没等岑妄喊,很果断地跳了马。   但她着力点没选好,落地时把脚崴住了,她吃痛地一皱眉,岑妄道:“我要松手了,阿萝,你避开。”   桑萝便当没事人似的,一瘸一拐地往边上走去,但还没等走太远,她的身体就被强有力的胳膊抱了起来,她下意识挣扎,岑妄道:“是我,我松了缰绳,那马又要发疯,我得赶紧带你离开。”   桑萝挣扎的动作在权衡利弊下只得稍许收敛了。   她回过头去看,那马果然发了怒,咬了回缰绳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岑妄身上,预备追了过儿,而她耳畔是岑妄的喘/息声,他的体力很好,抱着她还能健步如飞,三两下就越过跨栏跳了出去。   他脚步不停,直往用来休息聊天的屋里去。   那管家也紧张地跟了上来:“世子妃没有事吧?”   他这话问得心虚,方才那情况多凶险他也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岑妄及时感到,恐怕等那马跨栏时桑萝就得从马上摔下来,脖子都能摔折了。   果然,岑妄一听他这话,脸就放了下来:“你是怎么想的,随随便便就找了匹马让世子妃骑了?你……”   “岑妄,”桑萝的脸色有点难看,“是我让他教我骑的。”   岑妄对桑萝说话时,声音还是放缓和了些:“确实是你的命令,可是他明知你不会骑马,作为你的师傅,理应保全你的性命,马场的马对你陌生,他应该先让你和马待久些,让马熟悉你的气味,等你上马时,更该些牵着缰绳带你熟悉一下,而不是任你发挥。所以还是要罚,自己回去领板子去。”   那管家也知道自己的错,因此不多说什么,应下了。   岑妄发落完管家,便蹲下了身,用手握了桑萝的腿来,桑萝紧张地要抽回去,但一来二去就扯到了脚踝处,疼得嘶声起来,岑妄道:“明明扭伤了脚,怎么还一声不吭的?要不是握见了你走姿不对把你抱走了,你还真打算自己一瘸一拐走到这儿来?你的脚还要不要了?”   桑萝道:“你当时还在制服那马,难道我还叫你不成?只是扭伤了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几步路的事,忍忍就过去了。”   “你叫我,我当然就过来了,你看,我后面是不是过来了?”岑妄边说边脱了桑萝的鞋袜,他一直握着桑萝的腿,桑萝想蹬他也没用,何况他刚才也救了自己,要是真不客气地蹬他,桑萝还是有些下不去脚的。   桑萝只能垂着眼眸看岑妄在检查她的扭伤,只是这么会儿,脚踝处已经肿了起来,但桑萝已经看不到了,她眼里只有岑妄挂着汗的脸颊,抿直唇线的认真,以及眼眸里无法掩饰的担忧。   真的无法在掩耳盗铃下去了。   桑萝轻声问道:“岑妄,你是不是喜欢我?”   岑妄道:“夫君喜欢娘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桑萝闭了闭眼。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岑妄道:“还是要上药,我先带你回王府。”   他又俯身来抱桑萝,桑萝用胳膊肘把他撞开了,岑妄微微吃惊地看着她。   桑萝道:“我自己可以走上马车。”   岑妄道:“你走不去……”   “岑妄,我知道你骑术肯定比管家好,但我宁可让管家来教我骑马,也不想拜托你,你觉得是为什么?如果你不明白,现在我再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即使我现在崴了脚踝,我也宁可一瘸一拐走到马车去,而不是让你抱我过去。”   岑妄的脸色微变,桑萝的话像是一记重锤落在他心头。   “我不认为你会喜欢我,”她道,“就算你亲口承认了,我也只会把它当作一则无聊的笑话听。”   岑妄面色发白:“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五个字。   一个连理由都算不上的敷衍回答。   岑妄木木地站着,看着桑萝重新穿好鞋袜,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她走得又慢又笨拙,没有两步,就因为疼痛而需要停下来歇歇。   岑妄闭了闭眼,还是径直走去,把桑萝抱了起来。   桑萝惊叫:“你干什么?”   她做防卫的一巴掌拍出去,正好扇在了岑妄的脸上,那清脆一声,让两人同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桑萝想了又想,还是不知此时该做什么,只准备岑妄随时把她扔到地上去。   但岑妄只是看着她道:“我不明白,这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为何就是不知道心疼一下你自己?”   这时是,前世落胎那次也是,都躺在了血泊中,宁可自己疼着也不要他救。   “我再混账,也不值得你拿身体来跟我置气。” 第四十三章   回去的马车上, 桑萝一直缩在角落里,连和岑妄对视都没有,更谈不上对话。   岑妄更是一言不发, 气压低低地在那坐着。   等到回了王府,岑妄倒是又来抱桑萝,岑妄的力道大到可以把失控的马降伏住, 桑萝根本挣扎不过他, 何况此时又伤了条腿,此时更是直接变成了岑妄这块案板上的鱼和肉, 任他宰割。   这让桑萝脸色更差了。   前世被叶唐强迫的恐惧和阴影在此时几乎要遮盖过了脚上的疼痛。   她任着岑妄抱着,往庭院深深的王府内部走去, 等回了院子, 坐在了床上, 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还是唤月小声提醒她:“姑娘,你手上松些力, 仔细手疼。”   桑萝这才意识到在那个过程中, 她因为紧张, 左手右手一直紧紧地掐在一处。   桑萝望着手上的痕迹, 从没有如此刻般意识到一个问题,岑妄是个男人, 还是个比叶唐更强健有力的男人, 如果他要强迫她,她根本没有办法躲掉。   上辈子岑妄不喜欢她都还能和她做,这辈子他已经流露出了对她的兴趣, 恐怕更加拦不住他。   桑萝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此时的岑妄还在外面忙前忙后, 先是让人把军中用惯的药给桑萝送去, 后来想想不放心, 军中的药向来猛些,怕桑萝作为女孩子承受不住,因此岑妄又赶紧去请大夫。   怕别人太慢,他是自己骑马去的,三两句话交待了缘由,就拎着大夫走,那大夫年迈,被他折腾的,到桑萝屋里还没缓过气来。   但到底不敢得罪岑妄,大夫只得给桑萝看了,倒不是很严重,按时那药敷了,养上段时间也就好了。   大夫走时还在嘟囔:“自己就是打仗的,平时伤也没少受,这伤到底重不重自己还看不出来吗?这一路急得,让我还以为是个濒死的病人呢。”   桑萝听着大夫声音慢慢远去,知道岑妄是把他送出去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唤月忙问道:“姑娘可是又觉得疼了?”   桑萝摇摇头:“无碍,只是方才我觉得……”   转眼岑妄又进来了,桑萝便住了嘴,只看着他。   岑妄叫她那目光盯着,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却无端有些心虚,道:“阿萝,我方才想到你伤了后,夜里不大方便,因而我想……”   没等他说完,桑萝便道:“有唤月在身边伺候我,她夜里睡觉也警醒,我不会少照顾的。”   唤月忙点头。   岑妄也只是提一嘴,他知道按照现在桑萝待他的态度是绝对不可能让他贴身照顾的,因此也不算失落,只道:“那白日里我多来照顾你就是了。”   桑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岑妄,你要不要纳个妾?”   岑妄几乎觉得自己听岔了:“什么?桑萝你方才说什么?”   桑萝一脸认真,不似玩笑:“我觉得你应该纳个妾。”   岑妄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纳妾,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纳妾的。”   桑萝道:“你到了年纪,需要女人。”   岑妄道:“我有你了……”   他最后那音提了上去,像是后知后觉回转过来,但因为不甘心,因此尾音了显得格外苦涩。   岑妄明白,又不是很明白地说着:“你什么意思?”   桑萝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岑妄道:“你希望我们之间有第三个人?”   桑萝道:“其实我们之间一直都可以有很多人。”   岑妄被桑萝这话惊住了,他有些无措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忍受得住,你不该忍受得住的,你……怎么会……”   他都有些语无伦次,说什么都难以准确表达他此时的感受。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清楚,不明白吗?   相反,岑妄正是因为太清楚,太明白,因此才需要让自己语言无序起来,用这种混乱的思维让大脑也没有必要的活跃起来,好把那个其实已经昭然若揭又让他痛彻心扉的答案掩盖住。   最后,岑妄望着一直冷静到不像话的桑萝,终于无力地道:“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我也在慢慢改正,可能现在还不够好,但我会慢慢地变好的,所以求你,不要随随便便放弃我。”   桑萝道:“我没有放弃过你,岑妄,因为我一直都没有期待过你。”   岑妄猛然抬头,道:“怎么会……你至少还是与我成亲了。”   桑萝道:“因为我需要拿回母亲的嫁妆,我不愿徐氏得到它,因此有些委屈,我觉得也是可以忍受一下的。但我确实也没有想过和你长久,更没有想过和你生儿育女,你那天说得很对,我没有心,我只是把你当工具利用而已。”   她每说一个字,岑妄的心脏就疼一下。   岑妄想要再说点什么时,他的目光却因为桑萝从枕头底下抽出的一把袖珍匕首而彻底变了。   “其实这把匕首自我进府来,我便一直带着,就是为了防备若是夜晚遇到什么情况,我可以捅死你,或者捅死我自己。”桑萝的手在匕首上如情人般亲昵地抚摸了一下,而后抬眼,看着岑妄,“我向来说到做到。就算你把它拿走也没关系,人要是想死了,总是有办法的。”   岑妄干涩道:“我不会这样对你,你放心。”   “对,你不会,因为你太讨厌我了,你选择与我分房睡,倒是让我松了口气。”桑萝笑了下,“所以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我了。”   岑妄的心绞痛,道:“你就这样讨厌我?为什么,总要给我个理由?病人濒死前,大夫还能告诉他是因何而死,你也总得给我个理由。”   桑萝道:“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岑妄点点头,他觉得这个屋子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他都快要窒息到喘不过气去了,他踉跄着出门,只觉外面也是天旋地转的,好像有丫鬟围上来了,他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他只是一把将她们推开,然后走了出来。   *   “行了,别喝了。”   李枕一把从岑妄手里把酒坛夺过来。   岑妄要来抢,但因为喝太多了,整个身子都晃悠得厉害,李枕轻轻一推,他就倒在了地上。   眼泪流得就更容易了些。   “我现在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笨的傻瓜蛋一样,你知道吗?我跑了那么多书铺,不惜被别人当笑话,就是为了给她证明我清清白白的,结果,她根本不在意,她还要让我纳妾,是我自作多情,对,差点忘了,她刚嫁进来时就给我准备了她的陪嫁丫鬟,对,就是我一厢情愿,剃头担子一头热。你说,她看着我跑书铺,被人笑话,还看笑话我的故事时,是不是一直都在笑我傻啊。”   李枕道:“是啊,她就是在笑你傻,她那么没心,你就别喜欢她好了。”   岑妄抬手,遮住了眼睛,声音闷闷的:“做不到。”   李枕道:“什么?”   岑妄道:“我做不到不喜欢她!别说两辈子了,多少辈子,我还是得栽在她手里。”   李枕道:“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先前还那么讨厌,现在怎么就突然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你是被她种了情蛊啊你?你这感情进展得太快了。”   岑妄道:“你喜欢月牙泉吗?”   李枕懵:“我喜欢,但也没你喜欢,可是这两个有什么关系?”   岑妄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月牙泉一样的女孩,你会喜欢她吗?她从污泥中开出花来,从旱地里滋养出泉水来,让你看着她的时候,觉得又震撼又美好又想保护她,可是有时候你也不知道是你在保护她,还是她在保护你,因为你光是想到她,你就会有好多好多力量,好多好多希望。反正她就是特别好。”   “嗯,”李枕道,“她确实特别好,可是她就是不喜欢你。”   岑妄捂着胸口:“别说了,心好痛。”   李枕不能理解地看着他。   岑妄却知道,因为他和桑萝已经错过一次了,上辈子他作为旁观者,旁观了桑萝的痛苦,又在桑萝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爱上她,那种爱意伴着疼痛而生,自然比一切风平浪静的爱情更为刻骨铭心,因此当他同时兼具前世今生记忆时,这样的痛苦就是加倍的。   岑妄有时候也分不清,躺在这儿借酒消愁的他,究竟是今生的他,还是自觉无缘只能看着桑萝为他人生儿育女而在黑暗里流泪的他,亦或者是那个站在客栈走廊里想杀了叶唐也想杀了自己的他。   真的分不清了。   只是那些痛苦在此时如山海般像他倾倒过来,像是也要把他压住五百年,让他不得往生。   李枕见他这副样子,也实在不好再给他捅刀子了,只能问道:“她没和你说是因为什么吗?若单是先前那些我知道的事,你也做出了悔过,就算她一时不能回头,也还不至于做到如此绝情的地步吧。”   岑妄道:“没有说,她只是说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岑妄猛然坐了起来,与李枕面面相觑。   李枕道:“什么叫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一个理由就那么难张嘴说吗?”   但岑妄此时的心因为过于激动而怦怦乱跳了,他之前因为过于伤心反而忽略了这点,其实桑萝的答案给得很微妙,如果她真的不想回答,完全可以说‘没有为什么’,反正同样的理由,她也在同一天才敷衍过他。   可是,她偏偏说的是‘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于是瞬间,李枕就看到醉了酒的岑妄跌跌撞撞往外走去,口中还喃喃道:“我知道了,原来如此,原来阿萝和我是一样的,她都记得……” 第四十四章   岑妄奔回王府的一路上, 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希望桑萝是记得的,前世的他们错过太多,误会太多, 连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的机会都不曾有,以致于他们之间的缝隙越拉越大了,最后竟然成了一触即疼的伤口。   而岑妄又是多么希望那伤口可以愈合, 正如凄风苦雨后应该见到彩虹般。   可他又不希望桑萝记得, 前世的桑萝真的是太苦太艰难了,他不想桑萝记得那些痛苦的事, 她应该是开心的,向上的, 而不是被苦痛羁绊住脚步。   怀着这样的脚步, 岑妄气喘吁吁地挺在了桑萝的房前, 一身的汗,此时也分不清究竟是他狂奔所致, 还是因为什么, 他只知道腮帮子已经被他咬得疼起来了。   他在台阶前停了停, 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一身的酒气, 桑萝在灯下看书都闻到了,抬起头见是他, 皱起眉头来。   岑妄见状立刻停住了脚步:“我不过去, 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桑萝道:“除了纳妾外,我觉得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岑妄被这话一堵,顺了会儿, 才把气顺下来, 道:“阿萝, 你实话与我说, 那日昏迷时我在你桌上拿到的那张纸,上面写的究竟是一句诗文还是一个人名?”   桑萝因他好端端提起这事而疑惑,她道:“与你说了,那只是一句诗而已。”   岑妄道:“只是诗,因此,你也不认识林深?”   桑萝翻书页的手一顿,看向岑妄的目光终于认真起来了:“你说谁?”   岑妄道:“主簿林深,你认得这人吗?”   那页纸从桑萝手里轻飘飘地落下了。   桑萝记得分明,此时此节,岑妄不该认识更不该记得林深,可是现在,他偏偏来寻她问起林深,也就是说,他不仅记得林深,还觉得她应当记得。   桑萝的目光顿时变了。   岑妄苦笑道:“你果然也记得。”   轻轻一句话,却像是火柴上微弱的火苗掉落火药里,顷刻顺着引线把火药炸得劈里啪啦响,黑色的烟雾遮天蔽日地漫开。   桑萝的心头沉了下来,她不是很相信地看着岑妄:“你什么意思?”   岑妄道:“之前我寻徐氏打听你事时,她便说你在处理叶唐之事上时,性情大变,完全没有咬他的钩,与桑叔叔吵起来,让情况一发不可收拾。若你是改了性子便也罢了,可回门那日我也见到了,你只是稍许收敛忍让了桑叔叔一回罢了,以你真正的性子来说,就如对我一般,又怎会与不信你之人和颜悦色?我当时便在心里起了疑惑,现在倒是想明白了。原来你与我一样,又或者说,是我和你一样,我们都记得上辈子的事。”   桑萝垂下眼睑,默然而坐,只是扶着桌子的手不自觉抓紧,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像是与桌子较这劲,要把这一角从桌上掰下来似的。   岑妄道:“阿萝,我们不比从前,现在我们多的是时间,可以把从前那些误会一一说清楚。”   “误会?”桑萝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讥诮地掀起眼眸,看着岑妄,“我们之间有何误会?是你先欺我辱我在先。”   岑妄嘴唇微动,道:“我并没有,那时在馄饨摊前,我确实是真心实意要帮你,并没有给你嗟来之食的意思。”   桑萝道:“馄饨摊?哪需说得如此之后?单说我们初遇之时,你与我说了你可曾记得?”   岑妄心底有些慌乱了,因为他确实不记得那时他头脑发热对桑萝说了什么,他太慌张了,又太不能接受,因此方像个怯懦的逃兵般逃离了那里,至于兵溃之前他说了什么,他半点印象都没有。   可是瞧着桑萝的模样,那应当是一句很讨人厌嫌的话。   岑妄艰难地舔了舔唇,道:“无论我说了什么,我都为此向你道歉,我不为此找任何的借口,你要我写检讨书,还是顶书跪搓衣板,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肯原谅我。”   桑萝道:“跪搓衣板?还是不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到那地步。”   岑妄道:“怎么不到那地步呢?我们拜过天地,是敬告过列祖列祖的夫妻,我们理应白头。”   “没有什么理应的,岑妄,”桑萝看着他,没有丝毫迟疑地道,“你既然还记得林深,那便该知道,理应是夫妻的是我和他,而不是我和你。”   桑萝这话几乎把岑妄给击溃,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似哭似笑的,望着就很可怜。   岑妄道:“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今生你已经嫁给了我,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本就该做夫妻的,这辈子,我们不该再错过了。”   桑萝看着岑妄,认真地看着,过了会儿,她轻笑了下:“岑妄,看来你记得林深,但还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记起来。也是,如果你都记得了,你又怎么会这么平和地站在我跟前说要与我做夫妻,你应该亲手把我杀了才对。”   岑妄觉得这话莫名,但看着桑萝的神色,偏又那么认真,几乎到了诡异的地步。   桑萝见了他那样子就很有趣,道:“真讽刺啊,岑妄,上辈子你千般万般看不起我,明知叶唐对我不好,你还给他钱来羞辱我……”   岑妄道:“我没有给叶唐银子。”   桑萝一怔:“什么?”   岑妄道:“叶唐离开客栈时,卷走了由他看送的王府细软,王府的东西,上面基本都刻着王府的标志,他为了出手,只在外头吹嘘他与王府交情甚佳,那些都是我赠予他的。其实我一分一毫都没有赠过他。”   叶唐逃得远,他那样的人牛皮又向来喜欢往大了吹,因此吹大的牛皮再传回锦端时,更是膨胀得不得了,岑妄听了都觉得惊讶得不行,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般喜欢寻死路的人。   桑萝道:“但他的相好不是这样说的,他也不是这样说的,你若未赠与他分毫,他在外如此造谣你们之间的关系,想必也借用了你不少的名声,你又如何肯轻轻放过他?你是这么好性的人吗?”   桑萝永远都记得,她鼓起勇气拜托王妃找寻叶唐后,便翘首期盼着能与叶唐和离,让她能与林深双宿双飞。   但叶唐很快就摧毁了她的所有期待与希望。   叶唐是带着他一个相好回来的,两人都穿金戴银的,走到她那寒酸的羊肉汤铺子里,像是两尊金佛入了才刚凿通的石窟,处处都透着居高临下的优越。   叶唐是这样与桑萝说的:“早知道你是个不老实的,老子才离家多久,你就在外面给自己找了个小白脸,意图给老子戴绿帽,还想跟小白脸成亲?老子就告诉你,你别想,这辈子都别想。”   桑萝不明白叶唐明明在外已经有了女人,女人肚子里也有了他心心念念的孩子,他为何还要那样待她,趁早把她给休了,给他女人挪位,给孩子一个名分不好吗?这样吊着她,最后到头来到底是谁更难堪更倒霉更受损失?   桑萝都觉得那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在喷火了。   后来,叶唐离开,那女人还不走,晃着手上荡着的大金镯子,在桑萝身边晃来晃去,让她生意都做不安分,只能问那女人,究竟有何贵干。   那女人斜睨她一眼,道:“你得罪了贵人,惹得老娘也得陪你不得安生,真是晦气。”   她说完,就扭着腰走了,倒让桑萝怔愣了很久,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来自于岑妄的报复。   她也是蠢的,单只考虑到王妃是唯一她认识的有权势的好心人,所以想要拜托王妃去寻不知跑到哪个天涯海角的叶唐,却不想王妃最后还是要靠岑妄去找叶唐,而岑妄知道了,能叫她好过吗?   她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好’上了,毁了他们的婚约,给他戴了绿帽子,岑妄肯定怀恨在心的,不是吗?他从初见时就表现得那般在意了。   男人这种东西,叶唐已经让桑萝很明白了。   然而此时岑妄听了却很着急,道:“怎么可能?我不会阻拦你与叶唐和离的,在客栈时看到你躺在血泊时我就后悔了,那时我就想让你和叶唐和离,只是叶唐逃跑时又恰巧遇上你终于肯从阴霾里走出来,我只顾着给你找大夫,看补膳,没有顾上他。后来等终于有了时间,我又想与你说这个,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样糟糕,我连走进你的铺子都不敢,只能一直拖延着。”   桑萝不信。   岑妄道:“我绝没有半句虚言,阿萝,我没有讨厌你,若我讨厌你,我也不会让桑祺去你店里给你守着。”   桑萝惊讶:“什么?”   岑妄叹气道:“你当时已经是徐氏的手下败将,又是坏了名声赶出去的,你在桑府能有什么好名声?桑祺与你从未见过,又隔着肚皮,怎会无缘无故对你这个长姐表示关心,没事就耗费时间去你那铺子里坐着,还送你回家?他去的比林深要勤吧?”   桑萝下意识解释:“林深来得少也是因为军中事务多。”   岑妄看到桑萝这样维护林深,心里就有些不大高兴,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   可桑萝也有些混乱了,她从感情和理智上都不会接受岑妄的说法,可是她也分明记得那时桑祺要出征,临别之前,他特意与她说,若是有事,不要自己去扛,去王府寻世子爷,他一定会来帮你。   桑萝那时听了这话只觉可笑,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作者有话说:   桑祺这里,可以对照桑祺出现的那几章看,即使是今世,也很明确写过桑祺待桑萝亲近,是因为她要嫁给岑妄了,今生他对桑萝都没有什么感情,上辈子他对败坏门庭的桑萝更不会有什么好感。 第四十五章   桑萝抿了抿唇。   岑妄趁势进一步道:“你看, 阿萝我们之间就是有这样诸多的误会,才让我们渐行渐远,其实你可以试着看一看我的, 我不会比林深差的。”   “你跟林深比?”桑萝的目光里疑惑中带着嘲讽,“看来你真的是忘记得太彻底了,岑妄, 你连你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都忘了。”   岑妄被她说得有些懵。   他与桑萝能重生,自然意味着他们上辈子已经死了, 但对于这样的结局,岑妄不会多想, 只是在他看来他们最终的结局注定就那样了, 若是他, 最终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孤独终老,而桑萝与林深想必是儿孙满堂, 最后和美地过完一辈子。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其他的结局。   纵然在梦中得知桑萝要与林深成亲时他觉得很悲痛, 可是也明白桑萝的不容易, 她能从叶唐的阴霾中走出, 拥有一个相爱的恋人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因此, 他不觉得他会阻挠他们。   岑妄只会选择让自己孤独终老而已。   他是这样确信着, 可是方才桑萝的话让他很意外,叶唐怎么敢不和桑萝和离的?那时他又在做什么,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不明白。   此时看着桑萝的神色举动, 岑妄就更加不明白了。   桑萝见他那副模样, 嗤笑了声, 道:“看来全忘了。”她叫唤月进来, “给我拿个茶盏来。”   唤月不明所以,但仍旧听话地给桑萝取来了,桑萝接过后,直接把那茶盏砸在了地上,茶盏碎裂的声音惊得唤月跳了起来,岑妄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反而是桑萝笑了起来,她对唤月道:“你先下去吧,无事唤你,你便不要进来。”   唤月虽然有些担心桑萝,但也习惯遵从她的命令,退下了。   桑萝扶着桌子,弯腰下去,捡起了块稍大点的瓷片。   她道:“那天,我杀了两个人。”   桑萝的声音很和缓,听着似乎没什么情绪,可岑妄不会真的以为海面之下只有平静,而无汹涌波涛。   桑萝道:“我杀的第一个人是叶唐,对付他很简单,我给了他一点酒,又用身体哄骗了他一下,等他上来床,满头满脑都是那种事时,我把藏在枕头下的剁骨头插进了他的后心窝,可惜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手上失了火候,他没有立刻死去,于是我们扭打起来,最后是我赢了,我用整个身子按住他的四肢,然后用刀捅了他……十来刀?不记得了,反正满床都是血,他到死都没有瞑目,大概没有想到我竟然也能杀了他吧。”   岑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桑萝道:“而我杀的第二个是你,是用瓷片杀的,比叶唐还要省事许多,直接一片割喉,连挣扎都没有。”   她还把那瓷片亮出来给岑妄看,似乎在告诉岑妄,喏,你看,就是这个小东西要了你的命。   岑妄的嘴唇都在颤:“怎么会……”   桑萝道:“我上辈子都杀了你了,你觉得我们还会做成夫妻吗?”   岑妄没答,他看着桑萝手里的瓷片的目光逐渐晦涩了起来。   桑萝嗤了声道:“我既然敢跟你说,也无所谓你记恨我,想替上辈子的自己报仇,我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在与你做了真夫妻与被你杀死之间,好像后者对我来说,更能接受些。”   但这话岑妄脑子嗡嗡的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看着那瓷片,觉得有些晕眩,像是不敢信,可无论是桑萝还是那瓷片,都在睁着眼嘲讽着他,看他难过,看他伤心,看他悲痛。   他越是难过,越是伤心,越是悲痛,桑萝就越是高兴,越是痛快。   怎么就到了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呢?   最后,岑妄麻木地抬起僵硬的腿,往外走了去。   他走到屋外,下了三级台阶就走不动了,于是他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坐了下来。   岑妄的脑子乱乱的,夜风再凉,此时也没办法给他吹清醒了。   他多么希望他现在可以睡过去,让他做个梦,又或者是直接让他再一次吐血昏迷,好让他再看一次前世,看为何他与桑萝之间最后会沦落成那样的境地。   可是事实却让他失望了,他明明喝了酒,夜已经很迟了,论理他入睡应当会更容易些,可偏偏此时却怎样都睡不着,大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着。   清醒着去想那些诸多纷杂的问题。   每想一个,就仿佛有把刀在剥开他的心,鲜血淋漓地往下滴落着。   桑萝动手杀了叶唐。   有他在,桑萝怎么会被叶唐逼迫到需要动手杀人的地步?   那时他又在哪里?做了什么?方才让桑萝这般愤恨,宁可死,也不愿与他做夫妻。   岑妄不敢想,好像深想一层,就是触碰一次桑萝的苦难,而伤口总是越碰越疼的,于是只能呆呆地看着,看它狰狞,问它为何偏偏要出现在桑萝的身上。   到了最后,岑妄心里只剩了一个疑问。   桑萝最后逃出去了吗?   他希望桑萝最后成功逃出了锦端的,可是岑妄也清楚地知道,桑萝没有办法逃开天罗地网地追捕,她甚至都不会骑马,只有两条腿而已。   何况,事实已经是这样清楚地摆在了眼前。   人,只有死了,才能重生。   岑妄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去。   *   次日天明,唤月来伺候桑萝起身,遇上岑妄倒在台阶上,双眸阖沉地睡着,一夜风露侵袭,他脸上已经泛了不大正常的红晕,唤月想当没瞧见,从他身上跨过台阶,但想了想,又碍于身份,只得伏身一探。   确实在低热了。   唤月忙叫来丫鬟,岑妄却醒了,从她身后软绵绵地坐起,像是还在梦里,双手搭在膝头上,静了几秒,方道:“不用,还死不了。”   唤月心道,不怕你死,就怕你死在姑娘门前,晦气不说,还让姑娘说不清楚。   但她碍于身份,面上仍旧客气:“还是要请大夫看看的。”   岑妄不理她这话,只问道:“世子妃起了吗?”   唤月道:“还未吧,世子爷还是先去看大夫,身体要紧。”   岑妄道:“那我在这儿等她。”   唤月见他怎样都说不通,还这般固执地要缠着桑萝,心里更加没好奇了,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反正顶着烧热难受的是岑妄,又不是桑萝,她懒得关心了。   爱等就等吧。   唤月绕开岑妄,进了屋。   屋里桑萝已经起身坐在了梳妆镜前,正对着纱窗,外头说话声又不轻,她听得一清二楚,却只当没听见。   唤月取了耳环给她戴上,一时之间,主仆两人都无话,只偶尔在镜中有短暂的对视。   等到都梳妆稳妥了,桑萝也要出门了,唤月方才努了努嘴:“外头那个还很执著地等着,姑娘怎么说?”   桑萝道:“总是那个结果,有什么可说的。”   岑妄昨晚说的话,桑萝听着只觉可笑无比,爱?这个字究竟是怎么和岑妄挨上边的?桑萝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   反正对她来说,最后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放她离开,给她自由,要么让她死。   桑萝道:“不管他,我们自己出去吧。”   但等到了屋外,桑萝就知道她要走并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了。   岑妄发着烧,这是有眼睛的人都无法忽略的事了,但他偏要撑着绵软的身体,就这样看着她。一夜过去,面色憔悴到仿佛经历的不是一夜,而是沧海桑田的星辰变化。   他看着桑萝,可怜兮兮地叫道:“阿萝,再说两句话,好不好?”   昨日岑妄也是只说几句话,可到了最后,说得哪是只有几句话。桑萝不想理这个茬,但岑妄就堵在那,她走右边他就堵右边,她往左边,他就站在左边,用那可怜兮兮到好像被抛弃的目光就这样看着她。   桑萝看得气笑了,岑妄可怜?他在这儿装什么可怜。   桑萝道:“我以为昨日已经与你说得一清二楚了,你既然还不能理解,那我便说得再清楚点。岑妄,你已经记起了前世的事,应当明白我与你是绝无可能的,我总要与你和离,然后离开的。”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但岑妄仍旧难免心痛了。   他以为今生是上天垂怜,给他与桑萝一个全新的开始,可是到头来,桑萝依然琵琶别抱,而他只能抱着他的那点爱意,蜷缩在角落里,把见不得人的自己藏起来。   岑妄苦涩一笑道:“阿萝,我昨晚很努力了,从前总是做个梦,就能梦到前世的事,可是不   知为何,昨晚我无论如何努力,就是入不了梦,可是,我并不觉得我会为了阻挠你和林深在一起,而阻止你与叶唐和离,因此,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些时日,让我梦一梦?”   “我给你些时日,若是你一辈子都梦不到呢?又或者即使梦到,又一再哄骗我不曾梦到呢?”   桑萝道,“有何意义?我心总不在你处,也不愿和你做真夫妻,何况,我也不信你还会情愿   与我继续分房睡,你甚至连纳妾都不肯,你……”   “我可以纳妾。”   桑萝怔道:“什么?”   岑妄闭了闭眼,即使感到痛苦,但他依然道:“我知道你想要我纳妾是因为你觉得我与叶唐般,需要女人发泄欲望,也对有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孩子有执念,所以你希望有个女人来代替你满足我的欲望和执念,这样,你暂时是安全的。如果这真的会给你安全感,让你愿意在这儿多待些时候,那么,我同意纳妾。”   桑萝沉默了会儿。   “我会梦到的,”岑妄说了又说,“我一定会梦到的,然后解释给你听。”   桑萝道:“你要纳谁?”   岑妄道:“随便吧,我出去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丫鬟吧。”   桑萝道:“纳两个。”   岑妄道:“都可以。”   桑萝叹气道:“你这又何必,你明知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我心有所属。”   岑妄红了眼:“算我求求你,阿萝,上辈子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可是这辈子,我不想你再想起我时仍旧误会重重,只有厌恶。” 第四十六章   桑萝并没有立刻回答。   桑萝能在陪嫁丫鬟里准备给岑妄妾室, 就说明她根本不在乎岑妄纳不纳妾,究竟又纳多少个妾,因为在她心里, 岑妄与她毫无干系,那么他的私生活也当与她毫无干系。   可是如今面对岑妄,这样的话, 桑萝却说不出来了。   她只道:“你知道我离开是不会改变的结局, 无论你纳多少个妾,我都不会动摇这个决心, 所以你何必呢?唤月说你发了烧,人在发热时, 头脑总是昏胀, 特别容易冲动, 所以你先睡一睡,等人好了, 再来做决定。”   桑萝给唤月递眼神:“把世子爷搀回房内, 请大夫来诊治。”   岑妄道:“我并非要绑你一辈子, 只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而已。”他把唤月叫回来道,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因此不必你插手, 我会与母亲去说的。”   桑萝垂眼不语。   岑妄最后看了她一眼, 知道桑萝绝无可能再收回那些话,她确实丝毫都不在意他纳不纳妾,纳几个妾。   她不喜欢他。   岑妄守着这个认知, 苦涩地转身。   *   王妃被岑妄要纳妾一时惊到坐不稳了, 她想都没想道:“王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趁早收了这心, 我不会同意的。”   岑妄道:“母亲……”   王妃看着他:“你莫不是又要用之前的借口来糊弄我?是,你与你娘子的事,我不好来插手管,可你需知,这终究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何必牵扯第三人、第四人进来?你们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过日子的态度。”   岑妄正要应声,身子却晃了下,王妃早就看出他面色发红,并不正常,但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被岑妄想纳妾的震惊取而代之,因此才短暂抛之脑后,如今看他又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忙去扶住他。   王妃担忧道:“你这手上如何这样烫?可是染了风寒开始发热了?你从前的身子没有这样差过,你这又是怎么了?”   岑妄道:“小痛小病而已,不妨事的,母亲,你先应了我吧。”   王妃不应声,只道:“先看大夫。”   岑妄很坚持:“先应我,我得把这事操办好,一定要操办好,不然,”他原地踉跄了一步,显然有些支撑不住了,可他偏偏还勉励支撑着,但说话的声音确实微弱了不小,“阿萝就要走了。”   王妃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地点了头。   岑妄方才松了口气,他这口气一松下,原本还强打出的精神也散了,顷刻就倒了下去,王妃忙叫来丫鬟帮忙把岑妄扶到床上,又要叫大夫。   丫鬟很快打来水,王妃亲手择了毛巾给岑妄敷额头降温,他的脸颊已经滚烫得不像话了,王妃用手背碰了碰,越发担忧,偏那岑妄还在睡梦中低语。   王妃凑上去一听,听到岑妄说的是:“阿萝,不要走……”   王妃目光一凝,她低头思量了会儿,与丫鬟道:“大夫来了,请他医治后,你立刻让人煎药送来喂世子爷喝下,只是千万记得请大夫稍坐,我有些事,要稍许走开片刻。”   丫鬟忙应承下来。   王妃便独自去寻了桑萝。   桑萝倒没有去铺子里,她知道岑妄纳妾的事非同小可,王妃定然是要来过问她的,既然注定要被王妃从铺子里找回来,她便索性不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王妃来得很快,而且一来就把唤月屏退了下去,显然是有话要与桑萝。   桑萝忙请王妃坐下,亲自给王妃沏茶。   王妃望着冒着热气的茶水,道:“阿妄发着高热到我那儿说要纳妾的事,你可知道?”   桑萝递茶盏的手一顿,很快若无其事地把茶盏放在王妃的手边,方才道:“我知道。”?   王妃道:“你是怎样想的?”   桑萝道:“我尊重世子爷的想法。”   桑萝注意到那瞬间,王妃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探究的意味,她微垂了眼,便听王妃若有所思道:“阿萝,你要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不在意她的夫君纳妾,除非她已经不愿意与他继续生活,在她的心里,这个夫君已经与她毫无干系。阿萝,你是这样想吗?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我不想听到第三种答案。”   桑萝心知到了此步,她已经毫无隐瞒的必要了。   她当时为了拿回母亲的嫁妆嫁进了王府,以为好歹能与岑妄虚与委蛇,可是很快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用徐氏嘲笑她的话来说,就是刚过易折,   明明很多事只需做得婉转些,就能得到善终。桑萝也深知这样的道理,她也清楚地知道她的性子劣根性在何处,可是桑萝就是做不到。   她永远无法做到和伤害过她的人低头,何况她与岑妄的关系密切得几乎让她觉得恶心了。   但也几乎在她审视完内心的同时,桑萝便清楚地了解了她这般的后果,她也愿意承担这样任性的后果。   因此,如今在面对王妃的责问时,桑萝也坦率地回答:“是。”   王妃怔怔的:“是吗?”   面对着桑萝坦率的目光,王妃不能不回想岑妄那句呓语,在这个世界,相爱总是最不容易的事,多的是有情人遇上无情人,而有情却被无情恼。   王妃怔笑道:“看来我这鸳鸯谱是错点了,本以为你与阿妄又是一对我和王爷一样的欢喜冤家。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何这般厌恶阿妄吗?他或许会做错事,但他不是个没有办法沟通或者不愿意改正的孩子。”   桑萝道:“我与世子爷的事,如果有一日世子爷愿意讲,我相信他会亲自告诉王妃的。”   这倒是与岑妄一样的说法,王妃听着都有些无可奈何。   桑萝嫁进王府其实没多少日子,可是小夫妻之间和睦日子不多,基本上都是斗鸡一样,岑妄做过些混账事,桑萝也不遑多让,明里暗里是连夫君的死活都不关心的。   可偏偏就是这般诡异不正常的夫妻关系,反而能让岑妄情根深种,王妃一时之间都不知该骂他是受虐狂还是糊涂蛋,可两人却总是一副此事另有苦衷的模样,倒让王妃连这话也骂不出口了,只能心中直叹气。   王妃道:“你是如何想的,给我个主意。”   桑萝望着王妃,也有些犹豫,可是王妃在上辈子待她确实和善,因此她也愿意真诚:“让世子爷休了我吧。”   王妃眉头一皱。   桑萝道:“若说之前我还会怀疑他的秉性,可是通过书铺一事,我已经知晓了世子爷的品行,让他纳妾还是有些过于为难了,我也不愿意等日后他回想起来跌足说,当年一时冲动让他的品德有了污染都是因为桑萝的缘故。因此我觉得,不如双方都放过彼此,我前面十几年,一直被徐氏困在小小院墙之内,一点自由都没有,如今也想趁机出去走走看看壮丽河山,因此我斗胆请求世子爷休弃我。”   王妃道:“可是他很不舍得你,即使人已经昏睡过去了,口中还在念叨着你。”   桑萝道:“心再诚,走的是条绝路,也没有法子。”   王妃微微叹气:“阿萝,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能在徐氏手下被折磨十四年,还未被她驯化,这是你的骨气,我喜欢这样的骨气,可是你也说得对,光凭喜欢是没办法把路走通的,你们现在的问题在于你根本不愿意与阿妄过日子,可是我瞧阿妄那样子不像是愿意死心的模样。”   桑萝道:“那就让我去死,世子爷也就会死心了。”   她接口太快,反而让王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方道:“你连死遁都想过了,阿妄又如何能留住你呢。”   桑萝道:“是我太向往自由了。”   王妃摇摇头,似乎并不是很相信这个理由,她道:“我已经应承了阿妄纳妾一事,只是这事终究太大了,他如今只是世子,等他继承了王位,那两个妾室就成了燕王侧妃,于情于理,都不该是两个丫鬟,可又不能为了一场假戏真的去娶勋贵人家的庶女或者六七品小官的嫡女,少不得先糊弄番吧,你在所有事尘埃落定前不要声张。”   桑萝道:“也不用这样,我可以哄骗他不走的。”   王妃道:“死遁是大事,要做得很隐秘,你觉得你能哄骗住阿妄,让他一点都察觉不了你有异吗?你说你不走,他真的就会信你,而不是面上说信你,其实私下处处留心你的行为踪迹?”   桑萝被王妃这样一说,倒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但这样的确定不是基于桑萝对岑妄的了解而产生的,相反,恰恰是因为桑萝对岑妄缺乏了解,因此才对他的为人迷茫,才会不确定。   桑萝道:“世子爷口口声声说爱我,但我没有见过他爱人的模样,因此我不确定。”   王妃道:“巧了,我也没见过阿妄爱人究竟是何模样,只是若是按照今日情形推断,只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还是耐心些,好好哄哄他,让他放松警惕。”   桑萝蹙眉,眉眼里已经流露出了几分抗拒。   王妃宽声细语道:“我之前知道你的生长环境过于‘单纯’,你的世界里长久只有两派人,一派是徐氏为代表的恶人,一派是你的亲信唤月,你为了不向徐氏认输,因此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付她,很容易让你有这样黑白分明的性子,喜欢与委屈之间界限分明,一点委屈都不肯受,也不敢受,深怕受了,自己就是‘嗟,来食’的乞儿。可需知这世界上不只有黑白二色,既然明白刚过易折的道理,为何非要让它折断呢?想想自由,你做得到的。” 第四十七章   王妃走后, 桑萝倒是仍旧在原地怔怔地坐了许久。   唤月给桑萝换了盏热茶,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担忧问:“姑娘, 可是王妃说了你什么?”   岑妄在桑萝屋前台阶睡了一宿,让自己染上了风寒,王妃到底是岑妄的亲生母亲, 唤月见她来时, 真是怕极了王妃是来找桑萝算账的。   桑萝道:“王妃没说我什么,只是我在想件事……唤月, 你觉得我这性子是好,还是不好?”   唤月有些莫名, 但还是道:“这话怎么说的?姑娘的脾气哪里坏了, 我只是个丫鬟, 姑娘都能待我和颜悦色,亲如姐妹, 我还没有见过哪家主子有这般好性了。”   桑萝道:“你还记得徐氏说过我刚过易折吗?那时我有些不服气, 我总以为在徐氏手下饱受十四年的摧残, 还没有向她低头, 成为她手下的一条狗,是我的本事,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 却恰恰应了她那句话,让我觉得何其讽刺。”   王妃今日的话,桑萝从前不曾深想过, 也不想深思。正如她所说的, 那是她的本事, 她喜欢她刚直的性子, 因此也愿意接受这个性子带来的一切坏处。   可是,方才偏偏是王妃的话点醒了她,让她仿佛醒悟般想起了上一辈子,徐氏便是在说完她‘刚过易折’后,为她量身定做了那套诬陷她与叶唐有染的计划,最终真的让桑萝的一生折在了她的手里。   重生回来后,桑萝确实有过反省,因此她做出了改变,可是也只是到此结束了,她的性子不能容忍她哪怕只是与桑至做表面父女,因此一切还算有利她的局面又倒退回了最初。   对此,桑萝可以把这一切解释为她不在乎,她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可是在面对岑妄时她也尚且如此,也确实是她好运,她遇上的是明事理的王妃与燕王,否则换个婆婆或者公公,依照她的表现,绝对不会让她过得这么舒坦。   这是她极大的幸运,可一直以来,桑萝都在用这份幸运在试探着王府的底线。今日王妃能那么痛快地答应助她死遁,何尝不是王妃也是对她失望到底,知道这王府再留她,恐怕真要被搅个翻天覆地了,因此索性将她放了。   桑萝正这样想着,唤月道:“我也说不上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大家都更喜欢处事圆滑,八面玲珑的人吧。那样的人没有棱角,轻易伤不到人,也少些口角纷争,少结几个仇家。”   “少结几个仇家?”桑萝低头慢慢地思考了会儿,笑了起来道,“是了,我总不能这样好运,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王妃。”   *   王妃回到上房时,大夫已经给岑妄诊过脉了,汤药也都在炉子上炖着了,王妃细问后,知道幸好岑妄素日身子强健,虽然染了风寒,但病情也不算太要紧。   王妃方才松了口气,她转进房内,岑妄仍旧烧得迷糊,嘴里还念叨着些胡话,王妃俯下/身侧耳听了几句,发现翻来覆去也是一样的话,都是叫阿萝不要走。   王妃听得摇头,直用手指点他的额头:“傻子,你不知道有时候放手比不放手更要紧些。你再喜欢阿萝,不想叫她走,可若是一直将她捆在身侧,也只能与你成为怨侣,没有第二种可能。倒不如放她自由,叫她去外面去见识过,你自己也调整好心态,若是有缘,月老自会给你们牵桥搭线,再叫你们相聚,若是无缘,便也就算了,总比把你的命给折腾完了强。”   她望着岑妄通红的脸颊,徐徐叹气道:“所以,你不要怪母亲骗你。”   过了一盏茶时间,丫鬟将熬好的汤药端来,王妃一勺勺喂给岑妄喝下。   丫鬟低声道:“世子妃在外面候着呢。”   王妃诧异一挑眉,下意识看了眼岑妄,道:“上次昏迷到生死未知时可以做到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如今为了自由,倒是愿意来做假功夫了,在她心里,到底孰轻孰重,你也该知道了。”   她对丫鬟道:“请进来吧。”   不一时桑萝便走了进来,王妃把自己的位置让开道:“你坐这儿。”   桑萝原本也只是想过来走个过场,做个样子,一见王妃把床侧的位置让开了,忙道:“不用了……”   王妃非要把她按在凳子上坐下来,道:“坐坐吧,不要你做什么,只需坐一坐,就能哄住那呆子。”   桑萝方才浑身僵硬地坐了下来,双膝紧闭着,侧向外,足见得与岑妄生分疏离到了什么地步,王妃毫不怀疑只需她稍许松口,桑萝便能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逃命一样离开此处。   王妃看了都很惊奇,道:“也真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关系,阿妄究竟是怎样喜欢上你的。等他醒了,我总要逼他讲给我听。”   桑萝对此也只能沉默。   她甚至直到此时都在怀疑岑妄的所谓爱意。   就在她这一晃神的功夫,王妃便出去了,只把桑萝和岑妄留在一处,弄得桑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在那发呆。   好在,药吃下后,岑妄便醒得很快了。   起初,桑萝也没有发现岑妄醒来,是丫鬟新打了冷水进来给岑妄换降温帕子时,笑道:“世子爷竟然醒了?大夫说你体格强健,原是没有说错的。”   桑萝方才知道岑妄醒了,她下意识看了过去,却见岑妄正不大自在地把脸转向了里侧。   桑萝诧异他这神色,但想着也不关她的事,不想问的,偏那丫鬟嘴快,笑道:“世子爷这是害羞了呢,我进来时,世子爷一直盯着世子妃看,是越看越美丽,情人出西施,对吧?”   岑妄不自在地咳嗽了下,但还是纠正道:“阿萝原本就很好看,不用情人看,她也是貌比西施。”   桑萝有些听不下去,道:“既然你醒了,我便走了。”   “阿萝。”岑妄急急地起来,又因为起得太急了,反而牵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丫鬟忙上去扶住   他,给他拍背,也与他一道看着桑萝。   桑萝被这一两双眼睛一起盯着,倒是有点不好走了,只是稍许绽开些距离,道:“世子爷还有何吩咐?”   纵然桑萝的态度还是冷淡的,但比之从前已经缓和了许多,至少,她还愿意留下来听他说话。岑妄为桑萝这些微的转变而欣喜,可是尚且没有喜上眉梢,他忽然又反应过来桑萝的转变因何而来,于是那些喜色很快就被低落取代。   岑妄道:“母亲应当与你说了她同意我纳妾一事了。”   桑萝道:“确实说了。”   只是说得不只这些罢了,不过都是需要瞒着你的事而已。   岑妄的眼神里是遮掩不过的失落,道:“阿萝,你现在明白了我的诚意,那你愿意留下来,再给我个机会吗?”   桑萝道:“我更希望世子爷不要后悔这在头脑发热时做出的决定。”   岑妄道:“你不用担心,我会为那两个丫鬟负责的。”   桑萝道:“好,想必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就先回去了。”   岑妄道:“阿萝。”   桑萝看他。   岑妄却因一时之间找不到下文,而紧张地揪紧了被子。   桑萝当真几乎不曾在他面前有过什么好脸色,因此方才岑妄醒来,睁眼见到桑萝安安静静坐在床侧时,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烧到了药石罔用的地步,等他渐渐眼目清明,发现眼前一切都是真时,他就看住了。   如果可以,他多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留住,所以当桑萝要走时,岑妄舍不得,他下意识就想把桑萝留住,可是直到叫住了桑萝,岑妄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说话。   他怕他又说错什么话,把桑萝为数不多的好脸色又说散了,又让她生起气来。   所以这般犹豫着,倒显得岑妄在桑萝面前越发笨嘴拙舌,竟然让话落了地,只能这般僵着。   那丫鬟左看右看,笑道:“世子爷如今也醒了,该把世子爷移回院子了,是不是,世子爷?”   岑妄下意识道:“是该回去的。”又忙道,“阿萝,我不是要你伺候的意思,这儿丫鬟多,我也能自己走路,无需劳动你……”   丫鬟听得直在心里叹气,面上还要帮岑妄,道:“世子爷高热还没有退下来,吹不得风,也恐怕这几步走得腿脚发软,还要世子妃帮忙扶一扶。”   不待桑萝回答,丫鬟便道:“世子爷便拜托世子妃了,我让人去准备披风,还要去看看世子爷屋里的东西可都妥当,便先退下了。”   竟然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桑萝当真觉得这场面让她哭笑不得,她双手袖着,并没有动一步,岑妄已经慢慢地从床上移了下来,道:“无妨,我可以自己走的。”   但见他长腿支在地上时,却忽然一晃,又软倒在了床上,他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我确实可以自己走的。”   桑萝道:“算了,我给你当回拐,先说好,你能扶住便扶住了,我不会回扶你的。”   岑妄道:“好。”   他擦了擦手心的汗,方才软倒在床上时,他是真怕桑萝看穿他在演戏,好在桑萝并不是很关注他的神色,看到他倒了也就倒了,并没有多想,还愿意给他当会拐。   桑萝真好。   岑妄小心翼翼地扶上桑萝的肩头,他注意到桑萝察觉到他靠近时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一时瑟缩,想把手缩回去,桑萝道:“我就发这一次善心,拿回去了,我就不管你了。”   岑妄的手立刻放住了。   他抿抿唇,想笑又不敢,就怕桑萝说他给点阳光就灿烂,只敢小声说:“我不放手,只要阿萝你愿意让我跟着,无论去哪儿,我都会乖乖地跟着你,不叫你费半点心。” 第四十八章   桑萝听了岑妄的话只觉得好笑, 她步速不慢,即使她耳朵里听着,知道岑妄的步子不得不急了, 也不想发个善心慢下来等他一等。   但无论怎样,岑妄都牢牢地紧跟着她,宁可叫自己走得急些, 也不曾对桑萝说半句, 这脾气好到仿佛仍由桑萝欺负了。   偏岑妄表现得越乖顺,桑萝偏想与他较劲, 因此不自觉地又加了些步速上去,算是小跑了, 那不管不顾的姿态, 几乎是等着岑妄开口指责她了。   可是岑妄仍旧没有,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但仍旧如他所说般, 只要桑萝愿意让他跟着, 他便不要桑萝操心, 自己能乖乖地跟着桑萝。   桑萝最后有些受不了了, 肩膀一抖,把岑妄的手抖开, 转过身去, 目光没有忽略岑妄脸上的错愕,她道:“岑妄,你真的有病, 上辈子我们初见时你就对我恶言相向, 后面也是相看两厌的关系, 我们对此都心知肚明, 何须要你在此表演好性儿,当真以为能骗得了我回头吗?”   她说了这话,又顷刻后悔了,原先就想应着王妃的话,与岑妄虚与委蛇着,给自己谋得逃跑的机会,可是没成想,才这会儿功夫就破了功,又在岑妄面前露了真心。   桑萝想到这儿便觉得烦闷,转身要走,岑妄三两步追了上来,道:“阿萝,我没有想要骗你,我知道我总是要为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付出代价的,所以我不是表演好性儿,而是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没有资格生气。”   桑萝听他这般说话,就又停了步子,正要开口,就听见王妃的声音渐近了:“老远就听见有声响,原来是你们在这儿说话呢。”   桑萝便不好讲话了,只能瞪了眼岑妄,岑妄摸了下鼻头。   王妃已经走到跟前了,故意似的,对岑妄道:“你要纳的两房妾室,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要去看看吗?”   岑妄也很意外,下意识看了眼桑萝:“这样快?”   桑萝偏过头去,一副懒得理会他的模样。   王妃笑道:“你拖着病躯都要纳妾,我为了你的小命着想,自然不敢慢,快去吧。”   岑妄偷偷瞄了眼桑萝:“也不要这么着急吧?”   王妃的脸就放了下来:“还不快去!”   岑妄没了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新纳的小妾在这儿呢。   王妃等他走了,才对桑萝道:“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安排你走,只是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要露馅,叫他察觉了。”   桑萝点点头,道:“只需将五个铺子和一些庄子田地转卖出手,我就可以走。”   所以其实也非桑萝愿意,她要把这大笔的资产卖出手,确实需要好好寻看卖家,因此她注定还要在王府久住,岑妄能纳几个妾室,让那些女人把岑妄对她莫名其妙的注意力给转移走,对桑萝来说也确实有利。   王妃听了沉思了会儿道:“你若是卖铺子卖田产的,势必要引起大动静,阿妄难保不会不注意,可若是悄没声息的,你也寻不到买家,不如这样,你可以把一些转手于我,其余的,你若是信得过我,我悄悄地帮你卖,毕竟这买家没个一年半载的也难寻,若草率了容易贱卖,等你日后安顿好了,给我寄封信,我得了地址就给你把银票送去。”   桑萝对这个提议当然没有意见,王府家大业大,王妃并不需要贪图她的那点银子,何况王妃品行摆在眼前,桑萝一点也不担心,因此很快就答应下来了。   王妃又道:“我瞧阿妄那孩子是钻了牛角尖,思维进了死胡同,是怎么也出不来了,那两个妾室还不知道会怎样处理,总而言之,你不用多想。”   桑萝道:“我不多想。”   她应得太快,可见根本不是多想不多想的事,而是想也不愿想,王妃叹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边岑妄已经回了屋,果见已经有两个丫鬟等着给他磕头了,岑妄粗粗扫了眼,记了下样貌,就对两个丫鬟道:“不用磕头,也不用敬茶,所谓纳妾,只是做个戏罢了,瞧着你们的年纪是到了可以放出去的年纪,是吗?”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奇怪,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我们都还有两年。”   岑妄道:“这场戏演完,不用等两年,我就把你们提前放出去,出去之前还会给你们一笔丰厚的银子做你们的嫁妆,你们现如今的名字是进了王府后再取的,与你们本命不同,你们又在深宅大院里住着,不露脸,何况这还是在上京不是锦端,外人也难知道你们这段事,你们出去后,也不会耽误你们的婚嫁的。”   那两个丫鬟听到这儿,渐渐信了岑妄说得并非假事,所谓做世子爷的妾室都是一场大梦,并没有什么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等着她们,虽然稍绝失落,但听岑妄说有笔丰厚的银子补她们,也都乐意做这场戏。   其中一个丫鬟问道:“那世子爷,我们该如何演?”   岑妄想了又想,方才迟疑地问道:“你们会弹乐器吗?”   这边桑萝辞别王妃后便回去盘点嫁妆了,她先把地契之类的找出来,那些铺子庄子都很好,但没办法,她是死遁,留了这些不动产在那儿,对于想要找到她的人来说,相当于她主动撒下了诱捕自己的饵,因此无论如何,桑萝都只能忍痛割爱,把它们卖掉。   至于一些金银细软,她预备这些日子都拿去卖了,换成银票,然后再把银票缝进衣料里,如此做到不露富,她路上才能安全些。   一切都盘算妥当,桑萝也把地契给王妃送去了,两人挑了回王妃要的铺子,王妃当场拿了银票给桑萝,桑萝心满意足地揣着银票回了院子后,突然发现,原本还算静谧的院子里吵闹不堪,不知怎么,多了鼓与筝的声音。   若是好好演奏便也罢了,就当听个乐曲陶冶情操,偏这鼓与这筝都奏得一塌糊涂,毫无韵律音调可言,仿佛只是为了听个响而已。   桑萝有些听不下去,叫来一个小丫鬟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丫鬟道:“世子爷叫人取来给两位姐姐弹奏的。”   岑妄说是要纳妾,可并没有给那两个丫鬟名分,因此小丫鬟叫她们依然叫姐姐。   桑萝听说就不管了,情趣嘛,她管了只会是煞风景,既然如此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因此她回了屋子,只吩咐唤月晚间关好门窗,做好隔音准备。   而岑妄那屋子的门一直都被拉开了条缝,岑妄便是躲在那缝后,偷偷观察着桑萝从进院子到   回屋后的所有神情与态度,至此,他终于确定,桑萝并不存在任何口是心非的可能,她毫不在意他纳妾与否。   岑妄有些颓然地合上门,与此同时,心头泛出的苦涩情绪告诉岑妄,原来人在被同一个噩耗接二连三地打击后,仍然无法做到自我开解与大度的不在意。   相反,他在意得要命。   他垂头丧气站了几分钟,猛地又打开门,那两个丫鬟忙起身道:“世子爷。”   岑妄道:“你们接着奏乐,无所谓乐曲,只需弄出声音来,如此,阿萝才能相信你们一夜都在忙着摆弄乐曲,并未与我发生什么。”   两个丫鬟彼此对视了眼,深深叹了口气,但也只得应下,道:“是。”   岑妄走到院子里,此时桑萝的屋子还亮着灯,可是再过会儿,那灯便灭了,灭得十分干脆利落,似乎外面有没有在闹,又在闹什么,都与桑萝无关,也无法让她推迟一刻就寝的时间。   岑妄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干净明了地意识到他在桑萝的世界里有多少的多余。   没关系,岑妄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只要能继续把那个梦做下去,一切就还有改变的余地了。   只是,一切都不能让岑妄如意,他在那之后,再也没能梦到过前世。   而与之让他心烦的还有件事,是李枕告诉他的:“王妃如何好端端地把你娘子的铺子盘下来   了?”   岑妄对王府的生意不大感兴趣,但因为事涉桑萝,因此还是打起精神来听了一下:“大约是   你误会了,阿萝不懂管铺子的事,母亲便叫管家去帮忙了。”   李枕道:“那可能真是我误会了。王妃前几日与家母请教针线铺子的事,我母亲还奇怪呢,   要不是醉仙楼那一出,我也记不起来嫂子还有针线铺子,所以问了一句。”   岑妄听了却皱眉道:“我母亲自己去问的?”   李枕道:“或许是她没有针线铺子,王府管家因此也不会打理,所以她才索性来问我母亲   吧。”   岑妄道:“这话不对,依着母亲的脾性,若是阿萝不懂,她会直接把阿萝带去,而不是自己   去问。”   李枕道:“一件小事而已,也值得你深思?或许是嫂子太忙,也或者只是王妃感兴趣了,所以跟嫂子盘了个店面,都不是要紧的事,别想了。”   岑妄却莫名觉得心有点慌慌的,若是平时也罢了,偏是这时节出了件与平时不同的事。   而这时节,桑萝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值得他深思,否则可能又是一次与上辈子一样的误会和错过。   岑妄一把抓起还一脸不明所以的李枕,道:“你陪我一起去查查,除了这一件针线铺子外,阿萝名下的其他四间铺子还有那些庄子田地可有易主的?” 第四十九章   走出官衙, 李枕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岑妄的神色,从确定王妃和桑萝私下交易铺子开始,岑妄的神色便不大对了, 与其说是阴沉沉,倒不如说是消沉。   李枕很想劝一劝岑妄,叫他放宽心, 不过只是普通的易铺罢了, 能有什么事?再有什么事,回家问一问也就清楚了,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娘子, 难道还会瞒着他不成?   可是观岑妄那副样子, 李枕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走到街尽头, 岑妄终于有了些人气,他对李枕道:“你回去罢, 我也要家去了。”   李枕再三确定岑妄是真想回家去, 方才走了。   等李枕走了后, 岑妄迷茫地在原地又站了会儿, 方才迈着僵直的步子往前走去。   他不想桑萝离开是因为他知道桑萝走了后,一定会去找林深, 事到那番境地, 他与她之间必然绝无可能了,可是,王妃竟然也会选择帮桑萝, 这确乎是岑妄没有想到的。   他是当真做得太过分了吗?   可笑的是,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 岑妄便很明确地知道答案。   桑萝与王妃什么关系, 桑萝为了离开他,她却宁可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寻王妃帮助,足可见得她有多么渴望脱离他身边,留在他身边又多么地让桑萝难受。   他今日之作为,其实与叶唐并无任何的区别。   他理应放她走的。   他不该将她再强留在此处。   可是,可是……   岑妄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腿了。   *   “外面下雨了。”   桑萝听到雨打屋檐的声响,穿针的线一停,抬头往外瞥了眼。   她膝盖上铺着件旧衣,桑萝正往旧衣夹层里缝进银票,唤月也在她旁帮忙穿针引线,闻言也抬头道:“衣服都收进来了。”   桑萝笑了笑:“我知道呢,所以才觉得听着这雨声格外惬意。”   她又往外望了眼,此时却顿住了,因为方才空空如也的院门廊檐下此时站着个湿漉漉的人,桑萝眼神好,一眼看出那个淋成落汤鸡浑身狼狈的人是岑妄。   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疯。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桑萝便见岑妄视雨水无误,穿过整个庭院向她的屋子走来,唤月察觉到桑萝的目光,忙起身道:“我去把世子爷挡在外面。”   桑萝快速地捡起衣服和银票,道:“瞧他那样子,你要挡也是挡不住的,略拖延会儿就好了。”   唤月应声而去,果然在门口把岑妄拦了下来,只是并没有拦住,因为岑妄只是瞥了她一眼,便道:“我知道阿萝已经在打算离开的事了,你不必拦我。”   唤月因岑妄这惊天一说,拦人的手臂稍松,岑妄便顺势拨开她的手走了进去,雨水顺着他的   衣料淅淅沥沥地滴在了地上,蜿蜒成一道长长的水痕,像是谁的泪。   唤月拦他不住,只能出声提醒桑萝,桑萝已经把衣服和银票藏好,从里间走了出来,正与岑   妄迎面相撞。   岑妄的神色还有些僵硬,看着桑萝时还想撑起个笑,但那过于为难他了,因此他只是努力了一下便很快徒然地放弃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阿萝,我有事要与你说。”   桑萝微皱眉:“你还是先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来,你的风寒尚未痊愈,又贸然淋雨,命是真不要了。”   岑妄道:“只是几句话而已,我怕此时不与你说,过阵子我就后悔了。阿萝,你是打算离开王府,对吗?”   桑萝第一反应是王妃出卖了她,可是岑妄很快就道:“是我自己猜到的,我发现你与母亲交易了铺子。”   桑萝道:“只是因为这样?”   岑妄苦笑:“也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你终有一日还是要离开我的,无论怎样,我都留你不住。其实在回来之前,我已经去寻过母亲了,母亲骂我钻牛角尖,我后来想,我不是钻牛角   尖,我是太害怕了,所以连纳妾这样荒唐的事都应了,其实没必要,对不对?你永远都留不住一个心不在你这儿的人,何况,我仍旧希望你的幸福。”   桑萝认真地看了看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岑妄,你在哭吗?”   岑妄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眼角,只是脸上挂了雨水,他一摸全是,自然也分不出雨水还是泪水了,他明明该知道的,可偏偏就被桑萝这话蒙住了,他又摸了摸,道:“我故意没擦脸就来找你,你应该看不出来才对。”   桑萝没吭声,只是望着岑妄泛红的眼角,以及不知何时也红了的鼻头。   岑妄摸泪的手在桑萝的注视下也变得僵硬起来了,他慢慢放下,道:“也不重要了。阿萝,我来寻你,只是想与你说,你要去锦端寻林深,旅途遥远且路上不平,多有劫道山匪,单是你和   唤月上路,我不放心,因此阿萝你不要偷偷地走了,换我让人护送你去锦端吧。”   桑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你再说一次?”   岑妄道:“我说,我让人送你去锦端寻林深。”   他这话一落音,屋里瞬时都静了,没有人说话,只有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铺满了整个窗台,   风一吹,凉意满屋。   桑萝的声音迟疑而缓慢:“你当真?”   岑妄道:“我不骗你。知道自己重生后,我确实欣喜若狂,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可以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是连母亲都愿意帮你……母亲与你才多少的情分,她都意识到了你的   不快,愿意帮你解脱逃离,而我这个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却是让你不快的元凶,多讽刺。这才让我意识到这是多么错误的想法。让你重生改变命运是上天对你的恩赐,因为你上一世过得那样辛苦,这辈子理应快活些,至于我,应当是惩罚吧,倘若这个惩罚因你而生,我愿意接受这个惩罚。所以,阿萝,你走吧。”   桑萝尤然不敢信:“你当真是放我走,而不是有别的什么计划要算计我?”   岑妄苦笑道:“我真不知道从前究竟做了什么孽,才让你这般不敢信我。送你走,我只有一个要求。”   桑萝道:“你说。”   岑妄道:“请把你身为岑妄之妻的身份留下。”   桑萝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不大明白岑妄的意思,可是也不等她问,仿佛为了杜绝自己后悔的可能,岑妄已经转身离开了,他步履匆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蒙蒙的雨雾中。   桑萝的视线不由随着他去,看他在雨帘中站了站,抬头望了下天后,方才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那天晚上,院子里除了雨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两处屋子都安静得可怕。   次日清晨,桑萝为这事特意去寻了王妃一趟,方才知道岑妄没有说谎。   她怔怔地道:“怎么可能?”   若这辈子岑妄都愿意放过她,那上一世又何必让叶唐来膈应她?   要知道这辈子的岑妄已经有了上辈子大半的记忆,他很明确在他心里,桑萝是个什么样的人,没道理他记得上辈子的事却偏偏忘了对她的厌恶。   可在岑妄嘴里,那又不是厌恶,而是爱……   乱了,当真是乱了,既然这般混乱,桑萝也不想再去思考给自己平添烦恼,反正她的自由即将到手,她没必要为这些快要抛之脑后的事分心。   王妃道:“我也当他还要再钻牛角尖,谁知才骂了他一句,自己却忽然想通了。不过能想通也好,也能多给你拨些护卫,不至于在路上出事。来,我来跟你说说安排。”   桑萝“嗯”了声。   桑萝最开始与王妃说的就是死遁,她想要摆脱的不仅是世子妃这个身份,更多的还有桑至女   儿这个身份,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桑萝‘死’掉。   所以岑妄也是按着这个思路去布置的,三天后,桑萝会出城去寺庙上香,而马车会在半路遇到意外坠崖,尸骨无存。   王妃道:“接应的人便在树林里等着你,届时我也会在那送你,但听阿妄的意思,他是不愿露面的,因此若你有什么话要与他说,趁这几日赶紧与他说了吧。”   桑萝点点头。   她离开时有些心不在焉,唤月都瞧了出来,道:“好不容易可以离开了,姑娘怎么反而不开心了?”   桑萝勉强笑道:“哪儿不开心了?明明很高兴的,我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的,虽则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总也忍不住去想。算了,三日后就要走,时间安排得很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不该胡思乱想浪费时间的。”   唤月虽不大听得懂,但也道:“这话说得是,姑娘还是少想些,别自寻苦恼了。”   桑萝笑了笑。   三日时光倏忽而过,这几日岑妄也不知在那儿猫着,桑萝一次都没有瞧见过他,王妃还说有话趁这三日赶紧说了,可岑妄分明没有给她机会。   算了。   桑萝嘱咐唤月最后检查一遍行李,确认该带的都带了后,主仆两人便出了门,桑萝最后看了眼院子,往外走去。   岑妄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三日未见,他清减了不少,衣袍都空荡了不少。   他便站在那儿,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桑萝的身上,近近十几步路,他要熬红了眼地看,方才能把这扇倩影映在脑海里,直至今后几十年也不会忘却。   终于,桑萝走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   岑妄想开口说话,但只感觉嗓子黏糊糊的,连发出个音节都难。   他看到桑萝看了过眼,她的目光终于平和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没有厌恶,没有不耐烦,岑妄鼻子发酸,几乎又要落下来泪来。   桑萝慢慢开口了:“无论如何,这次都要谢你肯放过我,岑妄,今后我若与林深成亲,我会   让他带喜糖去军营请你吃的。”   岑妄的声音干巴巴的,过了好会儿,才从喉咙里冒出了个‘好’字。   只是眼前唯有风卷着落叶跑,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哪还有桑萝。 第五十章   桑萝按照约定下了该载她往山寺里去的马车, 一片密林里,早有王妃带着车马与人候着了。   桑萝粗粗扫一眼,王妃准备得不可谓不精细, 护送她的人都做家丁装扮,但健壮的身躯,腰间配着的刀剑和无声无息的行动, 无一不昭示着他们出身不凡, 有良好的武功底子。   停在中央的马车都做过加固稳定处理,也比普通马车宽敞了许多, 很适合长途跋涉。   桑萝是假死出逃,算是丢下了烂摊子给王妃处理, 王妃却还能这般待她, 桑萝不可谓不感动, 因此与王妃再三道谢。   王妃道:“都说了,这是阿妄准备的, 与我无关。”   桑萝听见王妃提起岑妄的名字, 倒是哑然无语, 这样的岑妄对于桑萝来说还是太过陌生, 让她评判都无从判起。   王妃见状也不难为她,只道:“既然决定奔向前程了, 这些事便无需细想了, 你总归要走的,我就不留你了,你还是早些上路吧, 趁着天亮还能多赶些路。”   桑萝点头。   离开上京, 离开王府, 脱去桑家女的身份, 对桑萝来说,和剜下一块化脓了的伤肉无异,剜时痛得慌,也要担忧日后前程,可是真当伤肉从身体剥落时,唯有轻松,仿佛久溺之人鼻息自由。   桑萝在嘚嘚马蹄声中回望,王妃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了,顿时让桑萝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不是在与王妃道别,而是在与上一世饱受苦难的自己道别。   从此她该奔向自己的前程,无论未来如何,是美满还是悲剧,但都是她自己选的,是她想要的自由的人生。   桑萝此时胸膛里升起的欢喜,暌违许久,让她瞬间回到了那年狼狈出逃,精疲力竭地躲避追捕到几近绝望时,她看到了卧在荒蛮沙漠中那一眼碧蓝的泉水,这被天地都遗忘的一滴泪水就这样倒流进她的身体里,成为她脊骨的一部分。   马车驶出了上京,桑萝再忍不住,掀起了车帘,双手攀附在车窗上,迎着风,她大笑了起来,笑声是从所未有的张扬肆意。   *   近日上京出了桩大事,燕世子新娶的世子妃,桑家大姑娘在前往山寺焚香祷告时,马车不幸坠入山崖,世子岑妄亲自带人在山间寻了三日,最终确定尸骨无存。   桑至只得提议以桑萝的衣冠下葬,王府采纳了桑至的建议,然而上门吊唁的客人很快无比震惊地发现了岑妄竟然服的是三年斩衰!   要知道,斩衰是最重的丧服,通常来说是父死子服,夫死妻服,桑萝仅是岑妄的一个妻子罢了,岑妄能为她守孝一年已经称得上情深意重,是可以写进书里赞颂的,可是岑妄却直接服丧三年。   何其荒唐。   不少人都想去提点劝说岑妄,可是当他们踏入白幔高垂的灵堂,看到跪在蒲团前的岑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按照礼节来说,有客来吊唁,岑妄应当起身致谢,还要陪哭,可是这些俗世礼节在岑妄这儿统统不作数了的,他只是穿着生麻布制的、衣袖领口都不缝边的丧服,呆呆地抬头看着牌位,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看着,叫看着他的人都在疑心那上面是不是有个桑萝方才叫岑妄这般魂不守舍。   于是那些劝说的话转了个弯,便朝王爷那吐露去了,都道:“倒不想世子爷与世子妃情谊这般好,只是还请世子爷节哀顺便,再舍不得世子妃,那也只是个妻子,他日后还会有别的妻子的,三年丧期实在太重了。”   燕王记着了这位宾客的名字,回头就告知管家,日后要少与这家人走动。   但燕王自己也犯嘀咕,他私下问王妃:“人还在世时,也不见得他有多珍惜,如今人都没了,他这样做干什么?想精诚所至,感动上苍,赏他一丸后悔药?”   尽管王妃再三保证岑妄所说纳妾之言最虚假不过,但燕王对此仍旧颇有微词,很是看不惯。   王妃捶了下他,道:“少说两句吧,还不许人家病急乱投医了。”   燕王更是困惑不已。   同样困惑不已的还有李枕,他看着岑妄面前那小碗白粥,再看看岑妄瘦削憔悴的脸庞,即使岑妄已经与他说过不下十遍了,但不妨碍他依旧觉得离谱。   “真打算守孝三年?”   岑妄连眼皮都没抬:“嗯。”   他一勺勺吃着没滋没味的白粥,让李枕怀疑他的舌头也坏掉了。   “那可是三年欸!”   “不过是三年不饮酒享乐,不看歌舞听曲,不参加红事,不过年访友,不穿红衣,不剃发刮须罢了,至于娶妻纳妾,更不用说,我没想过。”   李枕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岑妄苦笑了下:“只是三年欢娱罢了,和一生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他眼睑低垂,目光随之落到粥碗里,洁白的碗壁倒映出他的神色,岑妄也该感谢碗壁倒映扭扭曲曲,未将他真实的神色暴露,否则那应当会极其可怜又难看。   岑妄道:“至少,我现在还是以她夫君的身份悼念她的。”   纵然岑妄此时也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聊以慰藉的幻想罢了,可是幻影再虚妄,当它被自己虚拢的手抓握在手里时,岑妄还是不得不感谢幻影愿意垂怜自己。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起来,岑妄在桑萝灵前跪得太久了,这些日子腿脚总有些不利索,王妃看不过眼,嘱咐丫鬟搀扶岑妄,都被岑妄拒了,他宁可歪歪扭扭地往前走,也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帮助。   李枕看不下去了,预计就算顶着要被岑妄吼叫的压力也要追上去把他劝住,但他才抬了个步子,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王妃拦了下来。   李枕不解地看着王妃,王妃叹气道:“你还不了解阿妄的性子吗?这不过是他钻得又一个牛角尖罢了,除非他自己想开了,否则你阻止不了他的。既然他心里不高兴,就由他胡来吧。”   李枕听了这话更是不解,这样荒唐的事和牛角尖有什么关系呢?   岑妄出了府门,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去,他只是下意识想避开人群,便这样一路往前走,走啊走的,就出了府门,可是望着眼前宽阔的康庄大道,他却忽然失了方向,跌足坐在了台阶上。   即使在答应送桑萝离开的那一刻,岑妄便清楚天地广大,他与桑萝恐是无缘再见,可是直到他走出了府,面对这样一条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大道时,他才像是个知觉总是慢几拍的人般,终   于再这刻感受到了什么痛彻心扉。   他缓慢地意识到了这一次的放手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亲手把桑萝送到另一个男人那边这样的简单,而是这人间存在这样多四通八达的路,可每一条都是让他和桑萝渐行渐远。   从此以后,桑萝的每一份欢喜,每一次的悲伤与他再也没有关系。   洞房花烛的喜悦,初为人父人母的青涩,每年除夕并肩看烟火的默契,都与他没有关系。   每一次为不听话的儿女发愁,每一次病床前的关照,每一次分离前的担忧,也与他没有关系。   桑萝的每一根白发,每一缕皱纹,每一颗摇晃的牙齿,也和他没有关系。   他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和桑萝说,当这辈子他猜出来他获命运垂怜,有一次扭转命运的机会时,他已经雀跃得想好了该怎样与桑萝白头。   他想过他该如何在桑萝抱怨又长了根白发时,他轻手轻脚地帮她拔掉,然后打结,丢出家门外,回来还要把自己的白发扒出来给桑萝看,告诉她,没关系,在苍老这条路上,他走得比她快些,他总能为桑萝把这条路淌平。   他会夸赞桑萝的每一根蛀牙,会仔细地收集她掉落的牙齿,然后把上牙扔到床底,下牙扔到屋顶,然后告诉桑萝,这不过是她的又一次长大罢了,不必惊慌。   他还会提前叮嘱厨娘把菜炖得软烂,别让桑萝再跟他一样,不小心崩了牙齿,也会从亲身试过的几十家铺子里,挑出最尽心的一家给桑萝定制拐杖。   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没了关系。   有另外一个人会代替他参与进桑萝的生命里,陪她做完这一切的事。   他与她,再一次回到了上一辈子的陌路。   又或许,他与她,无论命运的□□怎么拨,都注定是有缘无份。   又或许,连那点缘都是他强求来的,其实根本是无缘无份,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也怪不得王妃要说他在钻牛角尖,当一个人意识到一个本就不该属于他的宝藏要从他的手里逃脱时,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宝藏挽留在手里就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可是宝藏注定还是要离开的,岑妄再不愿意,眼前的马路也会送宝藏离开。   迎着风,岑妄终于又哭又笑起来,哭声呜咽,笑声失控,呜咽与失控交缠在一起,就成了疯癫。   那些门子站在一处,面面相觑地盯着岑妄瞧,小声道:“世子爷莫不是失心疯了?还是该通传王妃一声罢?”   门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搡着,终于推出了个不情不愿的门子往府里走去,打算随便揪个小厮去里面通报。   而岑妄无视了那些声音,也无视了那些看疯子的目光,他只是坐在台阶上,又哭又笑着,慢慢地抬起了头,看着天空,两行清亮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进了衣领中。   好冷啊。   他想。 第五十一章   护送桑萝的队伍回来得不算晚, 也算忠心,才回了上京就要来和岑妄汇报。   彼时岑妄正待在桑萝的屋里发呆,他近来反应总是要慢些的, 或许是因为睡少了,或许也是大悲之后神经渐渐麻木所致,总而言之, 岑妄渐渐流露出了些老人的姿态, 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譬如当下,领头士兵都把回话说完了, 低着头等岑妄的下一道指令,可岑妄依旧毫无动静, 直到领头士兵脖子低酸了, 心里直疑惑方才回话是否有不妥之处, 故而小心翼翼抬眼观察岑妄的神色时,岑妄方才慢吞吞地问了句。   “平安送到了吗?”   领头士兵:“平安送到了的。”   岑妄的视线就凝了瞬, 落在领头士兵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眷恋, 但很快, 几乎是强制般的, 他僵硬地把脖子扭了过去,看着窗台, 可其实目光所见尽是空荡, 一点景物都进不了他的眼。   岑妄轻声的,仿若叹息地道:“平安抵达就好。”   下剩的竟然是不打算再问了,领头士兵还预备了满腹的话去回答岑妄的问题, 诸如桑萝想在哪儿落脚, 之后要做什么营生等等, 想想都该是岑妄会关心的, 因此领头士兵变着法子跟桑萝打听,又仔细地记在心里。   可是岑妄却不打算问了。   他满腹狐疑,只是做下属的不该胡乱猜测上官的命令,因此见岑妄挥手让他退下,他便也退下了。   独留岑妄坐在桑萝常常看书,做针线的小案上,慢慢地把神色沉寂了下去,像极了黄昏落日,余晖渐渐在老屋里收尽。   岑妄确实不打算过问桑萝的一切了,她奔赴了新的生活,彻底把他抛下了。岑妄愿意用一生去怀念她,去记住她这个人,去记住年少这段刻骨铭心的情,但不代表岑妄愿意时不时让钝刀子再割自己一下,割得害怕,恐惧,又贪恋不止,像是吃了五石散一样,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如果他只是一个富贵闲散人,他当然可以这样做,只是他不仅是岑妄,还是燕王的儿子,是需要扛起镇守北境大旗的下一任长官。   所以要振作起来。   岑妄这般想着,手指却慢慢地从眼前的小案几上抚过去,他想到桑萝有时候学看账时累了,就会趴在这上头小憩一下,他也不自觉地慢慢地趴了下来。   桑萝爱坐在右侧,此时他却在左侧趴着,好像是两人对趴着,脑袋对着拱,还能时不时贴上   一贴,说回悄悄话。   他这样想着,便悄悄地笑了。   他笑着笑着,金乌就真的渐渐西沉了,余晖慢慢地在这件清寂寥落的屋子里收尽了。   *   王妃近来在清点行李,原本他们千里迢迢从锦端来上京,一是为探亲述职,二是为婚事,谁料最后好好的一桩婚事最后结成了这样,把他们在上京一拖再拖,确实到了该回去不可的地步了。   要回去,自然是要装点行李的,王妃便让人去告诉岑妄,可以清点起来了。   岑妄的行李并不算多,除了些衣服用具外几乎都没了,两大箱子都能装完,不是很占地方,因此起初王妃并没有太上心,结果后来一见呈上来的单子才知道事情不对劲。   岑妄装得也太多了!   而且都是些不太要紧的东西,譬如床帐被褥,案几茶盏,这些锦端都是有的,无须再备,等他们离开后是都要收尽库房吃灰的,结果,岑妄一个不落,统统都扫尽了行李箱。   知子莫如母,王妃能不知道岑妄又在发什么疯?   王妃把岑妄找来说,说时她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就是想念,身边有一两件旧物便罢了,这样样都要带的,你怎么不把阿萝踩过的地砖都撬走?”   岑妄皱眉:“母亲,你这样便太夸张了。”   夸张?他竟然还知道夸张!   王妃平复心绪,让自己不要过分激动,而是语重心长道:“阿妄,你父亲很担忧你现下的状态,真相究竟如何,你比我更清楚,既然决定放手了,又何必还要让自己缠绵过去?你总要往前看,要记得自己是谁,这肩头担的是什么责任。”   “我知道,母亲。”岑妄原本只是随口一答,可不自觉的,话语里便带了些酸涩,他的声音就低沉了下去,和在苦瓜汁里浸泡过一样,“我知道的,母亲,可是……”   人若能时刻保持理智,又何必育有情绪。   岑妄早在送别桑萝时便想过,要把桑萝放下了,他要重新做回岑妄,可是,后面总是跟了个可是。   于是这样的念头天天想,夜夜想,从桑萝的‘头七’想到预备启程离开王府,岑妄仍旧没有办法真的放手。   反而在王妃差人来告诉他要整装行李时,岑妄忽然感受到了莫大的惶恐。   他就要离开一个充满桑萝气息的地方,去一个与桑萝毫无关系的地方了。   在上京,所有人都知道桑萝是他的妻子,他是桑萝的夫君,后来桑萝不幸‘死’了,他要为桑萝守孝三年。   而在锦端,没有人会知道桑萝是谁,她的名字将会隐于‘燕世子妃’这个身份之后,逐渐面目模糊起来。   锦端人只知岑妄为世子妃守孝三年,却不会知道岑妄是为桑萝守孝三年。   岑妄为了这个,一下子就痛心了起来。   于是他再也坐不住,也不要丫鬟小厮帮忙,自己先把桑萝的住所摆设大致记录下来,然后再   一个个记进行李清单中,他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带去锦端。   尽管这样毫无意义,尽管岑王也知道桑萝的气息早在这些日子的门扉开合中被吹散了,可问题是,唯由这样的忙碌才能带给岑妄些许的慰藉,似乎他的徒劳并非无功。   王妃能理解岑妄的想法,却并不能真正的理解,情这一字,总有亲历者才能说出它是如何教人生死相许,而旁观者唯有拼命想把当局者摇醒的使命。   因此她肃了脸,对岑妄道:“只许带两件旧物,多了都给你扔了。”   割舍时最痛,因此王妃想帮岑妄下刀。   岑妄怔怔地看着王妃,那才流出的酸涩又倒流了回去,他道:“那儿子自己找马车,自己押车走。”   态度也很坚决。   王妃继续下刀:“就算给你带回去又如何?锦端路程遥远,又要带这样多的东西,车马走不动,路上总要多歇歇,这搬上搬下的,不知多少人经过摸过,和阿萝又有什么关系?”   岑妄的嘴唇颤了起来。   王妃道:“若或者你有阿萝贴身的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带在身上,倒也还好点,可是我瞧这清单怕是没有吧,既然没有,便是阿萝不想给,她既然不想给,你又能留住什么?”   岑妄的瞳孔因为感知到痛苦后放大了,他抿起嘴,看着王妃。   王妃犹豫了番,继续道:“她若对你有些情谊,也不至于将细软小件都收拾得那么干净,宁   可卖了换银子也不留一样给你。”   “够了母亲,”岑妄呼吸急促起来,近乎哀求地看着王妃,“不要说了,放儿子一条活路吧。”   王妃道:“那这些你还带吗?”   岑妄望了眼王妃手里拿着的清单。   那份清单是他自己亲手做的,用了整整一天。   其实只是把那点东西列个清单而已,很简单的事,做起来根本就要不了一天,只是岑妄每写一件,都会禁不住去回忆阿萝的身影。   她在案几上趴着小憩,唤月恐她着凉,偷偷给她披衣;她在多宝阁前驻足观赏过一个美人觚,看了半天,回头和唤月说要去花园里剪支花来插到美人觚里去,至于想要什么样的花,她不认识太多的花卉品种因此不知道,要见了才知道;她还在书桌前坐着,慢慢地剔灯,慢慢地看账   本,也慢慢地写着‘林深’……   岑妄把所有的东西列完,像是短暂地回顾了那些桑萝还相伴左右的年岁,可是越回忆,他越觉得朦胧,像是遥遥地看着什么东西,始终都看不真切。   他凝望了几眼,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份清单交给了王妃,结果却遭到了斥责。   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岑妄的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可是我们下次进京都不知是何时,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些也只能在库房里积灰。”   王妃冷酷无比:“用不着的东西,自然该去积灰。”   岑妄却笑了:“可它们对于儿子来说,并非无用的东西。原先住的厢房不是不好,可是现在   儿子又宿回了主屋,是因为只有在主屋,行坐起卧在阿萝的旧物里,儿子才能睡得着。”   王妃抿唇。   岑妄道:“求求母亲了。”   或许是这一声软弱哀求让王妃心软了,她想到,岑妄其实很小开始就不恳求父母帮他什么了,去学堂挨欺负了不说,去军营里被排挤了也不说,都是自己默默消化默默解决,从没有想过来哀求一次。   儿女到底都是债。   王妃忍不住问道:“阿萝也去了锦端,不是吗?既然这样舍不得,与其抱着旧物,依我说,不如想想该怎么挽回旧人。”   王妃其实也不大理解,桑萝说是要死遁,可是却选择锦端落脚安置,也不怕遇见桑家人。偏岑妄一句话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闷了会儿,就转身去了趟桑府,在那儿待了一天,回来顶着   干涩的喉咙,对桑萝说:“你放心去。”   只这四个字,多余的话再也没有,只字不提他是如何劝服桑至接受这莫名其妙的事实,又是如何为了劝服桑至而把自己的嗓子说哑了。   “你放心去”,似乎在岑妄那就囊括了所有。   因此,王妃更加看不明白,正因为看不明白,她越发觉得岑妄荒唐。   岑妄听了却摇摇头道:“被过去绑缚住这样的事,不该轮到阿萝承受。就这样吧,我也熬得住,这样就很好。” 第五十二章   桑萝赁了一间小院。   小院不大, 但很够她和唤月二人居住,于是两人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   搬进去那天,桑萝特意温了点酒, 准备了些可口的饭菜,拉着唤月一起坐了下来,唤月做了一辈子的丫鬟, 正不知所措着, 就见桑萝把那份写了她名字的卖身契取了出来。   一瞬间,唤月的思绪便不能再平静下去, 桑萝只是把卖身契放在桌上的一会儿功夫,她的眼眶就红了:“姑娘这是不要我了, 要把我放出去了吗?”   桑萝一听就笑了:“什么话, 我倘若不要你, 又何必租这样的院子来浪费银子?我只是想给你销了奴籍,若你还想跟着我, 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唤月瞪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地看着桑萝。   主子待奴婢再好, 也是主子心善, 是主子的恩典,哪有主子真的把奴婢当姐妹的。   桑萝握着唤月的手款款道:“你我之间不必谈主仆, 在桑府十四年里, 你跟我吃了多少的苦头,我早就不把你当奴婢看待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如今好容易得了自由, 能自己做主了, 哪有让亲人继续做奴婢的道理?”   唤月就红了眼眶, 低声泣着。   桑萝道:“唤月,这不只是我的新生,也是你的。”   *   桑萝的想法是她要在锦端开一家酒楼。   她之前就在锦端开过羊肉汤铺子,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铺子,但是她也是花了些心思的,潜心研究过锦端这儿的口味,也对各处街道的热闹程度有所了解,因此,这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件难事。   如果这家酒楼真能开起来,那就会成为她生意的起点,等到日子再安稳些,桑萝是有心再研究其他类型的铺子,最好能把她的铺子遍地开起来的。   桑萝要做什么,唤月自然是鼎力支持的,因此她们搬进小院后没几天,桑萝就出门去看铺子了,家里一切由唤月照顾。   这日桑萝回来,唤月便迎了上来,给她倒了杯凉茶,桑萝眼尖,见半掩的厨房门扉间露出一挂粽子来,她心一动,侧头问唤月:“粽子是谁送来的?”   唤月方才想起道:“是隔壁的一个书生,好像叫林深?他见来了新邻居,便拎了一提粽子来看望,说有白米粽,肉粽和蜜枣粽。”   她说着,便见桑萝还抿着茶杯延的唇微微翘起,分明是一个笑,唤月顿了顿,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什么。   桑萝道:“下午便不去了,我和你做些江米面糕给邻居们送去吧,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初来乍到的,也该拜访一二。”   唤月倒也不戳穿她,只殷勤道:“家里少些食材,我吃了午饭上街买去。”   桑萝点点头。   桑萝家的炊烟才刚升起,那边的院门就被人敲响了,唤月看着,于是桑萝出去开门。   猝不及防的,她就这般与林深见了面。   林深还是记忆里的林深,穿水蓝色的直裰,用东坡巾束着发,清秀的眉毛下是一双天然的笑眼,望之可亲。   他见着桑萝也是一愣,原本还掸着身上的灰尘,现在也慢慢站直了身子,过了好会儿,似乎也忘了原本是他来寻的桑萝,只站在那儿挠了挠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桑萝先笑问道:“想必你就是林深了?唤月与我说起过你,谢谢你的粽子,我们正在做江米面糕,也想请你进来坐坐,赏脸吃一个。”   林深更不好意思了,道:“姑娘客气了。”   桑萝便请他进去,林深也不是头一次来了,送粽子来时唤月也请他进来吃过茶,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也不知怎么,现在跟着桑萝走,心里倒是莫名的紧张,又有些好奇,仿佛警幻仙子带着他游太虚幻境。   等落了座,桑萝给他倒了茶后,林深才从那懵懂的情绪里撤回了些体面的理智。   他不好意思道:“给姑娘添麻烦了,我原本来是想问问你们才刚住进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唤月姑娘和我提过,厨房的窗户似乎有些松动了,我倒是可以帮着修一修。”   桑萝道:“宁萝。”   林深讶异了一下。   宁萝道:“我的名字。”   她舍弃了桑家女的身份,自然也不肯再冠桑姓,因此她索性随了母亲的姓氏,姓宁。   林深念了遍这名字,然后郑重其事道:“我记住了。”   *   桑至是与王府一起启程回锦端的。   他站在队伍中央,看着隐入队伍之中的岑妄的身影,微微有些愣神。   说实话,从岑妄找到他开始说桑萝假死之事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回过神。   桑萝要假死脱出桑家女,王府儿媳的身份的事,让桑至感到了由衷的胡闹,他更不明白,桑萝都这般胡闹了,为何岑妄还要同意帮助她。   桑至拿了很多理由去说服岑妄,说着说着,他又渐渐愤怒了起来,因为桑萝是他的孩子,她怎么敢主意大到用假死与桑家划清界限呢?   桑至愤怒道:“就是哪吒,要和李靖断绝父子关系,也知道要把血肉还给父母,为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每一样都是我给她的,这是生恩,非剔骨割肉而还不清的!”   岑妄一声不吭地坐在对面,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喉咙都哑了,最后却只得了桑至这样的回答,眼看着桑至越发情绪上头,就要冲出去把桑萝押回来关起来教训了,岑妄只觉得无力。   他看着桑至红胀的脸,闭了闭眼,似乎现在坐在桑至眼前的是桑萝,而不是他。   岑妄骤然起身,凳子在地上划过刺耳的声响让桑至下意识地停住,有些犹豫,有些瑟缩地看过来,岑妄方才嘲讽一笑,怎么可能是桑萝呢。   若真是桑萝在此处,桑至才不会有所忌惮。   他跨步出门,桑至当自己太过激动,言语间得罪了岑妄,因此想追上去解释一番,却见岑妄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个大木匣子。   即使木匣子合得密不透风,但桑至依然闻到了那熟悉的血腥气味,他正了正,目光更是不可思议。   岑妄把木匣子放在桌上,直接把它打开了,里面赫然是一个妇人的头颅,便是桑至见了,一声惊呼也卡在了喉咙里,不敢出声。   因为那是徐氏的头颅。   岑妄道:“阿萝不愿见血腥,我便没有带回去让她过眼,想着桑叔叔你与徐氏毕竟夫妻一场,那就劳你将这头颅下葬就好了。”   桑至盯着那头颅看了半晌,方才意识到岑妄今日来,不是说情,而是以世子的身份强压他,是他误会了意思,方才这般没大没小地与岑妄说了那么多话。   桑至明白了后,忙改了口,从之前的百般不同意变成了现在的殷勤,岑妄觉得没趣,敷衍几句就回了王府。   王妃不知道他是如何劝服了桑至,但启程之日遥遥看见了桑至,便与丫鬟感叹了一句:“这世上做错事的人很多,但往往是愿意忏悔的人最受煎熬。”   丫鬟听不懂,只能用些‘恶有恶报’安慰王妃,王妃摇摇头,把车帘放下了。   王府的队伍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月。   等回到锦端后,一切都忙碌了起来,离开这样久,王府里有大把的事等王妃去处理,军营了也有大把的政务等着王爷和岑妄。   如岑妄所想般,到了锦端,大家各有忙处,原先还聚着的人气也都散了,没人还会特意提起桑萝。   岑妄也不敢提起桑萝,他甚至连上街都不敢,就算要去,也是匆匆而过,尽管锦端那样大,   岑妄也觉得他与桑萝这般无缘无份的,当是遇不上了的,可是他就怕遇见了怎么办?   他不敢想遇见了桑萝后,桑萝的模样。   纵然岑妄希望现在的桑萝是笑着的,是幸福的,可是又害怕看到她的笑容,她的幸福。   他更害怕看到桑萝的身边站着林深。   所喜,他要守孝,因此有了正大光明不上街的理由,于是他越发保守起来,除了要去军营外,平日一概不出门。   岑妄离了锦端这样久,他的部下其实都在等着给他叫桌席面去接风洗尘,可岑妄一概都拒了,倒闹得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寻了李枕来问。   “世子爷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都知道他新娶的娘子没了,可是他们新婚也没多久,按理来说没什么感情,伤心几日便好了,怎么这样久了还郁郁寡欢的?”   李枕的神色一言难尽起来:“还伤心几日就好了?你们的小将军可是个大情种,要给他的夫   人守孝三年呢!”   部下一片哗然。   他们都是男人,都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一下子就嚷嚷开了:“自古只有女人为男人守孝三年,守节一生的事,小将军这是做什么?把自己当女人了?我们可还指望着小将军带我们再打胜仗呢,他可不能做娘炮。”   李枕见这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心道,你们小将军还做过更加惊世骇俗的事,这算什么?也就锦端离得远,你们还不知道他‘不行’的事。   他挥挥手,把这群人都赶开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尚可,可别去世子爷面前说,不然他会觉得你们在亵渎他的感情,要跟你们翻脸的。”   一把大老粗们不懂这个,嘀嘀咕咕着‘小将军莫不是被狐狸精勾了魂’散开了,可惜他们的嗓门大,隔了些距离,李枕还听到人在说‘早说了要带小将军先开个荤的,荤开多了,知道女人就这么回事,才不至于这样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继而抱怨声四起,都是在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成功让岑妄开荤的。   李枕:“……”   他叹气转头,就看到一道水蓝色的身影,他提起笑打了声招呼:“林深。”   林深不过是个小小主簿,论理也不该入李枕的眼,但他脾气实在好,人品各方面都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因此李枕愿意高看他。   李枕笑道:“要不要和我去喝酒?”   真是可怜他,岑妄萎靡不振,想文文气气吃个酒都找不到陪的人,只能找一点也不熟的林深。   林深却道:“不了,今天答应了人要带她去吃锦端的烧烤,我不能爽约。”   李枕想想也是,便让林深走了。 第五十三章   锦端的烧烤是很有特色的, 宁萝一直都想学一手,只是她在上京鲜少接触这种吃食,该控制怎样的火候, 该如何搭配调料都是茫然无知的,幸而林深听了她的困惑,很愿意帮助她。   他带她去吃的那家烧烤铺子是他的一个朋友开的, 并不介意把配方公开给宁萝, 宁萝忙道谢,还把备着的礼送上来了。   老板娘趁着林深走开时, 悄悄与宁萝说话:“你觉得我们林深怎样?”   宁萝呆了呆,继而笑起来, 道:“林公子当然是极好的人。”   老板娘认同地点点头:“林深自然是极好的人, 别说我们做朋友的, 就是那些街坊邻居也都承过他的情,都说他是好的。再看那相貌, 也是万里挑一, 差事也好, 可以说他这个人是样样都好, 唯独一点不好,就是孑然一身, 孤苦伶仃, 瞧着很可怜。”   宁萝听出了她的意思,也怪不得他们能那么大方把配方给她呢,原来是把她当作了自己人。   宁萝便笑:“这倒是巧, 我除了一个义妹外, 也是孑然一身, 孤苦伶仃。”   正巧林深拿着新烤出来的鸡蛋回来了, 老板娘便冲着他挤眉弄眼,又指了指宁萝,林深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独自一人,身边的人都很为他的婚事着急,因此叹了口气,小声道:“好嫂子,你可别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原本没什么的,要是弄的她不愿跟我来往了,我找谁说理去。”   老板娘便笑着离开了。   林深把串着烤鸡蛋的签子递给宁萝,宁萝倒是没见过这样的,拿到手就开始好奇老板究竟怎么把签子串进生鸡蛋里,还不让生鸡蛋破碎的。   看那样子像是没太把老板娘的话放在心上,林深有些摸不准地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宁萝。   宁萝抬眼笑道:“你再看下去,我要以为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了。”   “没,没什么东西。”林深答道,又觉得这样干巴巴地坐着不大好,赶紧绞尽脑汁找话题。   林深想来想去,想到了这几日听来的一件奇事,于是说给宁萝听:“宁姑娘,你可听说过燕王的世子爷?”   宁萝的笑容就浅淡了些,但为了不让林深瞧出什么,还是说道:“嗯,知道的,那天燕王回锦端,街上好不热闹,我也出来看了会儿闲,应当远远地看见过那位世子爷一眼。”   林深没察觉出什么,原本也只是闲话而已,因此他道:“那你可知道他这次回京是为了娶娘子的?听说是从小订的娃娃亲,可惜了,那姑娘福薄,成亲了没几日就出了意外,去世了。”   宁萝点头,不大走心地道:“是吗?那确实福薄。”   林深又道:“虽然两人自小没怎么见过,成亲后也只相处了短短几日,感情却好,世子妃没了后,世子爷伤心的什么似的,说要给她守孝三年。”   宁萝的脸色就僵住了,语气也有些重了,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守孝三年?”   林深道:“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这还是头一年,因此世子爷的丧服也还没脱,穿在盔甲里头,脱了盔甲就能看见,确实是重丧。而且属下提了酒坛请他吃酒,他也一律不参加,成日里不是军营就是王府,若不是死了妻子是没有丁忧的,我怕他连军营都不想来,人望着沉郁憔悴得很。”   宁萝的神色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摆了,她默了会儿道:“王妃与王爷就不劝劝麽?丈夫给妻子守孝三年,我还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   林深也不大确定:“大约是劝过的,这样的事,做长辈的总要劝一劝,可大抵还是没劝住,现在军营里都在说,早些让世子爷有个女人就好了,否则何至于到今日这地步。可我却不这样想,所谓情有独钟,自然是唯钟一人,你哪怕之前给了他千百个女人,他都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林深这话,宁萝听进去了些,又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坐在那里怀疑着,莫不成岑妄说他很早就喜欢了她这件事,其实是真的?   但这样一想,宁萝又觉出了些荒唐来,让她不敢信。   且看他能坚持胡闹多少时日吧。   *   这一坚持就到了年节。   过不过年的,和岑妄其实没有关系,他是戴孝之人,不宜出门拜年不说,连他的院子里也一张福字都不能贴,一串红灯笼都不能挂,冷清寥落至极。   偏岑妄不觉得,他过得很心满意足。   王妃看不下去,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让岑妄替她上街买东西。其实年节要用的东西,管家早就采买完了,哪里还有缺的呢?王妃只是想让岑妄上个街,透个气,顺便再瞧点火红的东西,让那颗死了的心跳一跳。   至于其他的,王妃又能说些什么?从前再觉得荒唐和胡闹,岑妄也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守了三四个月的孝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说他在胡作非为,大家终于从岑妄的认真里意识到了那份感情有多厚重。   因此大家也都不说什么了。   岑妄取了银子出门,手里还拿着份采买清单,老老实实地按着清单去买东西,买到一样就划掉一样,专心致志得很,对周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店铺瞧也不瞧一眼。   旁边跟着提货的小厮见了都在心里称赞一句世子爷真能抵住诱惑,要知道做儿子的给老子守孝都不至于能守得这般实诚,就是有孝字和律法压着,也不妨碍他们私下偷偷破戒,哪里像岑妄,一点都不打折扣。   小厮正这般想着,岑妄却不知何时收住了脚步,让他没留神一头撞了上去,小厮的鼻子撞得疼,却顾不上,还要慌慌张张跟岑妄请罪道歉。   但岑妄没空理会小厮。   他拿着清单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就这样垂落着,连清单都有些拿不稳,仿佛晚秋枝头遥遥垂落的枯叶。原本松弛到没了人气的精神现在也鼓胀起来,像是死寂了千百年的火山突然活跃了起来,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气一直往上顶着,顶着,总有一天要喷到火山□□发出来。   又或许,那股气已经顶到了。   小厮看着岑妄激颤的肩膀,默默拎着东西往后退了下去。   但岑妄一直都没用动,可是他人未动,目光确实极其得忙碌,若这目光是有形的人,那它的步履定然是慌张匆忙的,在人群钟穿梭躲避追赶,只为了盯住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阿萝。   是好久不见的阿萝。   岑妄告诉自己的同时,心里生了道渴望。   上去啊,上去打个招呼,说声话,没什么要紧的,她身边又没有其他碍眼的人,你现在也碍不到她了,她都愿意请你吃喜糖了,所以只是说句话而已,她不会与你生气的。   岑妄渐渐被这道声音说服了,他慢慢提起步子往前走去。   火山动了起来。   小厮立刻警觉起来,迈着小碎步跟在岑妄身后,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了,岑妄与其说是在走,还不如说是七魂六魄都丢了个干净,只剩几根细韧的鱼线牵引着他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又忽然不动了,因为岑妄看清了桑萝如今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面料缎子上还绣着蹦蹦跳跳的兔子,领子上围着一圈白白的绒毛,暖暖地托着她的脸。   她的乌发间缀着石榴红的簪子,手里提着一盏还未亮起的兔子灯,还有几包肉脯梅子这样的零嘴。   她整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在准备辞旧迎新,扫去一年晦气,以龙马精神跨过新年。   而不似他,一身重孝的粗麻旧衣,满脸都是消沉郁色,路人看了都要避之不及。   这样的人何必还要出现在桑萝面前呢?   岑妄喉结感到了一丝的干涩,他踉跄退后两步要转身走,却不想撞了人,他也不想抬头看个究竟,只低声道歉。   粗麻重孝服也让人分辨不出岑妄的身份地位,被撞的人也就毫无顾忌地‘呸’了声‘晦气’,冲着岑妄道:“大过年的,老老实实在家里守孝不行吗?非要跑出来干什么?”   岑妄的脸色难堪了起来。   这声倒是惊动了宁萝,她提着兔子灯回头一看,她不大熟悉岑妄的身形,只是那身重孝实在由不得她不想到岑妄,因此她多看了眼,就见重孝之人低垂着头还没说什么,他旁边的小厮已经叫喊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们世子爷又不是故意撞你的。”   宁萝变了变脸色,未及多想就拂开人群,一把抓住岑妄的手,岑妄这些年在军营里养出的下意识还在,宁萝手才探过去,岑妄就反抓过去想把她一个过肩摔摔在地上。   但这一个转身的过当,对上那双眼,岑妄就明显愣住了:“阿萝?”   宁萝叹气:“你跟我过来。”   不用任何的理智与思考,岑妄就跟着宁萝走了,街上熙攘,彩灯悬挂,唯有他们像两条游鱼要拂开人流海洋,归到他们的去处去。   宁萝把岑妄带进了个僻静的巷子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松了手,后退一步,与岑妄拉开了距离,岑妄的手指骤然空落,才熟悉起来的触感又被冷风取代,他有些失落地蜷缩了指头。   岑妄道:“阿萝……”   宁萝道:“还没有告诉你,我现在叫宁萝,不姓桑了,以后不要叫错了。”   岑妄也不大意外,早知道宁萝是要扔掉桑姓的,只是她始终没有告诉过他要改姓什么,现在她愿意告诉他,还和他说‘以后不要叫错了’,这让岑妄高兴了起来。   紧接着,宁萝就叹了气:“岑妄,你真的不必如此。”   便是岑妄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宁萝也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岑妄,他瘦削了很多,因为本来就长得高,因此显得他整个人有种空荡荡的寥落感,再加上一身的重孝,配着岑妄的模样,仿佛零落的花瓣,有种即将湮灭的破碎感。   他的须发应该也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也是,重孝的人按规矩是不该打理须发的,以示因为亲人逝去后,自己悲怆得连活下去的劲头都没了。   但岑妄的模样,不是走个流程规矩,而是他当真没了那种劲头。   何至于此呢?   宁萝道:“你还有王府,还有锦端,你生命里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要担的责任,若你当真因为我而消极怠慢,误了大事,反而是我的不是了。岑妄,你要学会向前看。”   岑妄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宁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站在那看着他。   那瞬间,宁萝忽然有了个错觉,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条小巷子里去了,只是俯视人的,与仰视人的,换了个个。   现在,是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岑妄了,岑妄就那样柔弱无害地露出了他的弱点,如果宁萝愿意,她可以用一切语言去羞辱他,去践踏他。   而他本就在悬崖摇摇欲坠了,宁萝几乎可以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地去摧毁他。 第五十四章   只可惜, 宁萝并非那样的人。   她收回落在岑妄身上的目光,将它轻轻落在巷口,巷子内幽静清寂, 可巷子外人流来去,叫卖喧嚣声仍旧不绝于耳,仿佛这个巷子是从集市中挤出的气泡, 因为与喜气热闹毫不相关, 因此   要被捏碎丢弃。   宁萝深吸了口气,对岑妄道:“其实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她轻笑, 意味不明:“我理解你的不甘心,我们确实对彼此充满了误解, 你误解了我, 以为我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 与叶唐有染甚至不惜与他私奔。而我也误解了你和宝珠,你的那些风流。说你是轻信了传言,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岑妄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道:“我是去查过你与叶唐的事, 只是确实什么也没查出来, 反而知道了你不是完璧之身,所以我才误解了。”   宁萝笑了笑, 道:“徐氏的手段确实不算差, 后来桑至也在帮忙遮掩,后宅那么深,若是主人有心掩盖真相, 你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很和缓的语气, 和缓得不像是宁萝说出来的, 岑妄那颗才活泛了起来的心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因为他总觉得宁萝的话后应该跟着个‘可是’。   果然,那个‘可是’很快就来了。   宁萝道:“可是这恰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缘分的,岑妄,你说是不是?我们之间相隔千里,却有婚约,也算配得上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了,可是后来婚约没了,月老好容易系上的红线就这样被轻轻一扯就断了,月老的红线怎么会断呢?这不就说明你我之间缘分已尽吗?”   岑妄的喉咙里立刻挤出声音来:“不是这样的,阿萝。”   可是该是怎样的呢?   岑妄说不出来,只是眼前朦朦一片,好像下了场大雨,他在雨里煎熬着,宁萝却已经进了屋檐,浑身上下没沾到一点水珠子,就那样看着他在雨里冷得发抖发颤。   不是这样的。   他只能又徒劳地在心里说了一次,喉间的酸涩,鼻尖的酸涩像是千万斤的巨石堵在洞口,把他的言语堵住了。   宁萝又道:“其实这件事,也就这样了,我也不想太在意。究其原因,或许也是因为我上辈子的苦难归咎不到你身上去,从与我取消婚约关系开始,你对我来说就是陌路人,我不能要求陌路人做什么。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也不会怪你。”   “相反,你能喜欢上我,其实我很高兴,我觉得真的挺好的。我是个亲缘很薄的人,记忆里开始就一直都被人欺负着,因此有时候被欺负疼了,也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不好,所以才会被那么多人喜欢。虽然后来我也告诉自己,自己活自己的,管别人的目光干什么。”   “可是,岑妄,你能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尤其是你告诉我,你是在上辈子就喜欢了我,上辈子你对我的误解多深啊,我们都没正经地说过话,我又没给过你好脸色,你还能喜欢我,这说明我真的很好,讨厌我的人都是没眼光的人。你有这样一份肯定,我觉得已经足够弥补那些误解带给我的伤害了。”   岑妄忽然道:“可也只是误解一事对吗?”   宁萝便沉默了。   这是一个善意的沉默,因为岑妄很快就察觉到在他开口时,他们之间还算和缓的气氛又迅速地凝固住了。   半晌,宁萝方道:“岑妄,我们之间只能如此了,我今年是要和林深一起守岁过除夕的。“   岑妄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他的目光又低垂了下去,可只是顺势地合了合下眼,睫毛处就挂落了几滴雨,岑妄下意识探手想去接这无根之水,若是真下雨了,可不能让宁萝淋着……   他是这样想的,只是那手摆了会儿,掌心内还是空落落的。   宁萝叹了口气,把一块帕子放在他的掌心。   岑妄这才反应过来是他哭了,刚才落的不是雨,而是他的泪。   宁萝道:“你还是想开些,别这样让人瞧了就坐立不安。”   听到宁萝这话,岑妄才陡然明白过来宁萝为何今天会主动来接触他,把他带到这条巷子来说‘悄悄话’,还变着法子开通他。   原来如此!   原来宁萝以为他是在使苦肉计!   岑妄委屈地连眼泪都不抹了,哭道:“阿萝,你没有心,我哪有使什么苦肉计,你不要做我娘子了,我就是没了娘子,我给我娘子真心实意地守个孝怎么了?就是你现在立刻离开锦端,再不回来,不知道我现在的光景,我也会把这孝守完。”   他大约真是委屈极了,一个大人,哭着哭着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搭起来,倒把宁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居然这么大,竟然把岑妄给欺负哭了。   宁萝尴尬地想去安慰岑妄,岑妄却忽然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撇了过去,十足不想见她的模样,可是那抽抽嗒嗒的声音分明还在委委屈屈地控诉宁萝。   宁萝有些头疼。   岑妄却道:“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他这个样子,叫她如何离开,宁萝只得站着,瞪着岑妄。   岑妄道:“我这几个月都很认真地想入梦,可大约是真的精神不济,连觉都是少的,所以入梦也难,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纵然不知道,纵然又是个阴差阳错,我想我也是给你造成了伤害,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你就当三年守孝是我在赎罪好了。”   宁萝道:“倒也不必,我前世也是杀了你的,那些仇我也报了的。”   岑妄听了这话,轻轻摇了摇头,道:“可是你也死了,那就不算数了。”   宁萝还要说些什么,岑妄却是在哀求了:“阿萝,我求求你离开吧,我快要撑不住了,我不想再丢一次脸了。”   宁萝愣了一下,想看岑妄的神色,可是他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将脸埋在了膝头,高大的身影以这样的姿势蜷缩起来,格外得局促可怜。   宁萝只好点点头,转身往巷口走去,忽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宁萝忙转身,就撞进了岑妄的怀里。   他长手长脚的,胸膛也宽阔,能把宁萝整个人给兜住,按着她听那‘砰砰’的心跳声。   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烟花爆竹,怎么也静不下来。   在宁萝伸手推开他前,岑妄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抽泣后的沙哑,他道:“不想祝你与林深百年好合,我只能祝你日后幸福美满,得偿所愿。”   可是他又如何不知道宁萝的得偿所愿里包括了与林深的百年好合呢?   岑妄说完后就飞快地伸回了手,然后默默地又走回了巷子的原处,重新蹲了下来,仍旧是双手抱着膝盖的姿势,仍旧撇过头不愿看着宁萝。   好像再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舍不得宁萝,一定要把宁萝强留下来似的。   宁萝不知再说什么比较好,又或者其实什么都不说更好,她看了岑妄几息,便离去了。   岑妄的耳朵敏锐,就算宁萝的脚步声再轻,他也把鞋底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但他的耳朵再敏锐也是有个限度的,因此那摩擦声也渐渐地没了。   岑妄知道宁萝确实走了。   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岑妄咧开嘴,想笑,可是眼泪又不值钱似的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   宁萝再次汇入人群,站在喧闹声中,还恍惚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又是何夕,直到被拥挤的人群推搡了几下,她才缓慢地回过了神。   她先想到之前买好的兔子灯和一些小零嘴,因为要带走岑妄,而都被她丢了。   得去重新买。   好麻烦。   宁萝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还在巷子里的岑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毕竟岑妄就是麻烦的源头,所以想一想,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宁萝的心思越发沉重起来了。   她倒是宁可岑妄在使什么苦肉计,这样她顶多被恶心一下,膈应一下,其实不算什么的,她的社交圈子没办法和岑妄重合,只要让林深闭嘴,她就不知道岑妄守孝守得有多情深意重。   现在倒好了。   他还哭了呢。   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抽抽嗒嗒地哭,委屈巴巴地像个孩子一样。   宁萝顶多杀过男人,却还没把哪个男人弄哭过,所以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来想去,也只能把一切重新怪到了岑妄的头上,毕竟他这样大的一人,怎么就不要面子呢?说哭就哭,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可是宁萝很快想到,岑妄当是不怕的,他还给自己传过更离谱更丢脸的事,也没见他难受,反而乐呵呵地问她肯不肯相信他。   他就是这个性子,不在意流言蜚语,总觉得身子不怕影子斜,所以也不怕别人误解他。   他长这样大,如此努力认真的解释,除了她这外,大约也是没了的。   宁萝觉得她不该想下去了,她觉得她现在进了个误区,就像那句话说的‘放下屠刀,立定成佛’,作恶者放了屠刀就立刻能成佛,可是从前的恶该如何算。   宁萝也不觉得岑妄的眼泪能改变得了什么,她说前世杀了岑妄就算是了结了,也是因为她真的累了,不想再被过去裹缠,只想过属于她宁萝的日子而已。   所以算了吧,既然不是专门膈应给她看的苦肉计,那么岑妄愿意画地为牢也是他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宁萝这般想着,终于又放松了下来,打算重新把小兔等和零嘴买起来。   毕竟林深还在等着她回去呢。 第五十五章   巷子里都是孩童跑闹的声响, 还未到除夕,他们便迫不及待拿着炮仗撒野了,在淡淡的硝烟味里, 更浓的是街坊炒花生米、蒸年糕、炸麻花的香味。   但林深觉得最重的还是火药带来的硝烟味。   他写完信上最后一个字,把笔放了下来,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他倒有几分怅然。   多热闹的巷子, 多可爱的孩子,多好的街坊, 可惜了。   可怅然归怅然,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 林深的目光缓慢落在放在一旁的拆开信纸上, 不长的信, 都在劝他娶妻。   “除非我大阿可以彻底占领锦端,否则你一辈子都得待在锦端, 做个汉人。你是回不到草原的, 既然如此, 你该有个汉人的妻子, 这样你才不那么引人瞩目。”   照理来说,林深的这封回信该是拒绝这页纸的要求, 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来到锦端后,这样的拒绝也不知道写了多少,连文字编排都不用斟酌, 提笔就来。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写满了一页的回信, 宁可去絮叨锦端的新年, 也没有提过一句拒绝。   或许他也是看清了,认了命了,这么些年,他总觉得自己还能回到草原去,那并非他真正的故土,可是他在那儿长大,比起锦端这个故乡,他其实更熟悉草原。   林深已知道自己并非一个真正的汉人了,他在锦端总能感到些格格不入的寂寞,尽管表面看上去他与那么多人交好,身边并不缺少朋友,可只有林深知道那是假的,都是他装出来的。   一个探子么,广交好友,才能从芜杂的信息里挖出最有价值的情报,譬如一年前那次大阿躲过燕王的突袭,就是因为他的商户朋友告诉他发了笔财,想请他吃酒,所以才被林深有心探查出来的。   没办法,他只是个小小的主簿,这种突袭的机密事,是不能走漏风声的,除了燕王的心腹几乎没人知道,可是兵器和粮草没法骗人,他作为主簿又经常能接触到账本,自然能知道军营里的正常采买是个什么光景,所以他两相一对就知道不对,于是立刻去信警示,立了个大功。   但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好用了,汉人面貌,汉人心思,还有些小聪明,于是他成了大阿那么多暗探里为数不多能派上用场的,所以他就彻底回不去了。   当林深从那些信里的字里行间意识到这时,他的孤独就更加深了。   恰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宁萝。   其实宁萝搬进来那日,他提着粽子上门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探子么,想尽办法探寻消息,又害怕自己被人探了去,青巷又算是他的老巢,他自然想把这儿所有邻居的一切情况掌握在手里的。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得走这趟,看看新邻居是怎样的人,该怎么对付她。   可是这样一看,却叫林深看出了个意外。   宁萝推门那瞬间,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黑山,以及黑山上常年覆盖的皑皑白雪。   在大阿人的传说里,黑山是圣地,所有死去的大阿人的魂灵都要沿着白水飘向黑山,在那里登上属于他们的极乐,而黑山上的白雪则更是圣洁的东西,传说里,那是大阿人祖先的灵魂,因为舍不得后辈所以在黑山上注视着他们,又给后辈降下圣水,圣水流进白水,喂养了大阿人,也喂肥了草原,和那大群的马与羊。   其实林深不大信这个,他是汉人么,自然无法赞同大阿的文化,他只是想起了黑山的廖阔。黑山前是一马平川的草原,黑山上是更广阔平坦的蓝天,唯有它沉默地矗立,成了天地间的异类。   林深不觉得他是汉人,可是在看着黑山时,他忽然就想起了那首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个找不到故乡的人,却忽然有了几分乡愁。   他见到宁萝就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很罕见的,林深并没有拒绝大阿的命令,他只是在想,如果他的娘子是宁萝的话,他是很愿意结这个亲的。   总归他要在锦端过一辈子,那就不要让宁萝知道他是个探子好了。   林深自然而然地想着,他的院门传来了敲门声。   林深露出了点笑意,他把那两封信收了起来,往外走去,他知道这是宁萝来请他过去,今天是除夕,宁萝也没有家人,两个孤独的,不需要祭祖的人说好了要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的。   他觉得这样的宁萝是刚刚好地与他相配。   *   这是宁萝得到自由后过的第一个新年,自然百般地重视,红灯笼都挂上了,福字剪纸,对联也都添上了,那对联还是林深写的,林深写的一手好字,宁萝看到了都不由地称赞。   林深垂着眼站在桌前默语,过了会儿,他才道:“从小练出来的底子,纵然荒过几年,只能用秸秆沾着水在地上写,也没彻底废了。”   宁萝便不说话了,她知道这是不小心说到了林深的伤心处了。   前世的林深就和她说过,锦端多战乱,在城里还好,若是去了城外,总经不住大阿隔三岔五地抢掠。   他说他家其实没银子,不然也不会住在城外,只是幸而他有个先生爹,所以自小都很看重他的学业,谁想到他八岁那年造了难,遇到大阿抢掠,他便与爹娘走散,再也没见过了。   林深说这些时,脸上是平静的麻木:“大约是死了的,我去寻过他们好几回,家里的房子都塌了,里面住了几个乞丐。”   宁萝很想安慰他,可是一切言语在此时都是贫瘠的,因此她只能伸手抱他。   可惜,现在他们二人的关系还不到这样亲密的时候,宁萝赠不出去那个拥抱,只能用言语安慰了他几句,心里想的是,幸好此时林深未告诉她那些事,否则她定然会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而局促不安的。   等到林深晚间来,宁萝便注意着不去碰他的伤心往事,她,林深,还有唤月三个人高高兴兴地碰了杯,说了吉祥话,喝了酒,吃了年夜饭。   饭后唤月去收拾了,林深拿起他带来地酒壶,看了眼宁萝:“我要给我爹敬杯酒,你要一起来吗?”   宁萝微微吃惊:“我以为你是不祭祖的。”   林深道:“确实不祭祖,只是往地上洒点酒,也算心意到了。”   其实林深从前并没有那样的习惯,但今年这样做,也不算全然的心血来潮。   因为在下午写对联时,说起那些他早已无所谓的往事时,林深察觉到了宁萝略带心疼的眼神。   其实女孩子心疼一个人,真不算什么,女人么,总是心软的,林深还见过对着一只死了的鸡哭的女人。   可是桑萝不一样,桑萝愿意喜欢他,也愿意与他接触,这样总让林深觉得他们之间是有希望进一步结为夫妻的,因此他想要桑萝更进一步地了解他,心疼他。   而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心里最大的‘伤口’露出来给别人看,人总是自作多情的,以为知道了别人私密的痛苦,就已经可以占据别人的心房了。   林深愿意让宁萝有这样的自作多情。   当林深把那些过去告诉宁萝时,果然看到她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怜惜,林深知道火候已经到了,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道:“每次想到这些,都觉得自己孑然一身,连个拥抱都没有,真的好孤独。”   他缓慢地转过身去,看着宁萝:“宁萝,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宁萝却未如他所预判和期待的那样,伸出手来——她只是短暂地愣住了,她的神色告诉林深,她在回忆什么。   林深失败了。   他轻声道:“宁萝,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宁萝什么都没多想,只是在林深说到拥抱时,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下午的那个拥抱。   一个难过到快要死掉的拥抱。   可是拥抱她的人还在死撑着,要嘱咐她得偿所愿。   她不是自愿这样回想着的,只是林深要抱抱的语气实在是太像岑妄了,他蹲在那个巷子里,把脸埋进膝头,委屈地哭着,如果那时候有个人去抱抱他,他会不会好一点?   宁萝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是林深这姿态太像他了,所以才有她这一激灵。   等回过神来,她立刻为此感到羞愧,忙给了林深一个结实的拥抱,那力道大到仿佛是好兄弟之间的拥抱。   林深轻笑了下,倒并不是很在意的伸手绕过了宁萝的腰际,托了一下她。   远没有到跨年时,但祭祖的鞭炮声已经在满城响起了。   林深笑:“早吃饭不就为了避这时,快,进屋去,关上门窗,等鞭炮声歇了再开,闹死了。”   宁萝点点头。   而此时就在青巷巷口,岑妄站在那儿,身边跟着替他提货的小厮,只是此时小厮手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拎,只是多拿了个红封,看着不厚不薄,显然包它的人细细斟酌过分寸,不愿低了,委屈了人,更不愿高了,让人受了辱。   岑妄再三问着:“你确定是住在这儿?”   小厮道:“朝铺子老板打听了,真住这儿,喏,就在里头倒数第三间。”   岑妄便往里面看了眼,巷子深,屋子又造成一排,视线遮挡容易,他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楚,但岑妄知道这排排都是喜气洋洋没有在中间哪处忽然灭了下去,这就让他很心安。   至少这说明宁萝家前的红灯笼亮着,她这个年还是过得很像模像样的。   岑妄呼出了口浊气,觉得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那么一切都是好的。   他问:“我说过的话都记住了没?”   小厮点点头:“就说是肉脯铺子的掌柜让我送来的,宁姑娘先前丢的肉脯找到了,一分没少的被人捡到又送了回去,一份的东西没道理被卖两次,因此他们愿意赔偿宁姑娘先前不必要的开销损失。”   也就是说,只要把这笔“赔偿”的银子塞进红包里,宁萝就能收到岑妄准备的压祟钱。   他倒不是把宁萝当孩子什么的,他只是单纯想用压祟钱这个彩头,把宁萝新的一年的所有作祟的东西给压掉。   岑妄见小厮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些狐疑,又问了几次,确定完全了,才让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巷子里。   岑妄躲了起来,只露出双眼睛看着小厮那侧的动静,他此时已经紧张地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脑海里确实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   阿萝那么聪明,会不会猜到这红包根本不是什么赔偿,而是压祟钱。   阿萝会不会怀疑这压祟钱是他给的?   那小厮呆头呆脑的,说一句才一句的人,会不会被阿萝轻松套出来?   岑妄紧张地看着那小厮敲了一下又一下的门,那门却仍旧不为所动,冷漠无情地立在了那里。   真是要把人笑死了,他先前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啊,阿萝正忙着和林深去过新年,哪里有心思理会他呢?   纯粹是他自作多情了。 第五十六章   过了年, 就要照常去军营了。   因为岑妄要守孝,因此李枕整个年节都没来寻他,于是过了个年, 岑妄惊讶地发现李枕竟然跟林深很熟了。   起因是那天岑妄处理完公务,李枕进来问他:“你不吃酒,赛马去吗?”   李枕报了几个人的名字, 其中就有林深。   岑妄敏感, 抓着林深的名字问:“这是谁?”   其实他想问的是李枕是怎么和林深相熟的,但这问题就显得太突兀太心虚了, 因此折衷问了这个问题。   李枕道:“哦,林深啊, 他不是我们军帐里的, 又只是个小主簿, 所以你不知道他。”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岑妄在心里问,有了几分被李枕背叛的愤怒, 虽然这份愤怒毫无缘由, 李枕又不能知道他那些事, 可是岑妄实在太伤心了, 觉得怎么回事啊,阿萝喜欢林深, 李枕又跟林深好上了。   怎么, 这林深是想把他身边的人都挖了去,让他成为孤家寡人从吗?   于是岑妄隐隐就有了些愤怒,他就对李枕道:“去就去。”   岑妄的战马是他亲手驯化的, 一头汗血烈马在他的鞭下听话得像是他的狗, 和他在战场上配合得无往不利。   于是当岑妄把他的骏马牵出来的时候, 李枕瞪大了眼睛, 道:“你太夸张了吧?”   马有上中下三等之分,上等马对中等马有天然的优势,他们这次的赛马又显然已玩乐为主,不计输赢,既然是玩乐,一匹上等马对中等马又能赛出什么乐趣呢?何况岑妄又那么善骑。   李枕问道:“你是来砸场子吗?”   岑妄以前都没有这样不识趣的情况,况且为了骑术精进,更为了不胜之不武,岑妄从不会做出这种跨级赛马的事,他对自己的骑术向来很自信的。   但今天岑妄却冷声道:“如果你觉得碾着人赢算砸场子,那就是了。”   何况能把一头烈马驯服也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岑妄就是要让林深睁眼瞧瞧他们之间有多少的差距。   李枕听了嘟囔道:“又谁惹你了,让你这么不痛快。”   李枕终究没多说什么,只让大家上马,岑妄看去,林深那匹马大概是随手从马厩里牵的,其实上过战场又能活下来的马没有一匹是差的,但和岑妄这匹比还是差得太远。   岑妄心里有气,但又不希望自己赢得不光彩,因此让人吩咐去自己的马厩里牵了马来分下去。   李枕不知道他心里的纠结起伏,只觉得鳏夫到底是鳏夫,脾气阴晴不定,心理不大健康。   一声鸣锣后,六匹马齐刷刷地冲了进去,但只几米,就分出了上下,岑妄与李枕两人当前,并肩前驱,剩余四匹前前后后地叠跟在后,难分出前后来。   岑妄拎着缰绳回望了眼,目光落在了林深的马上,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扬鞭驰骋。   这一局,毫无疑问的是岑妄先到了终点,他没下马,只拨转了马头看着落后的人。   第二个过线的是李枕。   岑妄问他:“林深会骑马?”   李枕觉得这是一句废话,道:“他不会骑马,我叫他来?”   岑妄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他跳下马去,捡了粒石子,又单手撑着跃上了马,几乎是瞬间,那粒石子就在他手指间弹了出去,俄顷,林深的马长嘶一声,突然一改乖顺的脾气开始撂蹄子撒野。   旁边的骑手避之不及,都被那马冲撞了,手忙脚乱好会儿才稳住了身形,而林深更是在马上颠簸得快丢了半条命。   李枕忙要去救林深,忽听岑妄肯定地又说了句:“他会骑马。”   李枕顿住了,他突然明白了岑妄的意思。   要说骑马,另外三人也会骑,但是突发情况下,他们很紧张,也因为没什么经验,所以非常手忙脚乱。这不算什么,毕竟这三人都不是骑兵,接触马的时候很少,可是林深不一样,他也很慌张,可是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几乎是在马惊慌的瞬间就伏低了身子,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同时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让整个人像是条水蛭一样黏在马上,好不被摔下去断了脖子。这是危险当前下意识的反应,是遭过许多类似危机才能练出来的本能,这些都没法骗人。   可林深只是个主簿,他家境可怜,八岁就没了父母,靠着乞讨,流浪才养活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学到骑术呢?   他又不是骑兵。   但就在李枕这晃神研究的功夫,岑妄已经冲过去救了林深,林深平安下马后的脸色很差,大家都觉得他是被马惊住了,纷纷围过去安慰他。   林深勉强笑着和岑妄道谢。   只有他知道,他脸色差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瞬间的本能反应已经足够出卖他的底细了,他只能寄希望于旁人没有注意到。   另外三人是不会的,他们那时候还有些自顾不暇,那就只有岑妄和李枕了,林深抬头,迎上了岑妄的目光。   岑妄若有所思:“我救了你,你为了道谢,是不是该请我吃饭?”   林深‘啊’了声。   所有人都‘啊’了这声。   军营里都知道岑妄守孝守得认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要吃饭。   岑妄‘啧’了声:“我知道我还在孝期里,你们也不该忘记我还在孝期里,吃饭只是个致谢的形式,届时林主簿只需要给我备点粗茶泡饭和一些腌制小菜就好了。”   他都这样说了,林深也只能应下:“正好,我刚新得了一坛腌制的酸萝卜,味道很好,世子爷应当会喜欢。”   岑妄就知道他说的酸萝卜是宁萝送的,宁萝腌的酸萝卜是有名的,当初去她的羊肉汤铺子吃饭的食客有很多都是冲着她的酸萝卜去的,那时候岑妄想吃上都抢不到。   于是岑妄‘哼’了声,心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林深有宁萝送的整坛酸萝卜,他也不是没吃过小厮买回来的宁萝亲手腌制的酸萝卜。   他轻哼着就走了,倒是惹得下剩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深更加忐忑,问李枕:“世子爷可是生了我的气?他把宝马牵出来给我骑,我却没照顾好宝马,让马突然发了疯。”   李枕现在也不能理会岑妄的心思了,何况林深会骑马这点又让他很在意,不得不先防着,于是他道:“鳏夫嘛,日子过得悲苦,心理自然多多少少会有点问题,你别管他。”   林深却不能不管岑妄,岑妄点明了要去他家里吃饭,无论岑妄是不是起了疑心,林深都得想法子把那点疑心给按下去。   好在他日常做事都很谨慎细致,那些信件没一份留的,他看过了就烧了。而且他是个需要一辈子潜伏的暗探,生活痕迹很重,林深不觉得岑妄能查出点什么。   重点是骑马。   于是下值后,林深请岑妄去他家时,又致了一次谢:“今日真是要多谢世子爷了,我在马上慌得不行,一个书生哪里碰到过这样的阵仗,手脚都吓软了,只能瘫着,要是没有世子爷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岑妄点头‘嗯’了声,没多言语,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林深又道:“若是可以,下属斗胆想和世子爷请教一下,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该如何自救,至少也不要再等人来救前乱了章法害了自己。”   岑妄方才道:“你今日误打误撞的姿势就很好。”   林深松了口气:“那就好,也是我有些福气了。”   岑妄意味不明道:“你的福气确实好。”   林深便以为岑妄确实没起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开了自家院门后才想起来:“忘了,这些日子我总在隔壁吃饭,今日世子爷要来的事,我还没有与宁萝说过。”   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之前把心都放在了撇除怀疑上,所以这时才有闲心想起来。   岑妄望了眼林深的屋子,过了年,日头就渐渐长了,所以也能大约地看清楚林深屋内的陈设,岑妄只扫了眼,就道:“你是主家,我由你安排。”   岑妄没觉得他吃顿饭就能发现什么,何况此时也只是起了个疑心而已,他要查人家屋子至少得有个章程,何况就这么个屋子,他要查,什么时候不能查。   他今日来林深家,纯粹是为了私心来的。   他这般坦荡地说着,林深倒有些更拿捏不准了,于是道:“我先与隔壁去说一声。”   岑妄道:“很麻烦吗?我只吃粗茶泡饭,应当不麻烦吧。”   这话就有些不要脸了,林深默了默,道:“我问问她们愿不愿意添双筷子,我这儿冷锅冷灶的,再要煮饭,也怕世子爷饿了。”   岑妄却又顺着竿子往上爬:“我和你一起去。”   这就更不要脸了,你人都去了,于情于理,别人都不好意思把你赶出来。   岑妄就是知道这点,所以他一定要当着林深的面,腆着脸往宁萝面前凑。   说起来,这还是岑妄第一次踏进宁萝的小院,整个院子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墙沿下养了好些植物,凑在一起,就是个相配得宜的小景了,整个院子都被布置得很雅致。   林深显然是来得太多了,他进了这小院就跟进了自己家一样的自在,没有半分拘束不说,而且他也很知道该去哪里找到宁萝。   岑妄在旁看着,心就酸了起来。   早知道一直坚持着眼不见心为净就好了,非要来这儿干什么呢,给自己找罪受。   可是当宁萝撩开帘子望了出来,就那么一眼,岑妄就迅速地,毫无主见地改了主意。   找罪受就找罪受吧,能见宁萝一面,就挺好的。   而宁萝也不能拒绝岑妄,至少在林深眼里他们之间是没什么关系的,岑妄都上门了,宁萝更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拒绝他了,所以她只能站在那看着岑妄。   见岑妄也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走进来,宁萝只能没好气地说一声:“进来吧。”   于是岑妄乐颠颠,喜滋滋地进去了。   但那种高兴也没持续太久,因为林深很自然地招待他坐下,道:“世子爷,我给你倒茶。”   然后很熟门熟路地去外面拿了茶壶进来。   他又对宁萝道:“菜我去做吧。”   宁萝道:“你买的肉还挂在厨房里呢,你先烧了它吧,在放下去就要不新鲜了。”   林深表现得太像这个家的男主人了。   于是岑妄又不高兴了,低着头,看着桌面,在心里‘哼’了声。 第五十七章   林深去厨房烧菜了。   唤月过来摆碗筷, 没叫岑妄,但是把碗筷摆到他面前时,把声响弄得很大, 岑妄几乎和被人迎面啐了一口没什么区别。   宁萝不想唤月被岑妄指责,忙道:“唤月,你去厨房帮帮林深。”   唤月瞪了眼岑妄, 不情不愿地去了。   岑妄不自在地搔了搔脸, 宁萝替唤月和林深道歉,岑妄不是很在意:“从她的立场和角度来说, 对我这样也算情有可原,她是忠心的奴婢, 由她跟着你也很好。”   宁萝道:“唤月如今已经不是奴婢了, 她是我的义妹。”   “啊, ”岑妄低低一声,想了想, 道, “这是个很完满的事。”   只有他们知道唤月原本的命运该是何等的狰狞面目, 宁萝也就笑了, 道:“你今日忽然来了总有个目的吧?我不觉得你无缘无故会来见我。”   事实上,宁萝也不觉得岑妄会再愿意见她, 那天在巷子里, 岑妄哭得有多惨,他丢的脸就有多大,都丢了那么大的脸, 换成是宁萝, 可能这辈子都不想见人了。   但岑妄还是巴巴地找了上来, 宁萝只能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岑妄道:“哦,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个崭新的红包,不厚不薄,递给了宁萝。   宁萝没去接,只是问:“这是什么?”   岑妄道:“你那天拉我来开,不是丢了好多东西吗?那些东西都被人送回了店铺里去,掌柜的说一份东西不该卖两次,除夕那天就想让店里的伙计把银子返还给你了,但是敲了半天门你都没开,恰巧我又路过那家铺子,所以叫我送来了。”   宁萝道:“骗人。”她拿起红包,“返还银子为何好端端地要用红封包着?何况,商人都喜欢多赚点银子,哪个商人会好心肠地把客人丢了的东西再折银子还回去?”   岑妄被说得有些脸红,他也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他也实在想不到其余地可以光明正大给宁萝送银子的理由了。   宁萝问道:“所以你老实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银子?”   岑妄道:“压祟钱。”   宁萝还反应不过来:“什么?”   “压祟钱。”岑妄因为不好意思,声音不自觉大了点,但一看宁萝的神色,气焰就低了下去,声音又不自觉小了很多,“嗯,就是压祟钱。”   他理直气壮地把红包塞到宁萝的手里:“原本该在除夕那晚给你,但是你没有开门,我没办法,只好今天给你了,你快收下,没多少银子,就是给你讨个彩头,帮你压走新年的祟气。”   那红包在手里又沉又烫,宁萝心情有些复杂。   除夕那天祭祀的鞭炮声满城放,她和林深又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所以错过了岑妄的敲门声。   主要是宁萝也没想过他会来找她,还是为了给她送压祟钱,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收他的压祟钱干什么?   宁萝道:“可若是为了讨彩头的话,除夕那晚我已经收到了压祟钱。”   她已经收到了。   岑妄的神色僵住了。   纵然宁萝没有明说是谁送给她的压祟钱,但是从宁萝的神色里,岑妄已经知道给她压祟钱的是谁了。   岑妄的嘴角就耷了下来,他‘哦’了声。   宁萝把红包推回去:“所以你拿回去吧,我不会收的。”   岑妄振作起来,道:“彩头这东西,从来都只嫌少,没有嫌多的道理,林深送的是他的,我这份是送我的,不冲突。”   那份红包又推到了宁萝的面前。   宁萝看了会儿,对岑妄道:“我和林深预备结婚了,日子也看好了,大概就是下月中旬。”   岑妄彻底僵住了,是如坠冰泉,能把他冻成冰棍的那种僵。   岑妄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他的嘴巴好像在开口说话,可是听到耳朵里,却只有宁萝的声音了。   宁萝道:“如果你说这是份子钱,那我就收。”   她又把红包推了回来,岑妄看着这被推来推去的红包,像是在看自己被不断嫌弃推却的心意。   岑妄的喉咙都黏黏糊糊的,他道:“恭喜……”   可那声音戏若蚊呐,宁萝兴许都没有听见。   偏此时,门外的脚步声近了,宁萝迅速拿起红包塞进岑妄的怀里,然后起身,紧接着林深就进来了,笑道:“今晚做的是回锅肉,你上次吃了说喜欢,我这次特意多炒了会儿,把肉油给熬掉。”   宁萝就笑:“多谢你费心了。”   林深道:“还同我客气?”   宁萝便笑,没说话。   那来往的声音不大,就是因为不大,所以格外透着股亲昵,很容易让岑妄想起小的时候,父母总背着他说悄悄话。   那时候他还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单纯觉得父母之间有了小秘密不告诉他,是不爱他了,于是总想着扒王妃的腿,让王妃告诉他究竟说了什么。   每到这时候,王爷就会抓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告诉他:“臭小子,以后等到你娶了媳妇,你也会有你们的小秘密的,现在别来探听你母亲与我的。”   岑妄不服气,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想着,他以后娶了娘子,也要和她有好多好多的小秘密,都不告诉爹娘知道。   可谁想,他喜欢的人与旁的人有了小秘密,如记忆里的亲昵,只是同样地将他隔绝在外,让他又做了个外人。   几句言语间,林深已经走到了桌边,把菜放下了,岑妄几乎来不及调整情绪,还好宁萝挡了挡:“这里有我呢,你快去把世子爷要吃的粗茶泡饭端过来。”   林深不疑有他。   林深终于走了。   岑妄骤然感觉那些难受轻了些,虽然心口还是堵得慌,像是巨石压着,又疼又喘不过气,怎么也不痛快,但他至少能说出话来:“阿萝,你喜欢林深什么?”   阿萝,你告诉我,你究竟喜欢林深什么,才能让你记了他两辈子,这一世一得了自由,就迫不及待地来寻他。   林深究竟是得了哪路神仙的垂怜与保佑,才能得你如此喜欢?   宁萝想了想,道:“因为他对我好。”   岑妄就抬起头来看她,目光有些吃惊。   宁萝却笑:“怎么,觉得我有些自轻自贱,就因为一个人对我好,所以对他死心塌地?”   岑妄没法如实回答宁萝这个问题,因为他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感受,他原本还以为宁萝喜欢林深,林深总会有些过人之处,但仅仅是‘对人好’这个就显得太过平平无奇了。   宁萝道:“不一样的,岑妄。我几乎是被打压着长大,没有人说过我一句话,多是对我的质疑,品行也好,行事也好。你们都说我犟,只有我知道如果我不犟,可能我早就被打服成了徐氏的狗了,可我有时候回顾自己的人生时,也会怀疑或许我不那么犟就好了。岑妄,我实话告诉你,没有一个人真的可以在那种环境里近二十年还能做到一点迷茫都没有的。”   “是林深,他是第一个和我说我这样很好,不需要改的人。上辈子和现在情况其实很不同,我是跑了丈夫的女人,又开着家铺子要迎八方客,在这儿住着总有些流言蜚语,林深知道后,总会来我的铺子帮帮我,他在街坊里名声好听,算是用他的名声给我做了保,才能让我不被那些流言纠缠。”   “就是那个时候,他和我说,我很好,用自己的双手吃饭,比很多男人都有骨气,那些男人开我顽笑,就是看不惯我赚得比他们多,让他们丢了脸,又觉得我是女人好欺负,所以忍不住要欺负我。”   “岑妄,你明白我听到这些话的感受吗?我从来都没有被人肯定我,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都是走在黑暗中,咬着牙给自己点了盏不亮的灯往前走去,徐氏、桑至那些人,就是拼命向我和蜡烛扑过来的风雨,我被风冻得瑟瑟发抖,也被雨迷住了眼,所我害怕,也在迷茫自己的方向对不对。林深的那句话就像是给了我一块幕布,替我挡住了些风雨,能让我重新护着蜡烛上路。”   “再后来是林深要与我成亲,他主动说的,我很意外。他总是帮我,家里的瓦片被风吹塌了,也是他帮忙来修的,所以总有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多婆母都和林深说没必要对我好,我是成了亲的,还流过产,肚子已经不能生养了,已经是个没有用的女人了,娶媳妇不该娶我这样的。”   “我在那些婆母嘴里变得一文不值,但林深跟她们说,我没有那么一文不值,相反,我很好,如果她们知道了我的遭遇,就该知道还能这样坚韧地活着的我究竟有多宝贵,有多被值得呵护了。”   “岑妄,我说的他对我好,不是单指他会照顾我,而是说他能理解我,他对我的照顾不只是衣食住行这些,还有我的心理,他愿意肯定我的人生,我的选择,所以我才觉得他真的对我好。”   宁萝说完,看向了岑妄:“你能明白吗?”   岑妄动了动唇。   宁萝叹息道:“我很早前就发现了,即使没有后来那些事,我们其实也走不了太远,岑妄,你的人生太顺,生活太优渥了,你不能理解我和林深这样的人的艰辛。”   岑妄道:“可是那天在巷子里,你还告诉我,你很高兴我上辈子就能喜欢你,因为那是我对你的肯定,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只是我太过迟钝了。”   “是,”宁萝点头,道,“岑妄,你来得太迟了。”   岑妄的气因为这话一下子就松懈了。 第五十八章   岑妄让人去查了林深, 但基本没有查出什么,只有一点着实让人瞠目。   林深的交友范围实在太广了,广得让人咋舌。   他的交友圈子基本集中在三教九流, 从富甲一方的商人到街头的小贩,不一而足,更惊奇的是, 他还与锦端城里的乞丐有来往。   李枕都震惊:“这未免有点过于不忘本了。”   都知道林深因为大阿家破人亡后, 做了好几年的乞儿,方才通过攒了点本金开始做货郎攒钱, 好歹让自己能保证温饱后又去上学识字,最后成了现在的主簿。   虽然主簿只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而已, 但这对于林深来说已经是扭转命运了, 照例来说, 人都是有自尊的,稍微发达点后, 都羞于提及自己过去并不光彩的历史, 如果可以, 恨不得把知道自己过去的故人都杀了的也大有人走。   唯独林深, 还承着当年照顾过他的老乞丐的情,会去窝棚看他们, 去的频次不高, 三四个月一去,但都会带点衣物粮食。   李枕感慨:“是个善人。”   岑妄沉默不语。   他并未与林深有过多的接触,算是个陌生人, 可现在也不敢再跟林深深入接触了。   因为这些天他听了太多人对林深的评价, 几乎没人对他有任何的坏话, 都说他是个性子随和的好人, 岑妄很难想象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竟然让这些不同性子、不同圈子的人都挑不出林深的一点错处,可想而知,他本人该有多好,这大约也是宁萝会喜欢他的缘故。   以岑妄的心思,和林深接触,恐怕是难以扼制与他攀比的心态,可是比得越多,岑妄越怕自己不如林深,而在宁萝面前更加自卑。   从岑妄深深叹了气,把下属叫进来,仍叫他们继续查下去。   李枕道:“还要查?这资料上也说了,林深进了军营后,也和同僚交情甚好,常一起游玩,或许是哪一次学会了骑马也不一定。”   岑妄道:“会骑马和懂得怎样救急是两回事,那日与我们比试的另外三人也不是骑兵,他们也会骑马,我并不奇怪,但他们遇到突发情况不会如林深那般自救。”   李枕开玩笑:“或许是学的时候林深比他们学得差,因此多被颠簸过几次,那些动作习惯也就刻骨铭心了。”   岑妄道:“你还信不信我的直觉了?”   李枕叹气:“随你。”   岑妄把目光移开了。   其实还有一点岑妄并未与李枕说,那便是他一直想不明白前世自己为何会放任叶唐回来欺负宁萝,而没有让他们和离。今生他都可以放宁萝离开,没道理上辈子在明知道叶唐有多可恶的情况下,还纵容了这样的情况发生。   退一万步讲,就算再不希望宁萝和林深成亲,也至少要她和叶唐和离啊。   岑妄没法解释这一切,他的梦只停留在他还对宁萝铺子徘徊的时候,并没有梦到下剩的那些事。   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叫岑妄这样在意,虽则他不能确定这些事和林深有关,或者说,他根本看不出这些和林深有任何的关系。   但是,岑妄的目光在那几行关于乞丐的文字上停了停。   他再次把下属叫了进来:“着重查一下这些乞丐。”   但其实乞丐并没有那么好查,每个流离失所的人就是断了根的浮萍,今日在城东乞讨,明日就在城西,后日就消失不见了,因为是无关紧要又有些晦气的人,也没有人说得上来他们去了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在乞丐聚集的窝棚实在太常见了。   因此下属尽心搜寻,查给岑妄的也只是乞儿人生中的只言片语,没有上文,更不会有下文,似乎连日来的辛苦都只是几张废纸而已。   眨眼间就到了宁萝与林深大喜的日子,岑妄深深地记得那个日子,因此他特意留在了军营里处理公务,哪儿都不想去,就连军账都不愿踏出一步,就怕听到有人在和林深祝贺道喜。   到了夜间,下属端来饭菜,数不清是第几次催岑妄用晚膳了,他才第一次从案桌上抬起头来,放下笔,盯着烛火瞧,忽而问道:“什么时辰了?”   下属回答:“已是戌时。”   戌时啊。   想必已经是酒阑灯灺,洞房花烛时。   岑妄的心蓦然揪疼,他拿手掌在胸口一捂,好像这样就能安抚住它一样,可是岑妄知道不能。   下属见岑妄忽然如此,当他是突然害病,忙要找军医,岑妄闭目道:“你下去吧。”   下属犹豫:“那这晚膳……”   “不吃了。”岑妄道。   下属掀开帘子退出去后,帐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岑妄无力地坐着。   他成过亲,知道婚礼是个什么样的流程,也知道在那天新婚夫妇会受到怎样的祝福。那些在他从前觉得不耐烦,充满功利性的祝贺词,此时却成了割他心头肉的刀。   他比上辈子更明白婚姻是什么,因此也比上辈子更心头,只是那泪水却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来了,他只是眼眶干涩地坐着,看着那一跳一跳的烛火,想到了自己婚房中被宁萝毫不犹豫吹灭的龙凤喜烛。   其实也是等到了后来宁萝离开,岑妄有意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新婚夜的龙凤喜烛是不能吹灭的,最后能燃一整个晚上,如果真的燃了一整个晚上,那就是可以白首的喜兆,反之,就是凶兆。   但宁萝那晚,为了能安稳入睡,毫不犹豫地吹灭了喜烛。   其实在知道宁萝并不喜欢他时,这些举动并不奇怪,可不喜欢的伤害并不只来源于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是各种细节叠加出来的冷漠与不在意。   就如同你会觉得冬天很冷,可冬天有多冷,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清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出雪花落入脖颈是怎样让人一个哆嗦,河水是怎么冷到刺骨,人们的手脚是怎么无论用尽什么办法都没办法暖起来。只有这些细节才能撑起冬天的寒冷,也只有那些细节才能让岑妄一遍遍重复宁萝的不爱带来的伤害。   也直到此时,岑妄才知道桑萝对他造成的最大的伤害不在于她不爱他,而是从没有爱过他,因此每一次的怀念都伴随着苦涩与心痛,让岑妄的心脏翻江倒海的疼痛。   可是如果因为害怕苦涩与心痛就停止怀念,那么他的记忆里将会彻底没有了宁萝。   这才是对他的最大报复。   *   林深因为成亲,得了三天的假,但岑妄见到他,其实是在新婚之后的第六天。   不用他多言语,岑妄从他的笑容就可以知道他过得多幸福,岑妄原本只是路过,瞧了眼,就见林深的同僚看到他后立刻用胳膊肘杵了林深一下,等他们齐齐转头看到林深后,笑语就淡了,神色变得拘谨严肃起来。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岑妄是个还在守孝的鳏夫,既然他还处于悲伤中,那么在他的面前分享所有的幸福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残忍,所以要贴心地停下来。   殊不知,这落在岑妄眼里更加刺眼,他故意走上前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怎么等我到跟前,就都不言语了?”   他故意地揭穿,让林深他们都有些下不来台,最后作为话题中心的林深还是出来把责任揽了过去,他道:“拙荆的酒楼刚开张,承蒙几位兄台不嫌弃去吃过几次,都与我称赞拙荆的手艺好,我与他们说,拙荆只是掌柜,并不下厨,但酒楼里的菜色口味都是拙荆决定把控,因此这个称赞拙荆倒也担得起了。”   岑妄要守孝,自然没有人会不长眼色跑来和他说锦端又开了家酒楼,又因为宁萝要成亲,他独自苦闷许久,也没去关注过宁萝,因此竟然不知道宁萝开了家酒楼。   岑妄面无表情:“叫什么名字?若果真好吃,倒也可以叫桌席面去王府,这些日子,母亲总嚷嚷着没什么好吃的,王府里厨娘的手艺她都吃腻了。”   林深便报了名字,又笑道:“世子爷去了,报我的名字,叫拙荆给你打折。”   岑妄很想说他缺这银子吗?但很快又忍了下去。   他确实不缺银子,可是林深更不缺的是宁萝的爱,这样一比较,似乎还是岑妄更可怜些。   岑妄转身就走了。   他没有去,倒是让李枕去了,但银子是他给的,给完了酒菜钱后,又多给了李枕一笔封口费,李枕接过时还觉得莫名其妙,但等他去了趟回来后倒是吓得魂都出来了。   李枕夸张地和岑妄道:“我看到柜台前那个身影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于是走近了细细一看,这不是桑萝吗?吓得我差点腿一软就跪在了那里,还以为桑萝还魂了。”   岑妄瞪他一眼:“怎么说话的?”   李枕道:“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说话的,这样的事竟然都不与我支一声,我看你也知道人根本没有死,你这还有意义吗?”   他指的当然是岑妄为宁萝披麻戴孝的事。   岑妄闷声道:“怎么有意义?我是真的没有娘子了。”   李枕心道,你可不只是没有娘子,你娘子还跟别的男人成了亲,小日子过得挺甜蜜的。   这样一想,李枕觉得岑妄更惨了,娘子在那洞房花烛,鸳鸯帐中度春/宵时,而他寒衾孤枕,冷衣粗食,好不可怜。   于是李枕看着岑妄的目光不自觉地充满了同情,岑妄受不了他这目光了,问他:“酒楼里一切还好?”   李枕听出他话语里的关系,语气就更加同情了:“一切都很好,看得出桑萝对酒楼很上心,装潢得很好,菜色也很精致,虽然开张没多久,但食客很多,也没见着有谁闹事,毕竟还有林深在那,对不对?”   他言下之意是想说有林深这个夫君在,实在轮不到岑妄去关心桑萝,但看岑妄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完全未理会到这层意思,   岑妄只是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很好。”   李枕不自觉泼他冷水:“看得出来,桑萝与林深感情深厚,她一点也不嫌弃林深的过往,剩下的饭菜她都没有当泔水卖掉,而是都救济给了窝棚里的乞丐,她从前有这样待过你吗?”   没有。   甚至于,那时岑妄还当宁萝是个没有心的人。   只可惜,在这些日子自虐地回忆中,岑妄已经麻木,李枕的这些言语伤不了他几分,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枕道:“现在她叫宁萝,和桑家已经没了关系,别叫错了。”   李枕瞧着他,只觉他已经病入膏肓,彻底没了救。   但宁萝这酒楼并没有开得很安稳。   大约是半个月后,酒楼里负责给窝棚送饭食的伙计一去不复返,连人带家伙都没有回来。   那时已经很迟了,宁萝收了店后又等了他一个时辰也没把他等回来,直觉是出了事,她先叫其他伙计又沿路去寻了一遍,也没见着身影,问起几个乞丐,都说是早就回去了,这时候还没到酒楼是不应该的。   宁萝又赶紧去他家里问,家里人都说没回去,宁萝意识到大事不好了,因此赶紧去报官,只是衙门里已经没了人,自然没有人应答。   宁萝看着两扇紧闭的高门,知道失踪这样的事,拖得越久越不妙,于是她和几个伙计满城寻了起来。   宁萝的想法很简单,伙计是为她干活时不见了的,她作为雇主,于情于理都不该放下伙计不管,因此她愿意通宵去寻那伙计。   但事情就是凑巧,宁萝与唤月打着灯笼沿街寻着的时候,正碰上了从军营里回来的岑妄。   岑妄是许久没有见到宁萝的,因此认出她时倒是愣了会儿,下意识就去端详她的神色与装扮,想看她过得好不好,直等宁萝走到跟前,他才反应过来出了事,因此赶紧回神,下了马,小跑到宁萝面前。   宁萝寻人寻得焦急万分,猛一看有人过来还被吓了一跳,唤月更是拼命拦到了宁萝面前,等两人看清了是岑妄时,宁萝方才松了口气。   岑妄问她:“已经快到子时了,你如何还在外面?林深呢?再往前头走几里地都可以出城了,这儿地偏,你们两人深夜来此,也不怕出事?”   宁萝道:“我店里有个伙计找不见了,恐他出事,便让合店的人都出来找。”   于是便把丢伙计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岑妄,宁萝想得简单,什么事都没有人命重要,岑妄熟悉锦端,而且又有下属,如果他愿意帮忙寻人的话,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若不愿意,说来也没什么损失,因此宁萝才这样不假思索地道来。   但谁知岑妄听了却皱眉思索,道:“是去了窝棚之后就没再回来了?你能保证他确实是失踪了,而不是跑到哪儿去玩乐了吗?”   唤月以为岑妄在质疑宁萝的话,道:“不相信就算。”   岑妄忙道:“不是我不肯相信,只是此事或许有些猫腻,为了稳妥起见,我以为还是要问清楚为好。”   “猫腻。什么猫腻?”宁萝也疑惑,但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多想,便道,“我很确定,这伙计做事勤勉,为人老实,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绝不会活都没干完就没了人影。何况他每回去窝棚,都是要拉独轮车去,小车上今日放了三个木桶,都很笨重,不是可以带着走远的,就算他中途要弃车,那车应当很扎眼才对,可是我们在城里寻了一圈都没有瞧见。”   岑妄道:“有这样笨重的独轮车在,还要人消失,恐怕只能在城外了。”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但宁萝听懂了,她神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道:“或许往好处想,他只是被绑架了呢?”   “在城里绑架一个人难度有多高?能做酒楼伙计的,想来家境平凡,好端端的,绑匪又为何要冒如此风险绑架一个无法为他带来利益的小伙计?”   岑妄的问话让宁萝一时失语,岑妄见她黯然的神色,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说得过于直白了,没考虑过宁萝的神色,因此他道:“是我把情况想得太糟糕了也为未可知,你先与唤月家去歇着,我出城找一找,兴许就找到了,人也好端端的。”   宁萝摇摇头道:“我什么事没有经历过,哪里就这么脆弱了?人是因我丢的,无论是死是活,我作为掌柜的,都有责任替他的家人找到他,所以让我与你一同去吧。”   岑妄瞧着宁萝坚定的神色,没有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于是他道:“上马吧。”   宁萝是学过一点骑术的,虽然那次结果并不好,但也不影响她上下马,何况还有岑妄替她牵住缰绳,安抚住马儿。   只是等岑妄也坐了上来,宁萝才察觉出些不妥来。   两人在马上靠得实在是太近了,虽然她也知道马背上位置有限,两人都并非故意如此,可是当她被纳入了岑妄的怀里,看着岑妄两条有力的胳膊从她腰侧伸到前头扯住缰绳的姿势时,宁萝还是有些不自在。   岑妄还在和唤月交待:“马上位置不够,劳你跟在马旁走会,前头有晚间巡逻的将士,我得把你交到他们手里,由他们送你回去,才是稳妥的。”   唤月倒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宁萝:“世子爷,你可别欺负她。”   岑妄无奈道:“我哪敢欺负她。”又道,“你回去后,不要同林深说什么。”   唤月立刻瞪大了眼:“我疯了与他说你?阿姐与姐夫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理确实是这个理,但入了耳,岑妄总觉得刺得慌,于是便不吭声了,一扯缰绳驱马向前,唤月忙跟上。   等把唤月交到巡逻的将士手里,岑妄方才一扯缰绳,往军营疾驰而去,但岑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打算只叫自己的心腹。   岑妄吩咐的时候,宁萝就在旁边,她很敏锐地听一个将士说了句:“那些乞丐真的有问题?”   这话让宁萝的心都沉了下去,她不愿相信地看向岑妄,岑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先找吧。”   于是都四散分开来找,独宁萝有些迈不开腿,她道:“刚才那将士什么意思?若乞丐有问题,那与我害了伙计有什么区别?”   岑妄安慰她:“人还没找到,兴许未出事呢?何况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非先知,哪里能预见这些乞丐有猫腻,不然依着你的性子,你还会让他去送饭食吗?你只是心善而已。”   宁萝没吭声,只是咬着下唇。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也不妨碍她难受。   岑妄很想抱抱她,安慰一下宁萝,可是他也知道他做什么在宁萝眼里都是越界,譬如方才在马上,那样的境地,宁萝仍旧想尽了办法挺直了脊背想离他远些。   其实这个举动是没有意义的,宁萝也清楚,可她偏偏就是要这样做,这叫岑妄很伤心,可是伤心多了的好处是,当伤心成了习惯就慢慢地不会爬脸了,于是他当没有察觉似的,什么话都不说。   宁萝是个坚韧的姑娘,她自己会想明白的,他要做的只是陪着她而已。   果然,一小会儿功夫后,宁萝就振作了起来,道:“先找人吧,但是那窝棚理的乞丐有什么问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岑妄沉默了一下,道:“还没有结论,方才也与你说了,只是些猫腻罢了,等日后事情都查清楚了,我再告诉你吧。”   他也不愿意瞒着宁萝,可是这中间还夹了个林深就让整件事复杂了起来,因为宁萝对他的印象实在太差了,在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前,他做什么都只会让宁萝觉得在栽赃污蔑。   因此,还不能说。   他们这一行人在城外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终于在天快要破晓时,那个伙计被找到了。   “他死了。” 第五十九章   岑妄几乎是立刻停下搜寻, 朝宁萝看了去。   此时此景,他是真的担心宁萝想不开,会把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去。   就见宁萝找寻的脚步因为这声而一个踉跄, 她的身影晃了晃,就在岑妄着急要去扶住她时,宁萝已经重新站稳了, 她的声音沉静:“我这就过来。”   如她所说, 她什么都经历过了,自然也就什么都可以承受得住了。   于是岑妄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预备着做她无声的支柱。   寻到伙计的下属见他们围拢过来,面色凝重地起身道:“我瞧这致命处的刀口痕迹, 很像是大阿人所为。”   此言一出, 众人都齐齐变了脸色, 即使如岑妄早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了重锤落地的声音, 也不免心里一震, 他垂眼往那尸体上看去。   杀手手法干净利落, 是一刀毙命, 且刀口呈月牙形,伤口不大, 仿佛被细线割去, 却极深,因此血流涌柱,这一看就知道是大阿独有的弯月刀的伤口。   岑妄道:“看来是被带出了城才被杀掉灭口的。”   宁萝深吸了口气。   自发现了伙计的尸体后, 她一直都在通过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尽管如此, 她仍然在浑身发颤, 有愤怒,悲伤,以及自责,这些情绪让她的气血倒流,很难冷静下来。   但宁萝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她道:“我们酒楼打烊得迟,伙计去窝棚更是迟,想必那时出城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若是有人推着这独轮车出去,也算显眼了,因此你们可以不可以去问问守城的将士?”   宁萝已经足够可怜,可话语里因为悲戚总是带着颤音,那些下属都是土生土长的锦端,不是家里有人死在大阿人手里,就是目睹听说过汉人死在大阿人手里,因此都对宁萝感同身受地叹息。   其中一个不由自主安慰道:“这位夫人你放心,杀了大阿人,为我同胞报仇,是我们在所不辞的责任,无需你请求。”   宁萝含泪哽咽:“多谢。”   直到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岑妄方才开口:“我以为此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得好,大阿人在暗,我们在明,若是大张旗鼓的做事,倒很容易被他们掌控。譬如今晚之事,你们当从来未曾来找过人,而阿萝,你也当从来没有找到过你的伙计,明日该报官还是要报官。”   宁萝明白岑妄的意思,他们只知道有大阿人进了锦端,可却连这大阿人长什么样,此时还在不在锦端都不知晓,实在过于被动了,因此需要把行动和计划藏起来。   宁萝抹了抹泪:“我记得的。”   岑妄觉得对她不住:“好好的人没了踪迹,他家里人必然要找你讨个说法,接下去你的生活可能会不大轻松,而我也无法直接护着你。”   宁萝道:“我也不要你护,大阿这些年越发猖狂,每年秋天都要南下掠食,残害了不少百姓,汉人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是汉人,自然也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若做一点小事能报了这仇,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伙计本就是为我做事而遭了难,我更无话可说。”   她这话说得坦荡,倒是让岑妄有些觉得他又再一次错看了宁萝。   或许,林深的事告诉她也无妨。   这个念头冒出来就有些克制不住了,因为岑妄的脑海里立刻找寻出了各种理由去佐证这个念头的正当性。   宁萝与林深是夫妻,夫妻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宁萝当然不会把这件事拿到外头去讲,可是难保不会告诉林深,他总要给个理由,让宁萝也能提防林深吧。   若林深真与大阿有勾结,告诉宁萝,也是在保护她。   总而言之,岑妄想了很多条理由,就是不肯承认他潜意识里还是想挑拨宁萝与林深的关系。   于是岑妄没有经过太多的犹豫,很快就下了决心,他把宁萝叫到一旁:“这件事你尤其注意,不要告诉林深。”   下剩的话岑妄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该如何委婉措辞,告诉宁萝,好让她能经受得住又不至于质疑得太激烈,否则,恐怕又是一次打草惊蛇。   不过也没关系,岑妄阴暗地想,若宁萝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他刚好也有了借口不让她回家去。   但再一次出乎意料的,宁萝在短暂的愣神后,苦笑道:“我明白,林深与那些乞丐走得近,以他的身份不该与那些乞丐走得那样近,所以你怀疑他。”   岑妄迟疑地道:“阿萝,你不生我的气?”   宁萝道:“实话与你说,我稍微有些生气的,林深是汉人,他的父母又是死在大阿人手里的,他与大阿才是真的有血海深仇的,你却还要怀疑他做了大阿的走狗,我是有些难以接受。可我也知道查案是要排除一条条的可能才能最终查明真相,林深有嫌疑,你怀疑他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既然如此,那还请你好好查一查。”   岑妄默了默,又道:“若他真的是大阿的走狗呢?”   宁萝怔了怔,这是她从没有想过的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很简单,因为在她看来,一个汉人,尤其是一个住在锦端的汉人,身上但凡还沾着点人性,都不至于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而林深平时所展现的人品还那般的纯良,又怎会是那等走狗呢?   因此宁萝当真是未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只是如今岑妄既然诚心诚意地好好问了她,那宁萝也要好好想一想,只是想来想去依旧是那个答案:“我确实很喜欢他,可是我喜欢他是喜欢他的为人心善,又善解人意,若他真替大阿人残害同胞,自然与心善没了关系,那我还喜欢他什么?”   “岑妄,我确实很需要人爱我,只是我的爱也没有那般廉价,只要是个爱我的,我都要给。”   *   宁萝那番话在岑妄面前说得顺口,可是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里,看到林深也是一宿未睡,点着灯烛等她时,宁萝还是没有选择地感到了一阵心痛。   尽管那只是岑妄的一个假设,尽管在她看来那样的假设是没有道理的,但宁萝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若一切都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她是会选择放弃林深,可是她要拿她的心痛该怎么办?   这样的事,光是想想,宁萝就忍不住地要落下眼泪。   林深还当她是为了伙计的事而垂泪,忙蹲下/身子,用巾帕替宁萝温柔地擦去眼泪,温言细语道:“没有关系,人还未找到就还有希望,现在天亮了,我再带着其他人继续去找,你一夜未睡,就在家里好好歇息,酒楼里的事不用你担心,伙计的家人也有我去赔罪,你不要操劳了,你看看你,才一个晚上,眼底就黑青了。”   宁萝摇摇头:“你军营里还有差事。”   “军营里的事哪有你的事要紧?我只是个小小主簿,便是几日不去也是无关紧要的,回头我告个假就是了,倒是你,在外头寻人寻了一夜,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偏生还四处都找不到你,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宁萝道:“锦端城大,碰不到也是有的。”   林深笑着摸摸她的头:“我哪有怪罪你的意思?快去床上歇息吧,等灶上的粥炖好了,我给你送到床头去。”   宁萝一夜未睡,也确实累了,不再坚持,去睡了。   林深是真的体贴,还帮宁萝掖好了被子才离开,只是他一走,宁萝的脸便垮了下来。   岑妄的话尤在耳畔:“若他当真与此事有关,他一定会很积极地把这件事处理掉,并且不希望报官,因为一旦报官,就意味着他需要承担事情闹大的风险,这对他将会很不利。”   若是前半句话还算情有可原,况且夫妇一体,这是宁萝的事,林深作为她的夫君,积极地替她处理事情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但这不报官就很耐人寻味了。   酒楼里才多少伙计?哪有衙门人多,何况伙计们都不懂得如何寻人,不似衙门里的差役,听说甚至可以凭借鞋子大小判断出一个人的体重身高,找人,自然是他们更可靠些。   若林深真是他往日所表现出的人,他当然会喜欢那个死了的伙计还好好的,那么自然会想要去报官,可是,方才他只字未提报官,只说自己再带人去找一找。   找什么?   尽管宁萝之前也说过她不信林深当真是那等走狗,可是林深的行事却太可疑了,宁萝要稳住林深不能表现出来什么,但内心已经很煎熬了。   林深不提报官,可能也是一时之间未想起来,既然如此,她便替他报了这个官。若是无辜,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无辜……   宁萝一咬牙,坐了起来,把唤月叫了进来。   林深将炖好的粥小心用瓷碗盛好,端到宁萝房里去时,正遇见了唤月往外头去。   林深有些诧异:“怎么出去了?还没吃早膳吧。”   唤月道:“我预备在市集上买几个包子当早膳了,方才阿姐想起来昨日还有账没有给卖菜蔬的大娘结清,托我赶紧跑一趟,好赶紧回来帮着姐夫你一起寻人。”   林深便不说什么了,只道:“你慢慢来,不着急,我还要看你阿姐吃了早膳再出门,你路上小心点。”   唤月“嗯嗯”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家门。   她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宁萝叫她进去时,只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去衙门里报官,只千万要避开你姐夫,不要叫他知道。”   为什么报官的事不能让林深知道?唤月想不明白,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此事与林深有关,他是凶手?   唤月很想问个明白,可是宁萝不说了,只催她赶紧走。   从宁萝的态度里,唤月有些回过味来,她第一反应就是替宁萝伤心,她的姑娘这命真的是太苦了,摊上那样的父亲不说,好容易高嫁,夫君又是个不靠谱的,还好姑娘想得开,没有被呕死,只是一心要离开王府,那时唤月还以为她们从此要奔向的前程美好无比,这个林深一定是姑娘的良配。   可有哪个良配能和这种凶案牵扯在一起的?   她真想替宁萝问问老天爷,世上这样多的人,为何偏偏对宁萝这般狠心。就算他老人家真的想欺负人,也不能只逮着宁萝一个人欺负啊。   唤月魂不守舍地到了衙门,衙门处岑妄早就打好了招呼,因此她报官报得很顺利,很快差役就被派出去了寻人。   这是岑妄的想法,不能把伙计的死讯公之于众,是因为他要把这桩事情当一件普通的失踪案子去处理,也只有这样,当官府把绝大部分的人力放在查乞丐上,林深就会产生一种他安全的错觉,自然就会把警惕降下来。   至于杀了伙计的那个大阿人,自从岑妄在城外翻找出伙计的尸体,他便不觉得那个大阿人还会继续返回锦端。   而此时的岑妄看似没了线索,但其实这恰恰成了他最擅长的事——引蛇出洞。   他返回军营后便去寻了燕王谈论此事。   其实对于军营里或许存在奸细的事,燕王也不止一次怀疑过,因为他从前布置过一些偷袭计划,明明做得很隐秘,也都是奇袭,可那些大阿人仿佛如有神助般,次次都跑得很及时,总是让他千里迢迢带兵去啃了一嘴风沙回来,闹得他很郁闷。   也不是没查过,他身边的人,几个要紧将领身边的人,包括岑妄身边的人都翻来覆去查过,连‘诈’这样的计谋都使过好几次了,俱是一无所获,到了后来,燕王也只能认命,或许黑山上的祖先亡灵真的在保护大阿吧。   可是此番岑妄却明明白白告诉他,锦端确实存在大阿的探子,证据就是锦端城外十里地处一具死于大阿弯月刀下的尸体,燕王听完几乎是立刻拍案而起。   可紧接着,燕王便又疑惑起来:“大阿人高鼻深目,与我们的长相很是不同,若他们进得城来,没道理不会叫人看出来。”   岑妄道:“或许是汉人。”   燕王眼睛微睁:“汉人?怎么可能,锦端的汉人往上数三代,总有一代与大阿有仇,血海深仇不比财色/诱惑,怎么可能会有汉人愿意给大阿做事?”   岑妄道:“我也不明白,只是有这样一个猜测,但也只是个猜测。”   燕王沉声道:“你与我说说。”   岑妄便把对林深的怀疑说了出来,如他所想,单是骑马与乞丐两条,并不算很实的证据,燕王听了也是怀疑更多些,这时有人通报,官衙的差役来了。   岑妄点头,与燕王说了声,便转身出去问了那差役几句话,方才折回与燕王道:“林深没有提报案,报案的是他的夫人。”   燕王眉头紧锁:“你知道这和赌没有区别,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主簿,一切机密的事都接触不到,你说他要是把一些军营部署和武器库存告诉大阿还有可能,可是偷袭这种事,不到出发当天都是瞒得密不透风的,连底下的士兵也是集结后才知道任务是什么,他哪来的时间把消息递出去?”   岑妄道:“因此要诈诈他。而且又不是真的要劳动你老人家上战场,只是做个戏而已,没什么损失。”   燕王道:“去,我哪里是嫌麻烦了,只是觉得你证据不足,光靠直觉成不了事,还是先审着那些乞丐再说。”   岑妄皱眉。   他知道他的怀疑因为证据不够在燕王那里是站不住脚的,先让官府出面审问乞丐确实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只是他担心不如此速战速决,宁萝会扛不住。   而事实上,宁萝确实有些快抗不下去了。   林深走后,宁萝其实很快就起身了,如此情况下,她怎么可能真的躺得住?不过是不想引起林深的怀疑罢了。   她穿好衣服后,是想要去寻岑妄的。   有一件事,此时倒是让她在意起来,让她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和岑妄说一声,那就是上辈子的时候,锦端预备打一场必胜的仗,但那一次却让锦端全军覆没,连燕王都死在了战场上。   后来她是听说岑妄一直都没有找到奸细,可那也只是听说而已,因为后来的那半年里,在那一场诡异的败仗之后,锦端再也没有输过,在岑妄的统领下,次次都是大捷。   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宁萝其实是不清楚的,那半年里,她见着岑妄时总在出征的军队上,那时他已经和从前很不同了,身上再也没有那种少年气,反而整个人都沉得很可怕,像一块玄铁重重地压在队伍的前方。   哪怕是大胜归来也是如此,从没有见他脸上露出过一点的笑意。   宁萝也知道当时他很艰难,那次大败,让锦端元气大伤,岑妄再也没有办法在燕王的羽翼下逍遥自在,他成了新的燕王,就必须要担起燕王的责任来。   因此他需要照顾伤员,安抚烈士家属,操练新兵,振作士气,还要率兵打仗。   其实那个时候连坊间都不支持岑妄亲征沙场的做法,因为燕王这一脉驻守锦端太久了,几乎成了百姓心中一面不倒的旗帜,可是今天燕王却死在了大阿的铁骑之下,他们便开始害怕了。   已经死了一个燕王了,若岑妄也死了呢?他甚至都没有成亲,还没有孩子,如果他再死了,锦端就没有燕王,没有守护神了,大阿可以在一夜之间踏破锦端的城门,把整个锦端屠戮干净,那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啊?   其实他们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燕王镇守锦端,但不意味着锦端不能离开燕王,哪怕燕王这一脉都死绝了,军营里还有战士,锦端外还有各大一品二品的将领等着随时为国效命。   但没办法,锦端的老百姓就是要如此想,可想而知,当时的岑妄顶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当岑妄第一次率兵出征时,当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士兵右臂的盔甲上系着的白布时,人群中不自觉地传来低泣声,也不知从哪处角落里飘来书生吟诵《国殇》的声音。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渐渐的,吟诵的人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声压沉沉地往四处推去,夹杂着那阵阵的抽泣声,仿佛当真有鬼魂在次不甘地徘徊。   宁萝其实并非土生土长的锦端人,而她在锦端的短暂那一年,因为燕王镇守有方,她也没有见识过大阿的残暴,因此她对大阿的那些恨意更多的是立场带来的,并没有那般得深刻。   直到在那一刻,锦端人的不甘、不屈与恐惧汇成了一句一句的《国殇》,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枉死的魂灵在吟诵,而是活人也成了鬼魂,于是那种血海深仇不用更多的控诉,即使是宁萝这样的局外人也都能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岑妄自然也明白,他抬手起势,士兵便齐齐抽刀出鞘,青铜争鸣的声响让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砍向了岑妄。   岑妄沉声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层层的声浪将这句诗文托举了起来,一叠叠地打了回来,打到每一个锦端人心中,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满大街都只是兵器曳地的声响。   等待军报的那些天里,锦端人又是缝孝衣,又是做红衣的,却是没有人想着逃跑,或许那刻,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岑妄能够得胜归来,就高高兴兴穿上红衣去庆祝,若是失败了,就穿上孝衣和锦端共存亡了。   就是在那一刻,宁萝喜欢上了锦端,她和林深说:“如果有下辈子,真想托生在锦端。”   林深微微一笑:“是吗?”   反应却是很淡的样子。   宁萝想到他父母的死亡,以为是自己的话叫他伤心了,忙把话题岔开不提了。   这些事在当时看来确实是没有什么的,只是或许人性就是如此,等起了疑心,就能把许多本来不在意的事都串了起来。   再譬如后来岑妄真的得胜归来了,所有锦端人都在欢呼庆祝,明明不是过年,整个城池都像是过年一样喜气洋洋,连隔壁店家那抠门的老板都肯在门口施粥三日了。   唯独林深没有那么高兴,他微微皱了眉,道:“怎么会赢的?”   宁萝以为这是个单纯的疑问句,便道:“或许是哀兵必胜。”   林深便道:“也是。”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让宁萝收拾一下,带她上街玩,但宁萝因为叶唐在,不想给林深惹麻烦,就没应。   现在想想,林深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微妙了,但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总能把很多反应都掐得很好,让人很难多想。   别说当时宁萝没有怀疑过他,就算怀疑了,他后来要带宁萝去玩,也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想一起庆祝这一次的胜利,自然很快就能让人打消对他的怀疑。   但无论如何,这种事还是得和岑妄说说,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机会把梦做下去,那这些事他也就没有机会知道了。   宁萝这样想着,打开了门,然后几颗臭鸡蛋就砸到了她脸上。黏稠的蛋液顺着脸际往下淌,让宁萝睁不开眼,她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然后听到尖锐的哭声:“你把当家的还我!” 第六十章   宁萝被推了那两步还没有站稳脚跟, 肩膀又被人接二连三地撞了去,纵然未睁开眼,宁萝也知道是有人挤开她径自往她屋里去了。   她忙用袖子擦去黏在眼皮上的鸡蛋液, 睁眼一瞧,就见三四个男人已经不打一声入了屋,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了, 宁萝刚要喝止他们, 先前那妇人忽然又用头锥撞她,继而双手一摊, 双脚一蹬,坐在地上哭喊了起来。   “我那可怜的当家, 平日我便说他做事太过勤勉不好, 他不听, 现在可好了,给黑心的雇主干活, 倒是把命都直接干没了, 你这一走, 让我们孤儿寡母的该如何活下去?”   她一阵哭一阵骂的, 倒是吸引了许多人过来瞧热闹,宁萝瞧着那些围过来的人群, 忽然有了些怯意。   她并非是心虚, 只是此时此景,很容易叫她想起上一世是被叶唐揪着在巷子里的时候的模样,彼时周围也是围了一圈这样一群看热闹的人, 他们用最不负责任的语言造谣她, 也用最苛刻的要求责骂她, 都说人言可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宁萝感受过那样的滋味,她当真觉得千夫所指之下她何止是百口莫辩,那挺直的脊梁骨都快要被说断了。   因此当一双双眼睛流露出好奇兴奋的目光向她望过来时,那巨大的阴影又再次向宁萝笼罩了过来,慢慢的,在她的眼里,向她靠近的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张张浮在黑暗中的血盆大口。   她的心脏瑟缩了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倒是让那妇人哭得更起劲了:“当家的,你看看你跟了个什么样的雇主,你为她做事因此丢了命,她还不愿负责,想要脚底抹油开溜掉,这世界上怎么有这等黑心肝的人啊!”   “我没有,”宁萝给自己解释,但她的声音比之于妇人高亢的声响,是显得那般无力,“我若是不愿负责,也不至于昨晚整整寻了一夜,今日也去报了官了,你们且耐心等等,或许马上就可以寻到了人。”   “若是寻不到呢?”妇人两眼一睁,“我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过活?何况那可是一条人命!你要负责,你该如何负责,说句难听的话,此时就是你死在我面前,我当家的也回不来了,你这句‘会负责’说得也未免过于轻飘飘了吧?”   宁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只能道:“你提个章程,若是我能办到的,我自然会办。”   妇人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听好了,我当家的是因你而死的,这个内疚你可得背一辈子,得为他守孝三年,以后的祭日、清明、中元、冬至都得去祭拜他,你还得供养我们孤儿寡母的下半辈子。”   这时有人斜插一句话来:“这就是你找了三个帮手,打上门来搬林娘子家的东西的理由?”   那妇人实在也是理直气壮:“那可是我当家的一条人命!人死不能复生,我拿她的银两算什么?何况也是为了风光大葬当家的,这是她应该做的事。你问问她心虚不心虚,若是不心虚,她此事应当已经发疯了似的护着她的宝贝东西,而不是在这里低声下气地求我原谅。”   那些眼睛又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宁萝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后,方道:“这位嫂子,我问一句话,官府都还没寻到你夫君,你为何口口声声就咬定了他已经死了?”   妇人也是理直气壮:“他好生生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若是还活着,怎么会不归家?至今未归,必然是已经没了命的。”   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宁萝略感失望地垂下了眼。   那里头的男人已经搜了一圈,正在把值钱的物件装箱预备带走,宁萝知道自己敌不过他们,因此她索性往外踏出一步,亏那妇人还以为她恼羞成怒要动手打人,于是也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这反而给了宁萝时间,她快速解下挂在腰侧的钥匙,然后转身把院门锁上,彻底把人连带东西的都关在了里面。   那妇人“欸”了声,上来就要和宁萝抢钥匙,又骂她虚伪:“口口声声说负责,却是连我们拿你点东西都不肯,又不是去享乐的,是为你的冤孽下葬,你这般小气,就不怕夜里头睡不着,遭报应吗?”   那妇人干惯粗活,手劲大,还专挑痛楚拧,宁萝被她掐捏得疼痛,只能四处躲着。   就听一道喝声:“你在干什么?”   一片薄薄的刀刃削断妇人的发丝,横在了她眼前,阳光下刀刃泛着刺眼的冷光,唬得她立刻松了手。   宁萝回头,见到的是昨晚明明说了没有办法直接给她提供帮助的岑妄,他腰侧的刀鞘空空荡荡的,那把佩刀正握在手里,指向了妇人,宁萝的嘴唇微动,慢慢把眼睛低了下去。   岑妄的目光快速地在宁萝露着的手腕上扫过,也就这会功夫,上面已经起了青紫了,可见妇人下手有多重,何况那院门内还无端传出来几个男人愤怒的骂声,极其之污秽,配着仿佛要撞开的砰砰拍门声,特别骇人。   岑妄的目光沉了下去:“怎么回事?青天白日,你们还要聚众闹事?”   妇人不认识岑妄,但认得军营的制式刀,因此忙跪下来先告起恶状来,岑妄勉强听了几句,但其实注意力都在宁萝的身上。   那一刻,他也有几分时光倒转的感觉,仿佛他们又在了上京的那条巷子里,眼前的妇人也变成了叶唐……   不能想下去了。   岑妄闭了闭眼睛:“人还找到,是死是活还没有个定数,你就上门来讨债了?”   妇人被那严厉的喝声吓得一缩脖子。   岑妄又道:“再则,是她动手或者指示他人动手害了你夫君的?你要人为你夫君负责,该去找元凶去,而不是找她,按照你的意思,我现在叫你滚蛋,你滚蛋的过程中不小心崴了脚,也要我负责了?”   妇人道:“可是我要她负责时,她也未曾拒绝,她分明是心虚。”   岑妄被这话气到了,道:“你夫君是她的伙计,如今她的伙计不幸出事,她愿意为伙计料理葬礼,还肯拿银子贴补家眷,是她的心善,但心善不是你讹诈她的理由,若在你眼里心善就是心虚,这个世界上可不敢再有心善的人。我劝你还是收点力,把真正的愤怒发泄给害你丈夫的元凶吧。”   那妇人便没话说了,那刀还明晃晃地在她眼前晃着,料是她还有再多的话都不敢说了。   岑妄对宁萝道:“把院门打开。”   宁萝点点头,打开了锁,里头的三个男人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什么光景,只听见出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男人,他们自觉当下是以三对一,完全可以狠狠地教训人一顿,让他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因此宁萝将门打开时,三人非但不收力,那砸门的拳头还直挺挺地冲宁萝砸了过去。   宁萝直觉当脑门一阵拳风,然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腰上就收紧,身体被人旋抱到了一侧,紧接着就听到了三声惨叫声。   岑妄面色发寒:“我就在这儿等官府来了,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王法了。”   *   官府。   县令擦了擦汗,谁都没料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那三个男人在外头蛮横得很,但进了官府一个比一个怂得快,把所有的事都像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原来他们觉得那伙计已经死了,并不是如妇人那般胡乱猜测,而是昨晚妇人在找人的时候,遇到了个老乞丐,那老乞丐靠着墙,支着根竹竿,看他们焦急地经过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问:“找人?”   妇人想到乞丐在锦端神出鬼没的,那伙计又是在乞丐的地盘上没了人影,或许这乞丐当真知道些什么,因此停下步子,问道:“你见过吗?”   还没等她把人的外貌穿着形容出来,那乞丐便道:“不要找了,找不到的,就当死了。”   妇人一惊,再要问,那乞丐便暴躁地用竹竿打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的,就两竿子,瞬间让妇人没了劲,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等她缓过神来,那老乞丐早就无影无踪了。   妇人越想此事越觉得蹊跷,回去与大伯小叔子们合计了一下,都觉得伙计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这事不会好办。他们当然希望杀人偿命以慰死者在天之灵,可更残酷的生存的问题还摆在前面。   妇人哭道:“家里实在没有银子了,我男人死了后,我也没法继续在祖屋住着,得搬出去,可是赁屋也要银子。要是让官府查,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给我个结果,而现在我又急需用银两,因此后来我想到,我男人做工回家后总是夸掌柜的厚道,从不苛待他们,我就想着你也年轻,还是个女人,女人心善面皮子软就想着可不可以多要点银子出来。”   宁萝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心情也有些复杂,但此时让她更为复杂的还是她的大伯交代出来的事,因此她也不想和妇人再攀扯下去了,道:“我身上只有五两的银子,你先拿去,我说了要接济你们自然会说到做到,现在更要紧的是相信官府会替你的夫君报仇。”   县令在旁擦了擦汗。   那妇人一家子就这样暂时被打发走了,宁萝也佯装走了后很快又借机折返了回来,刚巧岑妄在问县令:“抓起来的乞丐中可有这样一个人?”   人是县令盯着去抓的,有没有他自然清楚,因此很快摇了摇头。   岑妄倒也不是很意外,那老乞丐明显是会些功夫的,若还会易容换装,要躲开官府抓捕实在太简单不过了。   只是难道他之前的判断有误?那大阿的探子杀了伙计后又折返回锦端了,可若是如此,好端端的又为何要透露这个底细,就不怕被找出来吗?   还是说,那老乞丐其实巴不得被找出来?   正这样想着,就听足音渐近,岑妄转身看见宁萝回来,他把已经在手里握暖了化瘀药膏递给宁萝,就听宁萝严肃道:“岑妄,我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   县令见状,忙退了下去。   宁萝便把前世的那些事说给了岑妄,岑妄听到燕王战死时几乎骇到原地踱步起来,等宁萝说完,岑妄已经可以肯定了:“一定是林深。”   尽管宁萝先前也在疑心林深,可是听到岑妄这样说,她还是觉得心里空了一下,整个人都呆滞了会儿。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有些受不住似地弯了弯腰。   岑妄道:“我原先就在奇怪前世的事,阿萝……”他转身看到宁萝的模样,忙收了激动的心绪,关切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宁萝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说,岑妄却犹豫了,道:“我方才有些没有顾忌你的情绪。”   昨夜宁萝轻轻松松就在大义和小爱中做出了选择,倒是让岑妄以为她对从林深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他不禁回想起了宁萝那些话。   她是因为林深对她好,能理解她,才喜欢上林深的,这样的喜欢本就是有前提条件的,并不是真正的纯粹的爱,所以当前提条件崩盘的时候,喜欢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不然,后来宁萝也不会对他说,岑妄,你太迟了。   那瞬间,岑妄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真的太迟了,林深不过是误打误撞——不,当得知了林深的真实身份,这个误打误撞可能就该变成了可以伪装——恰巧补足了宁萝的缺口罢了,当这个补件不够合缝、彻底没了价值时,宁萝自然会把它毫不犹豫的丢弃。   而岑妄也自信他可以做宁萝需要的补件,毕竟他并非伪装,而是真真切切的喜欢宁萝,也欣赏她。   因此那时他对林深的嫉妒当真到达了顶峰,可是现在看着宁萝伤心的模样,他又有些怀疑了起来,宁萝对林深当真没有一点感情吗?   但宁萝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顾忌自己的情绪,可以继续说完未尽的言语。   岑妄犹豫了下,毕竟大事要紧还是选择继续说了下去,他道:“我还没有把前世梦完整,因此我很难真的拍胸脯与你保证我前世是如何想的,只是今生我都能放你离开,眼睁睁看着你与林深成亲,也未曾阻拦过你们,我想你当对我的人品有些信心,上辈子我不会无缘无故放任叶唐回来欺辱你,害得你无法和离与林深在一起。”   宁萝没吭声,过了会儿,才发出声长叹。   岑妄盯着她小心翼翼道:“据你所说,林深能问出‘怎么会赢’这样的话,想来他有锦端必输的理由,以我的经验看去,必然是因为他设法给大阿通了气,设下埋伏要将剩余锦端精锐一网打尽,而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打了胜仗,只有一种可能,我查出来他的底细了,并且我选择了将计就计。”   这是最完美的解释,宁萝根本无法反驳。   岑妄又道:“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我没有让你和叶唐和离,还放任他回来欺负你的理由,这我要与你道歉。”   宁萝五味杂陈道:“这你无需与我道歉,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你当时已经查明了林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嫁给他,只是当时我们之间的感情甚笃,你我之间偏又水火不容,你没法给我一个不嫁给他的理由,你也不觉得有自信你可以说服我。”   宁萝也能猜到岑妄当时很艰难,锦端士气锐减,而大阿又想乘胜追击,岑妄已经到了非胜不可的地步了。他难道不恨林深吗?林深杀了岑妄的亲生父亲,戕害了将士,是大阿的走狗,依着岑妄的性子,恐怕恨不得亲手活剐了林深。   可是恨成那样,岑妄都没有动林深,是因为他还需要利用林深,所以他忍耐了下来。   在那样的时候,岑妄还能想到搭宁萝一把手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尽管他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水平稳定,可以说是烂到能把一切都搞砸的地步。   但宁萝都能理解,今生也是她先开了口,岑妄才犹犹豫豫把林深的事告诉她,按照上辈子的情况,他恐怕更不敢,也赌不起,因此选择了沉默。   但其实说起来,不能和叶唐和离这件事,至少对当时的宁萝来说,除了无法和林深在一起以及偶尔会被叶唐的姘头阴阳怪气外,也算不得痛苦。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在她得知道真相,否则光是林深一件,就能让她记恨着岑妄。   因此宁萝苦笑道:“若我当时知道了就好了。”   若她当时知道了这背后的一切缘由,她自然就不会觉得她这辈子都无法逃脱出叶唐这个牢笼,进而痛苦与苦闷堆积起来,让她觉得人生彻底无望。   其实若非被逼到绝境,那根最后的稻草真的压了下来,她又怎会杀人呢?   后来她被押到菜市去时,还听到人在议论她,说不相信这样清秀的姑娘真的会动手杀人——为了稳定军心,等着新将领接管锦端,直到宁萝死了,岑妄被杀的消息都没有传出去,因此大家讨论的都只是一桩杀夫案——还有人说,夫妻之间再有不是,也过了几年了,之前忍得,为何后   来就忍不得了?   宁萝当时就想,正是因为先前忍了下去,后来才会忍不下去的。杀人并非轻松的事,可是总有些时候会让人觉得杀人没有那么可怕了,她能杀了叶唐和岑妄,不过凑巧是她拿起刀时正在那   一刻。   岑妄听了她的话,也不自觉喃喃道:“造化弄人。”   但想起上京巷子里的事,岑妄忆起宁萝对他的指责,他又觉得他和宁萝的事其实也谈不上造化弄人,一切源头还在他那张嘴,宁萝又恰是在饱受非议,被人苛责的时候,他当时的话于她来说无异于心上扎刀,否则宁萝也不至于后来拒绝他的帮助,哪怕小产了还要撑着口气把他推开了。   为什么宁萝愿意接受林深的好意,却要视他的帮助为嗟来之食呢?岑妄懊悔不已。   宁萝却不想与岑妄深谈下去了,她现在的情绪过于复杂,导致她现在非常得疲惫,明明心中有很多的时堵塞着,可是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只对岑妄道:“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是林深了,你大可换个思路,往他身边的人查起,他的朋友实在太多了。”   岑妄胡乱应道:“我知道的。”   宁萝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起身。   岑妄道:“阿萝,你有想过你该怎么办吗?”   宁萝道:“你放心,我会把事情遮掩好,不会叫林深发现一点端倪的。”   岑妄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宁萝默了默,惨惨一笑:“其实你方才面对那妇人时不该那般理直气壮的。”   岑妄急劝道:“那又与你有何相干?林深骗过的不只你一人,那些商人,他的同僚,各个经事都比你多,也是老练人了,他们都被林深蒙骗了过去,又何必唯独苛责你一定要发现呢?再说就是我父亲,他在军营里抓探子抓了那么多次,也没有怀疑到林深身上去,实在是一个小小主簿,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主簿?”宁萝突然道,“我听林深说起过主簿是负责整理文书的,他是什么样的文书都可以接触到吗?”   岑妄道:“倒也不是,机密的文书他是一定碰不到的,但若是一些寻常的涉及到军营日常的文书,他都是可以接触的。”   宁萝的心脏跳得太快了:“那他可以接触到你们的账本吗?我在成亲时见过他的朋友,有几个米行的商人。”   岑妄神色一凛,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舔了舔墨水道:“你说,我记。”   宁萝紧张地舔了舔唇。   她知道一旦她开了口,她将完成第二次杀夫的“壮举”,那瞬间,她是有犹豫,也有后悔,可是看着岑妄期待的眼神,她仿佛看到了万家灯火正飘浮在岑妄的眼眸中。   因此宁萝眼睛一闭,心一横,把那几家米行的铺名报了出来,岑妄边记边道:“这些铺子都和军营有来往。”   锦端位置特殊,粮草需求大,就算士兵也种田,但仍无法满足粮草需求,因此很多需要的米面都是买的,一家米行供应不了,需要好几家一起,可巧了,林深都认识。   宁萝听他那般说,也意识到她这灵光一现是真的被她逮住猫腻了,因此正色道:“婚礼的请柬还是我和他亲手写的,因此我都记得人,还有几家面粉行的铺子我也报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阿萝一直都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因此她再缺爱,也不会忍受自己去接纳有瑕疵的爱,相反,当她发现那份爱不够纯粹有裂缝,她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何况,她是渴望有份爱,毕竟她真的太孤独了,但就算没有,她也可以一直走下去,毕竟她一直所求的只是认同与理解而已,在林深的认同出现前,她也始终未被击溃屈服。从始至终,对于任何人,徐氏、桑至、岑妄、林深都是同样的态度。 第六十一章   宁萝报完了铺子名, 看着岑妄把干了笔墨的纸张收了起来,道:“我走了。”   岑妄下意识地问她:“到哪儿去?”   宁萝道:“回家去。”   岑妄并不想让宁萝回去,林深的探子身份现在几乎是被坐实了, 宁萝再回去,只怕是有性命之忧。   他也下意识的以为宁萝是不会再回去的,因此听到宁萝的话, 惊诧之余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阿萝, 你便不担心林深会伤了你吗?”   宁萝觉得岑妄的语气当真是怪怪的,有些酸味, 还有些委屈,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能暂先制止道:“好端端的, 我不回去了, 林深会疑心的,为避免打草惊蛇, 我都得冒这个险, 何况唤月还一事无知, 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岑妄能想点什么?他不过总是不自觉地以为宁萝总是比他更信林深, 明知林深是探子,还愿意回去, 却总是防他如洪川, 如今听了宁萝的解释,那点才起的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我叫人跟着你。”   宁萝觉得这不妥:“他能一直潜伏在锦端不被人察觉, 足见得是有本事的, 你叫人跟着我, 小心被他察觉了, 你若真担心,不如快些将他抓起来,那样满城的百姓也都安全了。”   岑妄说不过她,直得将她送出去,也不敢送到衙门口,只能到到堂前,不住地叮咛解释,让她小心林深。   宁萝都笑着答应了,转过身来,却连一点笑都提不起来了。   如果可以,她当真是一点都不想回去的,可是岑妄有岑妄的责任,她也有她的责任,一些该还的冤孽还是得偿还了。   宁萝去了酒楼,打听了下情况,知道林深还带着人在外面尽力寻着的时候,心里尤然生了些嘲讽。   人究竟在哪儿,林深比谁都清楚,却还要这样卖力地作戏,当真是难为他了。   也不知道他在她面前作戏,是否也感到疲乏劳累。   宁萝不想深想,这种事,想得越深,越是折磨自己,索性便不想了,她信步往家里走去。   原先那屋子就被三个男人翻过了,后来走得急也没收拾过,因此宁萝看到屋里一片狼藉时并没有多在意,但就在她提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时,忽然脑后生了阵疾风,还为等她反应,脑后传来   一阵钝痛。   茶壶翻倒在桌,茶水沿着桌面流淌下去,滴在闭目倒地的宁萝脸上。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农户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的手里拿着根拄拐,方才他就是用这根拄拐打晕了宁萝。   他蹲下了身,用手指撑开了宁萝的眼皮观察她究竟是真晕还是作戏,等确认她是真的晕迷了后,他走到厨房去,取出已经准备好的妈蛋,把宁萝套起放了进去。   他给麻袋扎了孔子,然后用草绳把麻袋口子束上,绑在拄拐上,然后他就这样挑着麻袋,从后墙那儿翻了出来,三四米高的院墙,他带着一个人,落地依然轻巧无声。   后墙那停着一辆手推车,他把宁萝放进一只空桶里,再往上面堆了些瓜果蔬菜,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推起小推车往外走去。   今天城门的士兵查得格外得尽心,但中年男子早准备了几只吃得多拉的多的鸡,捆在推车上,再慢悠悠地绕点路,那辆车就很不成样子了,推到士兵面前都捏着鼻子不敢查,中年男子就这样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他的目的地是城外的一间破屋,倘若宁萝还醒着,她应当认得出来这是前世林深带她来过的,他的家。   中年男人推门进去,看到面色不善的林深,他坐在那里,门打开时,三指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把半边的眼睛衬得格外有阴鸷的气息。   林深看中年男人进来:“你说要给我一个交代,交代呢?”   中年男人道:“在外面的推车上。”   林深出去了,看到那辆推车,脸色一遍:“洪真,你胆子太大了。”   洪真道:“车上又没沾上一滴血,车子普普通通的,我为何不能用?”   林深说不过他,索性不说,忍着味去打开桶,第一桶只见瓜果蔬菜,他脸上露出不耐来,第二桶,瓜果蔬菜下压着个麻袋,他摸了摸,还有热气,他忙把麻袋抱了出来,解开,看到紧闭双目的宁萝。   林深愣住了。   洪真提着拐杖,靠着门框,问他:“这是不是你要的交代?”   林深终于反应过来,转身怒吼道:“你疯了?”   洪真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走了,她总不能还留在锦端吧?还是你不想让她跟着你走?”   “我几时说要走了,都是你自作主张。”林深粗声粗气,但其余的话他却回不了,他只是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宁萝,嗫嚅了下唇,有些不舍,也有些痛苦。   洪真看着,道:“哦,看来是真的喜欢,难怪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年才松口娶一个。既然喜欢,那更应该带回大阿了,不是吗?”   林深道:“你不明白……”   洪真道:“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你不就是担心你的身份暴露了,她接受不了你吗?可是若等她醒来时,她已经到了草原,再也回不了锦端了,哪还有她选择的余地?她只能接受你。”   林深没吭声,他不愿承认,但洪真确实给了他一个不错的选择。   本来嘛,他就是探子,你怎么可以要求一个探子有什么光明磊落的想法呢?   洪真见他那样,就笑了,洪真提醒他:“劝你早点带她走,你这夫人不简单,和岑妄有交情,她不见了,岑妄很容易发现,你就彻底完了。”   林深听他说这个,更加没好气:“说得好听,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实则,你还是想让我走,洪真,为什么?”   洪真漫不经心的:“你暴露了,我和你说过,昨晚你的夫人就出城和岑妄去寻了那伙计,天还未明便回来了,你不会以为岑妄当真寻不到吧?你们收尸可收得不算干净。”   林深没忍住:“找到了又如何?人又不是我杀的,当时我甚至都不在场,只要你们不被逮住,或者逮住后瞎招供,岑妄便猜不到我头上去,我可以照常潜伏下去。现在你这般做,反而让我暴露了个彻底,洪真,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洪真懒懒地抬眼:“你可以问,没关系,但你要替你夫人着想。你出了手,未必会赢我,她该如何?我可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   林深果真犹豫了,他是会些武功,可真要比起来,那也是真不如洪真的。   洪真道:“所以还是快些上路吧。”   他连回草原的马都给林深准备好了,这样的完备!   林深把宁萝放在马背上,已经握住了缰绳,还是犹豫地看了眼洪真。   林深与洪真,两个名字,一听就是汉人的名字,说明他和洪真有差不多的身世。因此尽管林深与洪真往日交情不多,只有共事的关系,但双方不能不在意彼此。   就如同洪真愿意冒着风险把宁萝带出来给他一样,林深也在担心洪真。   他总觉得洪真怪怪的。   大约是因为洪真的目光总会让他联想到,大阿人望着黑山的眼神。   洪真拿起了拐杖,微微笑道:“林深,人总该有个故乡,大阿与锦端,若是两头都靠不着,就太可怜了,不是吗?”   没有等林深反应过来,那拐杖就狠狠抽上了马臀,林深又要拉缰绳又要护着宁萝不掉下去,很是忙乱了一阵,等他终于腾出空闲了回过头去,那落败的村庄早已看不到了。   但林深记得洪真的话,微微抿住了唇。   *   宁萝醒过来时,看到了满天空的夜星,在天上闪闪发光。   柴火毕剥的声响伴着香味而来,她抬手,摸到了满脸的冰凉,那是夜风吹出来的结果。   宁萝的意识终于彻底回笼,她还记得晕倒前挨得那记闷棍,迅速地爬了起来。   她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不见任何的房屋瓦舍,四周都是黑茫茫的一片,唯一亮的是那   丛燃起的篝火,林深便坐在篝火旁,耐心地烤着只野兔,再旁边就是一匹马,没有拴。   宁萝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城里了,心一点点地往下沉着。   她看到林深听到了动静,望了过来,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仿佛他们突然出现在草原上不是件怪异的事,她晕了这样久也不是件怪异的事。   林深走了过来,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他们还在锦端的小院落里,他像个体贴的夫君,问着贪睡的娘子:“晚上吃烤兔肉,喜欢吗?”   宁萝不想激怒他,她现在孤身一人,又在荒郊野外,得罪林深没有什么好处。   她并不想死。   于是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单纯地好奇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我记得我似乎被人砸了后脑勺,晕了过去,怎么醒来就到了这儿,夫君,你是在哪儿寻到我的?砸我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林深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宁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估量,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她可不可信,说了真相后,她还能不能在可控范围内。   宁萝被他盯得发毛,那些在官衙里郁积出来的悲伤与难过反而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她只是想到,她当真是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   就在她自我讥嘲时,林深撕下肥嫩的烤兔腿递给宁萝,宁萝没有拒绝,但也只是拿在手上不吃。   林深见了也不说她,只是当着她的面咬下一大块兔肉,吞下了去,然后才告诉她:“我带你回家。” 第六十二章   家?   宁萝举目四望, 只见黑暗笼于荒野,不见房屋瓦舍,不闻鸡鸣犬吠, 而她知道,再往深处走是年年都要秋猎残骸我朝百姓的大阿王庭。   林深竟然说那是他的家。   这样的话,比起林深是个探子这件事更让宁萝感到震惊, 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道:“林深,你的家在哪儿?”   林深看了她一眼, 笑了下,撕了条兔腿给她, 宁萝犹豫着还是接过来来。   无论是逃跑还是想做点别的什么, 都需要保存体力, 她并不是矫情的人,咬了兔肉就吃了起来。   林深看她愿意吃自己烤的兔肉, 并没有什么抗拒, 也暗暗有了些希望, 道:“你猜到了不是吗?就是大阿。”   宁萝停止了咀嚼, 像是在听一个荒唐的笑话,她道:“你说你的父母死于大阿的马蹄下, 原来是骗我的, 你是大阿人?”   可说了这话后,宁萝看着他明显的汉人五官,又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林深道:“我是汉人, 我的父母也确实死在大阿的马蹄下, 但我没有与你说的是, 大阿人没有杀我, 而是把我带去了大阿的王庭,供养我长大。”   宁萝道:“他们供养你是为了让你长大后可以做探子吧?”   “对,”林深道,“天下不会白掉馅饼,大阿也不会白给我条性命,他们养我,自然是对我有所图,我自小就明白。”   宁萝更不可思议了:“既然你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于你还有血海深仇,你为何还肯给他们做探子?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父母双亲的死亡吗?”   林深道:“我自然在意,可是我的父母不仅仅是死在大阿的马蹄下,也是死在汉人手里的,你别看燕王似乎是锦端的保护神,一心为民的样子,可他若是有一分怜民之心,在知道城外这样危险的时候,就不应该还让百姓住在城外,而是把他们都接进城去,安置好。”   宁萝诧异:“你是这样想的?”   林深道:“武将本就是依靠战功加官进爵,他们自然是巴不得战争不断。何况燕王还是一地的藩王,若是大阿当真被平定,朝廷还会把兵权放在他手里吗?”   他说得仿佛极有道理,可是宁萝却有些害怕了,面前的这个林深当真是陌生,他再不复往日和气的翩翩公子的形象,而是面目狰狞地吼叫着。   林深也察觉到方才他有些失控,看到宁萝面露惶色,忙缓和了神色,努力又做回了宁萝熟悉的林深,想要抱住宁萝安慰她一番,可是宁萝已经见识过他的真面目了,当然不会再胡乱信他装出来的假象。   可是当林深把她搂进怀里时,宁萝也没有拒绝。   她不能激怒林深,这儿荒郊野外的,林深把她就地杀了都容易,因此哪怕只是为了保命,她都不可以与林深继续闹得没完没了。   何况她还想再做点事。   因此,宁萝在林深的怀里蹭了蹭,想要伸手抱住他:“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过,我一直以为燕王是很好的人。”   林深讥讽一笑:“他每年救济那么多的孤儿,还给百姓分粮吃,所有人都说他很好,因为这些说他好的人都在城内,他们听不到城外百姓的哭声。”   宁萝缓慢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快要把手在林深后腰处合上的,突然听到黑暗里传出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林深,你逃跑归逃跑,怎么还带着个女人?”   宁萝吓了一跳,指尖刚碰到林深别在腰间的匕首就猛然蜷缩起来,只怕被人瞧出些什么端倪来。   好在林深并未察觉什么,听到声响,他很快便松开了宁萝,将她挡在了身后,等确定把宁萝藏严实了才道:“纳吉,我不是让你回黑山去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儿?”   宁萝被林深挡着,没有看到人,但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鞋底从草叶上踩过的细微声响。   纳吉道:“可汗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没有完成,我回去做什么?”   林深道:“可是你杀了人,你回到锦端去,便不怕被岑妄抓住吗?你这高鼻深目的长相,可瞒不了太久的!”   纳吉不在乎道:“只是死了个不重要的平民而已,让他们查些时日,等过个七天八天的,他们也就撂开手不查了,倒是我与之前一样,再做乞丐打扮,身上乱脏脏,臭兮兮的,也不会有人   走近来仔细瞧我,我自然就安全了。”   林深不信道:“你这样有自信,锦端也不是头回来了,怎么上次就差点在一个小伙计面前露了马脚?”   纳吉提起这个就生气:“还不是因为洪真那个王八蛋,他竟然敢对黑山出言不逊!我是好意为他祈福,我说他为大阿做这样多的事,每天当个老乞丐窝在乞丐窝棚里,大阿的先祖都看到了他的奉献,等他死后,一定会洗涤他的灵魂,到黑山去。结果洪真那个王八蛋竟然跟我说,黑山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不稀罕去,在离开王庭的前一个晚上,他就爬上黑山,在上面撒了泡尿!我恨不得杀了他!”   林深听了,有些吃惊。   他负责在军营里打探情报,然后把情报给洪真,洪真有时候自己去王庭——反正一个乞丐去哪里都是正常的,消失个半年也是正常的——有时候遇上纳吉这样的人来了锦端,就把消息给他们,顺便招待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林深与洪真负责不同的工作,两人的身份也悬殊过大,不宜多相处,因此尽管洪真拥有和林深差不多的身世,但两人相处并不多,因此,林深从来没有想过洪真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这时候,他再想起洪真在他临行前与他说的话,就不得不深思了起来。   总得有一个自己的故乡吗?   林深下意识想抬头找一找月亮,可是一旁的纳吉很煞风景地喊了起来:“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林深回过神来,道:“你的冲动闯了大祸,燕世子已经怀疑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得不赶紧离开锦端的原因。大王要在锦端安插眼线不容易,你把大阿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浪费了。”   林深这样说,倒是把纳吉的气焰压下去了大半,他原本还想趁机骂骂汉人不懂信仰为何物,更不懂报答为何物,现下反而都说不了了。   他道:“这就是你还要带着个女人的原因?”   纳吉说这话时,宁萝明显感受到林深紧张了些,一只手从袖子下伸出来握住她的,方才道:“我们是汉人,汉人崇尚的是一夫一妻,不会接受共妻的。”   纳吉哼了声:“汉人的女子都柔弱不堪,没有大阿的女子爽朗强健,我才不会要你们的女子。”   林深道:“你要记得你说的话。”   纳吉说完后,林深也放松了下来,他让宁萝重新坐下吃烤兔肉,宁萝原本还害怕林深,可是听到说起大阿有共妻的风俗,反而觉得林深也没有那样面目狰狞了。   她贴着林深坐下了。   纳吉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他笑了起来,对林深道:“难怪你突然就肯结婚了,你找的这个女人确实好看。”   林深道:“纳吉!”   纳吉也生了气:“喊什么喊?我说句好看也不行了?你要知道,进了王廷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大王的,只要大王想要,他随时都可以来拿。你这么紧张,还不如想办法怎么隐藏好你女人的长相,别被大王看到了。”   林深抿起了唇,他忽然察觉一双手从他的臂弯缠绕进来,宁萝害怕到颤抖的身子贴着他道:“林深,我害怕,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去草原?去哪里都好,我都愿意随你去,只要不是草原。”   林深顿了下,道:“可是除了草原,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宁萝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林深有些不敢看她,只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纳吉冷笑:“汉人在大阿可不怎么受待见,你先想着怎么熬过……”   他说着,忽然趴了下去,耳朵贴着地面,神色骤然紧张了起来:“马蹄声!是汉人,这么快追来了?”   林深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一脚把篝火踹塌,再连踩几脚把火踩灭了,拉过马对纳吉道:“躲起来。”   纳吉也知道现在天这样黑,隐蔽起来,反而不容易被找到。   宁萝听着,她一手紧紧地握着林深,似乎很害怕的样子,另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摘下发钗,黑暗中不大瞧得见,她只能朦朦胧胧地朝那挨得近的大团的影子扎去。   俄而马惊,一蹄子把挨近站着没什么防备的纳吉踹了出去,林深忙松了手去扯缰绳,就听纳吉吼道:“是你女人干的!”   林深如何没察觉,只是要回草原,不能没有马,因此他更着急该如何把马安抚下来,一时也没顾得上宁萝。   宁萝见都没空管自己,她跪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此时纳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饱含愤怒道:“我杀了这个恶婆娘。”   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待久了,多多少少恢复了点看物的本事,因此他很快找到了不知为何跪在地上的宁萝。   纳吉印象里的汉女都是柔弱的,以瘦为美,尤其是那腰细得似乎一掐就断,这样的身体,能有什么强健的力量?因此他并不把宁萝放在眼里,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于是在他信心满满地去掐宁萝时,蓦的,一根不知什么东西捅到了他肚子上,滚烫滚烫的,似乎要把他的皮肤灼烧开,纳吉发出了声惨叫。   林深便知不好,回头看去,锦端的方向已经有一线明火亮起,是汉人找过来了。   而他手里只有发疯后难以降伏的马,一个被击倒在地的所谓伙伴,还有……宁萝。   林深猛地看向宁萝。   黑暗里,谁都没有说话,却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明明风声不停,可是双方都觉得彼此靠得那样近,连呼吸声都能轻易听到。   突然之间,也不知是谁先动了起来,林深猛地朝宁萝扑了过去,宁萝也扬起了手里握着的,刚捡起来的还滚烫的木柴,朝林深狠狠地打了过去。 第六十三章   但这次与偷袭纳吉那次不同, 纳吉是没有防备,又轻看了宁萝,才能让宁萝侥幸得手, 林深不同,林深知道了她的方法,两人又做过夫妻, 因此对宁萝的力气有所了解。   于是一番缠斗下, 就在马蹄声近到耳边,火光把整个黑暗烧开时, 林深掐住宁萝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面对的是那一双双愤怒的目光。   林深笑了下, 看向其中最为愤怒, 还饱含担忧的眼, 道:“岑妄,给我一匹马, 不然我一定掐死她。”   岑妄没有说话, 李枕先叫起来:“给大阿卖命, 威胁妇孺, 林深,你妄为汉人, 素日里我当真错看你了!”   林深没有说话, 只是把宁萝掐得更紧了,宁萝说不出话来,因为没有进的气, 脸都憋到通红了。   岑妄道:“给他马。”   宁萝挣扎了下, 似乎要说点什么, 岑妄几乎是厉声喝道:“赶紧给马!”   立刻有骑兵从马上翻了下来, 拍了下马臀,让马缓慢地往林深那儿走去,自己和同袍共乘一骑。   林深看着走近的马,抬眼道:“你竟然也不讨价还价一番,不怕你给了马,我就能把她掐死吗?”   岑妄道:“你不敢把她掐死,她死了,你就是活靶子,你赌不起。”   林深道:“那还给得这么痛快?”   岑妄道:“嫌我给得痛快,就把马还回来。”   林深没说话,纳吉再一次从地上爬了起来道:“林深,你还在废话什么,马到手了,赶紧离开啊。”   林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明明他手里还掐着宁萝的脖颈,可是对上岑妄那双又愤又担忧的目光时,他还是翻起醋缸来了。   洪真说昨晚岑妄陪着宁萝找了一个晚上的伙计,今天岑妄又这般快速地追赶上来,他们的关系竟然这么好吗?宁萝可是一句都没和他提过。   林深也知道这种时候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七想八想这些。   纳吉见他还愣站着,急到要揪他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为什么只要一匹马?我呢?”   林深看了眼纳吉,对岑妄道:“我和你再做个交易。”   林深那一眼,让纳吉隐隐觉得不对,他不及细想,遵循本能,转头就要先占了马赶紧跑。   岑妄抬手,立刻用弓弩手射中了他的脚,纳吉惨叫了一声,今晚第三次扑倒在地,这一次嘴里骂的是林深。   岑妄道:“只是他的话,你和我还做不来交易。”   林深道:“我把大阿王庭的位置,和他们的兵防布置也告诉你,只要你同意放我和我的娘子离开。”   岑妄几乎快要把缰绳攥断,才能强迫着不去看宁萝现在的处境,如今一听林深的话,差点气笑了起来:“原来林主簿还在乎你的娘子啊?”   林深淡淡的:“若我不这样做,恐怕现在已死在你的刀刃下,再难与她厮守了,所以为了我们的长相守,她些微做出点牺牲也是可以的,当然,若世子爷决意不肯放过我,我们共赴黄泉,做一对绝命鸳鸯也是不错的选择。”   岑妄听了这话,恨不得直接在林深的身上扎出几个血洞来,但他知道越要紧的关头,越是应当冷静谨慎。   他道:“我可以与你做这个交易,只是已经有人把王庭的位置和兵防布置告诉了我,林主簿可能需要另寻交易的东西。”   林深不用细想便知道了:“是洪真?”   岑妄默认了这个答案。   纳吉在地上骂汉人王八蛋,谁都没理他。   林深自有一副算盘。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要死在这儿了。   即使还有宁萝可以做人质,但林深见识过岑妄的骑术和箭法,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在挟持了一个人的情况下能跑得过岑妄,就算岑妄怕伤及宁萝不敢轻举妄动,但马总有累死跑不动的那一刻,偏偏王庭距离这儿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他根本不可能让马一直连续不停地跑下去。   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再和岑妄达成一个交易,一个能让他觉得可以放自己一条生路的交易。   所以他打算用大阿的秘密去交换,这没什么不行的,他既不喜欢大阿,也不喜欢锦端,如洪真所说是一个两头都靠不着,没了故乡的人,因此他出卖任何一个都没有问题。   可是,洪真已经先他一步把他最大的筹码卖了,林深失去了这个筹码,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保住了性命。   就在他思考时,忽然脚尖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倏然睁大眼,岑妄仍稳稳地握着缰绳坐在那儿,没有发布命令,也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的意外。   反而是脚尖的疼痛更甚了,是宁萝察觉到他疼痛的瞬间,那禁锢的力道松了开来,一直都没有放弃挣扎的她寻准时机,抬脚狠狠地又往那根射过来的羽箭上一踩,林深彻底疼得受不住,宁萝便趁机从他的臂弯了滑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岑妄抬手,一枚短箭从他的臂弩上射出,扎进了林深的身体里,林深轰然倒地。   宁萝原本还打算抽出林深别在腰后的匕首去捅他,现在反而被眼前的骤然巨变而吓得原地愣住了,只见眼前血流成柱,只见林深一双无法瞑目的眼一直看着她。   宁萝惊得往后一退时,一双大手把拎抱了起来,放在了马上,她眼前是冷冰冰的尸体,身后却是岑妄的怀抱,盔甲虽也冷硬,但因为岑妄的气息在,所以显得不那么冰凉了。   岑妄沉声道:“把林深就地掩埋,这个大阿人带回去。”   纳吉杀了锦端人,总要给锦端一个交待。   士兵都应了是,岑妄看了眼李枕,李枕会意,摆摆手:“去吧,这里有我。”   于是岑妄一扯缰绳,带着宁萝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等确认那边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时,岑妄才慢慢停下来,让马缓缓地往前走。   而这之间,宁萝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岑妄道:“被吓到了?”   宁萝回过神,声音有些苦涩:“有点,明明是认识了两辈子的人,今天却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岑妄还以为宁萝是被尸体吓到了,结果她竟然只是在想这个。   岑妄有些闷:“你也认识了我两辈子,也不算了解我。”   宁萝道:“那不一样。”   “是啊,确实不一样,毕竟林深是你真心喜欢过的人。”岑妄的声音更闷了。   宁萝听出了他在吃味,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若说要安慰,她自己也心情复杂,没有心思安慰别人,何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件事说来还是她更难过些,也不知道岑妄在跟她争个什么劲。   她不说,岑妄的嘴巴就不停了,他把宁萝离开后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其实很简单,洪真在把她绑了给林深送去后,就去找了官府自首了,县令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自专,忙告诉岑妄,岑妄也大吃一惊。   大家都不能理解一个汉人怎么能帮大阿残害同胞,但洪真却与他讲,他们这些汉人被抓去时年纪都很小,大阿一顿棍子一顿美味的培养他们,让他们逐渐在成长过程中混乱起来。   他们记得那些家仇,可是却模糊了国恨,他们不认可汉人的身份,但又不能被接纳进大阿,为了能多要口羊肉吃,帐篷能多往里面扎一扎,他们需要更迫切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大阿人,于是逐渐的,家仇也变成了国恨,却是对锦端的恨。   很奇异的转变过程,洪真看出了岑妄的不理解,便道:“你只需要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想要活下去的懦夫便可。”   因为懦弱,所以面对武力值更高的大阿,也不敢报复,但又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家人死亡的事,于是他们移花接木般,把所有的仇恨都算到了锦端去,这样换一个对象去恨,他们也就解脱了。   但洪真不是这样的,他始终不曾找到这样的解脱,反而因为在锦端生活久了,更认可自己身为汉人的身份。   他一直都希望找到一个能让他背叛大阿的机会,可是过往林深藏得太深,很难让他抓到把柄去揭穿林深,并且让所有人都相信,锦端其实不是那么安全。   所以洪真一直都在等。   宁萝听完也感慨,同样的境遇,洪真与林深却是不同的心思。   岑妄趁机道:“你瞧瞧洪真,再瞧瞧林深,可见林深心思黑暗,属实不是好人。”   宁萝白他:“他是大阿的探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明白,不用你一直强调。”   岑妄道:“那你现在心情能稍微好受些了吗?”   宁萝未答。   岑妄道:“你毕竟刚没了丈夫,我也是死过娘子的人,因此也不是不能理解,所喜我有守孝的经验,可以教教你,我们两人,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正好多走动,多聊聊,才能让自己不再积郁,早点从悲伤中走出来。”   宁萝听出他的心思,说白了,便是变着法子要见她。   宁萝‘呸’了声:“谁要给他守寡了?我给他守寡都是对不起我自己。”   岑妄道:“哦。”   简简单单的一个子,却难掩高兴。   岑妄道:“阿萝,我明日便要出征了,你可以来送送我吗?”   宁萝诧异:“这样快?”   岑妄道:“大阿那边还不知道锦端的事,为了在他们察觉前又把王庭搬走,我们自然要尽快奇袭。”   宁萝理解了。   岑妄道:“所以阿萝,明日你可以来送我吗?”   岑妄是要为国出征的,宁萝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此点头同意了,岑妄高兴了起来,小声道:“我就知道,阿萝你最好了。” 第六十四章   岑妄把宁萝送到了王府。   宁萝很是诧异。   王府并非岑妄一人居住, 燕王王和燕王妃都在王府里,何况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燕王与燕王妃必然已经得了消息,岑妄趁夜去捉人, 两人自然是难安寝,都在候着消息。   王妃倒也罢了,可是燕王至今还不知道她假死的事。岑妄这样把她带回王府, 不就一切都暴露了吗?   宁萝紧张地道:“岑妄你疯了, 你快把我带回家去。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你是嫌事情还不还不够复杂吗?”   马却未停,岑妄反而易扯缰绳, 让马奔得更快了。   他道:“你出了这样的事情去哪儿我都不放心。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是打算算让我带着担忧上战场吗?到时候我在战场上吃不好, 睡不好的多影响战局, 你放心, 母亲是知道我们的事的,父亲那里, 一切有母亲呢, 不必你担忧。”   岑妄这般说, 却更让宁萝觉得他在发疯, 她是什么样的身份?本该死掉的世子妃,却已探子的娘子的身份回了王府, 这要让燕王妃如何看待她?燕王如何看待她?   她根本是无地自容的。   宁萝几近哀求道:“岑妄, 你停下来罢。”   岑妄猛扯缰绳,夜风吹得静,唯有宁萝近在咫尺的抽泣声是清晰的。   岑妄有些慌:“阿萝, 你在哭吗?”   记忆里的宁萝是不爱哭的, 上辈子她都到了那样的地步, 但落的泪还是少的, 虽然今生发生的事情也多,但岑妄见她,总是冷静,理智,果决,仿佛永远都不可能为情爱所累。   这一度让岑妄怀疑宁萝身上是没有感情的,她只在乎自己,选择自己最想要的,或者最有利于自己的选项。   但是,现在宁萝在哭,就在他的怀里,瘦削的肩膀随着抽泣声微微耸动着,哭声是细弱的,像是一根细而韧的长线,将岑妄的心一匝匝地缠绕起来,而后抽紧,变得闷胀起来。   岑妄手伸了出去,又缩了回来,他现在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也就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用手掌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瓜子,用懊丧的语气道:“都怪我,又擅做了主张,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你不愿回王府,便不回去了罢。只是阿萝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宁萝摇了摇头:“不怪你,算了,走罢。”   她想要止住抽泣,慢慢将情绪平复下来。岑妄察觉了,还惊讶地发现宁萝的法子十分有效,从崩溃哭出声来,到若无其事地继续坐着,用不了太多时间。   岑妄却无法对此产生任何的佩服与高兴,因为他意识到宁萝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可是人的情绪就像是水盆里的水,真到了要满溢出来的时候,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压制不住的,压得狠了,水反而能将大坝冲到决堤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奔流直下。   水尚且如此,情绪等到决堤时,更是会直接把人冲垮。   刚才宁萝不就是露了马脚吗?她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岑妄意识到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宁萝就会像执意要离开王府,离开桑家一样,再一次离开锦端,等到了那时候,他们之间才是彻底的完蛋。   岑妄舔了舔嘴唇,紧张地道:“阿萝,你喜欢锦端吗?”   宁萝没有吭声,岑妄这话太像劝说的开场白,宁萝也大约能猜到他要说点什么,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无力回复。   喜欢锦端吗?自然是喜欢的,否则她这辈子也不会重返这伤心地。   岑妄道:“我想你是喜欢的,否则明知道我在这儿,你也不会来了。”   宁萝这才出声:“那又怎样?总要离开的。”   岑妄道:“为何要离开?你这样喜欢锦端,凭什么离开?你应该在锦端看到河清海晏,太平盛世,而不是抱着遗憾与苦痛离开这儿,这儿很美,我希望你今后想起它时是微笑着的。”   宁萝道:“可是我已经待不下去了。”   岑妄道:“所以你更该去王府住上几日。   宁萝愣了会儿,但也仅是一会儿的功夫,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岑妄这是要把她和王府捆在一起,用王府的声誉为她作保,这几乎让宁萝失声:“岑妄,你疯了?王府的声誉有利于平定边疆,你用王府的声誉为我陪葬,与给整座城送葬有何区别?”   岑妄却笑了,他的笑声爽朗,像是一道风,可以吹散蒙在宁萝心上的雾霭,让她顿觉几分疏朗。   岑妄道:“小傻瓜,王府的声誉可没有那样好摧毁。我家世代镇守锦端,与大阿既有国仇也有家恨,宗祠里的牌位便能为王府证明清白,几句流言还摧毁不了。何况林深往常广交朋友,论起先来后到,他们的时日都比你长,你要有通敌的嫌疑,他们一个都跑不了,而且他们祖辈基业都在这儿,很难背井离乡,相信我,他们肯定会急于证明各自的清白。”   岑妄的声音沉稳有力,沈不言不自觉地也有些被说动了。   岑妄见状,忙接上道:“何况你行事本就端正,若非那弓弩射得太快,你差点就做到了大义灭亲,我们本就问心无愧,怕的不过是不明真相的人乱加指摘,让你蒙受不白之冤,但眼下,有王府在,你不要害怕。”   他说着,方才那只伸了一半,又没敢碰到宁萝的手终于搭上了她的肩,轻柔得像是在她肩膀上落了一片白羽,要替她拂去那些阴霾。   他道:“阿萝,这回,你可以尝试着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宁萝不肯承认是岑妄的言语打动了她,而是锦端太美,所以才让她决定冒一次险。   岑妄见她同意了,嘴角悄悄扬起了一个上翘的弧度,他拉动缰绳,这次是径直往王府里奔去,宁萝再没有阻拦一次。   王府内灯火通明,燕王在军营里枕戈待旦,只有王妃在等候消息。宁萝知道情况紧急,之前岑妄也亲口说了,他明日就要出征,耽误不得,因此她轻轻推了岑妄一把道:“你去吧,我会自己和王妃说清楚的。”   岑妄远远地看了眼被丫鬟簇拥着,站在廊檐下看着他们的王妃,犹豫了会儿,方才下了决心:“方才我还叫你相信我,自然,我也该信你的。你也在王府住了些时日,知道我母亲是很好的人,因此不要怕,好好和她讲清楚就是了。”   宁萝点头,道:“好。”   岑妄最后再看宁萝一眼,依依不舍,但军机在前,总是要离开的,他抬起几乎快黏在地上的脚步,转身就要离开。   宁萝道:“明日我来送你。”   岑妄眼睛骤然一亮,回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宁萝。   宁萝笑了下,方才慢吞吞地道:“一是为了告诉你我很好,你去了战场不要担心记挂,若因此误了军机,反而是我的过错了,我不想灶这个孽。二来也是感谢你肯帮我,于情于理,我都该来送你。”   她一五一十的把理由说得条理分明,两条都在礼节之内,无甚男女私情,但岑妄还是激动地一步跨回宁萝面前,张开双臂,在宁萝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将她纳入自己的怀抱中,紧紧地拥抱住她。   宁萝尚且不习惯与他有这般亲密的接触,岑妄却道:“明日我就要上战场了,我定然会活着回来的。”   想到战场上刀剑无眼,实在危险,宁萝那双推拒的手却不好真的去推岑妄了,但手到底已经伸了出去,再收回,似乎也不大好,于是她索性也在岑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吉人自有天相,你定然能平安凯旋。”   岑妄道:“等我回来。”   他在宁萝的肩窝处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以此记住宁萝身上的香味,如此又过了会儿,他方才松开了手,双脚倒退,目光仍旧停留在宁萝的脸上,仿佛在用他的目光轻柔地抚摸着宁萝的脸庞,直到最后宁萝看不见了,他方才转过身去,迅速翻身上马,去了军营。   宁萝看到岑妄的身影在墙角消失不见,才抬起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然后转身,快步向王妃走去。   但在她开口告罪前,王妃已经笑眯眯道:“看着你们,仿佛看到了从前我送王爷上战场时的情景,别说一步三回头了,简直恨不得跟着他去。”   她一顿,用打趣的声音道:“没想到你们这一和离,感情倒是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以我说,你们早该和离的。”   宁萝却没笑,道:“有些事我想与王妃单独聊,整个故事有些长,可能要王妃辛苦一二了。”   王妃听说,也收了笑,道:“是整个故事,连同阿妄推说还不到时候,不肯告诉我的那部分吗?”   宁萝点头:“不说得详尽些,我怕王妃不肯相信我是清白的,绝没有投敌叛国之心。”   王妃道:“你们这两孩子,不知道背地里我为你们操了多少心,如今终于肯与我说实话了,不再叫我打哑谜一样地猜了,为这着个,我都愿意熬这夜。走吧,去我屋里说。” 第六十五章   岑妄一路纵马回了军营, 燕王已与洪真促膝长谈,眼下正与部下再谈论行军的计划。   岑妄进了军帐,几人之间也只是互相点头示意, 又接着继续谈论。   燕王是预备兵分二路,如今他们有了大阿王庭的确切位置,因此可以更从容点。   一队负责正面奇袭, 另一队则绕至后方断大阿的后路, 务必要求一战将大阿打得一蹶不振。   而奇袭这队,由岑妄带领, 后方那一队,则由桑至领兵。   岑妄听闻, 下意识扫了眼桑至, 燕王道:“岑妄, 你还有何意见?”   岑妄道:“没有。”   燕王道:“那好,各位将领即刻回各自营地, 整顿兵马, 务必在一个时辰后出征。”   竟是连天亮都等不得了, 岑妄想到宁萝说要来送他, 也知道是不能的。但好在他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也没有太多争论, 而是立刻回去收整兵马。   这一仗, 打了三天有余,锦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直捣黄龙, 把毫无防备的大阿打得落花流水, 元气大伤, 杀了可汗与王储, 只剩下个小皇子被残余部族护送着往更西北处逃命去,这辈子想要卷土从来怕是难了的。   于是第四天,锦端兵□□旋,让锦端人大出一口恶气。   王妃在了解事情经过后便当机立断,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这与岑妄最初的设想很不同,王妃认为流言伤人,而且流言一旦产生,便是大罗神仙来,也很难控制流言的走向,倒不如从源头彻底堵死。   反正锦端出征在即,林深随军也不是不可以,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若是不幸牺牲了,也不算意外,既然能解释他的忽然失踪,又何必要与民众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呢。   何况,宁萝与岑妄之间的事是说不清楚的。   至于那伙计,本就不是林深所杀,要给他的家人交待,那个大阿人也尽够了。   宁萝听了很是犹豫,道:“如此,林深岂不是白得了一个好名声?他不配的。”   王妃道:“人都死了,一个虚名而已,谈不上配还是不配。你要知道,死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只有活人才需要,阿萝,你需要这个名声。”   宁萝抿住了唇,蹙起了眉头,显然并不是很认可这些的。   王妃轻柔笑道:“小傻瓜,性子不要这么直嘛。照你说的,林深上辈子害得我没了夫君,我该更恨他,更不想给他这个虚名,但我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人重要,而且今生林深不是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吗?那上辈子的账,就算不到现在的他头上来。”   宁萝听出她的意有所指来,目光闪烁。   王妃拍拍她的肩膀。   这件事便这样处理了,岑妄听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同样不喜欢林深,而且前世今生都有讨厌他的理由,但若这样方才可以将对宁萝的伤害降到最低,他也不会阻止。   反而有一点很让他在意,他道:“阿萝她竟然把所有的事都与你说了?”   岑妄些许吃味。   王妃道:“讲得比较简略,谁能想到呢,我还等着我儿子跟我开口,没成想,还要从前儿媳那儿听到真相。”   她装得更吃味,倒让岑妄窘迫了起来:“母亲不要再捉弄我了。”   王妃道:“好了,有件事要与你说,关于阿萝的。”   岑妄下意识问道:“她出什么事了?”   王妃道:“没出什么事,只是作为母亲,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喜欢阿萝不是件轻松的事,你现在抽身还……”她扫了眼岑妄的神色,“大约也来不及了。也罢,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岑妄道:“你说。”   王妃道:“你是久在军营里的,有没有发现很多老兵都有些下意识的反应。譬如你不能从背后拍他的肩膀,否则他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就先给你来了一个过肩摔。”   岑妄道:“嗯。”   王妃道:“我觉得阿萝的情况类似。她早些年被徐氏虐待,一方面让她很渴望温情,会奋不顾身抓住一丝暖意,但另一方面也让她心生警惕,她会主动采取措施杜绝伤害她的事发生。就比如说你,你在上辈子伤害过她,所以她明知道上辈子的账不能算到你头上,也在相处后发现你与   她所想的不一样,但因为她在你这儿受过伤害,所以她依然竖起浑身尖刺在防备你,可说到底,你给她受了多大的伤害?我倒不是说言语的伤害不是伤害,但相较于言语的伤害,她防备的姿态是否有些太过了?”   “这或许尚有辩解的余地,但林深这件事,你就无法辩解了。阿萝究竟爱不爱林深,我想,就算不爱,也是喜欢的,否则也不至于从上京跑来锦端找他,但是当她意识到林深是有害的,她依然可以不抱任何感情地站到了林深的对立面。试问,谁能做得到?”   岑妄艰涩道:“我也发现了,她很会压制自己的情绪,大约是从前过得太苦了,发现情绪是很没有用又很会拖累她的东西,所以才学会了压制情绪,本能又理智地做出当下最符合她利益的行为。”   王妃叹气道:“所以你也是发现了的。既然如此,你也该明白,阿萝浑身都是刺,你或许可以接近她,但真要软化她,放下戒心,与你长久得近距离的相处,会很难很难。”   岑妄没立刻回答这话。   想要宁萝最后能接受他,岑妄想过,其实并不算难,宁萝已经把她喜欢林深的缘由说得很清楚了,那些事,他也做得到。   可这也仅仅是接受他罢了,但真要宁萝真正意义上地接纳他,岑妄恐怕可能需要用一辈子去努力,到了最后也不一定能完成。   “但是,其实也没有关系的。”岑妄自以为想得很明白了,“我和林深不一样,我不会做伤害宁萝的事,所以她没有必要时常在我面前竖起尖刺,既然如此,那尖刺也就不存在了。”   王妃道:“你这与掩耳盗铃有何区别?”   岑妄笑:“母亲,从前还是你和我说的,做人难得糊涂,与人相爱更是如此,人心更有污垢,要真是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那彻底完蛋,因此要糊涂。”   王妃叹道:“你既然都这般讲了,我还能说些什么?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了。”   等岑妄告辞离去后,王妃方才侧过身,向着里间道:“阿萝,你可听清楚了?现在还想走吗?”   宁萝慢慢地从里间走了出来,低着头,没说话。   王妃道:“你觉得你和阿妄之间是一盘烂账,算不清楚,也不适合在一起,须知阿妄根本不在意,他既然不在意,这盘账,就不存在,你何必给自己背负这样的重担。”   宁萝却知道这件事不能这样随便应付过去就算了,王妃毕竟是站在岑妄的角度上考虑事情,若是两方屈从,岑妄也勉强算有个圆满了,但是宁萝深知这是对岑妄的不负责,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许多事若是一味得装聋作哑,反而会把尖刺越来越深地往肉里按着。   因此宁萝打定了注意,她要离开锦端。   *   自从大阿被打跑后的七八年,锦端城的人们生活得很是滋润,吃吃茶,闲谈些城里的新鲜事。   春秋冬来的,这些新鲜事在她们嘴里换来换去,只有一样扆崋是不换的,那便是燕世子岑妄究竟何时可以成亲的事。   这倒不是说岑妄一把年纪了,还未有心仪之人,其实她们很清楚,是有的。那便是醉仙楼的女掌柜,只是这女掌柜的生意做的似乎很大,一年四季,倒有两季都不在锦端,实在没什么时间与岑妄相处。   但岑妄似乎也不着急,春冬时,女掌柜不在锦端,他便帮忙照看酒楼的生意,等夏秋时她回来,他便时常去酒楼蹭个便饭。   有时候饭后能看到他们沿街闲聊,有替岑妄着急的街坊邻居问女掌柜,究竟什么时候肯嫁给岑妄。   那掌柜还抿着唇笑呢,岑妄就像生怕她被欺负了一样,道:“还早呢,不着急。”   见他都不着急了,旁人再急下去就显得更像是个太监了,因此都不说话了。   如此过了四五年,正值壮年的燕王以边疆安稳,不想看倒霉儿子在眼前晃得心烦为由,一脚把他踹出了王府,此后两年,锦端的人就再也没有见着岑妄了。   他们和王妃问起,王妃也就笑笑:“年轻人,总要多出去走走看,见一见世面的。”   “可是世子还没有成亲啊?他一直不成亲,我们以后就要没了燕王了。”   王妃道:“会成亲的,会成亲的。”   连说两句,听起来倒不像是保证,反而有几分敷衍的意思在里面。   百姓们再一次大失所望。   可等到第九年,事情似乎变得有所不一样了。   先是一辆马车低调地进了城门,继而那车里传出来婴孩的哭声,怎样都哄不好,那婴孩的哭声便这样不低调地一路飘进了王府。   大家陡然睁大了眼,不过一会儿,就把王府围了起来,打听是否是王府添了新丁。   不一时,便有王府管家出来分撒红鸡蛋,来散喜气。   接了红鸡蛋的百姓喜气洋洋地问:“那可是世子爷的孩子?”   王府管家笑着点头。   百姓们就更高兴了,又问道:“世子妃是谁?”   有人紧接着问:“可是那个女掌柜?”   王府管家拿着空了的竹篓,笑意就更深了:“除了她,还能有谁?”   百姓们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王府门口的红鸡蛋整整发了三天才作罢。   王府里的新手父母也哄婴孩哄了三天,哄得都要头疼欲裂了,实在想不通这孩子怎么这会哭,而且一哭就要半日,怎么也停不下来。   岑妄愁眉苦脸的:“这究竟是像谁的性子?我和你可都不是爱哭的人。”   宁萝摊在美人榻上,也被弄得没有了脾气:“不如想个法子,重新把他塞回我肚子里算了。”   岑妄道:“怎么塞得回去?”他走过来,与宁萝咬耳朵,“不如依我之前说的,把小哭鬼扔在家里,折磨他爷爷奶奶去,我们自个儿继续游山玩水去。”   宁萝推他一把:“去,有你这般当父亲的吗?”   说话间,孩子又哭了,岑妄只能耷拉着眉眼,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重新抱起婴孩哄着。   宁萝坐在一旁看得发笑。   若是九年前的她,是绝对想不到现在的日子,可当它切切实实地发生了,宁萝又觉得似乎本该如此,就像这九年,她渐渐习惯了岑妄的陪伴,也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如果上辈子都无法甩   开一个人,那这辈子自然也就无法彻底甩开了。   上辈子的事,真如一盘乱账,宁萝再也没和岑妄提起,有时候岑妄旁敲侧击,还想问问当年宁萝是怎么捅杀了他的事,宁萝都摇头不肯说。   她总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要忘记伤疤的方法,就是假装不存在。   岑妄总说她这样的心态并不好,但宁萝实在没有办法,她只有努力把自己当作一个没有过往的人,才能勉强维持住当前的平静生活。   可是每当夜深时,宁萝总会被若有似无的梦境缠绕,而在她完全清醒之前,岑妄的怀抱必然已经先到了。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别难过了,我在这儿呢。”   宁萝知道,他永远都会在她身边陪着她,因此在他怀里寻个舒适的位置,又安然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