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贪娇》作者:漠北大雁   文案:   1: 人人都骂苏吟儿狐媚祸国,入宫不足一月,勾得帝王吃仙I丹、误早朝、日日与她同I欢。   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在老百姓的戚戚怨声中,安国君陆满庭带兵谋反,杀了先帝、夺下帝位。   陆满庭才智双全、俊美无双,一双丹凤眼似琉璃般摄人心魄。   他入宫后的第一件事,是软禁了妖女苏吟儿。   2: 苏吟儿和陆满庭有段旧缘。   两人曾经感情甚笃,早早定下婚约。   当初,他俩成婚之日,拜天地的时候,苏吟儿无意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谁知先帝当场乱了心智,将她捉入龙账。   如今先帝已死,娇滴滴的苏吟儿——恰在此时,怀了先帝的遗腹子。   3:   那日,众人在庆贺新帝登基之时,苏吟儿不慎落入宫中的护城河,尸骨难寻。   陆满庭急急赶来。   河边,仅有一双缀着牡丹花的绣花鞋。   陆满庭剑眉深锁,负手站在河畔,立了良久。   数月后,一个尼姑庵的雨夜。   陆满庭将苏吟儿压在窗边,一只手掐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抬着她隆起的腹部。   他虔诚地亲吻她的后背。   那白嫩细腻的肌肤上,是一道又一道结了疤的鞭痕。   “怎地,怪朕不该送你入宫?生气了?”   “想带着朕的孩子去哪?”   “普天之下都是朕的,你逃得掉么?”   4:   苏吟儿最后悔的是招惹了一个疯子。   当初,陆满庭将她困于床榻之时,曾递给她一把锋利的匕首。   “来,要么杀了我,要么留下来。”   现在想想,她就该一刀捅死陆满庭的。   ——   阅读指南:   1:先帝是坏人,最坏最坏的那种,和女主没有夫妻之实;   2:男主是疯批人设,不洗白;女主会慢慢成长;   3:有强取豪夺、虐恋情深、女主带球跑的狗血情节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吟儿,陆满庭 ┃ 配角:番外不定时更新 ┃ 其它:完结文《偏执皇帝的小逃妻》   一句话简介:那个疯批又犯贱了   立意:信任是爱情的根本 第1章 不甘   “陆哥哥,我好冷。”   安国君府,书房的桌案上,苏吟儿半趴在柔软的白色狐裘上,三千青丝慵懒地散在桌角。   冬雪融融、细雨纷飞,寒风透过窗边半掩的竹帘,拂在美人玲I珑起伏的身段上。   角落里,炭盆中的火烧得正旺。   苏吟儿蜷着嫩白的指尖,缩了缩肩。   “吟儿莫动,很快就好了。”   身后男人的手指压在她的腰窝上,示意她不要心焦。   由于常年习武,他的指腹带着细微的老茧,刮在她肌肤上,像是蚂蚁咬过,不疼,有细微的痒意。   她的后腰处有一朵妖冶的红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陆哥哥喜欢以红梅为引,在她的背上绘肆意盛放的梅花。   只是今日不知用的何种颜料,浓浓的腥味,很是刺鼻。   陆哥哥是她的未婚夫,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陆满庭,是权倾天下的安国君。   她轻咬唇瓣,斟酌了几番才缓缓开口。   “陆哥哥,我已经四年没出过府了。”   后背的狼毫笔狠狠一顿,带来刺骨的凉意,带来陆哥哥不喜不怒的声音。   “吟儿的诗词都背完了?杭锦苏绣会了么?玉赏的竹笛会奏了么?”   “会!吟儿都会!”   苏吟儿起身,明亮水润的杏眸泛着雀跃的光泽,“我能在荷叶上跳舞,还能学鸟儿唱歌!”   陆满庭的狼毫笔落在褐色的木地板上,是苏吟儿转身之际不小心碰掉的。一滴红色的墨水沾在他白净的手背上。   他不恼,轻柔一笑,修长的手指接过织荷花的绢子,不疾不徐地擦拭他手背上的墨汁。   陆满庭生得俊美、一双丹凤眼摄人心魄,笑起来的时候更显温润,丝毫没有武将的不拘小节,倒是透着一股子傲气,说不出的矜贵。   然,他眼波里流转着温和,眼底却荡漾着看不透的危险。   苏吟儿颤颤巍巍地攀坐到他的腿上,他的身子很明显一僵,却勾着唇,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主动着。   她规规矩矩地坐好,与他保持着不算亲昵又不远的距离。   许是冷风吹得厉害,她一靠近陆满庭,她只觉得更冷了,不敢再看他迷人的眼睛,被他勾起了下巴。   她下颌被捏得生疼,他似不曾用力一般,直到她双眸氤氲着水汽,他眼底的危险才渐渐散去。   “吟儿很乖。”   他奖励般揉了揉她的头,滚着蟒纹的袖子扫过她的鼻尖时,她闻到了淡淡的荷叶香。   他似乎才记起她冷,勾过她身后的狐裘,裹住她曼I妙的风I光。   苏吟儿拢着狐裘的手指有些泛白。她盯着陆满庭唇角的弧度,极小心地试探。   “陆哥哥,过几日就是腊八节了。”   昨日来上课的夫子说,京城的腊八节十分热闹,有神奇的皮影戏,有叫卖的小贩,还有求姻缘的庙会呢!   总归和漠北的腊八节不一样。   苏吟儿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她自小没娘,跟着爹爹生活在边关漠北。爹爹是陆满庭的副将,早早为她和陆哥哥定下婚约。   不幸的是,爹爹四年前战殁了。   后来没多久,皇上招陆满庭回京,她作为陆哥哥的未婚妻,一同回到京城。   自从她踏入京城,踏入安国君府,她一步也未曾离开过。   陆满庭没有接苏吟儿的话,而是轻点她皱起来的鼻头。   “难闻?”   苏吟儿“嗯”了一声。   陆满庭轻扣桌面,两个侍女垂手走进,极快地收拾桌案,将那红色的、透着浓浓腥味的颜料端出去。   拐角的走廊里,在苏吟儿看不见的地方,两具尸体轻飘飘地倒挂在屋檐下,暗红色的鲜血从脖子处流下来,流入下方的木盆里。   木盆旁边,摆着两个典雅的砚台。   苏吟儿不知道这些。   “陆哥哥,你今日用的什么颜料?”   “藩国进贡的稀罕物,”陆满庭把铜镜移到她跟前,“上色好,你瞧瞧?”   铜镜里,白色的狐裘褪去,苏吟儿的后背上,一截褐色的腊梅枝头,红色的花朵开得荼蘼。   “嗯,挺好看的呢!”   就是味道实在腥,她有些作呕。   陆满庭肆意地笑。   他眉眼斜入鬓,胸腔轻微地抖动,看样子心情似乎极好。   他重新用白色狐裘裹住苏吟儿。   她的眼睛下方,有两团很明显的乌青。乌青映在瓷白如雪的肌肤上,很是碍眼。   “昨夜没睡好?吓着你了?”   昨夜府上来了刺客,动静闹得挺大,就在她的院子里,不过侍女没让她出去,说是场面太过血I腥。   她偷摸瞧了一眼,没被吓着却失眠了,做了一宿的噩梦。早上起来胃里犯恶心,吃不下东西。   又一批侍女端着热粥、甜点鱼贯而入。   陆满庭拌匀了热粥,放在唇边吹凉了,喂给她:“再不适总该吃些的。”   没什么瞒得过陆哥哥。   她乖乖喝粥,想起什么又问:“那些刺客怎么处置呢?”   陆满庭:“吟儿何时关心这些?”   陆哥哥权倾朝野且心思缜密,几个刺客自是难不倒他。   她不该问的。   或者,不能问。   木地板上,两抹暧昧的身影纠I缠在一块,那是她和他的影子。   她温顺地坐在他的腿上,不等他投喂,主动张开小嘴。喝了半碗粥后,她从青花瓷盘里拿起一块酥饼。   “陆哥哥,这是我今早上做的,又香又甜。你尝尝?”   嫩白的指尖夹着一块小巧的桃花酥,拘谨又生疏地送到他唇瓣。   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我晚些吃。”   苏吟儿默默地收回手,将酥饼放回青花瓷盘里。   她垂下眼睑,乖顺地把头埋在他的心口上,露出柔弱可欺的后颈,似乎轻轻一掐便能断了。   这是一个极其讨好的姿势。   她的声音嗡嗡的,不大,却足够陆满庭听清楚。   “陆哥哥,吟儿从未去过京城的庙会。”   绕来绕去,她终究绕回了这个话题。   她想去看看京城的腊八节,想去看看热闹的庙会,想去拜拜灵验的菩萨。   陆满庭右手端着青花瓷碗,左手垂在身侧,维持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过。   他既没有拥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许久,久到寒风吹得苏吟儿的后颈一阵生冷,她才听到头顶的声音。   “你自小体弱,不宜外出。”   在回京城之前,苏吟儿曾生过一次大病,昏睡了整整一月,醒来后能吃能睡,除了偶尔有些头晕,并无大碍。   可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人一些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而陆满庭说一切正常。   苏吟儿便只能作罢。   从那以后,陆满庭以她体弱爱生病为由,禁止她出府,且定下许多规矩,每日该吃多少饭菜、何时该上I床歇息等,全由他规定。   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就连宫里的娘娘也没她富贵。   她被他养得越来越像一只鸟,一只美丽的关在笼中的鸟,除了隔着金栏杆望着天空唱歌,什么都不能做。   “陆哥哥,我已经很好了......”   “吟儿!”   陆满庭打断她,将青花瓷碗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声响不大,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她的心尖上。   许是担心吓着她,陆满庭放柔了音调,“吟儿若是喜欢,我将菩萨请进府,你可以日日拜菩萨。”   那便是不同意。   每次都是这样。   总是这样。   苏吟儿毫不意外。   她离开他的怀抱,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罗裙,背对他穿上。   “陆哥哥,我乏了。”   自己已经成为笼中鸟,难道陆哥哥连菩萨也要禁I锢么?   菩萨应该在寺庙里面,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关在笼子里的菩萨还是菩萨么?   她难掩失望,带着侍女离开。   苏吟儿走后,书房里剩下陆满庭一个人。   那一直轻扬着的唇角,瞬间就垮了。   先前还温润如玉的人,浑身上下被一种阴寒的气息包裹,仿佛刚才温柔体贴的“陆哥哥”不过是一张面具而已。   他望着苏吟儿柔弱的背影,犀利的眸光愈发暗沉。   他侧头,额角微跳:“通知给小姐上课的夫子,让他不用来了。”   桌案的托盘里,还留着一份香酥饼。   圆圆的、小小的酥饼上,黑色的芝麻混着白色的细糖,卖相十分精致。   那是苏吟儿做给他的。   他淡淡瞧了一眼,拂袖将酥饼倒入一旁的杂物篓中。   有侍卫前来禀告:“启禀安国君,昨夜刺客的幕后主使抓到了。”   陆满庭的鼻尖极淡地“哼”了一声。   “带去监牢。”   *   苏吟儿站在蜿蜒的廊桥上,看院子里白雪纷纷、腊梅花开。   安国君府是陆满庭回京的时候,当今皇上赏赐的,位于繁华的京城闹市,与皇宫仅隔着一条街。   府上别苑众多,珍奇异兽、花草树木应接不暇,景色宜人、四季变幻。   府上多是男丁和侍卫,除了后厨和盥洗的老妈子,仅有的侍女是服侍苏吟儿的。   安国君府戒备森严,而陆满庭更像是一道谜。   他没有亲人、没有过往,凭着一双拳头在马背上闯天下。无人知道他是怎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到权力的巅峰。   天边响起喜庆的鞭炮声。   苏吟儿:“谁家在办喜事?”   侍女洋桃:“是皇上娶妃子。排场大,动静大,街上热闹着呢!”   皇上又纳妃了?   苏吟儿记得同样的话,洋桃说过许多回。   寒风中,苏吟儿精致的小脸藏在红色的斗篷下,那琥珀色的眼眸似被雪水洗涤过,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人心的美。   偏偏这种美是易碎的,透着强烈的脆弱感,就像是美丽的瓷娃娃,轻轻一碰,便能碎了。   洋桃不由放低音量,柔声道:“今年是第九回 了。”   当今皇上昏庸好I色,每年要糟蹋许多女子。也不知皇上用了什么手段,反正那些上了龙塌的女子,从来活不过三个月。   从前能嫁入皇宫,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如今却家家闻言色变,谁也不想把女儿嫁入宫中。   洋桃:“天下男人不靠谱,还是咱们安国君痴情,对您好着呢!”   苏吟儿搭在暖手炉上的纤白手指动了动。   她望向院子外面蔚蓝色的天空,望向自由自在漂浮的云朵,眸底闪过一丝苦涩。   陆哥哥待她,确实是极好的。   可是一只被折断翅膀、捆住双脚的金丝雀,真的会喜欢这种好么?   “出了城门往东,十里外的地方,有一片腊梅花,就在庙会的旁边。是吗?”   “是的呢,小姐。那儿的腊梅花呀,开得最早,开得最艳......”洋桃话头一顿,忙改口,“可再怎么艳,也比不上咱们院子里的腊梅花呀!”   苏吟儿神色暗淡,一抹忧伤浮现。   她提起裙摆,露出崭新的、未沾过泥渍的绣花鞋,抬脚迈入园子里。   她的鞋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因为陆满庭从来不会让她走上那些有尘土的路。   足尖刚刚碰到厚厚的白雪,屋檐上跳下几位府上的佩刀侍卫。   “小姐,外面雪大,请您回屋休息。”   身后的洋桃也急了:“小姐,使不得,您喜欢哪朵腊梅花,奴婢给您摘来。”   苏吟儿沉默着,没回话。须臾,她坚定地将脚落在松软的白雪上。   四年来,她第一次踏入白雪中,第一次感受白雪的温度。   现在她的鞋子是被使用过的样子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难以抹去的脚印,蜿蜒在苏吟儿的脚下。   “莫要跟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透着坚不可摧的力量,满院的侍卫无一人敢拦她。   所有人扑通扑通跪下来。   “小姐,请您回屋!”   “安国君有规定,您身子娇弱,不可吹风、不可淋雨、不可染雪!”   “您要是病倒了,安国君会怪罪我们的!您一向心善,何苦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呢!”   安国君是这府上的主人,是京城仅次于皇上的存在。他的话,无人敢不从。   苏吟儿更是从未不应过。   她偏好浅色素雅的衣裳,可陆哥哥说她穿艳丽的纱裙好看,尤其是大红色,衬在她身上,比鲜血更让人兴I奋;   那满柜子的红色纱裙,让她迫不得已地“喜欢”。   陆哥哥曾寻了几条金鱼供她玩耍,她欣赏够了,便忘了池子里的金鱼,却见陆哥哥将那些漂亮的小金鱼全部掐死了。   他笑得云淡风轻——“不能讨吟儿欢心的东西,留着也没用”。   自此,她不再忤逆他,不敢忤逆他。   她乖顺了四年。   这一次,她不愿意再听话了。   她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继续往前走。   走到腊梅花树下,走到院墙旁边。那是她能走到的,距离庙会最近的地方。   侍女洋桃快要哭了:“小姐,您快些回来,安国君会扒了我的皮的!您忘了,您上次染了风寒,安国君罚奴婢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宿......”   “洋桃,”   苏吟儿笑了,眸子里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她望着高高的红墙,她永远也飞不出去的红墙,柔声道,   “就让陆哥哥罚我吧!”   喧闹的院子忽地安静下来。   侍女洋桃不再哭诉,侍卫们不再劝阻,唯有呼啸的寒风吹过红色的瓦片,沙沙作响。   气氛变得冷冽,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压抑地紧,沉闷地凶。   苏吟儿缓缓回过头。   不远处的廊下,陆满庭斜倚在廊柱上,手里把玩着三颗玉核桃,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 第2章 叛逆   寒风吹得苏吟儿嫩白的脸刺骨地疼。   她伫在风雪中。   漫天的腊梅花飞舞,落在她坚韧且倔强的纤长眼睫毛上。   她像是一株美丽又柔弱的苕丝花,从未经历过风霜的摧残,却在这个寒冷的冬季,生出了叛逆的新芽。   斜对面的廊下,陆满庭淡笑着,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玉核桃在他手中极悠闲地躺着。   明明他一句话也没说,满院跪着的人却不敢瞧他的神色,被他的出现惊出一身冷汗。   侍女洋桃:“小姐,雪太大了,您就回屋吧!”   苏吟儿不愿意,大胆地迎上陆满庭玩味的视线。   她咬着唇,不甚正常的白皙肤色更显脆弱,饱满的唇儿却因着用力红艳艳的,唯有坚定的目光不再退让,倔强地绽放着。   陆满庭沉沉一笑,不复往日的温和,目中带着渗人的凉意,白净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苏吟儿拢着暖手炉的纤白手指抖得厉害。   她缓缓垂下眼睫,挺I直I纤弱的腰杆,极慢地转身,红色头蓬边角上的金丝划过雪地,留下一抹孤傲的痕迹。   “砰”地一声,玉核桃碎成无数晶莹的玉渣。   那声音不大,响在寂静的庭院,却清脆地可怕。   地上跪着的人头垂得更低了。   寒风将陆满庭的盛怒送到苏吟儿的耳畔,她却什么也没做,依旧执着地站在腊梅花树下,站在院墙旁边,站在距离庙会最近的地方。   陆满庭笑得阴寒。   汹涌的怒气刹那间隐于沉寂,他清朗的眸底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小姐何时回房,你们何时起来。”   他转身拂袖而去。   一旁等着的侍卫匆匆迎上来,跟在他身后,走向守卫森严的监牢。   满院跪着的人皆松一口气。看向苏吟儿时,劝说中多了几分哀求。   “小姐,安国君最疼您,只要您现在回屋,他一定舍不得罚您。”   “奴婢们跪着不打紧,可您身子弱,哪受得住冻呢?”   “您快些回来,奴婢给您打盆热水,暖暖手。”   ......   耳边的声音随着寒风飘散,苏吟儿望着天边自在漂浮的云,想起漠北一望无垠的草原、呼啸而过的大风、还有爹爹临终前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在漠北,她还有一个义兄,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是陆满庭最得力的下属。   许是她太久没见过义兄,她竟然不太记得义兄如今的模样。   白雪纷纷,细雨飘飞,苏吟儿在雪地里站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头忽然疼得厉害,眼前黑漆漆的一片,颤着身子倒在腊梅花树下......   *   安国君府的监牢位于阴暗潮湿的地下。   监牢终年不见阳光,浓浓的血腥味混着烂泥的腐朽味,充斥在沉闷的空气中。   最底下一层,靠近入口处的几间囚房里,铁钩穿过被锁之人的手腕和脚腕,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厚厚的墙壁上。   凌乱的头发遮住他们愤恨的双眼,没死,还吊着一口气,却也是生不如死。   最里间,一个穿着青衫的清瘦男子跪在地上,死命磕着响头。   暗红色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染湿土褐色的地面。   “安国君,我是迫不得已的!我发誓,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   男子姓沈,叫沈义行,家中三代都是良臣,恪守本分、循规蹈矩,父亲和兄长却因贪污案被流放,惨死在流放途中。   圣上昏庸、不理朝政,世态炎凉、状告无门,他唯有求到安国君这,才有一丝翻案的机会。   安国君是谁啊?   天子脚下权力最大、能一手遮天的人,岂是沈义行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陆满庭眸光沉沉,侧头看向旁边的侍卫风离。侍卫风离解释:“他确实来过多次。”   可每天求见安国君的人数不胜数,侍卫们并未在意,更遑论沈义行从未言明有何要紧事,只说一定要见到安国君。   陆满庭剑眉微蹙,侍卫风离立即跪下:“属下自去领罚!”   那萦绕着陆满庭的压抑气息才堪堪散去。   沈义行匍匐在陆满庭的脚下。   陆满庭穿着一双金边麒麟皂靴,麒麟乖顺地趴在鞋面上,微微张开的嘴里吐着凶悍的獠牙。   沈义行:“天地良心,我对您的未婚妻并无恶意。您大人有大量,如何罚我都成,还请您还我父兄一个公道!”   听说安国君府上养了个娇滴滴的未婚妻。   安国君极其宝贝,不让她吹风、不让她淋雨,更舍不得让外人瞧见其美貌,真真是护在心坎上的。   沈义行便想着让刺客去捉未婚妻。手里握着安国君的宝贝,还愁见不到安国君?   谁知刺客才进入安国君府,便暴露了行踪。   陆满庭静静地听着,双手负在身后似在思量。   那翻涌的回忆中,极快地闪过一桩桩、一件件残忍且血腥的画面。再睁眼,他眸色清冷、毫无波澜。   “你爹可是青州县令沈忠良?”   “正是家父!”   “既然如此,”陆满庭淡淡一瞥,看向脚边的可怜人,“沈家的案子我接了。”   沈义行惶恐至极,木然抬起头,确定安国君不似揶揄,才哭呛着磕头谢恩。   “感谢安国君不计前嫌,小的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您的恩情!人人都说安国君刚直不阿,您是有良心的人,您是......”   陆满庭忽地笑了。   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细长的丹凤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良心?我看起来像有良心的人?”   沈义行不明所以,诺诺道:“像......像啊!”   陆满庭在沈义行面前蹲下,挡住沈义行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我没有心,又何来的良心?”   他温和地笑着,声音轻飘飘的,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藏不住的残忍,“在你尾七之前,我会还你们沈家一个公道。”   “咔嚓”一声,沈义行的脖子被轻而易举地捏断,歪倒在一侧,瞳孔放大的眼睛满是震惊,瞪得圆圆的。   陆满庭覆上沈义行的眼睛,一字一句,皆是狠戾。   “你不该打她的主意,想也不行。”   陆满庭缓缓起身,接过侍卫风离递来的绢子,慢悠悠地擦拭白净的手指,那副嫌弃的模样,似染过什么秽物。   风离才去领罚了十个大鞭,虽是换过衣裤,遮住了血肉模糊的伤,走路的时候依旧难掩痛楚,不复往常利索。   陆满庭:“知道我为何罚你?”   风离抱拳:“属下未能及时了解沈家冤情,还惊扰了小姐。该罚!”   陆满庭“嗯”了一声:“还有?”   风离垂着头,答不上来。   陆满庭也不生气,言语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既然不想让我见到谁,就该做得干净,哪怕断他手脚、杀他全家,也不能留下一丁点被我察觉的痕迹。”   陆满庭抬眸,黑沉的眸底是骇人的狠辣。   “做事需得滴水不漏,斩草更要除根。”   “是!”   风离应下,握着宝剑的手心汗涔涔的,汗湿的后背被冷风一吹,凉飕飕的,却比刚才挨鞭子还要可惧。   门外响起细碎急切的脚步声,听那声音,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一位公公气喘吁吁地禀告。   “安国君嘞,您在这呢!皇上急着见您,劳烦您随老奴走一趟呗!”   陆满庭神色颇有些不耐,擦拭手指的动作却更慢了。   “让那老东西等着。”   *   临近天黑的时候,陆满庭踩着纷扬的雪花回到安国君府。   书房里,侍女洋桃恭敬侯在一旁。   “自您走后,小姐晕倒了。大夫来瞧过,说是染了风寒不碍事;没多久小姐便醒了,用了三口雪蛤粥,一片青笋......”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手里端着一盏热茶。寥寥雾气从白玉缠枝莲花盏底升起,晕湿了他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他眸光微顿,侍女洋桃立即跪下来。   “奴婢有劝小姐多吃些,可是小姐没什么胃口......”   见安国君没说话,洋桃哆哆嗦嗦交出一封信,“这是小姐写给义兄的。”汇报完了,洋桃弓着身子离去。   跳跃的烛火下,陆满庭轻抚黄色牛皮纸上青秀的字体,用烛火扫过信笺的封口,极其自然地打开信笺。   到底是小姑娘,藏不住心思。   以往每回她给义兄写信,多是絮絮叨叨的小日常。   比如昨个被陆哥哥罚抄了三遍佛经,她正气着呢,今个陆哥哥就带回来新奇玩意儿哄她;又比如陆哥哥管她可严了,总让她喝苦苦的药,每月都不曾落下......   总归十句话,句句不离陆哥哥。   然,这次的信件只有寥寥几笔。   “吟儿很好,勿念。”   陆满庭嗪着的笑意僵在唇边,眸中阴晴几番变化。   他打开正中间锁起来的抽屉,将信笺扔进去。   抽屉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这些年苏吟儿写给义兄的。   全在这,一封也没送去过漠北。   桌上靠窗的西北角,有一个金色的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他爱极,闲暇时总会逗弄它。可这只鸟儿也不知怎的,近日来不怎么吃食,瘦了一大圈。   陆满庭重重关上鸟笼门。   “既然不吃,就饿着。”   寒冬的月色不浓,银灰洒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陆满庭想着白日里沈家的案子,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   沈家的案子不好办,从上到下、官官相护,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多。   这才是无人敢为沈家翻案的真正原因。   他负手站在窗边,凝神望向遥远的苍穹。   陡然,侍女洋桃慌慌张张地赶来:“安国君,小姐高热晕倒了!”   小姐身子弱,每回高热骇人得紧,动辄不省人世,稍有不慎能丢了性命。   若说这安国君府能有什么事让下人们寝食难安的,   小姐发高热算是头一件。   陆满庭呼吸一窒,侧头看向星空下的浅月阁。   那是苏吟儿居住的院落。 第3章 同意   月色朦胧,黑漆漆的天压着寒风吹过京城街角的枯枝。   此时正值夜半,家家户户熄烛休憩,唯有安国君府的浅月阁,绘着白莲的罩灯换了一盏又一盏。   燃着安神香的华丽厢房内,十几个侍女抱着银盆和热水穿梭不断。四扇苏绣屏风外,三位宫中请来的御医急得满头大汗。   “这可该如何是好?分明就是普通风寒,怎地烧成这个样子?”   雕着繁杂镂空花艺的玉床上,苏吟儿迷迷糊糊地昏睡着,那张过分白皙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   下午晕倒后,苏吟儿喝过汤药便醒了,不曾想入夜后竟发起高热,孱孱弱弱的,连单薄的呼吸都打着颤儿。   三位御医来回踱着步子。   “下午我亲自看过,苏小姐确是风寒没错。”   “这症来得急,可是另有隐情?”   “苏小姐烧得厉害,若是今晚不能退热,恐怕......”   “恐怕什么?”   冷淡淡的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震得人心神一惧。   陆满庭踩着厚实的绒花地毯,越过寥寥青烟升起的炉顶,气势威严地走进。   三位御医惊出一身冷汗,垂首行礼的同时,忙改了话头。   “苏小姐福大命大,我们定全力相救,断不会让小姐出现任何的差池。”   陆满庭挥手:“先退下。”   侍女和御医们诚惶诚恐地退到屋外,厢房里剩下陆满庭和苏吟儿两个人。   陆满庭撩开坠着珍珠的帘幔,捋了捋苏吟儿散在脸颊的乌黑碎发,露出惊心动魄的容颜。   那浓密的眼睫毛似碟羽微微向上卷曲着,随着她无意识的难受轻I哼,在他掌心划过细微的弧度。   他喃喃低语:“还是这般乖些。”   末了,抽出随身携带的锋利匕首,在他指腹处划了一刀。   鲜血涔涔,滴落在苏吟儿饱I满I丰I润的唇上。只需一滴,她便热切地张开小嘴儿,拼命地汲取。   那是对生命的渴望。   鲜血红得荼蘼,苏吟儿红艳艳的唇儿如同染了蜜汁,桃腮更若繁花。   他简单地拭去她唇角的血渍,转身之际,被她牢牢拽住。   “陆哥哥......”   她的小嘴一张一合,柔弱且无辜地低I吟着,透着淡淡的委屈,似在梦呓。   梦里面,喊着他的名字。   他静静地站在床畔,垂下眼睑,遮住眸底晦暗难明的情愫,好一会儿没有动过。   须臾,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俯下身子,滚着赤金的袖摆拂过她的小手。   “也不是非得罚你。”   他仔细地为她掖被角,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薄肩,听到她焦急地唤他。   “陆,陆哥哥,吟儿想出府,想去庙会......”   陆满庭狠狠一怔,牵着云锦蚕丝被的手顿在空中。   满身的戾气波涛般翻涌,却在下一刻归为沉寂。   他自嘲般笑了笑,近乎粗鲁地掰开她纠缠的小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任由昏睡的苏吟儿斜倒在玉床上,那穿着单薄里衣的大半个身子未着锦被,愣愣地被弃在寒风中。   侍女们鱼贯而入,见着小姐这般模样,皆是一愣,却无人敢多嘴提上半句。   书房里,   笼子里关着的金丝雀儿病恹恹的,耷拉着小脑袋瑟缩在角落。   陆满庭贪恋地爱抚金丝雀儿的羽毛。   这是一只红金翅,全身呈现出艳丽的红,是番邦送来的稀罕物,整个京城难得找出第二只。   他极其冷静地折断金丝雀儿的双翅。   那可怜的金丝雀儿甚至来不及惨叫,疼地双眼泛白,戚戚然跌倒在笼子里,跟个没生气的死物一样。   仅吊着一口残气而已。   侍卫风离一惊:“可否需要属下再寻一只回来?”   “不了,养熟了,习惯了。”   金丝雀儿在笼子里呆久了,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好。不让它尝尝苦头,它不知道这小金笼有多安逸。   陆满庭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渗人的光。   “准备一下,后日去趟庙会。”   既然她那么想去,那便让她去瞧瞧,瞧瞧后山的腊梅花,瞧瞧这世间的万般险恶。   *   “真的?陆哥哥真的同意了?”   苏吟儿醒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陆哥哥明日会带她去庙会。   她的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夜好似鬼门关走了一遭,今日就桃花灼灼,精神着呢!   她这奇怪的旧疾好些年了,只是最近一两年犯病的次数渐少。   “自然是真的!风离大哥正在安排明日出府的事宜。”   侍女洋桃领着五六个小丫鬟,隔着屏风伺候苏吟儿穿衣。她递给小姐一件粉色的梨花袄裙,欢喜道,“昨个您生病了,安国君来咱们院子坐了好久呢!”   虽说离开的时候貌似不太欢心,但主子终究是疼小姐的。   苏吟儿自知这两日气着陆哥哥了。   她并非故意忤逆他,只是她真的好想出府看看。   她不仅想看庙会后山的腊梅花,还想看江南的烟雨婆娑、浮山的悬崖陡峭......她最想看的,还是漠北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陆哥哥在哪?”   苏吟儿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穿着白色棉袜的小脚缩进一双毡毛短靴里,拧着裙摆急急地往屋外跑。   “小姐,奴婢先给您系腰带......您外衫还没穿呢,您还病着.....小姐,安国君不在府上。小姐?小姐!”   洋桃也不知小姐听没听到,那道粉色的曼妙身影已消失在廊下。   苏吟儿寻过书房和练剑室,奔向前院的时候,恰好遇见管家压着一车药材往府里搬,而陆满庭刚从外面回来,正在大门口和同僚们告别。   正午的阳光金灿灿的,透过檐角挂着的红色纸灯笼,斑驳地照在陆满庭俊美的脸上。   他身形修长,赤金玄服勾勒出紧实的腰线,站在一众同僚中显得格外矜贵。   苏吟儿雀跃着扑到陆满庭的怀里。   冰雪混着淡淡的荷叶香,裹着刺骨的寒意,一并袭向她。可她一点儿不觉得冷,反将陆满庭搂得更紧了。   同僚们都知安国君的未婚妻生得极其貌美,是以安国君藏得深,从不将其示人,敢这般闯入安国君怀里的定是那未过门的小娇妻。   小娇妻披散着一头丰美的长发,未施粉黛,却眉如柳娥、唇若红缨,哪怕惊鸿一瞥,也叹为天人。   只是那种美是易碎的。   她的肌肤过于白皙,似乎轻轻一碰,便能化为灰烬。   众人一时间看得痴了,忘了寒暄,杵在原地。   陆满庭未做任何介绍,只简单与同僚们客套几句,就打发人走了。   他两指抵在苏吟儿纤弱的薄肩上。   “怎么才好就跑出来了?我身上寒,会冻着你。”   苏吟儿生得娇小,未及他下巴。   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处,未来得及打结的腰带随意地散开,因为跑得急,甜腻的呼吸化作白雾氤氲了她的长睫。   旁侧的侍女洋桃抱着一件白色狐裘,气喘吁吁。   苏吟儿不回话,只甜甜地笑。   陆满庭接过洋桃递来的白色狐裘,裹住苏吟儿傲人的曲线。   “就这么高兴?”   苏吟儿笑着往他怀里钻,全然不覆平日里的拘谨。   “陆哥哥好。”   陆满庭不禁笑着。   温和的笑扭曲了昳丽,清朗的眸底全是苏吟儿看不透的神色。   略带老茧的指腹刮过她的脸颊,只轻轻一触,能掐出水的白嫩脸上便隐约泛起了红痕。   他似在逗弄一只天真无邪、毫无防备的猫儿,将她唇角的弧度扯大了些。   扯得她柳叶眉轻蹙,   扯得她双眸晕染着水汽,扯得她受不住轻声呜咽。   他适才松手,心情极佳地在她饱满的额间用力一弹:“回屋。”   浅月阁的厢房里,陆满庭斜坐在窗边的软塌上。   他左腿蜷弓着,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打膝盖,整个人慵懒且恣意。   苏吟儿捧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忍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蹙眉喝下。   这种汤药,她已经喝了四年。   四年来,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都得喝;若是遇上她生病了,她得日日喝,直到她病好为止。   也不知药里究竟加了什么东西,味道腥得很。   “陆哥哥,这药我还要喝多久?”   陆满庭手中动作微顿,侧头看向院外忙活的下人们。   下人们将整车的药材分拣,装进木箱里,再抬入专门的药房。   管家声音洪亮,叮嘱下人们仔细些、手脚轻些,若是弄坏了珍贵的药材,他们可赔不起。   陆满庭渐渐回眸:“不想喝了?”   苏吟儿不说话,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乖顺地将头贴在他的膝盖上,蹭了蹭。   陆满庭勾起她一缕她背后的青丝,在指尖饶了三圈。   那柔顺如丝绸的头发,发梢泛着莹润亮泽的光。   “待你满十七岁,便不喝了。”   距离苏吟儿十七岁的生辰不过十几日,也就意味着苏吟儿没多久就不用再遭罪了。她扬起芙蓉面,惊诧道,“真的?”   “嗯。”许是昨晚没有睡好,陆满庭的鼻音有些重,“吟儿生辰之日想要什么礼物?”   苏吟儿不答反问:“那陆哥哥呢?陆哥哥生辰之日想要什么?”   陆哥哥比她大五岁。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陆哥哥从不过生日,也从未说过他何时生日。   她曾旁敲侧击问过府上的人,却没一人晓得。   陆满庭的眸底闪过骇人的腥风血雨,却也只是一瞬,快到苏吟儿来不及看清,便是他一派的云淡风轻。   他下巴轻抬,指向院外腊梅花树下、缩在墙角的一只白色长耳兔。   “要么?”   这只长耳兔秀珍得紧,不及巴掌大,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匍在雪地里东张西望着。   苏吟儿欢喜地点头。   陆哥哥特意岔开话题,大抵是不想提他生辰之事吧。   陆满庭比了个手势,从屋檐上跳下一个侍卫。侍卫身形晃动,晃眼间抓了软糯呆萌的长耳兔,恭敬地献给陆满庭。   陆满庭拧着长耳兔的后颈,长耳兔立即缩起四肢,一动不动。   在递给苏吟儿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用袖口挡住苏吟儿的视线,悄悄折断了长耳兔的两条后腿。   苏吟儿欣喜地将长耳兔抱在怀里。   她捏捏它的长耳朵,摸摸它被白雪打湿的毛发,用鼻尖亲了亲它冰凉的额头......可那两条后腿摇摇晃晃的,像是仅靠一层皮连着,无法活动。   “陆哥哥,它的腿是不是断了?”   “是么?我看看......嗯,断了。”   难怪它一直缩在雪地里不肯动,原来是受伤了。小东西没精打采的,一定疼坏了吧!   苏吟儿:“我能给它包扎吗?它好可怜......”   陆满庭笑得残忍:“好。”   明日的庙会,他和苏吟儿约好巳时出发。   在去庙会之前,他得入宫一趟。   他已经推了皇宫里的老东西两日了。那老东西性子急,怕是要发狂了。   苏吟儿站在桌案旁,动作生疏地给长耳兔包扎,弯腰的时候,无意间露出柔软可欺的后颈。   她的后颈雪白娇嫩,诱I惑着他的神经,将他心中很多阴暗的想法,一一撩拨,潮水般肆溢。 第4章 训她   苏吟儿早早就起了。   寒冬腊月,天亮得晚,第一缕朝霞慵懒地洒在窗外白茫茫的屋顶上;   檐角上挂着的冰沟子被暖阳晒过,“滴答滴答”落下水滴。   皇城的东边燃起了炮竹,烟花似锦,映出铜镜里一张美若芙蓉的脸。   苏吟儿端坐在红木梳妆台前,柳叶眉、点绛唇,怀里抱着一只熟睡的长耳兔。   今日是腊八节,陆哥哥答应她,巳时带她出府,去城外的庙会转转。   她难掩激动,睡不着,几乎睁眼瞧了一宿的夜空。   这将是她四年来的第一次出府。   身后的侍女洋桃拖着一盘金贵的首饰盒。   首饰盒里躺着七彩步摇、桃花簪、祖母绿耳坠、翡翠玉钩花手镯......全是邻邦送来的稀罕物,就是各宫娘娘也不曾瞧见过的。   洋桃等着苏吟儿挑选。   “小姐,这还早呢,您可该多睡会儿。”   安国君天不亮就入宫了。   皇上不知为何大发雷霆,盛怒之下杀了好多人。这种情况,唯有安国君有法子能安抚皇上。   公公火急火燎地赶来,愣是生生跪在雪地里,等着安国君应下了,才堪堪起身。   苏吟儿不知这些。   她莞尔一笑,桃腮微红,鲜白如葱的手指轻抚腿上的长耳兔,声音轻轻的,温温柔柔的,像是一阵暖洋洋的春风惊艳了结冰的江面。   “洋桃,你说我下个月生辰,该向陆哥哥讨什么礼物好?”   她已是富贵,吃穿不愁,唯一想要的,莫过于不被束缚的自由。   她想赤着脚在漠北的草地上跳舞,她想清晨披着霜露看尧山的日出,她还想听听海浪的呼啸声、看贝壳钻进沙土里。   这些......陆哥哥能答应她么?   洋桃猜不透小姐的心思,大大咧咧道:“自然是大婚呀!”   小姐和安国君本有婚约,两人年纪也不小,早该成婚了。   或许是安国君顾担心小姐身子弱,又或许是安国君这几年忙着朝堂之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总归安国君从未提及成婚之事。   小姐也不急,淡淡然随心所欲的模样,可急坏了贴身伺候的侍女们。   毕竟“未婚妻”和“夫人”,区别还是挺大的。   苏吟儿没接话,笑着指了指托盘里血红色的镶金翡翠耳坠:“今日就戴它吧!”   洋桃先是一愣,小姐偏好素雅,不喜繁重,鲜少戴耳饰,更遑论这般招摇的东西......   洋桃似想到什么,猛地一惊,喜道:“得嘞,奴婢这就给您戴上!”   安国君最喜红色,尤喜小姐用红色。   *   皇宫里,荼蘼的麝I香混着暴I力的血腥充斥着整个内殿。   大理石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一个娇弱的美人儿瑟缩在龙床的一角,两眼空洞无神,抖成了筛子。   穿着明黄色中衣的老皇帝踉跄着跨过地上的尸体,扔掉滴着血的宝剑,一把捉住陆满庭的肩膀。   “爱卿,你可算来了。东西?”   前几日是老皇帝喜迎爱妃的日子,可洞房花烛夜,他铆足了劲,偏偏无福享用美人。   看得到,吃不到,把他气坏了。   老皇帝有隐疾,男子本事日渐失控,近月来尤其严重,需得服药才能有一刻的雄风。   男人的痛羞于启齿,天子的痛更是不能言说的禁忌。   陆满庭呈上一颗黑乎乎的药丸。   “臣日夜研此宝物,耽误了,还望陛下见谅。”   陆满庭说着恭敬的话,脊背却挺得笔直,宛若雪地里的一棵松,孤傲且冷清。   也不知老皇帝听没听见陆满庭的话,他迫不及待服下药丸,片刻后龙颜大展、精神百倍。   “还是爱卿懂朕的心啊!等朕舒爽了,再来嘉奖你!”   老皇帝搓着手奔向床榻上的小美人,由于走得急,不小心被地上的尸体拌了险些摔着,又骂骂咧咧吼了几句。   陆满庭极慢地勾起唇角,目光清朗地看了一眼老皇帝,刀锋般锐利的眼底尽是冷意。   他垂眸示意,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才敢进来收拾满地的狼藉,却也是哆哆嗦嗦害怕得紧。   陆满庭出了内殿,侍卫风离迎上来。   “启禀安国君,沈家的案子已移交大理寺存档。”   案件结案后通常由刑部保存相关资料,若是案件重大,会移交到大理寺。   大理寺不理民词,只负责清承明治,但凡涉及到官员贪污受贿的案件,大理寺有权不对外提供案卷。   若是想要继续往下查,需有皇上的手谕。   陆满庭温和的目光微寒。   他修长的手指扫过整洁的龙案,撩起赤金衣摆坐在龙座上,提笔写了一封手书,盖上玉玺印章,拿给侍卫。   “挡你者,斩立决。”   风离抱拳:“是!另外,金少已经抵达城外,说许久不见您,异常想念......”   陆满庭冷冷一瞥,风离忙止住话头,“属下安排他改日再来。”   威压袭来,殿内静得可怖,唯有陆满庭批阅奏章时,狼毫笔落在折子上的沙沙声。   宫人和殿外的御林军都规规矩矩地立着,无一人敢抬头看龙座上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是谨小慎微的。   陆满庭代天子处理政事,已近两年。   临近辰时,陆满庭放下奏折,起身离开。   此前请他入宫的严公公碎步跟上前:“安国君,容老奴送送您吧!”   殿外,一顶奢华的抬轿立在廊下,陆满庭只淡淡瞥了一眼,客气拒绝了严公公的好意,长腿绕过抬轿,孤身一人朝着宫门而去。   天还没大亮。   灰蒙蒙的日光里,陆满庭迎着寒风,慢悠悠地走在湿滑的石阶上。   昨个夜里雪大,飘飘扬扬,洒了厚厚的一地。宫人们未来得及清扫道上的雪,陆满庭一脚一个鞋印子,一深一浅,绵延在他的身后。   今日是腊八节,腊八节后便是除夕,皇宫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早早挂起了灯笼和红色的绸带。   红艳艳的,甚是喜庆,唯有那抹深紫色身影暗沉沉的,渐渐隐没在日光里。   没人知道陆满庭的身世,没人知道陆满庭来自哪里、父母是谁,只是突然某一天,漠北出了一个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在马背上闯天下。   老百姓爱戴他,感激他为千疮百孔的国家守得片刻的安宁;   老皇帝倚仗他,将大权悉数交给他。   他总是很温和地笑着,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可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透着远远的疏离和冷淡。   就像是披着一层皮,无人看透他的内心。   这么个人,怎能没有过去呢?   *   人声鼎沸的京城街头,穿着青衫麻衣的大妈站在小摊贩前,扯着嗓门讨价还价;   路边的三五个稚童拿着炮竹嬉笑着你追我赶,将挑着热豆腐的小贩撞得摇摇晃晃。   一辆朱红色马车缓缓驶向城东的庙会。   马车里,苏吟儿端坐在雪白的狐裘塌上,纤弱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与身旁的陆满庭保持着不算疏离却并不亲近的距离。   她一路上未曾言语,那双盈盈美目满含春水,透过半掩的帘幔,热切地追逐窗外的车水马龙,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生机盎然的。   “好看?”   陆满庭淡笑着,似揶揄,抓过她紧扣的手儿在掌中揉了揉。   她掌心里渗满了热汗,冷风一吹,凉透了。   她浅笑着点头,算是回应,视线却未曾移动半分,直到皓白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她才堪堪回眸,正对上陆满庭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不......不及陆哥哥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恰好有什么东西在她怀里动了动,她慌忙抱出斗篷下藏着的长耳兔,微红了桃腮,声音软糯糯的,带着几分急切。   “我寻思着它也想出来看看,所以就......陆哥哥,它很乖,不调皮。”   苏吟儿话音刚落,长耳兔忽地竖起两耳,身子往下一沉,憋出了几颗黑色的小球球,就落在苏吟儿腿上搭着的绒毯上。   刺激的味道熏得苏吟儿惊慌失措,不用看,她也能猜到陆哥哥的脸色有多阴沉。   陆哥哥讲究,尤好干净,入睡前需得燃香沐浴、出门时的衣摆不能有一丁点儿的褶皱。   果然,陆哥哥侧过头,手握成拳头放在鼻下,轻咳了一声。   “今早你给它喂白菜了?”   苏吟儿臊红了耳尖。   她细细地瞧了一会儿黑色的小球球,拧眉咬着红唇,尴尬地点头。   陆满庭轻飘飘的一瞥,修长的手指刚刚伸过来,苏吟儿忙侧身将怀里的长耳兔护得死死的。   陆满庭手上的动作微顿,片刻的迟疑后,改为轻揉她莹润如脂的脸颊。   “让洋桃帮你抱着?”   苏吟儿适才放下戒备,唤了侍女将马车内收拾妥当,燃了去味的香薰,顺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陆满庭俊美的脸上一直没甚表情,只静静地瞧着她,悠闲地轻抚窗棱上的荷花图案。   太阳出来了,刺眼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苏吟儿软糯的耳垂上。   那耳垂上挂着的血红色镶金翡翠耳坠,随着人儿的动作,荡漾着勾人的弧度。   陆满庭眸光微暗,垂下眼睑,掩下难辨的情愫。   马车在庙会的正门口停下。   人头攒动、香客不断,有僧人在庙宇的一侧派发甜糯的腊八粥,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在腊八节这日喝上一碗,能得菩萨一整年的庇佑。   寒风将红豆和黑米的沁香送过来。   苏吟儿深吸一口香甜,感受着久违的自由、生动的人情百态,沉闷了许久的小心脏“砰”地一声,绽放出鲜活的新芽。   她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露出半张精致如瓷娃娃的容颜,娇滴滴地跟在陆满庭的身侧。   有行人好奇探过来,被陆满庭寒光一瞥,皆低着头躲到一边。   苏吟儿望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粥,扯了扯陆满庭滚着赤金的袖摆,殷切地唤他。   “......陆哥哥?”   陆满庭没有回苏吟儿的话,而是蹙眉看向苏吟儿鞋面上的泥渍。   此处是郊外,路面有积水,坑坑洼洼的,加上昨夜下过雪,雪水混着泥渍弄脏了苏吟儿干净的鞋面。   那泥渍像是一粒沙,刺入陆满庭明净的眸子里。   陆满庭应下,没多久,侍女洋桃端着一碗腊八粥过来。   “小姐,热乎的呢!”   苏吟儿接过土褐色的瓷碗,拌匀了,舀了一勺子送到陆满庭的薄唇边。   “陆哥哥,你也尝尝?”   她生得娇小,比陆哥哥矮了近一个头。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她若是想要与他亲热,她得惦着脚尖仰起头。   陆满庭冷冷地扫过瓷碗上的缺口,淡淡道:“我不吃。”   苏吟儿讪讪地收回手。   没关系,陆哥哥不吃,她吃。   她张开红润的小嘴儿,听到一道暗沉的男中音砸下来。   不疾不徐、不怒不喜,带着近乎压迫的威严。   “当街食用,有违淑女。”   苏吟儿稍愣,随即一勺喂进嘴巴,塞了满满一大口,胀得桃腮鼓鼓的。末了,她餍足地吞下,故作夸张地把双眼眯成一道月牙。   “我饿了。”   包口包嘴的,连话也说不利索。   她又舀了一勺,一勺接一勺,吧唧吧唧小嘴,全然没什么大家闺秀的端庄,好似这寻常的腊八粥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可把她馋坏了。   陆满庭眸光渐冷,几番阴晴变化后,压下她拿着瓷白勺的右手。   “够了,别吃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泛着淡淡荷叶香的绢子,轻拭她唇边的水渍。   “就一定要和我作对?”   苏吟儿不吭声,委屈地望着剩下的半碗腊八粥。   袅袅热气从破旧的碗底升起,氤氲了她微湿的纤长眼睫毛。   陆满庭叹一口气,轻拍她的后背,放柔了音调。   “中午带你吃些好的。”   苏吟儿终于破涕为笑:“嗯!”   在僧人派发腊八粥的另一侧,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和身旁的小厮窃窃私语。   少年郎:“你说安国君来庙会了,怎地我没找到人?”   小厮:“千真万确!安国君陪着他未婚妻来的,整个京城早传遍了!假不了!”   少年郎稍加思索,拽紧他背上的弓箭,一抬脚混进人群中......   这边,一个小沙弥过来拜见陆满庭,陆满庭和小沙弥浅谈几句后,陪着苏吟儿逛庙会。   苏吟儿雀跃不已。   庙会热闹。   有琳琅满目的花灯、有新奇的皮影戏、有猜不完的字谜......陆哥哥除了不许她乱吃东西,几乎陪着她游完了整个庙会。   拜完菩萨,苏吟儿跟着陆满庭去到后山。   后山静谧、人烟稀少,一座神秘且诡异的殿宇隐没在半山腰的浓雾里。   阴森森的气氛袭来,苏吟儿远远瞧见殿宇上的几个鎏金大字:狱极殿。   苏吟儿隐隐觉得有什么,瘆得慌,止住步伐。   “陆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   陆满庭斜勾着唇角。   狱极殿不对外开放,他提前知会过庙宇的主持,才得以在小沙弥的领路下来到此处。   狱极殿里描绘着十八层地狱的惨景,有下油锅、拔舌头、石磨尸身等异常恐怖的泥塑。   据说,但凡去过狱极殿的女子,轻则被吓上好几日,重则戚戚然哭上许久;   总归从此以后不再对“菩萨”感兴趣,更别提去什么庙会了。   陆满庭笑地如沐春风:“进去你就知道了。” 第5章 吓她   穿过威严的红色大殿门,走过阴暗潮湿的长廊,是湿滑的通往地下的十八层台阶。   阴风阵阵,裹着呼啸的寒意和萧瑟,从脚腕处幽幽地爬过。   苏吟儿紧紧跟在陆满庭身后,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袖,瑟缩着藏在他宽厚的肩后,颤巍巍地掀开半垂的长睫。   一尊黑色雕塑挡在眼前。   雕塑青面獠牙、鼻下戴环,一双惨白的怒眼近乎看不到黑色眼球;右手执笔、左手握卷,凶神恶煞地望向来人。   ——呲!   苏吟儿吓得一缩,忙将陆哥哥抱得死死的。   领路的小沙弥见怪不怪,温声道:“施主莫怕,这是阎王。”   狱极殿里描绘的是地狱的惨景,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五岳大帝、十殿阎群和六曹判官,皆是地府正义的化身、冤魂鬼怪的掌管者。   立在十八层地狱入口处的便是十殿阎群之首——阎王。   苏吟儿哪里见过这些可怖阴森的东西?   从前在漠北,爹爹将她养在深闺中,从不曾让她见识战场的腥风血雨;   后来跟着陆哥哥到了京城,陆哥哥管得严,便是类似的绘本,也不让她接触。   四周光线昏暗、点点烛火浮浮沉沉,苏吟儿憷得慌,小心肝没了着落直跳到嗓子眼,方才与阎王对视的那一眼,险些丢了她半条魂。   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单手轻轻一拧,将她拧到一处石磨前。   苏吟儿不敢看,慌忙侧过头。   小巧的下巴被他勾起,她在惶恐中勉强睁开眼,迎上一双绝美的丹凤眼。那黑沉的眸底,嗪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   十八层地狱里有大小一百二十尊泥塑,分别讲述不同的罪孽之人,死后在地狱里遭受的折磨。   这尊石磨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光着膀子的狱鬼赤脚坐在石磨上,手上拿着倒立的半截人身,使劲往石磨里塞;   另一个龇牙的狱鬼费力地推动石磨,一条长着两个脑袋的恶狗趴在石磨上、兴奋地舔食石磨里流出来的鲜血和肉渣。   那恶狗目光凶悍,舌头伸得长长的、獠牙外露;   静谧的地下室仿佛能听到渗人的咀嚼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苏吟儿后背发麻、脚下一软,半瘫在陆满庭的怀里。   小沙弥:“这是石磨地狱。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会被打入石磨,磨成肉酱、重塑成人,不断经历碾磨的痛楚。”   小沙弥指向另一处雕塑:“这是刀锯地狱。”   牛头和马面分别拉着锯子的两端,从一个未着寸缕的女子头上切下去。锯齿生了锈,并不锋利,需要来回费劲拉扯才能切破头盖骨。   皮肉混着鲜血溅湿了黑色的刀锯,隐约能看见刀锯上的骨头屑。   苏吟儿的舌头打着结,话说得不利索。   “敢问小师父,她......她生前做了什么恶事?死后怎地不穿衣裳?”   小沙弥双手合十:“不忠不义、不贞不洁之人,会受此惩罚。”   谋杀亲夫、红杏出墙的女子,有失大德,乃世人所不齿,故而死后也不得安宁。   苏吟儿惨白的容颜没有一丝血色,眸光流转间,恍惚间意识到为何陆哥哥带她来这。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陆满庭飘逸的衣袍,赤金的莲花繁杂,磕得她手心儿生疼。   “陆哥哥,我不会。”   甜糯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软软的,却字字如珠,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从陆满庭的心尖上狠狠地划过。   她的眼睛似秋水般明亮,水冷冷的目光中泛着一股让男人着魔的天真和纯洁,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巴巴地望着他。   他忽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须臾,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病态的心思冲淡了眼底的冷清。他缓缓吐出一个字,似嘉奖、似敷衍。   “乖。”   小沙弥继续讲解:“这是冰山地狱,前方还有油锅地狱、拔舌地狱......”   “陆哥哥,”苏吟儿小声打断,扶着额病恹恹道,“吟儿有些反胃,快喘不过气了。能不能先出去......”   “可以,”   这回陆满庭倒没为难她,他指向身后的光亮处,“你在外等我,我稍后就来。”   苏吟儿如获大赦,起先还顾着礼仪,端庄大方地走了几步,没多久便提着裙摆小跑起来,再后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她似的,急跑的小碎步踩得踏踏响。   直到拥进暖洋洋的日光里,苏吟儿才停下来,斜靠在朱红色的墙柱上,低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等会陆哥哥会带她吃好的,也不知她能否吃得下。   太吓人了。   她再也不要看第二回 ,再也不要来如此阴森的地方了。   *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戴着一顶垂耳帽、背着一把蓝色的弓箭,在狱极殿的殿外四处寻找着什么。   “怪了,我明明看见他进来了,怎么一晃眼不见了?”   少年郎快步走向廊下的苏吟儿:“喂,萝卜头,你看见安国君了吗?”   苏吟儿侧身,从红色斗篷里露出一张肤白若雪的脸。   她缓缓抬眸,长长的眼睫毛氤氲着冰雪的气息。环顾一周后,她确定周围没有“萝卜头”,只有一个她。   于是,她愣愣地看向少年郎。   “公子,你......是在问我吗?”   少年郎错愕了几许,在她面前呆呆立了片刻,又围绕着她转了几圈,近乎用一种震惊的语气同她说话。   “你是瓷娃娃吗?怎地长得如此漂亮?跟假的似的。你眼睫毛好长,我能摸一摸吗?”   少年郎不等苏吟儿回话,伸手就要扯苏吟儿的眼睫毛,吓得苏吟儿一个劲往后躲。   ——“放肆!”   随着一声男子的厉呵,一颗小石子从殿内飞过来,直直地打向少年郎罪恶的手背。   少年郎反应极快,连着好几个后空翻,才堪堪躲过小石子,若非来者手下留情,他怕是右手就废了。   少年郎骂骂咧咧好几句,正要拔出弓箭一决高下,看见殿门口负手站着的玄衣矜贵男子,忙收回弓箭,嬉笑着迎上去。   “陆叔!”   陆满庭阴沉着脸、气势威严,一双如鹰的眸锐利地盯着少年郎。   少年郎在距离陆满庭三尺开外的地方,止住雀跃的步伐,规规矩矩站定,弯腰行了个大礼。   “拜见安国君。”   少年郎一反先前的玩世不恭,文绉绉地向陆满庭问好,像极了调皮的学子,被路过的夫子抓了个现行,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满庭没有回话,冷冰冰地越过少年郎,任由少年郎弯着腰。   他将苏吟儿身上的红色斗篷拢紧了些,柔声道:“这畜生总是没规没矩的,杀了他给你炖汤喝。”   少年郎急了,却又不敢反驳,杵在原处、汗如雨下。   安国君说一不二,别说他是“便宜侄子”,就是亲兄弟,安国君也能亲手杀了泄恨。   少年郎是侯府小世子,人称金少,其父和陆满庭是莫逆之交。   因着父亲的这层关系,尽管金少比陆满庭小不了几岁,也得恭敬地唤一声“陆叔”。   若是他知晓这女子是他婶婶,他就是再糊涂,也不敢招惹她呀!   话说回来,他的小婶婶......长得可真好看!   苏吟儿被金少吓了一通,在明白金少并无恶意后,总算渐渐恢复神识。   金少和陆哥哥关系匪浅,她不忍金少因她丢了性命。   她摇摇头:“我没事,陆哥哥不用罚他。”   话虽如此,苏吟儿还是悄悄挪到陆满庭的身后,距离金少远远的。   金少听到苏吟儿替自己求情,赶紧认错。   “婶婶在上,侄儿有眼无珠,还望婶婶见谅。那个......我皮厚、肉酸,嚼着费劲,会磕着婶婶的牙,要不暂且留着我的小命,为大庸国做点贡献?”   陆满庭幽幽一瞥,金少立即住嘴,低着头不吭声了。   陆满庭威逼的气势总算敛了些。   “你找我何事?”   金少恭敬呈上一封案卷:“您让我调查的沈家案子,有进展了。”   陆满庭接过案卷,只淡淡瞧了一眼,便“砰”地一声用力合上,那汹涌的眸底几番变化,肆虐着冰山般的寒意。   青州县令沈忠良因贪污案被流放,刚出城没多久,途径大屿山的时候,不幸坠崖身亡。奇怪的是,负责押送的官员一夜之间,全部惨死。   刑部对此只有一句解释:天灾。   这其中定有蹊跷。   更别说那起相关的贪污案件始末,现下还压在大理寺,疑点重重。   陆满庭将案卷交还给金少:“继续查。”   金少领下命令:“对了,陆叔,您上回让我抄写的佛法,我已经写了一半了,实在写不下去了......”   金少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似打了霜的焉茄子,完全没了脾气。   他性子野,陆满庭为了管束他,时常让他抄些佛法修身养性。可他宁愿日夜兼程在马背上霍霍,也不愿拿着狼毫笔写乌七八糟的字。   他急急从大屿山赶回来,不眠不休不换衣裳,可不是为了邀功。   陆满庭捻着指尖,似在思考。   余光中,苏吟儿鸦羽般的长睫,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细微地一抖,抖落一地的无辜。   陆满庭声音沉沉:“接着写,再把清心咒,抄一千遍。”   金少:“一......一千遍?”   若他抄完一千遍,手都能断了!   但总好过丢了小命。   他诺诺应下,回头就溜了。   临走的时候,不忘对着小婶婶悄悄比了个嘴型:萝—卜—头!   苏吟儿气得桃腮鼓鼓的,手里绣着荷花的绢子,被她揉成一团,没了形。   陆满庭伸手揉了揉她拧成一团的眉心,不复方才的严苛,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累了么?想听大师讲解佛法么?”   佛法?   那自然是极好的。   苏吟儿素来没什么气性,不过是一个顽劣之徒给她起的外号而已,几息她便忘到九霄云外了,乖乖跟着陆哥哥去听佛法。   只是这佛法的内容......   大师详尽地讲述了哪些人会下十八层地狱,在十八层地狱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用以警示世人不可作奸犯科、不可心存恶念。   原本是普善的,可苏吟儿才去过狱极殿,一想到石磨里的半个身子、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的脑袋......她只觉得胃里翻涌、头疼得厉害,不待大师讲完,就央着陆哥哥先出来了。   寒冬正午的骄阳不辣,温暖地刚刚好。   一个衣着富贵的男子攀上同伴的肩:“走,咋们去永正街!”   永正街?好玩吗?   苏吟儿扭头问陆满庭:“陆哥哥,永正街是个什么地方?”   陆满庭只笑不答。   永正街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是富人醉生梦死的销金窟,是穷人卖妻求财的发源地。   那里鱼龙混杂、世间恶俗百态尽显,是良家女子从不敢踏足之地。   苏吟儿又问:“那我们中午要去哪用午膳呀?”   她记得清楚,陆哥哥说要带她吃好的。   她一直盼着呢!   陆满庭笑得极其风雅:“永正街。”   只要去过永正街,就会晓得金丝笼虽小、禁锢了自由,却是天下最舒适和安逸的窝。 第6章 犹豫   金辉下的永正街弥散着纸醉金迷。   蓄着长须的波斯商人领着几十个仆从,说着听不懂的波斯语,将满载货物的马车交给路边恭敬的小厮;   头戴毡帽的胡人腰间别着一轮弯刀,豪气地将一大袋金子扔给堆着笑的鸨母,说要包下整间妓院。   与富贵截然不同的,还有扭曲的贫穷和苦苦的挣扎。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抱着富商的腿,哭诉着说他三日没吃饭了,好不容易讨得三文钱,转身进了隔壁的赌坊;   一个落魄公子被壮汉从酒楼里扔出来,疾驰的马车经过,咕噜轮横压过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留下一滩肉泥和斑斑血迹,也无人在意。   这是苏吟儿在绘本中都不曾见过的情景,说不清什么滋味,心里有个地方酸酸的。   苏吟儿小心翼翼地绕开青石板上的血泥,随着陆满庭来到一处装潢富丽的酒楼前。   ——桂香酒楼。   酒楼廊角飞檐、门前挂灯飘彩,里头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雅间,坐在靠窗的八仙桌前,恰好能看见一楼戏台子上的精彩。   苏吟儿接过陆满庭递来的热盏,暖茶入喉,润了心脾,紧绷的身子稍稍自在了些。   一个青衣小厮笑着询问:“两位客官,本店有现剔的红肉和特制的长骨烫,可要来一份?”   陆满庭坐在苏吟儿的对面。   他悠闲地吹开茶盏中浮着的细叶,半掀长睫,目光灼灼地抬了一眼。   “想吃么?”   苏吟儿反问:“好吃吗?”   小厮笑道:“这是本店的特色,包您喜欢!大冷天的,喝上一碗热汤,再来一碗大肉,浑身都暖和呢!”   苏吟儿浅笑着点头,陆满庭又吩咐小厮上些小菜和甜点,多是苏吟儿平常爱吃的。   楼下的戏台上唱得正欢,咿咿呀呀的,是苏吟儿从没听过的调子,音色婉转、曲调悠扬,别有一番情致。   在等待饭菜上桌的间隙,陆满庭将桌上的一盘糖果推至苏吟儿跟前。   糖果是店家免费送给客主的,五颜六色、一颗一颗的,堆在小巧的桃花盘里,精致地很。   “先开开胃。”   苏吟儿应下,如葱的手指剥开粉绿色相见的糖果,温温柔柔地塞进小嘴。   她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莹润如脂的玉颜微晃,在血红色镶金翡翠耳坠的映衬下,更添几分娇媚;   她乖乖巧巧地静坐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像极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陆满庭浅抿一口茶水,细长的凤目幽邃,唇边始终嗪着淡淡的笑,意味难明。   少顷,小厮端上一个烧得正旺的土褐色砂锅,摆上几盘小菜,退到一旁。   “二位请慢用,红肉稍后就来。”   沸腾的高汤中,大骨和切成块的白萝卜挤得满满的;肉香四溢,汤面上的红色枸杞混着绿色的葱花诱人地紧。   热气拂面,晕湿了苏吟儿卷翘的长睫,也勾得她的肚皮“咕噜咕噜”地叫。   雅间里没有伺候的侍女,只有她和陆哥哥。   她刚起身,准备摆放碗筷,却被陆满庭按下了。   “我来。”   陆满庭绕至她的身后,轻柔地解开她身上的斗篷,挂在不远处的红木衣勾上。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炭火灼灼。   西北角的净手架旁,淡雅的木棉香从金色的炉顶里徐徐升起。   苏吟儿适才惊觉有些热,鬓角的发有些湿乱了。   陆满庭从怀里掏出一张绣着荷花的绢子,浸湿后擦拭她洁白额间的香汗。   乌鸦鸦的青丝在他指腹间仓促滑过,他忽地停下动作,捉住她小巧的下颌微微抬起,细细地摩挲。   那清冷的眸底,有着一闪而过的情愫,似迟疑、似不舍,快到苏吟儿来不及捕捉。   他松开她的脸,擦拭过她白嫩的小手儿、卷起她繁复的精美衣袖,才慢条斯理地为她盛了一碗热汤。   “烫,慢些喝。”   宽厚的大掌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度。   他站在她身后、弯腰拂在她耳畔,明明说着最柔情温和的话,苏吟儿却愣是听出了一丝残忍和快意。   苏吟儿转身:“陆哥哥,你也坐下来呀!”   浓汤暖胃,也不知熬了多久,无比的鲜嫩;那骨头上的肉炖得烂,轻轻一咬就满嘴的肉香。   可陆哥哥似不甚喜欢,慢悠悠地品茶,顺带吃了几口小菜。   “陆哥哥,你不喝汤吗?这汤可好喝了。”   陆满庭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了。从前喝多了,腻。”   他又为她盛了一碗高汤,“喜欢就多喝些,不急。”   “嗯!”   苏吟儿莞尔一笑,桃颊生若繁花。   楼下的戏台子换人了。   一个身着异国服饰的清瘦女子,约莫二十来岁,画着看不清面容的浓妆,抱着一把胡琴款款走上台。   大冬天的,她竟只穿了薄裙和披纱,未着鞋袜的脚踩在红色的地毯上,隐隐可见脚背上被抽打过的红痕。   女子自弹自唱,唱的是一段凄美的身世。   女子出生在遥远的大草原,自幼丧父,跟着母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贤惠,却因貌美被恶人强占丢了性命,留下幼年的她和妹妹在风雨飘摇的乱世,艰难地长大。   苏吟儿情难自已,放下碗筷,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偏偏楼下的宾客很不满意,有些甚至拿瓜果怒砸戏台上的女子。   “唱得什么玩意?完全听不懂!哭哭啼啼的,跟家里死人了似的。”   “这是在大庸国,不是你们胡蛮族。”   “赶紧下去,别瞎了老子的好心情!”   ......   兴许是台下的宾客闹得凶,酒楼老板出来打圆场,说了好些宽慰宾客的话,承诺给每桌送一份干果,还骂骂咧咧地将唱戏的女子赶下台,宾客们才满意了。   雅间里的苏吟儿叹着气。   “她唱得挺好,不该被如此对待。”   “哦,那她唱的是什么?”   陆满庭来了兴致,遒劲有力的手轻扣桌面,见苏吟儿急急地解释,他又为她续了茶,示意她慢些讲。   苏吟儿越讲越哀婉,讲到动情处,不知不觉又哭出声来。泪眼朦胧中,陆满庭俊美的脸忽地阴沉,温和的笑僵在唇边。   那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微寒,不放过她面容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吟儿听得懂。”   这句近乎肯定的话语让苏吟儿愣了愣。   苏吟儿低头喝一口汤,“对呀,我听得懂。”,片刻后,她诧异地抬头,“陆哥哥,我听得懂胡蛮语?”   ——她居然听得懂胡蛮语!   她是大庸人,自小说京城话,怎么能听懂外邦的语言呢?更紧要的,是她一点不觉得生分,那胡蛮语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亲切地很。   陆满庭倒笑了,病态的占有欲冲淡了眼底的清冷。   他似乎很怕她想起什么,松了很大一口气,昳丽的薄唇轻启,用胡蛮语同她说话。   “吟儿不止会听,还会说。我也一样。”   陆满庭告诉苏吟儿,她跟着爹爹长在边关漠北,那里胡蛮人多,会听会说胡蛮语并不稀奇;那些常年生活在漠北的将士,大多懂些胡蛮人的语言。   苏吟儿:“原来如此呢!”   陆满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给她夹了几片青笋。苏吟儿满心满意等着红肉上桌,没多久便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在苏吟儿看不见的地方,陆满庭给驻守在一楼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书房,速去。   侍卫得了命令迅速离开。   门外的小厮扣响了雅间的木门:“二位客官,红肉来啦!”   绘着牡丹花的白蓝色瓷盘里,割着一堆血淋淋的肉,依稀可见黄色皮脂上细小的毛孔。   苏吟儿忍着作呕的腥味:“这肉要怎么吃?”   小厮笑道:“您可以蘸着酱生吃,也可以在砂锅里涮一涮再吃,看您的喜好。二位慢用!”   小厮离开后,苏吟儿用筷子翻了翻红肉,心下却憷得慌,始终没有勇气下锅。   “陆哥哥,这是什么肉?”   陆满庭没回话,优雅地夹了一片生肉,在黑色的酱汁里涮了两下,咬上一口。   “挺嫩,吟儿试试?”   “不,我看着害怕,吃不下。”   陆满庭也不强求,将红肉倒进沸腾的汤锅里,煮了一小会,给她夹了一片,放进她面前的瓷碗里。   “吟儿当真不吃?”   苏吟儿蹙着秀眉,几番犹豫后,怯生生地往小嘴里送。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红肉又是酒楼的特色菜,总该尝尝的。   煮过的红肉没那么浓的血腥味。   苏吟儿闭着眼睛大胆吞下,须臾睁开眼,欢喜道:“还不错诶!”   “那就多吃些。”   陆满庭连着给她夹了好几片红肉,直到她实在吃不下了,他才慢悠悠地放下筷箸。   “人肉,自然是不错的。”   陆满庭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苏吟儿的心坎上。   人……人肉?!   她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怕得牙都在抖,只觉得自个握过碗筷的那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侧头,她胃里翻涌,将方才吃下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   她惨白着小脸,哆哆嗦嗦地指向冒着热气的砂锅。   “这汤......汤?”   陆满庭轻拍她的后背,温和的笑容也扭曲了昳丽。   “不过人骨罢了。”   苏吟儿蓦然瞪大双眼,低头呕得更厉害。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弯腰拂在苏吟儿耳畔,字字清润。   “还吃么?”   苏吟儿连忙摆手。   她脚下虚浮、有气无力,眼下一个字也说不出。   陆满庭笑地愈发肆意了。   他眉眼斜入鬓,胸腔细微地抖动,抚在苏吟儿纤弱肩头的大掌没什么力道。   他笑得那么张扬,好似在逗弄一只毫无防备的小羊羔:“好,很好。”   苏吟儿听不懂陆满庭的弦外之音,只浑身难受地紧,连孱孱的呼吸都打着颤儿。恰好风离有事要汇报,陆满庭止了笑,唤了侯在门外的侍女洋桃进来。   “先扶小姐回马车。”   *   雅间里,陆满庭负手静立在窗边,旁边是拱手禀告的风离。   “大理寺正卿广派请柬,邀请同僚参加他夫人的生辰宴。”   陆满庭神色微顿。   沈家的案子正在风头上,大理寺作为最后复核的司法机构,逃不了干系。   大理寺正卿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肆操办、宴请同僚,不可谓没有花样。   陆满庭:“拿到案卷了?”   沈家案子已结案,案卷由大理寺保管。先前风离问陆满庭要了皇上的手谕,就是去调案卷了。   风离点头:“属下会继续查。”   楼下人声鼎沸,酒楼老板站在戏台子的后方,冲着二楼窗边的陆满庭点了点头。   陆满庭侧头对风离交待:“莫要让小厮说漏了嘴。”   先前小厮上的“红肉和长骨汤”,只是寻常的猪肉,并非什么米I肉。   桂香酒楼确有米I肉没错,不过到底太腥了,他不想单纯的吟儿沾上这些。   *   马车里,苏吟儿吐得人都快散架了,整个人软绵绵的,就差把魂给丢了。   洋桃:“小姐,您这是吃了什么?能把您吓成这样?”   苏吟儿那双蒙着薄雾的美目不断地滴出水来,明亮的瞳里渗满了后怕。她咬着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回想。   “别问了,容我先缓缓。”   陡然,凄厉的打骂声响起,就在酒楼的大门口。   ——“你个没用的戏子,小曲都唱不好,留你做什么?白费我那么多银子!”   “瞧你身上也没几两肉,红肉是做不成了,煨盆长骨烫吧!”   带着尖刺的鞭子落在女子单薄的身子上,“啪”的一声,殷红的血迹在她后背残忍地绽放,划开半透明的纱衣,染红褐色的长鞭。   那一张熟悉又绝望的脸,在淡漠的寒冬腊月里,认命般垂下颤抖的双睫。   这女子......不是方才唱胡戏的可怜人么?   苏吟儿心下一抖——“慢着!”   苏吟儿疾奔过去,拦下扬鞭的壮汉:“这女子我买了。多少钱?”   壮汉先是轻蔑地“哟”了一声,在细细端详了苏吟儿一阵、认出她的身份后,忙收了长鞭,恭敬地笑道。   “小姐怕不是为难小人?咋们酒楼的规矩:只卖吃食,不卖人。还请小姐见谅。”   在刀尖血口上混的人眼见力都不差。   这位小姐是安国君带来的人,进门的时候,两人手牵手甚是亲昵,想必是安国君府上那位娇滴滴的未婚妻,得罪不得。   苏吟儿:“壮士可否行个方便?我喜欢听她唱曲,加上府上正好缺个打扫的丫鬟。我出双倍的价钱,行吗?”   侍女洋桃扯了扯苏吟儿的衣袖,小声道:“小姐,安国君有交代,咋们不能把来历不明的人带回去......”   府上多得是伺候小姐的人,哪里缺什么打扫的丫鬟?   小姐不过是心疼人,想救那女子罢了。   苏吟儿回眸,冷冷地瞪了洋桃一眼,洋桃立即收声,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   壮汉犹豫不决:“这是老板定下的规矩,从不曾为谁破例过。您看我就一守卫......”   苏吟儿:“那劳烦壮士带个路,我要见见你家老板。”   ——“吟儿,”   陆满庭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不悲不喜、不愠不怒,却透着任何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那一席质地上好的紫色华服,拂过滚着金边麒麟的皂靴,落在苏吟儿的身侧。   陆满庭环住苏吟儿的肩膀,灼灼视线望穿她热切的灵魂。   “吟儿,这世间的受苦受难之人何其多,你救不完。” 第7章 克制   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忽地暗沉沉一片,压着萧瑟的寒风、卷着刺骨的疼,吹乱苏吟儿莹白额间的黑色碎发,吹乱她那颗滚烫跳跃的心。   她望向陆满庭深邃的双眸,一字一顿,像极了儿时她赖皮向他讨糖吃,拽着他繁复的衣袖半认真半无辜。   “救一个算一个。”   陆满庭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鼻尖里极淡地嗤笑了一声,如玉白皙的长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   “你拿什么救?”   苏吟儿刚刚呕吐过,泛过泪的美目莹润着剔透的水珠,蝴翼般的长睫凄凄轻颤。   她靠近他,嫩白的脸颊蹭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不是还有陆哥哥么?”   她的声音不大,极轻、极淡,却带着不容怀疑的坚定的力量,毫无防备、无条件的信任。   那弯着的洁白纤柔后颈,服帖着一缕丰美的青丝,隐约露出诱人采撷的弧度。   那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乖顺和风景。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离。   少顷,他抽回他的大掌,改用两指抵在她单薄的肩头,又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若我不同意呢?”   苏吟儿轻咬红艳艳的唇儿,把头埋在陆满庭的心口上,声音软糯糯的、甜甜的,似撒娇、似求饶。   “陆哥哥会同意的。”   陆满庭立在原地,双臂垂在身侧,许久没有回应她。   良久,久到苏吟儿想着是不是该再主动一些的时候,陆满庭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可怜女子。   “买。”   在陆满庭的安排下,风离找酒楼老板商讨后,买下唱胡戏的女子带回府上。   回去的时候,苏吟儿心心念念着庙会后山的腊梅花,央着陆满庭绕了一大段崎岖的山路,来到皑皑白雪的山脚下。   来之前,教课的夫子曾声情并茂地形容——“出了城东十里外的地方,有一片绝美的腊梅园。唯有那儿的腊梅花,担得起‘风霜傲骨’四个字。”   然,苏吟儿见到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这是一片广阔的腊梅园,厚重的白雪压弯了交I缠的枝条,依稀可见含苞待放的少许腊梅花苞。   花苞尚未尽情绽放,零零星星散在枝头,算不得艳丽、闻不到花香,既无傲骨的坚韧,也无繁花的灿烂。   回府的马车里,苏吟儿一直半垂着眼睫,望着窗外光秃秃的嶙峋山石,久久不曾言语,与出门时雀跃兴奋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满庭似早已料到,不甚在意地悠闲把玩手中的玉核桃,上扬的唇角始终嗪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那温和清朗的眸底,荡漾着琢磨不透的病态的心思。   苏吟儿似想起什么,侧头:“陆哥哥,你答应吟儿的生辰礼物,不管是什么,都能许么?”   陆满庭浅笑着:“自然。”   苏吟儿长吁一口气,紧锁的眉梢渐渐舒展。   *   安国君府,书房。   侍女洋桃向陆满庭汇报苏吟儿的事宜。   “今个出门之前,小姐问奴婢该向您讨要什么生辰礼物。奴婢说不若大婚吧......”   陆满庭幽幽地抬了一眼,垂首恭敬站着的洋桃立即跪下。   “奴婢该死,奴婢嘴碎!还请安国君责罚!”   陆满庭负手站在窗前。   银灰遍洒的月色下,斜对面的浅月阁绘着白莲的烛火浮浮沉沉,在寂静的夜里映出一抹纤柔窈窕的身影。   此刻,苏吟儿正倚在窗畔逗弄那只伤了腿的长耳兔。   陆满庭没有罚侍女洋桃,而是望向浅月阁的倩影。   “小姐怎么回答?”   “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只是笑了笑。”   陆满庭神色微怔,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奇怪的光。   他剑眉深锁,似思量、似疑惑,直到浅月阁灯火熄灭、星光碎暗,他才缓缓转身,走到书桌旁。   他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笺,那是苏吟儿前段时日写给义兄的信。   他铺开一张泛着沉香的牛皮纸,狼毫笔下点点墨香堆积,用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字体给苏吟儿回信。   开头两字:   义妹......   *   寒冬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晚。   昨日在外头耍了一整日,身子劳乏,苏吟儿早早就睡下了。她慵懒地从绣着牡丹花的锦被里探出头,手腕间恍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味。   那是皂角混着荷叶香的独特气息。   她水泠泠的目光流转,木然地撩开衣襟,如珍珠般莹润的肌肤上,处处泛着不受力的红痕,像是被谁嫌弃过脏,反复地搓洗过。   苏吟儿揉了揉不甚清醒的小脑袋,一时间还有些迷糊。   “洋桃,昨晚我沐浴过?”   洋桃从四扇苏绣屏风后绕进来,怀里抱着一件崭新的白色狐裘披风。她眉间荡漾着喜色,丝毫不避讳昨夜她看到的。   “昨晚小姐睡着后,安国君来过一趟,抱着您去了隔壁的汤池,没让奴婢们伺候。”   在洋桃看来,小姐是这府上唯一的女主人,便是提前和安国君发生些什么,也再正常不过,委实没什么忌讳的。   倒是小姐,瓷白的容颜染上娇羞的绯红,像是簇着春花灿烂的浓艳,纯情地让人挪不开眼。   苏吟儿自然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也不是第一回 了。   陆哥哥在房I事上异常克制,从不曾真正碰她,她时至今日依旧是完I璧之身。   不过,这并代表陆哥哥没有七I情I六I欲。   他总有折腾不尽的法子。   她轻咬唇瓣,努力不去回想那些旖旎的画面。   注意到脚踏上的棉靴是她从未见过的款式,苏吟儿好奇道:“这是哪家衣坊做的?绣工甚是精湛,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昨日那身,简单又不失贵气。”   洋桃笑道:“您要是喜欢啊,奴婢让店家再给您做些。”   安国君交代了,昨日小姐出门穿的衣物,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除了那对血红色的镶金翡翠耳坠,其他的,一律扔了。   扔得越远越好。   苏吟儿穿戴整齐、用过早膳,抱着长耳兔伏在窗边看绘本。   昨日被苏吟儿救下的女子过来见礼。   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感谢小姐救命之恩,还请小姐为奴婢赐名。”   女子穿着半旧不新的棉袄,应是匆忙之际,洋桃来不及给她准备合身的衣裳;   女子卸过浮夸的妆容,露出一张清冷的面庞,许是身上还有伤,面色带了几分苍白。   苏吟儿细细地打量她。   她虽是胡蛮人,却不似普通胡蛮女子的身形高大,颇有些江南女子的秀气。   苏吟儿合上绘本:“清秋,你就叫清秋吧。”   苏吟儿又对洋桃交待,让洋桃给清秋准备几身干净的衣裳,容清秋休息几日后,再安排些轻松的活。   洋桃努努嘴,小声嘀咕:“小姐,清秋不过一个下等奴婢,您没必要待她这般好......”   苏吟儿瞪了洋桃一眼,洋桃不说话了,领着清秋去到外间。   外间,洋桃简单地讲解完需要注意的事项,扭头就走,却被清秋喊住。   清秋:“你我......认识这些年,非要表现得如此生分么?”   洋桃脚步一顿,却没停,只留给清秋一个淡漠的背影:“从你刻意接近小姐的那一刻起,我对你就没什么好感。”   里间的苏吟儿不知这些。   她闲得无聊,想起清秋昨个唱的胡蛮小曲,讲述了悲惨的童年,不由心伤,记起自个从未曾谋过面的娘亲。   苏吟儿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   对于娘亲,父亲总是讳莫如深,只有在酒后失言的时候,说娘亲是京城一等一的大美人,是他不够好,没能给娘亲想要的幸福。   苏吟儿只晓得,父亲是极爱娘亲的,可惜两人有缘无分,娘亲已另嫁他人。   苏吟儿神色戚戚:“洋桃,你自幼伺候我,可有听说过我娘亲的事?”   洋桃有些为难:“嗨,小姐,老爷在您面前尚且不说,又哪会在一个下人面前讲些什么?”   苏吟儿:“从前伺候我的老麽麽也不知一二么?”   都怪她四年前生了那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情。否则,或许还能寻出个蛛丝马迹来。   她娘亲就在京城,虽说不指望相认,但起码让她知晓是谁。   天底下又有哪个孩子不渴望知晓生母是谁呢!   “这个,这个......”洋桃支支吾吾的,“小姐,您就别为难奴婢了,奴婢真的啥也不知道!”   苏吟儿不再继续追问,命洋桃寻些胡蛮人的绘本来。   她心下堵得慌,正好看些外邦的东西,纾解纾解烦闷的情绪,打发打发时间。   洋桃耸耸肩:“您昨日说您能听懂胡蛮语,奴婢就去书房寻过。”   可惜了,偌大的安国君府,竟找不出一本和胡蛮族相关的书籍。   一本也没有!   “怎会如此?陆哥哥收藏的书籍不是很多么?”   苏吟儿将怀中的长耳兔放在桌案上。   时辰到了,长耳兔该换药了。   有了前几次换药的经验,苏吟儿不再笨手笨脚的,缠纱布的动作娴熟了许多。   她轻抚长耳兔乖顺的额头,对洋桃说:“你去请陆哥哥过来用午膳吧!”   陆哥哥本事大,总能为她寻几本胡蛮人的绘本;   她还想问问有关娘亲的事情,万一陆哥哥知晓什么呢!   洋桃却没往外走,而是靠近苏吟儿,小声提醒。   “小姐,您忘了,今日是初九。”   每个月逢九的日子,安国君会让小姐沐浴焚香,穿上最艳丽的纱裙,去到他的院子里......直到第二日近晌午,才会让侍女们进去伺候小姐梳洗。   苏吟儿忽地娇怯,羞红了桃腮。   她怎地把这事给忘了?   洋桃继续说:“奴婢的意思是,反正您晚些要过去,不若......得得得,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派人去请!”   *   浅月阁的小丫鬟来请陆满庭过去用午膳的时候,陆满庭正好换上深紫色的六爪龙纹华服,准备随前厅的严公公一起入宫。   在大庸国,只有皇上能穿八爪龙纹的衣物,而六爪龙纹已是除了当今皇上之外,最尊贵的身份象征。   陆满庭扫了眼传话的小丫鬟,迈出去的左脚掉了个方向。   “风离,请公公先回去。”   他返回书房,取了昨夜刚写的“义兄的回信”,优雅地走向浅月阁。   浅月阁里,后厨的师傅正在厅堂里忙着布菜,泉水鸡、水煮鱼、油焖大虾、炝炒小白菜......多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他唇角轻扬,示意下人们别出声。   他绕过厅堂,径直往苏吟儿的卧房走去。   他掩在门框后,隔着几道淡粉色的珍珠帘幔,听见苏吟儿和侍女洋桃在里间说笑。   两人并未发现陆满庭就伫在门外。   洋桃:“小姐,听说狱极殿里的雕塑十分恐怖,您看了不害怕么?”   “怕呀!”苏吟儿软糯的声音挠得人心痒痒,“但我觉得红肉和长骨汤更可怕!”   死人和恶鬼不是最可怕的,歹毒的人心才是最捉摸不透的。   洋桃又道:“所以呀,还是咱们府上好,既安全又远离世俗烦恼,您就安心呆着吧!”   门外的陆满庭心情似乎极好,如玉的指尖反复摩挲土黄色的牛皮纸,似在摩挲昨夜汤池下吹弹可破的肌肤、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在他大掌中来不及挣扎的纤白细腿。   他侧身,单指撩开朦胧的珠帘,看见苏吟儿从屏风后走出来。   “怕就一直呆在府上吗?那可不成!正因为怕,就得多出去转转呀!”   陆满庭温和的笑僵在唇边,目中渐渐渗满骇人的凉意。恰好苏吟儿抬头,四目相对间,她撞见他紧抿的下颌线。   他手中握着的珠帘,忽地被扯断,噼啪啪啦的,碎了满地。 第8章 委屈   雕花的木质椭圆形拱门下,静立着一席沉闷的深紫色身影。   正午的阳光不浓,灰蒙蒙的,从挂在檐角的冰沟子上照过,斜着打在陆满庭紧咬的唇线上,愈发衬得他周身气势压迫。   他忽地自嘲般笑了,仿佛冰山融化一般,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她毛骨悚然的畏惧。   苏吟儿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哥哥,”   她缓缓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白嫩的小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微微一怔,指向窗边柔软的贵妃榻,甜甜地唤。   “后厨的师傅还在布菜,陆哥哥先坐会儿。”   陆满庭没回话,径直绕开苏吟儿,走到西北角铁架上吊着的八角罩灯前。   他揭开绘着白莲的米黄色罩子,指尖轻抿,一团黄色的火焰自灯芯蹿出来。   他的左手拿着一封土黄色的信笺纸。由于距离太远,加之角度不对,苏吟儿看不太清信笺纸上的字。   可她到底是有几分奢盼的。   “陆哥哥,是我义兄的回信吗?”   “不是,”   陆满庭俊美的脸上没甚表情。   他极其自然地将信笺纸放在火焰上,不过几息,袅袅青烟升起,完好的信笺纸化作一团无言的灰烬。   他利落地转身,冰冷的深紫色衣摆拂过她华丽的裙角,决然离去间没有一丝留恋,唯见那双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地面“踏踏”作响。   苏吟儿秀眉微蹙,蒙着靡丽薄雾的美目不安地流转,那抚在雪白长耳兔上的纤白手指蜷得死死的。   她急急唤住门框处的高大背影:“陆哥哥,我想问问......”   她想问问有关她娘亲的事宜,可话到唇畔,硬生生吞了下去。   她放柔了音调,尽量笑得温婉可人:“陆哥哥,用了午膳再走吧!”   陆满庭还是没回话,直至走到外间,才堪堪停下,侧头,是一如既往清朗的声音,却透着说不出的敷衍。   “不了。”   阵阵阴风袭来,雾蒙蒙的天更暗了。   侍女洋桃柔声安慰:“小姐,您别多心,安国君定是太忙了,并非针对您......”   苏吟儿无奈地浅笑:“连你也要哄骗我么?”   院子外面的廊下,风离紧跟上陆满庭的步伐。   陆满庭眸色沉沉,“去皇宫”,刚走了几步,脑海中闪过苏吟儿怀中拥着的雪白长耳兔,不由轻嗤。   “中午给小姐做红烧兔头。”   *   皇宫,承安殿。   奢华的寝殿内,肥胖的老皇帝窝在明黄色的床榻上,半梦半醒间,豆大的汗珠遮住他油腻额间的陈年刀疤。   他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不时从胸腔里发出难受的怒吼,又似哀鸣,有时甚至会突然一抖、不断的抽搐。   陆满庭摈开下人,独自一人冷冷地站在床畔,淡漠地看着梦呓中的老皇帝。   那锐利如鹰的双眸,不屑地扫过老皇帝残败的身躯、床榻上肮脏的女子小衣、还有红木色矮几上喝了一半的药碗。   他极有耐心地等着,似枯枝上隐藏的秃鹫,精准地掐算猎物咽气的那一刻。   早了,   还是太早了。   他掩下眸中的骇人狠戾,盯着老皇帝因用药过多而凸起的双眼,喃喃低语:别急,我若不允,阎王不敢收你。   他在老皇帝的胸前快速点了几下,噩梦中的老皇帝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猛地从床上坐起。   ——啊!   老皇帝尖叫,望着面前放大的俊颜连连后退,哆哆嗦嗦指向陆满庭,话也说不清楚,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你你你你......”   陆满庭一派的温和,递给老皇帝一方蓝白色相间的洁帕:“皇上,是臣。”   老皇帝怔怔地瞧了瞧洁帕,又瞧了瞧陆满庭,木讷地用洁帕擦拭额间刀疤上的汗。   小半盏茶的时辰后,他才回过神,拽住陆满庭的肩膀,没命地摇晃。   “爱卿,我又梦见那个畜生了!那个活该下地狱的畜生!”   老皇帝口中的畜生指的是早夭的太子。   当年太子仅七岁,是个还未长开的稚儿,不知犯了何事,被老皇帝亲口下令扔进熊熊大火,烧得只剩一具碳灰。   虎毒不食子,老皇帝不仅做了,还笑地异常肆意。   或许是老天爷见不得老皇帝的残忍和血腥,自那以后,老皇帝膝下一直无子,哪怕是嫔妃们冒死生下的小公主,也是体弱多病,难得活下来几个。   而老皇帝每每午夜梦回,总能梦见那个找他索命的“畜生”。   陆满庭浅笑着:“皇上,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   “不行,不够,远远不够!”老皇帝愤愤然,“朕要让他死不超生,永世不得轮回!你去找国师作法,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陆满庭汹涌的眸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晦暗,似嘲讽、似恨意,让人捕捉不透,很快消失在他入鬓的眉梢里。   他垂下眼睑,掩下难辨的情绪:“臣遵旨。”   陆满庭唤来伺候的太监,吩咐好生照看皇上,待出了内殿,他对侯在一旁的严公公交待。   “皇上龙体欠安,每日的药汤多加一剂。”   陆满庭的语气轻飘飘的,严公公却浑身泛冷,一股难以言明的阴森之气从他的小腿处直直爬上他的后背。   严公公弯腰行礼,鬓角的白须散在他的足尖:“安国君放心,老奴定办地妥妥的。”   *   处理完宫中的事务,已近暮色,陆满庭回到安国君府。   书房,风离和金少在向陆满庭汇报沈家案子最近的情况。   金少背着一把长弓:“我找到了当时在大屿山的现场目击者,判定沈家父子在途径大屿山时,确实被故意杀害。相关证据已保留案堂。”   既已判定流放,却在途中将其杀害,显然是为了隐瞒真相。   真相究竟是什么?   从刑部到大理寺,官官相护的又是什么?   风离:“从案卷上来看,完美的找不到任何破绽。可问题就在这,素来清廉的沈家,为何突然起了贪念,要贪一千两白银?”   沈忠良一个月俸禄五两白银,一千两于他而言,已是近二十年的劳苦所得。虽是有案发动机,可一千两白银还不至于让三堂联手置他于死地。   大庸国的三堂指的是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   陆满庭凤目幽邃。   他看向金少:“你去趟沈忠良生前管辖的青州县,看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金少拱手,“是!”,正欲离去之时,听得陆满庭又说,“清心咒,抄完了交给我。”   金少惶恐,拔腿就跑。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陆满庭和风离两个人。   风离:“您让我找的太子......有消息了。”   当年太子被大火烧死,可毕竟只是一具无法辨认的焦炭,谁也不能证明这具尸体就是太子。   有传言太子还活着,若是能胁之作为己用......   陆满庭朝风离招手,示意对方靠近。商议一番后,风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陆满庭负手站在窗前。   今夜星光暗淡,月华隐匿在层层残云中,似他现在的心境,照不进一丝的光亮。   他望向斜对面的浅月阁,百般思绪、千般复杂。   初九了。   *   灯火辉煌的浅月阁里,苏吟儿披着一席大红色的斗篷,执着地站在冰冷的屋檐下,看着来回穿梭忙碌的下人们,戚戚然哭个不断。   她受伤的长耳兔不见了。   巧的是,用午膳的时候,后厨的师傅临时加了道红烧兔头。   她当时未做多想,直到桌案上的长耳兔不见踪迹,她才后知后觉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为什么。   只焦急地让下人们再寻寻。   ——“小姐,院子里没有,腊梅花树下也没有。”   “奴婢找遍了浅月阁,确实没有。”   苏吟儿拢在金色暖手炉的纤白十指轻颤着,那本就被寒雪冻红了的小巧鼻翼,酸涩地厉害。   她望向斜对面的书房。   书房半透明的窗户纸上,一抹修长的身影随着灼灼烛火浮浮沉沉。   苏吟儿难受地转头,水泠泠的美目蓄满了晶莹的泪水,似个破碎的瓷娃娃,姣好的容颜苍白极了。   远处走来一个衔着半截干草的少年郎,是金少。   金少从陆满庭的书房里出来,看见漆黑的夜里,后院灯火通明、嘈杂不断,隐隐有女子哀伤的哭泣。   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指着墙角的苏吟儿笑道:“哟,萝卜头,你哭啥啊?”   苏吟儿抬眸瞪了金少一眼。   她对这个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少年郎没什么好感,眼下心情糟糕,更是不想理他。   侍女洋桃插着腰,护在苏吟儿身前,挡住金少好奇的目光。   “金少,您有所不知,小姐的兔子不见了。”   “啥?......兔子?”金少饶了饶耳朵,生怕自个听错了,确定洋桃没逗弄他,当即大笑,“我的小婶婶勒,一只兔子而已,值得你哭哭啼啼小半天?”   洋桃:“您有所不知,这兔子是小姐的玩伴,小姐可稀罕了。”   “稀罕?”金少吐出嘴里的干草,“兔子是拿来吃的,有啥可稀罕?我跟你说啊,萝卜头,你只要多吃几回兔子,你就释然了。”   金少掰着手指,兴奋地数美味:“什么干锅兔、宫保兔丁、香菇炖兔......哎呀,最好吃的还是红_烧_兔_头!”   苏吟儿呼吸一窒,险些没背过气,哭得更凶了。   金少不解,正欲再多说些什么,被洋桃挥着手撵人。   “金少啊,您就别添乱了。咋们小姐正气着呢!”   忽地,吵闹的后院顿时安静下来,熟悉的强大威压渐渐肆虐。   苏吟儿停止哀泣,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冰天雪地中静立的陆满庭。   陆满庭应该来了有一会儿。   纷纷白雪在空中打着转、混着腊梅花的气息落在他肩头,染湿他深紫色的华服。   他一动不动地伫在那儿,半截皂靴埋在厚厚的雪白里,寒风裹着萧瑟吹得他的衣摆鼓鼓的。   他一句话也没说,深邃的凤目黑沉如暗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苏吟儿大胆地迎上他犀利的视线。   她抗拒的目光坚定又倔强,有不解、有困惑,仿佛在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金少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不太对,吞了吞口水:“那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侍女洋桃轻拽苏吟儿的衣裳:“小姐,该沐浴了。”   今日是初九,按照惯例,苏吟儿得沐浴焚香、穿上艳丽的纱裙,去到陆满庭的院子里,乖乖地等他就寝。   然,委屈的种子在她的心口发芽,“砰”地一声破土而出,长出鲜嫩的绿芽,绕成一棵参天大树。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面上陆满庭清冷的丹凤眼,气鼓着桃腮,怨怨道:“我不去!” 第9章 哭闹   苏吟儿公然的反叛宛如一道惊雷砸在寂静的院子里。   风儿寥寥、雪花簌簌,明亮的烛火随着夜风轻晃,时明时暗。   刚走了没多远的金少猛地一拍脑袋:“额滴个小婶婶呐,要出事了......”,话落,他脚下生风,一溜烟没了影。   侍女洋桃抖了又抖,不敢瞧安国君,几番犹豫后打破沉默,结结巴巴地劝说苏吟儿。   “小,小姐,您说什么胡话呢?奴,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苏吟儿避开洋桃拉扯的手,站在蜿蜒的长廊下,咬了咬殷红饱满的双唇,执着地强调。   “我说了,不去。”   那张美若瓷娃娃的姣好容颜上,还挂着清澈的泪滴。   寒风吹过,红色斗篷上的白色狐狸毛乱颤,愈发衬得她娇小可怜、柔弱可欺。   可偏偏温顺的小猫儿急红了眼,颤巍巍地伸出并不锋利的小爪子,奶凶奶凶地不肯认输。   陆满庭从雪地里向她走近,步伐深深浅浅,俊朗的脸上没甚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他的声音很冷,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足够让所有人心神一惧。   “你刚才的话,我当没听见。”   他伸出长臂,企图像寻常那般将她拥入怀中,却被她侧着身子躲开。那缩在头蓬下的小小的一团,张开了浑身最尖锐的刺。   这些尖刺,都只冲他一人。   陆满庭:“别闹。”   苏吟儿不理,瑟缩的娇小身子动了动,似掩面哭泣之时,偷偷抹了把眼泪。转身,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奔向她的卧房,只留给他一道决然的纤弱背影。   陆满庭的后槽牙咬得死死的。   他快速向前一大步,拦下急奔的她,单臂将她捞起、霸道地扛在肩头,径直朝着汤池而去。   这个姿势让苏吟儿难受极了。   她胃里翻涌、心头怨恨,玲珑的身段在他肩头苦苦的挣扎。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陆满庭始终不曾松开她分毫。任她哭、任她踢、任她打,终是她闹狠了,一巴掌拍在她软软的臀上,掌中带了些惩罚的力道。   “再闹,打断你的腿。”   陆满庭的威吓总是有用的。   苏吟儿停止打闹,唇瓣咬得死死的,一滴滴无声的泪水溅落,落在他起伏的深紫色衣摆上。   *   苏吟儿是被陆满庭丢进汤池里的,男人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粗鲁地释放着和他温和的外表不相符合的蛮狠。   汤池引自西山外的泉水,泉底汩汩冒着温暖的热气,拂在苏吟儿身上,她感受不到往日的舒适,反而自心底蔓延出一股冰凉。   她环抱着双臂,瑟缩在汤池的一角,委屈的呜咽不停,既愤怒又无助;红肿的美目氤氲着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蔓延。   陆满庭站在汤池边上,细微抖动的胸腔几番起伏,那暗沉的双眸渐渐掩下汹涌,微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瞧着汤池里挣扎的小可怜。   “吟儿不若哭得再大声些。”   温润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压迫,清朗的眸底荡漾着苏吟儿看不透的危险。   汤池不大,笼罩的威压让她心底生出一丝惧怕。   她往后缩了缩,别开头,赌气似的不再哭泣,只空洞洞的落着泪,却倔强地不愿多看他一眼。   他沉沉一笑,醉美的唇侧勾着凉薄瘆人的弧度。   “吟儿今日,很不乖。”   这几个字,近乎是从他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他不疾不徐地解开腰间玉带,深紫色外袍和白色长衫被随意丢在褐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眸光晦暗,踩着玉阶入了水,走到最深处时,花瓣堆积的涟漪不过在他腰间晃动。   强烈的男子气息伴着独属于他的淡淡荷叶香,一并袭向苏吟儿。   苏吟儿低垂着眼眸,惨白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颤抖的唇儿似有千言万语要质问他,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一把扣紧她纤细的腰肢,强迫她抬起头,迎上他犀利的视线。   “想骂我?觉得委屈?”   陆满庭冷笑,不再温润的声音极为可怖,多年来积压的偏执化作一道浓黑的欲,在他灼灼的眸底迅速地游过。   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苏吟儿应该怕的。   可她气得浑身发抖,沉闷的痛让她连呼吸都打着颤儿。她拼尽全力,纤白藕臂捶打在他的结实心口上。   一拳又一拳,尽情发泄着她从未有过的叛逆。   陆满庭只愣了一瞬,便静静地站在汤池里,一动不动,任由她委屈巴巴地捶打着。   花瓣浮动,无数的涟漪荡漾,苏吟儿在汤池的狼藉中,发上的缀珍珠玉簪子不知何时落入水中,丰美的三千青丝如绸缎般顺滑,随着池水晃开勾人的弧度。   她本就力气小,花拳绣腿没什么力道,没把他打痛,似在给他挠痒痒,倒让自个的一双白嫩双手疼得厉害。   她愈发生气了。   一直压抑着的痛苦呜咽化作悲伤的哭声,一股脑儿的倾泻。   “你坏!你是个坏哥哥!”   她口不择言,明明是哀怨的怒骂,却因为时断时续的娇滴滴的婉转声,听起来格外的悦耳、格外地让人热血沸腾。   她不曾注意到他眸中的变化,只费尽心思地掐他心口、拧他胳膊,誓要把他弄痛,誓要让他也感受她的痛。   陡然,她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扑腾着朝后方倒去。   陆满庭本能地拽紧她的腰肢,她却在挣扎中挣脱他的怀抱,宁可趴在冰凉的汤池石壁上,也坚决不接受他的好。   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被惹急的小白兔,胡乱地咬人。   陆满庭忽地笑了,似冰封的冬雪初融,笑得温暖肆意,笑得昳丽优雅。   他强行将她箍在身前。   “就这般讨厌我?”   他撩起她鬓间湿乱的发,抚摸她拧成一股绳的细眉,看着她那双蒙着旖旎的美目不断滴出水来,戚戚地瞪着他。   她莹润的双颊胀得通红,气喘吁吁间,似乎下一刻就能背过气。   他覆上她的眼睛,叹气:“你这个女人,简直......”   他快速在她身上点了几下。   迷迷糊糊中,她渐渐倒在他的臂间,似极了破碎的玉娃娃,殷红的小嘴微弱的张开着。   他满意极了她这副昏睡的乖巧模样。   他慢条斯理地褪去她黏湿的衣裳,用柔软的白纱蒙住她的双眼、缠住她纤细白嫩的手脚。   汤池的后方,有一道暗门,那是他和她的极I乐之地。   *   清晨的金辉洋洋洒洒,透过半掩的竹帘、穿过浅蓝色的蚊幔,照在苏吟儿卷翘的长睫上。   苏吟儿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昨夜哭得太久,她流转的美目有轻微的红肿和酸涩。   头顶是一片简单的蓝,暖玉做成的床头刻有繁杂的祥云图案,荞麦软枕的另一侧,隐隐有熟悉的淡淡荷叶香。   这是陆哥哥的卧房,而床榻上,只她一人。   她早已习惯,掀开被子的时候身子有些僵硬,似乎维持一个姿势许久没有动过;除了手腕和脚腕上的浅浅勒痕,她并无其他不适。   说来也是个怪事,只要她同陆哥哥在一起,她会睡得格外沉,醒来后总是不记得前一晚发生过什么。   那么私I密又亲昵的事情,她也羞于去问他。   不远处的窗边,陆满庭站在桌案旁、手里执着一只狼毫笔,背对着她写写画画。   黑色的锦袍裹着他紧实的肌肉,宽肩窄腰、线条流畅,无一不是矜贵。   他总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像深埋自己的喜怒哀乐一般,将所有的情绪和喜好全部隐藏。   桌案的一角,蛊子里煨着一只金色镶边的粉彩折腰盏,徐徐热气混着浓浓的药香从盏底升起。   陆满庭没有回眸,清冷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画卷上。   “醒了?先把药喝了。”   苏吟儿半坐在床榻边上,听见陆满庭的话,不仅没起身,索性钻回温暖的被子里,翻了个身继续睡。   陆满庭侧头,温雅的声线透着浅浅的不悦:“我不想说第二次。”   苏吟儿神色微伤,却没说话,撑着床头摸索着起身,磨磨蹭蹭的,一件粉色的裙袄穿了小半天。   她漫不经心地披上雪白的狐裘,一步一挪,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陆满庭的身后。   陆满庭的眸光扫过她薄裘下未着棉袜的玉足,那一双脚儿生得美极了,轻蜷的脚尖,十个指甲盖饱满圆润,粉粉的,让他想起昨夜在暗室里的诱I惑。   他移开视线,修长的手指端起热盏,举高,将褐色的药汁倒入另一只金色的碗里,轻扣桌面,示意她快喝。   还是熟悉的铁锈味。   苏吟儿忍着不适,捧着金碗,仰头一口气喝下。   不烫不冷,温度刚刚好,是她能接受的热度。   喝了药,苏吟儿放下金碗,杵在原地,陆满庭从头到尾不曾瞧她,只专注着画卷上的一朵寒梅。   快画完了,还差寥寥数笔。   苏吟儿忽地按下陆满庭握着狼毫笔的手,缩进他的臂弯里,搂住他紧实的腰身。   房间里烧着地龙,暖暖的,便是赤着脚也不觉得冷,可陆满庭身上总是浸着一股刺骨的寒意,钻心的凉。   陆满庭的身子很明显一僵,似不懂她为何突然示好,眉梢吊着一股子好奇。   苏吟儿也不说话,如葱的玉指轻柔地拉开他的衣领,露出他白色的一尘不染的里衣,然后就着那里衣擦拭她唇角的药渍。   陆满庭剑眉微蹙,明净的眸里闪过一丝沉闷的不耐。   苏吟儿佯装看不见,再靠近多一些,狠狠一口,咬在他白净的脖子上,似张牙舞爪的小奶猫,恶劣地继续着昨夜没发泄完的怒。   面前的人始终静立未动,宛如一株寒松,站得挺I拔。   她不解气,齿间用力,直到口中传来浓浓的血腥味,直到在他脖子上留下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她才感觉到一丝快慰。   推开门,苏吟儿一声不吭地离去。   陆满庭静立在桌案旁,几息的恍惚后,左手抚过脖子上的咬痕。   指尖的颜色殷红,他勾了勾唇,不甚在意地拢了拢衣领。   “长牙了。”   *   苏吟儿离开后没多久,风离进来了。   风离:“找到了,小姐的兔子冻死在窗户外面。昨夜雪太厚,盖住了尸体。”   陆满庭“嗯”了一声,将才绘好的寒梅图挂在书架上。   寒梅清冷,开在大雪纷飞的冬季,不与繁花争奇斗艳,却有着冰清玉洁的傲骨,宁可迎着寒风颤颤巍巍地绽放,也绝不贪恋春日的温暖。   一如他的吟儿。   风离:“是否需要属下向小姐解释?”   陆满庭摆手。   这扣在他头上的屎盆子是解释不清了。   风离神色微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请帖,恭敬地呈给陆满庭。   “这是大理寺的汪正卿送来的。”   后日是大理寺汪正卿夫人的生辰。   汪正卿以此为由,大办宴会,但凡朝中有些官职的都邀请了。   沈家的案子正在风口浪尖上,大理寺作为最后复核的司法机构,不可谓没有关系。   汪正卿此番操办宴会,刑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都在。   三堂会齐,定是想给陆满庭一个下马威。   陆满庭威压的气势紧逼,极为不屑地打开烫金的邀请帖。   ——呵,还请了他的小未婚妻。   陆满庭嗤笑,将邀请帖随意扔弃在桌角。   风离抱拳:“另外,小姐自昨日从庙会回来后,四处寻找胡蛮族的资料,且多次提及她生母。”   陆满庭眸光晦暗,望向斜对面的浅月阁。   浅月阁里,姣好的丽人儿无精打采地倚在贵妃踏上,单手撑着饱满的下巴,目光戚戚,巴巴地望着窗外,似是哀愁。   想起她的身世,陆满庭的心底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第10章 有求   浅月阁,苏吟儿慵懒地窝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房间里的地龙烧得正旺,缓和地紧,苏吟儿着一件艳红色的齐襦裙袄,外披一件柔软的白色狐裘,玲I珑身段起伏、曲线尽显。   窗外阳光艳艳,院子里的黄色腊梅花从褐色的枝头落下,在寒风中打了个转儿,洒在墙角白茫茫的雪地上。   侍女洋桃抱着一件崭新的红色斗篷,蹭到苏吟儿跟前。   斗篷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牡丹花,少有的江南苏绣样式,一朵朵簇在一起,争奇斗艳、俏丽地很。   “小姐,外头天气多好呀,奴婢伺候您出去转转。”   苏吟儿纤指微动,拉过一件薄裘搭在纤细的腰际,慢悠悠地抚平薄裘上的褶子,软软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那氤氲着水雾的美目空洞洞的。   “不了,没精神。”   洋桃拧紧了眉梢。   她赶紧将红色头蓬交给一旁的婢女,转身从书架上取下几本绘本,在贵妃榻前半蹲下身子。   “小姐,‘书生记’的故事您还没讲完呢!奴婢想听,您给我讲讲呗!”   《书生记》是一篇鬼狐日志,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和一只美丽妖娆的狐狸精的故事。   洋桃没读过书,闲暇时苏吟儿会教她习字、念话本与她听。   不过眼下……   苏吟儿哀伤的瞳里盛满了碎玉似的星光。   她缓缓侧身,扬起一个绝美的笑颜,无暇的柔荑轻握住洋桃粗糙的手。   “我很好,你勿要担心。”   “可是小姐......”   洋桃几番欲言又止,想说小姐总这般愁着,很容易憋出病来,却终是不忍再提及。   她碎碎念个不停,从西街卖糖葫芦的小贩赚了几两银子,说到东街磨豆腐的寡妇招人惦记,总归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苏吟儿浅浅地笑着,安静地听、时不时点点头,可那双涣散的美目始终没有焦距,似一个被伤透了的破碎的瓷娃娃。   洋桃又说后日是大理寺正卿夫人的生辰,听说邀请了很多人去,十分风光呢!   “照我说呀,再风光也比不过您和主子的大婚。依着咱们安国君的地位,说不定皇上都会来庆和呢!”   苏吟儿捻着薄裘的手细微地一抖,不染是非的纯净美目流转,沉默着,没吭声。   外间有拘谨又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清瘦的女子得到通传后,抱着一只通体发白的长耳兔走进来。   是苏吟儿前两日救下的清秋姑娘。   许是浅月阁伙食好,又没什么劳作,受伤的清秋姑娘恢复得不错,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   清秋朝苏吟儿行了一礼:“奴婢在墙角捡了一只长耳兔,特来送给小姐。”   那长耳兔毛色干净,乖巧温顺地蜷在清秋的怀里,一点不闹腾,两只圆溜溜的红色小眼睛机灵地转着。   同苏吟儿丢失的那只长耳兔别无二致。   苏吟儿暗淡的美眸闪过一丝不该有的奢盼。   她伸出如葱的玉指,在即将触摸到长耳兔的额头时,被长耳兔胡乱踢打的后腿吓得一缩。   清秋连忙磕头认错:“对不起小姐,是奴婢没有抱好,它刚才,刚才很乖的。”   苏吟儿摇头:“无妨。”   不是她丢失的长耳兔。   她丢失的长耳兔后腿受伤了,好不起来。   她骗不了自己。   可她还是在长耳兔软软的额头上,爱怜地摸了几下,似回忆、似不舍。   末了,她对清秋说:“把它放了吧。”   她不想无辜的生命再被伤害。   抬眸,苏吟儿看向地上跪着的清秋,思索了一番:“今后你就跟着我吧。”   *   清秋谢过小姐,随洋桃来到外间。   洋桃贴身伺候苏吟儿多年,是苏吟儿最亲近的侍女。拐了几道弯,绕过几处蜿蜒的长廊,洋桃将清秋堵在无人的后院。   洋桃开门见山,无意与清秋绕圈子。   “主子许你进府,不代表许你胡作非为。”   “小姐心善,没什么心眼,但她的的确确救了你,你不该恩将仇报。”   洋桃唇边带着讽刺:“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上,你把小姐的兔子埋在雪地里的事,我替你瞒下来了。不过,仅此一次,绝无第二次。”   清秋站在长廊下的阴影里,阳光从她背后倾泻下来,看不太真切她脸上的表情。   她似乎扯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很苦,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洋桃。   瓷瓶上刻着“徐记”二字,是市面上最好的润手膏,许多官家小姐一掷千金也难求一份。   清秋:“你每到冬季手就裂开,这瓶润手膏......”   “不用了,”洋桃打断清秋的话,“你无需刻意讨好我,我不会接受的。”   洋桃又说:“小姐对主子有多重要,你比谁都清楚。主子大业在即,出不得半分差错,你好自为之!”   清秋犹豫半晌,终是开口:“若是我说,我对小姐没有半分的恶意。你......信吗?”   洋桃转身,动作干净利落:“信不信要看你怎么做,而不是说了什么。”   恰好这时,风离抱着一沓册子过来。   “洋桃,这是安国君拿给小姐的。要不你带过去?”   册子厚厚的,至少也有个五六本,有些泛黄,似在尘埃里放了好几年。册子的最外面有一个鲜红的印章,盖在“苏蛮”两个字上。   苏蛮是苏吟儿已逝的父亲,曾是陆满庭最得力的副将。   洋桃想了想,笑道:“不了,风离大哥,还是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吧!”   *   苏吟儿委实没多少心思,午膳仅用了一小碗雪蛤粥,便恹恹地睡了。   醒来以后,发现窗边的桌案上放着一沓军中的册子。   是有关她父亲生前的资料。   苏吟儿心神一怔,恍然间意识到什么,急急地喊来洋桃:“这是哪来的?”   洋桃冲她眨眼:“老爷的资料属于军中机密,除了安国君,谁敢有胆拿给您看?”   苏吟儿仔细地摩挲着陈旧的册子,将它们宝贝似地拥在怀里。   那带着岁月的尘埃气息,让她仿佛回到广袤的漠北、回到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   有了父亲的资料,想要顺藤摸瓜找到母亲应该不难。   苏吟儿刚刚小憩过,薄裘微乱,额间的碎发贴在香粉雅魅的雪颈上,更添几分稚嫩的娇媚。   她桃腮绯红,嘟着小嘴嗔怒。   “别以为他这样,我......我就能原谅他!”   洋桃自然晓得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她笑嘻嘻地塞给苏吟儿一颗酸溜溜的糖果,哄道:“咱不原谅,您想气多久都成!”   苏吟儿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研读父亲的资料。   父亲家境殷实,可惜爹娘死得早,无依无靠的他只能寄居在伯父家长大。后来军中招兵,父亲去了军营,跟随军营到了漠北。   这和苏吟儿从前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父亲说他是孤儿,靠着街里邻坊救济活到成年。正因为他没本事、没背景,无法给苏吟儿的娘亲一份安稳的生活,才痛失了爱人。   按照大庸国的律法,无论谁人想要参军,都需得提供真实的家庭情况。   一旦有假,按律法处置。   这也就意味着,父亲对自个的身世,隐瞒了苏吟儿。   父亲为何要隐瞒呢?   苏家在京城是大户,颇有势力,怎么说都是父亲的至亲,又养育过父亲,父亲没有不认苏家的道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父亲寄人篱下的那十来年,日子过得很不好,说不定还和苏家闹过不可调和的矛盾。   苏吟儿斟酌了一番:“洋桃,后日是大理寺正卿夫人的寿宴。你说苏怀仁会去吗?”   苏怀仁是苏家的长子,按照他和父亲的关系,苏吟儿应该唤他一声“堂叔”。   苏怀仁是辅国中尉,虽无实权但享有世爵,在京中复杂的人脉关系网中,占得一席之地。   洋桃不知苏吟儿打得是何主意,自顾自地分析。   “会吧,以他的身份没道理不去。”   苏吟儿浅笑,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洋桃,我要沐浴。”   *   苏吟儿用了陆满庭最喜爱的皂角,燃了淡淡的香薰,仅用一件白色狐裘裹住曼I妙的身躯。   铜镜下,她披散着乌压压的黑发,纤白莲足上缠着一串红色的细绳,细绳上挂着几个金色的铃铛,随着她的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洋桃:“小姐,您这般打扮......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安国君也会给您摘下来!”   苏吟儿低头妩媚浅笑,少女的娇怯混着胭脂,是任何男儿逃不掉的红颜。   她想要的,陆哥哥未必会答应,不过,她想试试。   踩着华华月色,苏吟儿款款走向陆满庭的书房。   木质的地板沉香生凉,狐裘下的玉足粉嫩诱人,唯有悦耳的铃铛声响在寂静的深夜。   在经过腊梅园的时候,她让洋桃折了一段开得最艳的腊梅花,斜斜地执在腕间。   她轻声扣响陆满庭书房的木门。   “陆哥哥?”   “进来。”   清雅的声线不疾不徐,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苏吟儿推门而入,陆满庭正坐在桌案旁批阅折子。   伟岸的背影映在浮沉的烛火下。   他头束玉冠,冠下一根深紫色的玉带随着开合的木门,荡起优美的弧度。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视线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折子上,却迟迟没有翻动过。   苏吟儿绕至他身旁,将腊梅花放在桌案的一角。   她缓缓褪去白色的狐裘,半趴在他怀中,露出后腰上一朵精致的红梅。   那红梅是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闲暇无事的时候,陆哥哥总喜欢以红梅为引,在她后背绘肆意盛放的梅花。   她轻咬娇若鲜花的唇瓣,粉颊潮红,怯生生地抬眸,笨拙地勾他。   “陆哥哥想画腊梅花吗?” 第11章 证明   寒冬的月色泛着冰冷的光。   簌簌白雪压弯寒松的枝头,冷冽寒风从朱红色的墙瓦上呼啸而过。夜晚是静谧的,唯有书房里的炭火噼啪啪啦地燃烧着。   窗边,苏吟儿缩着陆满庭的怀里,桃色的面颊美得宛若朝霞,巴巴地望着他。   她的鬓发间,斜插着一小截她刚摘下来的腊梅花。   腊梅花娇艳,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挤在绽放的花丛间,郁郁清香满室,却不及她半分娇媚。   “陆哥哥,夜已深,若是想画腊梅花,需得抓紧了。”   苏吟儿的声音软软的,甜糯甜糯的,迷离的眼尾斜向上,水泠泠的眸光里含着一股不自知的抚媚,那是天下男儿都逃不掉的美人关。   陆满庭始终静坐着,双臂垂在两侧,幽幽地看着怀里娇小的人儿。   她那柔美后腰处精致的红梅,是独属于他一人的风I情。   他不急,极有耐心地任她表现着。   直到她单薄的香肩因寒意而轻颤,他才将她搂紧了些。   他的唇角勾着诱人的弧度。   “不气了?”   苏吟儿鼓着桃腮瞪了他一眼,把头埋在他的心口上,声音嗡嗡的,既憋屈又不甘。   “气。”   陆满庭笑地肆意。   他勾起她小巧的小巴摩挲,左右细细地瞧了一小会儿,似在判断她到底说了几分真心话。   苏吟儿低垂的眸瞧着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处因着常年用剑有着细微的老茧。忽地,下巴被捏得生疼,她迫不得已张开红润的小嘴。   他似探究般,抚摸她整齐可爱的贝齿,又似惩罚。   她难受地呜咽,晶莹的口液从她唇角丝丝流溢,漫过肤白的下颌,落在粉嫩的颈间。   他清朗的眸底有一瞬间的深邃。   末了,是他一贯的温润。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绣着荷花的绢子,一点一点,极轻柔地擦拭她唇角的水渍。   “你幼时可没这么大气性。”   苏吟儿自然晓得他在说什么。   他白净的领口上,还残留着黑色的药渍,那是她今个早晨使坏留下的。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明明那么讲究的一个人,竟然没换衣裳。   斜着凑过去,从苏吟儿的角度,还能隐隐看到他脖子上留下的牙齿印,虽是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却混着殷红的血迹。   她微红了耳尖,在他心口处撒娇似的蹭了蹭。   “那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陆满庭狭长的丹凤眼微眯,似在回忆曾经的过往。   那是他不堪的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甜蜜。   他修长的食指轻撩起她乌黑的秀发。   那丰美的发丝在他多年的娇养下,连发梢都弥漫着醉人的光泽。   如绸缎般丝滑、如珍珠般耀眼,每一寸都散发着极致的美。   他碎满星光的眸底是少有的坦诚。   “吟儿小时候,爱笑,扎着两个小辫子。很乖。”   苏吟儿顺势把脸蛋埋在他温暖的掌心,乖乖巧巧的、温温柔柔的,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尖锐?   “骗我。阿爹说我常年生活在闺中,你又一直在军营里忙,哪里知道我乖不乖?”   陆满庭笑了:“总有法子的。”   苏吟儿无暇的藕臂环在他的脖子上。   她没有忘记她来时的目的。   她细细地瞧着他眉眼的弧度,小心翼翼地开口。   “陆哥哥,听说后日是大理寺汪正卿夫人的生辰,你能带我去吗?我想见识见识。”   陆满庭温和的气息顷刻间消失殆尽。   那清冷的眸底翻涌着苏吟儿读不懂的情绪,却在几息后,归于平静。   他轻轻地推开她,似不经意间提起。   “见识?吟儿难道不是想见苏怀仁吗?”   苏吟儿自知瞒不过陆哥哥,索性承认了。   苏怀仁是她的堂叔,到时也会在宴会上。   对方怎么说也该知道些父亲当年的事情。若是能问出些什么,说不定能找到娘亲的消息。   有一丝机会,总不该放过的。   陆满庭悠闲地倒了一盏茶,递给她。   茶香四溢,从绘着白莲的青花瓷盏底徐徐升起,混着寥寥热气氤氲了苏吟儿卷翘的长睫。   暖茶入喉,浑身的舒坦,苏吟儿缓和了许多,那墙角的木炭不知何时也多了两盆。   陆满庭轻扣红木色的桌面。   那绣着云纹的金边窄袖,黑色和紫色相叠,衬得他气势威严、华贵异常。   “苏家不知道你的存在。”   “猜到了的,”苏吟儿柔声解释,“我没想攀亲。”   “攀?”   陆满庭笑得胸腔都在抖。   他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如山的剑眉斜入鬓,指尖点在苏吟儿低垂的眉眼上。   终是没忍住,抬手给了天真的苏吟儿一个狠狠的爆栗,说出来的话沉甸甸的,像是烙印一般印在她的心头。   “记住了,除了我,你无需攀附任何人。”   苏吟儿疼地一缩,恍惚间也明白了,陆满庭话中的深义。   她是陆满庭的女人,   是权倾天下的安国君的女人。   苏吟儿乖顺地点头,两只小手拽紧了他的袖摆,再一次表明她想参加汪正卿夫人的宴会。   “陆哥哥,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惹麻烦。”   她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不会走脏兮兮的路,不会随意和陌生男子说话;   她会捂得严严实实的,穿厚厚的袄裙披保暖的狐裘,不染风寒不受冻......   她急切地想证明自己,陆满庭却没说话,似陷入了沉思。   他静静地瞧着她。   她桃颊粉红若娇花、盈盈美目似春水,不染是非、眸色纯净,多年来似宝玉般被他珍藏;   未沾过阳春水的如玉纤指,未沾过泥渍的崭新的鞋,未被旁人觊I觎过的目光,未曾落入凡尘的洁净,以及只有他才听过的婉转呜咽。   陆满庭的眸色几番阴晴变化。   他冷冷开口,似是不愿多提。   “吟儿,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陆满庭周身的气势寒冽,苏吟儿冷得厉害,可越是想逃,陆满庭将她箍得越紧。   乌鸦鸦的黑发散在身后,一丝寒风从半掩的竹帘悄悄拂过,吹起她额间的碎发。   她颤颤巍巍地用手撑开两人的距离,尽量回答得滴水不漏。   “四年......应该更久,”她半垂着浓密的眼睫毛,不敢看他,“从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陆满庭搂着她的大掌愈发地用力,那力道大的让她恐惧。   他不复先前的温和,凝视着她的目光渐寒。   “我不想你出府。”   这几个字,似是穷尽了他最后的温柔。   “吟儿知道,”苏吟儿抬头,倔强的眸子里迷蒙着不服输的水雾,“但我想。”   苏吟儿的声音很轻、很淡,却比黄昏的钟鸣还要震耳;   她言语中不容拒绝的坚定,像是草原上驰骋的野马,黄土泥沙间,极是难驯。   那一室的暧I昧和旖I旎宛若绚烂的烟花,绽放后消散得无边无际,只剩下漆黑的夜空。   陆满庭极缓慢地闭上双眼。   这个过程很难熬,苏吟儿猜不透陆满庭的心思,只感受到他似乎憋着一口气,瘆人的凉意渐浓。   再睁眼,陆满庭好看的丹凤眼微眯,明净炳然的眸中是惯有的温润。   他淡笑着,贪恋地爱抚她绝美的娇颜。   光洁饱满的额头,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若秋水般的无瑕双眸,殷红甜蜜的双唇......每一寸光滑细腻的肌肤,在他的指腹下温柔地划过。   陡然,他覆上她的眼睛。   黑暗袭来,苏吟儿看不见面前的人,看不见她的陆哥哥究竟想做什么。   灼灼烛火下,将她拥在怀中的清冷男人,残忍地将另一只手伸向她雪白的颈项。   她的颈项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美到发光,美到让人忍不住想摧毁。   他泛红的眼凸起,眸光狠戾,昔日温和的外表毁之殆尽,似一头发了疯的狼,将所有病态的心思一一展现。   却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猛地缩手。   不过几息,他掩下心中骇人的惊涛巨浪,平静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松开她,笑地昳丽且优雅。   “好,我带你去。”   苏吟儿呆怔了一瞬。   光亮有些刺眼,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何陆哥哥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雀跃着,欣喜地缠住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陆满庭坦然地点头。   苏吟儿还想再多说些什么。   她想知道后日都有哪些人去,她该穿哪件衣裳最得体,她又该注意些什么。   可话还没说出口,陆哥哥已经为她披上了雪白的狐裘。   “夜已深,改日再画。”   清清冷冷的声线,一如寻常;许是怕她多想,陆哥哥还在她头顶揉了揉。   苏吟儿知晓他忙,叮嘱他早些歇息,临走之时还娇滴滴地问他要不要吃宵夜,她去煮。   他说不饿,拒绝了。   书房内,就剩下陆满庭一个人。   陆满庭沉沉地看向桌案上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是一只红金翅,全身呈现出艳丽的红,是番邦送来的稀罕物,从前他很是喜爱。   自从上回他折断它的翅膀后,这只雀儿病恹恹的,半死不活地瑟缩在笼子里,没死,吊着一口残气。   陆满庭冷冷地扫了一眼:喂不熟的东西!   *   大理寺正卿夫人的寿宴,很快就来了。   出门前,苏吟儿端坐在铜镜前,由洋桃领着一众丫鬟伺候她梳妆打扮。她素来不喜欢热闹,加之前几日才出过府,宴会于她没什么吸引力。   她想要的,莫过于能找到些娘亲的消息。   洋桃怀里捧着一件小立领的加绒裙袄,裙袄是明艳的粉绿色,外罩一层透明的白纱,白纱上缀着颗颗耀眼的流珠,是京城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洋桃身后站着一排小丫鬟,小丫鬟手里拖着各式精美的匣子,匣子里全是金贵繁重的首饰。   首饰盒里躺着七彩步摇、桃花簪、祖母绿耳坠、翡翠玉钩花手镯......全是最贵重、最夸张的稀罕物。   苏吟儿连连摇头:“太招摇了。”   这些比上次那对血红色的镶金翡翠耳坠还要招摇。   洋桃笑了:“别呀!您今日去的可是最爱比较的女人堆,哪能落下风头!”   苏吟儿没反驳,却还是挑了款式最简单的发簪和耳饰,不过都是艳丽的大红色。   她不在意比较,但还是会顾及陆哥哥的喜好。   洋桃拗不过她,将粉色的桃花簪斜着插入美人髻。   “小姐呀,安国君现下可疼您呢!”   不仅带小姐去庙会,还带小姐参加同僚的宴会,这是打算将小姐公之于众呢!   洋桃让丫鬟们都下去,神秘兮兮地对苏吟儿说:“您要不借机同安国君说说,把婚事给办了?”   苏吟儿哪里不知道洋桃的心思。   关于她和陆哥哥的婚事,她不着急。她相信陆哥哥定有安排,不会委屈她的。   她想求的是能够自在出府,陆哥哥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管束她。   苏吟儿:“洋桃,有关我的生辰礼物,你说我什么时候提出来,会比较合适?”   洋桃以为苏吟儿说的生辰礼物是指婚事,喜道:“自然是主子高兴的时候呀!”   陆哥哥高兴的时候?   他和同僚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应该是高兴的吧。   *   苏吟儿出府的时候,由洋桃和清秋陪着。   纷飞的白雪下了一整晚,整个京城裹着耀眼的白。   阳光甚好,从遥远的天边破云而出,金灿灿的,拂过寒冽的空气,泛着浅浅的暖意。   马车里,苏吟儿和陆满庭相对而坐。   不同于上次去庙会时的低调,今日这马车极尽奢华。   马车主体用上好的金丝楠木而建,四周扶手雕栏玉砌、窗花细致精美,八盏绘着“陆”字的花灯从芜殿式屋顶垂下,随着前行的马车荡起招摇的弧度。   马车里暖炉生烟、余香寥寥,长垫上铺着雪白的狐裘,地上是绣着牡丹花的红色绒毯。   苏吟儿端坐在窗前,纤白的手指拂过金色茶盏的帽檐,却也只是蜻蜓点水,忽地缩回她宽大的袖摆中,片刻的迟疑后,又悄悄搭在怀中的暖手炉上。   陆满庭凑近了几分:“怕?”   男人离得近,灼热的呼吸洒在她莹润的脸颊上,痒痒的,仿佛她一抬头就能碰到他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她抿着唇,瞧着他衣摆上的六爪龙纹,思量了几息才缓缓开口,那双如水的美眸娇怯怯的。   “怕做不好,让陆哥哥难堪。”   陆满庭清润的眸底晦暗一片。   他执过苏吟儿蜷缩的纤手,托在他温暖的掌心,用略带老茧的指腹,一点一点,抚去她手心里紧张的汗渍。   他的声音素来的温润:“忘了我前几日是如何同你说的?”   他说,除了他,她无需攀附任何人,更无需讨好任何人。   陆满庭解下他腰侧的墨绿色玉佩。   这块玉佩呈长方形,通体透亮,正面的六爪祥龙腾云驾雾,背后刻着精致的小篆“陆”字。   这是他身份的象征。   他将这块玉佩仔细地系在她玲珑的腰侧。   大庸国的女子多不带玉佩,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子,常以玉簪、玉镯等作为配饰。   玉佩乃男子的贴身之物。   男子的玉佩系在娇小的女子身上,显得异常突兀,却格外地显眼。   “你若是不喜,回府后再取下来,”   陆满庭勾起她的下巴,目光似刀锋般锐利,带着压迫说道,“记住了,我安国君的女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便是有不对,也只他一人可以计较。 第12章 护她   大理寺正卿汪府坐落于皇城边上,与安国君府隔了好几条街。   繁华的街市后方,一栋三进两跨的府邸掩映在蓝天白雪间。   大理石铺成的石阶旁,红色娇艳的山茶花团在绿色的植株上;两旁齐人高的狮子墩雄壮威武,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提着“汪府”两个大字。   今日是汪正卿夫人的生辰,但凡有前来庆和的宾客,门口相迎的小厮会燃上一串喜庆的爆竹,再唤上一声宾客的名号,恭敬地请到前厅饮茶。   安国君的马车还在街头转角的时候,汪府的守门人对身旁的小厮垂首低耳了几句,不过片刻,汪大人携着家眷侯在了大门口。   陆满庭气势威严地走下马车。   他穿着极简的黑色锦袍,金色玉带勾勒出紧实的腰身,身形高大、气质华贵,一双犀利的丹凤眼淡淡地扫过众人。   汪大人赶紧迎上前,刚寒暄了几句,陆满庭示意对方先等等。   陆满庭站在马车边上,在所有人的好奇注视下,弯下腰身、掀开帘子,虔诚地朝马车里的人儿伸出左手。   “吟儿。”   他的声音素来清冷,可这一声,又轻又柔,似是声音再大些、再硬朗些,便能吓着里面的小娇娥。   一只皓白柔荑轻轻搭在陆满庭的掌心。   苏吟儿芙蓉面、柳娥眉,唇间一抹樱桃红;她身姿曼妙、体态婀娜,于寒风中款款下了马车。   苏吟儿的美过盛,不似凡人,倒似极易破碎的娇娃娃。   她的腰间挂着一块男子的玉佩,只消一眼,便能知晓她是谁的人。   陆满庭将她的红色斗篷拢高了些,挡住外人灼灼目光,又紧了紧掌中的小手,牵着她走向汪大人。   汪大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反应过来:“这定是安国君的未婚妻苏小姐,欢迎欢迎。两位里面请!”   陆满庭笑道:“客气了。”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苏吟儿随着陆满庭来到前院的正厅。   正厅里的宾客多是朝中百官,男人聚集的地方,总少不了寒暄和客套,说来说去都是些奉承的话。   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早早就到了。   三人给汪大人使了个眼色,朝着二进院的茶室而去。   大庸国的三堂指的是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三堂不理民词,只处理官员之间的官司,清承明制。   今日三堂齐齐聚在汪府,沈家案子又在风头上,不可谓没有旁的心思。   汪大人把陆满庭拉到一旁,小声说:“安国君是个大忙人,难得有闲暇功夫同我们聚聚。不若借着今日这机会,到茶室喝杯茶?”   陆满庭吊着眉梢,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好。”   离开之前,陆满庭对苏吟儿交待:“吟儿在园子里逛会。莫要走远了,等会要用午膳。”   *   汪府的后院有一片山茶花。   山茶花红艳艳的,开得荼蘼,据说是汪大人为讨夫人徐氏欢心,特意花了大价钱从巴蜀移植到府上的。   这段佳话,众人惦记了许久。   苏吟儿领着侍女洋桃和清秋走向后院。   一路上,或艳羡或嫉妒或酸楚的目光,混着惊叹的倒吸声,层层落在苏吟儿娇好的容颜上。   ——“难怪安国君要藏着,你看她那身段,啧啧啧,勾死个人了!”   ——“这样的人,怕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男人也会给她摘来吧!”   ——“别,现当今太美也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不幸被宫里的那位瞧上......”   ——“啊呸呸呸,说些吉利的!”   ......   苏吟儿水泠泠的眸光流转。   她可不想要什么月亮,只求陆哥哥能让她自由出府,不再像从前那般事事管束她就好。   有贵女过来同她打招呼。   她想起陆哥哥的话,遂端着架子,不轻易笑,说着客气的话,面色却是冷冰冰的。   她和所有人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和冷淡,有眼力见的,自然就不过来叨扰她了。   苏吟儿落得清静。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苏吟儿停下,眼神示意洋桃先去办正事。   洋桃心领神会,转身之际故作夸张地牵了牵苏吟儿的裙摆,抚平那裙摆上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洋桃是个大嗓门。   “切莫让小姐磕了碰了,若是小姐有什么闪失,安国君非扒了你的皮!”   洋桃这话是说给清秋听的,可明理人都知道,这是说给园子里的其他贵女听的。   小姐难得出趟府,洋桃可不想小姐受委屈。   清秋应下,洋桃又叮嘱了几句,适才小跑着出了山茶园。   苏吟儿闲着无聊,在池子边上喂鱼儿。   寒冬腊月的,天冷得出奇,照说池子里的水早该结冰了。   可汪府山茶园里的溪水池,汩汩流水从假山上倾泻而下,金黄色的锦鲤摇着鱼尾吐着泡泡,仿若冬天从不曾来过。   溪水池很浅,池边没什么防护措施,仅用青褐色的小石子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   苏吟儿站在池畔,撩起繁复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指尖轻敛,细小的鱼食纷纷扬扬、落入池水中,无数条锦鲤涌来,拍得池水哗哗。   苏吟儿乐得悠闲,方不知早有人看她不顺眼。   那人是汪府千金——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正气鼓鼓地同一个小丫鬟诉苦。   ——“她长得有那么好看吗?是,我承认,她有几分姿色,可也不至于像金少哥哥说得那么夸张吧!”   汪大小姐是金少的仰慕者。   要说这京城啊,哪个男子最受未婚女子的倾慕?自然是名满天下又位高权重的安国君。   安国君不但年轻有为,还容貌俊朗、洁身自好,吸引了无数少女前仆后继。   无奈安国君冷得跟冰山似的,他笑起来有多温和,拒绝女子的时候就有多残忍。   除了他养在府上娇滴滴的未婚妻,旁的女子未曾分到过他半分的爱怜。   京城的圈子就这么大,能混朝政的,个个都是人精。眼见巴结不上安国君,那些企图给自家女儿寻门好亲事的,纷纷拉拢安国君身边的人。   金少,安国君的“世侄”、家产丰厚的侯府世子,也就成了贵女们眼中的香饽饽。   汪大小姐磕着瓜子,瞧着池畔苏吟儿曼妙的身姿,越看越不是滋味。   ——“你说,大冬天的,若是有谁不小心掉进池子里,会不会成为所有人的笑话?”   小丫鬟夸张地“呀”了一声,对自家主子竖起大拇指。   清秋是习武之人,便是距离再远些,她也能听到汪大小姐和小丫鬟之间的谈话。   明晃晃的阳光下,骄纵的小丫鬟手里托着几盘甜点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各位贵客,可要来些果仁?这是我家小姐特意为大家准备的。”   小丫鬟手里的东西多,端起来有些吃力,若是不小心碰到哪位贵女,实属无意冒犯。   清秋见着小丫鬟朝着池畔而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距离苏吟儿远了些。   若是苏吟儿掉入池水里,清秋刚好——来不及救她。   苏吟儿逗弄着池水里的锦鲤,没有注意到清秋正在恍神。   她朝清秋伸了伸手,清秋以为小姐是要鱼食,忙不迭递上盛着鱼食的小碟子,苏吟儿却莞尔一笑,打开手心。   那纤纤玉手中,躺着几颗桂花味的糖果。   精致的牛皮纸包裹着,小小的,一个个的,五颜六色,晃得清秋的眼火辣辣地疼。   苏吟儿:“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用早膳?先垫垫肚子。”   虽说午膳的时间快到了,可清秋是下人,下人不得与主子同席,怕是会吃得很晚。   苏吟儿偶尔头晕,身上常备着零嘴甜食。   这些糖果,是她从安国君府带来的。   清秋的脑中轰隆隆的,一片空白,呆愣着不知该做何反应,苏吟儿却把糖果硬塞给她。   “拿着呀,客气什么?”   苏吟儿眸中不染是非的笑意,让清秋忽地想起洋桃的话——“小姐心善,没什么心眼。”   清秋握紧糖果,身形一晃,挡在苏吟儿身后,恰好挡住经过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左摇右摆、脚下不稳,“扑通”一声,摔在蜿蜒的石径上,摔了个狗吃屎。   几盘子果仁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苏吟儿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女跑过来,对着地上趴着的小丫鬟恶狠狠地踢了两脚。   “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做事的?瞧把苏小姐吓得?还不赶紧道歉!”   小丫鬟抹了几把身上的脏泥,委屈巴巴地赔不是,苏吟儿说无妨,领着清秋走开了。   那少女凶巴巴的,看起来不似什么善人,她还是不要招惹才好。   至于人家如何管教小丫鬟......那是人家的事,同她无关。   清秋跟在苏吟儿身后,瞧着手心里的糖果,刹那间明白了洋桃为何对小姐如此的死心塌地。   小姐若是掉入池子里,不管原因是什么、不管小姐有没有被吓着、有没有被冻着,清秋都难逃惩罚。   清秋不怕惩罚。   只有受了伤,那个恨她入骨的洋桃——才会多看她一眼。   *   汪府的茶室是一栋三室的小院子。   三室相通,正中间的厅堂是会客室,左边是摆满各式书籍的小书房,右边是堆着古乐器的琴室。   左右两室遥遥相望,客人们一边饮茶一边谈笑风生,还能有丝丝琴声入耳,当真是个雅致的好地方。   不过,今日情况特殊,没有人谈笑,没有人抚琴,紧闭的空间里,是风雨欲来的沉闷。   陆满庭坐在北方的主位上,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左右都御史,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五人当中,陆满庭官位正一品,官品最高、气势最盛,那浑然天成的矜贵,有着睥睨天下的傲气。   他悠闲地品着茶,大拇指上戴着的绿宝石熠熠生辉,灿烂地刺眼。   几人相互看了看,汪正卿第一个开口。   “安国君能上阵杀敌、能批阅奏折,刚年过弱冠就位极人臣,实乃我们大庸国的福气。”   左都御史:“可不是?安国君长得一表人才,多少京中女子仰慕呢!”   陆满庭唇角轻扬,眸底的笑意渐寒。   他吹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低头浅抿一口茶。   寥寥热气自青花瓷盏底徐徐升起,晕湿他白净俊朗的面容。   他的声音极冷,尾音斜向上,透着几分不屑。   “诸位不若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几人心下同时咯噔一下。   认识安国君已有三年,知晓这位年轻的将军不喜官场上的面子话,却不想他如此的不给情面。   刑部尚书干咳了一声:“我们几个特别敬仰您,希望安国君能多给些机会,让我们为您分忧。”   话说到这份上,陆满庭若是再摆谱......   陆满庭重重地扣下茶盏,“砰”地一声,清脆的声音似横在脖子上的刀,吓得人心神一惧。   陆满庭沉沉一笑,似看透了他们的小把戏,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   “我未婚妻胆子小,在陌生的地方呆久了,会怕。”   那便是想走了,不愿再多陪他们做无谓的客套。   几人深知安国君的性子,若是不按照他的方式来,这场茶会......几人犹豫再三,亮出底牌。   “太子在我们手中。”   “皇上年岁已高,太子登基是迟早的事。”   “当然,凭借安国君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坐龙椅,轻而易举,只是名不正言不顺。”   “安国君大可做摄政王。至于太子,不过是您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陆满庭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似终于来了兴致,幽幽道。   “接着说。”   那几人顿了顿,似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精心盘算着如何下套。   “还是开头那句话,我们以安国君马首是瞻,心甘情愿地将太子交给您。”   “只求安国君能多给我们一些机会。”   陆满庭嗤笑了一声:“就没旁的要求?”   那几人难得松一口气,安国君既然问及,那便是有商量的余地。   “要求不敢有。不过,我们在朝中这些年,多少做了些......不太尽如人意的事。”   “就那沈家的案子?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何必说见外的话?”   “您也知道,想要太子的人,不止安国君您一人。”   陆满庭眸色一顿,骇人的狠戾翻涌:“威胁我?” 第13章 不耐   寒冬腊月的艳阳天说变就变。   狂风卷着黑压压的云层翻滚,吹着窗外院子里的山茶花乱颤。本来开得荼蘼的娇艳的花儿,瞬间被摧残地不成样子。   红花随风飞起、绿叶纠缠,屋檐堆积的雪花混着冰沟子,噼里啪啦地砸到青石板上。   屋外狼藉一片,屋内风雨欲来。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凌厉的眸光扫过其他几人。无人敢瞧他的神色,却被他方才的那句话惊出一身冷汗,渐渐垂下头。   他极为不屑地轻嗤,唇角渗着凉薄的笑意,俊朗的白皙面庞并没有多少表情。   窗外,一抹娇媚的红色身影在两个侍女的簇拥下,小跑着奔到檐下避风。   此处是汪府的茶室,一栋掩映在后院的独门独栋的小院子。   苏吟儿初来汪府,想要寻到这儿,不容易。   寒风吹乱了她红色斗篷上的白色狐狸毛,那额间的乌黑碎发拂过她冻得发红的小巧鼻翼,愈发衬得她娇弱可怜,似水中的浮萍来去无依。   汪府的一个小厮撑着一把油纸伞过来,站在距离苏吟儿不远的地方,比划着说了什么。苏吟儿浅笑着摇头,又往后瞧了一眼茶室,挥手让小厮离开。   那小厮磨磨蹭蹭小半天,或许是拗不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满庭眸中无数情愫翻涌。   他缓缓垂下眼睫,轻抚手上戴着的玉掰指,喃喃低语。   “等久了,她真的会怕。”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那几人都没怎么听清,却低沉地可怖,比毒蛇猛兽还要让人害怕。   起身,他绕至离他最近的左都御史身后,有力的大掌压在对方颤抖的肩头上,似千锤般让对方动不得、逃不得。   他看向另外三人,笑地温和且昳丽,清朗的眸底却泛着毛骨悚然的恐惧。   “我从不受人威胁。”   言罢,他袖中的锋利匕首割断了左都御史的咽喉。   ——“砰”地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茶案上。   陆满庭的动作太快,快到左都御史的眼珠子还圆溜溜地瞪着,快到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啊!   余下的三人尖叫着,从座椅上仓皇起身,逃至紧锁的门窗边。起身的时候磕磕碰碰,将屋内的桌椅弄得东倒西歪。   汪大人急急地唤:“来人,来人啊!”   刑部尚书和右都御史互相拉扯着,喊道:“暗卫!暗卫!”   却是一室的静谧,无人来救他们,更无人来护他们。   无边的恐惧似潮水般涌来,在这狭窄的室内,蔓延过三人的脖颈,不留一寸呼吸。   陆满庭打了个响指,几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从屋内的各个角落里闪现,他们的身后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风离抱拳:“启禀安国君,几位大人带来的暗卫已全部被杀,共十六人。”   门边颤抖的三人愈发地绝望了。   陆满庭却笑了,似不甚在意,接过风离递来的洁帕,慢悠悠地擦拭匕首上的鲜血。末了,嫌弃地将那洁帕扔弃。   他轻飘飘地指向桌上的那颗人头:“送去沈家。”   今日是沈义行的头七。   他曾答应过沈义行,要在对方的尾七之前还沈家一个公道。   不急,时间还早,该受到惩罚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陆满庭看向抖成筛子的几人,滚动的喉头间是凶狠的嗜杀冷意。   “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交出太子,二:死。”   那几人惶恐至极,尚在思考中,见陆满庭信步而来,赶紧散开、避之不及。   陆满庭轻飘飘的一瞥,似是不愿多同他们周旋,视线落在窗外屋檐下的娇小身影上。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紧闭的木门,华贵的衣摆扫过褐色的实木门槛,径直朝着那抹身影而去。   “不急,用完午膳再给我答复。”   *   院子外面,苏吟儿仪态万千地站在墙角,纵然方才在狂风里急跑过,鬓发有些凌乱,却丝毫不减娇媚。   洋桃刚办完正事,在回山茶花园的路上,遇到了骤然乍起的狂风,忙不迭拥着小姐往前厅赶,小姐却掉了个方向。   “小姐,这里风大,我们要不去前厅等安国君?”   苏吟儿抬眸看了眼天色,笑道:“不急,再等等。”   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方才还肆虐狂啸着,一眨眼便没了踪影,剩下蔚蓝色的天,洁净地一尘不染。   苏吟儿的声音很轻很柔,语速不快,有一股洗涤人心的坚定的力量,让焦躁的洋桃安静了许多。   洋桃:“对了,小姐,联系上了。等用完午膳,奴婢就带苏怀仁过来见您。”   苏吟儿浅笑着应下,回头,陆满庭迎着寒风而来。   他的心情似乎极好,魅惑若桃花的眼尾微眯,清朗的目下碎着温和。走近了,执过她冻得有些泛白的纤纤细手,握在温暖的掌心揉了揉。   他沉默着,既没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也没问她先前在园子里玩得可开心,只垂眸瞧着她。   苏吟儿生得娇小,同陆满庭站在一处的时候,只堪堪到他的下巴处。他的喉结微微凸起,线条迷人且性I感,周身的凉意也不似寻常那般烈。   片刻后,待她的一双玉手渐渐回暖,他才将她鬓间的一缕乌黑碎发撩至耳后。   “去前厅。”   苏吟儿甜甜地笑,乖巧地任他牵着。   前厅的寿宴早已准备妥当。   宴会按照宾客的身份排列座位,苏吟儿和陆满庭坐在靠近主位的最左手边。   大庸国以左为尊,是以各种正式的场合,会把左方的位置留给身份尊贵的人。   宴会里少了个重要人物,也没人在意,应是被压下去了。   大理寺正卿汪大人、刑部尚书和右都御史拿着酒樽谈笑风生,仿佛茶室里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觥筹交错间,不敢直视陆满庭如鹰般锐利的眼神。   苏吟儿发现一个老熟人——金少,就坐在她的斜对面。   金少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袍,张扬的眉目间,桀骜的少年意气风发。   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穿得花里胡哨的大小姐,正借着微醺的酒劲褪了厚重的斗篷、露出傲人的身段,使劲往金少身上贴。   那位大小姐不是旁人,正是在山茶花园子里,恶狠狠踢了小丫鬟两脚的人。   许是苏吟儿的视线过于直白,陆满庭扣在她腰侧的力道紧了些。   “认识?”   苏吟儿摇头,浅浅地说了先前在园子里发生的事。   陆满庭拿着酒樽的手一顿,金色樽底倒映出他暗沉如黑夜的眸子,很快,他垂下眼睑,仰头灌了一口酒,将晦暗的情绪隐藏。   “她是汪家千金。”   这几个字,近乎是从陆满庭的后槽牙挤出来的。顷刻,他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地瞧了金少一眼。   金少莫名打了个寒颤,后背如蛇信子爬过,自脚底泛起一股阴森的寒意。   不用猜,也知道哪位爷不高兴了。   他赶紧瞥向挂在他身上的人儿,那道深深的沟晃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金少将汪大小姐推开了些,皮笑肉不笑:“娇娇,青天白日的,你且就饶了我吧!”   “哼!”汪大小姐娇嗔着瞪了他一眼,“上回你还喊人家宝宝,这回就是娇娇。说吧,‘娇娇’又是哪个狐媚子?”   金少一愣,自知说错话了,被喉间的美酒呛得不轻。   他剧烈咳嗽着,见那最难伺候的汪大小姐红着鼻子快哭了。   “好啊,金少哥哥,你是不是又有了新欢?”   同是男人,金少和安国君在对待“红颜”这件事上,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安国君会将送上门的妖娆女子杖毙在檐下,而金少则处处留情,但凡是个女的、活的,他都能将对方夸成天仙。   至于新欢嘛,哪能只有一个?   自然是越多越好。   金少没被哭啼啼的汪大小姐吓到,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   “嗨,我就这德性,随了我爹,没办法。”   苏吟儿“噗嗤”一声,手里的银勺险些落在地上。   金少的爹爹娶了八任姨娘,最小的姨娘比金少大不了几岁,这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   金少也看到了苏吟儿。   面对苏吟儿,他丝毫不觉得脸上无光,反对着苏吟儿明目张胆地比了个嘴型——萝卜头!   苏吟儿气得桃腮鼓鼓,兀自喝面前的雪蛤粥,不再理他。   今个出来得早,苏吟儿有些饿了,恰好这碗雪蛤粥很合她的口味,不免多吃了两口。   陆满庭却看着雪蛤粥微微顿神。   桌底下,陆满庭拉过苏吟儿的皓白手腕,不动声色地给她把脉。   少顷,他清冷的眸底闪过翻涌的寒意,却很快被他敛下。   他取了一张绣着荷花的绢子,轻拭苏吟儿泛着晶亮光泽的唇角。   “好吃?”   “嗯,”   苏吟儿又喝了一口,莹润如玉的脸颊绯红,弯成一道月牙的眉眼鞠着少有的满足。   陆满庭又饮了一口酒。   他状似亲昵的样子,将苏吟儿揽至怀中,寻着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给她喂了一颗药丸。   苏吟儿秀气的眉微蹙,还没问是何物,陆满庭便松开了她。   “你肠胃不好。”   苏吟儿身体娇弱,饭量很小,跟小猫似的,每顿吃不了多少东西。便是陆哥哥拿山珍海味娇养着,她的食欲也并没有多好。   寻常里,府上的大夫总会让她吃各种暖胃的药丸,因此她并没有多想。   陆满庭奖励似地揉了揉她的头,指向她面前的雪蛤粥。   “喜欢吃就多吃些。”   席间陆满庭除了喝酒,什么也没吃,就连筷箸也没碰过。   *   这种朝中百官聚在一起的宴会,席间多各式各样的表演。   有貌美的乐女抚琵琶的,有衣着清凉的女子跳胡蛮舞的......总归是助兴,让宴会的气氛更加热烈、宾客的情绪愈发高涨。   汪大小姐抱着古琴奏了一曲。   美人多姿、琴声婉转,在场的宾客无不夸赞,汪大人的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不断与身旁之人窃窃私语,时不时点点头。   曲毕,汪大小姐站在宴会的正中央,似一只骄傲的孔雀。   “听闻苏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否展示一二,让我们开开眼?”   汪大小姐的话让喧闹的宴会顿时安静了。   这哪里是什么“请教”,不过是明晃晃的挑衅罢了。   众人纷纷看向席位上的苏吟儿,多少带了些看好戏的打趣。   苏吟儿心思单纯,看不太透汪大小姐的小把戏,但对方的眼神让她觉得怪怪的,委实不太舒服。   刚才那首曲子她听了,美则美矣,少了些意境,她可以弹得更好。   苏吟儿刚要开口应下,被陆哥哥扣着她的手腕,按回了座位上。   陆满庭的眼神带着几分阴冷和霸道,凉薄的唇角勾着瘆人的弧度。   “汪大小姐要想听曲,得付出些代价。” 第14章 反击   喧嚣的宴会厅,瞬间就安静了。   汪正卿夫人的生日宴不过是个名头,是汪正卿拉拢朝中大臣的好时机,不少同僚和殷商应邀而来。   这些人无一不识安国君,知晓他狠辣的行事风格,听闻他的话,皆是心神一惧,默契地放下手中碗筷,不敢多瞧。   尤其是汪正卿,一想起方才在后院茶室里、桌案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后背宛如幽幽的蛇信子爬过,刺骨地寒。   当时,安国君也是这般云淡风轻地笑着,如山的眉眼微微斜向上,却是残忍的温柔。   而始作俑者汪大小姐尚未意识到危险来临,傻愣愣地站在宴会的正中央,抱着古琴扬着眉梢,糊里糊涂地开口。   “......什么代价?”   “放肆!”   汪正卿怒呵,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女儿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苏小姐琴艺无双,哪是你想听就能听的?还不快滚回你的位置上!”   汪正卿转身,面向安国君拱手行了一礼,那满是密汗的额头青筋直冒,太阳穴突突地跳。   “小女不懂事,还望安国君见谅。”   苏吟儿再单纯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虽是鲜少同人交往,不太清楚女人的那些花花肠子和爱攀比的心思,但她看过的绘本不少。   盛气凌人的汪大小姐,对她确是有敌意的。   苏吟儿端坐着,轻依在陆满庭的身侧。   两人离得近,耳畔是陆哥哥带着酒香的呼吸,呼吸中蕴着偏执的薄怒。   她眸色深深,既没有开口替汪大小姐求情,也没有说些场面上缓解尴尬的话,只轻轻放下银勺,灼灼美目盯着银勺上一朵盛开的雪莲花,细细地数着那雪莲花究竟有多少甜腻的花瓣。   陆满庭目光清朗地瞧了她一眼,宽厚的大掌抚在苏吟儿纤白的玉手上,揉了揉,似安抚、似嘉奖。   末了,他淡淡一笑,举起酒樽:“喝酒。”   众人赶紧随声附和:“喝酒喝酒!”   满室的压抑和诚惶诚恐,在酒杯的碰撞声和说笑声中渐渐散去。   斜对面的金少给一旁的汪大小姐夹了块肉。   汪大小姐莫名其妙被爹爹训斥,且当着众人的面,这让傲娇的她颜面尽失。她恹恹地夹起肉片瞧了瞧,黑乎乎的,裹着酱汁和红色的辣椒。   汪大小姐嫌弃地“咦”了一声:“金少哥哥,这是什么肉?”   金少:“刚鬣的顶子肉。”   刚鬣是时下对“猪”的雅称,顶子肉即猪头肉。   见汪大小姐似不太明白,金少摇了摇头,叹口气。   她就该多吃些,吃了补脑。   午膳继续,混官场的人几乎个个是人精,多的是活跃气氛的高手,场上哪里还有半分先前不愉快的影子?   汪正卿的夫人徐氏向众人敬了杯酒,广袖拂过几案,无名指上嵌着红宝石的金驱别致且优雅。   “感谢大家赏脸,晚些还有茶会。”   大庸国的茶会很有趣,女眷们聚到一起,写下心中对自家男子的期望,然后拿给男子们看,由男子们当众诵读。   这种情况下,好面子的男人往往不忍当面拒绝自家女人,会应下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要求,譬如一整月不许去醉风楼、下朝回家经过宣武门花坛的时候,摘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女眷,提的要求过于苛刻,惹急了郎君闹得当场翻脸的。   苏吟儿水泠泠的目光落在陆满庭窄袖的金色祥云图上,那祥云图用十二种金线织成,是最繁复的江南苏绣,需得耗上绣娘整整三日的功夫。   陆满庭遒劲有力的手轻握酒樽,微晃着在腕间把玩,层层光影间,祥云图随着他的动作荡漾着灵动。   陆哥哥曾许下她十七岁的生辰礼物,若是她在茶会上提出......她莞尔一笑,桃腮粉若繁花,隐隐生出一丝欢喜的期待。   不过眼下还有更紧要的正经事等着她。   西北方向的角落里,苏怀仁与身侧的友人交谈甚欢。   *   不断有同僚向陆满庭敬酒,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可甭管说什么,无人敢多瞧苏吟儿一眼,就连靠近陆满庭时,也特意选了距离苏吟儿最远的位置。   苏怀仁捧着酒樽而来。   他青衣黑发、体形偏瘦,分外宽大的袍子随风飘舞,勾勒出中年文人特有的儒雅气质,那是完全不同于武将的风骨,可若是看细了,眉眼与苏蛮颇为相似。   苏蛮是苏吟儿已逝的爹爹,曾是陆满庭最得力的副将。   依照苏吟儿和苏怀仁的关系,苏吟儿得唤对方一声“伯父”。   苏蛮生前刻意隐瞒了苏吟儿的存在,这也就意味着,苏怀仁并不清楚苏吟儿是他的侄女。   苏怀仁:“安国君和苏小姐男才女貌、佳偶天成,二位大婚的时候,我一定要来沾沾喜气。”   陆满庭浅笑着应下,两人就最近朝堂政事谈论了一番,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平日里相处得似乎不错。苏吟儿念想着正经事,娇怯怯地轻扯陆满庭的袖摆。   “陆哥哥,吟儿吃饱了,想出去走走。”   她声音不大,娇滴滴的,巴巴望着他的时候像是在撒娇,有一股不染是非的天真,是任何男儿无法拒绝的美。   陆满庭扣着苏吟儿纤腰的大掌紧了紧,清朗的眸底荡漾着炽热的危险。少顷,他缓缓松开她,唇角勾着诱人的弧度。   “好。”   待苏吟儿起身,陆满庭意味深长地瞧了苏怀仁一眼。就这一眼,险些让苏怀仁抖掉了手中的酒樽。   苏怀仁苦笑,小声道:“安国君,苏小姐说要找苏某问些事。苍天在上,苏某从不曾见过苏小姐,与她更是毫无瓜葛。”   陆满庭仰头饮了一口桂花酿,特有的桂花清香伴着烈酒的醇香萦绕在齿间。   余光中,苏吟儿在两个侍女的陪同下,浅浅行至院外的凉亭,时不时回望向宴会厅的方向,似是有所等待。   “你不敢,”陆满庭幽幽地看向苏怀仁,“去吧。”   *   凉亭里,苏怀仁为了避嫌,站到了亭外的白玉雕栏边上,且一直侧身面向中庭。   这是整个庭院里视野最佳的位置,与斜对面的宴会厅遥遥相望,恰好能让宴会厅里的人瞧个一清二楚。   苏吟儿自知苏怀仁在忌讳什么。   寒风习习,裹着刺骨的凉拂过枯黄的芭蕉叶、挂着冰沟子的树梢,冻红了苏吟儿莹润的脸颊。   太阳出来了,青石板上残留的白雪融成水,溅湿了苏吟儿兔毛靴上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侍女洋桃捏着洁帕俯身,在苏吟儿跟前蹲下来。   苏吟儿拦下洋桃:“别擦了,你和清秋先去外边等等。”   洋桃:“是,小姐。”   苏吟儿等洋桃和清秋走远后,看向亭外的苏怀仁,“伯......我冒昧约苏大人来此,是想问问有关您堂弟苏蛮的事。”   苏怀仁一怔,似是没料到苏小姐会问他这些。   片刻的迟疑后,他反问道:“苏小姐指的可是边关副将苏蛮?四年前战死的那位?”   苏吟儿:“正是。”   苏怀仁双手负在身后,说起往事。   苏蛮长得高大、力气好,能徒手劈断山石。   他自小不喜读书,尤好耍枪弄棒,跟着街尾的杀猪匠学了不少傍身的真功夫。   后来朝廷招兵,他便参军去了遥远的漠北,自此再无联系。   苏吟儿:“一封书信也没有吗?”   苏怀仁:“没有。”   苏怀仁似是不愿过多提及他这位已故的堂弟,言语间尽是客套的疏离,说的也是苏吟儿从前听过的琐事。   这些苏吟儿早有预料。   若是爹爹同苏家感情好,也不至于同她如此隐瞒。   苏吟儿:“那他在参军之前,可有相亲或者倾慕的女子?”   “这个......”苏怀仁有些为难,言辞颇为闪躲,“他参军之前,我一直在外求学,对他多是儿时的记忆。至于旁的,确实了解甚少。”   苏怀仁绕来绕去,面对苏吟儿的问题皆回答得滴水不漏,似是藏着什么事不愿苏吟儿知晓。   怕是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   苏吟儿不再强人所难:“多谢苏大人。”   苏怀仁明显松一口气,离开之际,顿住脚步,视线落在苏吟儿精致的眉眼上。   他蹙眉,眸底闪过一丝疑惑,仿佛在确认什么。   “敢问苏小姐,您同苏副将......有何渊源?”   渊源?   他是她的生父,是给过她生命的人,是含辛茹苦抚养她的人,是临走之际也挂念着她的人。   苏吟儿盈盈美目蒙着一层迷蒙的薄雾。   许是冷风吹得厉害,她的鼻尖有些酸涩,甜糯的声音沙哑了几分。   “苏副将是我最敬重的人。”   送走苏怀仁,苏吟儿独自一人站在凉亭里。   虽是没问到她想打探的消息,可听着另一人说起有关父亲的往事,她多少是感慨的。   雪地的花丛里,一株绿色的小草隐隐探出头来,迎着寒风摇摆,似极了她此刻破碎的心境。   一抹花哨的身影从斜后方蹿出来:“苏小姐呀,我寻了你许久呢!”   是汪大小姐。   苏吟儿缓缓转身,轻飘飘地瞧了对方一眼,又拢了拢披着的大红色斗篷,俏丽的容颜藏在雪白的狐狸毛下,沉着脸,只露出一双泛着秋水却不近人情的眸子。   “何事?”   她的声音冷冷的,很轻,却像一根刺扎在汪大小姐的心头上。   汪大小姐愣了愣,似没想到外表单纯不谙世事的苏小姐,竟这般不好相处。   她掩下心底那股无法言明的焦躁,尽量笑得和气。   “那啥,我都看见了。你和苏大人......年纪相差得有点远,”汪大小姐凑近苏吟儿,夸张地眨眨眼,“不过,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苏吟儿眉梢紧拧,后背兀地生出一阵恶寒,浑身凉透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那汪大小姐接着说,“先前是我不对,怠慢了你。我是来请你过去参加茶会的......喂,你回句话呀,一直盯着我干嘛?”   苏吟儿也不恼,更不解释,只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状似痛苦地尖叫:“——啊!”   三四个安国君府的暗卫从凉亭四周冒出来,一脚踢中汪大小姐的后腿弯,将锋利的剑横在汪大小姐的脖子上。   汪大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抖着舌头说不利索。   “干,干嘛?我没挨她,我什么也没做!”   暗卫不理,闪着寒光的剑距离汪大小姐又近了些。   风离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小姐,如何处置?”   苏吟儿捏着帕子喘了几口粗气,揉了揉脑袋,病恹恹的,声音有气无力,本就过分白皙的脸没什么血色,似乎真的很难受。   “我不喜她说话,听着头疼。”   风离:“那属下割了她的舌头。”   汪大小姐猛然一震,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她张了张嘴,应是想唤府上的侍卫,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茫然地望向不远处热闹的宴会厅。   苏吟儿似不甚在意,摆手:“别了,莫来烦我就好。不过,她若是造谣是非......”   “不会的!绝对不会!”   汪大小姐慌慌张张地表明自个的立场,起身的时候,差点摔着。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苏小姐就是故意整她,心思细腻着呢!   金少从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里穿过来。   汪大小姐急地快要哭了:“金少哥哥,我在这!”   金少嬉笑着,可笑意不达眼底。   多情的眸光扫过狼狈的汪大小姐时,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反倒透着几分不耐和嫌弃。   他用两根手指推开暗卫的宝剑,一把勾过汪大小姐,冲苏吟儿比了个手势。   “放心,婶婶,她还想多活几日。”   金少搂着人走开了。   两个侍女一直侯在亭外,将亭内的动静瞧得清清楚楚。   洋桃冷哼,恨了一眼汪大小姐离去的背影:“小姐,您真是心慈,这种搬弄是非的小人,就该狠狠打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苏吟儿长吁一口气。   她方才委实是装的,不过事关她和陆哥哥的声誉,不给那嘴碎的汪大小姐几分厉色,怕是不到明日,有关她和苏怀仁的非言非语会传遍整个京城。   这让陆哥哥情何以堪?   许是心中有所念想,苏吟儿总感觉有人在偷瞧她。   苏吟儿回眸。   不远处的廊下,陆满庭斜倚在红木色的柱子上,上挑的丹凤眼含着桃花般微醺的笑。 第15章 失望   寒风送来陆满庭深情的凝视。   他好看的眉眼斜向上,深邃的眸底噙着愉悦的笑,缓缓朝她走来。   那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小石径“咚咚”地响,滚着赤金的六爪龙纹衣袍下裳摆动,随着他深深浅浅的步伐,荡漾出优雅的弧度。   独属于他的淡淡荷叶香袭来,苏吟儿闪躲着避开他的直视。   没什么能瞒得过陆哥哥。   他一定瞧见了刚才那一幕。   “陆哥哥,我......”   苏吟儿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长睫半垂,樱桃般可口的小嘴儿咬得红红的,隐隐透出曾对他胡作非为的贝齿,那整齐的贝齿闪着诱人的晶亮光泽。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勾起了她的下巴。   那双手因着常年习武练剑,指腹和虎口处有着细微的老茧,肤色却十分白净,手指细长又危险,捏得她下颌疼得紧,他却不似用力一般,左右瞧了瞧她的脸。   “吟儿做得好。”   他浅笑着,不似揶揄,铺开她蜷缩的指尖,将一朵被妖风摧残过的山茶花放在她的手心。   他气息灼灼,吐出的每一个字符像是烙印般印在她的心尖尖上。   “不管何人欺负你,你都要百倍、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冷风瑟瑟,陆满庭幽邃的眸子里满是霸道的凌厉。   这一刻,苏吟儿没有半分的犹豫和迟疑,紧紧地环住他,重重地点头。   须臾,苏吟儿似想到什么,问他:“那若是陆哥哥欺负吟儿呢?”   陆满庭眸光微暗,刹那间闪过许多翻涌的情愫。病态的心思冲淡了他不堪的回忆,俊朗的脸上却没甚表情,只揉了揉她轻皱的眉心。   “那便杀了我。”   若是杀不死,便要受他一世的偏执。   苏吟儿摇头,在他心口处撒娇似地蹭了蹭:“吟儿不要。”   陆哥哥待她这般好,怎舍得欺负她呢?   *   茶会在汪府一处别致的院子里举行。   珍珠帘幔围成的宽敞厅堂里,灼灼燃烧的炭火驱散冬日的严寒。   数道木质屏风将厅堂隔成两间雅致的小室,男子们坐在一处喝茶谈笑,尽情地享受慵懒的阳光;女子们则围在另一间嬉笑,写下自己对夫君的期盼。   娇怯怯的私语声在雅室里此起彼伏。   ——“我没旁的要求,只求我家相公别给我引不三不四的狐狸精回来就成。”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有几个男人不沾腥啊?你以为个个都是安国君?”   ——“我才没那么傻呢!男人嘛,捆不住他的身,握得住钱袋子就好呀!”   ——“对对对,什么金银首饰啦、漂亮的衣裳啦,多多益善!”   ——“最好是将他每月的俸禄完完整整地交出来......”   自古女子多娇媚,对镜梳妆、描眉施黛只为那一人的欢心。   苏吟儿已是富贵,华赏和珠宝享之不尽;陆哥哥又偏宠她,这些年只将她一人捧在心尖尖上。财富和盛宠独属于她,照说她不该有所求。   可她没有自由呀!   她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美丽的金丝雀,被折断了翅膀,日日望着牢笼外蔚蓝色的天空唉声叹气。   她渴望自由出府、渴望听听清晨小巷子里热闹的叫卖声、渴望在漠北的青青草原上奔跑、渴望陆哥哥不再像从前那般管束她。   陆哥哥答应过她,她想要的十七岁生辰礼物,只要她开口,他便会应下。   苏吟儿如水的眸子弯成一道月牙,碎着晶莹的星光,泛着藏不住的渴望。   那纤细的手紧握狼毫笔,缓缓在牛皮纸上写下她想要的生辰礼物、写下她的期望。   汪大小姐从虚掩的后门进来。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湿漉漉的,半散在耳后的碎发正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珠。汪正卿的夫人徐氏愣了一瞬,沉着脸唬道。   “多大的人了,怎地弄成这样?也不怕被宾客们笑话?”   汪大小姐神色很是闪躲,扭捏着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跺了跺脚,怨道:“哎呀,娘亲,我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去了。您......您就别责备女儿啦!”   徐氏笑道:“哟,瞧瞧,大姑娘了,说不得。过来挨着娘亲......你这孩子,站那么远干什么?”   茶会女眷们的座位不甚讲究,大家随意而坐。   许是见着苏吟儿孤零零的,没有相熟的女伴,不忍怠慢了她,徐氏让苏吟儿坐在她的左侧,将右侧的位置提前空出来,留给女儿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瞧了一眼娇美的苏吟儿,似想起什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慌忙扯过一张雕花的矮脚凳子,紧靠着后门坐下。   “不不不,娘,女儿就坐这。这儿挺好!”   “这孩子,一天到晚呀,没个淑女样。”徐氏亲热地拉过苏吟儿的手,“她要是有半分苏小姐的乖巧贤惠,我也就不操心了。”   苏吟儿莞尔一笑:“夫人过奖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乏力,脑袋晕晕乎乎的,可也没甚在意。   另一边的雅室里,男人们端着茶盏互相调侃。   ——“这是谁整的矫情的游戏?不是霍霍我们男人么?”   ——“可不是?都老夫老妻了,成天把爱挂在嘴边......还不如去醉香楼找个听话的,省心!”   ——“别,你这话可说不得!男人嘛,宠着自家婆娘也是本事!”   ——“对,哪个女人没点虚荣心?陪着玩玩,不紧要。”   陆满庭浅笑着,细长的丹凤眼深邃,似是有所思量。   风离走近,附在陆满庭耳侧,低声禀告:“皇上宣您进宫。”   陆满庭点头,挥手示意风离先下去。   有同僚打趣——   “安国君,您的未婚妻跟着您,是掉进福窝窝里了,怕是没什么期望了吧?”   “有啊,怎么没有?”   “讨个名正言顺的正妻身份、求个大婚,把安国君牢牢拽在手心,才是当务之急嘛!”   “对对对,苏小姐早过了出阁的年纪,该完婚了。”   陆满庭的唇角斜勾着醉人的笑意。   他轻轻吹开茶盏里漂浮着的绿色茶叶,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   横在厅堂中间的木质屏风被移开,两间小雅室融为一间。   年轻些的女眷们皆捏着帕子捂唇娇笑,偷偷打量坐在对面的自家郎君;   年长些的女眷,则端着贤良规矩坐着,哪怕手中茶水升起的寥寥雾气晕湿了面庞,也绝不乱动半分。   苏吟儿乖巧静坐,在一众女眷中显得格外耀眼。   许是炭火离得近,她莹润如脂的脸颊烤得红红的,宛若天边初升的朝霞映雪,透着不自知的诱人的美。   偏偏这种美是易碎的,又脆弱的可怜,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被雪水洗涤过,眨眼间全是灵动的娇怯。   有不加掩饰的眸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对所有物的霸道宣示、那是不容觊觎的占有、那是久经沙场的男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掠夺本性。   苏吟儿缓缓抬眸,与陆满庭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急急地垂下眼睫,微红着耳尖拽紧了写给他的小小信笺。   陆满庭轻扬眉梢,唇侧的笑意更浓了。   茶会由徐氏操办。   徐氏笑道:“大人们平日里忙于朝政,鲜有闲工夫陪我们。今日啊,可得好好听听自家女人的心思。”   茶会正式开始,按照座位顺序,一一起身将信笺纸递给自家郎君,由自家郎君当众诵读。   打头的是个微胖的圆脸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梳着新妇髻,据说是左侍郎刚过门的小娇妻。   她大大咧咧地将信笺纸丢给一个清瘦白净的男子:“给,好生念,可别念错了!”   满室一阵哄笑。   左侍郎干咳了两声,起身诵读。   “睡觉前不许吃大蒜,每晚子时前需得休息,每月有十日不得近身......”   左侍郎还没念完,厅堂里的男男女女已经笑做一团,纷纷打趣他要适可而止,否则年岁大了会力不从心。   左侍郎笑了:“夫人,你这要求......得嘞,许了!”   轮到汪大小姐了。   汪大小姐未出阁,按照茶会的惯例,她的信笺可以写给她父亲——汪正卿,也可以写给她的心上人。   汪大小姐面目含羞,扭扭捏捏地走向金少,扔了信笺就往回跑。   金少被信笺纸烫得一缩,也没打开,忙不迭将信笺纸捧在手心,恭恭敬敬地递给汪正卿——“汪大人,娇娇给您的。”   汪大人不用拆也能想到自家女儿写了什么。   他佯装若无其事,淡淡瞥了几眼,脸上几番阴晴变化,而后提高了音量:“陈衣阁新到的首饰?行,明日去买。”   汪大小姐嘟着嘴没回话,似是委屈,不甘地瞪了金少好几眼。   金少满不在意,饶有兴致地起哄,鼓动下一位。   几番过后,到了苏吟儿。   苏吟儿深吸一口气,起身,缓缓走向陆满庭,握着信笺纸的指尖,因着过分用力有些泛白。   她不敢瞧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仓促:“......陆哥哥?”   陆满庭却没接,只浅笑着拂开绣着六爪龙纹的衣摆,拍拍他修长的大腿。   这个动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满室看热闹的人都静了下来。   苏吟儿没有拒绝,往前迈了两步,极其自然地斜坐到他的腿上,却面向外侧,与他保持着不远但也并不亲昵的距离。   一只浑厚的大掌扣上她的纤腰,扣得紧紧的,又强势地往里带了些,迫使她整个人落入他的怀里。   隔着厚重繁复的衣物,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响如擂鼓。   今日陆哥哥的身子不似往常般冰冷。   灼热的呼吸伴着烈酒的醇香萦绕在她耳后,痒痒的,饶人地厉害。   他的下巴磕在她纤弱的肩头上,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清润,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   “我瞧瞧。”   遒劲有力的手指接过苏吟儿的信笺纸,打开,只是一眼,那拥着她的身子很明显一僵,无边的寒意似潮水般涌来。   信笺纸上写着:   吟儿想要的生辰礼物——自由出府!   陆满庭整个人都阴沉了。   那山雨欲来的怒气汹涌澎湃,沉闷地凶、压抑地紧,却在刹那间归于沉寂。   他不禁笑着,细长的丹凤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他心里紧绷着的那一根弦彻底断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事。   最艰难的一次战役,是他领着三千骑兵被困漠北的峰顶山。   峰顶山灌木丛生、山路崎岖,难攻易守。   在抵死坚守了三十三天后、在熬过漫长的寒冷的黑夜后,没有等来朝廷的支援,反而迎来敌军愈发肆无忌惮的扫荡。   当时他站在悬崖边上,手里拿着一把滴着血、泛着寒光的砍刀。身后江水涛涛,数丈高的浪花惊起,溅在他后背狰狞的伤疤上。   冷。   一如此刻的冷。   他盯着“自由出府”四个字,笑地凉透了。   那清秀的小楷字,是在无数个晨辉下的桌案前、是在数不清的暖黄烛火下,他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而那份独属于他的美丽,只想着逃离。   他眸色沉沉,极自然地松开扣着她纤腰的手,折了信笺纸还给她。   那场战役,侥幸活下来的骑兵不足十人。   当时,有骑兵建议跳河逃生,江水汹涌,活下来的概率极小,但不失为求生的一次机会。   陆满庭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他咬牙撕下一块衣角,一圈又一圈,费劲地缠住鲜血淋漓的手臂,举刀冲入敌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男人一旦上了战场,没有退缩可言。   若是遇上敌军,他杀;遇上饿狼,他杀;遇上降不服的女人,他便打断她的双腿,用余生教会她如何听话。   他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渐寒。   他一字一句,近乎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会娶你。” 第16章 媚药   16:   这句话有多重的分量,苏吟儿比谁都清楚。   她理应高兴的。   可陆哥哥柔情似水的承诺、清朗温和的声线,愣是透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似乎娶她并非情之所至、也不是应尽的承诺。   她来不及分辨,不知为何陆哥哥会突然说这句话,但潜意识里十分清楚,陆哥哥婉拒了她的生辰礼物。   她垂下浓密的长睫,掩下酸楚的失望,尽量笑地温婉可人。   寂静的厅堂早已沸腾。   ——“恭喜安国君,恭喜苏小姐!二位佳偶天成,实乃天生一对!”   “今日这茶会办得好,办得好啊!”   “安国君大喜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热闹热闹!”   陆满庭始终温和地笑着,一一应下。   金少冲着苏吟儿竖起了大拇指,那眼神,似乎在说小婶婶真不赖,竟敢当众向活阎王逼婚!   苏吟儿无暇理他。   不知是不是招架不住众人的热情,她的脑袋晕乎乎的,先前那种有气无力的感觉更甚了。   她软软衤糀地靠在陆满庭的怀里,白嫩的桃腮似染了胭脂,娇怯怯地绯红,那光洁的额头上淌着一层薄薄的香汗。   陆满庭拥着她的臂弯僵硬地紧。   他眸色暗沉如熬不到天明的黑夜,顷刻,阴霾散去。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她柔软的皓腕,探过她的脉象后,暗中给角落里的风离递了个眼神。   风离上前:“启禀安国君,请您入宫的严公公已等待多时。”   陆满庭放下苏吟儿,起身和同僚们告别:“皇上急召,我先行一步,各位继续。”   几番客套后,陆满庭带着苏吟儿离开。   寒风习习,拂在苏吟儿滚烫的脸上,她不仅没觉得凉爽,反而更热了。   她脚步虚浮,双腿似不听使唤,怎么使劲都跟不上陆哥哥的步伐。   好不容易到了庭院,她实在走不动了,拉住陆满庭的袖摆,娇滴滴地唤他:“陆哥哥......”   美人哀求祈怜,明明难受至极,说出来的话却婉转地销I魂。   陆满庭却没听见似的,负手站在廊下,孤傲冷清地斜睨着眸子,清朗的眸底没有半分的涟漪。   苏吟儿久久得不到陆哥哥的回应。   她脚下发软,似极了无助飘零的风中落叶,颤颤巍巍地跌到他的怀里。   “陆哥哥,吟儿难受,走不动了。”   陆满庭冷呵,如鹰般犀利的眼神直直地望进她如水的眸子里。   那双灵动的、泛着蛊惑人心的抚媚双眸,倒映出他紧抿的唇线。   他近乎自嘲般勾了勾唇。   俯身,他将她拦腰横抱,快速走向府外的马车。   身后的厅堂里,还在继续茶会的众人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由于离得远,他们看不太清二人的神色,只依稀看到两人亲昵的相拥。   女眷们酸得牙都快掉了。   ——“安国君当真疼他的小未婚妻呢,就几步路而已,非得抱着......”   “人家愿意!你没瞧见他方才有多在意么?”   “嗨,就苏小姐那般姿色,哪个男人不把她捧在心尖尖上?”   “要我说啊,找男人还得找安国君这样的。不沾花惹草还护妻......哎呀呀,别说了,被我夫君听见了可不好。”   人群中,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右都御史相互间瞧了瞧,眸光意味深长、很是难明。   汪府的大门口,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停在松柏树旁。   松树繁茂,簌簌白雪裹着寒冬的瑟意,压弯了绿色的针叶。   陆满庭一脚踢开坠着珍珠的帘幔,毫不怜惜地将苏吟儿扔在长垫上,转身离去。   “送小姐回府。”   冷冷淡淡的几个字,似已穷尽他所有的温柔。   他眸色深深,唤来侍卫风离,翻身骑上一匹红棕色鬃毛的黑马,快速奔向皇宫。   *   承安殿,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哭喊声混着重重的鞭打声此起彼伏。   老皇帝顶着满是肥油的大肚腩,手里拿着一根粗麻绳做成的长鞭,狠狠地打在浑身是血的小美人身上。   小美人蜷缩在龙床下的明黄色床帷旁,未着寸缕、皮开肉绽,早已看不出模样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愤怒地盯着老皇帝。   “你个畜生!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   老皇帝毫不在意地呵笑,死气沉沉的黑眸冒着闪烁的精光。他舔了舔舌头,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又是一鞭落在小美人身上。   “喊啊!骂啊!你越骂朕越兴奋!”   他宛如失了控的疯子,激动地挥舞长鞭,直至鞭下的小美人彻底没了生气、只剩下一滩肉泥,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身后的白玉屏风处,陆满庭幽幽地瞧着他,似在瞧一个无可救药的可怜人,醉人的唇角勾着嘲讽的笑意,却很快被他掩下。   老皇帝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女尸,不是新进宫的妃子就是他随手抓过来欢I好的宫女。   宫人们被吓破了胆,捂着耳朵抖着身子侯在殿外,无一人敢上前劝说。   终是忍不得了,求到了陆满庭那。   陆满庭递给老皇帝一张干净的洁帕,恭维道:“皇上雄姿,寻常女子自是受不得龙恩。”   “那倒也是,”   老皇帝胡乱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那额间的陈年刀疤被汗水浸湿后,愈发地清晰了。   他丢了洁帕,攀上陆满庭的肩头。   “再给朕找几个?朕想要嫩的,能掐出水来的那种。”   陆满庭清润的眸子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嫌弃。   他垂首,应下:“臣遵旨。”   出了内殿,陆满庭换好风离递来的崭新华赏,斜一眼被老皇帝碰过的外袍,冷冷道:“烧了。”   风离上前:“探铱誮子来报,城外一百里的别溪沟,突然出现了大量叛军。”   叛军?   陆满庭修长的手指拂过龙案上厚厚的奏折,落在一副他亲手绘制的舆图上。   大庸国地势广袤、物产丰盛,若不是老皇帝昏庸无能,也不至于这般千疮百孔、乱军肆起。   他沉默着,食指有节奏地轻敲舆图,似在思量。   须臾,他眸光微顿,轻声嗤笑。   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以为这样就能牵绊住他么?   陆满庭拟定一份诏书,对风离交待:“拿给王将军。”   *   汪府,一处紧闭的暗室。   大理寺正卿汪大人、刑部尚书和右都御史正在商议对策。   刑部尚书:“那小子不厚道,铁了心要把我们几个往死里整。他下手也忒狠了!”   想起茶桌上血淋淋的脑袋、左都御史死不瞑目的圆瞪怒眼,几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右都御史:“沈家案子一定会查到我们头上。若是我们交出太子,那唯一的筹码就没了!”   “倒不至于,”   汪正卿淡定地饮一口茶,似一只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哪里还有半分先前惧怕懦弱的模样?   “你们没瞧见他那未婚妻要死不活么?”   右都御史蹙眉,看向刑部尚书:“你确定消息无误?”   据刑部的探子得来的消息,陆满庭的武功高深莫测,是因为练了一门邪功。   这门邪功需得保持童子之身,一旦泄I阳,短时间内功法大退,正是刺杀他的好时候!   刑部尚书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你还不信我?!”   今个宴会上,苏小姐喝的雪蛤粥里加了特别的东西,但凡她吃上一口,就足够她欲I火I焚I身、火急火燎地想要。   陆满庭那么疼他的小未婚妻,自是舍不得她受罪,更不会便宜其他男人。   右都御史依旧觉得哪里不对,犹豫道:“老汪,那药有这么厉害?”   汪正卿:“我办事,你放心。”   即便这件事办不妥,他也有其他的法子让陆满庭不得安生。   那厮想要铲除异己、一手遮天?想要为沈家翻案?想要登上高高在上的龙座?   没那么容易!   *   苏吟儿难受死了。   夜半钟响,打更人提着竹棒子和铜锣穿梭在小巷;   银辉遍洒、月色不浓,黑漆漆的天压着瑟瑟寒风吹过安国君府的浅月阁。   燃着安神香的华丽厢房内,苏吟儿躺在繁杂镂空花艺的玉床上,洁白额间香汗淋漓,乌鸦鸦的黑发湿乱地贴在鬓间,过分白皙的容颜泛着不正常的红。   在汪府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对劲了,晕晕乎乎的,浑身乏力。   她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寻思着睡上一觉闷出一身汗,或许就好了。谁曾想她回府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还热得慌。   十几个侍女抱着银盆和热水穿梭不断,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洗身子。苏吟儿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薄纱,露出一截无暇的藕臂,有气无力地开口。   “洋桃,陆哥哥还没回来么?”   下午时分,府上的大夫来瞧过,说她无甚大碍,休息休息便好。   可她的身体像着了火般,又烫又热,还空虚得很,染着潮红娇晕的桃腮似被亲吻过,溢出的声音婉转妙曼似勾人的妖。   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就会过于娇气,苏吟儿从未有哪刻似现在这般想念陆哥哥,尤其是陆哥哥比寒冰还要凉的肌肤,贴上去,是不是就能灭了心底的那团邪火?   洋桃将一张浸了温水的洁帕贴上苏吟儿的额头。   小姐这般摄人心魄的风I情,洋桃哪会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小姐的魅病,只有安国君能解。   偏偏安国君......洋桃着急地很,猛地跺一脚,让清秋接过她手中的洁帕。   “小姐,奴婢去门外看看。”   洋桃提着绘着白莲的花灯、踩着月色,急急地赶往斜对面的书房。   安国君黄昏前便回府了,一直在书房里处理政务。   可洋桃知道,那是安国君故意的,故意对小姐避而不见、故意冷着小姐。   洋桃敲响了书房的木门,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启禀安国君,小姐身子弱,怕是熬不过去。求您......”   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洋桃赶紧住嘴,“扑通”一声跪在门外的地上,战战兢兢的,明明畏惧地紧,却执拗地不肯离开。   陆满庭俊朗的面庞没什么表情,悠闲地翻开桌案上的奏折,细细地阅读。   然,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最面上的奏折上,久久没有移开过。   他起身,移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浩瀚的苍穹,清朗的眸色如黑夜般暗沉。   另一头的浅月阁,灯火辉煌下的婢女们忙得焦头烂额。   他声音暗沉、磁性满满,似是有一阵不曾开口说话。   “我给她吃过解药。”   洋桃一惊,心下暗喜主子始终是疼小姐的,哪会真的不管不顾?她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主子已经挥手让她下去。   她不敢再耽搁,立即回了浅月阁。   浅月阁,苏吟儿摈了多余的婢女,只留下清秋一人照料。   她穿得单薄,里衣被香汗打湿后贴在姣好的身躯上,衬出曼妙的曲线。   她自知此刻谈不上端庄淑女,不忍多余的人瞧见她的不堪。   拱形门上吊着的珍珠帘幔被撩开,是洋桃回来了。   苏吟儿:“陆哥哥呢?有他的消息么?”   洋桃几番欲言又止,犹豫道:“安国君被皇上留在了宫里,还没回来。”   苏吟儿难受地咬了咬唇,那双蒙着靡丽薄雾的美目委屈地眨了眨,不断地滴出水来。   洋桃慌了:“......小姐?”   “没事,”苏吟儿吸了吸酸涩的鼻头,“扶我,扶我去汤池。”   陆哥哥不在,她总得想法子渡过难关。   去汤池泡着,兴许能好点。   可现实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她拼尽全力从玉床边上缩下来,奈何身子软得要命,似一滩水,撑不起来,径直滑向铺着绒花地毯的地面,却在下一刻,跌入一个泛着淡淡荷叶香的熟悉怀抱。   是陆哥哥。   陆哥哥终于来了。   苏吟儿攀上陆满庭白净的颈项,那乏力苍白的纤纤玉手拽紧了他的衣领,将他的华赏揉变了形。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无助又多情的美目氤氲着水汽,殷红的小嘴微弱地急喘。   “陆哥哥,吟儿......”   话未说完,她缓缓闭上眼睛,鸦羽般的长睫凄凄轻颤,又羞又怯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陆满庭忽地扣紧掌下不盈一握的腰肢。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火辣辣地疼。 第17章 问她   安国君府的浅月阁,凌乱的床榻间,满室的情潮翻涌,暧I昧和旖I旎混着安神香充斥整个卧房。   芙蓉帐里,痴缠的人儿晃动。   苏吟儿软软地靠在陆满庭的怀里,浑身湿哒哒的,洁白额间的淋漓香汗泛着少女特有的清香。   她热坏了,面前的陆哥哥像是一块冰,让她恨不能完完整整地贴上去。   她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本I能,微微张开的殷红双唇紧贴上他白净的颈项,那双软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伸进他的里衣,环住他精瘦的腰身。   如此这般,却依旧不解渴。   陆满庭的华赏被糊里糊涂地扯乱,相叠的领口大肆敞开,腰间的玉带被随意地扔弃一旁。纵然如此,也丝毫不减他的矜贵与自持。   他斜倚在绣着戏水鸳鸯的枕头上,大掌只堪堪托着她的后背,静静地任由少女主动着。   那暗沉的黑眸涌过浓黑的欲,俊朗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冷冷地问她。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苏吟儿蓄满了眼泪的美目空洞涣散,似极了破碎的娇娃娃,茫然地回应。   “做......做什么?”   陆满庭忽地掌中用力,将她牢牢扣在身前,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直直地望进她如丝的魅眼里,似乎满意极了她懵懂的天真和不染是非的纯洁。   少顷,他松开她,极平静地撩开她纠缠的皓腕。   “吟儿生病了,熬一熬,明日便好了。”   他为她盖上一张薄裘,撸了撸她散在脸颊的乌黑碎发,丰美的三千青丝从他指尖仓促划过,露出一张胜雪的姣美容颜。   转身之际,她迷迷糊糊握住他的双手。   “别走,陆哥哥,别走......”   苏吟儿婉转祈怜,流转的盈盈目光盛着霏糜的水雾,可怜巴巴的模样,甚是可欺,尤其是那张红润的唇,似风中飘零的落叶,无助地颤抖着。   他深邃的琥珀色眸子有一瞬间的迟疑,却在片刻后用手覆上她的眼睛。   长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动。   “听话。”   冷淡淡的两个字,是拒绝,也是残忍。   苏吟儿所有的奢盼灰飞烟灭。委屈被无限放大、看不到边的痛楚侵蚀青涩的身躯、汹涌的欲让稚嫩的她毫无抵抗力。   她没有挽留,只缩进单薄的狐裘里,蜷成一小团,颤声呜咽着。   那声音时断时续,似极力地压抑着哀婉,一声声,软了人心。   陆满庭叹一口气,将她从狐裘里捞出来,迫使她松开紧咬的牙关。   那白嫩的玉手,被她自个咬出了一道道鲜红的血迹。   “再多求我一次,就这么难?”   他眸色深深,似认命般,掏出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温柔地包裹住受伤的小手,又反手捞起被汗水打湿的湿漉漉的她,以身做垫,任她趴在他身上、任她双手双脚缠住他、任她胡作非为。   苏吟儿适才止了悲伤的哭泣,娇滴滴地埋在他的心口上。   他比寒冰还要冷的身子,最是解她此刻滚烫的热。   却并没有让她好受多久。   她像是一只快要溺死的鱼,挣扎着浮出水面吐着泡泡,热切地渴望得到更多。   那纤白的细腿不自主攀上他紧实的腰。   陆满庭眸光一沉。   修长的两指抵住她的靠近,幽邃的眸底嗪着意味难明的情愫。   “有这么想?”   怀中的人儿彻底失了心智,颤颤哀婉着,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   陆满庭扯下一块白纱,蒙住她迷蒙的双眼,抱着她走向冒着汩汩热气的汤池,却饶了个弯,打开汤池后面的密室。   那是一间全是寒冰的石室,足足有苏吟儿的厢房那般大。   每月逢九的日子,陆满庭会带她来这儿,蒙上她的双眼、缠住她的手脚,尽情地释放他心中的狂兽。   今夜是不同的。   陆满庭将苏吟儿放在一处泛着雾气的冰台上,掌下用力,以醇厚的内力为引,为她调息......   时间一点点消逝,苏吟儿脸上不正常的绯红渐渐散去。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长吁一口气,翻了个身,餍足地睡去。   陆满庭缓缓收功,俊朗的脸不复往日里的温润,肤色略显苍白,光洁的额头更是虚汗淋淋。   陡然,外面的院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打斗声。   一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手握砍刀,和安国君府的侍卫打得难舍难分。   领头的刺客见陆满庭出来,先是闪躲着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咬着牙笑道:“兄弟们,他功法已破,上!”   陆满庭冷嗤,轻飘飘的一掌,似完全不曾用力般,将涌上前的几十个刺客全部震死,只剩下一个活口。   那活口被吓得怔在原地,抖着双腿不敢动弹。   夜色寂寥,萧瑟的寒风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院子里,随处可见断了一截的身子,或是半只手的残臂。   陆满庭眸光狠戾,滚动的喉间是嗜血的杀意。   “回去传话,天亮之前把人交给我。”   他转身进入石室,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扶着石壁弯腰吐了一口鲜血。   *   苏吟儿醒来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   细雨裹着寒风,砸在院子里一朵朵黄色腊梅花上。花枝浮动间,水湿的花瓣蹭着厚厚的白雪,很快化作一片朦朦胧胧的黄。   腊梅花香肆溢,混着冰雪的气息,拂开苏吟儿莹润的脸颊。   昨日她犯了场奇怪的病,除了极度的热和渴求以外,她并无其他不适。   虽说她后来实在挨不住晕睡了,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陆哥哥一直陪在她身侧。   苏吟儿多情的眸光流转,又羞又怯的微红晕染桃腮。   绵绵细雨的冬日总是格外地冷。   厢房里烧着地龙,苏吟儿却并不贪恋,慵懒地半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嗅着窗外的丝丝凉意。   她单手撑着下颌,露出一截无暇的皓腕,血红色的玉镯更衬得她肤若凝脂。   侍女洋桃连忙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   “小姐呀,您身子刚好,可得爱惜着,莫要吹凉风,着了风寒。”   苏吟儿如葱的指尖拢了拢衣领,拉上半掩的竹帘,莞尔一笑。   紧闭的卧房里,阵阵暖意袭来。   四角古雅矮几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甜点和零嘴。   洋桃瞧了一眼酸果脯,刚要伸手去拿,清秋已将果盘托在手中,虔诚地递给她。   洋桃脸上堆着的笑一下子就垮了。   她冷着脸越过清秋,端了一盘瓜子仁,笑着捧到苏吟儿跟前。   “小姐呀,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安国君说了,大婚就定在您生辰之日,到时候会邀请百官来参宴呢!”   苏吟儿一愣:“这么急?”   “急什么?哪里急!”洋桃仔细地将苏吟儿靠背的软枕垫高了些,兴奋地笑道,“奴婢们盼了好久呢!”   按照大庸国成亲的流程,婚前需得有纳采、问名等繁琐的礼仪。   这些礼节,苏吟儿的爹爹尚还在世的时候,早早就同陆哥哥商定过了。   剩下大婚当日的礼节,可就简单多了。   苏吟儿始终觉得大婚的日子过于仓促:“我还没有准备嫁衣呢!”   大庸国的女子出嫁,往往会亲手缝制大婚的嫁衣。有些备得早的,长辈一旦为其定下亲事,女儿家便开始准备。   苏吟儿手巧,习得一手绝妙的杭锦苏绣,陆满庭腰间玉带上栩栩如生的祥云图,就是苏吟儿绣的。   奈何她这双手过于娇嫩,几次刺绣皆弄得白嫩指尖伤痕累累。   次数多了,陆哥哥下了死命令,只许她学着打发时间,不许她正儿八经地做女红。   苏吟儿的嫁衣就一直拖着。   洋桃笑了:“原来小姐担心嫁衣呀?您不知道吧,安国君早早给您备好了呢!”   自从小姐前年及笄后,安国君命陈衣坊按照时下最新的样式、命一百多号绣娘耗费了近三月的时间,给小姐备了一套华丽至极的嫁衣,就放在他的院子里呢。   洋桃:“您就等着风风光光出嫁就好啦!”   苏吟儿明亮的瞳里渗满了扣人心扉的甜蜜。   陆哥哥虽是没应允她自由出府,但许了她大婚,还提前为她准备了那么多......   自由出府的事,日后寻着机会再提也不迟。   风离送来厚厚的一沓拜帖,都是昨日在汪府的宴会上认识的贵女们送来的。   这些贵女说仰慕她,想和她交个朋友,还想来参加她的婚礼。   苏吟儿淡淡一笑:“拜帖收下,礼物都还回去吧!”   贵女们哪里是仰慕她,不过是想通过她结识陆哥哥而已。   她不懂朝堂上迂旋的那一套,也无意为陆哥哥惹不必要的麻烦。   想起昨日汪府的宴会,苏吟儿记起苏怀仁闪躲的言辞。   当时在凉亭,苏怀仁说他一直在外求学,对爹爹参军之前的事了解甚少。   当苏吟儿问到爹爹年轻时可有倾慕的女子,苏怀仁更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直觉告诉她,苏怀仁应该藏着什么,不愿意说而已。   苏吟儿唤来清秋:“你去打听打听苏怀仁的事。”   清秋应下,离开之际洋桃特意绕至她身旁,瞪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   那眼色似乎在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清楚。”   清秋笑笑,发现被小姐派去做事也挺好,至少洋桃能多看她几眼。   哪怕是恨呢!   苏吟儿算着大婚的日子,不过还有八、九日。   漠北距离京城遥远,她的义兄正在漠北保家卫国,怕是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苏吟儿水润的眸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洋桃,义兄最近有给我回信吗?”   无人应她。   苏吟儿回眸,偌大的厢房里只她一人,洋桃领着婢女去了后厨,查看午膳备得怎么样了。   她戚戚然趴在窗边的雕栏上,一份被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莫明砸在她的额头上,疼得她一缩。   “——呀!”   苏吟儿柔声轻唤,拧着秀眉望向来人。 第18章 躲她   细雨飘飞的廊下,静立着一身形修长的少年,桀骜不驯的眉眼放肆地斜向上,盯着她爽朗地笑。   “什么义兄?萝卜头,你还有个义兄吗?”   是金少。   苏吟儿不喜金少。   他每次出现,都是这副吊儿郎当的鬼模样,更遑论他还给她起了个难听死了的别号。   苏吟儿侧过头,不想理他,更不想回答他的话。   金少也不恼,径直走向苏吟儿,却停在了门框外。   金少是外男,男女有别,不可随意进出女子的厢房。   金少怀里抱着一个纯金打造的兔子,同真兔子那般大小,明晃晃的,甚是惹人眼。   “听说你丢了只兔子,你看看是这只么?”   苏吟儿只淡淡瞥了一眼:“金少若是钱多,可以拿去捐赠给穷苦百姓。”   金少耸肩:“捐赠是我爹干的事,我就负责花钱。”   金少的父亲是京城首富,许多年前凭着富可敌国的财富,送了一座宫殿给老皇帝。老皇帝一高兴,直接赏了个“侯爷”给他。   后来朝廷发不出军饷,金少的父亲连夜赶往漠北,将大批的军需物资亲手交到陆满庭手里。一来二去的,和陆满庭混成了“兄弟”。   金少对此毫不介意,甚至引以为豪。   “萝卜头,你确定不要?得嘞,陆叔桌案上空荡荡的,正好差一只,我拿去他那摆着。反正他这几日在府上闲着,无聊的时候瞧瞧金兔子,打发打发时间。”   苏吟儿眸光微顿。   陆哥哥不是挺忙的么?怎地这几日闲下来了?   她正想问问金少,眨眼间金少已没了踪影,只余一截飘飞的衣角消失在廊下。   他呆过的地方,门框旁的八角置物架上,摆着一只美玉做成的小兔子,半个巴掌大小,可可爱爱的,尤其是两只耳朵,长长的,像极了她丢失的长耳兔。   苏吟儿浅笑着将小玉兔收进云锦广袖中。   *   苏吟儿一连好几天也没瞧见陆满庭。   转眼到了十五,陆满庭派侍女给苏吟儿送来了黑褐色的汤药,一如既往的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苏吟儿没有碰汤药,而是问洋桃:“陆哥哥究竟在哪?”   洋桃支支吾吾的:“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房吧?”   “你哄我。我去过书房、账房、练剑室......陆哥哥都不在。”苏吟儿手心的丝帕捏变了形,“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老实同我讲,陆哥哥不会为难你的。”   洋桃:“小姐,安国君交待了,不能告诉您!”   苏吟儿瞪了洋桃一眼,也没生气,只沉默着背过身,鼓着桃腮拿起一本翻旧了的绘本细细地读,就是不喝桌上温着的汤药。   洋桃急了:“哎呀,小姐......行行行,我告诉您!安国君生病了!”   *   安国君的监牢。   阴暗潮湿的地下,终年不见阳光的空气中充斥着沉闷,浓浓的血腥味混着烂泥的腐朽味翻涌。   最底下一层,靠近入口处的几间囚房里,囚犯的手腕和脚腕被牢牢钉在厚厚的墙壁上,听到路过的脚步声,他们会猛地朝来人身上吐一口痰,继而遭来更狠的毒打。   最里间,一个略显狼狈的男子吊儿郎当地坐在石凳上,翘着二郎腿,很是不屑地冲着门口把守的侍卫嚷嚷。   “喂,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给本宫端饭来?是要饿死本宫么?”   男子是前几日汪正卿送来的、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才寻到的太子。   一双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地面声响,缓缓走进地牢。   那皂靴前端的麒麟乖顺地趴在鞋面上,微微张开的嘴里吐着凶悍的獠牙。   是陆满庭。   陆满庭气势威严地逼近,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斜睨着,居高临下地打量太子,宛如打量一只翻不起浪的蝼蚁。   他的眼神过于霸道,如鹰般凌厉,惹得太子哆哆嗦嗦不敢直视。   陆满庭冷呵:“像,跟那老东西确有几分相似,倒也为难他们几个了。”   太子冷不丁往后缩了缩,似想到什么,瞪着双眼结结巴巴道:“大,大胆,竟敢如此盯着本宫瞧!”   陆满庭笑了,迷离的眼尾荡漾着温和,眼波里却流转着残忍。   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无需其他的暗示,两个侍卫冲过来,一脚踢中太子的后腿弯,迫使太子匍匐在安国君的脚下;   另一人则死死地踩住太子的脸,唾道:“好生说话!不然废了你!”   先前还嘚瑟的太子彻底消了气焰。   陆满庭在太子跟前半蹲下来,声线沉沉:“如何证明你就是太子?最好编个像样的理由,否则......”   冷淡淡的话语如暮钟般震耳,吓得地上趴着的人心神一惧,却又知晓“太子”这层身份才是护他的唯一筹码。   太子:“我我我,我自然是!”   太子详尽地说起身世。   他已过弱冠两年,出生在坤慈宫,后来母后失宠,随着母后生活在偏僻的冷宫。   七岁那年,也就是十五年前,父皇不知发了什么疯,将他扔进熊熊烈火,险些将他活活烧死,幸得上天庇佑、死里逃生。   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不敢暴露身份,生活在偏远的乡野,直到一个多月前汪正卿找到了他。   汪正卿许诺,只要他乖乖听话,便助他登上帝位。   陆满庭悠闲地把玩掌心里的玉核桃,似乎在衡量太子口中的话语是真是假。   他眉眼一挑,冷冷嗤笑:“帝位?”   “其实,我没什么野心。对我而言,谁做皇上都一样!”太子讨好地笑,全然不复之前的盛气凌人,“我只求能有顿饱饭吃。”   困着太子的侍卫忍不住笑出了声。   太子:“你们别笑啊,这些年我可苦了!瞧我这胳膊,被烧成什么样了?”   太子眉飞色舞地念叨,当时火大,熏死他了,幸亏一个不长眼的死屁孩跑过来,他灵机一动,拉那小孩当了替死鬼......   陆满庭浑身的气息忽地变得压抑不堪,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夕,裹着乌黑黑的云层卷过翻腾的巨浪。   他一字一句,滚动的喉间尽是嗜血的杀意。   “死屁孩?”   太子不知为何面前的这位大人物突然就翻脸了。   他诺诺道:“可不是?那孩子长得瘦,穿得破破烂烂的......”   陆满庭手中的玉核桃“砰”地一声,碎成粉末。   他不禁笑着,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华赏下的皂靴步步紧逼,温和的笑变得扭曲。   陡然,那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掐住太子的脖子,像捏一只垂死不堪的猎物,将对方轻轻松松举到空中。   太子慌乱地挣扎,漆黑的瞳里渗满了恐惧。那是坠入深渊后寻不到出路的绝望、是死亡来临之前的惊恐。   就在他还剩一口气的时候,陆满庭饶了他。   陆满庭缓缓垂下眼睑,掩下回忆里残败血腥的过往。再睁眼,又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他不甚在意地转身。   “容你多活几天。”   出了监牢的最底层,在第一层牢房的拐角处,陆满庭俯身咳了一大口血。   殷红的鲜血刺目,落在他白净面庞的唇角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妖冶的美,却同时愈发让人觉得清冷了。   风离大惊:“将军!”   将军是陆满庭的旧称,从前跟着陆满庭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习惯称呼他为“将军”。   陆满庭摆手:“无妨。”   当年,他为了快速爬上权力的巅峰,秘习了一种漠北的邪I功,能杀人于无形,就是代价......脑海中闪过苏吟儿迷蒙霏丽的双眼、咬不住的小小樱I唇、颤颤溢出的低吟......   他修长十指捏得吱吱作响,明净的眸子晦暗一片。   不过废了三成功力而已,想要搅浑这混乱的天下,他轻而易举。   风离递给陆满庭一张洁帕:“皇上杀了新送去的小美人。”   陆满庭极慢地擦拭唇角,似早已料到。   他瞥了一眼皇宫的方向,不耐地扔了洁帕,沉声道:“把药加重点,让那老东西多睡上几日。”   风离应下:“另外,小姐在监牢门口等了您有一会了。”   陆满庭脚下一顿,幽邃的瞳暗沉如黑夜。 第19章 决定   裹着冬雪的细雨下,苏吟儿撑着一把绘着江南风情的油纸伞,见着陆满庭过来,她一直揪着的眉心儿拧得更紧了,提着裙摆匆匆奔向他,将油纸伞高举过他的头顶。   “陆哥哥!”   几日不见,陆哥哥清减了。   那白皙的面庞泛着不甚正常的憔悴,琉璃色眼眸下难掩乌青,原本合身的衣裳也大了些,穿在身上略显空荡。   苏吟儿扑到他的怀里,小脸埋在他冰凉的心口处,娇弱的身子瑟瑟轻颤,晶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染湿了他洁白柔软的领口。   他僵立在原处,清冷的眸光里有快速游过的痛楚,却转瞬即逝,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少顷,他淡淡一笑,接过她踮脚高举的油纸伞,往她身侧斜了斜。   “谁欺负你了?”   他的声线温润,透着低低的暗沉,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油纸伞不大,他大半个身子浸在飘摇的风雨中。   他拥着她走向蜿蜒的廊下。   苏吟儿纤白的小手拽紧了他的锦袍,他腰间玉带上绣着的六爪龙纹繁复,磕得她小手生疼。   她不理,朝他又贴近了几分。   她的声音嗡嗡的,带着明显的酸涩的鼻音。   “没人欺负我。是,是吟儿不好,吟儿让陆哥哥受伤了。”   纤薄的香肩轻抖着,戚戚轻颤的长睫上氤氲着迷蒙的水珠。他拥着她纤腰的大掌紧了紧,温和的气息瞬间沉了下来。   “哪个嘴碎的胡说?”   “陆哥哥不用瞒我,”苏吟儿吸了吸微红的鼻翼,“那日吟儿生病了,陆哥哥照料我整晚,第二日你便,你便......”   他便一直躲着她,不曾来过她浅月阁,不曾同她用膳,不曾检查她的字帖写得好不好。   无需任何人同她讲,她大致也能猜到些什么。   陆满庭撸了撸她散在鬓角的乌黑碎发,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盛世容颜,又取了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替她擦拭脸颊上的盈盈泪水,动作轻柔极了。   “吟儿莫要多想。”   陆满庭解释,他受伤同她无关,是他与刺客打斗时所致,修养几日便好。   他眼中碎着灿烂的星光,多情地望着她的时候,一点也不似哄她的样子。   苏吟儿半信半疑,止了娇怯怯的婉转哭泣:“真的?”   陆满庭淡笑着,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拢了拢她披着的大红色狐裘,轻握她的指尖,将冻得发红的纤纤玉手放在侍女洋桃递来的暖手炉上。   洋桃一直跟在苏吟儿身侧,低垂着头不敢说话,更不敢正眼瞧陆满庭。   陆满庭幽幽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不重,却甚是严厉。   “下不为例。”   洋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   苏吟儿跟着陆满庭去到书房。   书房里,新添的炭火噼啪啪啦的燃烧着,黄色的灼灼火焰倒映出窗前相拥的二人。   陆满庭的外衫被打湿了,深紫色的,看不出,捏在手心却是湿漉漉的。   苏吟儿替他褪了外袍,确定中衣和里衣没有打湿,遂命侍女取了玄色的锦袍,仔细地为他穿上。   苏吟儿生得娇小,站在高大的陆满庭跟前,只堪堪到他的下巴处。   泛着青嫩稚色的少女被他养得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如何打结,拉着衣袍中的细带玩乎了许久,却又不愿放弃,那始终低垂着的雪白后颈,柔软可欺。   他修长两指抵住她的肩头,凉薄的薄唇笑意很浓,是少有的愉悦。   “莫要靠得太近,我身上有病气。”   苏吟儿不理,反将他搂得更紧了:“吟儿不怕的。”   陆满庭浅笑着,勾着她的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又解开,再不疾不徐地重复一次。   “如此这般,会了么?”   苏吟儿嫣然巧笑,暗叹自个好生呆笨,连伺候陆哥哥穿衣都不会。   女子出嫁后当以夫为重,日后的每个清晨,她都得和陆哥哥这般相濡以沫、相敬为宾。   她乐意学习如何做一位贤妻、做陆哥哥的贤妻。   唯一的遗憾是......   苏吟儿叹一口气:“若是义兄能来参加我们的婚宴就好了。”   陆满庭眸光一顿,轻柔地推开她,转身坐到桌案前的太师椅上,端起一盏热茶,徐徐吹开茶水上漂浮的绿叶,似不经意间提及。   “吟儿为何总惦记他?”   苏吟儿捏着丝帕,乖巧地攀坐到他的腿上,细细地描绘他心口处的祥云图案。   “吟儿没有旁的亲人,只义兄一人......”   “一人?”   “当然还有陆哥哥。”   陆哥哥是夫君,义兄是娘家人,不一样的,但总归都是她的亲人。   苏吟儿没有注意到陆满庭眸底翻涌的情愫,自顾自地说着。   “我晓得时间紧,义兄赶不回来。不若等陆哥哥有空的时候,带吟儿回一趟漠北吧!”   漠北?   陆满庭整个人都阴沉了。   那风雨欲来的怒气汹涌澎湃,尽情地散发着与清冷的外表不相符合的狠戾,昔日里的温柔顷刻间消失殆尽,却又在下一刻归于沉寂。   他不该奢求的。   他到底在奢求什么?   他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那角落里置物架上挂着的男士衣袍——她亲手褪去的他的衣袍,像是一根刺扎伤了他的眼睛。   他扣着她纤腰的力度忽地发紧,紧地让她恐惧。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自嘲的口吻,很小,小到苏吟儿根本听不清。   “吟儿,陆哥哥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   她却只想着逃离。   逃离安国君府、逃离他多年的管控、逃到那遥远的漠北。   苏吟儿呆愣愣的:“嗯?陆哥哥你说什么?”   陆满庭松开苏吟儿,翻涌的眸底是苏吟儿读不懂的伤。   “没什么。”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屋檐下吊着的冰沟子越积越厚,长长的,映照出雾蒙蒙的天。   腊梅花树下,那只断了双翅的金丝雀被扔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正在被一群鸟儿围攻,命悬一线,却咿咿呀呀叫着,望着书房的方向,似是在求救。   苏吟儿一惊:“陆哥哥,那不是你的红金翅么?”   陆满庭眸光微顿,没解释,只让侍卫把红金翅捉回来。   前几日病恹恹不肯进食的小东西,急急地喝水吃鸟食,餍足后一个劲往陆满庭的手心里钻。   “陆哥哥,它认得你呢!”   陆满庭静静地瞧着那只鸟儿,神色微动。   万物皆如此,一旦趟过肮脏的泥泞、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就会伸出颤抖的双手,努力又艰难地往上爬、死死地拽住仅有的希望,再也不会松开。   病态的占有欲将他心中许多阴暗的想法狠狠撩拨,潮水般肆溢。   他捏着她的下巴,用了些力道,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又似再次燃起了希望,带着压迫的口吻说道。   “记住了,我才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陆满庭凝视着她的目光,似要焚烧人一般,眸底是多情的炽热,却又荡漾着危险。   苏吟儿来不及深思,猜不透陆哥哥此刻的心思,只懵懵懂懂地点头。   陆满庭笑了:“吟儿,我把皇上请来,为我们主持婚礼。”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其实我挺紧张!   好不容易熬到文案的剧情了,就......陆满庭这个疯子!下一章入V,希望不会让你们失望。推一个我的预收,就在专栏,假装这章很长很长~~~   ***预收《重生之不做皇后》***   文案:   1:苏霓儿和陆卫青相识于乱葬岗。   两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今天偷鸡、明天摸鱼,对着石头拜天地,在贫苦与搀扶中艰难地长大。   后来陆卫青摇身一变,成了皇太孙,不久后又成了皇上。   “娘子别怕,不管我是谁,我都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刚入宫那会,陆卫青的确对她挺好的。   可好景不长,他开始夜不归宿,身边的莺莺燕燕越来越多,甚至眼看着那些贵女欺辱她,也闷不吭声。   苏霓儿忍了,可忍不了旁人伤害她肚子里的胎儿。   她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   她要烧死那些害她的狐狸精,她要烧死那个忘恩负义的陆卫青!   她恨他吗?   恨。   恨他说话不算话,恨他护不住他们的孩子,恨他不配为人夫!   2:再睁眼,苏霓儿重生了,重生在乱葬岗的雨夜。   大雨滂沱,一双满是伤痕的小手从泥土里爬出来。   雨水冲去将死之人脸上的黑渍,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英俊的面容。   是十岁的陆卫青。   黑暗中,陆卫青暗淡的眸子有闪烁的微光。他张了张干枯的唇,向苏霓儿伸出血淋淋的右手。   “想我救你呀?”   七岁的苏霓儿笑着问他,见他点头,苏霓儿乐了,一把操起旁边的铁锹,狠狠砸在陆卫青的头上。   3:陆卫青遇到一个疯子,对他百般折磨。   她逼着他当街乞讨、逼着他洗衣做饭、还把他卖到小馆换钱花......他恨透她了!   他发誓,一旦他长大成人,一旦他回到宫中,他定要将这女人千刀万剐!   可惜没等他动手,这个疯子竟然病死了。   挺好,将她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吧!   对,乱葬岗,就是他们儿时相遇的地方。   然,第二日的登基之时,他想起了前世。   无人知晓,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陆卫青,在乱葬岗的雨夜寻了多久。 第20章 文案一   皇帝要来安国君府参加婚宴的事, 很快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些曾给苏吟儿送过拜帖的贵女,无一不是家中有事或是身体抱恙,总归不能参加苏吟儿和安国君的婚宴。   浅月阁, 窗外院子里的白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宿。   寒风拂过被压弯了枝头的腊梅花, “啪”地一声,白雪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簌簌落下。   天刚微亮, 刺骨的风裹着腊梅花香从半掩的竹帘飘进,拂在苏吟儿微红的鼻翼上。   她端坐在窗前的桌案旁, 就着浮浮沉沉的烛火, 一手拿着圆帕,一手拿着绣针, 细细地描绘盛夏的荷花图。   灯罩里的烛火时明时暗, 映在她白皙的容颜上,勾勒出一副如梦似幻的美人景。   许是纤纤玉手太过娇嫩, 针尖刚碰着指腹,一滴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来。   ——呀!   她拧眉轻呼,意识到什么又赶紧闭嘴, 斜眼瞧了瞧门外的方向,确定没有侍女发现,忙将食指放入樱桃小嘴。   她眸底泛着甜蜜。   若是陆哥哥用着她绣的绢子, 定是欢喜的吧!   窗外廊下隐隐传来两个小丫鬟的对话:   —— “你怎地穿这身啊?粉色的,太艳丽了。”   “哪里艳?去年的衣裳,都洗得发旧了。”   “旧不旧的不紧要,紧要的是你想被皇上瞧中?”   苏吟儿搁下针线,望着屋檐下的冰沟子发愣。   没几日便是她同陆哥哥的大婚了, 届时皇上会来。   当今皇上不理朝政、昏庸好色, 尤喜年幼娇嫩的女子, 却又不知用了什么折腾的法子,入宫的女子多活不过三个月。   坊间传闻,入宫的女子是被老皇帝活活打死的,或是乱剑砍死的。   苏吟儿不敢想。   只求她大婚那日能风平浪静,府上的女子入不得那人的眼。   一道厉色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是侍女洋桃。她在教训方才碎碎念的小丫鬟。   “嘴碎些什么呢?不怕小姐听见撕烂你们的嘴?自去管家处领罚!”   “是!”“是!”   坠着珍珠的帘幔被撩开,侍女洋桃气鼓鼓地走进,手里拿着好几张不同样式的拜帖。   “那些小丫鬟越来越没眼力见了,小姐,您可不能惯着她们。”   小姐大婚在即,府中上下忙坏了。贴喜字、挂灯笼、请菩萨......够忙活的呢!   那两个小丫鬟倒好,在小姐的院子里躲清静,还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洋桃将拜帖放在桌案上,桌案的一角摆着厚厚的一沓,全是这几日京中的贵女们送来的。   洋桃气不过:“这才辰时呢!天还没亮呢!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做什么?当初求着小姐您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   苏吟儿浅笑着,不甚在意地翻了翻拜帖上的名号。   “怪不得她们,都是当今圣上......”苏吟儿顿了顿,背后非议皇上乃大罪。她拉了洋桃坐下,柔声叮嘱,“叫府上的女婢穿得素雅些,莫要太过招摇。”   那两个小丫鬟确是欠管教,但说的话在理。   洋桃想了想,点头应下。   余光中,苏吟儿软椅的靠背处露出一截金色的针线,那是一幅尚未来得及完成的荷花图。   洋桃猛地站起身,哆哆嗦嗦指向绣针。   “小姐,您,您......哎呀,您弄刺绣做什么?安国君可舍不得您受罪。”   主子有规定,小姐刺绣伤手,严禁小姐玩这些。   苏吟儿嫣然巧笑,桃腮生若繁花。   “你不说,他哪里知道?”   更何况这是送给陆哥哥的,陆哥哥定不忍罚她。   说笑间,侍女清秋进来了。   清秋来安国君府有一段时日了,许是伙食开得好,她清瘦的脸庞圆润了些,肉眼可见地长了点肉,精神也好多了,陪在苏吟儿身侧的时候,偶尔会跟着一起笑。   清秋:“小姐交待的事,奴婢打听到了。”   从汪府回来的第二日,苏吟儿让清秋打听苏怀仁的事。   苏怀仁是苏吟儿的伯父,是苏吟儿父亲苏蛮的堂兄。   当年,苏蛮在参军之前,和求学归来的苏怀仁大吵一架,气得苏老将二人齐齐关在祠堂,关了足足三日,让他们思过,可最终两人也没握手言和。   后来苏蛮没打一声招呼,气冲冲地跑去投军了。   清秋:“奴婢辗转问了许多人,也不知苏老爷和苏大人究竟为什么起争执。”   那尘封多年的往事,像是一道不可揭开的伤疤,被苏家死死地深埋在地底下。   看来,想要一探究竟,非得寻着机会亲自问问苏家的人。   苏吟儿纯净美目如水般流转,眸中一片清明。   *   安国君府的书房,陆满庭一席玄色锦袍,立在桌案旁绘迎着寒风绽放的冷梅。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是前来汇报的风离和金少。   风离:“王将军已将叛军围攻在别溪沟,该如何处置,只等您一声令下。”   陆满庭握着狼毫笔的手微顿。他没有抬头,始终背对着二人。   勾笔沾了些墨汁,继续绘泛着墨香的花瓣。   “不急。”   留那些泼猴多活几日,他还有大用处。   桌案的左手边摆着一只纯金打造的小兔子,明晃晃的,很沉,正是前几日金少送来的,可金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金少往前走了两步。   他抱起金兔子,摊在掌心掂了掂。   咦,怎地这般轻?   金少将金兔子翻了个面,金兔子的腹部早已被掏空,里面空荡荡的。   ——哇!   金少诧异出声,一道不知从哪来的劲风,好巧不巧打在他的右手腕上,他吃痛,手一缩,金兔子从他手中滑下,摔了个粉碎。   金少:“那,那啥?沈叔,我不是故意的。”   陆满庭笔下画作不停,淡淡道:“赔。”   金少深吸一口气,想说自个委屈,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听得陆满庭冷冷道,“赔个小些的,巴掌大的,美玉做成的。恰好,配成一对。”   金少愁得快哭了,恨不能扇自个一巴掌。   定是他送给小婶婶玉兔一事被发现了。   嗨,他也是多事,管那爱哭的萝卜头干什么!   金少“呵呵”笑了两声:“沈叔放心,就算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小婶婶!”   风离抱着一把蓝色的宝剑,脸色比陆满庭还要阴沉:“你不敢。”   若是金少敢有非分之心,风离第一个不饶他。   剁手还是跺脚,总得选一样。   金少更委屈了。   苍天在上,他对小婶婶没有一丁点的男女之情,只是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惹人怜,想要哄她高兴罢了。   金少有理说不清,举着两指正要发毒誓,被陆满庭拦下。   陆满庭幽幽瞧了他一眼:“说正事。”   金少适才觉得后背上的那根寒刺不见了。   金少:“沈家案子有进展了。”   数月前,沈知县管辖的青州县,有老百姓发现了一座金矿,这在当地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朝廷没有收到奏折,是以并不清楚此事。   金少:“金矿发现后没多久,沈家就出事儿了。”   沈知县以贪污罪被流放,后来在流放的途中惨死。   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挨得极近,未免也太巧合。   陆满庭放下狼毫笔,转身问金少:“可有去金矿之地查看过?”   金少:“有!”   金矿位于青州西南部的群山间,地势险要。进山的路已经封了,不许当地老百姓进出。   奇怪的是,当时发现金矿的几位樵夫,全部莫名其妙地死完了。   金少几经周折,才从搬去临县的樵夫的家人口中打听到。   陆满庭眸色深深,整个案件的始末有了大致的方向。   陆满庭:“留意那几人最近的动向。”   金少:“是!”   金少领了命令出去,风离却一直没走,反锁上了书房的木栓。   陆满庭眉眼一挑:“有事?”   风离抱拳:“安国君,小姐一直养在深闺,性子单纯,恐怕......”   陆满庭瞪了风离一眼,风离闭嘴,不说话了。   风离跟了陆满庭多年。他的命,是陆满庭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他从不质疑主子的任何决定,但凡主子吩咐的,他拼了命也会办妥。   这回不同。   小姐对主子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容不得半分差池。   更何况,小姐性子软糯,但也倔强......   风离的思量,陆满庭不是没考虑过。   他负手站在窗前,幽邃的眸望向湛蓝色的天空。   安国君府一派喜庆,都在为他和吟儿的大婚做准备。   绘着白莲的灯盏换成了红色,屋檐下的红色灯笼随风轻舞,廊下挂着的红色绸带荡漾着好看的弧度。   他缓缓垂下长睫,视线落在桌案上的半幅腊梅花上,潦草至极、毫无风骨。   都说画如心境,心境不佳,难以成画。   一抹狠戾划过他清朗的眸底。   饿狼不仅对旁人狠辣,对自个更是绝不手软。   哪怕是痛呢?   拿着尖刀亲手剜了自个的心口,方才有破茧成蝶的机会。   他徐徐开口,暗沉的声线有藏不住的残忍。   “唯有将她推入深渊,她才会记得,谁是拯救她的人,谁是她该惦记的人。”   *   苏吟儿的大婚定在腊月二十三,在安国君府举行。   锣鼓喧天、鞭炮声响,绚烂的烟花从前一天的子时一直燃放到天明。   卯时刚过,天色黑漆漆的,一轮弯月斜挂在枝头。   银辉浅浅、月华不浓,刺骨寒风裹着腊梅花香吹进浅月阁的厢房。   朱红色的典雅梳妆台前,十几个婢女围着苏吟儿打扮。繁杂雕花铜镜里,映出一张娇美的芙蓉面。   柳叶眉、点绛唇,眉间一抹朱砂钿,罕有的绝色中晕着靡艳的妩媚。   苏吟儿的如葱玉手伸进大红色的嫁衣里。   嫁衣奢靡,如丝般顺滑的料子,在灼灼烛火下隐隐泛着光泽;霞帔精美,蹙金绣云霞翟纹华贵大气。   那摇曳的裙摆,铺在绣着戏水鸳鸯的地毯上,足有数丈。   侍女洋桃领着后厨的师傅走进院子里。   外面天冷,她抖了抖鞋面上的雪花,侧身对后厨的师傅交代了几句。师傅转身进了一旁的小厨房。   洋桃:“哎哟,小姐,距离吉时还早着呢!您可该多睡会。”   寻常新娘子出嫁,因着繁琐礼仪多,往往起得早,怕误了男方接亲的吉时。   可小姐大婚不一样。   小姐的浅月阁距离安国君的明月庄不过几条长廊,所有的繁杂礼仪加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小姐完全可以睡到大天亮。   苏吟儿娇柔浅笑:“我不想陆哥哥等急了。”   厢房里的婢女们都是没成家的,个个艳羡小姐嫁给了大庸国最位高权重的男子,偏偏这男子不仅生得俊朗,还对小姐极近宠爱。   喜婆是过来人,是陆满庭请来伺候苏吟儿的。   喜婆笑道:“这女子一生就这一回最风光,您就该让安国君等着。多等会!”   满室的女子嬉笑,苏吟儿微红了桃腮,水泠泠的美目里流转着娇怯。   后厨的师傅端了碗长寿面过来。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绿色的葱花点在汤水上,清香四溢,勾得人饥肠辘辘。   洋桃接过长寿面:“小姐,您今个生辰。安国君说了,不能过来陪您,但长寿面还是得吃的。”   按照大庸国的礼仪,男女成婚当日,新郎在接亲之前不能与新娘见面,否则不吉利。   苏吟儿晓得是陆哥哥安排的。   她在安国君府生活的这四年,每个生辰日的早膳,都是陆哥哥端着长寿面过来,哄着她吃。   苏吟儿娇笑,满室的婢女也捂着唇偷笑。   苏吟儿卷起宽大的袖摆,拿起金色的筷箸准备吃面,被洋桃拦下。   “得嘞,还是奴婢伺候您。您戴着金驱,不方便!”   婢女们欢欢喜喜地服侍苏吟儿用面,又担心她妆容花了,喂一口面条擦一下小嘴,染着安神香的厢房里,充斥着喜庆和欢闹。   巳时三刻,陆满庭踩着吉时来接亲。   鞭炮声里,陆满庭一席大红色的新郎服,勾勒出紧实的腰线。他身形修长、气质卓越,朗朗前行中,骄矜华贵。   撒红包、闯新门,拥着新娘子跨火盆。   喜服相缠间,陆满庭执过苏吟儿嫩白的指尖,放在掌心里揉了揉:“冷?”   苏吟儿戴着金色的凤冠。   凤冠上摇摇欲坠的流苏遮住了苏吟儿大部分面容,却让她愈发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朦胧美。   隔着流苏,苏吟儿看不太清陆满庭的神色,却有炽热的呼吸混着荷叶香洒在她的桃颊上,痒痒的,饶人心扉。   她摇头,眉间含情:“陆哥哥冷么?”   陆满庭清冷的眸子忽地暗沉,有来不及捕捉的痛一晃而过。   他紧了紧大掌中的可怜小手,从风离端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张绣着牡丹花的红盖头,盖在苏吟儿头上。   红盖头遮住了似极碎玉娃娃的娇美容颜,遮住那双勾魂的美目,遮住娇若鲜花的唇瓣,遮住他心底扭曲变态的心思。   陆满庭温和地浅笑着,没有回答苏吟儿的话,而是将红绸的另一端交给苏吟儿。   一条系着大红花的红绸,连着一对璧人。   璧人双双跨进前厅拜堂。   前厅里,满朝文武百官近乎都来了,不过,全是独自前来,没有一人带女眷。   老皇帝闲得无聊,坐在高台的主位上,懒洋洋地打哈欠。   明黄色的龙袍没能衬出他的英武,倒让肥到流油的大肚腩更明显了。   许是没睡好的原因,他的神态甚是疲惫,过分凸出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睛下方的乌青黑得瘆人。   严公公是贴身伺候老皇帝的大太监,恭敬地立在一旁。   有官员前来问候,老皇帝心不在焉地敷衍。   这安国君府居然没什么女眷,少有的女婢不是人老珠黄的老妈子,就是穿得乌漆嘛黑的乡下野丫头,没一个瞧得顺眼的。   直到陆满庭牵着新娘子从厅外的廊桥下经过,老皇帝无意间瞧见。   虽是大红色的嫁衣和红盖头将其遮得严严实实的,但新娘子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味,更别论傲I人的身姿何其曼妙。   老皇帝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问身旁的严公公。   “这新娘子多大?看样子是个美人!”   严公公:“皇上好眼力。苏小姐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安国君藏得深,鲜少将其示人。”   老皇帝一愣,小眼睛里有猥I琐的精光:“你瞧见过?”   严公公点头:“自然。”   严公公说前段时日汪正卿夫人生辰宴的时候,安国君带未婚妻苏小姐认识了几位朋友。   据在场见过其人的官员们形容,那苏小姐美得不似真人,天上地上也难找出相媲美的第二位。   老皇帝静思了片刻,似在思量严公公的话有几分真假。   “当真这么漂亮?和朕宫中的小美人相比,如何?”   新郎新娘在喜婆的恭迎下,已入前厅的大门。   严公公闪躲着瞧了瞧陆满庭,刻意压低声线,侧头对老皇帝说:“不可同日而语。”   老皇帝龙颜大悦,一扫之前的颓废。   厅堂里热闹非凡、哗声涛涛。   拜堂的吉时到了。   一拜天地,拜的是天公和土地;二拜高堂,拜的是双方父母,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夫妻对拜,拜的是百年好合、携手恩爱。   拜完堂,在送新郎新娘入洞房之前,得向长者敬茶,也就是向皇上敬茶。   老皇帝端坐着,不加掩饰的视线直盯着跪着的苏吟儿瞧。   满堂的宾客眸中带着嫌弃,却又无人敢多说些什么,只能庆幸,庆幸没带女眷来。   苏吟儿掩在红盖头下,只能瞧见膝盖前方的红色绒毯,看不清周遭人的神色,更不知老皇帝的样貌。   可她浑身凉透了。   一道毛骨悚然的视线总是追随着她,似要把她吃干抹净、尸骨不剩。   她不知是谁在偷瞧她,可越是不明越是害怕。   她的后背一阵恶寒。   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遍体生寒的她。   陆哥哥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紧张,她适才安心了些。   第一道茶由新郎敬给长辈。   陆满庭双手奉上茶盏。   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事。   血腥且不堪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翻涌,即便是蚀骨地疼,他清朗的眸底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他早已习惯。   习惯享受黑暗,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享受痛楚,在痛楚中兴奋地品尝厮杀的快I慰。   他掩下万千情绪。   “皇上,请。”   老皇帝接过喜红色的茶盏,淡淡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递给身旁的宫人。   “呵,她,到她了。”   第二道茶由新娘敬给长辈。   白嫩的玉手将绘有“喜”字的茶盏高举过头顶,恭敬道:“皇上,请。”   苏吟儿的声音很甜,哪怕是故意沉着嗓子说话,也是软糯软糯的,似美味可口的糕点,等着兴致高涨的老皇帝去采撷。   老皇帝腹下一紧,久违的男子雄风说来就来。   “好,很好,”   老皇帝笑着夸赞,不知是在夸苏吟儿敬茶敬得好,还是夸苏吟儿身段好。   他激动地去接苏吟儿手中的茶盏,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双柔荑。   苏吟儿大惊,在老皇帝即将碰到她的指尖时,忽地松手。   温热的茶盏稳稳地落在老皇帝的掌心,老皇帝却故意抖了抖手,打翻茶盏,溅湿苏吟儿白嫩的手背。   满堂的宾客同时倒吸一口气。   老皇帝:“哎呀,是朕不好,朕大意了。”   苏吟儿没被烫着,却被吓到了,慌乱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那手腕比晶莹的珍珠还要耀眼,比上等的丝绸还要顺滑,勾了老皇帝邪恶的心思。   “臣女该死!臣女冒犯了皇上!”   苏吟儿急急地叩首,却被身旁的陆满庭强势地拉起,拥在怀里。   陆满庭阴冷的眸底涌着看不见的戾。   他极快地放下苏吟儿的袖摆,侧身挡在苏吟儿跟前,挡住老皇帝贪婪的目光。   “内子自幼娇惯,让皇上见笑了。臣先带她回房。”   陆满庭拉着苏吟儿起身,也不管皇上同意与否,径直往婚房而去。   满堂的宾客静得出奇,乐师凑着的唢呐也停了,唯有府外的鞭炮一声盖过一声。   喜婆见势忙高呼一声——“送新郎新娘喜入洞房!”   *   婚房设在陆满庭的院子里,他平日里生活起居的地方。   陆满庭的卧房很大,进门是一张长方形的金丝楠木矮几,矮几上用红色的托盘装着八份甜点,红枣、干桂圆、花生等,寓意着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矮几旁是八扇苏式木质屏风,屏风后是红色罗纱萦绕的雕花玉床。   红枕头、红锦被、红方帕等,处处绣着恩爱的交颈鸳鸯,在红烛的摇曳下,无一不是浪漫。   刚进了喜房,陆满庭便屏退了婢女和随侍,取来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沾了些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苏吟儿被弄脏的手背。   他的动作略显粗暴,一点也不复平日里的温柔,流畅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周身的气息冷极了,昔日的清冷外表,此时也消失殆尽。   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苏吟儿隐约明白他在意什么。   她覆在他冰冷的手上,盈盈秋水望进他深邃的眸,柔声安抚。   “好了,陆哥哥,真的好了。”   她不怕了,刚才敬茶时发生的不愉快,她都快忘了。   陆满庭擦拭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着,没说话,眸底翻腾的汹涌渐渐隐于沉寂。   忽地,他紧握她被弄脏的那只小手,似为了证明什么,用了不小的力道,握得她娇嫩手指泛起不受力的红痕、握得她生疼。   他一字一句,滚动的喉间是凶狠的嗜杀之意。   “旁人欠我的,我终将讨回来。”   苏吟儿的心尖儿颤得厉害。   她拥住陆满庭,用小小的、暖暖的怀抱拥住他,拥得紧紧的。   少顷,陆满庭松开她。   凉薄的唇贴上她的手背,似抚慰、似虔诚,好一阵没有移开。   他缓缓垂下长睫,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在空气中抖过细微的弧度,再睁眼,明亮的眸中重新浮现出温和。   “吟儿,我扶你过去。”   苏吟儿乖巧地坐在床榻上,纤纤玉手交叠,端得是温良的贤静。   一双绣着六爪龙纹的黑色金靴,停在距离苏吟儿不足一尺的地方。   一只玉如意缓缓挑起她的红盖头,又拨开凤冠上摇摇欲坠的流苏,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美人面。   修长的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迎上他深情凝视的目光。   面前的男人是一直宠着她的未婚夫,陆满庭。   陆满庭生得俊美、五官极好,上挑的丹凤眼摄人心魄,红色帽檐上插着的白色雁翎更衬得他温润如玉。   那多情的眸里,碎着万千星光,满满的全是她的影子。   “吟儿,想吃点什么?”   苏吟儿起得早,虽是吃了半碗长寿面垫着,但一番折腾下来,她还是饿了。   她每顿食得少,像只奶猫儿一样用不了几口,是以饿得快,常有用甜点的习惯。   陆满庭端来一碗莲子粥,苏吟儿却没接,拽紧了手中的丝帕,咬着樱桃般的唇瓣,娇滴滴地不敢瞧他。   “时辰不是还没到么?”   按照礼节,新郎官应先去前厅应酬,陪着客人用过午膳,到了吉时再回喜房,揭红盖头、同食、喝合卺酒。陆哥哥却......   陆满庭浅笑,似猜中她不安的小心思。   “有些事情总得做的,早晚而已。”   苏吟儿的耳尖更红了,粉嫩的桃腮簇着春花灿烂的浓艳,娇羞着指向不远处的汤圆。   “先,先吃汤圆。”   汤圆寓意着团团圆圆,同吃一碗,即成一家人;而莲子粥寓意着早生贵子,得吃完汤圆再吃。   陆满庭放下莲子粥,端起小火炉上温着的汤圆,吹凉了,咬一口软糯的香甜,将剩下的喂给苏吟儿。   苏吟儿吃得欢,精致的眉眼弯成一道月牙,餍足地享受陆哥哥的投喂。   面前的男人神色微怔,凑近了几分,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摩挲她鲜花般的唇瓣。   他勾着醉人的笑,动作暧I昧危险,却又适可而止。   苏吟儿莫明慌乱。   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取来合卺酒。   卺是用同一个瓜分剖为两半的瓢,瓢用线拴在一起,盛着美酒,新郎新娘喝完以后再将瓢合二为一,是为喝合卺酒。   苏吟儿甚少饮酒。   美酒纯烈,入喉烧得嗓子火辣辣的。   她吐了吐舌头,急急地唤:“辣!好辣!”   陆满庭桃花般的眼尾微眯,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左右瞧了瞧。   殷红的唇瓣被酒水打湿后,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那不染是非的美目有诱I人的纯。   他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奇怪的光。   不等她分辨,那张俊美的脸突然朝她压来。   愣愣张开的小嘴,被辗转亲吻。   烈酒的醇香伴着淡淡的荷叶香,萦绕在齿间;滚烫的呼吸拂面,溢满了他的气息。   她无意抵抗,乖顺地任由他索取,却还来不及品尝各种滋味,他已停下。   他眸底热切的欲很快消失不见,凉薄的唇嗪着愉快,又似贪婪不足。   “不辣,很甜。”   苏吟儿水润的美目蒙着一层迷蒙的娇媚,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低垂着浓密的长睫,小手将他领口处飞腾的祥龙图案,抓得皱巴巴的。   那张被他咬过的小嘴儿,微微喘息着。   头上的凤冠太重,她顶了小半天,早就被折磨地晕乎乎的。   她晃了晃,坠着珍珠的流苏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一刻,凤冠已被他取下,放置在红木色的梳妆台前。   窗台前,一席大红色的修长身影立在桌案旁,随手一勾,关了半掩的竹帘。   明亮的婚房暗沉了许多。   地龙烧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烧得苏吟儿莹润的脸蛋似茶花般绯红。   她忽地整个人都清醒了。   隐约意识到什么,赶紧低头,不敢让陆哥哥瞧见她的窘迫。   那欲拒还迎、又羞又怯的样子,是任何男儿逃不过的美人关。   陆满庭站在她跟前,静立着,直勾勾地瞧了她半晌。   他靠近了些,白净的手撩起她散在后背的黑发,在指尖饶了三圈,俯身凑到她耳畔,沉声低哄。   “莫怕。”   他拥着她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不是陆哥哥第一次同她做这些。   从前的那些亲昵,她一点不记得过程,似乎从没发生过;可每月逢九的第二日清晨,当她从陆哥哥的床榻上醒来后,她身上暧I昧的红痕却是斑驳一片。   不同于第一次亲吻的浅尝辄止,他强势狂热,且极富耐心,似乎在等她适应,又似乎在教她什么。   他的身子不再冰冷,像晕着一团火,能把她烫化了;   她像是池子里的一朵没有根的红莲,浮浮沉沉,涟漪急荡,完全由不得自己。   末了,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不再清润,带着些许的暗哑。   “会了么?”   苏吟儿双手颤颤巍巍地抵在他的心口处,轻咬娇艳的红唇,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他显然没打算轻饶她,问她:“我是谁?”   “陆哥哥?陆满庭?”   苏吟儿懵懵懂懂的,瞧着他眸底沸腾的火焰,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声音嗡嗡的,细细的,却带着蛊I惑人心的魅。   “夫君?”   陆满庭终于笑了。   他着迷地摩挲她莹润如脂的脸颊,细细地描绘她精致的轮廓。那多情的眸里,虽碎着万千星光,却荡漾着她读不懂的痛楚。   那痛楚,扎得她心尖尖一阵一阵地疼。   她来不及辨别,软若无骨的身子被他死死地拥在怀里,听到他近乎魔障般地宣誓。   “你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每一寸,都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尝。”   隔着厚厚的衣物,苏吟儿听见他滚烫的、鲜活的心跳声。   她抬起双臂,搂住他微颤的后背。   少顷,他轻轻松开她,将她拉坐在床榻旁。   他仔细地整理她被弄乱的喜服,虔诚地不放过任何一片衣角。   修长的指尖伸到她的墨发里,乌鸦鸦的青丝仓促地划过,他眸色沉得厉害。   “吟儿,若是遇见坏人,会怕吗?”   “陆哥哥在,我就不怕。”   “万一我不在?”   苏吟儿不知陆哥哥为何突然问这些问题。她想了想,极认真地回答。   “那吟儿就一直等,等到陆哥哥回来。”   甜糯的声音软软的,却字字如珠,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的力量,从陆满庭的心尖上狠狠地划过。   她的眼睛泛着稚嫩的青色,不染是非的样子,似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信的。   他忽地扣紧了她的纤腰,那力度大到让她不知所措。   她柔声祈怜:“陆哥哥?”   腰间的大掌陡然松开。   他极快地掩下翻涌的情愫,不过瞬间,他细长的丹凤眼深邃。   “遇上坏人,吟儿要反抗。”   “不管何人伤害你,你都要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后果,我替你担着。”   陆满庭极认真地说着,不疾不徐地口吻,让苏吟儿恍惚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水润的美目无辜地流转,似乎不太明白陆满庭的意思。   陆满庭也不着急,只沉沉地强调。   “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   苏吟儿想起来了,陆哥哥曾说,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陆哥哥多虑了呢!   她在漠北还有义兄,义兄怜惜她,总不会舍得让她受苦。   更何况,绘本里说了,女子当懂得自怜自爱,不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   苏吟儿笑着:“吟儿晓得。若是遇见危险,陆哥哥会来救我的。”   陆满庭揉了揉她的眉心。   “吟儿好生歇息。”   正席在满膳堂举行,距离安国君府不过一条街,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宾客们已经提前去了酒楼,只等陆满庭到场。   陆满庭起身,离开之际,一双小手勾住他腰间的金色系带。   苏吟儿偷偷瞧向梳妆台的方向,第二层正中间的抽屉,锁着一方绣着盛夏荷花图的绢子。   那是她亲手绣的,打算送给陆哥哥的回礼。   “谢谢陆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   “嗯?”   “大婚呀!”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和陆哥哥的大婚之日。   尽管陆哥哥没有应允她自由出府,但她不急,日后总能寻到机会的。   苏吟儿嫣然巧笑,环着他精瘦的腰身,乖巧地蹭了蹭。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满庭垂在身侧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苏吟儿拉着他的袖摆晃了晃,像儿时无数次他离去之时,她不依不饶地同他撒娇。   “早些回来。”   那张绢子,晚上送他也不迟。   陆满庭迈出去的左脚一顿,片刻后拂开她的手,径直走向门外,没有看她的眼睛。   “若是饿了,别等我,吃些东西。”   *   院子里,严公公等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暖阳融融、喜炮声声,接连下了几天的白雪,昨个夜里停了。   金色的太阳一出来,融化了凉亭后方芭蕉叶上的茫茫白雪,剩下一片黄色的枯枝残叶。   严公公从芭蕉叶后走出来,恭敬立在一旁。   许是等得久,他青色外衫肩头处隐隐有融化了的残雪。   严公公:“老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陆满庭点头,深邃的眸如黑夜般暗沉。   他负手站在廊下,遥望湛蓝色的天际。   不远的西南方,皇城的轮廓飘摇在乱世中,那破败不堪的样子,似极老皇帝顽死挣扎的风烛残年。   他的声音极冷:“他人现在何处?”   严公公:“回安国君的话,皇上在满膳堂欢着呢!”   满膳堂是婚宴摆正席的地方,距离安国君府不过一条街,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能让老皇帝流连忘返的,只有女I色。   女I色I勾人,能解男人的馋、能解相思,也能是最烈的那抹毒药。   陆满庭冷嗤:“后面的事知道该怎么做?”   严公公垂首:“安国君放心,老奴知道的。”   陆满庭回首,望一眼浅月阁的方向,眸中闪过难以抑制的痛,却又让他格外的快慰。 第21章 过程   满膳堂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位于最繁华的闹市,独栋带门庭,占了槐新街差不多一半的位置。   重檐歇山式屋顶下, 金色的日光穿过檐角下的冰沟子, 照在绘着“喜”字的红色灯笼上,光影浮动间, 街上人影绰绰、门口松柏挺拔。   陆满庭和苏吟儿的婚宴正席设在二楼。   香木雕栏里,满朝百官齐聚一堂, 欢庆安国君大婚之喜。觥筹交错间, 一道婉转的女子呜咽声隐约响起,似痛楚地祈怜, 似无法反抗的绝望。   众人皆是一愣, 确定那声音来自三楼的雅间,相视一笑, 假装没听见,举起酒樽。   “继续喝!继续喝!”   陆满庭醉人的唇侧勾着凉薄的笑。   他手腕轻晃,透明的液体在金色的酒樽中荡起层层涟漪。低头, 他轻抿一口酒香,将嗤笑掩于滚动的喉间。   三楼的雅间里,老皇帝将一个端茶水的婢女压在了身I下。   婢女年幼, 惊慌的眼底全是无助的泪水。   洗得发白的衣裳被撕破了,她恐惧极了,苦苦哀求的同时胡乱地踢着细嫩的双腿,“啪”地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稚嫩的脸上。   唇角破了, 鲜红的血从口角溢出。   她不再挣扎, 绝望地闭上眼睛。   老皇帝却气恼了。   他拧了拧宽松的裤腰带, 反手扯过婢女的头发,一把将她砸到古铜色的置物架上。   铜盆和玉钩“哐哐”落下,落在婢女蜷缩的瘦小身子上,疼得她瑟瑟发抖,捂着残破的衣裳,不敢动弹。   晦气!   老皇帝往婢女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液,骂道:“和安国君的小美人儿比起来差远了!”   老皇帝难得雄姿一回,想着抓个女人展示一番,可那婢女还是个雏儿,一点不配合,玩起来不带劲,没几下他就歇气了。   严公公给随行的几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   小太监们立即上前,吹凉了热茶,仔细送到老皇帝跟前,给他捶腿按肩,好生伺候。   严公公笑道:“皇上若是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   老皇帝神色一顿,几番思量后迟疑道:“朕确实想要。不过,他的性子......”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能让老皇帝如此忌惮的,整个大庸国,也就只有陆满庭一人。   严公公剥了瓣蜜柚。   蜜柚是偏远之地巴蜀进贡的,京城冬日里没有这玩意儿,是以稀罕。   柚香肆溢、白色的果肉鲜嫩多汁,能下火、能润喉,能解老皇帝心中的烦躁。   严公公:“听说别溪沟的叛军很是闹腾,王将军三番五次也没能拿下。安国君用兵有奇招,您不若派他亲自前去镇压。”   老皇帝推开面前伺候的小太监,回眸看向严公公,半晌后,大喜。   “好主意!”   他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时机到了,小美人儿就是他的!   光是想想,他都难耐地紧呢!   出了三楼的雅间,老皇帝径直走向二楼的陆满庭。   他微眯着的小眼睛里有猥琐的精光,油腻的大肚腩随着他吃力的步伐左右微晃着。   陆满庭在和同僚们谈论当朝政事。   他一席大红色的新郎喜服立于人群中,微醺的丹凤眼斜向上,笑起来的时候更显温润,丝毫没有武将的不拘小节,倒是透着一股子傲气,说不出的矜贵。   众人齐齐向老皇帝行礼:“皇上万康!”   老皇帝笑着,绕开拥挤的人群,拍了拍陆满庭的肩膀,想说什么又顿住了,只和陆满庭碰了一杯。   “来来来,喝酒,喝酒!”   陆满庭没回话,浅笑着举起酒樽。那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轻扣桌面,似在等待什么。   突然,王将军的探子急急来报。   “启禀皇上,城外军情告急!”   叛军已突破王将军的守卫,到达城外五十里的地方。翻过一座崎岖的大山、越过一条护城河,就是京城了。   京城是大庸国最后的坚守,若是没了......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不难想象。   满堂的宾客神色闵然,低头商议间,皆是忧心忡忡,更有甚者望着老皇帝一个劲叹气,就差大喊“行之朽木、国之将亡”了。   老皇帝却从椅子上蹭起来,抖着手指向地上跪着的探子:“好!”,许是意识到说错话,老皇帝顿了顿,接着说,“好,好气朕!”   老皇帝转身,将他的虎符交给陆满庭,赐陆满庭三万大军。   “爱卿啊,朕知你操劳,奈何敌军来袭,只有你,才能保大庸国的平安啊!”   虎符是历任皇帝调兵遣将用的兵符,青铜色,劈为两半,刻有金色铭文。   虎符的左半交给将帅,也就是在陆满庭手中;虎符的右半由皇帝保管。   调动兵权时,唯有左半和右半合二为一,军将才会听命而动。   老皇帝此话一出,宾客们都不安生了,低着头窃窃私语。   有说大喜之日被派去出征,似为不妥,可另选其人;有说国之动荡、匹夫有责,任何男儿当引以为荣。   唯有另一桌的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右都御史一直沉默着,相互间瞧了又瞧,神色意味难明。   陆满庭漫不经心地斜了虎符一眼,没接,带着压迫的口吻说道。   “臣素闻刑部尚书骁勇善战,年轻时威吓四方。不若让刑部尚书试试。”   陆满庭拿出另一半虎符,顺手递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大震:“皇上明鉴,老臣并非不想为国效力,实在是这把老骨头不中用,恐让皇上和天下百姓失望。”   老皇帝看看刑部尚书,又看看陆满庭,很是为难,“这......”   陆满庭嗤笑,绣着六爪龙纹的黑色金靴,冷冷地踩过刑部尚书身侧的绒花地毯。   满身的气息凌冽,那是雄鹰展翅翱翔时,面对猎物的胸有成竹。   陆满庭接过虎符。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多逗留。一番安排后,他即刻调动兵马、带着亲信出城。   直到陆满庭清冷的身影消失在满膳堂的楼下,刑部尚书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那冒着青筋的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   老皇帝则等不及了。   他催促着严公公:“走走走,去安国君府!”   那小子走得急,定是没工夫理他的小娇妻。   *   安国君府,明月庄,婚房。   夜色渐晚,残月斜挂枝头;银辉不浓,寒风拂过摇曳的红烛,映出床榻旁乖巧等待的美人儿。   长睫卷翘,柔柔地一抖,抖落满室的温柔。   苏吟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散在背后的三千青色丝绸般顺滑,连发梢都泛着晶莹的光泽。   她的袖摆里,藏着准备送给陆哥哥的礼物,一张她亲手绣的绢子,绢子上的盛夏荷花图栩栩如生,每一片鲜艳的花瓣娇嫩极了。   侍女洋桃和清秋候在身侧。   洋桃打了个哈欠:“安国君定是应酬太多,抽不开身。小姐您要不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这都快亥时了,照说晚膳的时间早过了。   那些宾客们也太不知趣了,早些放新郎官回来歇息呀,春宵一夜值千金呢!   苏吟儿流转的美目看向窗外蜿蜒的长廊,空荡荡的,唯有廊角下挂着的红灯笼迎风摇摆。   她移开视线,笑得温婉。   “不急,我等陆哥哥回来一起吃。你们困了,先下去歇息。”   婚房是陆满庭的卧房,是明月庄的东厢房,旁侧有小间的耳房。   耳房是照顾主子起居的丫鬟住的,距离主子近,方便。   平日里,陆满庭不喜女子亲近,故而明月庄的耳房一直空着,没有住人,前几日才收拾出来。   洋桃:“那怎么行!”   主子没歇息,侍女哪能先回房躲清静?洋桃伺候了小姐这么些年,基本的礼数是万万不能丢的。   苏吟儿嫣然巧笑:“无妨,估计陆哥哥还有一会儿才回来,到时可有你们忙活的。”   “我们忙活什么?该忙活的人应该是小姐......”洋桃吐了吐舌头,“哎呀,不对,是夫人。夫人,您瞪我做什么?喜婆都说了,您身子弱,定是受不得安国君折腾......”   苏吟儿娇怯着抬眸:“你还说?”   洋桃佯装害怕,往清秋的方向躲了躲,“不说就不说,奴婢又不是憋不住话!对吧,清秋?”   洋桃的手环住了清秋的胳膊,毫无顾忌的样子,甚是亲昵。   清秋不回答,只是一直笑着,任由洋桃在小姐面前胡闹撒娇。   陡然,一阵阵急促且有节奏的脚步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   来者数量很多,至少几十人,从脚步声上判断,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藏不住的厮杀之意滚滚而来。   洋桃和清秋极快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护在苏吟儿身前。   贴着喜字的木门被粗I暴地踢开。   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扑过来。   “小美人,朕来啦!”   *   陆满庭领着兵马走向城外。   刚出了城,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暗卫拂在陆满庭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得到命令后又隐身退下。   陆满庭骑在汗血宝马上,清朗的眸底翻涌着戾气。   那滔天的恨意似滚滚江水,隐在茫茫前行的覆着白雪的路上。   他垂下眼睑,夹紧马肚,猛地一挥马鞭,“驾!”,朝着别溪沟而去。   约莫三个时辰后,陆满庭领着一千多骑兵先行到达别溪沟的山外。   黑夜暗沉、星光点点,偶有惊慌失措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被白雪覆盖的枯枝上一晃而过。   金少收到一份飞鸽传书,他激动地向陆满庭汇报。   “安国君,您简直料事如神!咱们才离开京城,汪正卿那几个老狐狸就派人去了青州。”   陆满庭眸色深深:“派人跟紧点。”   *   安国君府,洋桃快要气疯了。   那个狗皇帝,居然趁着安国君不在,带着御林军包围了安国君府,硬生生劫走了夫人!   管家从长廊上奔过来,由于跑得急,经过拐角处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洋桃:“打听到没有?”   管家勾着腰直不起身,气喘吁吁道:“姑娘猜得没错,主子晚膳前就领兵出城了。”   管家将在满膳堂发生的来龙去脉详尽地说了一遍,直听得洋桃牙齿打颤。   昏庸的老东西,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就色眯眯的,直盯着夫人瞧,在场的宾客谁看不出来啊?   他定是迷了眼,故意支走安国君,想来个调虎离山计!   真真是下作,哪有半分帝王的样子?   洋桃气鼓鼓地剁了一脚,斜倪到角落里一直闷不吭声的清秋,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现在如你意了?夫人被皇上抢走了?你高兴了?”   清秋也不生气,淡淡地瞥了洋桃一眼。   自从上回清秋埋了夫人的小兔子,被洋桃明着警告以后,清秋再无伤害小姐的举动。   洋桃心虚,自知她方才的话全然没什么道理,不过是心里发憷,想找个人吵架而已。   偏偏清秋冷得就像快冰,无论洋桃怎么起哄,也挑不起清秋半分的怒气。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老实讲,洋桃挺想不通的。   虽说御林军名义上是皇上的人,可一直听从安国君的安排,捍卫的是主子啊!怎就一个个跟怂包似的,都不敢忤逆那个老东西,还差点抓走府上反抗的侍卫?   哎,到底怎么回事?   也不知传话的传给安国君没有?急死个人了!   夫人这般娇气,一直养在深闺中,没吃过苦,也没经历过风浪,这趟入了皇宫......   洋桃:“不行,我要进宫保护夫人!”   “你打得过御林军?”   清秋从短靴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廊下的烛火晃了晃。寒光瑟瑟,映照出一张没有波澜的清冷的面容。   哪里还有半分苏吟儿救她之时的柔弱和凄楚?   清秋看向洋桃:“万一这是主子刻意安排的呢?”   清秋的话犹如一盆冬日里的冰水,从洋桃的头顶肆无忌惮地淋下。   哪有如此凑巧的事?   别溪沟的叛军闹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地恰好在主子大婚这日突破了防线?   主子料事如神,又极其在乎夫人,不会看不出老皇帝邪恶的心思......   洋桃狠狠一怔:“主子怎能,怎能?怎么可以!”   院子里的腊梅花树枝隐隐浮动,清秋侧头,反手甩出匕首,一只麻雀扑腾着落到雪地里。   清秋取下麻雀身上的匕首,在雪地里擦拭掉血迹,极平静地放回短靴。   “从夫人第一次想要出府时起,你就应该料到会有今日。”   没人能逃得过主子的掌控。   如果有,便是死人。   洋桃深吸一口气:“那怎么办?难道干等着!”   清秋去了趟耳房,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套宫女服。   洋桃笑了,想起什么又赶紧沉下脸。   “衣服算我找你借的,等我入宫了,定会想法子还给你。”   清秋笑笑,很想伸手去揉一揉洋桃的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她不能。   漆黑的夜里,两个“小宫女”飞过覆着白雪的墙头,齐齐消失在月色下,直往皇宫而去。   皇宫里,晕过去了的苏吟儿被捆了手脚、重重地抛到龙塌上。 第22章 挣扎   苏吟儿娇嫩的后背一阵阵生疼, 像是被谁恶狠狠地抛到床榻上,背脊磕到了硬I朗的床头柱。   她瑟缩成一团。   昏睡中,束缚手脚的捆绳被割断、塞在小嘴里的棉布被拿走、蒙住迷离美目的黑纱被扯去。   她缓缓睁开眼。   强烈的光线刺眼, 她蹙着眉梢, 弥漫着浓浓水雾的眸子木然地流转,意识到什么, 猛地从床榻上蹭起来,紧紧环住纤薄的自己。   这里不是她和陆哥哥大婚的喜房。   是皇宫!   奢华的寝宫里只有她一人。   寝宫是椭圆形的, 墙壁上绘有三十二副敦煌壁画。   画中衣着清凉的女子披着红色和蓝色的纱幔, 赤足在干燥的沙地里翩翩起舞,眼神魅惑。   透明的银蓝色鲛绡纱下, 白色的狐裘铺满圆形的大床, 床的四周是大红色的绒花地毯。   一顶顶八角雕栏白玉兰灯盏,从左右两方绵延到寝宫的尽头。   明明处处彰显着华贵与奢靡, 却又透着一股沉闷到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   苏吟儿心神一惧。   她恍然间记起,老皇帝疯疯癫癫闯进她的婚房, 胡言乱语说要□□她,她誓死不从。侍女洋桃和清秋拼命阻拦,老皇帝嫌烦, 竟让御林军把她打晕了,捆了送入皇宫!   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她的陆哥哥呢!   她颤抖着娇弱的身子,水冷冷的美目里不断地滴出惊恐的泪水,却也异常清楚这里是吃人的地方。   她爬下床,顾不得整理凌乱的嫁衣, 拧着裙摆往殿外跑, 没跑几步, 被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堵在红木色的梳妆台前。   老皇帝似刚刚沐浴过,脸上有未干的水渍,裹着一件齐脚踝的袍子。   袍子领口大大地敞开,肥硕腰间的细带松松垮垮地吊着,露出满是肥油的大肚腩。   他咧嘴一笑:“哟,小美人醒了?死板的身子弄起来不带劲,朕正愁呢!”   苏吟儿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捂住心口。   “你把我陆哥哥怎么了?!”   她厌恶透了面前的人,不愿正眼瞧他一眼,更不愿称他一声皇上。   他不配,不配做天子,不配拥有天下,不配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尊敬!   “陆哥哥?”老皇帝猥I琐的目光不断地上I下打量她,“你指的是陆满庭?哦,他缴叛军去了,人已出城。放心,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了你。”   老皇帝说话的语气透着藏不住的得意,苏吟儿却是遍体生寒。   她脚下发软,踉跄着往后跌去,跌在身后的梳妆台上。   她颤颤巍巍地扶住桌角,白嫩的纤纤玉手僵得厉害。   苏吟儿:“你故意的?”   老皇帝毫不在意心思被猜中,利索地脱衣服。   “不用点手段,怎能把安国君支开?放心,等他回来,我就说你勾引朕,他也奈何不得。”   “你你你......卑鄙!”   “小美人呀,你就从了朕。朕的后位一直空着,只要你让朕舒爽了,金银财宝、富贵地位,哪一样不比安国君府强?”   无边的绝望潮水般涌向苏吟儿。   她像是掉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潭,被无数水草绊住了手脚,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出深潭的禁锢。   从未经历过风霜的娇小的人儿,骨子里却是坚韧的傲气。   “你休想!我就是死,也绝不会从你!”   苏吟儿的声音本就甜糯,哪怕是骂人呢,也娇滴滴的,带着几分哭腔,甚是悦耳。   老皇帝格外地快慰,追赶着苏吟儿在寝宫里跑。   他一脚踩住苏吟儿拖在地上的嫁衣裙摆,像在逗弄一只毫无抵抗力的猫儿。   “跑啊!你越跑,朕越兴奋!”   苏吟儿用尽了力气拉扯,却依旧逃脱不得。   又羞又怒下,她极快地解开腰间的红绳,褪去长长的外衫,朝着寝宫的大门奔去。   没了碍事的外衫,苏吟儿跑得更快了,却不知她裹着红色中衣的玲珑身段,直勾得老皇帝兴致高涨。   老皇帝不再忍着,挺着油腻的大肚腩冲向苏吟儿。   苏吟儿自知难逃魔爪。   行至矮几旁时,顺手操起一只蓝白色相间的青花瓷瓶,狠狠地砸在老皇帝的头上。   ——“砰”!   瓷瓶破碎的声音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清脆。老皇帝静立着,呆愣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那满手的鲜血红得瘆人。   他抽了抽嘴角,咬牙切齿道:“当年,有个畜生也是这般对朕的。”   苏吟儿来不及惶恐、来不及细想,见老皇帝眼角下方的陈年刀疤愈发地清晰了。他似魔障了般,冷笑着抽出一把金色的宝剑。   宝剑很沉,似有千金重,划过花绒地毯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割破地毯下的大理石,留下一条深深的割痕;   刀刃锋利,在浮浮沉沉的烛火中闪着刺骨的寒光。   老皇帝似想起了不堪的往事,涛涛恨意弥漫。   “知道那个畜牲的下场么?就像这样!”   凌厉的剑风袭来,苏吟儿颤抖着挺I直纤细的腰杆,落着泪缓缓闭上绝望的眼睛。   ——“皇上!”   严公公领着十来个小太监急匆匆闯进来,拦住老皇帝高举的宝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玉华宫的潇淑妃生了。生了个皇子!”   老皇帝膝下无子,仅有的几个公主也是体弱多病。这些年,他想尽了法子,奈何子嗣缘薄,江山社稷一直后继无人。   老皇帝顿住了,半晌才问:“皇子?”   严公公:“是的呢,千真万确呢!”   老皇帝忽地笑了,也不管面前的苏吟儿该不该杀、该不该罚,一把扔掉宝剑,兴冲冲地往外赶。   “走,去瞧瞧朕的宝贝儿子!回头再收拾这女人!”   “得嘞——”   严公公堆着笑,挥了挥手,十几个小太监立即拥上前,伺候着老皇帝而去。   偌大的寝宫里,就剩下苏吟儿一个人。   苏吟儿跌坐在绒花地毯上,直到寝宫的大门被牢牢锁上、直到殿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意识到自个终于逃过一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歇了一会儿后,苏吟儿哆哆嗦嗦爬起来,扑到紧锁的铜门前,费劲力气拍打铜门,声嘶力竭地哭喊。   “放我出去。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娇弱的声音婉转凄楚,蓄满了眼泪的美目戚戚流转。那一声声啼哭,一声声娇泣,颤了黑夜,却没能软了人心。   没有人理她、更没有人应她,就连唯一可以透气的窗子也从外面反锁了。   她像是被关在一座华丽的牢房里,不知死亡何时会来临。   她想起陆哥哥的话:“若是遇上坏人,你会怕吗?”   或许陆哥哥早有察觉,奈何迫不得已,才那般提醒她。   也不知现在的陆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苏吟儿的腰间系着一块男子的玉佩,长方形,通体透亮,正面的六爪祥龙腾云驾雾,背后刻着精致的小篆“陆”字。   那是陆哥哥的玉佩,送给她的玉佩。   苏吟儿不自主地握紧玉佩,小手儿却疼地一缩,又松开了。   因为打碎了花瓶,她柔软的掌心里都是细小的碎渣,血淋淋的,一碰就痛。   她无助极了,瑟缩在门边的绒花地毯上,缩成猫儿般可怜的一团,泪眼模糊地瞧着窗外的明月。   明月深深,照亮了归家人的路途,却照不进她的眸底。   今日是她的十七岁生辰,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苏吟儿把头埋进臂弯里:“陆哥哥,吟儿怕,好怕。”   *   亥时之前,陆满庭领着一千多骑兵先行赶到叛军所在地的附近——大庸国军队驻扎的营地。   营地位于群山之间的一处低洼之地。   广袤的星空下,   一排排白色帐篷掩映在篝火间,训练有素的步兵迈着整齐的步伐经过,瑟瑟寒风拂过帐篷边上插着的“大庸”国旗。   王将军率领众将士单膝跪在地上。   “启禀安国君,叛军被困在前方的小树林里。该如何处置,请安国君下令!”   王将军曾是陆满庭的指挥使,跟着陆满庭征战沙场多年,是陆满庭一手提拔起来的。   区区几千叛军,王将军不过三日就拿下了。   迟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甚至对外宣称“战事吃紧”,不过是安国君另有安排而已。   陆满庭一身银色铠甲,唇线紧抿,周身的气势威严。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前方的小树林,朝着地上跪着的王将军伸出左手。   王将军眸色大骇,却也没问为什么,虔诚地双手奉上马鞭。陆满庭朝着叛军而去,才行了几步,王将军赶紧追上。   “安国君长途跋涉,此等小事交给属下就好。”   陆满庭沉默着,耳边回响起出城后,探子汇报的那句话——“皇上将夫人劫去了皇宫。”   他沉沉一笑,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通身压不住的戾气排山倒海般翻涌。   “莫要跟来。”   陆满庭独自一人走向黑漆漆的小树林,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中。   半盏茶的时间后,无数黑鸦从小树林里惊起,此起彼伏的惨死的呼叫声、刀剑碰撞的“砰砰”声,响彻山野。   王将军揽过风离的肩膀:“安国君是不是遇见啥事了?”   自从回京后,安国君好些日子不曾亲自动手了。   风离眸光微暗,顿了顿:“今日是安国君的大婚之日。”   “大婚?是苏小姐么?那敢情好啊!”王将军身在营地,尚不晓得京城中发生的变化,喜道,“哎呀,安国君和苏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早该成婚了,这都拖到什么时候了?真是的,也不喊兄弟们喝杯酒,热闹热闹?”   王将军是个直性子,话说得比脑子转得快。意识到什么,敛下嬉笑,止住了话头。   金少还不知道苏吟儿被皇上掳走了。   他笑道:“洞房花烛夜被搅没了,是个男人都生气。不过还好,晚几天而已。”   那个萝卜头呀,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还真不赖,活生生将众人的眼珠子勾了去,就该被沈叔藏在深闺里......金少的心头划过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有点疼、有点涩,像是被针尖扎过,仔细看吧,又寻不到伤口。   想什么呢!   金少用力拍了一下脑门,强迫自己抛开妄生的杂念。他们这一遭出城,能扯出不少人,沈家案子会有实质性的突破。   风离的脸色很难看。   一想到夫人已经深陷皇宫,他抱紧了宝剑,没吭声。   一个时辰后,陆满庭满身的鲜血,从小树林里走出来。   他眸色清冷、神色平静,白净的面庞有几滴快要干涸的血迹,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敌人的。   他接过风离递来的洁帕,不疾不徐地擦拭指尖的血迹,那淡淡然不甚在意的模样,似刚才的那场杀戮同他无半分的干系。   王将军命人清点尸首后,问道:“剩下的人如何处置?”   陆满庭冷冷地瞥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不急。”   既然来了,样子还是得做的。   沐浴后,陆满庭站在军机舆图前,细细地描绘整个大庸国的山川河茂。   这是他亲手绘制的。   蜿蜒的河流、广袤的土地、漠北的风沙......那儿有他踏足过的痕迹,有他曾趟过的热血。   他眸色深深,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翻涌,全是血腥且残忍的画面,带着蚀骨的疼,侵蚀了他多年。   他拿起狼毫笔,在舆图旁边的小册子上写下三个人的名字,又在“陈勇”两个字上,狠狠画了一个×。   陈勇,是刑部尚书的名字。   陆满庭斜勾着唇角,凉薄的笑渐浓。   末了,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他的左臂上不紧不慢地切了一刀。   他似完全感受不到痛楚,任凭血淋淋的血蔓延过他白皙的手腕,滴滴落在土褐色的地上。   他又用了些力道,切得深了些,终于,那一直扬着的眉梢微蹙。   “吟儿,别怕,陆哥哥陪你一起痛。”   *   天亮了,景阳宫的铜门被推开,穿着统一服饰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吓得门边的苏吟儿瑟缩得更紧了。   苏吟儿整宿没睡,水冷冷的美目红肿,泛着哀愁的血丝,似一个破碎了的玉娃娃,凄美地可怜。   宫女们将梳洗的用具、金色的净手盆和换洗的衣物一一摆放整齐。   领头的宫女轻蔑地看了看角落里的苏吟儿,指向净手盆:“过来呗!傻愣着干什么?”   苏吟儿眸光微顿,却没抬头。   那宫女又说:“你以为这是在安国君府吗?这是在皇宫,没人将就你!但凡进了景阳宫的人,都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活不了几天!”   景阳宫是老皇帝特地为他的小美人们准备的。   只是那些小美人,无一人有福气享受皇上的恩宠,而这座华丽的寝宫,现在成了困住苏吟儿的监牢。   苏吟儿红唇微张。   “活不活得了,你说了不算。”   许是一宿没喝水,又哭得戚戚,苏吟儿的嗓子哑得很,声音嗡嗡的。   她的语气很轻,很淡,却又透着坚韧的不容怀疑的力量,满室的小宫女们皆愣住了。   领头的宫女推了身旁的小宫女一把:“快去,别磨蹭,把她带过来!”   小宫女闪躲着左右瞧了瞧,推不掉,只好迈向苏吟儿。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十几个小宫女齐齐涌向瑟缩在地上的苏吟儿。   忽地,苏吟儿从地上站起来,用力划向离她最近的小宫女。   “谁敢过来,我就划破谁的脸!”   苏吟儿的掌心,紧握着一道打碎了的青花瓷的碎片。   碎片锋利,沾着苏吟儿手心的血,隐隐泛着寒光。   碎片从小宫女的眼角划过,差一点点,那张清秀的小脸蛋就毁了。   宫女们顿住了,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惹了厉害的角色。   毕竟能把当今皇上的头砸流血的,眼前这位柔弱无依、娇滴滴的美人儿是第一位。   ——“姑姑,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好歹也曾是安国君的女人,如果安国君能活着回来......”   “就是就是,少惹事为妙。”   领头的宫女冷嗤一声:“瞧你们这破胆子!我可不怕她,我就是不想沾活死人的晦气。”   领头的宫女带着一帮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没多久又折回来,将几盘饭菜扔在矮几上。   矮几上,清汤寡水的小菜没有半点油沫星子,冷冰冰的,若不是殿内烧着地龙,还算暖和,这些饭菜怕早就冻住了。   铜门被锁上,景阳宫里,剩下苏吟儿一人。   苏吟儿撑起身子,默默走到盥洗架前,忍着疼痛拔手心里的碎渣。   那双嫩白的莹润的双手,此刻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小伤口。   她学着陆满庭哄她的样子,对着手心吹了吹。   “不疼,陆哥哥,吟儿不疼。”   满腹的辛酸和委屈,化成止不住的泪水簌簌落下来。   陡然,铜门被踢开,老皇帝举着一把宝剑冲进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小太监。   苏吟儿被吓坏了,急忙忙往边上躲,老皇帝却像疯了般,没命地追着她砍。   “贱人,朕要你下地狱!”   “皇上,使不得!”   严公公搂住愤怒不已的老皇帝,不断轻抚他的后背,似在安抚他暴躁的情绪,“您好生看看,这是苏小姐。您不是要宠幸她吗?为何要杀她?”   老皇帝呆愣了片刻,疑惑道,“对呀,如此漂亮的小美人,朕为何要杀她?”,他抚上头上缠着的纱布,“那朕额头上的伤哪来的?”   严公公笑道:“您忘了?昨晚您喜得皇子,去玉华宫的路上不小心磕着了。”   老皇帝愣愣地杵在原地,似在回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他手上的宝剑不知何时落在地上,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少顷,他打了个哈欠:“朕困了,定是昨夜太高兴,没睡好。朕去补个觉。”   严公公招呼其他小太监:“还不快扶皇上回承安殿?”   老皇帝是被小太监们架着出去的。   他步伐虚浮,走路的时候,肥硕的身子歪歪倒倒的,面色看起来也不太正常。   苏吟儿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喊住严公公:“公公,可否私下说两句话?”   严公公顿住,屏退了旁人,笑着问苏吟儿有何吩咐,苏吟儿开门见山。   “公公为何要帮我?”   昨个夜里,若不是严公公及时赶到,恐怕她早已成为老皇帝的剑下魂;   方才老皇帝要杀她,严公公更是当众撒谎,引得糊里糊涂的老皇帝乱了心智。   严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奴曾受过安国君的恩惠。夫人放心,老奴不会伤害您。”   听到“夫人”两个字,苏吟儿的鼻尖酸涩地厉害。   她是陆哥哥明媒正娶的妻,不是老皇帝用卑劣手段抢来的玩I物。   她同这景阳宫,没有半分的干系!   她偏过头,用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缓缓拭去眼角的泪滴,柔声道。   “陆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严公公叹息,不忍骗她:“战事吃紧,宫中尚未收到消息。”   苏吟儿纤弱的身子轻颤,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挂在腰间的男士玉佩被她放到了里衣的心口处,冰冰的,凉凉的,她捂了好久也没捂热。   不紧要,陆哥哥回来的时候,她总能捂热的。   苏吟儿抬起迷蒙的泪眼,哑声祈求:“放我出去?”   明知不可能,苏吟儿还是问了。   严公公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说:“夫人聪慧,听老奴一句劝,您呆在这宫中,尚有一丝活下来的机会。”   剩下的话,严公公没说,却如当头棒喝。   苏吟儿秀眉深锁、千般思量,结合昨日陆哥哥那些莫名其妙的交待,终于看清她当下的处境。   “夫人且安心呆着,安国君定会来救您的。”   苏吟儿点头应下,褪去她皓白手腕上戴着的血红色手镯,交给公公:“有劳了。”   这手镯产自西域,色泽莹润,极为稀罕,是陆哥哥亲自为她挑选的,说是很衬她的肤色。   严公公似要推却,想了想,还是收下了:“夫人客气了。”   在两人交谈的同时,从殿外经过的一众小宫女中,有两个被敲晕了悄悄扔到花丛里。没多久,另外两个“小宫女”混到了队伍当中。   严公公走后,景阳殿的铜门再一次被锁上。   窗边有一张软塌,不大,恰好容得下苏吟儿娇小的身子。   苏吟儿不敢去床上,她看见那张床,不仅后背生凉,胃里还一阵恶心。   她一宿没睡,太困了。   她在软塌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却不敢闭眼睛,时刻准备着跳起来逃跑。   模糊中,她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漫长的白日,阳光从半透明的窗户洒进来,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反而冷得出奇。   她捧着双手,艰难地去追寻那一丁点的阳光。   “陆哥哥,你要好好的,吟儿等着你。” 第23章 惩罚   出了城门往东行十里路, 在一条三岔路口的附近,一座古朴的茶楼掩映在群山蓝天下。   茶楼不大,仅有几间简陋的雅室, 却因着地理位置优越, 来往商客不断,生意还算兴盛。   只是接待的小厮不甚热情, 面对住店的商客懒洋洋的,随手指向露天里的茶桌——“满了, 不好意思, 外边请。”   外边天寒地冻的。   前几日刚下过雪,道旁池子里的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三五个小石子斜着甩上去, 能在冰面上滑很远。   商客们也不计较, 大喇喇地坐下,搓着冻红的双手唤小厮上热茶。   小厮进了后院, 随手将生了锈的茶壶递给茶楼老板:“该你了,爷被他们烦透了!”   茶楼老板是乔装打扮后的王将军,而这不着调的小厮则是金少。   王将军瞧了眼紧闭的雅间, 笑道:“行,我去前边伺候孙子,你在此好生看着。”   雅间里,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手中的白玉缠枝莲花盏徐徐冒着热气。   他浅浅吹了吹茶叶,绿色的茶叶在盏中漂浮着打了个转,浓浓的茶香四溢。   即便他一句话也没说,对面垂首立着的人也不敢瞧他的神色, 战战兢兢一身冷汗。   那人是六尚局的催尚宫, 正五品, 辖四司,统管各宫女事宜。   “夫人很是英勇,一个花瓶砸在皇上的头上,把皇上都砸蒙了。皇上提着剑,夫人也不怕,还对严公公说了好些感激的话。”   催尚宫小心翼翼地讲述苏吟儿的表现,见面前的活阎王没甚表情,长吁一口气,继续道,“夫人不哭不闹,没人的时候就站在窗边......”   陆满庭抬眸,冷冷地掀开长睫。   “她两日不曾用膳?”   催尚宫心神一惧。   其实她并不太清楚景阳宫的事宜,都是掌事姑姑汇报给她的。   掌事姑姑说一切安好,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夫人就该好好的。   “宫女们给景阳宫送过吃食,夫人食欲不好,没吃。”   “当真?”   陆满庭醉人的唇侧斜勾着一抹凉薄的笑,目中是瘆人的寒意。他放下茶盏,似不经意间提及,“可有给她用药?”   催尚宫还在思量夫人没用膳的事,恍然间听到安国君的问话,先是一愣,半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下官该死,下官竟不知夫人受伤了,下官有罪!”   陆满庭眸色深深,俊美的脸庞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优雅地起身,金边麒麟皂靴踩着陈旧的木质地板,越过寥寥薄烟升起的炭火盆,缓缓走向地上跪着的人。   光影穿过半透明的纸窗户照在他脸上,衬得他半边脸明亮,半边脸阴沉。   他斜倪着双眸,眸光似刀锋般锐利可怖,逐字逐句,带着压迫的口吻说道,似提醒、似证明。   “她的手伤了。”   她自幼娇气,被他养得矜贵,那双比珍珠还要莹润的纤纤玉手,是他用人乳早晚浸养出来的。   这几个字沉沉的,似有千斤重,砸在催尚宫的头顶。   她猛然抬头,陆满庭却忽地笑了,眸光温和,眸子里却暗藏着阴狠的残忍。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怠慢主子,应乱棍打死。”   屏风后面,暗卫拖出一具早已凉透了的女尸。   女尸全身血淋淋的,血肉和衣裳黏糊在一起,隐隐能瞧见白色的小腿骨。   许是死前过于痛苦、极力挣扎过,女尸的头发乱糟糟的,混着鲜血掩住了大部分面容,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能从她的衣着和腰间挂着的“掌事”令牌上,依稀辨出她的身份。   催尚宫惊恐地“啊”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去。她一手捂住颤抖的双唇,另一手哆哆嗦嗦指向女尸,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这女尸不是旁人,是景阳宫的掌事姑姑,这两日伺候苏吟儿的领头宫女。   陆满庭:“认得她是谁吗?”   催尚宫急急点头。   陆满庭又道:“剩下的宫女,全部拉去玄武门砍了,尸身扔到乱葬岗。”   屏风外响起暗卫的应答:“是!”   催尚宫瘫坐在地上,惶恐地瞪大双眼,所有想要解释和求情的话全部堵在喉间。   陆满庭冷笑,眸底的戾色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骇人的狠辣尽显。   他将她踩在脚下,踩住催尚宫发疼的心口,如同踩死一只毫无抵抗力的蝼蚁。   他一字一句,皆是疯魔。   “我让你们看着她,没让你们给她吃冷的饭菜,更没让你们欺负她!”   脚下稍稍用力,一口鲜血从催尚宫的口中吐出;再用力,是肋骨被碾断的声音。   他冷冷地拂袖,给催尚宫留了半条命——“滚!”   要死不活的人庆幸还活着,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认错,谢过恩后,扶着墙头退下了。   陆满庭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拿出一个血红色的玉镯子细细端详。   这玉手镯产自西域,色泽莹润,极为稀罕,在吟儿的皓白手腕上戴了许久。   他着迷地摸着玉手镯,那细腻温滑的手感,似极了她莹润如脂的肌肤,被他轻轻一触,浑身泛起不受力的红。   他将那玉手镯虔诚地放在唇下,似亲吻、似安抚,那清朗的眸底尽是扭曲的痛楚。   终有一日,他会为她亲手戴上。   *   回了军营,金少兴匆匆地跑去找陆满庭。   “好消息,安国君!”   大理寺正卿那几人终是坐不住了,许是担心被一窝端泄了财富,连夜命人将金矿里的金子运出青州县,一车一车的,装了整整十来辆马车呢!   陆满庭放下手中的案卷,根根分明的眼睫毛轻眨。   “收网。”   太好了!   收网寓意着马上就可以回京了。   果然,不多时王将军就得到命令,将余下的叛军抓去偏远的巴蜀充当劳力。金少激动地搂住王将军的肩膀。   “要不一起回京?趁着陆叔大婚,哥几个喝几杯?”   王将军意味深长地斜了金少一眼:“你真不知道?”   金少:“知道啥?”   王将军一把拽过金少,将他拽到无人看守的后山处,特意支走随行的侍卫,确定周围没人了,才压低了声线。   “苏小姐被皇上抢走了,就在安国君领兵出城的那晚!”   金少一怔:“开什么玩笑?”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王将军给了金少一拳,“苏小姐被关在景阳宫,都绝食两天了!”   金少终于意识到王将军没哄人,呆愣片刻后,狠狠一脚踢在凌乱的小石子上。   “那个畜牲,就该被拉去五马分尸、乱剑砍死!他根本不是人,更不配做皇上!”   金少将混迹市井学到的污言碎语全抛出来了,就差问候老皇帝的祖坟了。   “等会,那萝卜头,萝卜头现在岂不是,岂不是......”金少急死了,“不行,我要去找安国君。”   “别,”王将军拦住金少,“安国君早知道了,他自有打算。”   头顶的阳光弥漫着耀眼的金辉,是寒冬腊月里少有的艳阳天。   柔软的云朵漂浮在蔚蓝色的天际,懒洋洋的,从山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渐渐隐在高耸的密林里。   不过,山里天气多变,说不定顷刻间狂风暴雨说来就来。   王将军和金少相视一眼:“这天,怕是要变了。”   *   景阳宫,苏吟儿睡在窗边的软塌上,迷迷糊糊的,做了许多噩梦。   梦里面,陆哥哥穿着铠甲倒在血泊里,身后是耀武扬威的敌军和数不清的战马。她搂着陆哥哥的尸体哭啊哭啊,哭地肝肠寸断;   画面陡转,老皇帝邪恶地笑着,举着一把宝剑追着她打打杀杀。她跑啊,跑啊,拼命地跑啊,却被一块碍脚的石头绊了一跤。   ——她猛然睁开眼睛。   面前是老皇帝放大的嘴脸,那额头上的陈年刀疤赫然清晰。   梦境和现实重合,苏吟儿吓得一声惨叫。   ——啊!   老皇帝似忘记了要杀她这回事,凸起的双眼布满了兴奋的红血丝。   他眼底闪着精光,迫不及待地搓着双手。   “小美人,朕睡醒了,还用了些宝贝,保证让你欲I仙I欲I死!”   老皇帝径直朝她扑过来,苏吟儿慌慌张张地躲开,却见那老皇帝扑在她睡过的贵妃榻上,抓住她用过的抱枕,解了裤腰带就蛮干起来。   他抓着抱枕,连摸带掐,胡言乱语,像个疯子,哦,不,就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啊,小美人,朕终于得到你了!”   片刻后,老皇帝抽出一把金色的宝剑,对着抱枕一顿癫狂地乱坎,嘴里稀里糊涂念着什么,那双凸起的眼睛鼓得更厉害了。   漫天的飞絮飘舞,白色的丝棉花混着锦色的绸带凌乱地散在空中,又无助地落下。   苏吟儿被吓坏了。   她死死地咬住双唇,强迫自己不发出一点儿的声响,瑟缩着躲在角落里,那褪在小腿处的明黄色里裤、那浓烈的麝香味,让她胃里直泛恶心。   她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吃过一粒米、没有喝过一口水。   她整个人病恹恹的,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那粉色的桃腮失了娇艳的光彩,那饱满红润的唇儿干枯起了皱皮,那明亮水润的双眸不住地滴出水来,渗满了恐惧。   她似跌进了黑暗的地狱里,赤足踩在烧得正旺的碳火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行,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忽地,一只粗糙的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夫人,是我,洋桃!”   朦胧的视线里,洋桃和清秋扮成宫女的模样。   两人的宫女服都不是太合身,洋桃的有些紧,清秋的则松垮垮的;两人也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头上沾了些草灰,裙摆下方尽是混着白雪的泥渍。   苏吟儿的眼泪,戚戚然就落了下来。   洋桃示意苏吟儿别说话,指向老皇帝的方向。   老皇帝已经倒在贵妃踏旁,不省人事了。   十几个小太监陆陆续续进来,很快拖走老皇帝,收拾不堪的残局;   没多久,一批宫女排成两列垂首而来,洋桃和清秋同时在苏吟儿的肩头按了按,一起混入宫女队列中。   宫女们依次将美味佳肴端进来,又准备了沐浴的热水,迈着小碎步退到一旁静等吩咐,从头到尾不敢多瞧苏吟儿一眼,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温着的雪蛤粥、清炒木耳、乌鸡白凤汤、当归阿胶鹿肉汤......多是冬日里适宜女子进补的汤药,外加些苏吟儿平日里爱吃的小菜。   满满当当的,热气腾腾的,摆了长长的一桌。   一个面生的掌事姑姑恭敬道:“夫人,奴婢伺候您用膳。”   苏吟儿眉心微皱,细细地瞧了瞧这些宫女,和前两日的不一样。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靠近她们,警惕地呆在原处,像一只惊慌过渡的鸟儿,碟羽般的长睫凄凄轻颤。   洋桃背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   严公公指了指洋桃和清秋:“你们两个留下来照顾夫人,其余人等,没有皇上的命令不准踏入景阳宫。”   宫女们齐声应答:“是!”   奢华的宫殿里就剩下主仆三人。   洋桃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抱着苏吟儿哭起来。   “夫人,您受苦了。您别怕,我和清秋在宫中陪着您。”   苏吟儿凄美地笑了,握住洋桃的手:“你们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洋桃哭得更大声了。   夫人那双白嫩的如葱般的玉手,茶水稍稍烫了都能伤着,如今皮肉外翻、触目惊心,满是干涸的血渍。   清秋没说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麻利地给苏吟儿清洗伤口后,洒了些药粉。苏吟儿怕疼,蹙着眉心“呲”了声,缩了缩手。   洋桃顿时就来气了:“清秋,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清秋一愣,想说什么顿住了,捧着苏吟儿的手在掌心里吹了吹。那细心轻柔的样子,让洋桃想起了遥远的儿时。   洋桃撇开头。   苏吟儿柔声安慰清秋:“不疼的。洋桃说话嗓门大,你别往心里去。”   主仆三人好生述了一番旧情,包括洋桃二人偷摸从狗洞里混入皇宫、趁着没人注意打晕了小宫女、还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夫人用花瓶砸老皇帝的事......听得苏吟儿终于有了笑颜。   苏吟儿喝了些暖胃的热粥,过分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沐浴更衣后,苏吟儿坐在红木色的梳妆台前,由两位侍女伺候着梳头。   乌鸦鸦的青丝柔顺地散在背后,铜镜里映出一张娇美的绝世容颜。   “洋桃,陆哥哥现在怎么样?”   洋桃拿着桃木梳的手僵在空中。她顿了顿,几番犹豫后终是如实回答。   “安国君缴获了叛贼,今日回京。”   “当真?”   苏吟儿喜上眉梢,连日来所有的担心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水冷冷的美目流转,眸底闪耀着雀跃的星光。   “那陆哥哥会来接我,接我回府,对吗?”   今日已经腊月二十六了,没几日便是除夕。   宫里十分热闹,处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贴着辞旧迎新的春联,独独她这儿冷冷清清的,连缸子里的红色锦鲤也只剩下一尾,落寞地在水底吐着泡泡。   洋桃不忍夫人失望,吸了吸鼻头,没敢接苏吟儿的话。   苏吟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不死心地扯了扯清秋的袖摆。   “怎么啦?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清秋叹一口气:“夫人,安国君手上还有一起重要的案子要处理,暂时......怕是来不了。”   苏吟儿难掩失望,明亮的瞳瞬间暗沉了。   她笑地乖巧:“没,没关系,我等他。”   虽然不能马上见到陆哥哥,不能马上回安国君府,但有了洋桃和清秋的陪伴,苏吟儿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无论如何,陆哥哥都会来接她的,总会来接她的。   她这一睡,从大中午睡到天黑。   夜幕降临,呼啸的北风裹着萧瑟吹过京城的街角。   大街小巷,锣鼓相告,安国君又一次灭了叛贼打了胜仗。人人交I口称赞,又同时怨起宫中的那位老皇帝。   新婚之夜、夺□□室,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洋桃和清秋守在偏殿。   两人不放心,但凡是夫人的事宜,全由两人亲自操办。即便是夫人熟睡了,也容不得半点马虎。   洋桃踮着脚望向大殿门口。   黑漆漆的,除了几个值守的小太监,再无个活物。墙角偶然间晃个影子,是猫儿从摇晃的枯枝上一晃而过,怪吓人的。   洋桃:“主子怎地还不过来看望夫人?”   夫人的身子真让人担心,若是吓出病来了可不好。   她本就体弱,被折腾了两日,又没进食,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瘦了、憔悴了,似极一个破碎的玉娃娃。   也不知她究竟梦到什么,一会儿哭哭啼啼地呓语,一会儿颤抖着身子尖叫,紧张害怕的模样,心疼死人了。   上午听说出城的大部队回京了,照说安国君应该已经到皇宫了。   清秋瞥了洋桃一眼:“你应该清楚,主子一时半刻不会来。”   更不会接夫人回府。   洋桃冷哼:“你能不说实话么?闭嘴就这么难?呀,安国君!”   拐角的廊下,一席玄色的修长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第24章 回京   景阳宫, 苏吟儿缩在白色狐裘铺满的圆形大床上,小小的一团,猫似的可怜。   透明的银蓝色鲛绡纱下, 掩映着曼妙的身体曲线, 那软若无骨的纤白手臂撑在颌下,露出一截莹润的皓白手腕。   美人儿睡得并不安稳, 粉红的桃腮簇着单薄的呼吸,卷翘的长睫凄凄轻颤。   陆满庭站在床侧, 深邃的视线扫过苏吟儿包扎过的双手, 落在她微张的娇若鲜花的唇瓣上。   他着迷地抚摸她莹润如脂的脸颊,暗沉的眸底是扭曲的痛楚。   “你若是乖些, 就不用受这样的苦。”   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在他左手腕上划了一刀。滴滴鲜血渗出,润湿她饱满I丰I润的唇瓣。她急急地张开小嘴儿, 热切地汲取,似是不够,蹙了眉心。   陆满庭就着原来的伤口切得深了些。   “不急, 吟儿要的,陆哥哥都给。”   他声线暗沉,无一不是狂热的眷恋, 眷恋中透着偏执的危险。   小半盏茶的时间后,苏吟儿的气色好了许多。   她做梦了。   梦里面,老皇帝强行解她的裙裳。她急坏了,胡乱踢打面前的人,声嘶力竭地哭泣, 就快要喘不过气了。恍惚中, 她听到陆哥哥的声音。   “吟儿?吟儿!”   她猛然睁开眼。   现实和梦境是相反的, 面前的人不是老皇帝,是她日思夜想的陆哥哥。   她微微一怔,似是尚未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娇小的身子往后仰了仰,蒙着迷离水雾的美目木然地流转。   片刻后,她忽地抬手一巴掌扇在陆满庭俊美的脸上。   ——“啪”,清脆的声音响在寂静的深夜。   因着太过用力,受了伤的小手火辣辣地疼。面前的男子只错愣了一瞬,说:“打吧打吧,只要吟儿高兴。”   苏吟儿再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像是一朵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儿惹人垂涎。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奢盼和期待、所有的恐惧和害怕,全部倾泻而出。   陆满庭眸色深深,捧起梨花带雨的容颜,狂热地吻住她的唇。   他辗转反复,一点不复平日里的清冷和温柔,更像是在掠夺,将她孱弱的呼吸悉数吞下。   她无力抗拒,被迫承受他的霸道,婉转的呜咽渐渐变成软糯的娇I吟。   朦胧中,他点了她的睡穴。   “吟儿好生休息,你太累了。”   他搂着昏睡的她倒在白色的狐裘上。   他极轻柔地褪去她身上的衣裳,虔诚地像是在审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确定那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从未被旁的男人觊觎过,他才用舌尖描绘她的美好。   他拂去跳跃的灯盏。   只有在黑暗里,他才会肆无忌惮地放出心中禁锢的狂兽。   天色将明的时候,陆满庭走出了景阳宫,两个侍女急急追出来。   洋桃捏紧了帕子,几番挣扎:“那个,安国君,奴婢想问,想问......”   主子气势过盛,哪怕是双手负在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她也不敢瞧他的神色。清秋似早已料到,不紧不慢地接过洋桃的话。   “安国君,我们何时迎夫人回府?”   明知暂时不可能,两个侍女依旧不愿放弃。   陆满庭脚步一顿,抬眸望向天际初升的朝阳。   缕缕金色的阳光冲破昏暗的云层,照在皇城屋脊覆着的茫茫白雪上。   黑暗是漫长的,但黎明终将来临。   陆满庭没有回话,径直去了老皇帝那儿。   等他看望看望老东西,再去慢慢收拾刑部尚书那只老狐狸。   *   刑部,陆满庭坐在案堂的主位上,左手边摆着厚厚的一沓案卷,全是沈家案子的相关证据。   他凌厉的眸光如刀锋般锐利可怖,冷冷地看向地上跪着的刑部尚书。   “真要一人担下所有罪责?”   三司不理民词,主管官员之间的官司,清承明治。刑部作为三司之一,主管沈家案子。   沈家沈忠良,乃青州县令,恪守本分、循规蹈矩,却因贪污案被流放,惨死在流放途中。其小儿沈义行甚觉冤枉,状告无门,求到了安国君的府上。   经过近半月的调查,事件真相浮出水面。   数月前,沈忠良管辖的青州县发现了金矿。金矿归国有,私人不得擅自开采,否则处以极刑。   沈忠良将此事汇报给朝廷,有心之人得知后,贪财心起,欲将金矿占为己有,故有了后续的案件经过。   这“有心之人”,显然不止刑部尚书一人。   刑部尚书似已不愿挣扎,在案卷上按下手印,痛斥道:“对,就我一人做的。要杀要剐,随便!”   陆满庭清朗的眸子满是不屑。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堂下,走到罪臣刑部尚书的跟前,俯下身挡住对方面前大部分的光影,用一种极其轻蔑的口吻,淡淡道。   “你当真以为,他们能护你陈家老少七十八口人?”   刑部尚书名陈勇,年过知命,妻妾四房,子孙众多。   他猛然抬头,似想到什么,心神一惧,却又不肯认输,执着道:“你休得胡说!”   陆满庭也不生气,醉人的唇侧勾着凉薄的弧度。他一字一句,似在提醒,又似打击。   “你的家眷会被流放,途径——大屿山。”   “大屿山”几个字让刑部尚书狠狠一震,那略显花白的鬓角气得直抖。   同为狼子,他自然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从前是如何对待沈忠良的,便会如何对待他的家人。   陆满庭嗤笑,呵呵的声音极为愉悦。他按下刑部尚书颤抖的肩膀,笑道。   “可惜,你已经认罪了。来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送到安国君府的地下监牢!”   监牢里有刑部尚书寻了许久的太子,还有他熟悉的挚友。有人陪着,不会寂寞。   反正该受到惩罚的,一个也逃不掉。   自此,沈家案子有了定论。陆满庭亲自为其写了平反书,昭告天下。   他唤来风离。   “替我去沈家,给沈家父子三人上炷香。”   他答应过沈义行,尾七之前还沈家一个公道。   公道还了,还有两条漏网之鱼,快了。   *   承安殿,老皇帝睡了一觉,醒来后浑身都疼,像是有虫子钻进骨头里,啃呀、咬呀,让他不得安生。他急急唤来严公公。   “宣御医!”   严公公恭敬应下,人还没走远,听得老皇帝又道,“等会儿,好像,不痛了?”   老皇帝扭头瞧了瞧后背,掀开衣服瞧了瞧大肚腩,仔细检查后,确定并无大碍,长吁一口气:“吓死朕了,还以为朕患恶疾了呢!”   严公公垂首静立着,掩下心中久久难以平静的惊涛骇浪。   早间天刚亮的时候,安国君来了趟,手里托着一个黑色的小瓷瓶。   他打开瓷瓶,数条扭曲的虫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从老皇帝的耳朵里钻入体内,看得人头皮发麻、胆战心惊。   这是边疆的巫术——蛊毒,据说能食人心、喝人血,让人痛不欲生。   老皇帝的苦,还没开始。   严公公不敢细想。   不过,让他后背生凉的,远不是这些要人命的虫子,而是安国君淡漠无甚表情的神色。   那该是怎样的恨,才能做到如此的毫不在意?   老皇帝终于想起了正事。   “安国君是不是回朝了?那小子办事就是快,领兵打战更是没的说。”老皇帝夸起陆满庭来,从不吝惜赞美之词。隔了一会儿,他似想起什么,猛然惊醒道。   “惨了惨了,朕抢了他的女人。依他的性子,莫不是要跟朕叫板?”   老皇帝抢的女人何其多?区区一个臣子的女人,算什么?   不过陆满庭不一样。   陆满庭总是温和地笑着,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让人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尤其是那双入了眉梢的丹凤眼,清润明净,却让他莫明地有种惧意。   严公公接下话茬。   “皇上不必忧心。安国君素来好洁,未必喜欢被碰过的女子。皇上只要给苏美人一个名分,彻底断了安国君的念想,苏美人就是皇上的了。”   老皇帝眸光一亮:“他能同意么?”   不怪老皇帝贪心,要怪就怪那小美人太销I魂。   那滋味委实美妙,他要了半宿,甚是回味。若不是上了年岁,男子雄风不比当年,他非得夜夜宿在景阳宫。   老皇帝并不知道,昨夜的“销魂”,只是他臆想的一场春I梦。   严公公笑道:“您是皇上,是天子,臣子哪敢不同意?”   “这倒也是。”   老皇帝很满意身边人的恭维,当下派人去请陆满庭,要把这件事给定了。君与臣嘛,和I谐才是治国之道,哪有为了一个女人心生隔阂的?   过几日就是除夕了,带着小美人祭祖游花灯,想想就美妙。   *   景阳宫。   苏吟儿餍足地翻了个身,懒懒地趴在柔软的白色狐裘上,领口的绢纱斜斜,露出一截柔嫩的雪肤。雪肤上的斑斑红痕,从香粉雅魅的颈项,蔓延过起伏的曲线,覆上纤巧的玉足儿。   睡眼朦胧中,她诧然想起什么,立马精神了。   “洋桃,昨晚陆哥哥是不是来过?”   都怪她睡得太死,只迷迷糊糊记得,她做了好多噩梦,是陆哥哥将她从噩梦的深渊里拉出来。   后来的事情她不太记得了,好像陆哥哥......亲她了。   枕边有另一个人残留的温暖和四□□缠的浅浅回忆,以及那淡淡的独属于陆哥哥的荷叶香。   苏吟儿的桃腮簇着春天般的浓艳,粉粉的,美若繁花。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裘,又赶紧盖上,鼓鼓的粉颊更红了。   洋桃抱着一件鹅黄色的裙袄过来,笑道:“是啊,安国君天亮的时候才走,陪了夫人整整一宿呢!”   苏吟儿:“那,那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她等了陆哥哥这些天,有好多话想同他说,好不容易见着呢,她却睡得死死的。   洋桃凑近苏吟儿,故意冲她眨了眨眼。   “小别胜新婚。没有主子的吩咐,奴婢哪敢进来叨扰?”   “你?”苏吟儿娇怯地瞪了洋桃一眼,“休得胡说。还不快去传膳?”   快晌午了,她饿得慌,还没用早膳呢!   洋桃边跑边笑:“得嘞,奴婢这就去!”   没多久,水晶包、小虾饺、豆浆油条、小米粥、紫薯馒头......摆了满满一桌,全是苏吟儿平日里爱吃的。   苏吟儿喝了一口桂圆莲子汤,小嘴里塞着半块馒头,指了指最左边的四足金色彩釉盘。   “清秋,油条!”   洋桃拿起一张绘着牡丹花的绢子,拭去苏吟儿唇角的汤渍,笑道:“夫人心情好,胃口好多了呢!”   夫人喜好清淡,往常里最忌讳吃油腻的东西,油条更是鲜少。   苏吟儿:“当然得多吃些,不然回府后,后厨的张麽麽又该说我清减了。”   张麽麽总说她瘦,变着花样想让她吃胖些,说是丰I腴的女子好生养,将来才能给安国君生个胖娃娃。   苏吟儿浅浅一笑,没有注意洋桃和清秋的神色,自顾自地说。   “今岁的除夕,我是不是得在陆哥哥的明月庄守年夜呀?”   往年,苏吟儿是在浅月阁和陆哥哥一起守年夜的。她既已嫁他,自然该搬去明月庄与他同住,守年夜一事,估计得在明月庄了。   在哪都行,只要不是皇宫。   “到时候清秋可得看着点,洋桃最调皮了,不到子时就困了......咦,你们怎么不高兴?有心事么?”   洋桃藏在袖摆中的手握得死死的,笑得比哭还难看:“哪有不高兴?奴婢们可欢着呢!”   她实在不忍告诉夫人真相,只好岔开话题,说起了宫中的趣事,譬如哪位小太监长得清秀,最是惹小宫女们喜爱啦;又譬如哪位贵人和守城的侍卫勾搭在一块啦,总归是不能外说的密事。   “夫人啊,您还不知道吧?玉华宫刚出生的小皇子夭折了!孩子才两天大!潇淑妃已经哭晕过去了。”   苏吟儿心头隐隐发疼。   那是老皇帝唯一的皇子,也是大庸国未来的天子,却没福享受这人间的欢笑。   转念一想,困在牢笼里的孩子,纵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摊上这么个昏庸的爹,大抵也难以幸福。   “等我们回了安国君府,给那早夭的孩子做场法事吧!”   洋桃愣住,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几番欲言又止,清秋倒是爽快。   “小姐,其实......”   “其实什么?”   洋桃打断清秋,苏吟儿不明,正要询问,严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过来了。   “圣旨到,苏吟儿接旨!”   ——今有苏氏苏吟儿醇良贤惠、品貌端庄,深得圣上喜爱,特册封为苏贵妃,赏黄金万两、西域绸缎三十匹、玉手镯一对。钦此!   苏吟儿惶惶然,忽地没了生的力气,瘫软在绒花地毯上。 第25章 贵妃   景阳宫的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不过片刻,寒风压着黑云翻滚,明亮的天色瞬间暗沉。殿外庭院里的金边瑞香被狂风吹得起伏摇摆。   花枝浮动间, 粉色的花瓣贴着紧闭的窗户, 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下来,砸在窗棱上, 碎了一地的落红。   苏吟儿的心境像极了这该死的鬼天气。   她瘫坐着绒花地毯上,似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碎玉娃娃, 蒙着霏丽水雾的美目空洞洞的, 茫然地看着严公公托举在掌心的黄色圣旨。   这圣旨就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玄冰铁链,牢牢地捆住她纤细的脚腕, 将费劲千辛万苦爬到山崖边上的她, 再一次拉回无底的深渊。   四周静得出奇,狂风卷着雨丝往殿内飘, 寒了一室。   严公公弯着的腰往下垂了几分。瘦骨嶙峋的手紧了紧圣旨,又摊开,似是不忍。   “贵妃娘娘, 谢恩吧。”   苏吟儿柔弱的身子狠狠一颤,明亮的瞳里渗满了痛苦。她抬眸,落着泪缓缓开口, 蝶翼般的长睫凄凄轻颤。   “错了,公公,我是夫人。”   这句话不重,很轻,却透着坚定的力量, 不容置喙, 响在寂静的大殿上, 和狂风骤雨一起软了人心。   严公公叹一口气,不再勉强,恭敬给将圣旨放在八仙桌上,命小太监们将老皇帝赏赐的御品悉数搬进来,整理妥当,才招呼着离开。   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他好几次回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洋桃悄悄抹了一把眼泪,从身后拥住她,拥住摇摇欲坠的她。   “夫人,您别这样。皇命......难违。”   苏吟儿莹润如脂的脸颊上挂着凄美的笑,喃喃道:“不会的,陆哥哥一定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   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哆哆嗦嗦站起来,收拾破碎的心境,尽量笑得温婉。   “清秋,你去寻陆哥哥来。快些!”   清秋静静地立在门边,垂着手,没有动,也没有回话。洋桃急了,“叫你去你就去啊,愣着干什么?”   清秋淡淡瞥了一眼洋桃:“夫人迟早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洋桃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要么不说话,一说话能把人气死。夫人,她不去我去,奴婢保证给您把安国君带过来!”   洋桃说着往殿外冲,却被苏吟儿拉住了。   苏吟儿浅笑着,似猜到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她缓缓走到置物架旁,站在古铜色的净手盆前,愣了一小会儿。带着玫瑰花香的徐徐热气从盆底升起,氤氲了她微湿的卷翘的长睫。   她不疾不徐地拆开手心里的纱布,露出细小的狰狞的伤痕。那些伤痕,都是她疼过的证明。   洋桃心口一颤:“......夫人?”   苏吟儿的神色甚是平静,一点也不复方才的慌乱,那红润若娇花的唇瓣,甚至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清澈的水面上,荡漾出一张绝美的娇俏的丽人儿。   她将受过伤的双手泡入温水中。   洋桃急急拦下:“夫人!奴婢伺候您!”   苏吟儿笑着:“不了,我想自己来。”   温水蔓延过娇嫩雪白的手背,泡开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鲜血慢慢溢出,混在漂浮的几片玫瑰花瓣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残忍的美。   真疼啊!   疼地好。   疼痛让她清醒,疼痛让她理智。   洋桃快要哭了:“夫人,您别泡了。您再泡,您这手又得多养好几日呢!”   苏吟儿乖巧地点头:“嗯。”   她接过清秋递来的柔软的洁帕,拧得半干,覆上迷离的双眼,捂住自己,没一会儿,纤弱的肩膀就颤得厉害。再睁眼,又是一贯的不染是非的天真笑颜。   她将手儿洗得干净,笑得温婉明媚,宛若夏天绚烂的花儿,娇艳得刺眼。她徐徐走向斜对面的八仙桌,打开明黄色的圣旨。   那苍劲有力的字体,熟悉到能刻进她的骨子里,哪怕是闭着眼,她也能描绘出他伏在桌案前,执着狼毫笔写圣旨的模样。   她早该想到的。   安国君代理天子处理政务已有两年,莫说是亲手写一道圣旨,便是这玉玺印章,也是他亲手盖的吧。   洋桃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匆匆抢过苏吟儿手中的圣旨。   “夫人,安国君最疼您的,他一定有说不出的理由,您要相信......”   “洋桃”,苏吟儿水泠泠的美目含着笑意,眼波里却流转着绝望,“他根本没打算接我回府,是吗?”   洋桃哽住了。   她咬了咬唇,几番挣扎,终是不忍说实话。   “会的,主子一定会的。他那么在意您,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别说了,”苏吟儿打断洋桃,声音软软的,似用尽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洋桃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清秋拉出去了。   偌大的景阳宫,就剩下苏吟儿一人。   苏吟儿独自站在窗边,看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倾泻,看飘摇的金边瑞香花被璀璨地不成样子。   明明昨日还盛放着啊!   她缓缓走过铺着白色狐裘的圆形大床,坐到矮几边上。   矮几上,尚未用完的雪蛤粥温在小巧的炉子上,汩汩冒着热气;裹着蜜汁的果脯、泛着清香的柚子、被切成小块的橙子等......   苏吟儿流转的视线落在切柚子的锋利小刀上。   *   安国君府,书房,一帮人等在商量对策。   金少气得牙都在抖。   “皇上欺人太甚,摆明了是要和您作对!陆叔,咱们一定要把婶婶抢回来!”   那个老东西简直该拉去下地狱!   新婚之夜抢了臣子的女人,如今竟然大喇喇地封臣子的女人做贵妃,如此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恶劣行径,连个常人都算不上!   真是苦了他的小婶婶。   一想到萝卜头娇怯怯的闪躲、委屈的蒙着浓浓水雾的大眼睛,金少的火气就更大了。   王将军抱拳:“只要安国君一句话,属下拼了性命也绝不让夫人受半分委屈!”   王将军此番跟着安国君回京复命,按照朝规,七日后需得离京,可若是安国君需要,就算带着大部队驻扎在城外,饱受朝中非议,他也绝不会吭一声。   陆满庭清冷的眸子泛着寒光。   他负手站在雕花窗前,透过半掩的竹帘,瞧着斜对面空荡荡的浅月阁。   那儿曾是吟儿生活了四年的闺阁。   他缓缓垂下眼睑,脑中闪过苏吟儿噩梦中的尖叫、被叫醒后的惊慌,以及惶惶然不知所措的躲避。   滔天的恨意自他的眸底升起,迅速染黑暗沉的眸子。   再睁眼,眸底是一片清明。   “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陆满庭转身,面向众人,手中躺着三颗质地极佳的玉核桃。   他眸色沉沉,音色冷冷。   “关外的大军已经启程,最多二十日抵达城外。”   众人皆是大骇,好生思量后,终于明白安国君的话中深意。原来真的要变天了!   王将军大喜:“太好了!属下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四年!”   金少:“当今圣上昏庸,百姓唾弃,正是谋大义的好时候!”   所有人齐齐跪下:“但凭安国君差遣!”   *   景阳宫,洋桃还在担心夫人的事。   洋桃:“这都快天黑了,怎地夫人还没睡醒?”   自从夫人说想一个人静会,她和清秋就守在了偏殿。没有夫人的传唤,她们不敢擅自进去,更遑论,夫人正伤心着,定是不想多说话、被打搅。   洋桃闲得无聊,胡乱地踢着墙角的大理石,没把墙角踢坏,倒是把自个踢痛了。   “这宫里的东西就没一样好的!连块石头都没点人情味,哪哪都比不上咱们安国君府。”   清秋斜了眼洋桃的右脚尖,确定洋桃没伤着,才语重心长道。   “夫人最近的情绪定不太稳定,你少说些话,莫要惹她伤心。”   洋桃瞪了清秋一眼,“得了吧,就你最爱说实话。我若是夫人,非得被气得自寻短见去!”   洋桃说完,后背莫名地发凉,像是有无数条蛇信子从她的脚踝处幽幽地往上爬,吓得头皮都发麻了。   她和清秋同时看向紧闭的内殿铜门,对视一眼。   糟了,夫人出事了!   *   安国君府,风离在向陆满庭汇报朝中最新的动向。   风离:“属下得到密报,大理寺正卿昨夜密会右都御史,今早右都御史就联系了玉华宫的潇淑妃。”   潇淑妃是右都御史的女儿,是送入皇宫讨好老皇帝、维持潇家荣辱的棋子。   前几日潇淑妃好不容易诞下龙种,可惜命不由人,小皇子出生仅两日就夭折了。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这其中的辛密不可对外人道也。   陆满庭眸光微暗,细细地分析当朝局势后,沉声吩咐。   “加大监牢的看守,尤其是太子。”   想要利用女儿给老皇帝吹枕边风?想要打个翻身战?   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陆满庭冷呵,坐在桌案前开始批阅折子。   离京几日,大事没发生几件,琐碎的小事倒是不少。   陡然,一个侍卫急匆匆进来禀告:“启禀安国君,夫人割脉自杀了!”   *   寒冬的夜晚来得早,不过戌时,月上枝头。   萧瑟的寒风吹过皇城屋檐上的茫茫白雪,坠着点点繁星的夜幕下,银辉遍洒,偶有盏盏烛火掩映在宫殿间,照亮绿色松柏下起伏绵延的小径。   御事房距离景阳宫有段不远的距离,需得穿过昭阳殿和承安殿,再绕上一处假山凉亭,走上一段长廊,才能隐隐瞧见景阳宫门前挑着的灯盏。   两位御医跑得急。   晌午的时候来过一场大雨,混着融化了的白雪,泥泞不堪,可即便是险些摔着,也无人敢停下来喘口气。   景阳宫里的十几个小宫女,忙得焦头烂额。   苏贵妃割腕自杀了,现下还昏迷着,不省人事。幸而侍女发现得早,否则真得丢了性命。   洋桃在大殿门口惦着脚张望:“急死个人了,御医怎么还没来?”   入夜的时候,她和清秋发现不对劲,以用晚膳为由,请夫人开门,谁知里头久久无人应答,后来发现铜门反锁了,当即喊来太监们一起撞开了铜门。   夫人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   洋桃当即吓坏了,双腿止不住地直打颤,还是清秋冷静,一边给夫人止了伤口,一边安排人去请御医和安国君。   夜幕下,一席玄色修长身影气势威严地走近。   他唇线紧抿、目光深邃,身上的紫色披风拂过大理石台阶时,扬起一抹飘逸的弧度。   洋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婢该死!是奴婢大意了,奴婢没想到夫人会......”   陆满庭沉着脸,没有听她说什么,径直绕过她,大踏步走到内殿的床侧旁。   铺着白色狐裘的圆形大床上,苏吟儿昏睡着,那张过分白皙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孱孱弱弱的,连单薄的呼吸都打着颤儿。   他撩开银蓝色的透明鲛绡纱,在苏吟儿的鼻下探了探,又握住她皓白的右手腕,细细地把过脉后,周身凌厉的气息才慢慢消散。   他幽邃的视线停在她包扎过的左手腕上,流畅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二位御医终是赶到,没敢多问,急急上前给苏吟儿把脉诊治。一番查探后,二位御医同时松一口气,却也不敢抬头看安国君的神色。   “启禀安国君,苏贵......夫人有菩萨保佑,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哀思忧愁,恐怕数日内不会......”   “不会什么?”   冷淡淡的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震得人心神一惧。   二位太医忙惊出一身冷汗,垂首行礼的同时,忙改了话头,“安国君请放心,下官定全力以赴,力保夫人早日康复。”   陆满庭挥手:“先退下。”   角落里,清秋和洋桃一直跪着,陆满庭冷冷扫了一眼,“自去领罚。”   清秋:“是!”   洋桃:“是!”   奢靡的景阳宫内殿,只剩下陆满庭和苏吟儿两人。   陆满庭捋了捋苏吟儿散在脸颊的乌黑碎发,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绝世容颜。   那被他吻过的娇嫩脸颊泛着忧伤的哀愁,柳叶眉蹙在一块,拂在他掌心里的呼吸都是痛苦的。   他的声音低得沙哑:“怎地这般傻?”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再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含入口中,渡给她。   他的亲吻是缠绵的,像是很怕伤到她,每一次探索都是极度的小心翼翼。待她吞下药丸后,他又重重地在她唇瓣咬了一口。   似忍不住的惩罚,似变相的警告。   鲜血混着口液从她嘴角丝丝流溢,她难受地轻哼,偏过头去。   那雪嫩的鬓角,有一滴委屈的热泪落下,顺着莹白的颈项蔓延,消失在她的兰襟中。   陆满庭的声音更哑了。   “吟儿,我知道你醒了。” 第26章 她说   苏吟儿躺在柔软的圆形大床上, 没有应他,只翻了个身,浓密的眼睫毛微微向上卷曲着, 凄凄轻颤, 滴滴热泪湿了苍白的脸颊。   陆满庭的大掌覆上她单薄纤弱的香肩,紧了紧, 似是不忍。   “生气了?”   大掌下的娇小美人儿颤抖地更厉害了。   她瑟缩成小小的一团,逃似的把小脸深埋于狐裘被中, 委屈的呜咽断断续续, 奶猫似的可怜。   陆满庭深邃的眸光暗沉如黑夜,眸底的情绪几番阴晴变幻, 那遒劲有力的手指捏得“吱吱”作响。   少顷, 他叹一口气,半掀开裹住她的狐裘, 斜躺到床上,从身后环住娇小的她。   淡淡的熟悉的荷叶香袭来,她急急往前躲, 似沾到什么秽物,连纤细的玉足儿都蜷缩着伸到狐裘外,离他远远的。   却被身后的他长臂一捞, 紧紧地箍在怀中。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雪颈处,磕得她有些疼,他却着迷地蹭了蹭,声线沙哑,似是心疼。   “至多二十日, 我便带你离开。”   苏吟儿很明显一僵, 瑟瑟轻颤的长睫猛然睁开, 却也只是一瞬,蓄满了眼泪的美目空洞涣散,眼波里再无流转的星光。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   身后的男人再一次开口,声线不再温润,沉沉的,透着藏不住的阴鸷和凌厉,似承诺,又似决然。   “光明正大的。”   这几个字让苏吟儿心尖尖都颤着。   她恍然间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惊诧着回眸,望向他气势威严的眉眼、以及那生来就该站在最高处被仰望的矜贵。   她颤抖着,滔天的恨肆无忌惮地翻涌。   “杀了他,杀了他!”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他洁净的衣裳,那繁复的六爪龙纹磕得她受伤的手心儿生疼。   她不松手,似为了证明什么,执拗地等他的回答。   陆满庭凝视着她的眼睛:“好。”   苏吟儿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她呜咽不断,颤动哭泣,口齿不清地述说他这些时日的冷淡,似极了风中落叶无助飘零,软了人心。   “休得哄我。”   从大婚到现在,离别不过几日,她却像是经历了漫长寒冷的冬日,遥遥等不到蓬勃的春日。   她难受极了、无助极了,日日担心他、念着他,谁曾想他好好的,还亲手写下封她做贵妃的圣旨。   那句“苏贵妃”,比挖了她的心肝儿还难受!   苏吟儿哭得梨花带雨,哭地肝肠寸断,娇滴滴道。   “你若是哄我,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说好了是二十日。一天也不许多,一刻也不许多!”   陆满庭忽地笑了,笑地肆意且优雅。   修长的手指捉住她小巧的下颌,左右瞧了瞧,似是有趣。织祥云纹的袖子扫过鼻尖时,她闻到淡淡的铁锈味,莫名地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闻过。   她低垂的眸隐隐能瞧着他勾着的唇角,微微斜向上,弧度很美,似是愉悦。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缠着纱布的左手腕。看不到割痕的深浅,却已足够让他嫉妒到发狂。   病态的心思冲淡了眼底的清冷,捏着她下颌的力道重了几分。   “吟儿自小怕疼......这般傻,可有半分是为了我?”   苏吟儿不懂陆满庭为何这般问,只愣愣地答他。   “我便是死,也绝不从他!”   “他”是谁,两人无需多言。   许是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他深邃的眸底闪过病态的偏执。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尽情释放和清冷的外表不相符合的蛮狠,霸道地占有她的一切,将她咬不住的小小娇I吟悉数吞下。   他这般热切,慌了她的心神。   她渐渐软在他的臂间,似极了任他欺I凌的娇娃娃,缓缓闭上眼,不敢瞧他眸底沸腾的火焰。   她越是这般顺从,他邪恶的心思越是浓烈,扣着她纤腰的大掌恨不能捏断她,强迫自己松开,再慢慢游移。   那娇嫩的肌肤在他略显粗粝的指腹下,泛起不受力的红痕。   直到她呜咽零乱,他才掩下眸底的灼灼浓欲。   似想起什么,他提醒道:“明日的除夕晚宴你得去。”   按照大庸国皇城的规矩,每年的除夕之夜,宫里会举办除夕晚宴,皇上、妃子和文武百官都得入宴,是以同I欢。   苏吟儿趴在陆满庭滚烫的心口上,娇怯怯地在他心口处划着圈圈。   自从两人大婚那日,陆哥哥教了她“亲吻”后,她总觉得陆哥哥热切了许多,那寻常里不甚外露情绪的眸子,偶有她来不及捕捉的碎光。   她抬眸,鼓着桃腮瞪了他一眼:“吟儿不想去。”   陆满庭勾起她鬓角的碎发,悠闲地在指尖绕了三圈,笑道:“真不去?那天有好戏,错过就可惜了。”   几个老狐狸三番五次给他送礼物,他没有不还的道理。   苏吟儿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却也晓得不该是她问的。她乖巧地点头,环住他精瘦的腰身。   “陆哥哥,你小心些。”   她不傻,知道他要从皇上手里抢女人,只有爬上权力的最顶峰、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俯瞰众生,才有光明正大迎她出景阳宫的机会。   他现下布的每一局,都是踏破荆棘的险象环生。   陆满庭:“吟儿担心我?”   他笑地昳丽且优雅,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他勾着她的下巴,炽热地望着她,似宣誓,似告诫。   “这世间险恶,唯有我不会伤害你,唯有我能救你于水火。”   苏吟儿懵懵懂懂地点头,微晃间,露出雪白光滑的后颈,那柔软可欺、任他品尝的模样,将他心中许多阴暗的想法狠狠撩拨。   他漫不经心地抚上她微微张开的、殷红的唇瓣,动作危险又热烈。他一字一句,深情地凝视着她。   “陆哥哥今晚教你些旁的。”   苏吟儿羞怯地厉害,自是晓得陆哥哥要同她做什么。她颤颤巍巍地推开两人的距离,声音嗡嗡的,软糯软糯的。   “不要点吟儿的睡穴。”   他笑了,勾手放下透明的银蓝色鲛绡纱,慢条斯理地褪去她的衣裳,为她留了一盏昏黄的烛火。   *   玉华宫坐落于皇城的最西边,掩映在茂密的玉檀花间。   据说,此处是先皇后失宠之前住的宫殿,拥有大小屋舍共二十六间,正殿的前厅比紫桓殿小不了多少,是所有后宫里面最奢华的。   玉华宫里,潇淑妃捏着帕子掩面哭泣。   “皇上,小皇子没了,臣妾心中实在不忍。”   潇淑妃美貌,生得婀娜多姿、明艳动人,尤其是一身媚骨,常勾得老皇帝流连忘返。所有的妃嫔中,独独潇淑妃能哄得老皇帝盛宠。   据说,她在入宫前,曾去到烟花之地秘习魅术,床I上I功夫羡煞旁人,就连多年的妓子也说她有奇功。   老皇帝拥着美人,难得的柔情。   “爱妃啊,你尚且年轻,朕又时常来你玉华宫,你总会怀上的。”   潇淑妃佯装生气推了老皇帝一把:“皇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您这几日都宿在景阳宫,被那个小狐狸迷得神魂颠倒的,哪里记得臣妾?”   老皇帝笑,摸了摸油腻的大肚腩,“那还不是爱妃不方便?等你修养好了,朕夜夜唤你。”   潇淑妃适才高兴了些,斜睨着眸子瞧了一眼边上候着的右都御史。   “皇上,你已有许久不曾接见臣妾的爹爹了。爹爹有个好消息。”   右都御史乃潇淑妃的生父。   得到允许后,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开口之前四处张望了一番,特意屏退小宫女和伺候的麽麽。   老皇帝:“干嘛搞得紧张兮兮的?有什么话不方便说么?”   右都御史刻意压低了声线:“皇上,我们找到太子了,就是十几年前不幸命丧大火的太子!苍天保佑,您的血脉还活着!大庸的江山后继有人了!”   陆满庭那小子想要稳坐这江山?想要他们几个的老命?想要独占太子这颗棋子?   没那么容易!   先把太子推出来,让老皇帝压制陆满庭,再引导陆满庭在老百姓心中的“狼子野心”形象,久而久之,总能找到制服陆满庭的法子。   老皇帝听闻狠狠一怔,竟从床榻边上“扑通”一声跌倒在绒花地毯上。半晌,他才渐渐回过神,哆哆嗦嗦指向右都御史。   “此话当真?”   右都御史还以为老皇帝是寻着血脉,过于激动才慌了龙颜。他扶起老皇帝。   “自然是真的,臣哪敢欺哄您?”   老皇帝细长的小眼睛闪着精光,似在盘算什么。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在屋内不断徘徊。   “朕就觉得,那畜,哦,不,太子还没死,可惜一直找不到人。他果然没死!爱卿,太子现在身在何处?”   右都御史:“回皇上的话,太子在安国君府的监牢里。”   安国君府的监牢设在地下三层,位置十分隐蔽,且常年有高手值守。   他们不是没派过杀手打探,却全都失败而归。   旁人制不住陆满庭,老皇帝明上的面子,陆满庭始终会顾及的。   只要老皇帝下令,陆满庭甭管愿不愿意,都得交出太子。   老皇帝大笑:“太好了,简直是今岁最大的好消息!”   他即刻招来严公公。   “快去,通知安国君,让他把太子给朕带来。不,等会,不急,明日的除夕宴上,朕再会太子,朕要好生瞧瞧,还要给太子送份大礼!”   皇上一巴掌拍在右都御史的肩上:“爱卿费心了,朕会嘉奖你。”   右都御赶史紧跪下,掩下眸中的得意:“谢皇上!”   潇淑妃见父亲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扑到老皇帝的怀里撒娇,给他喂完葡萄再喂美酒,哄得老皇帝心情大好。   潇淑妃环住老皇帝的脖子,软若无骨的玉手伸到他的衣襟里,在他肥硕的大肚腩上掐了一把。   “皇上啊,那苏贵妃甚是招人喜爱,不如让她在除夕宴上展示展示,也好让群臣们认识认识。臣妾有一计,保证让您开心。”   老皇帝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潇淑妃边笑边说着,那心口处白晃晃的肉甚是惹人眼,老皇帝一把扯下她的裙袄,愣得她急急用手去挡。她瞥了眼边上的右都御史,耳根红透了。   “皇上,臣妾的爹爹尚且在此,您且悠着些。”   老皇帝才不管,翻身压住潇淑妃,倒在床上,愈发不规矩。   “怕什么?你爹又不是没见过?要不然一起?”   右都御史气得耳根红透了。   这老皇帝在男I女之事上相当放得开,全然没什么顾忌,时常邀请群臣与其同乐,表现好的有奖,表现不好的会罚。   右都御史始终低着头,诺诺道:“臣不比皇上雄风,还请皇上看在潇淑妃身子尚弱,免了潇淑妃的伺候。”   老皇帝笑:“瞧你这出息!行,朕不弄她,朕就玩玩。”   右都御史垂首退下,转身之际,心底将老皇帝的祖宗问了个遍。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招惹这该死的疯子?   *   今夜的月色格外诱人。   银辉遍洒、星光满幕,丝丝寒风混着腊梅花香飘沁人心脾。   景阳宫的外殿檐下,盏盏红灯笼被风吹过,荡起浅浅的弧度。   偏殿里,洋桃红着耳尖捂嘴偷笑。这世间啊,唯有安国君,是解夫人的那剂良药。   景阳宫里,透明的银蓝色鲛绡纱下,两个痴缠的人儿拥在一起。   苏吟儿终是抵不住他的热切,餍I足后迷迷糊糊地昏睡了。   陆满庭白净的手指撩起她鬓间湿乱的发,露出一张蹙着春花般浓艳的容颜。   洁白额间的淋漓香汗漫过雪嫩的下颌,殷红的唇儿微微张着,那不染是非的纯稚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妖媚。   那是任何男儿都过不了的美人关。   他贪恋地给她穿好衣裳,遮住她身上的斑斑红痕,不疾不徐地走出景阳宫。   他望向玉华宫的方向。   月上枝头,早该歇息的玉华宫灯火灼灼,太监们端着热水走了一遭又一遭。   陆满庭的唇侧勾着凉薄的笑,甚是期待明晚的好戏。   他脚尖点地、用上轻功,踩过松柏顶端的白雪、踏过枯黄竹叶上的冰渣,不过眨眼间,落在安国君府的汤池外。   汤池的后面有一间密室,一间全是寒冰的石室。   每月逢九的日子,陆满庭会带苏吟儿来这儿,蒙上她的双眼、缠住她的手脚,尽情地释放他心中的狂兽。   今夜的吟儿身子太弱,受不住这些。   陆满庭打开石室,里面除了两个全冰雕的大棺材,再无它物。   每一口棺材都足够两人躺进去。   冰棺上冒着汩汩寒气,陆满庭轻手一挥,掀开冰棺,抬脚迈进去。   今日是腊月二十九。 第27章 太子   寒冬腊月的清晨总是亮得特别晚。   第一缕霞光穿过庭院里的玉檀花, 斜着打在雕有繁花的窗户上,在绒花地毯上映射出柔美的光晕。   那光晕深深浅浅,碎了满室的旖I旎, 搅了荡漾的春心。   苏吟儿懒懒地趴在圆形大床上, 躲在柔软的狐裘锦被中,露出羞中带怯的粉红的脸颊。   她的小手儿在身侧小心地探了探, 虽是没有陆哥哥的身影,却有他残留的温度和淡淡的荷叶香。   昨晚他们做了好多夫妻间才有的爱抚。   她第一次知道他是那般雄I伟, 感受到他滚烫的肌肤不再寒冷如冰。   原来, 每月逢九的日子,他是这般热切的。   他的后背上有好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是他征战多年留下的痕迹。手臂上的伤是新添的, 她问他疼不疼,他没回答, 只是愈发狂热地吻她。   他似乎很愉悦,清冷的眸底全是炽热的火焰,在她耳畔吐出的气息能将她融化了, 可是他又异常克制,总是在最后一步的时候生生忍下。   她咬紧了娇嫩的唇瓣,想起他难耐时白净额头密密麻麻的虚汗、还有绷得死死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明明很想, 却愣是不要她。   苏吟儿缓缓垂下轻颤的眼睫,水润的眸底透着疑惑。   侍女洋桃端着一碗汤药过来。   “夫人,安国君交待过,您醒来后得先把药喝了。”   黑褐色的药汁,混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呛得她拧紧了秀眉。   苏吟儿:“不是说我满了十七岁, 就不用喝了么?”   洋桃的神色很是不忍, 想起安国君府上一车又一车名贵的药材,想起主子伤痕累累的手臂。她小心翼翼地给苏吟儿换纱布。   “夫人可不该这般糟践自己。您不知道,您糟践自己,就是在糟践......哎,反正您再不能做傻事了,奴婢担心,安国君更担心。”   苏吟儿不知洋桃话中的深意。   今日是除夕,按照往年的习俗,除夕的晚上,不管陆哥哥多忙,都会在子时之前,陪她同食一碗汤圆。   不过今晚她要陪着皇上参加宫里的除夕晚宴,想来......   苏吟儿掩下酸楚,泛红的鼻尖涩得很。   洋桃说起宫中的趣事,提起玉华宫的潇淑妃的时候,她忍不住“啧啧”称奇。   “潇淑妃才诞下小皇子没几日呢,就有本事留皇上在玉华宫留宿,真是个厉害角色!她就不嫌那老皇帝恶心么?”   “休得胡说。”   苏吟儿流转着美目,瞪了洋桃一眼。   隔墙有耳,背后非议天子乃大罪,她们可不能在这种时候给陆哥哥添乱。   洋桃吐了吐舌头,赶紧止了话头。   说曹操曹操就到,潇淑妃带着两个小宫女徐徐而来,身后跟着垂首的严公公。   潇淑妃扭着腰肢行到苏吟儿跟前,轻飘飘地斜一眼矮几上零散的甜嘴儿,拂开衣袖,捻着指尖拿起切成月牙状的柚子。   细细地瞧了瞧。   “听说你割脉自杀了。怎地,圣上不心疼?没来瞧一瞧?哎,莫怪我不提醒你,寒性的果子吃多了,可对身子不好。”   柚子性寒,最是解暑消渴,却不能多食。   洋桃听着这话,里里外外都是嘲讽的意思,火气一下子窜出来了。   “你?”   苏吟儿拦下她,摇了摇头,示意洋桃莫要惹事。洋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到苏吟儿身后。   潇淑妃也不在意,对铜门边的严公公吩咐道:“还不送上来?”   严公公没回话,只朝着殿外招了招手。   少顷,十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金色的笼子进了景阳宫的内殿。   笼子很大,足够一个成年女子进去自如。   笼子主体由纯黄金打造,底座上镶着的蓝绿色宝石熠熠生辉,最上面的八宝顶系着一圈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笼子里面铺着白色的狐裘,边上放着一套女子穿的白色羽衣。   那羽衣用仙鹤的羽毛纺成,耗了宫里的绣娘足足三个日夜,轻盈奢华、质地柔软,却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进苏吟儿的眸子。   潇淑妃:“哎呀,苏贵人命真好,来了宫里没几日就得了皇上的盛宠,妹妹可真是羡慕。这不思来想去,寻思着怎么着也得送份大礼给姐姐呀!”   潇淑妃凑近苏吟儿,笑地抚媚多情,那双狐媚的眸子里却满含讥讽。   “妹妹昨晚在皇上跟前求了好久呢,才让皇上同意姐姐坐进这特制的笼子里,好让满城的文武百官都看看,让安国君也看看,我们的苏贵妃是何等的娇媚。”   潇淑妃得意极了,不屑地瞧着面前娇小的美人儿。   这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美人儿,不过是安国君不要的棋子罢了,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拿什么和她争?凭什么位分比她高!   一旁的洋桃简直快要气疯了,奈何夫人就是稳稳地坐着,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苏吟儿缓缓放下茶盏,淡漠的视线冷冷扫过潇淑妃挑衅的嘴脸。   她浅浅一笑:“洋桃,掌嘴。”   洋桃大喜:“是!”   洋桃快速冲上前,在潇淑妃傻愣愣的错愕中,一把抓过潇淑妃的头发,啪啪就是两耳光!扇得潇淑妃的美人髻乱糟糟的,扇得潇淑妃的左脸唇角破了皮、流了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边上候着的小宫女,各个惊恐地捂着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唯有大殿门口的严公公扬起了眉眼,拘着的那口气终于卸下了。   潇淑妃又气又急,想要反抗,奈何不是洋桃的对手,口齿不清地骂道。   “你你你,你凭什么打我?”   苏吟儿翘着兰花指,寻了一块果肉最是肥美的柚子,餍足地尝了一口,才漫不经心地斜了潇淑妃一眼。   “凭我是贵妃,位份比你大。你见着我既没行礼也没问安。如此不懂礼数,自然是该罚。”   洋桃笑了,乐呵着又打了潇淑妃两巴掌,加大了力道,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潇淑妃气急败坏地哭泣着,纵是再疼,她也不会向一个狐狸精讨饶的。   “我爹是右都御史。你这般折辱我,我爹绝不会饶了你!”   苏吟儿叹一口气,不染是非的容颜上泛着稚嫩的青色,惶惶然的样子似真的怕了,又似不甚在意,对洋桃挥了挥手。   “够了,别打了。清秋,你来,用力些。”   清秋在揍人这方面可不像洋桃这般客气,直接一巴掌将潇淑妃拍飞了。   “咚”的一声,丰I腴的身子撞到坚硬的铜门上,摔了个半死不活。   “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两个小宫女冲到潇淑妃身旁,泣不成声。   严公公自始至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从未阻拦。他恨了恨潇淑妃带来的两个小宫女,唾道。   “你们这些个不长眼的,还不快些把淑妃娘娘扶回玉华宫?”   两个小宫女赶紧应下:“是!”   喧嚣的景阳宫终于安静了。   严公公走到苏吟儿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要不老奴通知安国君?免了您这屈辱?”   苏吟儿摇头:“罢了,多谢公公好意。”   洋桃不理解夫人为何这般,蹙着眉道:“那潇淑妃摆明了就是想让天下人耻笑您,夫人何苦委屈自己呢?”   “委屈?”   苏吟儿水泠泠的美目流转着淡然,淡然里却暗藏着刺骨的疼。她笑得凄美。   “不委屈。”   纵然是千般不耻、万般委屈,也比陪着那恶心的老皇帝好。   好一千倍、好一万倍。   苏吟儿穿上奢华的羽衣,懒懒地趴进金色的笼子里,像极了一只任人观赏的美丽的金丝雀儿。   *   除夕晚宴在紫桓殿举行。   紫桓殿是皇家宴请群臣和外邦友人的地方,每年被用到的回数不多,却格外地隆重。   宴厅是长方形的,最上方是皇上的座位,中间留出一条过道,过道两边分别排着一张张典雅的矮几,矮几的下面放着蒲团。   排位也很是讲究。   最靠近皇上的位置,是地位显赫的皇亲国戚;往后一些的,是按照官位来排的朝中大臣。   排不下的,则被安排在远离皇上的第二排、第三排等。   陆满庭坐在老皇帝右手边的第一位。   大庸国以右为尊,是以对安国君最大的尊敬。   主位上的老皇帝身旁坐着潇淑妃。   宫中后位空了许久,按照位分,应是新册封的苏贵妃陪在老皇帝身侧。   宴厅里的群臣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明目张胆地多瞧陆满庭一眼。   陆满庭悠闲地转着手腕,掌中的酒樽微晃,醇香的美酒肆溢,在金色的酒樽中荡漾出起伏的涟漪。   他轻扣桌面,似是在等待什么。   须臾,一个侍卫过来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握着酒樽的手一紧,清朗的眸底浮现出汹涌的怒气,却也只是一瞬,隐于沉寂。   他凉薄的唇微勾,抬头灌了自个一口酒。   再抬眸,阴瘆瘆的视线好巧不巧落在台上潇淑妃的身上,又迅速地移开。   潇淑妃唇角有伤,哪怕用厚厚的粉底盖住了,脸依旧是肿的。   老皇帝喝了几巡,难得好精神,和朝中大臣说笑了一阵,似是想起什么,问身旁的潇淑妃。   “爱妃啊,你这脸......今日怎地这般奇怪?”   潇淑妃诺诺,不敢回实话,只说这是今岁最流行的美人面。她娇笑着,冲台下的右都御史使了个眼色。右都御史放下酒樽,走上前。   “皇上,臣历经危难,终于寻到了太子。只是太子现在安国君的府上,不知安国君可否愿意让太子认祖归宗?”   满宴的百官齐齐望向陆满庭,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有疑惑的,有等着看好戏的,还有愤愤然斥责陆满庭狼子野心的。   陆满庭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美酒。   他容止太过昳丽,温和的笑糜艳地让人挪不开眼。烛火里的灼灼暖光正好,洒在他流畅的五官线条上,火一般的刺目。   “有何不可?带上来。”   他轻挥衣袖,没多时,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被带了上来。   满宴的百官皆是狠狠一怔,震惊地看向台上正中间的男子。   那男子眉目与龙座上的老皇帝有八成相似,就连走路的气势也近乎是从老皇帝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   不只是人长得像、气势像,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老皇帝忽地双腿发软,跟见了鬼似的,直接从龙椅上摔下来。   他尖叫着“啊”了一声,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在严公公的搀扶下才堪堪稳住。   他哆嗦着站起身,闪着精光的小眼睛不知在琢磨什么。他急急走近太子,仔仔细细打量了许久。   “朕问你,你母亲叫什么?长成什么模样?最爱吃什么菜?”   太子悉数答上,说出来的话跟提前备好了似的,滴水不漏。   他说他娘亲出生名门,是个温婉的女子,生得十分秀气,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喜欢种花,尤爱庭院里洁净高雅的白玉兰,对吃食没什么讲究,清淡些最好。   老皇帝激动道:“是他!就是他!这是我儿,没错!”   老皇帝龙颜大悦,说苍天庇佑,让他苦苦寻了十五年,才寻回他的血脉。他兴奋地抱住太子,喜极而泣。   满宴的文武百官皆齐声祝贺:“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边上的右都御史更是吊着眉梢,和台下的大理寺汪正卿对视一眼,掩下唇角的得意。   陆满庭清冷的眸底有藏不住地讽刺。   他冷冷嗤笑,打断悲情相拥的二人。   “皇上要不要滴血认亲?毕竟认祖归宗这么大的事,可得慎重。”   老皇帝:“不会有错!瞧这眼睛,瞧这鼻子,和朕一模一样!”   老皇帝抚摸着太子的眉眼,哭诉着说这些年委屈他的儿子了。不过不打紧,太子所遭的罪、所吃的苦通通都要结束了,等着太子的,将会是无尽的光明。   “儿啊,你且安心......”   老皇帝深情地拥着太子。   忽地,老皇帝从身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宝剑,一剑刺中太子的心脏!   “安心去死吧!”   老皇帝瞪大双目,那因用药过多导致分外凸起的双眼鼓得圆圆的,滔天的恨意说来就来。   他变态地笑着,看着面前不可置信的太子惊恐地瞪着自己,他笑得更欢了,狰狞的面目愈发扭曲。   他猛地拔出宝剑,一股鲜血从太子身上喷涌而出。   “孽畜!”   再一剑,再一剑,他手起剑落,活活把太子刺成了筛子。他越来越兴奋,似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快事,直到地上的人变成一滩肉泥,他才气喘吁吁住了手。   满宴的文武百官都惊呆了,在惶恐中惴惴不安,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的一切,似乎很难去相信,老皇帝对太子只有恨,没有半分的父子之情!   这究竟是为什么!   尤其是右都御史,一场竹篮打水空,直接瘫I软在冰凉的地上,好一阵爬不起来。   老皇帝泄愤够了,扔掉宝剑。   “来人啊,把这孽畜的尸身丢进火罐里,烧上七七四十九日。朕让他魂飞湮灭,永世不得超生!”   文武百官更是不理解了。   虎毒不食子,老皇帝不仅毒杀了亲儿子,还希望儿子不得好死。   这该是有多大的仇恨啊!   苏吟儿被关在金色的笼子里,就在宴会厅后背的房间里,恰好将宴会厅里发生的事宜瞧得清清楚楚。   她恶心透了老皇帝杀人如麻、没有半分情感的模样,却一点不惊讶老皇帝弑子的做法。   她感到惊讶的,是斜对面的陆哥哥,过分冷静的神色。   陆满庭慵懒地斜坐在蒲团上,左腿屈弯着,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打膝盖,右手悠闲地晃着酒樽。   那是他轻松的表现。   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然,他清冷的眸光比黑夜还要暗沉,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   冷得让人心碎,冷得让人心疼。   老皇帝杀了太子,十分高兴。   “朕终于解决了心头之患!这根刺,朕足足担忧了十五年。十五年来,朕睡不好吃不好,日日想着亲手宰了他。终于,朕杀了这个孽畜!来,爱卿们,让大家瞧些好的!”   老皇帝命人把金色的笼子抬出来,笼子里关着穿了华丽羽衣的苏吟儿。   苏吟儿怯生生地抬眸,那流转的水润的眸子里,是无尽的哀伤和悲凉。   陆满庭勾着的醉美笑意僵在唇侧,黯黑的眸底迅速涌起一道看不见的怒火。 第28章 怒火   028:   紫桓殿, 喧嚣的宴会厅里,一座奢华唯美的金色笼子里,关着一只美艳不可方物的金色雀儿。   这只金丝雀儿是苏吟儿。   苏吟儿穿着用仙鹤的羽毛织成的羽衣, 露出莹润的粉色桃颊, 怯生生地趴在白色的狐裘上。那双不染是非的纯净美目,不安地流转着, 似极了任人欺怜的碎玉娃娃。   她痛苦地望向台下的陆满庭,只是一眼, 便仓皇地垂下长睫, 戚戚地闭上眼,那娇软的身子掩在华丽的羽衣下瑟瑟发抖。   烛火灼灼、灯影重重, 再暖的光也驱不走苏吟儿心尖尖的寒。   陆满庭坐在蒲团上, 右手轻握着一盏酒樽。   他缓缓抬眸,清冷的视线穿过金色的笼子, 似落在那只可怜的金丝雀儿上,又似没有,穿过她, 落在她身后斑影驳驳的墙面上。   他一如既往温润地笑着,琉璃色的眸子深邃,俊美的脸上无过多的表情, 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却是莫名地让人心神一惧,后背冷汗淋淋。   满堂的文武百官皆禁了声、垂下头,不敢再瞧金色的笼子。   谁不晓得笼子里的金丝雀儿,曾是安国君养在府上稀罕了四年的未婚妻?   唯有老皇帝兴致I勃I勃。   “这笼子耗了工匠月余的时日, 瞧瞧, 是不是格外衬朕的爱妃?还有这羽衣, 每一根羽毛都是从仙鹤身上拔下来的,多美啊!”   “朕当时就想着,一定要用这笼子来装世间最美的人儿。众爱卿,朕的苏贵妃是不是极美?”   老皇帝拿起了盘子里的逗鸟棒。   这逗鸟棒是纯金打造的,约有三尺长,把手处缀着个红色的如意扣,另一头吊着个金色的小铃铛。   细长的逗鸟棒伸到苏吟儿的下颌处,往上抬了抬。   “爱妃,抬起头来。”   苏吟儿被迫扬起香粉雅魅的雪颈,轻颤的浓密长睫半垂着,隐隐有湿润的痕迹。她咬着唇,不甚正常的白皙肤色更显脆弱,饱满的唇儿因着用力红艳艳的,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一位文官看不过去,拱手道:“皇上,此番......是不是不妥?”   “有何不妥?”老皇帝用逗鸟棒胡乱戳了苏吟儿几下,“这不是很有趣么?”   娇嫩的下颌处泛起了不受力的红痕,苏吟儿疼地一缩。   陆满庭眸光微暗,捏紧了手中的酒樽。   老皇帝笑得恶劣,也不管众人的想法,更不在意苏吟儿的感受,自顾自地逗耍着,一旁的潇淑妃捂着嘴偷笑,可一笑就嘴疼,又讪讪骂了几句。   陆满庭阴冷地瞧了一眼潇淑妃,再瞧一眼右都御史。   他沉沉一笑,眸底暗藏的汹涌怒气刹那间归于沉寂。   起身,他走上前。   “皇上,太子十恶不赦、罪大滔天,右都御史苦心多年寻得太子、企图让太子认祖归宗,可谓谋逆大罪。”   满堂的文武百官猛然抬头,恍然间意识到今日这除夕晚宴的好戏,怕是才刚刚开始,不约而同地望向边上候着的右都御史。   谋逆之罪,按律法,当诛九族。   右都御史也晓得今日难逃一劫。   千算万算,他哪里算到老皇帝对太子只有恨、没有半分的父子之情?   右都御史“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惶恐道:“皇上明鉴,臣并不知晓太子罪孽深重。臣是无心的!还请皇上网开一面!”   潇淑妃搂紧了皇上的大腿,用那两团白花花的肉去蹭他,娇滴滴地哭道。   “皇上啊,家父最是仰慕您,年过半百任心系朝廷,您不可不知啊!”   皇上有些为难。   右都御史是朝中老臣、又是爱妃的生父。抛开种种关系不谈,就事论事,右都御史也未必真有谋逆之心。   老皇帝看向陆满庭:“爱卿,这事......”   陆满庭冷嗤,冰冷的视线如刀锋般锐利可怖,带着压迫的口吻,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事实摆在眼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皇上莫不是要护短?”   他负手走向抖成筛子的右都御史。   他踩着厚实的绒花地毯,越过寥寥青烟升起的炉顶,气势威严地打量地上趴着的人,如同打量一只翻不起浪的蝼蚁。   “谋反之人必须杀,容不得!念在你多年的劳苦上,且饶了你家人。”陆满庭转身看向老皇帝,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皇上,臣最近习得一套鞭法,不若给大家展示一下?”   老皇帝原本还有些不乐意,毕竟之前答应过右都御史,要好好嘉奖人家,结果反过来要治人死罪。   不过,这一丁点儿的愧疚,哪里比得上欣赏鞭法来得有趣?   老皇帝兴奋道:“什么样的鞭法?朕没见过?”   陆满庭笑得阴寒:“臣何时让您失望过?”   皇上当即准了,命人呈上鞭子。潇淑妃哭哭啼啼的,还想再阻拦,被老皇帝一脚踢开:“别挡着老子看好戏!”   陆满庭接过金少递上来的鞭子。   那鞭子用二十三种金丝缠绕而成,约有男子的手腕那般粗。金鞭上带着尖尖的刺,在光影下泛着冷冷的寒意。   右都御史被吓瘫在地上,尚未来得及尖叫,被重重地一鞭直接打晕了过去。   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血腥地不忍直视。   陆满庭却似一点也不在意,挥舞着金鞭,一鞭又一鞭狠狠落在右都御史的身上。   ——啪!   ——啪!啪!   ——啪!啪!啪!   整个宴会厅,听不到任何的哭喊声、求饶声、谩骂声,唯有凌厉的鞭声回荡。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先前还颐指气使的老臣,渐渐没了生息。   血泥混着肉酱溅落在陆满庭白净的脸上,衬得他俊朗的脸庞有一种妖冶的美。   明明他的动作那般优雅,明明他笑地那般昳丽,却愣是有一种残忍地快意,似地狱里的罗刹,喉间滚动的是嗜血的气息。   笼子里的苏吟儿从未有哪刻如现在这般快慰过。   蒙着迷离水雾的美目不再闪躲、不再怯弱,大胆地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脸。   那是伤害她的人啊,伤害陆哥哥的人啊!   地上的尸身,被抽成了一滩肉泥。   潇淑妃早已晕死,被太监们悄悄抬下去了;百官们不忍再看,好多人扭头就吐了。   老皇帝却连连叫好,大喊精彩!   陆满庭放下金鞭,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泡进净水盆里,仔仔细细地洗了又洗,似染过什么秽物,换了好几盆水,却没一人敢催促他半句。   末了,他接过风离递来的洁帕,慢悠悠地擦拭脸上的血渍,浅笑着对皇上说。   “人肉很是营养,磨成泥用来养花再好不过。”   老皇帝啧啧称叹:“对对对,有道理!玉华宫庭院里的白玉兰甚是娇贵,就把肉泥洒在那!”   玉华宫是潇淑妃的宫殿,潇淑妃是右都御史的女儿。   将父亲的肉泥埋在女儿的庭院里......陆满庭斜勾着唇角,随手扔了洁帕,眉梢一挑。   “皇上英明。这般精彩是不是比把人关进笼子里更加有趣?”   陆满庭意味深长地看向老皇帝:“不知是哪位挨千刀的给皇上出的馊主意,要把苏贵妃关进笼子里?”   陆满庭音色沉沉,尤其是“挨千刀”那几个字,像是从后牙槽里吐出来的,阴森地厉害。   老皇帝东瞧瞧西看看,发现潇淑妃早已走了。   他隐约感觉到陆满庭生气了,斜一眼陆满庭血迹斑斑的衣摆,摆着手就要走。   “哎呀,朕头疼得厉害,不陪你们年轻人玩了。”   转身之际,老皇帝把金色笼子的钥匙悄悄塞到陆满庭的手中,却被陆满庭一把扣住了肩膀。   陆满庭眸色深深,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似黑夜里的魔鬼,似吸人的血,一旦招惹,便是万劫不复。   “皇上,别急着走。”   老东西锁了吟儿大半日,该让他尝尝这其中的乐趣。   *   陆满庭打了个响指,宴会厅对面的护城河点起了盏盏花灯。   护城河流经皇宫,直通城外,水面宽、河水急。每年宫中的端午舞龙灯、除夕放花灯,都在这条护城河里举行。   护城河距离宴会厅不过一条长廊的距离。   河面上,一艘三层的豪华船上,立着一个巨大的笼子。   笼子由花灯点缀,五光十色、艳丽多彩,里面装着五六个妖娆多姿的异域美人。   美人们身段婀娜,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仅用薄纱遮体,手上还拿着细细的金色的链子。   美人们将链子缠绕在不盈一握的腰间,对着宴会厅的老皇帝搔首弄姿,模样很是撩人。   老皇帝高兴死了:“新鲜!朕做梦都想这般玩!送给朕的?”   老皇帝在床I笫之间的乐趣甚是广泛,晓得那些金色的链子是用在何人身上的。奈何宫里的美人儿过于保守,无人敢这般折煞他。   陆满庭笑着:“自然是献给皇上的。不过这些美人来自波斯国,可不愿出笼子。”   老皇帝:“这有何难?她们不出来,朕进去就是!”   再说了,出了那笼子,不就少了些意境?老皇帝想要的,可是别有一番的情趣。   老皇帝大喇喇地往护城河的方向走,大理寺汪正卿赶紧上前阻拦。   “皇上,使不得!您是天子,怎可在众人面前如此淫I乱?”   老皇帝:“为何不能?朕让你们都瞧瞧,何为男子雄风!还是说,你们担心朕不能一夫驭六女?”   老皇帝笑得猥琐,汪正卿却猛地一拍大腿。   老皇帝就是个色胚,但凡碰着个美人,就走不动路了。年轻的时候尚且能收敛收敛,这年岁大了,是愈发不像话了。   汪正卿气急败坏地想制止兴头上的老皇帝,可又不敢,只好愤恨难平地瞪始作俑者陆满庭。   不断有大臣前来谏言,有好些甚至磕头祈怜,拿出几十年的官帽威胁皇上,说此举乃昏君之所为,万万不可。   陆满庭不屑地冷嗤,眸底尽是寒意。   他看向苏吟儿,提高了音量,这般宴会厅的文武百官想听不见都难。   “皇上要恩宠他人,苏贵妃可是不愿意?”   苏吟儿缓缓抬眸,望向老皇帝的时候,谦卑又温婉,那水泠泠的眸子迷蒙着浓浓的水雾,却是含着恨意的泪。   “甚好。”   老皇帝:“听见了?朕的爱妃都没意见,你们瞎折腾什么?”   老皇帝拂袖甩开绊着他的老臣们,执意进到船上的笼子里,掀开龙袍就和美人们滚到一块。   老皇帝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从前也曾力邀百官们与其同乐,虽是没什么人应和,但并不妨碍他的乐趣。   他兀自褪去了衣裳,主动将金色的链子捆在他肥硕的大肚腩上。   灯船摇晃、涟漪漫漫。   迷乱的叫声和喘息声此起彼伏,响在寂静的深夜、响在威严的皇城、响在苏吟儿颤颤的心尖上。   她第一次觉得男I欢I女I爱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百官们没甚心情用膳,皆破口大骂、垂足顿胸,说国之将亡、国之将亡啊!   也有人将所有的罪责怪在陆满庭头上,说他放任皇上弥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能不防。   陆满庭冷冷地回眸、气息阴寒,哭闹不止的百官们立即禁声,摇着头不住地叹气。   陆满庭掂了掂手中的金钥匙,老皇帝悄悄塞给他的钥匙,能打开关着苏吟儿的笼子的金钥匙。   他嗤笑,随手将钥匙扔进废纸篓里。   他不疾不徐、一步一步走向苏吟儿。   这一段距离并不远,不过隔着几张矮几而已,可对于苏吟儿,便是极为漫长的。   她静静地蜷缩在笼子里,凄凄的美目巴巴地望着他,细细地数着他靠近的脚步声。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停了下来,负手站在她跟前,隔着金色的笼子,没有说话,只抿紧了流畅的下颌线。   他身形高大,挡住了苏吟儿面前大部分的光影。   他许久没有动过。   最后,他心口起伏,叹一口气,眸底的万千情愫悉数隐藏。   他优雅地挥了挥衣袖,强大的内力轻轻松松震碎笼子的金锁,“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震得众人狠狠一颤。   他撩开衣摆,单膝下跪,用最虔诚最卑微的方式,向苏吟儿伸出右手。   “吟儿,小心些。” 第29章 挽留   瑟缩在笼子里的美人儿动了动。   苏吟儿缓缓抬起小巧的下颌, 盈盈美目流转,似是一愣,呆呆地看着矜贵的男人在她面前虔诚地跪下。   灼灼烛火摇曳, 暖光穿过层层光影落在陆满庭俊美的面庞上。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 清润的眸底倒映出她错愕的容颜。   他身形高大,哪怕是单膝跪着, 也挡住了她面前的大部分光晕。朦胧中,她看不太清周遭人的神色, 唯见他向她伸出的右手白净修长、遒劲有力。   她忽地笑了, 笑中含着泪,桃腮却粉若繁花, 长睫轻眨, 落了一地的温柔。   她怯怯地将小手儿放入他的掌心。   她的手心里都是汗,被冷风一吹凉透了。他淡笑着, 揉了揉,取了织荷花的绢子替她擦拭,又目光清朗地看了她一眼。   “别怕, 没人敢说你。”   这句话带了些压迫和震慑的口吻,落在寂静的宴会厅里,字字如珠。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垂下头, 不敢再多瞧一眼。   她乖巧地点头,任由他牵着,同他十指相扣。   他无所畏、她亦无所惧。   属于他的热度温暖了她。   纵然是深冬寒夜,她穿着单薄的华丽羽衣被关了大半日,那哗众取宠的满腹委屈也在这一刻全被他捂热了。   她跟着他走出笼子, 走出宴会厅、走出紫桓殿, 走到假山的凉亭里。   此处是整个皇城最高的地势, 能俯瞰到皇宫的全貌。   月上枝头,呼啸的北风刮过凉亭里挡风的帘幔,吹乱对面河畔上的灯船。灯船摇晃、河水急荡,老皇帝难消美人恩,忘情地享受着。   大风吹乱了陆满庭华贵的下裳。他静静而立,回眸,指向河畔上弥乱的灯船,指给她看。   “吟儿可解气了?”   璀璨的烟花恰好在此时燃放。   漆黑的夜空被染成绚烂的颜色,伴着“砰砰砰”的声响,是陆满庭深邃的眸光。   苏吟儿笑了笑,甜甜地“嗯”了一声,扑到他的怀里,用小小的脑袋蹭了蹭他的心口。   寒风瑟瑟,刺骨的凉拂过苏吟儿雪白的颈项,她瑟缩着抖了抖,一件厚实的大红色狐裘披风裹住了她。   披风很长,长及她纤弱的脚踝,能将她罩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颗圆润的小脑袋。   他动作灵巧,很快替她系好帽檐下的蝴蝶结,又拢紧了些,细细地瞧了瞧。   侍女洋桃领着一众小宫女过来,手里端着好几个食盘。   她先递来一只绘着祥云的暖手炉,笑道:“夫人,奴婢一直给您备着的呢!”   洋桃说完站到一边,将浅蓝色的食盘高举过头顶,恭敬地呈给陆满庭。   陆满庭优雅地端起食盘里的莲花盏。   热气袅袅、沁香弥漫,白色的汤圆上漂浮着几颗红色的枸杞。   除夕夜,吃汤圆,乃大庸国最朴实的习俗,寓意着吉祥团圆。   往年的除夕夜,不管陆满庭忙到多晚,哪怕是苏吟儿已经困到快要睡着了,他也会把她唤醒,塞给她一颗甜糯糯的汤圆。   陆满庭浅浅地吹开盏里的枸杞,拌凉了些,用银勺盛了一个白胖胖的汤圆,放在唇侧试了试温度,送至苏吟儿的唇畔。   “来,尝尝。”   苏吟儿却没张口。   那浓密卷翘的长睫低垂着,似在极力掩饰着什么。再睁眼,明亮的瞳里不断地滴出水来。她凄凄地望着他,近乎哀求般执着地重复。   “陆哥哥,还有十九日。”   陆哥哥曾答应她,至多二十日,光明正大地带她离开这儿。   陆满庭握着银勺的手狠狠一顿,深邃的眸底有万千情绪在翻涌:残忍血腥的过往、爬上顶峰的步步维艰、复仇带来的极大满足,还有那偏执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少顷,他垂下眼睑,将汹涌的情愫隐藏,轻柔一笑。   “嗯,我记着的。”   苏吟儿适才破涕为笑,咬了一口汤圆,被烫到了舌头。她娇哼着“吱”了一声,愣愣张开的小嘴里,突然多了不同的东西。   侍女们立即转过身去,捂着嘴偷笑。   面前是陆满庭放大的俊颜。   他细细地品尝她娇若鲜花的唇瓣,将她零乱的呜咽声悉数吞下。她惶惶然不敢闭眼,双手颤颤巍巍地抵在他身前,看见一朵绚烂的烟花在他身后绽放。   他松开她,微红的薄唇笑意很浓,似乎愉悦又贪婪不足。   “很甜。”   甜得让人发狂,甜得让人肆虐,甜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侵I占。   她娇羞着不敢看他,只娇滴滴地牵了牵他的袖摆,央求道:“陆哥哥,陪我去河畔放花灯吧!”   *   除夕夜放花灯意为家人祈福。   苏吟儿很是感慨,可惜她不晓得娘亲是谁。如果晓得,就可以为娘亲燃一盏平安灯。   今晚月色不浓、银辉浅浅,河畔的小石子路不甚清晰,尚有未化尽的白雪。   苏吟儿提着裙摆,踩着陆哥哥留下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   护城河流经皇宫,直通城外,水面宽、河水急。若是掉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听说每年有不少宫人在护城河丢了性命的。   苏吟儿好奇道:“陆哥哥,这条河一直通往哪里呀?”   陆满庭负手站在一颗小小的鹅暖石上,身形欣长、背影绰绰。他幽邃的眸望向远方的天际,指了指山那头。   “护城河的尽头是大屿山,”他话头一顿,似想到什么,叮嘱道,“吟儿不会游术,莫要私自过来。”   苏吟儿笑着应下。   宫里的除夕夜有放花灯的习俗。   妃嫔、宫女亦或是太监,都会到这护城河里,放上一盏花灯,看花灯随波逐流、飘去远方,寄托对家人的思念。   宽阔的河面上,处处都是一盏接一盏的花灯。   苏吟儿喜静,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央着陆满庭往僻静的地方走。她雀跃着。   “陆哥哥,要不要给你的父亲母亲也燃一盏平安灯?”   走在苏吟儿前方的陆满庭脚步一顿,却没停下,只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苏吟儿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多想。   她选了一处花灯少的地方,为已世的父亲燃了一盏七彩莲花灯。   这七彩莲花灯是她昨日就做好的,绿色的帆布托底,上面缀着十二片荷花叶,中间燃着一盏细烛。   “爹爹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很凶,说话也大声,可他是最好的父亲。陆哥哥,你的爹爹肯定也很疼你,是吗?”   陆满庭久久没有回话。   河畔风大,吹得他深色衣袍鼓鼓的,那金边皂靴上乖顺趴着的麒麟凶悍地吐着獠牙。   他凝视着漆黑天际的目光微寒。   “不,他恨我。”   苏吟儿的心尖狠狠一颤。   她徐徐起身,极小心地避开湿滑的小石子,张开纤弱的双臂,从身后环住陆满庭,环住他精瘦的腰身,环住他孤寂的心。   她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默默地拥着他,陪他站在寒风凌厉的河畔,陪他听呼啸而过的北风。   陆满庭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   他斜勾着唇角,蚀骨的回忆和恨意刹那间沉寂。他覆上环在腰间的小手儿,迷恋地抚摸。   “吟儿,你小时候也是这般抱我的。”   苏吟儿用小脸蛋蹭他,软软道:“陆哥哥那个时候也是一个人么?”   陆满庭苦涩的笑僵在唇侧,半晌后,回身拥住她,揉了揉她的头顶。   天边忽地传来子夜的钟声。   辞旧岁、迎新年,不知不觉竟又过了一年。   两人同时一怔,望向彼此。   明日是大年初一,按照惯例,众臣需得随天子参拜、迎喜神、后宫妃嫔拜见长者等,繁杂事务颇多,陆满庭和苏吟儿都不会闲着。   陆满庭揽住苏吟儿单薄的肩膀。   “夜深了,吟儿早些回去歇息。”   苏吟儿一愣,急急抓住陆满庭的手:“陆哥哥......你这就走了么?”   陆满庭笑了,甚是细心地同她讲解明日她该注意的事项,还说明日一大早会给她送红包,该疼她的,他都没有忘。   苏吟儿却抓着他的手不放,执拗地重复。   “吟儿不是这个意思。”   昏暗的月光下,苏吟儿扬起娇好的芙蓉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水润的眸子凄凄流转,红艳艳的唇儿微微张开。   明明是软糯的祈怜,却让人有一种想要撕裂的冲动。   他意犹未尽地摩挲她的唇,似在回忆方才他咬过的滋味。他眸色深深,直直地望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试探着问她。   “吟儿可是在留我?”   苏吟儿想了想,低下头:“陆哥哥,我晚上......一个人,害怕。”   陆满庭眸光微暗。   他勾起她小巧的下巴,饶有兴致地左右瞧了瞧,似在证明什么。   终于,他看到他想看的了。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拼命地往心口揉,似要揉进他的生命里,揉得她骨头都快碎了。   “吟儿,四年了。”   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留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需要他。   他在她眼底看到了惊惧。   惊惧好。   惊惧让她需要他,惊惧让她依靠他。   她只能依靠他。   苏吟儿被他搂得快要窒息了。   她怯生生地推他,他适才松了些力道,性I感的薄唇贴着她的耳畔,强势又灼热的气息是少有的宠溺。   “乖,我今晚有事,他也不会找你。”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老皇帝得了如此大礼,够得折腾,怕是一连几日也不会寻吟儿的麻烦。教训了老东西,陆满庭还要去做一件正事。   *   安国君府,地下监牢。   监牢终年不见阳光,浓浓的血腥味混着烂泥的腐朽味,充斥在沉闷的空气中。   最底下一层,靠近入口处的几间囚房里,铁钩穿过被锁之人的手腕和脚腕,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厚厚的墙壁上。   凌乱的头发遮住他们愤恨的双眼,没死,还吊着一口气,却是生不如死。   他们旁边的囚房空着,连着空了两间,再往里走,最尽头的囚房里关着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被锁在铁柱上,浑身血淋淋的,无一处完好的肌肤,只能从他犀利的眼神里,依稀辨认出他年轻时的狠辣。   陆满庭踩着泥泞悠闲地走进,手里随意把玩着三颗玉核桃。他甚是可惜地抚过隔壁空着的囚房石砖,敲了敲。   “原本这一间是为了右都御史准备的,不过他被我鞭打成了肉泥,无福和你做同伴了。”   刑部尚书惊恐地抬头,后颈上的铁钩一紧,扯得他钻心地疼。   他被抓进来已有数日,可他过得不知时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在疼痛的时候才是暂时清醒的。   而这一切,都拜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所赐!   他比地狱的罗刹还要冷血,比蛇蝎子还要狠毒!   刑部尚书唾道:“要杀要剐随意,给我来个痛快!为何这般折磨我们?”   陆满庭抬眸,黑沉的眸底是骇人的狠辣。他步步逼近,行至刑部尚书跟前,一脚踩在对方的伤口上,狠狠地碾压。   “痛快?你配吗?”   陆满庭笑地阴寒,似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仇恨让他俊朗的面目扭曲,让他滚动的喉间全是嗜血的疯意。   刑部尚书吐了一口血,愤恨道:“就算,就算是为了沈家,你也,你也不至于如此待我!”   “当然不至于,”陆满庭松开脚下的可怜人,抬手指向靠近门边关着的那三人,嘲讽道,“不若我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刑部尚书颤抖地厉害。   当陆满庭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就怔住了。   十五年前的那起惨案、那起大火,是他们七人共同谋划的。那些兄弟的名字,连同他的名字一起,刻进了尘封的往事里、刻进了生命的骨子里。   他不安地整理着思绪,忽地想起什么,猛然大惊。   “你你你......你没死?!”   陆满庭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唇侧勾着瘆人的弧度,拿出一张泛黄的牛皮纸。   这张牛皮纸很旧了,四边被磨得不成样子,应是有不少的年头,却折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   他就着昏暗的烛火,一笔一划,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打了个×。   “等着,汪正卿很快会来陪你。”   *   这一夜,苏吟儿瑟缩在景阳宫的墙角,用一张狐裘紧紧地裹住自己。   她想着晚宴上老皇帝砍杀太子的种种、想着老皇帝用逗鸟棒勾她的下巴、想着金鞭下被磨成的肉泥,害怕地睡不着,睁眼到天明。 第30章 初一   深冬的天还寒得很, 簌簌冷风吹得景阳宫屋檐下的冰沟子乱晃,可无论怎么晃,冰沟子挂着的红色纸鸢就是落不下来。   那红色纸鸢是苏吟儿前几日心血来潮用纸糊的, 不知怎地被风吹到了外头。   侍女洋桃唤来两个小太监, 搭了张不高的木梯子,颤颤巍巍地用竹竿捅那冰沟子。   檐下的小宫女在扫地, 将昨晚未燃尽的红色炮竹齐齐扫到不显眼的角落里,待到初三过了, 才能正儿八经地打扫。   远处的廊下立着一个白色少年, 嘴里衔着半根狗尾巴草,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小太监们瞧。   洋桃看不过去了:“金少, 您倒是搭把手呀!”   金少剑眉一挑:“安国君让我来给婶婶送礼, 可没让我多管闲事。”   话虽如此,他一个纵身飞到屋檐下, 轻轻松松取了纸鸢递给洋桃:“你也不去催一催?这都快巳时了,小婶婶还没起呢?”   “急什么?大年初一睡得饱,有福有财身子好呢!”   洋桃不紧不慢地往内殿走, 恰好遇见清秋端着洗漱的铜盆出来,往里瞧了一眼,看向金少, “去吧去吧!”   内殿,苏吟儿懒懒地趴在贵妃榻上,怀里抱着一只绘着祥云图案的暖手炉。房间里点着安神香,袅袅香气从金鼎上徐徐升起,氤氲了她卷翘的长睫。   许是昨夜没睡好, 她有些头疼, 单手撑着莹润的下颌, 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见着金少过来,她垂下宽大的袖摆,理了理面前的衣襟。   金少命人将一排红木箱放下。   红木箱沉甸甸的,封口处分别用红色的喜纸贴上,寓意着平安顺遂、吉祥如意,满满当当的,全是明晃晃的金子。   “怎么样,小婶婶,咱陆叔大方吧?”   苏吟儿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没别的么?”   往常的大年初一,天尚未亮,陆哥哥会来到浅月阁,在她枕头底下塞个漂亮的利是封。   利是封并非钱币,是铸成钱币形状的避邪品,正面可以写上祝福语,背面印有龙凤、双鱼等吉利的图案。   苏吟儿晓得不该奢盼,可就是忍不住会问。   金少不明所以:“嫌少啊?这些金子可以在京城买下一栋三进三出的院子呢!”   苏吟儿敷衍地笑了笑,没吭声。   金少又摊开双手,死皮赖脸地凑到苏吟儿跟前:“大过年的,小婶婶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苏吟儿将面前的桂花糕推至金少跟前,自顾自地将一片片金叶子摆出来。   按照习俗,宫中的大年初一,妃嫔们应当去永寿宫拜见太皇太后、坤宁宫拜见皇后,奈何这老皇帝的先母和皇后早早就去了,剩下苏吟儿地位最尊贵,想来那些妃嫔们等会要来。   苏吟儿无意同那些女子周旋,打算赏每人一片金叶子,应付了事。   金少是个自来熟,丝毫不在意苏吟儿的不理会。   她静静地坐着,纤长浓密的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戚戚轻颤,诱得他伸出右手。   苏吟儿忽地抬头:“干嘛?”   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被挡住了,她往左边挪了挪,避开金少的追逐。金少干咳了一声,拿起一片金叶子,对着窗外的阳光晃了晃。   “我家多得是金子,不差这玩意。要不然,你写个利是封给我?”   红木色八角矮几上,恰好摆着几张不同样式的利是封,那是苏吟儿打算送给侍女们的。   苏吟儿摇头:“不行,我没有多的。”   金少翻了个白眼:“萝卜头,你也太小气了吧?五文钱的利是封都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是......”   苏吟儿涨红了小脸,想想不该同他计较,又气鼓着桃腮,抽出一张利是封,递给他。   她记得清楚,有一回她哭得伤心,金少送了一只巴掌大的玉兔子给她。   她不想欠他人情,挑了个金坠子一同拿给他。   金少没接金坠子,只拿起利是封瞧了瞧。   他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给自个倒了盏茶:“利是封上没写字,还能叫利是封?”   苏吟儿一时语塞,顿了顿,拿起矮几边上的狼毫笔,挽起袖摆,在利是封上浅浅落下几个字,还没写完金少的名字,金少就不干了。   “错了错了,我不叫金少,那是别人给我的雅称。”   苏吟儿握着狼毫笔不动,那水泠泠的美目瞪得圆圆的,桃腮簇着一抹艳丽的红,不用细看,也知被气着了。   金少笑地张扬。   他趴在矮几上,从下往上打量她,似在打量一只被惹急了的小兔子。   “萝卜头,你为啥不问我叫什么?”   苏吟儿恨了他一眼:“你到底说不说?”   “说说,金多多,我叫金多多。”   ——“噗嗤!”   侍女洋桃没忍住,快速跑去门背后,叉着腰大笑,那候着的一众小宫女,个个都捏着帕子捂着嘴。   金少不甚在意地“切”了一声。   没见识!他爹还叫金不愁呢!   “嘿,小婶婶,你别顾着笑啊!你看你,字都写歪了!”   *   承安殿的殿门口,满朝文武百官候了足足两个时辰。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这日,百官们需得在卯时拜见天子,随天子一起祭拜天神,为江山社稷祈福。   可百官们左等右等,只等来严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从承安殿出来。   ——“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这礼节就免了。各位请回吧!”   文武百官们站在寒风萧瑟的大殿门口,气得直甩手。   老皇帝昨个夜里“一展雄I风”“一夫驭六女”,今个就病了?怕不是龙体欠安,是醉在温柔乡、舍不得起来吧?   陆满庭晓得老皇帝的德性,压根没去承安殿。   他去了京城西街的烟花巷。   烟花巷位于京城西街最隐蔽的地段,是男子们醉生梦死、快活风I流的销金窟,是良家女子从不敢踏足的地方。   那儿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白日里却是门窗紧闭。   一双赤金足靴踩过泥泞的街道、绕过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进一座虚掩着大门的阁楼。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在摇晃的木楼梯上,领路的老妈子殷切地推开一间昏暗的厢房。   “爷,就是这位了。”   厢房的角落里,坐着一位略显瘦弱的白净姑娘,病恹恹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模样是俊的,眉眼儿弯弯的,有几分狐媚的味道。   陆满庭在那姑娘跟前半蹲下来。   他取了张干净的洁帕,搭在姑娘纤细的手腕上,细细地把了会脉。   起身,他扔了洁帕,示意风离将赏钱拿给老妈子。   “多谢大爷!”老妈子将赏钱揣进怀里,又踢了那姑娘一脚,“你个赔钱货,染病了还有人要,真是运气!还不快滚!”   风离给那姑娘戴了一顶遮面的帷帽,带着她从后门离去。   陆满庭出了烟花巷,往皇宫的方向走。   雪后天晴,暖洋洋的太阳洒在白茫茫的雪上。   路边三五个稚童拿着炮竹嬉笑着你追我赶,将扑着翅膀飞腾的大白鹅堵在枯黄的草垛下;   瞎了眼的老人家拉着聒噪的二胡,旁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舔着脏兮兮的手指。   街边有小贩卖棉花糖,陆满庭顺手买了一个,掂了掂小贩找的零钱,丢进瞎子老头面前的破碗里。   老头耳朵一动,忙磕了个头:“贵人吉祥!”   女娃娃望着陆满庭傻呵呵地笑,怯生生地指向他手里拿着的棉花糖。   陆满庭嗤笑,“小东西,有点眼力见,”,却是拿着棉花糖走开了。   *   景阳宫。   洋桃送走金少,长吁一口气:“夫人,这金少话可真多!有他在呀,怕是一整年不愁寂寞。”   苏吟儿嫣然巧笑。   金少虽是闹腾,但也没旁的坏心思,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   “洋桃、清秋,这是给你们的。”   苏吟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金元宝,洋桃欣喜地接过,说了好多吉利的话。清秋默默地看着洋桃,藏在袖子里的利是封捂得紧紧的,终是没有拿出来。   洋桃说起了等会要来的妃嫔,将她们的背景一一说给苏吟儿听。   苏吟儿不甚感兴趣,似想起什么,问:“你知道先皇后的事么?”   先皇后是个可怜人,据说长得貌美倾城。刚入宫那会儿,宠冠六宫,深得老皇帝喜爱,没多久便怀了龙种,也就是后来的太子。   后来不知怎地得罪了老皇帝,被打入冷宫,凄凄然过了几年悲苦的日子。谁曾想天妒红颜,冷宫忽地走水,一场大火将先皇后烧成灰烬。   洋桃越说越凄苦;“听宫里的老太监们说,先皇后是个好人。”   先皇后去世已有十五年,每年的忌日,都有宫女太监悄悄给她烧纸钱,可见她身前做了不少善事。   苏吟儿的鼻尖酸涩得很,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场大火烧了冷宫,烧了先皇后和年仅七岁的太子。太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在昨晚的除夕晚宴上被老皇帝亲手杀死。   老皇帝是太子的亲生父亲啊!   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仇恨?   思量间,十几个妃嫔相约而来。   有女子的地方就有比较。   这些妃嫔们,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穿得花枝招展的。粉的、黄的、绿的......争相斗艳,谁也不输谁。   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为了族人利益被推进宫的。   没几分背景,也活不到现在,加之老皇帝不喜欢呆板的妃子,只要她们不特意往老皇帝跟前凑,就能战战兢兢地多活上几日。   妃嫔们在殿外候着,请侍女通传去了。侍女尚未回话,妃嫔们小声地讨论着。   ——“今日初一,该贵妃娘娘侍寝,不晓得贵妃晓不晓得?”   “皇上正和异域美人们混在一起呢,哪里想得起贵妃娘娘?”   “就是,休得多嘴!”   初一本该皇后侍寝,因着后宫贵妃最大,照说得轮到苏吟儿伺候老皇帝。   苏吟儿不想,也没那心思。   景阳宫里,苏吟儿招呼妃嫔们坐下。   潇淑妃没来,说是昨晚受了惊吓晕倒了,派了个麽麽过来解释了几句。   苏吟儿不甚在意。   妃嫔们开始拉家常,介绍自己。   苏吟儿无意与她们多聊,草草发了金叶子,正要打发人走,瞥见人群中有一位文静的女子,眉眼莫名地熟悉。   苏吟儿喊住对方:“这位妹妹是?”   女子躬身行了一礼:“回贵妃娘娘的话,我是苏家的小女儿,苏婕妤。”   苏吟儿恍然一怔,隐约意识到面前的这位苏婕妤是她伯父的女儿,比自个小了两岁,算起来是她堂妹。   苏吟儿多了份心思,将苏婕妤单独留下,命洋桃奉上茶水和甜点。   “妹妹与我甚是投缘,我欢喜得很。”   苏婕妤年岁小,在宫中没什么女伴,又因娘家背景比不得其他的姐妹,在妃嫔中时常说不上话,听闻苏吟儿的喜爱,她也打开了话匣子。   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倒也谈得来。   苏吟儿笑道:“妹妹性子温婉,你阿爹阿娘感情一定很好。”   苏婕妤挽着苏吟儿的胳膊:“才不呢!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常吵嘴,现在年岁大了,倒还客气。”   苏吟儿见苏婕妤喜好吃蜜柚,命洋桃多备了些。   苏吟儿不知道,这蜜柚是南方的小镇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没多少,全被陆满庭送来了景阳宫。   苏吟儿:“哪对夫妻不吵架,都是闹闹罢了。”   “那可不同,”苏婕妤放下蜜柚,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据说我娘亲有心上人,是......哎呀,妹妹糊涂,家丑不该外扬,让姐姐见笑了。”   苏吟儿眸光暗暗,想起伯父苏怀仁曾和爹爹苏蛮大吵一架。正是这一架,爹爹才气极参军。   他们究竟为什么争论不休、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呢?   苏吟儿隐隐有了猜测。   “宫中初三那日,许娘家人进宫与各宫娘娘欢聚。我这宫里冷清,你娘亲若是有空,来我这热闹热闹罢!”   苏婕妤哪里晓得苏吟儿的心思,欢欢喜喜地应下。   望着苏婕妤离去的纤弱背影,苏吟儿唤来清秋:“你去查一下苏婕妤的生母。”   爹爹生前常唱一首词,说是娘亲作的。   那个时候,爹爹最爱在漠北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璀璨的星空下,大口饮酒、大声唱歌,挥舞着马鞭指向京城的方向。   ——“闺女,你娘在那给我写的词,好听不?”   苏吟儿微红了眼眶。   朦胧中,一抹深紫色的身影自廊下徐徐而来。   他踩着金黄的日光,氤氲在浮浮沉沉的光晕里,腰间挂着的利是封随着他的动作起伏,荡漾出绝美的弧度。   他望着苏吟儿温润浅笑,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棉花糖。 第31章 为他   “陆哥哥!”   苏吟儿莞尔一笑, 雀跃着扑到陆满庭的怀里。   冰雪混着淡淡的荷叶香,裹着刺骨的寒意,一并袭来, 可苏吟儿一点没觉得冷, 反将他搂得更紧了。   他浅笑地立在原地,左手拿着一颗白色絮状的棉花糖, 右臂垂在身侧,任由她在心口处胡乱地蹭着。他推开她的小脑袋, 勾起她的下巴, 细细地瞧了瞧。   “怎地,昨夜没睡好?”   她肌肤本就白皙, 白皙中带着朦胧的易碎感, 似极了受伤的娇玉娃娃,偏偏那眼睛下方的两团乌青明显, 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没回话,只娇怯怯地在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算是默认了。   他清冷的眸光忽地暗沉, 想起昨夜她的挽留,将她散在鬓角的乌黑碎发撸至耳后,揉了揉她粉红娇嫩的桃腮, 将软软的棉花糖送至她的唇畔。   “尝尝?”   苏吟儿餍足地咬了一口,眉眼弯弯的,“嗯,就是去岁的味道!”   丰润的小嘴儿红艳艳的,如同染了蜜汁, 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诱得他伸手捻了捻, 捻去她微张的唇侧的糖汁,悉数放入他的唇中。   如此危险又暧昧的动作让苏吟儿羞红了耳尖。   纤纤细手勾着他修长的食指,转身将他往景阳宫的内殿带。   “陆哥哥,你还没用午膳吧?我们一起!”   娇小的人儿兴匆匆走在前头,高大的他故意放慢脚步,懒散地往后仰,任她牵着。   进了内殿,侍女洋桃和清秋早早摆好了十八膳,恭敬地侯在一旁。   十八膳由十八道膳食组成,鸡鸭鱼蛇各四道、猪蹄猪舌摆两尾,配上各式小菜和甜点,寓意着来年丰顺安康。   入席之前,得先净手再给观音菩萨和食神分别上炷香,虔诚祭拜后,才可就坐,此乃大年初一的传统。   洋桃端着装着温水的铜盆,清秋托着两张干净的棉帕,等着主子净手。   陆满庭牵起苏吟儿的小手,刚要为她卷宽大的袖摆,苏吟儿忙拒绝。   “不了,还是吟儿来吧!”   陆满庭着深衣窄袖,白净的手指遒劲有力。她握着他的指尖,渗入温水里泡了泡,又搓了搓,才接过清秋递来的洁帕,细细地擦拭他掌心的水渍。   她的动作很轻、很揉,却并不娴熟,甚至还透着几分鲜少伺候人的娇憨。   她那双纤白的柔荑,经过这几日的上药和娇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站在他跟前,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   高大的身影遮住她面前的光线,她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色,只依稀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眸光落在她的头顶。   她佯装看不见,推着他去给菩萨上香。   “陆哥哥,今岁你可不能再逃了,怎么着也得给菩萨拜一拜。”   往年的大年初一,陆哥哥最不喜的就是拜菩萨。   他总说求人不如求己、拜天不如拜自己。虽是不反对苏吟儿信仰诸神,但他总是淡淡地瞧着,矜贵的膝盖从不曾在菩萨面前弯过半分。   陆满庭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   她略显局促地望着他,十指紧张地相扣,像是很怕被他拒绝。   破天荒的,他撩开衣摆,对着香案上的菩萨跪了下去。   转身之际,那好看的唇角轻扬,似是愉悦。   苏吟儿赶紧给洋桃低了个眼色,侍女们忙递上香烛。   两人肩并肩、鞋并鞋,齐齐跪在蒲团上,朝着菩萨拜了三拜。   “用膳用膳,陆哥哥,你是不是饿坏了?”   “我没饿,”陆满庭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吟儿准备了这么久,有心了。”   一旁候着的侍女们皆捂着唇偷笑。   苏吟儿吐了吐舌头,拉着陆满庭在八仙桌前坐下。   原本用膳的位置该是讲究,陆满庭是一家之主,该坐主位,奈何苏吟儿觉得下位距离陆哥哥太远,便舍了主位,两人随意而坐。   她殷切地给他盛了一碗开胃小粥、夹了几道小菜,娇滴滴道。   “今岁是我们成婚后的第一年,吟儿也不知怎么弄,照着往年备了些。”   陆满庭深邃的眸子碎着点点星光。   他执过苏吟儿的手,在掌心里揉了揉,又紧了紧,声线有些暗哑。   “辛苦了。”   苏吟儿嫣然巧笑,“陆哥哥快吃,莫要凉了!”   陆满庭用银勺拌凉了,吹开枸杞和红枣,吃下白粥,一连好几口都这样。   苏吟儿一愣:“陆哥哥,你不吃红枣么?”   “安国君岂止不吃红枣,他是不喜吃甜食呢!”   洋桃嘴快,三两下话就冲出了口,被清秋悄悄拌了下胳膊。   苏吟儿呆呆的,恍然间记起,自个似乎并不曾见过陆哥哥吃甜食。再斜一眼桌上的小菜,清炒竹笋、小菜豆腐、炝炒白菜等,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她根本不知道陆哥哥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这个认知让她莫名地感伤。   她缓缓垂下长睫:“从前是吟儿不够好,吟儿往后......会努力学的。”   学习了解陆哥哥,学习做一个温婉的贤惠的妻室。   陆满庭幽幽地瞪了洋桃一眼。   他放下青花瓷白莲盏,望着苏吟儿忧伤的眸子,温润的语气却是一贯的宠溺。   “吟儿很好,不用学。”   他将她的手放在唇侧亲了又亲,无一不是温柔。苏吟儿适才甜甜地笑,嚷嚷着她好饿了,要吃叫花鸡、要吃水煮鱼、还要吃一大碗白米饭!   陆满庭都应她,为她布菜为她净手。   正午的阳光浓烈,穿过庭院里的玉檀花,斜着拂过雕花的窗棱,洒在八仙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上。   他饮了些酒,魅惑若桃花的眼尾微眯,冬日里吐出的灼灼气息含着烈酒的芬芳。   他微晃着酒樽、轻点着足底,似有了醉意,陷入了回忆。   他俊朗的面庞氤氲着一层光晕,柔和且淡然的光晕,那是他极少有的平静。   他说:“吟儿,我们去给我娘上炷香。”   *   苏吟儿跟着陆满庭来到皇宫后院。   绕过几段蜿蜒的长廊、走过几座无人的宫殿,行至深处,是偏僻的残败的荒山竹林。   阴森森的风冷不丁吹来,脚下雪已化成水,路面泥泞不堪,辨不出路来,只依稀留下两串一大一小的脚印。   苏吟儿瑟缩在陆满庭身后,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他的衣摆。   “......陆哥哥,我们要去哪?”   陆满庭搂紧了她。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刚靠近,冷风一吹,她愈发地冷了。   前面是间残破的小院落。   小院落不大,背后是枯黄摇摆的覆着雪的竹林,两旁是光秃秃的树丫子、黄了叶的杂草,堪堪望去,青屋瓦子被焚烧后只留下几截灰褐色的残壁,不能挡风不能遮雨,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入口处立了块被岁月风化了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冷宫”两个字。   可惜这两个字被埋入雪泥里,只隐隐露出半截石碑上的血迹,似是有些年头了。   陆满庭停下,伫立在风雪中,面向着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小院落,眸色深深。   苏吟儿没有再问,恍然间意识到他们已经到地了。   陆哥哥说带她来给他的娘亲上香。   陆哥哥的娘亲,从前就是住在这的吧!   苏吟儿心头很不是滋味。   陆哥哥虽从未对她提及身世和过往,但她晓得,陆哥哥的过往并不阳光。   寒风将他华贵的下裳吹得鼓鼓的,他一动不动,站在天地间,似一蹲古老的悲苦的雕像。   没有人知道这里从前发生过什么、掩埋过什么,也没有人在意过,更没有人问他,疼不疼。   苏吟儿伸出双臂,想要从身后抱住他,顿了顿,放弃了。   有些伤痕,需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治愈。   苏吟儿默默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香烛,摆在了小院落的南方。   活人以北为尊,死人相反,是以祭祀朝向南方。   苏吟儿仔细拂开周遭的杂草,扭头问陆满庭。   “陆哥哥,摆这儿可以吗?”   陆满庭回眸,淡淡“嗯”了声,隔了一会儿,接过苏吟儿手中的香烛,在雪地里摆上。   他虔诚地半蹲,一沓黄纸、三个供果、半碗饭、半杯酒、一对香烛。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做着,只那双惯会杀人的手,抖个不停。   忽地,斜背后的竹林里隐隐有一道青烟升起,味道有些呛,是正在燃烧的香烛。   “陆哥哥,那边也有人祭祀呢!”   陆满庭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似早已知晓。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衣的老麽麽从院落的背后慢慢走出来。   老麽麽的腿脚不是很利索,戴着顶破旧的毡帽,遮住了大部分面容,身上的青衫洗得发白,唯有枯槁的双手残留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老麽麽就站在原地,就这样瞧着二人,那浑浊的眼底隐隐有水雾在弥漫。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最后看了一眼残败的院落,从背后的一条小径渐渐隐去了。   “好奇怪的老麽麽呀......”   苏吟儿话头一顿,忽地意识到说错话了。   能来这间破院落祭祀的,大抵同陆哥哥一样,和院落里的主人或多或少有些联系。   苏吟儿没有多问。   待到香烛燃烧、轻烟升起,苏吟儿跪在雪地里,朝着院落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小姑娘双手合十,白雪混着黄色的杂草粘在苏吟儿的发梢,看起来娇憨极了。   “娘,我是您儿媳。我叫苏吟儿。陆哥哥和我都挺好的,您不用担心。您若是需差些什么,在梦里告诉我,我给您烧来。”   苏吟儿自顾自地念着,说陆哥哥很厉害、很本事,是个有能耐的,叫娘亲放心;还说陆哥哥很疼她,两人感情也好,认识了许多年,今天还给她买棉花糖了呢!   陆满庭听着听着就笑了。   他扯了扯苏吟儿柔嫩的脸颊,用了些力道,扯得苏吟儿疼地一缩。   他在她白嫩的额间弹了一下。   “娘说想要个孙子,你也应?”   苏吟儿莹润的小脸红透了。   她娇怯怯地拽着衣摆,想看又不敢看陆满庭,咬着饱满的红唇,柔声道。   “吟儿,吟儿没意见......”   陆满庭幽邃的眸子暗沉如黑夜。   面前的美人儿温顺地低垂着,露出柔软可欺的白皙的颈项,似是任他欺I凌、任他摆I弄,将他心中肮脏阴暗的想法狠狠撩拨。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须臾,他扶起苏吟儿,将娇小的她揽入怀中,宽厚的大掌抚上她纤弱的后背,拥了她许久。   风雪骤停、寒冬回暖,陆满庭揉了揉苏吟儿的头顶,揽着她往景阳宫的方向走。   “走吧,娘亲已经认识你了。”   “是吗?她喜欢我吗?”   “喜欢,她说你很可爱......”   欢笑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回景阳宫的路上,风离急匆匆赶过来,说是大理寺正卿在殿外求见,有要事相商,同时递给陆哥哥一份红色的奏折,奏折里面夹了张什么东西,隐隐露出金色的边框。   陆满庭冷呵,如鹰般犀利的眸光闪过一抹阴寒。不用问也能猜到那老狐狸想要说什么。   无非是求饶罢了。   他松开苏吟儿,柔声叮嘱,给她安排了两个护送的侍卫,都是他养在身侧的心腹。   “你且先回景阳宫。”   “哦,”   苏吟儿颇有些失望,应下了,却不依不饶,巴巴地望着他。她勾着他腰间的利是封把玩,缠着他调皮地问:“陆哥哥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满庭笑了,解下利是封,塞到她的手心,她适才撒着娇放了他。   瞧着陆哥哥和风离快速离去的背影,苏吟儿拢了拢大红色的狐裘披风,将娇嫩的小脸隐藏。   低头,脚下一张金色的拜帖,恰好躺在陆哥哥刚才停留的位置。   咦,这不是奏折里面夹着的东西么?   苏吟儿捡起拜帖,对着温暖的阳光细细地瞧了瞧。   好清秀的字体啊,起笔有神、转折有力,和她义兄写的字一模一样呢!   等等,这明明是陆哥哥写给群臣的拜帖,落笔是“陆满庭敬上”啊!   脑子“轰”地一下,乱透了。   许多不堪的猜测和乱七八糟的想法,似潮水般涌来。   苏吟儿慌透了,也不管侍卫在后面叫她慢些,只提着裙摆,急急地往景阳宫赶,好几次险些摔着,也不让侍卫们扶。   她一股气跑到内殿,在大殿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往外走的小宫女,向小宫女询问了洋桃的下落。   她跑到洋桃跟前。   洋桃和清秋正在收拾午膳后的残局,见着苏吟儿回来,愣道:“夫人,您可该跑慢些,瞧您急得?”   苏吟儿捉住洋桃的手,气喘吁吁道:“洋桃,我前几日让你带来的义兄的书信,你放哪呢?” 第32章 义兄   景阳宫, 洋桃瞧着急得桃腮绯红的苏吟儿,忙放下手中的青花瓷白莲盏,将手上未干的水渍擦在洁帕上, 想了想, 问清秋。   “我前几日从府上带来的箱笼,装着夫人义兄回信的箱笼, 放哪了?”   清秋一时想不起,摇头, 洋桃急了, “哎呀,就是红木色那个, 有把金色的小锁头那个!”   都怪自个不好。   那天洋桃从安国君府回来, 夜已深,她打着哈欠想睡个早觉, 匆匆将箱笼交给清秋放着,后来也没多问。这一晃好几日了,若不是夫人问及, 她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清秋细眉微蹙,片刻的思量后,快速走到西北角的梳妆柜前, 从梳妆柜左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箱笼。   “是这个么,洋桃?”   “对,就是它!”   总算是找到了。   洋桃把小箱笼抱到苏吟儿跟前,吐了吐舌头, 略有些不好意思, “夫人呀, 您找它做什么?您的义兄还没回信呢!”   夫人不晓得“义兄的回信”都是主子亲手写的。   四年来,夫人写给义兄的信,满满当当的,全塞到了主子书房的抽屉里,从未寄去过漠北。   一封也没有。   苏吟儿接过小箱笼,小箱笼沉甸甸的,压得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着,幸而被一旁的清秋扶住了。   小箱笼落在桌案上。   这是一个极其典雅的黄花梨箱笼,褐红色,不大,四角磨得平整光滑,中间的纹理清晰可见,隐隐能看出匕首雕刻后的痕迹。   犹记得四年前的一个黄昏日落,苏吟儿斜倚在半掩着竹帘的雕花窗前,对着庭院里的腊梅花唉声叹气。   彼时她刚随着陆哥哥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没有旁的亲人、没有多余的朋友,加之刚刚丧父,她的心情很是低落,日日幻想着漠北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幻想着能与义兄见上一面。   坠着珍珠的帘幔被轻柔地掀开,陆满庭抱着一个黄花梨箱笼走进。   ——“莫哭了,吟儿的眼睛都肿了。吟儿可以给义兄写信,我帮你稍给他。”   自此,陆哥哥送给她的黄花梨箱笼被她珍藏,装着这些年义兄的回信,承载了她对亲人的思念。   苏吟儿从回忆里抽出思绪,握紧了藏在宽大袖摆中的拜帖。   那拜帖是陆哥哥不慎落下的,上面有陆哥哥亲手写的字,不同于往常的字体,却和她这些年收到的义兄的回信,一模一样。   清秀的字体,起笔有神、转折有力,绝非第二人能模仿的。   明明已经猜到了答案,她却哆嗦着不敢看。   她抬眸,氤氲着浓浓水雾的眸子凄凄轻眨,笑得很是凄楚。   “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洋桃和清秋相视一眼,想问什么却什么也没问,留下苏吟儿一个人在内殿。   那黄花梨箱笼上了锁,钥匙就躺在梳妆柜正中间的抽屉里。   苏吟儿静静地立在梳妆柜前,半晌没有动过。   铜镜里,映出一张娇好的芙蓉面,那不染是非的纯稚美目不安地流转,晕满了痛楚。   她颤颤巍巍地打开抽屉,又“哐当”一声,急促地合上。   她难受地弯腰,大半个身子趴在梳妆镜前,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头,强迫自个直起身子,走到铺着白色狐裘的大圆形床畔。   下午的阳光是刺眼的,从闭得严实的窗口照进来,洒在温润的玉枕上。   那绘着鸳鸯的双人玉枕,还残留着淡淡的荷叶香。   如葱玉指抚上柔软的狐裘、抚上他曾躺过的地方、抚上冰凉的玉枕。她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把头埋进狐裘里,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黄昏日落、冬寒乍起,苏吟儿木然地看着头顶的珍珠宝石,郁郁光火中,紫蓝色的半透明轻纱笼罩出如烟的恍惚。   她拖着似有千斤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黄花梨箱笼前。   她拿出抽屉里的钥匙,缓缓打开金色的锁头。   “砰”地一声,她颓废地跌坐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恹恹的,手中的拜帖轻飘飘的,落进了梳妆台靠近墙壁的缝隙里。   *   养心殿,陆满庭正襟高坐在龙座上,修长的手指扫过整齐的龙案,敲了敲。   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威压袭来,殿下跪着的大理寺汪正卿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瞧他一眼。   陆满庭冷冷一瞥,拂袖让周遭的小太监和侍卫都下去,汪正卿适才抹了把虚汗,靠近了些。   “安国君有天龙之姿,属下甚是仰望,愿效犬马之劳。初四祭祖,郊外方便,安国君可行大事,属下愿倾其所有、助一臂之力!”   陆满庭嗤笑,合上手上的奏折,“咚”地一声,扔到龙案上。那声音震得汪正卿一缩。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天下?”   诚然,他想要至高的权力、想要天下人的敬畏,可他最想要的,是看着老皇帝、看着面前的仇人,一步步陷入他编织的牢笼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被千人唾、被万人骂,被永世的嫌弃!   他阴冷的眸底有藏不住的肆虐的恨意。   “留你到正月十五,回去交待后事。”   汪正卿狠狠一震,额头上的汗渍密密麻麻的,打湿了花白的鬓角。他敛下惶恐,缓缓直了腰杆,目中再无装出来的惊惧,而是盛满了不甘。   “安国君当真要对老朽赶尽杀绝?”   这小子已经杀了左右都御史、捉了刑部尚书,受沈家牵连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若单纯是为了钱财、为了教训教训他们这些老臣,在他们交出金矿时,陆满庭就应当收手。   可是陆满庭没有。   狗急还要跳墙、再软的兔子也会咬人呢!   陆满庭眸色深深,想起十五年前的那桩惨案,想起娘亲的惨死,全都拜这些人所赐!   他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沉道。   “祸不及妻儿,我只要你一人的性命。”   这便是对他汪家最大的恩赐。   汪正卿猛然一抖,意识到什么,往后一仰,却又很快将害怕隐藏。   陆满庭调了关外的大军回京,虽是机密,却早已被他晓得,如今关外无人驻守,正是突破的好时候。   他想要谋反一夺天下?想要踢开他们这帮老臣?   没那么容易!   *   初三的上午是热闹的。   这一日宫里的规矩是许亲人入宫同妃嫔们团圆,但凡有娘家人的,都是欢欢喜喜的。   景阳宫,苏吟儿独坐在窗边的软塌上,望着桌案上摆着的黄花梨箱笼,黯然神伤。   洋桃领着宫女们进来,远远地瞧了一眼,将美酒和甜点轻轻地放在矮几上。   “夫人,您这是怎么呢?可是有心事?”   苏吟儿赶紧背过身,捏着袖子悄悄抹了把眼泪,笑道,“没什么,就是想义兄了。”   洋桃叹一口气,知道夫人是念家了,握着她的手浅声安慰了一会儿,谁知夫人欲哭越伤心,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止都止不住。   洋桃:“瞧瞧,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去唤安国君来!”   自打初一那日安国君来景阳宫用过午膳,昨个一整日,也没瞧见主子的身影。   洋桃不忍夫人大过年的落寞,说了好几回要去请主子来。瞧着夫人都清减了呢!   苏吟儿忙拉住洋桃,摇了摇头,“别,别喊他。”   她不想见他,一丁点儿也不想。   洋桃哪里晓得苏吟儿的心思,只当是夫人心疼主子,不愿主子为她操心,就没往旁的想。清秋从外头回来,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苏吟儿听。   “夫人,苏婕妤的生母林氏,在嫁入苏家前,曾有个感情甚好的相好,说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知怎地被家中父母活活拆散了。”   这事倒是新鲜,却也在苏吟儿的意料当中。   初一那日苏婕妤来景阳宫时,曾淡淡地提过。林氏若非有意中人,也不至于婚后同苏伯父闹成那样。   苏吟儿止了哭泣,好奇道:“那相好是谁?”   清秋顿了顿,支开小宫女们,小声道:“是苏副将!”   苏吟儿呆愣了片刻,恍然间意识到,或许这就是父亲同苏伯父大吵的原因。   若是如此,那苏婕妤的生母林氏,会不会就是苏吟儿的......   苏吟儿掩下纷至沓来的猜测,细细地整理思绪。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小宫女的通传——   ——“还请苏婕妤和夫人稍等片刻。”   原来是苏婕妤和林氏来了。   前个白日里,苏吟儿说她没什么娘家人,想邀请苏婕妤同母亲到景阳宫热闹热闹。   苏吟儿给洋桃和清秋递了个眼色,两人忙打来盆温水,伺候她净面,洗去脸上的泪痕,又上了些胭脂,遮住哭得浮肿的美目。   整理妥当,两位侍女才将苏婕妤和林氏迎了进来。   ——“贵妃娘娘吉祥!”   苏婕妤行礼问安后,侧身引出身后的林氏,“姐姐,这是我娘亲,听说您一个人在景阳宫,非得过来看看您!”   林氏徐徐上前。   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虽已年过芳华,却是美艳动人,比起娇嫩的苏婕妤,更有一番别致的韵味,足以窥见年轻时的惊艳绝伦。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锦衣,没有过多繁复的花样,款式极其简单,仅用一根细带在腰间打了个结,既不争奇斗艳,又没失了光彩,真正是仪态端庄、举止得体。   林氏缓缓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苏吟儿莫明心悸,不知自个儿在期待些什么。   “二位请上座,看茶。”   景阳宫的茶用的是上好的锈钉子。   锈钉子采自烟雨朦胧的南山。每年的烟花三月,接连下过几日的春雨后,南山的春茶会长出新芽。   在葱郁的大树下,在低矮的灌木丛中,藏着挂着水滴的鲜嫩的锈钉子。   茶女们踩下、晾干,放入地窖里,等到寒冷的冬日再拿出来泡上。   泡锈钉子的水也很讲究,得用初冬的第一场雪水,烧开了,煮沸了,再凉上半炷香,缓缓倒入茶盏里,入口才有回甜的味道。   苏吟儿不喜饮茶,却泡得一手好茶,只因陆哥哥喜欢,不过今日这茶,她是怎么泡也泡不出想要的味道。   不止今日,前日起便是这样了。   她只好弃了锈钉子改用普洱。   幸得早早就备上了,否则易在人前闹笑话。   林氏拿出自酿的蜂蜜:“民妇没有旁的东西送给贵妃娘娘,蜂蜜养颜,还请收下。”   苏吟儿连声答谢。   她本就爱笑,性子又温婉,说话的时候软糯软糯的,娇滴滴的,没什么架子,很是惹人怜,不消多久,就和林氏谈得欢快。   苏吟儿见气氛差不多了,是时候说正事了,屏退了小宫女们,只留下洋桃和清秋随伺。   苏吟儿笑道:“我前几日得了一首词,觉得意境特别好,就是不知后两句该怎么接。”   苏婕妤兴奋道:“姐姐说来听听!妹妹虽不擅诗词,但我娘在诗词上很有天赋,年轻的时候曾名冠京都呢!”   苏吟儿听说过。   林氏出生名门,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尤其是诗词,乃一绝。   林氏宠溺地拍拍苏婕妤的手:“女儿莫要胡说,那些都是世人抬举,胡端给的名声罢了。贵妃娘娘若是不嫌弃,尽管说来。”   苏吟儿柔声念出,念出父亲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诗词——苏吟儿的娘亲作给父亲的诗词。   才念了一句,林氏手里的茶盏,“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温热的茶水四溅,溅落在绘着祥云图案的地毯上,溅落在林氏颤抖的手背上,打湿她连连往后退的锦缎鞋面。   苏婕妤:“娘亲,您没事吧?”   林氏怔了怔,好半晌才回过神,说,“民妇失礼了。”   苏吟儿的一颗小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她静静地望着林氏,不愿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反应,又生怕错过了什么。   “无妨,是丫鬟沏的茶水太烫。洋桃,再给夫人沏杯新的。”   “是,奴婢这就去!”洋桃应下,刚要转身,苏吟儿又道,“清秋,你也去。洋桃毛毛躁躁的,你且看着。”   苏吟儿故意支开两个侍女。   偌大的景阳宫内殿,剩下苏吟儿、苏婕妤和生母林氏。   林氏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苏婕妤说,“女儿,你且先在外边等着。为娘有些私事要同贵妃娘娘说。”   苏婕妤读不懂几人之间的情愫,愣道:“娘亲有什么事,是女儿不能听的吗?”   林氏沉下脸:“听话。”   苏婕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林氏这才望向苏吟儿,哽咽道:“敢问贵妃娘娘,这词,您是从哪儿得的?”   苏吟儿咬着红唇,明亮的瞳里氲满了水滴。 第33章 委屈   寒冬的天骤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细雪儿软绵绵的, 被寒风卷着落在没有枝叶的柿子树上;红红的柿子果实不大,却沉甸甸的,压弯了褐色的枝头, 从蜿蜒的屋檐下伸出一角, 缀在迂回的廊下。   阳光穿过嶙峋的树枝,洒在林氏高高挽起的妇人髻上。   她背着光, 隐匿在柔和的光晕里,让人看不太真切。这样恍惚的距离, 似乎遥遥不可及, 又似轻轻一拥,便落了苏吟儿这些年的念想。   爹爹曾说, 他爱的娘亲年轻时是京城第一美人, 不仅样貌好,还颇有才识, 琴棋书画样样不拉,比他这个大老粗不知强上多少。   幸得苏吟儿随了她娘,肤白貌美心思细, 是个眉眼和娘亲分外相似的娇娃娃。   苏吟儿缓缓垂下浓密的长睫,大抵猜到了林氏同父亲的关系。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被她深埋在心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笑道。   “这首词是苏蛮苏副将的爱人所作。”   苏吟儿说她自小长在漠北,苏副将待她很是要好。弥留之际,将这首词交于她,让她务必寻到他的爱人。   林氏的身子狠狠一震,软在玲珑椅上, 似是陷入遥远的回忆。片刻后, 她捏着绣满金色牡丹花的绢子, 捂住发疼的心口,默不作声落了许久的泪。   她缓缓唱起诗词的后两句。   苏吟儿赶紧别过头,慌慌张张地拭去眼角的热泪。   是她了,就是她了。   苏吟儿忽地明白,为何爹爹深爱着娘亲,却甚少提及,更不许苏吟儿寻娘亲,甚至不惜和苏家一刀两断,也要隐藏女儿苏吟儿的存在。   这般关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认的。   苏吟儿徐徐走向林氏,执起对方的手,安慰道:“夫人莫要太过伤心,能得一人这些年的挂记,也是极好的。”   林氏愈发的泣不成声了,只拥着苏吟儿不断地哭泣,说造化弄人,是她对不起苏副将,是她负了苏副将。   她艰难地开口,似是不忍。   “他......最后可有说些什么?”   说了什么?   苏吟儿想起那一幕,火辣辣的心尖尖格外地疼。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后,夕阳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蔓延。火红色的余晖下,一匹老马迎着落日缓缓走来,背上拖着残留着一口气的爹爹。   老马识途,黄昏归家。   爹爹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抚摸苏吟儿的头,说,闺女,别哭,爹爹很高兴,爹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在战场上趟过热血的男子,深一句浅一句唱起了不着调的词,将苏吟儿的手交到陆满庭的掌心,直到陆满庭点头,应下会照顾苏吟儿一生一世的承诺,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才笑着闭上了眼。   苏吟儿:“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不断唱起这首词,唱了好多遍。”   林氏紧紧地搂住苏吟儿,两人抱作一团,哭成了泪人儿。哭着哭着,却笑了。   林氏抹了把眼泪,“让贵妃娘娘见笑了,陈年往事不该拿出来叨扰贵妃。”她细细地瞧了会苏吟儿,几番挣扎后,终是没忍住,问道,“敢问贵妃娘娘同苏副将是何关系?”   苏吟儿小巧的鼻翼更酸涩了。   娘亲已嫁做他人妇,有和睦的家庭、乖顺的子女,她不该打搅的。   苏吟儿给林氏倒了盏茶,掩下落寞。   “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就是邻里,得了他很多照顾。”   林氏先是一怔,似不太愿意相信,可终究没再多问,拍拍苏吟儿的手,感慨道。   “贵妃娘娘性子好,是个讨喜的,难怪苏副将喜爱,民妇也觉得和娘娘甚是投缘。”   两人相拥着说了不少的体己话。   苏家在京城虽是大户,但和朝中旁枝错节的复杂关系比起来,委实算不得什么。   林氏:“明日郊外祭祖,听说最近常有难民捣乱,娘娘到了郊外还得多加小心。我们在朝中没有其他的势力,唯有贵妃可以仰仗,小女儿就拜托您了。”   算起来,苏婕妤不仅是苏吟儿的堂妹,还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苏吟儿怎么着也不会委屈着的。   最近难民的事闹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说起来也是个怪事,没听说哪个偏远之地闹饥荒,怎地突然多了许多难民?   这些难民进了城,抢些粮食便罢了,见着富家子女竟毛毛躁躁的、动手动脚的,惹得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不敢出门了。   苏吟儿应下,本有意留林氏一起用午膳,奈何林氏说不便叨扰,执意要回府。   苏吟儿只好许了。   “苏夫人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常来宫里看望妹妹。”   顺带看看她。   林氏笑笑,挽着苏婕妤的手离去。许是有心事,离去的时候好几次回头,哀伤的目光恰好落在苏吟儿的眉眼上。   *   初三的宫里是热闹的,除了许各宫娘娘见娘家人,还请来了京城的戏班子入宫唱戏曲、演皮影戏,难得的一派喜庆欢笑。   蜿蜒的廊下,陆满庭着一身深紫色的缎面锦袍,脚踩黑色赤金靴,和同僚们从养心殿出来。正午的阳光很浓,飘飞的白雪落在绘着白莲的灯盏上,打湿了脚下的青石板路。   戏园子里唱的正欢,陆满庭驻足停下,侧头望向斜对面的高台。   红色的高台上,青衣和花旦着鲜艳华丽的服饰,唱着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长袖起伏间,痴痴相望,惹得台下的妃嫔们娇羞连连。   老皇帝还宿醉着,躲在异域美人的温柔乡里,起不来。   有同僚瞧出了陆满庭的心思,笑道:“安国君也喜欢听戏?那儿高处有几个位置,我们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斜对面的二楼回廊处,有一处雅座,视野极好,正好能瞧见戏台子上的动静。   雅座上设了避风的帷幔、点了淡淡的香薰、放了驱寒的暖炉,大冬天的,呆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冷。   陆满庭眸色深深,修长的食指捻了捻栏杆上的细雪。   雪软得很,似极了吟儿莹润如脂的肌肤,在他粗粝的指腹间软成一滩水。   他忽地来了兴致。   侧头,看向同僚,冰冷地不像话。   “难民的事有消息了?”   同僚们立即摆手散去:“属下这就去查!”   陆满庭冷冷地回眸,撩开衣摆径直走向二楼的雅座。他勾了勾唇,唇角渗着好看的弧度,对一旁的风离交待。   “去请夫人过来听戏。”   *   景阳宫里,侍女洋桃兴冲冲地从殿外跑进来,跑到苏吟儿跟前,欣喜道。   “夫人,安国君请您过去听戏呢!您穿哪件衣裳?吊珍珠流苏的荷花袄还是绘着牡丹花的红色斗篷?”   洋桃去衣柜里取来两件华贵的衣裳,大喇喇地抱在怀里,抱不动,让清秋帮忙拿着,省得落在地上弄脏了。   洋桃笑着比划,催促着苏吟儿赶紧选,就差把衣裳套在苏吟儿身上,拖着她去见主子了。   苏吟儿斜坐在贵妃塌上,就着窗外的日光翻着绘本。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没有抬眸看兴奋的洋桃,如葱的玉指又翻了一页。   洋桃凑过来,一手挡住苏吟儿的绘本:“夫人!”   苏吟儿也不恼,索性翻了个身,背对洋桃,又拉过暖暖的狐裘盖在纤细的腰侧,玉璧枕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洋桃瞧了眼天色,“夫人,这才刚过晌午,您起床没多久呢,怎地又想睡了?”   苏吟儿淡淡地“嗯”了一声,“困,累得慌。”   洋桃嘟了嘟嘴,瞧了瞧清秋,似在问她知不知道夫人发生了何事,为何对主子的邀约都提不起兴致。清秋耸肩,摇摇头。   洋桃想了想,绕至苏吟儿跟前,念道:“夫人,宫里的戏曲您还没听过吧?各宫妃嫔都去了,可热闹着呢!您这会儿要是去呀,没位置呢!”   苏吟儿长睫轻眨,纯真的眸子里流转着稚嫩的青色。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少女祈盼,让洋桃说得更欢了。   “不过呀,安国君给您留了处位置极好的地,还备了您最喜欢吃的果脯和甜点,还有暖暖的炭火......”   “洋桃,”苏吟儿打断她,璀璨的眸子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瞬间暗淡了,失了光彩。她执着地强调,“我不去,不想去。”   洋桃蹙着眉,呆愣愣地半蹲在苏吟儿跟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吟儿笑了,起身整理一番衣裳,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挑了件素色点的斗篷披上。   “听说华阳宫的后面有一处桃花庵,我去那儿走走。”   桃花庵位置很偏,位于冷宫的背后,各宫娘娘鲜少踏足;里面供奉着各式菩萨,是低等的宫女们时常去祈福的地方。   苏吟儿时常听伺候的小宫女们提及。   她的心乱得很,想拜拜菩萨。   *   绕过冰冷的长廊、穿过几座假山和一片荒芜的凉亭,入目是烧成废墟的残败的小院子。   苏吟儿记得这里,初一那日,陆哥哥带着她到此祭拜过他的生母。   那漫着泥水的雪地里,残留着一大一小两个脚印,深深浅浅,是他们来过的证明。   苏吟儿的头晕得厉害,忽地喘不过气,踉跄着险些摔着,慌忙扶住身侧的洋桃,指了指边上的路:“我们走另一侧。”   洋桃和清秋相视一眼,拧着眉梢问苏吟儿:“夫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外边天寒,不如奴婢陪您回去?”   苏吟儿抚了抚乱颤的心口,摇头。   “就快到了。”   没走几步,一座红墙绿瓦的院落掩映在荒凉的山脚下。   满山坡的桃花树,光秃秃的,没有枝叶没有花骨朵,唯有白茫茫的雪覆了一层又一层。   院落不大,应是有些年头没有修葺,墙皮剥落地厉害,露出墙角斑驳的黄土和随意堆砌的杂石。   正门口,“桃花庵”三个鎏金大字已失了昔日的光彩,就剩下不到一半的镀金。   寂静的庭院里,空无一人。   悲凉的冷风袭来,灌进脖子里,苏吟儿冻得一缩,烦躁的心却平静了许多。   她提起裙摆,抬脚跨过门槛。   “你们两个就在这等我,别跟来。”   洋桃不同意:“夫人,这里阴森森的,奴婢不放心您一个人进去。”   苏吟儿已跨进庭院,正色道,“佛门之地,庄严肃穆,休得胡说。”   洋桃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清秋止住了。   庭院的正中间有一口褐色的水缸,很大,足足需要好几个男子合抱;水缸的中间用一方弯曲的木条隔开,塑成八卦形。   水主乾坤、八卦锁天,这是佛家进门之地时常摆放的风水之物。   苏吟儿站在水缸旁,看清水里的倒影。   蔚蓝色的天,浮云朵朵,随着乍起的寒风荡漾出层层涟漪。一只乌黑的老鸦从苍凉的天际飞过,停在距离苏吟儿最远的水缸边沿上,低下头,啄食缸里的水。   苏吟儿沉沉叹气。   忽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正前方的门后传来——“贵妃娘娘为了何事忧心?”   朱红色的木门从里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麻衣的老麽麽缓缓走出来,她背后的佛像很是高大,遮住她头顶并不明亮的光影。   老麽麽的腿脚不是很利索,走路的时候很慢;她戴着顶破旧的毡帽,身上的青衫洗得发白,唯有枯槁的双手残留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初一那日,和陆哥哥祭祀的时候遇见过的老麽麽么?   苏吟儿静静地站在原处,不知为何,委屈似泛滥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她不认识这位老麽麽,却潜意识里清楚,老麽麽对她并无恶意。   她咬着红润的双唇,捏着被揉变了形的绢子,低垂着头。那红肿的美目,空洞洞的落着泪,一颗又一颗,软了人心。   老麽麽叹一口气,用力剁了一脚。   “定是那小子欺负你了,是么?”   *   戏园子里,陆满庭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悠闲地把玩掌中的三颗玉核桃。   袅袅热气从金色的炉顶上徐徐升起,他斜一眼景阳宫的方向,端起一碗热茶,吹了吹。   “将炭火烧旺些。”   “是!”   伺候的小太监应下,随即端来两盆新的炭火。冷风拂过,噼里啪啦的炭火烧得快,先前还不甚暖和的一方之地,热烘烘的。   有小太监不懂事,伸手去撩挡风的帘幔,刚开了一条缝,被陆满庭瞪了一眼,立即收手了。   陆满庭敞开了些衣襟,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   风离从外头进来,带来一身的寒意。   “启禀安国君,夫人......用过午膳,有些困,睡下了,说她不来了。”   陆满庭眸光微顿,不解地看向帘外正浓的日头。 第34章 初三   皇城后宫的桃花庵。   苏吟儿站在寂静的庭院里、八卦水缸旁。   天雾蒙蒙的、灰扑扑的, 不甚明亮的斑驳光影穿过庭院里干枯的树枝,落在苏吟儿随风飘摇的乌黑碎发上。碎发贴在鬓角上,一根根的, 颤抖着惹人怜。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头, 浓密的长睫委屈的轻眨。   她很努力地抬眸,艰难地看向迷蒙的天空, 那并不刺眼的阳光却晃得她头疼。她抬起皓白的手腕,遮住莹润的右上额, 弥漫的泪水不听使唤似的, 汹涌着往下落。   穿着青衣的老麽麽缓缓走向她。   老麽麽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慢, 上了年纪的腿脚不是很利索, 经过庭院里靠墙的石狮的时候,停下来歇了歇, 干枯的左手撑在石狮张开的大嘴上,似是走急了。   苏吟儿赶紧迎上前,挽住她的胳膊, 声音暗哑地唤了声;“......麽麽。”   她的声音又细又轻,软糯软糯的,便是伤心了, 也是个脾气好的,不会折腾人的。   老麽麽叹口气,在枯槁的双腿上用力捶了一下。那双腿细得很,似飘摇的竹竿,便是冬日里穿着厚厚的棉裤, 看起来依旧是空荡荡的。   “瞧我, 老啦, 不中用了,让贵妃娘娘看笑话了。”老麽麽握住苏吟儿的手,“走,同老身去里头坐坐,外边天寒,可别冻坏了。”   老麽麽牵着苏吟儿往里带。   老麽麽双鬓发白,体形偏瘦,看起来潺潺弱弱的,双手却格外有力,握得苏吟儿的指尖发疼也挣脱不开。   这位老麽麽到底是谁?同陆哥哥又是何关系?   苏吟儿没敢问。   直觉告诉她,老麽麽和陆哥哥是旧识,关系匪浅,应是多少晓得些陆哥哥在宫中的事的,不至于害她。听老麽麽之前亲昵称呼陆哥哥的语气,似极了长辈的关爱,让她没来由地放心。   走过几节覆着雪的古老阶梯,迈过一段没有栏杆的长廊,在西边最靠右的尽头,老麽麽领着她停下来,停在一间朱红色的木门前。   木门有些掉漆,应是多年不曾修葺过。   大过年的,皇宫里处处都是喜庆的炮竹和对联,老麽麽这却空荡荡的,木门两侧也没贴红色的春联儿,冷清地很。   老麽麽掏出一把生了锈的小钥匙,打开门上金色的锁头。   淡雅的檀香混着冬日的气息袭来,一尊巨大的佛像盘腿坐在房屋的正中间,面前是一张长方形的矮几。矮几摆着燃烧的香烛和两盘供果。   徐徐佛烟在室内萦绕,沁人心神的同时,软了人心。   “我这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只有些清茶淡水,还望贵妃娘娘莫要嫌弃。”   老麽麽给苏吟儿倒了盏热茶,两人相对而坐,跪坐在柔软的蒲团上。   热茶入喉,暖了苏吟儿烦躁的心,也暖了她冰冷的双手。   “麽麽客气了,能得麽麽一碗热茶,吟儿已是知足。麽麽平日里是一个人住么?没有其他人打理桃花庵么?”   老麽麽慈祥地笑,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菩萨拜了拜。   “住处不过是牢笼,心被困住了,住哪都不得自由;相反,若心是自在的,住哪都觉得快活。”老麽麽犀利的眼神望向苏吟儿闪躲的眼,“贵妃娘娘,您说是吗?”   苏吟儿的心狠狠一颤,握着热盏的双手止不住抖了抖。她低垂着长睫,袅袅热气从盏底升起,氤氲了她微湿的卷翘的长睫。   她缓缓开口,没有抬头瞧对面的老麽麽,声音嗡嗡的,委屈极了。   “他骗我,骗了我四年。”   老麽麽笑了,又给她续了点茶,佯装气道:“菩萨在上,撒谎绝非君子所为。老身替娘娘做主,将那骗你的小子拖到菩萨跟前,打上足足一百鞭,叫他躺在床上一整月起不来!”   老麽麽说话的时候连唾带骂,似乎下一刻就能冲到陆满庭跟前,揪着他的耳朵让他给小姑娘伏低道歉。苏吟儿被老人家逗笑了,鼓着桃腮说,“倒,倒也不至于。”   “至于,如何不至于!”老麽麽从矮几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一本经书,翻到第五十六页,将上面的梵文指给苏吟儿看,“佛家说了,欺骗乃诳语,罪及唇舌肌肤,下地狱都不为过!”   苏吟儿愣了,“如此......严重么?”   她细细地想了想这几年陆哥哥给她的书信,扮做义兄的口吻给她回的书信,蹙着眉道,“若是,若是他有苦衷呢?”   “他”是谁,两人都甚是清楚,却默契地彼此都不提。   老麽麽重重地放下经书,“砰”地一声,震得矮几上的香灰飞扬又落下。她弹开落在苏吟儿宽大袖摆上的香灰,气道:“一个骗你的男人,能有什么苦衷?便是有苦衷,那也是他不对!”   “那要是,要是他,他是为了哄我,为了让我开心,才骗我的呢?也要下地狱?也要受尽牛鬼蛇神的折磨么?”   “这个......”老麽麽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事情得有不同的说法。若他没有恶意,也并非不能原谅。”   老麽麽扶着矮几起身,从案堂的后方取了一炷香,点燃,插到金色的香炉里,又从菩萨的右手边拿出一个签筒,摇了摇。   “贵妃娘娘不若抽根签吧,是否原谅那小子,听听菩萨的意思?”   黄色的木质签筒里,放着七十二根竹签,竹签上有七十二道签文;签筒的正面,用红色的朱砂写了个“签”字,下面绘了一朵盛开的浮莲。   苏吟儿取出一张绘着荷花的绢子,细细擦净了右手,伸到签筒里,抽了一支。   空白签。   空白签即竹签上空空的,没有号数、没有签文,干净地一尘不染。往往香客抽到这种签,是以出了差错,会重抽。   “麽麽,这种签是不是不算?我再抽。”   “别,”老麽麽捂住签筒,望向苏吟儿纯净的双眼,笑道,“贵妃娘娘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执着于菩萨说什么呢?”   苏吟儿呆怔了片刻,后知后觉老麽麽是在开导她,从她进屋后坐在蒲团上开始,老麽麽的心思就一直在她身上。   老麽麽没有给她答案,没有让她做选择,只是让她遵从自个的内心。   她依然没有原谅陆哥哥,却不再硬生生地折磨自己了。   她握住老麽麽枯槁的双手,脸上泛着稚嫩的青色,笑得温婉,不染是非的眸底却涌满了泪花。   “多谢麽麽。”   老麽麽拍拍她纤弱的后背,拥住她,“傻孩子,谢什么?那小子若是欺负你,你只管同老生讲,老生帮你教训他!”   苏吟儿破涕为笑:“嗯!”   久违的亲情让苏吟儿有一种被长辈呵护的感觉。   这种呵护是无条件的,不论对错、不论是非,好像只要苏吟儿委屈,麽麽便能站在她这头,毫无保留地惯着她。   苏吟儿与老麽麽说了些体己话,最终也没有问对方同陆哥哥的关系。临别的时候,苏吟儿缠着老麽麽的手。   “麽麽,吟儿往后还能来看你么?”   “自然可以,不过,那得是贵妃娘娘和老生的秘密。”   苏吟儿重重地点头,见时辰不早了,同老麽麽告别,出了佛堂。   不大的佛堂里,剩下老麽麽一人。   老麽麽跪在蒲团上,取下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捻在指尖。她缓缓闭上眼,沉声念道。   “阿姊,庭儿找了个好媳妇,是个体贴人的,懂事,您不忧心。”她瞥一眼矮几上放着的经书,将佛珠压在经书上,语气又重了几分,“就是庭儿执念太深,对这姑娘.......哎,他这姻缘,苦了些。”   庭儿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纵然再苦,只要坚持,定能有个好盼头。怕只怕那小姑娘......   老麽麽颤颤巍巍地起身,灭了灯火,出了佛堂。   阿姊,庭儿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一旦遇见喜欢的人便不知收敛、没有轻重,您别怪他。   *   苏吟儿出桃花庵的时候,见夕阳正好,黄红色的余晖从山坡上洒下来,整个桃花庵浸染在光晕里,美得恰恰好。   许是心情好了些,苏吟儿分外轻松,索性也不急着往回赶,独自一人围绕着桃花庵走了一遭,全当是散心了。   在经过桃花庵背后的一处竹林时,隐隐有女子婉转的娇啼声传来,断断续续的,似是愉悦。   苏吟儿瞬间红了耳尖,自是晓得有人躲在竹林里做什么。   深宫里的事她虽懂得不多,可这几日听洋桃念多了,耳濡目染了些,大抵也能猜到些什么。耐不住寂寞的宫女或者妃嫔,偷偷和小太监对食或是勾搭城墙上值守的侍卫,也是大有人在的。   此处位置偏僻,倒是个野I合的好地方。   苏吟儿无意偷窥旁人的秘密,正要往回走,听得竹林中男子和女子的对话。   ——“娘娘莫哭,越哭我越是忍不住。”   “你还有没有良心,这般折煞本宫?枉得本宫煞费心机怀上你的孩子,你却......你胆子怎这般小?”   “娘娘倒是说得轻巧,我若不亲手杀了咱们的孩子,多得是人弄死他!你是想我们两个做鬼鸳鸯么?”   苏吟儿的脚步似有千金重,怎么挪都挪不动。   这女子的声音太熟悉了,便是娇滴滴地喘息着,苏吟儿也能听出来是谁。   是潇淑妃。   前不久诞下小皇子、小皇子却不幸夭折了,还颇有心机地给老皇帝吹枕边风,把苏吟儿关进鸟笼子里的那位。   听潇淑妃和那偷欢的男子的对话,那夭折的皇子不是老皇帝的种,是这男子的?这男子还亲手杀了自个的儿子?   还真是个狠人!   苏吟儿捂住狂跳不止的小心脏,慢慢消化两人的对话。许是潇淑妃才生产过没多久,身子吃不消,没几下便开始求饶。   ——“哥哥,好哥哥,别闹了,过些时日,过些时日本宫再给你。”   “真是扫兴!得,今个且就饶了你。”   两人说说笑笑,提上裤子后又是掐又是亲,摸了好一阵才不甘地离去,剩下竹林里的一片狼藉,也没人收拾。   那横七竖八躺着的脏兮兮的绢子附近,有一块褐色的令牌,令牌上写了个“陈”字。   定是刚才那男子落下的。   苏吟儿捡起令牌,仔细地瞧了瞧,藏进袖子里。   不远处传来洋桃的呼喊——“夫人?夫人!天就快黑了,您躲哪儿去了呀?”   苏吟儿从桃花庵背后猫出来,“走啦走啦,我们回去吧!”   *   陆满庭在戏园子里等了苏吟儿差不多半个时辰,没等到人,去了景阳宫。   景阳宫的内殿,圆形的大床上,半透明的银蓝色纱幔下,唯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被褥,哪里有什么贪睡的美人儿?   陆满庭幽幽地望向风离,风离干咳了一声。   “属下,属下之前来的时候,洋桃,洋桃是这样对我说的。兴许,兴许属下走后没多久,夫人,夫人就起了。”   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沉沉地看向一旁候着的小宫女,小宫女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贵妃......夫人带着洋桃和清秋出去了,说是走走,奴婢也不晓得到底去哪了。”   陆满庭的脸色更沉了。   他把玩着掌中的玉核桃,眸色微暗,冷冷道,“晚膳摆在养心殿,夫人回来了,请她过去用膳。”   风离应下:“是!”   陆满庭迈开笔直的长腿,径直去往养心殿。   大庸国的规矩是,每年的农历初十之前,天子封笔,不阅奏折。陆满庭因着代处理天子事物,这几日朝堂上的事倒闲下来了。   养心殿的后殿,书房内,雕花的窗前,陆满庭正在画荼蘼的腊梅花。   西北角的炭火啪I啪地燃烧着,加上烧得正旺的地龙,房间内缓和地紧。陆满庭仅着一件质地上好的中衣,赤足踩在厚实的融花地毯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背后,黄花梨矮几上,摆满了各道滋补的汤水和别致典雅的小菜、甜点,二十几道,全是苏吟儿往常里爱吃的。   他勾了勾墨汁,醉人的唇侧似是不满意,眸光停在画了一半的腊梅花上。   “还是吟儿的腰窝画起来顺手。”   窗外的天色渐晚,他清朗的眸底快速游过一道浓黑的欲,甚是期待着什么。   终于,风离急匆匆地回来了,犹豫了半晌,结结巴巴道。   “启禀安国君,夫人,夫人说明日祭祖,不打扰您休息,她便不来了。”   陆满庭眸色一怔,温润的眸光有过一瞬间的疑惑,继而迅速沉下,弃了狼毫笔,浑身的气息阴沉地可怖。   “去把那两个丫鬟叫来。”   他倒是要好生问问,他的吟儿到底怎么了。 第35章 他说   养心殿的书房, 洋桃和清秋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事无巨细地汇报苏吟儿这两日的情况。   “夫人这几日很奇怪,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哭, 神情失落, 奴婢们问起却什么也不说。”   “夫人在见到苏夫人林氏之前就这样了,奴婢也不晓得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刚才去桃花庵散心, 夫人让我们呆在门外,不许我们跟着, 看起来心事很重。”   洋桃和清秋东一句西一句, 陆满庭深邃的眸色更沉了。   他负手站在雕花的窗边,枝头下的华华月色铺了满地, 落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上, 润了庭院里青石板间刚冒出头的绿色杂草。   养心殿是皇城第二高的大殿,视野开阔。静谧的夜空下, 古老的皇城覆着白茫茫的雪,雕栏玉砌、檐角飞扬,在朦胧中笼罩着一层恍惚的美。   陆满庭望向隐在深宫中的景阳宫, 如山的剑眉蹙得死死的。他喃喃低语,“桃花庵?”   清秋:“对,桃花庵。夫人在桃花庵呆了一个多时辰, 和里面的一位老麽麽聊了许久。”   夫人和老麽麽聊天的时候,是在西边最靠里的佛堂,便是她和洋桃习武多年、听力极佳,也不晓得夫人和老麽麽究竟说了什么,只是能明显感觉到那老麽麽对夫人没有恶意。   陆满庭自是晓得老麽麽不会为难吟儿。   不过, 老麽麽虽是他的故人, 但性子却倔得很, 若是有不想说的事,即便是他开口求,也绝对套不出半句话。   洋桃想了想,恍然间记起什么,大声道:“对了,夫人曾拿着您,额,义兄给她的回信,说想念义兄了!”   陆满庭眸色微顿,放下托在掌心把玩的三颗玉核桃,似是思量。片刻后,他眸光一亮,撩开衣摆,朝着景阳宫的方向而去。   夜色沉得很,寒风刺骨地凉,有小太监见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手里捧着一件绘着六爪龙纹的厚实的披风,可出了大殿门口,还没下蜿蜒的石阶,安国君便不见了踪影。   此时刚到亥时,景阳宫屋檐下的红色灯笼明晃晃的,值守的小宫女们各个恭敬地站着,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生怕惊动了里头的那位。   见着廊下的陆满庭气势威严地走进,小宫女们慌慌张张地跪下,一句“安国君”尚未说出口便被止住了。   陆满庭:“夫人在哪?”   打头的小宫女:“回安国君的话,夫人用过晚膳后困得慌,早早就歇下了。”   陆满庭淡淡“嗯”了一声,挥手示意小宫女们先下去。   推开铜门,正对面是一张圆形的大床。   半透明的银蓝色纱幔下、铺着白色狐裘的床褥上,空荡荡的,没有熟睡的美人儿,也没有柔软的锦被;   那半掩着竹帘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开过的痕迹;下方的贵妃榻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可以躺人的地方,依旧空落落的,冰冷的可怖。   陆满庭眸色深深,犀利的视线扫过铜门的背后,停在瑟缩在墙角的可怜人儿的身上。   苏吟儿用锦被裹住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她睡得并不安稳。   无辜的长睫凄凄地轻眨,起伏的呼吸颤颤巍巍的,便是他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浅如落针,也能吓得她一抖,在梦中将娇小的自个环得更紧了。   陆满庭呼吸一窒,幽邃的眸底涌起嗜血的痛。   他撸了撸她散在娇嫩脸颊的乌黑碎发,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雪肤容颜。粗粝的指腹刮过她小巧的下颌,触到她滑腻的肌肤,感受到掌下鲜活的温度,他适才松一口气,将她拦腰抱起。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似是又细了,他轻轻一掐便能断了。   他掂了掂怀里的重量,浑身阴冷的气息如暴风雨般袭来。他抿紧了唇线,近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再不好生吃饭,打断你的腿!”   撩开坠着珍珠的帘幔,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白色狐裘上,又拉过柔软的锦被,盖住娇小的她。   许是怕冷,又许是贪恋他身上的淡淡荷叶香,美人儿竟迷迷糊糊地缠住他,一个劲往他怀里缩。他伸到她娇嫩的后颈处,略显粗暴地将她扒拉开,用锦被隔开彼此,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欺身覆上,冰冷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沉沉的。   “气我?故意躲着我?”   他狠狠一口咬在她圆润的下颌上,用了些力道,带着些惩罚的味道,重重地用齿尖啃咬。她吃痛,拧着秀眉轻呼,婉转的娇啼断断续续,分不清是愉悦还是渴求。   他又在她腰侧掐了一把,适才不舍地松口,不再用牙齿折磨她,而是轻啄他在她下巴上留下的淡淡齿痕。   再睁眼,那魅惑的眸底染着一层汹涌的欲。   他贪恋着闭上沸腾的眼睛,强行禁锢心中的狂兽,撩开裹着她的锦被,钻了进去。   细嫩的手儿足儿立即缠上他,埋在他的心口处,迷恋地寻找他的温度。他不由嗤笑,在她白嫩的额间重重地弹了一下。   “你倒是个会享受的。”   他捉了她冰冷的莲白玉足。   淡淡的月光下,那一双脚儿生得珠圆玉润的美,每个脚指头的指甲盖都是粉色的,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脚踝,手指点在她的脚背上,放在唇侧亲了又亲。   被品尝过的玉足儿烙着斑斑红紫。   末了,他用锦被盖住两人的头。   小小的空间暧I昧又旖I旎,狂热的温度一下子燃烧起来。他轻抚她莹润的后背,痴迷间,一口咬在她柔弱可欺的后颈上。   *   苏吟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床上只她一人。   今日是初四,文武百官和宫中妃嫔得随着老皇帝一起,去郊外祭祖,会和的地点定在城门外,卯时三刻。   苏吟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餍足地翻了个身,从暖和的被子里伸出一截皓白的手腕,点了点床幔上缀着的粉色珍珠。   “咦,洋桃,我怎地睡在床上?”   洋桃端着洗漱的铜盆从殿外进来,掩下唇侧的笑意,正儿八经地反问:“夫人不睡床上睡哪?”   这......倒也是。   苏吟儿揉了揉不甚清醒的小脑袋,莫不是昨晚自个爬到床上来了?难怪她睡得香甜,床I上比地上总是要安稳许多的。   洋桃斜一眼苏吟儿后颈密密麻麻的红痕,不露声色地拿出一套高领的棉裙。   那斑驳的红痕,纵是洋桃性子大咧,看了也觉得分外羞人。   洋桃极小心地试探:“夫人,您今日......心情可是好些了?”   “嗯,好多了,”苏吟儿着了白色的棉袜,伸脚入厚实毡毛靴里,款款走向古铜色的梳妆台,指了指红木色的桃花梳,“快些,我饿了。”   洋桃和清秋相视一笑,“得嘞,清秋给您挽头发,奴婢去准备早膳!”   夫人开始喊饿了,多半是消气了。   用过早膳,苏吟儿领着洋桃和清秋去了城门外,等着同老皇帝去郊外祭祖。   文武百官早早就来了,侯了一长串。可过了卯时三刻,迟迟不见老皇帝的踪影,人群就开始不耐烦了,催着小太监去请老皇帝起床。   苏吟儿站在妃嫔之首,与文武百官之首的陆满庭只隔了不到半条长廊的距离。若有似无的灼热视线停在她身上,又似乎没有,穿过了她,落在她身后红绿色相间的檐下柱纹上。   苏吟儿状若感受不到,微微侧过身子,拢了拢大红色的狐裘披风,冷得就像冬日里盛开的一朵水仙花。   寒冬的天亮得晚。   迷蒙的天色下,城墙高耸、引路的灯柱隐隐燃着灯火。   下雪了,松软的雪盖住一块块青石板路,盖住一座座单脚立在石柱上的桐像飞鹤。   老皇帝在严公公的簇拥下,踩着风雪而来。   他体形偏胖、脚步虚浮,精气神不是很好,两眼下方乌青明显,走路的时候,需得有人撑着才勉强走得直,身后的脚印也是深深浅浅。   众人立即会心一笑,大抵都明白是为什么。   老皇帝:“都来了?行,安国君,你安排安排启辰。”   陆满庭应下,随即安排老皇帝登上最前方的皇家马车,朝中官员和各宫妃嫔按照位列跟在后头,打杂的宫女和太监一旁随伺,御林军一前一后护着。   老皇帝经过妃嫔的时候,老毛病犯了,色眯眯的眼珠子在几十个妃嫔身上来回打转,最后停在面生的苏婕妤身上。   老皇帝:“这位美人儿是?”   苏婕妤心下慌乱。   她早听说过老皇帝的暴I行,知晓老皇帝不是仁慈的主,就算她上了龙床也未必活得下来,加之她娘家背景不够强势,故而她一直躲着,入宫大半年了,未得过老皇帝宠幸。   苏婕妤吓得六神无主,说话结结巴巴的:“回,回皇上的话,臣妾是,臣妾是苏府的苏婕妤。”   “苏府?”   老皇帝琢磨了有一阵,似乎终于想起来是哪位了。他舔了舔舌头,“那行,就你了,陪朕到前头坐。”   苏吟儿一惊,慌忙侧身挡在苏婕妤跟前,挡住老皇帝的邪恶视线,娇滴滴地朝着老皇帝行了一礼。   “皇上,还是臣妾陪您吧!”   老皇帝笑得更欢了。   “行啊,”老皇帝伸出油腻的手,被一道寒光瞥了后,又讪笑着缩回来,“爱妃,这里天寒,快些随朕一起。”   苏吟儿随着老皇帝坐上最前方的皇家马车。   陆满庭沉沉一笑,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待到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启辰,他才慢悠悠地骑在汗血宝马上,行在队伍的最后方。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前方的皇家马车,冷嗤。   “才认了个妹妹,这就护上了......”   跟在老皇帝后头的潇淑妃气得牙痒痒。因着受宠,她得以一人乘坐单独的马车,其他妃嫔皆是四人乘坐一辆。   潇淑妃翻了个白眼:“那个狐狸精假得要死,之前各种拒绝皇上,现在又主动献媚,真是个祸国殃民的!”   一旁的贴身宫女附和道:“可不是么?娘娘,奴婢打听到一件事,苏贵妃的生父是已故的苏副将苏蛮!”   潇淑妃一惊:“哪里得来的消息?”   宫女:“奴婢的亲姐姐在安国君府上做后厨。这在安国君府不是秘密,只是这些年安国君将她藏得紧,京中没什么人晓得——就连苏家都不知道!”   潇淑妃笑着,敢情还有这一出,说不定顺藤摸瓜能摸出些什么。   那个狐狸精和安国君都不是好东西,杀了她的爹爹,断了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有意思,你再多打听打听!”   对了,她当务之急是找些共同阵营的朋友。借刀杀人才是聪明人该做的。潇淑妃笑地狡诈,心中隐隐有了人选。   最前方的皇家马车里,苏吟儿坐在老皇帝身侧,浑身不自在。   老皇帝有气无力,上了马车就瞌睡连连,拉过一张毛毯盖在身上开始打呼噜。   不扰她、不烦她,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可苏吟儿依旧瘆得慌,尤其是想到老皇帝当着她的面做的那些恶心事,她的胃里就一阵翻涌。   马车外隐隐传来几个小宫女的谈话。   ——“听说郊外有难民,烧杀抢劫,什么都干,吓死个人了!”   “我们不会遇上吧?”   “啊呸呸呸!有御林军呢,怕什么?即便是遇上了,也伤不到咱们!”   苏吟儿没吭声。   这波难民来得蹊跷,没听说哪儿闹饥荒,就莫名其妙出现了这些人,也难怪会闹得人心惶惶。   忽地,老皇帝醒来,冲她交待。   “爱妃啊,原本朕该初一陪你,这不耽误了么?过两天,就初七!初七那天,朕好好陪你!”   按照宫里新年的规矩,天子初一同I房后,初四祭祖,初五初六沐浴焚香,初七才能再孕龙种。   老皇帝说的随意,似想到一出是一出,也不知有几分真心,说完就睡过去了。   不过,苏吟儿却放在心上了。   她想到老皇帝拿着宝剑要砍她的脑袋,还冲到她睡过的贵妃榻上,骑着抱枕癫狂地胡来。莫明的恐惧潮水般袭向她,她后背生出巨大的凉意,似有千万条蛇信子在啃咬,胃里更难受了。   她实在受不住,急急忙忙喊停车夫。   “快停下,我要吐了!”   苏吟儿下了马车,退到官道边上,由洋桃和清秋搀扶着。她一个劲干呕,想吐却吐不出来,难受死了,眼看着大部队越走越远,苏吟儿干脆歇了歇。   一张泛着淡淡荷叶香的绢子递了过来。   苏吟儿回眸,陆满庭那双上挑的丹凤眼,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 第36章 吵架   清晨的阳光从山的那头徐徐升起。   火红色的朝霞穿过厚厚的云层, 洒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上。寒风卷着枯枝,黄色的叶儿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覆在泥泞的雪路上。   浩浩荡荡的马车缓缓前行, 车轮子压过官道, 伴着咕噜声和马鸣声,溅起融化的雪水。   苏吟儿退缩着往边上站, 避开肮脏的泥水,站到枯黄的杂草堆里, 却是不慎, 脚下一滑,险些摔着, 忙急急忙忙扶住路边的怀桑树, 稳住歪歪倒倒的身形。   陆满庭就站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的手顿在空中, 指尖捏着一张泛着淡淡荷叶香的绢子。   那绢子柔软又多情,距离苏吟儿不过一尺的距离,却被可怜巴巴地拒在了冰冷的空气中。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捻着绢子不甚在意地揉了揉,清冷的丹凤眼瞧不出多少情绪,白皙的面庞亦没有多少表情。   “吟儿何时同我......这般疏离?”   冷淡淡的几个字如暮钟般震耳, 震得苏吟儿心神不宁。鼻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之意,不知为何又涌了出来。   她看也没看那张曾令她贪恋的绢子,极冷地侧身,避开他霸道的凝视,冷冷道。   “你我身份有别, 还请安国君......自重。”   陆满庭嗪着的唇角一下子就跨了。   他眸色深深, 骇人的怒气汹涌而来, 却又很快沉寂。冷风吹得他的面色不甚好看。他淡笑着,似揶揄,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语气是惯有的宠溺。   “知你气着了,陆哥哥不同你计较。”   苏吟儿迷离的美目立即蒙上一层浓浓的水雾。她躲开他故意讨好的的亲昵,很努力地低垂着长睫,艰难地不让泪水落下来。   她径直往官道上走去。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脖子里,刺骨地凉,她似感受不到,倔强地挺直纤细的腰杆,极小心地跨过泥水沟,走在路边的小石子上,却还是被白色的雪花弄脏了干净的鞋面。   陆满庭冷冷地撇过她鞋面上染着的泥渍,片刻后,叹一口气,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   “上马车。”   老皇帝乘坐的马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路边除了随行的御林军,就剩下一辆极尽奢华的金丝楠木马车,马车的前后吊着八盏绘着荷花的浮灯,灯罩上威严的“陆”字在风中荡漾出优美的弧度。   洋桃和清秋站在官道的另一侧,急急地搓着冻红的双手,愣是不敢上前来扶她一把。   苏吟儿僵在原地,也不管皓白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只淡淡道,“不了,我想走走。”,却被箍得死死的,动也动不得。   下一刻,被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愣愣张开的小嘴,被猝不及防地堵住。   面前是放大的俊颜,如山的剑眉拧在一块,似是怒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惩罚她,强势地灌入他的气息,偏偏贪婪又渴求,不胜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的索取。   头顶的天空变成彩虹的颜色,苏吟儿呆愣愣的,忽地看不太清。朦胧中,纷扬的白雪落在他束着黑发的玉冠上,亮晶晶的,灿烂地惹眼。   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用力捶打他结实的心口,急急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越搂越紧,禁锢在怀里。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悉数被他吞下。   他重重地啃咬她,似是带着几分恼火,她吃痛,明亮的瞳里渗满了哀怨,痛苦地瞪着他,凄凄地哭咽。   那破碎的声音,近乎哀求的祈怜,却又婉转的销I魂。   侯在远处的洋桃、清秋纷纷别过脸,捂着帕子偷笑,风离倒是自在,只沉着脸催促御林军站远些,不许偷看。   陆满庭似是没打算饶了她,不知轻重地继续。   她惶恐着,既害怕旁人瞧见他俩明目张胆的私会,又气恼他故意的不松手,奈何生娇体弱,不过几息,便似一条快要渴死的鱼儿,软在他的怀里。   她抓着他的衣襟,抓得皱巴巴的,那衣襟上繁复的六爪龙纹磕得她手心儿生疼。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在他的霸道下偷得一缕空气,气鼓着桃腮,口齿不清地骂他。   “混,混蛋......松,松开!”   她恶狠狠的咒骂没能伤着他,倒像是娇滴滴地打情骂俏,惹得他格外地快I慰和兴奋。他愈发地大胆,掐着她的纤腰,往上一提,将她肆无忌惮地托在掌心。   她受不住,只好糯糯地求他。   “马车,我们去马车!”   他忽地笑了,松开她的唇,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望着她。   “不了,我想走走。”   苏吟儿红着耳尖瞪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倾泻而下,没个控制,大颗大颗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来,落在他白净的领口上。   她微张着红肿的双唇,唇瓣上被他咬过的痕迹历历在目;她颤抖着娇小的身子抽噎着,余光中,她的双腿怀在他的腰上,那双沾了泥渍的毡毛靴调皮地顿在空中。   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笑话,更不顾现在两人的姿势是多么的不雅,只恶劣地将鞋面上的泥渍擦到他干净的衣摆上,似是嫌不够脏,又在他衣摆上蹭了蹭,还故意用足底踢了他几下。   他的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笑地昳丽且优雅,像是冰山融化一般,与她额头相抵。   “有力气了?是不是可以好生同我讲讲?”   她沉默着不吭声,由着他抱入安国君府的马车里。   车轮声咕咕,由四匹马儿牵引的巨大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追向前方的大部队,却始终与大部队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马车里,陆满庭依旧没把苏吟儿放下来,而是搂在怀里,从软垫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女式粉色足靴,温柔地替她换上。   那差不多有一个衣柜那么大的暗格里,整齐地摆放着苏吟儿平日里需穿的衣裳,上至里衣肚兜、下至长裙华赏,全都是苏吟儿的。   苏吟儿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止不住了。   陆满庭倒了一盏热茶,往里加了颗褐色的药丸,端到苏吟儿跟前。   苏吟儿也没问那药丸有何用,闭着眼吞下,没多久,冰冷的手脚就暖和多了。   陆满庭握着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   “吟儿自小就藏不住心事。”   苏吟儿不置可否,对上他深情的凝视,意有所指地问他:“义兄为何还不给我回信?”   陆满庭眸色微顿,深邃的眸直直地望着她,似要望进她的灵魂里。少顷,他端起她饮过的那盏茶,就着杯沿上她留下的唇痕,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就为了这事?”   苏吟儿淡淡地“嗯”了一声,见他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一张信封,道,“回了,没来得及给你。”   那是一张黄色牛皮纸折叠的信封,封口处用米糊粘了,正面写着“义妹:苏吟儿亲启。”   还是青秀的字体,落笔有神、转折有力,和陆满庭往日里常用的字体完全不同,却和他私下用的字体一模一样。   这封“义兄”回的信,是陆哥哥写的。   苏吟儿落着泪缓缓闭上眼,那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黄色的牛皮纸上,氤氲了她的名字。她缓缓开口,声音嗡嗡的。   “陆哥哥,我还能见到我的义兄么?”   “能,”陆满庭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热泪,只当她孩子心性,念家了,“等局势稳定了,带你回趟漠北。”   他终于松口许她回漠北了,明明是期盼已久的事,苏吟儿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她把小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处,似风中飘零的落叶,无助极了。等到她哭够了、哭累了,她才暗哑着嗓子,反反复复地要求,似为了证明什么,又似在强调什么。   “不要骗我。陆哥哥,你不会骗我的,是吗?”   她不是娇娃娃,她有感受,受伤了会疼。   疼得久了,会怕。   陆满庭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温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紧握的信封捏得死死的,那被他深藏的阴暗的心思,似潮水般在他眸底翻涌。   她娇羞着躲开他的追逐,红肿的美目怯怯的。   她接过他手里的回信,宝贝似地抚平被他捏皱的皱褶,放入她的袖中。   第一次,四年来的第一次,她没有急着打开看义兄的回信,而是捧着陆满庭的脸,调皮地捏了捏,在他单薄的唇上亲了一下。   “等我们今后老了,我要把这些信都拿出来给孩子们看!”   让孩子们都看看,他们的父亲,当年是有多么的混蛋!   陆满庭深邃的眸更沉了。   他笑地苦涩,“吟儿对你的义兄......当真是,”他顿了顿,剩下的话没说,饶了个弯,提起苏吟儿生母林氏的事。   “想要林氏认你,也不是难事。”   苏吟儿缩在陆满庭的怀里,闹了几日的脾气,现下难得和好了,她心里欢喜,小手儿在他心口处划着圈圈,温顺乖巧地依偎着,一副任他索取、由他胡来的娇媚样。   “不了,我不想打搅她现在的生活。”   想来林氏的事,陆哥哥早已知晓,兴许在给她爹爹军中的卷册前,就已然弄清楚了,才瞒了她这么久。她的想法和陆哥哥一样,既然娘亲已然改嫁,家庭和美、子女幸福,她还是瞒下这层关系为好。   陆满庭拥着她,清冷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温和地笑,却又似卸了一大口气,连着说话的语气都轻松了几分。   “如此这般,最好。”   *   祭祖的地方在郊外。   出了皇城往东行十里路,在北益山的半山腰,有一座祭祀的高塔,这便是大庸国皇族祭祖的地方。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在山脚下停下。   人群中的潇淑妃挽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窃窃私语。   那小姑娘尚未及笄,生得甚是娇俏,乃老皇帝极其宝贝的三公主。   老皇帝多年来膝下一直无子,公主倒是生了不少,可惜个个体弱多病,早早就夭折了,留下来的公主没几个,唯有三公主长得还算健康,故而被老皇帝养得矜贵些,性子很是泼辣。   三公主曾玩心大起,听说安国君不喜女色,扮做小宫女爬到安国君的床榻上,被安国君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当时,陆满庭碍于她年纪小不懂事,加之身份特殊,才没将她打成肉泥。   不过这件事以后,小姑娘虽是不敢再招惹陆满庭,却做实了他正人君子的传言,逢人便说安国君是个可靠的。   潇淑妃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三公主,指向正在下马车的苏吟儿。   “瞧,那就是安国君曾经的小未婚妻,不过是个狐媚子,把你父皇迷得神魂颠倒的。”   三公主嘟着小嘴,似是不信:“她能有你的能耐?”   潇淑妃揪了她一把:“你年岁小,不懂。外表看起来越单纯的人,说不定骨子里越坏。你想啊,她若是没点手段,能把安国君拿捏得那般紧?”   不远处,苏吟儿在侍女洋桃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马车。   她体态婀娜、身姿娇媚,走路的时候娇娇柔柔的,又故意冷着脸不惧四周众人好奇的目光,像是冬日里盛开的腊梅花,清冷又高贵,是寻常的妃嫔们比不得的。   三公主认得那辆马车。那辆苏吟儿乘坐的马车,不正是安国君的么?两人虽没一起下来,可这一路的关系,哎呀,够得人浮想翩翩呀!   再看潇淑妃,三公主竟觉得对方说得有些道理,她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陡然,一只修长的胳膊搂住三公主的肩膀。   是金少。   金少吊儿郎当地,嘴里衔着一根枯草:“三公主啊,我劝你还是距离那蛇蝎妇人远点。她眉心有痣,一看就是个欲I求不满、一肚子坏水的。”   潇淑妃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识趣地走开了。   金少可是陆满庭跟前的红人,她惹不起。   三公主和金少关系甚好,哦,不,准确地说,整个京城,金少和哪个未出阁的女子关系不好?   三公主:“怎么,你也喜欢她?”   金少赶紧捂住小姑娘的嘴:“别胡说!”   那是他的小婶婶。   茫茫人海中,陆满庭和苏吟儿一前一后地走来。   许是为了避嫌,两人走得很慢,且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算不得亲昵。雪早停了。郊外的日头大,阳光金灿灿的,晃得苏吟儿睁不开眼,她小心翼翼地跟在陆满庭的身后。   世人都说安国君冷漠如铁面,几乎不近人情,金少却晓得,那是因为陆叔将所有的温柔全留给了小婶婶。   陆叔故意放慢脚步,只为那萝卜头能恰好踩在他的影子里。 第37章 祭祖   东郊外, 一座古老的祭塔掩映在半山腰。   山清水秀、天蓝云柔,几只调皮的雀儿穿过枯黄的树枝,惊起簌簌白雪落下。   此时已近午时, 飘了整晚的雪停了。郊外风大, 从山谷那边吹过来,透心地凉;阳光金灿灿的, 分外的刺眼还不暖和。   祭祀是大庸国的古老传统,从先帝开创太平盛世起就一直沿用至今。祭的是天地、拜的是人心, 寓意今岁天地万物安康吉瑞。   祭塔呈圆形, 共一百零八道台阶,唯有天子可以随国师到最顶上的祭拜台上, 其余人等按照位列依次排在祭塔的下方。   文武百官以陆满庭为首, 站在最靠近祭塔的边上;后宫妃嫔以苏吟儿为首,站在百官之后, 其余人等不得祭祀,只能站在人群外,恭敬地等候。   老皇帝被国师安排着往祭拜台走, 却被三公主拽住了。   “父皇,儿臣想和您一起到祭拜台上瞧瞧!”   三公主是皇家子嗣,按照规矩, 得排在老皇帝的后面,陆满庭的前面,是不能去到祭拜台的。   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若是哪位臣子提出这样的要求,非得惹怒老皇帝不可, 偏偏老皇帝十分宠爱这位尚不及笄的女儿。   他沉着脸, 唬道:“那是你能去的地方?莫闹。”   三公主不依, 晃着老皇帝的袖子嘀咕:“每年祭祀都要弄很久,儿臣无聊地紧,不想一个人围着石阶转圈圈......”   敢将祭祀说成转圈圈的,整个皇宫,估计就三公主有这胆子,气得一旁的国师恨了又恨,叹着气来回抚齐地的白须。   三公主一点没认为说得有何不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偷摸打量老皇帝的神色,那嘟着小嘴儿不甘的娇俏模样,似是委屈极了。   老皇帝晓得她是个耐不住的性子,瞪了她一眼,随手一指,指向台下的苏吟儿,“去去,滚去挨着苏贵妃,莫要惹事。”   “得嘞,儿臣遵旨!”   三公主欢喜着应下,急急忙忙往台下跑,也不要人扶,无意间踩着裙摆也无所谓,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后继续跑。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吐了吐舌头,眉眼儿弯成一道月牙,得逞似地笑,在和苏吟儿打照面的时候,还故意朝苏吟儿眨了眨眼睛。   苏吟儿委实猜不透三公主的想法,只当对方是小姑娘心性,玩心大,没放在心上。   祭祀开始,随着国师的一声呐喊,乐师们奏响唢呐。寂静的山谷响起宏伟的乐声,混着涛涛江水,绵延不绝。   三步一叩首。   天子走完一百零八道台阶,群臣们需得叩首三十六回,末了,天子在祭祀台上参拜,群臣们围着祭坛转上几回,等待天子拜过天神地神,才算祭祀完毕。   树林中隐隐传来“沙沙”声,极细且轻,隐匿在江水和乐声中,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听得见。那不是值守的御林军,也不是风离带领的安国君府的暗卫,那是悄悄混入山林中的高手。   陆满庭眸底闪过一丝看不见的狠辣,极为不屑地勾了勾唇。   他故意放慢脚步,倒退着往后走,不动声色地落在文武百官的后头,落在距离苏吟儿不到一尺的前方。   这是苏吟儿头一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祭祖活动。   往年在安国君府,苏吟儿只是祭拜逝去的父亲。安国君府没有祠堂、不设灵位,陆哥哥也从未祭拜过谁。   这般三步一叩首,让本就身娇体弱的苏吟儿,很是吃不消。   她有些头晕,尤其是跪下起来的时候,眼前黑黑的,需得静立一小会儿,才能恢复之前的精气神。朦胧中,一双赤金的足靴入了眼。   那足靴上绣着繁杂的麒麟图案,由于视野的关系,苏吟儿看不到麒麟前段凶悍的獠牙,却能瞧着它挥舞的爪子,用金线和银线钩织而成的爪子。   苏吟儿隐约猜到是谁,掩下心里头的欢喜,视线渐渐往上。   熟悉的飘逸的衣袍、衣袍上绘着的六爪龙纹;深紫色,质地上好的锦缎,以及他的臀后侧留下的早已干涸的泥渍。   那是苏吟儿之前气恼的时候,用她脏兮兮的毡毛靴蹭的。   苏吟儿咬了咬唇,莞尔一笑,粉色的桃颊蹙着春天般的浓艳。   陆哥哥也真是的,明明是那般讲究的人,怎地不换身衣裳?马车里不是挂着他的衣袍么?   旁边的三公主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机灵的大眼睛在陆满庭和苏吟儿身上来回地转着,片刻后,捂住嘴,似想到了什么激动的坏点子,不住地偷笑。   苏吟儿如水的眸子望着三公主,三公主丝毫不躲闪,伸出魔爪在空中抓了两把,指了指陆满庭,又指了指苏吟儿,笑地坏坏的。   苏吟儿完全弄不明白三公主的鬼主意,倒是站在苏吟儿后头的潇淑妃捏着帕子,期待着三公主的表现。   又叩了一首,起身的时候,三公主盯着陆满庭的背影,缓缓伸出调皮的双手。   小姑娘年岁小,未长得开,个头比苏吟儿还要矮大半个头,站在陆满庭的身后,只堪堪到他的后背处。   然而,那双挥舞的爪子刚好够得着陆满庭的屁I股。   苏吟儿委实惊呆了,诚然想不到这鬼丫头竟丝毫不顾及男女大防、当着众人的面摸男子的臀?   苏吟儿刚要出言制止,忽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邪风,吹得三公主身子一歪,踉跄着往一边倒去,摔在地上,后背落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安静的人群立即骚I动不安,纷纷看向躺在地上的三公主。发现是事最多的小祖宗后,又摇摇头默默地站好。   ——“哎呀,疼死我啦!”   三公主使劲地揉了揉小屁屁,疼得龇牙咧嘴。幸得冬天穿得厚,否则这么个摔法,非得摔断她的腰不可。她使劲踢了踢害她绊倒的那块地儿,骂道,“都是你!平白无故的,凸起一块做什么!”   害她出洋相。   苏吟儿被三公主可爱的样子逗笑了,朝她伸出皓白的手。   “来,我扶你。”   前边的金少蹿了过来,麻溜地扶起三公主,拍掉她后背上的白雪。   “你怎地连个路都走不好?走走走,跟在我旁边,我照着你。”   刚才若不是陆叔手下留情,三公主的手早废了。   这丫头也真是的,都提醒过她别惹陆叔了,就她这手段,逗逗她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还差不多,哪会是陆叔的对手?   陆满庭的腰背挺得笔直,深邃的眸闪过冰冷的寒意,自始至终没有回眸过。   三公主原本已经站起来了,听见金少的话,又一屁股坐下去了。   她笑嘻嘻地去拉苏吟儿的手。   “贵妃姐姐,我要你牵。”   “什么贵妃姐姐?贵妃就是贵妃,姐姐就是姐姐,你不能乱了辈分,”   金少猛地一拍三公主的手,将三公主的手打得一缩,“别牵了,你还不够惹事么?赶紧走吧!”,金少也不管三公主同不同意,拽着三公主就往前面带。   “不是,我是喜欢她才喊她贵妃姐姐!”   三公主急急地解释,奈何金少不听,她只好一边被动地跟着金少走,一边时不时地回头望向苏吟儿。   “哇,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她的声音可真好听!还有还有,她的眼睫毛可真长,像,像......”   “像瓷娃娃?”   “对对对,瓷娃娃,就是瓷娃娃!”   金少笑着在三公主的头上敲了一下。   张扬的少年望向遥远的天际。浮云朵朵,在蔚蓝色的空中慵懒且肆意地躺着,变幻成清风想要的样子。   他低下头,莫名地怀念第一次遇见萝卜头的时候。   *   三公主的风波后,祭祀继续。   其实苏吟儿还蛮喜欢三公主的。她没什么朋友,对三公主这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充满了好奇,见对方和金少打得火热,相处的时候亦没有什么公主的架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日头越来越大。   晌午的阳光浓烈,晃得苏吟儿有些睁不开眼。不知是不是饿了,她觉得头愈发地晕了,浑身没力气,软得厉害。   她的兜里随身带了糖果,可祭祀呢,这么多人看着,她也不敢贸贸然拿出来吃。   寒风灌进脖子里,刺骨地凉,苏吟儿却没有拢披风,而是将领子敞开了些。凉一点好,凉意让她清醒,没那么晕沉沉的。   陆满庭斜倪到身后歪歪倒倒的娇小身影,如山的眉紧皱。下一次叩首的时候,他没有跪下去,直直地站在原地,似一棵挺拔的松,孤傲且冷清。   国师站在祭拜台上,面向着众人,一眼就看到匍匐在地上的人群中,唯有安国君没有跪下去。那双琉璃般的丹凤眼正幽幽地盯着自己。   国师恍然一惊,随即意识到什么,掐着手指装模作样地算了一番,扶起跪着的老皇帝。   “皇上,天神和地神已看见您的心意,免了您剩下的辛劳,快快请起吧!”   老皇帝巴不得起来。   往年上了祭拜台,国师会唱一大段梵文。每唱一句梵文,他都得磕一个头,当然了,底下的文武百官和妃嫔们也得跟着磕头,真是折煞他了。   国师让小太监扶着老皇帝到旁侧的石凳上休息。   老皇帝满头大汗,走几步路就虚得很,待到坐在石凳上,张开臃肿的腿,双臂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国师面向众人。   ——“天子有德,已将诚意献给天地。天神地神感动,许以今岁万物吉瑞、平安顺遂!众人,起!”   在国师的示意下,才进行了一半的祭祀匆匆结束了,众人慢慢起身,侯在原地等着传膳。   每年的祭祀过后,众人会随天子一起,在祭坛的德膳厅用些素菜、饮些淡茶,吃饱喝足后,再原路返回。   由于今次祭祀结束得早,故而等着传膳的时间会久一些。   苏吟儿摇摇晃晃地起身,还没站定,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住了。   是转身面向她的陆满庭。   陆满庭生得高大,侧身站在她的左侧,恰好能挡住她头顶刺眼的阳光。他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加大掌中的力道,近乎拖着她全身的重量。   两人靠得极近,若是不细看,还以为陆满庭将她拥在了怀里。   纷杂的目光聚来,有艳羡的,也有奚落的,落在两人身上,刀扎般疼。   苏吟儿瑟缩着想要往后,离他远些,却被他拽得死死的。   那清朗的眸光毫无畏惧,坚定地望着她,甚至还安抚似地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示意她别怕。   她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暖意,乖顺地站着没动,任由他扶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把糖果,五颜六色的,躺在他宽厚的掌心,一颗一颗的,煞是惹人爱。   他挑眉,苏吟儿指了指最边上那颗,“我要红色的。”   她的声音细细的,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连唇侧诱I人的笑都显得有些苍白。   他没回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迅速剥开糖果纸,将小巧的糖果塞进她的小嘴,后面没再问她,而是一连剥了好几颗糖果,不断地塞给她。   甜甜的,酸酸的,有桂花味的、奶糖味的、桃子味的,总归是不同的味道,却颗颗带着温暖的热度,有些表面甚至开始融化了。   想来,他在手心里握了许久。   苏吟儿只觉得好甜,是她吃过的糖果里面,最甜的。   许是吃了些东西,苏吟儿白皙到没有血色的脸庞,终于恢复了些气色。她的头也不似先前那般晕了。   陆满庭又取了张织着荷花的绢子,摊开她的小手,细细地擦拭她手心里的冷汗。   每当她饿得快要晕倒时,她会浑身冒冷汗。无数大夫瞧过,陆哥哥也曾为了她遍寻名医,奈何所有的大夫只叫她好生用膳,将身子养胖些。   说她头晕的恶疾,没有旁的法子。   陆满庭温柔且毫不避嫌地怜爱与亲昵,全落在众人的眼底,也落在祭拜台上老皇帝的眼底。   老皇帝低头瞧了瞧脚下青石板间横生的杂草,不知想了些什么,再抬头的时候,笑着冲台下的苏吟儿招手。   “爱妃,下边太阳大,过来朕这边坐坐。”   苏吟儿明亮的眸光一下子暗淡了。   陆满庭却不甚在意,有他在,老东西翻不起浪。   他斜一眼祭坛背后的山林。   那些不安分的动静越来越清晰了,似是安耐不住,准备做些什么。   陆满庭满身的戾气刹那间沉寂,眸光落在苏吟儿身上的时候又是一派的温和。   “吟儿若是遇见危险了,知道怎么办么?”   苏吟儿恍然一惊,意识到这是陆哥哥在提醒她什么。她掩下心中的慌乱,镇定道。   “吟儿知道的,陆哥哥会来救我。”   陆满庭笑了,拍了拍她的手,看向祭拜台上老皇帝的方向:“去吧。” 第38章 遇难   要想走到高高的祭拜台上、走到休憩的老皇帝那儿, 得迈过一百零八道玉石台阶。   苏吟儿顶着刺眼的娇阳,提着裙摆徐徐走在玉石台阶上。   她身姿曼妙、体态婀娜,飘逸的大红色斗篷扫过石阶, 由金线和银线交织绘成的牡丹花蜿蜒出流畅的弧度。   她一步一步, 动作柔美不失端庄,美人髻上斜插着的金步摇流苏优美地晃着, 荡漾了人心。   众人纷纷望向她,望向这朵惹人怜的娇滴滴的花儿, 多少带了些同情的意味, 却也只是淡淡地瞧了一眼,低下头轻叹。   老皇帝坐在祭拜台的石凳上, 歇够气了, 起身往苏吟儿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斜一眼身旁候着的小太监。   “去去,把苏贵妃扶上来。”   小太监得了命令去接苏吟儿,老皇帝则坐回石凳上, 双手撑在膝盖上,无聊地抖着腿。那双犀利的小眼睛,时不时望向背后山林的方向, 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凳位于几棵葱郁的古树下。   深山密林、古塔佛灯,万物静谧且安详,偶有雀儿飞过头顶的树枝,惊起几片枯黄的树叶。那寒风吹过松树枝丫的沙沙声、白雪融化后落在青石板上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苏吟儿俯身行了一礼:“皇上吉祥。”   她鲜少走这么远的路、爬这么高的梯坎, 双腿有些不听使唤, 酸得很, 面上却佯装轻松、不甚有事的模样。   老皇帝笑着,露出一口恶心的大黄牙,露出黄牙上的斑渍。他迫不及待地朝她招手。   “爱妃,来,到朕这儿来。”   苏吟儿本能地发憷,后背一阵恶寒,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惊慌再一次袭来。她缓缓起身,听得老皇帝拍了拍大腿,又说,“坐这儿,这儿舒坦。”   苏吟儿脚步一顿,险些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到,幸得稳住了。她掉了个方向,绕到老皇帝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站在距离老皇帝约三尺的地方。   “这儿阴凉,臣妾有些热,想先站会儿。”   老皇帝的身后是葱郁的古树,遮住了晌午的烈日。   山里就是这样的,没有大树遮挡的空旷之地,太阳火辣辣地刺眼;有大树遮挡的阴凉之地,则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冷风一吹,凉飕飕的。   “站着多累?朕抱着不好么?”   老皇帝侧身,扬起左臂要拉苏吟儿,想了想,放弃了,指向他的肩膀,“行行行,都依你!朕的肩膀酸得很,爱妃给朕揉揉。”   站在台下的陆满庭冷嗤,清润的眸底尽是满满的不屑。   他的指尖随意把玩着一片松树的落针。从他的角度,他轻而易举就能伤了老皇帝的手。   苏吟儿自知再不能拒绝老皇帝,应下后,站到老皇帝的身后,轻轻地给他捶肩膀。   离得近了,老皇帝打哈欠时吐出的酸臭气息扑鼻而来,苏吟儿胃里一阵翻涌,忙侧过头,才堪堪压心头的不适。   陡然,从苏吟儿的背后窜出几十个带着刀的难民,将她和老皇帝团团围住。   ——“别动,再动就杀了你们!”   大冬天的,难民们穿着夏日里单薄的衣裳。衣裳破烂,上面的补丁东一块西一块的,加之脸上乌漆嘛黑的,像是爬了一段很远的路,才摸索到这儿。   祭拜台上没有侍卫,仅有老皇帝、苏吟儿、国师和随行的五六个小太监。   慌乱中,国师和小太监已被难民们的刀架在脖子上,双手捆在身后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发出一个字。   老皇帝环顾一周:“哪里来的毛贼?朕是皇上,岂容尔等放肆!”   此处是祭拜台,建在半山腰上,四处是人烟罕至的密林和御林军森严的守卫,这些难民究竟是如何爬上来的?   御林军已迅速包围祭拜台,似是担心难民们对老皇帝下狠手,只命了弓箭手备下、堵了后退的出口,严防难民们逃窜。   台下的众人乱做一团。妃嫔们尖叫、小宫女们逃窜,齐齐躲在会武功的武将们身后。   陆满庭镇定至极地站在台下,双手负在身后,醉美的唇侧勾着意味难明的笑,饶有兴致地瞧着祭拜台上的动静。   苏吟儿站在老皇帝的身旁,捏紧了帕子,细细地观察周遭人的反应,努力不让自个被伤着。   她头一遭遇见劫持事件,照说该慌的、该怕的,可那明晃晃的刀不抵老皇帝半分的龌龊,在见识过老皇帝非人般的虐待后,竟觉得这般情景也无甚可怕的。   更何况,陆哥哥先前特意提醒过她——“若是遇见坏人了怎么办?”   想来陆哥哥早有预料。   陆哥哥就在台下,会保护她的。   思及此,苏吟儿平静了许多。   为首的难民一脚踢中老皇帝的后腿弯,迫使老皇帝跪在青石板上,又将苏吟儿推到老皇帝身边,叫嚣道。   “知道你是皇上才劫你!你这个昏君,不理朝政,每天就知道花天酒地!”   难民们说,巴蜀一带闹饥荒,老百姓们饿得顿顿啃树皮,更有甚者吃同乡、吃老者、吃幼儿才得以活命,老皇帝在京城却不管不问,吃得饱穿得暖,是个该杀的!   ——“你这个狗皇帝,知道老百姓过得多苦么?”   “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京城,就为了要你的狗命!”   “对,杀了他!杀了他!”   难民们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直接把剑横在老皇帝的脖子上。老皇帝长得肥,脸上肉多脖子粗,被锋利的剑一触,脖子上立即有了一条瘆人的血口。   老皇帝惶惶然瞪大双眼,瘫软在地上,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天子的威压就能震慑的。半晌后,老皇帝似想起什么,激动道。   “杀了我,你们也难逃一死!看见御林军们没有?看见弓箭手没有?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逃不出去!”   难民们相互间瞧了瞧,又伸出手指点了点附近的御林军,似乎在数人头;数完了,在难民头子跟前嘀咕了几句,声音很奇怪,是巴蜀那边的方言,旁人听不懂。   难民头子听完了,抹一把鼻头下的冰沟子,用力在地上剁了一脚——“怕什么!反正都是死,饿死也好、被剑捅死也好,好歹拉了个垫背的,下了地狱也快活!”   难民们用剑争相拍着老皇帝的肥肉,大有不杀死老皇帝就不收手的决心,直看得台下的文武百官谩骂不断,陆满庭阴冷的眸底却闪过一丝不耐,来回抚摸他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老皇帝被围在难民们中间,像个被推搡的肉球。他似终于怕了,哀求道。   “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你们放了朕,朕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答应!”   难民们顿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难民头子来了兴致,命人松了老皇帝脖子上的剑。   “此话当真?我们要什么你给什么?”   “那是自然!朕是皇上,岂能儿戏?!”   难民们商议了一番,由难民头子提出条件:“那好,我要你开仓赈粮!而且要保证我们的安全,一个兄弟都不能有事!”   台下的众人自然听见了难民们的话。   老实讲,这些年老皇帝到底为大庸国做了多少,人人心知肚明,眼下被难民们包围,实属咎由自取。这些臣子当中,有不少出生卑贱,历经万难才爬到现在的位置,自是晓得穷苦百姓的不易。   有不少人响应难民们:   ——“皇上,您就答应吧!龙体要紧!”   “难民也是大庸国的子民,以粮赈济天下,是大庸国的仁义。”   “老天爷看在您体恤百姓的份上,会保佑今岁丰产的。”   老皇帝寻思了一番,痛下思痛:“好!安国君,你即刻安排!”   老皇帝指着台下的陆满庭,对难民头子说,“看见了没,安国君?穿深紫色衣服的那个?你找他,他准给你办得妥妥的!”   难民头子不仅没听,反将老皇帝一把劫在刀下,狠道。   “你光答应了没用,得做了我们才放心。你先叫御林军撤下,放了我的兄弟们,再写下开仓赈粮的诏书,我才放了你!”   老皇帝急了,“朕乃一国之君,岂会说话不算话?”,奈何难民头子就是固执己见、死活不听,老皇帝只好对着御林军大喊,“退下!朕让你们退下!”   一百多号御林军纹丝不动,静静地站在原地,守着手中的弓箭,各个似冰塑的雕像,沉稳且行动统一。   御林军统领陈立勇没有看台上的老皇帝,而是奔至陆满庭的跟前,单膝跪下,恭敬道。   “请安国君指示!”   老皇帝犀利的小眼睛极快地涌过一抹寒意,却很快被他掩下,依旧是那个糊涂的昏君,正被难民们劫持着。   陆满庭没有回话,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扫过难民们粗壮的胳膊和虎口处的老茧。他很是不屑地勾了勾唇,不疾不徐地走向祭拜台的方向。   一百零八道台阶,也不知他用的什么轻功,优雅地迈了一小步,人已到祭塔的中间。   难民头子被吓到了,箍着老皇帝往后躲。   “你你你,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杀了他!”   老皇帝显然也没料到陆满庭会用行动拒绝难民的要求,结巴道:“爱卿,你别过来。他们会杀了朕,会杀了朕的!”   陆满庭不理,再一个小步落在祭拜台高耸的石柱上。   他单脚立在石柱岩上,似踩着石柱顶端凸起的圆形小球上,又似没有,完全浮在空中。   寒风瑟瑟,吹得他华丽的衣袍鼓鼓的。   绚烂的光晕下,他俊朗的五官线条流畅,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背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只依稀辨出他浑身的气息很冷,冷得似地狱里的罗刹,没有人情。   先前被数把刀架在脖子上的老皇帝没有多惊慌,眼下却是满额头的大汗。他一把拽过身旁的苏吟儿,将苏吟儿推给难民头子。   “你们拿她当人质!她她她,她是安国君的老相好,安国君会同意的,你们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   老皇帝巧妙地逃到一边。难民头子似是没料到,只愣了一瞬,就挟持了苏吟儿。   锋利的刀横在苏吟儿娇嫩的脖子上,她的手腕被难民死死地掐住,掐得她无辜的眸底蒙上一层浓浓的水雾。她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很狼狈。   陆满庭深邃的眸底汹涌着滔天的怒火,却很快沉寂。   他的眸光扫过苏吟儿娇小的颤抖的身子、雪嫩肌肤上的刀、弥漫着泪水的无辜的大眼睛,还有强行掰着苏吟儿肩膀的大掌。   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恐怖。   “放了她,赏你们全尸。”   难民将苏吟儿箍得更紧了,小碎步急急往身后退。   他的身后阴风阵阵,是毫无遮拦的万丈悬崖。悬崖旁是嶙峋的山石、悬崖下茂密的树林,掉下去绝无活路。   “休,休想!开仓证粮,我就放了她!”   陆满庭嗤笑:“你在和我讲条件?”   明明他笑地温和,说话的语气也轻飘飘的,可那冷淡淡的几个字却如暮钟般震耳,震得人心神不宁。   他叹一口气,似是觉得可惜。   下一刻,轻挥衣袖,修长的手指不过在石柱上扣了几下。   “咚咚”   “咚咚”   几十个难民全部眼部爆裂、吐血而亡,齐齐倒在祭拜台上,唯独挟持着苏吟儿的难民头子还活着。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   没看见安国君出手,却见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杀了几十人。   早听说安国君习得一招秘术,能杀人于无形,可传言太过玄乎,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难民头子快要吓尿了,双腿颤抖着往后。小石子混着泥土“噼里啪啦”往山下滚,滚下去了就听不见落地的声音。   他瞧了眼万丈悬崖。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带着她一起跳下去!”   难民头子单手掐着苏吟儿的脖子,将苏吟儿推至悬崖外。   苏吟儿双脚悬空着,勉勉强强够着地上的泥土,大半个身子却在悬崖外面。   她被掐得难受,双手扑腾着抓住难民的胳膊。她喊不出来,唯有晶莹的泪花大颗大颗地落下。那蒙着霏丽的大眼,可怜巴巴地流转着。   陆满庭的眸光狠狠一顿,藏不住的戾气说来就来。   他沉沉一笑,目光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威严中带着巨大的压迫。   “你大可以试试,伤了她会是什么下场。”   陆满庭这话是对难民头子说的,暗沉的眸光自始至终都停在老皇帝身上,那从牙缝里挤出的字,似在警告老皇帝什么。 第39章 安抚   祭拜台上, 老皇帝握着宝剑的手瑟瑟发抖。   这把宝剑是他脱身之后迅速从国师手中抢来的。   老皇帝无意识地抚摸蓝色剑柄上的红色宝石,因用药过多导致异常凸起的双眼瞪得圆圆的。   寒风瑟瑟,被苍郁古树笼罩的祭拜台, 尽管阳光肆溢, 却一点也不暖和,反而透着刺骨的凉。   他还停留在陆满庭刚才那一招杀人于无形的震撼中。   陆满庭那一招, 别说是杀了在场的上百人,便是杀了他、夺了帝位, 也是轻而易举。   老皇帝恍然间意识到自个做错了什么。   不远处的悬崖边上, 难民头子单手掐着苏吟儿的脖子,将苏吟儿推至悬崖外。   苏吟儿明明双脚悬空着, 只是脚尖勉勉强强够着地上的泥土, 大半个身子吊在悬崖外面,可她明显感受到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正托着自己, 她甚至觉得哪怕是难民头子松手了,她也不会掉下去。   炙热眷恋的眸光始终缠绕着她。   泪眼模糊中,浮云飘过蔚蓝色的天际, 隐在雾蒙蒙的遥远的山那头。从她的角度,她看不见陆哥哥关切的眼神,却能感受到是他。   她忽地没先前那般慌了。   难民头子显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此处是悬崖边上, 山底的横风肆虐,稍有不慎,哪怕是一个恍神,也能失足掉下去。可他半只脚已经在悬崖外了,松软的泥土混着小石子不断往山下掉, 可他愣是被一股妖风拽着, 想动也动不了。   难民头子惶恐着, 哆哆嗦嗦望向斜对面的老皇帝,哀求道:   “皇上,您答应过......”   “答应什么!”   老皇帝忽地抽出蓝色宝剑,一剑刺中难民头子的心脏。鲜血从他心口处喷涌而出,溅落在苏吟儿泪眼婆娑的惨白的小脸上。   ——啊!   苏吟儿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随着难民头子松开她被掐住的雪白颈项,她闭上眼睛侧过头,飘飘然往悬崖底下跌去,却被一阵强大的旋风托起,天旋地转将,落入一个熟悉的泛着淡淡荷叶香的怀抱。   陆满庭的胸腔剧烈起伏着。   隔着厚厚的棉衣,那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她耳畔久久回荡。   他将她拼命地往心口揉,一下又一下,似要揉进他的骨头里、揉进他的生命里,揉得她后背生疼。   余光中,他跟根分明的长睫低垂着,遮住了眸底的神色,不甚正常的白皙面庞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清冷的、淡然的模样,却刺得苏吟儿心尖尖疼。   苏吟儿的小手抓着他心口处的衣裳,柔声道。   “陆哥哥,我没事,真的没事。”   陆满庭却将她搂得更紧了。   少顷,他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她的头、拢起她身后的大红色披风,遮住她被冻红了的容颜,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看向老皇帝的时候,如鹰般犀利的眸光阴森森的。   “皇上......好剑法。”   老皇帝强压下心中的那股慌乱,也不管自个的妃子被谁抱了、和谁正在卿卿我我,一口唾液吐在难民头子的尸体上,顺带踢了几脚,骂道。   “挟持天子,罪大恶极!炒九族!”   陆满庭如黑夜般暗沉的眸底闪过一丝寒意。   他沉沉一笑:“皇上英明。”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陆满庭简单地安排后,命国师领着老皇帝去祭坛的德膳厅先行用膳,他则抱着苏吟儿去了祭坛的后院厢房。   *   祭坛的后院是给帝后、大臣们休憩之时准备的。   有个独门独栋的小院落,位于德善厅的后面,距离德善厅有两道蜿蜒的长廊、一座阁楼水榭的假山以及几棵覆着白雪的矮松。   典雅别致的院子里,一棵苍天银杏树盘踞在最右侧的小厨房。   冬日严寒,银杏树的叶子早已掉得干净,在青石板转上洒下厚厚的一层枯黄落叶,落叶上偶有未化的白雪,白雪中隐隐冒出椭圆形的银杏果。   见着安国君抱着人过来,一早侯在院子里的佩刀侍卫推开朱红色的雕花大门,掩上拉得半开的竹帘,又恭敬地退出去。   “吱呀”一声,扆崋是木门被合上的声音。   陆满庭将苏吟儿放在窗边的软塌上。   房间里没有地龙,炭火倒是烧得旺,噼里啪啦的、暖烘烘的,没一会儿将苏吟儿莹润如脂的脸蛋烤得红扑扑的。   安神香寥寥,从金色的三角炉顶里徐徐升起,混着窗外飘进来的腊梅花香,格外地沁人心脾。   西北角的褐色置物架上,古铜色的盆里盛着温热的水。陆满庭沾湿了柔软的绢子,半蹲在苏吟儿跟前,细细地擦拭她脸上的血迹。   织祥云纹的窄袖拂过鼻尖时,苏吟儿闻到了淡淡的荷叶香。   她低垂的眸隐隐能瞧着那双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处和虎口处因着常年习武弄剑的原因,有着细微的老茧。   他距离她极近,近到她微微俯身,就能亲到他单薄的唇。   他手中的绢子绘着盛放的荷花,是他贴身用的,沾染了些血迹后,被他嫌弃地扔到角落里的废纸篓中。他又从怀中取了干净的丝帕,重复之前的动作。   反反复复地擦拭,便上再温柔,也把苏吟儿弄疼了。   苏吟儿捉住那双手,低低地唤了他一声:“陆哥哥?”   陆满庭顿住,半晌后扔了绢子,凑到她跟前,在她面上闻了闻,适才温和一笑。   “吓到了?”   苏吟儿摇头,勾着他的小拇指,拉着他陪她一起坐,他却起身去到四扇屏风后,打开红木色的衣柜,取出一套崭新的女子裙裳,放到她坐着的软塌上。   “换了。”   她白色的领口处,沾了难民头子的血。他轻飘飘地一瞟,眸光刹那间晦暗,转身往外走,却被苏吟儿环住紧实的腰身。   娇小的美人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水泠泠的目光凄凄地流转,那不染是非的明亮的瞳里,装满了他高大的身影。   他呼吸微微一窒,探出指尖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也不逃,只扬起曲线极美的脖颈,愈发乖巧地等着他。   他的声音哑了几分。   “想我帮你换?”   “嗯,”   苏吟儿娇怯怯地点头,粉红的桃颊晕染着羞涩,花儿一般的浓艳,却是温顺十足地任他欺、任他怜的样子。   他难耐地滚动喉结,汹涌的欲说来就来。他强行禁锢着心中的狂兽,缓缓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再睁眼,眸底是惯有的清润。   “吟儿,你需得用午膳。”   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唬得苏吟儿呆愣愣的。她饿了,早早就饿了,加上身子弱,有头晕的旧疾,自然该好好用午膳。   可这同她换衣裳有何关系?   陆满庭魅惑的丹凤眼微眯着,勾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似是满意极了她不谙世事的天真。他捏了捏她小巧的下巴,问她。   “帮你换衣裳和喂你用膳,选一样。”   苏吟儿想了想,声音柔柔的,很甜,似可口的糖果。   “都要......可以么?”   陆满庭忽地笑了,“你真是......”,剩下的话他没说,只斜勾着醉美的唇侧,扬起好看的弧度。   修长的手指从她耳后插I到I她乌鸦鸦的发里,眷恋地摩挲,再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从软塌上带起。   “砰”地一声,她被迫撞上他精壮的心口。   放大的俊颜袭来,他吻上她微张的红唇,将她的惊讶声悉数含在齿间。   他毫无章法,强势而霸道地索取,强迫她接受他的一切。   她从不是他的对手,尤其是在情I事上。她生得娇小,被他禁锢着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她又生涩,为数几次记得住的深I吻,都是他教的。   可这一次,她却没有退让,惦着脚尖青涩地回应他。   他只愣了一瞬,掌心的热度便一发不可收拾,拥着软软的她倒在窗边的软塌上。他胳膊撑在她的两侧,与她额头相抵,吐出的灼热呼吸带着桂花味的香甜。   那是她在来时的路上,偷吃过的桂花糖的味道。   他声线暗沉、磁性满满,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似要焚烧人一般。   “喜欢我吻你?”   苏吟儿被咬过的唇儿红艳艳的,丰I润的唇瓣上残留着他的味道,那蒙着迷离霏雾的美目泛着不自知的娇媚,是任何男儿都过不了的美人关。   苏吟儿低垂着眸子,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直接说出内心的想法。   “想。来时的路上,就想。”   当时她被难民挟持着,她就寻思着若是陆哥哥能抱抱她就好了;当陆哥哥救下她,当着老皇帝和群臣的面,毫不忌讳地抱着她,她就想,她要吻他。   “吟儿,”   陆满庭笑着,仿若冰山融化一般,笑地昳丽优雅,笑地温润如玉。他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轻啄她的红唇,直到听见她肚子“咕咕”作响,才意犹未尽地饶了她。   这一回,他没有让她先换衣裳,而是将她抱在腿上,唤侍卫端了午膳进来。   祭祖这日不得吃荤菜,是为对天神和地神的敬畏。   矮几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清雅素菜,陆满庭盛了一碗雪蛤粥,拌匀了,放在唇边吹了吹,喂给她。   暖暖的,香甜中带了些独有的清香。   苏吟儿餍I足地眯起双眼,接连吃了好几口,嫌不够,捧着青花瓷碗想往小嘴里送,却被烫到了,小手儿一缩,忙覆在陆满庭的手背上,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碗。   “有这么好吃?瞧你馋的。”   “好吃,特别好吃,”苏吟儿鼓着桃腮,说话的声音嗡嗡,“和我上回在,在大理寺汪府那儿,吃到的一样!”   四年来第一次去到陆哥哥的同僚家做客,什么全京城最艳丽的山茶花啦、哪位夫人戴着的稀罕的珠宝啦,她通通不羡慕,唯独对那碗雪蛤粥甚是怀念。   陆满庭没吭声。知晓她喜欢喝雪蛤粥,他特意命厨子学了那道菜,按照她的喜好熬的。   想起大理寺汪正卿,他明亮的瞳暗淡了许多。   苏吟儿吃得半饱后,放缓了用膳的速度,一边催促陆满庭也吃些,一边仔细地观察着陆满庭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陆哥哥,我们许久不出去......好么?”   现在正是用午膳的时候,老皇帝、文武百官和后宫妃嫔们都在,唯独他俩躲在了后院。他俩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安国君,一个是皇帝的妃子,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一起,唯恐......   陆满庭:“他们不敢。”   他放下银色的筷箸,用织着荷花的绢子轻拭唇角。   他用膳的时候动作很优雅,极少说话,速度却不慢,往往苏吟儿才吃了几口,他已经用完一整碗。   他似乎从不挑食,桌子上的菜肴他都会用上一二,每份都尝尝,却尝得不多,时常让人猜不透他饮食上的喜好。   若不是上回洋桃说漏嘴,她至今不晓得陆哥哥是不喜欢吃甜食的。   陆满庭幽幽地看向她:“吟儿有话要问我?”   苏吟儿晓得自己瞒不过他,索性承认了。   “今日之事,是有人想陷害陆哥哥么?”   苏吟儿不笨,早看透那些人并非难民。   哪有吃不跑的逃难人、顿顿吃树皮的人,还长得如此健壮?他们说得越凄惨,越能证明他们在做戏罢了。   当时诸多大臣强烈要求老皇帝答应难民开仓赈粮、答应放了难民们,陆哥哥不仅没听,还反手把难民们都杀了。   陆哥哥这么做,定有他的原因。   陆满庭先是一怔,随即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吟儿很聪明。”   那个老东西,开始怀疑他了。   陆满庭很是不屑地勾了勾唇,倒了盏热茶,递给苏吟儿喝了,又就着她喝过的盏沿,仰头饮下。末了,撩开她腰间的细带,灵巧地褪去她的外裳,勾过软塌上的裙袄,替她换上。   他在她纤细的腰际掐了一把,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不过他巴掌大。他惩罚似地拍了拍她的臀,语气颇为严厉。   “怎地养了许久,也不见你长肉?”   说完他又抖开一件鹅黄色的披风,轻柔地给她披上,宠溺地在她鼻梁上点了一下。   “吟儿莫要担心,我有法子治他。”   那个“他”,让苏吟儿恍然一惊,意识到陆哥哥说的是谁。卑劣的老皇帝,是准备要做些什么吗?陆哥哥大业在即,可不能有一丁点儿的闪失。   想起老皇帝说初七那日要她侍寝,她心里就一个劲发憷、闷得慌。她张了张口,想告诉陆哥哥,却放弃了,最终什么也没说。   陆满庭给她换好衣裳后,唤了风离进来,丢给风离一个圆形的小鼓。小鼓是西域边疆特制的,能控制人体内的蛊虫。   “去,让那老东西一路疼着回宫。” 第40章 身世   老皇帝在德膳厅用午膳, 和周遭的大臣们聊得热乎。   大臣们夸赞他勇猛不减当年,反手一剑正中难民头子的心脏,那握剑的姿势、那用剑的力道, 绝非普通的武将能比。   老皇帝喝着寡淡无味的清茶, 愣是从众人的谄媚奉承中品出了一丝得意。   陡然,他心口一阵剧痛, 似被虫子活活咬缺了一口,咯吱咯吱的, 险些没让他背过气。他弯着腰, 端着茶盏的手青筋直冒,没动, 静静地等待这一刻过去。   这种疼痛不是没有过, 偶尔,几乎是一瞬, 忍忍就过了。   然,还没等他缓过气,后背、脊骨、腹部等, 似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他,齿间锋利、动作灵活,疼得他摔了手中的茶盏, 大喇喇地倒在地上,抖着手脚缩成一团,痛不欲生。   众人慌了,忙围过来大声呼喊——   “皇上?皇上!”   “御医在哪?随行的御医在哪!快些过来!”   “完了完了,出事了。去请安国君, 赶紧去请安国君!”   两名敬事房的御医急急忙忙给老皇帝检查。   老皇帝浑身发抖, 不是不配合, 而是没有办法好生配合。   情况紧急,几位老臣一时半会等不到安国君,只好擅自做主将老皇帝抬到休憩的踏上,按压住老皇帝的手脚,方便御医给其把脉、探病。   紧张且压抑的气氛一息一息地过去,所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后宫妃嫔们吓破了胆,哆哆嗦嗦站在角落里,捏紧了帕子,甚恐出了什么意外。   唯有一旁的严公公始终淡然处之,不慌不忙地安排着,时不时看向后院,若是安国君没来,又催促着小太监去接着请。   忙活了一阵,查不出病因,两位御医吓得脸色都变了。   御医出门在外,没带多少药材,情急之下给老皇帝喂了些止疼的药丸,却是没什么用。老皇帝愈发地疼、钻心刺骨地疼,那发黄的额头冷汗淋淋、本就乌黑的唇颜色更紫了。   两名御医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臣该死,臣想不到法子!”   老皇帝艰难地开口:“安国君......安国君还没来么?”   一个小太监匆匆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安国君随国师一起入了祭坛的石殿,替您去祭拜先祖了。”   那便是一时半会来不了。   老皇帝起伏的胸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想起来了,祭拜先祖是最后一项事宜。   先祖的灵位安放在石殿,石殿在祭坛的最底下一层,湿气重、梯坎多,自打陆满庭代理天子处理政务后,老皇帝便省了这趟功夫,直接让陆满庭替他去祭拜。   老皇帝疼地直翻白眼,气若游丝地吩咐。   “回宫,先回宫......”   回京的路上,老皇帝疼了一路。纵是路途并不远、马车跑得再快,也抵不过他迫切想要止疼的心。   等到陆满庭赶到承安殿的时候,老皇帝的明黄色龙床前,跪了满满三排的御医。各个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眼瞧躺着的老皇帝一眼。   皇宫里的御医,皆是束手无策。   陆满庭气势威严地走进,越过角落里金鼎处的徐徐青烟,赤金的足靴踩过厚实的绒花地毯,落在老皇帝跟前。   老皇帝张开青紫的唇:“......爱卿,救,救朕!”   陆满庭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御医,挥了挥衣袖,几十号人匍匐着退下。   偌大的寝殿,剩下老皇帝、陆满庭、国师和伺候的严公公。   陆满庭安抚着拍拍老皇帝的手,没有多说,搭上了他虚浮的脉。   少顷,陆满庭眸光一顿,把脉的手迅速移开,往后退了两步。   老皇帝强撑着半坐起来:“爱卿,朕怎么了?究竟怎么了?”   陆满庭没正面回答老皇帝,而是凑近他,脸色沉了几分。   “事关重大,皇上,失礼了。”   陆满庭用内力掀开老皇帝的衣袍,露出老皇帝肥硕的上半身。   他在老皇帝的腹部和后背处分别点了几下,数条似虫子的东西在老皇帝的皮肤下游走,约蜈蚣大小,每爬一步,老皇帝就疼得要死不活地叫唤。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老皇帝惊恐极了,凸起的双眼瞪得圆鼓鼓的,眼角下方的陈年伤疤被汗水浸湿后显得格外地清晰。   陆满庭又点了几下,老皇帝体内的东西才安分了。   陆满庭冷嗤,看向一旁的国师:“国师见多识广,应是晓得是何物,不如由国师替皇上讲解。”   国师拱手,细细地查看一番后,慢慢道来。   “皇上,您被下蛊了。”   此蛊毒是西域边疆的一种邪术,乃巫术中的一种,因手段残忍,被严禁使用,唯有江湖术士悄悄研制。   制蛊之人需得找到合适的蛊虫,用毒蛇、蜈蚣等四十二位毒物喂养整整一年,期间用面鼓操纵,久而久之让蛊虫听令于制蛊之人。   国师指着老皇帝胳膊上凸起的一条:“此物便是蛊虫。”   老皇帝活了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是晓得蛊毒是何物。   不过,晓得归晓得,发生在自个身上,依旧会怕的。   老皇帝斜一眼那会动的蛊虫,急急命令道:“快些将这蛊虫弄出来!”   国师叹一口气,只摇头,不说话。   老皇帝:“怎地,弄不出来?安国君,你来!就算用刀子切、把朕的皮肤都划破了,也要把这鬼东西弄出来!”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色。   他轻抚大拇指上的玉掰指,淡淡道。   “没用的。”   想要解蛊,唯一的方法是找到控制蛊虫的面鼓,配和一定的手法将蛊虫引出来。除此以外,任何方法都会让蛊虫在体内乱窜,活活咬死中蛊之人。   陆满庭幽幽地看向老皇帝,盯着对方闪躲的眼睛。   “皇上要想解蛊,不若先想想您这几日私下见过谁?若您实在不想说,大可派人去那人府上搜上一番,便知答案。”   老皇帝迟疑的眸光微顿,片刻的沉思后,唤来近身侍卫。   *   初五的晨光甚是暖和。   昨日从郊外祭祖回来后,苏吟儿倍感疲乏,早早沐浴后就睡了。   夜半的时候,感觉到熟悉的荷叶香袭来,随即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   来人似乎很是不满,在她的臀上狠狠拍了一下,还嘀咕了几句,她迷迷糊糊的,不记得对方具体说了什么。   醒来以后,发现自个睡在床上,被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残留的余温。   她把头埋进绣着牡丹花的锦缎被子里,晓得昨晚是陆哥哥来过了。   娇怯的少女桃腮粉粉的,蹙着春天般的浓艳,两个耳尖都红透了。那明亮的瞳水润润的,娇媚地流转着,甚是惹人欺。   侍女洋桃故意掀开她被子的一角,露出她微肿的双唇。那被品尝过的唇儿红艳艳的,娇得花儿一样。   “夫人呀,安国君可交待了,以后的每晚都会过来。您再不可睡在门背后、睡在地上了。”   苏吟儿甜甜地“嗯”了一声,想想不对劲,忙用被子裹住娇小的自己,遮住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痕,鼓着桃腮瞪了洋桃一眼。   “还没瞧够么?快些打水来,我想起床了。”   洋桃笑着应下:“得嘞,奴婢这就去!”   洗漱后,刚用了早膳,苏婕妤的生母林氏过来了。   这回就她一人。   林氏温了一壶小米南瓜粥,用四角青花瓷盏煨着,青花瓷盏的外面套了个嫩绿色的布袋,再用精致的提花篮装着。   瓷盖揭开,徐徐热气混着香甜扑鼻而来。   林氏殷切地给苏吟儿盛了一碗,柔和地笑道:“听说娘娘喜吃甜食,也不知这小米粥合不合您的口味?”   甜糯的南瓜混在可口的小米中,轻轻拌上一勺,嫩滑的南瓜汁倾斜、清甜的香气四溢。   小米养胃,却是难熬,需得慢火熬上一两个时辰才有滋润的口感。   苏吟儿尝了一口,餍足地眯起双眼,夸赞道:“夫人好手艺,吟儿很喜欢!”   安国君府啥也不缺,陆哥哥在物质上更不曾亏欠她,各种稀罕的宝贝尽往她院子里塞;至于吃食,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什么养人吃什么。   可再奢侈的饭菜呢,也抵不过这碗清淡的小粥让人回味。   苏吟儿握住林氏的手:“夫人找我,可是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林氏突然来访,且故意避开了女儿苏婕妤,想来是有话同苏吟儿讲。   林氏直说苏吟儿是个懂事的,感谢苏吟儿昨日在老皇帝面前对苏婕妤的照拂。   宫里眼线多,晨间发生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林氏知晓了也正常。   林氏反握住苏吟儿的手。   “昨日那些难民,吓着娘娘了么?”   林氏的眸底尽是关爱。   她将苏吟儿洁白额间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又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对折后垫在苏吟儿的掌心,以防青花瓷碗烫着苏吟儿。   苏吟儿低垂的长睫忍不住轻颤,一声“娘亲”卡在喉间,挣扎了许久终是没喊得出口,只乖巧地笑,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林氏软了声音,“谁家女儿遇见那么大的事,当父母的都会心疼的。”   林氏说着哽咽了,用丝帕轻拭了眼角的泪花,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上回叨扰过娘娘,民妇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想问问娘娘,您同苏副将当真只是邻里么?”   苏吟儿恍然一惊,意识到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面上装作沉稳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试探。   “其实,我是苏副将的女儿。”   林氏大骇,握着苏吟儿的手一缩,从藤椅上站起来,极为不可思议地瞧着苏吟儿。片刻后,林氏颇有些失望地笑笑。   “也是,我早该猜到的。若非这般亲近的关系,他也不会将过往之事说与你听。只是......”   林氏顿了顿,再次打量了苏吟儿好一阵,才接着说,“你娘亲定是知书达理的温婉女子,才教出你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   苏吟儿将疑惑掩下。   林氏没有半分的欢喜或是女儿失而复得的亲切,倒是震惊中夹着些不可言说的失落,仿佛痴情的女子得知深爱的男子另娶了旁人,心下格外地不快慰。   苏吟儿又道:“我今年刚满十七岁。”   林氏沉寂在不可言说的悲伤当中,听见苏吟儿的话,脸上的笑容更是凄楚。   “娘娘比我女儿还要大上两岁呢。”   苏吟儿忽地有些接不住话。   她糊涂了。   林氏的反应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也晓得,娘亲现在已另嫁他人,有和睦的家庭和子女,不愿承认她也实属正常。   可苏吟儿的心头,还是忍不住地失落。   没聊几句,林氏就寻了借口要回去,走得十分匆忙。苏吟儿不忍,拉着林氏的手挽留。   “夫人,宫里有好听的戏。不若我们去找妹妹,一起去戏园子里听听?”   林氏恭敬地欠身,行了一礼:“改日吧。”   瞧着林氏离去的背影,哀伤又落寞地渐渐消失在蜿蜒的长廊下,苏吟儿的心口堵得慌。   苏吟儿按住洋桃收拾茶盏的手。   “洋桃,我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么?”   洋桃和清秋一直都在旁侧伺候着,看得清楚,自然听得懂苏吟儿再问什么。   洋桃尴尬地笑笑。   “或许不是夫人的问题,而是人家故意装听不懂呢?”   “是么?”苏吟儿的柳叶眉拧成了一股麻花绳,“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洋桃“呵呵”笑了两声,推了清秋一把,“那啥,夫人,我去看看午膳好了没?清秋,你接着收拾。”   洋桃不等苏吟儿回答,拔腿就往外面跑,跑得比贼还快。等到了外殿的廊下,彻底瞧不见苏吟儿了,洋桃才不断抚摸剧烈起伏的心口。   “哎呀妈呀,我果然不擅长撒谎。”   *   洋桃走后,清秋给苏吟儿取来一件鹅黄色的披风。   “夫人,奴婢陪您去戏园子里听戏。”   苏吟儿懒懒地斜躺在贵妃榻上,露出一截纤细无暇的手腕。手腕上的绿色翡翠玉镯,衬得她雪肤柔嫩、娇媚至极。   她打了个哈欠,“不了,没兴致。”   只要一想起老皇帝叫她初七那日去侍寝,她就堵得很。   虽说老皇帝糊里糊涂的,眼下还被蛊虫折磨着,估计没什么心思,可依旧架不住苏吟儿瘆得慌。   阳光从紧闭的窗外斜着照进来,照在苏吟儿曼妙的身姿上。   苏吟儿扯了一张白色的狐裘,盖住不盈一握的腰肢,只留一双白嫩的玉足儿荡在塌边。   屋内烧了地龙,缓和地紧,只穿一件中衣也是极为舒适的。   细细想来,自打陆哥哥缴了叛贼、从宫外回来后,景阳宫的炭火和地龙就没歇过,没日没夜地烧着。   苏吟儿似想起什么,笑道:“清秋,你不是会唱戏么?唱一段小曲听听罢。”   苏吟儿认识清秋的时候,清秋就在茶楼里唱小曲。   犹记得清秋当时穿着一身夏日里单薄的衣裳、未着鞋履,抱着一把胡琴在台上吟唱,孤苦伶仃的样子甚是惹人怜。   清秋笑着应下,去到隔壁的偏殿取了一把胡琴过来,调整好坐姿后,抱着胡琴自弹自唱。   清秋唱的是一段姐妹情。   女子同妹妹在风雨飘摇的乱世艰难地长大。   后来为了生计,姐姐丢下年幼的妹妹,独自一人帮有钱人家洗衣裳,以此赚些钱财。不料回去的时候,妹妹已被恶人劫走,自此姐姐愧疚难安。   清秋唱得情难自已,泪水早已模糊了清瘦的面庞。   苏吟儿愣住,从贵妃榻上坐起来,直直地望进清秋的眼睛。   “你还有个妹妹?”   苏吟儿掀开狐裘、胡乱地套上毡毛靴,将清秋拥在怀里,“你是个好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找到妹妹的。”   清秋抹了抹眼泪,凄凉地笑。   妹妹很早就找到了,只是她的妹妹不仅不认她,还......恨她。   殿外,闲逛了一圈的洋桃回来了,站在大殿门外,恰好听到了清秋和夫人的对话。   洋桃冷哼。   “鬼扯,尽捡好听地讲!分明当时就是嫌我病了,是个拖油瓶,才抛弃我的。”   洋桃抱着双臂,恼恨地朝着清秋的方向踢了一脚,踢到大殿的铜门上,没把门踢坏,倒把自个的脚踢痛了。   她“哎呀”了一声。   若不是当时主子将她从恶人手里救下来,她怕是小小年纪就做了青楼里的女仆,再大些只会供有钱的男子们玩乐,哪里会有今日的自在?   正思量间,一双绣着蟒纹的赤金足靴停在她的面前。   洋桃本能地行了一礼:“安国君!”   陆满庭没看弓着身子的洋桃,而是透过半开的铜门,灼灼目光落在里头苏吟儿的身上。   他声线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音量却被刻意压低了。   “方才林氏来过?”   洋桃点头,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切,小到苏吟儿用了几口粥、叹了几声气都一一记着。   “夫人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   陆满庭清朗的眸光阴沉了,下颌线咬得死死的,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没有说话。   洋桃又说:“皇上说初七那日要让夫人侍寝,夫人很担心。”   洋桃一直被教导,不管是好的、坏的,只要和夫人相关的,都得说给主子听。   在洋桃看来,夫人和主子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既已拜过天地,就是堂堂正正的夫妻,就算是老皇帝抢,夫人也还是主子的、也只能是主子的。   洋桃犹豫了片刻,觉得某些话不该她讲,但她还是说了。   “其实夫人已经过了十七岁,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主子完全可以......”   主子这些年一直恪守礼节、留着夫人的初I贞,并非主子多么的清冷不近女色,而是有苦难言。这些苦,他们几个都看在眼底。   偏偏主子是个心思重的,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宁愿一个人硬抗,也绝不在夫人面前透露半句。   可自个的夫君一直忍着不圆I房,又是个重欲的,夫人多少有些想法,被老皇帝这么一吓,更忧心了。   洋桃的话尚未说完,被陆满庭凌厉地一瞥,瞬间住了嘴,慌慌张张地跪下,“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陆满庭深吸一口气,眷恋的目光落在远处苏吟儿的玉足上。那白嫩的纤巧的玉足儿,被他啃咬过留下斑斑红痕。   夜晚他有多热切,她就有多欢喜。   他缓缓垂下长睫,掩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再睁眼,又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清明。   “明晚我在养心殿。”   陆满庭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抹孤傲的修长背影,洋桃细细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品出了什么,兴奋道。   “奴婢这就去准备!给夫人准备滋补的汤药!”   陆满庭脚步微顿,醉美的唇侧勾着诱人的笑。 第41章 侍寝   初六的天公不作美,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萧瑟的北风裹着刺骨的寒吹过摇晃的枯枝,被雨点打得凄惨的红石榴缀在琉璃墙瓦下。   冬日里倒挂的诱人果实,迎着日光的一面红彤彤的, 背着光的另一面浮着稚嫩的青色;被寒风吹过, 雨水蔓延过果皮,滴落在树下冷冰冰的石狮头上。   承安殿外的石狮格外地威严。   石狮是皇家之物, 代表着皇家的气势,具有镇压、平定之意, 故而寻常百姓家里不可铸石狮, 唯有佛堂、祭坛、礼庙等和皇家相关的地方,才可铸石狮, 且石狮的形状颇为讲究。   愈是尊贵的地方, 石狮的样子愈是凶悍。   承安殿乃天子休憩之所,殿外的八座石狮怒目圆睁、獠牙外露, 气势骇人。   一列手持佩刀的侍卫从宫门外进来,匆匆经过石狮。   他们穿着草黄色的蓑衣,低垂着头神色凝重。   黑色的雨靴踏过石狮旁的青石板, 溅起的雨滴往上打湿了裤腿,也没人在意,利索地褪去蓑衣交给殿外伺候的小太监。   十几人齐齐跪在殿外。   “启禀皇上, 找到了。”   老皇帝正躺在龙床上痛不欲生。   虽说安国君制住了他体内的蛊虫,蛊虫不会一直撕心裂肺地咬他,但持续不了多久,顶多一个时辰,老皇帝就会被活活咬醒。   他睁开疲惫的双眼, 艰难地从龙床上坐起来, 一手撑在身后, 一手撑在颤抖不已的膝盖上,勉勉强强保持着半坐的姿势。   他瞥了一眼殿外的方向:“呈上来。”   为首的侍卫应下:“是!”   这些侍卫是老皇帝早些年培养的亲信,各个武功高强、办事效率极高。   侍卫呈上一个圆形的小鼓,不大,约有半个巴掌大小,黑褐色的轮廓、米黄色的鼓面,与市面上常见的鼓没什么区别。   侍卫:“这是在大理寺正卿床底下的暗格里搜出来的。”   老皇帝接过鼓面,细细地瞧了一阵,脸色当场就变了。   他抬眸问侍卫:“可有打草惊蛇?”   侍卫抱拳:“没有,属下行事,请皇上放心。”   老皇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侍卫们先下去,浮肿的手指停留在柔软且富有弹性的鼓面上。他冷哼一声,对一旁的严公公说,“拿烛火来。”   严公公应下,示意小太监燃了罩子里的灯芯。下雨天,天色昏暗,视野不甚清楚,他又命人拉开紫色的帘幔,让光线照进来。   跳跃的烛火下,鼓面上细小的毛孔清晰可见。   这是人皮做的鼓面。   老皇帝握紧了鼓把手。   他对人皮这玩意再熟悉不过。   前几年,他尚且还有几分心思的时候,用人皮做了不少东西,凳子、软塌、垫背、薄裘......但凡能摸得着的,他都试过。   “哼,汪正卿那老滑头,还有些手段!”   老皇帝喃喃低语,对着鼓面重重地一拍,后背沉睡的蛊虫似活过来了般,兴奋地在他腰椎处畅游。他恶狠狠地骂了声娘,对着严公公吩咐。   “快些把安国君喊来,快些!”   等到安国君过来的时候,接近晌午了,同行的还有国师。   陆满庭也没多说,把鼓面交给国师。   国师研究一阵后,敲打起鼓面。时而轻、时而重,断断续续、鼓声错落。   藏在老皇帝体内的蛊虫,随着鼓声朝着同一个方向爬,爬至老皇帝的耳朵处。   这个过程老皇帝极为痛苦。   他是醒着的,有知觉的,能感受到蛊虫边爬边啃咬他,钻心地疼,疼得他额头青筋直冒、冷汗如雨下。他瞪大了双眼,麻木且空洞地看着前方,似极了人濒临死亡的恐惧。   最终,他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肥硕身子彻底软下来。   十几条蛊虫从他两只耳朵里爬出来,被引到炭火盆里,烧死了。   “累死朕了——”   老皇帝胡乱地抹一把额间的虚汗,倒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右手随意把玩着三颗玉核桃。他面色很沉、眸色深深,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话,只冷冷瞧着一切。   俊朗的五官掩在昏暗的烛火下,明明氤氲着温暖的光,周身的气势却骇得吓人。   “皇上,您是不是该和臣说些什么?”   老皇帝扶着额头的手,狠狠一抖。   他讪讪笑笑,从龙床上蹭起来。没了蛊虫,精神好了,力气也有了。   “爱卿啊,朕一时糊涂,听了汪正卿的鬼话。你放心,朕以后再也不试探你了。”   老皇帝变相承认了难民的事是对陆满庭的试探。   便是他不承认,陆满庭也晓得,他索性就认了。   老皇帝捉住陆满庭的手:“咱俩君臣之间没有隔阂,来,拟圣旨,废了那个老狐狸!”   陆满庭幽幽地看向老皇帝。   老皇帝犀利的小眼睛闪着贼一般的精光,眼尾的陈年伤疤赫然在目。   陆满庭眸光微暗,很快将涌起的恨意压下,面上是极恭敬的。   “皇上,北仓国的十万大军就在漠北的关外,和漠北仅隔了一条河。您确定要动他?”   汪正卿的正妻是北仓国国君的亲姐姐,备受北仓国国君的敬爱。换句话说,汪正卿是北仓国国君的姐夫。姐夫遇难,小舅子能袖手旁观么?   这层关系,老皇帝比谁都清楚。   老皇帝的小眼睛转了转,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向床榻,也没脱明黄色的外袍,一头缩进被子里。   “哎呀,朕困了,先睡会。此事就交于安国君处理。”   严公公和国师相互看了一眼,皆摇了摇头,似是叹气。   陆满庭却不甚在意,似早已料到老皇帝的反应,拱手说了句,“臣遵旨。”,就离去了。   待到出了承安殿,风离赶紧跟上,撑开一把绘着祥云的油纸伞。   油纸伞不大,仅能遮住一个人的身形。   风离举得很高,高过陆满庭的头顶,恰好挡住迎面的风和飘摇的雨。   “安国君,王将军来了。”   陆满庭脚步一顿,却没停,掉了个方向,往养心殿而去。   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隐匿着十几个穿着蓑衣的带刀侍卫。他们各个神色闵然、身手敏捷,似被驯服的秃鹫静静等着主人发号施令。   陆满庭瞥了一眼,对身侧的风离交待:“让他们多多留意老东西。”   风离:“是!”   王将军和金少在养心殿等着。   养心殿是陆满庭处理政务的地方。   往常每每下了朝,安国君都会在养心殿呆上一两个时辰,批阅奏折、听大臣们的谏言,完了回到安国君府,回到他的书房里,凝神望向斜对面的浅月阁。   不过,自从夫人入了宫,陆满庭回安国君府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晚间,更是宿在景阳宫。白日里要想找安国君谈事,非得提前到养心殿等着。   王将军和金少在养心殿的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   陆满庭走进,也没管半湿了的衣摆,屏退下人,只留下王将军、金少和风离。   王将军立即上前,欣喜道:“大军已顺利过了湘西,至多还有七日便可抵达京城。”   按照计划,陆满庭将离开皇宫,和大军在北渔山会和,鼓舞士气、统领大军杀进皇宫。   陆满庭负手走到窗边,望向雨中飘摇的皇城。   皇城距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历经过数不清的帝王和战争。   朦胧的雨中,古老的皇城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缩在天地间苟延残喘着。   是时候开启下一个朝代了。   陆满庭眸色沉沉:“安排一下,明日午时启辰。”   众人难掩激动:“是!”   *   下雨天,苏吟儿闲得无聊,命人打开紧闭的窗子,斜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听细雨亲吻屋檐、听流水趟过青石板。   隐隐有俏皮的女子声音响在殿外的长廊下,就在景阳宫的窗外,与苏吟儿仅一墙之隔。   ——“哎呀,别推,本宫的帽子都快掉啦!”   “你们确定贵妃姐姐没午休?”   “本宫知道!父王在承安殿,安国君在养心殿,他们都不会过来。”   这活泼的声音太熟悉了,不就是上回祭祖的时候想要戏弄陆哥哥的三公主么?   她怎么来了?   苏吟儿扯过白色的狐裘盖住曼妙的身姿,慵懒极了。   她单手撑着雪白的下颌,窗外的风拂过她香粉雅魅的雪颈,露出后颈处的斑斑红痕。   她拢了拢衣领,遮住陆哥哥昨晚留下的疯狂暧I昧。   忽地,一个扭捏的小太监蹿到大殿门口,站在苏吟儿的正对面,不安地往上提了提过长的衣摆,又理了理歪了的帽檐,朝着苏吟儿挥挥手。   “嘻嘻,贵妃姐姐?”   苏吟儿一愣,“......三公主?”,她难掩笑意,“你怎么弄成这样?”   扮做小太监模样的三公主气极了,“还不都是那个冷面煞神下的死命令!说什么贵妃姐姐喜静,不准谁打搅。我,我才迫不得已,这样,这样的。”   景阳宫里里外外守了好多御林军,三公主实在没办法,混在一堆小太监里面,才得以进来。   苏吟儿:“冷面煞神?”   “就是安国君呀!”三公主不甚在意地摆手,亲热地靠近苏吟儿,大大咧咧地缠上苏吟儿的胳膊,想想,又不自在地缩了回去。   小姑娘扬着娇俏的笑颜,故作可怜地问苏吟儿。   “贵妃姐姐,我能找你玩吗?”   苏吟儿往后退了些,指向她旁边空出来的位置,笑道:“好。”   或许这就是缘分。   苏吟儿觉得三公主虽是调皮了些,却没什么公主的架子,是个讨喜的小姑娘。   三公主笑得格外灿烂,一屁股坐在贵妃榻上,抱着苏吟儿撒娇。   “贵妃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你声音也好听,笑起来也很甜,难怪父皇和安国君都稀罕你呢!”   听到老皇帝,苏吟儿明亮的瞳瞬间暗淡了。   老皇帝让她明日去侍寝,也不知道陆哥哥晓不晓得,是如何替她安排的。   她不想去,死也不会去的。   兴许是看出了苏吟儿的难过,三公主忙拍怕自己的嘴。   “你瞧我这张嘴,明知道你是父皇抢,啊呸呸呸,反正你和安国君是一对,没人能拆散你们,大家都懂的!”   苏吟儿笑了,捏了捏对方圆嘟嘟的肉脸。   “这种话可不能再说。你是皇家的人,一言一行需得谨慎。”   三公主耸耸肩,想说她这个公主的头衔就是捡来的,她同老皇帝没什么父女之情。   三公主刚刚开始记事起,发现母妃和朝中的一个大臣往来频繁。后来大臣被贬去了偏远之地,母妃日日忧心、日渐消瘦,没多久撒手人寰。   母妃临走前,曾给了她一个香囊,说香囊的主人才是她的生父。   那个香囊她认得,大臣腰间也挂着个一模一样的。   小时候她不甚明白,为何母妃不顾礼义廉耻暗通外人,长大了些,见识过老皇帝的残暴和不仁,才明白,没有任何女子会对一个畜牲付出真心。   这些话三公主不敢说,深埋在心底,也因为身世的原因,格外同情苏吟儿的遭遇。   两人说说笑笑聊得很是投缘。   三公主虽身份尊贵,却没几个可说知心话的,拿苏吟儿当姐姐看待。   小姑娘也不客气,熟络地端起一盏精致的果碗,拿着金色的勺子舀着红石榴吃。   这石榴是宫人才从庭院里摘下来的,鲜嫩多汁,甚是可口。   三公主吐了石榴籽,傲娇极了。   “这皇宫里呀,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哪位妃嫔怀孕了呀、哪位妃嫔因着没能侍寝受到排挤了呀、哪位公公看着实诚背后最爱打小报告呀......三公主都晓得。   三公主吧唧吧唧了小嘴巴,冲着苏吟儿眨眼:“潇淑妃,你认得的。她呀,和守城门的陈护卫有一腿,两人好着呢!”   苏吟儿想起来了。   前几日她在桃花庵,无意撞见潇淑妃和一男子私会。当时,苏吟儿还捡了一块男子掉落的令牌,令牌上写着“陈”字。   苏吟儿暗自记下得到的消息,状似不经意间提及:“陈护卫?”   三公主饮了一口热茶:“对呀,陈护卫。宫里好多人都说,潇淑妃怕是看走了眼,怎么和一个无权无势的守城门的黏糊在一块?”   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既胆小还贪财,每回来找潇淑妃,都要寻借口问她要好些银子。这在玉华宫不是什么秘密,传遍了。   苏吟儿琢磨着,流言蜚语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以她上回在桃花庵听到的,潇淑妃的相好——陈护卫,能亲手杀了自个的孩子,委实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皇宫里关系乱,哪怕是枕边人,也没谁对老皇帝是真心的。   苏吟儿掩下思绪,想起昨日林氏的奇怪表现,对三公主说:“三公主消息灵通,我想请你帮我打探些消息。”   是关于苏府的夫人林氏,和她旧时的相好苏蛮的事。   三公主侧头:“哪个林氏?”   苏吟儿提醒道:“苏婕妤的生母,长得温婉动人、诗词特别好的那位。”   “哦,原来是她呀!年轻的时候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林氏嘛!”三公主笑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小姑娘又调皮地往苏吟儿身上蹭,“贵妃姐姐呀,我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应该送份礼物给我?”   苏吟儿温柔地笑:“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名贵字画,但凡我有的,绝不吝惜。”   三公主托着下巴,似在思考到底想要什么。突然,她凑到苏吟儿面前,趁着苏吟儿不注意,快速扯下苏吟儿的一根眼睫毛,扯完了就嬉笑着往外跑。   “贵妃姐姐,我想要你的眼睫毛,就一根,多谢啦!”   苏吟儿揉了揉泛疼的眼睛,嗔笑着看三公主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廊下。刚才三公主那一手,扯得她泪眼迷蒙,险些就痛呼出声了呢!   真是的,这小姑娘怎地和金少一样,就惦记着她的眼睫毛呢?   *   临近天黑,苏吟儿愈发地担心老皇帝明日唤她侍寝的事。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苏吟儿全然没什么食欲。   洋桃给她盛了一碗乌鸡白凤汤:“夫人,这汤最是补气血,您多喝点。”   苏吟儿恹恹的,摇头,洋桃又盛了一碗墨鱼煲仔饭。   “夫人,您尝尝这个?御膳房的厨子小火炖了三个时辰才熬出来的,味道鲜着呢!”   苏吟儿浅浅地闻了闻,“不了,腥味重。”   苏吟儿看向矮几上摆着的二十多道菜肴,虫草花乌鸡汤、桂圆鸽子汤、十全大补汤、黄芪当归汤......几乎全是女子补气血的汤药。   苏吟儿懒懒地放下筷箸。   洋桃急了:“夫人,您多少吃点。你呆会要,哎呀,反正您得吃点,否则您可真受不住!”   苏吟儿以为洋桃说的是她即将侍寝的事,本就不甚欢喜的心更愁了,死活也不肯动筷子。都说怕什么就来什么,严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了。   “夫人,皇上有请。”   老皇帝睡醒了,精神好了,不知怎地想起苏吟儿祭祖那日,给他捶肩膀时的娇怯模样,于是让严公公去请苏吟儿来给他捶背。   苏吟儿本就没处撒的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她气鼓着桃腮,瞪着眼问洋桃:“陆哥哥在哪?”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皇帝已经派人来请了,陆哥哥还无动于衷,是打算由着老皇帝胡来么?   洋桃鲜少瞧着夫人这般动气,诺诺道:“安国君,安国君在养心殿!”   苏吟儿当即命洋桃拿来出门穿的披风,也没穿棉袜,匆匆套上粘毛靴,往殿外走。   “去养心殿。”   她就不信了,陆哥哥能许了她去伺候那老东西! 第42章 秘术   寒冬的天亮得晚黑得早, 不过酉时两刻,走在廊下的身影已渐渐模糊,便是提着引路的花灯, 隔得远了, 也只能隐隐瞧见微黄的烛火,不见提灯的人。   刺骨的寒风卷着雨丝儿往苏吟儿脸上飘。   她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狐裘斗篷, 帽檐立得高高的,遮住气得绯红的桃腮。她走得急, 帽檐处的白色狐狸毛荡漾出起伏的弧度, 被斜着飘进来的雨丝儿淋得乱乱的。   侍女洋桃撑着一把绘着江南风情的油纸伞,高举过苏吟儿的头顶;清秋提着一盏纸糊的八宝灯, 走在苏吟儿的右后侧, 细细地注视着夫人脚下的路。   五六个小宫女在身后簇拥着,几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则奔在前面, 提醒苏吟儿避开有积水的青石板。   洋桃:“夫人您慢些。夜里黑看不清楚,您仔细别摔着。”   苏吟儿怀里拢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   暖手率小巧,不过半个茶壶那般大, 里面装着沸腾的热水,外头吊了一层金色的提花篮,提花篮外再裹上柔软的绒布, 能热乎上整整大半日,不烫手。   大庸国的老百姓多用汤婆子,也暖和,就是重了些,还容易烫伤手。苏吟儿用的暖手炉是外藩进贡的, 也不知用的什么材质, 轻巧便利。   苏吟儿抱紧了暖手炉。   她本就有气, 加上公公来催了,自是急切,说话的语气重了些,可声音毕竟甜美、软糯软糯的,听起来不似发脾气,倒像是在嗔怒。   “都什么时候了,能慢么?”   洋桃追着苏吟儿细碎的步伐。   平日里夫人娇滴滴的,做什么都是温婉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一旦急起来,洋桃需得小跑才跟得上夫人。   “其实您不用这么急,安国君早就......”   “早就什么?”   苏吟儿侧眸望向身旁的洋桃,脚步却不停。洋桃想了想,止住话头,笑着卖了个关子。   “反正,反正您呆会儿就知道了!”   苏吟儿哪里晓得洋桃的言外之意,只一门心思往养心殿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停下来,看向一路跟着的严公公。   “辛苦公公陪我走这一遭。”   严公公俯身行了一礼,笑道:“应该的。”   养心殿距离景阳宫有那么远,隔着好几座宫殿。   皇宫大,宫殿的建造甚是讲究,每座宫殿之间有几条长廊、几座假山、几湾池水,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苏吟儿不愿坐步撵。步撵舒适但行得慢,她只想快些见到陆哥哥。   入了养心殿,大殿门口的侍卫见着苏吟儿,先是一愣,接着有人朝着内殿跑去,另一人恭敬地迎上来。   “夫人,安国君在书房,这边请。”   苏吟儿淡淡地“嗯”了一声,跟着侍卫去到后殿的书房。   书房里,陆满庭正站在窗前的桌案前画着什么。   他背对着苏吟儿,穿着浅色的中衣,未着鞋袜,赤足踩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   他应是刚刚沐浴过,齐腰的墨发胡乱地散在精壮的背后,往下蔓延着剔透的水滴。水滴漫过他的后腰,服贴在他的肌肤上,隐隐露出紧实的腰线。   屋子里很热,地龙烧得正旺,角落里偶有炭火迸发出跳跃的黄色火焰。   他没有回头,依旧专心致志地继续手上的画。   “没用膳?”   苏吟儿褪下大红色的狐裘披风,抖了抖,见着帽檐上的白色狐狸毛顺了些,才顺手交给门边的洋桃。   她抬脚跨进书房,热浪滚滚拂在娇嫩的脸颊上,没一会儿全身都暖和了,她却像感受不到似的,气鼓着桃腮走到陆满庭的身后。   “陆哥哥真是好雅致,吟儿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画画?”   被高大的身影挡着,苏吟儿看不到陆满庭究竟在画什么。陆满庭拿着狼毫笔的手忽地一顿,侧眸瞥向她。   那细长的柳叶眉蹙在一块,绯红的脸颊簇着夏花盛放的浓艳。   无需细看,也知她是气着了。   他转身,清冷的视线依次扫过门边局促不安的洋桃、垂首候着的严公公,隐约猜到些什么。他没有回答苏吟儿的话,而是下巴微扬,指向矮几上温着的浓汤。   “吟儿先用膳。”   话落,他优雅地再次执起狼毫笔,添上最后一墨。   红木色的镶边八角矮几上,错落有致地放着各式精致的美食,除了几样鲜嫩的小菜,多是女子滋补的汤药,连甜点都加了补气血的淮山和红枣。   苏吟儿没食欲,压根没细瞧矮几上放着两幅碗筷。   她脱了毡毛靴,因着走得急没来得及穿棉袜。   她光足走到陆满庭跟前,拂开他的狼毫笔,钻入他的怀里,霸道地踩在他的脚面上。   如此这般,他便是想画也画不了了。   纤细的小手儿抓着他心口处的衣襟,将那柔软的绸缎抓得皱巴巴的。水泠泠的美目巴巴地望着他,委屈又不甘。   “吟儿吃不下。”   陆满庭魅惑若桃花的眼尾微眯,深邃的眸泛着星空般的灿烂。   他掂了掂脚背,挂在他身上的娇小美人儿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似是好玩,他不断重复脚上的动作,颠得苏吟儿迫不得已搂紧他的颈项,完完全全地贴上他。   苏吟儿气恼地锤了他一下:“陆哥哥!”   小美人儿拧着眉,怒得双颊绯红,本就粉嫩的唇更加的红艳刺目。   他忽地笑了,醉美的唇侧勾着诱人的弧度,在她紧蹙的眉心揉了揉。   “有这么气?”   苏吟儿:“皇上让我去给他捶背、明日还要侍寝,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陆满庭点头,若有所思,恍若第一次听到这些。   “就为了这事?”   苏吟儿在他心口处狠狠拧了一把:“难不成呢?”   陆满庭常年习武,身子健朗,外表看起来清瘦,浑身都是硬帮帮的肌肉,没将他拧痛,反倒磕得她手疼。   他捉住她泛红的小手,怜惜地揉了揉,似起了逗弄的心思。   “吟儿想怎么办?”   ......怎么办?   这倒是难住苏吟儿了。   一直以来,和她相关的事情多是陆哥哥替她安排的,她哪曾正儿八经地谋划过?   “我不管,反正,反正我不去!”   陆满庭温润地笑着,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她额角乌黑的鬓发被细雨打湿,乖顺地服帖在两颊,诱得他伸手将那碎发别至她的耳后。   粗粝的指腹危险地摩挲她红润的唇瓣,在她张口的一瞬间,伸到她的小嘴里,肆意地探索她的贝齿。   她气极,一口咬在他的食指上,却又担心咬痛了他,探出舌尖。   温热的触感袭来,一道汹涌的欲快速在他眸底燃起,又被他很快掩下。   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望着她迷蒙的双眼,正色道。   “那就放把火,烧了承安殿?”   他说着商量的话,却丝毫没有商量的语气,倒像是在下命令。门边的严公公立即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候着的洋桃也跟着离去,离去前反手带上书房的铜门。   陆满庭在她小巧的鼻梁上点了一下:“解气了?”   苏吟儿莞尔一笑,环着陆满庭的腰身不撒手,还在他心口处蹭了蹭。   承安殿走水,够老皇帝忙活,今晚是没力气折腾她了。   陆满庭轻抚她莹润的玉背,一路往下,在她丰美的臀上惩罚似地拍了拍。   “现在有力气用膳?”   “嗯!”   苏吟儿甜甜地点头,也不让他抱,奔到矮几旁,盛了热粥自顾自地喝起来。   陆满庭斜靠在窗边的桌案前,随手将刚才作的画铺平了,用石砚压着宣纸,等着画自然晾干。   画上是一对痴缠的男女。   男子将女子按压在桌案上,单手掐着她如雪的颈项,不知疲倦地疯狂索取;女子似难受,咬着红唇抓着男子有力的臂膀,似推却、似拒绝、更似相邀。   寒风从半掩的竹帘外飘进来,掀开宣纸的右上角,露出画中美人儿的样貌,竟和苏吟儿长得十分相似。   陆满庭敛下眸底的贪恋,修长的食指不断摩挲宣纸的一角。末了,他缓缓走向苏吟儿。   矮几旁,苏吟儿快要饿坏了,青菜瘦肉不断往碗里夹,连平日里从不碰的红烧肉也尝了一小块。   没了外人,她自在许多,调皮地晃着粉嫩的脚丫子。   那缀着流苏的长裙底下,一双白嫩的莲足生得美极了。陆满庭伸手摸了摸,手指点在她光滑的脚背上,划过她纤细的脚踝。   好痒。   痒得让人心慌,痒得让人不知所措。   她娇滴滴推开他。   “别闹了,陆哥哥,吟儿饿了。呀,陆哥哥是不是也没吃?怪我,我都没注意到呢!”   苏吟儿端起另一个金色的空碗,殷切地给陆满庭盛了碗米饭,笑着递给他。   陆满庭没接,从怀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白色棉袜,半蹲在她跟前,轻柔地替她穿上后,才坐下来陪着她一起用膳。   “夜里湿气重,吟儿莫要光脚。”   “晓得的,”苏吟儿给陆满庭夹了片青笋,笑道,“吟儿现在比从前好了许多,没那么容易染风寒的。”   陆满庭幽幽地瞧了她一眼,放下碗筷,取了张织荷花的绢子轻拭唇角,状似不经意间地提及。   “整晚不睡也受得住?”   “那可不行,怎能不睡......”   苏吟顿住了,隐约意识到陆哥哥话中的深意。她红着耳尖,咬着筷箸不知该不该放,诱人的脸颊泛着稚嫩的青色。   她低垂着卷翘的长睫,不敢瞧陆哥哥渐渐炽热的眼神,只娇怯怯地答他。   “妻室当取悦夫君,吟儿,吟儿会配合的。”   她的声音甜甜的,软软的,似可口的樱桃,似勾人的妖孽,那任他欺、任他怜的娇媚模样,让他有一种冲动,一种将她狠狠撕裂的冲动。   他强压下心底咆哮的狂兽,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吟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   书房的石壁上,有一排典雅的书柜。书柜的第三层最左边,斜放着一本《史书鉴》。   这本书拿不起来,只是一个机关的装饰品。   陆满庭将《史书鉴》换了个方向,典雅的书柜从中间分开,露出一道暗门。暗门的背后是一条长长的隧道。   隧道里没有盏灯,很黑,完全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只隐约感受到地上凸凹不平,有大小不一的小石子。有暖风从前方飘过来,不冷。   苏吟儿怕黑,缩在陆满庭的怀里不敢细瞧。陆满庭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莫怕,很快就到了。”   隧道的尽头,是一栋别致典雅的小院落。   小院落不大,和她的浅月阁差不多大小,掩映在盛放的腊梅花间,被外头高大的殿宇遮得严实。   苏吟儿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好奇道。   “陆哥哥,这儿和我的浅月阁好像!你看,庭院里假山的位置、长廊下的葡萄架,还有这儿,这儿......简直一模一样呢!”   陆满庭深邃的眸底荡漾着笑意,没解释,推开西厢房的门。   西厢房是一间佛堂,却又和普通的佛堂不一样。   一尊欢喜佛立在正前方。   这尊金色的欢喜佛来自漠北边疆,不是大庸国信奉的神。   欢喜佛由未着寸缕的男女合抱,采用的是交I欢的姿势。佛像有十四个手臂,男者盘腿而坐,女者面向男者、坐在他的左腿之上,与他相拥相吻。   苏吟儿才瞧了一眼,桃腮就火辣辣的,忙别过脸,不敢细看。   欢喜佛的前面,没有供奉的桌案、没有燃烧的香炉,唯有七个褐色的酒坛。   酒坛很大,需得好几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排成排。   酒坛没有酒盖,里面装满了透明的美酒,浓烈的酒香伴着屋外的腊梅花香萦绕不断。   陆满庭单指扣了扣第一个酒坛,轻轻的,似没用什么力道,却听见“砰”地一声,酒坛四分五裂,碎成细小的瓦片,美酒倾泻而出。   苏吟儿忙跳到一侧,才堪堪躲过漫来的美酒。   陆哥哥这一招她见过,在祭祖的时候,他就是用这一招,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取了几十人的性命。   苏吟儿纯真的眸望向陆满庭,好奇极了。   陆满庭抚过剩下的六个酒坛,极慢地在佛堂里走了一圈,似在回忆什么。那幽邃的眸子望向高高在上的欢喜佛,不带一丁点的杂念,视线一点一点涣散。   他缓缓闭上眼,静默着,半晌后才睁眼,声音暗沉。   “我习了一种秘术,能杀人于无形。”   这种秘术叫“脱欢”,是漠北边疆近乎绝迹的修习之术。   要想习得此法,得摈弃所有的乐趣、苦苦练上五年,忍受地狱般的非人折磨才能有所成。   这个过程十分地漫长,期间不能动任何的妄念,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欲。   他背对苏吟儿,取过一只酒壶,从酒坛里舀了一壶美酒,优雅地洒在欢喜佛的前面。   “我们门派信奉欢喜佛,常以美酒祭奠欢喜佛。”   在佛家的箴言里,欢喜佛的男身代表着法,女身代表着智慧,两佛交I欢,能够产生通透的悟性,达到“以欲制欲”的目的。   苏吟儿恍然间记起她曾看过的那些绘本,绘本里面常有对某些武术的见解。   结合陆哥哥明明重欲却从不真正碰她,她似乎想通了些什么。   “是不是陆哥哥要一直保持童子之身?一旦泄了阳I刚,功力就会受到影响?”   陆满庭一怔,片刻的呆愣后,笑着抬手在她头顶重重地敲了敲。   “谁告诉你的?”   “绘本上就是这样说的呀!那些武功盖世的大侠,能一掌劈断山石,就是因为有纯稚之身,而坏人往往会给大侠下春I药......”   苏吟儿越说越兴奋,恨不能将绘本上看过的桥段全部说给陆满庭听,却不知陆满庭的面色愈发地暗沉。   他打断苏吟儿,冷冷道。   “假的,以后不许看了。”   苏吟儿乖巧地“哦”了一声,青涩的眸光不自觉瞥向前方的欢喜佛,只觉得佛堂里是不是也烧了地龙,怎么这般热得慌?   热得她臊得很。   她闪躲的迷离没能逃过陆满庭的眼。   陆满庭叹一口气,似是知晓她想歪了,将她拉至蒲团上跪下。他双手合十,朝着欢喜佛虔诚地拜了三拜。   “欢喜佛在上,此女为我的右身。弟子愿与她共I交I神I体,往后余生,只她一人。”   昏黄的烛火下,陆满庭跪得笔直。   从苏吟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俊朗的侧脸。那流畅的五官线条隐在柔和的光晕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他如山的眉斜入鬓、好看的丹凤眼低垂着,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微颤,似一幅淡漠的山水画。   屋外寒风凄凄、细雨绵绵。   雨滴从檐下落至台阶处的青石板砖上,反溅落起半腿高的水花。   滴答,   滴答,   乱了人心。   苏吟儿覆上他冰凉的手背,紧了紧。   夜里再凉,只要有陆哥哥在,她便觉得温暖。   陆满庭勾起她纤细的手指,放在唇侧吻了又吻,无一不是贪恋与温柔。   他明亮的瞳里渗着毫不掩饰的热切。   “吟儿,今晚我们洞房。” 第43章 甜蜜   陆满庭抱着苏吟儿去了隔壁的东厢房。   厢房内, 红色的绢纱似流水般弥漫着天花顶,天花顶上掉下四盏三角喜灯,喜灯的灼灼烛火在地上厚实的绒花地毯上投下摇晃的灯影;   窗前的红纱随风摇曳, 拂过黄花梨桌上的笔架、扫过桌旁青花瓷瓶里的绿竹翠叶。   绕过八扇苏绣屏风, 正对面是一张典雅的婚床。   婚床帷幔上的蓝色流苏缀着白色的珍珠,被风儿一吹, 叮叮当当的;床头摆着两个好看的玉枕头,一张绘着交颈鸳鸯的上好锦被叠得方方正正的。   苏吟儿缩在陆满庭的怀里, 小手儿抓着他心口处的衣襟, 鼻头酸涩地厉害。   这间厢房......同她大婚那日的摆设一模一样,连婚床旁的置物架上也掉了个红色的同心结。   她低垂着双眸, 不忍再看。   怕是多看一眼, 这奢侈的梦就碎了。   陆满庭将她放在床榻上坐着,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高大的身影遮住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冷风从窗子里斜着吹进来,吹起陆满庭散在额角的长发。   窗外下着细雨。   陆满庭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拉过她紧抓着裙摆的手儿, 在掌中揉了揉。她掌心里渗着的热汗凉透了,他便取了织荷花的绢子替她擦拭。   他清朗的声音混在滴答的雨声里。   “不喜欢?”   苏吟儿摇头,喜欢的, 怎能不喜欢?   那鸦羽般的长睫凄凄轻颤,盈盈美目蓄着的眼泪似绝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砸在他白净冰凉的手背上。   她努力不让自己过于失态,温婉地笑着, 可一张口, 声线沙哑到极致。   “别再丢下吟儿, 求你。”   莹润如脂的脸颊不过巴掌大小,却满是凄楚的泪痕;她似极了破碎的玉娃娃,无辜的美眸不安地流转,小心翼翼的哀求祈怜。   陆满庭的心似被刀尖扎过,尖锐的痛,却有顷刻的狂喜。   那些肮脏的、病态的心思被撩拨得似潮水般往外漫溢,他抑制不住自己,灼热的视线直直地望进她委屈的眸子里。   她在害怕。   害怕好,害怕让她需要他,害怕让她逃不开他。   他不再禁锢心中的狂兽,高I挺的鼻梁贪恋地轻嗅她的呼吸,甜腻的味道几近让他发狂。他吻了吻她脸上咸湿的泪水,滚烫的字符似砂砾般从他性I感的喉间溢出。   “好。”   他浅笑着与她额头相抵、缱绻摩挲,一口咬住她微张的红唇,将她不谙世事的天真悉数吞下,含在齿间辗转缠绵。   她被迫倒在柔软的红色床褥上。   娇小的她在绝对的禁锢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面前是他放大的俊颜。隔着他单薄的中衣,响如擂鼓的心跳声伴着焚烧的火热,痴痴地缠着她。   他着迷地抚摸她绯红的脸颊,将她洁白额间的淋漓香汗一一吻去。   他过于热切。   她破碎不堪。   头顶的珍珠摇晃,郁郁火光中,她艰难地从他的禁锢中偷得一丝空气,急急地喘I息,那紫色的轻纱笼罩出极不真实的恍惚。   她娇怯怯地闪躲,想要推开他,奈何力气不够,纤细的藕臂发软撞在他的心口上,似极了欲拒还迎的挣扎。   他忽地笑了,咬住她可口的耳垂,声音暗哑、满是磁性。   “多少回了,怎地还这般羞涩?”   她莹润的脸颊簇着桃花般的浓艳,因着紧张,小手儿将他的衣襟抓得皱巴巴的。她不敢瞧他沸腾的眼睛,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   “我们,我们还没有......沐浴。”   陆满庭似是一怔,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他松开她,双臂撑在她的身侧,眸光深邃又炽热。   “吟儿你......”   剩下的话他没说,伸手捂住她秋水般的眸子,遮住她眸底天真的欲。那不染是非的纯,让人有一种迫切想要将其撕裂的冲动。   长睫在他掌心轻眨,划过细微的弧度,痒,挠人心。   他昳丽地笑着,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温柔,强势地将她拉起,托在掌心,走向旁边的洗浴室。   洗浴室距离卧房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道厅堂,可对于苏吟儿,这段距离却是羞耻的。   他似乎爱极了这样抱她。   她害怕掉下来,无暇的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的脖子,两条纤细的腿儿在他腰间可怜地晃来晃去。她蜷缩着脚指,把脸儿深埋在他心口。   这让她想起刚刚见过的欢喜佛,莫明地害臊。   洗浴室内,早已备好的浴水升起腾腾热气,玫瑰花香伴着皂角的气息萦绕在旖旎的水汽里。这里空气潮湿,却又灼热得厉害,烧得苏吟儿粉颊火辣辣的。   陆满庭将她放下,她却勾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吟儿,吟儿替陆哥哥更衣。”   她不敢瞧他的神色,笨拙地想讨好自己的夫君,慌慌张张地去扯他腰间的细带,却能感受到头顶的视线愈发地火热。   他没穿外衫,只着了单薄的里衣和中衣,因为先前两人在卧房里的痴缠,他腰间的细带松松垮垮的,隐约露出紧实的胸I肌。   她红着耳尖,动作生疏地替他宽衣,越是紧张越是做不好,小半天也寻不着里衣细带打结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轻轻一勾,华丽的里衣大大地敞开。   ——啊!   她娇羞着捂住双眼,不知该不该继续,却被他霸道地拿开双手,勾起莹润的下巴,对上他贪婪的眸子。他什么也没说,只危险又暧I昧地摩挲她微肿的唇瓣,凝视着她的目光,似要焚烧人一般。   他想要什么,她竟然无比地清楚。昨夜的同床共塌,他教过她。   这次,他没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箍着她不放。   沉沉叠叠的玫瑰花瓣起伏,随着浴水荡起丝丝涟漪。浴水蔓延过褐色的大理石,将散落在旁侧的女子小衣冲到晦暗的角落里。   不过又一个亲I吻而已。   见他往浴水里加了一颗黑色的药丸,她没多问,只是片刻后,有一股邪火在她体内乱窜,烫得她快要化了。   她的声音软软的:“陆哥哥,你加了什么东西?”   说完她就怔住了。   这声音又娇又媚,透着三分慵懒七分诱惑,听着她自个都忍不住一阵羞涩。   陆满庭的头埋在她雪白的颈项处,喃喃道:“春风露。吟儿身子弱,恐会伤着你。”   春风露是男女新婚之夜常用的东西,苏吟儿虽不晓得它究竟是什么,可听着他的话,隐约能猜到些什么。   她探出纤细无暇的藕臂,取过架子上放着的棉帕。   “陆哥哥,吟儿帮你搓背吧。”   陆满庭收了她手中紧握的棉帕,掰过她绯红的小脸,热切地亲吻她。   “吟儿,别躲了。”   *   次日上午,苏吟儿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屋外的雨已停歇,暖阳初升,丝丝温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斜着打在苏吟儿浓密卷翘的长睫上。   那过分白皙的小脸蒙着一层桃花般的醉意,红艳艳的。   她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没有意料中的腰酸背痛、也没有教导的麽麽说的“骨头散架、被轮子碾压过似的疼”。   诚然,昨夜一开始的时候,那种痛刻骨铭心,可到了后半夜,她竟渐渐品出了一丝甜蜜。   大婚之夜,侍女不会休憩,会守在门外的廊下,等着主子吩咐。   她至今记得洋桃和清秋进来伺候的时候,羞怯又震惊的神色。   可为什么她不仅没有疲惫感,反而甚是轻松,精气神比从前好了许多呢?她记得绘本上和麽麽教导的,不是这样的。   她几乎整晚没睡,照说该困、该累的。   她委实想不通。   身后的人箍着她腰际的臂膀沉沉的。   她推了推身后的他,见他没动,又在他小臂上调皮地按了按。   “重,陆哥哥。”   身后的人不理,反而将她箍得更紧了。   他似醒非醒,慵懒地把头埋在她的后颈处,贪恋地索取着。   这种清晨醒来后的缠绵,是苏吟儿从未感受过的。   她缓缓勾起唇角,覆上他遒劲有力的手,由着他胡来,却不敢大浮动的转身,只斜侧着身子,回眸去瞧他。   紫色的纱幔下,他俊朗的五官线条流畅,斜入鬓的剑眉如山、上挑的丹凤眼细长魅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好奇道:“陆哥哥,关于脱欢,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陆满庭在她后颈重重地咬了一口,似是在惩罚她的不专心。昔日的清冷外表在这一刻全都毁之殆尽,他尽情地释放着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他将她翻了个面,强势地占有。   动情的野兽一旦开始,只会死死咬住属于他的猎物。   一滴热汗滚下,滴落在她精美的锁骨上,烫得她浑身一颤。他却神色从容,斜勾着醉美的唇侧,笑了笑。   “习脱欢者,需得禁I欲,一旦习成,可与女身共修欢喜、同赴极乐。”   习武者体力大多高于常人,更遑论是禁I欲多年的习脱欢者,且共修欢喜之时,需得互采阴I阳、彻夜不眠。   这对女身的要求极高,若是处子,很难承受整夜的欢愉。   苏吟儿恍然大悟,想起她昨夜说的调侃陆哥哥的话,只觉得自个分外呆笨。   原来陆哥哥这些年一直不和她同房,不是担心功法大退,而是担心她的身子。   她情难自已,勾住他的脖子,送上她温热的唇。   陡然,屋外想起“咚咚咚”的叩门声。   ——“安国君,时辰到了。”   是风离的声音,苏吟儿听得出来。   风离跟了他多年,自然晓得他们在做什么,若非是特别紧急的看情况,风离不会来打搅。   “......陆哥哥?”   她示意他停下,可溢在唇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娇滴滴的,被他狂热地吞下,直至尽兴,他才拥着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苏吟儿推了推压在身上的人,推不动,只好佯装生气,在他肩上拧了一把。   “陆哥哥是不是有事?莫要耽误了。”   陆满庭拥着她,越拥越紧,许久没有说话。末了,他从玉枕头下面,拿出一个血红色的玉镯子给她戴上。   这玉镯子色泽莹润、极为稀罕,曾在她的手腕上戴了许久。   苏吟儿愣愣的,这镯子她已经送给严公公了,怎会在陆哥哥的手上?   陆满庭温柔地抚摸她皓白的手腕,那玉镯子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衬得她肤色愈发的白净柔嫩。   他在她手腕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莫要再送人了,好生戴着。”   他顿了顿,眸光变得晦暗。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要出宫,至少五日、最多七日。”   苏吟儿脸上甜甜的笑僵住了,片刻后,她似想起什么,立即翻身下床,赤足走到散落的衣物前,取出一张绣着荷花图的圆帕。   那还是苏吟儿成婚之前绣的,打算新婚之夜送给陆哥哥,却一直没有机会。   她将圆帕塞到他的掌心。   “陆哥哥,万事小心,吟儿等你回来。”   她不傻,知道陆哥哥这趟出宫,定是要谋大事。陆满庭一把搂住苏吟儿,将她没命地往心口揉。   *   陆哥哥走后,苏吟儿斜躺在雕花大床上,缩在温暖的被子里,痴迷地感受他留下的热度。   卧室里处处都是他们欢I爱的痕迹,书桌旁、梳妆柜上、衣柜旁......浓浓的男子气息久散不去,那是他的味道。   她默默地在心底数着日子,便是刚分别,也止不住思念。   侍女洋桃命人打了一桶热水进来,笑着望向娇羞的苏吟儿。   “夫人,安国君吩咐过了,您伤着了,得用药浴泡上一炷香的时辰,还得多吃些、吃胖些。”   苏吟儿耳根都红透了,用薄裘裹住单薄的自己,缩下床,娇嗔道。   “你且声音小些,怕旁人听不见么?”   洋桃吐了吐舌头,“这院子里都是自个人,没谁敢嚼舌根。”,她冲着苏吟儿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夫人,奴婢说您无需忧心,安国君早有准备吧?”   苏吟儿瞪了洋桃一眼,笑道,“就你聪明,还不快些出去?”   她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全是斑斑红紫,实在是没法示人,只有避开侍女,她才敢泡药浴。   洋桃笑着应下:“好嘞,奴婢这就出去!”   没了外人,苏吟儿适才放下戒备。   温暖的热水蔓延过她满是红痕的心口,她低头莞尔一笑,环住自己,斜靠在浴桶上休憩。   庭院里隐隐传来几只麻雀的吟唱声,不大,叽叽呀呀的,似在最尽头的腊梅花枝头上。   苏吟儿拧眉,她的听力何时这般好了?竟也能听到如此远的声音?   她疑惑着,听到对面的小厨房里有小宫女的浅浅交谈声。   ——“夫人不喜吃太油腻的东西,需得把鸡汤上的油撇去。”   “再炒几个小菜吧,夫人口味清淡。”   苏吟儿笑了,举起右手腕上的玉镯子晃了晃。莫非,这就是和陆哥哥共休欢喜后的好处?   苏吟儿尚且来不及多加思考,远处的长廊下响起洋桃和清秋的对话。她俩声音极小,似在说悄悄话,刻意地压低过。   ——“主子这回该放心了,夫人完完全全属于主子啦!”   “主子费尽心思把夫人送进宫,不就为了让夫人心里眼底只有他一人么?夫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要回漠北了呢!”   苏吟儿猛然一惊,惶惶然不知所措。仔细地思索话中的深意后,一股恶寒从她的后背升起。   她恍然间意识到什么,浑身发软,靠不住,绝望地往浴桶底下缩。她急忙拉住浴桶的边沿,却是不慎,“砰”地一声,手腕上的血红色玉镯子摔成了粉碎。 第44章 真相   苏吟儿缩在浴桶里, 艰难地环住自己,抖成了筛子。   庭院里的雀儿欢脱地在腊梅花枝头跳跃着,追赶嬉戏、交颈相依, 翅膀拂过盛放的花儿, 覆在枝头上的白雪匆匆落下,散落在泥泞的草丛里。   小宫女在蜿蜒廊下嬉笑着, 说要给夫人端甜点;后厨麽麽往灶里添柴喊着水要烧开了......遥远细碎的声音,随着寒风齐齐落入苏吟儿的耳畔。   因着和陆哥哥共修欢I喜, 她的听力比从前好了许多, 能听到从前听不到的、细微的声音。   想起昨夜的种种,她愈发地痛楚, 心尖儿像是被刀剜过, 肆无忌惮地淌着暗红色的血。   那只稀罕的血红色玉镯子、陆哥哥亲手给她戴上的玉镯子,断成了无数个碎片, 散落在浴桶外侧的绒花地毯上,泛着诡异的光泽。   真正是讽刺极了。   当初,说要请老皇帝来参加婚宴的人是陆哥哥, 可他明知道老皇帝是个残暴不仁、贪恋美I色的昏君;   他大权在握,已然用药物控制了老皇帝和身边的人,却在知晓她有危险的时候, 由着老皇帝将她劫入皇宫。   她怕的。   这些年来,她像只金丝雀般被他娇养在深闺中,不曾见过肮脏的泥泞、不曾任谁窥见过旖I旎、不曾尝过这世间的苦,却在一夜之间,被迫承受狂风暴雨。   这所有的痛啊, 都是他想看到的么?   真相往往是可怕的, 像是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 带着肆虐残忍地侵袭。   她不敢往下想。   迷蒙着泪水的美目空洞洞的,她颤抖着娇弱的身子,缩到水下,让温水蔓延过头顶,在近乎窒息的同时,耳畔闪过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记住了,我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吟儿,若是遇见坏人,会怕吗?”   她早该想到的。   她怎么会想不到呢?   浴水伴着尖锐的痛侵袭着她。   她无法呼吸,渐渐软在浴桶里,却觉得暂时的逃避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环着膝盖的双臂没了力气,耳畔的声响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直至她就快什么也听不清。   “砰”地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   ——“夫人!”   清秋急切地将半昏不醒的她捞出浴桶,迅速在她身上点了几下,大口大口的水从胃里吐出,她慢慢恢复意识,见清秋拉过一张狐裘裹住她,蹲坐在她身后,将一股内力注入她的体内。   她顿觉浑身暖和,伤透了的脑瓜儿也清醒了许多。   清秋:“夫人,您怎么在水里睡着了?”   清秋的视线扫过苏吟儿烙着斑斑红紫的白嫩颈项,似是寻到了苏吟儿异常疲累的原因,红着脸颊转过头。   苏吟儿似没听见,一把抓住清秋的手,声音哑得不像话。   “你会武功?”   清秋神色微顿,只说自个小时候走南闯北,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末了,岔开话题。   “夫人,奴婢扶您去里间,伺候您更衣。”   苏吟儿笑地凄楚,盈盈泪水混着浴水迷蒙在粉颊上,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乌鸦鸦的黑发被打湿,肆意地贴在她纤薄的背后,有几缕碎发顺着下颌淌着水滴,愈发显得她楚楚可怜。   她扶着浴桶,颤颤巍巍地起身。   “不了,我自己来。”   清秋会武功,武功还不差,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为何会沦为茶楼唱小曲的戏子,还好巧不巧地被她瞧见受辱的画面?   一个身世复杂、混迹江湖的女子,陆哥哥又怎会任其留在她的身边?   苏吟儿的脚似有千斤重,每走一步,心就疼一分。   陆哥哥,清秋是你的人,茶楼里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对么?   苏吟儿泱泱地走到卧房,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昨夜热切的欢愉和陆哥哥的痴缠。   窗边黄花梨桌案上、红木色的梳妆镜前、摇晃的衣柜前......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和味道。   她打开衣柜,满满的华丽的衣裳,红的、粉的、鹅黄色的,俏丽的、端庄的,襦袄、斗篷、里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双目火辣辣地疼。   她取了一套素雅的常服,哆哆嗦嗦套在身上。脚跟发软,站不住,她跌跌撞撞倒在典雅的婚床上,手儿刚触碰到温暖的锦被,却是一缩,嫌弃地挪开。   那是她和他昨夜一起盖过的锦被啊!   她酸涩地捂住双眼,呜呜地哭咽,单薄的双肩颤个不停。那破碎的娇啼压抑哀婉,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凄美且可怜。   洋桃寻着声音进来,见她跪蹲在床榻旁,忙慌慌张张地环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   苏吟儿缓缓抬起凄凄轻颤的长睫,绝望的美目流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陆哥哥,陆哥哥他......”   她顿住了,望着洋桃关切的眸子愈发地悲切。   洋桃既已晓得,洋桃也是陆哥哥的人。   她惶惶然说不出口,伺候了她多年的侍女、从漠北就一直跟着她的侍女,纵然对她忠I贞实诚、不曾有过半分的离意,心底终究是向着陆哥哥的。   她哭得更伤心了。   洋桃还以为苏吟儿是舍不得主子,笑道:“夫人莫要担心,安国君有天神庇佑,自会得偿所愿的。您呀,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安国君啦!”   苏吟儿没吭声,只觉得这里闷得慌,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简单地收拾了一番。   “走吧。”   洋桃一愣,“夫人想去哪?您还没用膳呢!”   去哪?   苏吟儿迷糊了。   回安国君府?还是回景阳宫?偌大的京城,竟没有她苏吟儿可以安身的地方么?   她茫然地踱到庭院里:“我想随意走走,你们别跟着。”   苏吟儿不晓得,她从陆满庭的养心殿出来的时候,被玉华宫的小宫女瞧见了。   小宫女“呲”了一声,跑回玉华宫告密去了。   *   说不跟着,洋桃和清秋还是跟在苏吟儿身后,只是距离苏吟儿有一段算不得近的距离。   苏吟儿沿着长廊上的木质阶梯,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也不知要走向何处,身子和腿似乎都不是自个的,麻木且呆滞。   下了整整一宿的细雨停了,金灿灿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慵懒地洒在苏吟儿娇嫩的脸上,寒风一吹,似乎更凉了。   她拢了拢厚厚的红色狐裘披风,将眸底的暗淡全部隐藏。   紫桓殿对面的假山上,一座雅致的凉亭孤傲地立着。花光树影间,茫茫白雪覆在凉亭后面的芭蕉叶上,被太阳一晒,化作冰冷的水滴,从压弯了的枯黄叶子上徐徐落下。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势,除夕那晚,陆满庭曾带她来过这儿。   苏吟儿站在凉亭边上,望向对面河畔上的灯船。   除夕夜,她被老皇帝关在金色的笼子里供大臣们玩赏,那些屈辱的、不堪回忆的画面一幕幕袭来,疼得刻骨铭心。   她一步一步走到假山边上,张开双臂,让寒风吹醒她的奢盼。   假山顶上风大,呼呼地吹,将她裹着的裙摆吹得鼓鼓的,将娇小的她吹得摇摆不堪。   她缓缓垂下哀伤的长睫。   陡然,几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冒出来,果断地将她拖到安全的地方,单膝跪下。   “山崖危险,请夫人在凉亭里赏景。”   言罢,几个侍卫便消失不见了。   她不认得这些侍卫,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们不是安国君府的人。他们唤她“夫人”,在暗中保护她。   他们是陆哥哥安排的。   苏吟儿顺着梯坎往下走,走到对面的河畔。   她曾和陆哥哥在此处放花灯。   这是皇宫里的护城河。   护城河水面宽、河水急,从母夷山流下,途径皇宫,一直流到遥远的宫外、流到群山之巅——大屿山。   陆哥哥叮嘱过她,说她不会泳术,莫要私自过来。   她掩下苦涩,走到河畔的一处小石子上。   小石子不大,还湿滑,单脚站在上面需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掉进汹涌的河水里。   几个身穿锁子甲的御林军奔了过来,领头的比了个手势,对苏吟儿说了句“冒犯了”,两名御林军直接将苏吟儿带到岸边的石径上。   领头的统领俯首跪下:“夫人,河边风大,您且先回去。”   苏吟儿认得此人,对方叫陈立勇,是御林军统领。   那日祭祖之时,面对老皇帝的命令,陈立勇没有听从,而是直接跪在陆满庭的跟前,寻求陆满庭的意见。   御林军听从陆哥哥的命令,保护着陆哥哥想要保护的人。   苏吟儿苦涩地笑,这皇宫里,还有什么是陆哥哥做不到的?   可老皇帝劫她走的那晚,她大婚的那晚,御林军统领陈立勇分明就在院子里,并未曾出手阻拦过老皇帝啊!   苏吟儿忍不住掩面哭泣。   陆哥哥,你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有苦衷的......   *   城门外,陆满庭只带了几十名亲卫,清点人数后,快马加鞭往北渔山的方向赶。行至日头渐落,众人停下歇息,风离递上一壶热水。   “安国君,我们至多四日便能与大军会和。”   陆满庭接过水壶,拧开木塞,仰头饮下。   他回眸望向皇城的方向,清冷的眸底涌起藏不住的狠辣。那个老东西,折腾不了几日了。   他坐在一处干净的岩石上,右腿曲弯着,左脚随意地磕在一块青色的小石子上。背着光,火红的夕阳晕染在他俊美的白净面容上,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分明才过了一夜,他通身的气息就多了一层甜蜜的柔和,那是多年夙愿终于圆满的矜骄。   王将军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金少,笑得异常邪I恶。   “这男人啊,一旦有了女人的滋润,那可完全不一样喽!”   金少正在把玩一根卷翘的长睫。   他将长睫高举在空中,迎着光,细细地打量。这眼睫毛又长又黑,还微微向上卷曲着,似极了假的瓷娃娃。   金少被王将军打断,愣道:“你说啥?你刚刚说啥?”   “嘿你这王八犊子!”王将军猛地一拍金少的头,“你又在肖想哪位姑娘?这全京城的黄花大闺女,都快要被你霍霍完了,你就不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单身的爷们?”   金少急急地将长睫藏在衣兜中,微红了耳尖,“说啥呢?胡说些什么呢!”   “还不承认?瞧你都脸红了!”王将军追着金少在夕阳里跑,“肯定是你的心上人!说,哪位府上的千金有本事收了你这妖孽?”   陆满庭笑着看属下打闹。   他从心口的衣襟里拿出一张圆帕,贪恋地摩挲。   圆帕是吟儿绣给他的,精致的荷花图,活灵活现,每一针每一线,都似极了她难舍的缠绕。   昨晚的热切历历在目。   他担心她吃不消,处处顾忌着她,谁曾想她尝了甜头,竟也食之有味,娇滴滴地、毫不掩饰地望着他,让他彻底乱了分寸,伤了她。   醉美的唇侧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想起后日是初九,他却不在她身旁,他深邃的眸瞬间暗淡了。   歇息够了,陆满庭仔细地将圆帕对叠,放回怀中。他翻身上马,朝着北渔山的方向,沉声道:“驾!”   *   玉华宫里,潇淑妃缠着老皇帝一个劲撒娇。   昨晚承安殿走水,老皇帝迫不得已出了承安殿。他径直去了景阳宫,苏贵妃却不在。他隐隐意识到什么,想了想,也不是非得要那女人,转身去了玉华宫。   潇淑妃环着老皇帝肥硕的腰身,嗔道:“皇上,苏贵妃昨夜歇在养心殿,好多宫女瞧见了呢。整整一晚啊,您就忍得住戴这绿帽子?”   老皇帝用完晚膳,斜躺在贵妃榻上,大喇喇地踢着牙缝里的剩菜,不甚在意地瞥了潇淑妃一眼。   “朕戴的绿帽子还少?”   潇淑妃心下一惊,生怕她和小情郎的秘事被老皇帝发现了,讪讪地笑。   “您说什么呢?苏贵妃是仗着安国君,除了她,哪个女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老皇帝打了个饱嗝,意味深长地看向潇淑妃。   “朕和不少有能之士共享过爱妃的身子,莫不成朕也被绿了?”   这话说到潇淑妃的痛处了。   老皇帝兴致好的时候,会唤来朝中大臣,和他一起欣赏宫中妃子的美丽。倘若说这些她都能忍,可最忍不下的,是老皇帝非得邀请她的生父一起。   虽是生父拒绝了,但羞耻让她抬不起头、万分地难堪。   想起她的生父死得那般凄惨,她便恨透了那对贱人!   老皇帝压根不在意苏贵妃和安国君苟且的事,潇淑妃气得不轻,却又不敢发火,只能饶了个弯。   “皇上,您可长点心眼吧!有人觊觎着您的皇位,许久了呢!”   老皇帝一惊:“谁那么大胆子?陆满庭没杀了他么?”   潇淑妃捏着帕子笑:“臣妾不甚清楚,还是让汪正卿给您讲讲吧。”   得了老皇帝的许可,大理寺汪正卿从屏风后面出来。   老皇帝瞪了汪正卿一眼,没甚好心情。   这老狐狸偷摸着给他下蛊虫,把他折腾地要死不活的,若不是考虑到北仓国的十万大军,他早就下令砍了汪正卿!   这厮还有脸往他跟前蹿?   汪正卿跪下:“皇上,臣得到密报,关外的大军已过了湘西,不日就会抵达京城!”   老皇帝大骇,从贵妃榻上一跃而起。   “大军回京?回京来作甚?谁让他们回京的!”   汪正卿将探子发来的消息拿给老皇帝看,说大军离开关外进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谋反!皇宫不足一万御林军,加上京城的护卫队,不足三万士兵,怎能抵抗十万大军的侵袭?   除了乖乖献出皇位,别无他法!   老皇帝急了,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走动,忽地想起什么。   “叫安国君来。快,快些来!”   汪正卿:“皇上,安国君今日午时已经出城,正在去和大军会和的路上!”   老皇帝怔住了,瘫在太师椅中,久久直不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给了那小子至高无上的权力、给了玉玺、给了养心殿、给了众人的膜拜......实实在在地把陆满庭当半个儿子养,就差传位了。   陆满庭有什么不满足的?有什么值得争的?   汪正卿:“皇上啊,您是过于信任他才没有起疑心。您抢了他的女人,他养了四年都没舍得碰一下的女人,怎么会不记恨您?”   汪正卿详细地讲了陆满庭这些年对苏吟儿的付出,说哪怕是旁人多看一眼,陆满庭都会想方设法挖了那人的眼睛,又岂会心甘情愿地把未婚妻让给老皇帝呢?   不过是逼不得已罢了。   老皇帝本将信将疑,可结合除夕宴上,陆满庭对他将苏吟儿关起来的反应,他刹那间觉得陆满庭谋反,也不是没有理由。   毕竟自个先抢了人家的女人,陆满庭大可以利用此事煽动民心、光明正大地谋反称帝。   汪正卿见老皇帝开始起疑心了,添了一把柴,将火烧得旺些。   “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得先想想应对的法子!”   汪正卿说他早已发现陆满庭的狼子野心,休书给了北仓国的皇帝,请求支援。   “皇上,七天,您只需要坚持七天,北仓国的援军就能抵达大庸国,将陆满庭的十万大军抵在城外!”   老皇帝:“此话当真?”   汪正卿:“比真金还真!臣何时骗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捉了陆满庭的女人,那逆贼便是回来了,也绝不敢动您半分。”   老皇帝贼兮兮的小眼睛闪着精光。片刻的思量后,他怒道。   “行,就听你的,即刻去把那贱人给朕抓起来!” 第45章 变故   苏吟儿漫无目的, 独自一人惆怅地走在冰冷的长廊上。   侍女洋桃和清秋一开始以为夫人是思念主子,不甚担心,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见她不用午膳, 急坏了,好说歹说劝着她吃了些东西, 却也是勉勉强强用了几口。   穿过几座假山、绕过几潭冰封的荷花池和一片荒芜的凉亭,入目是烧成废墟的残败的小院子, 掩映在枯黄的竹林间。   小院落不大, 两旁是光秃秃的树丫子、黄了叶的杂草,堪堪望去, 青屋瓦子被焚烧后只留下几截灰褐色的残壁, 不能挡风不能遮雨,在寒冬中孤零零的。   苏吟儿站在漫着雪水的青石板上, 站在陆哥哥曾站过的地方,望着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小院落,渐渐湿了红肿的双目。   小院落的南方, 初一那日,她和陆哥哥祭拜他生母时,未化完的红色香烛洒在周遭的杂草上。   苏吟儿颤颤巍巍地跪在雪地里, 朝着院落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娘,陆哥哥欺负吟儿......陆哥哥不乖,一点也不乖......”   因着许久没有说话,苏吟儿的声音沙哑至极,明明是软的、甜糯的, 偏偏透着一种破碎的无力感, 惹人心颤。   日落黄昏, 寒冬的太阳纵然是金色的,也不暖和,反倒刺骨地凉。   苏吟儿静静地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隐匿在竹林尽头的落日,鸦羽般的长睫抖个不停。等到她哭够了、哭累了,才哆哆嗦嗦起身,去往桃花庵的方向。   桃花庵,是苏吟儿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地方。   一座红墙绿瓦的院落掩映在荒凉的山脚下。   满山坡的桃花树,光秃秃的,没有枝叶没有花骨朵,唯有白茫茫的雪覆了一层又一层。   寂静的庭院里,空无一人,一如往日的落败。   庭院的正中间有一口褐色的水缸,中间用一方弯曲的木条隔开,塑成八卦形。   苏吟儿顿在水缸旁,如葱的指尖轻点水上的冰面,“咔嚓”一声,薄薄的冰面裂开一条细缝。   清凉的水底,倒映出蔚蓝色的天际和一张哀愁的绝美容颜。   她俯身,白嫩的小手伸到冰冷的水缸里,捧了一湾水,润在泪眼模糊的脸颊上。   冷,   钻心地冷,她却一点不在意。   这般怅然的模样,总不该让麽麽见到的。   她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手儿僵得厉害,她往手心里哈了口气,取出袖子里的绢子,拭去脸上的水珠,又拍了拍自个的脸,扯出一个尽量温婉的笑。   收拾妥当了,才提着裙摆,迈过一段没有栏杆的长廊,在西边最靠右的尽头,敲响了朱红色的木门。   ——“咚咚咚”   没有人应。   ——“麽麽?您在么?”   木门上生了锈的金色锁头挂在一旁,里面应是有人,得不到回应,苏吟儿索性推开门。   淡雅的檀香混着冬日的气息袭来,一尊巨大的佛像盘腿坐在房屋的正中间,面前是一张长方形的矮几。矮几上摆着燃烧的香烛和两旁供果。   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矮几旁多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温着几道清甜的小菜,青花瓷煲着的小米粥正汩汩冒着热气。   老麽麽从左侧的一道偏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煮熟的红薯,对苏吟儿笑道。   “知道娘娘来了,去加了几个小菜。老身这啊,没什么好东西,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老麽麽的腿脚不是很利索。那双腿细得很,似飘摇的竹竿,便是冬日里穿着厚厚的棉裤,看起来依旧是空荡荡的。   苏吟儿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酸涩涌了上来。她快速走向老麽麽,小心翼翼地接过对方手里的热碗。   “麽麽说笑了,是吟儿打扰了。”   两人围着八仙桌相对而坐。   老麽麽要给苏吟儿盛饭,苏吟儿不许,说她是晚辈,该由她来。她给麽麽盛了一大碗,给自个只盛了小半碗粥,老麽麽赶紧拿过勺子,往她碗里添了些。   “老身虽不富裕,但不差吃的,娘娘便是日日住在这,也是够的。”   老麽麽的语气似极了家里的长者,苏吟儿微红了眼眶,笑着拿起筷箸。   麽麽做的菜油腥味不重、甚是清淡,合苏吟儿的口味。   暖粥入了喉,满身的疲惫渐渐散去,苏吟儿烦躁的心难得片刻的安宁。   屋子里很暖,东西角各燃着一盆噼里啪啦的炭火。   宫里的木炭是内务府按照份位分发的,红罗炭最稀罕,后院里,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妃子才有资格享用。   苏吟儿扫了一眼炭盆里切得方正的红罗炭,没吭声。   许是瞧出了苏吟儿的疑惑,老麽麽笑着解释:“那小子虽是冷了些,在这方面倒是大方。”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却默契地谁也不提。   苏吟儿笑笑,不说话。   听到他的消息,哪怕和她无关,她的心口也疼得厉害。   老麽麽往她碗里夹了个红薯:“听说娘娘喜欢吃清淡的,老身寻了个懒,没做荤菜。娘娘多吃些、养胖些,将来生孩子利索!”   老麽麽的一句无心之谈,彻底让苏吟儿乱了分寸。   她低着头,艰难地咬了一口红薯,努力不让蓄着的热泪落下来。   她重重地“嗯”了一声,却不知这一声暗哑至极,带着很明显的哭腔。   老麽麽一顿,放下筷箸,细细地瞧了她一会儿,握住她颤抖不已的手。   “你们拌嘴了?”   苏吟儿藏不住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吸了吸鼻头,取了随身带着的绢子,极快地擦干泪水,笑道。   “没事,麽麽,您不用担心,吟儿,吟儿就是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会找到的,总能找到的。   老麽麽神色微顿,隐隐感到不安。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止住了,只一个劲骂那小子是个不懂事的,不珍惜这么好的姑娘。   苏吟儿侧身坐在凳子上,捻着绢子轻拭眼角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白皙颈项的斑斑红痕。   老麽麽叹一口气。   “老身说句实在的,你们既已拜过天地、同过房,便是夫妻。天下间的夫妻,哪有不磕磕绊绊的?”   苏吟儿点头:“吟儿晓得的。”   老麽麽笑着拍拍苏吟儿的手。   这侄媳妇是个好脾气的,伤心了,也不折腾人,只可怜巴巴地委屈着自个。   可再软的兔子惹红了眼,也是会咬人的。   老麽麽恨道:“那小子可别指着你好欺负。等他回宫了,老身非逼着他给你赔礼道歉!”   苏吟儿倍感温暖。   她同面前的长者才见过数次,却亲昵得不像话,虽是不晓得老麽麽和陆满庭的关系,但应该是极亲近的。   苏吟儿:“好。”   悲伤的气氛终于淡了些。   老麽麽讲起陆满庭儿时的事,说他打小心思就重,喜欢的东西旁人碰不得、挨不得。   有一回不知从哪得了只受伤的小狗,费尽心思地照料,白日里抱着去夫子那听课,晚上搂在被褥里一起睡。后来小狗伤好了,活蹦乱跳的。   苏吟儿:“后来呢?”   “后来?”老麽麽似陷入了回忆,“后来那小狗的主人寻来了。”   苏吟儿:“那小狗最后跟了谁?”   老麽麽抚摸着苏吟儿的头,没回答。   犹记得是个泛着露水的清晨,严公公悄悄给陆满庭捎了些吃的,瞧见陆满庭的身后跟着个小尾巴,喜道:“哟,来福,你在这呢?过来,我瞧瞧。”   小狗立即跑向严公公,可欢了,摇着尾巴,使劲地舔他的手背。没一会儿,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等着严公公挠。   不满七岁的陆满庭冷冷地走向严公公,咬着牙:“它是你的?”   严公公笑:“可不是?定是前几日来的路上弄丢了,才被您捡到了。无妨,小东西同您有缘,您且养着,当个伴。”   小陆满庭“嗯”了一声,“多谢。”,抱起地上的小狗,转身回了里屋,“咔嚓”一声,拧断了小狗的脖子。   那天中午,日头很大,小陆满庭在院子里架了个火堆,煮了锅狗肉汤,愣是将那狗肉吃得一滴不剩,还将狗骨头洗净了,装在布袋里,随身挂了许久。   老麽麽从回忆里抽出思绪,握住苏吟儿的手。   “娘娘只需记得,那小子心里头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苏吟儿的柳叶眉蹙得紧紧的,她没有回应老麽麽,只觉得心尖尖被剜得生疼。   忽地,老麽麽从凳子上一惊而起,反手将苏吟儿护在身后,看向头顶的房梁。   “谁给你们的胆子,滚出来!”   话落,十来个黑衣人从房顶上跳下来,将老麽麽和苏吟儿团团围住。破碎的瓦片砸在佛像的头上,砸烂八仙桌上的青花瓷碗。   小米粥溅落在地上,混着厚厚的灰尘,将干净的地面弄得肮脏不堪。   黑衣人指向苏吟儿:“我们要的是她。识趣的,滚开!”   老麽麽嗤笑:“休想!”   老麽麽反手从香烛的桌案底下抽出一把长剑,挡在苏吟儿身前,和黑衣人打起来。   老麽麽身手敏捷、武力高强,哪里还是半分孱弱的样子?   可一人难抵众手,老麽麽很快落了下风。   苏吟儿急坏了。   这些人为了她而来,她却将无辜的老麽麽牵了进来。   暗中护着她的侍卫呢?御林军呢?   院子里响起“砰砰”的打斗声。刀光剑影、飞檐走壁,在纸糊的窗子上落下摇晃的光影。   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   ——“快去叫御林军来,夫人在里面!”   苏吟儿大骇。   外面的黑衣人太多,暗中保护她的侍卫根本不是对手,只有搬救兵,才有一丝回旋的机会。   而屋内的状况已然惨烈。   老麽麽不幸中了一刀。刀剑砍在她的后背上,淋漓的鲜血喷涌而出。   苏吟儿:“麽麽!”   老麽麽却一把将她塞到佛像的案桌底下,拼死与黑衣人们抵抗着。黑衣人们越战越凶,连砍老麽麽数刀仍不放弃。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吟儿来不及思考。就在这时,反锁的木门被暴力踢开。   大理寺汪正卿从黑暗里缓缓走进。   他身后的庭院里,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几具尸体,有黑衣人的,有暗中保护苏吟儿的暗卫的。   黑衣人停下,面向汪正卿恭敬地行了一礼。汪正卿比了个手势,领头的黑衣人向着老麽麽举起了砍刀。   苏吟儿立即扑上前,用娇弱的身子护住满是鲜血的老麽麽,哭喊道。   “别杀她,我跟你们走,跟你们走!”   她不知道汪正卿为什么要抓她,明明之前他夫人的生日宴上,还是那般的和气。她抱着老麽麽,笨拙地去拢麽麽被砍破了的衣裳,似乎这样,那些不断往外冒的鲜血就会被止住。   汪正卿笑道:“既然如此,又何苦挣扎?”   两个黑衣人迅速上前,老麽麽死死抓着苏吟儿的手臂,那只枯槁的右手因为用力冒起好几条青筋,被划伤了的手背皮肉残忍地往外翻。   苏吟儿理了理老麽麽额间的湿发,扯出一个艰涩的笑。   “麽麽不担心,吟儿没事,吟儿会好好的。”   老麽麽说不出话,嘴角鲜血淋淋。   昏暗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苏吟儿,似有千言万语,视线却慢慢涣散。最后,她艰难地动了动嘴皮,苏吟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吟儿答应您,吟儿答应您!”   老麽麽适才吐出一口浊气,抓着苏吟儿的手忽地没了力道,渐渐松开。   ——“麽麽!”   苏吟儿抱着老麽麽,哭得悲天跄地,汪正卿不耐烦:“赶紧拖走!”   沉浸在巨大悲哀中的苏吟儿没了力气,任由黑衣人将她往外托。她扭曲着脖子,回头盯着躺在佛像下的老麽麽,无声的泪水痛苦地往下蔓延。   天已黑尽,桃花庵的庭院里没有盏灯。   月色不浓、白雪茫茫,后山桃花林里栖息的乌鸦闻着鲜血的气息,飞了过来,落在墙头上。   一个时辰前,这里是静谧的、祥和的,此时却是惨烈的。   苏吟儿绝望地闭上双眼。   陡然,数不清的御林军穿着锁子甲、手持佩刀冲进桃花庵的院子里,拦住准备离去的汪正卿。   黑压压的人将不大的庭院堵得水泄不通。   汪正卿冷哼一声,不屑地看向对面的御林军统领陈立勇。   “我奉旨行事,劝你少管闲事!”   陈立勇没说话,只瞥了一眼被黑衣人挟持的苏吟儿,对手下说:“上!”   第一批御林军冲上前,很快和黑衣人们打在一起。   御林军各个身手不凡,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没多久就把上百个黑衣人杀得避之不及。   汪正卿急急往后退,怒道:“陈立勇,你怕是疯了!敢公然违抗皇令?”   陈立勇冷嗤,一个跃起,拔刀砍向困住苏吟儿的黑衣人。不过数招,两名黑衣人便成了刀下魂。   他将苏吟儿救下,交给身后的属下,宝刀却是锋芒毕现,直逼汪正卿。   汪正卿见上百个高手只剩下五六人,踉跄着绊了一跤,险些摔着。   他是文官,不会武,陈立勇想要杀他轻而易举。   汪正卿故作凶狠:“怎么,你想杀我?”   陈立勇缓缓逼近,沉声道:“大理寺汪正卿假传圣旨、谋害贵妃娘娘,理应当斩!”   “你?”汪正卿气道,“你血口喷人,你看不见本官手中御赐的令牌么!”   陈立勇不理,挥了挥手,身后的御林军蜂拥而上,不过片刻将汪正卿身边的高手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汪正卿怕了,倒在地上不断往后躲,却被陈立勇一脚踩住大腿。陈立勇朝着汪正卿举起砍刀。   就在这时,一声通传急急响起。   ——“刀下留人!皇上驾到——” 第46章 被困   苏吟儿没想到老皇帝来了, 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漆黑的夜幕下,残月渐上枝头,卷着萧瑟的寒风吹在破败的宫墙上。月色不浓、银辉浅浅, 绿瓦屋脊上覆着的白雪泛着冷冷的寒。   桃花庵的庭院里, 小太监们提着的八角灯笼被寒风一吹,忽明忽暗, 隐隐照出青石板上的血渍和不堪入目的狼藉。   众人齐齐跪下:“参见皇上!”   老皇帝顶着肥硕的大肚腩,走到庭院的水缸旁。犀利的视线扫了一圈后, 停在狼狈不堪的大理寺汪正卿身上。   老皇帝:“你说, 怎么回事?”   因着刚才被御林军统领陈立勇踩在脚下,汪正卿的后背贴在地上, 华贵的官袍被未化完的雪水弄得脏兮兮的, 官帽也歪了。   汪正卿瞪了一眼陈立勇,恨道:“启禀皇上, 臣奉旨行事捉拿妖妃,岂料统领大人不分青红皂白,诬陷臣假传圣旨!”   苏吟儿被两个御林军搀扶着, 渐渐回过神。   汪正卿想要劫走她,不管处于何意,当着老皇帝的面暂且不敢信口开河, 更何况他手里握着的御赐令牌,明晃晃的,甚是惹人眼。   这场阴谋到底谁才是幕后主使?答案已然揭晓。   一阵恶寒顺着苏吟儿的脚腕往上爬,浸湿她纤薄的后背。   她拢紧大红色的披风,裹住娇弱的身子, 似风中凋零的落叶, 彷徨又无助, 凄凄然望向御林军统领陈立勇。   陈立勇冷嗤:“皇上,属下没有冤枉汪正卿。”   陈立勇给出了数条理由。   一,苏贵妃入宫不足一月,被临幸的次数屈指可数,何以担得上‘妖妃’二字?   二,后宫事宜,素来由皇上亲自处理,便是仗刑,也是御林军执行,何时轮得着大理寺多管闲事?   陈立勇抬眸,宝刀横在身前,挺直腰杆,迎上老皇帝闪烁的目光。   “皇上,您可该想清楚了,确定汪正卿不是在胡言乱语?”   陈立勇的右手紧握着剑柄,大拇指覆在剑鞘上,似乎下一刻就能拔刀而起。   他身后的御林军们,各个神色闵然,警惕地观察着老皇帝的反应。   汪正卿上前一步:“皇上!”   老皇帝贼兮兮的小眼睛幽幽地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狠狠地踹了汪正卿一脚。   “朕何时说要捉拿苏爱妃?你怕是老糊涂了!”   汪正卿猛然一怔,少顷,跪着上前抱住老皇帝的腿,哭呛道:“皇上,您之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您之前......”   “闭嘴!”   老皇帝恶狠狠地推开汪正卿,用力捶了锤心口,右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几口气,似被气得不轻。   “朕念在你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许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汪正卿“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张了张口,想再辩解些什么,被老皇帝一瞪,没了骨气,匍匐在地上。   “臣......遵旨。”   老皇帝看向陈立勇:“陈统领机智过人、立下大功,朕甚是欢喜,赐你黄金千两、宝马一匹。”   陈立勇不甚在意赏赐,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宝刀,似在分析老皇帝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半晌,他沉声应下:“谢主隆恩。”   老皇帝笑着朝苏吟儿招手:“爱妃,吓着了吧?过来朕这边。”   苏吟儿抖得厉害,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本能告诉她,她不能跟老皇帝走,一旦到了老皇帝的手里,她便是插翅难逃、任由欺I凌。   老皇帝:“今日之事是朕的疏忽。爱妃莫怕,朕护着你,任何人也不敢伤你。”   老皇帝边说边走向苏吟儿,苏吟儿急急拽住陈立勇的袖摆,哀求道。   “陈大人......”   陈立勇探究的视线扫过热切的老皇帝,想了想,对苏吟儿恭敬道。   “贵妃娘娘,皇上恩宠您,您放心地去。”   陈立勇目光坚定、语气似承诺,直直地望向哆嗦的苏吟儿时,仿佛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力量,又似在暗示她什么。   苏吟儿适才缓缓走向老皇帝。   可她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双腿似千斤重,整个人摇摇欲坠,仿若她要面对的不是老皇帝,而是吃人的地狱恶鬼。   老皇帝领着人离开后,大理寺汪正卿迅速回到汪府,连夜收拾行李,没来得及同妻室子女告别,带上银票、金子和少数换洗的衣裳,径直上了出城的马车。   车夫是他多年的仆从,问道:“大人,我们去哪?”   汪正卿愤恨地饮了一口茶。   那个老东西,被御林军一吓,竟然说话不算话、临时变卦,真是个怂货,没得救了!   这大庸国的天下,真正是便宜陆满庭了!   想起陆满庭说留他到正月十五,他的心莫明地怵得慌。   他不担心府上的家眷,陆满庭虽然狠辣,但是个讲信用的,说了不动他府上的人,自然不会动。   今日是初七,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八天。   这八天,难不成他要掰着手指头、默默等死么?   汪正卿不屑一笑:“去关外。”   北仓国的国君是他妻子的亲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   他一月前修书给对方,言明了当下的处境,也早已料到恐会有今日,特与小舅子商定好会和的地点,并承诺在北仓国立足后,将妻室儿女接回北仓国。   汪正卿冷呵,陆满庭想要他的命?怕是没那么容易。   *   苏吟儿跟着老皇帝来到乾德宫。   乾德宫是距离承安殿最近的宫殿,自打昨日承安殿走水后,乾德宫便被收拾出来,作为老皇帝的寝宫。   乾德宫比承安殿小,但分外雅致,是老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居住的宫殿。   宫殿里多藏书画,除了一楼的寝殿,二楼和三楼全是藏书阁,放着老皇帝少时读过的书卷。   苏吟儿摸不透老皇帝的心思,明明他一直笑着,说话的语气也算和气,却愣是有一股阴冷的寒气围绕着她,让她惶惶然不知所措。   大殿门口的长廊下,苏吟儿小心翼翼地跟在老皇帝身侧。   昏暗的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随着细碎的步伐,影子在蜿蜒的大理石阶梯上起起伏伏,被廊下的烛光一照,说不出的诡异。   ——啊!   苏吟儿吓到了,似被惊扰的雀儿,捏着帕子抖得更厉害了。   一只邪恶的大掌掐住她的细腰,将她带至跟前,笑道:“爱妃莫怕,很快就到了。”   苏吟儿强忍下惧意,泪眼婆娑道:“请皇上恕罪,臣妾刚刚经历了那些事,还没回过神,怕是伺候不了皇上。”   美人儿水泠泠的双目不安地流转,垂首哭泣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纤弱雪白的后颈,以及后颈处撩人的斑斑红痕。   那该是多激烈,才有这般可怜的凄美模样?   老皇帝“呵呵”笑了两声,眸光昏暗,不知在想些什么,扣着苏吟儿纤腰的力道却更紧了。   “朕今晚不碰你,就是同你说说话。”   老皇帝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御林军,笑着将苏吟儿往内殿带。   到了内殿,他先让贴身伺候的严公公站在门外,领着苏吟儿进去,又命人合上铜门。   内殿里面,只有老皇帝和苏吟儿两人。   老皇帝扣着苏吟儿细腰的手从未离开过半分。   老皇帝扬着的唇角瞬间就跨了。   他反手一巴掌打在苏吟儿的脸上,“啪”地一声,将她狠狠地扇倒在地上。   “你这个贱人,敢给朕戴绿帽子?活腻歪了!”   巴掌声响在寂静的内殿,格外地清晰,却也让人格外地心疼。   苏吟儿斜倒在绘着牡丹花的地毯上。   倒下的时候,她的左腿磕到太师椅,撞在椅把上,痛得撕心裂肺。她尝试着爬起来逃跑,却发现她的左腿似断了一样,完全撑不起来,只能靠着右腿的力量,艰难地往后缩。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逃不可逃、退无可退。   她愤恨又委屈,抬眸望向老皇帝。   “你是装的?”   苏吟儿的唇角破了,娇嫩的脸蛋儿火辣辣地疼,口中涌起一股难闻的铁锈味,粉颊上更是留下五个手指印。   老皇帝凑近苏吟儿,在她跟前半蹲下来,有力的大掌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以一种屈辱的姿势面向他。   那满是油光的脸因为咬牙切齿分外地扭曲,眼角下的陈年伤疤随着凸起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毒辣的眸底尽是藏不住的凶光。   “朕若是不装,陈立勇能将你交出来么?”   老皇帝猛地一甩手,嫌弃地扔掉苏吟儿。起身,他走向立在龙床边上的红木色柜子,从柜子里拉出一根极长的铁链。   “滋——滋——滋”   铁链将柜子磨出了一道细长的缺口。   铁链是黑色的,一环扣着一环,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铁链比老皇帝的手腕还要粗,沉甸甸的,拖出来很费劲。   老皇帝扛着铁链,一步步走向苏吟儿。   “陆满庭想要皇位?想要天下?放心,朕不会如他所愿。”   苏吟儿大骇,猛然间意识到陆满庭的谋反已经被发现了,尚未来得及细细思考,老皇帝已来到她跟前。   他打开铁链的锁头,一把拽过极力挣扎的苏吟儿,将她的双手、双脚全部扣死。铁链的另一头,则牢牢固定在柜子背后的墙壁上。   “陆满庭不是喜欢你么?在意你么?朕就拿你同他交换,看他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变I态的老皇帝邪I恶地笑,舔了舔铁链,宝贝似地抚摸铁链的每一寸。   “这千年玄冰铁可是朕花了大力气寻来的。你很庆幸,是第二个享受的。”   从前也有个不懂事的美人儿,他气极,用这条铁链锁了美人儿整整半个月,拭了所有新奇的花样,玩腻了,玩够了,才饶了她。   他将金色的钥匙扔进燃烧着的炭盆里,没多久,钥匙化成金水,没了形。   老皇帝笑得欢畅。   “朕倒要看看,陆满庭拿什么救你!”   苏吟儿绝望极了,蓄满泪水的美目不甘地轻眨。   困着她的铁链太重了,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   朦胧中,老皇帝不知从哪抽出一根带着刺的长鞭,朝着她高高举起。   苏吟儿缓缓闭上凄凄轻颤的长睫。   ——“皇上!”   大殿的铜门被推开,严公公领着一群小太监进来。严公公抱着老皇帝,恰好挡在苏吟儿跟前。   “皇上,时辰到了,您先把药喝了,龙体要紧。”   老皇帝瞥了一眼小太监捧着的托盘,托盘里温着一蛊黑褐色的药汁。   被拦了下来,汹涌的怒气暂时消散,破败的身子不争气地喘着粗气。他丢了长鞭,一屁股坐在小太监搬来的软椅上,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元气,却也是困得慌。   严公公一边给老皇帝拍背顺气,一边给不远处候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在老皇帝面前诚惶诚恐地跪下。   老皇帝端起托盘里的药碗,正准备喝,又突然放下,“砰”地一声,药汁溅了少许出来,弄脏了金色的碗沿。   “那个汪正卿,绝非什么好东西,竟然给朕下蛊!”   他正愁不知道如何拿捏那老狐狸,恰好借着今日这机会,将老狐狸赶出朝堂,省了一桩心事。   老皇帝说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向严公公。   严公公恭恭敬敬地垂首立着,没回话,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了药碗的边沿,递给老皇帝。   “皇上吉人自有天相,那些砸碎伤不了您。趁热,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老皇帝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闷下。   “看着这个贱人,朕先睡会,睡醒了再弄死她!”   老皇帝将药碗重重地扔在托盆里,经过苏吟儿身边的时候,不解气地踢了她一脚,才由严公公搀扶着爬到龙床上。   龙床距离苏吟儿不过十尺的距离,近到苏吟儿抬眸就能瞧见床头柱子上刻着的八爪龙纹。   刚挨着床褥,老皇帝便打起了呼噜。   严公公试探着唤:“皇上,老奴给您盖上被褥......皇上?皇上?”   老皇帝不回答,睡得沉沉的,严公公还是不放心,在床榻上守了半盏茶的功夫,确定老皇帝暂时不会醒来,才行至苏吟儿跟前,却是什么也没说,叹一口气,急急忙忙往殿外赶。   刚才老皇帝试探他,若不是他沉得住气,这条老命怕就丢了。   丢条老命不打紧,他这把年纪,该走了。可他还有没办完的事、还有未兑现的承诺,还有......   严公公不敢再往下想,唤来一个小太监。   “去请御林军统领陈大人过来,要快!对了,修书给安国君,马上!”   形势有变,之前的计划行不通了。 第47章 铁链   乾德宫, 苏吟儿躺在冰冷的绒花地毯上。   她纤细的脚腕和手腕上,套着沉重的铁链,太重了, 她完全动不了, 仿若被焊死了般,只能凄凉地斜躺着。   铁环扣得她白嫩的肌肤斑痕紫紫, 似是稍稍用力,就能落下一层皮。   她的左腿疼地厉害。   先前被老皇帝扇倒下的时候, 磕到太师椅、撞在椅把上, 也不晓得伤没伤到骨头;口中一直有股难闻的铁锈味,一开口, 破了的唇角被扯得生疼。   冷风从半掩的雕窗吹进来, 吹过苏吟儿红肿的脸蛋儿,清晰可见五道残忍的手指印。   苏吟儿咬着红润的唇, 努力将呜咽吞下,不让自个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莹润的美目不断滴出水来,明亮的瞳里渗满了恐惧和愤恨, 痛苦地瞪着龙床上熟睡的老皇帝。   老皇帝和她之间紧隔着一道朱红色的雕花月门,不足十尺的距离。   老东西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没褪外衫, 面朝里侧身躺在榆木拔步床上。沉闷的呼噜声伴着寒风送到苏吟儿的耳畔,似在提醒此刻的她是何等的不堪。   脑中闪过桃花庵的刀光剑影。   麽麽鲜血淋漓、身中数刀也要将她护在身后,临死前更是拽着她的胳膊不放,明明片刻前,她还挽着麽麽的胳膊, 喝着麽麽亲手敖的小米粥。   想起麽麽临终前的交待, 苏吟儿忍不住低声抽噎, 纤薄的双肩颤抖个不停。   陆哥哥,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紧闭的铜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侍女洋桃和清秋奔了过来。   两人的身后,跟着严公公和御林军统领陈立勇。   洋桃心疼极了,扑在地上抱住苏吟儿,哭成了泪人,朦胧的视线扫过苏吟儿脸上的伤和那该死的铁链,气不过。   “我要杀了这个狗皇帝!”   清秋一把拖住她,“别意气用事,先想办法解开夫人身上的铁链。”   洋桃和清秋一直默默跟在苏吟儿身后,瞧着苏吟儿进了桃花庵,和桃花庵的麽麽相处得甚是愉悦,还留下来用晚膳,寻思着夫人找谁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恰好景阳宫的小宫女来唤,两人就回了景阳宫,走之前特意交待暗卫,要格外注意夫人的安全。   哪曾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发生了这等变故!   严公公走上前:“皇上明日辰时前不会醒来。老奴记得这铁链有钥匙,藏在柜子下面的暗格里。”   在伺候老皇帝入寝之前,严公公盯着老皇帝喝了一碗汤药。   汤药里加了致幻草和勾魂果,来自遥远的西域边疆,是一种极难寻到的民间配方,能让老皇帝昏睡的同时心智受损、产生幻觉。   此刻老皇帝是昏死的状态,听不见几人的对话。   洋桃立即冲到月门后,指着榆木拔步床旁侧的红木色衣柜:“是这个柜子么?”   偌大的内殿里,除了雕花窗旁有一张简易的书柜外,就剩几张包着软垫的罗凳、摆着典雅青花瓷瓶的装饰柜、勾着一件明黄色龙袍的黄花梨实木架。   严公公:“洋桃姑娘好眼力。”   洋桃打开柜门。   柜门本身是虚掩着的,铁链嵌入柜子上方的墙壁里;下方是两层暗格,暗格没有上锁,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洋桃:“没有呢,严公公,您是不是记错了?”   严公公蹙眉想了想,走到柜子前,寻找了一番后,确认没有,几人开始在屋内搜寻。   老皇帝身上、枕头底下、床底下、书柜、册子的夹层等,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御林军统领陈立勇抱着宝刀,蹙着眉,犀利的目光停在青花瓷瓶上。   “莫非皇上故意藏起来了?”   苏吟儿掀开卷翘的长睫,声音出奇的平静。   “别找了,我知道钥匙在哪。炭火盆里,靠近窗子的那个。”   她亲眼瞧着老皇帝将金色的小钥匙扔进炭火盆里,烈火灼灼,没多久化成了一滩金水。她迟迟不吭声,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老皇帝留了一手,能有第二把打开铁链的钥匙。   屋内共有三盆炭火,靠近窗边的炭盆里,被烧成红色的木炭上残留着金色的痕迹。   洋桃急了:“老皇帝也忒坏了!严公公,难道没有第二把钥匙么?”   严公公摇头:“据老奴所知,没有。而且......”   此铁链是千年玄冰铁,采用极寒之地浸泡过的玄铁,历经一千多个工匠、耗时整整半年打造出来的,重达千斤,纵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剑也砍不断。   “这么玄乎?”洋桃双臂环在身前,“真的砍不断吗?”   陈立勇:“我试试。”   陈立勇行至苏吟儿跟前,抱拳恭敬地说了句,“得罪了”,举起宝刀,深吸一口气,用上十足的内力,朝着苏吟儿脚腕上的铁链砍下去。   “砰”地一声,刺眼的火光四射,火星子溅起,落在红色的绒花地毯上。   铁链纹丝不动,表面仅被砍出一道几不可查的痕迹,倒是陈立勇手中的宝刀缺了一个大口子。   这把宝刀是陈立勇在关外漠北的时候,从一批草原悍匪上抢来的。当时,陈立勇尚是陆满庭手下的一名士卒,因着勇猛过人,被陆满庭赏识,并赐予了这把宝刀。   宝刀跟随陈立勇已有些年头,砍过古树、劈过山石,从未曾这般屈辱过。   陈立勇沉默着,不说话。   洋桃见砍不断铁链,又不死心,催着清秋和她一起,将青花瓷瓶倒转、翻开绒花地毯、掏了绿萝的花钵,甚至让清秋跳上房梁,仔细地查看房梁上的每个角落,直至真的翻不出第二把钥匙,她才泄了气。   她嘀咕着骂了句脏话,气鼓鼓地跑到龙床边上,照着老皇帝的后背恶狠狠地踢了一脚,不解气,掰正老皇帝的身子,在他油腻的脸上使劲打了两耳光,才甩了甩发麻的手。   “难不成就没有一丁点的办法么?”   夫人身子娇弱,刚才查看伤势的时候,夫人的腿明显伤到了,眼下被铁链锁着,动弹不得,多折磨人啊!   大冬天的,躺在硬邦邦的地上,还要和恶心的老皇帝共处一室,想想就闹心呢。   严公公叹口气,清秋也闷着没说话。   陈立勇开口了:“办法倒是有,只是需要委屈夫人等上几日。”   洋桃愣了半晌,随即和清秋相视一笑,“瞧我多笨?一着急就啥也想不起来了。主子不就能解么?”   陆满庭习的秘术,弹指间能杀人于无形、震碎人的五脏六腑。不论冰川山石、万丈江水,在他面前不过是虚无的泡影。   苏吟儿艰难地瑟缩着,耳畔回荡起陆满庭曾经说过的话——“吟儿,我才是你唯一能依靠的人”。   她缓缓闭上蓄满了眼泪的双目,屈辱的心抑制不住的疼,颤悠悠的,抖得更厉害了。   众人商议后,决定在陆满庭回京之前,给老皇帝多灌些药,让老皇帝一直昏睡,对外宣称皇上染了风寒,身体不适;   两个侍女则留下来照顾苏吟儿。   陈立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掰开老皇帝的嘴,强行喂进去。   安国君在出宫之前,交待了两件事:一,保护夫人的安全,二,留着老皇帝的命。   与此同时,安国君格外强调,凡事以夫人为上,若是遇上特殊情况,将药丸给老皇帝服下,吊着老皇帝一口气就行。   陈立勇不知道这药丸究竟有什么用,但心下清楚,绝非什么补药,关键时刻定能遏制老皇帝。   陈立勇:“放心,皇上伤不了夫人。”   洋桃和清秋同时嘘一口气,端来热水伺候苏吟儿梳洗、唤来太医替苏吟儿诊治受伤的腿;   却不知,众人在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的时候,老皇帝猛然睁开凸起的双眼,悄悄用内力逼出黑色的药丸。   *   严公公去了桃花庵。   夜已深,残月掩在阴层层的乌云后,冷飕飕的,寒风一吹,枯枝上栖息的乌鸦“嗖”地一声扑到屋檐上,檐下才结的冰沟子应声断在地上。   残败的院子被收拾干净,暗红色的血迹被清水冲洗过,看不出痕迹,唯有残留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严公公提着忽明忽暗的灯盏,熟门熟路地迈过一段没有栏杆的长廊,走到西边最靠右的尽头,推开朱红色的木门。   他弯下腰,从门背后摸出一个火折子,依次点燃佛堂里的白莲灯盏。   佛堂如旧。   巨大的佛像盘腿坐在房屋的正中间,裂了的胳膊被临时补上,还没来得及渡金沙;佛像前面的矮几上摆着燃烧的香烛和两盘供果。   老麽麽的尸体停在矮几旁。   严公公绕过老麽麽,在置物架的铜盆里净了手,用方帕擦干手上的水渍,从案桌底下的格子里取了三根香,点上,朝着佛像拜了三拜。   低头,枯槁的手拂过矮几,将两盘供果的位置对调。   “这帮新来的,毛手毛脚,比不得我们当年哦。”   严公公打了盆热水,端到老麽麽跟前,浸湿了棉帕,拧干后,仔仔细细地擦拭老麽麽脸上的血渍。   他拂开她额间细碎的头发,解开她凌乱的发髻,从袖子里变出一把桃木梳,娴熟地给她挽发。   桃木梳很旧了,把手处被磨得平平的,应是有些年头。   “你呀,咋还是个孩子脾气呢?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个分寸,逞强干什么呢?”   干枯的手给她梳了一个妇人髻,两鬓细碎的头发挽不上去,被他拢至耳后。   “瞧你,头发都半白了,这么操心干什么?”   擦拭完老麽麽的身子,严公公拿出一套水蓝色的裙裳,给她换上。   这是一件绸缎面料的裙袄,脚踝处吊着金色的流苏,是许多年前流行的样式,且是小姑娘穿的。   “知道你不喜欢黑色,我不给你穿寿衣。咱还是依着从前,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严公公忽地一笑,沙哑的声音却哽咽了。   “走这么急,也不等等我?你给我缝的那套衣裳,我还没穿给你看过呢。”   严公公握起老麽麽的手,放在他皱巴巴的脸下,摩挲着。   “你说过好多回了,我记得的。他心气高,看上的东西,旁人挨不得,也碰不得。”   “你放心,我会护着她,会护着你的侄媳妇的。”   “你也别太着急,儿孙自有儿孙福,等这趟忙过了,我再来寻你。”   不甚明亮的佛堂里,跳跃的烛火照在严公公弯着的后背上。那沧桑的眸子,似是看透了世界的尘事,不再清明,却独独只有面前的一人。   他将老麽麽拥在怀里,拥着彼此半身的风霜。   *   天蒙蒙亮的时候,陆满庭领着众人来到古道旁。不眠不休的赶路,将士和马匹都已疲劳,陆满庭停下,示意众人稍作休息。   风离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猛然一惊,急急将纸条塞入怀中。不远处的岩石上,安国君仰面躺着,双臂枕在脑后,闭眼休憩。   王将军见风离面色阴沉,攀上风离的肩膀:“咋的呢?这么严肃。”   风离剑眉紧皱,斜了陆满庭一眼,再看了眼王将军,两人齐齐走到山背后。   风离把纸条拿给王将军看:“宫里出事了。”   王将军怔住了,没多久又笑道,“哎呀,有陈立勇在,老皇帝翻不起浪!”   风离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担心这个?”   王将军想了想,猛地一拍脑门,“你是怕安国君......”   风离点头。   夫人被千年玄铁锁住,多少糟了些罪,更何况那个老东西本就是个折磨人的。纵然有陈立勇护着,不会有大事,可若是安国君知晓了,非得掉头回宫不可。   大事在即,他们此趟行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安国君作为众将之首,岂能不顾十几万将士们?   王将军:“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此事需得保密。就是夫人......恐会受些皮肉之苦。”   风离:“安国君若是怪罪,我一力承担。”   王将军给了风离一拳,“想得美呢!我好几年不挨鞭子了,皮痒痒,正愁没人打我!”   风离扯了扯唇角,王将军却嫌弃地推开他,“行了行了,你还是别笑,牙太白,晃眼睛。”   风离不回话,抱着宝剑走了几步,没忍住,还是笑了。   出了后山,他给陆满庭递上一壶热水。   “安国君,若是快马加鞭,我们至多还有三日便可到达北渔山。”   陆满庭仰头喝了一口水,将水壶交给风离。   “休息够了么?够了喊将士们动身。”   他抚了抚心口处揣着的圆帕,想起她夜里怕黑,定是盼着他早些回去的。他斜勾起一抹醉美的笑意,翻身上马,朝着北渔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48章 噩梦   苏吟儿做噩梦了。   梦里面, 她被一群举着长刀和刺矛的恶鬼追杀。   恶鬼青面獠牙、凶目怒瞪,光秃秃的头顶上仅有几根稀疏的短发、向上竖起立于耳后。他们赤着脚,脚上带着黑色的锁环, 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系在腰间, 浑身肌肉凸起、健壮异常。   呼啸的寒风在耳畔肆虐,送来恶鬼们邪恶低沉的咆哮。   苏吟儿奔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上, 四周是荒凉的、枯了叶子的杂草。她没了命地往前跑,手脚却似拖着千斤重的锤子, 怎么跑也跑不动。   她心急如焚, 脚下混着雪水的泥渍陡然变了样,变成血红色的木炭火海。   灼灼烈火在脚下蔓延, 滚烫的火苗侵蚀, 苏吟儿能闻到她的毡毛靴被烧化了的糊焦味。热浪肆意袭来,她的身体越来越沉、跑得越来越慢, 身后的恶鬼越来越近。   忽地,一支长矛刺中苏吟儿的心口,刺穿她, 再调装个方向,将她轻而易举地钉在火海里。   蚀骨的疼痛混着极度的惊惧,抽干了苏吟儿的灵魂。   她艰难地张了张唇, 嗓子干哑出奇,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恍惚中,恶鬼们邪笑着围过来,肮脏的手在她身上胡乱地摸。   她苦苦挣扎,一脚踢中左侧恶鬼的脑门, 恶鬼也不生气, “呵呵”一笑, 变成老皇帝油腻的脸,伸出长达三尺的舌头,在苏吟儿嫩白的脚腕上舔了一下,然后手起刀落,一刀砍掉苏吟儿的左脚!   ——啊!   苏吟儿尖叫着醒来。   侍女洋桃急急跑过来:“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为了方便照料夫人,洋桃和清秋这三日宿在乾德宫。   她们在内殿安了两张软塌,昼夜轮换着休息,守在苏吟儿身侧。   苏吟儿浑身湿透了,过分白皙的容颜上全是细密的汗渍。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水泠泠的美目不安地流转,明亮的瞳里渗满了恐惧,纤薄的身子抖个不停。   天已黑尽,将至亥时,摇晃的烛火在绘着白莲的灯罩里忽明忽暗,照在龙床边上的脚踏箱拢上。那双规矩摆着的老皇帝的足靴,鞋面上的飞龙赫然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凶悍的獠牙,似极了梦里的恶鬼。   苏吟儿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她痛苦地望向龙床上的老皇帝。因着手腕脚腕被铁链锁着,她侧身的姿势很奇怪。   “洋桃,他是不是醒了?你去看看,你赶紧去看看!”   老皇帝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每隔七个时辰,严公公会端一碗汤药进来,亲手喂给老皇帝,并候上一盏茶的功夫,确定老皇帝暂时不会醒来,才恭敬地退下。   更别说御林军就把守在门外,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御林军统领陈立勇就立即进来查探。他证实过多回,老皇帝已气若游丝,全靠一口残气吊着。   洋桃和清秋相视一眼,拥住苏吟儿,柔声安慰。   “夫人,您是被吓到了。您忘了,陈大人说过,老东西就快死了。”   苏吟儿慌透了。   冥冥中,她总感觉有一道邪I恶的视线盯着她,幽幽的、冷冰冰的,比梦里的恶鬼还要瘆人,就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不,就是龙床的位置,就是老皇帝!   苏吟儿蒙着霏雾的美目不断滴出水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低到尘埃里,巴巴地祈怜。   “洋桃,你去看看,去看看好不好?”   洋桃狠狠一震,紧紧拥住苏吟儿,侧头骂了句脏话,从矮几上抽出一把切果子的小刀。   “奴婢非得杀了这个狗东西!”   清秋将她拦下,拍拍她的肩,摇了摇头。   主子有令,要留着老皇帝的狗命,不管是为了大业还是私事,主子的命令都不能违抗。   趁着洋桃恍神,清秋塞给洋桃一个古铜色的盆,“你去打些水来,伺候夫人梳洗,我去看看老皇帝。”   洋桃接过铜盆,刚走了两步又掉回头,“不,等你弄完了我再去。”   清秋没说话,径直走到龙床边上。   老皇帝仰面躺在明黄色的床褥上,因着连续两天没有进食,他的面色甚是苍白,偏黄的皮肤如干枯的蜡像,没有一丝血色,倒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半截身子入了土。   清秋在他鼻下探了探,详细地检查了他的心跳、脉象,又从斜插着的发簪里,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刺入老皇帝额头上的阳白穴。   末了,捻着银针转了转,细细地观察老皇帝的反应。   洋桃笑了:“夫人,这银针刺入阳白穴,可不是一般的疼,如果老东西是装的,早就大喊大叫啦!”   苏吟儿自始至终瞧着老皇帝,生怕错漏了什么。   恍惚中,老皇帝垂在床侧的右手食指动了动,又似没有。苏吟儿轻眨双睫,老皇帝死尸般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   许是她看错了?   苏吟儿掩下疑惑,想起什么,问洋桃:“你何时懂这些的?”   洋桃是苏吟儿的贴身婢女,打小就跟着苏吟儿。   虽说苏吟儿不记得四年前的事,但爹爹说过,“苏家的女子无需学武,好生呆在深闺养着,舞刀弄枪的事交给男人”。   苏吟儿记得真切,洋桃不会武,更从未学过医术,勉强习得的几个字,也是她教的。   洋桃呆愣了一瞬,错愕的同时拽紧了怀里铜盆的边沿,常年干活的双手到了冬天就开裂,手背绷得死死的,渗出了细微的血渍,也察觉不到。   她“哎呀”了几声,似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随手一指,指向清秋。   “那个,奴婢也是听来的,不知真假。清秋,我分析的对么?”   清秋柔柔地笑:“是这样的,洋桃没说错,夫人无需担心。”   苏吟儿低垂的眸隐隐颤着。   她侧躺在地上,垫着厚厚的白色狐裘褥子,盖着绣了精美牡丹花的云锦被,头靠在雕花的玉枕上。   她细柳般的眉轻蹙,藏在狐裘下的手儿不安地扣着厚实的绒花地毯,将白嫩的如葱手指弄得生疼。   一切太平静了,平静到诡异。   清秋快步走过来,拿过洋桃怀中的铜盆,“还是我去吧,你陪着夫人。”   洋桃极快地攀上清秋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夫人要换药了,我去催催,”,洋桃边说边拽着清秋往殿外走,还不忘回头对苏吟儿笑,“夫人,奴婢很快回来,很快哦!”   万分庆幸的是,苏吟儿的左腿没伤到骨头,只是磕了一道血口。   血口不深,但天气寒冷,苏吟儿穿得多,换药不是很便利,加之她现在被锁着,行动不便,伤势好得慢。   洋桃出了内殿,才行至殿外挂着灯盏的走廊里,赶忙松开挽着的清秋,抚了抚心口,又瞥一眼殿内的苏吟儿,确定夫人看不见了,才后怕道。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果然不擅长撒谎,从来不擅长呀!   乾德宫的内殿里,此刻就剩下苏吟儿和老皇帝两个人。   一个被铁链牢牢锁在地上,一个平躺在龙床上,两人的距离不过十尺,中间隔了一道红木色的雕花月门。   苏吟儿始终是怕的。   她望着半敞开的大殿铜门,细细地数着洋桃和清秋离去的脚步声。殿外有御林军值守,就在门外的长廊上;偶有小宫女经过,询问夫人是否需要加炭。   熟悉的声音响在长廊,是三公主。   ——“本宫岂是你们几个奴才能拦的?让开!”   “哎呀,你们就让我进去嘛,贵妃姐姐可喜欢我了,会同意见我哒!”   “好哥哥,好哥哥?”   “切,真是块木头,都不懂得变通一下!”   三公主隔着铜门在长廊里喊——“贵妃姐姐,你且好生休息,等你身子好了,我再来寻你玩儿!”   脚步声渐行渐远,三公主领着仆从离去。   苏吟儿微微一笑,这种时候,难得那小丫头记得她。   寒风凄凄,裹着夜的萧瑟从铜门外钻进来。长廊里灯火通明、内殿烛火灼灼,一室的暖意却难抵后背的恶寒。   陡然,一道冰凉的铁门从天而降。   “砰”一声巨响,   重重地落在内殿的正中间。   像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从内殿的左侧横到右侧,隔开外面进出的大门、隔开逃生的窗子、隔开苏吟儿所有的救援,将苏吟儿和老皇帝死死地困在一起。   苏吟儿大骇,震惊地瞧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没有回过神。   后方有一股阴冷的视线正盯着自个,冷飕飕的,寒的蚀骨。   苏吟儿缓缓回头。   老皇帝正坐在龙床边上,面向苏吟儿,两条腿得意地分开着,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抚着床头柱子上的圆形机关。   他猥I琐一笑,露出满口黄色的牙垢。   *   一天前。   陆满庭领着众将士行至乌州驿站。   乌州驿站是到达北渔山的最后一个驿站,距离北渔山不过半日的行程。因着快马加鞭、日夜不分地赶路,陆满庭等人提前到了,故而在驿站稍作歇息,整顿兵马、补足粮草。   乌州苗族人多,敬奉的是幡蝴、吃油茶,男女多穿束腰、打绑腿,和京城的风俗不一样。   驿站是苗族人特有的木质吊脚楼,为穿斗式歇山顶结构,共分两层,一层是隔成单间的院子,供将士们休息,二层是典雅的卧房和书房,供主将查阅资料。   厨房在后院,后院的背后有一方草场,养着健硕的马匹。   陆满庭负手踩过微晃的木质阶梯,行至二楼,金少赶紧跟上,“陆叔,您要不先用膳?”   陆满庭足下一顿,却没停,“不,”,抬眸对身后的风离交待,“打水来。”   金少见怪不怪。   行军打仗的大老爷们多不讲究,一套衣裳能穿半个月,陆叔却是个例外的。   陆叔极爱干净,从前打战的时候,便是困在深山老林里,也会跳进清水沟里洗一洗,回到军营,染了血的衣裳绝不穿第二次。   金少抬头看了眼正烈的日头,明晃晃的,刺眼得很。   正午沐浴?   这也......没什么毛病。   风离却是晓得的,今日初九了。   二楼的卧房里,陆满庭泡在温热的浴水里。玫瑰花瓣起伏,随着浴水荡起层层涟漪。   热腾腾的水汽中,他斜靠在木质浴桶上,氤氲的长睫低低地垂着,琉璃色的眸底不再清润,性i感的喉结难I耐地滚动,从微张的薄唇里溢出沙哑的低吼。   每月逢九,都是习脱欢者最难熬的时候。   从前,他没真正尝过吟儿的滋味,自从那晚后,所有诗词里面的艳靡句子,都变得生动且极具美感。若是以往的他能以寒冰克制体内的热切,那么现在,他不想克制了。   修长的手指因为常年习武,带着轻微的老茧。   朦胧的水雾中,俊朗的五官映在八扇苏绣屏风上,屏风上绘着苗族的男女隔山对唱的风土人情;他的下颌线极美,线条流畅,唇角勾着醉美的弧度。   浅蓝色的纱幔下,红艳艳的唇儿,比蜜汁还甜;嫩白的手心,又软又柔;不盈一握的腰肢、滚烫的莹润的肌肤......他缓缓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将心中的野兽牢牢地禁锢。   忽地,他的心口一阵生疼。   那是习脱欢者没有感应到女身的欢喜,强行修习心法时,心中涌起的刺痛。这种刺痛似刀锋般尖锐,剜得他弯下了腰。   不应该的。   吟儿虽是第一次历经逢九,即便是感受不明显,也不至于完全没反应。   陆满庭的心中隐隐升起强烈的不安。   他迅速穿好衣袍,没擦拭身子,也没穿足袜,大跨步行至一楼的院子。   他冷冷扫过满院的将士,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停在风离、王将军和金少的身上,原本说笑着的几人立即噤声了。   刚用过午膳,满院的狼藉酒菜尚未来得及收拾。军中的汉子粗犷,疲劳了两日,大口大口吃饭喝酒,胡子上沾着饭粒,也无人在意。   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沉沉走向几人。   他一句话也没说,可笼罩的威压愣是让人不寒而栗,无人敢瞧他的神色。   王将军沉不住气了,一把将风离拦至身后。   “安国君,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他俩没关系。您要怎么处罚都行,我认!”   陆满庭凝视着众人的目光微寒。   “你们几个都知道?”   王将军上前一步,抱拳跪在地上:“虽说夫人免不了受皮肉之苦,但有陈立勇在,出不了大乱子。我们还有半日就能与大军会和,还望安国君以大局为重。”   陆满庭眸光一顿,清冷的眸子比黑夜还要暗沉。他心口疼得厉害,忽地有些站不住,踉跄着往后跌了一大步。 第49章 折磨   乌州驿站的一楼后院里, 风离将宫里传来的消息说给陆满庭听。   晌午刚过,灼灼骄阳穿过蔚蓝色的天际,洒在古朴的苗家寨子吊脚楼上。   乌州靠近南方, 冬日里比京城暖和, 镇子上极少下雪,唯有山顶的红杉树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被阳光一照,不过两三日的光景, 全化成清澈甘甜的雪水, 从山顶上沿着半尺宽的溪沟往下蔓延。   驿站给将士们煮的清茶,便是取自山上的雪水, 在院子里的柴火灶上“噗噗”冒着热气。   铁壶不大胜在干净, 十来个并排吊在铁架上,用了多年的壶肚擦得光亮, 水开了,壶帽热滕腾地往上冒,却无一人敢多看一眼, 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掌心和后背皆渗着冷汗。   陆满庭冷冷地站在院子的正中间。   寒风刺骨,卷着潮湿的空气吹起他白净额间的碎发。   乌州的冬天就是这样, 无论太阳多烈,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不比京城的冬日干燥。   他逆着光,俊朗的五官隐在吊脚楼的阴影里,让人看不太真切他眸底的光, 只依稀瞧着下颌线咬得很紧、薄薄的唇线抿得死死的, 周身的气息又沉又急, 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逼得人无法直视。   风离跪下:“消息是属下得到的,错在属下隐瞒,请安国君责罚!”   王将军:“安国君,您要怎么罚都行,就是现在不能回京!”   陆满庭负在身后的双手忽地用力,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砰”地一声,碎了满地。   他缓缓抬眸,上挑的丹凤眼幽邃,凝视着王将军的目光渐寒。   王将军一直跪在地上,黝黑的额间尽是细密的汗渍,被冷风一吹,凉透了,也不慌,面上是极沉稳的。   “咱们还有半日就可同大军会和,现在回京,得不偿失,请安国君三思!”   金少也单膝跪下,咬着牙将怀里揣着的长睫捂得紧紧的。   “陆叔,我知道您心疼婶婶,但......请以大局为重!”   一开始金少不晓得宫中发生变故了,见王将军和风离休憩的时候,常猫在一边唉声叹气,他多次追问,终于知晓实情,却也不能告诉陆满庭,只能祈求萝卜头福大命大,能躲过这一劫。   满院的将士齐刷刷地跪下:“请安国君三思!”   陆满庭始终沉默着。   寒风吹起他质地上好的衣摆,露出他急急下楼时,未着足袜的白净脚腕,他鲜少有这般失礼的时候。   他幽邃的视线一一扫过院子里跪着的将士,微微一顿,沉沉开口。   “刻意隐瞒主将,按军规处置,待攻下城门后,自行领罚。”   众人皆是一惊,抬起头,错愕地望着他。   太阳往西边走了些,金辉洒在陆满庭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   陆满庭将挂在腰际的令牌扔给王将军。   “王将军听令,你带领将士同大军会和。会和后,即刻攻城!”   众人稍加思索,随即明白陆满庭的意思。安国君这招里应外合来得漂亮。悲壮的情绪一扫而光,将士们叫嚣着立马动身,恨不能当场砍了昏君的脑袋。   王将军大喜,欣喜地接过令牌。   “属下遵命!”   初九这日,陆满庭在距离北渔山还有半日路程的乌州驿站,带着几个亲信,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他们日夜不歇,选了偏僻的小道抄近路,飞驰在荒山野岭里。   不足一尺宽的山路险峻,右边是嶙峋的山石,左边是万丈悬崖,稍有不慎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骏马奔过,数不清的山石子不断往下掉,没人敢停下来,没人敢回头看,唯有追着安国君的背影一路狂奔。   *   乾德宫的内殿里,老皇帝幽幽地望着苏吟儿。   铁门横在内殿的正中间,堵死了苏吟儿所有的救援,将苏吟儿和老皇帝死死地困在一起。   苏吟儿被铁链牢牢锁在地上,像是一条缺了水的鱼,苦苦挣扎在岸边,被烈日暴晒着,可怜巴巴地任人欺怜。   娇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本能地往后退,却退不了,将脚腕和手腕磨出了血,那明亮的瞳里渗满了惊惧和害怕,痛苦地瞪着面前的人。   她和老皇帝之间,不到十尺的距离,紧隔了一道红木色的月门。   老皇帝坐在龙床边上,舒展了一番身子,伸了个懒腰、转动了脖子,“咯吱咯吱”,是骨头活动的声音。许是几天没说话,他粗沉的声音异常沙哑。   “从前也有个贱妇想要忤逆朕,朕气得不轻,思前想后,命人造了这道机关。”   铁门采用千年玄铁,和锁着苏吟儿的铁链是同样的材质,取自极寒之地浸泡过的玄铁,又厚又重,纵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剑也砍不破。   外头有御林军发现了异样,大声地唤——“夫人,发生什么事了?您可无恙?”   苏吟儿:“皇上醒了,是他,是他弄的!”   苏吟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外头的动静只停了一瞬,“快去请陈统领来!”,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接下来是锋利的刀剑不断砸在铁门上。   “砰”   “砰”   “砰”   铁门似被焊死了般,纹丝不动,连房梁上积攒多年的灰也不曾落下半分。   老皇帝斜眯着邪I恶的小眼睛,轻蔑地瞧了一眼铁门的方向,嗤道。   “费什么劲呢?一群蠢货!”   他迷恋地抚了又抚床头柱子上的圆形机关,难舍地松开,从龙床下的暗格里倒腾出十几样刑具。   布满尖刺的长鞭、剜心的钩子、剥人皮的快刀、刺入十指的银针、取人舌的暗夹、斩断腰身的斩刀......无一不泛着冷冷的寒光,刺激着苏吟儿所有的感官。   刑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老皇帝呵呵一笑:“选,喜欢哪种死法?”   苏吟儿瞪大了瞳孔,惨白的小脸被吓得毫无血色,哆哆嗦嗦的,连单薄的呼吸都打着颤儿。   房间里烧着上好的红罗炭,她的身I下垫着柔软的被褥,照说不冷的,她却感觉浑身寒透了。   现实和梦境高度重合,她仿若被恶鬼用长矛钉在火海里,被迫接受屈辱。   那是一种面对死亡却毫无招架之力的深深的绝望。   老皇帝:“别急,慢慢想,容朕吃些东西,再收拾你。”   老皇帝心情极好,但三日不曾进食,身子虚得很,走第一步的时候身形微晃,踉跄着险些摔倒,扶住床头的柱子,缓了缓,才勉勉强强走到矮几边上,端起温给苏吟儿的小米粥,就着几道清炒的小菜,大口大口咀嚼。   “你那个老相好,忒不识趣!朕对你和他的苟且之事,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了,他竟然还不满足,想要朕的皇位,想要朕的命?”   老皇帝吐了口唾液,嫌稀粥喝不饱,抓起金色托盘里的甜点果子往嘴里送。   他粗鄙地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巴。   “你们这群兔崽子,想得也太天真了。朕稍稍使点手段,不把你们哄得团团转?”   铁门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繁杂,砍在铁门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偶有陈立勇指挥御林军的声音——“取铁柱来,砸!砸不动就砸墙!”,却也是以卵击石,并无什么作用。   铁门外传来侍女洋桃撕心裂肺的哭喊。   ——“夫人别怕,我们很快就把您救出来。很快,很快的!”   “狗东西,你若是动了夫人,我第一个杀了你,把你剁碎了喂狗!”   “夫人,您怎么样了?您回句话,回句话啊。”   “都是洋桃不好,洋桃不该擅自离开的......”   “吵死了,再吵朕捏死她!”   老皇帝挥手砸了滚烫的小铁炉,炉子上温着的小米粥应声碎在地上,小铁炉也滚到阴暗的角落里。   所幸铁炉的火不大,只是两截烧了一半的木炭,被小米粥淋湿,“嘘”地一下,冒了些热气,灭了。   铁门外顿时清静了,半晌后,砸铁门和砸墙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响起。   老皇帝扔了筷箸。   许是吃了东西恢复了些元气,他走路的时候明显有力多了。他从十几样刑具里随意选了把剜刀,放在掌心试了试手感,径直走向苏吟儿。   剜刀的刀尖是朝里的,锋利异常,被跳跃的烛火一照,映出老皇帝额角下的陈年伤疤。   老皇帝每走近一步,苏吟儿就剧烈晃动一番,美若秋水的双目空洞洞的,惊恐又无助。   她的手腕和脚腕早已鲜血淋淋,她却感受不到似的,一个劲痛苦的挣扎。   油腻腻的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昏暗的眼睛里满是病态的疯意。   “别动。动得狠了,朕下手的时候找不准位置,疼得可是你。”   面前是老皇帝放大的蜡黄色的脸。   因着用力,他的额头上冒起数条青筋,眼角下方的陈年伤疤异常地清晰。   他咬牙切齿,酸臭的口气伴着翻涌的饱嗝扑面而来,苏吟儿躲不开,被掐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喘不过气。   窒息的感觉来临,死亡从未离她这么近过。   老皇帝邪笑着,眸底兴奋的精光越来越亮。   “朕至今想不通,朕给了陆满庭所有想要的一切,他为何还要这般对朕?为何?!”   “就因为你?那好,朕便杀了你,把你的心挖给他看!”   老皇帝猛地提气,高扬起右手中的剜刀,朝着苏吟儿刺下来。   苏吟儿喊不出声,水泠泠的美目不断滴出水来。   这一刻,脑海中不断闪现陆满庭曾经说过的话和凉薄的笑颜。   ——“吟儿,遇见坏人你会怕么?”   “你记住了,我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陆哥哥,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委屈又无辜、心碎成一片片,仿若风中凋零的落叶,茫茫然不知飘向何处。   她绝望地闭上眼。   忽地,老皇帝不断抽搐,右手中的剜刀落在不远处的绒花地毯上。   他迫不得已地松开苏吟儿,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滚到红木色的月门旁,将包着软垫的罗凳和太师椅全部打翻。   “怎么回事?朕到底怎么了?”   他死死地掐着自个的脖子,似不受控制一般,嘴里吐出大量的白色泡沫,凸起的两眼不断往外翻,露出掺杂着红血丝的白眼球。   片刻后,他终于松开自己,右手掌心却是黑乎乎的一团,似中了什么剧毒,骇人得很。   苏吟儿死里逃生,于慌乱中捡回一条命,怔怔地瞧着倒在月门旁的老皇帝,一时间也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老皇帝扶着月门企图站起来,却是“砰”地一声重重跌在地上,膝盖朝地,似没有力气,撑不住。   他扬起左手,左手心同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异样,他又扬起右手,疑惑地瞧向龙床柱头上的圆形机关,似终于想通了,怒骂道。   “陆满庭,朕要杀了你!你这个畜生!”   也不知那圆形机关上究竟使了什么毒,看不出任何异样,可触碰者一旦提气使用内力,便会毒发。   撞击铁门的声音还在继续,似换了更大、更重的柱子,几十人抱着铁柱使劲地撞,整个屋子似要垮掉一般,摇摇欲坠,可那铁门却似一座山,稳稳的。   老皇帝费力地朝着苏吟儿爬,两人的距离不过五尺。   他趴在地上,似索命的恶鬼,死前也要带走苏吟儿。他怨恨怒骂,边笑边口吐白沫,以至于他吐出的字符囫囵不清。   “他越是这般对朕,朕越要毁了他!”   他拼尽全力往前爬,一开始双腿直挺挺地拖着,完全用不了力,只能借着胳膊的力量匍匐着往前;隔了一会儿,他的双臂似也动不了,就剩下一颗头颅,不甘地望着不远处的剜刀,那把距离他不足一尺的剜刀。   老皇帝停在距离苏吟儿不足三尺的地方。   没死,却也半死不活。   这个过程对于苏吟儿是极为漫长的。   她不清楚老皇帝中了什么毒,能不能爬得起来、有没有杀她的能力。潜意识里,她想活着,她有强烈的求生欲,可她却被铁链牢牢锁着,无能为力。   这种在深渊里艰难地去捕捉那一丁点的光,太折磨人了。   陡然,老皇帝似回光返照一般,僵硬的手脚开始缓慢地活动,动作极慢且呆木,她甚至能听见他腿骨断裂的声响,他却不甚在意似的,阴冷地笑着,极慢地朝她爬过来。   所有消散的恐惧再一次涌起。   苏吟儿对着门外哭喊。   “把他弄出去,求你们,求你们了!”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穿过厚重的铁门,直直地打在老皇帝的身上,将他死死地定在龙床边上。   陆满庭满身的风霜,从铁门外冲进来。   ——“吟儿!” 第50章 救她   半盏茶的功夫前, 几匹骏马从城外的官道上疾驰而来。   天已黑尽,夜色茫茫,早过了宵禁的时辰, 城门紧闭着, 唯有城楼上值守的侍卫守在钟鼓前。   月色不浓,纷纷扬扬的白雪下了一整日, 临近暮色的时候愈来愈大,官道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湿滑难行。   两个守门的侍卫打了个哈欠, 搓了搓冻红的手,举高手中提着的烛火, 看向愈来愈近的几人。   ——“都宵禁了, 这几人跑这么快干什么?也不怕摔死。”   “可不是?有什么事明日赶早入城不行么......哎呀,是安国君!快开城门!”   城门刚刚打开, 不足三尺的宽度,勉勉强强能过一个人,安国君领着亲信飞驰而过, 侍卫们尚未来得及行礼,人已没了踪影。   到了宫门,陆满庭也没停, 骑马入了皇宫,直奔乾德宫。   宫里禁止骑马,挑着灯盏扫雪的小太监们闻声赶紧躲到一旁,却还是被飞驰而过的马儿惊得险些摔倒。马儿的嘶鸣声、马蹄踩在大理石板上的“踢踏”声,响彻寂静的深夜。   乾德宫的大殿门口, 围满了上百个御林军, 合抱着井口那般大的铁柱, 使劲撞击着什么。   走廊里,侍女洋桃边哭边惦着脚往内殿的方向瞧,清秋则徘徊在檐下,不断看向漆黑的夜色,似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忽地,有人大喊——“安国君回来了!”   众人齐齐望向满身风雪的陆满庭。   许是赶了许久的路,他束在头顶的玉冠有些散了,白净的额间凌乱地飘着几缕碎发;黑色的披风看不出湿没湿,只肩头的位置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他眸色很深,阴沉着脸从骏马上一跃而下,快步奔到内殿。众人正要跪下,被他挥手免了,快速让出一条路来。   他在铁门前站定。   陈立勇抱拳:“启禀安国君,夫人她......”   陆满庭冷冷地抬手,对方立即噤声。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紧咬着唇线不说话,剑眉深蹙、神色闵然,似在分辨里面的动静。   少顷,他轻抚铁门,在他左前方一寸的位置处,轻扣铁门。   “咚”   “咚”   “咚”   铁门四分五裂,伴着巨响,碎了一地;与此同时,一道金光闪现,直直地打在老皇帝的身上,将老皇帝死死地定在龙床边上,动弹不得。   不远处的绒花地毯上,苏吟儿被铁链锁了手脚,过分白皙的容颜被吓得惨无血色,全是未干的泪痕;明净的眸蒙着浓浓的水雾,茫然又痛苦地望着他。   因着剧烈挣扎,她的手腕和脚腕都磨出血了,白嫩的肌肤血淋淋的,顺着黑色的铁链往下流,打湿她身下的绒花地毯。   ——“吟儿!”   陆满庭冲过去拥住她。   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颤抖着唇去啄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用凉透了的双手不住地抚摸她巴掌大的脸,胸腔剧烈起伏,顷刻间全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止不住地心疼。   苏吟儿躺在地上,他想要拥住她,得跪在地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   半死不活的老皇帝吐出一口鲜血。   “你......你也有今天?还,还舍得回来?”   陆满庭抬眸,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那双如黑夜般暗沉的眸子,涌起滔天的恨意,似惊涛骇浪在眸底翻涌,却刹那间归于沉寂。   他缓了缓,忍了又忍,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再看向苏吟儿,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   “我给你解开。”   他不过在铁链上点了几下,刀剑都砍不断的千年玄铁就这么裂开,碎在苏吟儿的跟前。   苏吟儿终于觉得自个活过来了。   被困了好几日,浑身僵硬得厉害,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坐起来,却因为脚腕手腕生疼,使不上劲,跌入一个泛着淡淡荷叶香的冰冷怀抱。   她本能地往后缩,水润的眸子里满是不安和痛苦,不染是非的纯稚眸光冷得让人心疼。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有太多无法理解的痛楚,通通哽在喉间,化成抗拒的热泪不断往外涌。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纤薄的双肩不住地颤抖,露出柔软可欺的雪白后颈,声音婉转凄切,似极了可怜又无助的奶猫儿。   老皇帝大笑:“陆满庭,你的女人怕朕,更怕你。”   陆满庭的眸色更沉了。   汹涌的怒气在心口不断起伏,却很快被他掩下。   他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扯入怀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无一不是温柔缱绻。   “吟儿莫怕,我回来了。”   她却娇咽着,哭得更凶了。   洋桃端着药盘进来,陆满庭极快地包扎了苏吟儿的手腕和脚腕,又检查了她左腿上的伤,确定她无大碍后,将一颗黑色药丸喂给她。   他拢紧她身上的大红色狐裘斗篷,将她抱坐在一旁的贵妃榻上。   “吟儿先等等,容我收拾了老东西,再带你出去。”   老皇帝正瘫在龙床边上。   他的四肢完全动不了,刚才被陆满庭击了一掌后,胸口似被刀剜过,撕心裂肺地疼。   吐了口残血,油腻腻的唇角满是暗红色的鲜血,明黄色的龙袍上是之前抽搐时留下的白色泡沫。   都说人死前会异常地清醒,老皇帝也是如此,似回光返照般,昏暗的眸子闪着精烁的光,挑衅地看向陆满庭。   “怎么样?朕折腾你最心爱的女子,你很难受吧?”   陆满庭冷嗤,柔情不在的眼睛如盘旋在空中的秃鹫,涌起猩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他不回答,沾着雪水和泥渍的金靴踏过厚实的绒花地毯,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鞭,在掌心试了试力道,一步一步走向老皇帝。   这根长鞭是老皇帝从床头下方的暗格里面翻出来的,就扔在红木色月门旁。   长鞭带着尖尖的刺,昏黄的烛火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陆满庭毫不犹豫,狠狠一鞭打在老皇帝的身上。   ——“啪!”   老皇帝明黄色的龙袍裂开,肥硕的肉被鞭出一条深深的口子,血淋淋的,隐隐露出白色的骨头。   ——“啊!”,一声惨叫,老皇帝龇着牙痛呼,不能动弹的身子只能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陆满庭终于笑了。   满腔的仇恨和怒火,终于得以发泄,他似一头冲出牢笼的野兽,不再克制压抑的情绪,尽情地挥舞长鞭。   那张昳丽俊美的脸,也因此变得扭曲不堪。   鞭打声混着老皇帝的尖叫声,响彻寂静的深夜。   偏偏陆满庭还收了力道,每一鞭都不至于让老皇帝即刻死去,像是故意地折腾,要让老皇帝好生地感受被鞭打的滋味。   老皇帝终于受不了,痛骂道。   “为什么?为什么朕对你这般好、这般信任你,你却要恩将仇报?!”   陆满庭停下动作,深邃的眸底掠过一抹悲凉。   他挥了挥衣袖,侯在门边的侍女被甩了出去,半掩的内殿大门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合上。   卧房里,就剩下陆满庭、老皇帝和苏吟儿三人。   陆满庭抚过敞开的衣柜、雕花的月门、书桌的棱角处深深浅浅的刀印,还有置物架上摆着的精美青花瓷瓶。   他拿起地上的铁链,在锁头处摸了又摸,清润的眸底是藏不住的巨痛。   “恩将仇报?这些都是你该受的惩罚!”   他望向惊诧的老皇帝,一字一句皆是疯魔。   “二十三年前的灭门惨案,难道你不用还么?!”   *   二十三年前,大将军陆鸿打了胜仗,领着三万将士从关外回来,老皇帝亲自来迎。   当年的老皇帝正值壮年、意气风发,不似如今这般昏庸,晓得忌惮朝中权臣,偶有闲情逸致会批阅奏折、管理朝纲。   城门口,陆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顶软轿以及三万将士。   侯在两旁的老百姓们早早就听说了,陆将军带回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生得花容月貌、娇美异常。陆将军甚是爱怜,远在漠北的时候,两人就择日完婚了。   那软轿里坐着的,定是陆将军新娶的夫人。   陆将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皇上万康!”   老皇帝赶紧迎上前:“快快请起!爱卿辛苦,朕为你举行了宫宴,你可一定得来。”   陆将军应下,君臣之间相互恭维了几句,大街上,当着老百姓的面,委实不方便多说什么。   老皇帝瞧了眼陆将军身后的软娇,好奇道:“那可是你刚过门的妻?”   陆将军笑了:“内子羞涩,没见过大场面,皇上见笑了。”   按照大庸国的规矩,妇人坐在软娇中,不得天子的召唤不能随意出来,恐冲撞了天子。   老皇帝也不强求,没说什么,恰好一阵风刮过,吹起红色的珠帘,露出一张美若芙蓉的脸。   那莹润如脂的肌肤、秋水般的眸子、红艳艳的唇儿,直让老皇帝看呆了。   陆将军干咳了一声,侧身挡住老皇帝的灼灼视线,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老皇帝半晌回过神,眸中不乏失落,勉勉强强地笑道,“今晚的庆功宴,带着你夫人一同前来,也好介绍给朝中大臣认识认识。”   陆将军笑着应下:“行。”   老皇帝回了皇宫,跟丢了魂似的,浑身不得劲,没用午膳,早早躺在床上午休,眼前尽是刚才见过的美人儿。   恰好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前来谏言,商议不久前的一桩案子,见老皇帝兴致缺缺,问了多遍,终于套出了话。   大理寺汪正卿:“皇上想要陆将军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刑部尚书:“对,就看您舍不舍得。”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把计划说给老皇帝听,老皇帝心有疑惑:“听说他俩感情甚好,他能舍得?”   左都御史:“这哪是他舍不舍得的问题?天子在上,看上他的女人是他的荣幸!”   右都御史:“那可不是?皇上您不是忌惮他么?担心他功高盖主?不如借着今晚的机会,来个斩草除根!”   大理寺汪正卿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皇上,难不成您怕?”   “怕什么!朕何时怕过?”老皇帝拍案而起,想了想,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头,“陆鸿心思可细了,想要在他酒里下毒,不容易。”   刑部尚书拍了拍心口:“放心,皇上,我们是他拜把子兄弟。这事交给我们,准给您办得妥妥的!”   陆鸿有六个结拜兄弟,除了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以外,还有大理寺的两个少卿,人称“京中七杰”。   七个兄弟自小一块长大,念同一个私塾、捅同一个鸟窝。后来陆鸿参军去了,远在漠北,联系得少了,和另外六人渐行渐远,但难得见上一面的时候,喝酒吃饭也甚是热情。   在几人的精心安排下,当晚的庆功宴上,意外发生了。   六个兄弟轮番向陆鸿敬酒,老皇帝则全程盯着陆鸿的夫人瞧,眸色很是玩味。觥筹交错间,陆鸿被下了毒酒,瘫倒在地上。   满宴的文武百官吓坏了,忙叫传唤御医,却被老皇帝制止了。   大理寺汪正卿:“好你个陆鸿,皇上如此器重你,你居然想要谋反?”   刑部尚书:“你提前书信给我们几兄弟,希望我们助你一臂之力。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却不听。”   左都御史:“没想到你如此卑劣,竟然想用毒酒谋害皇上,幸亏我们哥几个提前发现了。”   陆鸿百口莫辩,怒骂道:“你们血口喷人!我知道了,你们故意陷害我,陷害我!”   陆鸿瞧着老皇帝得意的神色,再看了看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的夫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老皇帝不管,更不理文武百官的疑惑和声讨,当场下了诏书,将陆鸿以谋反罪打入狱牢,没隔多久,又下令将陆鸿满门抄斩。   陆家三代英杰,共计一百二十三人,全部死在滂沱的玄武门。   那日,大雨淋漓、风雨飘摇,全京城的老百姓撑着伞、哭泣着前来送行。   *   老皇帝从回忆里抽出神。   二十三年前的灭门案,他当然记得,因为行刑后,六月天忽地下起鹅毛大雪。   漫天的白絮飞舞,连着下了整整三个月。大庸国那一年粮食锐减、收成减半,记载的史书上也有这一笔。   只不过史书记载的,都是老皇帝愿意让世人看到的那一面。   陈年往事,已被深埋黄土。隔了这么多年,怎地又重见天日了?   老皇帝大骇,望向陆满庭。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陆满庭瞥了一眼老皇帝额角下的陈年伤疤,笑地很是玩味。   “怎的,当年拿青花瓷瓶砸你,你忘了?” 第51章 过去   那一年的陆满庭, 只有七岁。   初春的天刚刚化了雪,寒得很,簌簌冷风吹得干枯的树丫子乱晃, 可不论怎么晃, 树上挂着的破了的纸鸢就是落不下来。   皇宫的后院深处,一间残败的小院落隐在竹林之间, 两旁是黄了叶的杂草。堪堪望去,三间青屋瓦子仅能挡风遮雨, 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小陆满庭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麻衣, 惦着脚,很努力地去够树上的纸鸢, 差了一截, 够不着。   向上的姿势让衣摆短了许多,才到他的小腿处, 露出白净的未着足袜的脚腕。   斜睨到远处有一根沾着青苔的竹竿,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去捅纸鸢的边, 好不容易捅下纸鸢,却不慎将纸鸢搓了个洞。   他将纸鸢托在手心,用满是冻疮的小手, 笨拙地去抚纸鸢上的洞。   一个美丽的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檐下的小板凳上侧身,直起累弯了的腰,望着小陆满庭叹口气。   “庭儿,纸鸢坏了飞不起来, 母后给你做个新的。”   小陆满庭摇头:“不了, 母后, 糊一糊,还能用。”   妇人是大庸国的皇后,一身素衣掩去了风华绝代的妩媚,却藏不住端庄的风雅和娇贵的气质。   算起来,母子被老皇帝打入破旧不堪的冷宫,已有两年。   讽刺的是,老皇帝断了母子的口粮、且不准宫人接济,却同时保留了皇后和太子的头衔。   大庸国的历史上,有哪位皇后和太子,明明生活在奢华的皇宫里,却过得如此不堪呢?   一切源于两年前。   两年前,小陆满庭还是不谙世事的太子,深得父皇的喜爱,和母后一起生活在富贵的慈宁宫。   小陆满庭自幼聪颖,三岁能背古诗、五岁能作词,去翰林院的夫子那上学的时候,常有翰林院的侍读围在一旁观看,夸他写的字极有风骨,全然不似五岁的孩童。   老皇帝极为满意,对他甚是上心,上朝之时常将他抱在腿上,让他同听文武百官的谏言,若是遇见小陆满庭不懂的地方,会细细地讲于他听。   这日,老皇帝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惯例让小陆满庭念奏折给他听,皇后娘娘则端着一盘果脯侯在旁侧。   果脯是各个州府进贡的,酸甜的橙子、入口即化的柿饼、切成长条的杨梅......摆了满满一大盘,这些都是京城的春日极少瞧见的。   许是昨晚没睡得好,皇后娘娘托着果盘摇摇晃晃,有好几次险些摔着。   初春的殿内烧了正旺的地龙,不似外头冷得慌,待久了,倒透着一股子热气。皇后娘娘穿着对襟的锦袍,交叠的领口倾斜,不经意间露出尚未结咖的鞭痕。   小陆满庭蹙着眉心。   母后身上时常有伤疤,各种各样的,有鞭子抽的、刀尖划的、烛蜡滴的......自他记事起,她的身子就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问母后,这些伤痕哪来的?是谁打得您?儿臣让父皇杀了他!   母后不回话,凄美的眸子蒙着迷离的水雾,让小陆满庭给她吹一吹。   小陆满庭吹了,母后就笑,说——庭儿,母后不疼,一点不疼。   小陆满庭正纳闷着,老皇帝伸出右手去拿托盘里的果脯,没抬头,寻着以往的位置,落空了。   老皇帝大怒,瞧了一眼昏昏欲睡的皇后,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娇弱的皇后倒在红色的地毯上,那些稀罕的果脯也洒了一地。   老皇帝更气了,也不顾儿子是否在场,对着皇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弱小的女子毫无招架之力,咬着红唇把头深埋,将所有的委屈和呜咽悉数吞下。   小陆满庭吓坏了,第一次见到这般肆虐的情景。   他本能地护在皇后的身前,用小小的臂膀抱住皇后的头,哭喊道。   “别打了,父皇,您会打死母后的!”   老皇帝急红了眼,骂道:“滚开!”   小陆满庭不让,周围的太监见势不对赶紧来拉,小陆满庭却将母后抱得更紧了。   老皇帝扬起巴掌:“你是不是不听父皇的话?”   小陆满庭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地跪下,跪在老皇帝的脚底下,颤颤巍巍地抱住老皇帝的腿。   “父皇,打女人不对,不是君子所为。”   老皇帝冷嗤,“......君子?庭儿瞧着父皇像,慢着,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小陆满庭吸了吸鼻头:“《礼记》上是这么写的。”   老皇帝一怔,“谁让你看那些东西的?”,片刻的疑惑后,他望向地上趴着的皇后,阴狠的眸光愈发的毒辣,却很快被他掩下。   “庭儿乖,父皇不打你母后。”   老皇帝抱起小陆满庭,接过太监递来的绢子,仔细地擦干他脸上的泪水,揉了揉他的头。   “父皇最近憋屈得很。你母后呀,尽晓得在慈宁宫陪你,也不来陪陪父皇,说是庭儿舍不得。父皇今日向你讨个情,许你母后去乾德宫住上一段时日,好不好?”   皇后美丽的瞳猛然一缩,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翻涌而来。她可怜巴巴地望向老皇帝,苦苦哀求。   “皇上,庭儿尚且年幼,还望......”   “闭嘴,你个贱妇!”   老皇帝朝着皇后吐了口唾液,面向小陆满庭的时候又是一派的温和,“庭儿还没回话。”   小陆满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似乎父皇和母后刻意在他面前隐瞒了什么,可他的小脑袋瓜子一时转不过来,正儿八经地反问老皇帝。   “父皇会把母后还给儿臣么?”   老皇帝:“那是自然。”   小陆满庭笑了:“行,不过父皇得答应儿臣,您不能打母后。”   老皇帝应下,命人将小陆满庭带回慈宁宫,自个则揽着皇后去了乾德宫。   *   已经半个月没瞧见母后了。   小陆满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吃母后做的糯米丸子、想听母后讲宫外的故事,尤其是边关漠北驰骋沙场的故事,可刺激呢!   此事正值晌午,是小陆满庭午休的时候。   母后不在,慈宁宫的小宫女们各个病恹恹的,常常望着小陆满庭叹气,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丧得很。这不,宫女和太监齐齐斜靠在长廊的拐角处,神神秘秘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管他们说什么呢!   既然没人看着,他去乾德宫瞧瞧母后吧。   小陆满庭独自一人,躲过小太监们的看管,悄悄来到乾德宫。   乾德宫的殿外,几个带刀侍卫懒散地站在檐下。   陆满庭虽小,可自幼出生在宫中,对宫中的规矩摸得门清——没有父皇的许可和传召,任何人不得擅自去到父皇的寝殿。   小陆满庭思母心切,蹑手蹑脚地饶了个弯,想从乾德宫后方的雕花窗户那儿,同母亲说说话。   说不着话也行,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   靠近乾德宫的后墙,鞭子抽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着女子痛苦哀婉的哭泣,一声声的,软人心。   小陆满庭没来由地慌。   他加快跑过去的速度。   窗沿太高了,他够不着,寻了块踮脚的石头,下巴枕在窗台上,透过半掩的竹帘,勉勉强强看到室内的场景。   朱红色的雕花月门前,母后穿着单薄的纱衣,被巨大的铁链死死地锁住脚腕和手腕,浑身鲜血淋淋,不住地呜咽;   老皇帝拿着根带刺的鞭子,兴奋地鞭打地上的母后。   那泛着油光的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小眼睛里闪烁着陆满庭不曾见过的疯意。   许是打得累了,老皇帝停下歇了口气。   ——“怎么,不躲了?躲啊,不躲多没劲!”   老皇帝恶狠狠地踢了母后一脚,见母后不动,端起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昏死的人终于掀了掀眼皮,老皇帝随即将她翻了个面,继续鞭打。   ——“你暗自教唆朕的庭儿时,就该料到有这般下场!”   地上躺着的人却渐渐没了声音,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窗外的小陆满庭唇线抿得死死的,却执拗着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十指陷入肉里,那双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涌现出恨意。   他从未如此有力气过。   他跳上窗台,单薄的身子穿过半掩的竹帘,借着窗边桌案前的太师椅,跳入房内。   他小心又谨慎地行动着。   老皇帝背对着他,激动地鞭打母后,压根没注意地身后跑进来一个小家伙。   小陆满庭快速扫了一遍,拿起墙边置物架上放着的青花瓷瓶,掂了掂重量,选了个大些的,走到老皇帝身侧,朝着他的头用力砸去。   ——“啪!”   青花瓷瓶砸懵了老皇帝。鲜血从他的额角渗出,他的衣襟上、肩头上、脚下的绒花地毯上,全是碎成一块块的青花瓷片。   瓷片被窗外的阳光一照,明晃晃的,泛起幽幽的光芒。   老皇帝缓缓侧头,看向不及他腰腹处的小陆满庭。   小陆满庭手里还拿着一把切水果的小刀,那是刚刚从矮几上顺的。   “放了母后!不然,不然我杀了你!”   老皇帝呵呵一笑,病态的眸底有藏不住的情绪,吐出的声音暗沉冰冷,似地狱里的恶鬼,可面上却是极柔和的,似在压抑着什么,   “庭儿,你小,不懂事,父皇不怪你。你可该看清楚了,我是谁?”   老皇帝弯下肥硕的身子,双手侧在膝盖上,视线与小陆满庭齐平,将渗着鲜血的脸放大到陆满庭的跟前。   小陆满庭颤抖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软糯糯的,没什么威慑力,却是异常的愤怒。   “你答应我不打她的。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话不算话!”   老皇帝伪善的笑僵在唇边。   他缓缓直起身子,端出帝王的威仪,沉声道。   “你母后犯了错,该罚。女人本就是玩物,打就打了,死了换新的。今□□儿登基做了皇上,想娶谁就娶谁、想杀谁就杀谁!”   小陆满庭糊涂了,这和书上写的、夫子教的,完全不一样!   他来不及思考,只听出父皇的意思,是不打算饶了母后;若是活活将母后打死了,也是母后活该。   “你胡说,你胡说!”   小陆满庭握着小刀、奋力向老皇帝刺去,却被老皇帝侧身躲开。   老皇帝气极,一把打掉陆满庭手中的小刀,掐住小陆满庭的脖子,单手将其高举在空中。   “孽畜!朕平日太惯着你,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且让你长长教训!”   老皇帝掐着陆满庭,大踏步跨过内殿的铜门,来到庭院里,将小陆满庭按入尚在结冰的门海里。   门海实为装着水的大缸,是为了防患走水设立的,共计308口,分布在每个宫殿的庭院里,意味门前的大海,有以水克火的意思。   侍卫们和小宫女、小太监们听到了动静,看着眼前骇人的一幕,皆拽着袖子躲在旁侧、不敢啃声,暗自可怜内殿里头昏死的皇后,还有尚且只有五岁的稚童。   老皇帝咆哮着:“朕给你一次机会。你是选择继续做朕的太子,还是选择里头那位贱妇?”   小陆满庭脖子被狠狠地掐着,仰面倒入巨大的水缸里。   冰冷的水漫过他白净的面庞,他呼吸不畅,张着唇喘息,却将水呛入肺里,愈发地难受。   他扑腾着捶打老皇帝掐着他脖子的手,却是以卵击石、无甚作用。   凉水裹着刺骨的寒钻入他的脖子里,他能闻到水底淤泥混着冰雪的气息;头顶是蔚蓝色的天际,阳光正好,带着绝望的浓烈,刺得他一时间放弃了抵抗。   窒息之前,老皇帝将他捞出来。   “说,选谁!”   小陆满庭剧烈地咳嗽着,望向老皇帝恼羞成怒的脸,笑道:“儿臣选......母后。”   “孽畜!”   老皇帝再次将小陆满庭按入水里,在对方濒临死亡的时候,再将他拉起来,又一次地问——“究竟选谁!”   “......母后。”   老皇帝疯了,不再克制癫狂的情绪,一遍又一遍重复折磨小陆满庭,一遍又一遍问同样的问题。可不管老皇帝问多少次、不管老皇帝如何折磨他,小陆满庭都给不出老皇帝想要的答案。   老皇帝将奄奄一息的小陆满庭恶狠狠地甩在地上。   “将这对母子打入冷宫!”   *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   内务府不发银两、御膳房不送饭菜,老皇帝又明令禁止宫人接济,昔日矜贵的母子,想要在偌大的皇宫活下来,全靠自生自灭。   大多数时候吃不饱。   小陆满庭长身体,饿得快,偷摸跑到御膳房,见厨房的蒸笼里热着白花花的馒头,顾不得烫,掏出一张干净的棉帕,极小心地裹了五个,藏在怀里。   往回走的时候,恰好撞见三个在内务府打杂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不怀好意地拦住他。   ——“哟,这不是太子么?怎地,跑到内务府偷东西来了?”   “他怀里鼓鼓的,肯定藏着什么!”   “赶紧交出来,不然还把你丢进门海里淹!”   小陆满庭不理,绕过小太监们就跑,没跑几步,被小太监们抓住,踉跄着拌了一跤,慌乱中露出怀里的几个馒头。   小太监:“还真是贼娃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不打死你!”   小陆满庭哪里是大人的对手?直接被打趴在地上,也不哭、也不闹,只使命护着怀里的馒头。   几个小太监越打越有劲,   寻常里都是被主子殴打、谩骂的,一直寻不到撒气的地儿,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多踢几脚不划算。   眼见一个小太监去踹小陆满庭的脑袋,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够了罢。皇上毕竟留了他一命,还保留了太子之位,就是对他有心。各位莫要过火,犯了宫规可是大忌。”   在宫里,死人就是大忌。   有本事瞒下来的,不屑于杀几个人;没本事的......诸如这三个小太监,会被轮棍打死,尸身丢到乱葬岗。   小太监们停下,朝着对面的清秀男子行了一礼,讪讪地笑。   “严公公说得极是,我们就是同太子开个玩笑。玩笑而已,当不得真。”   严公公是宫里才来的太监,却在大掌事手下办事,深得大掌事的器重,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了,是个惹不起的。   三个小太监灰溜溜地走了。   小陆满庭忍着疼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远处的草地里,滚着他落下的三个馒头。馒头被泥土打脏,还沾了些杂草。   小陆满庭看了一眼,似是惋惜,也没同严公公说话,朝着和严公公相反的方向,极快地消失在廊下。   严公公捡起草地里的馒头,在青衫上擦了擦,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这家伙,年纪小,脾气还挺倔......也讲究。”   小陆满庭回了冷宫。   冷宫里,母后病恹恹地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盖着发霉的被子,咳得厉害。   自从上次捡回一条命后,母后的身子就弱了。   盛夏的天气热得很,蝉儿在院子里的树丫上尽情地叫唤,小陆满庭只穿了一件薄裳,而母后还觉得冷。   小陆满庭从怀里掏出一张棉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将仅剩的两个馒头送到母后跟前。   白花花的馒头,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   母后愣住:“又是路上捡的?”   小陆满庭点头,将袖子不动声色地往下拉,遮住手臂上青紫色的伤痕。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旧的,淤青累累,多到数不清。   “嗯,御膳房新来的小太监可笨了,丢三落四的,跟在他后头,总能捡到些东西。”   母后干枯的手不复从前的滋润,握住他纤弱的肩,轻声抽噎着。   “是母后害了你。”   小陆满庭反握住母后的手:“母后别这么说,只要能和母后在一起,庭儿就是高兴的。您要好生养病,快些好起来,才能给庭儿做糯米丸子吃。”   母后拭了眼角的泪滴,笑道:“庭儿说得对,母后听你的。”   母后拿起馒头,才吃了一小口,赶紧放下。   “庭儿,你是不是没吃?母后不饿,你吃。”   小陆满庭憋了口气,将扁平的肚子鼓得圆圆的,“庭儿吃过了。您瞧我这肚子,饱着呢。”,许是担心母后不信,他又张开嘴,朝着母后哈气。   “看见了没,母后,庭儿的嘴里还有馒头渣呢!”   母后笑着推开小陆满庭,“晓得了,母后吃就是。”   见着母后不再疑惑,小陆满庭去到院子里,走到水井旁,舀了飘冷水,灌了几口。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先前遇着的那位严公公,隔几天就会来一趟冷宫,偷摸给小陆满庭送些吃的。   有时是一碗稀粥,有时是一大碗白米饭或者一整盘扣肉,每份都很干净,不似谁吃过的样子。   小陆满庭也不推脱,总会先拿给母后吃,母后吃不完的,他再吃。   再后来,小陆满庭大了些,晓得用竹篓捉鸟儿、捉兔子、捉野鸡,虽不是次次成功,但三天两头的,总能弄到一些,宰了在院子里烤熟了,美美地吃上一顿。   母后的身子渐渐好起来,从严公公那儿接了些手工活,给宫里的妃嫔们刺绣,能赚些散碎的银子,给小陆满庭买几块布或是练字的笔墨。   小陆满庭一直以为生活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严公公带来一位宫女,抱着母后哭了许久。   几个大人秉烛夜谈,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   宫女离开后,母后抱着小陆满庭,哽咽地问他。   “庭儿,你可想逃出皇宫?随母后去外面看看?” 第52章 过去   严公公带来的宫女长得高大、浓眉大眼的, 不似大庸国的女子那般娇小,性子也糙,并排和母后一同站在院子里, 看起来比母后年长了许多。   母后将小陆满庭推至宫女跟前:“庭儿, 这是你小姨。”   小陆满庭仰头。   面前的女子皮肤偏黑,似被恶劣的风沙刮过, 一点不复寻常女子的娇润,笑起来额角有细微的皱纹。   许是见小陆满庭愣住了, 宫女摊开双手, 甚是无奈。   “阿姊,连庭儿都瞧出来了, 我看起来比你大。庭儿, 乖,喊我大姨。”   小陆满庭想了想, 规矩行了一礼。   “见过小姨。”   母后捏着帕子笑,严公公也跟着笑,小姨瞪了严公公一眼, 见对方不住嘴,气不过,使劲掐了严公公两把。   母后慌忙捂住小陆满庭的眼睛, 笑道:“别闹,当着孩子的面呢。”   夜已深,纸糊的灯盏被寒风一吹,忽明忽暗,照在院子里残破的小石径上, 只能依稀瞧出个大致的轮廓, 辨不清石缝中间杂草的颜色。   离去之时, 小姨弯腰搂住陆满庭。   “庭儿呀,你外祖父母偏心眼,把你娘生得这么漂亮,把小姨我生得丑死了。等我们回了漠北,你可得替我评评理。”   小陆满庭笑,重重地点头。   初春的天寒得很,小陆满庭穿得单薄,裤腿又短了一截,刺骨的风卷着萧瑟直往脚脖子里钻,可他却一点不冷,暖透了。   自那以后,母后凄苦的脸上有了笑意,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刺绣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下来看向小石径的前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流转着多情,似在隐隐期盼着什么。   她绣了一张交颈戏水的鸳鸯。   红色的嘴、橙黄色的脚,青色和黄色相见的羽毛服帖在绣帕上,甚是惊艳。   小陆满庭:“母后,这鸳鸯真漂亮!是送给庭儿的么?”   母后笑了,温柔地抚摸陆满庭的脸,细细地描绘他的五官。   入鬓的眉、琉璃色的眼眸、上挑的丹凤眼、高I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光影。   “这是母后绣给你父亲的。”   小陆满庭沉默了,明亮的瞳瞬间暗沉,流畅的下颌线抿得死死的。   半晌后,他抢了母后手中的丝帕,扔在地上,使劲地踩了又踩,转身,冲进后山的竹林里,只留给母后一个淡漠的背影。   母后捡起地上皱皱巴巴的丝帕,用袖子擦干净后,叹口气。   “庭儿小,不懂这些,咱们不怪他。”   小陆满庭直到天快黑才回来,卷起袖子在院子里娴熟地生火,做了晚膳端到小木桌上,喊了句“请母后用膳”,自个没吃,倒头就睡了。   冷宫的小院子共三间瓦房,除了中间的堂屋,还剩下东西两间房。   小陆满庭睡在西边房。   破旧的青屋瓦子不隔音,动静稍稍大点,隔壁就能听得真切。   深夜,迷迷糊糊之际,东边房隐隐传来木床摇晃的“咯吱”声,伴着女子压抑的、婉转的娇啼声,浅浅的,断断续续的,似痛苦、似愉悦;   隔了一会儿,又响起大人的说话声,似被刻意压低过,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的。   有男子!   小陆满庭一惊,慌忙翻身下床,没得及穿鞋袜,只扯了床头的外衫,匆匆忙忙地套上。   他才打开木门,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立于他的门前,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似正准备敲门。   男子的身后,跟着衣裳略显凌乱的母后,从东边房走出来,快速扣着衣领处的盘扣。   三人同时怔住了。   寅时的天是最黑的。   弯月躲到厚厚的云层里,寂寥的夜幕没有星星,偶有几只黑色的乌鸦从竹林里掠过,消失在黑漆漆的竹林尽头。   西边房和堂屋都没有盏灯,唯有昏暗的烛火从东边房透过来,照亮男子修长的轮廓。   他穿着一身威风禀禀的戎装,紧实的腰间挂着一把佩刀,足上是一双刺着蟒纹的金靴;   他五官俊美、皮肤白净,一双如桃花般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着。   男子也在打量小陆满庭。   奇怪的目光扫过小陆满庭光着的脚丫时,明亮的眸底瞬间湿润了,顿在空中的手不住地颤抖,久久说不出话。   忽地,男子一把搂住小陆满庭,将他死死地搂在怀里,拼命地往心口揉。   小陆满庭的骨头都要被揉碎了,鼻尖全是男子冷冽的风沙的气息,似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他本能地想要推开男子,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任由男子抱着。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欢喜。   窗外响起“咚咚咚”地叩门声。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将军,该走了。”   男子神色微顿,一把将小陆满庭抱起,放在床沿边上坐好,又用自个的大掌包住陆满庭冷冰冰的脚,不断地摩挲捂热。   “庭儿......”   男子的声音又哑又沉,带着很明显的哭腔,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远处的母后也忍不住拭眼泪。   门外的催促再次响起——“将军,来人了,快走!”   男子吸了吸鼻头,松开小陆满庭,往他小手里塞了把糖。糖果有些化了,似被捂了很长一段时间。   男子什么也没说,转身拥抱了母后,快速消息在黑夜里。   后山的竹林,被几阵疾风刮过,压弯了枝头。   直到飘摇的竹林静止不动,小陆满庭才渐渐回过神。   从前生活在慈宁宫的时候,曾听小宫女和小太监们提及过,嫁做人妇的女子同人私会,那叫偷I情,会被浸猪笼,是不耻的。   小陆满庭扔掉手心里的糖果,质问母后。   “那个奸夫是谁?哪里来的如此不要脸的将军!”   小陆满庭听得清楚,门外的人唤男子“将军”。   五颜六色的糖果“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散在床底下、门背后、凳子底下.......母后狠狠一震,扬手一巴掌打在陆满庭的左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寂静的午夜,小陆满庭白净的脸蛋染上五道细长的手指印。   “不许这么说他!他是你......”   母后顿住了,难受地呜咽。   她用帕子捂住双眼,哭了一会儿,蹲在小陆满庭跟前,搂住他的双肩。   “庭儿,你小,许多事情不明白,等你再大些,母后定会告诉你。你只需记得,刚才那人,那人......不是坏人。”   陆满庭垂下小脑袋。   这是母后第一次打他,为了一个男人打他。   白净的脸蛋儿火辣辣地疼,小家伙咬紧了唇,稚嫩的瞳闪过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   他抬眸,望向哽咽的母后,正色道。   “他会打母后吗?”   “不会。他永远不会打母后,更不会打庭儿。”   小陆满庭终于笑了,猫着身子捡起散落在角落里的糖果,极认真地将糖果擦拭干净,放进兜里。   “庭儿多大,才能知道他的名字?”   母后心疼地吹了吹小陆满庭红彤彤的左脸,柔声道:“快了,等庭儿过了七岁的生辰,娘亲就告诉你。”   距离小陆满庭的生辰还有八天,八天之后,小陆满庭就能得到答案。   他扬起好看的唇角,潜意识里觉得,或许很快他和母后就能逃出皇宫、逃出禁锢他们的牢笼,逃到有外祖父母的漠北。   他向母后伸出双手。   “母后,生辰那日,庭儿想要一个新的纸鸢。”   小陆满庭喜欢放纸鸢,因为他放的是希望和自由。   *   距离小陆满庭的生辰越来越近。   有趣的是,男子送给他的糖果共有八颗。小陆满庭每日吃一颗,数着剩下的糖果,望着院子里金色的骄阳,笑得灿烂又夺目。   那糖果,也不知来自哪里,和他从前吃到的都不一样,纯甜,没有一点酸味。   二月十七,是陆满庭的生辰。   这天一大早,母后将提前做好的纸鸢送给小陆满庭。   纸鸢是彩色的,鸟儿的形状,有半个小陆满庭那般大,是小陆满庭见过的最好看的。   母后拥着小陆满庭,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交待。   “庭儿,今日上午会有人来接我们。你哪都不能去,明白么?”   小陆满庭点头,抚了又抚崭新的纸鸢,问母后。   “庭儿能带上么?”   母后应下,小家伙适才松一口气,不舍得拿到院子里玩,担心不小心勾在树枝上弄坏了,又怕走得急,放高了来不及收。   反正外面的天更蓝、风更大、地更广,他的纸鸢肯定能飞得更高!   陡然,漫天的大火在西北方燃起,浓烟不断,熏黑了半边天。   那是养心殿的方向。   无数个侍卫和小太监朝着大火的方向冲过去,大喊着:   ——“养心殿走水啦!”   “皇上在里头!”   “快救皇上!”   不断有侍卫冲进火海,就连值守在宫墙之上的御林军也跳下来,用铜盆从门海里舀水,泼向养心殿。   火势越来越大,似乎所有人都去了养心殿,没人再注意荒凉又破败的冷宫。   冷宫里,皇后搂着小陆满庭焦急地等待着。   她知道,那一刻,马上就要来了。   忽地,十几个带刀的将士从竹林后方冲出来,领头的正是那晚来过的男子,被称作“将军”的男子。   男子将皇后和小陆满庭拥在怀里。   “莫怕,我带你们出去。”   皇宫的宫门是走不通的。   他早已在冷宫的宫墙外做好了布置,备了马车,选了熟悉的部下做车夫,就等将母子二人送到马车内,转移出城。   就在众人忙活的时候,上百个御林军如鬼魅般出现在冷宫的门口,御林军的背后是弓箭手。   搭好的箭正对着院子里的人,箭头上带着红色的硝烟,只要有一丁点的火星子,就能烧了整个冷宫。   老皇帝从人群中走出来。   “陆鸿,别来无恙。”   小陆满庭怕得一缩,哆嗦着抖了抖。隔了两年再见到父皇,他依旧是怕的。   原来要带母后和他走的男人,叫陆鸿。   陆鸿将皇后和小陆满庭护在身后,看向老皇帝的时候,带着莫大的恨意。   “你放她们母子离开,我留下来!要杀要剐,随意!”   老皇帝不屑一顾。   “之前以为你死了,可朕派出去的兵总打败战,朕始终想不出为什么,直到汪正卿提醒,朕才估摸着,或许你还活着。”   “陆鸿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急了点。你再等个几年,凑齐了大军,不就可以和朕正儿八经地打上一次?”   “说不定朕就输了。朕若是输了,别说女人和孩子,朕的江山都归你。至于现在嘛,你是手下败将,没有和朕讲条件的资格。”   老皇帝不过略施小计,将陆鸿最爱的女人打入冷宫,陆鸿就忍不住了。   陆鸿怒斥:“卑鄙肮脏的小人!你欠我陆家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还呗,朕又没说不还。等朕死了,到了阴曹地府,咱俩再慢慢算。”老皇帝看向小陆满庭,一改先前的傲慢,笑道。   “庭儿,快些过来父皇这边,父皇要放箭了。”   小陆满庭摇头,死死地拽着陆鸿的衣摆不撒手。   老皇帝:“你还在生父皇的气?先前是父皇不对,不该吓着你。过来。”   小陆满庭有一瞬间的迟疑,却将陆鸿拽得更紧了。   陆鸿扫了一眼稚嫩的孩儿,不忍道:“庭儿可愿跟着他?”   小陆满庭摇头:“不愿意,他说话不算话!”   老皇帝大笑:“还是我儿懂我啊!便是庭儿走过来了,朕也会亲自将他扔进火坑里!放箭!”   忤逆他的孽畜,便是再聪颖,他也不留!   无数支燃烧的箭雨射过来,射向将士们,射向陆鸿,射向皇后和小陆满庭。   陆鸿和将士们挡在最前面,用刀劈开利箭,可难抵飞来的箭雨,还是被箭雨射I中了。   熊熊烈火燃起,院子里干枯的树、房梁上挂着的草竿、后山的竹林,全被一一点燃。   火势随风,愈来愈大,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无法呼吸,艰难地倒在地上。   门口的御林军们就守在外头看热闹,等着这些人被烧成焦炭了,再进来数头骨。   陆鸿和皇后的身上都插满了利箭,可被他们护在身下的小陆满庭,却没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只是快要被呛晕了。   模糊中,小陆满庭看见陆鸿的怀里露出半张烧了的丝帕,丝帕上绣着交颈的鸳鸯。   小陆满庭张了张唇,想喊出两个字,喉咙却干哑极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漫天的大火里,他心爱的纸鸢终于飞起来了,被火光一烧,化成了灰,落在陆鸿和母后紧紧相拥的尸体上。   他们相拥的姿势很诡异。   两人脸贴脸,被灼烧的皮肤贴在一块,却都是笑着的。   与此同时,两人都弓着身子,将身下的那方净土留给孩子。   小陆满庭笑地很满足,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53章 对质   乾德宫, 陆满庭从回忆里渐渐抽出神。   那些悲痛的、残忍的、蚀骨的童年回忆,伴着巨大的仇恨和痛楚,和那场大火一起, 吞噬了他无法入眠的每一个深夜。   他会睁着眼, 数着漫天火海里射I向他们的箭雨,将仇人们的名字一刀一刀刻在石壁上、刻在血液里。   滔天的恨意汹涌而来, 那双清冷的眸子涌起猩光,目中带着瘆人的寒意, 一步一步走向倒在地上的老皇帝。   “你亲自下令放箭烧了冷宫、烧死我和母后, 难道你都忘了?”   他冷笑,明亮的瞳里是压不住的疯意。   他掐住老皇帝油腻腻的脖子, 单手将对方提起、高举空中, 细细地端详一阵后,斜勾起好看的唇角, 昳丽的俊颜逐渐变得扭曲。   他狠狠地往下一摔,将老皇帝死死地摁压在地上,看着对方的眼睛在震惊中渐渐透流露出不甘和绝望, 一如那年五岁的他、弱小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的他。   “你像这样掐着我、把我往门海里灌;”   他捡起地上带刺的鞭子,一鞭又一鞭抽打老皇帝。每一鞭都下手极重,却又避开要害, 不至于让老皇帝即刻死去。   见老皇帝不动了,他从置物架上端来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上去,再踢一脚,将老皇帝翻个面, 继续鞭打。   “你用这根鞭子打我的母后, 用这根铁链锁住她、用冷水往她头上浇;”   “你将我母后强抢入宫、诬陷陆鸿谋反、斩杀陆家一百二十三条人命。”   “你没忘, 你忘不了,因为我一直帮你记着!”   坐在贵妃榻上的苏吟儿怔住了。   她从不晓得陆满庭的过往,听他话中的意思......他是太子?他的母后是冷宫里被活活烧死的皇后娘娘?!   有关皇后娘娘的事宜,她多少是知道些的。   皇后娘娘本是陆鸿将军的妻,后来不知怎的,皇后娘娘入宫做了六宫之主,陆鸿将军则以谋反罪被灭了满门。   皇后入宫后没多久,生了太子。   母凭子贵,加上太子聪颖,母子二人深得老皇帝的喜爱,可没几年却入了冷宫,又过了两年,冷宫不幸走水,皇后娘娘和太子早早去了极乐世界。   听老一辈的太监们说,老皇帝在妻儿走了以后,甚是哀苦和念想,这些年一直都不肯再立新后呢。   多么讽刺啊!   明明老皇帝是施虐的罪魁祸首、是毫不顾忌亲情的刽子手,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贤德君子模样,站在权力的顶峰,恶意地篡改历史、掩盖事件的真相。   面前是陆满庭不住颤抖的身影。   他微弯着腰,胸腔剧烈地起伏,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跳跃的昏黄烛火被寒风一吹,忽明忽暗,照在他扭曲的俊美容颜上,有一种恍惚的昳丽。无论他的声音多么清冷、多么平静,也藏不住他心底的仇恨。   老皇帝浑浊的眸子转了转,似想起什么,喊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不是死了么?被大火烧死的。朕检查过的,亲自检查的!”   陆满庭的面色更沉了。   那日小陆满庭昏死后,守在冷宫墙外的部下——陆鸿提前安排好的接应的部下,看见冷宫大火滔天、浓烟滚滚,晓得计划已经暴露,忙从暗道里偷摸进来,抱出昏死的小陆满庭,灌了些水。   小陆满庭渐渐醒过来。   原本部下带了自个的孙儿,想着两个孩子年岁差不多,去漠北的路上能和小陆满庭做个伴。   眼下是出不了城的,老皇帝定已布下层层机关,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部下刚过不惑、正当壮年,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凶巴巴的、很不好惹,做事的动作也极快,可偏偏这位硬汉子,愣是在两个孩子面前哭出了声。   他从马车上取了干粮和钱财,交给小陆满庭后,将小陆满庭绑在一匹老马上。   “少主,恕属下不能远送。这马认得路,会带你去漠北,找你该找的人。”   小陆满庭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想多问两句,部下却解开马绳,猛地一拍老马的后臀。   老马悲鸣一声,带着小陆满庭朝着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眸中,小陆满庭看见部下朝着孙儿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晌午的阳光正烈,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壮硕的汉子跪在地上,不满七岁的孙儿站在面前,单薄的身子纤瘦得厉害,只堪堪与他齐平。   部下抹了把眼泪,似对孙儿说了句什么,然后抱着孙儿冲进熊熊大火......   老皇帝看见的被烧成焦炭的小孩,不是陆满庭,而是陆鸿部下的孙儿。   谁能知道呢,小陆满庭的命,是这么多人换来的!   陆满庭的唇线抿得死死的,周身的气息又沉又冷冽。   他凝视着老皇帝的目光渐寒。   “你不配知道他们的名字!”   老皇帝忽地笑了,嗤道:“难怪朕一见面就喜欢你。儿啊,你和朕一样,都是个狠人啊!”   隐姓埋名十五年,费尽心机、处心竭虑地接近他、讨好他、博取他的信任,再架空他,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老皇帝吐出一口浊气,认命般缓缓闭上眼睛。   输给自个的儿子,似乎也不是一件太难以启齿的事。   陆满庭一把掐住老皇帝的下颌,掰开老皇帝紧咬的唇,冷冷道。   “想死?早了点。”   陆满庭用曾捆过母后和吟儿的铁链,将老皇帝的手腕和脚腕牢牢钉死在地上,摆成他折磨吟儿的姿势,点了对方的穴位,让老皇帝无法咬舌自尽。   “大军还有一日京城。明日的黄昏,我会打开城门,亲自迎接大军入城。顺便把你的人头挂在城墙上,以示庆贺。”   老皇帝涣散的瞳慢慢有了焦距,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明白陆满庭的意思。他怒骂道。   “你个孽畜!朕是你父皇,是你亲生父亲!你会遭雷劈的,会下地狱的!”   陆满庭不理,抱着苏吟儿大踏步出了乾德宫。   *   养心殿,书房后方的秘密小院子,似极了浅月阁的小院子,一切如旧。   蜿蜒的长廊、廊下吊着的红色喜灯、院子里迎着寒风绽放的腊梅、痴缠的欢喜佛,还有布置得典雅精致的婚房......分明和从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陆满庭将苏吟儿抱去了隔壁的浴室,将她温柔地放在软凳上。   偌大的黄花梨浴桶里泛起腾腾热气,玫瑰花瓣随着飘荡的浴水荡起层层涟漪。淡淡的玫瑰花香氤氲着水汽,打湿了苏吟儿低垂着的卷翘的长睫。   斜对面的八扇苏绣屏风上,隐隐倒映出半跪在她跟前的陆满庭。   陆满庭将她身上的衣物一一褪去。   他的动作轻柔,像是很怕碰到她手腕和脚腕上的伤口,用了巧劲,震碎了繁琐的服饰。   “吟儿先委屈几日,等慈宁宫翻新过了,再搬进去。”   慈宁宫是历任皇后居住的宫殿。自打皇后娘娘入了冷宫后,便一直闲置了多年。   那也是陆满庭儿时生活过的地方。   苏吟儿眸光一暗,软糯的声音暗哑至极,嗡嗡的,带着浓浓的哭腔。   “陆哥哥是不打算带吟儿回安国君府了么?”   这句话几乎穷尽了苏吟儿所有的力气。   昔日的委屈和疼痛潮水般涌来,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陆哥哥赐的。   水泠泠的美目流转着凄楚,蝶翼般的长睫凄凄轻眨,大颗大颗的泪水就这样砸下来,砸在陆满庭解她衣领盘扣的手背上。   陆哥哥的过去那般惨烈,性子自是极端。他将她送入宫或是为了复仇、或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登基,或只是单纯地让她离不开他。   她不该怨的、不该恨的。   可她疼。   心尖尖疼,疼得没了爱他的勇气。   陆满庭幽邃的眸光微顿。   他揽住纤弱的她。几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本就没几两肉的纤腰,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断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轻拭她粉颊上的泪滴。   “等我登基后,吟儿便是皇后。你若不想住在慈宁宫,随便挑一处宫殿,住哪都行。”   总归是要和他住在皇宫里的。   安国君府是他们曾经的家,偶尔可以回去小住,散散心,但也得等到局势稳定,他能抽得出空来。   那便是不能了。   苏吟儿水润的眸泛起一丝痛意。   明明知道答案的,她究竟在奢盼什么呢?   她难受地呜咽,一声声颤动的哭泣,压抑了哀婉,凄美又可怜,令人心碎。   陆满庭握着她纤腰的大掌狠狠一抖。   他上挑的丹凤眼深邃,白净的额间散落下几缕飘逸的黑发,吐出的每一个字符似被砂砾滚过,音色沉沉。   “吟儿莫怕,老东西再也伤不了你。”   “这几日吟儿受委屈了。”   “陆哥哥今后都陪着你,再不离开你。”   苏吟儿弥漫着的泪水更浓了。   曾经,她是多么想听到陆哥哥这般的承诺,可真的等到了,为何她的心却痛得厉害?   身上的衣物落了一地。   大红色的狐裘披风、对襟的粉色袄裙、粉色的粘毛靴、白色的足袜......苏吟儿护住单薄的小衣,蹙紧了秀眉。   “陆哥哥,吟儿,吟儿自己来。”   娇滴滴的美人儿瑟缩在他的怀里,露出莹润如脂的后背。那光滑细腻的肌肤,比雪白的珍珠还要耀眼,透着稚嫩的青涩。   她是拒绝的,可怜楚楚的,闪躲的眸迷离又魅惑,却让人有一股将其狠狠撕裂的冲动。   陆满庭强行禁锢着心中的狂兽。   他本不是什么清冷之人,一旦尝过她的滋味,便是销I魂的蚀I骨,念想至极。   他的声音哑了几分。   “吟儿受伤了,不方便。放心,我会顾着你的伤口。”   苏吟儿入了水,陆满庭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浴桶外,娴熟地拆了她发上的金钗,抹了皂角油,帮她洗发。   温热的水包裹着她,渐渐驱散这几日的疲惫。   一直被锁着,只能简单地擦拭身子,不像现在这般泡在水里自在。也不知陆哥哥在她脚腕的纱布上抹了什么,水居然透不湿。   可再暖的水也抵不过心头的寒意。   余光中,陆哥哥正搓洗着她的长发。   黑压压的青丝从他修长的指尖仓促地划过,太柔了,握不住,似水般撩拨地他心神难宁。   他顺着她发尾的末梢,将十指伸到她的发里,用了些内力,给她按摩。   他的手法很好,力度不重不轻,她是享受的的,憋屈的心却是不情愿的。   她本能地拽紧浴桶的边沿,努力克制想要躲开他的冲动。忽地,耳垂后方传来熟悉的轻抚,是他带着细微老茧的指腹。   她恍然间意识到他想要什么,迫切地想逃,却被他勾住小巧的下巴,迎上他的吻。   这个吻来得热切又缠I绵。   起初,他似有所顾及,怕弄到她的伤口,动作温柔又缱绻,却也只是一小会儿,便迫不及待地霸道索取,将她零碎的呜咽悉数吞下。   她惊醒,极力地挣扎,无暇的藕臂撞在他的心口上,不慎碰到手腕,疼得她轻呼,他赶紧停下,薄唇有红润的湿意。   “伤着了?容我看看。”   苏吟儿不理,急急地想要起来。   “陆哥哥,吟儿今日,今日身子不适,想,想早些歇息。”   陆满庭琉璃色的眸底迅速游过一道浓黑的欲,却又很快被他掩下。他将她拉回水中。   “不急,水里加了春风露,还得再泡半盏茶的时辰。”   春风露是什么,苏吟儿自然知道,上回陆哥哥给她用过。   许是她逃离的神色过于直白,陆满庭也没和她绕圈子,坦白地告诉她。   “每月逢九,共修欢喜者需得同另一半合I修,若是不能......”   “不能会怎样?”   今日是十二,早过了初九,苏吟儿并未察觉到身体有何异样。   陆满庭苦笑。   若是不能,会异常地念想,一次比一次更甚。   她年纪小,不懂情滋味,前几日心境不佳、身子也不利索,哪有心思想这些?等她慢慢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自是想的。   “不会怎样,”他顿了顿,不想吓到她,柔声道,“不过共修欢喜,可以让吟儿的伤口快速地愈合。”   他没哄她。   这种秘术本就难,对男身和女身的要求极高,除了身体上的彼此忠诚外,更要求双方心灵合一,才能达到至高的境界。   一旦共I修,可强身健体、内力更佳。若是遇上资质绝好的男身和女身,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陆满庭将她环紧了些,扣住她雪嫩的后颈,让她逃无可逃。   他与她额头相抵,滚烫的唇贴上他刚刚品尝过的芬芳,温润的眸底尽是惊慌失措的她。   “知你累了,不是很想,我尽量轻些。” 第54章 恶心   天渐亮的时候, 陆满庭终于舍得饶了她,抵着她的额头喘着粗气,浓黑的眸底却满是意犹未尽的贪恋。   她实在撑不住,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得浅, 不安稳,梦中尽是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先是她被铁链锁着, 老皇帝拿着带刺的鞭子想要抽打她。她拼尽全力挣脱铁链,赤着脚跑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   刺骨的寒从脚底幽幽地钻上来, 她环住单薄的自己, 裹住被扯破了的薄纱,死命地往前跑, 老皇帝则在身后咆哮着追。   也不知跑了多久, 久到她的双腿发软,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终于在蜿蜒的长廊尽头,看见了等着她的陆哥哥。   陆哥哥站在吊着大红色喜灯的檐下,微醺的眸子含着桃花般的笑, 身姿昳丽优雅,一如儿时的无数次那般,朝她伸出双臂。   ——“陆哥哥, 救我!”   苏吟儿呜咽着扑到陆满庭的怀里,拽着他繁复的衣襟,小手儿被他衣襟上精美的六爪龙纹磕得生疼,也不在乎,慌慌张张地往他身后躲, 却被他反手一推, 推向身后的老皇帝。   ——啊!   苏吟儿尖叫着醒来。   房间里的地龙烧得正旺, 角落里的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整个屋子熏得热乎乎的。下了一整晚的雪停了,晚冬渐暖、阳光正好。   此处是养心殿的秘密小院子。   婚房里,偌大的雕花大床上,苏吟儿颤抖着身子半坐着,艰难地环住自己,把头埋在绣着交颈鸳鸯的喜被上,不断抽噎着。   旁侧还有他残留的温度和淡淡的荷叶香。   她不知道他何时离开的。   天已大亮,金色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户,洒在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上。窗前纱幔艳艳,被寒风一吹,拂过桌案旁被折断了的绿色翠竹。   她的臀上,还隐隐有被细竹打过的痕迹,应是泛红了,不疼,却是格外的羞耻。   一抹修长的身影推开木门,大步走至她跟前,将她揽入怀里,不断给她顺着背。   “做噩梦了?”   是陆满庭。   两人几乎一夜未眠,苏吟儿虽谈不上疲乏,却也是困得慌,他却精I力甚好,好看的眉眼斜入鬓,唇侧始终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昨夜,就在这张床上,她落着泪缓缓垂下双眼,鸦羽般的长睫氤氲着浓浓的水汽,止不住地轻颤。   她想拒绝的,她不愿的。   可身后的野兽一旦动情,只会死死地咬住属于自己的猎物。   她分不清是痛还是愉悦,寻着本能迷失在他的禁锢里。   只要他稍稍逗弄,哪怕是一个炽热滚烫的眼神,她便会意想不到的羞耻,连无助的挣扎都似在欲I拒I还I迎,让他愈发地狂热和迫切。   她恨透了这般的自己,恨透了,更恨透了梦里的心魔。   她颤颤巍巍地用手抵在他的身前,抵住他的靠近。   “没什么,吟儿还想再睡会。”   她佯装打了个哈欠,似是真的困极了,拉过柔软的被褥想要躺下,却被他拽住纤细的手臂,强势地扯入怀里。   粗粝的指腹危险又霸道地摩挲她的唇,沿着她微张的唇瓣细细地描绘,那双清冷的眸子晕着热切。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   “怎地这般贪睡?昨晚可没累你。”   话刚落,滚烫的唇便压了上来。她急急地躲开,“陆哥哥,吟儿,吟儿......”   陆满庭却笑了,捉住她白嫩的后颈,在她光滑的额头上重重地弹了一下,似不够,在她头顶揉了揉,将她乌黑的青丝揉得乱糟糟的,又一一理顺。   “知道你疼,不闹你。”   他轻柔地解开她手腕和脚腕上的纱布。   昨晚还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的伤口,今日便奇迹般地结咖了。用手触上去,一点不疼,就是活动的时候不太方便,得等到咖疤落了,长出新的皮肤。   陆满庭在她的伤口上虔诚地亲了又亲、摸了又摸,眼神缱绻,无一不是温柔。   “吟儿受委屈了,该喝些滋补的,压压惊。”   他转身去了屏风后。   八扇苏绣屏风后,红木色的矮几上,温着一蛊热气腾腾的药。   三脚架铁炉上,褐色的药汁在黄色的瓦罐里翻涌,不断溢出苦涩的药味。   他用洁帕掩住瓦罐,倾身,倒了些药汁入青花瓷盏,盏底盛放的荷花渐渐没了颜色。   他始终背对着苏吟儿。   他从窄袖中抽出一把锋刃的匕首,极快地划过手腕,按了按,鲜血流入黑褐色的药汁,混在一起,瞧不出异样。   他将汤药送至苏吟儿唇畔。   “喝了。”   苏吟儿拧着秀眉。   熟悉的铁锈味,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她强忍着作呕的不适,捧起药碗想要一饮而尽,才喝了两口,她便受不住了,弯腰想吐。   陆满庭:“有这么难喝?”   他仰头灌了自个一大口,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红润的小嘴儿,低头渡给她。水润的眸子惊恐地瞪着他,无暇的藕臂挣扎着捶打他,难受的呜咽不断。   他不理,半是喂药,半是爱慕地追逐,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不厌其烦地将所有的药通通喂给她。   末了,他难I耐地咬了她一口,微红的薄唇笑意很浓,似愉悦又似贪婪不足。   他拢紧了她身上的锦被,遮住她纤薄双肩上的斑斑红痕。   “我这几日会忙些,不能陪你用膳,回头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出去了。   “吱呀”的声音响起,卧房的木门被合上。   苏吟儿一把掀开被子,没穿鞋袜,光着玉足跑到矮几旁,猛地喝了几口热茶,才堪堪压住胃里翻涌的恶心。   她将织着牡丹花的绢子湿了温水,不断地擦拭她红艳艳的唇、擦拭他留下的味道,直到她的唇儿破皮了、直到她尝到鲜血的滋味了,她才颤抖着手停下。   脑海中闪过他不断凑近的放大的俊颜。   如山的剑眉、上挑的丹凤眼、高I挺的鼻梁、线条流畅的五官......还有和梦中一模一样的温润的笑。   她一巴掌拍在温热的水里。   铜盆晃荡、水花溅起,打湿她微颤的卷翘的长睫、打湿她柔顺的丝绸里衣、打湿她脚下红色的绒花地毯。   她痛苦地掐了自个一把,水泠泠的美目无声地落下泪来。片刻后,她再一次拿起了绢子......   *   玉华宫,潇淑妃坐在贵妃榻上,单手斜撑着下巴,不屑地看向脚下匍匐着的小宫女。   “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宫女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一张脸红肿得厉害,哭得声音都变了。   一盏茶的功夫前,她不慎打碎了淑妃娘娘最爱的红釉茶盏,那茶盏是淑妃娘娘的嫁妆,听说整个京城,再难找出第二只,甚是奢贵。   潇淑妃气坏了,当下命令身旁的麽麽掌嘴,将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打得半死不活,还不解气,扬言要把不懂事的小宫女扔进护城河。   不怪她这般生气。   昨晚宫中发生巨变,她又急又慌,正寻不到发泄的方子呢,这小宫女就撞上来了。   老皇帝锁了苏吟儿,潇淑妃觉得是她的枕边风起作用了,等着看好戏呢,谁知陆满庭昨晚突然回宫了!   她虽是没亲眼瞧见那个疯子是如何收拾老皇帝的,但听守在乾德宫的小太监们说,老皇帝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个乾德宫,就只听到老皇帝一人的惨叫声。   安国君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看来谋反不过是早晚的事。   大理寺的汪正卿也不知去哪了,好几天没有消息。老皇帝让汪正卿告老还乡,但潇淑妃很清楚,这些老一辈的狐狸,可不是一般的狡诈。   她隐隐觉得,或许老皇帝没几天活头了。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老皇帝一死,陆满庭必会登基,届时她是先帝的妃子,该如何处置全凭陆满庭一句话。她娘家已无靠山,她在朝中也无其他的仰仗,不过一颗废棋,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   正在她愁闷之时,她的贴身侍女回来了。   “淑妃娘娘,有消息了!”   自从上次潇淑妃知晓苏吟儿的生父是苏蛮苏副将以后,便一直暗中派人调查有关苏蛮的事情。潇淑妃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网和人脉,甚至不惜主动献上自己、伺候了朝中的几位大臣,才慢慢有了些线索。   潇淑妃退下外人,仅留下侍女一人。   “快,说来听听。”   “娘娘,苏副将在参军之前曾受过一次重伤,伤了子孙根!”   潇淑妃脸上的笑瞬间就跨了。   她瞪了侍女一眼,吧唧吧唧嘴皮,吐出瓜子壳,骂道,“这也算消息?”   侍女凑近潇淑妃,分析道:“怎能不算?苏副将不能生孩子,那苏贵妃是从哪来的?”   侍女有个同乡在太医馆当值,年岁不大,是老太医的学徒,翻看了太医馆从前做的随医记录后,亲口告诉她的。   侍女又道:“那记录上写得明明白白,苏副将无法人道、久治不好,宫中但凡有些资历的老太医都去瞧过呢!”   苏副将不小心受了重伤。   他的伯父爱怜,不忍他无后,用了重金才请得宫中太医。   那个时候,苏副将才十六岁,距离弱冠之年尚早。哪个当长辈的,舍得孩子遭这趟罪?   潇淑妃想了想,终于品出了些什么,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万一人家后来好了?”   民间异事不乏这种。什么其难杂症、久治不愈的,忽地遇见什么契机,说不定就好了,还有入棺后起死回生的。   侍女摆手:“那绝不可能!我同乡说切了的,和太监一个样!”   潇淑妃捋了捋。   苏副将去世时三十有七,算一算,是二十岁左右生的苏吟儿。他十六岁便受伤了,何来的子嗣?唯一的答案就是......   苏吟儿不是苏副将亲生的!   那岂不是意味着,陆满庭一直在欺骗苏吟儿?   潇淑妃终于笑了:“去,找你同乡弄到记录的医册。要快!”   她真的很想知道,苏吟儿若是知道这些,会不会被活生生气死?   *   养心殿的书房,陆满庭负手站在雕花窗边,透过半掩的竹帘,看夕阳下的皇宫。   红黄色的余晖下,古老的宫殿蒙着一层旧色的灰,满目疮痍,似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瑟缩在茫茫天地间;   青砖玉瓦上,厚厚的白雪覆了不堪回首的过去,剩下一片寂寥的冷清。   陆满庭将掌中的玉玺抬高。   玉玺方四寸、刻有五龙,足底有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自古以来,凡人信奉天子乃龙,是正命之所归,不管是出生亦或是血脉,都得讲究“血统纯正”。   只有纯真的龙脉,才是“受命于天”的人。   陆满庭冷哼,随手将玉玺扔在案桌的一角。   “咚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是风离。   “启禀安国君,王将军来信了,大军已到达城外!”   来得正好。   比他预想的早了两个时辰,就是可惜了,老皇帝少了两个时辰的折磨。   陆满庭走向乾德宫,对风离交待。   “开城门,迎大军!”   是时候取老皇帝的人头了。 第55章 称帝   乾德宫, 老皇帝被铁链苦苦地锁着,锁在朱红色的月门旁、锁在冰冷的绒花地毯上。   没有暖和的地龙、没有噼里啪啦燃烧的炭火,唯有萧瑟的寒风从半掩的竹帘里吹进来, 吹在他干枯发裂的唇瓣上。   他奄奄一息, 全身鲜血淋漓、皮开肉绽,无一处完好的地方, 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在绝望的边缘垂死挣扎着。   眼前的景象忽地变得诡异。   他依旧在奢华的乾德宫, 可宫殿里的物什却变了样。   黄花梨矮几变成了索命的恶鬼, 头上带着白色的高帽、嘴里的长舌头掉到腰腹处,手上拿着一柄赤血的令牌;   窗边的贵妃榻变成了斜躺的美人背影, 穿着清凉的薄纱、露出白嫩的香肩, 回眸,却是无脸, 仅有一张苍白的人皮裹住跳跃的血管。   老皇帝吓得冷汗涔涔,片刻后,昏暗的瞳渐渐恢复清明, 矮几和贵妃榻变回了原样。   不远处的铜门柱上,陆满庭悠闲地把玩着三颗玉核桃,饶有兴致地盯着老皇帝瞧, 似来了有一阵。   “看到什么了?不妨说来听听。”   老皇帝气若游丝,不回答反问:“大军进城了?”   陆满庭眸光深深,望向烽火连天的城门。   城门外,十万大军高举着飘摇的彩旗欢呼,彩旗上刻着威严的“陆”字。年轻的帝王即将君临天下, 眉宇间尽是不容置喙的势在必得。   他缓缓收回视线, 凝视着老皇帝的目光渐寒。   “长期服用‘脱欢散’的人会出现幻像, 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都是假的。譬如那晚......你和吟儿的欢I好。”   脱欢散是漠北巫医使用的一种绝门秘术,能让男子久展雄风、一夜不倒,可若是长期服用,会出现大量幻想,久而久之,分不太清现实和幻境。   陆满庭亲手研制此药,将此药作为“宝贝”献给老皇帝,自此引得老皇帝对其依赖器重。   老皇帝方才晓得,他服用了好些年的宝物竟是毒I物,气不过,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骂道。   “你......你个逆子!”   陆满庭不怒反笑,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胸腔剧烈地起伏。   “你不是爱抢别人的女人么?怎地,我亲手将吟儿送给你,你不高兴?”   老皇帝愣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陆满庭话中的深意,气得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这一切都是你预谋的!庭儿,你......够狠!”   陆满庭嗤笑,气势威严地走进。   他着一身深紫色的云缎锦袍,头戴玉冠、腰束蟒带,足上一双赤着金边祥云图的麒麟皂靴。他越过青烟寥寥的金色炉顶,在老皇帝跟前半蹲下来。   他皂靴上的麒麟,张着血盆大口,朝着老皇帝吐出凶悍的獠牙。   “母后被你强抢入宫,夫君尸身未寒,便同你日日欢I好。你以为她怕你?”   “她任你凌I辱、任你打骂,过得连条狗都不如,也绝不还手绝不反抗、更从未想过一死了之。”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   刺骨的痛让陆满庭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那暗沉的眸底涌出滔天的恨意,刹那间汹涌而来,似狂风暴雨。   “那是因为她在入宫前就有了身孕!她怀了陆鸿的孩子,她要将陆鸿的孩子抚养成人!!!”   老皇帝大骇,震惊地瞪大瞳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癫狂地大笑,“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陆满庭不理,一把掐住老皇帝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向上举起。因着被铁链锁着,老皇帝的姿势很奇怪,似一个无力挣扎的布偶,被陆满庭恶意地揉捏。   多年的仇恨在这一刻得到宣泄,那张俊美昳丽的容颜,因着痛快变得过分地扭曲。   他疯意尽显,吐出的每一个字符都极沉、极重,那是他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里熬不出的心魔,更是束缚了他二十二年的桎梏枷锁。   “看清楚了,我姓陆,天下是我们陆家的!”   陆满庭手起刀落,在愤恨与释然中,一刀砍下老皇帝的脖子,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往城门走。   那颗肥硕油腻的大脑袋,凸起的双眼鼓得圆圆的,似不甘、似悲凉。   *   戌几年正月十三日,一个夕阳正好的黄昏,陆满庭带兵谋反,杀了先帝、夺下帝位,将老皇帝的人头高悬在城门之上,以慰十万将士。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刚刚大好的天说变就变。奇怪的是,浓黑的乌云就定在城门的正上方,不大的一团,堪堪围绕着城门而下。   豆大的雨夹杂着冰雹,快意地打在老皇帝的头颅上。   长安城的百姓跪地欢呼,说苍天有眼,一代昏君终于入了黄土。   这一年,陆满庭改国号为“昌”,寓意昌平顺遂、富足安康。   消息传到养心殿,养心殿伺候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乐坏了,在洋桃的安排下,挂起喜庆的红灯笼、放了噼里啪啦的爆竹,还在院子里的腊梅花树上吊了好多个红色的喜结,比除夕夜还要热闹。   一个冒失的小宫女端着重重的托盘,从养心殿后方院子里的东厢房出来,跨过朱红色的门槛时,没注意看,一头撞到迎面走来的洋桃,险些打翻手中的托盘。   小宫女忙俯身道歉:“对不起,洋桃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洋桃揉了揉被撞疼的心口,故作凶狠地扬起巴掌,见到面前的小宫女一缩,忙笑了,高扬在空中的手生生顿住,点了点小宫女的额头。   “别毛手毛脚的,吓到夫人可不好。”   小宫女连声应下,洋桃正要离去,瞥见托盘里几乎没动过的饭菜,问道,“夫人又没吃?”   小宫女摇头:“夫人说她没什么胃口,就喝了半碗雪蛤粥。”   洋桃蹙眉,这两日夫人一直吃得少,本就巴掌大的小脸儿,愈发地清减,瘦得下巴都尖了。问她呢,夫人啥也不说,闷闷的、百般愁绪,心事很重的样子。   洋桃撩开月门前缀着珍珠的帘幔,进了里屋。   里屋,苏吟儿恹恹地斜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单手撑颌,云锦广袖微乱,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皓腕。   不过两日,她身上的伤已完全愈合,丑陋的咖疤已经落了,长出新的瓷白的肌肤,粉嫩嫩的。若是不细看,真不知她哪处受过伤。   斜插在发髻上的金色步摇微荡,被刺眼的阳光一照,金灿灿的,愈发衬得她雪肤柔嫩、娇弱可欺。   分明是瓷娃娃般天真烂漫的女子,偏偏那双不染是非的瞳里,流露出读不懂的哀伤与痛楚,将人的心尖尖撩拨地发疼。   洋桃叹一口气,想了想,凑近苏吟儿,兴奋地将宫中之事讲于夫人听。   “夫人呀,奴婢可听说了,皇上有意立您为后。皇后呀,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多少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呢!”   这事还没具体定下来,说是有几个老臣反对,理由嘛,一大堆,风离哥哥说了,洋桃也没听懂。不过皇上如此疼爱夫人,定是不会委屈夫人的。   苏吟儿卷翘的长睫轻眨,却也没抬眸,继续假寐着。   洋桃从不嫌自个话多。   “您想啊,您要是做了皇后,奴婢可是慈宁宫的一等大宫女,威风着呢!今后奴婢走路呀,得抬头挺胸,下巴仰得高高的,跟谁说话都得拿鼻孔对着!”   ——“噗嗤!”   苏吟儿没忍住,捏着帕子浅笑。她戳了戳洋桃的脑袋,“有这么得意?”   洋桃没回答,在苏吟儿跟前半蹲下来,下巴磕在苏吟儿的手背上,神色动容。   “夫人,您终于笑了。您这两日不怎么吃东西,也极少说话,真真是吓到奴婢了。”   若不是每晚皇上过来用鲜血养着夫人,夫人怕早就晕倒了。   苏吟儿迷离的眸子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她缓缓垂下长睫,声音缥缈、几不可闻,却透着浓浓的鼻音,嗡嗡的,沙哑地厉害。   “是不是我永远都逃不出皇宫了?”   洋桃一时语塞,竟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她没念多少书,仅识得的几个字也是夫人教的。她握住夫人的手。   “奴婢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在哪、我便在哪。您将来是一国之后,皇宫就是您的家,您为何要逃呢?”   苏吟儿眸光更暗了。   若是可以,她宁愿从没嫁过他、从没遇见他,便不会有先前的无数个地狱般的夜晚。   谈话间,清秋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份食谱。   “夫人,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厨的师傅问,晚膳可要多备些?”   每年的正月十五,不管陆哥哥多忙,都会回来陪她用晚膳、共团圆。   这几日他忙着称帝的事宜,白日里常看不见人影。   唯有夜深,她已经熟睡了,温暖的被褥被掀开一侧,身后贴上来一具滚烫的身子,泛着淡淡的荷叶香,混着冰雪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啃咬她的后颈。   她睡得迷糊,却本能地想要推却,惹得身后的饿狼愈发迫切。   头顶的粉色帷幔起起伏伏,她闭着眼,羞耻地落着泪,无声地数着何时会天明,却渐渐迷失在他霸道的禁锢和翻涌的欲里。   三更天不到,他便起了。   回来得晚、走得早,几日里为数不多的交流只有她被迫溢出的娇哼。   这般不用相处、不用面对的日子,苏吟儿竟觉得偷了一口气,莫名地轻松。   眼下怕是逃不掉了,苏吟儿索性起了身,披了件大红色的狐裘,往殿外走。   “我去趟桃花庵,你们看着安排。”   苏吟儿走后没多久,三公主来了,在养心殿外巴巴地绕了好几圈,没守到人,兴致缺缺地往回走,岂料遇见从殿内出来的洋桃,听说苏吟儿去了桃花庵,立马提着裙摆追。   前几日,贵妃姐姐让她打探的消息,有关林氏和苏副将的事情,甚是有趣呢!   *   养心殿的书房,风离抱着一个木箱子进来。木箱子不大,用红色的绸缎系着,在封口处打了个漂亮的结。   风离:“启禀皇上,这是北仓国的国君送来的贺礼。”   北仓国拥有十万兵马,驻守在漠北的关外,和漠北仅隔了一条河,是陆满庭曾征战过多次也未拿下的丰硕之地。   北仓国的国君是大理寺正卿的小舅子,因着这层关系,大理寺汪正卿曾让老皇帝颇为忌惮。   陆满庭修长的手轻触绸缎,慢条斯理地解开红色的结,一点不着急,像是笃定里面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的眉眼斜挑,清冷的笑糜艳地让人发窒。窗外的阳光正好,金辉洒在他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   箱子里面,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约莫五十来岁,是个男子,脸型偏瘦,圆瞪的双目怒视前方,似有不甘。   陆满庭笑了。   汪正卿,说了留你到正月十五,便不会多给你一刻。   “好东西,重赏送礼的使臣。”   “是!”风离应下,“北仓国的国君还说了,皇上登基的时候,他定会亲自道喜。另外......天牧族那边有消息了。”   天牧族是一个边陲小国,靠近漠北,以游牧为主。族人信奉神女教,视神女为天牧族的仰仗,皇子需得和神女结合,得到神女的认可,方能继承皇位。   可惜他们的神女四年前消失了,三个皇子为了争夺皇位煞费苦心,用尽一切方法寻找神女,却一无所获。按照天牧族的传统,若是没有神女,三位皇子实力最强者继位。   风离:“据探子来报,三位皇子有意拉拢外朝的势力壮大自己。”   风离拿出三封书信,是天牧族的三位皇子寄来的,信中各自表明了对陆满庭的欣赏,希望陆满庭登基后,能与天牧族结为邻好。   陆满庭的登基之日定在两个月之后,春暖花开之时。   陆满庭冷嗤,扔了书信。   “弹丸之地、手下败将,不值一提。”   不过......似想起什么,他深邃的眸子暗沉如黑夜,冷冷道,“留意着。”   风离退下。   陆满庭抬眸,灼灼视线停在典雅的书柜上。   书柜的第三层最左边,斜放着一本《史书鉴》,是一个机关的装饰品。   书柜是一道暗门,暗门的背后是一条长长的隧道,直通后方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里,他的吟儿定懒猫儿似的窝在贵妃榻上,晒太阳。   他醉美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今日是正月十五,他得陪着吟儿过元宵节,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抱起案桌上的木箱子,没乘轿撵,用上轻功,踩着松树顶上的白雪,独自一人回了安国君府。 第56章 痛苦   安国君府的地下监牢。   监牢终年不见阳光, 浓浓的血腥味混着烂泥的腐朽味,充斥在沉闷的空气中。   最底下一层,靠近入口处的两间囚房里, 铁钩穿过被锁之人的手腕和脚腕, 将他们牢牢钉在厚厚的墙壁上。连着空了两间囚房,再往里走, 最尽头的囚房里关着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被锁在铁柱上,浑身的皮肤溃烂后, 恶臭的脓水混着暗黑色的鲜血, 遮掩了他原本的模样,只能从他不甘的眼神里, 依稀辨认出他年轻时的狠辣。   陆满庭踩着昏暗的暗道, 气势威严地走进。   他着一件直领对襟青色鹤氅,头上带着一顶乌纱翼善冠, 冠上的金折角和戏珠的双龙栩栩如生,衬得他周身气势凌厉、贵气逼人。   这是大庸国皇帝的常服,早朝、午朝时穿戴。   陆满庭将系着红绸带的木箱子放在木桌上, 慢条斯理地打开,露出汪正卿鲜血淋淋的人头,目光清冷地瞧了一眼, 指了指。   “猜猜,谁送的?”   刑部尚书睁开近乎糊在一起的眼皮,浑浊的视线扫过汪正卿圆瞪的怒眼时,眸光肉眼可见地暗沉了。少顷,他艰难地抬头, 看清陆满庭鹤氅上的龙纹后, 顿了顿, 从喉咙里溢出沙哑的声线。   “我始终想不通。陆鸿不过是你娘的一个旧相好,值得你隐忍多年、这般折煞我们?”   陆满庭想要江山轻而易举,想要老皇帝的命也唾手可得,非得费尽心思让他们受尽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日日在垂死的边缘挣扎,惨遭世人的唾弃。   很显然不单单是因为仇恨。   他要替陆鸿翻案、要替二十三年前的那桩惨案翻案!   陆满庭冷呵,唇侧勾着瘆人的弧度。   “无义之徒,何以懂得‘情谊’二字!”   当年,陆鸿和六个结拜兄弟感情甚笃,因着各个都是朝中显贵,被称作“京中七杰”。   谁料陆鸿回京之后,六个兄弟为讨好老皇帝、满足老皇帝邪恶的夺妻癖好,合谋陷害陆鸿谋反,将陆鸿的妻子亲自送到老皇帝的枕边。   那一年六月黄天,陆家一百二十三口人惨遭灭门。漫天的鹅毛大雪,连着下了三个月!   陆满庭嗤笑,修长的手指抚过木箱上的红色绸带,漫不经心道。   “北仓国的国君送的,有趣么?”   北仓国的国君乃汪正卿的小舅子,是汪正卿仰仗多年的倚靠。   那又如何?   陆满庭不过修书与他,承诺结为邻好,北仓国国君便亲手砍了汪正卿的脑袋,派人连夜快马加鞭送来。   姐夫尚且不值一提,更何况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结拜兄弟?   “为何?你问我为何?”   陆满庭暗沉的眸底涌起猩光,滚动的喉间尽是嗜血的杀意。   “你们不若想想,为何我姓陆!”   刑部尚书大骇,被关在最前面牢房里的两位大理寺少卿皆是一怔,猛然抬头,望向陆满庭的方向。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陆鸿的孩子?莫非,莫非她入宫前......”   陆满庭沸腾的眸子翻涌着怒火。   往事一幕幕,残忍又血腥。漫天的大火、十几具被烧焦的尸体、父母弓着身子合力将年幼的他护在身下、老部下用孙儿的命为他换得逃跑的一线机会......多年来的压抑和仇恨已然蚀骨。   他沉沉一笑,将所有悲痛掩下。再睁眼,眸底又是一派清明。   他不再言语,转身离去,宽大的袖摆轻挥,抬手扣响水迹斑斑的墙壁。   ——“咚咚咚”   牢房中关着的三位、陆鸿曾经的兄弟们,胸腔被震碎、口吐鲜血,当场没了气息。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日,陆满庭亲自下诏书,昭告天下,为二十三年前的陆家冤案平反,追封陆鸿为“神勇大将军”,将陆鸿以太上皇的名义请入皇陵。   自此,陆家尘封了二十三年的冤案得以昭雪,陆满庭的身份也大白天下。   *   寒风将陆家冤案的消息送到苏吟儿的耳中。   桃花庵,苏吟儿跪在佛堂的正中间,燃了香烛,叩了三拜,虔诚的双手合十。   陆哥哥是陆将军的儿子,苏吟儿是没想到的。不过,更让苏吟儿惊讶的是,老麽麽竟然是先皇后的亲妹妹,也就是陆哥哥的亲小姨。   陆哥哥以皇家礼仪厚葬老麽麽,出殡的具体时间还没定。   佛堂干净整洁,一切的摆设如旧。   断了臂的佛像被修好,刷了金漆、加了金裟,更显庄严肃穆;佛像下方有一张长方形的案桌,案桌上摆着一个香炉和两盘供果,案桌的下方是两个柔软的蒲团。   寥寥香烟从香炉上徐徐升起,晕染了苏吟儿微湿的卷翘的长睫。   “麽麽,吟儿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可是,我不爱他了。”   我不爱陆哥哥了。   不爱他了。   苏吟儿秋水般的眸子凄凄流转,万般惆怅和哀伤一泄如注。下午的阳光正烈,透过纸糊的红木色窗户,打在苏吟儿微红的鼻尖上。   她裹着一件大红色的狐裘斗篷,斗篷帽檐上的白色狐狸毛高高立起,愈发衬得娇小的她楚楚可怜、柔弱可欺。   忽地,外间院子里传来侍女洋桃和三公主的对话。   ——“三公主,夫人在拜佛,不喜被人打搅,您要不再等等?”   “哎呀,我有特别重要的事告诉她,她一定想知道的。你就让我进去嘛!”   “可是三公主......”   不怪洋桃防着三公主。   三公主年幼,性子单纯,可毕竟是老皇帝的女儿,是前朝公主,而夫人是三公主的弑父仇人之妻,两人是敌对的关系。   要是三公主对夫人心生怨恨做了出格的事......洋桃不敢想,更不敢拿夫人的生命去冒险。   “洋桃,”苏吟儿吸了吸酸涩的鼻头,掩下眸底的浓浓水雾,打开门,“请三公主进来。”   洋桃有些为难:“夫人,皇上交待过,您需得和三公主保持......”   “够了,”苏吟儿打断洋桃,软糯的声音沉了些,“我自有分寸。”   洋桃垂首不再言语,请三公主进了佛堂。   三公主跨了门槛,左右瞧了瞧,在佛堂里极快地转了一圈,再反手合上佛堂的门栓,压低了声线,望向苏吟儿。   “苏姐姐,你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啦,是关于林氏和苏副将的,可有趣呢!”   苏吟儿莞尔一笑,没接三公主的话,上前拉过三公主的手,紧了紧,牵着对方坐到蒲团上。她迟疑了片刻,神色很是不忍,蹙着柳叶细眉,柔声道。   “三公主,有关你父皇的事......”   三公主明显一愣:“怎么啦?呀,苏姐姐不会认为我伤心,想安慰我吧?不需要呢,他死了我高兴着呢!”   三公主将自个深埋多年的秘密说给了苏吟儿。   三公主不是老皇帝亲生的,至于生父是谁,她也不清楚。   从前,她惶恐得很,总担心有一天秘密被人发现,会被老皇帝剁了手脚或者鞭成肉泥。   现在好了,大不了被逐出皇宫,说不定更快活自由呢!   苏吟儿理了理三公主额间的碎发,哽咽道:“你也是的,这种事,怎能随意说给旁人听?”   但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人,谁又愿意把自个的伤疤揭给外人看呢?   三公主亲昵地攀上苏吟儿的胳膊,眉眼弯成一道月牙,下巴搁在苏吟儿纤细的臂膀上。   “我也就告诉过苏姐姐,旁人都不晓得,连金少哥哥都不晓得呢!”   苏吟儿安慰了三公主几句,两人本就投缘,敞开了心思倒也和气。三公主提起林氏和苏副将的事,猛地一拍腿,从蒲团上站起来,叉着腰炸呼呼的。   “苏姐姐,那个苏副将是个可怜人呢!”   当年林氏和苏副将感情甚好,到了私定终身、难分彼此的地步。   结果苏怀仁从外地求学回来,一眼看中漂亮的林氏,以林氏是他的未婚妻为由,要娶林氏过门。偏偏吧,苏怀仁和林氏还真有一段娃娃亲,苏副将不同意,苏怀仁气不过,和苏副将打了一架。   文人哪里是武将的对手?苏副将有意让他,结果一不小心被苏怀仁伤了子孙根!   苏吟儿眸光微顿。   爹爹受过伤?从没听他提及过呢,不对,这般隐私,换做任何男子也羞于启齿。   苏吟儿:“应该不严重?”   “严重,很严重!”三公主比了个手势,“我亲自问过宫里的老太医,切了的,完完全全切了,和太监差不多,根本不能行房事!”   苏副将受伤后,苏家觉得愧疚,毕竟是苏老爷的亲侄儿,跟在苏家养了这些年,怎么着也有感情。   苏老爷将苏副将和苏怀仁关在佛堂面壁思过,希望两兄弟能冰释前嫌。家丑嘛,苏家一直瞒着,不曾对外提及。   岂料两兄弟都是钻牛角尖的人,关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气鼓鼓的,彼此不说话。   为了兄弟的血脉,为了苏副将后继有人,苏老爷遍请京中有名的大夫,还私下托关系、花重金请宫里的太医去瞧过。   可不行就是不行。   一开始呢,林氏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嫁给苏副将。京城就那么点地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稍稍一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理得清清楚楚。   当得知苏副将不再有男子雄风的时候,林父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说女儿不该小小年纪守活寡,甚至以死相逼,最后林氏没办法嫁给了苏怀仁。   苏副将痛失爱人,没多久去参军了,和苏家成为了敌人,再无往来。   苏吟儿狠狠一怔。   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有这般无法言说的痛苦过去,最夸张的,竟是不能人I道!   “说不定,说不定苏副将在受伤之前,就已经和林氏有过肌肤之亲呢?既然私定过终身,两人发生点什么也是常情。”   三公主摊手,“谁知道呢?这种事情只有他们自个才清楚吧!”   不过,当时苏副将和林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没几个人不晓得。   苏副将去参军的时候被说年纪小,差点入不了伍,在军营的后勤处打了半年杂,岁数够了,才得以参军。   苏吟儿软在蒲团上,浑身没了力气,似被抽干了灵魂的玉娃娃,碎着星光的瞳刹那间黯了,没了颜色,空洞洞的。   三公主赶紧扶住苏吟儿:“苏姐姐,你怎么呢?”   苏吟儿娇小的掌心满是热涔涔的密汗,被风一吹,凉透了,冰冷的后背更是涌起一股恶寒,颤巍巍的心尖儿瘆得慌。   她单手撑在蒲团上,勉勉强强不让自个倒下。少顷,她揪住自个发疼的心口,将衣襟处的白蓝色牡丹花揉得皱皱巴巴的。   “容我先想想,先想想。”   在大庸国,男子满十七岁可参军,在父亲的军卷记录上,父亲二十岁参军。   父亲也是这般同她说的,说他二十岁有了她,没多久参军要离开京城,不忍心扔下她,于是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她一同去了漠北。   按照时间上推算,在父亲十九岁的时候,林氏就该怀了她。可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受伤了。   到底怎么回事?   是哪里弄错了么?   苏吟儿不知自己在怕什么,更不知自个在慌什么,可莫明的恐惧和后怕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袭向她,将她牢牢地困在众人编织的美梦里。   醒来,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深渊下无边的黑暗侵蚀,伴着兽类兴奋的嚎叫,让娇弱无助的她环紧了颤抖的身子,孤苦伶仃地瑟缩在未知的角落里。   若是三公主说的都是真的,那她从何而来?   她究竟是不是苏蛮的女儿?如果不是,父亲为何要骗她?陆哥哥为何也要骗她!   三公主哪里晓得苏吟儿的心思,抱着双臂在佛堂来回走动。   “想想还蛮可怜的,十六岁不到就伤了做男人的乐趣,是我啊,我也恨苏家。苏姐姐,你怎么呢?苏姐姐!来人呀,苏姐姐晕倒了!”   *   陆满庭从安国君府出来,没直接回皇宫,而是饶了几条小巷子,去了人头攒动的熙街。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熙街热闹,各式漂亮的花灯摆了整整一条街。有答诗词免费送花灯的、有题字的空白花灯,还有各种小动物形状的。   陆满庭先是题了一首定情诗,瞧见孩童们惦着脚争相往街边的小摊位上挤,他温润一笑,修长的手指勾起一盏小白兔花灯,将题了字的花灯一同交给老板结账。   老板收了钱,笑道:“公子是个顾家的,惦记着自家娘子,也没忘了孩子。”   陆满庭幽邃的眸底尽是笑意,眼前闪过一个堪堪到他下巴处的女子,环着他的腰、微翘着红润的唇要他抱抱、讨利是封。   可不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么?   陆满庭没回话,提着两盏花灯往回走,风离从人群中急急奔过来。   “启禀皇上,夫人晕倒了!”   陆满庭眸光一窒,手中的花灯“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稀烂,恰是那盏述说绵绵情谊的花灯。 第57章 离心   养心殿的小院子, 苏吟儿躺在喜红色的婚床上,水泠泠的美目空洞洞的,无声地落着泪。   头顶粉色的帷幔缀着珠玉宝石, 郁郁夕阳下, 银蓝色的轻纱笼罩出片刻的恍惚。晚冬渐暖,屋檐下挂着的冰沟子被阳光照了大半日, 化成凉透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陆哥哥时的场景。   那是四年前的初春,漠北塞外一处典雅的宅子里。   漠北初春的天寒得很, 风沙大, 又干又躁,院子里胡桐树上的红叶蒙了厚厚的一层沙, 弯着褐色的枝条, 被风一吹,黄沙落了满地。   苏吟儿从雕花的红花梨拔步床上醒来。   头疼, 晕乎乎的,眼睛酸涩,全身发软, 没什么力气。她难受地翻了个身,全身的骨头僵硬的厉害,似乎躺了许久。   这是一间别致的女子闺房。   红色的轻纱拂过月门上的雕花牡丹, 旁侧的置物架上勾着一件黄绿色相见的纱裙;窗边的长方形桌案上摆着一副未画完的山水青丹,被寒风掀开纸末,淡雅的墨香萦绕,散了一室。   西北角的古铜色梳妆台上,绿色的翡翠镯子、血红色吊珍珠的耳坠、金色的彩珠步摇......零零当当, 都是少女最钟爱的样式。   苏吟儿蹙着秀眉, 明亮的瞳里全是迷茫的陌生。   这是哪?   她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房间里只有她一人。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 木然地瞧着床畔崭新的女子粘毛靴,愣了愣。   奢华的拔步床是新的,床上绘着荷花的云锦被也是新的,斜对面的矮几、桌案、梳妆台......全是新的。   苏吟儿未着鞋袜,光脚踩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撩开缀着珍珠的帘幔,缓缓走出门,站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晾晒的衣裳,唯有一棵古老的胡桐树在金色的阳光下肆意地生长。   不远处,黄沙漫漫,军营里的将士在沙场上来回奔跑,隔着几堵墙的距离,将士们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   烈日刺眼,苏吟儿抬手覆在白嫩的额间,挡住灼灼骄阳,眯了眯眼。   应是巳时刚过。   一个满脸络腮胡、穿着铠甲、腰间别着一把佩刀的中年男子,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从院子外面急急地走进来,低着头没看路,碎碎念着。   “哎,真是个折磨人的小祖宗,都一个月了,啥时候是个头啊!瞧我这双手,杀人的呢,又是劈柴又是煎药......呀!”   中年男子忽地往后连退几步,抖着手指向廊下站着的苏吟儿,“呀呀呀”了好半天,也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尽管手抖着,土黄色瓷碗里盛着的汤药不断地晃荡,却愣是没洒出一滴。   须臾,他转身,冲着军营的方向大喊。   “将军,她,她,她醒了!”   说完,中年男子便消失了。   很快,一个穿着金甲的俊美少年赶来,静立在苏吟儿对面的胡桐树下。   他的容止太过昳丽,凝视着苏吟儿的目光让人心悸。院子里的阳光正好,金辉洒在他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   他应是走得很急,右手拿着一张箭在弦上的弓,却没发,五指紧扣着。   她在打量他,他亦在打量她。   深邃的视线扫过她赤着的嫩白玉足儿,如山的剑眉微皱。   他极快地走近,扯下他身上的红色披风,裹紧了娇小的她,将她打横抱起。   “吟儿怎地出来了?”   他抱着她走向里屋。   金色的铠甲冰凉,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荷叶香,一并袭向她。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隔着厚厚的铠甲,他响如擂鼓的心跳声似要溢出来;抱着她的大掌很用力,她几乎能想象他扣着十指的弧度。   她不安地拽住他的衣襟,微微抬眸,那滚动的喉结里溢出粗沉的呼吸。   他将她轻柔地放在床上半坐着,拉过云锦被给她盖好,又在她后腰处垫了两个软枕,才将她冰凉的莲足握在宽厚的掌心,细细地摩挲,给她捂热。   许是习武多年的原因,他的掌心有细微的老茧,刮过她嫩白的肌肤,不疼,却痒得很。   女子的玉足除了自个的夫君,万万不能给旁的男子瞧。苏吟儿虽年纪小,可男女大防还是晓得的。   她本能地想要缩回,却鬼使神差地任由他握着,似乎他们这般已是多次。   少女粉嫩的桃腮簇着春天般的浓艳,羞怯怯的,不敢看他;声音也小,又软又糯,甜甜的,甚是惹人怜。   “我......叫‘吟儿’?”   面前的少年一怔,琉璃色的眸子定定地瞧了她许久,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吟儿不记得了?”   苏吟儿摇头,不染是非的眸子甚是失落。   “不记得了。我是谁呀?你......又是谁?”   她刚才想了许久,有关“过去”,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却对面前的少年有种莫明的熟悉感、亲切感,无端端地想要靠近。   少年眸光微顿:“你是怎么受伤的,也想不起来?”   苏吟儿咬着娇润的红唇,低着头,不吭声,卷翘的长睫凄凄轻眨,眨落了一室的无辜和委屈。   少年当即唤来大夫,大夫详尽地诊治一番后,朝着少年拱手。   “回将军的话,小姐受过特别的刺激,心神受损,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   少年:“一时?”   “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大夫叹了一声,似是有所可惜,“至于小姐的病情......老夫之前开的方子有用,还请将军继续给她服用。小姐体弱,需得矜贵养着。”   少年应下,送走大夫后,从矮几上倒了盏热茶,放在唇侧吹凉了些,递给苏吟儿。   苏吟儿没接,望着少年的眼睛,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声线却沙哑地紧。   “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少年暗沉的眸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痛楚。   汹涌的怒气翻滚,却刹那间沉寂,被他掩在上挑的丹凤眼底。   他揉了揉她的头,笑地温润如玉。   “吟儿很好,就是一月前受了风寒,身子弱了些。”   少年说,一个月前,她在密林的河畔落水了。   寒冬腊月的,漠北的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冰下的水流很急,不会泳术的人掉下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僵透了,脑袋摔在冰面上,流了许多血,呼吸潺潺弱弱的,几不可闻。   少年揽住她纤薄的肩,柔声安抚。   “吟儿莫怕,吃些药便好了。”   苏吟儿点头,小巧的鼻头酸涩地很。   她流转着水润的眸子,想扯出一个温婉的笑,下一刻,没忍住,瑟缩着肩膀,扑到少年的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我好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   少年轻拍她的后背,由着她娇I啼不断,交叠的白色衣领沾着她咸湿的热泪,也不恼,轻声说着她的过往。   她叫苏吟儿,刚才院子里给她端药的中年男子是她父亲。   他父亲是大庸人,叫苏蛮,是陆家军的副将,白日里在军营里练兵,遇上战事会出去许久。   此处是苏府的宅子,她是这府上唯一的大小姐。   因着她大病一场、许久不醒,父亲日夜忧心,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将她闺房里的旧物通通扔弃,买了新物,按照风水重新摆至。   苏吟儿渐渐平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红肿着双眼,泣道。   “难怪这些东西都是新的。吟儿不孝,惹得爹爹担心了。对了,你......你还没说,你是谁。”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张织荷花的绢子,轻拭她眼角的泪滴。粗粝的指腹温柔地摩挲她的脸,仔细地描绘她的轮廓。   柳叶儿细眉、蒙着浓浓水雾的杏眸、娇若鲜花的唇瓣......纵是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也是美得过盛,娇滴滴的,泛着稚嫩的青色,徒惹得天下男子过不了这美人关。   他勾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占有宣告。   “我是吟儿的未婚夫,叫陆满庭。”   *   苏吟儿从回忆里抽出神。   细细想来,那时的漏洞太多了。   父亲苏蛮见到她时,一点不似一个父亲该有的反应,倒像是完全不认识她。   纵然她失忆了,可骨子里的熟悉感依旧在,譬如对陆满庭的眷恋和依赖,让她确信,她和陆哥哥从前一定是旧识,故而相信了他所有的话,相信两人是青梅竹马,相信她自小就跟着爹爹生活在漠北,生活在军营旁的苏府。   可她对苏蛮是陌生的、拘谨的,苏蛮对她亦是如此,直到相处了一段时日,“父女”才熟稔了些。   当然,她不是没怀疑过,可苏蛮待她极好,时间稍稍长点,她便不做他想。   苏蛮常常人还在军营里,隔着院墙就开始大喇喇地唤——“闺女啊,爹爹回来啦!”   有好吃的,苏蛮给她留着;   哪个将士多瞧了她一眼,苏蛮能抽出宝刀横在那人的脖子上,叫嚣着——“离我闺女远点!”;   纵是陆哥哥来得勤了,夜深了不走,他也会操着手在她门外候着,还不许她关房门——“得了得了,知道将军稀罕她,可我闺女还小,等她及笄了,你再来娶!”   想起这些,苏吟儿不免红了眼眶。   她多么希望苏蛮就是她的生父。   他的情、他毫无保留的付出,真正将她护在心坎上。即便他真的不是她的生父,她也一样认他!   可若是苏蛮不是她的生父,那她到底是谁?   她来自哪里?为何会受伤?她是不是大庸国人?   陆哥哥分明认识她,为何要隐瞒她?   他在隐瞒什么?   究竟要隐瞒她什么!   苏吟儿想不明白,门外传来洋桃的声音。   “皇上,夫人在里面,刚刚醒了。”   陆满庭跨过朱红色的月门,带来一身的寒意。   赤金的足靴上沾着白雪,白雪化了混着褐色的泥渍,弄脏了绣着龙纹的鞋面,他不理,径直在她床侧坐下来,弯腰探了探她的额头,捉过她的右手腕号脉。   须臾,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吟儿怎么了?你最近吃得少,可是有烦心事?”   苏吟儿别过头,心中的酸涩更浓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低垂着哀伤的眸子,哽咽道。   “你答应过我,不会骗我的。”   义兄的事,他骗了她四年,她尚且认为那是善意的欺骗。   可这回呢?   她又该拿什么安慰自己、说服自己!   陆满庭清冷的眸光黯淡了。   少顷,他捉着她的手心,在掌心里揉了揉。   “吟儿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朕会立你为后,也不会有旁的妃子。”   苏吟儿哭得更凶了,背过身不想瞧他,却被他强势地掰过来,搂在怀里亲了又亲。他虔诚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在她莹润的下巴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莫哭了,这些日子忙了些,是我的疏忽。等闲下来了,再好生陪你。”   他提起从街市上买的兔子花灯,在她面前晃了晃。   白白的兔子,长长的兔耳朵、红色的眼珠子,再配上毛茸茸的短尾巴,可爱地快要化了。   她却全然没有多看一眼的心思,下了床,俯身朝他行了一礼,哑着嗓子,近乎哀求道。   “皇上,臣妾想见见林氏。”   陆满庭狠狠一怔,往后退了一步,深邃的眸暗沉如黑夜。他定定地瞧着她,许久没有动过。   半晌,他才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末了,他扶起她,将大红色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拢了拢,语气艰涩。   “吟儿不用守这宫规,更无需拜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一样?   能和从前一样么?   从他亲手将她送进皇宫的那一刻,就不可能一样,就再也回不去了。   *   第二日的早朝,新帝陆满庭第一次动怒了,因为三位老臣联合上奏,反对立苏吟儿为后,理由是苏吟儿狐媚惑国,且为前朝昏君之妃,不配为国母。   据说陆满庭气极,当场罢了其中一位老臣的官职,让其告老还乡,以慑他人。   苏吟儿的立后之事迟迟没有定下来,倒是慈宁宫那边翻新得快,没多久便请着苏吟儿搬过去了。侍女洋桃收拾着床榻,鼓着腮帮子气道。   “那些老臣也真是的,瞎霍霍什么?我们夫人是皇上明媒正娶的妻,就该做皇后,反对有用么?”   洋桃“切”了一声,不屑道,“夫人呀,您放一百个心,您就是慈宁宫的主子、大庸国的皇后!”   风离哥哥说了,那些老臣反对的不是夫人,是皇上。他们想要把自个的女儿塞入后宫,以此来牵制皇上。皇上不同意,自然要收拾他们。   苏吟儿不甚在意,端起矮几上的青花茶盏浅浅地饮了一口。外面的廊下,林氏徐徐而来。   苏吟儿憷得慌,握着茶盏的手抖个不停。   苏蛮究竟是不是她的父亲,陆哥哥到底有没有骗她?   她很快就能知晓答案了。 第58章 确定   慈宁宫, 苏吟儿亲手沏了一壶毛尖,给林氏泡了一盏。盏底的细嫩毛尖转着圈往上,混着寥寥热气在水面上绽放。   毛尖采自黄山峰顶, 曼入云霄最高的那座山。   每年的三月中旬, 清明节后的第一场春雨落下,簇在一起的毛尖长出了鲜嫩的新芽, 绿油油的,每一株都挂着晶莹的水珠。   那个时候采摘的毛尖, 泡出来的口感是最好的。   苏吟儿屏退了侍女, 贤静地抿了一口茶。   “我近来特别怀念父亲,想知道些父亲的消息, 若是您不介意, 可同我说道说道。”   林氏笑着拉过苏吟儿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   两人同坐在贵妃榻上, 亲昵地依在一起。林氏长得比苏吟儿高些,神色温和,挽着苏吟儿的时候, 颇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模样。   “说得哪里话?苏蛮能有你这般懂事的闺女,是他的福气。”   苏吟儿莞尔一笑,端起一盘果脯送到林氏跟前。   “年轻的时候, 父亲一定很沉稳吧?印象中,他不爱说话,凶巴巴的,总是吹胡子瞪眼,嫌我过于娇气。”   林氏挑了个最小的蜜饯, 浅浅地尝了尝。   年岁大了些, 没那么爱吃甜食, 对果脯也是浅尝辄止,喜欢熬养生粥,桂圆莲子羹、乌鸡红枣枸杞汤......倒是熟稔。   想起从前,林氏低头浅笑,被岁月氤氲的眸底碎着零散的星光。   “男人年岁大了多这样,又是在自个闺女面前,自是端出一副为人父的样子。当年你父亲不过十五六岁的黄毛小子,做事毛毛躁躁的、和沉稳完全搭不上边。”   苏吟儿端着果脯的手抖了抖,心口颤巍巍的,跳得厉害。   父亲十五六岁和林氏在一起的,证明三公主得来的消息不假。   她斜了一眼窗边的黄花梨桌案,桌案上摆着父亲在军营里的记录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父亲二十岁参军。   事实上,父亲在林氏这件事后,便去了军营。   当时他年岁小,不够参军的年纪,在军营的后勤处打了半年杂,岁数够了,才得以参军。   父亲骗她,连同陆哥哥一起骗她。   苏吟儿的心像是被针尖扎过,疼得她险些失了分寸。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果盘,如葱的玉指夹了颗奶糖。回味的甜暂时软了心神,她佯装沉稳继续和林氏说笑。   “其实,吟儿一直觉得和夫人有缘,若夫人当年和父亲没发生变故,兴许您就是我的母亲了。”   这句话暗示得不要太明显。   林氏却一点不激动,全然没有认回女儿的兴奋,笑了笑,拍着苏吟儿的手安慰。   “我倒是想要你这么个闺女。奈何身子骨差,同你父亲的那段过往伤了许久,在婚后好些年一直怀不上。好不容易有了苏婉青,寻思着头胎都这么苦,修养了好些年才为苏家诞下烟火。”   苏婉青是林氏的女儿,是老皇帝的妃子——苏婕妤。   因着老皇帝是前朝已死的昏君,他的妃嫔们不配再享有称号,故而旁人直呼其名。至于该如何处置,新帝陆满庭早已下诏,一律遣散,妃嫔们在陆满庭登基前需得离开皇宫。   当然,苏吟儿是个例外。   苏吟儿听到“头胎”两个字,忽地浑身发软,纤薄的肩抖个不停,捂住双眼,呜咽着哭了出来。   林氏以为苏吟儿是伤情了,拥着她,温柔地拍抚苏吟儿的后背。   “哎,在见到你之前,我心里对苏蛮一直是愧疚的。你不晓得他当年受过伤......我一直苦恼,没能为他生个一儿半女,让他这一脉没了香火。如今看见你,总算是落心了。”   苏吟儿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凄楚的眸子苦苦地流转着,满是哀伤地望着林氏,久久说不出话。   她不是林氏生的,也不是苏蛮的女儿。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   养心殿的书房,风离在向陆满庭汇报近来的事宜。   风离:“户部尚书被贬以后,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没再提立后的事。”   陆满庭要立苏吟儿为后,三大尚书竟联名上奏反对,说苏吟儿狐媚惑国,且为前朝昏君之妃,不配为国母。   陆满庭冷哼,随手将他们的奏折扔进废纸篓里,当场罢了户部尚书,以其年纪大为由,让户部尚书告老还乡。   挑什么吟儿的刺?不过是想往他身边塞几个妃子,他不同意罢了,便恼羞成怒,公然反对他立吟儿为后。   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深邃的眸涌起狠戾的猩光。   “想用女人牵制朕?简直异想天开!对了,天牧族那边有消息了么?”   天牧族是靠近漠北的边陲小国,以游牧为主,族人信奉神女教,视神女为天牧族的仰仗,皇子需得和神女结合,得到神女的认可,方能继承皇位。   可惜他们的神女四年前消失了,三位皇子只能凭武力争夺皇位。   皇子们争相拉拢外朝势力壮大自己,都给陆满庭寄来了信件,希望和大庸国结为邻好。   风离:“据使臣来报,天牧族的大皇子已经动身,正在前往大庸国的路上,会亲自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   陆满庭不屑地勾唇。   想要讨好他?   他冷冷地展开一副舆图,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描绘舆图上的地理标识,眸光扫过从天牧族到大庸国京城所经过的每一处驿站、每一条栈道。   他沉声发问:“从天牧族到京城,需得多久?”   风离粗略地计算天牧族大皇子所带的人马、乘坐的马车,撇开极端的天气、险峻的山路等特殊情况。   “差不多一个月。”   陆满庭“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一瞥,在舆图中间某个标红的地方点了点。   “此处穷乡僻壤、民不聊生,常有盗民出没。大皇子一行耽搁了,恰好错过朕的登基大典。”   风离瞧了一眼标红的地方,是大庸国的巴县,拱手应下。   “是,属下遵旨!”   *   苏吟儿送走林氏,独自一人在腊梅园赏花。   下了整整一个冬的白雪化了,露出褐色枝头上的黄色花骨朵。浓郁的腊梅花香飘散,晕着阳光的味道,洒在苏吟儿纤长的眼睫毛上。   关于麽麽出殡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下个月的初六。   苏吟儿想起麽麽临终前对她的交待,心口一阵阵抽搐,疼得就快喘不过气了。   若是可以,她真想化作一片清风,随着老麽麽去了,远离这世间的纷扰俗事、远离陆哥哥的欺骗和掌控。   一道熟悉的男中音响起。   ——“萝卜头,你在这呢?害我找了许久!”   金少穿着一席绯色官袍,圆领宽袖,袍上的圆团花纹约有碗口那般大,胸口处绘着彩色的孔雀。桀骜的少年笑地夺目,往后退了几步,在她跟前转了个圈。   “怎么样,好看吗?我现在是大理寺正卿,位列正三品,文官呢!”   金少甚是得意。   他自小书画极烂,四书五经背不完整、几个字写得极丑,用陆满庭的话说——“浑身上下,没一处人样,唯那心眼还算实诚”。   他现在是“破格升官”,光宗耀祖呀!   苏吟儿坐在凉亭的长凳上,斜靠着背后的朱红色木栏杆,缓缓睁开迷蒙的眸子,抬头望向他,扯出一个温婉的笑,点头。   “嗯,好看!”   金少唇角勾起的弧度瞬间就僵了。   那张娇若芙蓉的脸,美则美矣,水润眸子里的星光却没了,似一个破碎的玉娃娃,不再有活的生气,木然地回应着。   金少握紧了大掌,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听说你晕倒了,我特意来看看你。放心,我和皇上请示过了,他没反对。”金少顿了顿,“萝卜头,你......到底怎么了?”   苏吟儿不回话,眸底的哀伤却愈发的浓郁。   下午的阳光正好,金辉弥漫,穿过枝条摇曳的腊梅树,将斑驳的光影洒在苏吟儿莹润如脂的粉颊上。她长吁一口气,望向没有未来的天空,瞧着自在漂浮的云,强压下心中的酸涩。   金少久久不说话。   半晌,他从凉亭的后方扯了几根枯黄的杂草,变戏法似的,编出几个好看的蛐蛐,用手指勾着,在她跟前晃。   “你看这蛐蛐,都笑话你呢!多大的人了,总喜欢哭鼻子,还不肯告诉别人,总是憋在心里一个人难受,讨厌着呢!”   苏吟儿忽地笑了,伸出冻红的小手去捉晃悠着的蛐蛐,却在即将碰到蛐蛐的前一刻,缩回了手。   曾经,陆哥哥也这般讨她欢喜,折了好多个蛐蛐逗她玩。   她心下酸楚,没了贪玩的心思。   金少沉默了一会儿,冷着脸将蛐蛐一个个串起来,串成长长的一条,再用力弹了一下,将蛐蛐弹到凉亭后方的杂草堆里。   因着太过用力,直接将杂草堆弹出了一个小坑。   “我不管,谁也不能欺负你!就算是恶鬼,我也把他的头给拧下来!拿给你出气,拿给你当蹴踢!”   苏吟儿抬眸,恍然间发现面前的少年在生气。   见惯了他玩世不恭、痞里痞气的样子,忽地听到他说这般的话,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她望向金少的眼睛。   “你为何总唤我萝卜头?”   金少咬紧了牙关,犹豫了片刻也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扭捏着,白净的耳尖红透了。   “反正,反正你是我的小婶婶。若是你需要,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替你办了!”   苏吟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水泠泠的眸底却泛着晶莹的水珠。   她忽地觉得没那么冷了。   她捡起金少扔在角落里的蛐蛐,绕在指尖掂了掂,又摸了摸蛐蛐的身子,像个不染是非的孩童,蹙着春天般的浓艳。   “谢谢你。”   *   日子过得很快,明日就是初六——老麽麽出殡的日子。   老麽麽是陆满庭的亲小姨,这些年为陆满庭付出了许多,更是将生命献给了苏吟儿。陆满庭会亲自为她扶棺,按照太后的规格厚葬,请入东郊的皇家陵墓。   这些日子,苏吟儿浑浑噩噩地过着,每日以各种借口躲着陆哥哥,白日里几乎不与他见面。   许是新帝登基,事情太多,他忙不过来,也不强求她去养心殿陪着,只是每日会派他身边的小太监过来,守着把他规定的饭菜都吃了。   一日三餐,该吃什么,何时用膳,他都牢牢记着,一日不曾落下。   到了晚上,亥时之前,无论他在哪,都会回到她的慈宁宫,从身后拥住她,将她锁在怀里亲吻。   有时候只是亲吻,吻她白净的额头、菲丽的双眼、红润的唇......然后贪恋地盯着她瞧,唇侧勾着醉美的弧度,能静静地瞧上许久。   最难熬的是逢九的日子。   那些热切的夜晚,她的身子滚烫似火,无需他碰触,便光是想着他灼热的视线,她便羞耻到不行,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颤抖着承受他的暴风雨。   她恨死了这般的自己,却情难自禁地沉溺在他的狂热中,由他索取、由他欺I凌。   那个时候的他,会咬着她娇嫩的后颈,喘着粗沉的气,强势又霸道地让她唤他,让她逃无可逃。若是唤错了,便会惹来他更加无度的折磨。   她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黄昏前,久不见面的严公公来了。   不过数日未见,严公公似老了许多。   鬓角的发白了,眼角的皱折子也多了。   他还是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衣,怀里抱着一把佛尘。青衣有些大了,被寒风一吹,勾勒出他孱弱纤瘦的身子。   严公公朝着苏吟儿拱手行礼。   “老奴来向夫人辞别。”   苏吟儿一愣,“公公是要回乡吗?”   严公公笑了:“算是吧。”   他这把身子骨,没有多少时日了,也伺候不了谁,不想叨扰亲戚徒增麻烦,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渡晚年,于是向皇上要了请辞,去东郊皇陵守陵墓。   苏吟儿寻思了半天:“皇上同意了?”   严公公:“对,同意了,明日老奴就随送葬的队伍出城,入了皇陵就不回来了。”   苏吟儿猛然一怔,后知后觉今日这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她哽咽着,示意严公公先等等,从她的嫁妆箱子里,取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用布袋装起来,捧在手心送给严公公。   “一点心意,还望您收下。”   严公公说什么也不收,可终是抵不过苏吟儿的执着,选了一支缀着珍珠的金发簪,笑了。   “多谢夫人,我替她谢谢您。”   苏吟儿不懂何意,却也没多问,同严公公说了几句家常后,目送他消失在火红色的夕阳里。   东郊皇陵有祈福的寺庙,以往太后去世,常有宫中妃嫔被派去寺庙,替皇上守孝。青灯佛塔、檀香相伴,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苏吟儿双手合十,朝着桃花庵的方向拜了拜。   对不起,麽麽,答应您的事,她做不到了。 第59章 守孝   初六是老麽麽出殡的日子。刚过卯时, 陆满庭就起了。   晚冬的天亮得晚,外面黑漆漆的,不甚明亮的残月挂在枯枝上。慈宁宫外的红墙绿檐下, 一盏盏绘着荷花的挑灯时明时暗。   寒风卷着蚀骨的萧瑟, 从半掩的竹帘里吹进来,撩起红木色拔步床上的粉色纱幔, 露出一张美若芙蓉的娇颜,却是紧闭着双眸, 蜷缩着身子, 背对着他。   苏吟儿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梢。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在穿衣。   他无需人伺候更衣, 已是多年, 便是如今当了皇上,依旧保持着从前的习惯, 身边看不见小宫女或是侍女,仅有的几个小太监也是跑腿传话的。   少了个滚烫的身子,被褥里的温度一下子就低了, 偶有凉风钻进来,冻得苏吟儿一缩,心头却是快活的、自在的。   他顿了顿, 似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床榻边上的柔软褥子被压塌了一方。   他俯身,极快地掖好她的被角,将她捂得严实。   起身之际,略带老茧的指腹滑过她的粉颊, 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似在欣赏, 那沸腾的眸光却是愈发的不加掩饰。   忽地,他一把捉住她小巧的下巴,逼迫她抬头,迎上他强势粗沉的呼吸。   她猛然一怔,本能地想要推却他,藏在玉枕头下的手儿却僵硬着,没动。   他的薄唇烫得厉害,只试探了一瞬,便是迫不及待地啃咬和索取,将她零乱的娇啼悉数吞下。他喘着粗气,与她额头相抵,声线暗沉、磁性满满。   “都七日了,还疼?”   苏吟儿为了躲避他的讨欢,自打上个月的二十九从了他一回后,便以伤口疼、身子不适等为由,变着方子拒绝他每晚的亲热。   他不厌其烦,每晚亲自给她上药、查看伤口,虽是难耐、欲I火重,却也顾及她的感受,宁可生生憋着,也没对她胡来。   许是憋得久了,这回他险些失了分寸。   昏暗的烛火下,他强有力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尚未来得及系好的腰带松松垮垮的,露出他健壮紧实的肌肉线条。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白净额间滚下,滴落在她绝美的锁骨上。   他就这样热烈地凝视着她。   须臾,他勾了勾唇,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真的舍不得碰她。   他把头埋在她如雪的脖颈间,歇够了,才啄着她软糯的耳垂,惩罚似地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今晚朕早些回来,可不许再逃。”   苏吟儿不想回答,无暇的藕臂抗拒地抵在他的心口上,低垂着浓密的长睫,不愿瞧他的眼睛。   “今日麽麽出殡,我能一起去么?”   他似是一怔,愣了愣,清冷的眸子少了热切的欲,多了几分平日里的温和。他勾起她额间一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绕在指尖缠了三圈,把玩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她。   “吟儿可是认真的?”   苏吟儿点头:“自然。”   陆满庭笑了,应下她,又拉下粉色的纱幔,灭了床尾跳跃的烛火,只留了一盏起夜的灯。   “还早,吟儿先睡会,出发前朕派人来接你。”   说完,陆满庭起身,洗漱后离开了。   直到铜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苏吟儿这条快要溺死的鱼,才找到些许喘息的机会。她越来越不能接受和他在一起了,便是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她也觉得异常压抑、难受。   她尽力假装,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装得越来越敷衍、越来越不像,便是同他说话,也是闷闷的,不愿多提一个字。   头顶的纱幔层层叠叠,笼罩出如烟的恍惚。   她和陆哥哥......怎地变成这样了?   她无声地落着泪,委屈和不甘潮水般袭来。朦胧中,一想到她呆会要做的事,坚定透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天刚蒙蒙亮,苏吟儿就起了。   洋桃和清秋领着十几个小宫女进来,抱着一套繁复华贵的礼服。   用翡翠缀着的十二株大花的九龙四凤冠,有六只金钿、三个博须;深青色的翟衣绣着十二道凤凰,织着金色的云龙纹理;翟衣里面的里衣颜色如玉,白的耀眼。   这是皇后的礼服,只有在祭祀、出殡、受封、祭拜帝庙等重要的场合才穿。   洋桃冲苏吟儿眨了眨眼。   “夫人,皇上可是早早给您准备好了的呢!他呀,就盼着您能一同送麽麽出殡呢!”   麽麽是皇上的亲小姨,生前对夫人极尽宠爱,皇上自然希望夫人能送送麽麽。可夫人立后的事一直没定下来,现在的身份尚是前朝妃子,同新帝去皇陵有违礼仪,必会遭来非议。   洋桃伺候苏吟儿换上皇后的礼服,努了努嘴,不屑道。   “皇上才不在乎流言蜚语呢!他是担心那些老臣挤兑您,怕您受委屈,才迟迟没提此事。”   风离哥哥说了好几回,让洋桃和清秋去和夫人说说。依皇上的性子,夫人不主动提,他是绝不会让她为难的。   在风离看来,夫人是一国之母,能陪着皇上共进退,才是该有的国母风范。   苏吟儿的声音冷淡淡的。   “我受的委屈还少么?”   她平静地抚过礼服上展翅高飞的凤凰,水润的眸子里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纵然他再疼她,她也不想要了。   *   出殡的时辰定在巳时一刻,皇家的仪仗队侯在皇宫的午门。苏吟儿穿着皇后的礼服,由宫女们簇拥着下了轿撵。   麽麽的出殡奉的是太后的规格,满朝文武百官,但凡在京中任职的,一律需得参加,加上御林军、仪仗队、随行的小太监等,浩浩荡荡的,几百人。   陆满庭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望着徐徐走来的苏吟儿,胸腔微微起伏。   火红色的朝阳从紫桓宫的背后升起,穿过午门檐角立着的咆哮麒麟,洒在苏吟儿额间晃动的玉珠上。她低垂着长睫,双手交叠立在胸前,摇曳裙摆拂过冰凉的大理石地板,莲足纤纤无声无息。   陆满庭上前一步,朝她伸出右手。   苏吟儿却没迎上去,而是在他面前跪下来,行了一礼。   “皇上,麽麽为了救臣妾而死。臣妾心中不忍,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答应。”   苏吟儿的声音不大,却是清脆,响在寂静的午门,足够众人听得真切。空气忽然变得稀薄,晴着的天被团团乌云遮住,天色暗了下来。   陆满庭伸出去的右手顿在空中。   他凝视着苏吟儿的温柔眸光渐寒,似隐隐察觉到了她涌起的叛逆。   他双手负在身后,挺直了腰身,帝王的威仪尽显。   “吟儿所求之事,若是不急,可否回来再说?”   苏吟儿摇头:“皇上,臣妾不回来了。臣妾去了皇陵以后,想在寺庙为麽麽烧香祈福、尽些孝道。”   安静的众人立马就沸腾了。   谁人不知苏吟儿是皇上揣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纵然是大臣们极力反对,也坚持立她为后,更为了她不纳后妃、许她三千佳丽只她一人。   又岂会舍得让她去青灯佛塔,和檀香相伴?   果然,陆满庭紧抿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清朗地看着她,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带着压迫说道。   “吟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苏吟儿依旧跪在地上。没有他的应许,她不能起来,也不想起来。她抬眸,迎上他犀利的眸光,似一株颤颤巍巍的腊梅花,在风雪里倔强又高傲地开着。   “吟儿是皇上明媒正娶的妻,该为皇上分忧,待三年孝期满了,吟儿再回来伺候皇上。”   她话里话外都是客气,却客气的异常疏离,像是尖刺般扎在陆满庭的心尖上。   他狠狠一抖,挑了她话里的字眼,强调着问她。   “......三年?”   苏吟儿不置可否:“对,三年。”   陆满庭沉沉笑着,上挑的丹凤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那汹涌的怒气刹那间归于沉寂,眼中重新浮现出柔和,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畏惧。   他唤来钦天监。   “朕登基后,最近的吉日是哪日?”   钦天监翻看了黄历,很快找出适宜办喜事的吉日。   “回皇上的话,是三月十九。”   陆满庭“嗯”了一声,“那便三月十九日,举行皇后的册封仪式,”,他俯身扶起苏吟儿,宽厚的大掌捏着她纤细的胳膊,用了狠劲,捏得她的骨头都快要碎了。   “吟儿体贴,朕甚是欣慰。不过皇后掌管六宫、事务繁忙,在慈宁宫为小姨守孝三个月即可。”   苏吟儿猛然一怔,双腿发软,踉跄着就要跌下去,被陆满庭扶住了。   她娇小的身子颤抖地厉害,水泠泠的美目氤氲着绝望,痛苦又难过地盯着他。   那“皇后”的位置,不过是他困住她的枷锁而已。   陆满庭不理。病态的占有欲冲淡了他眼底的清冷,无论他的声音如何温柔,也藏不住他的残忍。   他当即下诏,封苏吟儿为皇后。   满朝文武百官虽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也迫于皇上的威严,无人敢多问,立即跪下来。   “皇后娘娘安康!”   陆满庭握着苏吟儿冰冷的小手,放在掌心揉了揉,语气是一贯的温和,目中却带着瘆人的凉意。   “皇陵偏远,吟儿体弱,还是别去了。”他留下武功高强的亲信,“来人,送皇后回慈宁宫!”   末了,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往郊外皇陵而去。   *   郊外皇陵,老麽麽入土为安后,陆满庭屏退了众人,和严公公肩并肩站在皇陵的入口处。   郊外风大,裹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两人的衣袍鼓鼓的。   远处群山鼎立、松树挺拔,成片的乌鸦从树林里掠过,惊起枯了的松果从树梢上落下,伴着滴答的白雪融化声,在泥泞的雪地里滚了好几圈。   陆满庭看向面前的皇陵,语气甚是不忍。   “一定要如此么?”   严公公笑了,捶了一把瘦得跟竹竿似的右腿,伸出枯槁的右手,对着远处的群山比了比,又将右手缩回,停在皇陵的上方,指了指。   “若是某一天,你的吟儿去了,你会怎么办?”   陆满庭沉默良久,盯着脚下的黄土不曾言语。半晌,吹在脖子上的风凉透了,他才缓缓抬眸,却是一笑,攀上严公公的肩膀。   “庭儿会和姨父一样。”   严公公也笑,笑着笑着,昏暗的眸底却潮湿了。他拍拍陆满庭的手,一如多年前在冷宫里,无数次安抚那个孤傲又可怜的小家伙。   “你呀,也是个受罪的,找的婆娘是个倔脾气,够得你受。”   陆满庭冷嗤:“这些年,小姨可没让你少吃苦头。”   严公公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小姨是个暴脾气,顶多打我两顿。吟儿呢?不拿命跟你办,算对得住你的。”   陆满庭幽邃的眸暗沉如黑夜,想起那个不听话的倔强的家伙,唇侧的笑阴森森的。   严公公叹一口气,朝着皇陵的入口处而去。   他步履蹒跚,青衣下的脚腕细得可怜。不过一个月,他已瘦到只剩一层皮包骨,早不复从前利索,可心气是欢喜的,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   “老啦老啦,管不住儿孙喽~~~儿孙自有儿孙福,半截黄土半截安。”   夕阳下,严公公瘦弱的背影潺潺。蓝天群山绿水,巍峨的皇陵掩映在白雪间。   这一幕,让陆满庭想起了在漠北征战的时候,常有老马驮着将士的死尸,从夕阳里的沙地里缓缓走回来。   那个时候,无论哪位将士看到了,都会跪在地上拜送。   陆满庭撩开衣摆,对着严公公的背影跪了三拜。   “庭儿恭送姨父!”   *   慈宁宫,苏吟儿瑟缩在贵妃榻上,躺了整整大半日,未曾动过,便是午膳,也吃用了几口。   相比起她的冷淡,慈宁宫的小宫女和太监们高兴坏了,尤其是洋桃,指挥着小宫女们忙进忙出,乐呵着呢。   “以后啊,不准再叫‘夫人’,得叫‘皇后’,明白不?”   “你们可是慈宁宫的人,腰杆挺直了,说话得有底气,万不能让旁人笑话了。”   “还有皇后娘娘的喜好,记清楚了,莫要惹她生气;皇上可是最疼娘娘的,若是发现你们怠慢,非得扒了你们的皮!”   ......   苏吟儿本就心烦意乱,听到“皇上”两个字,忍了大半日的脾气终是爆发了。   “够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你们提他,烦。”   苏吟儿拧着秀眉,气得腮帮子都在抖,听得廊外忽地安静,有沉闷且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抬眸,陆满庭站在她对面的铜门下,醉美的唇侧勾着一抹凉薄的笑。   “吟儿倒是爽快,竟这般恼朕了?” 第60章 鞭痕   慈宁宫, 陆满庭站在威严的古木色铜门前,目光清冷,带着瘆人的压迫, 幽幽地盯着苏吟儿瞧。   他已换下先前穿的冕服, 着一身织金色龙纹的赤红色锦袍。宽袖长衣、领口浅浅交叠、腰间束带曼曼,勾勒出修长紧实的身形。   他鲜少穿艳丽的颜色, 赤红色夺目,衬得他清冷的气质愈发地凌厉。   许是刚沐浴过, 散在他背后的乌发随意地用一根墨绳捆着, 逆着光,隐匿在红色的夕阳下, 火一般的灼目。   他抬手, 宫中的小太监立即关了门,弓着身子退下。   巨大的阴影伴着强烈的压迫感袭来。   黄昏渐晚, 殿中尚未掌灯,被长廊挡住的余晖洒在苏吟儿微颤的长睫上。   他缓缓逼近,每一步都踩在苏吟儿的心尖上, 声音低沉,似刀锋般可怖。   “吟儿究竟发生了何事?”   昔日里缠着他撒欢的美人儿,木然地躺在贵妃踏上。秋水般的眸子空洞洞的, 蒙着一层哀伤的水雾,便是知他气了,也低垂着长睫,落寞着,没有瞧他一眼。   苏吟儿音色凄凄:“没事。”   他身形一晃, 帝王的威仪散了一地。   他自嘲般笑了笑, 凑近她, 高大的身形挡住她面前不甚明亮的光。   修长的手指狠狠掐住她的下颌,用了些力道,强迫她对上他蕴着怒气的双眼。他咬着牙,发疼的字眼艰涩地从他喉间溢出。   “吟儿可知,你有多久不曾对朕笑过?”   苏吟儿不回答,蓄满了热泪的眸子碎着黯淡的光,光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的声音更哑了,覆手捉住她颤抖的双肩。   “何时开始的?自朕从宫外回来,你便是如此。”   苏吟儿纤薄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时至今日,她竟也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便是他将心窝子掏出来给她看,她也不晓得该不该信他。   四年了,她一直活在他编织的美梦里。   义兄的信是假的,父亲是假的,她的身份也是假的。她不知道她来自哪里,更不知道自己是谁;满心欢喜地盼着做他的妻,却在新婚之夜被他亲手送给老皇帝。   这场荒唐的梦终于醒了。   她装不下去了,无声地落着泪,被他拥着的时候,满是堆积的抗拒。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沉默了良久,松开她,望向窗外天边最远的那座山。   那是郊外皇陵的方向,埋着刚刚入土的小姨。   他神色微顿,似想到了什么,很是不忍,同她说话的语气柔了几分。   “严公公说你送了支发簪给小姨。”   苏吟儿不置可否,心中涌起对老麽麽的深深愧疚。麽麽临终前,执着她的手,求她应下。   她应了,可她做不到了。   陆满庭却笑了,揉了揉她的头顶。纵然她不愿意亲近,他也自说自话,搂上她的纤腰。   “吟儿长大了,有心事了,不再同我讲了。无妨,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你终会说的。”   他贪婪地抚摸她软若无骨的手腕,细细地放在掌心把玩,似不经意间提及,却又分明在意地发紧。   “他们说你的玉镯子碎了,朕有更好的,都送给你。”   他低头,爱怜的吻落在她皓白的手腕上,却被她猛地抽回手,急急地躲开。   “皇,皇上,臣妾累了,想,想歇息了。”   陆满庭狠狠一怔,往后退了一步,俊朗的面容刹那间阴沉。他缓缓垂眸,极力压制着什么,却在下一刻,眸中涌起蚀骨的痛意。   “吟儿这般拒绝朕,可不单单是恼,是......嫌呢!”   他冷笑,“朕这般不堪,竟也碰不得你了么?”   他一把将苏吟儿从贵妃榻上拽起,又狠狠地放下。   那流畅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盯着苏吟儿的眸光似被尖刀扎过。   他不禁笑着,上挑的丹凤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暗沉的眸底却流转着危险。   他慢条斯理地解衣裳,松了软扣、抽出束着窄腰的细带。赤红色的锦袍大开,白色里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结实滚烫的胸膛。   在苏吟儿的惊呼声中,他用细带捆了她的双手,将她扔至黄花梨拔木床上。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凝视着苏吟儿的目光碎着冰冷的寒意。   “怪我,太惯着你。”   昏暗的光线照出他昳丽的面容,却藏不住病态的扭曲。多年来绝对的掌控和占有欲,让他容不得她有半分想要逃离的心思。   他俯身逼近。   她慌乱想逃。   她跌在冰凉的锦被上,胡乱踢打的玉足儿将床榻弄得凌乱不堪。她瑟缩着往后躲,因着双手被缚着,她行动不便,鼓着杏眸痛苦地瞪他,委屈又不甘地呜咽。   她自然晓得他想要什么。   那样的羞耻,便是他指尖在她肌肤上轻轻划过,她也会被撩拨到情难自已。   她怕死了他那些折腾人的手段,因为她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只绝望地娇咽,情到浓处,羞耻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蔓延,却惹得他格外的热血沸腾。   她惶恐地摇头,却被他捉住纤细的脚腕,状似温柔地残忍一笑。   “吟儿最好是乖些,不然疼的可是你。”   他捏得她腕骨生疼,笼罩的威压让她心底生出一丝惧怕。她停止挣扎,不甘地在他面前乖顺。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根细小的鞭子。   鞭子不长,不过一尺,红色的,把手处是褐色的木柄,鞭尾吊着一串金色的须。   他将红鞭执在掌心,灼灼目光盯着她恐惧的双眼。   “吟儿该长些记性,下回才晓得,莫要惹恼夫君。”   昔日清冷的外表在这一刻毁之殆尽。   他带着惩罚的意味,将她翻了个面,解开她手腕上的细带,迫使她跪在床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捉住床头的玉柱子。   “抓好了,乱动,朕会打。”   苏吟儿背对着他,瞧不见他扭曲的神色,真好。   她缓缓半垂下眼睑,遮住眸底的难堪。   后背凉得瘆人。   窗子上的竹帘不知何时被掩上,八扇苏绣屏风外点了两盏昏黄的烛火,照着陆满庭的身影愈发地修长。地龙燃了起来,角落里的炭火也加了好几盆。纵是暖和的,也止不住她心底恶劣的寒意。   “——啪!”   狠狠一鞭落在她纤薄的背上。她看不见,感受却是清晰的。   疼,又不是很疼,很奇怪,却让她莫名的羞耻。   “吟儿可知这红鞭有何用?”   红鞭是陆满庭的师父传给他的,是门派的宝物,专用在女身上,能让女子快速地动情。   陆满庭略带老茧的指腹,刮过她后背上的鞭痕。她的肌肤太过娇嫩,便是他没怎么用力,也隐隐裂开了一条伤口,鲜血没得及往外冒,便迅速结了疤。   他轻按结了疤的鞭痕,鞭痕上泛起娇艳的红,美得让人心颤。   “啧,可惜吟儿看不见。”   他轻叹。鞭痕一旦落下,便是一辈子也去不掉的,那是他留下的印记。他的眸底嗪着扭曲的疯意,又是一鞭落在她莹润如脂的后背上。   “吟儿答应过小姨,要陪我一生一世。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他想起她今日在午门说的那些话,心口似被尖刀剜过,火辣辣的疼。   “三年......吟儿如何说得出口?!”   毫无章法的鞭打落在她的后背上,更多的是耻辱。她哆嗦着,将红润的唇咬破了皮,也绝不求饶和呼救。亲密贴在她颈畔的俊美容颜却布满了畅快。   他拥着她,甚是满足摩挲她的后背,欣赏那一道又一道结了疤的鞭痕,看着美人儿愈发痛楚地颤抖,他却笑了。   “想?呵,我那般求你,你却夜夜不给。吟儿,你好狠的心!”   他一口咬住她雪白的后颈,汗水从他白皙的脸上往下落。他忍得厉害,却也报复似的不让她得到,直逼得她泪水连连,才饶了她。   朦胧中,苏吟儿无助地望着头顶的轻纱。郁郁光火中,笼罩出一层绝望的恍惚。她的意识越来越浅,似一个碎了的玉娃娃,全然没了灵魂。   角落里,她华贵的云赏乱了一地,可怜巴巴地躺在绒花地毯上,被扯得稀烂。   她凄美地笑了笑,在昏死之前,嗪满泪光的模糊视线中,是陆满庭痛苦的哀呼。   “吟儿?吟儿!”   *   东郊皇陵,严公公点着火折子,走了一段漆黑潮湿的路,来到一处刚刚封闭的石墓前。   他换了身衣裳,蓝色的绸缎袍子裹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大了,空落落的,愈发衬得他瘦弱,精气神却是极好的。   那是多年前时兴的样式,现在京城里的男子几乎不穿了。   他在石墓前立了一会儿,过分白净的脸颊微红,枯槁的双手扶正束起来的冠发。年纪大了,头发少了,玉冠是从前的,束的时候不是很利索。   这把年岁扮成年轻男子的模样,却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将衣摆下的褶皱理平,才轻扣石墓。   “晚卿,我来了。”   晚卿是老麽麽的名字。   石墓很大,按照太后的规格修建。四周燃着长明灯,正对面的壁画上刻着老麽麽的画像,底下是她生平的介绍。   石墓的正中间,摆着一口玉做的冰棺。冰棺气派,棺盖上刻着十二条舞动的凤凰,却是没盖严实,留了一条缝。   严公公推开棺盖,在老麽麽跟前转了一圈,指了指身上的蓝色袍子,笑道。   “好看么?从前你总说我穿得老气。你也不想想,我身边的小宫女多着呢,就你这暴脾气,我哪敢穿得太过招摇?”   严公公从怀里掏出一根缀着珍珠的金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到老麽麽的发髻上。   “这是你侄媳妇送的,算是有心,没将我们忘了。”   他翻身跨入冰棺里,躺在老麽麽的身侧。   冰棺很大,却是个单人棺,纵然老麽麽和严公公都瘦,并排躺着还是有些挤。   “庭儿这事做得不厚道。我早早同他讲了,冰棺做大些,得装两个人。瞧瞧,这尺寸还是小了。”   他叹一口气,侧身将老麽麽拥在怀里。想了想,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知道你讲究,见不得丑的东西。我备了金丹,死像不会太难看。”   金丹是皇家常用的东西,能让尸身历经千年而不腐,也是皇家的秘密,寻常百姓无福消受这珍贵的玩意儿。   严公公:“总算没白疼那小子。”   剧毒在他体内快速地扩散,他强忍着濒临死亡前的剧痛,含了金丹,再合上棺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老麽麽揽入怀中。   他笑地格外心安。   “晚卿,这般便不挤了。”   *   慈宁宫,陆满庭急急唤来御医。   夜色已深,敬事房的两位御医早已歇下,听见传召,从床榻上缩下来,裹了御寒的大衣,没来得及穿足袜,套了靴子便往慈宁宫赶。   苏吟儿躺在床榻上,半睁着迷蒙的双眼。   那粉红的桃腮簇着魅惑的浓艳,娇滴滴的唇儿又红又肿,被啃咬地厉害。   不用问,也晓得她经历了怎样热切的疼爱。   刚才她忽地昏死过去,也不知陆满庭给她喂了什么东西,腥得很,浓浓的铁锈味,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便醒了。   她时常晕倒,早已习惯,不甚在意,陆满庭却执拗着要让御医瞧瞧,说是共修欢I喜能让她的身子更好,不该晕倒的。   说起来也是个怪事。   以往她晕倒,怎么着也会昏睡一两个时辰,醒来后浑身酸疼。   此次不同,她醒得极快,除了脑袋晕沉沉的、犯困嗜睡外,没有旁的不适。   陆满庭心疼她,她却冷淡淡的,无动于衷。   后背那些耻辱的鞭痕,全都在提醒她,他的癫狂和霸道。   她垂下长睫,茫然地由着陆满庭取了织荷花的绢子,温柔地擦拭她额间的香汗,心头也激不起半分的涟漪。   陆满庭在她床畔站了一会儿,深邃的眸凝重,视线扫过她没有生机的双眸,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   他撩开衣摆,坐在床榻边上,握着苏吟儿柔软的右手腕,放在唇侧亲吻,无一不是爱怜。   御医从外头进来,叩首行礼,被陆满庭拦下。   “免了,看病要紧。”   第一位御医取了洁帕垫在苏吟儿的右手腕上,细细地把脉,先是一愣,片刻的踟蹰后,接着把脉,直到半炷香后,才堪堪起身,什么也没说,只让第二位御医也来瞧瞧。   第二位御医只号了一小会儿,便吓得满头大汗,哆哆嗦嗦不敢再瞧。   陆满庭音色沉沉。   “说,皇后到底怎么了?”   两位御医齐齐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臣......不敢说!” 第61章 身孕   慈宁宫, 陆满庭负手站在床榻旁,紧实的腰背挺得笔直,眸色深深、气势威严。   黄花梨拔步床尾吊着的夜明珠蓝光浅浅, 郁郁灯辉中, 陆满庭俊朗的面容异常冷峻,流畅的下颌线抿得死死的。   地上跪着的两位御医诚惶诚恐, 哆嗦着垂首,不敢瞧陆满庭的半分神色;周遭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皆低着头, 鼻尖对着脚尖, 连紧张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殿内的气氛压迫到极致。   苏吟儿半倚在雕花大床上,后腰处垫着两个绣着交颈鸳鸯的软枕。后背上的鞭痕让她羞耻地蜷缩着脚指, 秋水般的美目里晕着婉转的难堪。   除此以外, 她并无难受的地方,惶惶然有些不太理解御医们的意思。   陆满庭挥手:“下去。”   小宫女小太监们踱着步子赶紧撤下, 连同守在殿外廊下的侍卫也退到院子里。零碎的脚步声响起,“吱呀”一声,沉重的铜门被合上。   月色茫茫、银辉不浓, 昏黄的烛火随着寒风起起伏伏,映照出八扇苏绣屏风上修长的身影。   陆满庭眸光暗沉,看向跪着的御医。   “但说无妨。”   两位御医相视一眼, 张了张唇,想说又不敢说,额间尽是细密的汗渍。半晌后,犹豫着抬头。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有喜了!”   不大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内殿, 如惊雷乍了春水, 掀起满池子的涟漪。   陆满庭先是一怔, 往后退了两步,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他蹙着剑眉,视线扫过苏吟儿平坦的小腹时,有一瞬间的无措。   他顿了顿,快步走近跪着的御医,声音有些许的颤抖,混着少有的急切,不确定道。   “再说一遍?”   两位御医额间的密汗更多了,后背瘆得发凉。   皇后娘娘乃前朝昏君的妃子,被当朝陛下困在深宫中,不过半月有余。从时间上推算,皇后娘娘腹中的胎儿,应是......前朝昏君的遗腹子!   两位御医手软脚软,“扑通”着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厚实的绒花地毯。   “皇后娘娘初怀,虽是脉象不显,但确是有了身孕......娘娘身子孱弱,受不住陛下的浩荡隆恩,才,才晕倒的!”   御医说得委婉。   年轻的帝王欲I火重,又是贪I欢的年纪,面对心心念念的女子,难免失了分寸。床I笫I之间、男I欢I女I爱,本是无可厚非的常情。   陆满庭狠狠一震,僵硬地立在原处,沉默着,许久没有动过。片刻后,深邃的眸闪过骇人的狂喜,与之相伴的,还有毫不掩饰的心疼。   他俯身,凑近两位御医的时候,胸腔剧烈的起伏,温润的声线有克制不住的暗哑。   “母子可还安康?”   两位御医皆是一愣,茫然地抬头,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这位帝王究竟是何意,只能如实回答。   “胎儿很好;娘娘劳累了,喝些安神的汤药、休息几日便好。”   陆满庭适才松一口气,直起身子,清润的眸底是一派的帝王威仪。   “两位爱卿辛苦了,各赏黄金万两。娘娘安胎的事,有劳二位了。”   两位御医猛地抬眸,瞧着陛下不似揶揄,错愕了片刻后,终是明白陛下话中的深意。天下间,有哪位男子能容得妻室生下旁人的孩子?   这哪里是前朝昏君的遗腹子,分明是当今陛下的龙嗣啊!   两位御医喜不言甚,叩首。   “谢皇上赏赐,臣定保娘娘母子平安!”   陆满庭应下,回眸瞧了一眼傻愣愣的苏吟儿,勾了勾唇,覆手握住她斜搭在床侧的小手儿,爱怜地紧了紧,又拉过被褥,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   “吟儿先等等,朕去去就来。”   转身,他邀了两位御医去了屏风后面。   陆满庭详尽地询问了孕妇该注意的事项、忌讳、有无不能吃的东西,提前多久找来稳婆......他的声音冷清,眸底无波,没有多余的情绪,只那杀惯了活人的手颤个不停。   两位御医知无不言,似想起什么,再一次强调。   “孕妇前三个月易滑胎,尤忌情绪和床I事,皇上需得克制;孕妇脾气多暴躁,易悲易怒,和寻常大有区别,得仔细伺候着。另外......”   御医瞧了苏吟儿的方向一眼,压低了声线,附在陆满庭的耳侧小声交待。   床榻上,苏吟儿缩在柔软的被褥里,水冷冷的美目不安地流转着。   她小心翼翼地覆上自个的小腹,微颤着,心中涌起莫明的情绪。   这儿......有了她和陆哥哥的孩子么?   她的手背润润的,有些许的湿意,是方才陆哥哥握着她的手时,宽厚的大掌留下的热汗。识得他四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紧张成这样。   屏风后,三个浅浅交谈的身影浮浮沉沉。   八扇苏绣屏风上绘着江南的风土人情,撑着竹竿穿梭在蜿蜒长河的渔夫、在河畔洗衣用袖子擦拭汗水的妇人、搂着幼儿喂食的母亲......无一不是细水长流的柔情。   也不知陆哥哥和两位御医在聊什么,浅声浅语、动作轻慢,像是很怕吓到她,偶尔望向她的时候,灼灼的眸光多了一丝缱绻的温柔。   苏吟儿心口痛得发麻,拽紧了床侧的帷幔,小手儿扯得生疼。   不多时,两位御医退下,陆满庭从屏风后面走近。   他放柔了脚步,赤着金色龙纹的足靴踩在红色的融花地毯上,竟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黄花梨拔步床上缀着摇曳的珠幔,他轻手一勾,将粉色的珠幔撩至一旁系好;捡开摆在拢脚箱上的女子粘毛靴,换了一双平底的狐毛短靴,又取下床尾柱子下方吊着的胡琴,规整地收进柜子里。   末了,他站在床榻边上细细地瞧了一会儿,确定殿内再无一把尖锐的小刀、能磕伤她的器物,才缓缓走向她。   “吟儿。”   他亲昵地贴在她的耳畔,强有力的臂膀撑在她的两侧,尽量让自个不要压着她。他撸了撸她散在脸颊的乌黑碎发,炽热的视线扫过她颈后的白嫩雪肤,落在她后背结了疤的鞭痕上。   那美得刺目的鞭痕,只需轻轻按压,便能泛起不受力的红,惹得她泪目连连、咬着红唇颤抖不已。   他强行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半是不舍半是难耐。   “是朕疏忽了,不该这般折腾吟儿的。”   苏吟儿拧眉,毫无波澜的眸底泛起暗淡的星光。那些羞耻的、恼人的画面接踵而至,伴着巨大的哀伤和痛楚,齐齐袭向她。   无论她怎么求饶、无论她如何地想,便是放下尊严和羞耻迎I合他,他也强势地不给,直到她濒临崩溃,他才勉为其难地饶了她。   她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俊美的脸上生生落下五个细长的手指印。她气得浑身发抖,他却只愣了一瞬,抓过她发红的纤纤玉手,放在唇间爱怜地吹了又吹。   “打吧打吧,吟儿想怎么发泄都行,只要你高兴。”   热切的吻落在她轻颤的长睫上,她再也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拼命地捶打他结实的心口。数日来的委屈和不满潮水般涌起,她连哭带掐,口齿不清地怒骂竟也分外的悦耳动听。   他不断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着气,温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讨饶。   “吟儿近来反常,原是怀孕了,朕还以为......”他顿了顿,与她额头相抵,笑道,“是朕不好,朕该罚。”   苏吟儿却哭得更大声了。   娇小的美人儿难过地抽噎着,抽一下抖一下,抽一下抖一下,似乎下一刻能将自个抽没了。   陆满庭叹一口气,吻过她粉颊上的泪痕,喉间溢出的字符像是砂砾,烫人得紧。   “吟儿不也挺欢喜么?朕记得吟儿......”   “住口!”   苏吟儿抬手便想打他,瞧着他俊美左脸上清晰的手指印,咬了咬唇,忍住了,侧过身子继续哭,不再瞧他。   他却笑了,饶有兴致地啃咬她的耳垂,似是回味,那双滚烫的大掌不安分地往下,在抚摸到她平坦的小腹时,动作一顿。   “莫气了,气极伤身,伤到胎儿可不好。”   苏吟儿顿住,停下哭泣,绝美的双目氤氲着浓浓的水汽,却直忍在眼眶里打转,不再落下一滴。   不管陆哥哥有什么错,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头,翻过身背对他,留给他一个纤薄的落寞的背影。   “我好累,容我睡会儿。”   陆满庭不再闹她。御医说了,孕中女子多疲乏,贪睡。   他微醺的眸子含着桃花般的笑意,在她耳畔柔声交待了几句,又唤来侍女洋桃和清秋,叮嘱了一番,才大踏步走出内殿。   殿外的院子里,陆满庭取了长剑,在星光点点的夜幕下舞剑。   已是二更,宫外鸡鸣不断,残月斜挂在枝头,只剩下隐隐的一点白。   陆满庭跳上屋檐,婉若游龙,长剑划过红墙绿瓦,惊起一长串刺眼的白色火花;脚尖点入门海,在冰凉的水面上一跃而过,翻了几圈,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弹指,锋利的剑韧断成数截,稳稳地刺入红色的宫墙上。   风离递上干净的洁帕,蹙着眉没敢多问。   他跟了皇上多年,瞧着皇上舞剑的次数极少,便是有,也是满满的嗜杀之意,不似今日,那挥动的剑招有蓬勃的意气,招招试试皆是藏不住的欢喜。   更奇怪的,是皇上的左脸有五道手指印。   不用问也知道是皇后娘娘干的,除了她,没人能碰得了皇上半分。   本是丢面的事儿,皇上似一点不在意,任由清晰的手指印留在脸上,也没管过。   似是瞧出了风离的疑惑,陆满庭斜勾着唇角,鬓发上有白色的微霜。   “明晚请军中的部下饮酒,”他笑着,“朕要当爹了。”   *   皇后娘娘有身孕一事,伴着寒风传遍皇宫的每个角落,吹到玉华宫里,掀起了不小的惊涛骇浪。   玉华宫是潇淑妃住的地方。   陆满庭登基后,遣散了先帝的所有妃子,命她们在他登基前离开皇宫,独独留下苏吟儿封了皇后。   潇淑妃气得不轻。   眼见登基之日不足一月,她没旁的去处,只能求昔日的情郎收留。   可那男人不是个扛事的,关键时刻当了缩I头I乌龟,怕新帝找他麻烦,不敢招惹身姿妙曼的潇淑妃,晚上偷偷摸摸的来,绝不留下过夜,更不许潇淑妃偷怀子嗣。   宫女:“您说皇后娘娘命咋这好?都怀了先帝的遗腹子,陛下不仅不怪罪,还要宴请部下?他就那么大度,愿意养先帝的孩子?”   潇淑妃“切”了一声,扔了手中的瓜子,没回答。   她这玉华宫是越来越不被人放在眼底了。   自打先帝去后,内务府不曾拨给玉华宫一分的银两,便是一日三顿的膳食,也是她用昔日的嫁妆命宫女去换的。   瞧瞧,这瓜子还是前几日的,早不脆了。换做从前,她早早就扔掉了。   哎,没意思,得尽快寻个由头,逼得情郎娶了她。   至于苏吟儿嘛......她白了宫女一眼。   哪个男人会愚蠢到这步田地?苏吟儿和皇上早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苟I合。苏吟儿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陆满庭的是谁的?   就先帝那软趴趴的玩意儿,也能让人怀孕?笑话人呢!   潇淑妃:“让你去找太医记录的册子,也没见你放个屁。究竟找着了没?”   宫女赶紧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讨好着捧给潇淑妃。   “找着了,这不前几天同乡出宫了么?耽误了。”   潇淑妃接过册子,饶有兴致地翻到苏蛮的那一页,唇侧勾着的笑阴森森的。   是时候去找找苏吟儿了。   若是谈得好,说不定她和情郎的事就成了呢!   *   中午用过午膳,苏吟儿懒懒地斜躺在贵妃榻上晒太阳,猫儿似的,缩成一团。自打她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后,整个慈宁宫就沸腾了,欢声笑语的,闹个不停。   洋桃殷勤地给苏吟儿捶着腿。   ——“皇后娘娘,您不晓得皇上有多高兴!今个晚上会宴请从前的部下呢!风离哥哥来传话了,说您要是愿意去,皇上定会乐坏的。”   苏吟儿的声音冷淡淡的:“不去,我累着。”   “晓得晓得,”洋桃递了个酸橘子过来,“奴婢知您身子不适,没敢答应风离哥哥。您就安心养胎,盼着小皇子出生吧!”   苏吟儿绝望地看向窗外蔚蓝色的天际。   皇城宫墙深深、一座连着一座。蜿蜒的廊角、起伏的脊脉,锁了千百年来的繁华、落了满城的风雨。   她轻抚怀中的胎儿。   莫非她这一世都要困在深宫里、一世都逃不出陆哥哥的掌控么?   她如水的眸子泛起淡淡的哀愁。正思量间,三公主过来了。为了让苏吟儿高兴,陆满庭特许了三公主找苏吟儿玩。   三公主塞给苏吟儿一串糖葫芦。   “给,我去西街特意给姐姐买的,甜着呢!”   便是苏吟儿现在做了皇后,三公主也是个没规矩的,一直唤苏吟儿“姐姐”。苏吟儿也不在意,由着小姑娘来,倒是这串糖葫芦引起了她的兴致。   西街在宫外,大庸国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最热闹的那条街。   三公主是前朝公主,在另立府邸前,不得擅自离开皇宫,这是宫规。   不单单是三公主,但凡皇宫里的妃嫔、宫女、小太监等,没有皇上的许可,一律不得外出。   似想到什么,苏吟儿沉寂许久的眸子忽地碎满了星光。那是将死之人在地狱里看见了一束希望的光。   “你出宫了?如何出宫的?” 第62章 逃离   苏吟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 拉着三公主坐在贵妃榻上。   下午的阳光金灿灿的,金辉从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倾泻,满院红艳艳的果实, 垂在弯了的枯枝下, 是冬日里跳跃的雀儿最爱的吃食。   苏吟儿接过糖葫芦,没吃, 端起一盏金色的八角果盘,挑了个最漂亮的柿子递给三公主。   “快些同我说说, 你是如何出宫的?”   三公主往后仰了仰, 眨了眨机灵的大眼睛,没回答苏吟儿的话, 指向桌案上放着的糖葫芦, 反问她。   “姐姐不喜欢呀?都说女子有了身孕喜酸,宫里没这玩意, 我特意去了西街,追了卖糖葫芦的老伯好几条街,才追上呢!”   当三公主一听说苏吟儿怀孕了, 第一反应就是——哇哦,皇上好本事!   她才没那么蠢呢,知道苏吟儿怀的孩子肯定是当今陛下的, 只有那些没脑子的宫女和小太监,才会胡乱猜测。   小姑娘手舞足蹈地比划,说那老伯跑得贼快,耳朵还不好使,她边喊边追, 险些追不上呢!   苏吟儿尝了一小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 含在嘴里不多时就化了, 确是开胃的好东西。   “喜欢。不过我对你出宫的事更好奇。”   三公主咬了口脆甜的柿子,咀嚼着,包在嘴里说话的时候,肉嘟嘟的腮帮子鼓鼓的。她左右瞧了瞧,确定殿内没有其他的人了,才放下柿子,胡乱地抹了一把嘴巴。   “姐姐,咱们先说好了,您可不能偷偷向皇上告密哦!”   苏吟儿莞尔一笑,点了点三公主的鼻头,应下。   三公主弯着眉眼,双手覆在苏吟儿的耳畔,将她如何扮做小太监的模样、混在出城的太监队列中,大摇大摆出宫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苏吟儿听。   末了,三公主得意地叉着腰。   “哎,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只要姐姐想,怎么会没有法子呢?便是钻竹林里的狗洞,也能出宫呀,不过,呵,会弄得一身脏兮兮的。”   三公主用胳膊肘捅了苏吟儿一下,“对吧,姐姐?”   苏吟儿怔住了,像是忽然发现一扇新的大门,寻到了生命的希望。   她被陆哥哥养在安国君府整整四年,从未想过私下逃离,便是今后嫁人了,也是嫁给他做妻,与他一辈子在一起;   如今被困在深宫,又是一国之母,想要离开更是难上加难。   难,不代表不可以,不代表做不到。   三公主没注意到苏吟儿细微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念着。   “我是前朝公主,留在宫中唯一的用处是和亲。和亲也罢,还能去外边转转,总好过一辈子困在这里强。”   三公主挽上苏吟儿的胳膊,“当然啦,姐姐不同。姐姐和皇上两情相悦,是一家人。皇上在的地方,就是姐姐的家啦。”   三公主知道宫中的很多秘密。   她可是听说了,好几个大臣想要将自个的女儿塞入后宫,皇上不同意,坚决只要姐姐一人,且不立旁的妃子。   后宫佳丽三千,能做到当今陛下这般的,史书上记载的委实没几人。可不比她那便宜的爹爹好上许多?   苏吟儿没吭声,思绪还停留在三公主的话里。   ——若是你想,总会有法子的呀!   苏吟儿长长吁一口气。   她对陆哥哥早没了爱意,留下来也是徒增烦恼。与其等着两相生厌,倒不如痛快些,来个了断。   窗外的天空蓝的纯净,自在漂浮的云随着风儿肆意地变幻;古老的宫墙尽头,是层层相叠的山峦,掩映在浓雾缭绕的天地间。   不论前途何方,也是自由向往。   她抚上肚子里的胎儿,这些时日压抑的痛楚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为母则刚,她决定勇敢一回。   *   紫桓殿是皇家宴请群臣和外邦友人的地方,每年被用到的回数不多,却格外地隆重。   宴厅是长方形的,最上方是皇上的座位,中间留出一条过道,过道两旁分别排着一张张典雅的矮几,矮几的下方放着蒲团。   今日是陆满庭登基以来,第一次宴请宾客,请的是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旧友和部下。   御林军统领陈立勇、风离、王将军、升了官的金少等,大家坐在靠近陆满庭的地方,一百来人,大口喝酒、大声说笑,仿佛回到远在漠北的时光。   陆满庭没什么架子,纵是有人喝多了,喊他“将军”,他也不恼,欢喜应下。   “将军”是他的旧称,跟了他多年的部下总是改不掉埋在骨子里的习惯。   王将军去了趟城外,临近天黑的时候才回来,不晓得白日里宫中发生了什么,是最后一个到达紫桓殿的。他举起酒樽,自罚三杯后,向陆满庭敬酒。   离得近了,瞥见陆满庭酒樽里全是白水。   白水和白酒都没色,但常喝酒的人,鼻子一闻,就能发现门道。   “呀,皇上,您不厚道。这才几时,您就拿白水糊弄兄弟们?”转身,他佯装生气对着弟兄们指指点点,“你们也是的,太惯着皇上了。皇上酒量好着呢!”   众人只顾着笑,不解释,见他急了,金少才丢下一句。   “皇上今个特殊,我们不为难他。”   王将军“咦”了一声,“怎地,有事瞒着我?”   陆满庭不禁笑着,上挑的丹凤眼弯出好看的弧度,深邃的眸底荡漾着喜悦。他容止太过昳丽,魅惑若桃花的笑糜艳地让人发窒。   檐下吊着的灯盏烛光正好,暖黄色的,照在他俊朗的面容上,衬得他少了些帝王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的温润。   王将军摇了摇头:“不对,皇上,您这是遇见喜事了。还有比您登基更高兴的事?”   “有!”   陈立勇从座位上站起来,喝了一大口酒,“不止皇上高兴,我们也高兴!”   王将军更糊涂了,“少来这套!皇上现在坐拥天下、娇妻在怀,没什么憾事了。若非得说有,就差生个儿子........等会,皇上,您不会......要当爹了吧?!”   陆满庭笑,修长的手指勾着金色的酒樽轻晃,眉宇间有藏不住的得意,周身的骇人气息被掩下,帝王的威仪却丝毫不减。   “吟儿有了身孕,闻不得酒味。”   王将军错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猛地拍了几下脑门,回头望向台下的兄弟们,无声比了个嘴型——“皇上如此勇猛?”。   兄弟们一个劲点头,冲着皇上竖起大拇指,王将军适才明白皇上没开玩笑。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此乃大喜,属下眼拙,自罚三杯!”   说完,王将军三杯火辣辣的白酒入喉,倒过酒樽,杯沿上滴酒不剩。   陆满庭唇角上扬,示意王将军起来。   “今日不兴这些,大家喝得尽兴就成。”   王将军是个爽快的,当下要求大家莫要灌皇上的酒,等到皇后娘娘生产了,大家再喝个痛快。慢着,皇上登基不足半月呢,这么快有了子嗣,还是前朝妃子怀的身孕,难免不被人背后说闲话非议。   王将军闷了一口酒:“关键是那几个老古板,执拗着呢,成天咬文嚼字的,急得我这个大老粗诶!”   王将军口中的“老古板”指的是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   当初,几个老臣坚决反对立苏吟儿为后,就是想巩固自个在朝中的势力。本就不满皇上的人,指不定会借着皇后怀孕一事搞幺蛾子呢!   金少忽地站起,一巴掌拍在矮几上,险些将矮几拍断了。   “他们敢!谁若是敢编排小婶婶,我非掀了他府邸,信不?”   金少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时候,爱憎分明,不太懂得克制内心的情感。提及苏吟儿的事,他是真高兴,也是真护着她。   陆满庭幽邃的眸光微暗,视线扫过金少拳头上的青筋,低头饮了口白水,什么也没说。   酒过三旬,众人正在兴头上,陆满庭却起身,准备走了。   陈立勇拦住陆满庭,喝了点酒,有了些许的醉意,顾不上君臣礼仪,只拿陆满庭当从前的将军看待。   “皇上,属下还有事向您请教......”   陆满庭拍拍陈立勇的肩头,将对方按坐回凳子上。   “改日。亥时了,朕得回慈宁宫陪吟儿。”   众人哄笑,推搡着陈立勇,说他是个不懂事的,怎能打扰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陆满庭浅笑,让大家继续喝,他则踏着月色走向慈宁宫。   王将军揽住风离的肩膀:“我怎么觉得皇上哪里变了呀?”   风离干了最后一杯酒。   “有家室的男人,就该悠着点。你一个光棍,无需晓得。”   风离是陆满庭的贴身侍卫。   皇上走哪,他跟在哪。   风离追着皇上的背影而去,剩下王将军琢磨了老半天,不甘地跺脚骂。   “我光棍怎么了?你不也是个光棍!我们这些兄弟,有几个成家的?嗨,金少,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婆娘?”   金少想起他的萝卜头,心头酸涩地紧,懒得回答王将军的话。他摇了摇空着的酒壶,自言自语道。   “或许是这酒的问题?喝了让人伤心?”   *   陆满庭去了慈宁宫。   月色华华,初春的夜不似晚冬的寒。晚风拂面,虽还是冷,却不再刺骨;蜿蜒廊下种着的玉檀花,少了白雪的堆积,多了几分俏丽的绿。   陆满庭先去了后方的汤池,沐浴焚香,确定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才着一件银色的里衣,松松垮垮系了腰带,裹上一件白色的狐裘大毡,入了内殿。   内殿的屏风外头,侍女洋桃和清秋守在朱红色的月门外,瞧着皇上过来,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就睡下了。晚膳用了半碗小米粥、两块山药和小半碗乌鸡汤;临睡之前,吃了点甜食。”   陆满庭如山的剑眉微蹙,却什么也没说,挥了挥衣袖,示意二人下去。   厚重的铜门被合上。   陆满庭放缓脚步,行至苏吟儿跟前。   黄花梨拔步床上,一道曼妙的身姿隐在绣着牡丹花的云锦被下。她侧身朝里,娇小的身子只睡了大床很小的一方地,空出来的部分似是不经意间为他留的。   她无暇的藕臂斜搭在云锦被上,露出一截皓白的纤细手腕,在昏暗的夜明珠蓝光下,泛着莹润的白。   内殿烧着暖和的地龙。   知她怕冷,红罗炭没日没夜地燃着,整个内殿暖烘烘的,便是赤脚踩在地毯上,也不觉得冰。   他俯身将她的手臂放进云锦被里,仔细地掖好四周的被角,只余一个桃颊粉粉的小脑袋,却也没急着拥她入眠,而是掰过她的小脸,深情地啄了啄。   他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划开了白净的手腕,将鲜血汩汩的手腕送到她的唇畔。美人儿立即张唇,寻着本能汲取。   那张白的过盛的娇颜,慢慢有了诱人的润色。   “莫急,多喝些。吟儿现在是两个人。”   他指腹按压他伤口的上端,用了些力道,让苏吟儿能喝到更多的血,直到她无意识地侧头,他才松开她。   柔软的唇儿殷红,诱得他伸手揉了揉,将她唇侧的血渍悉数卷入口中。   他放下里衣,手腕上的伤口层层叠叠,有旧的、有新添的,无一处完整的地方。不能共I修I欢喜,没了女身的滋养,伤口愈合得相对慢了。   他全然不在意,拉了把太师椅坐下,坐在床榻边上,就着昏暗的烛火,翻起了医书。   医书是白日里命风离寻来的,全是有关孕产妇的。   吟儿身子特殊,容不得半分马虎。   医书里有些艰涩的词汇,遇上不明白的地方,陆满庭用笔圈起来,再对着另一本翻看。一开始的时候看得慢,一盏茶的功夫才翻了两三页。   他看一会儿医书,再看一会儿床榻上的美人儿,醉美的唇侧不自觉上扬,勾起绝美的弧度,直到夜深,他才熄了烛火,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从背后环住苏吟儿。   许是他身上冰凉,怀里的娇小美人儿不断往里侧挤,想逃离他的怀抱。他不理,捉着她牢牢锁在怀中,头亲密地枕在她的耳畔。   余光中,她后背的鞭痕美得过盛。他着迷地吻上那些泛红的鞭痕,滚烫的眸子里是压不住的热切和欲。   他自嘲,笑得很是回味。   “吟儿当真是......勾人的妖精。”   他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大掌覆上她的小腹,那儿,有他和她的孩子,一个跳跃的小生命。   他喃喃低语,音色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吟儿,这般与你一世,挺好。” 第63章 计划   许是有了盼头, 苏吟儿秋水般的眸子不再晦暗,说话有力气了、爱笑了、也不挑食了。   往常她食量小,每顿吃不下半碗饭, 现在也能勉强喝些滋补的汤药。   日子稍长些, 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竟也长起了肉,纤瘦的粉颊圆润了, 水灵灵的,美得让人心颤。   也不知陆哥哥给她喂的什么东西, 她不过呕吐了两三回, 之后再无孕中女子泛酸、厌食的毛病。   这日上午,金辉遍洒。   春日的阳光晕着暖意, 拂过红墙黄瓦的粉色樱花。   樱花漫漫, 簇在褐色的枝头上,层层花瓣间缀着黄色的花蕊, 偶有踩酿的蜜蜂落在上头,被风一吹,花红润了满地。   苏吟儿懒懒地倚在樱花树下晒太阳, 手中拽着一截白色的长绳。   陆哥哥给她做了蜻蜓纸鸢,飞得高、飞得远,飞到了华英殿的宫墙外, 不知落在哪位妃嫔的院子里。   苏吟儿也不找,葱葱玉指夹了颗酸橘子,悠闲地喂进樱桃小嘴里。   华英殿的樱花开得正盛,是整个皇宫春日里景致最美的地方。   陆哥哥并不限制她的自由,但凡是皇宫里她想去的地方, 他都不拦着, 只是叮嘱她仔细些, 莫要摔着、冻着、染了风寒,同时加派了好些御林军守着。   他总说,孕妇多走动些,生产的时候许更容易。   苏吟儿缓缓抬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身旁伺候的小宫女,暗自记下华英殿的位置、距离宫门到底有多远。   一道红色的曼妙身影徐徐而来,行至华英殿的大殿门口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下。   女子在殿外俯身行礼。   “罪人潇氏无意捡到皇后娘娘的纸鸢,担心皇后娘娘着急,特意送来。”   苏吟儿没有回头,听声音就晓得是谁。   潇淑妃是前朝皇帝的妃子,在这宫中已是无名无份,只能自称姓氏。故人相见,不过一月有余,身份已是云泥之别。   潇淑妃垂首跪在地上,手里托着翅膀折坏了的蜻蜓纸鸢。   苏吟儿接过纸鸢,不甚寻常的重量让她错愕了一瞬。纸鸢坏了的翅膀下,隐隐露出一截册子的边角,毛乎乎的,泛着陈年的旧色,应是年头不小。   苏吟儿扶起潇淑妃。   “多谢了。许久不见,同本宫说说话吧。”   苏吟儿屏退了随行的小宫女,挽着潇淑妃往僻静的樱花林里走,不远,恰能让小宫女瞧见她,又不至于听见她和潇淑妃说什么。   苏吟儿拿起泛黄的册子。   这是一本多年前的宫中御医记录的病情。   被反复翻阅过的地方有着明显的折痕,苏吟儿很容易找到了。那是苏蛮受伤之后,久治不好,请宫中御医诊治留下的记录。   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苏蛮“已无男子之风、实为遗憾”,那一年是庚几年。   前朝皇帝的庚几年,苏蛮恰是十六岁。   苏吟儿水润的眸底没有半分的涟漪。   她轻飘飘地合上旧册子,不甚在意地看向潇淑妃,声音冷冷的。   “你这是何意?”   潇淑妃愣了愣,诧异地盯着苏吟儿瞧,似没想到苏吟儿的反应如此平静。她顿了顿,犹豫道。   “皇后娘娘对苏副将的事情,就不好奇么?”   “好奇什么?”苏吟儿的声音轻飘飘的,“苏蛮不是本宫的生父,本宫早已晓得。”   潇淑妃震住了。   她想过苏吟儿拒绝她的无数种可能,毕竟现在苏吟儿是六宫之主,又怀了龙种,正是得宠骄纵的时候,有用不尽的法子收拾她。   她能成功的希望委实渺茫得很。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苏吟儿竟是个通透的。   既然都这样了,也没必要绕圈子。   潇淑妃:“皇后娘娘好雅兴,明晓得皇上骗了您多年,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苏吟儿嗤笑,不恼,从袖子里慢腾腾地拿出一块褐色的令牌,令牌上写了个“陈”字。   “这是本宫于初三那日,在桃花庵后山的小竹林里捡到的。你可识得是哪位郎君的?”   潇淑妃狠狠一怔,惊恐地瞪着苏吟儿手中的令牌,捂着颤抖的双唇,许久说不出话。那是她情郎的令牌,便是弄得脏兮兮的,她也能认得。   可她是来有所谋的,怎料反被苏吟儿将了一局。   苏吟儿笑着,轻晃手中的令牌。   “素闻守城门的陈护卫大方至极,常常请同僚在桂香楼饮酒。他家境并不富裕,每月的俸银少得可怜,何来的钱财潇洒玩乐?他夜夜留宿你玉华宫,却不急着给你一个名分,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此话可谓说到了潇淑妃的痛楚。   但凡她还能有一丁点旁的去处,也不至于百般哀求一个不能扛事的男人。   潇淑妃气极,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发火,抖着腮帮子问苏吟儿。   “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吟儿浅浅一笑,桃腮蹙着春天般的浓艳。   “你我同是可怜人,何苦为难彼此?不若做个交易。”   金色的阳光穿过粉色的樱花,斑驳的光影洒在苏吟儿粉嫩的脸颊上。   那双水泠泠的美目,娇媚地流转,却已不再怯怯,恍然中多了几分坚韧和倔强的力量,像是历经冬雪破壳而出的种子,“砰”地一声,在春雷的滋养下,长出绿色的藤蔓,开出绚烂的花儿。   潇淑妃不由看得痴了,诺诺道:“......什么交易?”   苏吟儿不回答,笑着指了指折了翅膀的纸鸢。   “你以为你能轻易见得着本宫?”   潇淑妃往后退了一步,思索片刻后终是明白苏吟儿话中的深意。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已不再是刚入宫那会,不染是非的小可怜了。   潇淑妃握住苏吟儿的手:“但凭娘娘差遣!”   *   送走潇淑妃,苏吟儿长长吁一口气。她坐在樱花树下的软塌上,小手儿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   初春的天寒得很,穿得厚,她身子纤薄,不似寻常孕妇那般臃肿。但她知道,那儿,有一个小生命正在雀跃着。   侍女洋桃瞪了一眼潇淑妃离去的背影。   “皇后娘娘,当初她那般待您,您怎就不记仇呢?您忘了,是她给老皇帝吹耳边风,把您关进笼子里的!”   苏吟儿笑笑,拉着洋桃说话。   “她现在已是可怜,所求的不过是出宫后的安稳日子,又何苦落井下石?”   潇淑妃该受的折磨,陆哥哥早已罚过。亲眼瞧见父亲被鞭成肉泥,这其中的滋味,定是难言。或许,潇淑妃心里头对自己和陆哥哥,总该是有恨的吧?   只是这悲凉的恨意,在生存面前,不堪一提。   于苏吟儿而言,奢华的皇宫里,委实没什么值得留恋、也没有什么是她必须带走的。若是有的选择,她最想带走的是两位侍女——洋桃和清秋。   清秋是陆哥哥的人,她自然不能带在身侧;至于洋桃,远在漠北的时候就伺候她,和她情同姐妹,虽是现在听陆哥哥的,但对她,从无二心。   她想起藏在袖子里的令牌。   “洋桃,我想让你去做一件事,”   苏吟儿顿住,止住话头,如玉的手指挑了块红色的柿饼,拂去柿饼上的白色糖面,轻咬了一口。   “......我记得你说陆哥哥不喜吃甜食。很久了么?”   “很久了呀,起码有十来年了。不管什么甜食,皇上都不吃,尤其是糖!不过,皇上虽不爱吃糖,却总爱买漠北的一款果糖,黄皮纸包着的,一颗颗的,不大,酸酸甜甜的。娘娘要是想吃,奴婢托人去宫外买!”   苏吟儿浅浅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十年。   洋桃认识陆哥哥有十年了。   那就说明......在漠北的时候,洋桃是陆哥哥安排在她身边的。   洋桃也是陆哥哥的人。   苏吟儿藏好袖子里的令牌,眸子里碎着的光暗了许多。   洋桃自是不明白的,还以为苏吟儿是嫌她话多,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笑。   “皇后娘娘,您要让奴婢做什么呀?”   苏吟儿斜躺到踏上,拉过白色的狐裘被搭在腰间,拢了拢,懒懒地缩进狐裘里。   “无聊,闲得慌,想听人说说话。”   洋桃乐了,折了枝樱花说起宫里宫外的趣事。她旁的不在行,论嘴皮子功夫还是不输人的。   ——“御林军统领陈立勇,娘娘记得吧?那个冷面冰山,可招小宫女们喜欢呢!别瞧着他平日里一副正经模样,见了穿得清凉的妃嫔,脸能一直红到脖子根呢!”   “听说他还是个处呢!”   “有一回去花楼执行任务,被一姑娘瞧上,非得同他快活。他死活不肯,出来的时候衣裳被抓破了,脸上有三个唇印。自此被花楼的姑娘们奉为冰山。”   “热不起来的冰山呢!”   洋桃眉飞色舞地说着,苏吟儿却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似更困了。   洋桃:“您不喜欢呀?那奴婢再给您说一段?就说落魄书生和千金小姐的爱情故事?”   洋桃讲地乐呵,说到精彩处,惹得周遭的小宫女们笑个不停,苏吟儿始终无动于衷;洋桃又挑了民间的趣事讲,都是她从前没跟着陆满庭的时候,走南闯北在小巷子里听的。   可惜了,苏吟儿愣是没什么反应。   洋桃寻思了半天,脚一跺:“皇后娘娘,我知道谁能逗您笑!金少,他可是个妙人。等着,奴婢这就去给您寻来!”   苏吟儿细长的柳叶眉挑了挑:“行呀!”   *   金少被洋桃逮着的时候,正从大理寺出来。   大理寺府衙位于长安街的正中间,距离皇宫只有一条街道的距离。金少被提为大理寺正卿后,除了休沐,得每日准时准点地去府衙办案。   这个时辰,恰是他离开府衙的时候。   今日没什么案子,该办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他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想起萝卜头毫无波澜的眸子,压下心头的那股子酸涩,打算今晚找兄弟们不醉不归。   他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喝得烂醉如泥了,还好,他第二日总能准时醒来去府衙,否则就丢面了。   洋桃拽着他的袖子:“走走走,同我入宫一趟!”   金少拂开洋桃,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   “别闹,我约了人呢,改日再陪你玩。”   洋桃瞪他一眼:“约了人也得推了!皇后娘娘闷得很,想听人说说话,奴婢方子都用尽了,实在没招了,只有来求您。”   金少心神一顿,握着缰绳的手松了松,不确定道。   “皇后娘娘?”   洋桃点头,“可不是么!皇后娘娘前段时间心情不佳,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有了兴致,奴婢不忍她失望。”   金少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小厮,一边往皇宫的方向走,一边问洋桃。   “萝卜头好了?不闹情绪了?爱吃饭了?还长胖了?”   洋桃将苏吟儿的近况大差不差地讲给金少听,金少嘴里衔了根野草,走路吊儿郎当的,便是穿着正三品朝服,也没个当官的样。   “先说好了,是你求着我去的。我不想去,你非得拉我去,我才去的!”   洋桃一个劲点头:“知道知道,您忙嘛,耽误不了多久。”   金少吹了个口哨,心头上那根尖锐的刺,扎了他好些时日的刺,就这么凭空地没了。   华英殿的樱花树下,伫立着一身姿娇柔的美人儿。   漫天的粉色樱花飞舞,在夕阳的余韵里打着转,绕过她小巧耳垂上缀着的白色珍珠,落在她大红色的披风上,润了她脚下的泥泞。   苏吟儿回眸,金辉从她身后洒下,火红色的,美得刺目。她莞尔一笑。   “金少!”   金少缓缓走近,伸手摘了她发髻上的一朵樱花。   桀骜的少年,此刻却是拘谨的,站在苏吟儿对面,紧张地双手握住腰间的佩刀,指尖夹着的樱花却是不忍丢掉。   “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苏吟儿笑着,算是应答。金少本是个话多的,记得洋桃的交待,讲了许多趣事给她听,还折了蚂蚱、蛐蛐,但凡是小女生喜欢的玩意,他都愿意送给她。   “看见你现在这样,我总算放心了。你都不知道,上回瞧过你以后,我......”   金少微红了耳尖,没再往下说,苏吟儿却接过他的话头。   “我知道你担心我。你上回说,纵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我。这话,还算数么?”   “算,当然算!如何不算!”   苏吟儿拿出一个玉制的小白兔,不及巴掌大,长长的耳朵,红红的眼睛,通体玉色。   那是苏吟儿还在安国君府的时候,金少送给她的。   她将小白兔放在金少的掌心,侧过头,望向宫外蔚蓝色的天际,指着群山间自在漂浮的云,朱唇轻抿。   “想请你帮个忙。不急,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第64章 定了   距离陆满庭登基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   三月桃花漫漫。   宫里蔷薇花盛, 红墙上藤枝蔓延,绕过红色和白色紧簇的花团,伸到白玉杆的柱头上, 洒下一串串摇曳的花影。   流水淙淙行过假山, 凉亭后方的芭蕉树褪了冬日的枯黄,从树尖尖里冒出鲜翠的绿。   此处是皇宫地势最高的地方, 能俯瞰对面湍急的护城河。   护城河水面宽、水流急,绕过皇宫, 一直流到宫外最远的那座山。那是护城河的尽头大屿山。   据说, 每年都有不少的宫人在护城河不慎丢了性命,多了谁、少了谁, 似乎也无人太过关注。   苏吟儿斜趴在香木雕栏上, 云锦广袖微乱,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手腕无暇, 未着任何玉饰的肌肤更显莹润。   她随意地勾了勾脚尖,脚下的碎石子从她的裙摆边上滚落,滚到假山下的护城河畔。   她欢喜地紧, 一路追着那小石子到了河畔。   河畔风大,吹得她大红色的流沙裙荡起绝美的弧度。她面向河畔,张开双臂, 垂下浓密卷翘的长睫,任由阳光肆意地洒在娇柔的身上。   不远处,抱着狐裘披风的小宫女在浅浅交谈。   ——“娘娘当真喜欢这呢,已经连续好几日到河畔吹风呢!”   “这里美是美的,就是水太急, 我心里头总是瘆得慌, 万一娘娘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   小宫女的谈话被厉声打断。   洋桃瞪了两人一眼:“背后非议主子当被轮棍打死。念在你们初来慈宁宫, 年岁小不懂事,且饶了这一回。娘娘身怀六甲,容不得半分闪失,更不许任何人说不吉利的话。下去!”   宫里讲究,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妃嫔更讲究。   什么东西不能吃、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想......都是规矩。   按照御医的吩咐,娘娘心绪平稳最利于安胎,岂能允许宫中下人说三道四?   两个小宫女诺诺应下,转身连连打了自个好几个嘴巴子。   清秋用胳膊肘捅了洋桃一下,示意洋桃往后方看。   铺着鹅暖石的蜿蜒路沿上,陆满庭乘着金辉而来。   他穿着一席明黄色的朝服,绘着飞腾龙纹的锦缎面料勾勒出紧实的腰身,应是才下朝。   他身形修长,纵然快步疾走,冕冠上缀着的白玉旒须整齐,帝王威仪不减,反倒透着一股子优雅和矜贵。   众人齐齐跪下:“皇上安康!”   苏吟儿回眸,慵懒地掀开半垂的长睫,一声“陆哥哥”尚未喊得出口,便被揽入泛着淡淡荷叶香的怀抱。   “吟儿,你不会泳术,离远些。”   暖风里,陆满庭温润的声线如玉,扣着她腰腹处的大掌力道正好。她平坦的小腹微微隆起,不盈一握的纤腰也多了几分软肉。   隔着冠冕,她看不太清他眸底的光,只隐隐察觉他灼热的呼吸有些许的凌乱,洒在她的面上,饶人地痒。   她忽地记起,今日初九。   她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抵在他的心口上,纵是隔着厚厚的衣裳,他响如擂鼓的心跳也是滚烫的。   她瞥了一眼距离河岸尚有三尺的距离,软软道。   “吟儿晓得的。”   美人儿乖巧温顺地缩在他的怀里,露出柔软可欺的雪白后颈。   她的小手儿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襟,将他明黄色的龙袍弄得皱巴巴的,声音软糯,甜腻腻的,可那双半掩的不染是非的眸子,却平静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亲昵贴在她的耳畔,凝视着她的目光,似要焚烧人一般。   “夫君抱你回去。”   暗沉的声线,磁性满满,喉间溢出的字符像是被砂砾滚过,灼人得厉害。扣在她腰间的大掌紧了紧,不肖问,也知他想了。   自从她有了身孕后,他异常的克制,几乎不闹她。   实在忍不住了,会整宿守在她的床侧,大汗淋漓的额头与她相抵,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便是逢九的日子,需得共I修欢喜,他也会顾着她的身子,慢慢引导,不让她累着。   情到浓处,那双禁锢着野兽的眼睛,会直直地望进她颤抖的灵魂,强势又霸道地问她。   “我是谁?嗯?我是谁!”   直到她咬着殷红的唇儿,娇怯怯地喊出“夫君”二字,他才斜勾着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却用手盖住她的眼睛,遮住她眸底不自知的妩媚。   那双覆着细微老茧的大掌抖个不停。   他不知道,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迎I合,全是迫不得已的敷衍。   苏吟儿淡淡“嗯”了一声。   就这一声,娇媚地让人心颤。陆满庭将她打横抱起,快速走向慈宁宫   慈宁宫,纱幔层层、身影卓卓。   银蓝色帷幔下,痴缠的人儿拥在一起,动作却是极轻、极柔的。   陆满庭白净的长指撩起她鬓间湿乱的发,捉住她小巧的下颌稍稍抬起,低头想要吻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颤巍巍地拢住白色的狐裘。   春光明媚,正是日头浓烈的时候。阳光从半掩的雕花窗子里斜着照进来,刺地苏吟儿睁不开眼。   她半眯着慵懒的眸子,两指抵在他火热的唇瓣上,侧头指了指矮几上温着的热茶。   “渴了。”   陆满庭轻笑,取了热茶喂她。她喝得急,温水从她唇角丝丝流溢,漫过雪嫩的下颌,顺着光泽度极好的曲线蔓延。   他捻了她莹白肌肤上的晶莹水滴,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   “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怎地还这般毛躁?”   宽厚的大掌抚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似是眷恋,温柔地抚摸,头枕在她的颈窝处。   “吟儿,朕想了两个名字。一个男孩的,一个女孩的,你想听哪个?”   苏吟儿抗拒的心隐隐发疼。   她沉默了片刻,缩进狐裘被里,背对着他,声音不悲不喜,听不出异样的情绪。   “还早,以后再说吧。”   陆满庭幽邃的眸子暗了些,覆在她纤薄肩头的大掌一顿。少顷,他从身后热切地环住她。   “吟儿可有喜欢的字?”   苏吟儿藏在狐裘下的手儿捏得死死的。   有,自然是有的。   可既已决定离开,又何必这般纠缠?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佯装疲乏,声音细得可怜。   “陆哥哥,我好困。”   陆满庭温润浅笑,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在她白皙的额间怜惜地啄了啄,起身离开。   *   养心殿,风离向陆满庭奉上一张手写的信件,是南冥国的使臣送来的。   南冥国与大庸国是邻好,靠近漠北,地广物丰,与大庸国的商贸往来频繁。南冥国的国君继位不过两年,与陆满庭是拜把子兄弟,私交甚好。   “启禀皇上,使臣说了,南冥国的国君近日忙着春耕的事,没空参加您的登基大典。待到皇子办满月酒时,他再来恭贺。”   陆满庭接过信件,嗤笑,“最好是别来”,话虽如此,修长的手指利索地打开黄色的信件,却是极其珍重地铺开信纸。   信上只有潦草几行字。   “放心,份子钱不会少!”   陆满庭不禁笑着,微醺的眉眼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抖了抖信笺纸,仔细地对折,放回牛皮纸信封里。   “等吟儿生了,身子利爽些了,朕带着妻儿再回去看他。”   他答应过吟儿,要带她回一趟漠北。既是要回去,南冥国那儿,不得不去。   “对了,天牧族那边有消息了么?”   天牧族是靠近漠北的边陲小国,各位皇子为了争取外朝的势力,纷纷拉拢刚登基的陆满庭。其中大皇子已经动身,正在前往大庸国的路上,想借着此次登基大典,与陆满庭成为盟友。   风离抱拳:“天牧族的大皇子人生地不熟,在巴县迷了路,已经好几日了。”   巴县是大庸国的一处偏僻之地,却是从天牧族到达大庸国京城的必经之地。巴县穷乡僻壤、民不聊生,常有盗民出没。   大皇子许是担心无法准时参加陆满庭的登基大典,已经飞鸽传书过来,表达了对此事的遗憾,还请陆满庭见谅。   陆满庭不甚在意,负手站在雕花窗旁,望向慈宁宫的方向。多年来疯狂的占有欲已是病态,容不得任何人的觊觎和窥探。   他眸光深深:“拖着,但也不能伤了。”   风离应下:“是,属下遵旨!”   *   慈宁宫的院子里,苏吟儿和金少站在假山旁的池畔,逗弄池子里的锦鲤。   三月的天是湛蓝色的,倒映在清澈的池水里,隐约瞧出浮在宫墙屋檐上的云朵。清风暖暖,拂过苏吟儿耳垂上缀着的白色珍珠,碰撞间,发出悦耳的声响。   苏吟儿将捻在指尖的鱼食洒在花池中,涌来的锦鲤鱼尾急荡,拍得池水哗哗、涟漪漫漫,浮在水面上的无根红莲不知飘到何处。   金少嘴里衔着半截野草。   他眼疾手快地捉了一条红色的锦鲤,掐着锦鲤的鱼头,迫使它张开大嘴,吐出来不及吞下的鱼食。   他笑着,漫不经心的口吻,没有瞧苏吟儿。   “你交待的已经准备妥当了。什么时候动身?”   苏吟儿浅笑,“你也不问为什么。”   金少扔了锦鲤,许是嫌脏,将手伸到冰凉的池子里,洗了手,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了,放到鼻尖闻了闻,又急急地拿开。   “你若是想说,自然会说。”   苏吟儿笑地温婉,捻了鱼食继续投喂。   这些时日,她吃得好、睡得香,精神好了许多,肉眼可见的长胖了些,便是辛劳几日,也该顶得住的。   她望向养心殿的方向,水泠泠的美目雀跃着希望。   前途苍茫,唯有自由近在咫尺。   “明日,三月十八,皇上登基大典的时候。” 第65章 登基   陆满庭的登基大典在三月十八日, 是钦天监两个多月前定下的日子,宜嫁娶、开市、祈福、动土等,诸事皆顺, 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这日清晨, 刚过卯时,陆满庭就起了。   新帝登基, 事宜繁琐。   陆满庭会先去宗庙祭祀天、天、祖宗,祭告自己受命于天;   接着穿上冕服端坐在承安殿, 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同时颁布继位诏书;稍后在紫桓殿举行午宴,乐师奏乐、鸣钟鼓、献舞蹈等, 一直持续到入夜。   天尚未亮, 黎明前的夜是最黑的。   正值暖春,清风混着露水的气息, 拂过院子里的漫漫桃花,吹进慈宁宫内殿,掀开银蓝色的帷幔。   纱幔层层, 灯影灼灼,勾出榻上女子曼妙妩媚的曲线。   暖春不冷,内务府早就断了各个宫里的炭火, 唯有慈宁宫的红罗炭整日整夜地烧着。八扇苏绣屏风后面、黄花梨书桌下、养着翠竹的青花瓷瓶旁......好几个金色炉顶里的红色炭火烧得正旺。   许是有些热,睡梦中的苏吟儿不自觉撩开被褥的一角,露出纤细无暇的藕臂。   站在床沿边上穿衣的陆满庭动作一顿,转身,将她的手臂放入云锦被里, 掖了掖她周遭的被角, 在她白嫩的额间轻轻一吻, 离开之际,却被软若无骨的手儿拽住了衣襟。   苏吟儿就着陆满庭的力道坐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瞥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天。   “时辰到了?”   美人儿穿得清凉,仅着了一件上好的丝质里裙,交叠的领口微乱,隐隐露出若隐若现的弧度。   有了身孕后,她肉眼可见的长胖了些,身上的每一处愈发的软了,像是晨间树上沾着露水的青果,朝着阳光的那一面红艳艳的,诱地他喉间发紧,伸手在她白皙的颈项间来回摩挲。   他灼热的眸光似要焚烧人一般,却很快被他掩下。他垂下根根分明的长睫,遮住眸底贪婪的欲,拉过柔软的云锦被,将娇小的她遮得严实。   “还早,吟儿多睡会。”   苏吟儿没听,掀开被褥勾了床头放着的狐裘披风。   “陆哥哥登基,我是皇后,自是该陪同在侧的。”   按照礼仪,皇上登基大典这日,皇后得着凤袍、戴凤冠,端庄行在皇上身侧,执着皇帝的手直到大典结束。   陆满庭的大掌覆在苏吟儿纤薄的肩头上,用了些力道,紧了紧。   “大典的仪式过于繁琐,吟儿累不得,到了午宴的时候,朕再派人来接你。”   他生得高大,半蹲在她面前,挡住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昏黄的烛火下,他俊朗的五官线条流畅,琉璃色眼眸美得惊心动魄。凝视着她的眸光,多了些成熟男子将要为父的柔情和缱绻,却也不掩帝王的肃穆威仪。   他凑近了些,痒痒的呼吸悉数洒在她的脸颊上。   “吟儿有这份心就成。你我是夫妻,不必在意旁人说什么。”   末了,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再睡会。   八扇苏绣屏风后,陆满庭取了置物架上的中衣,优雅地穿上。   他不喜人伺候,从前在漠北征战沙场时养成的,惯了很多年,便是如今站在权力的最顶峰,做了万人之上的皇上,也是如此。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方圆帕,抖了抖,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唇侧轻扬,折好放在心口处,贴着里衣。   苏吟儿的心像是被尖刀剜过,生生地刺疼。   纵是隔着八扇苏绣屏风,距离算不得近,苏吟儿也看得真切,他极其珍重的圆帕是她亲手绣的、为他绣的。   他俩第一次共I修欢喜后,她送给了他。   往事一幕幕,巨大的哀伤和悲痛齐齐袭来。那些残忍的、满是欺骗的回忆里,也曾有过无数次亲昵相贴的纠缠、义无反顾的双向奔赴。   迷蒙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苏吟儿披上厚实的狐裘披风,踩着平底软毛履,越过香烟寥寥的四足金鼎,徐徐走到陆满庭的跟前。   “陆哥哥,容吟儿帮你穿衣吧。”   娇滴滴的美人儿未着棉袜,白皙的脚腕细得可怜,莲足上被他啃咬过的斑斑红痕历历在目;   纤弱的身子丰美了些,不染是非的瞳少了从前的纯稚,多了几分孕中女子慵懒的韵味,浑身泛着一股魅而不自知的诱I惑。   是他亲手将她变成了这样。   贪婪的眸光嗪着一丝满足。   他张开修长的双臂,魅惑若桃花的眼尾微眯。   “好。”   苏吟儿从未伺候过谁,不长的记忆里,仅有的一次替陆哥哥更衣是在他俩的大婚之日。她甚是笨拙,替他穿好繁复的冕服、系腰间细带的时候,动作生疏极了。   她寻着陆哥哥教过的方式,慢腾腾地系着。   陆满庭也不催她,明净的眸直直地望着她,淡笑着,似甜蜜、似享受。   苏吟儿低垂着浓密的长睫,没有抬头看他,声音淡淡的,似不经意间提及。   “上回陆哥哥说,想了孩儿的名字。吟儿想听听。”   小巧的下颌被修长的手指捏住,她被迫抬眸,迎上他多情的视线。他左右瞧了瞧,似要从她的眸底瞧出些什么。少顷,他忽地一笑,声音温润如玉。   “吟儿可该是想起这事了。”   他将她的头按在他的心口处。隔着厚厚的衣物,他响如暮钟的心跳声颤得厉害。   “姝丽佳人,在水一方。若是女儿,定生得吟儿这般美貌,朕赐她‘姝’;天下之主,有容乃大。若是男儿,日后便是太子,朕赐他‘容’。”   女孩取“姝”,男孩取“容”,都是极文雅的字。苏吟儿暗自记下,那双凄美的双目蒙着一层迷蒙的霏雾。她强忍下鼻尖的酸涩。   “陆哥哥取的名字甚好,吟儿也想了个小名,用作孩儿的字——无悔,男孩女孩都用得。”   陆满庭蹙眉:“......无悔?”   “嗯,无悔,”   苏吟儿环住陆满庭紧实的腰身,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调皮地在他心口处蹭了蹭。   他的衣襟处绣着的八爪飞龙口吞山河、气势骇人,繁美交织的十二种金线磕得她粉颊生疼,却不及她心尖尖的那一抹痛。   “吟儿从未后悔爱上你,陆哥哥。”   也绝不后悔离开你。   若有来生,莫要再骗她,也莫要再将她送给旁人。   陆满庭的身子狠狠一颤,拥着苏吟儿的双臂猛地收紧。那双幽邃的眸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全是不祥的预感。他揉了揉她的头顶,温润的声线莫名地艰涩。   “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自是无悔。”   苏吟儿浅笑,不接话。   她终是为他穿好了冕服。理了理他衣摆上的褶皱,佯装困顿,懒懒地钻回被子里,说要再睡个回笼觉。   外头有宫人小声在喊:“皇上,时辰到了。”   陆满庭离去,行至月门处时,回头瞧了她一眼。那侧躺在床畔的纤薄背影,落寞地让人心疼。   他眸光暗沉如黑夜,薄唇抿得死死的,却是什么也没说。   *   苏吟儿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像往常的无数个清晨那般,早膳用了半碗小米粥、半碗乌鸡汤、一个酱肉包、四个水晶饺子。   她捻着织牡丹花的绢子,轻拭了唇角,窝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晒太阳。   侍女洋桃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现摘的石榴。这个季节,宫里的石榴已经不多,僻静的冷宫鲜少有人去才留得几个。   谁都知道当今陛下是前朝皇后娘娘的儿子,冷宫是陛下儿时居住过的地方,自是无人敢前去叨扰。   洋桃用小刀切开石榴,再用银勺舀了石榴籽,小心放入青花瓷盏里,捧在手心,托到苏吟儿面前。   “皇后娘娘,您都不知皇上多疼您。今个离去之时,瞧见您面色不好,担心您吃不下,特意让奴婢去冷宫摘了石榴给您开胃。”   苏吟儿温婉地笑,没有回话,指了指矮几上摆着的红木箱子。   “去,打开看看。”   洋桃放下青花瓷盏,俯身抱住红木箱子,太重,没抱得起来。   “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呀?好沉呢!呀,好漂亮!”   红木箱子里,装着上百淀金子、缀着珍珠的金步摇、流光溢彩的翡翠玉镯、足有一个拳头那般大的夜明珠......满满当当的,全是价值不菲的宝贝。   纵然是跟了苏吟儿多年,见过不少好东西,洋桃还是忍不住啧啧惊叹。   “皇后娘娘,这些都是您最爱的。您拿出来作甚?”   苏吟儿笑着,将红木箱子合上,推送到洋桃跟前。   “这些是送给你的嫁妆。你年岁也不小了,以后总归用得着。”   洋桃一怔,雀跃的眸底一下子暗淡了。她双臂不安地垂在身前,声音哑哑的,带着浓浓的哭腔。   “皇后娘娘,是不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您要赶我走?”   苏吟儿牵过洋桃,用手心里的绢子替她拭了眼泪。   “胡说些什么?我现在是六宫之主,还不能赏点东西给你?如若你不想要......”   “想要想要!奴婢想要得很!”   洋桃将红木箱子拥入怀里,动作麻利,生怕苏吟儿反悔收了去。她抹了把鼻涕和眼泪。   “只要娘娘不赶奴婢走,赏什么奴婢都欢喜!不过,奴婢还不想嫁人,就想呆在娘娘身边伺候您。”   洋桃又是哭又是笑,明媚的脸上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苏吟儿挽着她的手,语重心长。   “迟早要嫁人的,提前安排着。你若是有心仪的对象,同皇上说,皇上会替你做主。”   洋桃扭捏着,微红了耳根,到底没经过人I事,性子再野,提到自个的终身大事,也是羞涩的。   苏吟儿同她说了几句,唤来清秋,指了指矮几上摆着的另一口红木箱,相比送给洋桃的,要小些。   “清秋,本宫给你也备了一份。”   清秋跪下行礼:“多谢娘娘赏赐。”   主仆三人围在一起,说了些体己话,多是叮嘱苏吟儿养胖些,争取给皇上生个小皇子。眼见时辰不早了,洋桃和清秋取来凤袍,伺候苏吟儿换上。   搭配凤袍的鞋是珍珠木履,鞋跟是方形的,又硬又高。苏吟儿怀了身孕,穿不得,挑了一双平底的绣花鞋。   她提起厚重的裙摆,露出足上穿着的绣花鞋。   绣花鞋上的牡丹花精美,黄色和绿色的线交织,中间缀着的红色花蕊随着足儿的动作,一颠一颠的。   “如何,好看么?”   洋桃:“好看,娘娘生得美,穿什么都好看!”   苏吟儿浅笑,右手搭在清秋的手臂上。距离午宴还有半个时辰。   苏吟儿抬手覆在白嫩的额间,挡住头顶刺眼的阳光。春光烂漫,纵是骄阳,也是暖和地很。   她回眸,最后一次瞧了瞧这奢华的慈宁宫,眸色深深,坚定地跨出朱红色的门槛。   “开宴尚早,陪我去河畔吹吹风吧。”   *   紫桓殿,几十个乐师分布在大殿的后方,弹着琵琶、奏着胡琴;端着美味佳肴的小太监们,弓着身子布菜。   陆满庭高坐在宴厅的最上方,旁侧空出来的位置是留给苏吟儿的。   午宴即将开始,他早早派了小太监去慈宁宫接,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他轻晃手中的茶盏,想起吟儿怀孕后,愈发地贪睡,不由勾了勾唇。   满朝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欢聚新帝登基、新元伊始,好生地热闹。   王将军同金少坐在一处,与台上的陆满庭隔了四方矮几。   王将军揽上金少的肩头。   “你也是的,皇上正是用人的时候,回北冥海做什么嘛!”   金少的老家在北溟海,位于大庸国的最南方,距离京城远得很。行了官道还得再坐两日的商船,一来一往需得整月。   金家世代从商,主营茶叶,生意遍布整个大庸国。   当初金少的父亲为了支持陆满庭征战沙场,愣是从金家拿出近一半的产业,亲自送到漠北的关外,自此,和陆满庭结下了缘分。   金少饮了口茶,甚是无奈道。   “我爹许久不来京城,听说陆叔登基了,非得来看看。我这不回去接他么?”   “那也得耽误一两个月,”王将军瞪了金少一眼,“你不在,我多无聊?就风离和陈立勇?两个都是闷葫芦,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   金少笑笑,没说话。   小太监去了许久,也没请来人。眼见菜快要上齐了,陆满庭唤来侍卫,小声道。   “去看看。”   侍卫速速退下,眨眼间消失在蜿蜒的廊下。   紫桓殿和慈宁宫隔着三座殿宇,算不得远。若是乘坐凤撵,来回需要一盏茶的功夫;若是武功深厚的侍卫,顶多半盏茶。   陆满庭手里的热茶已换过一壶,矮几上的热菜若不是用炉子温着,怕早就凉透了。   他剑眉深锁,等待的视线时不时望向大殿门口的方向,心中隐隐升起不安。修长的手指依旧握着茶盏,却是许久没有动过。   终于,先前他派出去的侍卫急急赶来,没有像寻常般贴在他耳侧小声汇报,而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满宴会厅的文武百官皆静下来,愣愣地瞧着匍匐在地上的人,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了。   侍卫剧烈地颤抖着,手中握着的宝刀响个不停,头死死地磕在绒花地毯上,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他们跟了陆满庭多年,是陆满庭亲自训练的贴身侍卫,果断勇敢、沉着冷静,纵是在沙场上以一敌百、亦或是被老皇帝用刀剑指着喉咙,也从未如此失态过。   陆满庭站起,帝王的威仪压迫。   他放下茶盏,眸光似汹涌的海,翻腾而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说!”   侍卫抬头。   “启禀皇上,皇后,皇后娘娘......掉到护城河里,不见了!” 第66章 落水   半个时辰前, 皇后娘娘说距离宫宴尚早,想去河畔吹吹风。   三月的暖春怡人、阳光恰好,正是赏花赏景的时候。皇上常说, 孕中女子多走动, 对胎儿有益。   侍女洋桃欢喜应下,和清秋一起, 陪着皇后娘娘往河畔的方向走。   今日皇上登基大典,宫里宫外锣鼓喧天、灯笼高挂, 热闹得紧。   听在养心殿当差的小太监说, 皇上祭祀天、地和祖宗的时候,跪在神武庙的高台前,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为皇后娘娘祈福,祈求众神保佑皇后娘娘母子平安。   洋桃记得那小太监的神色, 抱着一把白色的佛尘、翘着兰花指赞道——“皇上疼娘娘,疼到心坎上了呢!”,洋桃笑而不语, 傲娇地赏了小太监几两碎银。   皇后娘娘身子娇弱,走路不快,幸得皇上娇养着, 近日来气色是愈发的好了,在宫里漫步一个时辰也不喊累。   河畔风大,吹得娘娘奢华的凤袍鼓鼓的。   河道水急,加之春雪融化,雪水从山上流入河道, 河面上涨了好几寸。一颗小石子丢进去, 听不见声响, 谁也不知河道究竟有多深。   娘娘不在意,站在河道边上,张开双臂,微眯着眸子,肆意地享受温暖的阳光。那双缀着牡丹花的绣花鞋小巧精致,交织的金线和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如水的光泽。   娘娘爱极了来这儿。   她性子温顺,喜静,不常与人说笑,若是遇上相熟的人,会浅笑着点头。当了皇后,没什么架子,哪怕是训人呢,说话的语调依旧软糯糯的,是个好相处的。   不远处传来震耳的鸣钟鼓声——“砰”,“砰”,“砰”——,那是祥瑞阁的钟鼎发出的声响,欢庆新帝登基。   祥瑞阁是皇宫最高的一处阁楼,歇山顶式的阁楼里,仅供着一座硕大的钟鼎。钟鼎沉寂,唯有新帝登基、旧帝消陨才会撞鸣。   洋桃拉着清秋看向祥瑞阁的方向,激动道。   “盼了这些年,终是盼到了。想想主子这些年吃的苦,就该受万人敬仰!现在呀,就等娘娘给主子生个小皇子呢.....等等,娘娘人呢?去哪了?去哪了!”   广阔的河畔,不见曼妙的身影,唯有一双缀着牡丹花的绣花鞋。   那湍急的河水,肆无忌惮地翻涌着,直拍得两岸河水高溅。   洋桃的腿瞬间就软了,站不起来,瘫软在地上,吓得近乎出不了声。   “清秋,你看见娘娘了吗?看见了吗!”   清秋快速环视一圈,找不着娘娘,也来不及问任何人,朝着暗处的侍卫大喊。   “来人!娘娘掉进河里了!快快救人!”   只是一瞬,十几个身影“扑通扑通”扎进河里,闻询赶来的御林军一句话没说,扔了身上的宝刀就往河里跳。   日头正烈的晌午,几十个泳术极佳的侍卫和御林军,泡在汹涌的河水里,急急地找人。泡得久了,浮上来缓口气,再接着往下找。   呼啸的风肆虐,吹散岸边凄烈的哭喊声和搜救声。   “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岸上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心急如焚地唤着。   他们快速找遍周遭的每一个角落,愣是没找到娘娘的一片衣角,唯有盯着那滚滚河水,捂着心口,哀嚎大哭。   一席玄色的修长身影急急赶来,是穿着冕服的陆满庭。   他站在水花四溅的河畔,盯着那双精致小巧的绣花鞋,胸腔剧烈地起伏,单薄的唇线抿得死死的。那张白净的俊朗面容,蒙着一层近乎绝望的惨白的灰。   他戴着冕冠,冕冠上缀着的十二串白玉珠遮住了他眸底的光。探向绣花鞋的手,顿在空中,不停地颤抖。   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刹那溃不成军,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洋桃泣不成声:“皇后说要来河畔吹吹风,说宫宴尚早。她时常站在这个位置......”   洋桃话没说完,陆满庭极快地卸了冕冠和繁杂的外袍,跳进冰冷的水里。   *   三月十八,皇上登基大典这日,皇后娘娘落水了。所有人赶去了宫中的护城河畔,忙着救人,谁也不曾注意到一辆典雅的金丝楠木马车出了宫门。   车夫是才从紫桓殿宴厅出来的金少。他现在是大理寺正卿,正三品,穿着赤红色朝服,心口处绣字一只蓝色的孔雀。   马车很大,足有半间卧房那般大小。   通体红木色,东西两面各有窗,四周有雕花的扶手栏杆,前后吊着四盏绘着白莲的灯,灯盏上印着的“金”字摇曳不断。   出宫门的时候,守宫门的侍卫一看是金少,朝着金少拱手,凑近了,笑道。   “金爷,里头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大阵仗。”   金少回眸,淡淡地瞥了一眼护城河的方向,拍了拍侍卫腰上的佩刀,用了些力道,拍得那侍卫往后连退两步。   “你最好是别知道,规规矩矩地站在这,或许还能活到明天。”   侍卫猛然一怔,片刻后,也不再多问,清瘦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谢金爷提点。您这马车里......得勒得嘞,属下不看,属下就是嘴贱,例行公事问问,问问而已。您慢走,慢走!”   金少“呵”了一声,收回横在侍卫身前的宝剑,丢给那侍卫一袋碎银,嘴里衔着半截野草,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出了宫门。   马车行至熙熙攘攘的街头,也不避嫌,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到了东城门,被守城门的侍卫拦下。   大庸国有着严苛的规定,凡出城进城,需得接受盘查,便是有皇上御赐的手谕,也得亮出来。今日当值的守城门的共四人,领头的男子长得高大,皮肤白净、相貌英俊,是年轻女子多喜欢的那一类型。   领头的侍卫和金少打过招呼,按例询问了几句,朝着金少说了句“得罪了”,掀开车帘,往里瞧了瞧,退出来,放行。   一旁的侍卫好奇道:“陈护卫,金少的马车里装着什么呀?他这么有钱,是不是装了好多金子?”   陈护卫将写好的记录册交给对方:“闲事莫管,只要不是违I禁I品就行。”   说完,陈护卫看向皇宫的方向,惹得一旁的侍卫逗笑,“怎地?又想玉华宫里的那位了?你不是把人接出来了么?娶了呗,反正她有钱,亏不得你。”   陈护卫蹙着眉,没吭声。   金少驾着马车继续往城外走。   马车里,苏吟儿端坐在软垫上,戴着一顶遮面的帷帽。   她已换下繁美的凤袍,穿了一身雅致的白衣。她没戴任何头饰、耳饰,素衣裹身,干净地就像秋天晨间的第一滴露水。   她吐出长长的浊气,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纤纤玉指撩开窗前半掩的竹帘。   蔚蓝色的天际下,群山连绕。   官道古朴,被日头晒过的泥土干涸,马车驶过,尘烟惊起,留下两串长长的咕噜印。   官道两旁,簌簌清风吹得枯枝上的绿色嫩芽乱颤,偶有长柳垂在拐角的路口。   树下新长出来的绿草喜人,三三两两的雀儿在草丛间穿梭,被马蹄声惊吓后,“嗖”地一下,没了踪影。   苏吟儿贪婪地丽嘉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莞尔一笑,桃颊生若繁花。她不自主抚上她的小腹,低下头,喃喃低语。   “孩儿,为娘终于做到了。”   从计划逃离到真正实施,她一直憋着一口气。   算起来,金少才是她的贵人,从头到尾不曾问过一句。只要她想,只要她说,他便义无反顾地去做。   苏吟儿浅笑,暗自记下欠他的这份人情。   许是考虑到她怀有身孕,容易疲乏,马车的内饰极尽豪华。   马车分为两部分。   前半部分有两张软塌,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矮几。矮几上摆着甜点、果脯、饱肚的糕点,温着一盏热茶。角落里,寥寥青烟从八角金色炉顶里徐徐升起,那是有助于安胎的安神香。   后半部分是一张偌大的玉床,玉床的旁侧是一个小衣柜,衣柜旁立着一个古铜色的梳妆台,不大,却够用了。   苏吟儿掀开车帘,探身前倾。   “金少,我们这般......是不是太招摇了?”   他们要行很远的一段路。出门在外,难免遇上各式各样的人,低调些总是好的。可这辆马车,又大又贵重,单是这金丝楠木扶手,就能卖不少钱。   “怎地,你担心被劫呀?”   金少牵着缰绳,悠闲地将左腿翘在软椅上,吐了嘴里的半截杂草,“放心,我钱多。若是遇上不长眼的,咱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嘛,拿银子换。”   总该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   金少侧头,“萝卜头,你想要去哪呀?天大地大,咱俩总不能瞎晃悠。”   苏吟儿笑着,“我想回漠北。不过,我不着急,也不赶路。听说巴县的风景很美,我想去看看。”   巴县是大庸国的一处偏僻之地。   穷乡僻壤、民不聊生,景致却是极美。古有词人赞其“青峰绝顶、如梦似海”,是苏吟儿读过的诗词中,最令她向往的地方。   不过,巴县距离京城有那么远,慢悠悠地行,怎么着也得半个月。苏吟儿不在意,只要出了皇宫的牢笼,她有大把的时间追逐自由。   金少应下,扬起马鞭:“行,听你的!”   马车往前行着,两旁的枯树向后倒去。苏吟儿没有回头。   她不想回头,也不必回头。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   晌午的艳阳天,到了下午就是乌云密布。   浓黑的云沉得吓人,从山的另一头压过来,压在汹涌的护城河水面上。狂风肆起,吹得宫中的百年银杏树断了浅枝。   护城河水里,上百人正在奋力寻找着皇后娘娘。   距离皇后娘娘落水已有两个时辰。所有的搜救者在水底坚持着,坚持不了的,靠在岸边歇息片刻,换其他人上。   虽是暖春,河水却凉透了,泡在水里半盏茶的功夫,能冷地让人抽筋。   陆满庭自跳下去,就没起来过。   他不断地在水底寻找着,从苏吟儿落水的地方一直往下找,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找。他不歇息、顶多是冒出水面唤口气,再沉下去,接着找。   两个时辰了,便是找着了,也是一具凉透了的死尸。   更遑论,水这么急,大概率连尸体也是找不着的。   满朝文武百官匍匐着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看着几近魔障的皇上,无一人敢劝阻,无一人敢吭声,皆捶着心口,叹老天不怜悯。   陡然,天空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   不多时,惊雷滚滚,一道连着一道,砸在斜对面的凉亭上,直劈得凉亭的檐角断了一大截。破碎的瓦片从斜坡上直滚而下,翻了几圈,落在汹涌的河水里,没有荡起一丝一毫的水花。   暴雨即将来临。   满朝文武百官大骇,争先恐后地呼喊——   ——“皇上,龙体要紧。您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暴风和雷电掩住了众人的声音,却掩不住陆满庭癫狂的执着。他不理,在水中起起伏伏。   豆大的雨珠倾泻而下。   雨水漫漫,砸在湍急的河水里。暗沉的天际与河面连成一条线,分不清哪里是河水,哪里是浓云。   精疲力竭的搜救者们实在受不了了。雨势太太,砸在脸上生疼,又看不清水底的情况,勉强继续只会徒增伤亡。   越来越多的人相互搀扶着爬到岸上。   王将军和风离都在水里。   王将军找到陆满庭:“皇上,您上去歇歇,我们找!”   陆满庭不回话,似听不到一样,继续着搜索的动作。风离游过来,强行拽住陆满庭的肩膀,大声道。   “皇上,皇后已经去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陆满庭机械的动作一顿。   在听到“皇后”两个字后,那双暗沉如黑夜的眸子,像是有流星划过,却是一瞬,很快暗了下去。   漫天的雨砸在他冷峻的脸上。   他浮在水面上,露出紧贴着肌肤的中衣。那紧实的肌肉线条绷得死死的,俊美的脸阴沉地瘆人。   他沉沉道:“便是死人,朕也要!”   滔天的不甘夹杂着巨大的哀痛,响在暴雨如注的护城河。撕心裂肺的宣誓,震得众人心尖尖地颤。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晓,对皇上而言,皇后娘娘究竟意味着什么。   万里河山、百年寿命,皆不及她一颦一笑。   三月十八,新帝登基大典的这一日,皇后娘娘落水了。   暴雨接连下了三日,新帝在护城河找了整整三日,不管是何人劝、何人拉,也没能将他拽起来。直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晕倒在冰凉的护城河,才被风离和王将军拖回岸上。   陆满庭昏睡了,七日没有醒来。 第67章 骗他   苏吟儿和金少不急着赶路, 抱着游玩的心态,看见美丽的景致或是有趣的事,就停下来。若是遇上苏吟儿身子不适或是狂风暴雨的天气, 两人索性在某个小镇住上一两日。   晃晃悠悠十来日, 两人才行至津州,距离京城不过隔了三个州县。   雨过天晴, 街边篱笆繁花争艳,郁郁葱葱的树叶染了新翠。津州多梧桐树, 白色的花儿簇在绿色的枝头, 被风一吹,落下点点花瓣, 润了半湿的泥。   街上小贩嬉笑声欢愉,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各式精美的手工编织品摆了长长的一条街。   “夫人, 您且看些拨浪鼓吧,都是稚儿玩耍的东西,不花几个钱, 却是一份心思。”   一位大婶招揽苏吟儿。   苏吟儿同金少走在一处。她着一身淡雅的素衣,裙裾摇曳、身姿曼妙,便是白色帷帽遮了姝容, 也难掩绝美的风华。   纤纤玉手勾了只拨浪鼓,放在跟前调皮地转了转,叮叮当当的,甚是悦耳。   “大婶,这些都是您做的么?真好看!”   大婶笑着说是, 介绍了好几样稚儿玩耍的东西供苏吟儿挑选。苏吟儿好兴致, 挑了一个又一个, 没注意到大婶在和身后的金少攀谈。   大婶:“这位爷,您夫人定是个大美人,您才这般宝贝着。”   金少晕在阳光下,嘴里衔着半截野草,没反驳大婶的话,只笑着斜站在苏吟儿身侧,挡住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不让生人碰着她。   少年桀骜的眼底荡漾着少有的柔情。   “她有了身孕,自是该护着些。”   大婶忙“呀”了一声,“恭喜恭喜。二位郎才女貌,生的公子定是个好看的。”   金少不解释,唇侧勾着的笑却更浓了,随手赏了大婶一锭银子,乐得大婶合不拢嘴,接连说了好多祝贺的话。   苏吟儿自顾自地挑着。周遭喧嚣声哗哗,她无意关注金少和大婶在说什么,举着手中的两个拨浪鼓,不经意间地发问。   “陆哥哥,你说是红色的好看,还是蓝色的好看?”   少年张扬的笑僵在唇畔。他握着宝剑的手狠狠一抖,明亮的瞳瞬间就暗淡了。   片刻后,他笑着。   “都好看......大婶,全买了。”   苏吟儿尚未发觉自个喊错了人。   她接过大婶包好的拨浪鼓,说了声谢谢,瞧着斜对面编蚂蚱的老师傅跟前围了许多人,甚是好奇,喊上金少,欢欢喜喜地过去了。   不远处的茶馆里,有人激动地谈论着。   ——“听说了没?宫里发生了大事!说是皇后娘娘落水了,气得皇上晕倒了七日。国师在祭坛前作法三日,断了十多根祭天香,才把皇上唤醒!”   “是不是?哪里得来的消息?这话可不能乱说。”   “哎呀,这事在京城都传遍了!直到现在,皇后娘娘的尸身也没捞起来,一尸两命啊!等着吧,用不了多久,皇后娘娘的讣告就会贴出来了。”   ......   金少脚步一顿,什么也没说。皇宫的消息,他一直密切关注着。趁着苏吟儿不注意,他扔了手中的飞鸽传书。   *   皇宫里,陆满庭昏睡了整整七日,疲惫的双眼微颤着,似醒非醒。   他做梦了。   梦里面,苏吟儿被囚于冰冷黑暗的河水中。   河水汹涌,她披散着乌黑的墨发,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薄里衣,赤着足儿随着河水急荡,那件绘着百鸟朝凤的凤袍不知飘到了何处。   她闭着眼,过分苍白的容颜没有一丝血色,反而有些青肿。陡然,无数只鱼儿涌向她,肆无忌惮地啃咬她的身体。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水底,愈发地浑浊,看不清楚,隐约瞧见纤弱的身子被咬了无数个洞。   他极力挥舞拳头,想要赶走这些鱼儿,想要将她拥在怀中,却无能为力,好似两人中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任凭他武功再高,也是徒劳。   面目全非的脸忽地动了。   吟儿睁开眼,看向他,朝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陆哥哥,你怎么不救我?你不要吟儿了吗?不要你的孩儿了吗?”   吟儿的半只眼珠子凄凄地流转,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河水。她颤抖着瑟缩成一团,艰难地环住自己。   “陆哥哥,吟儿好冷,好冷......”   陆满庭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嘶吼。   ——“吟儿!!!”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哀痛,陆满庭从噩梦中醒来。   慈宁宫的黄花梨拔步床上,陆满庭半坐在玉床的外侧,胸腔剧烈的起伏,白净的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   哪怕是昏睡着,他也本能地空出里侧的位置——那是平日里吟儿睡的。   殿内昏暗不堪。   沉重的铜门紧闭着。屋内没有盏灯,紧闭的竹帘遮了雕花窗外的光,不知今夕是何夕,唯有角落里的安神香从金鼎里徐徐升起。   听见他的声响,铜门被推开,风离第一个冲进来,接着是侍女洋桃、清秋和几个宫女太监。   众人齐齐跪在地上:“皇上!”   陆满庭无力挥手,示意众人免礼。   他掀开绘着交颈鸳鸯的被褥,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床头的玉柱,勉勉强强稳住。   风离:“皇上,您十日不曾进食,还请先用些汤药!”   洋桃捧着滋补的汤药送过来,惶惶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这些时日,她懊悔了无数次,懊悔自个没有看好皇后娘娘,才导致皇后娘娘失足落水。她想过自刎谢罪,却不忍心皇上一直这样悲寂的沉沦,死活也要等到皇上醒来。   哪怕是皇上醒来后将她当庭杖毙呢,她也无怨无悔。   陆满庭看也没看那碗褐色的汤药,径直取了床头的绣花鞋,捧在怀里,细细地摩挲。   在水里泡了三日,又昏睡了七日,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上挑的丹凤眼底有着两团很明显的乌青,俊朗的五官轮廓愈发地清晰,那暗沉的眸子似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丁点的涟漪。   他低垂着眼睑,略带老茧的指腹覆上绣花鞋上的黄色牡丹花,那双惯会杀人的手,颤个不停。   “......找到了么?”   没说找什么,可谁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许久不曾开口,暗哑得不像话。   殿内静得可怕,无人敢抬头,更无人敢回答。良久,风离艰涩地抱拳。   “皇上......节哀。”   陆满庭手中的绣花鞋“砰”地一声,抖落在地上。他盯着空落落的手心,定定地瞧了一会儿,不慎正常的白皙面庞并没有多少表情。   “再找。”   他淡淡交待,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语气不悲不喜,平静到不可思议,却愣是透着一股莫明的哀伤和悲痛,似排山倒海的云,笼罩着挥不去的压抑。   他俯身,去捡地上那双吟儿留下的绣花鞋,手却一顿,顿在空中。   绣花鞋的底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泥渍,新的,从未穿过。   他恍然一怔,似想到什么,久久不曾言语。   他将那鞋捧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瞧了又瞧,看向地上跪着的洋桃和清秋,厉声道。   “朕登基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说,每一个细节、每一件事,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洋桃匍匐在地上,说起那日娘娘的举动。   从皇上离开后,娘娘如常睡到了几时、早膳用了什么、饮了几口甜汤、在贵妃踏上晒了多久的太阳、说了什么话。   “娘娘兴致很好,没有半点反常的举动,还送了奴婢和清秋一人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子和珠宝,说是送给我们今后做嫁妆的。”   “奴婢还以为娘娘要赶我走,她却说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心疼奴婢。她还问奴婢,皇上您不喜吃甜食有多久了......”   洋桃话头一顿,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来。   娘娘平白无故地送嫁妆给她俩,如今看来,不像是心血来潮,倒像是早有预谋的离别。离别之际,送些东西给挂念的人,再正常不过。   娘娘问她皇上的喜好,她回答有十来年了。   而十年前,她尚未去到漠北的“苏府”,伺候年幼的“苏吟儿”。   洋桃猛地抬头。   “皇上,娘娘在.....试探奴婢!”   陆满庭眸色深深,所有不安的猜想四面八方地涌来。   想起吟儿极其珍重那些“义兄”写给她的信,他指了指窗旁桌案上摆着的黄花梨小箱笼——他亲手做给她的小箱笼。   “拿过来。”   小箱笼上有一个金色的锁头,陆满庭不费吹灰之力打开。   不大的小箱笼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信件,全是他以“义兄”的身份回给她的信。信件的最上方,赫然摆着一张他不知何时掉落的拜帖。   拜帖上的字迹,同“义兄”的字迹一模一样。   陆满庭拿着拜帖的手剧烈地颤抖。   祭祖之前,吟儿同他置气了好些日子,哭兮兮地问他“义兄”的事,还说——“等我们老了,我要把这些信都拿出来给孩子们看!”   他深邃的眸子闪过从未有过的慌张,翻开桌案上规矩摆着的记录册——有关苏蛮的记录册,在第一页,用红笔圈了苏蛮的参军年龄:二十岁。   记录册很厚,里面夹了个泛黄的陈年小册子。小册子不大,四角卷了毛边,却是有关苏蛮在参军前受重伤、找宫中御医诊治的记录。   她连多年前的御医纪律册都弄到手了......   陆满庭双臂撑在桌案上,头低垂着,肩膀抖个不停。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她只是不吭声,不吭声而已!!!   陆满庭握紧的拳头用力砸向桌案,结实的红木书桌瞬间碎了一地,露出抽屉里一块墨绿色的玉佩。   玉佩呈长方形,通体透亮,正面的六爪祥龙腾云驾雾,背后刻着精致的小篆“陆”字。   那是他身份的象征,送给她后,她日日戴在腰侧,便是新婚之夜,也从未取下。   他的喉间紧地酸涩。   “她不要我了,不要了......”   该死的女人,怎能不要他!   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那双清冷的眸子涌起猩光,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一字一句,从后槽牙里吐出冰冷的字符。   “你们谁也没亲眼瞧见她跳河。对吗?!”   跪在地上的众人恍然大悟,终于反应过来皇后娘娘并非落水,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   陆满庭捂着疼地发颤的心口,沉沉道。   “找!便是将大庸国翻个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   “萝卜头,吃点果子,新鲜的!”   马车外传来金少响亮的声音。苏吟儿从马车后方的床上起来,打了个哈欠,整理了衣襟,撩开车帘,请金少上来。   近来她是越来越困了。只要条件允许,金少会选择晌午的时候在路边的阴凉处歇一歇,许她安稳地睡会,再赶路。   在男女大防上,金少很规矩,没得到她的允许,绝不会贸然闯进马车,与她共处一室。哪怕在途中遇上恶劣的雷雨天气,他也会抱着宝剑坐在马车外,从不开口求什么。   金少坐在她的对面,将漆盘放在矮几上,挑了个翠色的李子,递给她。   “都说孕妇喜欢吃酸的。来,这个够味。”   走走停停二十来日,距离巴县没有多远了,李子是这一代的特色水果。酸酸甜甜的,皮薄肉多,核还小,咬上一口,满满的果肉。   来时的路上,听附近的村民们提及,天牧族的大皇子也在这儿,不知什么原因,逗留了许久也没离开。说是大皇子本是要参加陆满庭的登基大典的。这一耽误,去不了。   想起陆满庭,苏吟儿的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她慌忙打住思绪,从漆盘里选了个偏黄色的李子。   “太酸了,牙疼,我还是喜欢甜一点、软一点的。”   “你这萝卜头,还挺讲究!”   金少拿着翠色的李子就要往苏吟儿头上磕,见她闪躲,收了手,反将李子送进自个的嘴巴里。呀,他故作夸张地龇了龇嘴。   “怎地这么酸?”   苏吟儿笑:“换一个吃呀!”   金少倒是听话,扔了手中纯酸的李子,学着苏吟儿,挑了个又黄又软的。他接连吃了几个,低着头,没有看苏吟儿,似不经意间提及。   “萝卜头,你是不是喜欢我?刚才你午休,梦里喊我名字了。”   苏吟儿愣住,嘴里含着的李子没来得及吞,呛住了,咳嗽了好一阵。   她窘迫地红着耳尖,不敢瞧对面金少的神色,诺诺道。   “不,不记得了。”   金少抬眸,点了点她的鼻梁。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也喜欢你,特别喜欢。”   苏吟儿顿住,手中拿着李子,紧张地不知该放在哪里。那双水润的眸子、不染是非的眸子,刹那间闪过万般情绪,独独没有少年想看到的羞涩或是欢喜。   金少顿了顿,掩下眸底的失望,再抬眸,又是一派的假不正经。他在她的惶恐中,揉了揉她的头顶。   “好朋友之间的喜欢,和男女之情没有关系。”   苏吟儿长长松一口气,笑道,“嗯,那我也喜欢你。”   金少饮了口茶。寥寥雾气升起,氤氲了他桀骜的瞳。   刚才午休,他的小婶婶确是说梦话了。   不知她梦到什么,气鼓鼓地喊道——“金少,不许扯我的眼睫毛!”,连说了三次,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她桃腮绯红的娇俏模样,惹得他吐了嘴里衔着的杂草,忍不住轻笑。   可她同时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喊了174次。他数了的,只少不多。   她喊的是——“陆哥哥”。 第68章 活着   养心殿的书房, 陆满庭负手站在雕花窗前。   距离吟儿消失已有一月。   四月的皇城草长莺飞,郁郁葱葱的树叶染了新翠。白色的杏花朵朵,从红墙黄瓦的檐下探出一截褐色的枝头, 迎着风儿乱颤。   粉色的樱花已是荼蘼, 被昨日的狂风暴雨吻过,落在曲台的碧水池上, 红了满池的春水。   窗外繁花似锦、春光明媚,屋内死气沉沉、晦暗一片。   晌午的好时景, 雕花的窗子却是紧闭的, 偶有半线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偷进来,洒在陆满庭郁郁深深的俊颜上。   他着一席玄色的锦袍, 袍上金色的飞龙缠绕。直领窄袖、襟口繁复, 金色捆带系着的腰腹处有些空荡荡的,似是有些大了。   自醒来后, 这位年轻的帝王无论在哪,总会将自己置于黑暗的环境中,立上半日, 望向护城河畔的方向,久久不说一句话。   直到探子回复过搜索的消息,他才缓缓侧头, 暗沉的眸光扫过桌案上的舆图,修长的手指点过大庸国的每一处河山,却不知该在哪停下。   风离进来汇报:“启禀皇上,属下已排查过所有出皇城的马车,唯一没有被查看过的......是金少。”   这些日子, 京城、京城四周的郊县, 茶楼酒楼、驿馆等, 该查的地方查遍了,也没有一星半点娘娘的消息,似乎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侍卫们私下都说,莫不是皇上魔障了?娘娘一个大活人,便是出城,又岂会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呢?娘娘要么已经仙去了,要么就是有高人相助。   风离才想到同是那日离京的金少。   金少早早向皇上递了辞名,会在皇上登基大典后回老家北溟海一趟,耽误两月左右的功夫。兄弟们都知晓此事,没有多想,这会儿静下来了,才发现其中的蹊跷。   宫宴上金少明明听到皇后娘娘落水,照他一贯的性子,非得急匆匆跑去瞧个究竟,而不是驾着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慢悠悠地从皇宫的正午门招摇而出。   守宫门的侍卫与金少相熟,惯例问了几句,也没有查看马车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娘娘失踪,恰是金少“离京”的日子,未免也太过巧合。   风离递上那日东城门的进出记录册,册子里面详细地写明了马车华丽的内饰、矮几上的果盘、果盘里装着的青果......并无半个人影。   风离和王将军恭敬站在一旁。   两人和金少虽是患难兄弟,但事关娘娘生死安危,大意不得,更何况,就金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也并非干不出“劫走”娘娘的糊涂事。   陆满庭眸色深深,仔细地翻阅记录册后,指着册子上的“粉色床幔”几个字,冷嗤道。   “他何时有这癖好?那日盘查他的护卫是何人?”   风离和王将军同时一怔,心下憷得慌,在得知盘查金少的陈护卫是前朝潇淑妃的野情郎后,事情的前因后果就续上了,尤其是陈护卫在娘娘消失的第二日就请辞,人已带着潇淑妃不知去到了何处。   陆满庭冷笑。   当他得知吟儿慈宁宫里的那本多年前的御医记录册,是玉华宫的潇淑妃给她的,他便晓得,一直以来,是他小瞧她了。   王将军抹了一把额间的虚汗,抱拳道。   “皇上,如果真是金少那小子干的糊涂事,属下非亲手给您揪回来,任由您处置!”   陆满庭沉默着,心下有个地方似被刀尖剜过,隐隐作痛。   吟儿还活着?   活着,就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暗哑:“若是金少,再好不过。”   金少虽鲁莽,但是个疼人的。吟儿身子不便,身旁有个武功高强的男子相伴,总好过柔弱无依、任凭欺凌。   想起上次的晚宴上,面对吟儿可能会遭遇到的流言蜚语,金少信誓旦旦、毫不避讳的偏袒,陆满庭深邃的眸涌起狠辣的猩光。   那是恶兽对于所属物绝对的占有欲,那是病态到但凡有谁觊觎、便是不顾一切、你死我活的捍卫。   “即刻追查金少的下落!”   *   五月初的时候,苏吟儿和金少终于抵达了巴县。   僻静的蛮荒之地,别有一番山间的野致和情趣。   晌午的密林里,金少打了只野鸡,拔毛去了腥,用五根干木头架了一堆火,将野鸡串在铁架子上。   烤得半熟时,洒上蜜汁和香料,翻个面,外皮瞬间变成金黄色,止不住的油星子往下滴,落在火堆上,火苗烧得更旺了。   一旁的铁罐里,温着的小米粥汩汩冒着香气。   不远处,苏吟儿坐在一方藤椅上,椅前的正方形矮桌上铺着粉色的桌布,桌布上摆着几本江湖趣事、一壶热茶和一盘开胃的酸笋。   金色的阳光穿过葱郁大树的枝叶,慵懒地散在她绝美的容颜上。没有外人,她没戴遮面的帷帽,乖巧地缩在阴凉里,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绘本。不知读到哪里,杏眸弯成了月牙儿。   金少凑近,递给她一张温热的棉帕。   “来,姑奶奶,净手,准备用膳了。”   苏吟儿抬眸,眸底含笑,接过棉帕的同时,将一把剥好的花生塞到金少的掌心。   他总给她取各种各种的名字——萝卜头、讨债的、姑奶奶、小姐姐......每日变着花样,非得逗她笑出眼泪来,他才不闹她。   苏吟儿:“你累了大半日了,先歇歇。”   金少往天上丢了颗花生米,张嘴接住,没吃完的揣进衣兜里。他揉了揉苏吟儿的头顶。   “算你有良心。”   苏吟儿笑着起身,去端炉子上的铁罐。胎儿已有四个月,幸得苏吟儿纤瘦,不是很显怀,可到底肚子里揣了一团肉,行动的时候难免有所顾忌,不是很利索。   金少将她拦下:“得嘞,这等小事还是我来。您就安心坐着,等吃的就行!”   苏吟儿浅笑着,任由金少将小米粥和野鸡端上桌。他娴熟地撕下一块鸡肉,撕成细长的条状,放在面前的碗里,再将面前的瓷碗和苏吟儿的调换。   苏吟儿说了声谢谢,吸了吸鼻子,“哇,好香!”,拿起筷箸正要享用,却被金少一巴掌拍下。   “吃野鸡就该用手抓,原汁原味的,才得劲!”   苏吟儿拧着眉梢,瞧着自个嫩白的指尖,犹豫了好久,愣是没法下手去抓,对面的金少却吃得忘形,拿着一只鸡腿撕咬,大口大口地咀嚼。   金少瞪了她一眼:“要不我喂你?”   被金少啃过几口的鸡腿放大到她的面前,她慌慌张张往后躲,抓起碗里的鸡肉往小嘴里塞。   金少扬着眉,笑得很是得意。   有马车的咕隆声由远及近。   金少剑眉微蹙。   此地荒凉,他特意避开官道,选了鲜有人过路的密林停歇。他眼疾手快,取了一旁放着的帷帽罩在苏吟儿的头上。   苏吟儿抬头。隔着朦胧的白色绞纱,一行车队停在不远处,大约二三十人,穿着有别于大庸国的异族服饰。不知马车里坐着何等大人物,周遭的仆从对其很是毕恭毕敬。   一个中年男子小碎步朝着二人跑过来,在距离二人尚有十尺开外的地方,对着二人行了一礼,用蹩脚的庸国话问道。   “敢问二位,能否行个方便,带我们出了这片密林?”   中年男子说的庸国话很不地道,某些词汇颠三倒四的,听不清楚。金少斜了对方一眼。   “什么玩意儿?你能好生说话么?”   苏吟儿拉了金少一把,“他们是天牧族人,说是在此处迷路了,转转悠悠许久,急死了,希望我们能给他们指路。”   金少愣了半晌,看看中年男子,又看看苏吟儿。   “你听得懂胡蛮语?会说么?”   天牧族是漠北边关的一个边陲小国,族人说的是胡蛮语。因离着大庸国近,国人多少会说些庸国话,只是寻常百姓说得不怎么好而已。   苏吟儿点头,金少也没多问缘由。   瞧着这行人不像是恶匪,不忍对方总迷在这片密林里,由苏吟儿转述,金少告诉了对方出密林的诀窍。这片密林晨间和晚间有浓雾,非得正午的时候,跟着头顶的太阳走,否则出不去。   那中年男子连连道谢,回去向马车里的人禀告后,拿着一袋金子过来,说是酬劳。   金少摆手:“客气了,下回若是有缘遇着,请我们喝酒就成。”   中年男子这才离去,车队缓缓驶出密林。直到那行人没了踪影,金少才盛了一碗小米粥给苏吟儿,却也没揭她头上的帷帽。   “这些人怪有意思的。出不去的这几日,都没遇着个樵夫么?运气也太背了。”   苏吟儿小口小口喝着清粥。   刚才,她总感觉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让她十分地不自在,有种毛骨悚然地畏惧。她压下心慌,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回想。   密林的另一头,马车里的年轻男子问中年男子。   “你可有瞧见那女子的样貌?”   中年男子摇头:“回大皇子的话,那女子喜笑,说话的声音清脆,同神女是不一样的。”   年轻男子是天牧族的大皇子,三月初的时候离开天牧,前往大庸国的京城参加陆满庭的登基大典。谁知一路上险恶重重,到了巴县更是被恶匪捉了,关了许久,直到前几日才被丢到这片密林里。   大皇子掩下眸底的失落。   也是,神女淡雅,是天牧族人信仰的神。她自幼生活在天牧的皇宫中,鲜少与人接触,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情愫难辨,行为举止更是端庄,哪会像刚才的女子那般,用手抓碗里的饭菜?   如此不雅,神女是万万不会做的。   不过,那女子的侧影与消失了四年的神女太像了,像到他近乎认错了人。   苏吟儿自是不晓得旁人的心思,沉寂在莫名地惊慌里。因着有心事,吃东西的速度就慢了。金少往她碗里夹了片酸笋。   “对了,到了漠北有什么打算?”   苏吟儿放下碗筷。提起漠北,她的眼前是春风里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是夕阳下披着金辉的黄沙。她莞尔一笑。   “打算呀?打算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安家落户,把孩子养大。”   若是运气好,能找到生养自己的父母,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过去,便是最好的了。   金少给苏吟儿倒了盏热茶,吹凉了些,递到她的面前。少年桀骜的眉眼半垂着,没有看她的眼睛,盯着手上的烤鸡翅,愣愣瞧了许久。   “不......嫁人么?”   苏吟儿摇头。   经历过这些事,她不想再考虑嫁人和情感的事。余生很长,过些清粥淡雅的小日子,已是足矣。更何况......   苏吟儿的粉颊烫得厉害。   每月逢九,她和陆哥哥需得共修欢喜。   在情I事上,陆哥哥向来霸道,便是她有了身孕,也是他主导。他虽是克制难耐,可总会以她的感受为上,让她欢喜,她也就不晓得压抑着会难受。   离宫已有一个多月。   这几次逢九的日子里,她一次比一次渴望,一次比一次热切。尽管不知道不修欢喜会有什么坏处,但她早已做好此生不再见陆哥哥的准备,只能将那体内的欲生生地压住。   她这般样子,哪里会有心思同旁的男子在一起?   金少抬起头来。   金辉洒在他浓密的剑眉上,少年的意气火一般地灼目。   “要不我也去漠北安家,就挨着你。京城的生活多无聊,一天天查案,烦死了!”   苏吟儿哽住了,嘴里的茶水险些喷出来。   “那怎么行?漠北风沙大,你不习惯。而且,你没什么朋友,时间长了,会难受的。”   其实苏吟儿想说,他有大好的前程,十八岁不到已是大理寺正卿,官位正三品,多么光宗耀祖呀,哪能陪着她一起胡闹呢?   金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早已料到苏吟儿会这般回答,神色又是一派的假不正经。   “逗你玩呢!你就是求我留下来,我也不答应!漠北有什么好?赶京城差远了!对了,给孩子起名了么?”   苏吟儿见金少大大咧咧不似伤感的样子,全然以为金少先前是在说笑,不以为意。至于孩子的名字,陆哥哥先前就定下了。   “女孩叫陆姝,男孩叫陆容。”   金少:“还是......姓陆?”   苏吟儿不置可否。   她虽已不爱陆哥哥了,可毕竟陆哥哥是孩子的生父。孩子随他的姓氏,是她最后的忍让。   金少眸光暗沉,没说话。半晌后,笑了笑。   “好名字。”   用过午膳,苏吟儿坐在藤椅上休憩,金少则去密林转悠。   在苏吟儿看不见的地方,他偷偷在树上留下记号。   这些记号,是陆满庭培养的御林军专用的记号,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明白。做完这些,他唤来信鸽,将提前写好的书信绑在信鸽的腿上。   他瞥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我可不是怕你,是为了萝卜头,看不清自己心意的萝卜头。”   *   自从上回追查到金少出城的消息后,陆满庭便让探子密切关注着。从探子发回的消息看,金少先去了津州、秘县,再途径观海、大屿山,往巴县的方向去了。   这条路和北溟海完全是相反的方向。   陆满庭拿来舆图,手指点过金少经过的地方,片刻的错愕后,眸光一亮,醉美的唇侧终于有了笑意。   “漠北。吟儿,你是打算回漠北么?”   是夜,陆满庭领着亲信出宫,一路快马加鞭,赶着金少走过的路。行至津州的时候,收到了金少送来的飞鸽传书。   风离拿着飞鸽传书,没有先送到陆满庭那儿,而是给王将军瞧了一眼。   王将军狠狠剁了一脚:“他娘的,那混小子的命终于保住了!”   风离和王将军同时嘘一口气。   皇上已然晓得是金少“拐走”了娘娘,不管金少是自愿的,还是“情非得已”,总归是犯了大忌。但“自首”和“被抓”区别还是很大的。   若是这小子再晚些“自首”,或是被皇上抓个正着,他可是有理也说不清。   风离将飞鸽传书交给陆满庭,信件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惨了,小婶婶这回动真格的了!”   陆满庭拿着信件的手抖个不停。   那双暗沉的眸子、泛不起任何涟漪的眸子,在沉寂了近两个月以后,终于有了明亮的光。他捂着发疼的心口,将这张卷曲的、不足一指长的信件纸狠狠地往心口揉,揉得都快碎了。   “真好。吟儿,你还活着。活着!”   他的声音暗哑,却又透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措。他极快地翻身上马,披星戴月地往漠北赶。 第69章 欢喜   五月中旬, 陆满庭领着几十个亲信到达大庸国的巴县。一路上,他们根据探子汇报的金少的足迹走,出了津州后, 途径秘县、观海、大屿山, 一直朝北。   这是一条偏僻的路径。根据行程来看,金少并没有走官道, 似是随意,却也是别有用心地躲过了盗匪常出没的地段。   晌午的密林里, 众人停下来歇息。   这片密林景致极好, 红杉树葱郁笔直,掩映在蓝天群山下。浮云朵朵、初夏风凉, 欢腾的雀儿从草丛里一跃而过, 惊起啼声连连。   然,这片密林却是当地有名的迷路之地, 只因早晚伴有浓雾,非得跟着晌午的日头走,否则出不去这片密林。   一湾碧绿的池水畔, 几棵大树相映成辉。   树下一堆干木柴烧过留下的黑炭,被早晚的露水淋湿后,剩下一滩襦湿的黑渍。不远处, 拔剩的鸡毛碎在草丛中。   王将军站在池水畔,望着远处山顶上的溪水。   “还别说,这是个赏景的好地方。也不知是谁如此有雅兴,在此处烤过烧鸡呢,”王将军踢了一脚地上的果核, 还有未完全腐烂的半颗李子, “嘿, 青李子!巴县的特产,又甜又脆!”   静谧的空气忽地变得凝重压抑,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将军不解,被风离捅了胳膊肘。   不远处,陆满庭摩挲着树干上的三道印记,流畅的下颌线抿得死死的。   这是金少留下的记号,采用御林军特殊的留记方式,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王将军看了一眼,立即爽朗地笑了。   “皇上,金少和娘娘来过这里呢!太好了,说明我们没走错。难不成那堆火是金少留下的?有可能,娘娘有了身孕嘛,喜酸,金少就给她备了酸李子......”   一道阴沉的视线扫过来。   王将军顿住,恍然间发现皇上的脸色极沉。   他吞了吞口水,干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退下。转身后,往自个的嘴巴上狠狠地拍了好几下。   陆满庭静静地站在大树下。   幽邃的眸扫过地上的黑炭、没吃完的果子、藤椅和方桌留在土地里的痕迹......满腔的嫉妒和压抑涌起,醉美的唇侧勾着凉薄渗人的弧度。   他一言不语。   金辉穿过茂密的树叶,斑驳的光影洒在他俊美的脸庞上,让那张过分昳丽的容颜,看起来竟有几分诡异的扭曲。   他抚了抚里衣处紧贴着的圆帕,忽地咳嗽,咳出一潭暗红色的鲜血。   众人大惊:“皇上!”   陆满庭摆手,示意众人没事,抚在心口处的大掌却握得死死的,手背上数条青筋。   自吟儿消失后,已足足有两月。这两月里,无论是他多么热切地想她,也感受不到半分她的存在。   他和吟儿同I修欢喜,是为男身和女身,能彼此感应、共调阴阳。   若是长期不能共I修,只会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迫切;若是一方无欲无念,而强行思索的另一方则会心绪受损。   陆满庭清朗的眸底掠过一抹悲凉。   “吟儿,你便如此......恨我么?”   *   今日是五月二十九,苏吟儿和金少到达了刺喇,距离漠北很近了,至多还有五六日的行程。   越靠近漠北的地方,风沙越来、天气越热。干燥的北风,吹得人脸火辣辣地疼,路上见到的灌木丛愈发稀少,偶有直挺挺的大树冲入云霄。   刺喇是大庸国北边境线上最富足的地域,来往殷商众多,是胡蛮族、天牧族、北仓国、南冥国等邻国进入大庸国的必经之地。   苏吟儿坐在奢华的马车里,娇嫩的脸颊染着胭脂般的绯红,一双秋水般的美目蕴着滚烫的热切,难耐地半垂着。   马车外人声鼎沸、喧声哗哗。   嬉笑的稚童无意撞倒在一位壮汉的怀里,壮汉笑着骂了句“野绷子”,单手将稚童拧起放在街边上;梳着妇人髻的大婶吆喝着买卖,引得两三位蒙着面纱的女子驻足停留。   本是刺喇最朴实的人土风景,是往常苏吟儿最喜看到的,今个却没有半分理会的心思。   今日逢九,她念想得紧。   这完全出自身体的本能,和她的情感没有半分的关系。体内有一股邪火,汹涌着翻滚,像是急需某一个出口,越烧越旺,比前几次都来得猛烈。   她藏在绢纱广袖中的手儿不安地紧扣,将白色的绢纱抓得皱巴巴的。   时值初夏,刺喇的天气炎热,苏吟儿着一身粉色的齐襦纱裙,外披一件鹅黄色的半透明罩衫。裙下白裤严实,虽看不出异样,她却晓得自己有多么的难堪。   她简直恨透了这般的自己。   马车外,金少嘴里衔着半截野草,左脚随意地踢在雕栏上,悠闲地架着马车。   前方传来他的声音。   “萝卜头,那边有卖回饼的,看起来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回饼是漠北一代特有的吃食,将面粉调成糊状,摊在烤炉上,半生不熟的时候撒上细盐,再放到火上烤,吃起来脆脆的,很香。   苏吟儿沉寂在侵蚀的煎熬中,不知道金少在同她说话。她有些晕晕沉沉的,浑身软透了,提不起力气,也没答他。   金少兀自念着。   “对了,过了刺喇,就快到漠北的边关了。咱们有三个地方可以去:大庸国的若水城、天牧的皇城、南冥国的明都,你想往哪个方向走?”   “你想去哪都行,反正我陪着你,直到你安定了我再离开。”   “当然,你要是舍不得,我晚些走也行......”   其实,金少已经走得很慢了。这些时日,他故意放慢脚步,就为了陆满庭能早日追上。在他的计划里,他和苏吟儿到达漠北的时候,就“恰好”被陆满庭“堵上”。   至于那些“往后的打算”,不过是一场奢梦罢了。   他做了这么久的美梦,天快亮了,该醒了。   他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苦涩地笑了笑。   苏吟儿咬着丰润的红唇,秋水般的眸子荡漾着不自知的风情。她努力克制,脑中却不自觉闪过那些旖I旎暧昧的画面。   她艰难地沉默着。   忽地,马车停了下来,门帘被一把掀开。   金少蹙着剑眉,俯身凑近。   “你怎地不回话?生病了?”   娇弱软糯的美人儿,白皙的额头满是香甜细密的汗渍,粉颊蹙着春天般的浓艳,泛着一股让男人着魔的魅惑。   她似生病了,又似不像。   金少伸手要给她把脉,被她后退着躲开。   苏吟儿:“我没事,就是有些热。寻一处客栈歇歇吧,我想沐浴更衣。”   金少犹豫着缩回手:“真的没事?不要逞强。”   苏吟儿浅笑,连说了好几遍她真的没事,又催促着金少去找客栈,金少适才没再追问。刺喇的客栈多,寻一处合适的客栈不是难事。   金少将马车安置在客栈的后院,领着苏吟儿去了二楼最好的厢房。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小厮打来一桶浴水,金少仔细地检查门窗后,抱着宝剑守在厢房的门外。   他看了一眼正烈的日头,想起某一天,陆叔也曾大中午的不用膳,赶着回房泡了个热水浴。   他紧锁的眉心更深了。   厢房内,苏吟儿长吁一口气,一只手抓着木桶的边沿,一只手护着胎儿,缓缓泡入温热的浴水。   四扇银色屏风后,寥寥雾气萦绕,氤氲了苏吟儿卷翘的长睫。热水漫过莹润如脂的肌肤,水面上漂浮着的玫瑰花瓣随着水波荡漾。   刚一入水,她便觉着好多了。疲惫散去、筋骨酥软,她慵懒地斜倚在木桶上闭目休憩。   然,这种缓解过于短暂,不过须臾,更急更猛烈的欲排山倒海地袭来。   苏吟儿绝望又无助,一双蒙着迷离霏雾的美目不安地流转。惶惶然中,她羞耻地望向她的随身布袋。   布袋就吊在浴桶旁的置物架上,与她不过一只手臂的距离。   布袋里放着一个金色的缅铃。   缅铃不大,圆圆的,似一颗小铜珠,中间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水银,遇热能滚动。这是陆哥哥花了大价钱从北仓国的殷商那弄来的,说是京城甚少有此物,能让她快活。   在男女情I事上,陆哥哥总有使不完的法子。   那日,他还准备了角先生和苁蓉,逼着苏吟儿挑选。苏吟儿羞怯着不敢瞧,随手指了最小的缅铃,当夜便被那物折腾地分寸大乱。   苏吟儿睁开迷蒙的双眼,在几番挣扎和犹豫中,终是抵不住身体的本能,怯生生地探向那个金色的缅铃。   *   山谷的小石径上,陆满庭领着几十个亲信正在赶路。头顶骄阳灼灼、脚下山路崎岖,护卫们已经一日一宿没有休息了。   按照这个脚程,没几日便能到达刺喇。   骏马从峡谷飞驰而过。两岸古树遮天,谷底溪水碧绿。马蹄飞扬,碎石子混着尘土弥漫,惊起一群群飞腾的鸟儿。   陡然,领头的陆满庭急匆匆停下,勒得骏马前蹄高扬,险些将背上的人甩翻在地。   众人跟着停下。   “皇上,何事?”   陆满庭捂着颤动的心口狂喜不已,那儿满满的全是吟儿的索求。他抬眸,晌午的阳光正烈,映出他深邃眸底狂热的贪婪。   他缓缓垂下长睫,掩下惊心动魄的欲。再睁眼,又是一片清朗。   “你们暂且在此休息。风离,随朕来。”   陆满庭往僻静的山林走,风离紧随其后。穿过一段潮湿的峡谷,在隐秘的群山下,被苍天古树包围着一汪幽静的谭水。   谭水不大,不及宫中汤池的一半,水温却刚刚好,温热舒适。   陆满庭侧头:“守着。”   风离应下:“是,皇上。”   风离退到几丈之外,背对着陆满庭,抱着宝剑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今日是五月二十九,逢九的日子,皇上自是需要的。   谭水里,陆满庭褪了衣物,隐入不知深浅的碧水里。他寻了块遮物的大石头,游到大石头的后方,背靠在清凉的石壁上,粗沉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吟儿......”   共I修欢喜的男身和女身,便是不能在一起,只要心灵相通,也可以灵I修,完成心灵上的契合。虽不及共I修滋养,却也能让彼此快慰。   陆满庭俊朗的面容蒙着一层多姿的昳丽,这是两月来他头一次感受到吟儿的欢喜。这不仅证明着吟儿还活着,同时证明了吟儿对他并非完全无情。   清朗的眸子变得迷离。   多日的沉闷和压抑,在这一刻叫嚣着想要释放。   他喃喃低语,声线暗沉、磁性满满,每一个字符像是被砂砾滚过,从他滚烫的喉间溢出。   “莫急,别伤着胎儿。”   豆大的汗珠从他白净的额间滑下,乌黑的墨发洒在碧水中,随着水波荡漾出好看的弧度。碧水的倒影里,蔚蓝色的天际似乎触手可及,漂浮的白云更是柔美旖旎。   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想起指尖温热的触感和如玉的肌肤,眸底涌起一抹得不到的悲凉。   “吟儿,等我,等我接你回宫。” 第70章 神女   苏吟儿打开客栈的木门, 戴着白色的帷帽。   金少正好唤了小厮端饭菜上来,见她裹得严实,又看了看自个卷起的衣袖, 怔了一下。屏退小厮后, 两人在厢房内共用午膳。   金少给苏吟儿盛了一碗热汤。   “好些了没?眼下没有外人,又热, 你不用带帷帽。”   苏吟儿却执拗着没取帷帽,只说自己好多了。   殊不知, 那张藏在帷帽下的芙蓉面, 桃腮簇着霏丽的红,眉眼儿含着餍足后的丝丝春水, 鲜花般的唇瓣泛着晶莹的润泽, 像是刚刚被谁咬了一口。   她对着铜镜梳妆打扮的时候,一眼便瞧见自个气色极好, 那是只有被男子滋润过才有的盈盈美色。   刚才沐浴之时,她不过想起从前的旖I旎画面,身子便似着了魔般, 似真的在同陆哥哥共I修欢喜。她恍然清醒,抗拒挣扎,迫切地想要逃离, 却被身后有力的臂膀箍得死死的。   她双手抓着浴桶的边沿,隆起的腹部似被一只大掌拖住了。   她痛苦地哀婉呜咽,婉转祈怜全化作滚烫的热泪,从她凄凄轻眨的眼尾滑落,被迫地承受他的霸道和热切。   终于, 她抵不过身体的本能, 认命般垂下无暇的藕臂。   苏吟儿从回忆里惊醒。   刚才之事过于骇人, 让她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可怕真实感,至今想来依旧毛骨悚然。她清晰地记得,耳畔似贴着他粗沉的呼吸,在她情难自抑地颤抖不已时,抚着她的后背宽慰她。   ——“莫怕,御医说过,胎儿四个月后,小心些无碍。”   那声音低沉暗哑、磁性满满,熟悉到早已刻进她的骨子里,却是她此生都逃不出的梦魇。   她心神一惧,猛然一抖,手里的褐色瓷碗滑落,幸得被眼疾手快的金少接住。   金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我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苏吟儿急忙推却。   “不用的,没什么,就是这边的天气热了些,我一时不太适应。”   金少顿了顿:“......当真?”   “自然是真的,”苏吟儿浅笑,声音一如既往地甜糯,“快些吃吧,吃完我们接着赶路。”   她心中总透着一股不祥,尤其是那般臆想就跟他真的在身旁似的,吓得她心神不宁。她好不容易逃离皇宫、逃离他的掌控,她不想见到他、更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纠缠。   为今之计,是快些到达漠北,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定下来,隐姓埋名,过些宁静的小日子。   金少放下碗筷,凝视着她眼睛的位置。   “你确定?刺喇不仅风景好,风土人情也很有趣。晚上有篝火晚会,过几日还有火把节,你不留下来看看?”   刺喇的火把节每年举行一次。   当地的男女老少穿着白褂、系着绣着牛头的棉裙、赤足在沙地上跳舞,将手中的火把传给下一位。   牛角声悠扬、鼓声喧天,围在一起的人们唱着外地人听不懂的曲,嬉笑欢愉到天明。   这是外地人到了刺喇多不想错过的民俗风情。   苏吟儿:“我还是想快些到达漠北,等孩子大些了,再寻着机会游玩吧。”   金少桀骜的眉眼暗了些,拿起碗筷接着扒饭,没说话。   *   两人一路上没再逗留,六月初,到达漠北的边关。   三岔路口前,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写着“大庸国”三个字。   此处是大庸国的边境,往左是大庸国的若水城,直行是天牧的皇城,往右是南冥国的明都。   金少指着即将分叉的路口,问身旁的苏吟儿。   “想去哪?”   苏吟儿站在金辉下,清爽的夏风吹起她柔软的纱裙。   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穿着藕粉色和绿色相见的齐襦长裙,肩上披着一件鹅黄色的纱幔,瓷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襦裙宽大,苏吟儿纤瘦,虽有些显怀,若是不细看,倒也瞧不出身怀六甲。   漠北的天气干燥、风沙大,日头亮得比京城早。不到巳时,头顶的烈日火辣辣地灼烧,比京城的晌午还要刺眼。   苏吟儿抬眸,覆手挡在帷帽上,瞧着远处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往右走是南冥国的明都。   名都是南冥国的边城,隐匿在群山的另一头,据说是个热情的地方。苏吟儿听说过多回,没去过。   直行是天牧的皇城。   天牧族是个边陲小国,以游牧为主。族人信奉神女教,视神女为天牧族的仰仗,皇子需得和神女结合,得到神女的认可,方能继承皇位。   草原的另一头,隐约能看到一座白色的宫殿立于茫茫沙漠间。宫殿有着浓郁的异域风格,白色的圆顶高耸,同苏吟儿以往看到的建筑大不一样。   草原上,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驻扎着几顶帐篷,有将士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看他们穿的异族服侍,应是天牧族人在狩猎。   苏吟儿缓缓收回视线。   “去若水城。”   四年前,她醒来就呆在大庸国的若水城,听陆哥哥说,她是在一片密林里受伤晕倒的。   若水城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那儿有她和苏蛮爹爹的回忆,有她年少不知愁的天真,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   虽是不能再回苏府,但好歹有她熟悉的人和物。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寻着她的过往。   金少眯着眼眸,回头瞧了一眼来时的路。   他沿途留下记号,照说陆叔应该瞧见了。从时间上推算,陆叔最多今日就可抵达此处。   金少不动声色地在岩石的最下方划了三道杠,指着若水城的方向。   “行,咱就去那!”   说话间,一行骑着骏马的天牧族人从草原的另一头飞驰而来。   ——“恩公请留步!”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形偏瘦,下巴上吊着一小撮山羊胡,胡须的两边分别系着一颗金色的小珠子。那不地道的庸国话说得十分生涩,似在才学的。   金少手里拽着马车的缰绳,笑了。   “哟,老熟人呢!巧了,在这遇见。怎地,想请我们喝酒?”   中年男子是前段时日在巴县的密林里迷路的人。   中年男子翻身下马,对着金少和苏吟儿微微弯腰,右手放在左心口上,行了一礼。   “承蒙恩公指路,我们才得以回天牧。主人万分感谢,想邀请二位到家中做客,尽地主之谊。”   这回中年男子带了个会说庸国话的,说不明白的地方有人转述,沟通起来倒也畅快。   金少爽朗地笑:“多谢好意,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   中年男子百般挽留,说耽误一晚不紧要。天牧族的奶茶很香,只招待贵客,若是不嫌弃,主人愿陪金少痛饮到天明。   中年男子又看向带着帷帽的苏吟儿,恭敬地行礼。   “可是这位夫人不愿意?您放心,我们不会灌醉您的夫君。”   苏吟儿同金少站在一处。   大庸国的女子不似天牧族的女子那般开化,鲜少同夫君以外的男子这般亲密,瞧着二人的举止不像兄妹,中年男子以为他俩是夫妻。   “您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苏吟儿莞尔一笑,看向金少,“随你,你若是想去,我陪你一起。”   美人儿的声音甜糯,软软的,似春风化了一池的冬雪,暖了人心。中年男子很明显怔住了,蹙着眉梢望向苏吟儿的帷帽,隔着厚厚的面纱,似要瞧出些什么。   金少侧身,挡在苏吟儿身前,挡住中年男子探究的目光。   “眼下委实不是好时机,我们还有要事,不便久留。日后有机会再聚,告辞!”   对方的来历和背景尚不清楚,单凭他们骑着的骏马和身上斜挂着的佩刀,应是天牧族皇族的侍卫。那帐篷里头坐着的,定是天牧族某位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亦或是皇子本人。   金少不能冒这个险。   对方人多势众,若是意外出现,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加之萝卜头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兵刃相见之时需得多方顾及。   他摸不透来者的心思,也不愿让苏吟儿陷入危难。   皇上很快就到了,他得亲手将苏吟儿交到皇上手里才安心。   两人说了些客气的话,同中年男子告别。转身离开之际,一道狂风吹了过来。   狂风吹开苏吟儿头上的帷帽,吹到来时的路径上,翻滚了好几圈。苏吟儿来不及捡,露出一张美得让人心颤的容颜。   那是世间罕有的绝色,足以让任何人为她痴狂。   精致的小脸不过巴掌大小,莹润如脂的肌肤比上等的丝绸还要耀眼,琥珀色的眼眸似被雪水洗涤过,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人心的美。   偏偏这种美是易碎的,透着强烈的脆弱感,就像是美丽的瓷娃娃,轻轻一碰,便能碎了。   中年男子一行人似是看痴了,又似不是,脸上的表情震惊,又透着很多苏吟儿看不懂的神色。个个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吟儿浅笑:“失礼了。”   金少捡回帷帽,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们一眼。他将帷帽递给苏吟儿,示意她戴上,震住的众人忽地动了,齐齐跪趴在地上,虔诚地双手合十,一边高呼一边磕头。   ——“拜见神女!”   对方说的是胡蛮语,金少听不懂,笑道。   “哟,萝卜头,他们被你的绝世美貌吓住了。”   苏吟儿没接金少的话。她已经蒙了。   她不仅听得懂胡蛮语,还会说胡蛮语,自然晓得跪在地上的人并非吓到了,而是在奉她为神女。   有关天牧族的神女,苏吟儿多少是晓得些的。   听说他们的神女四年前消失了,族人用尽了一切法子寻找。   从京城到漠北,越靠近漠北,天牧族人越多。他们每和家人朋友道别的时候,会在胸前画一个交叉的符号,据说是在请求神女的庇佑。   莫非,她就是四年前消失的......神女?   思量间,一个穿着金色异族服饰的皇子徐徐走来,停在苏吟儿跟前,怔怔地望向她。   “吟儿,真的是你!”   *   来人说他是天牧族的大皇子,苏吟儿是天牧族的神女,两人青梅竹马、一块长大。   四年前,两人去到大庸国的若水城游玩,在经过一处风景极佳的密林时,苏吟儿不慎从山崖上摔下去,落入密林的河畔,不知飘到何处。   他上前一步,焦急地望向苏吟儿。   “吟儿,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苏吟儿当然不记得,不过,大皇子描述的她落水前的经过,确实和陆哥哥当初捡到她的时候,差不离。   面前的男子约莫二十有四,身形高大,五官分明、轮廓硬朗,鹰钩鼻挺I拔。许是漠北的风沙大的原因,他的皮肤白得瘆人,却很干燥,不似大庸国的男子俊秀。   苏吟儿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大皇子,她是有印象的,从前似乎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更紧要的是,面对他的关切,她一点没有久违的激动和兴奋,内心倒隐隐透着不安,甚至是排斥。   大皇子步步紧逼:“吟儿,跟我们回皇宫吧,天牧族不能没有你!”   “等会等会!”   金少一把宝剑横在大皇子和苏吟儿中间,将靠近的大皇子硬生生推开。因着大皇子说的是庸国话,金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金少:“大皇子是吧?你说吟儿是神女就是神女了?我还说她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妹呢!不带这么认亲的。”   大皇子顿住,深吸一口气。   “吟儿,你的后腰处有一朵红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切,胡说八道些什么?”金少吊儿郎当的,随手折了半截野草衔在嘴里,看向苏吟儿,“萝卜头,你没有。对吗?”   苏吟儿惶惶然立在原地,捏着帕子捂住双唇,如葱的玉指抖个不停,那双多情的杏眸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似乎下一刻眼泪就要落出来了。   金少:“别,你不会真有?!”   大皇子:“吟儿,你若是不信,可随我去一趟皇城。皇城里的老百姓可以作证。”   话说到此处,已由不得苏吟儿不信。   她的后腰有一朵红梅,那么私密的部位,她只给陆哥哥一人瞧过。大皇子能准确说出,同她的关系定然匪浅。   水润的眸子望向草原的另一头。   那座满是异域风情的白色宫殿隐在天边,似触手可及。莫非,那儿就是她的过往?   许是苏吟儿久久没有回话,金少急了,吐了嘴里的野草。   “萝卜头,你不能跟他走。你是我们大庸国的......”   “金少,”苏吟儿笑地柔美,盈盈美目不再稚嫩青涩,碎着明亮的星光,“我想去。”   美人儿的声音极淡、极轻,却透着坚不可摧的力量。金少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沉默着,没吭声。   众人往天牧族皇城的方向而去。   在他们离开后没多久,一行人马疾驰而来,停在他们刚才逗留过的三岔路口前。   为首的正是陆满庭。 第71章 抢她   神女是天牧族的信仰, 地位崇高,除了皇家子嗣和天尊,整个天牧族的人都得行跪拜之礼。   天尊是教养神女的人。   神女的挑选非常复杂, 其身需洁、其心必净, 除了容貌要有一种洗涤人心的震撼美之外,最重要的是需得到天神的认同。   每一届神女由天尊挑选, 在其七岁之时带入天牧族的皇宫,精心培养。   神女自幼和皇子们一起长大, 她青睐且与之结合的皇子, 才能成为下一任的君主。   神女一旦入了天牧族的皇宫,便是天牧族高高在上的神。每月的初一和十五, 神女需得坐在特制的轿撵里, 行过天牧族皇城的大街小巷,为天牧族的百姓们祈福。   就像现在。   八个壮汉抬着一顶华丽的轿撵。   轿撵四面悬空, 用四根白色螺旋状的柱子撑起穹隆。   穹隆是米白色的、半圆形,刻有繁杂的镂空石头图。鲛纱漫漫,从穹隆上倾泻, 拂在苏吟儿精美的脸颊上,有一种朦胧的唯美。   苏吟儿端坐在轿撵的正中心,铺着粉色的纱幔柔软, 脚边是红艳艳的玫瑰花瓣。   从草原到皇城的街道,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鲜有人烟。   苏吟儿抚着栏杆上的莲花图,忍着强烈的心悸,浓密的长睫轻眨, 不安地流转。   刚才, 她未要人提醒, 搭着身侧侍女的手,径直提着裙摆上了轿撵,仿若她曾无数次这般做过。等入了闹市,异样的熟悉感愈发地清晰。   街道两旁的老百姓们先是一怔,盯着轿撵中的苏吟儿瞧了一会儿,推搡着身旁的人,激动地哭喊。   ——“快看,是神女,我们天牧族的神女!”   “天佑我神女,神女终于回来了!”   说完就扑通着跪下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匍匐在地上。有些年纪大的,杵着拐杖,腿脚不便也要哆哆嗦嗦跪下,神色很是虔诚。   ——“拜见神女!”   苏吟儿内心深处的怜悯被唤起,她微微颔首,托起矮几上的弧形玉瓶,捻了花露,抛洒在空中。地上跪着的老百姓们立即抬头,泪流满面,手心朝上摊在地上,感谢神女的赐福。   苏吟儿没了从前的记忆,可根深蒂固的习惯还在。   骑在高头骏马上的大皇子,长吁一口气,一直紧握的缰绳终于松了些。   众人感动,欢庆神女平安归来,唯有金少难受压抑得紧。   金少一直跟在苏吟儿身侧,不敢大意。   老实讲,平白无故冒出个大皇子,说苏吟儿是消失了四年的神女,他大抵是不信的,可眼前萝卜头的举动,已由不得他不信。   他忽地懊悔,暗中用力狠狠掐了自个一把,后槽牙咬得死死的。   都怪他嘴欠,给那劳什子指什么路!   似想到什么,金少桀骜的眸光微暗,苦笑道——“陆叔,对不起,给您惹祸了。”   皇上处心积虑拦了大皇子这么久,却被他三言两语给破了。   他将宝剑吊儿郎当地扛在肩头,吹了个口哨,摇了摇头。   一行人到了天牧族的皇宫。   行过端庄方正的长廊,过了几道尖拱和雄伟的回纹浮雕,入目是一座典雅的宫殿——紫菱殿。   侍女们穿着清凉的纱裙,露出雪白的手臂,低着头,小心地脱了苏吟儿的木屐履,奉了珍珠留仙裙为她换好。   苏吟儿踩在铺满红色花瓣的石径上,缓缓走进去。白色的大理石冰凉,留仙裙下莲足芊芊,曼妙裙摆划过上行的阶梯,蜿蜒出起伏的弧度。   庭院里花团锦簇。   正值盛夏,墙角蔓延的蔷薇花盛,红的、粉的、白的......一团团簇在一起,争奇斗艳。   庭院的中央有一汪喷水的池子。   池水引自天山,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份,没日没夜地喷涌着,是为了神女沐浴和夏季降温准备的。   都说天牧族乃边陲小国,于蛮荒的黄沙之中,艰难地苟延残喘,殊不知天牧地理位置极佳,是邻近几国去往大庸国的必经之地,来往商客众多。   老百姓们除了传统的游牧,近几十年经营起了丝绸,渐渐成为富足之地。   这紫菱殿的奢华与讲究,一点不比大庸国的皇宫逊色。   大皇子走到苏吟儿身畔,将她引自内殿,指着殿内的物件为她介绍。   “这床、这衣柜、书桌、净手盆......都是你从前用过的。你小时候个头矮,调皮,绕过八仙桌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把唇角磕破了血,被天尊教训了,自此走路规规矩矩的。”   “你不在的这几年,紫菱殿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从未有谁动过。那张小小的桌案,比普通的桌案小,是你从前练习书法的时候用的。后来,你长大了,舍不得扔,一直放在那。”   “还有那张红木色的梳妆台,父皇送给你的生辰之礼,你还记得么?”   苏吟儿没回答,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如葱的手指抚过台前的每一寸,似回忆、似眷恋。   她站在金辉里,刺眼的阳光夺目,穿过窗格上镂空的荷花图,照在她如梦似幻的容颜里。   她俯身,侍女忙为她拉开身后的木椅。她顺势坐下,单手撑着小巧的下颌,娴熟地转动首饰架,目光柔和。   大皇子:“对对,你从前也是这样!最喜欢坐在这个位置,能发呆许久。你还有印象吗?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么?”   苏吟儿柔美一笑:“我不记得了。不过,我确定我是神女。”   *   陆满庭领着十几个亲信,抵达三岔路口。   往左是大庸国的若水城,直行是天牧的皇城,往右是南冥国的明都。   黄沙飞扬、烈日刺目,泛着尘烟的官道上,有马车留下的车轱辘印。路边,半截被咬过的野草被随意地吐在草丛里。   风离指着岩石上一道小小的记号,恭敬地向陆满庭汇报。   “启禀皇上,金少曾经来过这里,看这记号是新刻的,应该是才离去。不过,金少并未言明究竟去了哪里。”   王将军围着此处转了好几个大圈,不解道:“既然那小子有意留下行踪,应不想瞒我们。走得这么急,该不会......遇见什么突发情况吧?”   陆满庭骑在汗血宝马上,凝视着远方的眸深邃。   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大庸国边境线上最后的一道绿色。过了这片草原,隐约能看到一座白色的宫殿立于茫茫黄沙中。   那是天牧的皇城。   想起吟儿的过往,陆满庭的心没来由一紧。   不远处的草原边上,两个身穿异族服侍的猎人点着祭天香,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什么。寥寥青烟徐徐升起,模糊了天边那座白色的宫殿。   陆满庭扬起马鞭,骑着宝马凑近,用胡蛮语客气地询问。   “敢问两位大哥,可是遇到什么喜事,要祭拜天神?”   两位猎人喜极而泣——“我们消失了四年的神女回来了!老天保佑啊!”   陆满庭拽着缰绳的手青筋凸起。他紧抿着单薄的唇线,唇侧勾着的凉薄笑意渐寒。他掩下眸底的惊涛骇浪,温声谢过猎人,转身离去。   猎人的话伴着夏风送到风离的耳畔。他自然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事情变得棘手了。   风离蹙着眉梢,握紧宝剑。   “皇上,您之前交待的事,属下已办妥。可否需要属下唤密探来?”   陆满庭曾在漠北生活多年,秘密养了一支武功高强的密探,分散在邻近几国,扮做普通士子,专门打听各国的情报,对于天牧的皇城更是熟门熟路。   虽是不能从紫菱殿劫走神女,但好歹能探探路。   陆满庭幽邃的眸子比黑夜还要暗沉。   紫菱殿有几道机关、几层护卫,吟儿会睡在哪个房间,睡在里侧还是外侧,他比谁都清楚。他尚且没有必胜的把握,又何苦让密探前去送死?   陆满庭望着守卫森严的天牧宫殿,眸底涌起凶狠的嗜杀之意,似一只盘旋在高空的秃鹫,面对自己的猎物,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和窥探。   他音色沉沉:“通知秦副将,调集兵马,准备攻城!”   秦副将是大庸国漠北边关的镇守将军,曾是陆满庭的部下。在陆满庭离开漠北回京后,一直留守在边关,守卫着大庸国的边境线。   前段时间陆满庭准备谋反的时候,便是调令秦副将率领大部队回京。老皇帝死后,局势稍稍稳定些,秦副将又领着大部队回到漠北。   天牧族人少兵少,取皇城轻而易举。   陆满庭调转马头,往大庸国若水城的方向而去。他便是抢,也要把吟儿抢回来!   *   天牧的皇宫,紫菱殿内,苏吟儿和大皇子相对而坐。许是感慨,苏吟儿久久没有言语,一开口便是酸涩的眼泪簌簌而下。   两人的中间放着一壶清凉的金银花露。   天牧黄沙大、天气干燥,族人多爱饮清润的凉茶。   金银花有一股甜腻的清香,天牧族的皇族甚是喜爱,可天牧族没有此物,得从大庸国的殷商手里换来,是以珍贵。   不过,再珍贵的东西,紫菱殿都是不缺的。   金少坐在两人中间,已兀自喝了两盏茶。   他不耐烦地翘着二郎腿,斜倚在八仙桌上,右手握着的蓝色宝剑横在桌子的正中间。剑已出鞘,锋芒的寒光正对着大皇子。   大皇子拿起茶壶,想给苏吟儿添茶,被金少拦下。   “得嘞,我来。这种事怎能麻烦您呢?”   大皇子讪讪坐下。   “感谢金兄的照拂。吟儿,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可还好?”   苏吟儿捏着帕子,蒙着迷离霏雾的美目不住地滴出水来。她笑地凄美。   “过往的事我已不想再提。”   她现在终于知晓了,为何陆哥哥迟迟不愿带她回漠北。她是天牧族的神女,有太多太多的人认识她。回来,只会让他多年的禁锢付诸东水。   大皇子倒也不为难她,只说回来就好,紫菱殿是她的家,安心住下。   苏吟儿没应,吸了吸鼻头,抬眸望向大皇子。   “请问大皇子,可有我父母的消息?”   关于四年前的一切,也就是苏吟儿在紫菱殿生活这些年的过往,她通通不记得了。她多的是时间慢慢了解,眼下最关切的,便是自个的身世。   大皇子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神色似是闪躲。犹豫了半晌后,他终是开口。   “神女的父母是谁,只有天尊晓得。”   天尊是教养神女的人。   天尊会亲自挑选神女,在宫外秘密培养一段时日,待时机合适,才送入皇宫同皇子们一起生活。   至于神女的父母,不过是给过神女肉I身的凡夫俗子,没资格和神女相提并论,自是不会被提及。   金少冷笑了两声,不屑道:“呵,萝卜头,说不定你是被拐来的。”   这天尊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说是挑选神女,不就是为了天牧族的皇室找寻肤白貌美、清纯可人又纯稚好控制的皇妃么?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在找寻幼小神女的途中,指不定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   “你?”大皇子怒目瞪着金少,似要发火,见苏吟儿瞧着他,生生忍下来了。“金兄不懂我族的风俗,本皇子不怪你。不过,眼下我有些事想同吟儿说,还请金兄回避。”   金少不仅没走,反而挺直了腰杆,坐得更稳了。   “不行,我是萝卜头的贴身侍卫。便是她睡着了,我也得守着。”   大皇子气结,猛灌了一大碗金银花露后,看向对面的苏吟儿。   “......吟儿?”   苏吟儿浅笑:“无妨,他都听得。大皇子想说什么,尽管说。”   不知为何,苏吟儿听到“天尊”两个字的时候,后背泛起一股蚀骨的凉意,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出于本能,她也想金少留在身侧。   眼下,金少才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大皇子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直直地望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反复地问她:“从前的事,有关我和你的事,你一点也不记得么?”   这句话,大皇子已问过多次。苏吟儿摇头,大皇子又问,“关于你如何落水受伤的?你也不记得了?”   苏吟儿还是摇头。   这一刻,尊贵的大皇子眸底掠过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似庆幸、似不甘,总归是苏吟儿读不懂的。   大皇子身子前倾,想要去捉苏吟儿的手,被金少用剑柄急急地推开。   金少:“男女授受不亲。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苏吟儿端起精美的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没有制止金少的鲁莽。   紫菱殿的茶盏带着浓郁的异国风情,白蓝色相见的盏身绘着浮雕,盏口弯曲着向下,似一个小小的酒壶。   大皇子憋着一口气,许是想发火又怕吓着吟儿,愠着怒火瞪金少。金少像感觉不到似的,除了喝茶,自来熟地拿了瓜果啃。   动作粗鲁,毫不文雅。   大皇子眸底闪过一抹鄙视。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八仙桌中间的茶壶,看向苏吟儿的时候,只剩下温柔和缱绻。   “吟儿,你可记得,你曾心悦我,已许我为妻?” 第72章 小心   金少当场就翻脸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 从椅子上站起来,抖着手指向大皇子。   “编,你就编吧!四年前萝卜头才多大啊?不过十三岁的黄毛丫头, 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便是说了要嫁给你, 那也是童言无忌,算不得数!”   金少简直要气死了。   谁不知道天牧族的皇子需得和神女结合, 才能继承皇位?眼下正是苏吟儿失忆的时候,大皇子却说出这种混蛋话, 难免不让人觉得意有所图。   就连苏吟儿自个也觉得颇为不适。   大皇子眸色略显急切;“我也知道我刚才的话不妥, 可是吟儿,你我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本想等你及笄便娶你, 谁知.....哎。”   苏吟儿不疾不徐地饮着金银花露,纤纤玉手捧着茶盏, 卷而翘的长睫半垂着,秋水般的眸子没有半分的波澜。   她对大皇子虽不反感,却本能地排斥他的亲近。   便是他凑得近些, 她也莫明感到心慌,同时头疼地厉害,脑中断断续续闪过某些画面, 可认真一想,那些画面转瞬即逝。   苏吟儿:“金少说得有道理。从前的事已是过去,再提没有意义,更何况,我早已断了情爱的心思, 不会嫁给你, 也不会嫁给二皇子和三皇子。”   天牧族的皇室共有三位皇子, 从小和苏吟儿一块长大。   按照天牧族的传统,神女需得从三位皇子里面选一位作夫君,也就是日后的君主;若是神女谁都不选,则需保持贞I洁之身,一世为天牧族的族人祈福。   天牧族自有记载以来,不肯嫁入皇室的神女屈指可数。苏吟儿的话,无疑震到了期期艾艾的大皇子。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他了。   他后退一步,碧绿色眼眸碎着的星光瞬间就暗淡了。他右手负在身后,左手习惯性地放在腰侧的佩刀上。   这是一个防御性极强的姿势。   “吟儿这又是为何?难道天牧族的三位皇子,就没一人入得神女的眼么?”   不同于先前的温柔,大皇子的语气冷冰冰的,尤其是“神女”两个字,说得客气又疏离,乍然一听,也晓得他生气了。   苏吟儿却不甚在意,语调淡淡的:“大皇子误会了,吟儿非完璧之身,不忍脏了皇室的血脉,而且,我已有身孕。”   关于她有孕一事,她从未想过隐瞒,也瞒不了。肚皮大了,总会被瞧出来的。   大皇子猛然一怔,错愕着没动,片刻后,仰头灌了一大口凉茶。   “吟儿从前不撒谎的。”   苏吟儿知晓大皇子不信,以为她在故意搪塞他。   她缓缓起身,珍珠留仙裙飘逸柔美,遮住了她略显圆润的腰身。她双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拢出一道弯曲的弧线。   “四个月了。”   大皇子杵在原地,神色几番阴晴变化。他没吭声,挥手,示意侍女们关上沉重的铜门。   明亮的内殿,光线一下子暗了。   苏吟儿站在金辉下,从雕花窗棂斜着照进来的光影晕着细微的浮沉。   那双氤氲着迷离霏雾的美目,和四年前一样,不染是非,透着让人着魔的纯稚。可若是看细了,魅惑眼尾吊着的风情,不再青涩。   他侧眸问金少,似不甘:“你的?”   金少笑了:“我倒是想,可她不愿意。”   大皇子又看向苏吟儿,苏吟儿坐回软凳上,避开对方的探究视线。   “大皇子莫要再问了,吟儿不会说的。”   殿内寂静无声,三人沉默了良久。   大皇子:“吟儿有所不知,神女若是和外族男子......总之,你有身孕一事莫要对旁人讲。容我先想想,该如何安置你们母子。”   大皇子说完仓皇地走了。   紫菱殿内,就剩下苏吟儿和金少两个人。   金少凑近苏吟儿,调侃道:“你以前品位这么差,能爱上大皇子?”   对于天牧族的三位皇子,金少略有耳闻。   大皇子精于心机和算计,手段狠辣,尤喜背后使阴招;二皇子是个大老粗,武力高强,空有一身横肉没脑子;三皇子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在老百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若是论到治国的话,三皇子最为合适。   苏吟儿摇头:“我不知道。”   金少又道:“那你对二皇子和三皇子还有印象么?”   苏吟儿一愣,径直走向蓝白色的梳妆台。   天牧族崇尚白色和蓝色,认为这两种颜色是天空的颜色,会把殿宇的阁楼、塔顶、窗花上的浮雕等全刷成蓝白色。   苏吟儿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娴熟地从铜镜的后方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第二层最左边的抽屉,拿出一根金色的莲花簪。   莲花簪小巧精致,含苞待放的并头莲栩栩如生。   苏吟儿拿在手心把玩,轻转簪身,并头莲瞬间绽放,中间的花蕊变成尖锐的金针。   用来防身再好不过。   苏吟儿:“这是三皇子送给我的。”   真真是奇怪,苏吟儿想不起来三皇子是何模样,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记得他俩曾经的过往,独独晓得那抽屉里有异常重要的东西。   金少接过莲花簪,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交还给苏吟儿。   “送一件不起眼的利器给小姑娘?你还如此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看来,三皇子应是你从前极为信任的人。”   金少瞥了一眼苏吟儿的腹部,懊悔极了当初由着她入宫。大皇子显然藏着话没说,神女若和外族人私I通会如何?浸猪笼?逐出天牧族?   金少:“事情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   苏吟儿自然也察觉到了。   “要不,我们走吧?”   她并不稀罕做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女,更不稀罕做天牧族的皇妃,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生带大肚中的孩儿。   既已晓得过往,于她而言,也是少了一桩心事。   金少饮着金银花露,桀骜不驯的眉眼轻扬。   外头的长廊下、拱廊旁、屋檐上、殿外的宫门处......处处都是守卫森严的带刀侍卫,就连侍女们也站成排守在铜门外和窗下。   别说两个大活人逃出去,便是一只苍蝇想飞也飞不进来。   “眼下不是你我想走就能走得了。”   *   大皇子回了寝宫,和一个中年男子谋划着。   中年男子是前段时日向金少问路的人,也是邀请金少到宫中做客的人。   中年男子哈着腰:“神女与外族人私I通是为不洁,该处以极刑。如今争夺皇位在即,您应当瞒下此事,且尽快娶了神女。”   大皇子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   可问题是,哪怕吟儿失忆了,对他亦无好感,顶多不像从前那般厌恶他。   他本想强求,趁着二皇子和三皇子不在宫中,逼迫吟儿从了他。可吟儿身边的少年郎,身手不错,是个不怕死的。   他不想惹麻烦。   中年男子:“探子来报,二皇子和三皇子听说了此事,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   “守着紫菱殿,莫要让两位皇子见到神女,就说神女疲乏了。”   一个不会武功的女流之辈,娇滴滴的,不愿意又如何?不喜欢他又如何?有了身孕又如何!他降不住她,自是有人让她乖乖臣服,求着在他身下哭泣。   *   金少出去了一趟,在紫菱殿内闲逛了一圈。当然,他出不了紫菱殿,也不想出紫菱殿。离萝卜头远了,他不放心。   金少本想用他那张迷死人的脸,去勾搭几个春I心荡漾的侍女,套点话,奈何言语不通,被侍女们胡乱摸了几把,险些丢了裤头,却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回了紫菱殿,他斜倚在铜门前,双臂环在身前,脚尖不断点着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不对呀,就是不对呀,怎么会这样呢?”   金少在殿内来回走动,摸了梳妆台的铜镜,在白玉大床的边沿坐了会,又站在窗边的桌案前,瞧了外头的拱廊和庭院。   少年蹙着眉梢,似是不解。   “萝卜头,你听说过八卦术吗?”   在漠北边疆,有一种鲜为人知的八卦术,利用空间的摆设达到迷惑和控制的目的。   在战场上,摆兵布阵结合山路、岩石、树丛的改变,能迷惑敌军;卧房里若是用上此术,能让人心智沉沦。   “你看啊,铜镜正对着玉床,玉床正对着窗子,意为元气外泄;窗外喷水的池子、拱廊的浮雕和对面的尖塔,三者形成一张巨网,牢牢地将紫菱殿罩住......你不觉得呆在这里,很难受么?”   苏吟儿正想说此事。   紫菱殿是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照说她该有种久违的欢喜才对。可她除了熟悉,更多的是一种后背生凉的压抑感,甚至是毛骨悚然的畏惧。   尤其是金少离开的那一小会儿,她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让她无所遁形、逃无可逃。   梳妆台的铜镜是可以转动的。   苏吟儿将铜镜转了个方向,坐在床沿边上的时候看不到铜镜中的影像,果然好多了。   “金少,你懂得可真多。”   金少耸肩:“哪里?这都是陆叔教的,他才是这方面的高手。”   金少跟着陆满庭习征战之术的时候,陆满庭教了很多早已失传的技巧,常引得将士们佩服不已。   提到陆满庭,苏吟儿水润的瞳涌起一丝悲伤,却也什么都没说。   绘着浮雕的漆盘里摆着切成片的青桔子,青色的果皮、橘黄色的果肉,看起来酸酸甜甜的。苏吟儿捻着手指取了一片,被金少拦下。   金少不知从哪变出一根银针,在青桔子上试了试,没毒,递给苏吟儿,又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塞到她的手心。   “拿着,万事小心为妙。”   *   大庸国的若水城,军营。   红黄色的夕阳里,隐入山下的半轮圆日和渐渐升起的残月,共争金辉。   日月同辉,在京城是以奇景,在漠北却甚是寻常。   漠北的天亮得比京城早,黑得比京城晚,戌时两刻了,夜色尚未来临。   陆满庭负手站在营帐外,修长高大的身形映在漫天的金辉里,火一般的灼目。干燥的夏风吹起他白净额间的碎发,让那张昳丽俊美的容颜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他眸色深深,沉沉地望向天边那座白色的宫殿。   天牧族的皇城与大庸国的若水城仅隔着一条漠北河。   跨过眼前这片绿油油的草原,过了漠北河,行过一片葱郁的树林,便是天牧族的皇城。   四年前,吟儿便是在漠北河中遇害的。   不远处,秦副将急招兵马,十万将士意气风发立于营下,只等陆满庭一声令下。   营帐的后方,王将军悄悄拉了风离到一旁。   “皇上为何突然攻打天牧族?一个边陲小国,翻不起大风大浪。”   从前皇上还是陆将军的时候,轻而易举打得天牧族狼狈逃窜,直逼得天牧族的君主连连求饶,表示只要活着一天,绝不与大庸国为敌。   若非有了什么变故?再说了,这不是找娘娘么?娘娘不找了,改打战?   风离瞪了他一眼:“你不想打?”   “谁说的?我这把刀都快生锈了,正想找人喂点血呢,”王将军憨憨地笑,“这不是想不通么?”   说话间,刚好探子传来消息,天牧族找到了神女,消失四年的神女。   王将军用胳膊肘捅了风离一下,笑地不怀好意:“这种事你也打听?”   风离:“娘娘就是神女。”   王将军顿住,身子往后仰,细细地瞧了瞧风离,见对方不似说笑,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头,似终于想通了某些事情,狠狠跺了一脚。   “他娘的,老子去把娘娘抢回来!”   风离的声音极其平淡:“你进不去。”   王将军呵呵一笑,拔出宝刀在夕阳下晃了晃。   “你这不笑话人么?怎么可能!我虽武功不及你,也不至于连个皇宫都进不去,看我这把大刀!等会,你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风离不回话,走向陆满庭汇报情况,事无巨细地讲了苏吟儿在天牧族的境况。   风离的眸色有些闪躲:“天牧族的大皇子......诓骗娘娘,说娘娘从前心悦他。”   陆满庭冷嗤,苍劲的手指随意一点,后山的大树“轰”地一声,倒在地上。   他幽邃的眸涌起猩光,怒火翻涌,滚动的喉间尽是凶狠的嗜杀之一。   他阴寒一笑,声音轻飘飘的,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藏不住的残忍。   “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话,不足为信。”   是夜,陆满庭集结十万兵马,与秦副将等人商议如何攻城的方案。先和谈,谈不妥,再攻城抢!   不伤害吟儿的族人,是他最后的退让。   陆满庭隐于黑暗中,抚向心口处的圆帕。紫菱殿是个吃人的地方,吟儿身子弱,又有了身孕,晚间大抵是睡不好的。   他喃喃低语,声线沙哑地厉害。   “莫怕,吟儿,夫君这就来陪你。”   趁着夜色,陆满庭孤身一人前往天牧族的皇宫。 第73章 偷欢   紫菱殿的夜景很美。   皎洁月色从蓝色的穹隆倾泻而下, 拂过庭院里争奇斗艳的蔷薇花,洒在剔透的喷泉上。署风渐凉,越过假山旁繁盛的芭蕉树, 漾起苏吟儿缀着流苏的曼妙纱裙。   苏吟儿倚在凭栏上, 兀自看着潺潺流水中的袅袅倒映、点点繁星。   侍女们捧着葡萄美酒和换洗的衣裳过来,恭敬地请苏吟儿沐浴更衣。   神女的伺俸委实精致, 出了内殿每行一步,有娇艳的花瓣洒在地上怕磕了她的莲足;行不过五丈, 有带刀侍卫站于两旁规矩而立;更莫说膳食摆了长长的一桌, 但凡苏吟儿亲自动了手,便是侍女的失职。   精致归精致, 可到底无趣了些。   侍女们皆是同样的神色, 不苟言笑、低垂着头,虔诚地侍奉左右, 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几乎没人和苏吟儿说话。   整个紫林殿,听不见嬉笑欢愉声, 偶有雀儿飞过墙角蔓延的蔷薇花,也会被侍卫无情地砍杀。   见着领头的侍女来了多次,苏吟儿执着对方的手, 笑着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领头的侍女慌慌张张跪在地上:“回神女的话,奴婢卑贱,不劳您记在心上。”   ——“扑通扑通”,   庭院里所有的侍女跪下,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 匍匐在地上, 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金少斜倚在回纹浮雕上, 嘴里衔着半截野草,吊儿郎当地对着苏吟儿吹了个口哨。   苏吟儿瞪了他一眼,没吭声,细长的柳叶眉蹙得紧紧的。   她缩回欲扶起侍女的手,想了想,高扬起小巧的下巴、挺直腰背,玉手交叠放在身前,目不斜视,端着神女的高贵,优雅地走进汤池。   她忽地有些念想叽叽呀呀、闹个不停的洋桃,还有性子冷淡内心却火热的清秋。   汤池在紫菱殿的后方,不大,似一张卧床那般大小,四周用褐色的小石子堆砌。汤池的水引自天山,加热后混入乳白色的牛奶,再洒上一层红艳艳的玫瑰花瓣。   水波荡漾、热气萦绕,奶香混着鲜花的清香氤氲了满室。   侍女们过来帮苏吟儿宽衣。   齐襦的薄纱下莹润的肌肤若隐若现,露在外面的藕臂纤细白嫩;精美的锁骨透着白玉般的光泽,后背上结了疤的鞭痕隐隐泛着不受力的红。   薄纱落地、小衣服帖,诱人的曲线尽显。   她本能地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   因着有孕,加上吃得好,她丰润了些,从前的小衣勒得更紧了。   让她难受的不止如此。   被十多个侍女瞧着,便同是女子,她始终是羞怯的。   以往洋桃伺候她,也只是替她解了外头的裳裙便褪到屏风后,静静地等着她的吩咐,不似现在,这些侍女们全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更紧要的,是她总感觉有一道狂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骇人,温柔缱绻中晕着滚烫,似要焚烧人一般。   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每每陆哥哥想同她共I修欢喜,便是这般热切又霸道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那视线来自哪里,却能想象那人贴在她背后粗沉的呼吸、咬着她白嫩的后颈,喉结滚动。   她浑身泛起一阵恶寒。   不会的,陆哥哥不知道她还活着,更不会追到天牧来。   她强掩下心中的慌乱,语调尽量温婉。   “你们先下去。”   侍女们垂首,静默着没动,苏吟儿提高了音量。   “怎地,我的话也不听?”   侍女们齐齐跪在苏吟儿的脚边,惶恐道:“奴婢生来就是伺候神女的,若神女不喜,奴婢唯有以死谢罪!”   最左边的侍女“哐当”一声撞在石壁上,额头撞得稀烂。十五六岁的少女昏厥倒地,只留下褐色石壁上一趟鲜红的血渍。   苏吟儿大骇,未来得及阻止,第二个第三个接连撞在石壁上。   “够了!”   苏吟儿厉声呵斥,生命的挟持让她无法视而不见,更震惊这些人的愚忠。   苏吟儿自认不是骄横跋扈的人,侍女们虽小心翼翼、谨慎万千,对她却并无惧意,独独克制着不亲近她。   侍女们到底受何人指使?惧怕的是谁?亦或是四年前的她又在惧怕谁?   苏吟儿压下心悸,扶着侍女的手,踩着湿滑的台阶迈入汤池中。   碧水哗哗,堆积的花瓣急荡,行至汤池中间,池水才堪堪没过她的心口。   借着玫瑰花瓣的掩护,她褪了小衣小裤,侍女们立即围过来,取了皂角和花油替她清洗和按摩。   那三具躺在血泊中的尸身,早已被清理,不知拉到了何处。   苏吟儿靠在碧池上,黑鸦鸦的青丝散落,在汤池中起起伏伏,同刺目的玫瑰花暧I昧地纠缠一处。   她缓缓闭上眼,眼前忽地闪过某个画面。   画面中,侍女们围绕身侧。   她依旧在沐浴,依旧在这个汤池里。少女的玩心大,走到汤池的最里处,捧了把池水洗面。拨开玫瑰花瓣,一张昳丽的俊美面容赫然显现。   ——啊!   苏吟儿惊叫着睁开眼。   陆哥哥,怎么会是陆哥哥的脸!   惊醒后的苏吟儿惶恐不已,似为了证明什么,急急走到汤池的最里处。   池水上的玫瑰花瓣漂浮,她深吸一口气,拨开花瓣。   里面空荡荡的。   水下没人,更没有让她痛苦不安、一心只想逃离的陆哥哥。   苏吟儿怔怔地瞧着堆积的玫瑰花瓣,久久不能平静。刚才那一幕太过真实,仿若曾经实实在在的发生过。   那一直追随着她的火热眸光愈发地深邃,似愉悦,隐隐有笑声,她仿若能看见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   她回眸,望向拐角处的一道阴影。   “谁在那儿?”   两位侍女赶忙跑过去查探,将拐角处的古老瓷瓶搬到更里面,地上的残影便消失了。   “神女,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瓷瓶。”   苏吟儿抚着颤动不已的心口。   莫非,她是在杯弓蛇影,被心底的魔障吓到了么?   她指了指置物架上勾着的裳裙,“不洗了,起吧,”,又看了眼蓝色托盘里放着的莲花簪,“挽个最简单的发髻。”   神女仪态需得端庄,便是睡着,也不能披头散发。   出了汤池,侍女们取来棉帕替她擦拭身子。   她故意让侍女们站得近些,好躲开那道让她倍感羞耻的视线。   可无论怎么躲,藏在暗处的凶兽始终牢牢盯着猎物,翻滚着浓黑的欲,带着许久不曾被满足的贪婪,病态且狂热地享受眼前的盛宴。   神女的浴后侍奉是繁琐的。   侍女们需得用最好的花油润了墨发,用棉帕搓得半干以后,再以花香熏之;拭净身体的每一处,用兰花乳滋润全身,按摩半盏茶后,才穿戴里衣。   金色的托盘里,躺着一瓶粉色的乳膏。手儿最嫩滑的侍女先剪了指甲,净手后,捧着乳膏跪在苏吟儿脚畔。   苏吟儿臊红了耳尖:“我已不是处子,无需再用这些东西。”   往常里,陆哥哥最喜给她用这些,总说吟儿娇嫩,需得好生养着。   她虽羞怯,可夫妻间的□□,也没什么不喜的,若是让她现在当着侍女的面弯起腿儿,便是杀了她,她也做不到的。   这回侍女们倒也没为难她,只将那瓶乳膏放回原处,温声道。   “神女每晚需得用半瓶,这是天尊交待的。”   “天尊”两个字让苏吟儿猛然一抖,脚腕处似有一条蛇信子,顺着她的腿心幽幽地往上爬,那白净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渍。她近乎没有思考,诺诺道。   “我睡前会用的。”   说完她便震住了。   这句话不是她想说的,而是刻在她的骨子里,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藏在广袖中的手儿拽得死死的。   天尊,便是她深深畏惧的人么?   *   苏吟儿躺在白玉床上,枕边放着一瓶粉色的乳膏。她没碰,也不想碰。   郁郁光火中,头顶的鲛纱层层,笼罩出一层朦胧的恍惚。   她单臂枕在头下,想着汤池里那道灼灼的视线,心绪难宁。好不容易找回身世,却发现“神女”不过是被禁锢的身份罢了,或许,从前的她,过得并不快乐。   幸得金少一直守在门外,她适才安心了些。   许是这日过于疲劳,侍女们放下蚊幔没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去。   月色如华、银辉遍洒,一道穿着夜行衣的修长身影隐于黑暗中。   铜门前廊下的金少抱着宝剑打盹,一阵寒风拂过面颊,惊醒,正对上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来人蒙着面,两指轻飘飘地抵在金少欲出鞘的剑身上,微微颔首。   是陆满庭。   金少扬眉一笑,冲着内殿指了指。   黑色的身影从半掩的窗户里斜着飘进去。   内殿光线很暗,唯有一盏摇曳的烛火挂在西北角的灯柱上,隐隐照出地上模糊的人影,是在房梁上浅眠的十二女护法。   地上布满坚韧的银线,从内殿的东侧一直扯到西侧。银线的另一头系着一个金色的铃铛,就系在某个女护法的手腕上。   八扇木质屏风后面,轻纱拢着的玉床上,一席曼妙的侧影睡得香甜。   陆满庭小心翼翼地避开银线。   角落里,八角金色炉顶里的香烟徐徐升起,带着一股特别的甜腻的香味。   这是天牧族皇宫特有的“安神香”,专为神女而制,除了能让神女快速入眠以外,长期闻食,有控制人心神的作用。   陆满庭灭了安神香,换了味道近似的香薰燃上。   晚风轻拂,他入了吟儿的纱幔,浅浅地躺在她的身侧。   还是那张莹润如脂的脸颊,不及巴掌大小,过分白皙似破碎的玉娃娃。   没他在的日子,她似乎过的极好,肉眼可见的圆润了,小巧的下巴竟也有些发福,绯红的桃腮簇着春天般的浓艳。   清朗克制的眸子瞬间就失态了,带着骇人的痛意,翻滚着怒气。   连日来的担忧和嫉妒渴望着释放,遒劲有力的手放在她雪白的脖下,只要他轻轻一掐,她便能永远属于他,永远逃不开他。   他暗沉的声线尽是沙哑。   “你这个女人!”   他的声音极轻,轻到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却痛地厉害,似是从喉间滚出来的。   他迷恋地用手指描绘她的轮廓。大掌盖住她的眼睛,仍有长睫在他手心颤动。   他陡然缩回手。   在睨到她后背上一道又一道结了疤的鞭痕时,积累了满腔的怨恨倾泻而出。他一口咬在她的后颈上,惩罚似的用了些力道。   “再逃,杀了你!”   她若再敢逃离一步,他便将她做成冰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带在身侧,肆无忌惮地折磨她、羞辱她、让她永世不得轮回!   许是被咬痛了,熟睡的美人儿轻呼出声,他低头吻住她红润的唇,将她痛苦的呢喃悉数吞下。   那蚀骨的甜,唤起他所有的病态占有欲,不过须臾,那双深邃的眸子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狂喜。   漠北早晚温差大。   白日里热得穿清凉的纱裙,晚上需得盖上一层薄薄的锦被。   他熟稔地钻进去,摸到微微隆起的腹部时,手中动作变得极轻、极柔。   俊美的脸贴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那有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跳跃,他凌厉的尖刺一下子全没了。   他虔诚又眷恋地亲吻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似是怜惜、似是爱责。   “小东西,可苦了你爹娘。”   修长的手指随意一勾,勾过苏吟儿枕畔的粉色软膏。   *   迷蒙的睡梦中,苏吟儿被亲得舒服,那极富技巧性的爱抚,似知晓她身体的每一处秘密。   她艰难地咬着红唇,却还是忍不住,溢出了娇I啼。   滚烫的唇疯狂地堵住她。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蓦然睁眼,面前是放大的俊颜,熟悉到骨子里的俊颜。   她震惊地瞪大双目,一双大掌覆住她的双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发出声响。   不甚明亮的光线中,陆满庭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躲在她的被子里,覆在她的身上,双臂却撑在两侧,似是很怕压到她腹中的胎儿。   她来不及细想,陆哥哥怎会在这里?怎会追来了!   许是他们的动静惊到了外间的人。屏风外响起侍女的叩拜声。   “神女,可是有事?”   苏吟儿的呜咽全被陆满庭的大掌堵住。   陆满庭覆在她耳畔,咬着她的耳垂,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话,带着压迫的口吻。   “让她们走,我们继续。”   氤氲着浓浓水雾的美目不住地滴出水来,一颗一颗,砸在他白净的手背上。笼罩的威压让她生出一丝惧怕,断断续续的哭泣渐渐止住。   她似认命般,不甘地点头。   他勾了勾唇,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滴,松开她的时候亲昵地贴着她的脸。   她却迫不及待地大喊——“来人,有刺客!” 第74章 她恨   拥着苏吟儿的陆满庭似是没想到, 用黑色面巾罩住自己的同时,快速拉过锦被裹住苏吟儿,裹住被他吻得一塌糊涂的红痕, 裹住她抗拒挣扎的手脚。   灵动的美人儿只剩下一颗圆润的小脑袋, 气鼓着桃腮,痛苦且哀怨地瞪着他。   十二个女护法从外间冲进来。   “放开神女!”   锋利的刀剑狠狠地朝他刺过来。   女护法们身手极好, 招招刺向他要害。陆满庭端坐着没动,手中无剑却自带剑风, 轻松将十二把宝剑折成断片。   女护法们大骇, 齐齐后退,合力击掌, 一道无形的巨大力量朝着陆满庭击去。   陆满庭抱着苏吟儿跳起, 连翻了好几个身,才堪堪躲过那一掌, 而他和吟儿呆过的白玉床,已轰然倒塌,碎的不成样子。   陆满庭在苏吟儿的臀上惩罚似地拍了一下, 醉美的唇侧勾着一抹笑意,似揶揄。   “就这般恨我?非得杀了我?”   苏吟儿不回答,颤抖着抽泣不停, 既愤怒又无助,侧过头不愿瞧他。   他似是叹气,将她的头按在他的心口处,一面抵挡护法们的拼死进攻,一面让她听他响如擂鼓的心跳声。   面对护法们的穷追不舍, 他似是有意手下留情, 多是躲避, 不与她们正面为敌。   十二女护法将他团团围住。   “休得带走神女!”   打斗声触发了紫菱殿隐藏的机关,也惊醒了殿外守候的侍卫。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场打斗。   ——“有刺客!捉活的!”   一排带着利箭的竹筏从天而降,就落在陆满庭的跟前,若非他躲得快,两人早已被刺成了筛子;他跳到房梁上,无数支毒针从前面袭向他,被他用掌风劈开。   金少一直守在铜门外,听见动静,打算进去帮忙,瞧了瞧里面的阵仗,忙缩回脚,啧啧道。   ——“幸亏我没想着半夜带萝卜头离开,否则死相连我爹妈都不认得。”   陆叔那么好的功夫尚且忌惮三分,不敢放开了打,看来紫菱殿背后有得罪不起的高人。   金少饶了个半圈,趁着众人慌乱,将半掩的窗子开得大大的。   陆满庭显然也察觉到了金少的举措,拥着苏吟儿纵身飞向大开的雕花窗。   苏吟儿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遒劲有力的大掌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身,许是怕伤到胎儿,他一直护着她的腹部,便是抱着她闪躲,也尽量顾及到她。   她却不情愿跟着他离去。   不是不想离开紫菱殿,而是不想同陆满庭在一起。   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皇宫、逃离了陆哥哥,她不要再回到过去、不要再回到禁锢她自由的大庸国皇宫!   她咬着牙:“放我下来!我不会跟你走的!”   陆满庭不理,抱着她跳窗的时候格外小心,同时要抵挡护法和侍卫们的进攻,动作却丝毫不慢,优雅如行云流水。   苏吟儿被锦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又气又急,口齿不清地呜咽。   “疼......”   陆满庭一怔,扣着她腰身的力度小了些,却也没看她,抱着她跳至廊下,凝神望着周遭的一切。   庭院里、宫墙上、宫门外......处处都是涌来的带刀侍卫。   若想活着离开,非得大开杀戒。   苏吟儿终于从他的禁锢里偷得一丝空气,抽出纤细的无暇手臂,不动声色地抚向发髻上斜插着的莲花簪。恰好陆满庭回眸,浅声道。   “乖乖跟我回京,我便饶了这些人不死......”   一只带着金针的莲花簪刺入他的左上臂,就刺在揽着她的手臂上。   他愕然,   那双水润的眸子哀怨凄苦,再没了从前对他的爱慕和追逐,只剩下无尽的恨意疯长。   她恨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陆满庭有一刹那的恍惚。   十二护法和侍卫没有伤到他,无数暗箭和毒针也没有伤到他。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伤,便是苏吟儿这一刺。   黑色面纱遮住了陆满庭的表情,却遮不住比黑夜还要暗沉的眸光。   他穿着夜行衣,伤口流了血也看不出来,只是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苏吟儿白皙的手腕。   趁着他分神,十二护法过来抢人。   陆满庭扣着苏吟儿的大掌就没动过,似感觉不到痛,任凭鲜血淋淋,却在斜倪到她因过分激动而难受、不住地抚摸自己的腹部时,赶紧松手。   护法们趁机将苏吟儿救下。   陆满庭拧眉瞧了一眼,眸光深邃、情绪难辨。   他快速隐入黑暗中,不过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   紫菱殿碎了的白玉床已被抬了出去,换了张新的,一模一样,连白玉柱子上刻着的浮纹都是盛放的白莲;歪歪倒倒的八扇屏风被扶正,褐色大理石地板上不见灰渍和血渍,被擦得锃亮。   不过半盏茶,整个紫林殿干净整齐,一派的奢华典雅,没有半分打斗过的痕迹。   苏吟儿斜倚在贵妃榻上惊魂未定。   刚才刺中陆满庭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她竟觉得腹部一阵阵抽动,似腹中胎儿在翻滚。   不疼,她之前却从未有过,这让她莫名地心慌。   她赶紧托住腹部,一遍遍小心又温柔地安抚,那腹中的异样感才渐渐消失。   苏吟儿垂眸,卷翘的的长睫上滚着盈盈水珠。   陆哥哥来了,从京城追来了。   她的梦魇又要开始了......   想起先前他亲密贴在耳畔粗沉的呼吸、难耐的啃咬,她又羞又愤,拂袖将托盘里只剩下半瓶的粉色乳膏打翻。   她的腿心被咬得斑斑红紫,娇嫩的花儿一样的肌肤,被折磨地不成样子。   汤池里那道滚烫火辣的视线定是他了。   苏吟儿拧着柳叶儿细眉,那被爱怜过的唇儿肿的红艳艳的,粉白桃颊上蹙着的浓艳过于娇媚。   她缓缓睁开屈辱的眸子,强压下心中的苦涩。   金少从殿外进来。   刚才的打斗,陆满庭有意不让他参与,倒也保护了他现下的身份。有他留在苏吟儿身旁,多个人保护和照料也是好的。   不知金少从哪里过来,后背上沾了一些沙灰,头发上还有几根未来得及清理的杂草。有侍女好奇地望过来,他立马瞪回去。   ——“怎的,我不能钻狗洞啊?被你们吓着了,不行么?”   侍女们好笑地离开。金少前后左右细细地瞧了苏吟儿一阵,确定她没有受伤后,长吁一口气,递给她一颗黑色的药丸。   “安胎的。”   苏吟儿就着金少递来的温水服下,鼻尖蔓延过熟悉的淡淡荷叶香,那是刻进她骨子里的味道,一怔,“他给的?”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金少没答,反挥手让伺候的侍女们下去,确定殿内再无旁人了,拉了个板凳坐在苏吟儿对面,捧了酸甜的青葡萄给她开胃。   “你刚才那一簪,可真是用了狠劲。我给皇,给他包扎的时候,那肉啊,翻得嘞,哎呀呀,简直看不得.....喂,你吐了干什么?别吐啊!这东西老贵了!”   苏吟儿弯着腰咳嗽,使劲想把已经吞下去的药丸吐出来。可东西入了胃,哪里吐得出来?只惹得她美目凄凄,晕着热泪楚楚可怜。   金少:“瞧你急得?我可没说这东西是他送的。”   苏吟儿抬起微颤的双眸:“那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知道。”   “我?”金少连喂了自个一大串青葡萄,翻了翻眼皮,决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想告诉你,那是他活该!谁让他欺负萝卜头的?受点伤算什么?不杀了他就该感恩戴德了!”   金少脸不红心不跳,说安胎药是自个在路上就给她备好的,让她莫要多想。   “来,多吃点葡萄,大夫说多吃水果对胎儿有益。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苏吟儿适才止了咳嗽,缓了缓,平复心境后,如玉的手指捻了颗青葡萄,裹在齿畔,浅浅咬了一小口,淡淡地开口,却是没看金少。   “他......有为难你么?”   陆哥哥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金少是他的臣子。   臣子同他的皇后一起消失,虽是“被迫”的,算从犯,可说得好听点叫“协助私逃”,难听点叫“私奔”,总归不合礼数。   陆哥哥若真是深究,她和金少都得被杖毙。   还是她想得太天真,以为自己“假死”能瞒天过海,日后金少便是重回朝野,也不会受到责罚。现在看来,是她连累了金少。   金少:“瞎想什么呢?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他该感谢我才对!”   若不是他有心护着萝卜头,照萝卜头执拗的劲,非得活生生把自个憋死、委屈死,还不如陪她出来走一遭,散散心。   时间长了,矛盾淡了,心结说不定就解了。   金少在她白嫩的额头弹了一下,吊儿郎当地笑道:“关心我呀?”   苏吟儿点头:“嗯,不想害了你。”   华华月色下,宛若瓷娃娃的美人儿眸底氤氲着自责,那长而翘的眼睫毛一如他初见时的温柔。   金少敛下嬉笑。   “陆叔好脸面,这件事被他压下了,朝中没几个人晓得。放心,我是他侄儿,他不会为难我的。”   事实上,金少比谁都清楚,是自个断了对萝卜头的妄想,陆叔才不提此事;   但凡他还有半分贪恋的心思,莫说侄儿,便是已经入了土的千年干尸,陆叔也能挖出来鞭打泄愤。   “那就好,”苏吟儿浅笑,似想起什么,问金少,“对了,你知道那些女护法的来历么?”   她遇见危险的时候,那些女护法直接就冲进来了,既没听见铜门开合的声响,睡前也没见个人影。她很确定,白日里她并不曾见过她们,而她们就睡在内殿的外间,应是贴身保护她的。   就是不知她们到底是何人安排在她身侧的。   金少摇头:“不知道。她们个个武功比我好,来无影去无踪,我压根不知道她们藏在哪。”   苏吟儿眸光暗了些,看来,这紫菱殿有很多秘密等着她揭晓。不说别的,光是内殿复杂缜密的机关,可见背后的人心思之重。   须臾,她似想到什么,柔美一笑。   “或许,很快就能知道了。”   *   陆满庭回了若水城的军营。   黎明前的天是最黑的,月色不浓、繁星隐没,晦暗的残云卷在遥远的山头上。冷风吹过漠北的河畔,带来黄沙和尘土的气息,那是天牧和大庸国的分界线。   陆满庭独自一人站在耸立的山头,久久不曾言语。   高大修长的身影落寞孤寂。   晚风下,黑发飞扬、衣袂飘飘,年轻的帝王对□□过于执着,自皇后娘娘离去后,便一直是这副怅然若失的神色。   王将军和风离并肩坐在山下,沾了水,磨着宝剑。宝剑已是锋利,可明日兴许要出鞘,还得再磨一磨。   皇上已下令,明日天亮后,他会亲率大军前往天牧族皇宫。   两国的交战,一触即发。   王将军倒不担心打战,就天牧族那几个人,不肖用多久,就能拿下皇城。他奇怪的是皇上一个人回来了。   “不会吧,皇上这俊的功夫也没把人带出来?”   风离侧眸:“你听说过天牧族的天尊么?”   王将军:“当然,但凡在漠北混过的,有谁不晓得?”   王将军如数家珍,提及神女教的天尊,可谓是滔滔不绝。那绝对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以培养神女为己任,效忠于天牧族的皇室,武功奇高。   王将军:“听说啊,我也是听说,没见过真人。那天尊是个女魔头,手指就这么轻轻一扣,能要了上百人的性命......等会儿,我怎么觉得天尊的功夫和咱们皇上,这么像啊?”   风离没绕圈子:“皇上和天尊是同门,师承一脉,算起来,皇上是晚辈,该喊她一声‘师叔’。”   在天牧族,凡是师父的同辈得喊师叔,不分男女。   王将军愣了愣,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全明白了。他忽地觉得,皇上今夜没带娘娘出来,或许是个好事。   “那皇上能打得过她吗?”   风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王将军瞬间领会了其中的深意,呵呵地笑,“无妨,我们有兵,够多。”   陆满庭从山头上跳下来,玄色的披风带起一阵看不见的急风。披风遮住了他臂膀上的伤,却遮不住他寂寥内心的蚀骨痛意。   他深邃的眸光暗沉。   那双怨恨的水润双眸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尖上。他冷嗤,多年来强势病态的占有欲冲淡了心底的不甘。   不愿意又如何?不爱他了又如何?天牧族的神女更如何?   她便是死,也只能做他的鬼,也只能在他的身下婉转哭泣。 第75章 三皇子   夜色寂寥、天亮尚早, 苏吟儿唤来侍女,说是乏了,想要睡个回笼觉。侍女们弓着身子走进, 替苏吟儿宽衣后, 伺候她入了银蓝色的鲛纱。   放下蚊幔、燃了安神香、将雕花的窗户半掩,虔诚地退下。   极深的困意突然袭来, 苏吟儿浑身软得没力气。水泠泠的眸子不安地流转,眸光扫过矮几上她用过的热茶、瓜果, 停在寥寥升起的香薰上。   她翻身坐在床榻边上, 慵懒地撩开层层纱幔,穿了珍珠木屐履, 行至八角金色炉鼎旁。   那香炉里, 燃着的香薰边上,有一节颜色略浅的香, 若是不细看,瞧不出异样。她隐隐觉得有什么,覆手灭了香薰。   那陡然而至的困意渐渐消散, 小脑袋瓜清爽了不少。   不甚明亮的内殿里,西北角的蓝色柱子上吊着一盏绘着回纹的灯。蓝色的火焰起伏,照出褐色大理石地板上模糊的人影。   她侧眸:“出来吧。”   地上的人影似是一动, 又似是没有,不甚清晰。苏吟儿浅笑。   “我知道你们在房梁上,我看见你们落在地上的影子了。”   殿内依旧安静,没人应她也没人理她。苏吟儿索性向着八扇木质屏风走去。   “外间有机关,我看不见。若是我不小心碰着了......”   话未说完, 十二个女护法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齐齐跪在苏吟儿脚畔, 拦住她的去路。   “还请神女留步!”   女护法们说她们没有恶意,专职夜间保护神女,就宿在内殿外间,以确保神女晚间能好生休息。   苏吟儿也瞧出来了,这些人不似为难她,刚才同陆满庭打斗的时候,也尽力护着她。只是......先前在玉床上被陆哥哥那般羞辱,她还抑制不住地娇I啼,也不知有没有被她们瞧了去。   那般难堪,光是想想就尴尬不已。   苏吟儿敛下羞涩,声色平静。   “晓得你们是自己人,不会害我。可我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不知道你们是何人派来保护我的。”   十二位护法先是一怔,瞧着神女不似揶揄,当下言明她们是天尊派来的。   天尊是养育神女的人,与神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已经是苏吟儿多次听到“天尊”两个字了。   苏吟儿不仅不觉得亲切,后背反生出一股巨大的凉意,似汹涌的潮水,将她吞噬在暗不见底的深渊。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女护法:“天尊素来最疼神女。她老人家闭关许久,听说您回来了,即刻从天山赶回来。明日就该到了。”   天山是天牧族的神山,灌溉和滋养了天牧族的大地。皇城所用的饮用水、神女汤池里的浴水、祭祀用的圣水等,皆来自天山。   与此同时,天山因着背靠漠北河、耸入云霄等极佳的地理位置,是修习经法、吸日月精华的好地方。   苏吟儿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幸得一位女护法扶住,才堪堪没有失态。   ......明日么?明日就能见到让她惶恐的天尊么?   *   翌日清晨,苏吟儿尚在睡梦中,侍女们捧着衣裙、端着铜盆进来,拉着苏吟儿梳洗。   苏吟儿迷迷糊糊的,倒也没脾气,任由她们折腾。眯着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应是卯时刚过。   昨夜没睡好、今个又起得早,苏吟儿没什么精神,恹恹地斜躺在贵妃踏上浅眠。   听廊下的侍女们说,昨个夜里紫菱殿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大皇子也没过来一趟。往常里,他是三位皇子里面,跑紫菱殿最勤的了。   众人正纳闷呢,今日宫里就传出大皇子被人恶揍了一顿。来人蒙着面、穿着夜行衣,身手极好,未靠近大皇子,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用带刺的鞭子将大皇子的后背抽出了数条血迹。   苏吟儿拧眉,直觉上认为那是陆哥哥干的,可又没有证据,懒得去想。抬眸,金少站在铜门外的廊下,笑地异常刺目,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忽地,铜门外响起侍女的通传声——“三皇子到!”   廊外的蔷薇花束下,静立着一身形颀长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八九岁,似赶了很远的路,高束的玉冠上有晶莹的露珠。他单手负在身后,月牙色的袍子极简,没有任何的修饰,一如他温文尔雅的气质。   瞧着从窗台上偷瞄他的苏吟儿,他温和笑着。   苏吟儿当即从贵妃塌上缩下来,顾不得端庄的形象,雀儿般直扑进他的怀里。   ——“阿卡!”   她不记得他们从前的事情,却晓得他是她的阿卡,是她最信任的人,是她的亲人。   这些年来的委屈通通化作滚滚热泪扑朔而下。   阿卡是天牧族人对兄长的尊称。   四年前,苏吟儿在若水城的苏府醒来,脑子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记得自己有个阿卡。她问爹爹苏蛮——“爹爹,我的阿卡呢?怎地还不来看我?”   爹爹当时顿住了,瞧了瞧身侧的陆满庭,犹豫了半晌,道:“你这孩子,烧糊涂了呢。你没有阿卡,只有一个义兄。你义兄被你陆哥哥派出去执行任务,一年半载的不会回来。”   爹爹说,她的“义兄”是陆哥哥手下的兵,兵得听从将军的调任。   苏吟儿没有多想,认同了爹爹的话。后来没多久爹爹战死沙场,她以未婚妻的名义跟着陆满庭回京,自然就没见到“义兄”,但对“义兄”的思念从未断过。   原来,她口中的“义兄”,是眼前的这位少年,是天牧族的三皇子,是她的阿卡。   三皇子轻揽着她,视线扫过她宽大的襦裙时,眸光暗了些,却是一笑,从衣兜里拿出一把五彩的糖果。   “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怎地还毛毛躁躁的?走路慢些,莫要急了。”   苏吟儿抬起梨花带雨的脸,用帕子拭了泪珠,甜美一笑,抓了他掌心里的糖果,迫不及待地吃了一颗。   弯起的月牙儿尽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三皇子笑地宠溺。   白净的少年郎,五官柔和、气质淡雅,全身泛着一股平易近人的气息。   两人肩并肩走进内殿。   越过金少的时候,苏吟儿笑着介绍金少和三皇子认识,说金少是她特别好的朋友,末了挽着三皇子的手臂,调皮地对金少笑。   “金少,我有许多话要同阿卡讲,晚些再叫阿卡陪你饮酒。”   厚实的铜门被无情地合上,金少抚了抚鼻子上的灰,望向若水城军营的方向,苦笑道——“陆叔,这位才是你真正的情敌吧?”   内殿,苏吟儿和三皇子围绕着八仙桌而坐。   兄妹多年未见,自是有好多体己话要说。   苏吟儿没甚隐瞒的,将自个失忆后,在大庸国生活的事宜大差不差讲给他听。当然,这其中刻意简化了陆满庭的身份,只说他是救她的人,家境殷实。   三皇子叹一口气,眸中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听说你失忆了,我便晓得坏了。昨夜的刺客,伤到你了没?你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不该......”他话头一顿,握住她纤细的柔荑,“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无需再提。我给你把个脉。”   少年沉默着,仔细地听着她的脉象,苏吟儿的心却惶恐不安。   四年前,她是......逃出去的?   她为何要逃出去!   苏吟儿想多问些,奈何三皇子就是不告诉她,只说人该活在当下,忘了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半炷香的功夫后,他松开她皓白的手腕,神色颇为不解。   “吟儿,你体内的蛊毒何时解的?你可知你这蛊毒......”   吟儿所中的蛊毒,本是无解,若强行解之,消耗巨大。   需得先用精血喂养整整一月,待蛊虫迷上喂养之人的精血后,再以雄黄酒、麻杆、锅灰等为引,将蛊虫引出。   可即便没了蛊虫,吟儿的天资也大为受损、身子极弱,需服用解蛊之人的精血数年,才有一线好转的机会。   眼下她面色红润、身子极好,应是受了那人多年的滋养。   苏吟儿完全听不懂.   她身子是弱了些,可也没听陆哥哥或是府上的人说过,自是不晓得自个曾中过蛊毒,也不晓得是何人替她解的。   三皇子:“算了,总归是件好事。吟儿只需记得,不管是谁,那人都是你的恩人。”   苏吟儿乖顺地点头。   照阿卡所说,替她解蛊毒的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其恩情不亚于再生父母,她自是该感恩的。   三皇子又塞了一瓶药丸给她。   “每日一粒,可以乱了你的脉象,叫人瞧不出来你蛊毒已解。另外,莫要喝圣水,尤其是天尊给你的圣水。”   苏吟儿隐隐料到天尊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怖。   阿卡的话已然明显,天尊的圣水里面会有蛊虫,而她四年前所中的蛊毒,大抵和天尊逃不脱干系。   这天尊究竟是何等人物,竟会用蛊毒来控制神女?还叫阿卡这般忌惮?   苏吟儿锁眉深思,三皇子以为她在担心,笑道。   “放心,孕中女子可以服用此药,对胎儿没有影响。另外,吟儿有孕一事,阿卡自会替你想办法,莫要惊慌,安心将孩子生下来。”   神女有孕是为不洁,会被处以极刑。天尊已在回来的路上,照说就快到了。若是天尊晓得吟儿......他得尽快想个周全的法子。   苏吟儿不知这些,但也晓得神女有孕总归是不好的。她当着三皇子的面吃了一粒。   有阿卡在,她安心多了,明亮的瞳里碎着璀璨的星光,那是对久违的亲情的眷恋。   三皇子饮了半盏茶,同苏吟儿交待了宫中的一些事宜。简单地说,凡事多个心眼,莫要轻易相信旁人的话。   苏吟儿歪着头,将发髻上的莲花簪拿给他看,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吟儿晓得的呢!”   恰有侍卫过来传话,在三皇子耳畔说了些什么,三皇子大惊,对侍卫交待。   “你快些请父皇过去,我马上就来。”   今日是初六,天牧族沐洗的日子。这个时辰,天牧族的君主正在玉池里接受牧师的斋洗。   三皇子同苏吟儿告别:“宫中来了位大人物,阿卡需得去接待。晚些再来陪吟儿。”   三皇子急匆匆而去。   那飘逸的月牙色袍子渐渐消失在拱廊下,立在紫菱殿墙头的侍卫有不少被安排去往前殿,似乎这位“大人物”来头不小。   苏吟儿却拽紧了云锦广袖,心中隐隐升起不祥。   *   天牧族皇城的前殿,老君主在三位皇子的簇拥下,急急地赶来。   年岁大了,两鬓斑白,走路不是很利索,经过拱廊的时候,险些被地上的浮雕绊了一跤,幸得有三皇子扶着。   老君主得子较晚,已过耳顺之年,立下任储君的事迫在眉睫。他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瞧着远处大殿门前站着的高大身影,顿住,缓了一口气。   来人正是大庸国的新帝陆满庭。   他穿一席玄色锦袍,腰间系金色蟒纹腰带,脸色阴沉、气势凌厉,同四年前相比更显压迫。时至今日,此人在沙场上一夫怒斩千人的画面,依旧是这位老君主深夜的噩梦。   老君主赶紧迎上去。   “陆兄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快请坐!”   天牧族有依照子女称呼对方的习俗。老君主虽比陆满庭大上许多,跟着几位皇子喊他“陆兄”,是以尊敬。   陆满庭客气同几位打过招呼,入座。王将军和风离分别站在他的身后。   老君主:“多年不见,陆兄已是人中之龙。前段时间你登基大典,我大儿有心去凑个热闹,无奈笨了些,途中迷路了,生生耽误了好事。”   大皇子昨夜被黑衣人莫名其妙地凑了,后背满满的鞭痕,每走一步,浑身的肌肉扯着生疼。来人若不是陆满庭,他非得躺着不起来。   几人寒暄一番。   大皇子:“不知陆兄前来所谓何事?若是不赶时间,可以在此住上一段时日,恰好过几日是天牧族的神女节。神女回来了,族人高兴,想热闹热闹。”   神女节是天牧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是当地人的风俗,以跪拜、朝圣神女的方式表达对神女的喜爱。神女节隆重,会举国欢庆三日。   陆满庭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幽邃眸底的光忽地暗沉。   他慢悠悠地将茶盏放回红木桌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干净,坐在太师椅中,无人敢瞧他的神色,却被他的声音惊出一身冷汗。   “我此番前来,是想问贵国讨个人。此事诸位做不了主,还请天尊来一趟。” 第76章 讨人   紫菱殿, 三皇子匆匆离去后,苏吟儿托着腹部在殿内不安地徘徊。   她穿着一席大红色的齐襦纱裙,纤薄香肩上披着的薄纱如水, 隐隐露出如雪的肌肤和精美的锁骨。飞天髻上斜插着的莲花簪盈盈生辉, 留仙裙下裹着的莲足纤细无声。   金少坐在八仙桌旁,抓了把花生, 用巧劲轻捏,白色的花生壳碎去。他抖了抖, 掌心里只剩下红色的花生米。他往上丢了一颗, 张嘴接住,将余下的花生米放入对面的浅盘里。   “萝卜头, 别走啦, 你晃得我头疼。”   苏吟儿不听,细长的柳叶眉儿轻蹙, 似在深忧。金少起身,将她按至软登上坐好。   “想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有我给你顶着。咱不怕, 哈?来,吃点花生米。”   苏吟儿闷闷的,小嘴儿被金少强行塞了几颗花生米, 桃腮鼓鼓的,说话的声音嗡嗡的。   “此处并非什么好地方,不如咱俩......”   剩下的话苏吟儿没说,但金少能明白她的意思。   逃?   陆叔的十万大军很快抵达皇城外,会光明正大地将他俩接出去, 何必要逃?   萝卜头担心的莫过于两件事, 一是被天尊困在紫菱殿, 二是被陆叔接回大庸国的京城。关于第二点,他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依旧会被追回去的;至于天尊......   “放心吧,就算天尊来了,也奈你不何。听说她已过天命之年,一个半截入了黄土的妇人,没几年活头了,咱就是敖,也能把她熬死!”   金少大言不惭地安慰苏吟儿,殊不知一道穿着白色道袍的身影早已立在拱廊下。   那人约莫五十来岁,梳着高冠、面色沧桑。她眼神犀利、气势凌冽,抱着一把佛尘冷冷地走进。   金少抬头,一道劲风朝他袭来,他躲避不及,直接被那劲风抛在空中,狠狠地砸在厚实的铜门上,重重地摔下来,吐了一大口鲜血。   苏吟儿:“金少!”   来人回眸,单手负在身后,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苏吟儿瞧。满殿的侍女齐齐跪下,隐在暗处的十二女护法也围了过来,正欲开口参拜,却被来人示意闭嘴。   来人步步紧逼,走向苏吟儿。   苏吟儿杵在原地,怕得浑身止不住颤抖。对方一句话未说,她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畏惧,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几乎没有犹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天尊!”   来人正是天牧族的天尊,抚养和教导吟儿的人。吟儿虽不记得过往,骨子里却晓得面前的人是谁。   天尊阴沉的面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苏吟儿莹润小巧的下巴被粗暴地捏起,颌骨被捏得生疼,那白皙娇嫩的肌肤瞬间泛起红痕。她低垂的眸隐隐能瞧见那双干枯的手似没用力般,却是青筋鼓起。   天尊冷嗤,随手一扔,苏吟儿被迫跌倒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倒下去的那一刻,本能地护住腹中的胎儿。   天尊坐在八仙桌前,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吹凉了些,慢悠悠道。   “你还晓得回来?怀孕了?四个月?肚子里的贱种是谁的?”   苏吟儿依旧跪着,颤颤巍巍地从大理石上半起身。   她发髻散了,黑鸦鸦的青丝从她脸颊仓促地划过,水泠泠的眸子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凄苦地摇头,不愿多说。   天尊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砰”地一声,放下茶盏扬起巴掌,就要打到苏吟儿的脸时,缓了缓。   门外的金少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泡沫星子,这女魔头下手也忒狠了些,比陆叔还很!他艰难地起身。   “你这妇人,说话就说话,别动不动就打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本事跟我吵一架......唔!他娘的,爷还没说完,你就使阴招.....”   金少再次被击了一掌,这回被抛到了庭院的喷泉里,老半天动弹不得。   天尊收回手,终是没打苏吟儿。她悠悠地抿一口茶,语气倒是和气多了。   “是不是昨夜那个刺客的?”   苏吟儿摇头,低垂着眸子不敢瞧天尊:“吟儿不认得昨夜之人。”   天尊淡淡地瞥了苏吟儿一眼,晦暗的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又看向规矩候着的十二护法。   “可有看清刺客的容貌?”   十二护法说没有,还说那刺客武功极高,若非故意手下留情,她们十二人怕早已命丧黄泉。   “极高?”天尊冷笑,“呵,一群废物!”   天尊在八仙桌上随意地轻扣几下,十二护法立即扭曲着倒在地上。她们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痛苦不堪地哀嚎,隐隐能看到额头上、手臂上、手背上......有虫子形状的东西在皮肤里面爬。   苏吟儿大骇,这些护法全都中了蛊毒么?面前的天尊,到底是怎样的铁石心肠,竟用蛊毒操I纵人心?   苏吟儿怕得牙都在抖,退缩着往身后躲,却被天尊一把拽起。仓皇间,天尊不动声色地给她把了脉,片刻后,松开她的手腕,朝地上翻滚的人丢了把解药。   “连个刺客都抓不住,养你们有何用?下次若再让那人逃走,绝不饶你们!”   十二护法连声应下,吃了解药,慌慌张张退去。   天尊不屑地轻拂道袍,睨了一眼苏吟儿锁骨处的暧I昧红痕。那红痕故意用粉遮住了,可无论怎么遮,也藏不住吟儿一身的媚骨。   能避开十二护法和殿内的重重机关,摸到吟儿的床帐内堂而皇之行不I轨之事,有这般难耐的,当今世上没几人。   天尊喃喃低语:“莫非是他?不会的,不会的......”   苏吟儿不知天尊在想什么,见天尊忽地一笑,温和地执起她的手,语重心长,跟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不似刚才凌厉的模样。   “吟儿勿怕,你自小是我带大的,我不会害你。古语说,子女之错、父亦有责,从前的事我既往不咎,吟儿不想说,便埋在心里,我不强求。”   苏吟儿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天尊说这话是何意,却从对方逼近的威压里,品出了一丝惧意。苏吟儿木然地点头。   天尊慈爱地抚摸苏吟儿的脸颊,将她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   “本尊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未长开的小丫头,不及我腰腹处高,如今已是大人,即将为人母。可是吟儿,你身为天牧族的神女,除了嫁给皇子,给皇家孕育子嗣以外,岂能允许旁的男子玷污?”   天尊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放至苏吟儿的手心。   “幸得大皇子不计较,愿娶你为妻。你便吃了这堕I胎药,嫁与他。以往之事,便翻篇了。”   苏吟儿猛然一怔,托着白色粉末的手儿一抖。   “堕,堕I胎药?”   “大皇子虽比不得二皇子本事,也比不得三皇子温润,但也算是沉稳有风度,爱慕你许久。嫁给他,你不会吃亏。往后尽好神女的本分,辅佐大皇子登基,为族人祈福。”   苏吟儿终于听懂了天尊的意思。   对方一改凶狠之态,巧言令色用养育之情要挟,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舍弃胎儿、嫁给大皇子?   苏吟儿幡然醒悟,起身抽离天尊的亲近,正色道。   “骨肉相连,吟儿怎能对腹中胎儿痛下杀手?天尊莫要再说,吟儿恕难从命。”   天尊脸上堆着的笑瞬间就跨了,伪善消失殆尽。妇人已不再年轻,眼尾夹着的皱纹歹毒。   “恕难从命?吟儿怕是忘了,那些女护法们刚才要死不活的样子?吟儿和她们,中的可是同一种蛊毒呢!”   苏吟儿踉跄着,双腿发软,险些摔着,扶住身后的置物架歇了一会儿,才堪堪稳住。   给她下蛊毒的人,果然是天尊!   幸得阿卡提醒,还给她吃了乱脉象的药,否则女魔头不知该如何折磨她。   横竖逃不过天尊,与其让她愧对腹中胎儿,倒不如爽快些,来个了结。   苏吟儿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这是金少昨日送给她的。   她将匕首横在自个的雪颈上。   “吟儿自认做不到,愧对天尊的教诲,唯有以死谢罪!”   说着,她紧闭双眼,双手用力一抹,打算割喉自杀,却被天尊轻而易举地弹开。   那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躺在褐色大理石上,刀尖处沾了些暗红色的血迹。   天尊:“你这蠢物,是要气死本尊么?!”   天尊正欲发火,恰恰有人急急来通传。   ——“天尊,前殿来了位尊贵的客人,君主请您快些过去!”   *   前殿里,陆满庭和天牧族的老君主、三位皇子等候多时。几人客气地饮茶,默契地聊着两国春耕的事,闭口不谈神女。   天尊走近,远远地瞧见一抹高大的玄色背影,怔了怔,随即笑道。   “方才还在念你,不曾想你就来了。庭儿,听说你登基做了大庸国的皇帝,好事一桩,恭喜恭喜!”   陆满庭起身相迎,行了一礼:“拜见师叔。”   陆满庭和天尊师承一脉,乃同门。在天牧族,凡是师父的同辈得喊师叔,不分男女。   老熟人见面,分外亲热,先前寡淡的气氛热闹了。众人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   大皇子:“不知天牧族哪位姑娘有幸入了陆兄的眼?若是天牧族能与大庸国结为秦晋之好,也不失为一桩美谈。父皇,您说是么?”   陆满庭一来就摆明了态度,他是来讨人的。至于讨的是谁,他没说,只让众人将天尊请过来。   老君主笑道:“甚好。陆兄尽管开口,但凡瞧得上的、未有婚约的,天牧族绝不留着。”   二皇子和三皇子浅笑着没说话,等着陆满庭开口要人;天尊则把玩着佛尘,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不详。   神女刚回紫菱殿,庭儿便来讨人,还非得同她商量,这其中未免太过巧合。   昨夜那刺客功夫极俊,还刻意对护法们手下留情......种种迹象让天尊不得不多个心眼,不自主瞧向陆满庭的左上臂。   庭儿穿着玄色锦袍,瞧不出有没受伤,可习武之人多是敏锐的,空气中隐隐传来的金疮药的味道,让天尊蹙紧了眉头。   陆满庭放下茶盏,直言不讳:“我要神女——吟儿。”   “放肆!”天尊一跃而起,怒道,“神女是我族的信仰,是未来的皇妃、天牧族的皇后,岂能送与你大庸国?!”   老君主和三位皇子也极为震惊,似是没想到陆满庭要的人竟然是神女。几人面面相觑,浅声议论一番后,说出了自个的想法。   二皇子:“陆兄,你也晓得神女是我们天牧族最宝贵的女子。哪怕她不嫁给我们三兄弟,那也是一辈子为族人祈福,走不出紫菱殿的。”   大皇子:“陆兄,此事可不能开玩笑。”   三皇子始终沉默着。   他总觉得中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漏掉了,否则平白无故的,大庸国的新帝正值登基之始,该留在朝中把控朝野才对,跑到漠北来讨要神女?   陆满庭素来不好女I色,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没来由的,三皇子想起吟儿口中的那段过往。   面对众人的围攻,陆满庭沉沉一笑,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俊美的白皙面庞并没有多少表情。   “诸位有所不知,吟儿是我大庸国的皇后,是我陆满庭尚未登基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   陆满庭的声音冷淡淡的,不疾不徐,却似暮钟般震耳,震得几人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反应最快的是天尊。   天尊:“昨夜的刺客是你?”   众人更诧异了。   昨夜那刺客大闹紫菱殿,不图钱财不图权位,是个蒙着面的采I花I贼。他轻I薄神女,企图掳走神女,最后被神女刺中手臂,在女护法和侍卫们的万般阻拦下才离去。   陆满庭颔首,迎上天尊的审视。   “是我。四年前,我在漠北河畔捡到她,她失忆了,不知自己是谁。若不是昨夜我到紫菱殿亲自探过,我也不信她就是贵国的神女。”   陆满庭的话有几分真假,无人得知,但神女这四年同陆满庭在一起,还做了大庸国的皇后,是不争的事实。   最憋屈的要数大皇子。   他还纳闷呢,他不曾得罪谁,怎地莫名其妙被人偷袭了。现在想来,揍他的黑衣人定是昨夜的刺客——陆满庭,而陆满庭之所以揍他,应是他动了要娶吟儿的心思。   大皇子讪讪地看了陆满庭一眼。他这满背的鞭伤,怕是永远提不得了。   大皇子:“不应该啊。我在巴县的时候遇见过她,她若是皇后,为何不在皇宫里呆着,千里迢迢跑到漠北来?”   陆满庭笑了:“夫妻间小打小闹,她跑我追,也不失为一种情I趣。”   敢情是小两口闹矛盾了,吟儿一怒之下离宫出走,却在漠北边境的时候,好巧不巧被大皇子捡了回来。   三皇子松一口气。   他现在万分庆幸,陆满庭是吟儿腹中胎儿的生父。陆满庭重情义,自是不会亏待吟儿母子,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亲自追到漠北来。   对方若是能将吟儿带回大庸国,总好过吟儿在紫菱殿遭受非人的折磨。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牧族不将吟儿交还给陆满庭,似乎说不过去。可吟儿是神女,天牧族的神女!   天尊:“不可。神女与外族男子私I通已是大罪,又岂能嫁与外族男子?庭儿无需再说,权当吟儿失忆后不懂事,造了断孽缘。本尊是不会将吟儿交给你的。”   养育一个神女,需得花费巨大的心思,且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到能被天神信任且青睐的神女的。这个过程十分庞杂。   陆满庭醉美的唇侧勾着凉薄的笑意。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形气势威严,看向天尊的眸光颇为冷冽,带着压迫的口吻。   “师叔若觉得庭儿的身份配不上神女,庭儿可以将这些人都杀了。等庭儿做了天牧族的君主,自是有资格娶神女。” 第77章 关门   陆满庭的话轻飘飘的, 却似千斤重的石锤砸在众人的心尖上。当着天牧族的老君主、三位皇子和天尊的面,竟然说要灭了皇室,这该是何等的屈辱?   二皇子是个暴脾气, 一掌拍断了身侧的蓝白色桌案。   “陆满庭, 你休得欺人太甚!”   偌大的前殿针落可闻、静得可怖,紧张的气氛剑拔弩张。   站在陆满庭身后的王将军和风离当即拔出宝剑, 护在陆满庭身前,被陆满庭轻轻移开。他淡笑着, 暗沉的眸底涌起猩光, 汹涌的怒气说来就来,却刹那间归于沉寂。   “先礼后兵, 大庸国不想为难天牧族, 更不愿为难吟儿的族人。我来,只是想讨回我的吟儿, 不是同你们商量。”   这位年轻的帝王话中暗藏的深意已然明显。   他要神女,势在必得;若是天牧族不交人,两国的战争一触即发。届时, 受伤的可是皇城里的普通老百姓。   老君主动摇了,瞧着沉默的众人摇了摇头,叹口气。   陆满庭起身, 走到天尊跟前。那双织着金边的黑色足靴上,麒麟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着天尊露出凶悍的獠牙。   “吟儿念旧,好不容易回了紫菱殿,留在宫中同大家叙叙旧也是应该的。不过, ”   陆满庭神色微顿, 滚动的喉间尽是嗜血的杀意。   “天尊对吟儿有养育之恩, 管教吟儿自是没错。可吟儿如今怀了我的子嗣,身子娇弱,磕不得、碰不得、更捏不得,还望天尊手下留情,莫要吓着她。”   陆满庭说这些话的时候,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清朗的声线温润,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是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天尊往后退了一步:“你威胁本尊?”   四年不见,当初凶狠的小狼崽已长成护妻护犊子的恶狼。天牧族的皇宫里有他的眼线,她不足为奇。她惊叹的是,她才从紫菱殿出来,他便晓得了一切。   天牧族的皇城,与他而言还有秘密么?   陆满庭拱手行了一礼:“庭儿不敢。庭儿今年二十有五,头一回为人夫、为人爹,自是在意了些。我许吟儿两日,两日后的巳时,我亲自来接。”   说着“不敢”,陆满庭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周身的气势骇人,直气得天尊腮帮子都在抖。今日初六,两日后恰是初九。   老君主惶惶然:“......这?”   三皇子站出来:“陆兄,此事过于突然,容我们先商议再给你答复。两国已是秦晋之好,本是美事一桩,不过我们总得给族人一个交代。此事等过了神女节再做定夺,可好?”   神女节是天牧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是当地人的风俗,以跪拜、朝圣神女的方式表达对神女的喜爱。神女节隆重,会举国欢庆三日,日子就在本月中旬。   三皇子说话之时,不经意间露出白净手腕上带着的一根红色编绳。   编绳有些年头了,打结的地方微微褪色,可依旧小巧精致,双线交织绕在一起,手法多变,可见送礼的人心思之重。   陆满庭满腔的嫉妒被撩拨得快要溢出来了。   他沉声道:“不,只给两日。”   说完,陆满庭径直出了前殿,空留下一道凌冽的背影消失在拱廊的拐角处。   和谈不欢而散,老君主几人去到书房接着密谈。   书房在前殿的左侧。   天牧族的皇城建筑和大庸国的不一样,没有蜿蜒的长廊,只有笔直回旋的拱廊。   书房就在拱廊的最尽头。   三位皇子态度鲜明。   二皇子和大皇子坚决不同意将神女送给陆满庭,三皇子则认为以和为贵,毕竟从私心来说,吟儿母子跟了陆满庭比呆在紫菱殿好。   可这些话,三皇子窝在肚皮里,不会说的。   老君主倾向于和谈,年岁大了,有心无力,也上不了战场,不忍皇城伤痕累累。   更何况,他曾经和陆满庭在沙场上交过手,那位年轻的帝王骨子里是嗜血的掠夺本性,一旦开战,天牧族毫无还手之力。   天尊一直沉默着,抱着一把佛尘凝神,似在思量。几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一位侍卫急匆匆进来汇报情况:   ——“大庸国的十万军马已抵达城外!”   十万军马是什么概念?天牧族的皇城不过一万兵马,还是勉强算上退役的老兵和后勤的补给人数。   众人大骇,先前极力不同意的二皇子和大皇子也歇气了,闷不吭声,毕竟天牧族和大庸国实力悬殊,心头还是有数的。   陆满庭既已说了“先礼后兵”,他们不怀疑对方动真格的。   陆满庭在漠北年少成名,除了极度的嗜血外,从不食言,可谓他让三更死绝不留五更。只是没想到陆满庭动作这么快,前脚才出了前殿,大军已包围皇城。   看来,来之前他早早做了准备。   为今之计,天牧族必须得交出神女,不交也得交。可如何向族人交待呢?   老君主:“敢问天尊有何主意?”   天尊冷呵:“我们有选择的余地么?神女只能送给他。不过,怎么个送法、什么时候送,有讲究。”   陆满庭限定了两日,两日后,天牧族按时交人就是。可小两口正闹着呢,神女若不愿意跟他走,或是闹了什么幺蛾子,可怪不得天牧族。   那小子夜闯紫菱殿、来去自如,丝毫不曾把她这个师叔放在眼底;嘴上说着客气的话,实则阴狠毒辣,以大军压境,逼得天牧族交人。   神女是她多年的心血、是天牧族的信仰,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天尊的眸底泛起一丝寒意,斜对面的三皇子则微微蹙眉,许久不曾言语。   须臾,又一个侍卫来报——“启禀君主,大庸国的皇帝陆满庭去了紫菱殿!”   紫菱殿是神女居住的殿宇,普通人不得擅自出入,便是三位皇子去了紫菱殿也需得先行通传,更遑论外族男子?   这是极为不妥的。   二皇子:“儿臣去把他拦下!”   老君主剁了一脚:“你拦得住?罢了,随他去吧。”   抛开神女这层身份,陆满庭去看望自个的妻儿,委实没甚好阻拦的。   *   大庸国的新帝索要神女的消息,很快传到紫菱殿。   紫菱殿,苏吟儿手持一把摇扇在殿内不断地徘徊。   对于她昨夜的言语,陆满庭根本不曾放在心上。不,他从未放在心上!但凡他想,他有的是法子掳走她!   六月的天气炎热,不到晌午的阳光火辣辣的,刺目地紧。庭院里墙角的蔷薇花盛,红的、白的、黄的、粉的,蹙在一起,却是焉焉的,没个生气。   假山池下、流水淙淙,无精打采的喷泉掩着水榭华庭,偶有呱噪的蝉鸣。   不知是有了身孕,还是不适应漠北干燥的天气,苏吟儿比往年都要怕热。   她穿着一席大红色的齐襦纱裙,纤薄香肩上披着的薄纱如水,够单薄了,却依旧不觉得清凉。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   先是平安抵达漠北,再阴差阳错知晓自个从前的身份;她尚且来不及欣喜,悲哀地发现自个只是从陆满庭的牢笼逃到了另一个牢笼。   唯一值得庆和就是找回了“义兄”——三皇子阿卡。   苏吟儿手中团扇翩翩、摇曳生姿,露出的半截皓白手臂似白玉无暇。团扇上绘着的异族美人灵动,下方吊着的珍珠流苏微微荡漾。   她细长的柳叶眉紧蹙,每行一步叹一口气,时不时望向庭外蔚蓝色的天际,水润的眸底隐隐流露出不安。   与她截然不同的是金少。   金少嘴里衔着半截野草,吊儿郎当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也不知他从哪弄来几口大木箱,近乎摆了半间内殿,把但凡能带走的金银珠宝全搜刮了。   “萝卜头,这青花瓷不错,有些年头,拿出去能当个好价钱。可惜太大了,这箱子装不下,咱还是拿些轻巧的。”   金少在殿内肆意地翻箱倒柜,就连床头吊着的夜明珠也没放过,大有收好了就即刻出紫菱殿的架势。   苏吟儿:“你就这么想我回去?”   “嘿,这哪是想不想的事?陆叔准备攻城了,咱俩还跑得掉?”   金少取下壁柜上摆着的双鹤金鼎,托在掌心掂了掂重量,转身放入大木箱。见着苏吟儿脸色渐沉,他敛下嬉笑,凑到她跟前,故作正经。   “你要我说心里话?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你回去。陆叔那般待你,不给你磕头认错、不给你写血书保证,咱绝不原谅他!”   苏吟儿:“谁要原谅他?谁要原谅他!”   “对对对,不原谅,不原谅!”金少将苏吟儿推至贵妃踏上坐好,殷切地端了盏凉茶,“消消气。别想了,这不还有两日么?”   苏吟儿接连喝了两盏凉茶,桃腮上气着的绯红才淡了些。   陡然,殿外传来粗狂的男中音。   ——“别拦着,我来看望我们娘娘!离远点啊,我这把大刀可不长眼!金少?金少!快点出来迎接老子!”   金少冲出内殿,对着堂而皇之闯进来的王将军笑了笑,竖起大拇指。王将军的身旁,跟着冷峻的风离。   金少:“你丫的,有胆识!敢硬闯紫菱殿!”   苏吟儿寻着声响出来,对着伺候的侍女低语几句,抵在王将军和风离胸前的长剑立即撤下。这些侍卫提前收到消息,没怎么拦他们,不过是做做样子。   王将军和风离单膝跪下:“拜见娘娘!”   苏吟儿虚扶了他们一把。因着有孕,俯身弯腰的动作不是很利索。   “快快请起,二位无需客气。”   风离却没起来,低垂着头:“从前风离多有隐瞒,还请娘娘责罚!”   风离指的是他帮着陆满庭一起哄骗苏吟儿的事。他是陆满庭多年的近身侍卫,对娘娘的身世和过往熟知,也晓得陆满庭对娘娘所有的病态心思。   苏吟儿捻着如葱玉指,盈盈美目泛起一抹哀伤,却很快转瞬即逝。她莞尔一笑,明媚的瞳里晕着春天般的娇艳。   “罢了,此事本由不得你,过了就过了。”   风离诧异地抬眸,似是没想到苏吟儿全然不与他计较,再细想,娘娘不就是这般好相处的性子么?   王将军把他拉起来,环着风离的肩:“我早说过娘娘大度、不记仇,你偏不信?怎地,现在信了?”   风离腼腆地笑,王将军又搂过金少。   “你这小子,把娘娘照看得好呢!瞧娘娘这气色,比头两个月润多了呢!回头跟皇上说说,让皇上赏你!”   金少推了王将军一把,笑道:“你以为我是你,大老粗一个?”   众人嬉笑,调侃起对方嘴没个把门的。苏吟儿本不善言辞,看着故人开怀,一展愁颜,云锦广袖半掩娇容。   一双赤着金边的黑色足靴气势威严地走进。   玄色衣袍拂过鞋面上的凶悍麒麟,尖锐的獠牙骇人;再往上便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那熟悉的气息,伴着清风送来的淡淡荷叶香,苏吟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晕着笑意的眸子瞬间就暗淡了。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快速转身往内殿走。   “我乏了,改日在同几位闲聊,恕不远送。”   迈过来的黑色足靴狠狠一顿,那本就凌厉的气息愈发地张狂。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紧抿着唇线,眸色深深暗沉如黑夜。   欢愉的气氛瞬间将至冰点。   王将军是个脸皮厚的,快速跟上匆匆离去的苏吟儿。   “娘娘,您这宫里头有水吗?天牧族的人不厚道,我们来了快两个时辰,一滴水没见到。我要渴死了,跟娘娘讨碗水喝。”   王将军边说边抢先走到苏吟儿的前头,甭管苏吟儿愿不愿意,这碗水他是赖定了。同时,他不忘回头给风离比了个手势,风离红着耳尖跟上来。   “那个,娘娘,属下......也渴。”   金少挑着眉呵呵一笑,揽着王将军和风离径直入了内殿。   “当然有啊!娘娘是那般小气的人,一碗热茶都舍不得?我跟你们说,紫菱殿的金银花露可是一绝,加了蜂蜜的,倍儿甜!”   三个大男人说说笑笑,一点不见外,坐到了八仙桌前。   苏吟儿自然懂得几个人的心思,可惜自个脸皮薄,不忍赶他们出去,磨蹭着最后一个进去。堪堪迈过金色的大理石门槛,苏吟儿便冷冷地吩咐。   “关铜门,无关人等一律不许进来。”   那个“无关人等”说的是紧跟在苏吟儿身后的陆满庭。   “吱呀”的铜门声响起,侍女们不敢怠慢神女的吩咐,当即将陆满庭拦在铜门外。   陆满庭阴沉的气息更浓了,那张俊美的容颜危险明涌,流畅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第78章 薄怒   紫菱殿, 苏吟儿唤侍女奉来金银花露、鲜甜的瓜果、热茶等,摆了满满一桌。   漠北的天气干燥、风沙大、日照时长,瓜果种类不似京城多, 但葡萄提子个大果甜, 出果的季节也比京城那边早,绿的、红的、紫的......琳琅满目。   王将军是个糙I汉, 吃东西不讲究,抓了把红色的提子往大嘴里塞, 没几下吃得干干净净的, 不吐皮不吐籽,倒也省事;   风离性子内敛, 坐着的时候很规矩, 喝了碗热茶就不动了。金少是个明白人,给风离倒了盏金银花露, 说“尝尝,好喝的呢”,风离适才端起茶盏。   几人在内殿叙旧, 说了一路上的奇闻异事。有金少和王将军在,也不怕冷场,总能逗得苏吟儿欢愉。   殿外的庭院里, 陆满庭负手站在喷泉池边,背对着内殿,脊背直I挺,似一尊无法撼动的雕像,凝神望着遥远的天际, 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将军抓了把绿葡萄, 在内殿扫了一圈, 笑道。   “娘娘,您这紫菱殿也太......简雅了,除了门边那个青花瓷瓶,咋一个摆件都没有?后壁上的置物柜都是空着的呢,就这个锁孔有趣!”   那个置物柜有一个金色的锁孔,小小的,藏在第三排的正中间,随便往那放个什么东西就挡住了。   王将军不提吧,苏吟儿和金少都没注意过。   苏吟儿瞪了金少一眼,莞尔一笑:“你让他说。”   金少一点不害臊,指了指地上摆着的木箱子:“诺,全装起来了。这不是要出去了么?好歹来了一趟,不带点东西走怎么行?”   “哈哈哈,也就你小子干得出这档子缺德事!”王将军爽朗大笑,话头一转,看向苏吟儿,“娘娘且再委屈两日。两日后,皇上会亲自来接您。”   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   苏吟儿:“我不回京。”   “不回京?不回京好啊!京城有什么好的?死板无聊,哪有漠北风光好!”   王将军兀自说着漠北的好处,还说娘娘肚子大了,路上舟车劳顿不方便,就住在若水城安心养胎,等小皇子出生了,娘娘身子利郎些了,再做打算。   风离放下茶盏:“娘娘,苏府已经收拾出来了,就您四年前住的宅子。洋桃和清秋在来的路上,有她们照料,您该放心。”   苏吟儿一愣,明亮的瞳里闪着雀跃的光。   “......洋桃和清秋?”   “嗯,”风离补充道,“她俩一直担心您,很自责没有照看好您。听说娘娘来了漠北,特意向皇上请明,立马就来了。”   苏吟儿的心暖暖的。   提及两个丫鬟,苏吟儿是念想的,可念想不能让她做错误的决定。   “我也不回苏府。”   王将军顿住,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风离。   “风离,这就是你不对了。皇上昨个提这件事的时候,你就没说苏府太简陋了?”   “回去我们就向皇上奏明,请皇上建一处行宫。大的、漂亮的、讲究的,得比紫菱殿高、比紫菱殿好看!将来小皇子才有地玩!”   王将军朝着苏吟儿讨好地笑:“娘娘,您这番可满意了?”   苏吟儿不回话,闷着喝金银花露。她就知道,无论她说什么,王将军都有法子将她怼回去。   *   殿外的庭院里,三皇子领着贴身侍卫抱了几坛酒过来。   晌午的阳光浓烈,金辉洒在陆满庭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   天气已是炎热,这位年轻的帝王许是在烈日下站得久,白净的额间有少许的汗渍,被风一吹,散在空气中有淡淡的荷叶香。   内殿的铜门紧闭着,无论多么傲骨的铁血男子,也有哄不好小娇妻的时候。   三皇子:“吟儿自小性子就倔,陆兄多担待些。”   陆满庭深邃的眸光扫过内殿那抹曼妙的身影。   隔着半掩的雕花窗,他所处的位置恰好能瞧见殿内的情景。习武之人,听力自是好的,三个大男人劝了许久,吟儿始终不为所动,执拗地闷不吭声。   他缓缓收回视线,眸光似黑谭,深不见底。   三皇子:“陆兄,我珍藏了几坛美酒,不如中午一同用膳?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陆满庭:“好,就在这。”   三皇子稍稍一愣,随即笑着应下,让侍卫们将饭菜布在凉亭里。   流水淙淙、花光疏影,假山池下芭蕉嫩绿,凉风拂过喷泉落入亭内,倒也不失为一个雅致的好地方。   很快,美酒佳肴布了长长的一桌。   三皇子:“我去喊吟儿出来。”   “不了,”陆满庭将其拦下,“我去。”   内殿,三个大男人见着陆满庭过来,赶紧寻着借口出去。推开铜门的时候,有意无意站在门槛边上。   有不懂事的侍女探头探脑想瞧个究竟,被王将军黑着脸怒瞪,抖着肩跑开了。   等陆满庭进了内殿,三人再带上铜门。   寂静的内殿,现下只有陆满庭和苏吟儿两个人。   陆满庭站在铜门旁,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隐隐瞧着唇线抿得很紧、周身的气势阴沉。偌大的内殿,因着这个男人显得狭□□仄、气氛威严。   苏吟儿坐在八仙桌旁,低垂着长睫不愿瞧他。沉沉的脚步声落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带着威逼的气息,肆无忌惮地袭向她。   后背生凉、脚底发软,有那么一瞬,她迫切地想要逃离,听得对面那人冷嗤、声线暗沉。   “吟儿再跑试试?”   苏吟儿恍然被猜中心事,吓得慌张抬眸,正对上陆满庭凉薄的唇角。   他恰好走到了一束光影里,距离苏吟儿不过十尺。   光影从绘着浮雕的窗子斜着照进来,照在他过分白净的俊美面容上。他斜勾着唇,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眸光似刀锋般锐利可怖。   这是苏吟儿自离宫后,头一遭正儿八经地打量他。昨晚夜色匆匆,除了她半梦半醒之时,他一直蒙着面,她不曾看得清切。   两个多月不见,他清减了。   五官线条愈发清晰,穿在身上的锦袍也松了些。最明显的是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布满了红血丝,像是许久不曾安稳地睡过。   苏吟儿匆匆垂下长睫,避开他的凝视。   他就站在光影里,不动,凝视着她的目光渐寒,语气不复平日的温和,带了些压迫的口吻,似警告。   “以后在外人面前,不可将我关在门外。”   他的声音微沉,她怕得牙都在抖。   凶兽欢喜的时候,可将天下间的宝物悉数奉上,任打任骂绝不还手;可若触了禁I忌,便是心头肉,也会亲手剜了。   他语气阴沉:“没有下次。”   苏吟儿品出了一丝威胁和后怕。长睫氤氲着浓雾,她心有不甘地松了牙关,极淡极轻地“嗯”了一声,没再撵他走。   他眼中重新浮现出温润,俯身,用巧劲捉了她纤细的手腕,使她摆脱不得。   “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先用午膳。”   *   凉亭里,御膳、葡萄美酒、新鲜的瓜果等色泽明亮。三皇子坐在主位,左侧依次坐着王将军、风离和金少,右侧的位置空给陆满庭和苏吟儿。   天牧族以右为尊,是以最靠近三皇子的右方留给地位最尊贵的人。   几人齐齐起身,招呼陆满庭和苏吟儿入座。瞧着两人亲昵相缠的十指,王将军笑得眼尾挤满了肉褶子。   “娘娘,就等您呢!知道您不能饮酒,皇上特意让三皇子给您换了花蜜,桂花味的,你从前最喜欢的。”   苏吟儿浅浅一笑,算是应答。瞧向三皇子的时候,哀怨的眸既无助又委屈,挣扎着想要逃离陆满庭的掌控,却被他扣得更紧了。   苏吟儿拒绝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三皇子的眼。   三皇子眸光微顿,却是一瞬,举起酒樽敬大家。   “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款待不周,还请随意。”   众人开始用膳。   男人们喜爱谈天说地,三皇子是个平易近人的,很是客气,用膳的时候顾及旁人的情绪,时而浅笑、时而应答,让人如沐春风。   苏吟儿的右手腕一直被陆满庭牵着,直到方才执起酒樽,陆满庭才松开她。   得了自由,苏吟儿虽坐在陆满庭的身旁,却不动声色地挪了软凳,尽量距离陆满庭远些。   两个人的中间,再挤一挤,能多坐一个人。陆满庭握着酒樽的手一顿,唇侧的笑意渐寒,却什么也没说。   天牧族的御膳和京城的不同,用的是全羊宴。   中间的烤架上架着一整只烤全羊,旁边是可以转动的椭圆形木盘。木盘上配有羊杂、切成丝的小菜、面饼、白砂糖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别有一番风味。   可再美味的羊肉对于苏吟儿而言,又油又腥。没怀孕之前她就不喜肉食,现下有了身孕,更是不喜,光是闻着那烤焦了的孜然味,她就直泛恶心。   侍女切在她金色盘子里的羊肉,她没动过。   苏吟儿拿着筷箸,轻拌碗里的羊奶粥,淡淡地喝了几口。   羊奶粥是天牧族的特色菜,小米混在羊奶里,慢火炖上两个时辰,既有羊奶的沁香,又有小米的软糯,滋补养胃,是当地人最喜的主食之一。   苏吟儿谈不上多喜欢,也不排斥。就是咸了些,她总吃不惯,要是有白砂糖拌着就好了。   她瞧了眼三皇子跟前的白砂糖和葡萄干,没吭声。   男人们忙着说笑,似乎无人注意她。余光中,面前的椭圆形木盘缓缓转动,在经过王将军面前时,被王将军一把按住。   “呀,白砂糖?还有葡萄干?太好了,我就嫌羊奶粥咸了,拌点糖才好吃。”   王将军正要动手,被下方的风离在桌下使劲拧了一把。   王将军抬眸,正对上陆满庭阴恻恻的眼神。   他赶紧松手,呵呵一笑,“那啥?还是别加糖,原汁原味的才够味!”   木盘继续转动,好巧不巧停在苏吟儿跟前。身后的侍女是个眼尖的,询问过苏吟儿的意思后,恭敬地帮她加了白砂糖和酸甜的葡萄干。   午膳继续。   天牧族人饮酒豪迈,喜用大碗。三皇子为了表示对陆满庭的尊敬,也晓得对方是个讲究的,特意让人备了精致的酒樽,可陆满庭一直握着酒樽虚晃,没怎么喝。   三皇子:“陆兄,可是酒不合口?”   陆满庭淡笑着,没解释,王将军忍不住起哄。   “这个我知道。自从娘娘有身孕后,我们皇上就再不碰酒,说是娘娘不喜酒味。三皇子千万别介意,让我这个粗人来陪您!”   王将军说着连干三大碗:“三皇子随意,我干了!”   三皇子笑着应下,饮酒之时将眸底的情绪掩下。须臾,对陆满庭说。   “陆兄怜惜吟儿,是吟儿的福分。若是营中无甚紧要事,可在紫菱殿多陪陪吟儿。”   苏吟儿一怔,细长的柳叶儿眉拧在一起,粉颊鼓鼓的,无需细看也知气着了。   王将军听到三皇子挽留自家皇上,乐坏了。   “对对对,皇上晚上就别回去了。不,这两日都别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们给您汇报,放心,乱不了,您就安心陪娘娘。”   苏吟儿瞪了王将军一眼,忽地觉得这人呱噪得很。陆满庭没接众人的话,只看向正襟端坐的苏吟儿,拍了拍他的左大腿。   “过来。”   他声线清润,眼尾斜向上,似是愉悦。   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苏吟儿不愿,磨蹭了许久,到底没有拒绝的胆量,朝他微微倾身。刚低头,便被修长的手臂揽入怀里。   他侧拥着她,醉美的唇侧勾着诱人的笑,桃花般的眸子微醺。那温厚的大掌箍着她的腰,有意无意轻抚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织荷花的绢子,轻拭她唇侧的汤渍,动作温柔且缱绻,她却寒透了,纤细的手儿无力地抵在他的心口处。   他似完全不在意她的闪躲和拒绝,亲热地抚摸她乌黑的长发,神态很是怡然。   “不急这两日。”   言罢,陆满庭婉谢三皇子的美意,客套一番后,领着风离回军营,把王将军和金少留在紫菱殿。   三皇子客气,离别之际拍了拍陆满庭的肩,说了许多体己话。   出了天牧族的皇城,陆满庭当即对风离交待。   “找些清淡的食材来。”   风离一愣,似想到什么,应下:“是!”   陆满庭马不停蹄赶回若水城的军营。入了营帐,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是三皇子离别之际悄悄塞的。   字条上的内容极简,只有短短几行字——“两日,不能再多。”   这张字条是提醒。   陆满庭眸色深深,负手看向天际的紫菱殿。那座白蓝色的殿宇,耸立在天地间,是天牧族皇城最高的建筑。   四年前,吟儿就该是他的,却惨遭人谋害,险些与他阴阳两隔;四年后的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   暗算?推脱?偷梁换柱?亦或是其他新鲜的招儿?   不管是什么,两日后的巳时,便是他等待的极限。 第79章 强势   翌日上午, 六月初七,天牧族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捧着传国玉玺来到皇城外。大庸国的十万大军就驻守在城外,搭建了临时的帐篷, 轮换着休息, 随时准备攻城。   两位皇子被请到陆满庭的营帐内。   许是昨夜没睡好,两人的眼睛下方皆有两团乌青, 而大皇子走路更是缓慢,因是背上有伤, 快不起来。   大皇子:“能和贵国结为秦晋之好, 是我们天牧族的福气。父皇很是欣慰,命我俩同陆兄商量具体的事宜。”   天牧族同意将神女送给陆满庭为妻。为了给族人一个交代, 神女节的时候, 由神女当众宣布已是大庸国皇后的事实。   陆满庭眉眼一挑,漫不经心地问道:“神女节?何时举行?”   大皇子笑道:“快了, 本月十五,没几日了。”   陆满庭冷呵,想起三皇子私下塞给他的那张字条, 眸光愈发地阴冷。他端着青花瓷盏的手微顿,语气强势又霸道。   “不可。说了两日就两日,不能再多。”   “你?”二皇子怒道, “不过几日而已,何必苦苦相逼?”   陆满庭嗤笑,不疾不徐吹开茶盏上浮漂着的绿叶。寥寥雾气升起,氤氲了他微湿的长睫,那张俊美昳丽的面容朦胧似幻。   “吟儿是我的人, 无需向任何人交待。”   至于天牧族的信仰、皇城的威信颜面、天尊多年的付出, 与他何干?他要的, 从头到尾不过一个吟儿罢了。   二皇子沉默了,一时间竟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面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征战沙场、手刃仇敌,靠着一双拳头夺了天下,有着近乎让所有人钦佩的胆识和勇猛。   铁血铮铮的男儿,在妻儿面前,不过是最柔软的夫君罢了。   比起他们一味的索取,二皇子顿感羞愧。   陆满庭放下茶盏,行至二皇子跟前。   “接吟儿的时辰不变,没得商量。不过,大庸国愿与天牧族永结世好。只要天牧族遵守约定,我必不犯你。”   二皇子抬眸:“......甚好!”   两位皇子出宫前,大致料到谈判不会太顺利,能让陆满庭答应“永结世好”已是最好的结局。此番由陆满庭提出,再好不过。   几人当下达成一致。   ——初九的巳时,天牧族会按照神女出嫁的仪式,将神女送到城外。陆满庭亲自在城外迎接。   是日下午,由陆满庭亲手写的“永结世好”的信,盖着大庸国和天牧族的玉玺印章,挂在城墙上,以示众人。   同时,神女已是大庸国皇后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老百姓们虽错愕难料,但大庸国的十万大军就驻在城外,除了心有不甘,别无他法。   *   紫菱殿,王将军和金少守在殿外的廊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他们在比赛,看谁能在喷泉里打水漂,漂得越多越好,直惹得附近的侍女们翻白眼,每隔一阵就去池子里捞小石子,捞不起来,气得用天牧族的土话骂骂咧咧。   王将军一次性踢出去三个小石子,没一个成功的。他叹一口气。   “你说皇上能把娘娘顺利接出去么?”   “怎么不能?”   金少终于完成了四连飘,高兴地剁了一脚。王将军还沉浸在兀自的担忧中。   “太顺利了,我总慌得很。”   金少笑道:“瞎担心什么?有皇上在,还有办不成的事?话说你一个大老粗,哪里会照顾人?皇上留你下来就是多余的。”   金少实在闲得无聊,东西都收完了,没啥可干的,只有风离每日给娘娘送膳食来的时候,他能激动点。毕竟两个月没见着京城的饭菜了,颇为念想。   可那抠抠搜搜的风离真不是个东西,让多做些给他打打牙祭,死活都不干!   王将军揽着金少的肩膀:“瞧你这话说的?皇上怜惜你,怕你寂寞,才让我留下来陪你。你丫的,几个月了也不想我?心被狗啃了?”   金少一巴掌拍开肩头的大掌:“去你的!恶不恶心?”   两人当即笑做一团。   恰好风离给娘娘送午膳来,金少赶紧迎上,抱过温着的提花桶,迫不及待地揭开。   “雪蛤粥?清炒竹笋?蘑菇炖鸡?这是哪位厨子做的,顿顿不重样,比我府上重金聘来的大厨手艺还要好!”   风离不回答,抢回提花桶赶紧盖上。   王将军调侃道:“金少,莫看了,看了也没你的份。等回了京城,够得你吃。”   风离提着午膳入了内殿,守着苏吟儿吃了,待她实在吃不下了,才将剩下的饭菜装回提花桶里。经过金少身畔的时候,被金少拦下。   “那个,风离,娘娘不没吃完么?让我尝个鲜?喂喂喂,别走啊,小气!”   看着风离消失在拱廊下的背影,金少气得一阵拳打脚踢。王将军扯了金少嘴里衔着的半截野草,故作高深。   “知道为啥不多做些么?知道为啥娘娘吃剩的也不给你么?”   金少侧头:“为啥?”   “呵呵,想知道答案?”   王将军笑得不怀好意。   “叫一声‘伯父’来听听,若是我心情好......你丫的,动手干什么?以为我打不过你?看我这把大刀......哎呀呀,得嘞得嘞,我认输,我认输!”   两个大男人从屋檐上蹿到花池里,再从凉亭上跳到拱廊下,折断了蔓延在墙角的蔷薇花、踢翻了廊柱上的回纹浮雕,没个正经。   直到听见三皇子进来的通传声,两人才止了嬉笑。   三皇子入了内殿。   苏吟儿刚刚用过午膳,有些泛饱,斜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却是睡不着,心绪难宁。   初九那日,她需得坐上出嫁的花轿,奔向陆满庭。早已传遍的消息,她当然知晓。   她不愿意和陆满庭在一起,不愿意!   见到三皇子过来,苏吟儿起身相迎。人未走近,哀伤的美目已是水雾浓浓。   “阿卡,我不想和陆满庭在一起。你不知道他从前......”   苏吟儿掩面,声线沙哑,哀婉的哭泣断断续续,软了人心。三皇子揉了揉她的头,拉着她坐到八仙桌旁的软凳上。   “无妨,说给阿卡听。若真是他负你,阿卡定为你讨回公道。”   苏吟儿痛苦地呜咽。   被老皇帝折磨的那些日子,是她此生都跨不过的槛,而所有的伤痕全都拜他所赐。更遑论他那般欺骗她,爹爹是假的,义兄是假的,连她的身份也是假的。   他明明知道她是谁,偏偏不告诉她,就是不告诉她!   怨恨疯长,苏吟儿止了哭泣:“总之,总之我已不爱他了,不想与他有任何纠缠。”   三皇子眸光晦暗,似想起什么,叹一口气。   “吟儿,四年前的你亦同现在这般执着,”他凝视着苏吟儿的眼睛,“你当初......总归你当初很执着。可时过境迁,你不记得那件事,更不记得那个人。”   苏吟儿不解,“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三皇子笑着,温和的瞳泛着湿意,却是没再继续往下提。他给她倒了盏温茶,示意她润润嗓子。哭久了,喉咙会疼。   “吟儿莫要多想,阿卡只是想告诉你,纠结过去没什么用,人该活在当下。”   苏吟儿拧着柳叶儿细眉,听不太懂阿卡的意思,惶惶然望向他手腕上戴着的红色编绳。   “那阿卡为何一直念念不忘?”   编绳小巧精致,双线交织绕在一起,很是精美。可打结的地方微微褪色,应是有些年头了。阿卡一直戴着,舍不得扔弃,足以证明他有多在意。   三皇子轻抚手腕上的编绳,眸光缱绻,似在回忆往事。   “阿卡曾有个心上人,不巧的是,阿卡一不留神把她弄丢了。”   苏吟儿握住三皇子的手,“还能找回来么?”   三皇子扫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凝视着她的目光有些许的苦涩。   他爱慕地抚摸苏吟儿的脸颊,似儿时两人没有任何忌讳的亲昵,又似最后一次的诀别。   “找不回来了。所以阿卡只能祝福她,知道她过得好,便安心了。”   不知为何,苏吟儿的心尖尖忽地颤得厉害。   她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或者约定。   她很努力地回想,越想越头疼,脑中闪过破碎凌乱的画面,全是阿卡收到编绳时欢喜的画面,可送礼的人是谁,她就是想不起来。   三皇子:“吟儿,陆满庭是目前唯一能救你出紫菱殿的人。为了你腹中的胎儿,你也该离开紫菱殿。初九的巳时,我会亲自送你上花轿。”   这句话便是决定。   纵然苏吟儿千般不愿、万般不喜,回到陆满庭的身边也是她唯一的宿命。   苏吟儿无力抗拒,轻轻颔首,算是应允。   三皇子适才笑了。   两兄妹说了些体己话,很是感慨这些年的离别。   三皇子事物繁忙,他虽是三位皇子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得人心、最讨老君主喜爱的。未及弱冠,他已开始代老君主处理朝政了。   日落黄昏前,三皇子离开了。   偌大的内殿里,苏吟儿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黯然神伤。   能离开紫菱殿自然是极好的,否则依照天尊的性子,非得逼着她残害肚中的胎儿。不管她和陆满庭有何孽缘,那终究是她的骨肉,她怎舍得伤了半毫?   可回到陆满庭的身边,不过是换了一个牢笼而已。   莫非,她这一生,就是那池子里无根的红莲,只能随着池水急荡,荡到哪便是哪么?   苏吟儿心下凄苦,无意识地转动梳妆台上的首饰架。   听阿卡说,梳妆台是外邦友人献给老君主的。老君主见着神女喜爱,将其送到了紫菱殿。四年前,苏吟儿最喜坐在梳妆台前,拨弄挂满了琳琅玉饰的首饰架。   忽地,她不慎将首饰架打翻。   她急急去护,那只金色的耳坠还是落到了大理石上。“砰”地一声,没摔坏,但摔变了形。   苏吟儿捡起金耳坠,瞧着变形后的耳坠十分眼熟。   这不就是一只......小钥匙么?   苏吟儿猛然一怔,恍然间意识到什么,瞧了眼外殿守着的金少和王将军,确定无人发现,不动声色地将小钥匙藏在手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殿内四处走动。   当她看见后壁置物架上的金色锁孔时,蹙紧了眉梢儿。   锁孔藏在置物架的第三排正中间,小小的,若不是金少这两日搬空了置物架上的宝贝,这个锁孔也不会露出来。   上午王将军进来喝茶的时候,盯着那锁孔瞧了半晌。   苏吟儿摊开手心儿,比了比钥匙的大小。   就是它了。   她将小钥匙插I到锁孔里,整扇置物柜向左移动,露出一道约莫两尺宽的缝隙,恰好够一个人通过。   苏吟儿瞧着置物柜后方的情形,整个人震住了。   *   这两日,苏吟儿过得极其平静。   陆满庭没再来,晚上十二护法也撤下了,仅有几个恬静的侍女守在外殿,连安神香也没再点过。   八角金色炉鼎里,还是上回苏吟儿掐灭了的半截香。   不过,外间的侍卫倒是增加了。   那些增加的侍卫似乎并没有刻意避让苏吟儿,大大方方地守在屋檐上、拱廊下、树顶上,穿着大庸国侍卫的服饰。   有几个还很眼熟,是在安国君府就护着她的暗卫。   也不知风离从哪弄的厨子,做的小菜清淡,甚合她的口味。厨子倒是个有心的,顿顿不重样,分量也不多,刚好够她吃。偶有吃不完的,极少。   她已有许久不曾吃过这般可口的庸国菜了。   苏吟儿窝在贵妃榻上。   窗外夕阳渐落、晚霞晕染,火红色的金辉从天际洒过来,洒在喷涌着的池水上,波光粼粼。   日落前的繁花焉哒哒的,被骄阳晒了一整日,垂着娇艳的花瓣,没什么生机,可过一晚,到了明日的清晨,被露水滋养过,又是一派的明艳。   明日就离开这儿了,苏吟儿看着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心下不知什么滋味,不由再次看向那扇可以移动的置物柜。   临近天黑的时候,大皇子过来了。   大皇子行色匆匆,让随侍侯在殿外。   入了内殿,大皇子命人关了铜门和窗户,将苏吟儿拉到里间,神神秘秘的,似有重要的事要讲。   苏吟儿不甚欢喜大皇子。说不上原因,就是单纯的一种直觉。她佯装困乏,打了个哈欠,懒懒道。   “大皇子这是作甚?吟儿乏了,不能多陪大皇子,还望见谅。”   大皇子瞧了眼窗外,确定拱廊下无人偷听,方才压低了音量,扣住苏吟儿纤细的手腕,正色道。   “吟儿,我带你逃出去!逃出紫菱殿,逃离陆满庭!” 第80章 送嫁   紫菱殿, 苏吟儿呆怔在原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大皇子是为何意。   夕阳渐晚,金辉从绘着浮雕的窗子照进来, 透过八扇木质屏风, 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他的五官线条硬朗,不似三皇子那般柔和, 带着些许的侵I略I性。   他凝神望着她,扣着她纤细的手腕, 用了些力道, 似是迫切。   苏吟儿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捏着帕子在房内踱了几步。   “当真?”   大皇子急急凑近:“自然是真的。莫非你不想?还是说你愿意跟着陆满庭回大庸国?”   苏吟儿:“我不愿意!”   可她不愿意又如何?殿外密密麻麻守着的多是陆满庭的人, 莫非她还能长出翅膀逃了不成?   明日早间, 三皇子阿卡会亲自送她上花桥、送她去城外。若是她提前逃了或是消失了,阿卡和天牧族的族人都会因她受到牵连。   “这些吟儿无需担心, 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保管陆满庭不会怪罪三皇子,更不会找族人的麻烦。”   大皇子当即小声说出了他的计划, 说他这两日一直没来找苏吟儿,是在安排吟儿今后的去处。他双手覆在苏吟儿纤薄的肩上,掰过她的身子, 微微俯身,迫使她抬头直视他。   “吟儿是我族神女,怎能和一个外族男子在一起?放心,我就算负了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黄昏日落, 遥远天际的光线只隐隐剩下一抹红。殿内尚未盏灯, 不甚明亮的里间, 大皇子异常白净的面庞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恍惚中,苏吟儿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脑中闪过一段画面:   茂盛的密林里,黑漆漆的,凌厉的北风伴着刺骨的寒吹过胡杨树梢,吹过苏吟儿茫然的长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死死地握住她的双肩,握得单薄弱小的她骨头生疼。   她看不清面前男子的面容,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似林中野兽的咆哮——   ——“吟儿是我族神女,怎能和一个外族男子在一起?放心,我就算负了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那男子迫不及待地承诺,尚未等到苏吟儿的回应,强行撕扯她的衣物。她极力挣扎,反抗中不慎跌入悬崖。耳畔寒风呼啸,“砰”地一声,落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啊!”   画面转瞬即逝。头痛欲裂、凄苦不断,苏吟儿尖叫着回过神。   大皇子慌忙扶住跌在地上的她。   “吟儿,你怎么了?”   “走开,你走开!”   苏吟儿本能地往后退,瑟缩着想要逃离面前的人,待看清面前的人是大皇子后,又哆哆嗦嗦稳住,水泠泠的美目氤氲着浓雾,疑惑又惊恐地盯着他。   大皇子很明显一抖,略有些紧张,道:“吟儿.....可是记起了什么?”   苏吟儿咬着丰润的红唇,后怕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四年前她被人哄骗到密林,险些遭人□□,在反抗中受伤。   她虽没看清那人是谁,但潜意识里晓得应和大皇子脱不了干系。   她强忍下对大皇子的惧怕和厌恶,轻拭眼角,尽量温婉地笑着。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曾在大庸国的日子,有些神伤。”   大皇子似是松了一口气,斜眯着眼眸,语气是一贯的宠溺。   “吟儿若是记起什么,不妨对我讲,我定知无不言。那明日的事?”   “全由大皇子安排。”   送走大皇子,苏吟儿无力地瘫I软在床榻边上,后背泛起无边的恶寒。她缓缓抚向隆起的腹部,再次看向可以移动的置物柜,愈发坚定了内心的决定。   *   送神女出城的吉时定在初九的巳时。   天牧族会按照神女出嫁的仪式,奏胡琴、吹唢呐,提前告知族人,用一顶红色的花轿欢送神女。   天色微亮、金辉不浓,朝霞隐在蔚蓝色的天际,泛着一抹淡淡的黄。   侍女们捧着珍珠木屐履,臂弯里挽着精美的提花篮,所经之处艳丽的玫瑰花瓣纷纷扬扬。   神女出嫁,陪嫁的侍女一律穿蓝白色相间的纱裙,露出无暇的藕臂,腕上戴金色铜铃。   流光溢彩的大红色嫁衣昨儿夜里就备好了,只等神女醒后穿上梳妆。铜门开了一条缝,金少探出头,望向繁杂雕花铜镜里的美人儿,一时间看失了神。   另一个大脑袋挤进来,是王将军:“你丫的,让点啊,挡着我了!”   苏吟儿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半掩着惺忪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睨了门外的两人一眼,不禁笑了,挥手让侍女请他们出去。   女子出嫁前的梳妆,哪是男子能瞧的?   铜门被掩得密实,恭敬伺候梳妆的侍女们止了嬉笑,齐刷刷跪在地上。   “神女教三十六青衣叩见神女,请神女安心在此等待大皇子。”   神女教的三十六青衣是天尊秘密培养的,地位仅次于十二护法。看来,大皇子想要带她逃离的事情,应和天尊有关。   一个身形和苏吟儿接近的青衣穿上神女的嫁衣,戴上凤冠,再以红色的喜盖遮面,只要不出声,与神女苏吟儿难辨真假。   苏吟儿:“好。”   到了出宫的吉时,三皇子领着送亲的队伍到殿外廊下接人,金少和王将军也在其中。   三皇子伫在铜门外,一席儒雅的月牙色袍子,头上束金色玉冠。他明亮的瞳碎着万千星光,长睫似隐隐有湿意。   身边的使臣递上一木质回纹,回纹上刻着精美的胡蛮语。三皇子接过木质,站在距离苏吟儿三尺的地方,为其诵嫁。   “神女恭良、貌美多姿,望与夫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是天牧族的神女出嫁时都会诵读的惯例。   语毕,三皇子朝着“神女”伸手,“神女”微微颔首,如葱的玉指轻搭在三皇子的衣袖上。   喜庆的乐声奏起,响彻紫菱殿。   三十六青衣拥着假扮的“神女”徐徐前行,两旁的侍女边行边洒玫瑰花瓣,有不懂事的大庸国侍卫歪着头想瞧个新鲜,被王将军用力踢了一脚。   “看啥呢?有啥好看的?没见过娘娘?回头娘娘有册封大典,你且看仔细些!”   末了,王将军呵呵一笑,请随行的侍女动作麻利点,皇上在城外可该等急了。   待到殿外的人都散了,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苏吟儿才推开紧闭的衣柜,缓了一口气。   衣柜不小,藏她绰绰有余,可她怀有身孕,在狭窄的地方待久了,闷得慌。   很快,大皇子带着近侍来了。他谨慎地瞧了一周,递给苏吟儿一套侍女的衣裳。   “吟儿换上,我带你出去!”   苏吟儿应下,去了里间换衣裳。有了身孕后,她行动有些慢,不似从前利索,光是齐襦的纱裙就磨蹭了一会儿。   八扇木质屏风后,大皇子抱着双臂守在月门外,脚尖不断点着地,似是不耐。   苏吟儿:“大皇子,我柜子里有几样首饰,就梳妆台那儿。我很喜欢,还没来得及收拾。你能不能帮我装起来?”   苏吟儿的声音娇滴滴的、软糯糯的,拂在心尖上饶得人痒痒的,是任何男儿都无法拒绝的甜腻。   大皇子极淡地“嗯”了一声,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柜子。绿色的翡翠镯子、缀着珍珠的金步摇、嵌着蓝宝石的玉戒指等,全是稀罕的奇珍异品。   恰好梳妆台上有一个绘着牡丹花的荷包,大皇子顺手拾了荷包来装苏吟儿的宝贝。   不远处,八角金色炉顶里的香薰青烟缕缕,氤氲了大皇子硬朗的眉眼。   那是上回苏吟儿当着十二护法的面灭了后,再没人碰过的半截安神香。少顷,大皇子的动作渐缓,揉了揉突突的太阳穴。   他转身想要离开。   苏吟儿忙叫住他:“大皇子,梳妆台上是不是有两个荷包?一个绘着牡丹花,一个绘着红蔷薇。都帮我带上,有劳了。”   大皇子:“只有一个,绘着牡丹花的。”   苏吟儿:“啊?那应是掉到梳妆台下面了,刚才还在的呢!你瞧瞧?”   大皇子蹙眉,张唇似是要拒绝,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俯身去查看梳妆台的四周可有吟儿落下的荷包。   他弯腰,“扑通”一声跌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沉沉睡去。   那安神香是神女苏吟儿专用之物,能让人快速入眠,长期闻食,有控制人心神的作用   苏吟儿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凑近轻唤——“大皇子?大皇子?”   地上躺着的人睡得香甜,一动不动,不管苏吟儿怎么唤也唤不醒。   苏吟儿用力在他背上踢了两脚,确定他并非在装睡,打开后壁上的置物柜,快速消失在置物柜的后方。   *   天牧族的皇城外,陆满庭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十万军马声势浩荡、呼声震天。   按照天牧族的传统,今日他需得是“新郎”。   俊美的男子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腰间束金色的玉带,玉带上的蟒纹冷冽。许是等得久了,昳丽的面容□□燥的风沙吹过,两鬓的碎发上隐隐有细小的黄沙。   金辉浓烈,漠北六月的巳时已是炎热。他过分白净的额间有些许的汗渍,被风一吹,黄沙中泛着淡淡的荷叶香。   年轻的帝王气势威严,不笑的时候情绪难辨,直到送亲的唢呐声渐近,那结实的胸膛才微微起伏。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欣喜,高扬着马蹄不断撒欢,被身后的陆满庭用缰绳拽得死死的。   三皇子领着花轿而来,身后跟着说笑的金少和王将军。   三皇子朝着陆满庭行了一礼:“陆兄,久等了。”   陆满庭剑眉轻扬,挥手让侍卫将“聘礼”送给三皇子的送亲队。既是“接亲”,不能丢了大庸国的脸面,之前没给的聘礼一分都不会少。   秦副将手持礼单,大声诵读聘礼:   ——今有大庸国皇帝陆满庭娶天牧族神女苏吟儿为妻,特送上黄金十万两、新踌的长枪三千柄、甲胄战衣三千套、大米五千旦......   上百辆马车装着厚重的聘礼,一辆一辆往天牧族的皇城拉。   黄金和大米且说是大庸国富足,陆满庭不在意这点小东西;可长枪和甲胄全是军营将士刚需的东西,铁制品,每一套的打磨相当废功夫,远不是金子能买得到的。   陆满庭愿将这些东西送于天牧族,足以证明大庸国愿与其永结世好的态度。同三皇子随行的侍卫和送亲队全震住了,掰着手指头数总共有多少辆马车。   金少揽过王将军的肩膀,语气甚是得意:“瞧见了没?还是我们陆叔大气!就我搜走的紫菱殿的那些破玩意,跟咱们没得比!”   王将军瞪了他一眼:“少给自个脸上抹金!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晓得?赶紧打住啊!”   明明就是担心娘娘念旧,也晓得娘娘日后不会再回紫菱殿,隧带上她儿时的东西,留给她做个念想。   金少是何人?   大庸国首富之子,差那几个钱?能瞧得上几个古老的摆件?   金少闷着,斜一眼前方红得刺目的花轿,唇侧桀骜的笑甚是苦涩。   三皇子显然没想到陆满庭会如此大手笔,毕竟和谈的时候,陆满庭没提此事。天牧族本就是弱势的一方,自是不会多提。   不过,若不是他对吟儿一片痴心,加之吟儿已有他的子嗣,便是再昂贵的聘礼,他也断然不会收的。   三皇子抱拳:“多谢陆兄美意!”   陆满庭笑着:“若水城离这里不远,随时欢迎你来喝酒。”   两人客套了几句。   该交人了。   随行的侍女掀开红色的帘幔,三皇子倾身,朝“神女”伸出手。   “吟儿,阿卡就送到这儿了。”   按照送亲的仪式,送亲的人会执着神女的手,将其交给新郎。往常,送亲的人该是天尊,接亲的新郎会是天牧族的皇子之一。   今日这趟送亲,是天牧族和大庸国的联姻,自是不能小觑。   “神女”如葱的玉指轻搭在三皇子的衣袖上,随着三皇子的动作,缓缓探向等待良久的陆满庭。   陆满庭却没伸手接。   他深邃的眸暗沉,凝视着那双白皙娇嫩的手儿,复杂的神色多变、情绪难明。   面前的“神女”,穿着大红色的华美嫁衣,凤冠和喜盖掩面,叫人瞧不出容颜,唯有那妙曼的身形、柔美的坐姿似极了陆满庭心心念念的人。   三皇子不解:“......陆兄?吉时已到。”   陆满庭意气风发的肆意瞬间消失殆尽,暴风雨似的汹涌说来就来。   他极冷地扫过那双柔荑,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   “拿个假冒的吟儿糊弄我?”   说话间,陆满庭拂袖掀了那人的红盖头。 第81章 密道   天牧族的皇城外, 绿色的胡杨树隐在苍茫的天际。盛夏骄阳刺目,干燥的北风拂在人脸上,偶有细小的砂砾滚过, 火辣辣地疼。   大红色的喜轿里, 一个满眼嗪着晶莹泪花的柔弱姑娘,嘴里塞着一大团棉布, 惊恐地望着众人。她肤色白净、面容姣好,怯生生的模样我见犹怜, 远远望去和神女颇有几分相似。   但不是就不是, 假的真不了。   王将军看愣了,粗鲁地掏出姑娘口中的棉布团, 一把锋利的大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怎么回事?娘娘呢!”   那姑娘端坐着不回话, 热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王将军一把推开她,钻进轿子里。   “不可能啊, 我亲眼瞧着娘娘上的花轿。这轿子有机关,肯定有机关!”   王将军四处搜索,就是顶再普通不过的轿子。便是有什么, 娘娘从轿子底下逃了,也该有个影。他和金少一直跟在花轿的后侧,没道理发现不了。   金少也蹙着眉, 围着花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查探一番,确实没发现异样。   这可就怪了。   陆满庭紧抿的唇线咬得死死的,逆着光,俊朗的五官愈发显得朦胧,看不太真切他眸底的神色, 只依稀瞧着那根根分明的长睫气得发抖, 周身的气势又急又烈, 似在强烈地隐忍。   他冷冷地看向三皇子:“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三皇子蒙住了。   这几日一直是陆满庭的人守着吟儿,去紫菱殿之前,王将军和金少是亲眼瞧过吟儿梳妆的,见着人从内殿走出来。   从紫菱殿到皇城外,距离并不远。慢悠悠地走,按照习俗特意在街道饶上几圈,到了城外,也不过堪堪行了一个多时辰。   这活生生的人,去哪了?   三皇子扣住花轿内姑娘的手腕,放柔了音量,用胡蛮语同她说话。   “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为何扮成神女的样子?你且将过程讲给我们听,我不会为难你。”   姑娘咬着唇,几番犹豫,似是不愿多讲,直到三皇子再三确定不会怪罪她,她才俯身向三皇子行了一礼,泪眼婆娑道。   “是神女让奴婢这么做的。”   姑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信签纸。信签纸有些皱,表面有细微的汗渍,应是被这姑娘握了许久。她哆哆嗦嗦交给马背上的陆满庭。   “神女让我转交给您。”   陆满庭接过米黄色的信签,沉着脸打开。信笺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已出宫,不许为难我的族人。”   字迹秀丽,是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日落,他执着她的手,亲自教她习的正楷。   她起笔处总是偏右,落笔处回旋,圆嘟嘟的,不工整却别有一番纯稚的美。他时常逗她,吟儿的字还没长开,鲜嫩地很。   陆满庭将信签纸捏了个稀碎,斜勾着唇,深邃的眸底流转着看不透的危险。   “好,很好。”   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上一次离宫,她用“假死”来骗他,走得一声不吭;这回好了,还晓得留张字条给他!   他气得腮帮子疼。   少顷,汹涌的怒气归于沉寂,陆满庭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畏惧。   他看向花轿中的姑娘,沉声道。   “可有人逼迫神女?你何时同神女换的身份?”   那姑娘解释,一切都是神女自己的想法,无人强逼她,她们也是给神女梳妆的时候,才晓得神女的计划。也是在那个时候,悄悄换了衣裳。   王将军愣道:“那岂不是从内殿出来的人就是你?不是娘娘?那娘娘去哪了?”   姑娘摇头:“奴婢不晓得。奴婢们走的时候,神女尚在内殿。”   三皇子派去调查的侍卫急匆匆地赶回来汇报情况。   “启禀三皇子,属下多方寻找,紫菱殿空无一人。”   自三皇子带着假冒的“神女”走后,负责看守紫菱殿的天牧族侍卫一直都在。中途大皇子来过,独自一人入了内殿。   许是有一会儿没出来,大皇子的近侍亲自入殿去寻。几人出来的时候,大皇子面色很难看。   “......大皇子?”   三皇子蹙眉,斜倪到花轿中的姑娘神色颇有些闪躲。那姑娘的锁骨下方有一道小小的凸起,形似虫子之类的脚。   在天牧族,能被蛊虫操控的紫菱殿侍女,多是天尊的人。   三皇子温和的眸暗沉了几许,问禀告的侍卫。   “你确定大皇子出来的时候,神女不在其中?”   侍卫抱拳:“属下确定。”   王将军反手一刀刺入滚滚黄沙中:“那就怪了。既然大皇子没掳走娘娘,那说明娘娘人还在紫菱殿,怎会凭空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也想不出是为何。   陆满庭眸色深深,望向侍卫的眼神如同刀锋般可怖,带着压迫的口吻。   “三皇子离开后,也无人再从紫菱殿出来?”   侍卫垂首:“没有。”   漫天的黄沙飞扬,淹没了喜庆的唢呐声和胡琴声。夏风蔓延过胡杨树的树梢,带着令人窒息的闷热,将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   就要变天了,暴风雨即将来临,一如陆满庭低沉压抑、翻滚不断的气息。   忽地,陆满庭挑眉,魅惑若桃花的丹凤眼微眯。   他随手一指,指向茫茫的天际。   那是天牧族和若水城的交界处。   茂盛的密林深处蜿蜒着一条漠北河,哺育了千万个华夏儿女。在那人烟罕至的密林,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尼姑庵。   他不禁笑着:“我知道她在哪。”   *   苏吟儿走在一条昏暗的密道内。   密道在紫菱殿置物柜的后方,约莫六尺宽,能自由通行三个壮汉或是一辆简易的马车。两旁石壁上隐隐有湿润的水渍,从凿痕上看,应是没几年。   凉风从前方吹过来,苏吟儿手里燃着的火折子忽明忽暗。她不晓得此密道通往何处,但不管通往何处,前方的路在她的脚下,全由她来掌控。   外头隐隐有低沉的雷鸣声,佛在她脸上的冷风有些许的凉意。因着有了身孕,易疲惫走不快,苏吟儿每走一段路会歇上片刻。   饿了,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兜里拿出一串黑紫色的葡萄果腹,顺带解渴。   她也不知自个究竟走了多久,纤细的两腿已有些发软。终于,眼前亮起一束光,愈来愈亮、愈来愈刺眼。   苏吟儿来了精神,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   密道的尽头,是一片人烟罕至的密林。黄昏渐晚、残阳隐入浓云中,林中雾蒙蒙的,似是刚下过一场大雨。   苏吟儿抬眸,看这天色,还有雨要下,得尽快在天黑前找到歇脚的地方。林中野兽虫蚁多,她柔弱无依,碰上可该麻烦。   不远处走来几位身着素衣、头戴青帽的尼姑。她们弯着腰,左臂弯挂着一个简普的竹篮,右手拿着一根半人高的竹竿,在灌木丛里翻找着什么。   苏吟儿上前行了一礼:“敢问师太,这里是何处?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   师太停下手上的动作,回了一礼。   “阿弥陀佛。此处是漠北林,地势偏僻,歇脚的地方甚少。施主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看你衣着富贵,不像是贫苦人家,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深山老林?”   苏吟儿愣愣地望向繁盛的红杉树,绿色的枝叶卷着雨滴,被风轻轻一吹,落在低矮的鼠尾草上。   她竟已来到漠北林么?   漠北林位于天牧族和大庸国的交界处,植被繁茂,山路崎岖。   这座密林,蜿蜒着一条常年不息的漠北河。河水源自天山,汇过小溪、流经密林,滋润两人天牧族的每一寸土地,被称为天牧族的母亲河。   四年前,她就是在这片密林里惨遭毒害的。   苏吟儿掩下悲切,水泠泠的眸子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戚戚流转。   “还请施主原谅,我不想提从前的事。若是不麻烦,请施主为我指条出山的路或是歇脚的地方,感激不尽。”   几位尼姑同时叹一口气。   “罢了,出家人当普度众生。后山有一座尼姑庵,施主若是不嫌弃,可在那歇上一歇,等明日天亮了、雨停了,再做打算。”   苏吟儿赶紧谢过几位师太。   师太们原是来此处采摘蘑菇的,不大的竹篮已装得半满。见天色不早,面前的女子又似赶了很远的一段路,神色疲惫,遂收了竹竿,领着苏吟儿回尼姑庵。   殊不知,不远处的大树后面,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   *   后山的尼姑庵建在山脚下,不大,共前后两个院子。   前院是礼佛和讲经的佛堂,小厨房建在最右侧;后院除了几间尼姑们居住的睡房外,剩下的两间寮房是留给香客的。   入了灰扑扑的木质门槛,一顶硕大的钟立于正庭。钟乃万物之始,在佛家有镇宅安神之说。苏吟儿先去了佛堂,虔诚地跪在菩萨前,喃喃低语。   “幸得菩萨保佑,吟儿和腹中胎儿一切平安。”   她褪去皓白手腕上戴着的金手镯,比了比面前功德箱的入口,镯子太大,装不进去,改为交给身旁的师太。   “献给菩萨的一点心意。”   师太:“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拜完菩萨,苏吟儿随着师太去了后院的寮房。   寮房质朴,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房顶上、床底下、窗旁的木质置物架,一层不染。   师太简单地给苏吟儿介绍一番后,让她放宽心,暂且住下,菩萨不赶受苦受难的人。   “施主先喝杯热茶,晚膳就快好了,稍后给您送来。”   “多谢师太。”   有些泛旧的木门被轻声合上,苏吟儿坐在小方桌前,暖茶入喉,暖了胃,也暖了心窝。她轻抚隆起的腹部,柔声低语。   “孩儿,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她轻撩云锦广袖,卸下戴在手腕上的白玉珍珠手链、脚腕上的九天回旋珠、腰际缠绕着的流苏金链,将其放在从紫菱殿带出来的小布兜里。   小布兜里,装着的奇珍异宝、名贵首饰,全是举世无双、稀罕至极的宝物,每一样都可卖出天价,尤其是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能买一整栋三进三出的院子。   那是陆满庭从前送给她的。   她本不想带出宫,嫌重、麻烦。   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花钱的地方多了,手头总得有些值当的东西。   之前有金少一路护着,她不担心钱财过多惹来无妄之灾。眼下就她一人,总得多个心眼。   她寻思着,得拿去信得过的钱庄存起来。   窗外细雨绵绵,美人儿明亮的瞳闪着雀跃希翼的光。   那厢,刚刚从苏吟儿房间出去的师太,敲响了隔壁寮房的木门。   得到允许后,师太恭敬走了进去。   这间寮房与苏吟儿的寮房仅有一墙之隔。   木质小方桌前,陆满庭悠闲地坐在木凳上,手里握着一盏褐色的茶,来回轻晃。   绿色的茶叶打着转儿,伴着寥寥雾气从盏底升起,氤氲了他深邃的眸光。   师太:“启禀皇上,娘娘已在隔壁歇下。属下听过娘娘的脉象,凤体和小皇子一切安好。”   陆满庭微微颔首。   从紫菱殿到漠北林,他用上轻功最快也得半个时辰。那条密道昏暗潮湿,常年不见阳光,凉飕飕的,有风从脚下钻过,阴恻恻的。   自小怕鬼的人,有点动静就往他身上爬,也能大着胆子走那般远的路。   他斜勾着唇角:“倒是小瞧她了。雪蛤粥熬得浓些,笋子炒清淡些,油别放多了。”   师太应下,垂首离开。   陆满庭起身站在窗前。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破旧的房檐上落下,落在檐下的廊角里,溅起的水花折弯了青石板缝隙里的杂草。   杂草青翠却细嫩,明明被青石板压得死死的,偏要从缝隙里倔强的冒出头。   一如他的吟儿。   犀利的眸闪过一抹寒意,却转瞬即逝,很快被他掩下。他淡笑着,温润的眸底是一如既往琢磨不透的危险。   “吟儿,今日初九。”   他声色暗沉,沙哑中透着痛楚。   他强压下眸底翻滚的欲,负手望向遥远的苍穹。   尼姑庵的四周,布满了弓箭手和武功一流的暗卫,纵是一只细小的蚊子,也莫想飞出去。   尼姑庵是他的,整个大庸国是他的。只要他愿意,整个天下都能是他的。   她若是要逃,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是他的人。   不过,他再不会给她逃离的机会。   “听说某些事做多了,会让人上瘾,”   他醉美的唇侧勾着凉薄的笑,内心深处所有阴暗的想法被撩拨得一一外溢。   “吟儿,你不该再逃的。” 第82章 尼姑庵   尼姑庵, 苏吟儿用过晚膳,广袖掩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晚膳吃得清淡,口味却甚合她心意。   雪蛤粥熬得香浓、清炒竹笋选了最鲜嫩的笋尖、小鸡炖蘑菇撇去了面上的那层油腥, 全是地道的大庸国京城做法。   自她有了身孕后, 每每用过膳就困得慌,加之今天行了好远的路, 她疲乏得很,撑着后腰护着腹部, 悠闲地斜躺到木床上。   天已黑尽,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绵延不停。   漠北的六月,雨水多是狂风暴雨似的倾泻如柱, 来得快去得快, 像今日这般柔和的细雨甚少。   林中湿度大,晚风卷着雨丝儿从半掩的竹帘外吹进来, 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偶有雨落檐角的滴答声。   苏吟儿缓缓闭上长而浓的卷翘长睫。   她入梦了。   梦里面,她回到了四年前, 回到了若水城的苏府。   庭院里的墙高得很,苏吟儿站在一棵古老的胡桐树枝丫上,水润的美目怯生生地流转, 努力寻找高墙外那抹熟悉的修长身影。   不远处,黄沙漫漫,军营里的将士在沙场上来回奔跑,隔着几堵墙的距离,将士们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   高台上, 两个身穿甲胄的将士并排而站, 肃穆地盯着台下, 手里拿着带刺的长鞭,遇上跑得慢的,一鞭子轮上去,保管被打的人精神抖擞。   可惜了,那两个将士恰好挡住了她想瞧的人。   苏吟儿不晓得,两个将士是王将军和秦副将。   王将军暗自用胳膊肘捅了秦副将一下,得意地笑道。   “那个妞又来看我了,呵,怪不好意思的。”   “得了吧,明明就是在看我。就你那长相,哪个姑娘瞧得上你?”   秦副将干咳一声,挺直精壮的腰背,肆意地接受小美人儿的“崇拜”目光,却听见王将军的冷嗤。   “姓秦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脸黑得跟煤炭似的,她怕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喜欢你!”   “哪个姑娘?”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恰好走过来,顺着两人的视线瞧,高墙上隐隐冒出来的一棵小脑袋正急匆匆地往下躲。   来人是苏蛮,苏副将。   苏蛮抽了腰间的鞭子,指着苏吟儿气呼呼骂。   “小兔崽子,又爬那么高,怕摔不死你!赶紧滚下来!”   侧眸,对行至身后的陆满庭嚷嚷,“将军,求您了,管管您的小媳妇!这一天天的,得看多少回?我这张脸都丢尽了!”   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魅惑若桃花般的眸子微醺,唇侧勾着诱I人的笑。彼时的他不过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没有回答苏蛮的话,而是瞪了一眼王将军和秦副将,方才嬉皮笑脸的两人立即规矩站好。   “那啥,将军,我们不知道她是您的人,我们,我们说笑,说笑的。”   陆满庭极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清润,听不出情绪,“看着,我去去就回。”   言罢,他极快地消失在沙场上。   高墙内的苏吟儿探出半个小脑袋。   咦,刚才不还在的么?一晃眼去哪了?   她颤颤巍巍地惦起脚尖。   漠北初春的天寒瑟,风沙大,胡桐树上的红叶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弯着褐色的枝条,被苏吟儿一踩,黄沙落了满地。   陡然,她一个不慎、脚下打滑,扑腾着往下跌去。   ——“啊!”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袭来,却是一个泛着淡淡荷叶香的怀抱。她羞怯怯地不敢看他,小手儿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温顺地低垂着眉眼。   “......陆哥哥。”   伴随着这声呢喃,苏吟儿从浅眠中醒来。   床榻上,苏吟儿斜躺着,空洞洞的美目氤氲着湿润的水珠,婉转哀切。   她想起,四年前她无意中被他冰凉的甲胄伤到手,自那以后,在她面前他再未穿过甲胄,便是去沙场训练将士,也是一身轻便的锦袍。锦袍的衣襟又软又柔,一点也不恪手。   苏吟儿从床榻上缓缓撑起,低垂着头,一只手儿难受地抚在颤动的心口上,一只手儿将白色的床帷抓得皱巴巴的。   长睫轻轻一眨,蓄满了眼泪的瞳不住地滴出水来。   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递过来。   “梦到我了?”   是陆满庭的声音。   这声音极轻、极淡,似从喉间溢出来的,混在飘摇的风雨里,恍惚地不真切,却似惊雷般砸在苏吟儿的心尖尖上。   高大的阴影从身后斜过来,挡住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苏吟儿大骇。   她低垂的眸隐隐瞧着拿绢子的手骨节分明、遒劲有力,白净的肉里透出润色的玉,玄色的窄袖用金线绘着繁杂的八爪龙纹。   她猛然起身,纤薄的背抵在坚硬的木质床柱上,惶恐不安地盯着面前的人。   是她费尽心思都要逃离的陆满庭。   他坐在她的床尾,微弯着腰,手里拿着那张织荷花的绢子,凝视着她。   他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苏吟儿想也没想,转身就往门外逃。   沉重的木门从外面锁住了,苏吟儿推不开,急急地拍打。   “开门,开门让我出去!求你们,求你们让我出去!”   窗外雨声寂寥,昏暗的月色被漆黑的天吞没,繁星隐入浓黑的云层,唯有斜对面几间厢房的烛火忽明忽暗。   没有人回应她,更没有谁来帮帮她。   她绝望又无助地哭泣,呜咽声哀婉,于惊恐中缓缓回过头。   陆满庭依旧坐在床尾,微弯着腰,手里拿着绢子的动作没有变过,只是那温润的眸渐寒。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底难辨的情绪,再睁眼,深邃的眸流转着看不透的危险。他起身,似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莫要再逃。”   他气势凌厉地朝她走来。   那织着金边的罩靴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罩靴上绣着的麒麟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着苏吟儿吐着凶悍的獠牙。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如同堕入地狱。   寮房里燃着香薰,味道不浓,寥寥青烟从褐色的炉顶里徐徐升起,朦胧了他俊美立体的五官。   她怕得牙都在抖。   “陆满庭,你放我离开,放我离开!”   面前的人脚步一顿却没停。   他冷嗤,周身的气息变得沉闷压抑,目中带着凉薄的笑意。   他一把扣住她小巧圆润的下巴,用了些力道,近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后槽牙咬得死死的。   “这种话,吟儿今后莫要再说,我不喜。”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根金色的锁链,约莫一尺长,细细的,不重,却坚韧地紧。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暗沉如黑夜的眸子涌着病态且阴鸷的猩光。   苏吟儿瑟缩的双肩剧烈地颤抖。她躲无可躲,水冷冷的眸子晕满了害怕。   “不要锁我,不要......”   陆满庭不理。   他沉沉一笑,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的一只脚腕,握在掌心迷恋地把玩。那纤细皓白的脚腕,软弱无骨,似乎他轻轻一掐,便能断了。   那苏吟儿未曾注意到的地板上,放着一盆尚还有余温的热水。热水的旁边,是他亲手为她褪去的白色足袜。   那是她在迷迷糊糊贪睡的时候,他留下的痕迹。   他满是爱慕地亲吻她的脚腕,一遍一遍,全然不顾她的抗拒和挣扎,虔诚地似在品尝美味,恨不能那白嫩的脚背上全是他啃咬过的斑斑红痕。   “吟儿的这双脚,最近很不听话。”   他利索地用锁链困住她的双脚,试了试锁链的韧度,在锁链和脚腕之间比了比,似是很怕伤到她,又在反复确定她真的逃脱不了。   他扣住她企图扑打他的双手,望着她梨花带雨的容颜,说出来的话像是烙印般印在她的心头。   “吟儿答应过,要一辈子同我在一起的,怎能说话不算话呢?”   他起身,高大的身形笼罩出巨大的威压。她抖成了风中飘零的落叶,他却多情又霸道地凝视着她,神色怡然。   他贪恋地抚摸她乌鸦鸦的黑发,叛逆的眉眼、莹润如脂的粉颊、染着泪滴的精美锁骨......停在那隆起的腹部上时,他的大掌微微颤抖,周身的阴寒瞬间消失殆尽,动作变得温柔且缱绻。   “吟儿最近气着了,情绪不稳定。待你日后想通了,我再解开。”   他浅笑着,俊美的容颜一贯的昳丽多姿。他用绢子轻拭她脸颊上的泪滴,却被她嫌弃至极地拍开。   “陆满庭,我已经不爱你了,不爱你了!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你让我走,求求你,你让我走!”   他的身子很明显一僵,深邃的眸刹那间闪过万千情绪,全是苏吟儿读不懂的情绪。汹涌的怒气说来就来,却又很快被他掩下,那起伏不断的胸口似在强烈隐忍着什么。   “撒谎,”   他扣着她后颈的力度忽地发紧,紧得让她恐惧,吐出的每一个字符颤抖地厉害。   “你爱我的。做梦都忘不掉的人,如何不爱!”   他忽地倾身朝她吻上去,似一只被惹急了的凶兽,将她抵在木板上,狠狠地欺压碾磨,似在证明什么,强势地迫使她接受,不许她有半分的闪躲和逃离,将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抗拒悉数吞下。   带着惩罚的意味,他故意吻得她喘不过气,故意惹得她热泪连连,直到她快要溺死在他的禁锢里,他才喘着粗气松开她,与她亲昵地额头相抵。   “还在生气?气我不该送你入宫?气我哄骗了你的身世?”   美人儿不堪重欺的唇儿被咬得红艳艳的,柔美身姿在他怀中剧颤。   她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无暇的藕臂因没有力气撞在他的心口上,软绵绵的。   许是他的话刺中了她,蒙着迷离霏雾的美目渗满了泪水,执着地不愿瞧他,浑身凉透了,痛苦地瘫在他的怀里。   那双掌控惯了人生死的大掌托住她,强迫她迎上他的视线,近乎用一种压迫的口吻同她说话。   “气我也不许逃!”   他心中所有阴暗的想法被撩拨地溢出来,昔日清冷的外表在这一刻毁之殆尽。   他瞳中阴狠,粗鲁地撕碎她单薄的衣裳,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通通撕碎,踩在脚下狠狠地碾磨。   他霸道地将她翻过来,压在竹帘半掩的窗边,一只手掐着她雪白的后颈,另一只手抬着她隆起的腹部。   窗外,无数支利箭和暗卫隐在黑暗中,漫天的夜雨下,肉眼可见的地方全是他绝对的控制。   他呵呵一笑,声色却暗哑,尽情散发着和平日里不相符合的蛮狠。   “想带着朕的孩子去哪?普天之下都是朕的,你逃得掉么?”   他一口咬住她雪白的后颈,似一头咬着猎物的恶狼,便是利箭刺在心口上也绝不放手。   那白嫩细腻的后背,是一道又一道结了疤的鞭痕。   那些耻辱的鞭痕,被他轻轻吻过,泛起不受力的红痕,像是绝美的花儿肆意地绽放。   他一字一句,覆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吟儿便是死,也只能是我的人!”   言罢,他似发了疯般,多年来病态的心思让他容不得她有半分的退却。他再也不克制多日来的思念和痛楚,强势且霸道。   苏吟儿羞耻的泪水蔓延过粉颊。   夜太黑,她竟也看不清前方的出路和希望,无论她怎样谋划,也逃不出他狠辣的五指。   她落着泪凄楚地闭上了眼睛。   云层将最后一抹月色卷入天际。细雨不断,夏风带着丝丝凉意,拂在苏吟儿面上,却拂不走她被迫的娇喃。   他不禁笑着,亲热贴在她的耳畔,咬着她娇嫩的耳垂,吐出的每一个字符像是从沙砾里滚出来的。   “吟儿这般欢喜,怎会不爱我?”   他深邃的眸似暗沉的夜,爱怜地亲吻她,无一不是温柔。   窗外雨声哗哗,伴着夏日的晚风拂在她的脸上。   她想起四年前的过往。   四年前,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而他是驰骋沙场、年少成名的少年郎。   漠北的冰冷河畔,是他将受伤的她救起,让她没有任何疑惑地相信他,却不知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谋划。   月色不浓,残月隐在树梢。寂寥的夜幕下,万物蛰伏,偶有受了伤的雀儿在林中乱窜,惊起一片片无根的落叶。   苏吟儿不染是非的眸再没了往日的天真与光彩,唯有哀怨和恨意在心头疯涨。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在京城皇宫里的无数个梦魇,那些老皇帝带来的伤害,全都拜他所赐。   她戚戚然闭上眼。   他却全然不知,热切地环住她,近乎魔障般在她耳畔呼喊她的名字。   “吟儿,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第83章 心死   尼姑庵后院的寮房, 质朴的白色蚊幔里,两个人儿痴缠在一起。   不远处的角落里,缕缕香烟从青铜色的孔雀香炉里徐徐升起, 旁侧的地上是被撕成碎片的华丽裙裳。   窗外的夜正浓, 黎明前的天是最黑的。   两名同行的御医垂首立在前院廊下良久,听得房内动静渐停, 皇上已唤过三次水,有侍女进去收拾过屋内的残局, 才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   房内处处是暧I昧的痕迹, 便是仔细打整过,强烈的男子气息依旧弥漫。   窗棱上隐隐留下的抓痕, 皱巴巴的竹帘、被扯断了的金色玉带、随意丢弃在木桌上的软垫......便是同为已成家的男子, 也臊得不敢直视。   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掌仅撩开蚊幔的一条缝,捉了一只皓白纤细的手腕出来。   “有劳二位御医。”   两位御医不敢怠慢, 恭敬上前号脉。   遮得密实的蚊幔内,陆满庭拥着怀中剧颤的苏吟儿,爱怜地在她白嫩的额头亲了又亲, 安抚似地不断轻抚她的后背,将她额间淋漓的香汗悉数吞下。   六月的天气本就炎热,加上身上薄裘裹得严实, 苏吟儿睡得迷迷糊糊的,本能地想要推开滚烫的他,却被他牢牢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娇软的美人儿低垂着长睫,长睫上氤氲着浓浓的水雾, 不安地轻眨, 似是痛苦。   陆满庭却似完全不在意, 魅惑若桃花的眉眼很是怡然,修长的手指勾了她额间的一缕湿发,绕在指尖悠闲地把玩。   “如何?”   两位御医拱手:“回皇上的话,娘娘和小皇子一切安好,就是......”   蚊幔内的气息骤然沉了下来。   陆满庭深邃的眸晦暗,望向两位御医的眸光阴沉。御医慌忙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继续往下说。   陆满庭把玩着乌发碎发的手一顿,须臾,敛下骇人的凌厉气势,正色道。   “接着说。”   两名御医后背生凉,手心满是冷汗。   “娘娘身子娇小,胎儿长得过好,恐生产的时候艰难。但凡事也有例外,若是娘娘骨骼清奇,也未必会比寻常女子遭罪。”   陆满庭如山的剑眉紧蹙,大掌覆在苏吟儿隆起的腹部上。刚怀孕的时候瞧不出来,现下月份大了,孕肚较寻常女子更为明显,只是齐襦裙宽松遮住罢了。   陆满庭的声音极冷:“可有破解的法子?”   两名御医:“可破宫取子。”   所谓破宫取子,是指产妇在难产的紧急情况下,不得已破开腹部取出胎儿。可寻常女子哪里受得住这些?一般接生的稳婆更没这能耐,御医们也只在书上看过,并未实际操练。   医书上记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案例,也鲜有母子平安的。多数是小的保住了,大的没几个月便去了。   若是有得选,谁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   两名御医:“皇上勿要过多忧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顺利诞下小皇子。”   陆满庭扣着苏吟儿腰腹的手猛地收紧,幽邃的眸光微寒,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这以后,命风离找来了许多医书。   *   苏吟儿从雕花的红花梨拔步床上醒来。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被疼爱怜惜了一整夜的脸儿簇着桃花般的浓艳,微肿的唇儿红艳艳的,泛着诱I人的光泽,唯有那双红肿的美目空洞洞的,不复往日的神采。   这是一间别致的女子闺房。   红色的轻纱拂过月门上的雕花牡丹,旁侧的置物架上勾着一间黄绿色相见的纱裙;窗边的长方形桌案上摆着一副未画完的山水青丹,被蜀风掀开纸末,淡雅的墨香萦绕,散了满室。   西北角的古铜色梳妆台上,绿色的翡翠镯子,血红色掉珍珠的耳坠、金色的彩珠步摇......零零当当,都是她最钟爱的款式。   ......苏府?她从前住过的苏府?   她掀开薄裘,护着腹部缓缓起身。莲白玉足上的金色锁链随着人儿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那灼人的斑斑红紫更是魅I惑。   许是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一颗雀跃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娘娘!”   洋桃将手里的果盘极快地放在矮几上,冲着苏吟儿奔过来,环住她,泣不成声。   “娘娘,奴婢终于见到您了,奴婢还以为,还以为您......”   不远处,清秋也跟了进来,站在月门边上,悄悄抹眼泪。   苏吟儿木然的眸微微流转。她伸出如玉的指尖,在洋桃的背后顿了顿,似要揽住对方,须臾,颓废地垂下。洋桃哭够了,拉着清秋齐齐跪下。   “奴婢知道自个有错,不奢望娘娘原谅,只求娘娘不要赶我们走,许我们留下来照顾您!”   苏吟儿哀伤的长睫轻眨,极淡地“嗯”了一声,两个丫鬟立即欣喜地拥住她,给她梳洗打扮。   苏吟儿端坐在软凳上,古铜色的镜中映照出娇美的容颜。   芙蓉面、柳叶眉、眉间朱砂痣、唇间一抹红,偏这样的美人儿,粉颊上无半分的笑意,似一个破碎的玉娃娃。   她纤细皓白的脚腕上套着一根金色的锁链,细细的,不重,伤不着她,却也让她走不远,更逃不掉。柔软的里裤和粉色的襦裙是陆满庭走之前亲手穿上的。   夏日的云裳清凉,鹅黄色的薄纱披在纤薄的香肩上,露出雪肤颈项上的痴痴红痕。   清秋红着耳尖,取了香粉替她遮饰。   无论两个丫鬟怎么逗笑、怎么提及往事,苏吟儿都没甚表情,静静地端坐着。   洋桃叹一口气,在她跟前蹲下来,声音不免暗哑了几分。   “娘娘,您何苦这般折磨自己?您应该晓得,皇上不会放您走的。您是他的命根子,为了您,他可以不顾一切。当初他以为您落水时,差点就疯了,在护城河泡了整整......”   “洋桃!”   清秋拉了洋桃一把,示意洋桃仔细看。   苏吟儿神色如常,水润的眸静静地凝视着前方,那双交叠的手却紧扣着,硬生生将自个白嫩的手背挖出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她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继续用力深挖着,直到洋桃费劲将她的手指掰开,她才低眸,茫然地看着血肉外翻的手背。   洋桃“哇”地一声哭出来,撩开缀着珍珠的帘幔,冲到外面的院子里。   苏吟儿生病了。   她没什么力气,对任何事提不起兴趣,渐渐的,就连每日的用膳也少了;她极少说话,更不会笑,似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看见陆满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会多一些,常常痛苦地瞪着他。   她会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葱郁的胡杨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御医来瞧过,说她身子没毛病,应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据说皇上听到的时候,气得一掌劈断了庭院里的百年大树,更掀翻了龙案上的数百张奏折。   满堂的文武百官,愣是硬生生扛着威压,无一人敢啃一声。   帝后居住的行宫已在修建,就在军营的西南方,推开窗就能瞧见斜对面的漠北河和茂盛的漠北林,是一处风景极佳的风水宝地。   皇上说了,要等皇后诞下小皇子、身子利郎些了,才会班师回京。   这日,苏吟儿照常坐在雕花窗前,望着窗外发呆。洋桃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从胡杨树顶端洒下来的斑驳光影。   洋桃跑到院子里,指着胡杨树左边倒数第二根树枝。   “娘娘,您四年前可皮了,时常一个人偷摸爬上树,就踩在这个树丫上。那个时候,您可喜欢皇上呢,每天都要趴在高墙上瞧他好几回,整个军营无人不知呢!”   庭院的高墙外面,黄沙漫漫,军营里的将士在沙场上来回奔跑,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   高台上,陆满庭穿着金甲负手站在高处,气势威严地检阅将士们的训练情况。   苏吟儿急急撇开眼,心尖尖疼得发颤。   洋桃在庭院外比划着,“娘娘,您还记得吗?为了给您打掩护,老爷没少罚奴婢,奴婢被打了好多回呢!”   苏吟儿眸光暗了些,似在陷入回忆。   顷刻,她再次望向军营的方向,纯稚的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视线往下,金少正揽着王将军走向陆满庭,似是有要事要禀告。   苏吟儿不动声色地拉开梳妆台第二层的抽屉,拿出一把金色的匕首把玩。   这把匕首是金少在紫菱殿送给她防身的,短小、锋利、把手上有几朵玫瑰花,最是适合女子,藏在身上也不一易被发现。   苏吟儿浅笑着,晦暗的眸子涌起一丝星光,这是她这些日子难得展露的笑颜,似寻到了新的活下去的动力。   她悄悄将匕首藏好,看向庭院里的洋桃。   “洋桃,你试过杀人的滋味吗?”   *   天已黑尽,苏府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漠北的夏日天黑得早,刚过酉时,一轮弯月从天山之巅升起,银辉遍洒、晚风习习。   漠北昼夜温差较大,不论白日里多热,晚间总得盖上一张薄裘。过了午夜,拂过窗前的夜风卷着荷花池的清香,带着丝丝凉意。   书房的桌案前,一席修长的身影端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医书,看到重要的地方,他会停下画上一笔做些记号。   桌案上,摆满了各类医书、人体的构造图、薄薄的刀片、纱布等。   木门扣了三响,风离在门外拱手汇报。   “启禀皇上,您要找的东西备齐了。”   陆满庭一顿,放下手中书籍,起身同风离前往郊外。   在靠近漠北河的一处隐蔽的铁棚里,几具刚死没多久的女尸并排摆在木板上。   这些女尸是被人扔弃在乱葬岗的,都是苦命人。风离请大师做法后,带着尸身回来,给皇上练手。   等皇上练完了,风离再将女尸送回去,寻个不错的位置将其掩埋。   毕竟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事,为了掩人耳目,此事一直暗中进行。待陆满庭忙过,已近子时。   风离端来净手盆,伺候陆满庭净手。女尸多少有些味道,陆满庭好洁,反复净手后,直接赴了汤池沐浴焚香。   一盏茶的时辰后,陆满庭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赤足从玉石台阶上缓缓走上来。   风离恭敬递上擦拭的棉帕,待陆满庭用完,又呈上一个精致的红色盒子。   “这是常国公托人送来的。”   常国公是前朝先帝之重臣,因精通文史、熟悉各国之要事,被派到漠北若水城。后来先帝驾崩,老皇帝继位后,这位常国公就被遗忘了,没什么实权。   照说陆满庭登基,已改朝换代,常国公的称呼早该换了,可时人为了尊敬他,依旧唤他原称。   他是新帝陆满庭的外祖父。   当年陆满庭的父亲到了漠北,深得常国公的赏识,得以娶到常国公府上最貌美的女儿;谁知夫妻二人惨遭老皇帝陷害,只留一个七岁大的孩童,孤身骑着一匹老马来到漠北。   为了保护亲外孙,常国公隐瞒了陆满庭的身份,这些年一直暗中培养和支持。直到陆满庭登基,大业已定,两人的关系才公之于众。   陆满庭接过红色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血红色的翡翠玉镯。   玉镯润泽透亮、颜色霏丽,远远瞧着便知是不可多得的极品。   他斜勾着唇角。   “安排一下,明日回趟常国公府。”   风离应下,片刻的犹豫后,道:“另外,娘娘这几日吃得甚少,今日更是......一整日没有用膳。”   陆满庭清润的眸暗沉如黑夜。他扣紧了掌中的盒子,流畅的下颌线抿得死死的,径直走向后院的卧房。 第84章 玉镯   苏吟儿从红花梨雕花拔步床上醒来的时候, 天已大亮。   苏府的院子很是典雅别致,沿的是京城官家的建筑风格。   院角水榭华庭、芭蕉翠绿,流水淙淙行过假山花池;仲夏时松果菊盛开, 黄的、白的、粉的花瓣在篱笆墙里摇曳。   金辉穿过庭院里葱郁的胡桐树, 斜着从半掩的竹帘洒进来,透过红色的轻纱, 拂开苏吟儿轻颤的长睫。   身后有微沉的呼吸。   苏吟儿浑身一僵。   她记得清楚,昨夜她入寝时, 陆满庭并未回来。   这些时日, 他总是很忙,常常天未亮就起床, 直至一更天才就寝。   像今日这般与她同睡至朝霞拂面, 甚少。   她细长的柳叶眉紧蹙,本能地想要逃, 却被身后的人强势地禁I锢。   覆在她腰腹处的有力臂膀将她捞入怀中,熟悉的淡淡荷叶香袭来。   一张俊美的面庞亲昵地贴在她的颈畔,嗓音因久不说话略有些暗哑。   “醒了?”   陆满庭略带老茧的指腹划过她莹润如脂的脸颊, 粗沉的呼吸渐浓,凝视着她的温柔眸光似燃烧着一团火。她惶惶然侧过头,痛苦地不愿瞧他。   他一如既往温润地笑着, 似是毫不在意,单臂撑在头下,指腹抵在她红艳艳的唇瓣上,拭去她唇角暗红色的血渍。   “昨晚有只猫儿甚是调皮,咬了朕许久。”   他将宽大的里衣袖摆往上提了些, 露出一道新添的割痕, 割痕上深深浅浅的贝齿印重叠。   苏吟儿一愣, 口腔中隐有令她恶心的铁锈味,她来不及思考她为何会咬他,只鼓着粉颊有气无力道。   “水,我要喝水。”   许是连着几日吃得少,她好不容易圆润些的下颌清减了,浑身也没什么力气。她挣扎着想要起身,陆满庭顺势将她拉起,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   遒劲好看的手端了一碗温茶喂她,清甜的茶水入喉,苏吟儿猛灌了好几口才生生压下胃部的翻涌。   “有这般恶心朕?”   陆满庭淡笑着,似揶揄,深邃的眸光却渐寒。   他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墨发胡乱地散在身后。他半坐在床头,右腿随意地半曲,一只手臂揽着她,一只手端着尚有半碗热茶的青花瓷盏。   他随手一掷,青花瓷盏稳稳地落在矮几上,未有半滴茶水洒出。   他语气渐冷,周身的气息变得凌厉,大掌覆在她隆起的腹部上,似疼爱,更似告诫。   “莫要想着再逃。纵是再不喜朕,也得用膳。”   苏吟儿后背生出一丝凉意,笼罩的威压让她品出了一丝惧意。   她低垂着浓密的长睫,不愿回应他,肚子上却鼓起一个小包,腹中胎儿踢了一脚,恰好踢在陆满庭温热的大掌上。   年轻的帝王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骨肉欢喜。   他先是一怔,眸中闪过复杂的情愫,少顷,先前阴寒的气息尽散,眸中流转着惊喜,俯身将亲吻落在她的腹上,声线是少有的颤栗。   “吟儿,小东西动了......”   他爱怜地捧着她隆起的腹部,似每一位初为人父的男儿,有一瞬的无措和狂喜。他温柔地来回抚摸,一遍又一遍,低声诱哄着腹中的胎儿。   “娘亲这几日生病了,并非故意饿着你。你且乖些,娘亲很快就好了。”   他在她白嫩的额头啄了啄,随即传唤侍女备膳。   苏吟儿慌张撇开视线,绝美的双目蒙着一层浓浓的霏雾,小手儿不自觉护住腹部,心尖尖疼得厉害。   很快,御膳摆了满满一桌。   浓香的豆浆、美味的雪蛤粥、混着绿色葱花的炸酱面、伴着红糖的甜豆花......全是苏吟儿平日里爱吃的。   陆满庭将她抱坐在腿上。   月份大了,她的身子不似从前轻便,他却总能找到让她舒I适的法子。   他盛了一碗熬得香浓的雪蛤粥,用银勺拌凉了,舀了一匙喂到她唇畔。她蹙眉,偏过头往后躲,扣着她后腰的大掌力度猛地发紧,紧得让她恐惧。   她紧咬的牙关有了松动,不甘地张开樱唇儿。   他不禁笑着,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似是愉悦。   喂了小半碗雪蛤粥,他又取了两个水晶虾饺、鲜肉包、舀了一勺甜豆花,却也没敢喂太多,只吩咐洋桃和清秋,要叮嘱娘娘少食多餐,每顿不重样,做得营养些。   喂完苏吟儿,陆满庭揽着她的后背,就着搂抱她的姿势,快速地用了早膳。   他吃东西文雅,不挑食,每样都吃点,动作却不慢,一点不似军中汉子不拘小节,反倒透着一股子傲气和矜贵。   交待侍女们该注意的事项,多是和皇后娘娘有关的。他换了朝服,净手洁面后往门外走。   修长的腿堪堪跨出月门,顿住,转身望向窗边贵妃榻上的苏吟儿。   她木然且呆滞地坐着,似一个没了魂的死物,眸底碎着的星光暗淡。他幽邃的眸闪过一抹痛楚,随即折返回她的身旁。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盒子,里面躺着一只血红色的翡翠玉镯。   玉镯润泽透亮、颜色霏丽,远远瞧着便知是不可多得的极品。   他将玉镯戴在她皓白纤细的手腕上,怜惜地托在掌心,瞧了又瞧。   “吟儿戴红色,真真好看。这是朕的......”   他话音未落,苏吟儿忽地用力往矮几上一磕,那昂贵的翡翠玉镯碎了满地。   血红色的、断成好几截的玉镯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一把弯刀直插在陆满庭的心尖上,刺目地紧。偏偏她挑衅地看着微怒的他,绝美的容颜上浮现出诡异的笑。   这是她自尼姑庵回来后,第一次对他笑,笑地抚媚多姿,笑得无情且残忍。   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昔日里的清冷外表在这一刻全部毁之殆尽。   他抖着胸腔、紧抿着唇线,一句话没说,拂袖出了月门。   *   陆满庭一连好几日没回苏府。   苏吟儿不曾问过,也不在意,用膳倒是规矩多了。才喝过甜粥,在庭院里没走几步路,就让洋桃给她取酸葡萄来。   洋桃端着豆青釉印花盘,喜滋滋地将洗净的葡萄捧到苏吟儿跟前。   “娘娘最近好胃口,奴婢瞧着欢喜。您呀,脸上又长肉了呢!”   “嗯,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苏吟儿随手指向矮几上的小刀儿,状似不经意间提及,“用这刀有讲究么?”   洋桃愣了愣,却不甚放在心上。   上回娘娘问她可有杀过人,吓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还以为哪里做错了,惹得娘娘不高兴。谁知娘娘竟说只是好奇问问,她适才止了心悸。   洋桃挑了颗个头最大的葡萄递给苏吟儿。   “奴婢的刀法素来不好,对刀没什么研究。不过清秋在行,她常说只要刀尖锋利,出手够快,就一定能成。”   苏吟儿蹙眉,似是不解,拿起矮几上的小刀往印花盘里刺,用了狠劲。   “像这样?”   洋桃被娘娘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怔了怔,半晌后,取过苏吟儿手中的小刀,藏在自个的袖摆中。   “娘娘,这刀是利器,稍有不慎会伤着手,您可不能贪玩。”   见苏吟儿没接话,洋桃转了话题。   “对了,娘娘,若水城的常国公邀请皇上去做客。原本前几日就该去的,不知为何皇上拖到了明日。”   常国公是陆满庭的外祖父,在若水城颇有声望。早些年一直隐瞒了同皇上的关系,直到近日皇上登基、大业已定,才锣鼓喧天地请皇上回府一聚。   陆满庭回常国公府,定会带上苏吟儿。苏吟儿是新媳妇儿,按照漠北的习俗,但凡府上辈分比她高的,都得给她备上一份见面礼。   洋桃夸张地比划:“听说常国公府人丁兴旺,您呀,就等着收好多好多礼吧!”   苏吟儿眸光微暗,没应。   第二日的清晨,苏吟儿早早被唤醒,换上绣有百鸟朝凤的纱裙。   苏吟儿生得纤细,纵是孕肚明显,徐徐漫步的时候,裙下莲足纤纤,划过玉石的台阶,无声无息、摇曳生姿。   庭外,陆满庭一席玄色锦袍身形修长,金色束带勾勒出他紧实的腰线。他背对着苏吟儿,负手站在廊下,金辉穿过亭中的芭蕉叶,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火一般的灼目。   他转身,朝她伸出宽厚的大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不过几日没见,他竟也憔悴了。   她站在台阶上,冷冷地沉着一张芙蓉面,不肯靠近。   陆满庭清润的眸光寒了几分,带着压迫的口吻。   “吟儿莫不是忘了朕从前说过的话?”   陆满庭的声音清冷,却似暮钟般砸在苏吟儿的心尖上。   上回在紫菱殿,苏吟儿当众给他难堪,他气得不轻。   他好脸面,素来如此。   陆满庭锐利的眸光似刀锋般可怖,苏吟儿心底生出一丝惧怕,抗拒地将小手儿交到他的掌心,那威压的气势适才淡了些。   入了马车,陆满庭放下缀着珍珠的帘幔,挥手示意风离起驾。   常国公府距离苏府有一段距离,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马车行得极慢。   闹市多是看热闹的老百姓,远远见着皇上的马车经过,跪在地上不敢直视。   马车奢华,四马八轮,比金少那辆招摇的马车还要富贵。空间虽不算小,可和陆满庭呆在一处,就是烦闷的。   许是瞧出了她的不安,陆满庭俯身,捉了她的纤白莲足。   莲足上套着金色的锁链,不重,细细的,却是让她走不快,更逃不掉。   他虔诚地在她玉足上来回抚摸,眸光缱绻。   “你若是乖些,今日便不锁你。”   苏吟儿抬起低垂的眸,怔怔地瞧着他,他不禁笑着,在她皓白的脚腕上啄了一口,不知从哪变出一把金色的小钥匙,解了她脚腕上的金锁链。   苏吟儿迫不及待地活动双脚,冷着的容颜终是有了些暖意,像是有了生机的瓷娃娃,诱得他伸手摸了摸。   她不自觉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扣住后脑勺,将她断断续续的呜咽悉数吞下。   哪怕是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欢喜,也能将他沉寂了数日的心撩I拨。   他着迷地辗转亲吻,似是贪恋,更似惩罚,逼得她婉转祈怜,挣扎着想要逃离,无暇的藕臂却被他高举过头顶。   一抹浓黑的欲快速在他眸底游过。   他捉住她小巧的下巴,用了些力道,强迫她迎上他火热的目光。   “上次你将镯子打碎了,朕很生气。你说,该怎么罚你?”   苏吟儿咬着红唇,哀伤的眸子全是抗拒,可只要他稍稍的逗I弄,她就会格外的羞耻。水泠泠的美目氤氲着浓雾,许是不愿瞧见面前的人,她缓缓闭上眼。   陆满庭将她轻松拦腰抱起,行至马车的后厢,将她放在柔软的床I褥上。他咬着她的后颈,在她耳畔喃喃低语。   “朕这些天一直在想,吟儿这般嫌弃朕,是不是因为朕不够努力?放心,朕问过御医,吟儿身子无恙,受得住。”   他轻柔吻去她眼角的泪滴,将这些日子的折磨一一还给她。在解她的裙裳时,他摸到她藏在袖中的冰冷匕首。   他黯黑的眸底涌起巨大的痛楚,却很快被他掩下。这些日子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他了如指掌,自是晓得她有了生机是因着什么。   他自嘲般冷嗤,似是没发现般,挥手掩了马车的竹帘,拉过一床薄裘盖住她曼妙的风光。   原本一盏茶的功夫,马车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风离红着耳尖,将马车停在郊外官道旁的大树下。   有不懂事的侍卫笑着偷瞧马车的方向,被风离瞪了一眼。   “找死么?”   侍卫讪讪一笑,立即跑开了。   直到将近午时,陆满庭才意犹未尽地饶了苏吟儿。   马车里备得齐全,温水、干净的衣裳、鞋袜,全都是苏吟儿往日里钟爱的样式,不同的是,每一样都绣着百鸟朝凤,意味着皇后身份的象征。   陆满庭亲手给苏吟儿穿好裳裙,为她重新梳了美人髻,用薄纱遮了她锁骨上的斑斑红痕,全然不在意她愤恨又羞耻的眼神。   他笑地怡然自得,便是拥着的美人儿一句话不说,他也能自说自话,抚摸着她乌黑的青丝。   “吟儿还是这般乖些。”   他取了一个血红色的翡翠玉镯给她戴上。   还是上回苏吟儿打碎的那只。城中不乏能工巧匠,用金丝将断成数截的玉连起来,竟也瞧不出一丝破绽,倒像是精致的花儿开在玉镯上。   他声线沉沉,半是凌厉半是威胁。   “莫要再弄坏了。外祖母若是没瞧着你戴,会为难你的。” 第85章 不解   常国公府在若水城的城北。   若水城是漠北一带颇为富足的地方, 也是大庸国极北之地,数十万将士守护在此。   因着靠近天牧族和南冥国,城中建筑偏向异族风格, 喜做尖拱和穹隆, 壁装上多贴有回纹浮雕,仅有少数官宦人家保留着京城的建筑风格。   常国公府就是一栋典型的芜殿式宅子, 五进五出、占地宽广,气派威严。   门前松柏常青、石狮傲居, 红墙绿瓦的歇山顶上, 嘲风和螭吻稳坐正脊的檐角,廊下红灯高挂。   听到天子马车的通传声, 常国公早早领着家眷恭敬侯在门前。   马车里, 苏吟儿着一身大红色留仙裙,裙上百鸟朝凤金线交织、典雅富贵。   她低垂着微湿的长睫, 遮住眸底迷离的水雾,纵是再不情愿,那张娇嫩的脸颊被狠狠地怜爱过, 簇着桃花般的浓艳,半是气极半是抚媚;   红艳艳的唇儿更显娇润,似那树上泛着晶莹水滴的青果。   出门时的衣裳已不能穿, 被他撕破后可怜巴巴地躺在绒花地毯上,身上的这套,是陆满庭亲手为她穿上的。   她被陆满庭亲昵地拥在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裳,他灼热的肌肤烫得她快要化了。他捉了她的手儿, 打开, 手心里的冷汗被风一吹, 凉透了,他便取了织荷花的绢子替她擦拭。   “怕?”   他揉了揉她的手。   马车外,近上百人跪在地上,等着皇上皇后下驾。领头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白发老者,青衣裹身,面容清瘦却精神灼烁,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   这两人正是陆满庭的外祖父外祖母:常国公及其夫人。   马车已停下,陆满庭却没有着急下车,只柔情似水地望着她,淡笑着,似揶揄。   “吟儿气朕时的傲气去哪了?不过几个不相熟的亲戚,有何可怕的?”   苏吟儿似被戳中了心事,恼怒地抬眸,气鼓着桃腮瞪他。   他不禁笑着,细长的丹凤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紧了紧她的手,音量却陡然大了几分,足够外面的人听得清切。   “莫怕,你是陆满庭的女人,无需畏惧任何人。”   言罢,他执着她的手,缓缓走下马车。   年轻的帝王气势威严且凌厉,远非四年前的少年郎可比。   这满地跪着的远亲近戚,除了少数几人知晓内情,绝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拜见皇上,不敢瞧他的神色,被他厚重的脚步声惊出一身冷汗。   众人恭迎:“皇上皇后安康!”   陆满庭俯身,敛下满身的骇人气势,扶起两位老人。   “外祖父外祖母多礼了,庭儿不孝,来晚了。”   常国公和老夫人紧握陆满庭的手,感慨这些年的分离。常国公是个文人,便是垂暮,傲骨的气质依旧,揽着陆满庭时脊背挺得笔直。   老夫人抹了一把鬓角的泪,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吟儿微微欠身,向常国公和老夫人回了一礼。   “吟儿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苏吟儿声音甜糯,嫣然巧笑的时候,杏目里尽是不染是非的天真,软了人心。老夫人怔怔瞧了许久,在旁人的拉扯下,方才意识到失礼。   老夫人扶起苏吟儿:“娘娘,使不得,您有了身孕,且慢些。”   老夫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苏吟儿的身上,在看到她皓白手腕上戴着的血红色翡翠玉镯时,眸光一顿,似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愈发地亲切。   “庭儿的小姨提过多次,说娘娘是个惹人怜的,看来不假。我们庭儿当真是好福气。”   小姨是为了救苏吟儿而死的麽麽,是老夫人的二女儿,大女儿是陆满庭的生母——已仙逝的前朝皇后。   提及故人,苏吟儿水泠泠的美目流转,心下不忍,靠近老夫人,攀上对方的手,任由对方把她往前厅带。   常国公揽上陆满庭的肩膀:“走,我们祖孙喝几杯。”   *   午膳备在前厅,席开十二桌。但凡和陆满庭有些血缘关系的,不管多远,都来了。   按照礼数,皇上和皇后理应一起坐在最上方,可老夫人不放人,牵着苏吟儿的手闹家常,介绍了许多亲人与她认识。   苏吟儿虽贵为皇后,却是晚辈,又是新妇头一回进门,收的红包和礼品多到数不过来,乐得身后跟着的洋桃笑歪了嘴。   老夫人是个好相处的,话多,府上嬉笑声欢愉,苏吟儿难得露了笑颜。用午膳的时候,老夫人热情地给苏吟儿夹菜,叮嘱她多吃些,将腹中胎儿养得白白胖胖才好。   京城中的流言蜚语不少,自是变本加厉地传到了若水城。   可老夫人不傻,早早派人打听过,皇后娘娘肚中的孩儿是亲外孙的,错不了,自该多疼爱些。   苏吟儿盛情难却,想拒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低头饮茶的功夫,面前的白兔玉盏堆成了山尖尖。   她本就食量小,有了身孕后,每顿吃得更少,稍稍吃多些,肚皮胀得慌。   眼下,她更愁了。   斜对面的陆满庭微晃着酒樽,眸光总是不经意间落在她身上,又似没有,醉美的唇侧勾着一抹诱I人的笑,神色很是愉悦。   他给角落里的洋桃使了个眼色,洋桃立即上前,不动声色地给苏吟儿换了个空盏,又在盏里添了小半碗小米粥。   苏吟儿忧着的心适才落下来。   酒过三旬,男子们谈天说地,女眷们闲话家常,苏吟儿静静地听着,浅浅地喝了几口暖粥,眉间隐隐有藏不住的倦意。   外头日头正烈、金辉遍洒,苏吟儿刚才被陆满庭折腾了许久,眼下有些犯困了。   可午宴未散,她万万不能离去,否则于礼不合。   陆满庭优雅地饮了一口酒,随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吟儿,你且陪外祖母逛逛。若是走累了,朕从前的卧房应还在,去歇歇。”   苏吟儿如释重负,起身应下,满厅堂的女眷们则捏着帕子笑,就差说皇上是个会疼人的。老夫人自然懂得,笑着牵起苏吟儿往后院走。   常国公瞥了一眼徐徐离去的背影,给陆满庭续了酒。   “皇上不去瞧瞧?”   “不了,”陆满庭放下古铜色的酒樽,“朕身上酒味重,会熏着她。”   常国公叹口气,“你和你爹一样,都是多情的人。你爹当年若不是执意要回去救你们母子,也不至于死得那般凄惨。等会,”   常国公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怔道,“莫非她就是庭儿当年......”   陆满庭深邃的眸光微暗,眸底似有汹涌的回忆在翻涌。顷刻,他拿起酒樽,猛地灌了自个一大口,掩下唇侧的苦涩。   “是她,可她忘了。”   *   苏吟儿跟着老夫人来到二进院。   许是猜到苏吟儿乏了,老夫人也没在庭院里耽搁,径直拉着她入了东厢房。   这是一件极其雅致的卧室。   窗边一张简易的书桌,书桌上摆着一副宣纸和一支墨尖干透了的狼毫笔;西北角置着净手的铜盆。八扇苏绣屏风后,黄花梨拔步床上的蓝色锦被淡雅。   整个卧房,除了必要的桌椅、床凳和衣柜,瞧不见任何的摆件和装饰物,亦没有半分女子残留的香粉味。   老夫人拖着苏吟儿坐到矮几前,命侍女倒了茶水,关上房门。   老夫人握着苏吟儿的手,满是皱纹的眼角隐有热泪。她抚摸着苏吟儿手腕上的玉镯,神色渐渐悲切。   “这玉镯子啊,是老妇的祖上传下来的。庭儿的生母成婚之时,我将玉镯子送给了她。谁晓得,这一别就是永别。”   十五年前,一匹老马从日落的余晖里缓缓走进,马背上驮着一个虚弱的孩童。   孩童面对谁都不说话,既不说来找谁,也不说自个的身份,唯有看到老夫人时,琉璃色的眸子很仔细地瞧了瞧老夫人的脸,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个血红色的玉镯子,声线暗哑地问她——“您认得么?”   老夫人凄苦地落着泪。   “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容貌长得似我,性子却随了她父亲,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二女儿长得糙,性子也野,是个骄横的。可怜我两个女儿,都死在了那昏君的手上!”   苏吟儿的心像是被刀尖刺过,看向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时,忽地生疼。   那是他生母留给他的遗物。   老夫人忽地笑了,“瞧瞧,我年纪大了,说话没个分寸,不该在娘娘面前说这些,惹您烦了。”   苏吟儿摇头:“不,吟儿喜欢听您说这些。小姨是个有趣的,待吟儿可好了,会熬小米粥给我吃、会护着我、还会给我撑腰,不许皇上欺负我。”   还有未曾见过面的母亲大人,宫里的老太监和麽麽常说先皇后是个好人,敬重着呢!   两祖孙提起京城里的往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没个正经,却是苏吟儿这些日子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老夫人捏了捏苏吟儿的粉颊,笑道。   “难怪你小姨这般疼你。你这孩子,招人喜欢!”   老夫人爱怜地抚摸玉镯子,“当年,庭儿答应我要将此物戴在他心爱的女子手上。还是你们年轻人讲究,在镯子上绣金花,好看了不少呢!”   苏吟儿沉默着,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玉镯子分明是她故意打碎后,陆满庭命工匠修补的。想来他一再推脱拜见外祖父外祖母的日子,应是为了等这镯子。   苏吟儿的心堵得慌。   一阵清风从窗前刮过,吹起桌案上那张有些泛黄的宣纸。苏吟儿顺手拾起。   这是一张暗道的图纸,弯弯曲曲,每一处做过特别的标记。宽度、长度,挖掘的时长、耗费的人力物力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   苏吟儿大骇,茫然地看着这张图纸,抖着手问老夫人。   “外祖母,这可是皇上当年做的?”   其实,苏吟儿晓得答案,那俊逸的字体她识得,是陆满庭的,可她就想问个究竟。   她也不知自个到底在奢盼着什么。   老夫人瞧着这张颇有岁月感的图纸,笑道:“娘娘认得?可不是那小子弄的?”   老夫人解释,四年前陆满庭要挖一条暗道,找遍了江湖上的能人异士,没一个能保证三个月可以完工。陆满庭不信邪,索性亲自设计图纸,寻来军营里的将士没日没夜地挖掘,愣是赶完了工期。   想起外孙当年的执拗劲,老夫人不禁好笑。   “真不知那小子图什么?莫非这暗道背后有个大美人儿?值得他这般辛苦?娘娘不知道,他花了好多心思呢!”   苏吟儿顿住,眸光停在暗道尽头的一扇墙面上。   墙面上有一个置物柜,置物柜的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用黑色的笔墨特别圈起来了。   圈起来的位置,恰好就是锁孔,能打开置物柜的地方。   这是紫菱殿。   神女居住的紫菱殿。   苏吟儿就是通过这条暗道逃出去的。   苏吟儿惶惶然,太多琐碎的信息连在一起,让她竟也分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陡然,她的脑中闪过某些零碎的画面,全是陆满庭拿着一把金色的小钥匙对着她笑。   少年的笑清冷中带着少有的肆意,是她极少见过的欢喜。   再往下想,却是什么也想不起了。   苏吟儿捂住发疼的心口。   紫菱殿的那条暗道是陆满庭修建的。潜意识里告诉她,他修建完暗道以后,给了她那把可以打开置物柜的钥匙。   为了掩人耳目,钥匙被做成了耳坠的模样。   陆满庭为何要急急修建一条直通往神女卧房的暗道?当年的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第86章 匕首   用完午膳, 陆满庭陪常国公在书房里下棋。   半圆形的雕花月门旁,红木色的棋桌古朴雅致。窗外芭蕉翠绿,仲夏时蝉鸣声切, 恰有暖阳从半掩的竹帘洒进来, 遒劲好看的手穿过金辉,落下一颗白棋。   脊背挺I直的常国公大笑, 抚摸半长的白须。身后墙面挂着的松竹图傲骨,隐入长者眼尾的皱纹。   “庭儿有心了, 让了老夫这些回。”   “并非, 是外祖父棋艺过人,庭儿自愧不如。”   陆满庭提了梁壶, 倾身, 手腕轻斜,给常国公蓄满茶水。绿色的茶叶从黄地粉彩盏底缓缓升起, 袅袅热气升腾,氤氲了他俊美昳丽的五官。   他拂袖轻握茶盏,却被常国公按住盏口。老者的视线犀利, 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   “女人的心不在你这,留不住的。”   陆满庭眸光微暗,被金辉拂过的手指轻颤。少顷, 他淡笑着,神色怡然,清冷的眉眼尽是睥睨天下的势在必得。   “我认定的人,绝不会放手。”   帝王的声线暗沉,多年来偏执的心思已是病态, 容不得她有半分退却或是逃离的心。便是她恨他入骨、怨他至深亦或是心如死水, 他亦甘之如饴。   常国公久久不曾言语。   面前的年轻帝王, 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瘦弱的孩童。他同他父亲一样执着,却比他父亲更能忍得,开疆拓土、谋划人心,历经磨难爬上权力的巅峰,只为还惨死的父母一个公道。   他所求的,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如此铮铮男儿,却是心甘情愿栽在一个女人手上,为她狂、为她癫。   常国公起身,清瘦的脊背隐在阳光里,白发灼灼、青衣飘飘。   他掐指静算,忽地眸色大变。   “她四年前就该是个死人。你为她逆天改命,惹了一身的伤,已犯天机。如今她命中大劫将至......庭儿,外祖父早早同你说过,你命中有子、无妻。”   常国公对八卦风水、凡人命理颇有研究,可谓是深藏不漏的高手。这些年,暗中为陆满庭规避了不少的祸事。   陆满庭修长的手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桌边的将军罐白底青瓷,瓷面双龙飞腾,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可又如何?再昂贵的东西,与他而言,不及苏吟儿桃颊绯红,更不及她垂眸的莞尔一笑。   他不禁冷嗤,似宣誓。   “她若是没了,我亦不独活。”   “你!”年近古稀的老者大怒,枯槁的手直抖,“混账!堂堂一国天子,岂可因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这些年了,你怎就还这般糊涂!”   四年前,陆满庭为了苏吟儿险些丢了半条命,甚至不惜堵上余生,甘愿做她体内蛊虫的药引。常国公千般劝、万般骂,就差将大刀横在亲外孙的脖上,也没能阻止他一意孤行。   四年了,他对那女人的执念有增无减。   陆满庭也不解释,只恭顺递了茶水给常国公。老者气不过,唾骂一番,终是不忍接了陆满庭的茶。   暖茶入喉,老者气消了些。   “此趟回漠北,可有拜访你师父?他是个有本事的,或许能想到解救的法子。”   陆满庭淡淡“嗯”了一声,“庭儿会的。”   殊不知,在来漠北的路上,他就书信问过。当时,师父老人家仅回了两字——“无解”。   陆满庭垂下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将晦暗的情愫深掩。再抬眸,又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常国公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净手焚香,拿着玉佩双手合十,虔诚地在胸前比划了一番,才郑重地交给陆满庭。   “你今晚有祸事,将此物戴在心口处,可保你平安。”   陆满庭想起苏吟儿藏在袖摆中冰冷的匕首,幽邃的眸渐寒,将玉佩握得死死的。   *   苏吟儿在后院的东厢房歇息。   有了身孕后,她时常犯困,加之上午被陆满庭狠狠怜爱过,疲乏得很,一觉睡到了日落前,无人敢进来打搅她。用晚膳的时候,老夫人随意多了,不再给她夹菜,提前为她备了可口的清粥。   今晚就宿在常国公府。   沐浴后,苏吟儿披着一件薄纱斜躺在床畔,洋桃和清秋侯在了门外。斜对面的桌案上,泛黄的宣纸被清风吹起一角,绘得详尽的暗道图若隐若现。   窗外银辉遍洒、月色浓郁。   庭院池子里的荷花正盛,暑风从半掩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荷叶清香。   头顶的轻纱曼曼,郁郁光火中,明黄色的纱幔笼罩出薄如云烟的恍惚。   她单手撑着小巧的下颌,露出一截雪白的无暇肌肤,皓白手腕上带着的血红色翡翠玉镯,色泽莹润,更显得她雪肤柔嫩。   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隆起的腹部上打着转儿。   紫菱殿置物架后方的暗道是陆满庭修建的,这也是为何他能在尼姑庵堵到她。那条暗道的尽头有些什么、她会在哪里落脚,他甚是清楚。   她想不明白的是,四年前他们到底是何关系。   他既已认识她,为何要刻意隐瞒她神女的身世?独占?偏爱?她当时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又岂会懂得情I爱?   阿卡说她是逃出去的。   她究竟为何要逃?为了逃脱天尊的控制?还是另有隐情?   苏吟儿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玉枕下锋利的匕首掩了寒光,把手处的雕花精美繁杂。苏吟儿托在掌心悠闲地把玩,听到门外洋桃和清秋的声音——“皇上安康。”,她小心翼翼地藏好匕首。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修长的双腿跨过八扇苏绣屏风,越过袅袅薄烟升起的金鼎。陆满庭缓缓走近,不疾不徐地解开腰间玉扣,华裳和中衣悉数落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   他白净的脖颈上,吊着一枚巴掌大的玉佩,恰好挡着他紧实的胸膛。   许是饮了酒,他的耳尖蹙着浪漫的红,那双魅惑若桃花的眸子微眯,醉美的唇侧斜勾着,似愉悦。   他俯身,半躺在拔步床的外侧,捉了苏吟儿的唇,亲昵地碾磨。   齿尖酒香袭来,苏吟儿来不及推却,已被他牢牢地拥入怀中。今夜的他似是多情,不复往常的霸道和强势,温柔至极。   他与她额头深情相抵,吐出的每一个字符晕着酒香。   “你同外祖母说什么了?”   苏吟儿侧眸,纤细的藕臂急急挡在他的身前,他似看不见,柔情似水地抚过她的眉眼,自说自话很是怡然。   “老人家很喜欢你,留你在府上多住几日。你可愿意?”   苏吟儿不回答,陆满庭取下脖子上的玉佩,在苏吟儿跟前晃了晃,甚是无所谓地扔在了床角。他亲密贴在她的耳畔,咬着她的耳垂,溢出的呼吸滚I烫。   “朕不愿意,朕舍不得。”   他自嘲般一笑,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无奈和酸楚。   “外祖父说,朕此生无妻。朕不信。”   苏吟儿猛然一怔,似被戳中心事,后背泛起一阵恶寒。她咬着娇艳艳的红唇,伸出如葱的玉指,抵在他宽厚的肩头。   “皇上醉了。”   若是没醉,他不会孩童般向她讨饶,更不会带着满身的酒味与她缠绵。他亦没回话,将身子大部分的重量覆在她身上,一点没顾及她腹中的孩儿。   她薄怒,冷冷道:“起来,你压着我了。”   与她痴缠的人不为所动,耳畔的呼吸声渐沉。苏吟儿气鼓了桃腮,半晌后,费劲力气将他推开。   她抚着心口气喘吁吁,他躺在身侧酣睡沉沉。   他极少这般毫无防备。   在她的印象里,他比她睡得晚、起得早,纵是陪着她同迎朝霞的日子也是不多。   她的心“砰砰砰”直跳,小手儿伸到玉枕底下,摸到那把精致且锋利的匕首。   这把匕首是她的希望,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练习多次,只为能够“快、准、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水泠泠的眸子里,再没了从前的纯稚。那被压抑的恨和哀怨痛苦地疯长。   她高举起匕首,往事一幕幕在她脑中闪过。那些曾经受过的伤、望不到边的黑暗,全化作疯狂的快意绽放,扭曲了那张绝美的容颜。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满庭藏在薄裘下的手紧握成一团,那双紧闭的双眸,眼角隐有淡淡的湿意。   苏吟儿盯着他跳动的心口,毫不犹豫地刺进去。   ——“噗!”   暗红色的鲜血从他心口处飚出来,溅在她娇嫩的粉颊上。浓浓的铁锈味充斥整间卧室,她不自觉舔了舔唇,竟有一种想要饮他血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她惊惧不已。她从惶恐中回过神,愣愣地看向面前的人。   陆满庭缓缓睁开眼。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没有半分的惺忪睡意,亦没有被刺杀的惊慌无措或是恨意。他淡淡一笑,覆住她颤抖的双手。   “吟儿刺偏了,”   他捉着她的手,拔起匕首,再次向着他的心脏用力一刺,用了狠劲。   ——“啊!”   苏吟儿退缩着惊叫,他不禁笑着,似一点不疼,目中却带着瘆人的凉意,周身的气息瞬间阴沉,喉间滚动着嗜血的无情。   “而且力度也不够。得像这样,才可能杀了朕。”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渐寒。她惶惶然意识到后怕,想要松开手却被他捏得紧紧的。他掌中再次用力,拔出了匕首。   鲜血顺着他的心口往外涌,打湿了他和她的手,打湿了两人相缠的衣襟和同盖的薄裘。他望着苏吟儿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像是烙印一般印在她的心头。   “对待敌人绝不能手软,一旦失手,再无第二次机会。”   凶猛的野兽是绝情的,纵是面对自己,也能毫无畏惧地直刺心脏。那股凌厉的狠劲,比草原上围着猎物盘旋的秃鹫还要危险残忍。   苏吟儿被吓坏了,瑟缩到床尾,艰难地环住自己。那双水润的眸子,没了先前的憎恨,流转的全是惊惧和害怕。   “你,你没醉。你刚才,刚才是装的?”   陆满庭俯身吐了一大口血。他取了一张织荷花的绢子,不甚在意地拭了唇侧的血渍,过分白净的脸此刻更添一种病态的美。   他轻飘飘道:“就这般想我死?”   门外有急切的敲门声,是风离。   “皇上,可是发生了何事?”   陆满庭快速在心口处点了几下,暂时止住喷涌的鲜血。他双腿盘曲立在床头,开始打坐调息,门外的风离似意识到不对劲,陡然提高了音量。   “皇上,您再不回话,属下就硬闯了。”   陆满庭一道掌风劈下,窗边的桌案无风自动,牢牢抵住就要被推开的木门。   “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门外渐起的琐碎脚步声齐齐停下,却是不敢离去,守在了廊下。   苏吟儿终于从惊惧中苏醒。   她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匕首,气恼地丢弃,抓住陆满庭的衣袖,大哭着推搡。   “你个疯子!你应该下令杀了我,杀了我!”   陆满庭不理,似一蹲无法撼动的雕像,任凭苏吟儿如何打骂也绝不睁眼。   苏吟儿气极了,数月来的委屈和不甘通通化作最恶毒的言语和伤害。   “陆满庭,我恨你,我恨你!你是个骗子,你欺负我,你对我不好,一点也不好.....你别以为你这般我就会原谅你。绝不,永远也不!”   苏吟儿使劲地捶打陆满庭,将她脸上沾着的血渍报复似的擦在他的身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诉他所有的狠毒。   “你明知道老皇帝好色,还故意把我送入宫,就为了让我离不开你;你明知道我是神女,明知道阿卡才是我义兄,你还联合这么多人一起骗我......”   “我不爱你了,陆满庭,一点也不爱你,再也不要爱你!”   陆满庭幽幽地睁开眼,温润的眸底似有藏不住的笑意。   他挑眉。   “吟儿何时这般话多?呱噪得很。”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不由分说地堵住她红润的唇,将她痛苦的呜咽和呢喃悉数吞下。他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玩味的光,热切的欲浮动很快又消失不见,殷红的薄唇斜向上。   许久,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沉重的头磕在她的左肩上。   “衣柜的最下方有金疮药,吟儿得替朕上药,否则朕活不过今晚。莫要声张,他们晓得了,不会饶你。”   苏吟儿瞪了他一眼,鼓着粉颊不吭声,抗拒的意味明显,他亦不恼,捡起床榻边上的匕首交回她的手中。   “自然,吟儿可再刺朕几刀,朕不会还手。”   末了,他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昏死了过去。 第87章 救他   常国公府二进院的东厢房里, 苏吟儿呆坐在床头,手中抖着的匕首尚有淋漓的鲜血。   雪嫩颈项上来不及拭去的血滴刺目,大红色的单薄纱裙裹身, 被暑风轻轻一吹, 偶有散不尽的铁锈味萦绕鼻尖。   床侧,陆满庭昏死, 倒在软香玉枕上,松松垮垮的里衣残破, 心口处暗红色的鲜血模糊。   他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俊美昳丽的面庞泛着不甚正常的惨白,如山的剑眉紧蹙。   这般虚弱毫无还手之力的人, 但凡再被多刺几刀, 定是没命的。   苏吟儿双手紧握匕首,闭上眼睛, 奋力高举,却在刀尖即将触碰到狼狈的伤口时,硬生生地停下。   她浓密的长睫凄凄轻颤, 眼尾隐有滚烫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她再次举刀,又再次停下。   ——“哐当”一声, 锋利的匕首被丢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   苏吟儿不甘地睁开眼,哀伤的美目中流转着痛楚和委屈。她气鼓着桃腮,断断续续地呜咽。   “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你就该一辈子被我记恨,一辈子得不到我的原谅!”   苏吟儿气恼地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那遒劲有力的大掌, 一直紧扣着她的后腰, 便是昏迷了, 也未曾移开过。   苏吟儿费了好些力气才掰开陆满庭的大掌,绕过他,托着隆起的腹部,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她踩着珍珠木屐履,徐徐走到置物架前,取了盆水净手洗面。纱裙上的血腥味重,苏吟儿闻着难受,纤纤玉指打开靠墙的木红色衣柜。   衣柜的最下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类纱布、金疮药和清洗伤口的药水。   苏吟儿重重地合上衣柜门。   “谁要救你?我才不要救你。你分明就是晓得我要行刺你,才这般设计我。”   苏吟儿瞪了床上的人一眼,从衣柜里取了柔软干净的寝衣换上。舒适多了,她慢腾腾地踱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竹帘,让夜风吹散心中的烦躁与苦闷。   可越是这般,她越是焦躁不安。   耳畔时时响起他昏迷前说过的话——“吟儿得替朕上药,否则朕活不过今晚。”   她咬着红唇,眸底嗪满了浓雾,一巴掌拍在雕花窗棱上,没将窗棱弄坏,反倒磕得小手儿生疼。   窗外夜幕寂寥、繁星点点,一轮残月隐在遥远的树梢。   挂着喜庆红灯笼的廊下,风离领着几十个亲卫恭敬跪在地上,面色极沉,却是无一人敢抬头瞧窗边的她。   侍女洋桃凑了过来,低垂着头,声音极轻又哑,近乎带着哀求。   “娘娘,可要奴婢帮忙?奴婢嘴严,什么都不会说的。”   苏吟儿拧着柳叶儿细眉,不吭声。许久,她回了一句话,“无需,你安心睡。”,抬手掩了竹帘,转身,从衣柜里取了疗伤的东西。   她一点不温柔地解了陆满庭的衣裳,气鼓鼓地咕哝。   “我从未治过谁,若是不慎将你医死,是你活该。”   苏吟儿没说假话,在她有限的四年记忆里,她一直被陆满庭娇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田间农物是何也分不清,仅有的关于疗伤的学识,都是从话本子里看到的。   也不晓得对不对。   她打了盆温水,用棉帕简单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渍。两个血窟窿骇人,皮肉外翻,隐隐能瞧见肉里的血管。   陡然,她腹中的胎儿竟也闹腾起来,胡乱地踢打她,疼得她直往后仰。   她指着肚皮。   “娘亲就刺了一刀,还刺偏了,是你父皇非要捉着我的手刺第二刀的,怪不得我。”   少顷,她终是不忍,来回在腹部上轻柔抚摸,放柔了音色,哄道,“急什么?为娘不是在救他了么?”   说来也是个怪事,苏吟儿话音刚落,腹中的胎儿便安静了。   苏吟儿嗤笑,用陆满庭准备的药水为他洗净伤口,再将金疮药洒在伤口上,用白色的纱布缠住伤口。她本就手笨,有了身孕后动作也不利索,待做完这些,她早已累得额间香汗淋漓。   床褥和被褥沾上了污血,睡不得人。   苏吟儿晓得陆满庭爱洁,可没力气折腾了,从衣柜里拿出一床新的薄裘,草草盖在他身上。   她则缩到屏风外的贵妃榻上,扯了件厚实的披风搭在腰间,打了个哈欠,猫成一团,沉沉睡去。   此刻,已是三更天。   床榻上的陆满庭缓缓睁开眼,侧身,单手撑在颌下,多情地盯着斜对面的苏吟儿瞧。   那魅惑的桃花眼微眯,眯成一条好看的弧度。   须臾,他勾了勾唇,拿了身上的薄裘,赤足踩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   他上半身未着衣物,仅缠着纱布,横七竖八的,绕了很多圈,结口处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露出精壮的后背和紧实的腹肌线条。   贵妃榻不大,勉勉强强容得下两个人。   陆满庭半躺在苏吟儿身侧,撩开她身上的披风,用薄裘裹住娇小的她,再伸手一捞,将她牢牢拥在怀里。   他理了理她额间凌乱微湿的碎发,薄唇贴在她白嫩的额间,神色很是满足且愉悦。   “还说不爱我?小骗子。”   *   清晨,庭院里的雀儿穿过翠绿的芭蕉树,在蔷薇花下的篱笆丛里追逐着。金辉从胡桐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紧闭的木门上。   皇上昨夜交代过,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去。衷心的侍卫们,便是跪了整整一宿也绝不贸然打搅,更不会擅自离开。   终于,陆满庭抱着熟睡的苏吟儿,从卧房里气势威严地走出。   他身姿挺I拔、步履稳重,可若是看细了,会发现他比平日里走得慢。   风离吐出一口浊气,担忧了整晚的心终于落下。   “启禀皇上,天牧族的三皇子递了拜帖来,说是有要事相商,稍后会到若水城。”   陆满庭淡淡地“嗯”了一声,想起那人手腕上戴了多年的红色编绳,深邃的眸瞬间暗淡,拥紧了怀中的娇小美人儿。   他侧眸,瞧了一眼身后的狼藉,沉声交待。   “清理了,莫要留下痕迹。”   风离拱手:“是!”   皇上皇后留宿常国公府,原本是件高兴的事。送皇上皇后出府,自然也该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可常国公脸色肃穆阴沉,望向陆满庭的时候比灰炭还难看。   大门口,老夫人扯了扯常国公的衣袖,低声劝道。   “老头,庭儿长大了,有自个的想法。你且收着些,莫让旁人看笑话。”   常国公适才敛了怒气,压低了声线,犀利的眸光半是恼怒半是心疼。   “古语有云,女子当教也,其夫有责。你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容她如此放肆?”   纵是昨夜陆满庭捂得再紧,这毕竟是在常国公府,哪有主人家打听不到的事儿?   两位老人彻夜难眠,在二进院的门外来回踱步,急得就差闯进去护人了,可偏偏还得忍着、藏着,不能丢了皇家的颜面。   陆满庭不甚在意,拢了拢怀中美人儿的披风,向左移了半步,恰好挡住她头顶渐强的日头。   “外祖父当晓得,庭儿若是不愿,无人伤得了我。”   “你!”常国公气得胸腔直抖,拂袖一瞪,“你父亲当年不及你半分!”   陆满庭的生父陆鸿大将军,在漠北是出了名的护妻。   新婚之夜,军中兄弟豪爽,闹洞房的时候,说要看看嫂子长得何等闭月羞花,陆鸿愣是不同意,将兄弟们关在门外,说是不许吓到他的新娘子。   成婚后,陆鸿更是变本加厉地怜惜娇妻,不让她下厨、不许她砰针线活,连常国公这个老丈人都看不过去了,说好好的闺女给他养得懒懒散散。   陆满庭亦不恼,也不解释,外祖母赶紧打圆场。   “庭儿莫要听你外祖父胡说。哪对夫妻都有那么一段磕磕碰碰的日子,过了便好了。”   “外祖母是过来人,不哄你。娘娘是个好姑娘,庭儿且多些耐心。男子汉能屈能伸,从前做错了事,被罚也是该的。”   外祖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塞到陆满庭的怀里。   “这是护心脉的,你外祖父昨夜就给你备好了。他性子急,不忍你难受,说话不中听,实则最疼你。你莫要同他计较。快些回去,可别耽误朝中的事。”   陆满庭谢过两位老人,同他们说了些体己话,让老人家勿要忧心,适才抱着苏吟儿上了回苏府的马车。   *   奢华的马车缓缓前行,四马八轮,造型典雅,似个移动的小房子,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很是扎眼。   陆满庭拥着苏吟儿坐在软塌上。   怀里的美人儿似是昨夜累坏了,纵是打雷下雨也吵不醒她。   他斜勾着唇角,优雅地端起面前矮几上的热茶,吹了吹茶面上漂浮着的绿叶,将常国公赠与的药丸服下,笑道。   “吟儿还要装睡到几时?”   窝在他臂弯里的美人儿没动,陆满庭不禁笑着,修长的手指覆在她娇若鲜花的唇瓣上。   “朕记得昨日郊外的树下风景甚美,朕很是回味,想再品尝一番。”   昨日郊外,马车停在了葱郁古树下,陆满庭近乎将她折腾地死去活来,若不是顾及她腹中尚有未出生的孩儿,他怎样也不会只要一回便饶了她。   苏吟儿刹那间清醒,懒懒地直起身子,两只纤细的手儿抵住他的靠近,冷冷道。   “皇上有伤在身,该以龙体为重。”   陆满庭幽幽地瞧着她,细长的凤目幽邃。   美人儿秋水般的眸子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隐隐透着她自个都分不清的情愫。他勾起她小巧的下颌,左右瞧了瞧,神色颇有些玩味。   “怎地,后悔了?自责?”   苏吟儿瞪了他一眼。   她才不后悔,她只是听闻两位长者关切他的话,一时感慨罢了。   他是人家的亲外孙,她在他的家人面前,那般给他难堪,不怪外祖父生气。她承认她多少有些不敢面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装睡装糊涂。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外祖母会这般为她说话、开导小两口,亦没想到.....他会如此护她。   她自幼没体会过多少亲情,也鲜少尝到被家人无条件呵护的偏爱,是以分外怀念苏蛮爹爹当年的呵护,便是苏蛮爹爹骗了她,她也没有半分的怨恨,心中只有感激。   想起两位长者,她不觉愧疚。愧疚伤了老年人的心,却不后悔泄了恨意。   陆满庭淡笑着,捉了她的手儿在掌心把玩。   “这回满意了么?”   他亲吻她粉嫩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虔诚地每一个都不放过,无一不是温柔,凝视着她的眸光缱绻,少了往事里的强势,多了几分无奈。   “恨吧,吟儿想恨多久都成,总归是逃不开我的。”   苏吟儿抽回她的手,白嫩的耳尖红透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结巴道。   “我,我迟早会离开你!现在是,是肚子大了,跑不快。等我生下孩子,再不理你!”   她低垂着眸子不看他,怨恨谩骂的声音分外地悦耳。那破碎的玉娃娃因着动怒,竟有开始有了生气儿,诱得他一口咬住那张娇艳艳的樱唇儿。   浓黑的欲在他清冷的眸底快速地游过。   有力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许她半分的退却。   她颤颤娇I啼,婉转的呜咽声压抑,气恼瞪着他的美目似欲I拒I还I迎,饶得他心尖儿发痒。   她已有许久不曾这般娇I媚过。   他步步逼近、方寸大乱,却在不经意间扯到伤口,迫于无奈地松开她。那眸子里暗藏着危险的炽热,眼波中却流转着温和的笑意。   他一字一句,滚动的喉间尽是帝王的凌厉和霸道。   “休想,除非我死。”   苏吟儿被他吻得喘不过气,伏在他的心口上,有狠狠锤他一拳的冲动,却是忍住了,没下得了手。   余光中,被风撩起帘角的窗子外,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骑着马儿一晃而过。苏吟儿大惊,掀开半掩的竹帘,探出小脑袋,对着马儿上的背影大喊。   ——“阿卡!阿卡,我是吟儿!我在这,在你身后!”   骑马而过的三皇子闻言立即停下,拉住缰绳,回眸,温暖一笑——“吟儿!”   苏吟儿推开陆满庭,提着裙摆,也不管马车尚未停稳,雀跃地一跳而下,冲向在原处等她的三皇子,吓得马车外跟随的洋桃急急大喊——“娘娘,您且慢些!”,她也不顾,似全然没听见。   陆满庭伸出去的手还顿在空中。   她跑得太快,快到他竟没捉住她的一片衣角。   他冷嗤,被她撩I拨的热切情丝瞬间没了踪影。他撩开衣摆,悠闲地下了马车,却是一个飞身,将苏吟儿挡在他的身后。 第88章 吃醋   熙熙攘攘的街头, 奢华的皇家马车停在葱郁的胡桐树下。黄沙蒙了青石板,朝霞的金辉伴着暑风拂过枣红色的烈马,马儿鼻息喷洒、前蹄轻扬。   卖拨浪鼓的小摊贩前, 三皇子将马匹交给随行的侍从, 信步朝苏吟儿走去。苏吟儿雀跃着奔向三皇子,眼前却闪过一道玄色的身影, 一抬头,跌入泛着淡淡荷叶香的怀抱。   她揉了揉发红的额头, 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满庭。   陆满庭似是不在意, 亲昵且强势地拥着她,扣着她后腰的大掌力度紧得惊人, 她近乎能够想象他五指弯曲的弧度。   他弯着眉眼, 容止太过昳丽,清朗的笑糜艳得让人发窒, 抬眸,望向面前的三皇子。   “见笑了,吟儿素来没什么规矩。”   三皇子迈出去的左脚一顿, 收回,负手站在阳光下,眸光不经意间扫过小两口纠缠暧I昧的衣角, 迅速地移开,温和地笑着。   “陆兄,别来无恙。”   几人简单打过招呼。街道上来往人多,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苏吟儿难得见到亲人,心下欢愉, 亲热地拉住三皇子的袖摆, 水泠泠的美目里晕着细碎的星光。   “阿卡, 你从天牧族来,路上辛苦了。不若我们找间茶楼,坐下叙叙旧,吟儿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陆满庭深邃的眸微暗。他遒劲好看的手捉了苏吟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将她从三皇子的袖摆上拽开,与她十指相扣。   “吟儿,三皇子远道而来,该请他去府上做客,好生招待。”   苏吟儿翘着丰润的红唇。   道理她自然晓得,不过是寻着借口想让陆满庭走开罢了。   她要问的话,不想让陆满庭知道。她蹙着秀眉,想了想,如葱的玉指艰难地抽离开陆满庭的禁锢,再次攀上三皇子的袖摆。   “......也行。阿卡,府上的麽麽烧的庸国菜很是地道,你应是吃得惯。此处距离苏府还远,我们坐马车回去。”   娇小的美人儿牵着修长的三皇子,将他往马车上带,说马车上的凉茶可口,让他先消消暑;还说车上漆盘里有刚摘的马奶提,是他最喜欢吃的。   她叽叽呀呀地念着,久违的笑意在她细长的柳叶眉尾晕开。   两人有说有笑,远远瞧去,俨然一对般配的璧人。   陆满庭跟在两人身后,幽暗的眸几番阴晴变化,浑身凌厉的气息来得又急又沉。他久久不曾言语,翻涌的嫉妒汹涌,理智却让他很快将其掩下。   两旁候着的侍卫和婢女皆低垂着头,不敢出大气,惊出一身冷汗。   苏吟儿拉着三皇子上了马车,指向矮几旁靠窗的位置。   “阿卡,你坐这。这儿风景好。”   末了,她拢着衣摆想挨着三皇子坐,堪堪倾身,一道阴沉的视线落在她的后颈处,瘆得她发慌。她猛然回眸,隐隐意识到自个做错了什么。   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负手站在马车外。   胡桐树下的阳光正好,金辉洒在他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他斜勾着醉美的唇侧,似笑非笑,昳丽的面庞逆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的情愫。   苏吟儿莫名地慌张。   她干咳了一声,缓缓伸出娇嫩的手儿,朝着马车外的陆满庭不甘不愿、却是极其甜糯柔美地唤了一声。   “......皇上?”   陆满庭阴寒的气息适才散了些。   他握住甜美的指尖,借着她的力道上了马车,与她并排坐到三皇子的对面。   久经沙场的男人骨子里都是嗜血且霸道的。   陆满庭修长的手臂揽过苏吟儿纤薄的肩,勾了她额间的一缕乌黑碎发把玩,虽是一句话不说,占有的姿态却是明显。   三皇子勾了勾唇,接过苏吟儿倒来的凉茶,低头浅饮,将苦涩悉数隐藏,那白净的手腕上戴着的红色编绳早已褪色得不成样子。   马车徐徐前行,车内三人侃侃而谈。   苏吟儿给三皇子续了茶水。   “阿卡,你来若水城作甚?之前的事,很抱歉,吟儿未曾同你商量......你莫要生气。”   事实上,陆满庭早早书信过三皇子,告知了苏吟儿的近况。若非如此,三皇子又岂会隔了这些日子才来若水城?   三皇子好生瞧了苏吟儿一阵,见她小巧的下巴圆润了不少,笑道,“无妨,吟儿安全就好。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同你夫君商量。”   *   苏府的书房,陆满庭和三皇子闭门而谈。   三皇子面露担忧,沉声道:“大皇子和天尊,恐有动作。”   自从吟儿从紫菱殿莫明消失后,三皇子派了亲信暗中调查大皇子,得知神女出嫁那日,大皇子原是奉了天尊的命令,想要劫走神女,造成神女“因憎恨陆满庭,自行离开”的假象。   可惜,大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苏吟儿察觉,着了她的道。只是三皇子至今想不明白,苏吟儿没有武功还大着肚子,是如何躲过一众高手侍卫、离开紫菱殿的。   陆满庭如鹰般锐利的眸底翻涌着狠辣,滚动的喉间尽是藏不住的杀意。他冷笑,轻飘飘道。   “他们欠吟儿的,迟早会还回来。”   至于旁的心思,想想便罢了。若真敢不识抬举动他的吟儿,他自有千般、万般的手段。   陆满庭凝神望向三皇子,正色道:“你可想称帝?若是你想,我助你一臂之力。”   三皇子一怔,明亮的眸瞬间闪过各种猜忌,却被他一一否决。这个比陆满庭还要小上三I四岁的少年郎,性子温和却敏锐,晓得面前的帝王是草原上的群狼之首。   同头狼做交易,无异于自断其臂。可天下权力悠悠,是热血的男儿都该追逐的。   三皇子往前一步:“陆兄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陆满庭不答反笑,笑得昳丽多姿、笑得温润如玉。   三皇子比陆满庭矮了小半个头,相对瘦弱些,两人站在一起,衬得三皇子愈发地儒雅。   “三皇子对吟儿好,可有想过回报?”陆满庭敛下嬉笑,正色道,“你是吟儿的阿卡,我自会帮你,无需任何回报。”   但凡对吟儿好的人,都值得陆满庭敬待;若是遇上个别不长眼动了歪心思的,便是吟儿再欢喜,他也能亲手砍了那人的头,放在床前,叫其夜夜看他和吟儿欢I好。   年轻的帝王目光似刀锋般可怖,三皇子从“阿卡”两个字中听出了男人间的深意。   他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能坦然看着吟儿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只不过是晓得“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罢了。   陆满庭则不同,气度叫他折服。   三皇子抱拳行了一礼:“我先谢过陆兄。他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不推辞。”   *   午膳定在苏府的前厅,用的是大庸国京城的宫宴,摆了一百零八道膳食。   京中的御宴讲究,工艺十分庞杂,四十多个厨子耗时近两个时辰堪堪备齐,还是昨个就得到命令,说今日有贵客来府上,提前备了好些食材的。   陆满庭喊了王将军、金少和秦副将作陪,几个大男人从中午一直喝到黄昏,又从黄昏喝到天黑,大有不把三皇子灌醉誓不罢休的架势。   按照漠北的礼节,陪着客人喝好、吃好,才是最敬重的。若是没能让宾客喝得尽兴,那便是主人家的失礼。   苏吟儿捏着帕子,气得桃腮鼓鼓的。   用过午膳她就回后院歇息去了,想着等阿卡空了,得同他说说体己话,谁知那几个根本不放人,苏吟儿脸皮薄,又不意思贸然打搅,用过晚膳就坐在窗前直叹气。   庭院里,芭蕉翠绿、蝉鸣声切,繁茂的胡桐树在月影下摇曳生姿。   侍女洋桃捧了青花瓷盏过来,盏中盛着的瓜果脆甜鲜嫩。她取了一片红透了的西瓜,去了西瓜籽,送到苏吟儿的唇畔。   “娘娘,解暑的,您尝尝,卖瓜的瓜农说是田地里最甜的瓜。”   苏吟儿兴致缺缺,没接洋桃手里的瓜,而是低头咬了一口西瓜的尖尖角,瞪向前厅烛火下摇晃的人影。   “他们到底还要喝多久?”   洋桃赶紧放下青花瓷盏,左手托在苏吟儿的下颌处,右手举高了西瓜,又喂了苏吟儿几口。从常国公府回来后,娘娘的脸色明显好了太多,不光是会瞪人了,还会笑了。   纵是对皇上再骄纵,那也是有人情味的,不似前段时日,更个没生气的死物般,瞧得心都要碎了。   洋桃晓得,娘娘可不是因为三皇子来了。娘娘的心里头啊,是泄了恨意,舒坦了。   洋桃:“那娘娘够得等。娘娘不若沐浴更衣早些歇息?”   苏吟儿用力咬了一口甜瓜,红艳艳的瓜汁在她齿间萦绕,有些许淌了出来,溢在唇角,徒惹得那张樱唇儿诱I人地紧。   苏吟儿起身,拢了肩上鹅黄色的纱衣,软糯糯道:“他们不睡,我腹中的孩儿还得睡呢。”   若是不找阿卡问清楚,她今夜是万万睡不着的。   苏吟儿托着隆起的腹部,徐徐走向前厅。廊下的木质地板沉香生凉,粉色和蓝色相见的留仙裙蔓延过梯脚,留下蜿蜒的弧度,裙下莲足似玉无声无息。   饮酒的男人们瞧着苏吟儿过来,皆是一笑。几人当中,就属王将军最是没皮。   王将军:“皇上,娘娘来逮您了。您惨了,再不回去娘娘该锁门了。”   众人嬉笑。   陆满庭斜眯着微醺的眸子。   他几乎没怎么饮酒,陪着三皇子闲话天下。可便是饮得少,那白净的齿间有淡淡的酒香。   他侧过身子,慵懒地往后仰,修长的腿往外,好看的手有节奏地轻敲他的大腿,似在等待。   苏吟儿和大家伙打过招呼,自然地攀坐到陆满庭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娇滴滴道。   “皇上,夜已深,你何时陪我入寝?”   美人儿本就娇怯,好不容易装出来的抚媚藏不得多深,不肖几息,那拽着陆满庭衣襟的小手儿全是冷汗。   王将军不怀好意地笑:“哟,还真被属下猜中了。皇上,您可快些回去,别让娘娘等急了。”   军中的男人多是糙汉子,说起浑话一个比一个带劲,像王将军这般隐晦的,还是特意收着的。没女人在的时候,糙汉子们说的话压根听不得。   苏吟儿自是晓得王将军说的玩笑话,可到底羞得很,红了耳尖。陆满庭不禁笑着,宽厚的大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看向王将军,半是说笑半是认真。   “好了,莫要吓着她。时辰不早了,三皇子在府上好生歇息,明日我们再喝。”   陆满庭下了逐客令,几个大男人不便多留,客气一番后离去。   为三皇子准备的厢房在三进院,虽算不上奢华,倒也典雅干净,待行宫修好了,就不用委屈宾客住在府上了。   苏吟儿瞧着阿卡起身要往三进院的方向走,张了张唇,几番欲言又止。   到底是天黑了,男女大防需得顾忌,又当着陆满庭的面,难免考虑地多些。   陆满庭在她鼻头上轻点:“怎地,求我就这般难?”   苏吟儿咬着红唇不回话,陆满庭嗤笑,叫三皇子先等等,又低头对苏吟儿交待。   “半个时辰的功夫,不许再多了。”   言罢,他径直走到斜对面的廊下,背对二人,负手望向遥远的天际。   那是一个很有分寸的距离、位置极佳,既能够瞧见二人做了什么,又不至于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苏吟儿也不绕圈子,拉着三皇子坐在凉亭下。   月色如水、星光萦绕,偶有蝉鸣声在胡桐树下呱噪,似苏吟儿那颗焦躁难辨的心。   苏吟儿红唇微张,问了她困惑许久的话。   “阿卡,你说四年前我是逃出去的。我为何要逃?可有隐情?” 第89章 谋划   苏府后院的凉亭下, 三皇子怔怔地瞧着苏吟儿。本就不胜酒力的少年郎,抵不住主人家的热情,饮了许多酒, 白净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温和地笑着:“吟儿问这些干嘛?”   苏吟儿捏着织牡丹花的绢子, 想说自个能断断续续地想起从前的一些事儿,可画面过于零碎, 她也不太确定,唯一晓得自个四年前逃离紫菱殿大抵是和陆满庭有关的。   不敢肯定的事, 苏吟儿说不出口, 犹豫了半晌,咬着丰润的红唇, 浅声道。   “还望阿卡如实相告。”   三皇子伸手, 揉了揉苏吟儿软糯的头顶。那浓密的长睫在月辉下委屈地低垂着,睫尾隐有晶莹的湿意, 一如她儿时怯生生缠着他的乖巧。   “作何这般客气?阿卡不会瞒你。”   三皇子说,苏吟儿当年确被天尊欺I辱得厉害,一直有反叛的心思, 奈何年纪小不敢妄想。后来不知怎地,总说自个遇到了一位神仙哥哥,能帮她重获新生。   苏吟儿:“......神仙哥哥?”   “可不是?吟儿当年甚是迷他, 说他相貌英俊、温润如玉,和画上的神仙哥哥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我那么小,哪里懂得情情爱爱,定是胡言乱语,瞎说的!”   苏吟儿蜷紧了如玉的手指儿, 粉嫩的桃颊鼓鼓的。便是她再傻, 也晓得阿卡口中的“神仙哥哥”说的是陆满庭。   那个贼人, 好生的混蛋,怎可对那般小的她动了情丝?想起自个被陆满庭救了以后,常常爬上胡桐树偷瞄训练场上的陆满庭,她的脸儿更是臊得慌。   三皇子淡笑着,明亮的瞳几不可查地暗了暗。   当年,他也是这般认为的。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日日关在守卫森严的紫菱殿,接触过的男子横竖就他们几兄弟,上哪认识那么一位貌若谪仙的俊美男子?   他像听笑话般,大抵认为她不过是民间的话本子看多了,胡思乱想罢了。   他斜一眼不远处廊下静候着的陆满庭,苦涩地掩下眸底的晦暗。   身形修长的俊美男子,五官昳丽、白净清冷,可不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哥哥?   若是他早些认识陆满庭,或许就不会这般大意。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繁华人世间没有回头路可以趟。   斜对面的廊下,陆满庭负手站在银色的月辉下。   庭院幽深、花繁正茂,如水的夜风拂过翠绿的芭蕉叶,带来点点清爽的凉意。   风离抱拳:“启禀皇上,南冥国的国君正在来的路上。”   南冥国与大庸国中间隔了一座天牧族的皇城,地广物丰,两国商贸往来频繁。南冥国的国君叫沐亦修,继位不过两年,与陆满庭是多年的拜把子兄弟,私交甚好。   陆满庭剑眉轻扬。   沐亦修早早给他递了书信来,若不是前段时日南冥国忙着春耕,沐亦修怕早就跑去京城闹他了。   陆满庭挥手,简单地交待了几句。   亭下的两兄妹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双水润的眸子时不时气鼓鼓地瞪向他,似是他犯了天大的错。   不多时,苏吟儿起身同三皇子告别,拂了衣袖往厢房的方向走,却是故意绕开他,选了曲径更远的小石子路。   陆满庭眉眼一挑,不禁笑着,顺手捻了一朵红色的蔷薇花,去了隔壁的汤池。   *   苏吟儿斜躺在黄花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阿卡的话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四年前她同陆满庭是有段旧缘的。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暗道已修好,通往暗道的钥匙她也拿到手了,为何没来得及逃离,而是同大皇子去了漠北林,糟了奸人陷害?   她想不通,也懒得去想。   回眸,朱红色的木门大大地敞开着,是侍女们为了陆满庭留的。   苏吟儿幽怨地瞪了一眼,起身,踩着珍珠木屐履走到门前,纤细的手儿扶了铜把手,就要关门,却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徐徐而来。   陆满庭刚沐浴过,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露出胸前换过的纱布,那乌黑的墨发垂顺至腰际,隐有水珠从发梢滴落。   他一只手臂抵在木门上,大半个身子挡住她面前的光,俯身,罩住娇小的她。   “怎地,又想将夫君关在门外?”   “夫君”两个字似是从他的喉间滚出的,带着灼人的烫意。自她没下得手杀他,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愈发地火热,不加掩饰,便是常挂在嘴边的“朕”也说得少了。   苏吟儿侧身,躲过他拂在耳畔的粗沉呼吸,微翘着红唇骂了句,“禽i兽”。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便是口不择言的咒骂也分外地悦耳。他反手关了朱红色木门,将苏吟儿抵在厚重的木门上。   她孕肚凸显,一度让他很不适应。他掐着她雪白的颈项,似一头饿狼啃咬她诱I人的耳垂,哑着嗓子宣誓。   “四年前就该要了你,你才晓得究竟什么是‘禽I兽’。”   话落,他炽热的唇就落了下来。   今夜的他很是没有章法。   或许,得不到的会分外令人念想。他重伤在身,便是渴极了,也不敢贸然怜惜她。火热的唇畔之下,不过是被她撩I拨得快要溢出来的思念罢了。   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沸腾着火焰的眼睛艰难地从她身上移开。有了身孕后,她圆润了些许,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让他贪恋着迷。   他撸了撸她散在脸颊的乌黑碎发,将一朵盛开的蔷薇花斜插I到她的发梢。被他咬得红肿的樱唇儿愣愣地张开着。   他与她额头相抵,浅笑着。   “吟儿,你双亲健在。”   苏吟儿被他闹得喘不过气,无暇的藕臂无力地抵住他的靠近,却是徒劳。听见他的声音,她软软地“嗯”了一声,片刻后,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头。   “什么?你说什么?真的么,他们真的还在?”   苏吟儿雀跃地攀上他的脖颈,一双绝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全然不复方才又羞又怒的抗拒。   陆满庭满腔的情瞬间淡了,阴沉着脸,冷冷道。   “吟儿就这般想知道?”   面前的男人霸道又强势地揽着她,目光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吓得她往后缩了缩,扣在她腰间的大掌力度忽地发紧,紧得让她恐惧。   他望着她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眸光将寒,一字一句,似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尖上。   “莫要想着寻了双亲离开朕,除非朕死了。”   苏吟儿拧着眉,怒得双颊潮绯。提起她双亲的人是他,莫名其妙在意的人也是他。她低头咬在他白净的肩头上,常年习武的肌肉结实,一口咬上去,反倒磕得她牙疼。   他不禁嗤笑,捉了她的下颌左右瞧了瞧,确定她没伤着,柔声道:“属狗的?”   她怒瞪,生气时吐出的字也是娇滴滴的,不似谩骂,倒似在勾他。   “你到底说不说?”   陆满庭坐到矮几前,倒了盏热茶饮下。纵是无需解酒,瞧着雪肤魅I惑的她,也是极渴的。   “有鼻子有眼,活着。”   苏吟儿一愣,觉着陆满庭说了什么,又似没说,小脑袋瓜转了好一阵,才气鼓鼓地侧过头不愿多瞧他。陆满庭似甚满意她的娇嗔,在她白嫩的额间轻点。   “岳丈性子霸道,爱打人,却是个惧妻的,同你母亲感情甚好;岳母与你有八份相似,口直心快,是个疼人的。”   苏吟儿秋水般的眸子里晕着浓雾。   当她知道自己的神女身份后,便断了寻找双亲的念想。她不过是被天尊不知从哪弄来的傀儡,又岂会奢盼天尊能告知她的过去?   “那我可还有兄弟姐妹?”   陆满庭想起某人桀骜不驯的眉眼,不答反笑着问:“若是吟儿的兄长为了一串冰糖葫芦将你卖了,你可还认他?”   苏吟儿急了:“自然,自然不会!天下间哪有这般混蛋的哥哥?”   她到底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听陆满庭的语气,父母亲关系和睦,教养的孩子应当不差,为何会将她卖掉?莫非是家里太穷,一串冰糖葫芦于兄长而言,比她这个亲妹妹还重要?   思量间,一道男中音由远及近,似是从庭院里直奔厢房而来。   ——“陆满庭,小爷我赶了三天的路,屁股都要颠破了!汤池在哪?陪我去泡会!”   来人正是南冥国的国君沐亦修,与陆满庭同岁,小了几个月份,是陆满庭多年的拜把子兄弟,两人私交甚好。   门外廊下,风离急急将沐亦修拦下:“国君大人,使不得,皇上已和娘娘入寝。您先等等,属下去唤皇上。”   “唤个屁唤,我人都来了,有啥好唤的?陆满庭,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来!”   沐亦修一巴掌拍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却是落了个空,大门从里打开。   陆满庭沉着脸,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高大的身影挡住沐亦修不住往后偷瞧的目光,冷声道。   “堂堂一国之君,大呼小喝,成何体统?”   沐亦修亦不在乎,惦着脚斜侧着身子看向月门后的屏风。八扇苏绣屏风上,曼妙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摇曳生姿。   虽看不清面容,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也能想象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里面那位就是嫂子吧?嫂子,我是你夫君的......诶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陆满庭,留点面,留点面啊!”   陆满庭轻松拽起沐亦修的衣襟,将探头探脑的沐亦修拧出门外,再反手一带,关了朱红色的大门,拧着沐亦修往汤池的方向走。   屋内的苏吟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沐亦修同陆满庭差不多高,比陆满庭还要壮实些。一个高大的汉子被陆满庭拧小鸡似地拧在手心,难免有些丢面。   哪怕入了汤池,侍女送来可口的青提和瓜果,也堵不住他碎碎念的嘴。   “你说你,为了个女人跟我动手?值得吗?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舍得?”   沐亦修恨了一眼台阶上坐着的陆满庭,“下来呀!莫不是有了女人,连我都看不得了?”   陆满庭也不恼,不疾不徐地解了腰间的玉带,露出缠满纱布的伤口,俯身,修长的腿堪堪没入汤池里的玉阶,沐亦修便伸手阻止。   “得了得了,伤残人士,就不要埋汰我了。”   陆满庭冷呵,勾了繁杂的锦袍裹住紧实的腰身,悠闲地取了颗葡萄,喂入嘴里。   沐亦修泡了一会儿,疲惫散了些,舒爽多了。他胳膊肘枕在玉阶上,慵懒地往后仰,池中浓浓水汽萦绕,氤氲了他异常卷翘的长睫。   “你托我办的事,我给你安排妥当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望向陆满庭,恼道,“你的遗言嘛,就算兄弟再不愿,也得给你办了。是不?”   沐亦修叹气,“你都不知道你师父师娘听到这件事,气得呀,直接从快活岛杀了回来。天地良心,两年了,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求都求不回来,你一封书信,就让他们乱了分寸。”   陆满庭的师父师娘是沐亦修的亲生父母,也就是南冥国上一任的国君和君后。自从两年前沐亦修登基后,师父师娘难得闲下来,隐姓埋名游历江湖,好生快活。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陆满庭和沐亦修可谓自小玩到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陆满庭神色微暗,眸中晦暗难明,久久没有说话。   沐亦修到底是不快活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非得你拼了性命救她?陆满庭,你信不信我马上掐死她?!”   陆满庭幽幽地看了沐亦修一眼:“你不会。”   沐亦修顿住,干咳了一声,恨道:“就算我不会,你师父能容许你为了一个女人这般作践自己?他非得剁了她不可!”   陆满庭沉默良久,幽邃的眸闪过太多太多沐亦修读不懂的情愫。他下颌线咬得很死,紧抿的唇里半晌吐出四个字。   “他更不会。”   沐亦修气结,简直不想理他,同时感慨幸亏自个不沾情I爱。女人啊,是猛虎,碰不得!   两兄弟聊了会天南地北,几年不见,说的话自是多了些。不知不觉,已是两更天。沐亦修泡得皮都起泡了,从汤池里出来,道。   “晚上我睡哪间房?你知道我挑剔,不要太寒酸,我受不了。”   陆满庭丢给他一身崭新的华裳,轻飘飘道:“住不下,你先去外面驿站将就将就。”   苏府原本是陆满庭的私宅,不大,三进三出,建在军营的附近是为了方便。四年前苏吟儿来了后,哄骗她这是她爹爹苏蛮的院子,于是改“陆府”为“苏府”。   此趟回漠北走得匆忙,又顾及到苏吟儿念旧,遂暂时在苏府住下。   三进院是唯一的一套给宾客住的,三皇子正住着,委实没有旁的房间腾出来给沐亦修。   沐亦修:“不是吧,兄弟?你是大庸国的皇上啊,天子啊,连一间空余的房屋都没有?你到底是有多穷!”   陆满庭神色如常,平静地似一滩死水。   “行宫在修了,修好了给你留一座宫殿。”   沐亦修笑了,“这还差不多,像个人说的话。等会,那我今晚住哪?你不会真赶我走吧?陆满庭,陆兄,大哥......喂,很晚了,驿站都关门了!”   沐亦修一面快速地穿衣裳,一面追着陆满庭的背影赶,可拐角的廊下只剩下一片玄色的衣角。他对着陆满庭的背影大喊。   “陆满庭,叫你帮我找的人,有消息了没?”   廊下无人应他。沐亦修摇头,望向寂寥的夜幕。   哎,找了十多年都找不到的人,估计是没戏了,他还瞎想什么呢!   *   苏吟儿后来又问过几回陆满庭有关她父母的事,可惜,陆满庭的嘴严实,再不肯吐露一个字。若是苏吟儿问多了,陆满庭就红着眼尾掐着她,问她是不是又想逃了?   再将她好生一番折腾。   次数多了,苏吟儿晓得啥也问不出来,便不再闹了,心下清楚家人健在安好,便够了。   苏吟儿的日子就这样过着,陆满庭迁就她,两人还算安生,可她心里始终有根刺,无法全心全意地待他。   行宫占地很广,从军营的北方一直绵延到漠北林,据说图纸是按照京城的皇宫一比一修建的。   入了秋,才建好不到三分之一,不过慈宁宫、养心殿、承安殿等已然修好,陆满庭变央着苏吟儿早早搬了进去。   漠北的秋后凉得快,早晚需得披上御风的薄裘。更深露重,成片的胡杨树黄泱泱的,隐没在漫天的黄沙里,火一样的刺目。   肚子鼓得圆圆的,苏吟儿走路愈发地困难,常常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她也私下打量过旁的孕妇,没见几人的孕肚有她大。   她夜里经常睡不着,隔不了多久胀得慌,总是想小解,偏偏起身异常困难。   陆满庭几乎不歇息,日夜不间断地守着她,唯有她睡着了,才闭上眼小憩一会儿。他甚至将朝野之事搬到了慈宁宫,前殿处理政事,后殿留给苏吟儿。   有时候苏吟儿会想,他到底是不是过于紧张了?   一个绚烂的午后,苏吟儿用过午膳,照例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陆满庭把脸贴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温柔地揽住她。肚子大了,他一只手臂已圈不住了。他怜爱地抚摸她的肚子,感受里面跳动的小生命。   那儿,有他和她的孩子。   近来,他是愈发喜欢这般缠着她了。他深情地亲吻他未出生的孩儿、他的女人,凌厉的眉眼气势温和,那根根分明的长睫有淡淡的湿意。   “吟儿,若是我死了,你会想我么?”   作者有话说:   准备写大结局了,估计还有十章正文完结,就......呜呜呜,我真的超喜欢我笔下的人物,每一个呀!哎,这篇文,我哭了太多次了,每一个字我都是极其的慎重,希望我的故事会让你们记得。感谢你们的陪伴呀! 第90章 生子   苏吟儿斜躺在柔软的贵妃榻上。   金秋的午后是温暖的, 庭院里争奇斗艳的蔷薇花不败,秋风拂过假山池下的晚莲,裹着淡淡荷香袭向苏吟儿, 却是激得她一颤。   拥着她的陆满庭眸光缱绻且柔情, 少了往日里的强势与霸道,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悲凉。   她鲜少瞧过这般的他, 便是两人闹得最凶之时,他扣着她手腕的力度也是发狠地紧。   她忍下心中莫明的慌乱, 拧眉瞪了他一眼。   “为何总说这种丧气的话?你近来说过好几回了。”   陆满庭抬眸, 魅惑的丹凤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明净炳然的眸底有闪耀的星辉。   “吟儿终究是舍不得的。”   “谁, 谁说舍不得?”苏吟儿拂开陆满庭的大掌, 粉嫩的桃颊气鼓鼓的,“我, 我不过是不愿孩儿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爹爹。”   陆满庭不禁笑着,捉了她皓白的手腕, 虔诚地放在唇畔亲吻,恰有晚莲清香寥寥,顺着庭院花池下锦鲤急荡的涟漪, 散在珠光玉砌的廊下。   陆满庭眸色微暗:“败了......再美的荷花也有凋零的时候。”   苏吟儿顺着陆满庭的视线望出去。   假山花池里,枯叶丛丛、埂茎折断,偶有几朵不算艳丽的荷花隐匿在淙淙流水间。   苏吟儿软了调子:“花开花落而已,明年的夏天,还会长出来的。”   陆满庭失笑:“吟儿何时学会哄人了?”, 揉了揉她软糯的头顶, 凝视着她的眼睛, 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眼下我只想看一场桃花雨。”   苏吟儿微恼:“皇上莫要说笑,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桃花雨?”   桃花生在春天,眼下正是深秋,纵是整个漠北林,也寻不出一朵桃花,更何况漫天的桃花雨呢?   苏吟儿全当是陆满庭在逗她,正欲问个究竟,腹中隐隐泛起一股疼意。   她赶忙扶住陆满庭。   纤细的腿间,哗哗滴落的水打湿了脚下厚实的绒花地毯,渐有增多的架势。   是羊水破了。   苏吟儿恍然一怔,片刻的呆滞后,细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怎么回事?明明还有一个月才......”   陆满庭唇线抿得死死的,撑着她腰腹处的手臂僵硬得厉害,那双暗沉的眸子翻涌着难明的情愫。他沉默着,一句话没说,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直冲向内殿。   *   生产的所需早早就备好了,产婆吩咐侍女去烧热水,几十个丫鬟抱着铜盆急急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苏吟儿躺在黄花梨拔步床上,疼得浑身直哆嗦,白嫩的额间大汗淋漓,两条纤细的腿儿抖成了筛子。产婆一阵忙碌后,忙不迭跪在地上。   “皇上,娘娘胎位不正,又是早产,恐费些功夫,还请皇上移步到殿外,静候好消息!”   女子生产,夫君多会避嫌,主要是担心女子的污血冲撞了夫君。皇家讲究颇严、忌讳更多,自史书上有记载以来,从未有哪位天子亲自守在床畔。   陆满庭一直在旁侧负手静立着。   听闻产婆的话,他阴沉的面色更浓了,褪了锦袍,卷起袖子,净手,走到床畔,伸到苏吟儿股下。   “吟儿怀的是双子,已是足月,算不得早产。”他探了探,用了些巧劲,正色道,“胎位确是不正。”   陆满庭娴熟地给胎儿易位,惊得几位经验丰富的产婆好生一阵不敢说话,愣愣瞧了半晌,才忙手忙脚地给陆满庭打下手。   苏吟儿疼得快要断气了。   剧痛一阵阵袭来,一次比一次强、一次比一次烈,疼得她压根来不及思考为何陆满庭做着产婆的事,还有条不紊、甚是从容。   两个多时辰后,苏吟儿绝美的容颜泛着不正常的白,毫无血色,喉间溢出的哭泣压抑哀婉,胎儿却没有半分要出来的迹象。   产婆:“皇上,娘娘的胎位是正了,可娘娘身子娇小,胎儿又大,怕是难产!”   苏吟儿乌鸦鸦的青丝胡乱地散在玉枕上,鬓间的发湿乱。她秋水般的眸子痛苦地望向陆满庭,美目不住地滴出水来。   “我是不是会死?”   “胡说!生双子的何其多,为何独独你有事?相信我,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陆满庭瞥向窗外廊下候着的风离,沉声道,“准备剖宫取子。”   所谓剖宫取子,是指产妇在难产的紧急情况下,不得已剖开腹部取出胎儿。寻常女子受不住这般痛楚,产婆也没这能耐,御医们也只在书上看过,极少有机会实际操练。   医书上记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案例,也鲜有母子平安的。多数是小的保住了,大的没几个月便去了。   产婆惊得后背生凉,杵在原地愣是不敢妄动半分。陆满庭挥手让产婆下去,只留了洋桃和清秋在旁侧递刀具。   很快,锋利的小刀划在苏吟儿隆起的腹部上。也不知陆满庭给她用了何物,她分明听到肌肤被划破的声音,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天色渐晚,殿内烛火灼灼。跳跃的灯火下,陆满庭神色冷静,俊美的面庞蒙着一层朦胧的灰。   苏吟儿凄凄然笑着:“你是不是很怕?”   陆满庭没有抬头,专心着手上的动作,淡淡道:“不怕。”   苏吟儿落着泪缓缓闭上眼睛,蝶翼般的长睫戚戚轻眨,似一个破碎的玉娃娃,毫无活下去的生气儿,流转着哀伤与绝望。   “你骗我,你额头都是冷汗,手背也凉,你明明怕得很......不用管我,好生将孩子养大。”   陆满庭受手上动作一顿,却是没停,深邃眸底涌起的怒气很快沉寂,喉间吐出的字符硬邦邦砸在苏吟儿的心尖上。   “莫要多想,你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   洋桃和清秋同时狠狠一震,强忍着哭意,一句话没说。   苏吟儿的手儿拽着身下的床单,将柔软的床褥子抓变了形。她明明已经感受不到腹部的疼痛,为何心尖尖却颤得让她发慌?   她含着泪撇开头,不敢看陆满庭的眼睛。   生命的流逝中,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几乎已经听不到洋桃和清秋的呼唤声了。与此同时,四年前的过往潮水般袭来,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翻涌。   她忽地笑了,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陆哥哥,原来吟儿四年前就喜欢你。”   “是大皇子推我下悬崖的......他不是好人。”   苏吟儿松开抓着被褥的手,蒙着迷离霏雾的双眼有流星落下。头顶的银蓝色纱幔层层,郁郁关火中,全是陆满庭俊美昳丽的笑颜。   “我不恨你了,陆哥哥,我不后悔这四年同你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看桃花了。漠北林太远,吟儿走不动。吟儿乏了,想睡会儿......”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仿佛听到洋桃的哭喊,以及陆满庭近乎崩溃的绝望。   ——“吟儿!”   *   苏吟儿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全是她的过去。   她五岁前的记忆似乎被人抹去了,能记起的儿时画面多是和天尊有关的。   天尊将她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教她待人接物和礼仪,若是遇上做得不合天尊心意的,便是一顿毒打。   五岁的女孩浑身没处完好的地方,常常饿得晕过去。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个月后,天尊将她送到了紫菱殿,说她是被天神选中的神女。   神女不用挨打,吃得饱穿得暖,只要乖乖听话,还有无数可口的糖果奖励她。可每到月圆的日子,体内的蛊毒就会发作,肆无忌惮地啃咬她,让她痛不欲生。   她在紫菱殿生活了近八年,接触最多的是三位皇子,其中和阿卡三皇子最是亲密。   长大了些,苏吟儿开始有逃离的想法,却是敢想不敢做。   一次皇宫里来了个刺客,好巧不巧躲在她沐浴的汤池里。   苏吟儿心下畏惧,惶惶然想要尖叫,却被刺客扣住了纤细的腰。她不敢妄动,寻了借口撵走伺候的侍女,谁知那刺客不仅不离开,还搂着她睡了整宿。   刺客并未对她作甚,可同睡一张塌已是破了男女大I防。   那刺客临走之时强行在她手腕上戴了个血红色的翡翠镯子,说是信物,会娶她为妻。   她自是不信的。她的手腕过于纤细,那翡翠镯子戴在她手腕上空落落的,一垂手便会掉下来。   那刺客似是无奈,叹了一口气,收回玉镯子,点了点她小巧的鼻翼。   ——“等着,神仙哥哥救你出去,待你及笄了,再娶你过门。”   她不知刺客的身份,亦不晓得刺客的名字,却生出了异样的情愫。   那刺客身形修长、容止昳丽,便是温润的阿卡也比不得的,真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最最紧要的是,他真的做到了,不过数月便在紫菱殿的置物架外修了一条暗道,还给了她一把打开暗道的金色钥匙。   为了避人耳目,钥匙做成了耳坠的样子,同梳妆台一起被送到了紫菱殿。两人一起约好,等出了紫菱殿,去漠北林看漫天的桃花。   变故总是来得太快。   就在苏吟儿准备逃离的前夕,大皇子说带她出去走走。她没有多想,随着大皇子到了漠北林,岂料大皇子竟想霸占她,她反抗不及,在剧烈的挣扎中被大皇子推下悬崖。   许是她命不该绝,她竟被那刺客捡到,却失忆了,全然不记得从前的过往。   苏吟儿从梦里醒过来,睁开迷蒙的双眼。   她不知道自个究竟在床榻上躺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晕死前陆满庭悲切痛苦的眸。   窗外秋雨声声,落在廊下的大理石上,溅起撩I人的水花。午后虫鸣声翠,庭院里繁茂的蔷薇花艳I靡不败。   有凉风从半掩的竹帘吹进来,冷得苏吟儿一缩,裹紧了身上的薄裘。   她婉转呜咽,水润的瞳全是受不住的思念。   那刺客便是十八岁的陆满庭。   她和他该死的孽缘啊,从一开始便已结下,又如何逃得开他?兜兜转转,她要寻找的所有的真相,不过一个陆满庭而已。   那些在京城皇宫里的梦魇,那些他编织的无数的欺骗,那些她所有的恨和哀怨,全部消散地无影无踪。   纵是他错过,他亦深爱过。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裘,扶着床头的玉I柱缓慢起身。   然,她腹上的伤口似没有多疼,那道细长的刀疤也愈合得很好,只余一道浅浅的痕迹。   她尝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没什么大问题,心下泛喜,不曾想恢复得这般快、这般好。   许是她起身的动静惊到了外间的人,洋桃和清秋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从月门外进来。   “娘娘,您怎地下床了?赶紧的,您还在坐月子呢,快回床上躺好。莫在月子里留下病根,将来吃亏呢!”   洋桃一面碎碎念着,一面叫丫鬟关了雕花的窗子,生怕凉风进来扰了娘娘。   洋桃和清秋把孩子抱到苏吟儿跟前,笑道。   “娘娘,您生了两个小皇子,瞧这模样,白白胖胖的,多可爱!”   两个大胖小子都是琉璃色的眼眸,丹凤眼,高鼻梁,近乎和陆满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儿和母亲总是亲昵的,便是头一回见到,也睁着明亮的瞳,好奇地盯着苏吟儿瞧。   洋桃:“娘娘,小皇子认得您呢!您昏迷了整整七日,可苦了两个小皇子,饿着呢!幸得宫里早有乳娘备着,否则啊,奴婢真不晓得怎么办!”   苏吟儿亲吻着两个孩子的小手儿,声音嗡嗡的。   “老天爷庇佑,我们都活着。”   苏吟儿心下感慨,全然不曾注意到洋桃和清秋闪躲又悲伤的眸光。   苏吟儿抱了一个,还想抱另外一个,个个爱不释手,偏偏力不从心,只好轮着抱会儿。   不多时,两个小皇子闻着她身上的乳I香,张着红润润的小嘴巴,咿咿呀呀不知在说甚,模样甚是着急。   清秋:“娘娘,小皇子饿了,想着您喂呢!”   苏吟儿微红了耳尖。   她晓得该喂孩子,可她腹上有伤,喂孩子的时候不是很方便。她脸皮薄,不想旁人在边上瞧着或伺候。   她柔声道:“陆哥哥呢?怎地还不见他过来?” 第91章 遗诏   苏吟儿问完, 偌大的内殿,忽地安静地不像话。   金秋的午后,银杏叶黄, 阳光穿过檐角的蛟龙, 透过葱郁繁茂的枝叶,洒在廊下斜吊着的红色灯笼上, 投下摇曳的光影。   美则美矣,却莫名有股说不出的萧瑟。   月门上缀着的珍珠帘幔无风自动, 怀中的婴儿慌乱地挥舞手脚, 抓着苏吟儿柔软的前襟,不知怎地哭闹不止。   苏吟儿忙柔声安抚。都说双生子连心, 一个哭闹, 另一个也不安生。   洋桃急急抱了个孩子往殿外走,“娘娘, 小皇子们定是饿着了,您有伤在身多休息,奴婢先抱去乳娘喂些。”   洋桃红了鼻头, 低垂着眼眸始终不瞧苏吟儿,等过了月门出厅角的时候,俯身偷摸抹了把眼泪。   苏吟儿拧眉:“她怎么了?可是遇见事了?哭得这般伤心?”   清秋难掩凄切, 抱了另一个小皇子低哄,却同样不敢直视苏吟儿的眼睛。   “洋桃最近心软得很,见不得小皇子们哭。莫说她,奴婢也一样呢,娘娘见笑了。”   苏吟儿秋水般的眸子流转着疑惑,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却也没有多问, 再次提起陆哥哥的事,问清秋为何皇上还没来,是不是没来得及通传?   清秋顿了顿,神色似是不忍。她将小皇子身上裹着的薄裘松开了些,哭得喘不过气的婴孩儿渐渐停了啼哭,她适才浅笑着抬眸,眸底碎着浓浓的湿意。   “回娘娘的话,皇上忙着秋祭的事,最近几日怕是赶不回来。”   “秋祭?”   “是的,娘娘,漠北地势广,祭拜一回土地神,来来回回要折腾十来日,您晓得的。”   秋祭是大庸国每年秋收之前举行的祭祀活动。天子需得携重臣,在广袤天地间行三拜九叩之礼,再以猪羊鱼肉等献给土地神,庆祝丰收。   秋祭过程繁琐,没个十来日的功夫下不来。   苏吟儿掩下眸底的失落,莞尔一笑,桃腮簇着春天般的浓艳。   “既是这般,该他忙的。无妨,等他回来了,再给两位小皇子起名。”   苏吟儿刚有身孕的时候,陆满庭确有提过名字的事,不过那时他们都以为腹中只有一个,故而名字也只起了一个,谁曾想竟是双子?   罢了,待陆哥哥回来了,再重新想过。   苏吟儿终究不忍饿着孩子,让清秋下去后,独自将小皇子抱在身侧,斜躺在床榻上,背对八扇苏绣屏风,解了织着繁美牡丹花的粉色衣襟。   八扇苏绣屏风后,清秋瑟缩在角落里,抱住单薄的双肩哭得一塌糊涂,却愣是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   王将军将风离堵在了承安殿的廊下。   王将军:“你老实说,皇上到底怎么了?去哪了?这都十来日了,也没个人影!你听不见流言蜚语啊?”   风离抱着一把蓝色的宝剑,冷冷地瞧了对方一眼,没回话,转身要走,王将军忙不迭将他拦下,挽着他的胳膊,哀求道。   “好兄弟啊,你是皇上的近侍,除了你没人晓得皇上的去向。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来求你的。你不知道下头那些人传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   王将军不敢说,附在风离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句,顷刻后,狠狠剁了一脚,一副气死人的模样。   不怪宫中流言肆起,确是那日的情景委实吓人。   皇上给娘娘剖宫取子那日,从午后一直忙到夜深,最后被人抬出了慈宁宫。   据慈宁宫的小宫女们说,皇上的两条胳膊划得稀烂,全是新旧相替的刀疤,鲜血从床榻上一直蔓延至月门外,分不清到底是皇后娘娘的,还是皇上的。   只是那日后,再无人见过皇上。   风离冷着一张脸,手里的宝剑握得死死的,当即唤来宫中侍卫,沉声交待。   “若是有谁敢乱说,杀无赦!这是皇上的口谕。”   风离抬脚往宫外的方向走,想了想,顿住,“王将军亦不可听信谣言。皇上交代了,时机到了,自会让你们晓得。”   王将军还想再说些什么,风离已经离开了。斜对面,金少和秦副将追过来,纷纷摇头。   “找遍了,能想的法子也想过了,没用。”   为了打探皇上的消息,金少甚至挪用了自家钱庄的银子,散给江湖中的能人异士,却无一人有本事找到皇上。   秦副将:“娘娘醒了十来日,依照皇上的性子,早该回来看望娘娘了,怎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将军覆在腰间的大刀上,叹道:“可不是?若是皇上出去养伤,倒是件好事。怕就怕......”   几人相互瞧了瞧,谁也不敢接下面的话。   金少仰头,斜眯起桀骜的眸子。   午后的阳光浓烈,刺目得很,晃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他沉默着,说不出话,心里憋着一口气,难受得紧,望向承安殿后方那座最奢华的殿宇。   “我去趟慈宁宫。你们给我作证啊,我去和萝卜头说说话而已,可没旁的心思。”   慈宁宫乃后宫之地,未得皇上允许,男子不得入内。   金少晓得规矩,就是禁不住。   王将军揽上秦副将的肩膀,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别,咱俩啥也没看见,你可别拉我们下水。你是皇上的侄子,顶多挨顿打,咱俩不同.....哎,遁了遁了。”   言罢,王将军和秦副将一溜烟就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金少也不恼,径直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苏吟儿哄完两个孩子,让洋桃和清秋抱下去,她则靠在窗边的桌案前,悉心绣着贴身的锦帕。锦帕上的麒麟已然绣了大半,用不着几日便绣好了。   这是为了两个小皇子准备的。   宫里不乏手艺精湛的绣娘,无论多精美的锦帕或者荷包,但凡苏吟儿吩咐一句,什么样的没有?可苏吟儿就是想给孩子们做些什么。   这些日子,她彻底恢复了。   伤口不疼、能蹦能跳,吃得多、奶I水足,两个孩儿被她养得白胖。她亦是丰润,眉眼间少女的纯稚渐散,多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妩媚。   每日为她把脉的太医啧啧称奇,说娘娘简直得了天神的庇佑,好得比寻常女子不知快了多少。   苏吟儿浅笑着,一抬眸,庭院的花束下静立着一身形颀长的少年。少年嘴里衔着半根杂草,肩上吊儿郎当地扛着一把宝剑,也没进屋,就在庭院里对着苏吟儿弯了腰。   “臣拜见小婶婶!”   苏吟儿不禁觉得好笑,叫丫鬟取来瓜果甜点放于庭院的花池边,两人则斜靠在香木雕栏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话家常。   宫里是非多,比不得外头自在,该忌讳的她心下有数,可不能毁了金少的清誉。   苏吟儿懒懒地捻了鱼食洒在花池中。   她云锦广袖微乱,露出一截皓白的纤细手腕,手腕上戴着的血红色翡翠玉镯衬得她雪肤柔嫩。她侧眸望向剑眉深锁的金少,递了块瓜果给他。   “怎地,有心事?”   金辉下的少年随意地啃了瓜果,将剩下的瓜皮扔进花池。池中锦鲤哗哗,直拍得池水急荡,水面上漂浮着的无根红莲不知涌向何处。   金少望向嶙峋的假山,好生一阵没有说话,恰有一阵凉风吹过,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垂首,揉了揉发红的双眼,状似不经意间提及。   “最近可有见到皇上?”   苏吟儿微微一愣,笑道:“陆哥哥不是去宫外秋祭了么?他回来了?”   金少先是一怔,片刻后意识到什么,眸光微暗,声音沉了几分。   “没有。”   苏吟儿单手撑着下颌,如葱的玉指白嫩,粉嫩的指甲盖都是晶莹剔透的。那双水泠泠的眼睛张望了一番,瞧着洋桃没往她这边看,她捻了颗红提送进小嘴儿。   酸酸甜甜的,是她念想了好久的美味。   因着尚未出月子,洋桃管得她严,不许她吃凉性的瓜果,不许她碰冷水,幸得没禁她沐浴,否则她可熬不住。   苏吟儿:“算算日子,陆哥哥应就是这几日回来。你若是找他有事,我让他早些召见你。”   金少没有回答苏吟儿的话,而是反问她:“如若皇上......回不来,你怎么办?”   苏吟儿笑着瞪了金少一眼:“说什么呢?他怎么可能回不来?”   陆哥哥武功奇高,便是遇上不长眼的,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她从不担心陆哥哥在外遇见什么意外。   金少没解释,给自己倒了一盏温茶,迎头痛饮,似是不够,直接拿了青花釉茶壶,往嘴里灌。一整壶温茶入了喉,他胡乱地用袖摆擦了唇角的水渍,将茶壶扔在小圆桌上。   “哐当”一声,空茶壶在小圆桌上滚了好几圈。   “萝卜头只需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便是天塌了,都有我给你扛着。”   说完,金少寻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苏吟儿怔在原处。   那空空的青花釉茶壶色泽明亮,在小圆桌上转着圈,久久停不下来。苏吟儿轻握茶壶把手,那一直转着的茶壶磨得她指尖出了血。   她的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详。   *   晚间的时候,苏吟儿坐不住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   陆哥哥有多怜惜和在意她,她比谁都清楚。她昏迷在床,照说他应守在慈宁宫,又怎会恰在这个时候出宫秋祭呢?   秋祭固然重要,但日子是钦天监定的,每年都有所不同,不是非得固定在某一日。   这般想来,苏吟儿的心更是慌乱。   她唤来洋桃和清秋。   “上回你们说皇上去了宫外秋祭,这都十来日了,怎地还不见他回来?”   洋桃神色颇有些闪躲,支支吾吾的:“那个,娘娘,皇上的行程哪里是奴婢们可以问的?您再耐心等待,皇上会回来的。”   苏吟儿晓得洋桃是在搪塞她,取了手腕上戴着着血红色翡翠玉镯子,气鼓鼓地递给洋桃。   “那你们想办法把这镯子交给皇上,就说我气着了,让他快些回来。”   洋桃不敢接,往后退了两步。   “娘娘,这镯子是皇上的生母留下来的。您知道它贵重,万不可意气用事,若是不小心摔坏了,皇上可该发脾气。”   苏吟儿不理,把翡翠玉镯往洋桃手心里塞。   “我不管,反正你要帮我把话给传到。你和清秋自小跟着陆哥哥,定是能想法子联系上他。”   “娘娘,使不得!”   洋桃推却着,一旁的清秋上前接过玉镯子。   清秋俯身朝苏吟儿行了一礼:“娘娘,此事交给奴婢去办吧!风离就在宫中,他与皇上亲近,应能将此镯子交给皇上。”   苏吟儿眸光渐冷,后背泛起一阵恶寒,却是强忍下心中的慌乱,尽量柔声道。   “不若唤风离过来,我亲自同他讲。”   很快,风离到了慈宁宫。   来时的路上,清秋已将大致情况说给了风离听,风离知道两个丫鬟实在瞒不住了,才来求他的。   风离拱手抱拳:“承蒙娘娘信任,不过皇上快回来了。娘娘不若过几日再说?”   苏吟儿:“......几日?”   风离咬牙,低垂的眸底晦暗一片,再睁眼,又是平静无波。   “十日。”   苏吟儿藏在云锦广袖中的小手儿颤个不停,若不是后背抵靠在贵妃榻上,她怕是早就腿软缩到了地上。   她凝视着风离的眼睛,吐出的每一个字符极轻、极淡,却暗哑地厉害。   “风离,你在撒谎。”   风离是皇上的贴身侍卫,皇上在哪他便在哪。自他跟了皇上起,从未曾离开皇上超过一日,更遑论十日?   苏吟儿上前一步,迷离美目里氲着的霏雾朦胧。她哀婉地笑着。   “你们为何要瞒着我?你们如若不说,我便出宫去寻他。”   “使不得!”洋桃一把抱住苏吟儿的腿,跪在地上,哭道,“娘娘不要这样,皇上若是知道了,会心疼的,会心疼的......”   “既是心疼我,为何迟迟不肯归来?”苏吟儿难受极了,“你们莫要再诓我。”   清秋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拦住苏吟儿:“娘娘,您且就呆在宫中。十日,你只要再等十日,就能见到皇上。一定可以,一定可以见到的!”   苏吟儿不信:“既然十日后可以见到他,为何不许我现在出去寻他?你们究竟在隐瞒什么?”   风离的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将手心弄得伤痕累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似是无力再瞒下去了,哽咽道。   “娘娘,皇上早已立了遗诏。您只有坐满月子,才能带您去见他......”   苏吟儿大骇,猛然跌倒在贵妃榻上。她捂着发疼的心口,水润的眸子里渗满了震惊和痛楚。   “......遗诏?!” 第92章 死了   金秋的傍晚是火红色的。   晚霞隐没在山峦之巅, 在遥远的天际留下一条灿烂的黄。余晖铺满庭院冰冷的大理石,那些从石缝里冒出来的青草尖泛着一层朦胧的灰。   如此美景,苏吟儿却没有半分欣赏的雅致。   晚风透过半掩的竹帘, 从荷花池畔吹进来, 拂在她泪眼婆娑的绝美容颜上。她忍下心中的痛意,望向风离闪躲的眸。   “说清楚!”   风离适才将她难产那日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那日, 陆满庭为她剖宫取子,怎料她失血过多, 隐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 陆满庭用他的血强行喂养昏死的苏吟儿,配上他习的秘术, 硬生生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可他自个却再也没能醒来。   “娘娘, 皇上心甘情愿这般为您,早就四年前就意料到了今日之事。”   四年前, 陆满庭找高人算过,苏吟儿命中有死劫,纵是他能救她一回, 死劫也是逃不掉的。可他不信命,宁愿堵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苏吟儿逆天改命。   苏吟儿大骇:“他救过我一回?什么时候?是四年前将我从河畔救回来的那次么?”   几人相互瞧了一眼, 谁也不忍心说出当年的事,还是洋桃架不住苏吟儿的追问,吐出这些年的秘密。   “娘娘从前中的蛊毒,本是无解,是皇上用自己的血做药引, 将您体内的蛊虫引出来的。您当时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无数的大夫来瞧过, 都说您是个死人,活不成的。”   皇上却死活不放手,最后不知从哪弄来这么个方子,日日割手腕,用血喂养娘娘。娘娘好不容易醒了,身子却极弱,每月需得按时服用皇上的血,才能续命。   “娘娘,您从前每月初一十五喝的汤药,里面有皇上的血。院子里那些一车一车的药材,不是给您的,是给皇上调养身子的。”   “这些年,但凡您晕倒了或是染了风寒,皇上就会往自个的手臂上割一刀,拿血喂您。”   洋桃越说越凄苦,渐渐泣不成声,跌在地上。   这些年,皇上为娘娘的付出,他们几人都瞧在眼底。   洋桃、清秋和风离,都是跟了皇上十多年的人,自是晓得皇上想要什么、在意什么。   诚然,哪个男子不想要权力、不想要天下人的敬畏?不想要复仇?可皇上最想要的,从头到位只有一个娘娘。   清秋环住洋桃的肩膀。许是感伤,素来清冷的她话多了些。   “娘娘,皇上迟迟不肯娶您过门,不是不想,是担心您身子受不住,故而一直忍着不与您同I房。娘娘,皇上做的所有的错事都是因为爱您......您别怨他。”   苏吟儿疼的心尖儿发麻,像是有无数把尖刀刺过。她艰难地环住纤薄的双肩,把头埋进臂弯里颤抖不已。   原来她的命是陆哥哥给的,原来令她作呕的“铁锈味”是陆哥哥的血,原来陆哥哥这些年的谋划都是她。   阿卡说得没错,为她解蛊毒的人的恩情,她一世也还不完,偏偏这比山还重的恩情,她欠了两回。   她怎能恨他?她无法恨他!   美眸流转间,陆满庭说过的那些话如惊雷般响在耳侧。   ——“吟儿,若是我死了,你可会想我?”   “吟儿终究是舍不得的。”   “再美的荷花也有凋零的时候。”   “放心,你和孩儿都不会有事。若是你死了,我不会独活。”   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全是他离别的话啊,如汹涌的江水将苏吟儿淹没。红肿的瞳氤氲着哀婉和悲切,落下的每一滴热泪无声无息。   她情难自已:“假的,定是假的。你们诓我,诓我的。”   她哀切地抹了眼泪,吸了吸微红的鼻头,缩到贵妃踏上,蜷成猫儿似的一团,用薄裘胡乱地裹住自己。   “我乏了,我先睡会。等醒了,陆哥哥,陆哥哥自会回来的。”   洋桃和清秋哭成一团,冲过来抱住苏吟儿。   “娘娘,这种事我们怎敢骗您?诅咒皇上是死罪,奴婢就算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瞎说。皇上,皇上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苏吟儿躲在薄裘里,落着泪,声音嗡嗡的,绝望又凄切。   “不会是真的,不会的。你们明明说过,再过十日他便回来了。”   风离从怀里拿出一封遗诏,递到苏吟儿跟前,却低垂着头,不敢看苏吟儿的眼睛。   “娘娘,十日后是皇上下葬的日子......他亲自定的。节哀顺变。”   遗诏选用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上有祥云瑞鹤,字体俊逸潇洒,是苏吟儿再熟悉不过的。她空洞洞地落着泪,伸出去的手儿僵在空中,抖了又抖,愣是没有接住的力气。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似认命般呜咽道:“带我去见他。”   便是个死人,她也要瞧上一瞧。   风离面露难色:“娘娘,皇上的遗诏里说得很清楚,他下葬之日许您送行,在此之前......”   苏吟儿抬眸冷对,从发髻上快速拔下一只金色的莲花发簪,直刺向自己雪白的颈项。   “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莲花发簪是阿卡三皇子赠与她的贴身之物,簪尾有个机关,轻轻一拧,发簪的莲花中生成尖锐锋利的刺尖,泛着骇人的寒意。   那娇嫩的雪肤,被刺尖划过,有暗红色的血珠滚下,刺目得紧。   风离和两位侍女急急跪下:“娘娘,切不可做傻事!”   *   苏吟儿终是见到了陆满庭。   养心殿的最底下一层,重兵把守在昏暗的石室外。   冰冷的石室,足有慈宁宫的内殿那般大,里面却空荡荡的,只有一口硕大的神纹石棺。石棺无盖,左右两侧刻有飞腾的巨龙,前后用神兽压镇,四角雕有飞檐。   陆满庭就躺在石棺内。   烛火灼灼、光影摇曳,映照出他俊美昳丽的面容。那本就过分白净的脸毫无血色,根根分明的长睫低垂着,眼下隐有两团乌青。   苏吟儿摇摇欲坠,倒在他身侧,一开口便是悲痛的轻唤。   “陆哥哥......”   他穿着玄色的锦袍,头束玉冠、腰带裹身,一如他平日里的威严。只是这张曾亲吻过她无数次的唇,再也没了诱I人的红润。   苏吟儿心下剧痛,颤抖着手儿抚上他苍白的脸颊,堪堪触上,便是一惊,回眸震惊地望向身后的几人。   风离、洋桃和清秋都在。   “陆哥哥......陆哥哥怎地和常人没甚区别?”   苏吟儿似是不信,在陆满庭脸上抚摸一阵,又探了他的鼻息、心跳和脉搏,确认他已经死了,可他的尸身不仅没腐烂,还完好如初。   若不是她亲自查过,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定。   明明他已经死了二十日了。   风离抱着双臂,剑眉深锁:“属下也很是疑惑。”   皇上分明已魂游天外,可这尸身却并未出现异样。   往常人死了,皮肤会失去弹性,肌肉变得松弛;晚些还会长尸斑。可皇上的皮肤如常,只是比正常人苍白了些;浑身肌肉也有力度,手心、足底和后背更未长尸斑。   石棺是风离按照皇上的吩咐打造的,并无特别之处;皇上死后,风离依遗诏行事,不曾给皇上用防尸身腐烂的药物。   清秋:“我们一开始以为皇上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能造成假死的模样,可我们几个翻遍了皇上的遗物,也没发现蹊跷,只能干耗着。”   洋桃用袖子抹把眼泪:“要我说,是皇上对娘娘的情感动了天地,老天爷不忍心看他尸身受罪。”   苏吟儿却并不这样想。   陆哥哥是何等聪慧的人,既已死了,还立了遗诏,为何不早早下葬?非得等到一个月之后?莫真是等她做完月子,身子好利索了去送他?   苏吟儿觉得不无道理,可潜意识里认为没这么简单,说不定是陆哥哥认为这一个月内尚有活过来的转机?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苏吟儿撩起他的衣袖查看。   那两条划得稀烂的手臂上,新旧相替的刀疤依旧,只是刀疤已止了血,伤口渐有愈合的架势,隐隐能瞧着里面新长出的红肉。   慢是慢了些,可对于一个死人而言,已是不可能的事。   清秋探过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哪有死人的伤口会自动愈合的?会长出血肉的?说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风离自然瞧出了异样,锁眉深思:“莫非我们遗漏了什么?”   苏吟儿敛下心殇,柔声道:“你们先出去,我一个人呆会儿。”   事情或许有转机,她不能坐以待毙,得好生想想,是不是还有解救的法子。待风离、洋桃、清秋三人出去后,苏吟儿很仔细地在石室内查找。   可惜,偌大的石室,除了这口石棺,仅剩下墙壁上挂着的数盏黄色烛灯,其中,石棺正前方的长明灯跳跃,灯座下用的桃花底座栩栩如生。   苏吟儿实在瞧不出特别的地方,只好在他身上搜寻。   可奈何她找遍了他全身,也没找到任何东西。   想想也是,陆哥哥死后,风离定是替他清洗过身子、新换了干净的锦袍。若是有留下什么,风离早拿出来了。   苏吟儿声音哀婉:“陆哥哥,你还没给两个孩子起名呢,你一定舍不得离开我们。”   苏吟儿话未落,泪已满面。   前尘往事就在眼前,那些曾经的伤害和欺骗全化作泡沫消散,唯有这些年他的好和付出一幕幕回荡。   苏吟儿握住陆满庭遒劲好看的手,泣不成声。   “陆哥哥,你是不是怪我?怪我不够爱你,怪我一心想着离开你......所以你才这般折磨自己,折磨吟儿?”   “吟儿胆子小,夜里怕黑。这些日子你不在,吟儿睡不好。陆哥哥,你何时起来陪我?”   “两个小皇子很可爱,长得像你。丹凤眼,琉璃色的眸子,鼻梁很高,哭起来声音很大......吟儿一个人抱不住。你是爹爹,怎能不抱抱你的孩子?”   苏吟儿泣不成声。   没了旁人在,她说了好些体己话。   余光中,长明灯的底座赫然映入眼帘。整个石室都是灰扑扑的青褐色,唯有那底座是粉色的,若桃花般绽放。   苏吟儿极其自然地探出如玉的指尖,伸向底座。   陡然,石室外传来刀剑打斗的声音,听那声响,来了许多刺客。   ——“陆满庭已死,无人再护得住她。速把我族神女交出来,本尊饶你们不死!”   苏吟儿一惊,是天尊的声音。   天尊怎么来了?   她又如何晓得陆哥哥已死?   苏吟儿顾不得桃花底座,冲到石室外。外面刀光剑影、鲜血横流。   洋桃和清秋急急将她护在身后。风离已领着侍卫和天尊的十二护法打起来,却显然不是天尊的对手。   数不清的大庸国侍卫朝着养心殿赶来。   苏吟儿:“天尊,您这是何意?我已是大庸国的皇后,不会同您回紫菱殿的!”   天尊冷呵,一记佛尘将风离打出十丈开外,“咚”地一声,风离的身子重重砸在石壁上,砸在苏吟儿的脚下。   “孽障,岂有你说话的分?本尊要你回去,你唯有认命!”   风离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撑着宝剑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却是徒劳。洋桃冲到风离身前,对着天尊唾骂道。   “你这个该死的老妖怪!若不是你给娘娘下蛊,皇上也不至于做娘娘的药引。是你害得娘娘这般虚弱的,是你害得皇上和娘娘不能在一起。我要杀了你!”   洋桃冲过去,被天尊一记掌风挥过来。   那掌风用了邪力,劈在洋桃身上,不死也能丢了半条命。千钧一发之际,清秋飞过来,挡在洋桃身前,接了天尊的一记掌风。   前一刻活生生的人儿,此刻倒在血泊里,昏死了过去。   洋桃大哭,搂住清秋:“姐姐!”   打斗继续着,金少、王将军、秦副将等人齐齐赶来,却无一人能抵挡天尊。   昏暗的地道,横七竖八躺满了好多血淋淋的尸体,天尊却没受一丁点儿的伤,那护在跟前的十二护法亦是越打越勇,不显疲态。   苏吟儿拽紧衣袖,茫然看向石室内的石棺。   陆哥哥,莫非这是她的又一个劫难么?   苏吟儿深吸一口气,不忍无辜牺牲,正欲从侍卫的保护中走出去,一道银光忽地闪现。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从地道口冲下来。   他手持利剑,一剑劈向气势汹汹的天尊,将天尊直劈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若不是天尊眼疾手快暗生劲道,怕是早被来人劈飞了出去。   男子音色沉沉:“师妹,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第93章 转机(二合一)   来人正是陆满庭的师父——沐天殇, 也是天尊的同门师兄。   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席深色的锦袍,身材伟岸、气质沉稳, 长睫下的琥珀色眼眸隐有克制的杀气。   他的身后, 跟着妻子婉卿和儿子沐亦修。   一家三口全来了。   天尊收了佛尘,抹了一把唇侧的血迹, 犀利的眸冷冷地扫过沐天殇的妻子。   多年不见,那个狐媚的女子风姿不减当年, 便是已为人妇, 一大把岁数了,也不注礼仪, 这般亲昵地环着师兄的腰。   啧, 还挑衅地看过来,分明就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天尊撇过头, 冷哼:“师兄,别来无恙。”   沐天殇本是南冥国国君,两年前禅位给儿子, 带着娇妻遨游江湖。听闻爱徒有难,快马加鞭从快活岛赶回来。   沐亦修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愤恨道。   “爹, 儿臣说了,这老妖怪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陆兄提前预料到了今日之事,怕是嫂子就被这妖物捉走了!”   沐亦修口中的“嫂子”指的是苏吟儿。   此刻,苏吟儿站在侍卫们的最前方,抬眸迎上众人的打量。   气氛忽地变得凝重。   冗长冰凉的地道里, 灯炬里燃着的火焰忽明忽暗, 映照出苏吟儿那双被雪水洗涤过的琥珀色眼眸。   干净、纯稚、不染是非的眼眸, 长睫卷翘的弧度,近乎同沐天殇、沐亦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要命的是,苏吟儿的脸和婉卿近乎有八成像!   地道寂静无声,唯有众人压抑的呼吸随着冷风渐散。   沐亦修往前一步,抖着手指向苏吟儿,结结巴巴道。   “吟儿?阿妹!”   沐天殇和婉卿显然也震到了。   婉卿颤抖地捂住泪颊,双腿发软跌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沐天殇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少顷,她疯了般冲过去抱住苏吟儿,顾不得形象大哭。   “吟儿,我是你阿娘,你阿娘,你可记得?你可记得!”   婉卿声嘶力竭,说苏吟儿的腰后侧有一朵红梅,生她的时候就有;说儿子长相随父,女儿长相随母,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像爹;   说苏吟儿弄丢的时候才五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粉色的襦袄。那天太阳很大,天气很好,两兄妹明明在一块玩着的,高兴着的,怎么就把你弄丢了。   怎么就弄丢了呢!   沐亦修正在抹眼泪,后背泛起一股恶寒,抬眸正对上父亲凌厉的眼神,怕得脖子一缩。   当年的事,怪他。   他有同爹爹坦白承认过,爹爹不忍娘亲难受,瞒了这些年。   婉卿捧着苏吟儿的脸,泣不成声。   “女儿,阿爹阿娘找了你好多年,想尽了法子,还以为你......阿娘恨啊!真好,我的女儿还活着,还活着......”   南冥国的小公主丢失一事,整个漠北无人不晓。   当年,南冥国重兵寻找,甚至不惜耗重金请江湖术士寻人,表示只要归还小公主,其他的一概不究。偏偏造化弄人,丢了就是丢了,杳无音信。   谁又能想到,大庸国的皇后苏吟儿就是丢失多年的南冥国公主——沐亦修的亲妹妹呢!   苏吟儿从错愕中回过神。她虽不记得五岁前的事,可血浓于水的亲情刻在骨子里。从被婉卿抱住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没断过。   她拥住面前的中年妇人,呜咽着喊了声:“阿娘!”   母女抱作一团,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沐天殇湿了眼角,拥住妻女。   苏吟儿抬头,泪眼婆娑中看见父亲的鬓角已然花白,比同龄男子多了几分沧桑,想来这些年为了她的事很是伤怀。   苏吟儿心中不忍:“爹爹!皇兄!”   沐亦修过来拥住家人,一家四口历经十二年的分离,终是团聚。   众人感伤之际,天尊暗自给十二护法使了个眼色,后退着想要逃离,却被婉卿一记银鞭拦了去路。   “贱人!你莫要以为我会饶了你!吟儿被你拐去当神女,你就是故意的!”   婉卿堵在天尊面前,指着对方的鼻子痛骂。   “你就是嫉妒!嫉妒我同夫君感情好,才这般折磨我们!难怪这些年我们找不到女儿,是你,是你故意将吟儿藏起来了!”   天尊和沐天殇师出同门,同修秘术“脱欢”。   此秘术习成之前,需得禁I欲;一旦破了禁忌,往后余生都得同那人痴缠。若是男身女身能共修I欢I喜,两人的修为都可大大提升。   天尊仰慕师兄沐天殇,奈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沐天殇钟情于婉卿。   天尊气极,曾在两人新婚之时大闹婚宴,弄得彼此很是难堪,婉卿更是放下狠话——“此生此世,不许你踏入我南冥国一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新账旧账加在一起。   沐天殇手持利剑,抵住天尊的心口,吐出的每一字符滚着痛意。   “师妹,你可当真如此狠心?”   天尊大笑:“是又如何?就许你们笑,不许我怨恨?你们再恩爱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痛苦了十二年?这十二年,痛失女儿的心情,不好受吧!”   天尊望向痛苦的苏吟儿,尽情散发着卑劣的恨意。   “你们的女儿,直到现在看见我都怕呢!我日日打她、折磨她、用银针刺她、用蛊虫咬她,让她受尽凌I辱、让她生不如死!”   “啧啧,那么小的孩子,每天跪在我的脚边端茶倒水,转过身就哭着喊‘阿爹、阿娘,救我......’。呵,救什么救?你们救回去也是个死人!”   “你你你,疯子!我要杀了你!”   婉卿气得浑身发抖,举起银鞭朝着天尊挥过去,却被沐天殇拦下。   沐天殇一个眼神,沐亦修赶紧将母亲和妹妹护在身后。沐天殇缓缓取下手腕上的银色护腕。   那护腕上刻有蛟龙,是门派信物,是他和天尊的师父留给二人的。既已取下,是为不认同门之情。   沐天殇音色极沉。   “常言道,祸不及妻儿。你这般羞I辱我沐天殇的女儿,便该知今日!”   末了,沐天殇一个跃起,劈向天尊。他毫不留情,使出十成功力,招招式式全打在要害上。   一开始,天尊尚能接下几招,不多时便躲避不及。一炷香后,她全身是血、经脉尽断,倒在冰冷的大理石上。   十二护法慌忙去扶她,她已无法站立,形同死人,不过吊着一口残气而已。   她嗤笑:“师兄,你杀了我!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亦不后悔!”   沐天殇则收了剑:“我派不杀同门。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   十二护法抬走天尊。   众人很快收拾完地上的狼藉。   沐天殇清点了受重伤的人,给清秋、风离、金少、王将军和秦副将等人,喂了护心脉的回魂丹。几人感激不尽,先行下去疗伤了。   苏吟儿同阿爹阿娘、皇兄一起叙旧,说了这些年的遭遇和过往,说到伤心处,哭成了泪人。   沐亦修恨了石室一眼,心中情愫难明。   “陆兄也真是的。四年前就找到吟儿了,偏偏不告诉我们,藏着掖着,带去了京城!大婚也不通知我们!前些时日我人都来了,还不许我见!”   非得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痛,这让他这个做兄长的,情何以堪!   沐天殇缓缓垂下眼眸,难掩失去爱徒的悲痛。   “告诉我们作甚?莫非我们能救你阿妹?不怪庭儿,是我当父亲的失职。若不是庭儿这些年拿命养着,你阿妹活不到今日。”   两个月前,陆满庭写信给沐天殇,恳求他能护下爱妻。   沐天殇万般不愿,责骂爱徒疯癫,为了一个女人丢了性命。   可庭儿性子执拗,便是再骂也骂不醒的。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弟子,沐天殇不忍爱徒痴情,更不忍爱徒幼子无母,遂从快活岛赶回来。   当时,陆满庭在信中承诺,只要他能护下苏吟儿,便送回他们丢失多年的小女儿。   他同婉卿自是不信的。   女儿丢失了十二年,他们用尽法子也找不着,早已不抱希望。   更何况,沐天殇会玄门异术,早早窥得天机,女儿在十三岁那年有大劫,纵是不死,也难逃十七岁的死劫。   不曾想,庭儿的爱妻就是他们的女儿。   庭儿用自己的命换了女儿的命!   苏吟儿知道陆满庭同她家人的关系后,大抵明白了这些年陆满庭的付出,也终是记起,为何两人四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陆满庭便唤她——“吟儿,是你?”   那时,不知陆哥哥为何扮做刺客的模样,躲到了她的汤池里,还拥着她在床榻上躺了一宿,离别之际说要救她出去。   现在想想,陆哥哥定是认出她了,知道她是师父找了好多年的女儿,知道她是南冥国丢失的公主。   她和他的缘分,或许比她知道的还要早。   苏吟儿从母亲的怀里探出头,用织荷花的绢子拭了眼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爹,陆哥哥还没死。请爹爹救救我夫君,救救陆哥哥!”   几人皆是一怔,不可思议地瞧向苏吟儿,见她不似说笑,几番询问。少顷,沐天殇扶起她。   “吟儿先不急,待为父先看看。”   苏吟儿领着父母亲和兄长一起入了石室。   石室里,陆满庭仰面躺在一口硕大的神纹石棺里。   石棺无盖,左右两侧刻有飞腾的巨龙,前后用神兽压镇,四角雕有飞檐。   烛火灼灼、光影摇曳,映照出他俊美昳丽的面容。那本就过分白净的脸毫无血色,根根分明的长睫低垂着,眼下隐有两团乌青。   沐天殇仔细地查看了陆满庭的鼻息、脉搏、心跳,又放开陆满庭的衣袖查看渐渐愈合的伤口,蹙眉深思。   “不应该。”   陆满庭脉象全无、心跳骤停,明明是个死人,却尸身未腐、肌肉有力,似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造成了假死的迹象。   沐天殇再次查看一番:“门派中确有假死之术,不过我并未见过。”   门派的假死术名为‘龟息法’,意为屏掉呼吸能长睡千年,实则此法大有弊病,师祖曾用过,一月后归西。后来门派中人再无人研习,已失传多年。   苏吟儿想起陆哥哥的遗诏写明了下葬之日,距离今日尚有十日,距离她难产之日恰是一个月。   苏吟儿大骇:“莫非陆哥哥晓得,他只能活一个月?”   几人皆是惆怅,想不通缘由。沐天殇捻着手指掐算一番。   “吟儿,把手伸出来。”   苏吟儿伸出右手,沐天殇瞧了一阵,又细细地看了苏吟儿的面相。   “吟儿,你命相已改,生命线渐长。”   婉卿恨了沐天殇一眼,气道:“你能不能好生说话?庭儿生死未卜,我们女儿就快成寡妇了,还带着两个未足月的孩子。我人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情这在磨叽!”   沐天殇赶忙揽住婉卿:“夫人莫要着急,听为夫给你解释。”   沐天殇说,苏吟儿命中劫难多。早年凄苦,无父母缘分,十三岁的时候有大劫,若是渡过劫难能活到十七岁。   婉卿:“怎地,你还想咒我们女儿短命?”   “夫人,此话我同你讲过多次,你应当晓得,”沐天殇顿了顿,“不过,吟儿如今命相已改,是个长寿的,往后福禄皆有。这得多亏了庭儿为她改命。”   怪就怪在,陆满庭虽引祸上身,但命相尚在、死期未到。沐天殇最近几日时常夜观星相,帝王星虽是暗淡,却并没消失、星盘还在。   “吟儿,或许庭儿还差个机缘,为父也不晓得该如何救他。不若你好生想想,他是否有过遗言?或者曾经特别叮嘱过你什么?”   苏吟儿顿住,爹爹的话让她冷静多了。   她细细地回忆,发现从她有了身孕后,陆满庭便极为在意,待她格外小心。   后来她赌气离开京城,两人一别多月,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还是后来他强行将她接回苏府后,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些。   说是缓和,也只是限于苏吟儿没那么恨他了,心中始终有根刺,不愿与他多说。   他始终怡然自得,拥着她自说自话也不在意,神色很是温柔。搬入慈宁宫后,他更是紧张,近乎时时守在她身侧,连朝政之事也搬到了慈宁宫的前殿。   想来那时,他早已做好准备要用性命换她。   苏吟儿哽咽道:“他没有遗言。只是我难产那日,他有些伤感,说庭院里的荷花败了,不好看,想看桃花雨,我还说这个季节没有桃花......”   言语间,苏吟儿斜睨到石棺正上方的长明灯桃花底座。整个石室灰扑扑的青褐色,唯有那底座是粉色的,若桃花般绽放。   苏吟儿之前就注意到了,奈何天尊一来,打断了她。   苏吟儿探出如玉的指尖,伸向长明灯底座,堪堪碰着,那长明灯“啪”地一声倒在石板上,露出破碎的桃花底座。   底座里,夹着一张泛着墨香的信笺纸。   苏吟儿迫不及待地打开,俊秀的字迹、洒脱的下笔,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字体。苏吟儿匆匆看了一眼,臊红了耳尖,急急将信笺纸对折藏在袖摆中。   “阿爹阿娘,皇兄,吟儿想一个人呆会儿,劳烦你们先出去。”   沐亦修愣住,瞥向苏吟儿的云锦广袖。   “我妹夫写了啥?拿给我看看,我帮你分析分析。”   苏吟儿扭捏着不给看,婉卿一巴掌拍在沐亦修的后脑勺上:“你这孩子,妹妹不给看就不看,你瞎操些什么心?”   沐亦修揉了揉发疼的后脑瓜子:“那啥,还不是因为吟儿太笨了?她自小脑子就不好使,我担心她一个人受不住打击......爹?爹!您别这样,我是大人了,别拧我脖子啊!”   沐亦修被父亲沐天殇拽出了石室。   沐亦修愤恨难平,他好歹是南冥国的国君,能给他留点面吗?   婉卿慈爱地拍苏吟儿的手:“别怕,我们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喊我们。”   *   洋桃带着清秋回了慈宁宫的偏殿。   这所偏殿,是皇后娘娘特赏给她们的,典雅的小庭院、宽敞的卧房,同隔壁主殿只有一墙之隔。   洋桃将清秋放在床榻上躺好。   这是清秋的卧房,洋桃并未曾进来过。清秋的卧房干净简洁,除了几样必要的桌椅外,连一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一如她本人这般冷清。   洋桃红了鼻头:“你为何这般傻?要为我挡剑?”   若不是沐天殇给了护心脉的回魂丹,清秋怕是难以醒来。   清秋吐出一口鲜血,清瘦的脸庞惨白如纸。她握住洋桃的手。   “你是我妹妹,不救你救谁?”   洋桃哭得更凶了。   她同清秋本是亲姐妹。   阿爹死得早,母亲被恶匪劫了去,年弱无依的两姐妹相依为命,在动荡的漠北飘摇。   为了生计,姐姐独自一人帮有钱人家洗衣裳,以此赚些钱财。   那日,天很蓝、风很大,病恹恹的洋桃艰难地踱到院子外,穿着破烂不堪的衣物,蹲在大树下玩泥巴。八I九岁的小姑娘,便是病了、饿得发黄,养养还是能看的。   一群吊儿郎当的地I痞流I氓堵在洋桃身前,拿出一张盖了手印的字条。   “小丫头,你可叫洋桃?姐姐叫清秋?跟我们走吧,你姐姐把你卖给我们了。”   小姑娘当场就吓哭了。   她不认得字,不知道字条上写着什么,只瞧着那小小的红手印瘆人。   “你们骗我!我姐姐不会卖我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现在病了,是个拖油瓶,卖了你少一个人吃饭,还能得五两银子买几身好衣裳。”流氓指着那字条,“看清楚了没?白纸黑字写着的呢!”   洋桃从回忆里抽出神,掩下神伤,给清秋递了一碗温水。   “提那些做什么?都过去了,我不记得了。”   事实上,洋桃不仅记得,还恨了很多年。   清秋是她唯一的亲人,被亲人卖掉的滋味不好受。   若不是当时皇上见她可怜,将她从恶人手里救下来,她怕是小小年纪就做了青楼里的女仆,再大些只会供有钱的男子们玩乐,哪里会有今日的自在?   也不知后来清秋怎么找到她的,反正清秋也跟了主子。只是洋桃心里始终记恨,不愿原谅清秋,更不愿认回清秋这个姐姐。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的离别伤感,看着皇上同娘娘有情却不能在一起,洋桃也看淡了许多。   若是清秋没了,洋桃会悔恨一辈子的。   清秋望着洋桃的眼睛:“若是我说,当年我没有卖你,是那些恶人欺骗你。你......信么?”   洋桃哭得更凶了:“信,我信!”   清秋是她姐姐,姐姐说什么她都信。   清秋适才笑了,眉宇间却很是愧疚:“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是姐姐不对。姐姐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年纪小,才着了坏人的当,吃了那么多苦......”   洋桃抽噎着:“没事,姐姐,我不怪你,不怪你。我已经不恨你了,不恨。”   两姐妹终于冰释前嫌,拥在一起。   *   石室里,只有苏吟儿和陆满庭两个人。   苏吟儿羞怯怯地拿出信笺纸。真是的,刚才阿爹阿娘和皇兄都在,若是无意间被他们瞧着了,那该多尴尬?   信笺纸上写着:   ——   “若是吟儿能找到此物,说明吟儿舍不得我死。满月前,与我共I修I欢喜十八回,以阴I元滋养,我自会醒来。”   满月前,恰好就是他下葬的日子。   苏吟儿觉得荒谬极了。   且不说这事是真是假,光是让她与他在石棺内共I修,便觉得怪怪的。他现下无呼吸、无脉搏、无心跳,同死人无异。   而她这般,与奸I尸有何区别?   还得在十日内同他共修十八回,这说出去岂不是会被笑掉大牙?   想起他留下的遗诏,十日后他该下葬了。她不由心下凄楚,捏了他一把。   “你就是故意的。倘若我不来找你,不同你修I欢喜,你也就只有十日的活头,对不对?”   虽是荒谬,但她决定试试。   但凡有一丝能救活他的机会,她都不愿错过。   石室内设有暗道,隐有寒风从暗道的缝隙里吹进来。石墙上的灯盏飘摇,在冰冷的石面上投下微黄的光影。   男I女I之事,苏吟儿从未主动过,这般想来竟也分外羞涩。她娇嗔着瞪了他一眼,咬着丰润的红唇。   “你如今这般......还能同我做这事么?”   不管怎样,眼下救陆哥哥才是最紧要的。   苏吟儿褪去裙纱,笨拙地学着话本子里看过的勾人技巧,覆在他腰上。才堪堪碰着他,她便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红着耳尖,生涩至极。   作者有话说:   关于女主的身份,很早就埋了伏笔,在第一次介绍南冥国国君同男主的关系时,有过暗示。   我一开始做大纲的时候,觉得男主的身份好抢戏,后来做完女主的身世线,才觉得圆满了,似乎我自己总喜欢将男女主的渊缘做得深一些;   “清秋”这个角色,原本是想让她“死”的,写到这了,觉得好悲,舍不得,算了。我一直喜欢有灵魂的人物,爱在配角上下功夫,之前的“老麽麽、常公公”也是如此,不知道有没有感动到你们。   这个故事我很喜欢,写了这么久也不觉得疲惫。整个过程是享受的,但愿你们也一样! 第94章 努力   沐亦修、沐天殇和婉卿在石室的外间饮茶。   石室在养心殿的地下, 外头是一道幽暗的地道,临时搬来的桌凳就设在石窗的边上。这地方委实不合适招待宾客,更遑论几人的身份摆在那儿, 失礼地很。   可几人坚持在这等着, 等着皇后娘娘出来,洋桃也没办法。   洋桃给几位续了茶水:“国君大人, 天色已晚,不若您和太上君、太后去乾德宫休息?奴婢已派人收拾妥当, 您就像在自家一样, 不必拘束。”   陆满庭早早交待过,乾德宫是留给沐亦修的。   乾德宫建在慈宁宫的旁侧, 与慈宁宫隔了一条蜿蜒的长廊, 是后宫殿宇里除了慈宁宫以外,最奢华、占地最广的。   修建行宫之初, 工匠们甚是疑惑,这南冥国国君是外男,居住的殿宇挨着帝后的慈宁宫可是不妥?当时陆满庭没解释。   现在想想, 皇上是为了大舅子、岳父岳母而建的,顾忌最多的应是娘娘。   沐亦修翘着二郎腿,随手拿起青花瓷茶盏, 仰头一饮而尽。   “陆兄总算干了件人事。”   他前些日子去苏府,原打算两兄弟好生聚聚,谁曾想那货陪他泡了个澡就撵他出府,连顿饭都没招待。   他叹气,晃着赤金边的高底皂靴。   忽地, 一记银鞭甩在他膝上, 疼得他痛龇。   婉卿沉着脸:“多大的人了, 还是这副鬼样子?把脚放下来!”   不待沐亦修回话,婉卿侧眸看向身后的洋桃,温和地笑,全然不复刚才严厉的模样。   “我们不累,等吟儿出来再说。”   沐亦修揉了揉发疼的膝盖:“陆兄估计活不成。我得把妹子接回南冥国。虽然孩子是陆兄的,但没有爹吧,总归不妥。算了,还是由我这个舅舅来带吧。话说,我没带过孩子,一回带两还有点......”   “有点啥?啊?有点啥!”婉卿瞪着他,一耳光子抡过去,“你就盼着庭儿死,是不?你就乐意你妹妹当寡妇?!”   “娘,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沐亦修躲到沐天殇的身后,“我自小和陆兄关系好,可再好的关系,他也活不过来了,我得为吟儿打算。”   沐天殇往后斜了一眼,一把将沐亦修拧到前面,拧到婉卿跟前。   “行了,你娘烦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顶嘴。”   沐亦修急了:“爹,我是您儿子,亲的!”   沐天殇眸光渐寒。父亲的威严凌厉,沐亦修瞬间歇了气,“好好好,我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   苏吟儿从石室里出来,弄清是皇兄和父母亲打闹,不由欢喜,心下满是暖意。   或许,寻常人家里,便是这般样子的吧!   苏吟儿浅笑着,白皙娇嫩的脸儿被滋润过,蹙着春天般的浓艳,斜向上的眉梢儿带着一股不自知的妩媚和多情,小小樱唇儿红艳艳的。   她无意隐瞒家人,羞怯怯地捏着绢子,拉着娘亲的手往石室里带。   “阿娘,您帮吟儿看看,陆哥哥是不是好些了?”   “什么好些了?是陆兄好了么?”   沐亦修急急追问,被婉卿呵止。   婉卿到底是过来人,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光是瞧着苏吟儿扭捏的小女人姿态,大抵也能猜到些什么。她看向身后的两个大男人。   “你们在此等着,没我的同意,不许进来。”   沐亦修不同意:“娘,陆兄是我结拜兄弟,又是我妹夫,有什么好瞒着我的?难不成我还能害他!”   沐天殇拉住儿子沐亦修,干咳了一声:“叫你等就等着,别嚷嚷。”   沐天殇武艺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便是隔着厚厚的石墙,再细微的声音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自然晓得女儿在里面做了什么。   沐亦修还想再说些什么,见父母亲坚持,便罢了。   苏吟儿拉着母亲婉卿来到石室。   石室里,浓郁的男子气息让婉卿脚步一顿。她意味深长地瞧向苏吟儿,似是不信,片刻的疑惑后,问苏吟儿。   “为何不吃了?庭儿没说是大补的么?”   苏吟儿臊得耳尖红透了,憋了老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婉卿没继续问她,快步走向石棺。   石棺里,陆满庭仰面静躺着,那原本惨白的容颜泛起一丝红润。婉卿赶紧探向陆满庭的鼻息、脉象和心跳。   他的脉象虽比常人要弱,但确是恢复了;心脏也“砰砰砰”地跳,铿锵有力。   之前死透了的人,居然活过来了。   婉卿大为意外,在石室内来回走了好几圈,想了想,扣住苏吟儿的手。   “庭儿平日里是不是教了你共I修欢喜之术?”   苏吟儿点头,婉卿又附在苏吟儿耳畔,问了苏吟儿一个羞人且极为私I密的事。苏吟儿本不愿回答,奈何母亲执意要问,便怯生生地伸出手指头,不敢瞧母亲的眼睛。   “两,两回。”   婉卿瞪了她一眼:“好生回答。”   苏吟儿适才咬着丰润的红唇,可怜巴巴比了个——六。   婉卿寻思了一番:“那就难怪了。门派里有一种至高的境界,有起死回生之效。我同你爹爹虽也共I修欢喜,但始终达不到那种境界。”   那种境界对男身和女身的要求极高,不仅双方得心神合一,女身的阴I元要纯,且得是天生的宝物。   苏吟儿羞死了,婉卿却笑了。   “难怪他这般痴缠你,为了得到你布局多年,连我们竟也瞒着。吟儿这副身子,任何男儿都逃不过的。”   苏吟儿娇嗔着不敢接话,婉卿握着她的手。   “好了,都是生过孩子的人了,怎地还这般羞涩?为娘有一些秘I术,能让庭儿恢复得更快。”   *   父母亲和皇兄暂且在乾德宫住下来,日日陪着她。   父亲每日都会去石室瞧瞧,为陆满庭护养心脉,查看陆满庭恢复的进度。其余的时间,他们忙着逗耍两个外孙,也是快活。   这些日子,天牧族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天尊被废了,不知去向,其次是南冥国的国君沐亦修提着宝剑冲到皇宫,当着老君主的面砍了大皇子一条胳膊。   ——“这是他当年害我阿妹的下场!他用哪只手推我阿妹下的悬崖,我就要哪条胳膊!另外,我妹夫说了,除了三皇子,谁当皇帝我砍谁!”   天牧族的老君主瞧着这架势,当场吓晕了,一病不起。毕竟天牧族就这么大点地儿,同时得罪了大庸国和南冥国,往后的日子想想也不安生。   没几天,三皇子继位,做了天牧族的新任君主。   苏吟儿辛勤滋养陆满庭。他说十八回,她不敢多或是少,却从中体会到了之前没有过的快乐。   陆满庭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脉象和心跳已同常人无异,却迟迟没有醒来。   苏吟儿不在石室的时候,会照看孩子。她的乳I水过于充沛,孩子吃不完,她只能挤出来扔掉。   那日,苏吟儿难受得紧,独自一人躲到屏风后,无意间被婉卿看见了。   婉卿很是诧异:“丢掉作甚?此物虽比不得你的阴I元滋养,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莫要浪费了。”   母亲一个眼神,苏吟儿啥都明白了,却娇羞着答不上来。   之前母亲教过她好多羞人的招数,她都试过,险些让陆哥哥憋着,她不敢再试了。   苏吟儿扭捏着穿好衣物:“吟儿,吟儿担心呛着他。”   “你个糊涂孩子。你尽管喂,放心,呛不死。”   婉卿在苏吟儿白嫩的额头上点了点,随即将苏吟儿揽入怀中,半是自责半是心疼,“怪娘亲,这些年不在你身旁,无人教你这些事。”   苏吟儿红了眼眶,拉着婉卿的袖摆,调皮地蹭了蹭。   话本子里的母亲多是严厉的,可她的母亲不同,待她像极了姐妹,有什么话都同她讲。   她好庆幸,能做婉卿的女儿。   父母亲和皇兄,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家人的疼爱。   在父母的眼中,哪怕她已为人母,也还是个孩子,最好的通通给她;皇兄更是宠溺她,许不得旁人说她一丁点儿不好,还说陆满庭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才娶到他妹妹。   家人对她的疼爱是无条件的,是纵容的,是她奢盼的。   苏吟儿从感动里回过神,想起陆满庭曾经说过的话。   “阿娘,陆哥哥说我是被皇兄拿一串冰糖葫芦卖了的,可是真的?”   她五岁前的记忆被天尊抹去了。   她委实想不通,她们家是南冥国的皇族,不缺吃的,皇兄怎会为了一串冰糖葫芦把她卖了?想想也不该,可陆哥哥没有骗她的必要。   婉卿不知此事,愣道:“你皇兄这般糊涂?你丢失那年,他八岁,性子很野,我们管得严,很少许他出宫。民间老百姓的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他应是没怎么见过,兴许还不知道冰糖葫芦是啥呢......”   婉卿说着说着,忽地顿住,似想起什么,秀眉拧着死死的,久久不曾言语。恰好沐亦修从殿外走进来,婉卿二话不说,拿着银鞭就开始抽人。   “你个兔崽子!你老实说,当年是不是为了一串冰糖葫芦把你妹妹卖了?你个没良心的,宫里这么多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沐亦修边跑边躲:“娘,我当时小,没见过冰糖葫芦嘛,再说了,我以为那贼人说说而已,谁曾想一抬头就不见了,我急得啊......”   “那就是承认了?”婉卿气得腮帮子直抖,“老娘今天非得教训你不可!”   沐亦修围着大殿内的金柱子躲,刚好沐天殇抱着两个孩子过来。   男人力气大,胳膊长,抱两个婴儿完全没问题。   沐亦修拦住沐天殇:“爹,您怎么能把这事告诉给阿娘呢?说好了要给我保密的。”   沐天殇一怔:“......什么事?”   婉卿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看向沐天殇:“你知道?”   沐天殇没回答,可眼神出卖了一切。这番好了,婉卿本要鞭一个人的,现在得揍两个。   两个大老爷们一人抱一个孩子,围着柱子瞎转悠。孩子以为玩闹,“咯咯咯”直笑。   苏吟儿吐了吐舌头,看来皇兄也是个皮的,自小就是。   *   明日就是月满之日。   按照陆满庭的遗诏,若是他今晚还醒不来,明日就得下葬。   苏吟儿独自一人去到石室,轻车熟路地解了裙裳,躺到石棺里,搂住陆满庭。   他的肌肤不再冰冷,暖暖的,抱着刚刚好。   前几日的时候,苏吟儿每回冻得慌,又不忍陆哥哥一个人寂寞长眠,总会留下来陪他一会儿,慢慢的,便成了习惯。   她会同他说话,说两个孩子长大了些,吃得多睡得也多;说父母亲很疼爱她,也终是明白当初他那句话的意思——   “岳丈爱打人,却是个惧妻的;岳母与你长得像,性子急,是个疼人的。”   苏吟儿自说自话,缩到陆满庭的臂弯里,小手儿拽着他心口处的衣襟。   “爹爹并不惧妻,不过是舍不得娘亲受委屈罢了;”   “别看娘亲凶巴巴的,她人可好了。皇兄上回从天牧族皇城回来,不知怎的伤到了手,娘亲都急哭了呢;”   “还有皇兄,成天没个正经,也就在我们面前这样。但凡有外人在,他两眼一瞪,能吓死人呢!”   “对了,母亲今日同我说,要我......”   苏吟儿娇怯,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两句,终究没好意思照娘亲说的做,按照惯例滋养了陆哥哥。   她累极,趴在他的心口上,洁白额间香汗淋漓,那双水泠泠的美目氤氲着迷离。   她微微喘着气。   “陆哥哥,你再不醒来,吟儿今晚又要一个人睡了。”   没有人回答她,她早已习惯,却是不甘,在他心口处使劲拧了一把。   “明日你就下葬了,你舍得离我们母子而去?”   她佯装生气,在他身上坏坏地作乱,声音却是嗡嗡的,快哭了。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走了。”   她起身要走,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扣住纤细的腰。男人缓缓睁开细长的眸子,声音慵懒至极。   “吟儿好没耐心,答应母亲的事不做,该罚。” 第95章 醒来   陆满庭从石棺里醒来。   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 醉美的唇侧斜向上,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她。那深邃的眸底碎着万千星辉,全是小美人儿泪眼婆娑的脸。   “......陆哥哥!”   苏吟儿扑到他怀里, 抓着他心口处的衣裳, 娇啼颤颤;一声声柔美哭泣,压抑着哀婉, 软了人心。   千言万语化作无言,她竟也一句话说不出。   他撸了撸她散在额间的乌黑碎发, 露出一张雪肤柔嫩的脸, 略带老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粉颊上的泪痕。许是刚醒来,许久不曾说话, 吐出的字符有些沙哑。   “还跑么?还要离开我么?”   苏吟儿瞪了他一眼, 咬着丰润的唇不回话。   他在她臀上狠狠拍了一掌,用了些力道, 疼得她秀眉轻蹙,他便捉了她如葱的玉指放在齿间细细地啃咬,一点不温柔, 颇有些惩罚的意味。   “谁说生了孩子就走?谁说再不要爱我?嗯?”   男人声线暗沉,语气半是严厉半是玩味。   她本就脸皮薄,哪里听得这些话?委屈翻涌, 低头一口咬在他白净的脖颈上,刺得他心中的野兽愈发地狂嚣。   他摁着她的后脑勺,不许她有半分的闪躲,呼吸渐渐粗沉。   “既要救我,便无后悔药, 该是我的。”   言罢, 他将她的娇泣悉数卷入口中, 强势地占有,才堪堪尝到那念想,便被她急急地推开。   她远离了些,像是很怕伤到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被她咬过的地方,确定他无碍,柔声问他。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陆满庭不禁笑着,双臂枕在头下,仰视着她秋水般的眸子,笑得昳丽多姿,笑得温润多情。   “吟儿才想起问我?是不是迟了些?”   “......什么意思?莫非你?”苏吟儿一愣,想了想,娇I嗔着在他心口处拧了一把,“你怎地这般坏?”   从她十日前,第一次在石棺里与他共I修欢喜时,他便醒了,只是意识尚浅,无法睁开眼,更无法起身。可他能感受她,感受她的热情、她的主动、她的贪求。   苏吟儿臊红了耳尖。   若是她知道他醒着,便是给她一万个胆子也做不出那般羞人的事,更遑论母亲教了她好些技巧,她都试过,真真是羞死人了。   他却不甚在意,亲昵地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那莹润如玉的肌肤让他很快有了热切的欲,吐出的字符有着暧I昧的纠缠。   “吟儿才生过,怎恢复得这般好?”   苏吟儿还以为他说的是她剖宫取子留下的伤,捉着他的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   “是的呢,这条伤疤很浅,都快看不见了。陆哥哥你呢?”   苏吟儿难产醒来后,无意中翻阅陆满庭的书房时,看见满满一柜子全是和孕妇生产有关的书籍。有好多都配翻旧了,旁侧还做了不少的批注。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陆哥哥为了她,私下付出了多少。   通过这段时日的滋养,陆哥哥的两条手臂早已完好如初,可毕竟是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大病初愈,该悠着些。   他不回答,将她搂紧了,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吟儿,为夫饿了。”   这些日子,他全靠她的阴I元活着,她晓得,爹爹同她交待过。爹爹还说,他刚醒来的那几日,需得......她羞怯着不愿往后想,撑起身子,尝试着把他扶起来。   “陆哥哥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再说吧。”   不知道他能不能喝些暖粥?她近日因着喂两个孩子,饿得快,殿里一直煨着软糯可口的小米粥,他应是喜欢。   他不仅不起身,还翻身将她压在石棺里。   他的肌肤烫得她快要化了,是这些日子里从未有过的灼热;他着迷地抚摸她绝美的脸颊,看着那双蒙着迷离霏雾的美目凄凄轻眨,含着一湾春I水,似盼着,又似不忍。   他与她额头深情相抵:“莫躲了,为夫身子好得很,累不着。”   *   沐亦修从乾德宫出来,走向慈宁宫的最底下一层。   月华不浓、暮色寂寥,深秋的风卷着萧瑟,拂过枝头上吊着的红石榴。有雀儿从假山凉亭后的芭蕉叶上掠过,停在宫墙外的竹林里。   他抬眸看向苍穹被浓云遮住的满月,忍不住叹气。   亥时已过,明日陆兄就该下葬了,也不晓得陆兄到底还能不能醒来。思量间,他已行至石室外的地道。   “我不放心,得进去看看。若陆兄真的没气了,我得早些为妹子做打算。”   “哎,对不住了,陆兄。我也不想咒你,可吟儿这些年太苦了,你也不愿她遭罪,是不?”   地道外的侍卫早已撤走,被安排在地道的入口处,是以石室的石门外无人值守。   沐亦修伸手要去推打开石室的机关,听到石室里面有时断时续的娇I喘声,还有压抑不住的婉转求饶声,他大骇,顿在原地不动了。   隔了一会儿,男子的闷I哼声和粗I喘声渐起。   沐亦修惊喜道:“丫的,陆兄醒了!我得赶紧告诉爹娘!”   他掉头要走,想了想,立在墙角不动了。   他附耳贴在墙上,激动地搓着双手,眸底神色几番变化,由衷叹息道,“陆兄神技,好体力,额,不,是妹夫龙马精神......”   忽地,石室里响起陆满庭极冷又沉的声音。   “吟儿先缓缓,待为夫出去把沐亦修的头拧下来,我们再继续。莫羞,很快的。”   沐亦修的心咯噔一下,后背泛起一阵恶寒,拔腿便跑。跑得时候过快,不慎在地道的台阶上摔了一跤,也不在意,任那灰渍覆在干净华贵的长衫上。   *   慈宁宫的外殿,沐天殇和沐亦修围着一张矮几对弈,婉卿则围着两父子团团转,急得茶水都喝不下。   “这都几日了?还不出来?!”   自月满那日陆满庭醒来后,抱着苏吟儿直奔了慈宁宫的内殿,便再没出来过,一晃都三日了,连饭菜都是侍女们送进去的。   婉卿原本是高兴的,想着庭儿好不容易醒来,小两口该亲热一番,可等了好几日、盼了好几日,她一个人影也没瞧着,恨不能直接闯进去,两人还没完没了的。   终于,内殿的铜门打开了,洋桃和清秋急急跑进去,又红着耳尖出来。   婉卿不解:“怎么回事?”   洋桃吩咐身侧的小丫鬟去烧水,凑到婉卿身侧,小声道:“回太后的话,皇上喊水!”   这是还要继续?   婉卿插着腰直想骂人,又不想当着侍女的面失了身份,随手一指,指向沐亦修手中的黑子。   “你看看你,脸和你棋子一样黑,都是没心没肺的,看着就来气!”   沐亦修呆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自个还算白净的脸,又看一眼手中的黑子,望向对面的父亲。   “爹,您不管管么?”   “管谁?”沐天殇抬眸,音色沉了几分,“好生下棋。”   沐亦修摇头,却因心绪不稳,连着下错了好几步,忙拱手对着身后的婉卿一拜。   “阿娘,您就当做善事,站到爹爹身后去吧。你这样闷不吭声的,儿子慌得很。”   婉卿双手环在身前,听见沐亦修的话也不生气,直挺挺站到沐天殇身后,一动不动,似一蹲气极了的门神,沐亦修抬头就能看见。   沐亦修愈发没心思下棋了,正要弃子,被婉卿双目一瞪,吓得魂都快没了。   “爹,您再不管管,我可生气了!”   沐天殇适才转身,搂住婉卿的肩膀,哄道:“别气了,庭儿年轻气盛,欲I火重,能理解。”   婉卿:“那是理解的事?吟儿娇弱,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怜爱?更何况,两个孩子不要吃奶么?”   沐天殇将婉卿诓在软凳上坐好,亲自倒了茶水,递到婉卿跟前。   “有乳娘喂着,饿不着。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疯过?都是过来人,看开些。”   沐亦修挪开面前的茶盏,望向爹娘:“不会吧,爹,您年轻的时候如此勇i猛么?”   沐天殇沉着脸:“大人说话,你莫要插嘴。”   婉卿则毫不避讳,似乎一点不怕儿子晓得这些事,冷呵道。   “你爹不勇猛能有你?老娘我生你的时候,才十六岁!你弱冠都过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你是想我们沐家绝后么?”   沐亦修一听这话,刹那间歇气了。   从他满十六岁开始,母亲就催婚,日日在他耳畔念叨,催了四年,磨得他快疯了,就差领个男人回来堵她的嘴了。   见沐亦修不说话,婉卿闭了嘴,取了热茶喝。沐天殇继续宽慰她。   “庭儿大病初醒,最后这次需得互踩阴I阳,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心疼吟儿罢了。”   婉卿没吭声。道理是懂,可还是会气的。   终于,铜门打开,一身玄色锦袍的陆满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娇俏小媳妇儿。   许是共I修欢喜互相滋补的缘故,两人的脸上均未见疲态。   尤其是苏吟儿,那张白皙的脸红艳艳的,像是树上挂着的石榴,泛着诱I人的水珠。   陆满庭掀开衣袍,在沐天殇和婉卿面前跪下。   “这些年庭儿多有隐瞒,还请父母亲责罚。” 第96章 大结局   婉卿和沐天殇坐在太师椅中, 拿着茶盏的手皆是一顿。婉卿神色微愣,少顷看向面前跪着的陆满庭。   “庭儿,你刚才......唤我们什么?”   陆满庭:“父亲母亲, 这些年庭儿多有隐瞒, 还请责罚。”   这声“父亲母亲”,甜到了二位长辈的心坎上。   陆满庭原是沐天殇唯一的爱徒, 深得沐天殇的欢喜。   在找到苏吟儿以前,沐天殇时常同婉卿说, 庭儿是个好孩子, 有慧根,又有天命, 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若是能做我们的女婿再好不过。   不曾想,一番玩笑话竟成了真。   婉卿难掩笑意, 却见身侧的沐天殇眸底有了些许的湿意,倾身急急去扶陆满庭。她干咳一声,眼神示意沐天殇莫慌。   婉卿放下茶盏, 也没让陆满庭起来,正色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从前做的那些龌龊事, 可苦了我们吟儿。”   苏吟儿一直站在陆满庭的身后,听见母亲的问话,微红了粉颊,张唇想要说些什么,被母亲一瞪, 乖乖地站好不动了。   陆满庭也不辩解, 只恭敬地说:“庭儿认罚。”   “那行, 阿娘就罚你......”   “罚什么罚?”沐天殇声色沉了几分,“若不是庭儿,我们吟儿也活不到今日,莫要为难我女婿。”   “女婿?是谁刚才说是孽徒来着?说他忘恩负义、拐走了你闺女、害你担忧了这些年?啊!”   沐天殇赶紧握住婉卿的手,好言好语劝说。   “当着孩子的面呢,来,庭儿起来,这是为父给你的见面礼。日后同吟儿好生过日子,同修儿一起,把大庸国和南冥国治理得好些。”   沐天殇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红色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把泛着蓝光的宝剑。这是脱欢门派的圣物,用千年玄铁铸成,能一剑劈断山石,甚是金贵。   沐亦修站在父母亲的身后,惦着脚瞧了眼盒子里的宝剑,伸手想要摸一摸,忍住了。   陆满庭:“谢过父亲。”   婉卿也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塞到陆满庭手里:“日后再不准欺负我闺女!”   陆满庭应下:“庭儿谨记母亲的教诲。”   沐亦修凑过来,看了眼木箱子里的宝物,说话的语气酸溜溜的。   “阿娘,您可真大方,把金丝软甲都拿出来了。”   金丝软甲是江湖失踪已久的宝物,有三百多道金丝织成,穿在身上可刀剑不入。婉卿瞪了沐亦修一眼。   “那还不是因为你阿妹要拿刀捅人家?万一把庭儿捅死了,她岂不成寡妇?为娘这是为了你阿妹!”   苏吟儿鼓着桃腮,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咬着娇嫩的红唇捏紧了绢子,惹得众人嬉笑。   陆满庭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沐亦修,沐亦修连连往后躲。   “干嘛?我亲妹都送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说归说,沐亦修还是将早早备好的见面礼送给陆满庭。几人谈笑声欢愉,说了许多体己话。为人父母的,无一不是希望孩子们过的好。   沐天殇:“庭儿,你们的婚礼我们没能参加,心头遗憾。孩子的百日宴得办得热闹些,切不可丢了我们两国的脸面。”   *   百日宴定在初冬,两个月以后,届时会邀请各国的国君参加。可越是接近百日宴,苏吟儿的心就越慌。   乾德宫,苏吟儿窝在婉卿的被子里,缠着母亲撒娇。   她虽是已为人母,但还是孩子心性,没事的时候就粘着母亲,听母亲讲江湖上的趣事。   初冬的夜是寒的。   冷风从半掩的竹帘吹进来,屋内炭盆里的红罗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漠北的冬天比京城冷,再过上个把月,漫天的雪就落下来,屋檐下的冰沟子能吊上好几个月不化,直至开春。   婉卿:“等孩子的百日宴过了,我和你父亲就回南冥国。”   沐亦修早就回南冥国了。他是一国之君,要处理朝政,不可在外逗留过久,等办满月宴的时候再过来。   苏吟儿晓得离别在即,心中难舍,环得母亲紧了些,那双水泠泠的眸子氤氲着浓浓的水雾。   婉卿:“其实若水城距离南冥国就隔了一个天牧的皇城,并不远。从你的行宫到南冥国的皇宫,也不过三日的路程。吟儿若是想我们,随时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住。”   苏吟儿没敢吭声。   陆哥哥迟早要回京城的,那就距离父母亲和皇兄远了。   虽然她不知道陆哥哥什么时候回京城,但琢磨着应该快了。思及此,她不由微红了眼眶。   婉卿笑了:“哭什么?哪个女子不嫁人?为娘看着庭儿长大,知道他是个疼人的,绝不会负你,也心安了。”   “可我还是舍不得......”   “聚散有时,闺女,你怎地和小时候一样粘人呢?”婉卿眼角的细纹里荡漾着宠溺。她摸了摸苏吟儿的头,“夜已深,回你的慈宁宫就寝吧。”   苏吟儿不同意,搂着婉卿,在母亲的怀里蹭了蹭,“不要,今晚我要挨着您睡。”   婉卿笑着推了她一把:“你挨着我睡,那你爹睡哪?去去,陪你夫君去!”   “可是娘亲......”   “没有可是,赶紧走!”   苏吟儿拗不过母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乾德宫,刚出了月门,见一身玄色锦袍的陆满庭负手站在殿外的廊下,肩头隐有寒冬的露水。   月华灼灼,透过喜庆的红灯笼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让他那张清冷的脸蒙上一层朦胧的灰。   她探出如玉的手指,放在他宽厚的掌心。   今夜,他的温度烫得吓人。   他双腿修长,迈出的步子比苏吟儿大,会刻意慢下来,配合苏吟儿的步伐。等入了慈宁宫,堪堪进了内殿,他转身将她抵在厚实的铜门上。   他掐着她腰上的软肉,喉间溢出的每一个字符像是被砂砾滚过。   “今日逢九,你是要憋死爹爹和娘亲么?”   苏吟儿的父母沐天殇和婉卿也习脱欢之术,每月逢九需得共I修欢喜。苏吟儿后知后觉,“呀”了一声,两个白嫩耳尖红透了。   “我,我没想起这回事。”   她娇嗔极了。   自他醒后,他夜夜要,说是习了些新的东西,不会让她有孕。于她而言,夜夜都逢九,哪里还记得这些嘛。   陆满庭低头,一口咬在她雪嫩的颈项上,用了些力道,颇有些惩罚的意味。   那黯黑的眸子涌过一道汹涌的欲,凝视着她的眸光似要焚烧人一般,却也一句话没说,霸道地撕开她的衣裳。   *   百日宴如期举行,来的都是各国最重要的人物。锣鼓喧天、鞭炮声响,宴会足足持续了三日。王将军和金少轮流陪着宾客喝酒,喝得都快吐血了。   一处僻静的凉亭里,苏吟儿和三皇子同肩而站。   遥远的天山下,北风从漠北林呼啸而过,吹过胡杨树的树巅,漫过寥寥长河。   几个月不见,三皇子沉稳了许多。他已登基成为天牧族的皇上,少年的帝王气势渐显。他双手负在身后,白净的手腕上依旧戴着那个褪色了的红色编绳。   苏吟儿:“对不起,阿卡,我当年......”   苏吟儿难产那日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从前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阳光刺目的午后,十三岁的苏吟儿将她的秘密讲给阿卡听,说她要离开紫菱殿了,要和神仙哥哥在一起。   三皇子以为她在说笑,揉了揉她的头,半是认真半是说笑:“若是你的神仙哥哥对你不好,记得回来找阿卡。阿卡一直都在。”   苏吟儿软糯糯地笑着,将一个红色编绳套在阿卡的手腕上。   “阿卡若是想吟儿了,就看看这编绳。”   金辉里,三皇子明亮的瞳晕着湿意,笑地温和。   苏吟儿从回忆里抽出神。   自她晓得阿卡心头念念不忘的人是她后,她伤怀了许久。承受不起的情最是让人心殇。   三皇子掩下眸底的苦涩,一如既往地笑着。   “无需抱歉,是阿卡没有抓牢。阿卡虽丢了爱人,却多了妹妹,很划算。”   言罢,恰好宴会厅有人在唤他,侍卫急急来传。他伸手揉了揉苏吟儿的头,将剩下的话藏在心底,只留给苏吟儿一个落寞颀长的背影。   ——若有来生,他再不会将她弄丢。   宴会结束后,苏吟儿喂完两个孩子,回到慈宁宫,想起明日父母亲和皇兄就要离开了,心中感伤。   她挺想回南冥国看看的,毕竟自从五岁那年离开后,再没回去过。   母亲说她的宫殿很漂亮,所有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不曾动过,连她儿时骑过的小木马也在。   苏吟儿躺在黄花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侧的陆满庭饮了酒,白净的面庞泛着桃花般的红,溢出的呼吸有淡淡的酒香。   苏吟儿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亲昵地捞入怀中。他亲热贴在她的颈畔,魅惑的眼角微眯,声音少了平日里的凌厉,多了几分醉意。   “有心事?”   苏吟儿把小脑袋缩进被子里,闷闷地,不愿回答。   陆满庭不禁笑了,仿若冰山融化一般,笑地昳丽多姿,笑地温润多情。他掀开锦被的一角,咬着她白嫩的耳垂辗转厮磨。   “为夫拟了份诏书,瞧瞧?”   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份黄色的诏书,气定神闲地打开。   怀中的美人儿不抬头,埋在他的臂弯里,鼻音很重,锦被上簇在一起的花儿繁茂,愈发衬得她娇小莹润。   “我不想看。”   陆满庭也不恼,修长的手指在她额间点了点。   “迁都的事,吟儿也不想知道?”   苏吟儿一愣,片刻的呆滞后似想明白了什么,忽地从锦被里冒出来,匆匆看了诏书一眼,便缠上陆满庭的脖颈,喜道。   “真的?我们真的要改国都在若水城么?”   陆满庭笑着点头,苏吟儿又凑近几分,浓密的长睫距离他的鼻翼不过一寸,那流转着的美目碎着的全是他的俊颜。   “所以......我们不用回京城了?”   陆满庭单手撑着下颌,勾了她散在额间的一缕乌黑碎发,绕在指尖悠闲地把玩。他的声音慵懒,略有些暗哑低沉,似是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般大。   “前期还是会回去的,迁都有个过程。”   “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南冥国玩?”   男人细长的眉眼往上一挑,深邃的眸底尽是她看不透的危险。他翻身将她压住,牢牢将她锁在怀里,近乎从牙关里吐出紧咬的字符。   “莫要想着逃,待为夫空了,才同你一道回去。”   男人的语气强势又霸道,扣着她纤腰的力度忽地发紧,紧得让她发疼。苏吟儿却一点不气,雀跃着送上她的小小樱唇。   “嗯!吟儿不逃,吟儿都听陆哥哥的。”   *   第二日送父母亲和皇兄出城的时候,苏吟儿一点不悲伤,说了迁都的事,还说等陆哥哥忙完这一趟,就陪她回南冥国住上一段时日。   婉卿:“我们知道。”   苏吟儿:“......知道?”   “嗯,早知道了,”婉卿将怀里的苏吟儿推开了些,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旁侧的陆满庭,“他若是不答应改国都在若水城,我和你爹能同意你们的婚事?”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闺女,怎舍得让她远嫁?一想到她在京城举目无亲,连说话的闺中密友都少得可怜,婉卿就心疼地要死。   沐亦修抱着两个孩子不放手,一边一个,玩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我这两侄子好歹有一半的血是我们沐家的,岂能一直养在陆家?你们要是离远了,我一年都抱不上几回,我不干。”   苏吟儿垂眸,莞尔一笑。都说侄子亲舅舅,果不其然,两孩子就是喜欢皇兄,盯着他衣襟上繁杂的龙纹,“咯咯咯”直笑。   婉卿拍拍苏吟儿的手,语气很是温柔。   “既然决定留在若水城,有些礼节不能少。庭儿能有今日,外祖父常国公用了许多心思,这当中的辛酸外人无法明白。”   “庭儿忙,你得时常陪陪两位老人家,替庭儿尽些孝道。”   这回的百日宴,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来了。常家在若水城是大户,朋友遍天下,这回为了重孙的百日宴,操碎了心。   苏吟儿乖巧应下:“吟儿晓得的。”   陆哥哥的亲人便是她的亲人,她会孝顺的。   沐天殇一直在逗耍两个孩子,可惜孩子们更黏舅舅,不与他玩。沐天殇神色颇为不耐,瞪了沐亦修一眼。   “你怎么抱的孩子?太紧了,孩子不舒服。”   “谁说的,他们好得很!您瞧,脸都笑烂了......哎呀,爹,您抱了很久了,让儿子抱会儿。我还没过够手瘾呢。”   “抱啥?有啥好抱的!”   婉卿强行从儿子怀里抢走一个,塞给沐天殇,回头对着沐亦修一阵数落。   “有本事你自个生一个,想抱多久都行!”   沐亦修怂了,闭上嘴不敢再搭话。众人说说笑笑,出了若水城。   等苏吟儿回到慈宁宫,已近午时,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立在殿外的廊下,像是候了许久。   男子肩上扛着一把蓝色的宝剑,嘴里衔着半截野草,吊儿郎当地斜倚在廊柱上;女子穿着一席粉色的襦袄裙,拽着裙裳的下摆,不住地往殿外的方向瞧着。   是金少和三公主。   “吟儿姐姐!”   三公主提着裙摆扑了苏吟儿满怀,直撞得苏吟儿摇摇晃晃,险些摔着。苏吟儿好不容易站稳,将怀里的人推开了些,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欣喜道。   “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怎地不写信给我,让我差人去接你?快些进屋歇歇。”   小姑娘却站着没动,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委屈巴巴道。   “本来,本来我很早就从京城出发了,就想着能来参加两位皇子的百日宴,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苏吟儿拥住三公主,用织着牡丹花的绢子拭了小姑娘眼角的泪滴,拥着她往内殿走。   “无妨,宴会上人多,姐姐无暇顾及你。眼下就我们几个,还能说些体己话。”   快用膳了,苏吟儿让洋桃备了三公主往日里爱吃的菜,就设在殿内,小姑娘却让苏吟儿少备些。   “姐姐,不用这么麻烦,我们随意吃些瓜果就好。我和金少是来同您告别的。”   苏吟儿一愣,握紧了三公主的手。   “为何这般急?来了就多住几日,陪我说说话,我很念想你。”   三公主怂怂肩,指了指身后的金少,“不行,金少哥哥已经向皇上请辞了。我们今个下午就要出城,准备闯荡江湖啦!”   三公主将给两个孩子准备的礼物送给苏吟儿。   提及接下来的游玩,小姑娘明亮的眸弯成一道月牙儿,甚是惹人喜。   苏吟儿佯装生气,瞪了金少一眼。   “你也是的,该安排得晚些,走那么急做什么?”   金少笑笑,宝剑随意地放在矮几上,端起一盏热茶兀自饮下。   “一时兴起罢了,没准备。皇上给了我一年的功夫,许我出去玩玩。你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说不定哪天玩腻了,就回来了。”   几人围着矮几而坐,谈天说地,说到之前苏吟儿和金少逃离皇宫的事,三公主瞬间来了兴趣。   “我就知道是金少哥哥把姐姐拐走了,从不认为姐姐掉入河里了......”   许是意识到自个说错话,小姑娘忙改了话头。   “我听金少哥哥说起你们路上的趣事,可羡慕了,央了金少哥哥好久,他才答应替我去找皇上求情,许我出皇宫呢!”   苏吟儿浅笑着。那段时日,确是辛苦金少了。   苏吟儿给金少蓄了茶水:“多谢你。”   金少莫明红了耳尖,却不敢看苏吟儿的眼睛:“说啥呢......只要萝卜头一句话,我便是再远也赶回来!”   苏吟儿心下庡㳸暖暖的,同金少和三公主说了许多话。三人差不多的年纪,没什么地位尊贵之分,倒像是谈得来的知己,气氛很是欢快。   可快乐是短暂的,不过一个时辰,三公主和金少便离开了。   出了慈宁宫,金少一巴掌拍在三公主的脑门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差点说露馅了。”   说什么“拐走娘娘”,这可是欺君之罪,会掉脑袋的!   三公主捂住发红的脑门,用鼻子哼了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喜欢吟儿姐姐。爱而不得,伤心了呗,才向皇上提出请辞的......”   金少急了,赶紧将她拖到墙角,捂住她的嘴,“别瞎说!你怎么什么都敢说?是嫌我命太长,巴不得我早死么?”   三公主憋得慌,泪眼婆娑地点头,金少适才放了她,谁知小姑娘环视了一周,小声道。   “哎呀,没人听得见。你托我要吟儿姐姐眼睫毛的事,我会保密的!”   金少的心口处,一直揣着个小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根长而翘的眼睫毛。他苦涩地抚了抚心口,一把揽过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三公主。   “走吧,陪哥哥散散心!”   “哦,好,”三公主跟上,“那你说说,为何你总是唤吟儿姐姐‘萝卜头’?莫非你们从前就认识?”   金少笑地开怀,“那得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了。”   *   苏吟儿和陆满庭多数时间生活在漠北,隔个两三年会回一趟京城小住一段时日。   若水城距离南冥国近,苏吟儿时常带着孩子回娘家聚聚。   当然,每一次都有陆满庭陪同。   两人感情甚好、情比金坚,便是日日黏在一起也不嫌腻。   随着年龄的增长,陆满庭愈发地稳重,帝王的气势愈发地威严,常常一句话不说,便能吓得满朝文武大气不敢出。   他还是不许苏吟儿离开他的管制,除了这条,他近乎是一个完美的夫君,对苏吟儿有求必应。渐渐的,苏吟儿也寻到了与他相处的法子,但凡她想出去了,带上他就好。   两人隔了十年才迎来第二胎,是个调皮可爱的小公主。   又过了几十年,白发苍苍的苏吟儿实在熬不住,先走了。子女们皆以为父皇会悲痛欲绝,陆满庭却神色淡然,平静地办完了苏吟儿的葬礼。   然,在合棺的前一刻,老态龙钟的陆满庭拿出一份遗诏,给几位子女交待完后事,安详地躺入石棺里。   石棺是单人的,有些小。   他侧过身子,将苏吟儿的尸身搂入怀里,一如从前两人的缠I绵,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抚上她的白发。   这般,便不挤了。   他给自己喂了一颗黑色的药丸,一旦服下,永世不得醒来。凭着最后的一口气,他掌心用力,合上石棺。   棺盖上写着:生与你同塌,死与你共穴。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结局啦!后面会有甜甜的番外,只甜不虐!一想到我要开始写甜了,我就高兴!   推一个我的预收——《东宫藏欢》,就在我专栏,喜欢的收藏一个呗!   文案:   1:   一次意外,郡君怀月不慎扭伤脚踝,在宫中足足闷了三个月。   太子谢砚遍寻名医,亲自监督宫女熬药,将最珍贵的汤药送到怀月床前。   世人皆说怀月命好。   她是已故镇国大将军的孤女,皇家怜她无父无母,留她居在宫中、享尽富贵,就连素来清冷的太子也对她照拂有加。   窗边,太子谢砚抱着怀月坐在书桌前,那粉色的纱裙下裹着一双嫩白的玉足。   他轻柔地拭去她唇边的药渍,将那双玉足握在掌心把玩。   “怀月以为伤了一双脚,就能躲得开我么?”   怀月泪眼朦胧,眸底泛着惊惧的光:“我......我不是故意的。”   “骗子,”谢砚笑得多情,“我最讨厌被人骗,你知道的。”   不远处的托盘里,摆着一副纹I身用的银针、一张活灵活现的梅花图。   2:   近来,怀月有气无力、时常呕吐,太医诊治:有喜。   天子大怒,未婚先孕乃皇家之耻。恰逢敌国求亲,怀月被派去和亲。   太子谢砚得到消息的当晚,快马加鞭从关外赶回来,怒斩敌国使者、太医宫女等,共五十六人。   雨夜,谢砚沾满鲜血的手摩挲着怀月颤抖的唇。   “怀月忘了,每次你都悄悄喝过避子汤,如何有孕?”   “怀月长大了,会反抗了。”   “该罚。”   3:   太子谢砚人中龙凤、俊美无涛,只性子清冷、不喜女色,年过弱冠尚不娶妻。   这日,东宫里来了一位娇媚多姿的小美人,和前段时间暴毙的郡君怀月长得十分像。   小美人脚有隐疾、不能受寒,脚上却戴着细细的锁链。   锁链上有几个金色的小铃铛,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像画眉在吟唱,像夜莺在哭泣。   床榻上,夜风拂过小美人身上的薄纱,露出后背上一朵妖冶的梅花印。   她解下吊着小铃铛的小铁圈,掰成一根金针,望向身旁熟睡的太子谢砚。   她小心地磨着金针。   快了,快了,金针再细些,就能刺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