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   作者: 梅燃   景瑞五年,大雪封山,天子御驾亲征,无还。   年仅三岁的小太子御极为帝,姜月见临朝称制,号圣懿太后。   姜月见本以为当寡妇的日子凄惨惨   谁知道越过越美滋滋。   皇帝儿子事事听话,文武百官俯首臣服,天下河清海晏,咸鱼躺就可以享受大女主人生。   等给亡夫的孝期一过,立马去找第二春。   美男子千载难逢,姜月见预备下黑手。   但,那个新科的殿元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   那双似曾相识的淡薄的眼,姜月见怀疑,这个人每次看到自己在金殿上打瞌睡的时候,都在讥笑自己……   *   小皇帝爱黏太后,不止一次地发现了。   那个貌比谪仙的殿元才子,经常衣衫狼狈地从母后的凤帐里钻出来。   不要脸的狗东西……   小皇帝大发天威:“逆臣给朕跪下!”   苏探微眯眸不动:“?”   逆子,真不怕天打雷劈。   阅读指南:   2、本文又名《我战死的陛下回来了》。   2、真夫妻,心眼多,互相看不惯。   3、养包子文,先婚后爱。   6、日常向搞情趣,非权谋,玩的就是心跳。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月见、苏探微(楚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与诈尸皇帝的鬼故事 第1章   一夜春雨潇潇,卯时至,天光放亮,侍女将香炉里的余烬拨去,更换上新的一支黄熟沉香,烟气徐徐直下,明净的火焰如一簇灯盏菊砰地一声炸裂,又訇然地凋谢,半片沉香登时发黑。   姜月见闷哼一声,慵懒地睁开了眼,侍女听到太后苏醒的动静,殷勤备至地上前来替她打帘子,担心昨夜里雨声太大惊扰了太后睡眠,翠袖体贴地道:“没有早朝,太后可多歇会儿。”   姜月见也不知是真的没睡饱,还是被她一句话问得,竟真的打了个哈欠,不过这身子勤勉太久了,总会觉得睡到三更还不起榻那就是罪过,意识霸王硬上弓了都按不住它非要苏醒,真是,贱骨头——但凡坐在那把銮椅上的人,骨头都会越来越贱。   “服侍哀家更衣。”姜月见困得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伸足勾自己的云头履,玉环就生怕太后自己劳累了尊贵的玉趾,急忙跪在太后榻前为她提鞋。   自从两年前,先帝战死沙场,尸骨无觅,姜月见被拱火送上太后之位,而她还没銮椅高的儿子被迫当了小皇帝,姜月见这一声声“哀家”称得是愈来愈熟练了。   奇也怪哉,楚珩活着的时候,她对他左看不顺眼又看不顺心,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她好快快活活地做她的俏寡妇,谁知道他真的死了,留下这一大堆烂摊子,姜月见真的成了寡妇,这处境还是有些微妙。   她毕竟是一介对政事无能无为的女流之辈,朝中老臣多半是觉着他们孤儿寡母好拿捏,真的给孩儿他皇叔篡了位,那才叫日子不好过,所以当初同心协力,一齐把她们母子拱到了这骑虎难下的境地。   姜月见呢,是想儿子当皇帝的,可没想让他三岁就爬上那御座!   成婚七年,十六岁就嫁了先帝,买卖不成仁义在,真把男人咒死了,姜月见背地里也很后悔。   “太后,今日可要听折子戏?”   姜月见垂下手,任由翠袖将胭脂芙蓉色金丝攒花的云纹褙子替她穿上,后背用劈丝金线刺了一朵大团的怒放牡丹,走起步来伴随着腰间佩环叮当,牡丹宛若漂浮水上般灵动地左右摇曳。   玉环适时地步上前,将雪白的毛团子送到姜月见手里,太后每每闲暇都要抱弄这只狸奴的,猫儿在美人酥软的胸前盘踞着尾巴,享受美人指尖抚弄,懒洋洋地缩起脖颈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姜月见听了翠袖这个提议,正有兴致,忽然想到一事,垂眉看向翠袖,问道:“对了,不是说殿试已经结束了么?皇帝怎么这时还不过来。”   这个大业,自打她当了一把手以来无论大事小情都要来打扰她一下,委实很烦,就算那些官员再鞠躬尽瘁,该她一锤定音的决策也是件件都不能少。   姜月见觉着这样下去不行,凡事只会大包大揽将来养出来的儿子必定是个废物,为了天下着想,别人的儿子废也就废了点儿,她的儿子必须在别人还不会走的年纪就得学会跑。言而总之,此次春闱她就没掌眼,殿试也没去,今儿个正是殿试三甲入宫中授官。   翠袖垂眸答道:“许是陛下还未决定?”   姜月见叹道:“让一个五岁的孩童独自面对这场面,哀家是不是心狠了点儿?”   翠袖和玉环哪里敢说太后半个不是,翠袖还只敢把头低着,玉环已经一个马屁拍了过来:“太后娘娘这是锤炼陛下的心智和能力,用心良苦。”   姜月见又叹了口气,摩挲猫儿的素手勾了勾玉环俏丽的脸蛋,笑道:“甚得哀家欢喜。也罢,这么久了,想必还是拿不下,哀家亲自去看看。”   听说今年春闱涌现了一大批雏凤声清的年轻人,把几个阅卷老臣看得眼花缭乱,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直夸赞河清海晏,盛世出英杰,定是太后和陛下治国有方,圣明的缘故。   既然这样,那殿试三甲,必定更是其中的翘楚了?这倒让姜月见有几分好奇心。   翠袖召宫人为太后备辇,姜月见乘辇而去,穿过几道朱红深墙,至太和殿,此际春云浓丽,和风暧暧,太和殿前两侧雕栏下水沼浮萍如浅。姜月见下了辇,举步入内,太和殿宫人先告传了一声“太后驾到”,先声夺人,姜月见轻咳一声,肃容端袖步履施施然而行。   她这一入内,殿中本在垂手而立的三名后起之秀如风过芦苇般分拂向两旁,为她让出一条步道来,姜月见是眼也没斜径直走向金龙大椅上的儿子,“陛下。”   小皇帝一看是母后来了,顿时头也不疼了,脑也不热了,眉开眼笑地溜下了大椅朝着母后奔了过去,“母后来看朕?朕这里还没有决断完呢。”   那就是已经定了至少一个人了?姜月见眼睛雪亮,“哦?跟母后说说,你都给谁,授了什么官?”   其实那台下三个人姜月见一个也不识,此刻都恭恭敬敬地叉着手,垂容而立,以示尊卑。姜月见好奇地一眼扫过去,眸光在第一个人身上多停了那么半刻,一般清瘦如竹的身板,这个人气质倒不同于那两人文气过重,这宽大的道袍底下定有一双修长的双腿和窄瘦的腰节,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错。   “咳咳。”姜月见打住龌龊的心思,装作不经意地侧开眼,继续垂眸询问皇帝。   楚翊招待母后落座,给她递上茶果子,慢慢悠悠地将屁股蹭上龙椅,胖滚滚的和笋芽似的指尖指了指当中一人,“这是三鼎甲第二名,朕听说他精通于骑射,似乎是个文武全才,本朝不设武举,武官的选拔里总是很艰难才能挑中一个,倒是那些喜欢碎嘴的文官实在多得不胜枚举,所以,朕就把他安置在了云州安仁军。”   姜月见闻言一笑,颔首:“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那当中的青年,便抬起了头,骨骼瘦了些,不似武官的料子,太后问他:“文弱至此,何以精通骑射?”   青年不卑不亢,嗓音宛如春天乍暖化冻的溪水般明净:“君子六艺,皆有习,唯恐负于孔夫子教诲。”   姜月见笑道:“平日里读什么书?”   青年又道:“战书兵法国策,兼而有之。”   这样说,左右不过那些《孙膑兵法》之流,姜月见不想细问,她那个已经化作死鬼的男人也喜欢读这些书,还不是……也罢,不足为人道也。   太后夸赞了一下,赞的是儿子楚翊:“授得很好。”   得了夸奖的小皇帝,便如同姜月见怀里的尺玉一样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屁股后头并不存在的尾巴,姜月见感到极其滑稽,又问他:“还有呢?”   小皇帝便又指了指那右边的人,姜月见凝睛看去,是个中年人,人都说“五十少进士”,能登科及第倒也算不得年纪大,只是瞧着稳重老练许多,脸上有些沟壑与褐斑,还是斯文的。   楚翊骄傲地对母后道:“这是鼎甲第三,朕看他博学多闻,老成实在,不善言辞,便让他去了四门学,从助教做起。”   才五岁的小皇帝,姜月见本也没指着他把这事办得有多好,只要不甚离谱,哪怕捅娄子了也不怕,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太后着实震惊。又看那钦点的第三名,须发飘飘,为人稳重,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味道,不禁感叹“吾儿尚小,竟有识人之能”。   楚翊自知是哄得太后心花怒放,暗搓搓地朝着叉手而立,垂着眸子不动的男子眨了眨眼睛。   他说的果然很对,母后很高兴这样的安排。   姜月见被他欺瞒了过去,也没发现苗头,沉浸在儿子已经逐渐开始知事挑起重担,很快便能解放他的老母亲的喜悦里,半晌,才将目光转向那一甲殿元:“这么说,就只一人还需议定了?”   楚翊谨慎地犯难:“嗯,朕还没想好。”   姜月见已经很是高兴,缠绕护甲的右手指节摸了摸他的脑袋瓜,笑盈盈地道:“母后替你拿了这个主意吧。”   楚翊如蒙大赦,舒了口气,正盼着母后解围。   刚才授官的时候,他想了好半天都没办法,对朝中的官职又不很熟悉,不留神把打了小抄的册子滚了下去,正好骨碌碌地摊开了一大截,撞进了三名后生的眼睛里,那第二名和第三名都识时务地扭开了眼睛去,好像目盲心瞎,什么也没察觉,正当小皇帝吐了口气要下去拾捡小抄的间隙里,顶头飘过来一道清雅和悦,若含笑意,又有着莫名其妙的亲切的声音——   “陛下要臣帮忙么?”   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底,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推向岸头,说不清道不明什么滋味,楚翊这时候还没缓过神来。   耳朵里又传来母后端正肃穆的沉音:“殿元,抬起头来。”   那角落里,只见一节拔竹孤影,若月照寒江,散发着一股清冷旷远之感,两肩稍宽,然人峻瘦有余,幽姿清澄,便似那雨后的一抹新碧,无端地有几分勾人。   他是那样温顺而安静,仿佛人畜无害的一只尺玉,只敢小心翼翼地收敛着爪子,不敢有丝毫锋芒迹象,姜月见听到他拱起双手执礼:“微臣苏探微,恭请太后玉体金安。”   “哀家安,”姜月见歪了歪身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青年人,“年岁几何?”   他这张脸,和他的气质极为匹配,清润如玉,又颇有些缭绕的冷意,谦逊低调,看着是个务实的人,难怪得了小皇帝青睐,听说是一眼,就点了他为头名。   苏探微把眼睫微垂,似乎畏惧凤威,不敢与她对视一样,虽然下颌往上抬了少许,从姜月见这个角度看去,依然窥不清全貌,只是那两畔如刀裁墨画的鬓角十分明晰,白皙的皮肤更加是个中极品。   年轻人嘛,姜月见想,瞧着才十八.九的样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难免有些紧张和小心,怕犯错,这实属正常。   苏探微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样,又是清澈之中透了点儿冷寂出来:“微臣已年及弱冠。”   话音落地,须臾之后,小皇帝翘起了萝卜腿,正不解母后怎么没了动静时,忽听得母后那幽幽的叹息声传来,“好,很好啊。”   太后连说了两个“好”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满太和殿中之人,除了楚翊,个个手心冒汗,屏住了呼吸,周遭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说:   袅袅,你死鬼男人回来了!   注:架空文,群臣朝觐除特殊情况无需跪礼,只需行叉手礼即可。还有一些细节私设,作者考证不佳,请大家看文就好,不需要过多纠结,能点进来的都是缘分~   最后,开新文啦,仍然是感情流,男主楚狗,为了行文流畅,暂时先用文案上的假名字。 第2章   太后这两个字,令得太和殿内鸦雀无声,久久无人敢应语,不知道金龙椅背虎皮软靠里的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如何示下,她的心思深不可测。   姜月见沉默半晌,转头低下声和气地微笑问楚翊:“怎么拿不定主意呢?你问问他,最擅长干什么,平时除了圣贤经书,还读些什么。”   楚翊一派天真地听了母后的话,立即清一清嗓,垂目对台下人道:“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做些什么功?”   立在他跟前约有两丈之远的苏探微,叉着手,神情肃敬,“臣平日里读书涉猎不丰,唯独略通于岐黄之术,谙熟《灵枢》《素问》与《百草经》。”   听到这几本书之后,小皇帝诧异地发觉,母后垂落在案头,似乎要低头品茗的手细微地溢出了一丝颤,她的脸上浮现出若隐若无的笑意,在茶汤蒸腾而起的暖雾里,看得不甚分明。   母后只是反应奇怪,但并无指示,小皇帝只好接着问:“就这些了?”   苏探微仿佛惶恐,一副受惊了的模样,嗫嚅道:“的确,臣……实在无能于事。”   才问了这么一两句,殿元已经慌张了,楚翊对他甚至深感可怜,也不知以后要在母后手底下怎样讨生活呢,可他偏生有种拱火不嫌事大的机灵和叛逆,苏探微越是这样,楚翊就越想捉弄他。   他老神在在地将两条黄瓜短腿往上又蹭了蹭,脸上破开了笑,露出雪白的两粒小虎牙:“既然这样,你就到太医院去候着吧,等候母后与朕差遣。”   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给定下来了?那第二名和第三名见识过苏探微金殿上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一切尽在掌握的十拿九稳模样,都暗中有所感怀“既生瑜何生亮”,叹道他前途不可限量,甚至隐隐有些妒忌。谁知最后,竟如同玩笑一般,将这么一个难得一遇的大才,给安放在了全然不能施展抱负的太医院?   到底陛下还只是个五岁孩童,只是小孩儿心性,也不知太后同意是不同意。   楚翊下了这个决定,立刻扭转了胖墩墩的身子,怀有些许忐忑和谨慎,眼珠清亮地望着他宝相庄严,凤威含而不露的母后,“母后,朕这样安排,可以么?”   太后行事端密稳重,自然不可能认可,几人心中暗暗揣度。   谁知太后慈爱地摸了摸小皇帝的脑袋瓜子,竟点了下头,笑容满面地道:“一点都不错。”   姜月见目光凝视苏探微,他一身竹青色的道袍底下,也不知是怎样一副光景,必定是腰窄腿长,结实得块垒分明的肌肉,又紧致又滑腻,手摸着上去一定烫得发红,姜月见轻咳一声,抬袖让身旁翠袖扶自己起身,“你就从太医院的司药做起吧,哀家信任你,陛下也信得过你,此乃荣宠,不必想窄了。”   苏探微在那厢垂着手,恭敬地微弯腰背,如铁桶般四面严密,不露一点儿风声,太后走经过他时,卷起一缕熟悉的,绵柔而浓丽的香雾,他眼风一动,视线里精美的护甲在衣摆底下晃了晃,小指轻轻一勾,点在了掌心——那是她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有的连自己都不会察觉到的小习惯。   “臣本布衣,幸蒙皇恩浩荡,不敢不恭,太后娘娘放心,臣必庶竭驽钝,在太医院发光发热。”   姜月见的步子已经停在了太和殿的门口,听到“发光发热”四个字没忍住笑出了声音,翠袖惊讶地看着太后露出这种少见的笑容,正当她以为太后要奖赏那稳重又俏皮的新任太医时,太后却头也没回地踏出了门槛,往外间去了。   小皇帝叫散了他们三鼎甲,快步追随着母后而去,坐上了母后的御辇。   人虽然上来了,可是楚翊却发觉母后好像在出神,不知正想着什么,他感到非常好奇,步辇一摇一晃上下地颠簸,奇异地一点也不嫌不适,反而因为扑了厚厚的呢绒格外熨帖香软,楚翊爬了过去,想伸出小手,在出神的母后眼前晃一晃,因为她好像正在发呆,眼睛都直了。   可还没等他爬过去,却倏然听见他母后溢出了一丝类似叹息的声音:“好啊,好……”   这是母后第二次说这个话了,可是,究竟母后在“好”什么?   从刚才小皇帝就在奇怪,可是当时没有敢问,这个时候,他大胆地爬了过去,小手撑在了母后的膝头,认认真真地凝视着自己母亲:“母后,到底什么好?”   他那个端丽肃容,面庞好像朗润梨花般饱满莹润的母后,明明是一副正正经经不怒自威的模样,却发出令他石破天惊,差点儿从御辇上摔下去的一语。   “长得真好。”   楚翊摔在了软卧里,“唉哟”一声。   姜月见这才仿佛回神,诧异地看向已经摔倒,幸而没有磕到脑袋的小皇帝,但楚翊却是一脸活见了鬼似的神情,姜月见面颊溢出一层淡淡的绯色,竟有点儿心虚:“怎么了?”   楚翊控诉道:“母后原来是觉着那殿元长得好?”   “……”被儿子这样盯着,姜月见的脸胀得鼓鼓的,忍了半晌,可却不以为耻,反而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难道你不觉得么?”   楚翊气坏了,叉着腰站起来:“母后怎么能这样!朕看他一点儿也不好,比朕的父皇不及十中之一!”   “哦,说你父皇干什么。”姜月见幽幽睨着他,“他那张脸不是人间有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蛊惑你的娘,忍了他那死倔驴臭脾气整整五年,早就受不了了,所以哀家时常怀疑,老天给一个人外在方面塑成极致,那便一定会在锻造他的内在上掏心挖肺地埋坑下套,这样才显得公平。一般人只要性格正常一点儿,能有那么一点儿与他神似的美貌,那就是得天之功,巨大的造化。”   “……”说不过母后的楚翊,气得有点儿牙疼,但心中还是暗暗地琢磨着,父皇走了这么久了,母后也没说另找,她现在是太后,一定能够约束自身、谨言慎行,做天下之人的表率。   小孩子忘性大,过了一晌,小皇帝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在母后的坤仪宫睡得香甜垂涎。   这春天都快到尾声了,风还这么不冷不淡的,教人加衣也不是,脱衣也不是,小孩子更是挑剔,姜月见守在他身旁,一会儿见他发出呓语嫌热了,她就把他的被子退下一些来。   从有了楚翊以来,姜月见以丧偶模式育儿更多,刚开始得知怀孕时,反正那个男人是很高兴的,整个眉梢都弯成了一抹水草似的,吊得高高的,儿子生下来那天,他紧张得跟狗一样产房里跳进跳出,抱着小糯米团子似的儿子手臂都在颤。   后来她让他养娃,他就不大情愿,换尿布这种事儿也不肯做。   从来都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那个爹和丈夫,有和没有都一样。所以他薨了,她和儿子之间的相处,也似乎并没任何改变。   “太后。”不知什么时辰,玉环蹑手蹑脚地出现姜月见身后。   知晓陛下劳累,对他这个年纪,她有时也是逼得紧了一些揠苗助长了,姜月见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玉环不得惊醒陛下。   玉环连忙敛声屏气,等太后娘娘目光探寻过来,这才回话:“娘娘,安国夫人来了。”   姜月见视线一定,忖度道:她来作甚么?   少顷,安国夫人在坤仪宫偏殿吃茶,一团翠玉环佩挂在腰间随裙摆一泻流下,傅银钏出身公卿贵族,一生往来朱门,性格爽朗刁蛮,举手投足自有那么种风流恣肆、放旷不羁的气韵。   她视线一低,眼帘之下出现了一双厚重的云头如意履,傅银钏立刻迎了上去,亲热地挽住了姜月见的臂膀,将她拽过来,令她就座:“来来来,许久不见,怎的让人家等这么久!幸得你这里的茶好吃,原谅你了,过来坐。”   姜月见皮笑肉不笑地任由她绊进软靠大椅里,让身体犹如一团豆腐似的摊开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   她就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傅银钏就稀罕她是爽快人儿!立刻便叫嚣起来:“玉环,你们几个都下去,我与太后娘娘有话单独聊。”   玉环便领着人离去,暗暗失笑,虽然太后娘娘嘴上嫌弃,可自从先帝驾崩以来,也只有安国夫人来的时候,太后是最快活的,心底紧绷的那根弦都会松掉。   姜月见挑眉毛:“怎么,还有话是哀家的侍女听不得的?”   傅银钏笑道:“我是觉着,她们还是小孩子,这话听了不合适,而且你若是不同意,这话你也只听了就忘。”   姜月见直言不讳:“我一会就忘,你说。”   见状傅银钏也放下了端茶的素手,“这不是么,先帝薨逝,举国哀恸,一转眼,就已经两年了,这两年,太后娘娘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委实辛苦,您也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被迫料理起一个国家,这般的勤勉……”   “说正经的。”姜月见哼了一声,显然不乐意继续听她戴高帽下去。   有些人有口无心,敷衍至极,连马屁都拍得让人不痛快。   傅银钏顿了一下,偷瞄眼姜月见,挤出一团笑意来化解掉尴尬:“这不是么,民间都说,再嫁由己,本朝不禁女子夫死另配,这都出了孝期了,太后娘娘,就没想过什么时候,找点儿新鲜?”   姜月见淡淡道:“我找谁?若有那不怕言官笔伐人头落地的,只管把脑袋递过来。”   傅银钏这才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实不相瞒,我家里有个不成器的族弟——”   她仔细观摩姜月见的反应,确定继续说下去她不会生气,傅银钏这才试探着继续往下挖:“人也老大不小了,婚配还是难事,什么都不会,除了一张脸生得确实是不错,就因为文不成武不就,生母又身份低微,在家里被欺负得抬不起头来,你若是——”   话说到这儿,姜月见已经勾起了嘴唇,打断了她的话:“既然文不成武不就,那还要来干什么?你当哀家这里是什么,随便塞个男人过来就配给哀家暖床?就算孀居寂寞,也不是宁滥勿缺。”   本只是举荐弟弟,猜测姜月见多半不会答应,没想到竟还真诈出她这一番话来,傅银钏惊讶:“这么说,你真的有这方面的打算?”   “哼。”回答她的,是从姜月见微微上翘的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一点儿慵懒,一点儿不屑。   傅银钏大为震撼,那点儿欲刨根问底的痒痒,早就盖过了今日前来的目的,急得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放射出光芒,朝着姜月见围追堵截而来:“真的有?谁呀?”   姜月见脑子里掠过殿元才子那清漠俊雅,如雨后孤竹般的身影,那宽大的,无风自摇曳的道袍底下,定有着坚实的胸膛,窄劲的腰身,收敛起伏的人鱼线,走步起来一隐一现。   太后的耳朵,窜出了一朵绯丽的红云,在傅银钏震撼的注目之下,姜月见垂眸失笑:“你别说,哀家今日,还真的见一美少年,漂亮得……那叫一个嫩呀。”   作者有话说:   苏探微:阿嚏~ 第3章   傅银钏是作为命妇为中宫拜寿时识得的姜月见。   彼时姜月见还是皇后,年轻貌美娇稚可人,一袭玄色古袍长裙,极力做出来练沉稳的样子,可面庞却还是像枝头还未全熟的青杏子,清甜里混着淡淡的酸涩,让人一看见就觉得既亲切,又忍不住想要欺负。   因此傅银钏几时见过,那个会被她一句话取笑,就颊泛红晕,好似春水映梨花的娇羞美人,像今日这般,提及一个男人,就如狼似虎,眼光灼灼,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嘴里那个“嫩”竹儿似的。   相识颇深,傅银钏知道姜月见对那个皇帝没什么感情,当年姜月见入宫参加遴选前夕碰巧真得了荨麻疹,本来拖着不治可避大选,她是自己主动治好了病,才走进了宫闱,那不是因为仰慕天威,纯粹是姜月见当时处境拮据,不得已想找一条大腿来抱抱。   也不曾想,七十几名家人子,先帝陛下偏就慧眼识珠,只留下了姜月见一人,册立为后。   伯乐相马,有知遇之恩,然而姜月见有过去的经历,心里似乎不大能容得下一个独断专行、趾高气扬的皇帝陛下,日子过久了,对那陛下暗中没少讥讽挑刺。   每次傅银钏见了她,说到陛下,她总皱眉头,一副见了小猫屙屎的嫌弃模样。   陛下驾崩之后,她却不曾在外边寻一个什么年轻貌美又听话驯服的新欢。傅银钏还以为,姜月见已经封闭了心门,从此以后寡情绝爱,不入业障呢。   她真是新鲜:“是谁?”   姜月见抽回神,对几乎快要凑近来的傅银钏用护甲戳了戳额,迫使其怏怏退去,方才道:“只是见了一面,怀念逝去的青春,心有所感,毕竟这样的男子遇着一个实属不易。一般若生了这样的脸,只怕其性格会有很大的缺陷,金无足赤,白璧微瑕,无可奈何。”   傅银钏一本正经地摇头:“不不不,此言差矣,太后娘娘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您就遇上过一个教您不痛快的,也不必菲薄到旁人身上去,若是不深切地相处一下,怎知缺陷?金无足赤是有这道理,可谁能十全十美?太后娘娘,臣妇斗胆说一句,您身上就没缺点吗?只要不是不能容忍,搭个伙过个日子又怎了。您才桃李年华,正是花似的年纪,夫死寻乐怎么了,别把自己太规训紧了,似个圣人!”   是啊,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已丧了夫婿,一个人带着儿子,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境地里,形影相吊着。   姜月见仿佛在魂游天外,眸光有些直,傅银钏趁热就打铁:“臣妇保证,这个小嫩肉同你原来那位,绝不一样!”   姜月见颇觉新奇,神情澹澹看一眼她:“你又没见过他,怎知他同先帝不一样。”   傅银钏笑道:“先帝年少御极,四海臣服,从做皇帝的角度,没错,是一位殚精竭虑的勤政爱民之君,可惜这样的人,天生高傲,习惯了把手藏在袖里,垂眼看人,就算太后娘娘当时是皇后,可总也低他一头,不得已逆来顺受。毕竟天子一怒,谁敢抵触?这隔阂,是日积月累而成的。”   “至于这位新欢么,”傅银钏说得头头是道,侃侃而谈,“他不论出身,都不可能再越过太后娘娘您去了,如今这位虽然容色如画,可再也不敢对您颐指气使,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您喜欢,召之即来,您若腻了烦了,一脚就踹开。”   姜月见忍俊不禁:“你说的,怕不是路边的野狗。”   傅银钏正色道:“您就当他是野狗又何妨。不济,就当娘娘怀里那只狸奴。”   那只猫儿是傅银钏亲自为姜月见挑的,因宫闱中相识后,傅银钏觉得皇后一个人管理这偌大家子的家业委实不易,陛下又鲜少到后宫就寝,她嘴上不说心里头一定寂寞得很,所以安国夫人精挑细选后,送了一只猫儿给皇后做伴儿。   拿人手短,从此以后傅银钏要进她这坤仪宫,就跟回自家似的。   姜月见面上不显,可心里那根枯朽的弦,好像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拨动了一下,嗡鸣一声,虽然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出,可姜月见却还是一震。   她本来以为,自己就是一潭死水了,没想到,还有灵波荡漾,芳心潋滟之时,仅仅就只因为,在太和殿中,遥遥相望那一眼。这太荒谬了!   日暮时分,送走了傅银钏后,姜月见这耳朵里空荡荡的,好像有点儿不适应,她唉叹一声,葱白柔韧的五指沿着浓密的发丝插到了当中去,缓解此时的些微头痛。   更头痛的事,楚翊突然醒了,他还像小孩子一样,一觉睡醒了就会到处找娘,内殿传来惨叫一声,姜月见乱了心神,举步慌切切地向寝屋去。   “英儿。怎么了?”姜月见来到楚翊歇息的榻前,伸手就习惯地探他额头。   小皇帝从被窝里钻出来,向姜月见冲过去,两条又软又肥的胳膊紧紧扒拉着他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的娘亲,额头上的汗抹了姜月见一手。   她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还抱住楚翊:“做噩梦了?”   玉环过来,替太后娘娘将护甲一根根脱下,姜月见从她手里接过软帕子,和蔼地勾起唇瓣,替他一点点把汗珠熨干,“说给母后听。”   楚翊“哇呀”就是一声,哭了出来,在母亲温柔和暖的怀抱里,好像全天下最可怜的孩子,哭得叫一个令人心疼,可没等姜月见安慰的手掌轻轻地拍下去,小皇帝从埋着的脸底下传出的声音却教她呆住:“我……我梦到父皇了!”   姜月见的手僵硬地停顿在半空之中,这一下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这孩子在说谎,当然,她一眼就看穿了。   这两年,楚珩甚至都没给她托过梦,最难的时候,她带着一个三岁的,连话都还说不利索的娃娃坐在那金殿之上战战兢兢,他都从来没到她梦里来指点迷津,哪怕只是简单地说一句抱歉。   小孩儿不知道自己的把戏多么拙劣,谎言多么不堪一击,扮演得真诚且卖力:“父皇都是血,全身都在流血……”   姜月见淡定地朝着他的背拍了下去,力道大了一些,楚翊被拍得哼哧哼哧的,可全然没察觉母亲的异样,还以为她深受自己蒙蔽。   姜月见假假地笑:“哦,是么,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孩儿立刻装蒜起来,重重地点头,一边哭一边抹泪儿:“父皇说,母后对他不好,他尸骨未寒,母后就急着找第二春……”   姜月见真好奇谁教他说的这些话,可第二反应却是眉梢轻扬,决定先礼后兵:“谁说的?你父皇的热孝都过去好久了,给他戴孝的时候,我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楚翊一听,差点儿没真哭出来:“所以只是当时没有。”   姜月见被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头痛,所幸也不好脸了,“啪”地一声揍在儿子屁股上:“差不多得了!”   楚翊就像泥鳅一样,一溜似的滑落回了床榻,只剩圆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还在一眨一眨,可怜地望着母亲。   姜月见冷冷哼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得着么!做你的皇帝就行了!谁规定了我得一辈子当寡妇!”   这一吼石破天惊,发人深省。小皇帝哑口无言。   其实,他也希望母后能有个人来疼,可是,母后毕竟是太后,太后若豢养面首,大家会怎么想?   父皇虽然很好,可他也没做到保护他们娘儿俩,早早地就死掉了,母后却还有好几十年光阴呢……   他这样拦着,蓄意破坏母后的好事,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惜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小皇帝悻悻然地给自己拉上了被褥,转过了身去了,背身向母后。   知子莫若母,他这不是在闹别扭,儿子乖巧,几乎不与姜月见闹别扭,他只是有事想不明白,不知道怎么面对罢了。   姜月见也没打算他立刻就能接受,反正迟早有一天,她要还政予楚翊,剩下的路,他必须做为一个帝王自己走下去,而她终究会退场,从那以后,她一定要过自己想要的逍遥日子。   当年老色衰之后,再物色什么美少年,锦帐深处一树梨花压海棠,多少糟蹋了人家,还是早早地找了好。定下来,两情相悦也罢,出于身体的刺激各取所需也罢,总强过一辈子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   当然姜月见只是这么想,一定是苏探微么?那却不一定,天下熙熙,莫非王臣,她广有四海,可比眼前这一洼池塘大太多了。   他既这样了,姜月见免得他不自在,起身将金钩上悬挂的帘解落,轻盈的帷幔落下来,遮住了里头朦胧光景,姜月见叹气:“你好睡吧,也累了这一日了,明早母后带你去京郊大营玩,你不是一直想去么。”   那里头传出一道别别扭扭的鼻音:“好。”   她会心一笑,还在这儿硬着呢,不知道心里头多快活。   翌日,姜月见唤小皇帝起床时,谁知,他却不应声。   楚翊一向听话,骨头跟他爹一样硬,说卯时起,绝不多一刻,姜月见隔了帘子唤了半天,不见有动静,蓦地心头一突,她扯开帘幔,蓦然撞见一张熟睡的彤红如血的脸蛋。   “英儿!”姜月见伸手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烧得厉害!   姜月见呆了呆,立刻扭身传人:“太医!叫太医!”   陛下突然惊厥发烧,惊动了整座宫闱,少顷,太医院众司医司药鱼贯而入,身着青色滚玄边柳叶纹收腰道袍肩背药箱的文士落在最后脚,一副太医装束,眉目依然沉静,低头跨过了最后一道汉白玉石阶。   作者有话说:   楚狗对儿子是一点不着急啊,鄙视。 第4章   陛下惊厥发热,这还是头一遭,太医院战战兢兢,出动了近乎所有能调动过来的人手,此际人潮里三层外三层地往里压,整座寝殿闷得能滴出水了。   经验老道的妙手神医为陛下看诊,姜月见退到太医身后,眼神黏在了寝帐之上,不敢分心挪动少许。   乌泱泱的人也随着太后,关注着陛下的病态,不敢吭声一句。   一群人中,苏探微将药箱背在肩后,弯腰低头搭了一幅毛巾在手上,示意让寝宫的侍女打了一盆水。   姜月见嗓音沙哑了许多:“太医,陛下突然昏迷高热,这是怎么了?”   那太医把脉半天,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便是姜月见所熟悉的那一套太极,接着便要去开方抓药。   人眼看便似要率众而去,多么轻佻!   姜月见冷冷一步跨了上去,横臂拦下:“隋青云,哀家问你,陛下的病,你有无把握,他患的是何症,好端端在哀家寝宫安歇,怎会招致风邪,你敢是见哀家好欺?”   隋青云一愣,他万万不敢欺瞒太后,噗通跪倒下来,“臣罪该万死!”   太医院里,隋青云还算是有几分话语权,他这一跪,身后太医院的便跟下饺子似的往里跳,口中叫着的无非一句无能的“太后息怒”。   “真是厉害,神乎其技,”姜月见凤眸扫过一干唯唯诺诺之徒,气急反笑,“说不明白病症,就敢开方,陛下的龙体,尔等岂敢如此玩笑糟践!”   太后这是咄咄逼人,一句一顶大帽往底下扣啊!小皇帝自从生下来便身康体健,常年无病无灾的,这还是头回风热高烧,虽然孩童惊厥,还不明白具体的缘故,但治法无外乎是祛邪、去火、散热,难不成还能有别的法子?   “母、母后……”床帐深处传来小儿痛苦的呓语声,上下牙齿磕碰的撞击声,让这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比可怜。   众人心都为之一紧,姜月见急忙钻进帐中去,握住了楚翊的小手,“英儿,母后在,在这儿,你疼么。”   实在担心孩儿咬伤了舌头,姜月见不假思索将自己的食指送了过去,让他咬自己指节,可楚翊就算是疼得厉害,也不会张牙咬母后,他浑身直抽搐着打哆嗦,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往外泄。   “父皇,朕好像看到父皇了……”满殿悄然,神情诚惶诚恐,惊诧至极,病榻上的小皇帝又哭又嚷,手不停地攥紧,又松开,再攥紧,“母后,朕是不是要跟父皇走了……”   姜月见强行包住他的小手,厉声道:“绝无可能!他若敢来,母后提着剑便将他打出去!英儿,你切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   说罢,太后凤眸更见天威,一眼横扫过去,满殿寂然瑟瑟,匍匐着不敢吱声,太后越过一道道拱伏无违的背脊,眸光凝滞在了最后,那个正弯腰不慌不忙拧毛巾的青年身上。   她一眼便认出:“苏探微?”   苏探微将毛巾绞干,听太后叫唤,他转过身,腰背还是那样虔诚地弯着:“太后娘娘。”   姜月见心里奇异,“你——”   “让臣一试吧。”苏探微十拿九稳地上前几步,手中还握着那刚刚绞干的雪白毛巾。   姜月见不知为何,竟退让了一步,留足了空间让他能够接近楚翊。   苏探微蹲在了病榻前,将冰凉的毛巾搭在了陛下红得触目惊心的脸蛋上。   “你知道陛下是何病症么?”   太医院这么多能人,却无一个敢担这个险,他一个新来的司药,居然有这个本事?姜月见将信将疑。   苏探微屏息凝神,从身旁取着银针,澹然答复:“是小儿热症惊厥,很常见。”   他握住了楚翊的小手,仔细端详了起来,这小孩儿的胖手跟一坨棉花似的,看着肥圆,实则握着轻飘飘没几两,皮肤雪白细腻,仿佛能看透里头纤细的血管,这时姜月见才发觉苏探微的神色有了一丝变化,凝重了一些,姜月见不禁心一提。   “棘手么?”   “太后放心。”苏探微找到了虎口上的穴位,银针缓慢旋转刺入。   那一瞬间,姜月见感到那根明晃晃的银针仿佛是扎在自己的身上,她的额角一抽,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楚翊自呱呱坠地以来,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疼得揪心,寝殿的宫人太医等得惊心,唯独那小苏司医施针的手法竟一丝不乱,谨而又慎,在几下针刺放血之后,病榻上风停雨歇,陛下恢复了神智,不再嚷嚷着看到先帝了这样吓人的话。   苏探微舒了一口气,将银针还去,起身半跪上床榻,双手叉起陛下腋窝,将他抱着侧身躺下来,为他松开衣襟,缓缓地揉捏胸口过血。   “无碍了。”   这个姓苏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何,今日是第一天上值,突然有了一锤定音的神秘力量,让人说不清缘由,却莫名信服。   他微微一笑,“隋太医,这下可以去开方了,就照风热病症抓药,不会有错。”   小皇帝被揉得怪舒坦的,虽然还烧得迷迷糊糊,竟发出了一两声享受的哼哧声。   满屋子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恢复笑容,姜月见也是捏了一把汗,终于恢复镇定,扭脸便挑眉呵斥:“没听到小苏太医的话么,还不速去!”   隋青云即刻谢恩,领一干人亲自去抓药。   姜月见扯开帘幔,也单膝跪上床榻,“苏太医,哀家来吧。”   苏探微为太后腾出空地儿,在太后为陛下推拿穴位时,善意且谨慎地出言提醒:“太后,微臣微末之身,刚入太医院,仅仅只是一名司药而已。”   姜月见不满地蹙了娥眉:“哀家见你,比那一些饭桶医术高明许多,即日起便升任太医来吧。”   她垂下眸光,仔细观察着小崽子的反应,这会儿他倒是不舒坦地哼哼了,整个人跟喝醉了似的脸上挂着甜美到诡异的笑容,她不禁心里痛快地呸了他一声,却久久没等到身后回应。   疑惑地皱起眉,只见那身如孤竹的少年太医,双臂朝着自己一揖而下,正色万分:“谢太后恩典。”   姜月见也是一愣,突然想到这是大业今年新科的殿元,文中佼佼者,若入太医院,今生的仕途也就是五品顶天了,而他本该是大有所为,可展鲲鹏图南志向的可造之材,却因为陛下玩笑戏言,和她的帮腔,生生给这个年轻人拗断了青云之路。   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官员们无尸位素餐,都恪尽职守,朝纲才得以稳固,否则她和陛下出了很多昏招,桩桩件件都值得被言官唾骂。   也要感激那个短命的,他虽是头犟牛,为了抵御外侮把自己命搭了进去,但他昔年为政勤勉,选贤举能,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这偌大一个王朝,在突如其来的丧主之变后才得以迅速稳固。   方才的喧嚷已平,此刻寝殿内所剩的都是心腹,姜月见仔细端凝起他的脸,若有所思。   年轻人生得好,脑袋也灵光,一举一动都自带极致的优雅,眼睛细长,天生上扬,中和了属于文士的秀逸儒和,在不经意的角度偶尔泄露一丝锋利凛冽的味道。   这个年轻人,看着……像一座险不可攀的高峰,征服它,有些难度。   不过越难攀登的山,登顶后的风光便越瑰丽。姜月见有那个信心和耐性,等他心甘情愿走入彀中,做她裙下之臣。   药很快煎好了一帖送上来了,碧玉青瓷的小碗里盛满了黑乎儿的药汁,充斥着刺鼻的苦味。   苏探微要告退,姜月见拦住了他:“不急,等陛下退了热哀家才放你走。”   他好像有些无奈,又不敢说甚么,只好叉着手等在一旁,姜月见瞧着有几分好笑,她右手端过药碗,放在唇边吹了吹,左手从小皇帝的后脖颈底下抄进去,将楚翊抱了起来,柔柔的嗓音混着鼻音,甚至多了一丝不可细听的甜腻娇慵,与之前雷霆万钧杀人覆手之间的太后简直判若两人。   “英儿,喝药了,喝了药就会好,不难受了。”   “……”   周遭陷入了一团死寂。   有人开始诡异地觉着,怎么太后像在撒……娇呢。   不能,太后断然不会对这么小的孩子撒娇。太后如花似玉,年纪正如仲春之桃,可她是太后啊!   阒然无声。个个如坐针毡,仿佛生怕听了太后这般隐私的撒娇后会被灭口。   当事人好像稳如泰山,一个人似抽离于人烟之外,如玉树亭亭,博山炉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腾挪,勾着他垂落两臂之下无风自动的衣袖,一缭一绕,宛如仙气轻笼。细看去,他眼光沉静,薄唇却微微翕动,神色复杂莫名。   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守寡的女人,当她不止一次地用那种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一个血气方刚的貌美男人时,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位美得全身都散发女人味,进宫多年却永远学不会争宠,甚至暗中期盼夫君英年早逝她好早早守寡的当朝太后,看中了他的皮囊,想要他做她召之即来的帐中娈宠。   ……荒谬至极。   作者有话说:   楚狗:从《武帝本纪》活向了《佞幸列传》。 第5章   吃过药的小皇帝当天夜里就发了一身汗,发汗之后退了烧,精神头好多了,姜月见寸步未离的守着,直到他迷迷糊糊唤了一声“母后”,她垂下了目光。   楚翊的小脸蛋还是红红的,但摸上去已经不烫手了,姜月见把心放回肚里,低声道:“饿了么,母后让人给你做米粥吃。”   这时寝殿里只剩下母子两人和心腹女侍,楚翊挣扎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外边,发现没人了,这时终于胆子大了起来,不满地嘟起了嘴巴:“母后。”   姜月见眼眸微闪,一脸心知肚明但装作茫然的虚假,笑道:“怎么了?”   楚翊乖巧伶俐地抱住了姜月见胳膊,令她不许走,坚决不可以赖皮:“朕好像听到,母后说要带朕去京郊大营玩。”   “母后,说了么?”姜月见半信半疑,好像不记得这事了。   楚翊一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蹿着要起来,幸而被姜月见死命摁住,楚翊不满地叫嚷,突然像神力附体似的差点摆脱他老娘的控制:“母后是一国太后,言出法随,怎么能骗人!”   “成语没学好就跟你娘拽文了,你还太嫩!”姜月见拍了拍他的屁股,试图继续将人摁回去,“好好睡着。”   楚翊说什么也不肯,一眨眼,又泪汪汪的。   他这小脸蛋长得真似他父皇,可惜那个大美人从来不会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神情,否则他就算再可恶只要用他的美人脸来服软一回,她也就化作绕指柔了,这张不逊其父的小脸委屈起来,姜月见心疼不已,“哎,母后不是出尔反尔,你生病了,还没好呢,吹不得风,外头危险。”   楚翊不肯听,直挺挺地往枕头上倒去,小手扯上被褥盖住头脸,直接与世隔绝。   姜月见正要语重心长地劝解一番,那小儿却鬼机灵地从被褥底下钻出了一双眼睛,姜月见敏锐捕捉到,一双眼斜了过去。   他小声道:“带个太医去吧,好不好。”   好不好?又小又香又甜又软的儿子可怜巴巴地抓着她的手指问好不好?哪有不好的道理。   姜月见被他胡闹撒娇弄得没了脾气,本想就这么认了,念头突然一转——   太医?   “翠袖,后日,叫骐骥院使一驾华盖来,小苏太医待命。”   “是。”   母后答应了。   楚翊高兴得身也不疼了脑也不热了,一想到明天能出去玩,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他一年也就只有那么一两回的机会可以出宫呢。   *   空旷瓦蓝的晴空之下,幽竹覆野,野芳发蕊,蜿蜒的官道间,并辔四牡马车徐徐而行,百余骑随后。寂寂空林间兽走鸟飞,马蹄震地轰鸣。   心花怒放的楚翊按捺住一路的小激动,腼腆地拨开一小角的窗帘,眼睛都看直了似的,望着林后大营外那一片绿油油的青纱帐。   摇荡的马车里,眼观鼻鼻观心的苏太医仿似已经入定,进入了禅境。   他这般避着,眼皮耷拉着,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想必是不会注意到,当朝太后正毫不掩饰自己灼灼如虎的目光,正在将他全身上下一寸寸地打量。   白皙腻理,宛然如画。鹅颈蜂腰,上天恩赐。猿臂修长,交叠互倚,螂腿紧致,堪称极品。人怎能生得这般颜色昳丽,又这般身材卓绝,真是玄妙,妙不可言。   年轻人一腔热血,投效朝廷大抵是为了报国而来,抒平生之志,所以不敢轻忽怠慢,姜月见不想对他勾一勾手指,便让他屈辱地爬到凤榻承欢,折了他的风骨,灭了他眼底青葱而茂盛的火焰。她有耐心。   已快要抵达大营,姜月见忽道:“小苏太医,祖籍是何方人士?”   太后问话,苏探微稍稍掀开眼帘,太后与男子同处一车已经逾越礼制,苏探微因此并不太自然,他回道:“臣出身耒阳。”   姜月见道:“是个好地方,雁回之所。”   感叹一声,姜月见心情颇佳:“苏太医家中还有何人?”   不知是否被问及私隐,他的神色出现了犹如蛛丝般轻细的崩裂,少顷,他压了下薄唇:“父母双亡。妻室——”   这一句话,明明也是平平淡淡的语调,同他谈及其他话题是一般无二,但就偏偏地撩动了姜月见的呼吸,她的心几乎要为“妻室”二字提起来,骤然被抛上了九重云霄,浮在没有实感的无依之地,下不得,莫名地有几分紧张。   真是愈发不济了,紧张什么。他若有妻室,换了下一个更乖就是。姜月见无比鄙夷自己。   苏探微的话就在她恢复镇定之后从容落了下来:“也已不在。”   姜月见更唾弃自己了,因为她发现,当她得知苏探微没了妻子以后,深悯他少年离群之后,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儿完全不该有的庆幸?   她甚至鳄鱼眼泪假慈悲了一会儿:“是吗?那真是让哀家……感同身受。”   苏探微瞥了她一眼,没说任何话,像是被她刺激住了。   姜月见感到自己一国太后,似乎太超过了,忙不迭回复冷淡端肃,甚至将这个时候已经激动得快要半边身体探出车窗的小皇帝的屁股给扯了回来。   “臣还有一个孩儿——”   姜月见正分心料理楚翊,猝不及防,她猛地掀开了眼皮。   “孩儿?”她睖睁出声,“你多大,就连孩儿都生了?”   这可万万不行。再年轻貌美,挎着一只拖油瓶侍奉太后算怎么回事?   她就算蓄养面首,也断断不能挑着尾巴后一大摊子破债的。   她在惊讶,皱眉,那表情就像司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她打了一支心爱的凤钗,因为过程里沾上了牲畜脏腑轮回之秽物,她再喜欢也只得割舍,还得念念不忘地把手搓上三百回合活活洗下一层皮。   苏探微的嘴唇勾了一下:“对面不识,已不相认,不提也罢。”   姜月见“哦”了一声,猜测,他原来的妻族势力磅礴,而他只有个乡试功名,发妻亡故,妻族人将那孩儿接走了。若有知道内情,得暗中深挖,切不可在人前伤口撒盐,何况她是太后,询问一个臣子这样的后宅私隐,已经过了界限。   小皇帝一抬起头,看到母亲若有所思的面孔,纳闷地道:“母后方才在聊什么?”   “太过深奥的命题,小孩儿家家不懂,别多问,”太后和蔼可亲地用两片柔软的手掌包裹住儿子肉得能挤出三重下巴的俊俏脸蛋,下狠心地揉搓了搓,就如同搓着发面团子,“到了。今天好好玩。”   京郊大营。   太师坐镇中帐,听闻太后携陛下亲来巡视,立刻前来相迎,“老臣微生默叩见陛下、太后。”   老太师年过花甲,战功赫赫,被胡羌人亲切地描述为“目生重瞳、燕颔血口”,楚翊也是第一次见他心心念念的老太师,这一身豹胆虎威的,他居然怕得打了个突。   没等他不着痕迹地钻到母后身后,他那个狠心的母后,将他幼嫩的胳膊一抽,他整个人像个皮球似的朝着老太师滚了过去。   “哇呀”一声,微生默接住了陛下,陛下却受惊不轻,小胆子快撑破了。   兔崽子还治不了你?姜月见瞥他一眼,老神在在地道:“陛下让哀家与先帝娇惯坏了,没见过京郊大营,哀家今日带他见识一番,太师领着他去吧。”   说罢,在小孩儿一片惊恐得发抖的目光里,姜月见微折下一袅柳腰,近到咫尺之间地笑道:“老太师是你父皇的授业恩师呢,连你爹都怕他怕得要死,乖乖跟了太师去吧!”   她直起身,细长的双腿带动一袭秋香拍穗上襦,绵柔的杏黄色鹅毛纹理锦绫套裙,在翠袖和玉环打起帘帐后,走入了面前的中军帐。   侍女也跟随入内,帘门两畔持戟的甲卫神情坚毅如铁,一动不动。   老太师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苏太医,一脸的莫可名状。   只有陛下快哭了的情景达成了,他跟个鸡崽儿一样被太师一手就提溜着走了,两条黄瓜短腿还在半空中不停地扑腾着,挣扎的呼救声消失在了风里。   “父皇啊救救朕……”   苏探微的脚步在原地打了个窝,直至孩童声音消散,他收回目光,沉默地走进了帅帐。   帐中太后并未歇憩。   那柔弱得不堪一折,却拼死撑起了浩浩山河的背影停在一面兵器架前,苏探微也停下了。   兵器架有些年头了,风沙锈损的痕迹昭示着它昔日的荣光,姜月见的食指正从兵器架上的一柄宝剑上抚过,剑铭为:玦。   古朴的青铜花纹,雕镂处力透纸背的一个字,斗转腾挪如银筋铁骨,杀入眼中。   两年了,她居然在这岁皇城的京郊大营,见到了他当年随身的佩剑。   剑柄之上的蓝色宝石剑首,还散发着幽冷的光泽,清澈剔透得宛如一滴眼泪。   姜月见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身后,听到了这一声叹息的苏探微缓缓扬眸,眉梢从中微蹙,静默地驻足。   姜月见的手指爱不能释地在剑身上流连,“先帝文治武功,样样出类拔萃,他这一柄剑,出鞘便沾惹血气,饮了血的剑,不宜再供奉在宫里,没想到,太师将它安放在京郊大营。”   她忽然扭过脸来,笑靥如花,那一瞬间神情的转换让苏探微完全没跟上,太后朝他戏谑道:“小苏太医也是侧帽风流,文章探骊得珠,医术亦是高超,不知道,可也曾学过武没有?”   她一问抛落,苏探微的瞳孔蓦然一阵紧缩,他将手收藏于袖中,随即,低下眼眸淡淡地回复:“臣,花拳绣腿,不通武艺。”   “哦,是么,”姜月见将那一把剑摘下来了,食指抵住剑柄上的“玦”字,轻笑,“你这样精壮结实的身材,倒是跟先帝很像。哀家还以为,小苏太医对习武也,颇有心得呢。”   “……”   苏探微的舌尖抵住了口腔内侧的肉壁,一阵无言。   姜月见拔剑出鞘,那剑多日未曾得窥天光,一旦出鞘,便是寒芒毕现,如三尺白练一泻流下。   “好剑。”   姜月见醉心赞赏,瞳孔之间似藏着痴意。   “先帝佩着这柄剑,曾迎战胡羌,所向披靡,为我大业除尽边患,这把剑,算得上国之重器了。”   可惜,楚珩那短命的,亦是佩戴着这柄剑,折戟沉沙,尸骨无存。   她看到这把剑,那一瞬间,恨得只想一手将它绞断。   凝神无言许久,姜月见还是把剑放回了鞘中,重新置回了兵器架,云淡风轻地拂过了发丝:“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稳如楚狗,其实内心慌得一批。 第6章   小崽子被太师擒拿在手,只会挥动他那尚未成型的王八拳表示反抗,还没学会用真龙天子的威压,迫使一个忤逆臣子不得犯上。   尤其是他狠心的母后将他交给太师时,威胁恐吓说老太师多厉害,连父皇都怕他。   那就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崽儿了。楚翊两只肉爪包一包泪,凄惨无比地想,母后大概是厌朕烦朕了,找个人来收拾朕了呜呜……   微生默将陛下放下,刚还张扬舞爪的小家伙像倒腾得精疲力尽了,也不敢再使坏,一个人悒悒不乐地鼓着腮帮子,脑袋低低的,不知是在哭还是在骂人。   老太师慈爱地对陛下说道:“陛下,看。”   看?看什么。   小崽子什么也不想看,怕看到老家伙血盆大口,一张嘴就能把小孩吃下去。   微生默满带着纵容与鼓励,摸了摸陛下的脑袋:“抬起头。”   好可怕,老家伙的触手落到他脑袋上了……楚翊一激灵,识相地掀开了眼皮。   入目所见是巨大的空地上竖着一排排林立的剑戟,足以构成半座山头那么大的校场,烈日焰光灼照之下,上千上万号人就在这演练场中央,赤膊上身,只着军制长裤,空拳训练。   伴随着一道响遏行云的牛角声,演武的军长发出“一二”的口令声,所有人也随之发出震耳欲聋的虎吼。   跨左一步,向前出拳。   上千上万道拳风猎猎地刮到他还充斥着乳臭未干的绒毛的小脸上,霎时间就是一道劲风,差点儿将他掀翻在地。   他一瞬间直了眼睛,早已忘记了是谁把他领到这儿来的。   千万的将士,立得松岳,那样挺拔而齐整,楚翊甚至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一定和第一排的人一样,坚毅,果敢,能放出和太阳一样耀眼的蓬勃的光。   三、四……   伴随着军长不断发号施令,一拳又一拳刚猛地挥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那样整齐划一。汗液从他们皮肤的毛孔当中渗出,沿着光溜溜黑黝黝的脊背源源不断地滚落,可在他们身上一点儿感觉不到疲累和退缩。   楚翊惊怔得如一头呆滞的乳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老太师弯下腰,和颜悦色地告诉他:“陛下,这是你的军队,是我大业的守疆铁骑。”   楚翊仿佛还未醒过神来,脸害怕都忘记了,他一根指头点自己的鼻头:“我的吗?”   老太师这样说道:“准确来说,是我们每一个大业子民的——盾。”   他看到老太师抬起下巴,深情的饱含清澈的目光望向那校场中无数年轻的儿郎,声音不知道从何方飘来:“陛下,他们曾经追随着先帝,与犯我疆土的胡羌人死战,以一当百,立下不世之功。若不是他们,敌人的刀就会割断更多我们百姓的头颅,会有更多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人因为蛮夷的贪婪而死去……”   “可他们也没保护好朕的父皇。”楚翊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郁郁地还了一句嘴。   还嘴之后,楚翊其实就已经开始害怕了,他不敢把脑袋仰起来,但潜意识感觉到好像那血盆大口就要整个将他的脑袋给吸进去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自己人头分家,这时,一只粗糙干燥,指节间看得见厚厚老茧的鸡皮老手,将他小小的肩膀搭住:“先帝陛下率军抵御胡羌,上摅文、宣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安固后嗣,振我大业之天声,实为浩然壮举,陛下年幼,未能恤怀,先帝对此,绝不后悔。”   他那样正色,严肃到甚至让楚翊感到害怕,可怎么也无法反驳。   微生默这样对小皇帝道:“若无先帝,今则无民生,无朝纲,无君王,江山可危。”   似乎很少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听得更多的,永远是来自坤仪宫母后的叹息,和说起来时,恨不能活剥了父皇皮一样恨的疾言厉色,他不禁道:“可是母后很不高兴。”   微生默不知怎么同这个还太小的皇帝陛下说,因为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没那么多非黑即白,他想了想迟疑道:“太后当年……其实未必是真的反对。”   小皇帝似懂非懂,沉默了。   演武的军长发现了太师,还有太师臂弯下小小的陛下,那一瞬间眼光更亮,同时,将士也发现了陛下亲临,那一声声虎吼愈发震天动地,非要在小皇帝面前表现一番。   楚翊快被吓哭了,可身后的太后那只稳固的手掌就摁在他的后心上,迫使着他根本无法后退半步,甚至微生默怂恿着他,往前走,迎着他的将士们走过去。   “陛下,去感受,军民对您的爱戴。”   “……”   朕的耳朵说他聋了就是已经感受到了。   看陛下一脸的快哭了的神情,微生默决定不再纵容,天塌下来太后娘娘担着,他从身后将陛下抱了起来,令陛下就坐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空旷的擂台。   左右旗杆悬挂着巨大的赤红色军帜风中凛然招摇,穿过那林立的兵器架,小皇帝用呆滞的目光接受着来自擂台下各方注目的洗礼,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上片缕都不挂,于是难为情地咬住了舌头。   老太师廉颇老矣尚能饭,居然一把将他举过了头顶。   “……”   那一瞬间,楚翊不想做真龙天子了,他想做一只会打洞的耗子。   当陛下被太师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近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就像饿了几天的野狼盯着一坨肥美五花的肉一样,令楚翊感到自己不是陛下,只是盘中餐而已,他无奈又害怕,一动不敢动。   军长的破锣嗓子突然敲响:“陛下万岁!”   伴随着这领头羊的一声吼,成千上万人齐刷刷地向着陛下山呼叩拜,行稽首大礼。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那声音足以震散林中无数飞鸟,也顺风传入了中军帐中。   姜月见正在埋首阅读老太师留在军案上的木牍,这些都是各地上奏的一些琐事。这两年战事既定,军民同乐,将士演兵之余,便是帮助百姓修桥铺路,建设地方,偶尔有鼠辈贼寇落草为患,地方官员调兵遣将,将山贼土匪一窝打尽,堪称逸闻趣事。   太后看得专心致志,半边的乌发散落,沿着软袍宛如泉水般涌下,泛着漆黑朗润的墨光,将她雪白的脸庞遮掩去一小角,明媚的日光一个猛子扎进帐篷,笼在她纤瘦的香肩。   翠袖在一旁打着扇,为太后烹上清茶。   为了这一日的出行,太后昨天将自己和那些奏折锁在了太和殿整整一夜,几乎无眠。   太后看起来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大业如今也止戈生息,太平无事,她有无数肱股之臣可以倚仗,清闲富贵最令人羡慕,可实际太后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只有近旁的人知晓得最清楚。   姜月见身体疲乏,看着看着,眼前陷入了一团花白,她的额头往下一点。   几乎立刻就要沿着桌案垂倒下去,翠袖吃了一惊,手里捧着热茶,来不及去接太后的脑袋,眼看着太后尊贵的额头就要噗通撞向坚硬的桌面。   姜月见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头一阵眩晕,精神意志没能抗得过强迫自己睡眠的身体,当她倒下来时,一只柔软的,泛着一丝凉意,裹挟着淡淡烟草药香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额。   微凉的触感,并不过激的力道,轻盈一弹。那手掌很大,姜月见几乎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脸颊抬起来,偏过眸光,近旁是他身上宽松的襕衫,浅色的槿梨纹环绕着袖口,一动,从那柔软的衣料底下送来的便是纯正绵和的药香。   他垂下眼睑,情绪不多,冷玉般的皮肤,修长的眼,周身有种静谧的气韵在流转。   “太后,”他拿眼睛撞上姜月见怦然心动的眼神,随即微微错开,“您累了么。”   姜月见把自己那潋滟得快要泛滥的心思收拢,低头一看,自己的掌中还握着他的手,不免一笑,“哀家只是有些乏了,让小孩儿闹得——对了,小苏太医家的孩儿,有多大了?”   这是个好问题。   苏探微含混道:“也不大。”   他如玉般俊逸的面容,耳朵却爬上了蛛丝似的细红血丝,姜月见笑了:“小苏太医如今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将他接来岁皇城罢。”   苏探微静默地吸了吸鼻翼,“他……如今很好,不需要臣。”   姜月见道这年轻人害羞了,其实他这般聪慧,几番得召幸从,心里头多半明白了,编造妻儿,是在婉拒吧。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不得苏探微做决定,姜月见想要开始,要结束也得由她来说结束。她只是暂不忍心逗弄这个脸红的青年了,她将手松开,那边飞快地撤去,姜月见眼风一瞥,那年轻人脸色不动,只是那只被她握过的手拿向了身后,藏了起来。   她挑起细眉,扭头问翠袖:“方才演武场上,是什么声音?”   翠袖适才一直替太后凝神留意陛下那边的动静,回道:“太师想必是带着陛下去校场了。”   姜月见“哦”了一声,“是该让他见识见识了。”   苏探微神情淡淡背着一只手向身后,那手背上的温度,犹如火烧火灼一般,滚烫。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的儿子,天生就是真龙,只有老鼠儿子才会打洞!   小皇帝:那爹地你就是一只钻我母后床帐的大老鼠!   楚狗:……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班固《封燕然山铭》 第7章   老太师回来之后,偶感头痛脑热,精神疲倦,比之前出去时看着衰弱了许多,姜月见惊诧:“太师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向太后告罪,姜月见忙道不妨,让翠袖带着他先歇了,等太师坐下长长松气时,那个罪魁活蹦乱跳地挂着两行面条泪扑腾进她的怀里来,哭得通红的鼻头一抽一抽的,但也不敢告状,只敢把尾巴蜷缩着,整个身体缩成一只小鹌鹑。   姜月见安抚着怀中的娇儿,按下疑惑,吩咐苏探微:“为老太师看看。”   “遵旨。”   苏探微那只手仍然背向身后,当他从姜月见身前经过时,她清楚地瞥见,他手心半攥着的那种不自然,和他此刻步履春风的从容,简直是鲜明对比。   原来他是害臊了。年轻人真是不经逗弄。姜月见含笑垂眸,在儿子脑袋上轻轻嗅了一口,霎时满鼻都是来自校场的飞扬的沙尘气和淡淡的芳草香。   苏探微来到了老太师面前,微生默已经粗喘着摁住了胸口,摆手道:“太后,老臣是气短了,恐怕要扎上几针,这位太医不知医术如何啊。”   想到坤仪宫中他力占鳌头,姜月见抿唇颔首:“放心,小苏太医医术超凡。”   天色将暮未暮,已到了回宫的时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营就留,况这个儿子实在脏得不像话了,姜月见吩咐左右备车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儿子,对太师歉然道:“劳您一日辛苦,哀家带着陛下回宫了。”   太师连忙摇头:“照顾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触颇深。”   是么。看着一脸恓惶,眼泪还黏在睫毛上的儿子,姜月见会心一笑。   她向苏探微略一颔首:“小苏太医,留下来照顾太师。哀家留车给你,入夜回宫。”   京郊大营到了这时,已是火头军的主场,姜月见抱着楚翊出中军帐时,正值炊烟暧暧,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姜月见嘴上不说,心里怪是嫌弃,重得要命,还惦记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将陛下塞给女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鸾车。   车马粼粼声在耳朵里轰隆隆远去,老太师斜倚着靠背听了许久,确认人声远去后,他惊慌失措地从椅背上弹跃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苏探微面前,老眼浑浊泛出了泪花。   在苏探微默然后退半步之后,太师神情激动,隐忍地嘎声道:“陛下。”   陛下回了!   就在两个月以前,太师收到一封陌生的手书。那手书只是一首五言绝句,起手藏头是四个字:陌上花开。   若说这四个字还让微生默莫名其妙,但认出了那字迹属于何人之后,老太师激动地差点儿半夜猝死,也是从这方椅背上弹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捏着信纸在帅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   一同开拔北上,陛下冲进胡羌军队当中,杀得胡羌人仰马翻,三千业甲破敌三万,本可以算大获全胜,可回朝之时,却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   在世人眼中,武帝陛下山陵崩塌,寿数已尽,如今更是由小皇帝登基为帝,太后临朝称制,可见昔日一切早已化作云烟,不会再有人相信陛下还活着,不会再有人去尽心找他的尸骨!此事,实乃大恨!每当夜不能寐,太师想到陛下去不能还,埋骨荒山,便恨不得爬起来抽出他的佩剑引颈自尽。   此刻,陛下竟活生生,好端端,看上去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面容大改,声音也较过往殊易,但这就是他一手看顾大的陛下,他岂能认错!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老太师心头便突突地跳,直至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确信!   苏探微并未立刻搀扶太师起身,他垂落睫羽,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老太师,肯定么?妄认天子,您与我可都是杀头灭顶之罪。”   怎么可能不肯定,太师忍不住涕零如雨,“臣有罪,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满脸的懊恸和沮丧,是决计作伪不得,苏探微毫不怀疑,只要他肯定一句有罪,兵器架上的佩剑会被老太师当场抽出用以自裁。   苏探微上前,双臂托住了太师要拜倒地上磕头的垂垂老矣的身体,道:“太师请起。”   微生默愣了个神儿,顺从地站起身,老眼却不肯移开一瞬,眨也不眨地盯着苏探微如今这张堪比毁容的脸,实在不解,甚至想去试探,这是否是一张真实的皮囊,然而出于对为君者的敬重,太师摁下了好奇的手。   但他仔细观察,陛下这张新鲜的皮囊以假乱真,几乎无懈可击,苏探微抚了抚脸,微笑道:“这张脸是真。”   太师怔忡莫名:“什么?”   人的脸都是爹生娘养,怎么能轻易更改?这过程想必付出了许多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泪代价,微生默不敢继续追问。   当务之急,是他弄不明白,陛下既然未死,他为何两年来不曾现身,现在又回来,用新科进士的假身份,进了太医院,这是为何?   微生默是一点儿也看不透陛下的心思,这个陛下从小就心思深重,早早地就脱离了大人思维的掌控,到现在,他是更加不敢揣摩圣意了,“那……太后娘娘,知道么?”   苏探微白净的面容如一张被风吹褶的素宣,眉宇结成“川”字,他缓缓摇头:“不知。”   瞥了一眼过来,声音暗含了警告:“不得多嘴。”   微生默:“为什么?”   一问落地,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想,陛下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想说,何须我多此一问,他若不想说,触犯龙颜罪该万死。   苏探微果然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只是含糊其辞解释了一句:“朕有些棘手之事尚未查清,用一个新的身份,线索或许更明晰些。”   微生默颔首:“陛下但有命令,老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苏探微笑道,“我绝对信任老师。”   没想到,陛下还愿意称自己一句“老师”。微生默眼眶湿热,当年,他拍着胸脯向满殿朝臣保证,他一定会誓死保护陛下,让陛下毫发无伤地归来,然而武威城一战,陛下孤军深入,从此失踪,是他保护不力……   他是一个千古罪人。   若不是陛下此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生默是万死难赎自己的罪愆。   “可陛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新帝掌权,太后摄政,陛下容颜已非,若再要还政……”听起来就会是世所不容的大难题,微生默砸破脑袋也想不出好办法,更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及早回来,也免得两年前险些经历仪王之乱。   苏探微再一次摇首,从他的神情中老太师读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太后佐政——很是勤勉,她只是经验缺欠一些。”   可……太后毕竟只是一女流之辈。   微生默的舌尖盯住上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探微回过眸,眼底勾起零星的旧忆:“你知道,为什么朕当初独独选中了她一人么?”   先帝在位时,不大近女色,更鲜少踏足后宫内帷,在位数年,只有过一次秀女遴选,那一次便挑中了当时的皇后,此时手握权柄、凤仪无双的太后娘娘。   微生默当然不知道。   苏探微道:“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朕一样的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   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女,跌跌撞撞的,用拙劣的演技趴倒在他的膝前,一面诚惶诚恐,一面扮演着恋慕情深,用湿漉漉的眼波充满渴求地望着他,挤着她那好像被夹子捏住的尖细而矫揉造作的嗓音,一句一哭腔地唤他:“陛下。”   “臣女姜氏,名字叫月见。”   月见草,寓意自由,坚贞不屈。   那是一个有意思的女郎。他勾了一下嘴唇,在众人都以为陛下要赐下第五十八多宫花,撂下姜月见的名牌时,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那个演得假惺惺的秀女从冰凉的石阶上扶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挑起少女的下巴,端详她粉光若腻的姣好花靥。   楚珩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低沉嗓音,说了两个字:“狡女。”   她爱的不是他,当然不是,她那样野心勃勃而来,为的是他身后,那一顶沉甸甸的金翅十二钗凤冠。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明知她目的不纯,还是给了她,她想要的这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一起五年,她对他的态度,就像在看一坨生肉,除了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的例行公事,其他大多数时候,她只会将他冷脸蹬开,想尽一切办法避而不见。   直到有一次,更深露重,摇晃的凤榻上一男一女赤膊缠斗,她终究不敌他的体魄败下阵来,被欺负得狠了一些,事后无力地睡得昏沉。   半夜蜡烛燃尽时,楚珩突然惊醒,意识到身上已空,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身体,才发觉被褥被她卷走了,她把自己裹得像只蚕茧一样,不知是不是怕冷,整个身体蜷缩着发抖。楚珩叹了叹气,没和她计较,自己起身去外间重新搬了一床被褥回来,正也学她自私自利卷着被子歇下,却忽然听到她嘴里咕哝着,念念有词。   楚珩额角轻轻地抽动,觉得那两根青筋跳动得很是有几分厉害,当他凑近时,却听到一句沉闷有力的呓语——   “死男人,得永生。”   “……”   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没有咬住后槽牙一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先死一死,而是忍下了这口怒火,但从此再也没有踏足她的坤仪宫一步。   *   宫车已经徐徐行驶向宫门,夜色静谧,星垂四野,姜月见将怀中的娇儿摇醒,楚翊睁开了迷茫的小眼睛,好奇地张望,“到哪里了?”   姜月见示意翠袖先下车,车外却蓦然传来黄门禀报的声音,翠袖下去交涉,之后回来,脸色变得有几分凝重:“太后娘娘,仪王殿下适才来过了,给您送了一支血参,说是千金难寻,为了得这一株费了一番心力,这血参最补气血,让您万勿太过操劳。”   翠袖的手里正是那根珍贵的血参,照着车中幽幽惨淡的烛火,格外晶莹透亮。   姜月见一眼也没有瞥过去,皱眉冷淡地朝外道:“小苏太医的车安排好了么?”   翠袖将血参盖上了,回道:“太后放心。”   姜月见的手背推了过去,将她手中的盒子推落,“砰”一声,藏有珍贵血参的药椟被打翻在地,姜月见仍嫌弃它脏了自己的马车,在楚翊错愕的目光凝视中,又伸了一脚过去,将它彻底踹出了马车。   “什么腌臜物,喂狗。”   作者有话说:   袅袅是真讨厌楚狗啊哈哈哈。 第8章   苏太医往来穿行宫阙之间,因太后频繁地传召太医,宫闱中着实起了一些议论。   忠心者,忧虑太后最近是否凤体抱恙,因国事操劳,为平稳朝堂不得已选择隐瞒,实则已经身体垮塌,出现了不可告人的隐疾。   好事者,却不自禁心里多了一层较量,太后召见的太医,无一例外都是那位新科殿元苏太医,太后正当年华,那殿元传闻中神清骨秀,容色俊逸,有林下萧然之感,太后每每与这年轻俊美的太医在内宫中碰面,莫不是……   揣测的流言在人心里埋下了种子,只是碍于太后在后宫的一手遮天,和没有确凿的证据,暂时未能掀起风浪。   苏探微似乎也疲倦于应付,当他再一次回到太医院时,已是深夜,一树灯台上擎着六支莲花纹火烛,燃烧着橙红的光,静谧地照在青年白皙秀雅的容颜上,添了一层如蜜般的剔透晶莹。   他弯腰卸去肩上的重担,忽然听到一阵破门声,扭头看去,只见四五个年纪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簇拥着隋青云脚步匆匆地迈入,将他平素下榻的清芬斋填充得热闹非凡。   年轻的太医脸上写着倦意,不堪应付,胡乱将药箱安置下,淡淡道:“有何贵干。”   其实不必多问,这些人上门来,绝非好事。多半是见他御前受宠,如今圣眷正浓,而他只是一个太医院初来乍到的学徒,因为一次“幸运”而被太后破格从司药擢拔为太医,如今与他们平起平坐,更得享恩宠,一些人心里不平稳造成了他们此刻寻衅滋事。   过往姜月见很倚重隋青云,就连她怀着楚翊时,一有任何动静,总是召见隋青云看脉,这种信任是根深蒂固的,楚珩身旁的老内侍都知甚至暗有怀疑皇后对隋青云心怀异端,旁敲侧击警醒陛下,一定多往后宫走动。   楚珩并未将这种猜疑挂心上,但也记住了“隋青云”这个名字。没想到,只一次,姜月见对他的信任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隋青云皱眉道:“自从苏太医来太医院,太后再未召见过我等。”   苏探微揉了揉自己右后肩,那里有一道旧伤留下的隐痛,在劳累过度时便偶有发作,苏探微长指摁穴,侧身向内倒水,信口回话:“太后看中的是医术。”   一听这话隋青云就像要炸了一样,因为他最不能接受,自己在太医院摸瓜滚打十几年才有今天的地位,而他这个不是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来就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威胁,甚至这竖子在对他们这些老人说话时,一副乜斜觑人,把人看扁的高高在上的模样,隋青云忍无可忍,他跨上前一步,一伸手,向苏探微讨要的架势。   “将太后娘娘的脉案教出来。”   苏探微饮了一口偏涩的茶水,细长的手指摩挲杯沿,澹然挑唇:“凭什么?”   隋青云不语,他身后一名司药的青年,却站了出来,言之凿凿:“太后一向由我们隋太医负责问诊,她老人家的脉案都留在我们这儿的,我们担忧太后娘娘的凤体,怕你这个新来的太医才疏学浅,诊错了脉,开错了药,若是太后娘娘凤体有个好歹,别说你,全太医院都得跟着你陪葬,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不快把娘娘的脉案拿出来!”   苏探微云淡风轻地放下瓷盏,缓缓揉捏后肩的肌肉,呼出口气:“太后娘娘玉体安康,你诅咒她什么。”   “你……”青年司药被堵嘴,脸涨得发紫,被隋青云一手挥退下。   隋青云紧皱眉头,目光逼迫而充满审视,凝视苏探微道:“太后娘娘为何频繁召见你,难道不是因为凤体违和?”   太后娘娘为何召见?他倒想问一问,过往姜月见为何频繁召见你隋青云?   苏探微眸光轻瞥,隋青云也算得上太医院年青一代的中流砥柱,这张近在咫尺间遍布褐黄色雀斑的大脸,苏探微怎么看也没瞧出他让姜月见满意的点。这姿容,这举止,这说话的语气语调,没有一样是姜月见中意的。   而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敢如此犯上惦记太后?莫非心中当真存有不可告人的阴私?   苏探微莞尔勾唇,抬了抬眼皮,“太后无恙。”   “那为何——”   隋青云再度跨上前一步,欲深究到底。   而苏探微只是四两拨千斤地看了他一眼,淡笑:“睹丑日久,甚为堵心,茶饭不思,唯思美人。”   “……”   隋青云差点儿一口血沫子喷将在苏探微脸上,非人呐!   姓苏的才来没几天,居然就敢骑在老虎头上屙屎,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地骂他丑?   他丑么?!   当年皇后娘娘召他看脉时就说过,他可是十分“俊俏”的!   隋青云揎拳欲斗,号令身后四五个狗腿一拥而上,先将那姓苏的拿下,一定狠狠惩治一番,先出一口恶气,让他知晓这太医院庙小妖风大,究竟是谁在做主。   掌风凌厉地刮向脸侧,卷着脸颊上细腻的绒毛如蒲公英一般荡漾拂动,苏探微的手指还摁在肩后的酸胀的肌肉上,收力一按,目光骤然变得凛冽,掌下的内劲已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咳嗽之音,就如洪钟一般从清芬斋外传来:“咳咳。”   隋青云的几个狗腿瞬间偃旗息鼓,宛如耗子见了猫的模样乱窜一气,隋青云更是瞳孔颤动,目眦欲裂,差点儿没给来人跪下:“师父。”   年过古稀的老院首迈进屋来,劈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隋青云的脸上,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隋青云的右边脸高高地肿起,他的脸被抽向了一边。老院首这一动怒一用劲,又开始咳嗽起来。   被扇到道旁的隋青云屁颠屁颠地爬回来,作势要看老院首的右手,狗腿至极地关怀:“您打疼了么?”   老院首不满地道:“我让你准备《药经》,你倒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我转眼一看,你居然带着一帮流氓地痞,在这里以多欺少,哼!”   几个“流氓地痞”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悻悻然把头埋了下去。   老院首不忿地甩开隋青云,当他看向苏探微时,眼光突然变得无比温和与慈爱:“年轻人,你随老朽过来。”   苏探微并不知这老太医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随他出去,老院首将他带到了僻静的药房,烛火未灭,药房里悄然无声,唯独房檐下栖着一只挺着毛茸茸的大肚皮晒月光的雪团子,正发出舒坦的呼噜声。   那猫,和坤仪宫姜月见养的那只尺玉,模样有些相似。   月光向窗楹蔓延,一路行来,苏探微的发尾被露水润湿,他伸手理了理衣冠,老院首和蔼地一眼递了过来。   “他们在太医院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于医学上不思进取,懈怠自己,遇到有能之士,所思所想不是见贤思齐,而是党同伐异,这样下去,太医院自我之后,恐怕是再无建树了。”   他语重心长,似乎有所垂询,苏探微恭谨地叉手候立,等待长者示下。   “我们太医院上下皆为皇家待命,时有医术不济,不能为圣人排忧解难,则祸及家小。轻则流放,重则丧命,若都像他们,长此以往,太医院也只能关张大吉。”   苏探微颔首微笑:“您这番话实在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你以为我在同你吹法螺?”老院首一脸的沧桑和惊讶,“你不知,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生陛下时寤生,情势危急,先帝陛下下令斩了稳婆……”   “……”   苏探微听着,感慨真是一位暴君。   老院首欣慰又道:“我听闻,小苏啊,你是殿元?”   苏探微汗颜:“不才。”   老院首感慨:“大才啊。你来我们太医院,真是委屈了你了,那几个不长眼的蠢货,你莫放在心上,对了,我有一言提点,不知小苏肯不肯听。”   苏探微十分谦卑:“长者教诲,敢不恭聆。”   老院首目光眺望窗外,沿着雪茸茸的肚皮,望见那灯火锦绣辉煌里阒然无人,这才敢多一句嘴,谨慎提醒:“太后娘娘近日召你颇勤,宫中似起流言。小苏,你在太医院,迟早能是红人,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言可畏。何况太后娘娘——”   苏探微只是在耐心听着,忽然听到这最后一句,见老者花白胡须轻颤,面色变得沉晦,似乎有难言之隐,心中一动,正要问询,老院首蓦然叹息道:“往昔举止,并非静女。”   “……”   “小苏,若太后娘娘对你横加垂青,不顾你死活,将你架到那高地上,你可得仔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前人翻车,覆辙犹在,一旦你进了那鸾凤金帐,可就再也没有什么清白可言了。”   他只是耐心等待着老人那些让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教诲。   怎么,还似乎听出了一则宫闱秘辛呢?   姜月见,你这累累前科,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作者有话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太后娘娘不知道,太后娘娘不在意,你的后院快打起来了哎喂! 第9章   姜月见召见苏探微很是频繁,看来太后娘娘近日里来头疼脑热的毛病不少。真教人担忧。   一转眼盛春明灿,宫闱深处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支起一扇窗,雪白的毛团子晒在阳光底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喵呜”着,姜月见把手一招,乖巧听话的狮子猫拖着那长长的鸡毛掸子似的猫尾巴,听话地蹭上榻上美人柔软的香酥,浑身沐浴着春草和梨花烂漫的气息。   苏探微伏侍在后,为太后按着头部的穴位,这手法娴熟,姜月见本来就没毛病,被他摁得愈加神清目明,不由地如雪水似的融化在了杏子黄的棉绒椅靠上。   猫咪似乎觉着这碍事的人夺走了独属于自己的美人恩宠,正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支起胖墩墩的身子与苏探微对峙。   这猫是鸳鸯眼,一为琥珀色,一为宝石蓝,这眼睛又称阴阳眼,迷信说能勾通魂灵。当然,这只猫只是纯傻。   傅银钏送姜月见这只猫之后,姜月见对它爱不释手,一度比亲儿子更看重。这猫受尽宠爱,不负众望地变成了一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当坤仪宫闹鼠灾,一只拳头大小的灰鼠钻到姜月见罗裙底下时,头一个跳脚的居然是它。   没用的蠢货。苏探微淡淡地睨了它一眼。   那猫似乎受了委屈,直把脑袋往太后温暖柔软的怀里钻,捕捉太后身上让它特别安心的香气。姜月见脱了护甲的素手抚着猫儿脊背,半眯着眸看窗外烂漫的梨花,其实早已察觉这一人一猫在背后的小动作,年轻人真是有意思,连一只猫也会看不惯。   瞧瞧这才多久,他就连争宠都学会了。   姜月见神色自若地打趣他:“小苏太医,哀家胸口也闷痛至极,不如你——”   那猫浑身炸毛,被刺激得起鸡皮疙瘩,莫名所以地望着女主人,得到的却是女主人手掌一拂,将它从榻上赶了下去,狮子猫气愤地摇着尾巴,在美人靠下钻来钻去,无计可施。   姜月见微微歪过身子,笑吟吟对苏探微眯眸,素手抚住了跳个不停的胸口:“给我这儿按按。”   “……”   两年,她彻底忘记了昔日的夫君,已经开始用这些手段引诱新欢了。苏探微神色复杂,并没有立即上前。   她的把戏同七年前一样拙劣,竟假假地“唉哟”了一声,表示她真的很疼。   苏探微颤抖着伸出爪子,闭了眼向她靠近。   姜月见眸光横凝,宛如云波潋滟,春从眉眼生。   她身上披着素衣,抹胸是茶白月牙纹,扯得稍稍低了一些,温热的指尖触碰肌肤一刹,他的指腹抖了一抖,想要急促收回,姜月见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那年轻人闭着眼,手向受惊的小鹿一样无处躲藏,姜月见用了一些力,将他轻轻勾缠。   发乎情止乎礼地调了这么久的情,该收一点儿利息了,这年轻人面皮薄,瞧着一副未经人事的生涩模样,竟敢谎称自己已有妻儿,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当朝太后,怎么会连这种把戏都看不穿。   掌下的手在战栗,他的眼帘阖着,眼睫微微地颤,薄唇张了张,似乎要开口拒绝,然而最终只是道:“太后娘娘,臣……臣不是……”   姜月见微笑地看着他,似乎要鼓励他说下去,但年轻人到底是说不下去了,俊脸红得厉害,几乎就像在油锅里滚过,姜月见提了尾音:“不是什么?”   苏探微皱眉垂面,将手往回缩:“臣,不是攀龙附凤之人。”   姜月见一呆。猝不及防,被他挣脱,苏探微惶恐地屈膝,半跪在太后的美人靠前,俨然负荆请罪。姜月见靠在软垫上,侧头看去,只能瞥见他梳得齐整的发,簪得一丝不苟的冠,和那底下隐隐显露峥嵘的面容。姜月见没有怪罪他的不识好歹,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很好,很有骨气,”末了,她怅惘地自嘲一笑,“不似哀家。”   这句话或许换了旁人,未必能厘清其中深意,苏探微本人却是再明白不过。   姜月见想到自己的少艾之时,她只是一个庶出的不得志的女儿,她的母亲为了讨好正房,将嫡女视作亲女儿一样巴结照顾,而她,则隔三差五地被发落去柴房禁闭。   最难熬的远不止如此,她上面还有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兄长,她的生母盼着兄长发奋苦读将来一鸣惊人,让父亲大人正视他们母子的存在。可惜过于强烈的欲望,和人性的重男轻女,让生母将她的儿子宠成了一个废物。   那废物读书不行,习武也吃不得苦,唯一能干的就是打女人。大冬天她要拎着冷水去柴房为他们洗衣服,十个手指头冻得血淋淋的,但只要洗得慢了,或者偶尔不出太阳,阴干的衣物有味儿,她一番辛苦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   姜月见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他们带偏,恨自己生来就有罪,怪自己错投女儿身。她只埋怨自己不留神进了她生母的肚子,生下来就注定了凄惨的命运。   想要改变命运,又能有什么办法?女子不得入仕,她手里没有一点余钱足以支撑她脱离侯府。那时起,她唯一所愿,就是寄希望于未来的夫君,能够带她脱离那个虎狼之窝。   所以,她承认,她攀附了楚珩。   做任何事都有代价,如果攀附楚珩的代价是,她必须在他身后直到老死都得捆在御座之上,和那一堆日复一日永远处理不完的奏折相伴余生,她也认了。   可天意不测,她在这有如泥淖形同深渊的不可见天日的处境里,窥见了一丝如从顽固坚硬的岩石中破壁而出的一抹盎然春意,抖落一身零碎风雪,绽出平地惊雷的生机。   她朝他伸出了手,试图抓住这根青藤,不那么地道地想挣脱楚珩留给自己的责任。   人总是向往光明与自由,对姜月见而言,这个突然闯进宫闱来,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是她此刻能够唯一叛逆的源头。   苏探微垂眸,将被太后轻薄过的手指一根根笼在宽大的衣袖里,不敢泄露丝毫天机。   姜月见好像突然开始头痛了,她拂了拂玉指:“你出去。”   面对太后的打发,硬气的苏太医正想着自己也一刻都不想多留,赶紧离去,恰逢此时,女史玉环叩门而入,对太后迎面行礼,恭声禀话道:“太后娘娘,仪王殿下来了。”   苏探微正要撩袍起身,动作生生停顿。   仪王。   肖想姜月见,恐怕在他“死”之前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苏太医的一只膝盖宛如黏在地面,并未再挣扎起身离去,当他犹豫了这少顷的时间,仪王已经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了坤仪宫,而姜月见,也已从椅靠上徐徐起身,披上了外袍。   然而太后幽居深宫时,并不喜欢庄重华丽的打扮,仪王看到太后的第一眼,面前肃容庄严的女子,仅仅身着绫罗春衫,闲松地挽着云髻,鬓边簪一支双凤衔珠金翅垂珠步摇,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头饰,对于太后而言,这样的装束简朴而雅洁,充满生活意趣。   当她美丽高贵的眸扫过自己时,不若当年先皇还在时那样充满敌意。仪王自动将这种软化的改变,当作了太后丧夫寂寞的铁证。   纵然身在九重宫阙,太后依然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皇兄在世时,不近女色,极少入后宫垂怜女卿家,仪王偷偷向人打听过,内务局的高都知曾隐晦提点,说陛下身患隐疾,人道功能障碍,与皇后房事上有些不和。当时仪王听了这个消息,更加觉得振奋,他想,皇嫂这样绮容玉貌的女人,跟了皇兄这样的废物,实是可怜。她若是有那野心敢突破雷池,与自己相好,只消用过一次,保管她终身都忘不了!   仪王装模作样地向太后行了礼,姜月见令他平身,“徐州织造贪墨一案,哀家是亲派你纠察地方了,这一行六个月,仪王劳苦功高,哀家会看赏的。”   仪王笑嘻地道:“太后信任,臣弟不敢居功。”   他示意左右,为太后送上来几枚锦盒,不用问,样样都和那日的血参一样,都是他敬献的奇珍异宝。姜月见并不感兴致。   仪王殷勤地将锦盒一一打开,入目所见,几乎晃瞎人的眼膜,这奇珍闪灼,犹如深海之物,世间难寻,即便是权贵,拥有这一件,都可以作为镇宅之宝,而仪王大手一挥送上了十件。   “臣弟不忘皇嫂恩德,自先皇故去,皇嫂一人携幼帝支撑起我楚家天下,臣弟愧为须眉,实在汗颜,这些礼物都是臣弟为皇嫂精心挑选,臣弟知晓就算天公造化的大美,拿来献给太后您都显得无比寒酸,仍盼您笑纳。”   苏探微被他的这一番陈词滥调恶心得手臂上冒鸡皮疙瘩。仪王早已对太后图谋不轨,但以前收敛得几乎看不出,也挑不出错处,现在是唯恐天下人不知他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皱了皱眉,心道姜月见应当不至于,能够看得上这些俗物,以及俗得让人恶寒的仪王。   视线一顿,忽见姜月见眉开眼笑,修长如藕节般的手臂向仪王探去,要寻人搀扶,仪王连忙知情识趣地搭上一把手,姜月见随之起身,一动则身后鬓云乱洒,如瀑般垂落,卷起一股熟悉的白芷香风,仪王得逞嘴角一勾。   这心旌摇荡之下,猝不及防,与美人靠后半跪的苏探微四目相对。   “……”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还没死! 第10章   仪王想起近日宫中颇多流言,太后在禁中深处,豢养了一名俊美青年,听说是进士出身,太后为了与他私相授受,在一眼相中了青年的美貌后,将他安置在了太医院。   这固然是断其前程的举动,但此刻仪王没有在苏探微脸上看出丝毫近身侍奉太后的委屈,鄙夷此人竟敢对太后心生攀附,龌龊无耻。   正当这时,仪王搀扶姜月见,脚下一绊,虚浮臃肿、为酒色财气掏空的身体,竟生生歪了过去,险些跌倒在地,幸而还有一两分平衡感与在美人面前不得丢丑的应激,仪王将自己稳住了,顺便对太后报以歉然微笑,脚下不动声色地踹走了那只始作俑者白团子。   “臣弟见太后留了太医在此,太后身子可曾有恙?”仪王笑眯眯地道,“臣弟这里有几个不成器的,医治一些疑难杂症,最得心应手,臣弟去将他们给太后招来?”   苏探微垂眸,眼底掠过淡淡的嗤嘲。   姜月见释开了手,眼睛扫过仪王送来的这些奇珍异宝,暗中思忖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从何处得来。   说来,以往姜月见还在深宫做皇后之时,行事不忌奢华,四年前兴建露台的旧事被言官批判到现在,史书都得狠狠记上一笔,骂她这个皇后奢靡无度。如今再看这些,她的第一念头居然变了,这些有价无市的东西若兑换银钱和米粮,不知能否把大业的内帑充到粟红贯朽。   姜月见偏过头,让女史翠袖为仪王殿下点上一盏茶,对他送来的这些东西虽然看不出满意,但应是会收下的,仪王心领神会,太后再厉害,手腕再铁血,终究是一女人罢了,是女人就抗拒不了这些亮晶晶的珠玉宝石。   往昔他还觉着这嫂子难哄,看来真是皇兄去了太久,嫂子难捱闺中寂寞,对他也比以往态度柔和了。   若论容貌,他自诩绝不输给皇兄,何况皇兄不行于人道,是个女人都无法忍受。皇嫂自入宫以来,忍辱多年,受够了委屈,她如今权倾朝野,已然是不需要再照顾别人议论的嘴。   参茶沏上来了,仪王笑吟吟地向女史接过,“多谢皇嫂。”   他低头一饮,茶汤滚烫,在舌尖搅起清润的香甜,仪王眉眼微熏,似已酒醉,看太后的目光起了几分迷离之意。   然而正当他以为可以有更进一步的交流时,太后倏然下了逐客令:“心意哀家领了,仪王回吧。”   仪王诧异地张了张嘴,不明白太后怎的蓦然改变了主意,一时没有应声。   太后凤眼稍扬,偏眸看了仪王一眼,这一眼多了审视与庄重,她沉声道:“翠袖,送仪王殿下出去,递上哀家这里的食盒,仪王拿些点心再去吧,仪王府邸偏远,入宫不易,路上也可果腹。”   仪王心中暗道苦也,他哪里是惦记她这里的什么点心,糕饼怎么可能有面前玉容寂寞的美人香甜,令他魂牵梦萦。从前碍于皇兄在,他将这种悸动与情愫压抑得好好儿的,不能教楚珩看出一丝端倪,如今,还要他忍到何时?   太后莫非是在假端庄,亦或碍于那小太医在场,她不想授人以柄?   他迫不得已拎上女史递上的食盒,舔了下自己的舌尖,假装那点心已经融化在口中,可依然难平这种怨气。   他忿然盯了一眼仍在太后身后,那个心平气静,宛如浮动的翠微竹色般俊逸秀颀的青年,苏探微坦然接受仪王殿下的敌意,唇畔微敛,看不清此刻神情。   人送走后,翠袖折回来时分,将自己身上掸了掸,这才低头迈进殿内,对太后禀道:“真真是送神难,可算走了,太后让奴婢点那一盏千金不易的养荣茶,真是便宜了他!”   苏探微听出翠袖言辞之间深浓得根本不愿藏匿的厌憎之情,心中有些奇怪。   窗外晴丝垂线,一抹亮丽的赤金色沿着窗棂镀了进来,姜月见的皮肤,她露在外间的面颊、颈部,还有纤细的手腕,均被抹了一层绯红的蜜。她将外袍脱下,塞到玉环手心,神情竟有几分未脱的稚气。   “哀家记得先皇曾说,仪王从小体壮如牛,唯独受不了庵罗果,吃上一点就会浑身起红疹。”   翠袖亲自沏的茶,那茶里放没放庵罗果她比谁都清楚,今天回去,只怕还在半路上仪王殿下就得抓耳挠腮破了相,她不敢放肆地笑话出声,但太后似乎心情不错,她也便笑得稍稍出格了一点儿。   苏探微垂袖而半跪,薄唇涌起一丝讥诮。他还以为,他的话,姜月见只会都当耳旁风。然而,她连自己的丈夫的喜好都一无所知,却记得她的小叔,吃不得一点庵罗果。   虽然如此,姜月见对仪王暧昧不明的态度,整个坤仪宫对仪王的敌意,都十分奇怪。   一定有些事,是他不得而知的。这两年,仪王或许找过他们母子的麻烦。   当年,武帝丧命武威守城之战,太后携幼子少帝即位,是群臣拥趸众望所归,但这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未必有人乐见其成。相比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幼子,和一个身居内帷的妇人,有人更相信大行陛下已经成年,且还算有一些雅望的弟弟仪王,意图扶植仪王登位。   混乱了七七四十九日,最终以仪王在武帝的出殡日时一头撞在了棺木上血溅三尺以彰忠肝义胆而结束。仪王用自己钢铁的决心向世人传达了一个意思,他对皇位,绝无篡夺之心,他愿辅佐少帝登基,拥太子为正统,若有反对者,他便以如今日这血濡棺椁的决心和魄力,势要和他拼杀到底。   人人都说,仪王殿下不慕名利,超然俗物之外,执守礼义教条,是个真正的君子。   却鲜有人知,这个把皇位看得如一粒尘的谦谦君子,却将御座之上,他皇兄的遗孀,暗中视作禁脔,伺为猎物。   日光晒在身上,暖意流通经络,姜月见懒洋洋地眯起眼要往软靠上贴,这时似乎才意识到,有人还停留在寝殿。   她扭头,只见苏探微仍然保持着那种怪异的姿势,她伸手,微凉的葱根玉指挑起苏探微的下颌,根本没给他一丝反抗的权力,太后眸底笑意漫卷:“放心。哀家对他,毫无兴趣。”   苏探微深吸一口气,惶恐不安地挣了挣,没挣掉,太后笑吟吟地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冰凉的触感,一瞬将他脸上笼罩的沉笃冷静击溃。   “没良心的,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身在福中不知福!”   “……”   相比于备受冷落的楚珩,苏探微很疑惑,姜月见不喜欢她的夫君,却喜欢这种偷腥的背德之感?   *   四月,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   时至清明,宫城内外,无论达官显贵,亦或贩夫走卒,均要举行祭祀。禁中早在清明前半个月就要开始置备车马准备拜祭皇陵,南班官那帮近亲子弟也要分往各地进行祭扫。先帝去后,每年清明,都由太后亲自主持,于禁中车马迢迢地启程前往太庙。   这一往返,需要两日来回,因此祭拜之后,宫中诸人会在舜天门外的紫明宫落脚歇憩,且连三日都得寒食。   姜月见受得了,那胖儿子受不了,早在给他父皇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他的肚子就开始叫唤了。   回到紫明宫就寝的殿内,见到又是一些生冷的乳酪和饭菜,他一点提不起兴致,嚷嚷道:“朕要吃肉,朕要吃热气腾腾的烤肉!”   姜月见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你父皇在太庙里,你也不怕他听着!”   小家伙信誓旦旦地将母亲的手扒开,“不会的!朕刚才磕头时心里跟父皇说过了,他答应朕了,朕可以吃烤肉!他在天上,他懒得管这些无聊的事!”   兔崽子,歪理一大推,就为了口腹之欲,他什么都敢编。   姜月见正头痛,小皇帝忽然感到一阵阴冷的风抽在他的后脑勺上,头皮紧得一阵哆嗦,犹犹豫豫地回过头,只见那新科殿元,正冒着仿佛从地府来的冷气身影罩在他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嘴巴:嫌弃。   心里:隋青云,猫咪团子,弟弟的醋您是一点都不少吃啊楚狗。 第11章   楚翊感到一股凉飕飕的气息从他的后背心里蹿上来,当他转过头,仍仿佛有一双眼睛,冷不丁地就刺在他脊背骨缝里,冷得他“哇呀”一声,张臂就扑进了太后的怀里。   姜月见张开怀抱将儿子接了过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身后满脸写着谦卑和无辜的小苏太医,暗忖,她的儿子是个混世魔王,生下来就是个小坏蛋,除了他的亲爹,和后来罕见地畏惧了老太师以外,还从没怕过什么人。   但小苏太医素来温良,品质高洁,看去如一块纯澈静好的璞玉,也不知楚翊怕了他什么,或许是他突然出现,楚翊被猝不及防地吓到了,姜月见并未多想,将楚翊放到身旁,对他道:“烤肉明日有,今日没有,你要吃热的,母后让人给你做碗热粥来,对付吃一口。”   虽没有烤肉,不能心满意足,但母后好歹松了口,给他热粥了,楚翊就乖巧应承,不再得寸进尺。其实心里有点小小的不确定,“母后,你真的相信朕的话了吗?”   相信他,那些怪力乱神的鬼话?   姜月见一阵无言,不顾外人在场,尖锐的护甲刮了刮他的鼻梁,激得楚翊鼻端细密地刺痛,他往里把脑袋缩回去,姜月见告诫道:“子不言父过,你父皇虽然是个混账,也不必时时刻刻提醒他有多么不负责任,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往前看,不得再提。”   很少有母亲会这样对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莫要惦念,一切向前。   苏探微静容凝立。姜月见,你只是早早便在期盼夫死改嫁,终于得偿所愿了,从前的恭顺柔媚,你是装都不愿再装了么。   楚翊终于得偿所愿吃到了一口热粥,一边狼吞虎咽往嘴里快速倒腾,一边疑惑地问母后:“母后明日要做烤肉给朕吃?”   姜月见横了一眼过来:“食不言,寝不语。”   听话的陛下连忙低下了脑袋,专心致志地扒饭。比起说话,显然还是吃饭更重要。   姜月见不知有意无意,眸光扫过了苏探微一眼,随后唤来女史,吩咐了下去:“哀家明日要在紫明宫设立冷香宴,感念诸王子皇孙祭扫奉天的辛苦,将有热食可供诸位尽飨,翠袖,把这话传下去。”   太后做东做席面那是极少的事,太后娘娘一向连自己的寿辰都不大用心,今日肯赐下筵席,宗亲王室没有不赏光的。何况太后娘娘与陛下皆列坐其次,能够出席这样的场合便意味着荣宠加身,翠袖知晓只要把太后娘娘的话交代下去,明日紫明宫定会座无虚席了。   翠袖一走,原本还静默的苏探微蓦然往前迈了一步半,只是仍谨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太后诧异地看他一眼,眸光询问他何事,苏探微行礼折腰:“微臣在太医院还有老师交代的一些笔务,恐不能伺候娘娘,今夜请先回宫。”   姜月见掀了一半眉毛,面对青年如此几次三番的抵触,渐渐也失了一些耐心:“原来你是来请辞的,忍到现在才说也不容易,怎么,在太医院被他们欺负你倒肯,服侍哀家你就不情愿?”   苏探微一滞。当然,他从未在太后面前告过状,关于隋青云仗着资格老特意带头孤立他,给他立下马威的事,也不过一些琐事罢了。隋青云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恶人先告状,搬弄自己的是非。太后所以知晓,她是特意命人关注,或者说监视着,他在太医院的行事举动。   背脊浮出森然的冷意,苏探微立刻拱手道:“娘娘恕罪,臣奉太后懿旨,忝列太医院门墙,初学乍道丽嘉,技艺不精,不敢懈怠钻研。”   姜月见垂眸,长指笼在衣袖里,夜雾弥漫间,悄然从门隙间漏进来,镇得身子有些凉意,她冷漠地嘲了一声,瞥眼睨他:“既不情愿留下,回吧。”   这不识趣儿的,竟真个向她告了辞,“微臣告退。”   人一走,太后只觉得牙被冷风吹得,酸得厉害,面沉如霜。   左右包括小皇帝在内,都了解太后,知晓她老人家这会子正被激怒了,有些在气头上。女史们都不敢近前触霉头,唯恐太后勃然发怒,小皇帝年纪小不省得事看不出来,近前伺候的女史心明如镜,小苏太医人品孤高傲洁,如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他不肯强逆心意行事低头折节,太后娘娘软硬兼施都无可奈何,现在多少是有点儿恼羞成怒。   入夜,当小皇帝憨甜睡去之后,去替太后送信的翠袖回了,夜雾浓郁沾衣,清润的露珠沾满了发梢,姜月见将她召到近前。   烛光灯影映照着四壁帘帷屏风,璀璀如昼。   “太后娘娘,奴婢已经照您的吩咐,将你的谕旨下达,几位皇叔和宗眷都欣然同意。”   翠袖察言观色,见太后兴致缺缺,似无聊赖,眸光示意玉环,玉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泄露风声,这时翠袖一看,那位总是得以幸从的苏太医似乎不在,很显然,娘娘的不高兴和苏太医关系极深了。   姜月见道:“仪王呢?”   翠袖不想说,但仍要说:“仪王殿下应许得最爽快,奴婢去传话时,仪王殿下正陪着端王妃在撒鱼食,端王妃说要回府照看王爷,面露难色,却让仪王殿下兴致高昂地这么一搅和,也就答应下来了。”   姜月见凝视着烛台上跳跃的火光,“皇叔以前徒手搏虎,没想到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康健了,年轻时和端王妃相看两厌,到老却仍然只能指着妻子照料衤糀,你说说这些男人都是怎么回事?”   翠袖哪敢接这茬儿,心道太后这必定又是指桑骂槐,谈及那位早逝的先帝陛下了,倘若先帝仍在,可不就和端王一副德行?   风曼拂帘腰,水晶屏动,缂丝上通经断纬的锦鳞栩栩然如生,漫游素绢,斜斜地躲过灯火藏匿去了。   姜月见忽然想到一事,问及翠袖:“皇叔膝下有一世子,哀家记得他,年方二十五,先帝原为他指了与河西李氏的婚事,后来李家千金嫁入岁皇城,没几年便香消玉殒,那世子呢?倒是好几年没听说过他行踪了。”   翠袖回话:“端王世子与发妻鹣鲽情深,李氏世子妃亡故之后,他因伤心过度,后来剃度出家去了,早已不在红尘之中。”   姜月见明显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怔了一怔,正要说上两句,心中念头却峰回路转,最终她只叹了口气,幽幽道:“真是用情……至深。”   翠袖和玉环两人面面相觑,随即都看向太后,然而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仪王来了就好。”   姜月见疲惫地转身步入隔间,这偏殿内设有一座浴池,引用岁皇城外山头活水,水源一年四季都温热宜人。人工砌成一眼汤泉,正合适沐浴浸身,洗涤尘晦。   姜月见将最后一身轻薄如蝉翼的纱衣脱去,露出衣衫下藏匿的鲜现的年轻饱满的肌肤,霜白的肤色,软玉一般浮光。   脸蛋不论,姜月见最满意自己的还是自己的身材,玲珑曼妙,凹凸有致,生了孩子之后依然紧实,肚皮上没有留下一条恶纹。   当她沉进汤泉,氤氲的薄雾蒸腾起来,瞬间洇湿了她晶莹的容颜,鸦色的发。   水影里出现了一张微晕潮红的姣好面庞,姜月见趴在壁沿上,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一路以来苏探微的谨慎拒绝,以及适才匆促离去的模样,咬了咬唇,忽然感到全身皮肤被水蛰得痛死了。   四下无人,太后娘娘粉拳凿在水面上,稀里哗啦,水花乱溅起来。   她懊恼地咬牙,“不识趣的木头!”   玉环正送玉露过来,忽然听到了一些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愕然地要进来:“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姜月见也是一惊,皱了皱眉,神色平静地沿着岸边趴了下去,“无事,哀家饿了,煮点儿饺饵吧。”   玉环怔愣:“可是太后,寒食——”   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遵守太后的命令,将玉露为太后放在身后,应诺而出。   姜月见还趴在冰凉的岸壁之上,如浸在冰火两重里,气息有些不匀。   两年了,不入梦一次,楚珩,你才是真的狠。那你就好好地看着吧,看着我是怎么思春,怎么委身勾.引别的男人的。   作者有话说:   太后娘娘开始放长线钓大鱼了。 第12章   摇颤的巨幅绫绡幔帐,金钩被一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扯落,痴云腻雨间,女子的声息如崩裂的琴弦,戛然而止。   仪王从床围间退出,兴致缺缺地提上洒金棉绒锦绫绸裤,将外袍仪容翩翩地披上。   帐中一只素手婉转地递了出来,悠悠醒转的女子,细长的藕臂像一支灵活的藤蔓缠绕上来,仪王冰冷地皱了眉宇,手掌挥了出去,将那女子打落旁侧。   女子似乎没有预料到仪王殿下突如其来的薄情,娇呼了一声,跌到在凌乱的褥间,眼波闪出难以置信的泪光。   仪王揉了揉胀痛的眉骨,拂了拂手,叫来近旁伺候的内侍官,“将她弄出去。”   内侍官叫来几个手脚伶俐的婆子一拥而上,那女子花容失色,张口直呼:“殿下,殿下饶命,是春蚕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好么,春蚕该死,一定改的……”   仪王已经步向了门外柔和的月光,身影清俊而冷漠,春蚕眼中的泪水越涌越多,仿佛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绝望的处境,不敢再开口乞求。几个婆子利落地将铺盖一掀,将春蚕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一头一尾地将她抬起送出寝房。   廊腰下修剪得精致不苟的玉兰树影婆娑,仪王侧身靠在横栏旁,指尖勾着一只酒壶,当春蚕被送出寝房,她幽怨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温柔和凄清,这样的美人不论看着谁,都会让人心软的。仪王叹了口气,手指挥了挥,“不留后患。”   殿下这话的意思,婆子们省得,早在春蚕得幸之时,避子汤打胎药全准备好了。这是仪王府的规矩。   仪王府这样来来往往得幸的女子不少,先帝驾崩时,仪王只有十八岁,当时尚未婚配,王府中并无女主人,先帝薨逝后,仪王自愿为兄长守孝,绝口不提娶妻一事,这事儿在世人眼中,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但,伺候仪王,与他朝夕相处的老仆却知晓,在殿下的书房里,藏有一幅避火图,图上女子玉体横陈,媚眼如丝,婉娈承欢的模样,赫然,正与坤仪宫端坐挥斥万方的女子九分神似。   当仪王近前的内侍官不小心靠近禁闭的书房大门时,时常能听到那些不和谐不冷静的声音,难以相信是从仪王殿下口中发出。尤其在先帝战死之后,仪王殿下的自渎明显更频繁了。内侍官与女侍嘴上不敢说一句话,然而道路以目,什么缘故各人心知肚明。   “殿下,已经处理好了。从紫明宫抬出去,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内侍官回来禀报。   仪王点了下头:“知道,也无妨。”   太后自己也风流无端,就算知晓他有一本本风月债又如何,他是男子,尚未婚配,有一二个通房再正常不过。   内侍官掂量着,迟疑道:“老奴还打听到一件事儿。那个太医院的苏太医,今夜里离了行宫回禁中去了,听说走时很是仓促。”   仪王眼眸闪亮:“无端怎么会走?太后给他这么大的恩赏,不论去哪儿都要带他在身边,怎么入夜他突然离开了紫明宫。”   内侍官办事儿严谨,悄摸儿又上太后下榻的寝宫打听,侍夜的宫人名唤紫鹃,是行宫班值女官,内侍拿钱打点了一番,问出了更多的话来。   他佝偻着腰,担忧殿下饮酒吹风多少伤身,将他手里的酒壶双手捧住了,这方又道:“老奴打听得真真儿的,他走后,太后娘娘似乎精神很不愉,一个人在偏殿待了许久。侍夜的紫鹃是咱们府上进喜的相好,她递的话儿准没错。老奴估摸着,那个殿元心高气傲不识好歹,惹怒了太后娘娘,被娘娘一气之下给赶跑了。”   这倒没准是真的,仪王沉默了一下,因这个消息,一扫先前在坤仪宫碰了个钉的抑郁阴霾,勾唇:“烧了香砸菩萨,好赖不分的东西,上不得道来。太后娘娘明日在紫明宫赐宴,料定他是不会回了?”   其实不消内侍答话仪王心中自明,就这一日的功夫,他若回,全奔波在路上了,何苦去而复返,在太后面前再讨个没趣,伴君如伴虎,那个殿元出身的太医不至于没这点眼力见。   仪王问了一个似乎全不相干的问题:“本王送给太后的香,她可在用么,让进喜去找那个紫鹃,让她想办法,明日冷香宴无论如何让太后用上本王送的熏衣香。”   内侍官忙不迭应答了这话,“老奴这就去办。保管不走漏风声。”   人去后,仪王端起手,发现手中已空,酒壶不知何时被那多管闲事的老东西拿走了,他却没发火。目光中仿佛闪现玉人的香肌雪肤,在他指尖流连,曼拧的美人嘤嘤求欢的画面,那画面一经入眼,便霎时令他血脉贲张,几乎要爆裂的滞胀感直往下涌去。   太后。太后。若得太后一夜,死在她的温柔乡,也值得。   他送给姜月见的熏衣香,名字很美,适合这么美的时节——梨落香。梨落香是古方,用料稀有,因此罕见难寻,混合在一堆珍贵的礼物里并不惹眼,当时也没引起姜月见的关注。   这熏衣香的香气醇和持久,一旦熏染上,得有三四个时辰才能完全消散。对女人而言,衣衫上涂抹梨落,只会令她们呼吸绵柔,身体有些微燥热,就如同薄醉一般,微醺的状态本就让人沉迷。因此一旦染上,很多女人便会戒不掉这种香料,梨落也被西域王室通过加大药量来控制自己的女奴。   这种香料还有一个最妙的地方,当它和另一种叫作桃夭的香料混合,时间久一些,便会让女人产生浓烈的想要抒发的欲望。桃夭与梨落,本就是专以针对妇人的催情之物,在西域也只有王室之人才知晓这个秘密。   “月见,我们明晚月下相见了。”   *   月色粼粼如水。   安国夫人深夜前来紫明宫,与太后聊了会子天,到子时过去后,她才叫了声乏累,硬要上太后的榻安歇。   姜月见赶她走不得,只好顺从她,当她也歇下来后,傅银钏的手不规矩地横了过来,将她一把抱住了,比太后近旁的团子还粘人,狗一样往她身上蹭,一边蹭,一边霸占着行宫寝殿这张并不怎么大的拔步床。   赶都赶不走。   “太后娘娘手如柔荑,春光外泄,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臣妇若是男人,也怦然心动。”   傅银钏在她下首,沿着下颌端凝着自己的面容,指尖不规矩地调戏着太后的耳朵,如拨弹琴弦般一下没一下地勾弄着。   姜月见面庞沁出了一丝淡淡的红,伸手推了推,没推动,虽然这样睡着很不舒坦,也只得认命,正好也困得很,索性闭眼入睡了。   谁知傅银钏在她胸口埋了许久,娟秀的远山眉一蹙,她爬起了身,怔愣道:“太后,你身上好香啊。”   她一靠近姜月见,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熏衣香,不难闻,甚至更胜过宫里常年赐下的那些百合宫香。那种醇厚悠远的气味就如同一张温柔的网,严丝合缝地把人裹着,一靠近,便被它一网打尽,四肢百骸里流淌的血液都似乎为此而蒸出了热度。   傅银钏猎奇道:“这是什么,真的很香,我还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见太后娘娘好似疲倦,整个人昏昏慵懒地靠在枕上,眼帘半阖,一动也不动,显然是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傅银钏不满了,她伸手推了推姜月见:“我也想要。太后娘娘不至于对臣妇小气吧。”   她可是有什么好货色,都尽可能想着姜月见了,就一盒子宫香,姜月见应不至于吝啬。   姜月见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眸娶了她一眼,蓦然扭过了笑靥,烛光笼上明黄的纱帷,宛如为太后的桃花面潲上了一点点粉雾,更是绯丽秀色。   “好啊,等你什么时候想和安国公重修旧好了,哀家给你。”   好端端地,提那口子作甚么?   她们当年可是一同许下信条的,死男人,得永生。姓景的现如今还活着,真是她的不幸。这辈子,她傅银钏都不可能纡尊降贵,去向他主动示好的。   她心里忿忿鄙弃了一番自己的夫君安国公,却陡然意会过来什么,眼睛一闪。她的表姨母定远大长公主,从前总爱将她往宫里领,她是禁中的熟客,后来又是内宅的主母,常年保持的敏锐的嗅觉让她意识到了一丝蹊跷。她重新趴下来仔仔细细,将姜月见身上的熏衣香闻了闻,只是,仍未察觉任何端倪,不禁疑惑。   姜月见素手将她的两只招风耳揪住,轻轻往下一带,令她跌下来,姜月见趁势抛了一床被褥过去,闷笑道:“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哀家鲜少做席面,别被你这么一搅和,明日出了纰漏。”   傅银钏将信将疑,不知为何,观察姜月见的脸色,她怎么觉着,太后似乎有些摩拳擦掌,盼着出点儿什么纰漏呢。   作者有话说:   仪王:等着本王的相好自投罗网。   太后:等着哀家的相好自投罗网。   楚狗:你俩搁这搁这呢。   小皇帝:大人的世界好复杂……不懂。 第13章   太医院的寒止斋是收藏各类诊断、开方、药物流通等记录的所在,平素钥匙由老太医乔玄收着,老太医这辈子别无所长,唯独在禁中行医数十年,精研医道,颇有心得,于是著成文字,希冀能传扬下去,令后世人能观瞻,从中有所得。   老人家已经腿脚不便,到了阴冷天气,老寒腿时时作痛不得安生,他只好将钥匙交给苏探微,让他去寒止斋将自己的医经翻出来,老人家对后起之秀寄予厚望:“小苏啊,我老了,有些不严谨的地方,也实在没精力再改了,你替我瞧瞧,看能否拾遗补阙。”   苏探微知晓,乔玄告老是假,考验他是真。太医院诸多弟子不成气候,他的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他拿了钥匙,插入寒止斋大门的锁孔,凉风湿润,搅拌着一庭匀净的月色,落在身后,将花树击拂得瑟瑟作响。   “苏探微居然能进寒止斋。”   当苏探微的长腿已经跨进了书斋,从风里传来难以置信的惊疑声音,几个“地痞”跟在咬牙切齿的隋青云身后,你看我我看你,一边惊羡,一边嫉妒。   寒止斋是乔老头子自己设下的禁地,那里藏有太医院多年行医问诊的脉案,还有一些不世出的孤本经典,老头子宝贝得跟孙子一样从来不许人碰,现在他居然轻而易举地将寒止斋的钥匙交给了苏探微。   “姓苏的何德何能,”地痞甲摇摇脑袋,“先得到太后娘娘的青眼,后又受到老头子器重,假以时日,他在咱们太医院岂不是一人之下……”   扭脸偷摸瞧了一眼眸子快要吐火的隋青云,将这话生生咽了下去。   地痞乙不懂得看人颜色,痴痴对着窗下排着的两柄长纱灯羡慕得流口水:“岂不是一人之下,我们之上,连青云兄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一想到那种仰人鼻息的活法,还得给那小子提鞋,隋青云怒意上涌,听不得这些话,当即劈手就是两记手刀,一边一个重重敲在他们脑门上。   尖锐的惨叫声扎人的耳膜,苏探微缓缓摇头,转入内阁。   这里汗牛充栋,丰富的藏书和经卷在一列列木质排架上叠得密密匝匝,每一只格子上均悬挂有红漆刻记牌,饶是如此,苏探微的眼睛在木牌上扫过,也费时费力。   修长的手指,一行行地摩挲过木架,直至视线停顿。   呼吸略急促。眼帘一低,木牌上的“景瑞五年”入目。   景瑞五年,是楚珩在世上的最后一年。武威城一战,大业武帝陛下因受敌困,几至于兵尽粮绝,不得已以三千业甲破阵。冲入阵中,杀敌上万,然而这场战事最终以大业失败告终,因为陛下在武威一战之后失去了消息,生死不知。   这是留在史书上的。   还有一些不曾留在史书上的。   当年天子御驾亲征前,召令太医院留下对症伤寒的药方,以及数以百计的外伤用药的方子,但到了战场之后,按照方子抓的药,却将伤兵活活医治死!   石州驰援的粮草,也是外面铺满粮草,里头充斥砂石!   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穿在身上根本不抗冻,楚珩下令严查,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与将士对称,结果士兵的棉衣根本不足重,大幅地缺斤少两。大业的军将多有南方人,出征之前,楚珩关照过将士的御寒问题,召集各地囤积上等长绒棉,其中被贪墨的绒棉换算下来,只怕足足千户之县一年的开销。   战事的失利,不是因为违悖了天时,更不是大业的将士无力抵抗胡羌,而是明明白白地,被背后之人断送。   大业立国百年,数代先王,有鉴于前朝遗祸,蹈血图治,发扬经济大兴农桑,以安民为根本,到了楚珩一代,才有了与骚边日久的胡羌一战的武力与物力。胡羌猖獗,虽远必诛。无数和亲的公主泪洒故土,此事乃几代帝王大恨。   然而他不曾想到,人心,可以阴暗卑劣至此地步,贪婪不逊至此地步。   苏探微垂眼将格子间被杏色丝绳捆扎的书札挪了出来,手指捻住细绳,顿了一瞬的功夫,用了一些力道当机立断地抽开。   这时,寒止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宛如锣鼓喧天的喜庆的动静,“太后召见?太后真的召见我了?”   苏探微胸中一动,将书札藏入袖中,寻声越过一排排闪烁的烛光,迈向角楼的一侧抱厦。   幽绿的芭蕉闪动着水露的微光,那片几个人簇拥着隋青云交头接耳,似乎遇见了什么喜事。   苏探微目光停在一惨绿罗裳的女官身上,这是姜月见身旁的宫人钱滴珠。姜月见此时,应当正在紫明宫出席冷香宴,派遣宫人来太医院,调动隋青云……   隋青云的神色仿佛赢了一样,终于靠自己扳回一筹,太后还是没忘自己,他快活地翘起了眼角,当着苏探微的面,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几个“流氓地痞”前呼后拥地围着隋青云,送头儿离去。   钱滴珠落在最后,夜色寒凉,她将瘦弱的双手穿插在衣袖里,低着头细步往前走,忽听到一人叫住了自己,她微微颔首,行了一礼:“小苏太医。”   苏探微皱眉:“太后明日即归,为何突然传召太医?”   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不知为何攫住了他的心房,直觉冷香宴也许出了事,姜月见处境不妙。尽管她行事很有几分男子身上难见的机灵劲。   但面前的女官似乎并不肯多嘴,只是作为过来人规劝,“太后既然没有钦点小苏太医,您就不必操这份心了。”   钱滴珠的话,隐含着一层,太后表示他既然想走,那就不该插手紫明宫一切事情,好生给他的师父服其劳就行。   苏探微并不退让:“太后怎了?”   他压上一步,如竹般颀长的身量,黑影覆下来,犹如山凝岳峙,无声的威仪和压迫之感,让钱滴珠一阵纳罕,也不知怎的明明面对的只是一名太医,手心竟然沁出了潮湿。   钱滴珠错乱了语调,显得有几分心慌,“小苏太医,太后说……今晚,有人在冷香宴上动手脚。以防不测,太后暗命我前来送信,调用太医。”   苏探微的眉梢上抬,清隽的面容,浮出隐隐怒色,钱滴珠不敢细看,见隋青云那边走了,她也不敢耽搁,匆忙拢上双手追出。   “钱内人留步。”   苏探微再一次叫住钱滴珠,她歇了脚,扭面望向身后的年轻人,太后交代过,要不动声色,观摩他的反应。太后试探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真正的心意,倘若他真的心中没一点计较,大约也不会在此时再一次叫住自己了,钱滴珠满意颔首。   苏探微启唇,忽然,鼻端嗅到了一丝若隐若无的芳香,有些怪异,闻所未闻。宫人平素熏的香只是下等百合香,与之大相径庭。   “无事,”苏探微坦然呼吸,“太后娘娘既让臣不用操心,微臣领旨奉公,不敢有违。”   钱滴珠还以为这年轻人听闻太后可能有危险会乱了阵脚,不料他竟这般淡然事不关己,纳闷地想道,太后到底还是看错了人,这人,不值得托付。于是她不再停留,有礼地点了下头便往月洞门穿行离去。   月倚西楼,清冷的银辉掸落在一院如停云霭霭的杏花疏影之间,风似乎凉了许多,苏探微背身往回走,足下飞快涉过一条牙道。   突然身体如同运行失灵的机械生生卡住。   再次返回寒止斋门前,他却停下了。脑海中都是那个女人巧笑嫣然地倚在榻上,对着她并不熟知的自己仰抚云髻,温柔迤逦的画面,曾经锦帐中香肌如玉,芳馨侵体,她在他耳畔吐气亲吻,腮晕潮红,羞娥凝绿,一幕幕恩爱过往如剑影一般插进脑髓,犹如当头棒喝,瞬间敲醒了他。   若此时离去不管,枉自为人。   苏探微留意到女官钱滴珠身上的味道……淫羊藿、麝香、鹿茸,这些配料他习医之后无比熟悉。宫中有自荐枕席的女史,曾经不止一次地下在他的身上。   “……”   钱滴珠身上的气息很淡,是她从别处蹭来的一点点,只是,没有瞒过他的鼻子。   *   紫明宫宴殿上,闪动着贝阙珠光,宫衣影动,风雨凄凄。   推杯换盏间,宾至如归。   太后着秋香色刻丝如意缠枝的长褙,腰间五色璎珞禁步垂落,外罩一身翎羽织金团花龙凤龟子纹锦雀金裘,端丽华贵,如一团洇开的脂墨艳冶而留香。   宴殿中舞女翩跹作步,柔腰炫转,乐手身着各色衣衫,击起琵琶与箜篌,鼓手则手持垂悬流苏、镶嵌着金箔的鼓槌子击打彩绘花底的鼓面,乐音以清雅纯正为主,祝酒罢后,场面已开,冷香宴上热闹非凡。   小皇帝面前就竖有一面烤肉架,他近旁伺候的女史熟练殷勤地为他烤肉,撒上一把干鲜干鲜的香料,肉得香气一瞬激发出来,在热油的包裹下,一下击中人的灵魂。楚翊忍着口水,等女史将烤肉片好呈上来,他已经食指大动,正要伸手去拿,一滞,扭脸偷偷地看了上首神情端肃的母后一眼,确认她似乎心不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地用箸夹肉。   钱滴珠从姜月见身后的重重屏风影里步了出来,仪王眉宇稍攒,只见那女官弯腰对正在等待什么的太后说了不长不短的一番话,隔了一排排舞动的衣袖,仪王分明地看见,太后的脸色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御宴用酒多是陈坛佳酿,太后姜月见跟前的却不是。她自知酒量不佳,因此沿用惯例让典宾只备了纯度不高的果酒。   太后凤眸微垂,长指蜷在红案上的宝蓝掐丝珐琅果叉上,叉上衔了一瓣林檎果肉,指尖勾住,一瞬息之后放落了。   酒饮得不多,然而身体却席卷开来一股陌生的干燥闷热之感,热酒激发梨落的香气,不用桃夭的催化,姜月见的手指已有些战栗之感。   不愧是西域王室隐而不宣的秘药。   姜月见将自己的虎口掐进,陷入疼痛的清醒里,随即起身,离席而去。   众人见太后忽然离去,不明所以,小皇帝也惊讶不止,手里的肉也不香了,立马要跟着去,谁知钱滴珠竟将她摁在了席面上,出声告诫他:“陛下,娘娘吃醉了酒,您这会儿过去,只怕娘娘撒起酒气来,您的……”   楚翊想到母后酒品不好,她喝醉了要是睡过去还好,要是清醒着,人畜勿近,必有灾殃。小皇帝悻悻然坐了下去。   钱滴珠道太后不胜杯杓,冷香宴继续。   宾客得到安抚,便不再惶惶。钱滴珠余光轻瞥,只见方才酒席上与端王妃言笑晏晏的仪王殿下,此刻也不知上哪去了,也全然不加以掩饰。   翠袖与玉环作为内官,跟随姜月见出了宴殿,晚风披拂,吹在炙燥的身上,平息了一些不受控的悸动,灵台暂时恢复清明。   牙道两旁如霰雪般的晶莹梨花树,烟气般弥漫整座行宫内围,时近暮春的气候,入夜还是有些凉意,姜月见的指拈紧笼身上的昂贵雀金裘,脚步不疾不徐。   紫明宫巡检部率领的铁甲马队在宫墙之外来回巡逻,仔细听,风里夹杂着细微的喝探声,从远处遥遥飘进来一丝。   “皇嫂。”   身后跟近了一人,笑吟吟地从旁侧柏木森森的晦暗处踱了出来,神情自在得宛如闲庭信步,不期然在此与她碰面,纯属巧合。   姜月见凝眸,“原来是仪王。”   他一靠近,身上那袭染得无比浓烈的桃夭的香气,便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皮肤,又热又呛,姜月见身上为数不多的力量被这两股夹杂着的奇异的熏香瓦解殆尽。   原来宴殿之上,催使她身体焦渴燥热,并不是她杯中之物,而是仪王,即便当时他在厅中与她相隔数丈之远,但借着舞袖冷风的流动,仍然不可避免地交缠在一起,那么遥远的距离,都足够让她短暂地失去理智,何等厉害的催情香。   姜月见脚下酸软,身体有些支撑不住重量,仪王见状,伸臂拦住了弱柳扶风的太后娘娘,左右翠袖与玉环落后一步,仪王冷盯着她们:“太后的寝宫本王知晓,本王亲自送太后回去。”   他跨上一步,整个身体挡住姜月见,掌心握住了皇嫂的软腰。   胜券在握。越近,缠得时间越久,桃夭与梨落混合的香气更浓烈,直往人体肤侵入,渗进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让身体发肤每一寸都不受控制地产生渴望,皇嫂已经醉眼如丝,只怕此刻都已分不清面前之人是谁。   他需要立即解决这两个碍事的女史,翠袖与玉环被他这么一喝,果然破了胆,竟有些踟躇,仪王当机立断,勾着姜月见柔软的纤腰,径直飞快地踅进了柏木林。   姜月见头重脚轻,身体绵软,使不上一丝力气,仪王拽着她,加紧脚步进入了昏暗得无一盏宫灯的林中,皇嫂失去了力量,几乎整个人挂在他的胸前,此刻最是好欺。她面布红云,柔若无骨,他也闷痛得恨不得立刻在此野蛮地要了她,但理智告诉他,怀中的女人毕竟是太后。   一夜贪欢过去之后,太后也许会杀了他。   为山九仞,不得再此关头功亏一篑。   她的寝宫已近在眼前,仪王将姜月见整个粗暴地夹在胁下,往灯火锦绣的寝殿冲去。   然而狂奔了十几步出去,背后突然传来悍然的力道,将他甩脱出去,仪王这浮囊臃肿的身体,竟虚得跌倒一旁,姜月见也花钿委地,胸脯急促起伏,大口呼吸着。   仪王愣怔望着太后,她眼光斜飞而来,一双眼睛如淬了火焰,锋芒锐利。仪王竟吓得一缩:“皇、皇嫂。”   “臣、臣弟,只是护送皇嫂回寝宫。”   姜月见扶住身后的林木,徐徐支撑身体,将自己抵靠在树干之上,冷眼斜睨:“仪王,哀家是太后,你皇兄的遗孀,可知你已僭越?”   仪王被轻飘飘一句质问,吓得背后即刻冷汗涔涔而下,“臣弟、臣弟绝不敢……”   姜月见道:“念在先帝份上,你且未能铸成大错,哀家故意任你拖入这无人之境,警告你,若此时哀家呼救一声,即刻会有巡检部的甲卫冲进来,哀家此刻衣衫狼狈,若被人撞见,你便是死罪。”   她方才被仪王拐带着一路往小路上窜,雀金裘被剥落,锦衣遍布褶皱地挎在香肩,几欲垂落,长鬓凌乱,珠钗斜挂,满脸红丝如云霞般晕染,知晓被外人一看,便自有揣测发生何事,仪王便是百千张嘴也摘不清。   仪王伏地哆嗦,“太后恕罪,臣弟、臣弟一时糊涂,只是,只是仰慕太后天颜,岔、岔了念头,太后看在臣弟也是皇兄唯一的手足的份儿上,饶、饶恕臣弟。”   姜月见的呼吸不那么稳,身上不仅狂热,更如万蚁噬心般,瘙痒难忍。桃夭梨落的香气,仍然在周遭不停地碰撞、融合,空气里浮沉着的,都是这种甜蜜而诡谲的浓香。   “你过来。”姜月见抚着胸口,撞气道。   仪王诧异,停止了战栗。他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她明明已在气头顶端,却传他近身,莫非,莫非她还是捱不住桃夭梨落,要与他……   仪王身体比意识更诚实且坦率地接受了太后的命令,向着她徐徐靠近。   月光下,密林幽森,美人的眼波宛如缠绵的春水,温柔地将他望着,直教人肉麻骨酥,恨不得一跤跌进这幻梦里不愿醒来,仪王如痴如醉。   可旋即,一股激烈的刺痛唤醒了他的神志,仪王惨叫,然而不敢惊动巡检部,他捂住了嘴,“太、太后你这是……”   姜月见将仪王的手背上咬出了两弯牙印形状的血口,她猛一撒手,仪王倒跌两步,吃痛地攥紧了手腕,那牙印上已不断有血珠沁出,姜月见漠然道:“留着这条伤疤,哀家让你记着,若你再生这些不伦之念,哀家便将今夜之事公之于众。”   “……臣弟不敢。”仪王吓得浑身觳觫,被拿捏得明明白白,不敢狡辩半句。   姜月见静静地靠在树下调息片刻,举步掠过了跪在地上的仪王,将他抛在身后,眩晕的感觉让她的步子有几分踉跄,不知耗费了多少时辰和心力,她总算一路摸索至寝殿。   试图推门,却被近旁叉手屏息而立的人打断:“太后娘娘。”   她扭头,面前的青年作太医装扮,穿着一身扁青色松竹纹长襕,发上盘着一色幞头,五官没一处和谐的长相,然而在当年遍布内官不见男人的禁中也是稀有品相,她随口夸过一声“俊俏”。   “是你啊。”   隋青云为这三个字,内心一阵激荡。太后说的“是你啊”,意思是她对自己印象还算深刻?   当然了,他早在太后娘娘刚入禁中时,便已时常侍候左右,为娘娘看诊,这中间的情谊,岂是那个刚来没几天的竖子能比拟。娘娘图一时新鲜,转眼,这不已经将他抛之脑后了?   隋青云大喜过望,凑近前欲说话,姜月见挥袖:“滚开。”   “……”   隋青云不敢再上前,笑容生生消失在了脸上。   姜月见往肺中扯进一口长而浑浊的气,紧紧忍住锦衣之下肌肤的深战和痒意,推开了殿门。   门砰一声撞上,太后犹如失去了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迈向那方金色刺鸾的凤帐,手指扯落帘帷,滚烫的身子一瞬跌落松软的锦衾中,犹如油膏遇热般,整个从外而内地融化开。   她不知道,这种混合的香料会对人的耐力是如此巨大的折磨与考验,她低估了桃夭梨落的药性,也看扁了仪王的色胆。   “唔。”一阵一阵儿的刺激,犹如湖水一圈圈推向岸头伫立水中裸露的盘虬老树根,姜月见抓紧了锦被,指节泛出惨白。   虎口处被护甲刺穿的伤口,因得不到包扎,血流了满手,胡乱涂抹得锦帐内到处猩红。   陌生的酥麻之感,根本是前所未历的难熬,她早已不是哪种不经人事的天真女郎,就算是楚珩,也从未带给她这样的感觉。姜月见忍不住低头咬住了身下的弹花软枕,肢体的僵硬和焦灼令她只能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姿势夹紧棉被。   冷香宴上,从禁中归来的钱滴珠告诉他,那个男人根本不为所动,也不会过来时,她心里居然涌起一种绝望。但从那一刻起,姜月见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不再要苏探微,逐出太医院,永不相见。   她已经昏头昏脑地做了这样的决定,用自身作为诱饵,他都不肯来,避如蛇蝎,正如他说的,他不是一个攀龙附凤之人,既然如此,姜月见亦不想强人所难。   门突然被推开。   吱呀一声,夜风涌入,将彤红的烛光卷得摇摇欲坠,伴随而来的,是一串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   姜月见胸中蓦然被扯断了一根弦,一国太后,岂能被人撞见如此模样?她合住帷幔,低吼道:“滚出去。”   脚步声停了。   姜月见激烈地发抖,抓紧的帷幔,隔绝了朦胧的影子,她能感觉到,那身影近在眼前,唇间溢出了一丝无奈的叹气。   “太后。是臣。”   作者有话说:   鱼儿上钩啦。 第15章   水精屏动,寝殿内弥漫着桃夭与梨落的芬芳,姜月见攥紧帘帷的五指,在又一晌陌生的悸动传来之后倏地张开,泄露了此刻她的不安与脆弱。   只是太后仍然强撑着体面,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许久不曾回答,悄然无息的风掠过寝殿,掀起一股不可言说的闷燥。   他忽然拱了拱手,姜月见看见帘幕后朦胧隐约的身影向下拜,“太后不需要臣,臣告退。”   “你……”   他竟真的转身便走了,姜月见紧咬银牙,喝道:“站着!”   他的脚步停在床榻边,维持着进退不得的尴尬困境,姜月见终于缓缓往肺中汲入长气,颤抖着咬住滚热的气息:“过来。”   太后的嗓音已经颤着,犹如被朔风卷动着一片寒梅白尖瓣上晶莹的雪花,软绵无力地往下沉。   苏探微朝她的鸾帐近了一步,彼此之间尚有一帘阻隔,从那掩合的两片罗帷中缓缓伸出一只素手,往上绵延,则是宛如笋尖般的玉臂,苏探微略略低眼,美人的手已经勾住了他,不知她哪里来的爆发力,他肩一沉,不由自主朝着那方锦榻坠了进去。   乱纷纷,青丝如瀑落,纠葛的呼吸一瞬侵袭面庞,苏探微惊怔,臂膀迅速反应过来着力撑在了她身旁。   四目相对。   太后绿鬓如云,眼帘低垂,修长漆黑的睫羽在烛光的静照下宛如两柄开合有光的墨扇,冰肌莹彻的脸已是酡红如霞,几乎再看不见一点白,他惊诧地看着。   姜月见微微睁眼,眼波里宛如烟雾在流转,气息如兰如麝,婉转喷薄在他的周遭,帐中暖如春融。   窗外是明净的月色,不知何时起,殿门被关上了。   闭门的一瞬间发出的动静,告诉苏探微,这一切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而他此刻,正是这个女人套中的猎物。   无奈、纠结,一丝莫名忐忑,苏探微低沉着嗓音明知故问:“太后,你怎么了?”   姜月见这才留意到,苏探微臂弯之中还挂着她遗失在柏木林里的雀金裘,可见他是一路寻香而来。他这般见多识广的太医,又在宫里浸淫日久,对这些见不得台面的手段总是有些熟悉吧,他明知可能会发生什么,还是义无反顾地往这火坑里跳了呢。   长指上精美的护甲挑起青年线条紧绷的下颌,姜月见柔柔道:“年轻人想好了回答,你对哀家,真的没一点私心么?”   伴了这么久,逗了这么久,就算是一只猫,也该有点朦胧的孺慕与独占欲,她不信苏探微对一个上位之人长久以来的垂怜与偏爱如木头一样无动于衷。   如若今夜他不来,姜月见会快刀斩乱麻结束这种乱象,继续挖掘下一个小郎君,不一定有他这么俊美,但一定比他听话。   可喜的是,这个男人还不算完全木头,他还是来了。   苏探微被迫抬高下巴,只能往下垂落视线才能与太后对视,这一晃,太后支起笑靥,因为中香太久,她呼吸微乱,胸口急急起伏,然而她并不着急将她守株等来的兔子生吞入腹,等待着他的答复。   姜月见是个固执的人,她一定要这个答复。   苏探微静默片刻,“臣——”   “嗯?”   他垂目,如实诚待宰的羔羊:“不敢说没有。”   姜月见很满意,也很不满意,但他终究是屈服了,这一身傲骨,因为她生生自折而断,但她没有逼他,是他自己选择回来的。   姜月见的手指抵向他的脑后,掌下用了一点力度,苏探微顺从得如绵羊般低下来,任由姜月见抱着卷入暖香的鸾帐深处,葱根般的指节,摩挲过他的清白俊秀的脸蛋,姜月见终于没忍住下了口,尖锐的小虎牙像啮齿动物啃食米棒嘬吻他的皮肉。   苏探微的呼吸也被她卷动得乱了,脸上很快被太后留下了一道被垂幸过后的齿痕,太后心满意足看着自己的杰作,曼声道:“探微。”   他的身体似乎为之灵魂颤栗。   苏探微眼眸敛着雾光,被宠爱过后的唇微微濡湿,红润得犹如脂光,他静默地自嘲一笑,不知此刻自己究竟算得什么。   她对楚珩,永远不会这样亲昵地唤他一声“阿珩”。   这一声“探微”,显得莫名讽刺。   姜月见已经被折磨得近乎疯了,她嘤咛一声,抱紧了身下的男子,泥鳅似的乱拧,这一次杂含了哭腔:“探微。帮我。”   她有点后悔了,不该这样。可是箭已经脱了手,她才意识到这去势有多厉害。   苏探微偏过侧脸,看到女子凝露的眸子,清波漾漾,渴求而脆弱地痴望着他,他的喉结滚了滚,五指握住了太后的后颈,朝她吻了下去,绵密地索吻,姜月见不餍足地脑中轰然震荡,耳畔响起他磁沉的嗓音:“臣祈今日之后,太后不会一刀断了臣的右臂。”   *   四月的夜风微凉,月光如水,被阻隔在一扇门窗之外。   拂动的杏花,摇曳的玉树琼林,如乱云飞渡。   屋内的空气逐渐变得潮湿而闷热,姜月见咬着自己已经弥漫铁锈气的舌尖,牢牢闭紧了双眼。   手持剑戟的将士,勇猛地抵入玉门关,在塞上江南,绿肥红瘦的烟雨烂漫处,激烈地厮杀。姜月见在蒙昧的幻光里,仿佛窥见了头戴通天冠,十二旒掩映着苍白俊逸容颜的男子,他徐徐转身,那容色,一如初见般倾城,令人乱了春心。   “楚珩。”   她循声而去。   可当她不断地靠近,那身影却在远去,永远维持着她无法企及的距离。   姜月见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狼狈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大片的濡湿,呜咽的声音从掌心下渗出。   楚珩在那团幻光里立着,一个字都没说,只远远地注视。   姜月见溢出了哭腔,一声比一声嘶哑、破碎。   “你好狠的心,好狠……”   “留下我和孩儿,你不说一声就走了,这么久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回来……”   汗水湿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她后背的肌肤上,直至一声春雷,蓦然从耳边响起,姜月见身体一震,漫长余韵过后,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起,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   雷声在耳蜗边不断地盘旋,细密的雨势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姜月见望向身旁的男子,他的额间沁出了几颗透明的汗珠,沿着细腻的皮肤滚向软枕。   苍白的容颜,画一般好看。   姜月见凑近他,用一种无比怜惜无比珍重的吻,将他牢牢地圈禁在方寸之地。   明明近在咫尺,这样地亲着,还是觉得美好得心尖儿都在发颤。   苏探微沉默地承受着太后的怜爱,直至她终于松了一口气,退开去,太后脸蛋上的酡云逐渐褪色成了粉雾,眼波也恢复澄澈慧黠,是他一贯见到的模样。   她低下头,仔细地从他脑勺下的软枕底下抽出了一条亲肤的绢帕,从被褥下捉住了他的右手,开始贴心地擦拭。   鸾帐中静谧无声,谁也不曾多一句嘴。   只有彼此,犹如互相舔舐伤口的野狼,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对方。   姜月见擦拭完,俯身亲了亲他可爱的指头,将帕子胡乱丢出了鸾帐,含混道:“什么时辰了?”   苏探微缩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却被太后握得更紧,无奈之下,哑声回道:“过了两刻。”   才两刻?姜月见鄙夷了一番自己,又望向身旁的美男子,笑吟吟地调侃:“要哀家帮你么?”   既已如此,苏探微认命,缓缓点了一下头,几不可查的弧度,形同默认。   姜月见向他扑了上去,眸光闪灼着,亮得吓人,不逊于寝殿中的火烛。   “太后娘娘。”   蓦然一声。是姜月见近旁的女官玉环。   殿内的一切事宜仿佛突然停滞,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玉环有眼力见,无端绝不会在这时打扰到她的好事。   姜月见警惕地盯了一眼身旁的苏探微,他也眉宇攒结,姜月见一把拉起被褥,将人严丝合缝地裹住,沉声向外问:“何事?”   “端王妃到了,说有些私话对太后娘娘讲,一定要进来。”   玉环体贴地敲了几下门。   苏探微已经被她一股脑盖住了脸,全身上下只剩半个脑袋还露在外边,一双黑沉的乌溜溜的眼睛,正与她大眼瞪小眼,两人同时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说:   端王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第16章   “太后娘娘,我可进来了。”   端王妃为人泼辣不好相与,想当年皇叔力能搏虎,尚且畏惧王妃三分,她硬是要往里闯,那蓬松的殿门若是阻拦,顷刻便要被端王妃拆掉。   破门而入时,玉环发出“啊呀”一声警示,姜月见睖睁,手里飞快地薅上被褥,为苏探微盖住了头脸,她则慢慢悠悠坐起,将被抓得稍显皱褶的帘帷整理了一番。   端王妃已经进了内寝,喜气迎人,略带了薄醉,张口便呼道:“袅袅。适才内贵人说你不胜酒力,回寝殿歇着了,幸得陛下也乖巧,在前殿上主持大局呢,我这里来看你,给你送点儿解酒丸子。”   幸而端王妃没有再靠近,否则姜月见头皮都要被她扯得竖起,她揉了揉额心,眼珠瞥向底下,苏探微老老实实不露丝毫风声,她安了安心,左手轻柔地摁在簇锦的棉褥上,隔了棉被抵住他的嘴巴,向外微笑回应:“婶娘客气,哀家这里乏累,头还昏沉着,恕难接待婶娘,婶娘好意哀家领了,玉环,还不将东西接下。”   外头的动静停了停,玉环迈入寝殿,卑躬接下端王妃送来的解酒丸。   要退下时,端王妃好奇地道:“下去做甚,这解酒丸不等着现在吃,还等着太后娘娘酒醒了再吃么?送进去就是。”   姜月见呆滞地一咳嗽,玉环在那儿欲哭无泪,进退两难,她自然知晓那暖帐深处是何等情状,可这会儿要掀开帘,不就在端王妃跟前露了馅儿?   端王妃直皱眉,一把夺过了玉环手里的解酒丸,“你这丫头一点儿不灵巧,我亲自给太后送去。”   她的脚尖才转过角度,玉环悚然,急忙冲将上前一步,拦在了端王妃跟前,“王妃!”   端王妃道:“喏。”   再一次给她把解酒丸递上,玉环左看右看,觉得端王妃是真没有往里闯的意图,半松了口气,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丸药接下。   “玉环,”姜月见掩唇打了个呵欠,“哀家正头痛,递进来吧,用了婶娘的解酒药再歇下,省得宿醉头晕,明早还要驾乘鸾车回宫。”   玉环谨慎地挪到太后床帏前,太后素手打帘子,露出半边红润得灿如明霞的脸庞,接过玉环掌中塞过来的药,向一丈之外烛光熠熠里的端王妃含笑:“多谢婶娘好意。”   那畔凤烛如林,端王妃所立之处则是极盛的所在,她被一团炽亮的灯光包围着,对床帏这头其实能看清个模糊的人影儿便已算是眼明如炬了。   玉环如履薄冰,缓缓将太后娘娘手里的帘拢拨了过来,重新放落,暖帐中的人影,修长的指甲拾起一枚解酒丸,纤细修长的玉颈后仰,药丸入唇。   端王妃这颗悬着的心也倏然放下,“娘娘吃了药,一会儿就不头痛了。”   左手下,被捂在被褥里的男人动了动,形同不满,被掩盖得呼吸不顺,正要扒开锦被,姜月见皱眉,伸手用力地拍了拍,气流从唇缝间挤出:“老实点儿。”   “……”   蠕动的棉被无息落下。   姜月见将身侧卧,膨隆的被向上拱蜿蜒成丘,姜月见掖了掖被角,和声道:“婶娘为何突然想到给哀家送解酒丸,还亲自来这一趟,让下人递到沁香殿便是了,玉环她们也自会去拿。婶娘方才说要对哀家说的私话,是什么?”   其实不必多言,今夜端王妃应当是被仪王引过来的。   仪王盘算着将她抱回寝殿,就在这张床上颠鸾倒凤成了好事,可他又害怕事后清算,到时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便只好找个连太后也得敬着不得不留活口的的人做中间人。   等到端王妃行至寝殿,发觉太后正与自己的小叔在床榻上交缠,姜月见纵是太后,只要她被梨落桃夭激得神志不清,又一味缠着仪王贪欢,纵有八张口也说不清,届时情况如何复杂,全凭仪王狡赖。   仪王是图谋不轨,她这个太后也不干净,两个恶人,谁也不必说谁,端王妃是顾大局的人,为了皇室丑闻不被泄露出去,她一定守口如瓶。那么这事,就成了三人心照不宣的一桩密辛。   大约在仪王的打算里,太后本就不是闺中少艾,而是孀居数年寂寞难耐的妇人,就算被占了便宜,也不至于豁出面皮去和他算账。他还可以赌一把,看看她这个不守妇道的人会否因为这一夜便从此贪恋男体坠入这不伦的陷阱,倘若不,仪王夹着尾巴逃回封地,姜月见可就真再难抓住他的一根狐狸毛了。   端王妃迟疑片刻,道:“太后娘娘见谅,宜笑的事儿。”   姜月见诧异:“宜笑怎了?”   宜笑是端王唯一的女儿,楚珩的堂妹,去年也到了及笄之年,姜月见为她赐了一桩极好的婚事,许的是幽州刺史房陵渡之子房是安。房是安年纪轻轻,便有“幽州第一才子”的美誉,性情内敛温文,相貌也好,平素也没听说任何混账事,勋贵家族里罕见这么一个洁身自好,不流烟花巷陌的年轻人。   听端王妃的口吻,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姜月见心知是自己赐的婚,多少需得正色一些,“婶娘但说无妨。”   端王妃拢了拢手,道:“是。宜笑嫁到幽州一年多了,没有一点儿受孕的消息,房是安年纪比宜笑大了不少,又是家中嫡长子,刺史夫妇着急为他纳妾。太后娘娘素知宜笑那性子,不肯受一点儿委屈的。”   姜月见知晓,对那个小女孩儿记忆深刻。   当年的一场除夕宴上,她语出惊人:“宜笑要嫁的夫君,未来只能有我一人,不能再近其他妇人,否则,他便配不上我!”   众人一怔,随即哄堂大笑。小丫头面皮不薄,一点儿也不脸红,竟当着群众的面儿一指头戳向她正吃着酒的堂兄:“连陛下都可以专情皇后一人,君为民父,天下万民,日日对陛下顶礼膜拜,但这点为何就不能效仿!”   姜月见瞥了眼身后无声无息,也不再闹腾的锦被,隔了厚实的棉被往后伸手压了压他的肚子,“是哀家考虑不周了,宜笑受了委屈么,那房是安怎么说?”   端王妃道:“房是安是幽州有名的孝子,父母严词逼迫,他便无心向着宜笑,默许了纳妾,宜笑这回心灰意冷,直言说不要他了,我实在拗她不过,这桩婚事,毕竟是太后娘娘下旨赐婚,臣妇和王爷不敢不过问太后,就贸然为她出头。”   皇叔为人谨慎,恪守君臣之礼,端王妃即便再着急上火,他也还是得先奏请太后。姜月见很是汗颜,“都是哀家不是。宜笑的事儿,婶娘放心,哀家会记在心里的。”   端王妃感激涕零,连忙跪地要行礼,姜月见唤了一声“玉环”,玉环有眼力见儿地立刻扶起了端王妃。   端王妃这一礼不成,更是羞愧难当:“宜笑不懂事儿,让太后娘娘为难了,臣妇不敢搅扰娘娘歇憩,便先退下了。”   姜月见暗自舒了一口气,温声道:“是哀家思虑不周,宜笑绝不会屈尊侍奉一个纳妾的夫君,哀家向婶娘保证。”   玉环送端王妃出门去,夜里雨声细细的,雾气缥缈朦胧,玉环将宫伞撑开,吩咐左右女侍掩上宫门,不得再搅扰太后娘娘休息,便弯腰低头,恭恭敬敬地送端王妃下阶。   长烛已经烧了一半儿,殿内悄然,桔红的光照在金纱帘上,一道细细的风儿摩挲得光晕蠢蠢欲动。   姜月见扭过身,将被子抓住,退下来少许,露出他的头。   苏探微的俊脸因为长时间地闷着,泛着诡异的红光,清修雅逸的容颜,犹如被烫了似的,红成了一只螃蟹。这螃蟹却一点儿也不嚣张跋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温润而纯澈地闪着。   姜月见抱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扣在他的颈后皮肤上,温柔地一笑:“还需要帮忙么?”   苏探微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半晌,脸红地摇了下头。   姜月见不信:“是么?让哀家看看。”   她说着便要去掀被子一探究竟,苏探微应激地抱紧了身上的遮羞之物,坚持不许她翻看,姜月见只是恐吓他一下,谁知他跟惊弓之鸟一样,仿佛被她这个太后占了多大的便宜。   姜月见瞧他那既羞,又气,可仍然冒着清澈温润气息的俊容,胸腔里那跳个不停的玩意儿就像被翎鸟的羽毛搔了一下,她心痒地再一次,低头吻住了他的薄唇。   唇形如弓,收敛成一条略带弧度的曲线。姜月见没有试图撬开他的唇缝,浅尝辄止,碰了几下,被她搂住的男人,脸色红得异常,嗓音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太后。”   姜月见不满地摇头,“不许这么叫。”   苏探微一愣,太后的掌心已经捧住了他的脸,她的眸光温柔得能滴水,无论是作为楚珩,亦或苏探微,他从未见过,姜月见这般温柔似水的模样。   “唤哀家‘袅袅’。”   袅袅。苏探微怔了一怔。   姜月见轻睨着他,“这是哀家的小字,连先帝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楚狗:先帝现在知道了。 第17章   这两个字似乎令新科殿元有点儿难以启齿,他半晌没能发出那两个令太后满意的字节。   姜月见闷闷不乐退了回去,口中念道:“无趣。”   苏探微眼皮垂落,“臣惶恐。”   姜月见的手掐住他隐藏了半边在被褥下的脸,恨声恨气地说道:“惶恐什么?惶恐上了哀家的床榻,还是惶恐在太庙里躺着的先帝化作厉鬼半夜来寻你?”   “……”   后者他还真的一点儿都不怕。   然而苏探微的目光却倏然捕捉上太后虎口上的血洞,一刺,他握住了姜月见的柔软香荑,长指覆盖下来,微凉沁肤,姜月见也是一顿,胸口砰砰地跳。   虽然早就算准了一切,但为了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也必须付出一些血的代价。这是意志挣扎求生时,强迫自己用护甲戳开的,此刻伤口早已凝固,只留下了一片猩红色的晕染。苏探微沉声道:“若臣今日不来,躺在太后身边之人会是谁?”   姜月见微怔,她还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那个男人仿佛被点了尾巴似的,有些愠色上了眉梢:“仪王,还是隋青云?”   姜月见视线落在被他握住的手腕上,不疾不徐:“大胆。”   苏探微的五指骤然一松,继而,恢复了适才的窘迫:“臣惶恐。”   “真的怕么?”姜月见笑着,“让哀家听听。”   她拨开碍事的床褥,将耳朵缓缓抵向男人的胸膛,苏探微的呼吸被她重新搅乱,当姜月见贴在他的胸壁之上时,隔了一层浅浅薄衫,和一道皮肉的障壁,清晰地能听见那沉稳的搏动声,只是没隔上一晌,那种搏动变得杀气腾腾,急促凶狠得仿佛要跳将出来似的,姜月见面露讶色。   “原来你还真的会紧张啊。”   “……”   寝殿内似有无息的风在流窜,悠悠踱进帘帷中来,刮在脸颊上,吹拂着鬓角密集的绒毛,别有一丝风流。   “臣……”   姜月见凝神看向他,“嗯”了一声,示意他有话直说。   “臣,脏了。”   苏探微不自在,面皮从进了这方帐子就没有恢复过原本的白色,敢怒不敢言地隐忍到现在,姜月见眼眸闪了闪,如黑漆漆的旷野上扑朔的流萤,被她所触及的心跳又快了许多,她都害怕,再这么听下来,这个男人只怕会心梗而亡。   她不悦地抬起下巴,凝蹙眉尖:“侍奉哀家,就是脏了?”   “不,”苏探微愣了愣,解释,“臣的意思是——臣,想去沐浴。”   姜月见会意过来,“噗嗤”,实在忍俊不禁,她侧过身,让出一条豁隙,足以让他越过自己钻出床帏,只是她顺道要提醒:“苏太医,哀家这里只有一眼汤泉,水是活水不假,只是哀家日日都在此处浴身,浴房的一切都留下哀家的气息,苏太医可是想与哀家鸳鸯戏水么?”   苏探微的身体还没有钻出那道帘门,因为这话倏忽僵住,姜月见红唇微抿,藏不住笑意。   他试图去打帘的手颤了颤,一道柔软的帛书从衣袖间掉落,坠在了锦缎之上。   东西脱袖的瞬间,苏探微瞳仁紧缩,但此时已收起不及,太后明显留意到了这份被他从寒止斋带出的帛书。   姜月见淡声道:“且住。”   他只好屏息不动。   姜月见拾起了那道帛书,抽开上头圈绕的系绳,将这份医案展开,起首几个字映入眼帘的一刻,姜月见眉眼舒展地流露出笑意,“景瑞五年,怎的,小太医也对景瑞五年的事感兴趣?”   不等苏探微回话,姜月见卷上帛书,恢复淡漠语调:“这东西,是你从太医院偷出来的吧。”   “臣罪该万死。”   “跪下!”   姜月见倏然疾言厉色,呵斥的调门拔高,如破竹般尖锐。   苏探微一瞬愣住,眨眼后,他拨开帘门下了床榻,将身跪在太后的凤榻之前。   姜月见赤着一双雪白的足,也懒得去套袜,扯开帘帐端坐起来,握着手心的东西,好整以暇地凝视着跪在面前一声不吭的男子,本只是逗逗他,他竟这么有眼力见,不得不多一句:“你跪过的女人都有谁?除了哀家,跪过自己的妻子么?”   他闷不吭声,俨然是个闷葫芦,姜月见无声叹气,少顷,见他摇了摇头。   姜月见将自己指尖宛如尖刺一样的护甲一根根脱掉,腰肢低下去,用温软的指腹将青年的下巴挑起,居高临下的姿势,温柔而包容的目光,极不和谐,但却是恩威并施。   “小太医,你可知晓,景瑞五年是先帝的大丧之年?当日在太和殿上陛下问你钻研什么技艺,你字字句句指向杏林,哀家和陛下就遂了你的心愿,将你安在太医院做太医,如今看来,你是早有目的了?你若不说,这医案哀家不会还。”   苏探微就是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即便引颈就戮,也难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姜月见望向手中的医案,叹了一声气:“景瑞五年之后,太医院起了一场大火……”   苏探微霍然肩胛骨一抖,难以置信,姜月见将帛书还给他:“看完之后换给乔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景瑞五年之后,大火焚毁了太医院的寒止斋,当时许多经卷都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你现在拿到的,只是重新誊抄的残卷。关于这一年的医案、药物流通等记载,几乎被烧毁得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哀家为先帝收殓时,将那些残留的破损的医案也视作了他的遗物,一并收藏了起来。小太医,哀家不知道你要用它作甚么,你若肯求哀家,哀家不定能给你呢,嗯?”   苏探微停顿了一下,道:“臣,听闻先帝陛下举军开拔之前,曾令太医院起草过一份关于伤寒救治的千金良方,臣有幸得闻,却无缘得见,想……浏览这药方。”   “原来如此,”姜月见含笑,“这东西早就被记在典籍里了,你不去找那份杂病论,偷寒止斋的医案作甚么?小太医,哀家真不明白你。”   苏探微迟疑道:“或许这份集合太医院诸位医官之力写出的良方,更具钻研的潜力。”   姜月见目露惋惜:“可惜,那几个医官都是太医院的翘楚,在景瑞五年那场大火里,都烧死了……”   苏探微一晌无话,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姜月见握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抬高视线对自己眸光碰撞,太后娘娘和颜悦色地以拇指擦过他干燥起皮的薄唇,含情凝睇着道:“探微。哀家舍不得放你去前朝,还想与你在后宫偷欢度日,可是,你若是说一句你想去,哀家放你去。”   作者有话说:   楚狗:老婆贴贴~ 第18章   “太后打算如何处置仪王?”   汤泉氤氲的热雾里,男子赤着后背,将身抵靠在岩壁之上。   姜月见足不蹑履,漂亮白嫩的脚丫游鱼似的在温水里拨动,她坐在汤泉岸上,享受着居高俯瞰美男子沐浴的香艳,太后娘娘用她精巧的下巴往下一点,困惑地望向他:“处置什么?”   明知她装蒜,苏探微如咬了一管酸冷的空气含在牙缝里,沉静地道:“仪王已经色.欲熏心。”   姜月见微笑:“你还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呀。”   她不得不扶起殿元的下颌,迫令他抬高,以与自己目光碰撞,太后笑容缱绻勾人:“哀家怎么觉着,这四个字给你更合适呢。”   “……”   姜月见笑盈盈地凝视着他的脸,这张英俊的面孔,此刻因为沐浴水中,被蒸腾而上的雾气沾湿了纤细的睫毛,当他躲避她的目光时,长长的睫羽垂落下来,漂亮得像是壁画里乌发雪容的神仙。   姜月见道:“喜欢哀家,又不是他的错,为何要罚。”   太后对自己的自信真让人高看。苏探微皱眉:“可是——”   姜月见眨了眨眼:“你是说,他给哀家下药?那药不是他下的,是哀家自己故意给自己下的,你不是知道了么?可是小太医啊,你明明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你还是不顾一切地赶来了,连从寒止斋偷出来的脏物都没来得及藏好,真让哀家惊喜。”   他语塞,姜月见继续道:“若是要罚,也该一视同仁,仪王对哀家图谋不轨,手段卑鄙,哀家对你也是一样图谋不轨,手段卑鄙,那在罚他之前,岂不是要先立个罪己诏?”   太后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苏探微仍然能够觉察,太后顾左右而言他,实则为了保全仪王。她对一个对她暗中觊觎,更胆敢动手的色中恶棍竟能咽下这口气,这似乎不像是姜月见的作风。   姜月见松开手指,脚丫在水波里晃了晃,一串悬在脚踝上的银色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乐音。太后活泼得像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少女,脸颊粉扑扑的,宛如冒着光。   苏探微猜不出太后为何这么高兴,姜月见弯腰,从温热的水池子里双手捧出一掌的水,泼到苏探微的脸上,“啪叽”一声,青年那张在太后看来如花似玉的脸蛋被水花打得发出响亮的声音。   敢怒不敢言的殿元泅在水里,脸色不愉,闹了脾气背过了身。   姜月见高兴地拿脚丫踹他的屁股,“喏,哀家告诉你吧。他是先帝唯一的弟弟。”   他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神情一怔。   “哀家早知道他那些心思,仪王性情不逊,但当年,他颇得帝心,几欲动摇先帝的太子地位,宣帝临终托孤时,曾握着先帝的手,令他发誓,这一世只要仪王不造反,不危及帝位,无论何事,尽力保全。”   姜月见觉得这样的要求很无理,然而在皇家人看来实属平常。一个儿子给了皇位,另一个儿子,总要给点儿什么作为安身之本。   “先帝是重信守诺的人,既然立了这样的誓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破誓。哀家是先帝的皇后,是他的结发之妻,他死了,哀家一切都要替他担着,无论是江山,还是别的。”   结发之妻,帝王家鲜少有这样的说法。苏探微心里有些微妙的触动,儿子还很小,她一个人,支撑着一个王朝,无论他留下来的这个江山再如何政通人和,对一个女子而言,终是太过沉重,以她瘦弱的肩膀,拼尽全力地支撑着,她这般要强,不会允许自己倒下。   “结发之妻”这四个字,在人心叵测,同室尚能操戈的皇家,显得弥足珍贵。   姜月见目视着他的光洁裸露的脊背,那背影沉峙,还海水冲刷中的礁石,水汽在麦色的皮肤上迅速凝结成水珠,沿着当中凹陷而下的笔直的沟壑,轻盈地腾挪下来,直至收入腰间的裈裤间,与流动的汤泉一并化了。   在一阵沉默之中,姜月见听到那个胆子很大,并且越来越大的小太医这样说道:“娘娘并不容易。”   姜月见哼了一声,葱白小脚从背后踹了他一下,“你知道就好。”   寝殿内的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不宜再沐浴,应当上榻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驾乘鸾辂回宫。   闹腾了半宿了,姜月见困得直打呵欠,懒懒地道:“你还没回话,究竟是要留在后宫,陪哀家享乐,还是到前朝,重新走你的仕途,哀家不逼你,给你时间考虑。不过哀家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执意要走,何时放你走,得看你表现。”   苏探微转过身,太后已经笼上衣衫,支起脚在岸上站了起来,凤眸轻盈地撇下来,“趁着无人,赶紧溜出去,明日一早,陛下必来寝殿寻哀家,若你没有往后就留在后宫伺候哀家的打算,哀家也不想让他发现自己金屋藏娇的姘头。”   金屋藏娇。姘头。   苏探微的脸色一沉,太后已经背身转过了屏风,一点儿余地也没留。如果他不愿留在后宫,那么,他就永远是一个不能在陛下面前见光的……姘头。   *   翌日一早,班值内监已经备下了车马,请太后与陛下登车。   甲马与仪仗先行,玉辂在后,如被淹在人潮之中众星捧月般护送上路。车内宽敞得足以容纳十余人,然而姜月见只留了近身伺候的女史翠袖与玉环,再有,便是走到哪儿,太后都不忘了带上的新晋太医。   太后娘娘近来这身子骨……真让人担忧。   小皇帝难得无话,乖乖巧巧地趴在车窗边,精神恹恹地望向窗外明媚的春景,驾车的都是左右骐骥院里一等一的御监,技术娴熟,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夜里毕竟下了一点儿雨,泥地里留了些坑洼,走动起来,偶尔会有一丝颠簸。   姜月见沿路凝神观察苏探微,他总是淡淡的,不说一句话,既谦恭,但又不会特别卑微,澄澈、明净得像山泉引下的溪水,不争亦不媚,潺湲不绝地存在着。   即使他不说一句话,那股子快要溢出来的存在感依然很足,让人无法忽视。正如在太和殿中,当她迈进第一步时,在三个同样叉手而立等候受职的鼎甲中,一眼便相中了这个模样俊美的青年。   只是不知当说什么,谁也没开口打破沉默,夜里他离去之后,其实姜月见整宿都无眠,今早听到鸡人报晓时,才惊觉天色已亮。   她不晓得怎么开口,那个敏于事而讷于言的青年,就更加不会说话了。   马车不知撞到了什么,又是一阵颠簸,早就已经脸色发白的小皇帝,感觉自己肠子都似乎要被颠出来了,他趴在窗口,正要骂几声车夫没眼力,突然一阵食流顶到了嗓子口,小皇帝没收住,“哇——”地一声趴在窗户上将早膳全吐了。   “哎呀。”玉环吓得急忙去抓陛下的手,拍他的背,“陛下,这是怎么了?”   胃里又痉挛了几下,小皇帝呕得只剩下酸水儿了,浑身脱力地靠在车壁上,歪着脑袋好似大病了一场,小手捂住疼痛的肚子,长一声短一声地直叫唤,盼惹来母后的同情。   这把戏从今早他跑到她寝殿里就开始演了,姜月见最初的那点儿担忧劲过去之后,现在只淡淡把眼风送过去:“别管他。昨夜里吃了一斤多的烤肉,比哀家还能吃,能不腹痛么?”   不过是寒食禁了他三天的口,他一开荤就没了节制,现在肚子痛也是小小的教训了。   谁能想到当娘的居然这样狠心!小皇帝惊呆了,直了眼睛,闷闷哼道:“母后……”   玉环虽然着紧陛下,可被太后娘娘这一命令,也不敢再搭把手。   楚翊吐虽然吐完了,可肚子还疼着,正盼着有人摸一摸哄一哄,谁知母后这威严一出来,竟谁也不敢上前,楚翊委屈地包着眼泪,小声说着:“朕再也不敢了……”   正在小皇帝无比沮丧时,身旁的一只大掌按在他的肚子上,小皇帝一抬头,只见那个太医正坐在他的身后,手掌替他按摩着肠胃。他的手法精准无比,几下就缓解了疼痛,楚翊又惊又佩服,心想难怪母后不管走哪儿都带着这个太医呢。   揉了几下,楚翊就跟坤仪宫那只二世祖团子一样了,开始哼哼。   苏探微垂眸问道:“陛下还疼么?”   “不疼了,”楚翊笑嘻嘻地露出两颗虎牙,“苏卿你真厉害,朕一点儿都不疼了,她们都不知道关爱小孩儿,就你最好,你就像朕的哥哥一样。”   “……”   姜月见看到那太医面无表情地撒了手,挪过了身体。   好端端地,他像不高兴了似的,小皇帝还不明就里,目光疑惑地询问母后。   姜月见不禁一笑,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关怀鼓励道:“没人的时候,可以叫哥哥,叫哥哥也挺好的,难得有个人能让我们陛下喜欢。”   “……”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以前是你的亲爹,现在是你的后爹,你这辈子注定管我叫爹! 第19章   白昼的坤仪宫落玉殿分外清幽,岁皇城到了夏季,溽热难耐,皇后所居的坤仪宫单独砌了这一方偏殿供来纳凉,两排青翠的竹簟错落地卷起,露出檐下的古铜色风铃,沁凉的风一挑逗,悬着龙膏珠璎珞穗子的铃铛发出婉转的铮鸣。   太后娘娘正对着窗外绚烂的日色,悬腕于案上,曼随笔尖流淌出一段缱绻的墨香,好奇的白毛狮子大着胆子跳上了桌,一不小心拨动了笔架,被太后娘娘左手捉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扯到了温软的怀中来,团子“喵”一声,极为享受地找地儿窝着,悠闲地闭上了鸳鸯眼。   姜月见偶尔抬起眸来,那个青年还站在廊芜边上,钻研他师父留给他的医经。   杲杲的日辉如镀了一层金在他的耳颊上,在这春日里显得烂漫而和熙,宛如一枝蓬乱盛开的桃花,倘若此刻手里是一支画笔,她大约已然趁手地将这一幕记录下来了。   玉环过来侍茶,眉尖一耸,怕那小团子干扰了太后娘娘的正事,正要弯腰将它抱走,白毛狮子一下着了急,小腿朝她的手掌心直蹬了两下,姜月见莞尔道:“随它去了,也不是朝政上的要务。”   玉环不敢细问,姜月见已经解释:“端王妃托了哀家的重任,哀家要替她的女儿主持这个公道。”   她这道诏书,才只写了一半儿,姜月见确实舌尖有些发干,左手还在抚摸白毛狮子的皮毛,右手指尖勾住了茶盏的一只耳朵。玉环沏的茶红润剔透,入口虽然涩,但香气四溢,不失妙品,姜月见饮了一小口,视线往窗外看去:“去,把苏太医叫进来。”   自从紫明宫那销魂得令人忍不住时时回味的一夜过去之后,苏探微对于太后种种无礼、非礼的要求,现在也自知没法矫情拿乔,基本上有召必应。   过不多时,苏探微衣冠楚楚,如穿堂的林风般萧然,出现在太后的书案前,姜月见眉毛往旁侧一动,玉环便搬了一把椅子,给苏探微就座。   姜月见单手支颐,微笑望着他,“哀家这里,正有一件事想问问小太医,没别的意思,这宫里,哀家能见到的男人真是屈指可数。”   苏探微一贯谨言慎行,将手指拢藏在宽大的袖口底下,垂眸敛容而坐:“太后请讲。”   姜月见道:“宜笑郡主,你听说过么?”   苏探微颔首:“略有耳闻。”   姜月见颇为惊奇:“苏太医出身耒阳,和幽州隔了上千里,宜笑郡主的名气真是不小啊,能让我们苏太医也‘略有耳闻’?”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那模样,那口气,就像责备丈夫与她人暗通款曲的妇人,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姜月见不闹他了,“宜笑在幽州受了委屈。这事怪哀家,当初自认为给她指了一门好亲事,料定那房是安不是拈花惹草的人,谁知没顾到她的公婆,倒把她推进了火坑。端王妃来时,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苏探微道:“听到了。”   姜月见叹了一口气:“小孩子家家的,气性儿大,宜笑呢更是从小就要强,可惜她学了谁不好,指着她的皇帝堂兄说了那样一番话,要天下男儿都学习先帝的专情?那真是很荒谬。”   苏探微的眉结半舒:“娘娘认为这不可能?”   姜月见看向他,勾唇:“不。哀家的意思是,这从根儿上,就立论不正。小太医是殿元出身,应当知道一篇立论不正的文章,若再继续行文下去,无论如何藻饰,也是满纸荒唐。先帝,实在远远谈不上‘专情’这两个字。”   本只是一番问话,苏探微也算半是敷衍,却恍然间听到姜月见谈论自己,否定了楚珩的“专情”,他也不知为何,胸气竟有些微不平。难道他是哪里招惹了什么女子,亦或是察纳雅言,为了繁衍后嗣,扩充了后宫?   姜月见淡淡道:“也别为先帝鸣不平。哀家对他是不怎么样,他对哀家也没好到哪里,否则也不至于,他走了两年,哀家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提笔,在砚台上轻飘地蘸了一点墨汁,笑敛了唇角,“小太医,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哀家很荒淫?”   “……”   这是可以说的么。   姜月见摇摇头,眼波斜斜地飞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睨向他:“先帝不爱哀家,所谓的‘椒房专宠’,实则建立在,一个男人,压根对后宫毫无兴趣。他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和压在太和殿上永远不会停止送来的奏折。哀家在他心里,算不上排第二,就算够得上那个第二,也不过是万中之一。他是有‘专’,却无‘情’。哀家嫁给他的时候,就很明白了这一点。”   苏探微陷入了沉思。   “如若太子不重要,那女人也不重要。这就是先帝。”   倘若楚珩还在,姜月见绝不会把这么一番话坦荡地剖析给他听,因为不论是什么时候,好像姜月见在他面前争一争,闹一闹,或只是偶尔撒娇,绊住了他回太和殿的脚步,都是极为幼稚的、不成熟的,楚珩那么昭然,他心里,家国大事重于一切,旁的都只能往后稍,甚至不能分得国事十之一二的关注。所以不论她怎么闹,在正义凛然,一切显得无可指摘的夫君面前,都是那么不懂事。   姜月见笔尖转动,缓缓在他垂落眼睫,仿佛在深思的侧脸上移开了视线。   “所以哀家很好奇,小太医,”她低头书写,却将他唤得抬高了眼睫,“你们男人,能不能真的专情。”   苏探微一时睖睁,仅从他自己而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忽然发现,她说得很对,他实在谈不上对自己的妻子专情,至多,只能算是忠贞。   “太后,打算如何处置房是安?”   姜月见“啧”了一声,“你瞧你,满脑子的坏思想,动辄要处置,要惩罚,你若是当了官,也一定是个酷吏。”   “……”   不是太后自己要为宜笑郡主主持公道的么。   太后正巧落了墨,停笔,将白毛狮子从腿上驱逐下去,狮子猫忍气吞声,摇着尾巴踱来踱去,看到主人转身走向了那扇剔红边座嵌螺钿灵仙祝寿图檀木挂屏,从一旁的暗龛里取出了一只匣子,双手抱着转过身来。   “哀家拟了一道懿旨,先将房是安和宜笑调到岁皇城来。房是安不是也有个功名傍身么,让他选个闲官不难。”   苏探微仰目望向她。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若那房是安仅仅是为父所逼,碍于孝道,还不算无药可救,若真的辜负宜笑,在这岁皇城下,哀家有的是办法治他。”   太后撂下了手里的匣子,一股儿塞进他的手里:“这是你要的,从太医院火场里拯救出来的残卷,悠着点儿,别弄更坏了,哀家只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记得还给哀家。楚珩的遗物,本也没剩多少了。”   苏探微从她的语气之中,竟莫名听出了一丝怅惘,心中一动。   “至于仪王,”姜月见的右手食指抬起他的脸,“哀家放他回封地了,他若老实点儿,自己知道夹着尾巴就很好,若是再犯,哀家也许不会姑息了。谁来说情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楚狗:工作狂怪我咯?天选打工人很有自觉的。 第20章   每日申时,太后娘娘要前往太和殿处理国政,那就是母子相处的最鸡飞狗跳的时光了,小皇帝总会犯错,偶尔还会三心二意,问一些天马行空,跟朝政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姜月见手把手教他的东西,他当时假模假样地记在心里了,过后扭头就忘,一旦发现母后似乎板起了面孔,要严肃起来了,他就会乖觉地把手板心伸出来。   其实姜月见舍不得打他,每到这个时候,大抵就会放弃了。   楚珩那样扑在朝政上,不理她们母子的时候,她是埋怨的,现如今他的儿子,比他只是懒散一点点,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不过太和殿里无母子,回到坤仪宫,陛下便还是她香香甜甜的小宝贝。   近日里来太平无事,请安折不少,姜月见理得很快,将这些分出来,御笔递给楚翊,让他自己想法题字。   楚翊的笔杆子握得不稳当,写的两个字歪歪扭扭,俨然虫子爬似的。姜月见叹了一口气,将他父皇留下的手抄兵法给他摞了起来:“母后一会儿回了,你照着这个临摹。你还小,不过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字迹已经很漂亮了。”   楚翊从有记忆起,就一直被人用父皇鞭策,他太小就开始管理一个大国,这些比较是无可避免的。可是拥有一个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勤政的父皇,他好像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始终够不着人们满意的赞许。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普通的小孩儿一样,在焰火璀璨的节日里,骑在父亲的大马上,爹爹一只手牵着娘亲,一家人走在岁皇城龙雀天街漫漫人潮里,他想要什么,爹娘都会满足,无论风车、糖人、酥油饼子,还是木马玩具。有一天他做梦梦到了这样的情景,可是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内侍省的班值太监要叫他上朝了。   上朝就更烦了,要穿一身比他身体还要重的行头,戴那么高的冠冕,把自己打扮得胖墩墩的,去接受朝臣在耳边狂轰乱炸,有时候,两个大臣一言不合,在朝堂上大打出手,生生将瞌睡不断的陛下给打精神了。他又只好抖擞起来,当个劝架的小和事老。   母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把她的活儿都干完了,临去前摸着他的脑袋叮嘱:“好好练字。”   陛下的黑葡萄眼睛闪着光,“母后,朕能和母后一起睡觉吗?”   姜月见被问得滞了一下,数日未曾召见苏探微了,本想今日把他传召坤仪宫,说一说私话,她与苏探微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宜让少儿过早体会,出于保护的本能,姜月见拒绝:“你就留在这里,母后让奶娘给你准备你爱吃的甜奶酪。”   撒娇大法居然也无用,眼看母后抛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大殿上,小皇帝气馁地拿三重下巴夹了夹桌沿,心灰意懒地打起了瞌睡。   内侍省的孙海悄摸儿溜进来,叫醒了疲乏的陛下:“陛下?”   楚翊哼了哼,奶爪子扒拉他的脸,让他起开,孙海笑吟吟地躬着腰,道:“国舅爷来了。”   楚翊一听,意外而又激动,唰地抬起小脑袋,霎时间困意全无,“舅舅来了?快请!”   未几,楚翊溜下銮座,欢欢喜喜地迈着小短腿奔向殿门,见到姜岢甲胄未脱,大步流星而来。   姜岢比姜月见大了七八岁,这个年纪,已经蓄起了胡须,只是须还不甚长,挂在嘴边显得颇为萧条,当陛下奔上来的时候,姜岢接住他,胡须就扎得楚翊哇哇喊疼。   姜岢放下陛下,大掌牵住了陛下奶呼呼的小手,楚翊高兴地道:“舅舅好久没来看朕了。”   他拉着舅舅入座,姜岢不敢,小皇帝面色一沉,“朕让你坐。”   姜岢似乎这才勉为其难,“舅舅不是不来看你,你母后,也就是太后娘娘,给舅舅安的这个差事实在太清苦了,碎叶城距离岁皇千里之遥,舅舅哪能时刻得闲来瞧你,这回是跟着冼大将军回都城述职,顺道来瞧瞧陛下。怎么了,陛下瞧着似乎很不痛快?”   楚翊不敢说母后不好,忍气吞声,只不言语,姜岢见他小脸纠结,摸了摸他的肉手:“同舅舅有什么不能说的。”   楚翊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舅舅,朕最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母后喜欢上了别的什么,注意都不在朕身上了。”   就连母子相处的短暂时光,楚翊偶尔偷觑母后,发现她正凝神发呆。母后一向国事为重,他很少见她这样,几乎没有。   姜岢把这话揣摩了一番,心头暗暗记下,风声不显,对小皇帝挤出几分笑:“看看舅舅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从衣兜里伸手一抓,取出了一管筚篥,“这是舅舅看到别人玩的好玩意儿,顺手给陛下做了根一模一样的。”   说罢像是安慰,姜岢的手掌轻轻抵在陛下的背上,看他充满奇趣地抓起了筚篥,上下地打量,姜岢轻咳了一声,“陛下不怪太后娘娘,娘娘自幼亲缘凉薄,如今她是执掌天下的太后,自然一切以国务为重,顾不得血亲也实属正常。舅舅在碎叶城熬了五六年了,年年想回来,可是你母后一直不同意……”   他的目光停在陛下的小脸蛋上,悠悠转了几圈,见他抬起头来,姜岢顿时改作淡淡委屈状,在一旁心碎,又不敢言语。   一股同情涌到了楚翊的心头,只是没等漫涨开来,楚翊的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对。   舅舅对他一直很好,对母后也毕恭毕敬,可是母后就是不喜欢舅舅,他以前都不去想为什么,也许这是大人们之间的矛盾,与他无关,只要舅舅一如既往地待他好,他自然也会好好孝敬自己的亲舅舅。   可,或许是在太和殿看人心尔虞太久,他在其间浸淫,今日竟隐隐约约察觉到,舅舅的那些好,似乎并不是毫无掺杂私心。   “舅舅,”他手里抓紧了筚篥,尽可能不显山不露水,学着母后一样,在必要关头,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好好儿的,“是不是想要朕把你调回皇都?”   姜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共情和颓郁之色,他摇了摇头,“舅舅并无此意。舅舅知道陛下孝顺,是个好孩子,只怕,这事就算陛下纵然想帮,也有心无力。”   楚翊咬紧了牙:“舅舅,朕是皇帝。”   他不得不这么提醒一句姜岢,不要太小看他。   姜岢温言道:“对,陛下是皇帝,人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当年武帝陛下算是有这样的气魄与风范,只是现今陛下还太小,要听太后母亲的话。”   楚翊手里的那根筚篥快被他抓碎了,人人都要他学父皇,人人都要他听母后的话,别人也就罢了,舅舅是母后的亲哥哥,为何也这样说。他明明就很努力,费劲地想做一个人们口中的“好皇帝”,可是似乎没有一个人真正信任他。   脸色激红的陛下,一把推开了姜岢,“朕不信,朕办不成。”   “舅舅在碎叶城这么多年了,朕帮你,把你调回岁皇。”   反正母亲对他冷一时热一时的,他根本就没享受到身为小孩子的特权。逢年过节的,总要有几个亲戚来宫里串门,姜岢是他唯一的舅舅,他偏要舅舅留下。   姜岢大喜过望,“陛下,若是舅舅成了这事儿,立马给你找个疼爱你的舅妈。”   “……”   望着陛下消失在太和殿的幼小蹒跚的身影,姜岢抹了一把下颌粗粝的胡须。姜月见不知从哪里得到了的天大的侥幸被武帝看中,得以入宫侍奉,她扭头便忘了国公府,更不记得生养她的父母和他这个骨肉至亲的兄长,安心地当起了皇后。   一个人但有心肝,她一人得道,鸡犬也能跟着升天。母亲得知女儿被选中了,欢喜得夜里合不了眼,掐着他的胳膊说:“有救了,你这个没用的混不上前程的东西,以后就指着你的妹妹过活了!儿啊,你以后,也是咱们大业的国舅爷了。”   姜岢那时还不明白,所谓国舅爷仅只是一个人人敬称的虚衔,在国公府,有的人依然气焰压在他头顶。他本以为可以指望的妹妹,一朝攀了高枝儿,竟然六亲不认起来。   他和母亲想方设法求见皇后,祈求他在陛下面前为自己美言,他习武多年,就盼着能有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那个机会盼来盼去终于有了,却是晴天霹雳。陛下亲自拟的圣旨,将他派到了荒僻遥远的碎叶城。很难说,这背后没有姜月见那个白眼狼的怂恿。   而先帝竟宠着她,对自己的妻舅如此“厚待”。他们两夫妻,实乃一般的狼心狗肺,小人肚肠,怪道能看对眼。   楚翊乘辇而至,沿途一路都斗志昂扬,可真当他一只脚从辇上下来,目视着巍峨的坤仪宫时,就如同母后的威压施展在自己身上,他不由地发憷。   暮云合璧,霓霞漫天,鸾帐间,年轻力盛的小太医正为太后揉捏她胀痛的双腿,好像每到了月事快要来临的时候,姜月见总会腰酸腿痛,她想这个太医医术精湛,垂蹙柳叶眉,温婉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哀家癸水前夕总会腰腿胀痛,这是怎么回事?”   月事是女子的私隐,平素决不可告知于男子。苏探微一怔,姜月见的眸光曼妙游弋在他的脸上,衣领间散发出轻柔温暖的芬芳,比桃夭梨落清冽,却似乎,更为醉人。   从未见如此,问道如好色之人。   苏探微内心暗暗地驳了一句。   没回话,小皇帝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张口就要人:“母后!”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舅妈大可不必。 第21章   帐中温存的一男一女,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姜月见咬一咬牙,发狠了心,一脚将苏探微踹了出去。   正当陛下神采飞扬地赶来之际,只见母后寝殿合闭的帷幔拨开,一个身影皮球似的被蹬了出来,掉落在地,楚翊看呆了眼睛,认清地面上慢吞吞爬起来见礼的人,正是素日里冰姿雪魄、渊渟岳峙的苏太医之后,楚翊懵懵懂懂看了眼静谧的床帏,吞了一口唾沫。   “苏太医,你怎么,在朕母后的床上?”   孩子歪着脑袋看着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透着不通世情的天真和疑惑。   苏探微咽喉发紧,咳了一声。这时候,解释的权力应该还给太后,是太后让他来的,苏探微极有自知之明,揉了揉被磕痛的右臂,目光询向帐内。   那里一片死水般的岑寂。   好半晌,单纯的陛下听到母后讪讪的笑音:“母后身子不爽,让苏太医呃……按摩。”   虽是实话,可在别有用心的大人听来,每个字都透着心虚和猫腻。亏得楚翊是个五岁的小孩儿,“哦”了一声,居然没太放在心里,他朝着姜月见的床榻爬了上去:“母后疼吗?朕也给母后揉。”   孩子这样懂事,姜月见的心里就像涌起了一阵暖流,冲刷而过。她亲自撂下帐子,放小家伙爬上来,楚翊摸摸索索地脱掉袜子,坐到母后的脚旁:“母后哪里不舒服?”   姜月见指了指自己的腿,“腿……腿不舒服。”   一阵儿莫名的心虚,宛如偷情被捉奸一般,尤其当着孩子面,姜月见再冷静也不禁面皮发红,趁着楚翊低下头来寻她的腿按摩,她飞快地命令道:“苏太医,去做你的事吧。”   姜月见将当年太医院失火后留下的景瑞五年的残卷给了苏探微,但吩咐过不得带出坤仪宫,另置了一处角落给他研究,就在偏房。但偏房的隔音却收效不佳,苏探微刚一坐下来,只听见寝殿里传来小儿稚嫩的嗓音。   “儿按得怎样,比苏哥哥差么?”   “……”   兔崽子。   姜月见抬手抚了抚他的小奶爪子,伸手带了一带,将儿子抱到怀里来,“母后哪能真的让你按,给你留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手指在他的小脑袋上摩挲过去,惬意地亲他的小脸蛋。   仿佛早已料到母后第一句就会问这些的陛下,眼睛暗了下去,过了一晌,他的心脏砰砰地跳,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姜月见奇怪,放下了他的小手,“你今天下午,都做了什么了?”   正要问他是不是贪玩跑出去了,楚翊闷闷地道:“朕就在太和殿带着,哪里也没去,然后,舅舅来了……”   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知道母后讨厌舅舅,一提起舅舅,母后的脸色总是不大好看。   姜月见眸光沉凝,阴阳怪气地“噢”了一声,“他来了啊,又给你耳朵吹什么风了?”   这一次楚翊的声音直跟蚊子哼哼似的了,还夹杂了一点儿鼻音,“没、没有。”   姜月见右半边的眉梢向上扬起了些微弧度,“没有?他没有蛊惑你,让你想个法子,劝劝母后,把他从碎叶城调回来?”   母后真是料事如神。小皇帝惊怔地唰地抬起了眼,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母后确实厉害,他看姜月见的眼神都变得崇拜了。   也就是有事巴结,他才会如此,姜月见叹道:“不行。”   楚翊鼓鼓的脸颊霎时便泄了气,他蔫蔫地抱起了膝盖,“母后只说不行,可他是朕的舅舅啊,逢年过节的,母后从来不带朕回姜家,舅舅对朕好,可是母后却不喜欢他……”   姜月见皱眉道:“送他去碎叶城,是你父皇的决定。”   他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小脸看着那么可怜,只敢把脑袋耷拉下来,不知道他这个年纪,怎的心事重重的,活像个小大人。姜月见又是欣慰又是懊恼,手掌轻柔地捧起他的小脸蛋,“有些话,母后不知该怎么跟你说,你还太小,等你大一些了,母后告诉你,为什么不喜欢你舅舅,还有,你的外婆。”   原以为母后只是不喜欢舅舅,没想到她连外婆也讨厌吗?楚翊很少见到外婆,听说她身子不好,一直养在国公府里,很少出来见人。   当年,姜月见封了后以后,赵氏催促着她赶紧给姜岢谋个官,人家不想当一个空口虚衔的“国舅爷”,还盼着有用武之地,为大业驾长车踏破贺兰山。   姜家本就是勋爵,以武传家,嫡长子姜岩和嫡次子姜岱不依托祖荫,也凭着自己挣得了武举,唯独姜岢,碌碌无为。   楚珩就这事还专门问过她的意见,当时新婚燕尔,彼此还有一两分陌生,但却是情意最浓的时候,他来问自己,意思就是只要她为姜岢说一两句好话,他还是能给自己妻舅在军中安一个职位的。   姜月见那会儿在楚珩面前还乖顺得猫咪一样,手指抓着他的滚金龙袍,软弱可欺地扮演着一朵被原生家庭残害的可怜小白花,将自己肩膀上的伤痕露给他看。姜岢小时候为了赌钱偷了赵氏攒了十年的私房,为了逃避毒打诬陷她,害得她被赵氏打坏了骨头,此后肩上一直留有一块拇指大小蝴蝶形状的伤疤。   伤痕刺了楚珩的眼睛,他沉声说:“朕知道了。”   楚珩的谋事手段沉峻,对于犯过边界的人,他一向没一点手软。纵然是妻舅,也是说贬就贬,寻了一个名目就把姜岢送到碎叶城去了。   赵氏见不着儿子,三天两日地叩宫门大闹,要求姜月见把儿子还给她,骂皇后狼心狗肺,让宫门守备听去了,这还了得?上奏天听,陛下甚至没说一句话,只给了一个眼神,姜月见没打听过,也不知道赵氏怎么了,反正从那以后,有些年了,赵氏再没出过姜家大门半步。   姜月见自打当了皇后,就不想再与赵氏、姜岢来往,从前想过风光了一定要报复回去,可真当自己顶起那华丽厚重的凤冠后,再看许多事都如俯瞰众相,超脱世外了,她已经没心情也没空去收拾那些恶人。   楚翊嘴唇嘟着,不说一句话,姜月见觉得可爱,食指拨了一下他的下嘴唇,粉红的软肉一弹,像刚刚冰镇上的凉糕,被戏弄的小皇帝忍了又忍,可发不了火,悒悒不乐地转了一圈,将身体背对母后,不给她玩了。   姜月见附上他身后,手指握住了他的小脸蛋,和声道:“你不相信母后,也不相信你父皇么?你舅舅从前就不是什么好人,让他留在碎叶城是为了他好,他若回了皇都,迟早酿成祸端。这对姜家,甚至对你母后,都很不利。”   她低头一看,只见小皇帝的手在袖子口扒拉着什么,好奇心甚重的太后将他袖管里藏着的筚篥瞅了出来,一看这西陲边境的乐器,姜月见莞尔一笑:“怪不得今日这么卫护姜岢,原来是拿人手短了?就这么根东西,也值得……”   小皇帝本就不高兴,又被母后连嘲带笑的,对自己喜欢的礼物也暗含贬意,楚翊郁闷地一把夺回了筚篥,蹭一下溜下了凤帐,在姜月见诧异地注视下,大声地道:“母后从来没送过朕什么礼物,别人也没有,怎么知道朕心里一根筚篥就不值得?”   楚翊一直乖巧,连受委屈了都只会哼,不会这么大声地向她吵嚷,这还是他第一次爆发,这么小的孩子,却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姜月见的心尖都跟着抖了一下,“英儿……”   楚翊本只是外强中干,那话一说就泄了底,再也不敢抵触娘亲,姜月见才唤他的乳名,他突然浑身一哆嗦,害怕母后正道的巴掌降临,楚翊抓紧筚篥,一溜烟跑出了寝殿。   姜月见追都来不及,忙让钱滴珠追着去了,她趿拉上鞋履跟着来到殿外,正遇上姗姗来迟,归还医案残卷的苏探微,彼此一碰面,姜月见突然红了眼睛,冷冷挖苦道:“苏太医你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偏殿能听到这里的动静,苏探微此刻脸上的镇定与从容真是让人出离愤怒。   苏探微双手将残卷奉还,躬身道:“陛下只是绷得太紧,太后娘娘不妨试着,听他一次。”   姜月见闻言皱眉:“听他的话,把姜岢弄回岁皇城?”   她背过身,冷冷道:“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家里得有个唱红脸有个唱白脸,楚狗爸爸出马了。 第22章   姜月见只给了他三日研究的时限,苏探微并不急着着手,他用了太后和老太医都不会打扰的一点挑灯夜战的时间,将所留下来的这些残卷重新誊抄了一份,至于这本真迹,则原原本本毫无损失地还给了太后。   他询问过乔玄,当年太医院的火起得十分玄怪,来势汹汹,半夜三更的,等到人发现太医院起火时,整个藏经的寒止斋的门柱都被烧塌了一根。几个中青年一代的翘楚,就在那场莫名其妙的烈火里葬送,这才有了后来太医院后继无人的窘迫。   葬身火海的几名太医,有两人是乔玄的得意门生,谈及往事,仍不可避免心痛难抑,并告诉苏探微:“他们是很得先帝信任的,除了医术,他们这辈子就没正经地干过别的,火起之时,我的几个弟子为了抢救寒止斋的古籍前赴后继,最后,书没有救过来,人也丢在大火里了,等到火扑灭了,人捞出来,已经只剩下几具焦尸了……”   医案毁损得很严重,只剩一些被肢解过后的边角,姜月见机敏将它收好,或许是从这场古怪的火情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她主掌中宫多年,人不算笨,天子战死,太医院转头大火,可能看出这里有几分蹊跷。   剩下的这些医案,仅能看出,当年他让太医院拟的那一份千金方,其中秉笔之人,有一个叫作黄钟吕,一个叫作钱元夏。这两人,照乔玄的说法,都已为了拯救经书,死在了那场尚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烈火里。   看起来丝丝入扣,彻底断了线索,但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不知黄钟吕与钱元夏可有在世的家眷,他们的籍贯、生平,或许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这已经不是身在内宫的苏探微能够办得到的了。   得托一个人办。   苏探微立时心中有了决定。   此间太医院平素安静,入夜之后罕有人迹,清芬斋中弥散着一层苦涩而清幽的药香,支摘窗打了起来,放过了房檐下灯笼匀净的惨光,风折断了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屋子里陷入沉默的黑暗。   苏探微合拢医案锁入箱箧,将案头的蜡烛扶起来,掌心护着灯芯重新引燃。   死寂中,一声“喵呜”的声音尖锐短促地响了起来,跟着就像被什么捉住了,发出凄凄惨惨的咕哝声,苏探微想到老太医确实经常在寒止斋外的短墙下投喂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他疑心是有什么不速之客突然闯入,手端起了烛台,循声而去。   夜风徐徐里,空气清凉,房檐下的灯笼昏惨惨的光照着漆黑一片的牙道,乱草丛生间,只见一只皮毛雪白的狮子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如受惊了一般横冲直撞,向着苏探微所立的灯火处一个箭步窜上,越过他垂落脚边的绀青衣袍下角,转眼消失在了身后。   苏探微略一皱眉,举着灯火向黑暗处蠕蠕而动的不明物,嗓音下沉:“出来。”   从草丛里发出一串窸窸窣窣的动静,苏探微的目光幽深,眉宇紧锁,然而很快他露出了讶色,因为那草丛里钻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刺客,也不是野猫,而是他圆滚滚的陛下。   小皇帝摊着两手,别扭地、强自镇定地出现在太医院,苏探微一奇,手持烛台寻着几乎没膝的长草寻去,“陛下怎么在这里?”   小皇帝把手一指,苏探微回眸,那只雪白的狮子猫蹲在窗棂上,睁着炯炯大眼,害怕又无辜地盘着它那条堪比扫帚的大尾巴。   楚翊东躲西藏,在宫里想不到一个好去处,能够暂时消失那么一会儿,看看母后会不会为他急得满世界找。他立马就想到了太医院,然而来到太医院之后,小皇帝发现了一幕奇观。   他生气地指着那只白毛狮子道:“朕看到了,这是谁养的猫!”   苏探微道:“不知。也许是野猫。”   “苏卿家不知道,”楚翊气咻咻地鼓着小脸蛋,“这个野猫,不知道怎么认识了朕母后宫里的团团,朕看到它欺负团团!”   苏探微没耐心探究这些猫的琐事,暗中盘算如何将这尊大佛送走,极其敷衍地随口问了一句:“欺负?”   楚翊怕他不相信猫界也有恃强凌弱的不平之事,极力控诉太医院野猫罄竹难书的“罪行”:“朕都看到了,它骑在团团的背上,还咬团团的脖子!”   “……”   “真的,团团根本不想和它玩儿,疼得挠它。”   陛下义愤填膺。   苏探微一阵沉默,姜月见养那只猫有几年了,宫里一直缺少同类,到了春暖花开的合适时节,楚珩到后宫会听见它饥渴难忍的叫唤,有几次命令宫人将它丢了,姜月见却宝贝得跟亲儿子一样。他一直不知道,那原来是只母猫。   沉默过后,苏探微道:“陛下,那团团等野猫走了以后,有没有在地上打滚?”   据陛下眼如火炬的观察能力,的确如此,他不禁十分钦佩:“苏卿家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见了么?”   “……”   苏探微不确定是否要同一个五岁的稚子解释自然繁衍的问题,正如姜月见也十分心虚被儿子撞见帷幔之中的旖旎,他想了想,道:“太后娘娘的御猫只是太寂寞,找了一个玩伴。”   话没说完,楚翊的葡萄眼睛突然直了,苏探微惊讶,手指在他的眼珠子前晃了晃,陛下如醍醐灌顶,愣愣地道:“团团会生小团团吗?”   苏探微一怔,俊颜浮出一缕粉红,“也许。”   “朕明白了,”楚翊吐了口气,在苏探微诧异他明白什么了时,小皇帝幽幽道,“这只野猫一定是嫉妒团团被太后宠爱的尊贵,想要巴结讨好它,等团团有了小团团,它也就能鸡犬飞升了。朕懂了,猫跟人一样,舅舅疼爱朕,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暂且不去计较姜岢究竟对楚翊有几分真心,苏探微只是略感诧异他小小年纪,竟如此老成,“陛下以为,国舅拳拳爱护之心,实乃攀附?”   楚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总觉得朕还小,什么都不明白,可是朕什么都知道。舅舅一年也见不着朕一次,能有什么亲情,母后和朕天天待在一块儿的,她不还是很嫌弃朕。朕好像永远都没法比得上父皇,做什么他们都不喜欢。”   苏探微唇一敛,微微一笑,小皇帝见了,怒意直往天灵盖冲:“你笑什么?”   苏探微举着烛台,晃了晃,蜡烛的火焰擦过他的小脸,露出了他此刻脸上的纠结和愤懑不平。   “陛下三岁即位,已是九五之尊,先帝与你,实不能比。”   透过一跃一跃的火焰,楚翊清楚地看见青年脸上温和的宽纵与关怀,眼神带点安抚与同情一样,可是又让人毫不疑心他的真诚,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长时间的被否定,习惯了自卑的楚翊一时心头有些雀跃,几乎不敢相信:“真的吗?”   苏探微诚挚地道:“臣非不敬。但无论官,亦或民,他们只是习惯了一个成年的君王,还没习惯一个五岁的陛下,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也只是懵懂无知之辈,远没有陛下聪慧通达。”   这真是一个响亮且让人受用的马屁,楚翊心头那点儿阴云甚至一瞬间一扫而空,他欢喜地道:“苏卿,你真是朕的知己。你要是朕的宰相就好了。”   才夸了两句,立刻又原形毕露了。   一个刚刚及第,且牺牲了仕途,供职于太医院的进士,此生早已与宰辅无缘。   苏探微汗颜:“臣惶恐。”   夜色已经很深,苏探微道:“臣送陛下回去吧。”   说到回去,楚翊还有一点儿为难,一点儿畏惧,手脚僵着,显得不那么痛快,可他知道,要是再不回去,等母后过了一晚再找到自己,只怕真有巴掌要享受了,他认命地叹气:“好吧,可是朕走不动了。”   禁中这么大,他能摸到太医院来已经实属不易,实在没那个力气再走回去了,两条小短腿实在倒腾不动了,想命令苏探微传步辇来,苏探微却将烛台给了他握着,“臣抱陛下回去?”   “……也好吧。”   楚翊接过烛台,任由年轻的太医将他抱进怀里,启程上路。   他兜里那根筚篥硬硬的,被苏探微摸了出来,想到他抓着筚篥逃走的模样,苏探微轻声道:“陛下很喜欢舅舅送的筚篥?”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跟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没一点君臣间的敬畏,小皇帝被哄得心花怒放,此刻也一点都不计较,小手将筚篥藏了藏,道:“朕没收过什么礼物,但舅舅每年都会给朕带一些东西,只有他给朕送。”   苏探微沉吟道:“若臣也为陛下送礼物,陛下喜欢么。”   小皇帝当然很高兴,他咧嘴道:“真的?朕当然喜欢。”   说罢他开始掰手指头,“对了,再过一、二……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朕的生辰。你要给朕送礼物么,送什么?就那天吧,好不好?朕请你吃酒,还有烤肉。”   苏探微还没说什么,陛下仿佛已经将黄历撕到了他生辰那一页,并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脚下的路蜿蜒通幽,牙道的尽头是太医院的正门,璀璨的宫灯映着青年漆黑的墨眉和清润的眼。   苏探微凝视着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睛,正色道:“臣一切都听陛下的。”   小皇帝挥挥手指:“投我木瓜,报以琼瑶,朕也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说说。”   苏探微的大掌包裹住了他的小手,周遭似有细微的鸟鸣,安静得只剩下他抱着自己踏足牙道上的浅浅跫音。   楚翊感觉到那只大手的温度,刺激着自己的皮肤,也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立刻抽开手,然后一个声音便从头顶落了下来:“臣愿陛下与太后和睦,永远不再让她担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楚狗年纪比袅袅大,之所以一直强调“年轻”、“小”,是因为楚狗这张新脸很显小。 第23章   小皇帝扭扭捏捏地回到母后的寝宫,翠袖见他脑袋低低地垂着,似乎知晓自己做了错事,很是懊丧,她心里没一点火气,恭恭敬敬地道:“太后娘娘很是担忧陛下。”   楚翊心虚地问:“母后睡了么?”   这个时辰了,应当歇下了,母后平素里不论公务多忙,都会及时入眠,因为她说,若是经常点灯熬夜,她的美貌过几年就不复得存了。母后对她的容颜十分爱惜,按照她的说法,四十岁以前,她不能让人看出年龄,为此,她保养得兢兢业业。   翠袖道:“不知道呢,陛下要进去么?”   小皇帝点了下头,翠袖轻轻地扯开门,放他进去。   楚翊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息,不惊扰到母后,到她的帐子前,若她睡了,他轻声地道个歉就打算离开,反正明早翠袖她们肯定会和母后说他今晚来过的。   当他终于停在母后的床榻前时,他强迫自己恢复镇定,用苏太医教的方法,长长地一串呼吸,平复之后鼓起勇气,正要出声,床幔里却传来窸窣动静,楚翊功败垂成,刚刚平静的小心脏激烈地碰撞起来,手心沁出了一层湿热。   “英儿,是你么。”   母后的声音温柔宽和,似乎根本没一点责怪的意思,楚翊没出息,要是母后见面就要揍他反而不会怎样,偏就这么一句话,小皇帝一瞬便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道:“母后。”   姜月见从里头坐起,将床幔拉开,对把弄自己很糟糕,脸颊红扑扑,眼睛泪汪汪的儿子招了招手,笑道:“上来。”   太后只着鹅黄色寝衣,青丝如墨,轻盈地散落下来,搭在两肩、胸前,落在锦被之上,总是为了他不知皱了多少回的眉头,这时却平平整整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怒恚之意。   楚翊心头愈发愧疚,小心地脱掉云履,朝母后的床榻爬了上去,姜月见将帘子归拢,放小家伙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语气并不强烈地笑问:“还跑么?”   楚翊连忙摇头:“朕再也不敢了,母后,你别生气。”   姜月见撒了手,就着烛光对这个脏兮兮的儿子看了许久,伸指头将他鼻尖上的一抹灰记拭去,楚翊一动都不敢动,等母后温柔地给他擦完脸,他咕哝道:“母后,其实朕知道,舅舅过年回来,给朕带很多的好玩意儿,其实,他是想巴结朕,让朕把他调回皇都。他不想继续留在碎叶城了。”   姜月见轻耸了下眉梢:“谁告诉你的?”   想了想,太后勾唇:“苏探微?”   楚翊摇脑袋,正想说是自己思考明白的,一瞬咂摸过意思来,两眼灵光乍现地盯着母后,这才明白,今晚自己去了哪儿,恐怕母后是了若指掌的。所以她才能心宽地在这儿睡觉,看上去根本一点都不着急。   那个苏太医,莫不是母后的心腹?   姜月见将他的脑袋揉了一下,送他躺倒,小皇帝乖乖地拉上被褥,睡在母后身旁,大大的葡萄眼还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姜月见拍了拍他的肚子,“你既然知道你舅舅用心不纯,还为他和母后置气?”   楚翊语气低落:“母后,朕错了。”   姜月见凝视着他充满气馁和迷惘的眼睛,这双眼睛和楚珩真像,可他从来不会露出失败者的半分软弱,永远是气定神闲,天下运筹于掌的自负。   继而,她的眼前又似乎涌现了另一双眼睛,清隽、澄澈、谨慎,甚至可以说保守,但同样是一双漂亮的眼。姜月见失笑,垂眸,看楚翊愈发温和。   楚翊将脑袋在母后的手掌心里拱着,蹭着那一点宽宥的温暖,鼓足勇气地说了下去:“母后,你以后,可以对朕好一些吗?”   姜月见疑惑:“母后对你很不好?”   那倒也没有。楚翊挠了挠头,“母后,你听说过揠苗助长的故事吗?”   姜月见惊怪地睨向他,嗓音沉下来:“又是苏探微跟你讲的?”   这次是真的,楚翊不敢反驳。   姜月见道:“苏太医这个‘外人’,管得可真多,还不声不响管到哀家教子上了。哀家虽然不是孟母,但对你可算是问心无愧,哀家这么逼着你,还不是因为你爹死得太早,咱们不是普通人家,一点儿软弱,都可能让我们变成砧上鱼肉。”   这个道理楚翊何尝不明白,他是天子,是命中注定。然而,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小请求,希望母后能把她慈爱的目光多多放在自己身上,能少一些责怪求全。   姜月见一直觉得儿子太小,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却因为一些隐瞒,差点儿令母子离心,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考虑或许是告知他一些真相了。   太后将身子侧歪,凝视楚翊的脸蛋,瞳眸温润而柔和。   “你娘亲小的时候,在国公府像在寄人篱下,你外婆更喜欢男孩儿,不喜欢母亲,她和你舅舅经常鸡蛋里挑骨头,想方设法罚我去做苦力,做得不好会有毒打,娘亲看着像是国公府的千金,实则地位不如个下人,若是没有人特意提起,好像公府里就没有这号人。娘亲以往在国公府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日,数了数没几天身上是好的。”   她说着说着,在楚翊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时,自己都似乎笑了起来。前尘往事的,无需介怀,均已释然。   可落在小皇帝的耳朵里,却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他的小手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来,震惊地,贴住了母后肌肤冰凉的颞颥。就如怜悯一般,他的眼睛里都是真诚的心疼。   姜月见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抚慰了他内心那些小小的心疼,继续说道:“你舅舅经常为了一些琐事殴打娘亲,他呢,从小就不争气,不肯读书,学武也不勤,外婆嫌弃自己是个侧室,本就地位不高,你舅舅不上进断了她母凭子贵的期望,她一向气不顺,不过她喜欢你舅舅舍不得责罚他,只好以母后出气。英儿,这就是母后从不带你回姜家的原因。”   楚翊震惊地咬牙切齿:“母后,他们居然敢——”   姜月见轻声道:“现在他们不敢了。”   “因为母后是太后吗?”   楚翊理解为如此,也不算错。   姜月见告诉他:“不止。母后是太后,可是这个太后若做得不好,一样要被大臣们唠叨,被他们看不起。我从小不得重视,也没读过什么书,你外婆知道我聪明,但她怕我锋芒太过,盖过了公府嫡女,让正房给她挑刺,上眼药,她也不给我读书。凿壁偷光那些旧事儿不说了,总之,入宫以后,我才有机会重新读书,你父皇……嗯,的确不是一般的男人,他不屑于女子无才那一套,就算是男人才能读的政论、史策、兵法、农书,只要我喜欢,他倒是挺乐意与我分享。若不是这样,我大概更没有底气,扶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聪明的小皇帝,已经听出了母后拐弯抹角地在点自己——只有读书、用功,才会坐稳皇位,不被人看不起,更不会被欺负。   从前似懂非懂,今夜,母后用她自己的经历深刻地点醒了他,楚翊乖乖地抱住母后,将小脸贴着母后的脸蛋蹭了蹭,小声地道:“母后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母后知道。”   姜月见凤眸弯弯,几乎扫入鬓间去,眼尾坠着柔软欣慰的笑,眸中一时波光粼粼。   生儿如此,复有何求。   *   小皇帝迷蒙地睡在母亲的怀里,脑中一直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全是苏太医。   他抱着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慢慢地,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居然也跟着他不着急,小皇帝也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不曾体会过成年男人的臂弯,原来这么牢固,铁一般坚硬,山一般不可撼动。   那个怀抱,温暖、坚实,满蕴力量,和母后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母后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也不会给人如此心安的,甚至想要依赖的感觉。   楚翊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抱起过,或许父皇是有的,但是他走之前的记忆,早已消失了,任凭他怎么搜肠刮脑,都再记不起来父皇的音容笑貌,那种缥缈的父子之情,更加无从谈起。   路上,苏太医跟他讲了很多故事,他以前最烦听故事,然不知为何,在他的臂弯里听得津津有味。   他十分想要去信任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臣子,沉浸地体会父皇和大臣们之间相交莫逆的默契,那就从内廷太医开始。   出于信任,楚翊充满认真地对苏探微道:“苏卿,咱们以后可以各论各的。”   苏探微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被打断了话,稍抬起眼眸。   夜色翻涌,明月西移,离枝的鸟雀振翅于流动的晚风里,但丝毫不显聒噪。   小皇帝严肃地对他目前最想信任的臣子说道:“朕以后管你叫哥哥,你可以还管朕叫陛下,朕亦是你的君父。”   “……”   作者有话说:   好一对共轭父子。   小剧场:   楚狗:朕不是你母后的心腹。   袅袅:对,是我的心肝。   小皇帝:你俩还缺狗么?   本文将于 25日周日入v,当天三更降落~   预收《蛮蛮》求一波收藏~   尾云国公主不远千里来上京和亲,嫁的是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   听说大将军陆象行昔日有个解语白月光,正是死在尾云国士兵刀下。   蛮蛮对自己即将嫁的那个夫君瑟瑟发抖,生怕他一刀一刀凌迟自己,将她做成人皮灯笼。   成婚后,陆象行虽不像蛮蛮想得那么可怕,但也处处冷落、敌视她。   他的寝房不让她进,那里全是关于白月光的回忆;   部下仆从当她面称呼公主,背地里尊白月光为夫人;   就连夜里他抱着她睡,唤的都是白月光的芳名。   算了算了,等那莽汉出征去了,她就在家里搞个假死潜逃。   *   陆象行追上蛮蛮逃命的车马,从车里将他大着肚子的妻子抱下来时,她樱唇翕张,沁水的杏花眸雾色迷蒙,媚骨天成,偏又娇气得很。   陆象行哑了嗓,烧了心:“你要去哪里?”   蛮蛮的嘴唇嘟得高高的:“回家。”   “可你怀了我的崽。”   “崽是我生不是你生,跟你没关系。”   “可你之前勾我,说喜欢我。”   “借种而已。”   陆象行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痛心的感觉了,可是当他最爱她的这一年,她不爱他了,原来摧心断肠。   阅读指南:   2、娇憨明媚乐天不愁大美人&野蛮耿直武力爆棚大将军   2、男主只喜欢女主,白月光是女主,sc。   3、带球跑,有部分火葬场。 第24章   赵氏歪在一架刺绣柳荫斑鸠、荷塘双鹤座屏边上, 一条腿架在胡床的沿,一条腿半虚半实地勾着一只缥缃色绣花鞋垂落点地,眼神专注, 正向阳做针线。   姜岢定神深深呼吸, 面上带了笑,低头迈进门槛,向赵氏走去, “母亲。”   赵氏放下手里的长针,见到姜岢沐浴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花, 激动得难以名状,赵氏亦是心头狂跳,直接就扔了针线簸箕朝着儿子奔过去, 可她胡床上的那条腿才放下来, 身体的重心便是一晃, 朝前扑了去, 姜岢瞳孔一缩,急忙将母亲揽在臂弯下,扶她回胡床落座。   赵氏高兴得,眼睛里冒着细碎的雪花,“你啊, 一年才回来一次, 又黑了不少。”   姜岢点点头, 将赵氏的针线收拾好, 笑道:“儿没辙啊。你女儿不让我回来, 我要是偷偷回岁皇城看你, 那是擅离职守, 若恰逢碎叶城有战事,我便是逃兵,到时候人头都不够砍的。”   听见这话,赵氏从唇缝里挤出嗬嗬的两道冷笑:“你别提那贱货。”   姜岢吃了一惊,急忙偷瞄左右,赵氏这偏院还算清寂,平素除了两个伺候的嬷嬷,没人走动,饶是如此,姜岢还是当机立断捂住了赵氏的嘴巴:“母亲,这话您少说,隔墙有耳。她如今是摄政太后,公府也拗不过这大腿,更别说您了。”   赵氏被捂了嘴,叹了口气,姜岢见她不会再口出妄言了,这才放下手,赵氏叹道:“你放心,这些话我平时不说。也就是看到你回来了,人又黑瘦成这样,当娘的心里疼,忍不住这嘴。”   平日里公府没人与他说话,国公去后,嫡长子继承家业,主母知晓太后没将他们母子放在眼底,也并不敬畏,对他们更加毫不问津,赵氏实在没人可聊闲。一说起姜月见,赵氏如同开了话匣。   “想当初,她去参加大选,主母是不让的,若不是我从中斡旋,替她说好话,你父亲哪能答应。你老娘我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侥幸勾搭上了你爹,你爹看在我生了儿子的份儿上,才愿意抬了我一手,主母她们这些名门淑女,个个看不上我们母子。姜月见也就是个庶女,模样生得好看,可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当年的皇帝就眼瞎看中了她了呢。公府的嫡女没选上,你嫡母更加看我们母子不顺眼,若不是你当了正正经经的国舅,咱们母子俩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当年姜月见家中时,没少受磋磨,人长得又黑又瘦,主母看她那个样儿,生怕她给姜家抹黑。谁知大选那日,姜月见把脸上的“人老珠黄粉”卸掉,更换了女儿家的绫罗衣裙、钗环禁步,却是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砌的大美人。   这就不怪武帝色迷心窍了。   姜岢这些年在碎叶城,若说心性一点没得到磨砺那是鬼话,但提起当年,姜岢还是忿然不平。   他年少时对姜月见不好,虐待过她,姜月见要是恨自己怨自己,姜岢都认。但母亲是她的生身之母,当年骂宫门的事,她本可以心平气静地解决,但她却选择魅惑君王,狐假虎威,将母亲摔成了终身残疾。   只这一件事,姜岢没法原谅她。   但这次回来,姜岢明确自己必须留在岁皇城了,母亲年纪大了,她不能身旁没人照料,姜月见已是指望不上,他的两个嫡兄也对母亲的处境置若罔闻,他若还在碎叶城,母亲老无所依,一生孤苦,让他心里实在倍感煎熬。   姜岢道:“母亲,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儿这次回来,已经请示了陛下,您放心,陛下对儿十分喜欢,他能帮我,我今年一定能调回岁皇城。”   “真的?”赵氏总有些无法相信,“姜月见生的儿子,他会喜欢你,还同意把你调回来?”   见母亲满腹狐疑算计,就是不肯相信,姜岢再一次给母亲保证:“陛下也有陛下的烦恼,姜月见对陛下控制得太过,迟早会反弹。儿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您可以把心放回肚里,皇帝都一言九鼎,他既说了,不是今年,也就是明年了,儿子一定能回岁皇。”   赵氏喜不自胜,要搁几年前,他儿子一身吹法螺的陋习,她是不肯信的,但这几年,也把他打磨得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赵氏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傍,他说什么,赵氏自然就得信什么。   她甚至暗暗地咒诅:那小皇帝最好和姜月见母子离心,一生忤逆不孝,气死那个小贱货。   *   日光有些明媚晃眼,晒得鼻尖发痒,姜月见走笔宣纸的皓腕停了一下,朝阳的鼻子一个没忍住,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这喷嚏打出来,感觉身上松快多了,姜月见继续执笔作画,将宣纸上的人像画龙点睛,吹干墨痕,教玉环收了起来。   玉环收纸的间隙里大胆地凑近了一瞧,这纸上画的是一名青年男子,剑眉星目,眉飞入鬓,端是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好相貌,只是却不知画的是谁,眉眼三分凌厉似君王,轮廓七分的柔和秀雅,似那个松竹儿般的耿直不阿的太医。   玉环不敢多嘴,将画儿收好,正要一如既往地放入插瓶。太后娘娘兴致来了的时候,偶有作画,事后收起来,都会插在她的珐琅宝瓶里。   她正要卷上细绳,将画放进去,忽听太后道:“这画你拿了去,让尚宫局装裱了替哀家收藏。”   玉环胸口砰砰地跳,若是旁人看出来,这幅画上的人并非武帝陛下,那……   姜月见笑吟吟地道:“哀家拙笔,画不出先帝的龙章凤姿,这幅画也不过是聊作自观,管人们说什么。”   原来,还是画的先帝。玉环稍稍安心。   只是好容易等玉环将自己心情收拾妥当了,正要捧画离去,太后娘娘突然又一语,道破了她心里的忐忑:“你疑心这画的是苏探微?”   玉环急忙跪下:“奴婢不敢。”   太后娘娘招了招手,让玉环再把画儿拿回来,她伸手将系绳抽去,将画展了下来,端凝良久,姜月见不得不心服口服:“唔,你这么一猜测,确实有点儿像小太医。这样吧,不用装裱了,哀家自己这里留着。”   她随手将东西抛进了插瓶,对玉环和颜悦色地道:“你不必害怕,哀家又不会责怪你。哀家心思不正,与小太医逾越了规矩,破了宫中的禁忌,你不是知道么。”   太后的声音是那么温柔。是的,玉环当然知道,她还出了一把力气的。深蒙太后信任,她才能存活至今。   姜月见笑吟吟的,“对了,小太医今日上哪儿去了?不见人,也不过来。”   玉环心怀惴惴道:“听说是,出了宫了。”   姜月见挑眉:“出宫?他去哪了。”   说罢,在玉环眉心轻轻一跳之际,太后的嗓音夹杂着淡淡信任与宠溺传出:“确实不怎么让人省心。”   玉环立刻禀道:“好像说是,老太师身子骨抱恙,苏太医去就诊了。”   姜月见“哈”了一下,神情莫名地道:“老太师一向身子骨健硕,单手杀敌不在话下,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了?再说他不舒服,怎么把哀家太医院的人才借走了,岁皇城多的是神通广大的名医。”   太后这口气,就差说一句她“金屋藏娇”的美人了。   玉环闻之瑟瑟发抖。   姜月见放走了玉环,让她不必紧张,玉环临到寝殿正门时,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试图确认它还在,随后才放心地出了门。   姜月见收拾完留在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起身欲眠之际,肚子传来一阵熟悉的坠痛。   痛楚来得突然而强烈,以至于一瞬间姜月见便倒在了岸上,掌下的素宣被扯得从中撕烂。   月上柳梢,苏探微步行回宫,太医院近日里来总有人挑灯夜读,十分卖力,以隋青云为首的一帮人找对了路子,希望通过精进医术来让老头子刮目相看。   苏探微回宫时正片太医院都陷落在纱笼与油灯发出的璀璀火光里,正要转向回清芬斋,蓦然间见尽头立了一人,身影在夜雾中袅娜隐约,不甚分明,苏探微折眉走近,直至认出来人,他低声道:“夜色已深,内贵人怎么在此。”   翠袖道:“娘娘凤体有恙,召奴婢来太医院传话,不巧大人不在,奴婢在此等候了片刻。”   苏探微眉间的凹痕更深:“严重么?”   若是很严重,当不至于有空在这里候着,太医院多的是想在太后面前表现的人。   翠袖道:“娘娘有些妇人的私隐,她不愿惊动外人。”   “……”   那他,现在已经算是太后的“内人”了?   翠袖催促道:“大人跟奴婢走吧。”   苏探微想起了这事,低声问讯:“臣斗胆,娘娘可是月事导致腹痛?”   翠袖面无表情,只是声音泄露了一些窘迫:“苏太医猜得不错。”   他想了起来,姜月见一直有这个毛病。她自己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第一次来癸水就这样,疼得要命。有段时间,她听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会不疼,于是缠着他要生孩子。谁知道生了以后,这种疼痛却愈演愈烈。   楚珩入后宫甚少,但时间长了总会撞见,她痛得在床榻上打滚,脸蛋惨白的凄惨模样,就连生孩子也不过如是。那惨状,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恻隐。   苏探微咽部发紧:“请快带路。”   作者有话说:   他急了他急了。 第25章   这一夜太医院除了苏探微都在懵懵懂懂中发奋, 谁也没受到太后娘娘的接待。   苏探微疾步而至,翠袖一开始尚在引路,到了后来, 竟渐渐跟不上苏探微的脚步了, 她累得胸下起伏,娇喘微微,直至惊怔地目送太医招呼都不打一声, 便急匆匆地闯进了太后娘娘的寝殿。   青铜彝炉燃着一缕淡而渺茫的烟气,细嗅来, 是熟悉的百蕴香, 是她沐浴时常用的。   他瞥了一眼浴房,里间热气未散,知她已经洗浴过了, 苏探微凝神, 向着安静的无风而动的鸾帐道:“太后睡下了么。”   “疼着呢, ”那里头传出一道哼哼, 半晌没等到人,渐渐有些气不定,微愠道,“还不过来。”   姜月见这毛病有些年头了,除了生楚翊一年, 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上这么一回, 疼得她半天下不得床, 发作时不止小腹, 连腰、背、腿, 也一并跟着疼。太医院也不是没人给她调理, 以前老太医下的论断是, 娘娘小时候不注意保暖,寒气积滞体内,不得发。   不得不说太医就是越老越妖,的确如此,姜月见人生第一次来癸水的时候,在于她小解时发现自己的亵裤上沾了斑斑的凝涸的深色血块,她昏头昏脑,根本不知道女人都会来癸水这回事儿,只是下意识地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   而望着一大盆堆积在茅棚外,已经伴随着霜天雪地结了冰块的衣物,想到明天赵氏和姜岢可能加诸身上的煎熬,抽了口气,想:死了也好。   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可以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找到一个宽厚的胸怀,短暂地停泊,哪怕那人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让她依偎着。   每当她身上不方便的时候,寻兴而来的夫君只会败兴而归,并不会在坤仪宫片刻停留。姜月见当然知道,男人只是在为偶尔临时起意却得不到满足而感到不快,他实则没有一点儿将她放在心上。   一只大手将她的鸾帐拨了开,露出灯火烂漫处,俊美无俦的白皙容颜,他低垂着鸦睫,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姜月见本来肚子疼得要命,缓过了劲儿来了,这会儿还疼着,可手上力气不小,等他坐上凤榻,她的臂膀瞬息之间就攀了过去,如藤缠树,抵死方休地囚锢住了他。   苏探微的身体有些微僵硬,没有反应过来,怀中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但抖得充满威严,仿佛只要她推开,这个喜怒无常的太后娘娘会传唤左右将他推出菜市场千刀万剐。   幸好,苏探微本也没打算那么做。   太后娘娘疼得打颤,靠在他干燥而温暖的怀抱中,苏探微只是怕她着凉,将一床叠在卧榻深处的团花锦被扯了过来,盖在太后又娇又细的肩膀上,厚厚的棉被落下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姜月见颤抖的眼帘骤停,上首传来一道清沉而无奈的声音:“别着凉。”   他口气没那么恭敬了,最近似乎确实大胆了不少:“太后娘娘宜保暖,腹痛便应休息,不得沐浴,若着了风寒,疼痛只怕会加剧。”   胸口被抵了一只下巴,他垂下眼,正碰上太后白里透粉,宛如蔷薇花嫩嫩花苞似的脸蛋儿,瞬也不瞬地将自己望着,苏探微俊脸也是一红,低声道:“太后,原来是不疼了,这样看着臣,臣……惶恐。”   姜月见的明眸闪动了一下,“谁说不疼了?哀家疼得还厉害着,你不许动,抱着哀家。”   苏殿元的两条胳膊僵硬得跟铁一样,实在恕难从命,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处境以及脱身的可能,不自然地道:“要不臣,为太后施几针?”   姜月见将信将疑:“有用?”   苏探微轻咳:“应该会有用?”   一个太医,连自己都不肯定,那多半是无用。   但已经如此了,姜月见想着死马做活马医,最坏也坏不过目下的情形,就让他扎几针也无妨。   若是过往扎的银针会留下针眼,她早就已然千疮百孔了。   苏探微如蒙特赦,立刻松了手,姜月见肩上的被褥滑落了下来,厚实地堆在腰间,她浮着淡淡雾光的美眸顾盼神飞,充满多情地望着他,将他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   苏探微掩面退去,请了玉环进寝殿打下手,玉环抱着针带,搬了一只烛台过来,苏探微取银针在烛焰上过了几次火,呼出口气:“太后娘娘,请出右手。”   姜月见听话地看着他,把右手伸出去。   不论小太医作甚么,看着都是那么迷人。他的紧张,有一半儿是因为被她调戏得不自在,还有一半儿,则是来自对她的关切。她以前从未发现站在高处看人,能把一个人看得这么清楚。   小太医在她面前,就像是个玻璃人儿,一眼就看得到那颗搏动不停的柔软心脏。   苏探微握住了太后的柔荑,没有施加力度,银针沿着她合谷穴推进。   针刺入的一刻,尖锐的疼痛令姜月见忍不住躬了身子,碍于外人在场,不敢高声叫出来,只咬了下边的一半嘴唇,黛色的眉弯扯出褶皱的弧度。   这个穴位不知为何,扎得格外疼些。   她现在对苏探微的针居然有些发憷了,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不知道下手有没有轻重的。   见他又凝重肃然地去取针,太后泄了气,幽幽道:“你等等,先告诉哀家,你还要扎什么位置?”   苏探微正色道:“下一针扎太后娘娘的足三里穴。”   “足三里,”太后想了想,颔首,一脸认真地对玉环道,“玉环,替哀家将绸裤脱了。”   “……”   苏探微没想到玉环真要上前,当即阻止,额间已滚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不,足三里穴不用脱……裤子,太后,将裤脚卷起……即可。”   “这样啊,”太后娘娘的神情看着略微失望似的,不过,她很快定神,“苏太医,你替哀家卷,哀家疼得厉害,可动不了。”   真的疼么。苏探微不禁开始怀疑太后有几分像演的了。   然无论真假,他还是得从命,苏探微单膝跪上床榻,深呼吸,掀开了一小节的被褥,露出底下雪白纤细的双足,宛如皓月般洁净的颜色,指甲修剪成圆润的形状,丹蔻涂抹得别致而精心。被子一掀开,太后娘娘已自如地翘起了一只脚指头,将腿熟稔地放在了他的膝头,他一怔。   继续为太后娘娘施针,已经不啻于凌迟的折磨了。   幸得苏太医的悬腕依然极其稳健,并没有容许有丝毫差错。   布料在太后娘娘光洁如玉的皮肤上一层一层地向上卷,垂落的鸾绦也被长指勾开,露出底下姣好的光景。   姜月见天生肤白如霜,泛着冷冷色调,但触手温软,如上好的脂墨般,略有弹性。   苏探微被这酷刑折磨得忍着额角直痉挛的青筋,将理智锁回血流涌入之处,稳稳地,下针,刺进太后的足三里穴。   几个穴位扎上了,姜月见已经动弹不得,一动,便觉得那针尖儿似往肉里钻,疼得要命,将她直挺挺摁回了褥子里,销了声音,两眼无声地望向帐顶。   苏探微也拭了拭汗,试图背上自己的箱笼,暂时离开坤仪宫。   不过太后扭头,冲着他的背影幽幽道:“哀家让你走了么。”   苏探微无奈:“臣……刚从太师府邸回来,一身风尘,不能侍奉娘娘病榻前。”   姜月见一点儿不嫌弃,把没扎上的左手朝他招了招:“过来,哀家现在血涌如注,你不许走。”   苏探微只能回去伺候着,等待娘娘示下。   逆着烛光,面容清隽的青年人恭恭敬敬地立在灯台前,但,姜月见眼尖,一眼便看出,他腰背微佝,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煎熬,喉结轻轻地滚动,有些闷燥之意,冷白的面皮罩上了绵柔的绯色。   她了然地笑了一笑:“哀家听陛下说,你对陛下讲了什么故事。小太医你是要教哀家教子呢,还是,想挑拨太后与陛下的母子之情,嗯?”   苏探微摇头:“臣不敢。”   姜月见觉得很好玩:“逗你的,哀家没怪你,要说实话,你比先帝,可更像他的父亲。”   “……”   不知如何回话,总觉得不那么顺耳。   姜月见摆摆手,试图令他宽心,“不必惊恐,哀家说这话不是讥讽先帝,先帝陛下日理万机,不太会在儿子身上用功夫,你呢,很细心,也很有耐性,你这样松竹气节又谦卑柔和的男儿,实在有些稀罕,哀家能感觉到,陛下对你也心有几分欢喜。探微要是胆子再大一些了,肖想着做陛下的爹,也不是不能——”   太后的玉手勾了勾他的衣袖,令他再近一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苏探微的呼吸逐渐平复,俊脸上依然焦热,“臣不敢。”   太后秋波斜睨,漫不经心地道:“钻哀家的床帐的时候,不是已经敢了么,这会儿做什么柳下惠,无趣。”   他一副隐忍不敢言的模样,姜月见心情转好,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得了。   “其实,哀家这些年忍着这痛,已经习惯了,以前也从不奢望能找个什么人靠着,最好那人有火热的胸怀,紧紧地,抱着哀家……你过来,抱哀家起来。”   她身上扎了好几个洞,可实在睡不住,忍着不对他做些什么,就这么看得着,吃不着,雾里看花虚虚实实的,可比远远瞧着更折磨。他好几天没来了,这种见面的时机,其实并不像姜月见一开始打定主意养他的时候所想的那么多。   苏探微又只能听从。   顾虑太后身上的针,他小心地从身后扶住了太后如纸薄的背脊,拥她在怀。   姜月见换了个地方躺着,觉得舒服了许多,人也渐渐变得慵懒,心思一松懈,便容易犯困,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大约不等到撤针,她便可以睡着了。   “探微。”   “臣在。”   姜月见道:“还难受么。”   她果真,什么都知道。   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更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而是察人入微的中宫太后。她有过一个夫君,尽管那个夫君对她而言,似乎并不怎么合格,可她还是有着丰富的男女之间的经验,一眼便能洞悉成年男子不受自制的困窘。   苏探微不免呼吸浑浊,看向她,欲言又止,最终,仍是不得不承认:“太后,臣做不了柳下惠。”   “嗯?”   “太后坐怀,臣已……”   那几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有一丝滚烫在蔓延。   “方寸大乱。”   作者有话说:   楚狗:臣要为太后娘娘针刺足三里了。   袅袅(垂死病中惊坐起):脱裤子?什么脱裤子? 第26章   抽针时, 太后娘娘果真已经蜷在他怀中睡着了。   入眠之后的姜月见,撇去了锋利的爪牙,乖觉而柔软, 呼吸是甜蜜芬芳的, 泛着淡淡的暖意。   苏探微还针入袋,将东西收整好,垂下眼皮, 此刻太后好梦正酣,一条玉笋般的藕臂越过他肘弯, 安静地垂落在绯红的蜀锦上, 红白交辉,如梅花瓣尖上一捧皑皑的白雪。   伺候在寝殿值夜的女侍,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唯恐惊扰了太后好眠。   到了时辰以后, 太后便会入睡, 这时候谁也不敢搅扰了她老人家的清梦, 以免触怒太后,惹来灾劫。   但她看那个年轻俊美的太医,居然低下头,轻轻地唤了太后一声。   女侍心头有如雷鸣,差点儿吓得魂不附体, 脸色煞白。   好在太后并未醒转, 而那个太医也只是试探, 并没有将太后吵醒。   苏探微见她没有被吵醒, 知她睡得深了, 松了气息, 双臂扶住太后的香肩, 将她缓缓放落在榻。   血液长久没能得到流动,他的双腿已开始出现麻痛,僵硬地放落点地,为太后掖上了被角。   被疼痛折腾了半晚的太后,此刻脸色还是苍白的,秀丽的容颜褪去了粉黛,依然白腻得色若羊脂。   苏探微的双臂在她的锦帐下,越过一床轻软的棉被,摸索至腿弯,将她被掀开的绸裤慢慢地下卷。   殿内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   “楚珩。”   姜月见突然发出了一道呓语,虽然很轻,但在安静如死的寝殿之间,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   苏探微的胳膊也停滞了一瞬,掩在长睫下的泠泠寒目略带惊讶。   姜月见痛苦地皱了眉头。猜不出她梦到了什么,或许是一个不太好的梦,但,就在苏探微疑心那只是一声短暂的幻觉时,这个声音又响起了。   “楚珩……”   那声音痛苦而梦幻,旖旎而缠绵。   几乎让人相信,她深爱着她口中的那个人。   苏探微的眼眸如山雨欲来,晦暗莫名。姜月见对他怎样,彼此心知肚明,不必惺惺作态。   他立刻就要离开,在指节触碰帘帷之际,倏然又静止。   转回眸,苏探微的指腹缓缓点在了姜月见攒蹙的眉心,落指之后,那水波似的褶痕慢慢被抚平了。   她松了心神,重新陷进了平静的梦乡。   姜月见,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勾搭新人,一边又故作缅怀的?   他转向外间,加紧脚步离去了。   姜月见浑然未觉,手臂在被褥下抓了抓,试图挽留什么东西,但抓了一空,什么也没够着。   一晌,天光大炽。   姜月见从睡梦中清醒,伸了下懒腰。一夜过去,汹涌的血流在她稍稍扭动身子之际故态复苏,势不可挡。   姜月见强忍尴尬,拥被坐起,侍奉的女侍进来请太后吩咐,姜月见环顾左右,没见到人影,向玉环道:“他人呢?”   玉环哪里听不出娘娘问的是谁,忙道:“昨夜里,苏太医给娘娘抽针之后,便离去了,应是回太医院了,娘娘还疼么?奴婢将苏太医传回来。”   姜月见想了想,道:“不必,先替哀家准备笔墨。”   一晚腰酸背痛过去之后,姜月见艰难地扶着柳腰下榻,翠袖铁心地在太后娘娘惯常用的虎皮大靠上多加了一层垫腰的软枕,让娘娘能舒舒服服地靠在上头写字。   姜月见亲自研墨,构思笔触。   姜岢是跟着冼明州回岁皇城述职,冼明州算是大业有名的将领,当年也曾追随先帝一同北御胡羌,可惜在武威城一战之际中了敌人的圈套,回防不及,致使武威孤立无援,酿成了惊天惨案。姜月见摄政之后,冼明州被无数人供到案头要求处斩,但姜月见有了惜才的心思,认为过不在他,因此只将他的军衔削了三级,左迁碎叶城。   冼明州一生横刀立马,战功赫赫,若论战绩,不输给老太师。姜月见贬他去碎叶城,是缓兵之计,先堵住悠悠众口,等过了风头,再将他调回。这一转眼,也是两年了,该到了他回朝的时候。   这次姜月见的目的很简单,冼明州留下,姜岢依然回去碎叶城驻守。   姜岢个性暴戾恣睢,敢仅以五品军职触怒上将,若是将冼明州调回,碎叶城必须得留下一个厉害的人镇住他,姜月见思索了一番,拟定了人选。   随后太后的懿旨上了落了洋洋洒洒百十余字。   末了,姜月见将诏书卷起,“让黄门将哀家的懿旨送去姜家,切记,宣读完就走,不论谁人拦阻,片刻不得停留。”   *   姜家大院里,姜岱正于井口旁磨刀霍霍。   “大哥,你说姜岢都回来了这么多天了,不见太后娘娘有懿旨,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这次是真的能留下?”   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姜岢成天盼着能从西北回来繁荣锦绣的都城。   说起这事儿,姜岱满眼都是不屑:“碎叶城乃是我大业西北重镇,毗连西域,当年我一直想去,辞君一夜取楼兰,可武帝陛下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哼哼。倒是白让他姜岢捡了这便宜,他这个孬货,没点屁用!”   要不怎么说,姜岢才是武帝陛下的亲妻舅,他们两兄弟,到底隔着一层,和太后不是一母所生的。   姜岩低头品茗,皱了眉宇,语气却很温和,与他一身清风霁月的气质极为匹配:“太后是觉着西北穷苦之地,才放三弟去,那里不比岁皇城,不怪三弟年年想回来。”   姜岱不服气,冷笑:“回得来么!他是想回来,太后不让,我是想去,太后不放,真个烦了!”   姜岩摇头,“莫如此说,我看这次三弟还是有信心,或许太后这里真松了口子,三弟能回来了。我们是两兄弟,国公府我一肩可担着,放你去天涯海角,也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儿。放老三能一样么。”   姜岱更是不屑:“还不是他们母子俩作孽太多,对太后从小就那德性,怪得着人家如今飞黄腾达了凡尘脚下泥么。”   他说的姜岩何尝不明白。   怪不上姜月见,她在公府里,没享受过什么千金的荣光,出了阁以后,也不必将这里视作正经的娘家。何况父亲已经仙去,这家里,实没她惦念的人了。   公府的下人来报,说是禁中来了传旨的太监。   姜岩与姜岱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是一肃,姜岱手里发硎的长刀也不磨了,站起身擦了擦手,和兄长一起,神情庄严地请天使入府。   偏房的赵氏也听说禁中来了人,欢欢喜喜地拉着姜岢一同来听旨,沿途拽着姜岢胳膊上的疙瘩肉一路都不松,“你呀,这次是真能回来了,以后好好儿地在皇城脚下当差,只要回来了,以后抬头低头的,谁见了,还不顾全你国舅爷的体面?”   赵氏边说,边嗔怪式地推搡了心不在焉的姜岢一把,“别老是皱着个眉头,回头入宫去,将娘做的果子糕给陛下送去。”   姜岢却心怀惴惴,喃喃自语道:“母亲,来的是圣旨,还是懿旨?”   真的是圣旨么?陛下那个年纪,就算有翰林编修捉刀,又怎么可能这么快说动太后,写下这道圣旨?   他忧烦不已,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公府能当事儿的人都出来了,跪聆圣训。   姜岢偷摸地瞄向黄门手里恭恭敬敬捧着的太后懿旨,霎时两眼发黑,一种不太妙的直觉,裹挟着透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柱一直从后背窜上颅内。   剩下的,黄门宣读的声音在他耳中,就似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盘,姜岢几乎一个字都听不到。   懿旨的意思传达完毕,姜岢还没醒回神来,忽听得身旁传来“啊呀”一声,他的精神猝然绷紧,只见他的母亲两眼发白,倒向他的怀中,昏死了过去。   姜岢脸色惨淡,吓得急忙去掐人中,赵氏被掐得指痕深陷,这才悠悠醒转,泪花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哑着嗓子无力地痛骂:“不是人呐……她不是人……”   姜岢也没想到,陛下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居然这么快,便让太后一锤定音。   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的确不能指望。他灰心丧气,不免口吻也重了几分:“娘,我只当没有这个妹妹,咱们不求她。”   赵氏干干地嗷着,痛心难过,一想到要骨肉分离,就恨不得死了才痛快。再想到那个造成他们母子分离的罪魁,赵氏恨不得食了她的肉,寝着她的皮!   这一家子除了赵氏母子,情绪最激动的就属姜岱,姜岢安抚母亲时,分心听到姜岱雀跃的声音:“太后娘娘许我去碎叶城了?太后娘娘真的许了?大哥,你听见没有?以后,我也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了!”   姜岩与有荣焉,温雅地笑道:“这可是勋官。”   正赶巧了,姜岱这一下子,成了姜岢的正头上峰。   姜岢心神一动,这不明摆着么,姜月见故意的,知道他在家里和二哥不对付,姜岱那厮没少欺压他这个庶子,远不如大哥那么好脾气。若是一同到了碎叶城,姜岱少不得要徇私刁难。   那一瞬间,前路的黑暗,让姜岢简直要随着赵氏一同昏死过去,他心里又气又恨,叫苦不迭。   赵氏听了姜岱心潮澎湃的欢呼声,和姜岢想到了一块儿去了,登时恨不得将眼珠子给哭出来,哀嚎道:“儿啊,你妹妹为何这样狠心!她在府里的时候,我们待她不薄,她为何这样狼心狗肺,非要害得我们骨肉离散,让我不得养老送终啊……”   就连姜岱,听了赵氏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一席话,也不禁翻了个上天的白眼。   被姜岩以目光警告之后,姜岱收敛了脸上神情,和颜悦色地凑上前去,“赵姨娘,既然这么舍不得与三弟分离,就追随着三弟,一同去碎叶城吧。”   一听说此话,赵氏激动地蹬开了姜岢跳脚起来:“让我去那穷酸地方,你安的什么心!你们兄弟两个,就没好心眼儿,这样对庶母,也是公府的体统吗?”   姜岱早知她装模作样,懒得同她一般计较,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嘴角:“庶母,您的腿脚好得真利索啊。”   赵氏呆了呆,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一双腿脚,一时间羞恼难当,脸憋了个通红,牙缝里蹦不出半个字来。   姜岱将圣旨妥善藏好,言语讥讽:“公府里有人好吃好喝供奉着,庶母舍不得了?不是成日家的心疼三弟在外头餐风饮露,又黑了瘦了,一时不忘地天天念叨么,既然这么心疼,跟着去怎么不成,我看三弟这是要在碎叶城长了,一辈子为我大业驻守西镇,荣光加身啊。”   他是最懂赵氏要害的,赵氏气得直翻白眼儿,反驳不得他的话,也不敢犯上造次,憋得又昏死了过去。   姜岢将母亲抱在怀里,立刻要为难那个传旨的黄门太监,黄门谨记太后娘娘的吩咐,传达懿旨之后,片刻不得停留,此时懿旨早已被姜家二公子收了起来,他便脚底抹了油,不跟姜岢、赵氏一般见识,先滑出了公府,姜岢再要无理闹三分,也人影都找不着一个了。   姜岩训斥了姜岱,令他不得对庶母无礼。   他随即上前,和善地安抚姜岢:“三弟勿用着急烦恼,终究从前是一人跋山涉水,奔波在外,日后有了二弟一同前往,也算互相有个照应,不至茕茕孑立,一个人外头孤单了。”   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姜岱就是个野蛮人,不通教化的老粗。姜岢心如死灰,咬牙暗忖,姜月见这贱人,将娘气成这样,他一定不会教她好过。   作者有话说:   袅袅:蝼蚁。   楚狗:的确。   小皇帝:渣滓。   就问你,一家三个圣人,怕不怕。 第27章   埋首整理经卷, 将近日所得著书成文的苏太医,忽听得门扉轻叩的声音。   打眼一瞧,太后宫里主掌扇伞灯烛的女官钱滴珠, 娇柔的身影映在薄薄的一扇纱上, 宛如流水般,线条明丽而姽婳。   “苏大人。太后传召。”   钱滴珠声音响在外间。   这样的召见每隔一两日总会有的,苏探微已经习惯了, 前夜离去之后,太后没再立刻传召, 应是腹痛症状有所缓解, 这是好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苏探微欣然愿往。   苏探微将医经收理妥当,皱着长眉分神回复了一声, 将行医的家伙事带在身上, 举步跟随钱滴珠前往坤仪宫。   这样的路, 不算长也不算短, 两人已经走了不下十回。   钱滴珠偶然一抬眼,苏大人的脚步又已落在了身前,从她的角度去看,仅仅只能窥见一侧雅白的耳廓,仿似被日光晒照得透明, 能晕染出薄粉的色彩。   她怔了一瞬的神, 直至苏探微声音传回:“娘娘凤体可还安康?”   钱滴珠愣愣醒回神, 体面垂下了眸光, 定心, 道:“大人医术精湛, 太后娘娘得大人施针之后, 疼痛缓和一些了,这两日只是精神有些不济,也没能上朝。”   现如今四海太平无事,太后偶然不上金殿,影响可控。只是当她回到太和殿同小皇帝处理奏折时,会稍稍疲累些。   苏探微颔首,“太后体虚畏寒,臣昨夜拟了一份药方,请钱内人日后照方为太后煎服此药,药性缓慢,得数月才能见成效,请钱内人让太后万勿心急。”   她怕苦,不肯吃药,几次将太医煎的良药都趁人不备,偷偷地倒在了狮子猫的碗里。   如何说服她,长久地不见成效地去服用这么苦的药,怕是比本身开出这样的良方更难上百倍。   他在前面走着,若足踏春风而信步,钱滴珠偶然抬眸,盯了他的后背一眼,道:“奴婢等人的话,娘娘未必肯听。照奴婢拙见,若是苏大人亲自去劝,娘娘或许能听得进。”   苏探微意外,回眸看了她一眼,“不一定。”   钱滴珠错开了视线,道:“奴婢,只愿太后娘娘千岁,奴婢能看出,娘娘对苏大人,与我们都不同。”   “何不同?”钱滴珠听着他略感自嘲的嗓音,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蓦然抬起头来,青年沐浴在日晖之间的容颜偏侧过来,偏硬的鼻梁线条底下,薄唇收敛成讽弄的弧度,心上一振,又听到那声音哂然而来,“玩物而已,岂有真心。”   那一瞬间,男子声音之中的嘲笑和厌世,不知怎的就如金石之音的余韵一般,在他耳中缭绕着挥之不去。   她内心涌起一阵类同怜悯的情感,柔和地望着他的身影,低声又道:“太后娘娘,毕竟……是太后娘娘,她是天上之月,不可攀摘,奴婢等人只能仰望。”   还有苏大人你,奴婢等人,也只能仰望。   可她还是忍不住,一边仰视着他,一边又极为同情他身不由己的遭遇,因为被太后看中,迫不得已,做了这般委屈侍奉的弄臣,在苏大人心里,想来必是十分懊恼自厌的。   他唾弃自己,可又无可奈何。   而钱滴珠也知晓,迟早,苏大人会是娘娘掌中之物,裙下之臣。他在这潭泥淖里,仍在垂死挣扎,越挣扎,越往下陷落。她明白的。   她不会告诉苏大人,在太后娘娘的寝宫里藏着一幅丹青墨宝,那是苏大人的容颜,画的却是先帝陛下。   在娘娘的心中,苏大人只是她思念先帝时聊以慰藉的替身,而已。这话,太伤人了。   关于太后是天上之月的话,苏探微没有再回话,沉默伴随了一路。   他停在正殿前,叩门等待。   里边传出翠袖的声音,请他入内,苏探微在殿前掸了掸衣尘,眸光撞见正在美人靠下逗弄狮子猫的蹲距的美人背影,走近几步,舒了口气,行礼间嗓音低沉地唤道:“太后。”   姜月见闻声,投食的手腕顿了顿,朝他看了过来,笑靥如花,招了把手:“过来。”   苏探微脚步凑近,姜月见令他蹲下,他依言行事,姜月见将狮子猫抱了起来,这二世祖听话地卧在美人膝上,精神不济地动也不动,姜月见十分疑惑,将狮子猫给他看。   “团团也不知怎的了,近来食欲不振,你替哀家看看。”   面对太后将一个医人的大夫当作兽医使唤,苏探微胸中憋了一口浊气。   “臣恐怕对一只禽兽无计可施。”   太后抚着柔软猫毛的素手滞了滞,她抬眸望向苏探微,直觉他今日颇有怨气,说话夹枪带棒,太后美眸凝睇,歪下视线,笑意吟吟地抚着猫咪线条流畅的背脊,任细腻的猫毛从指尖泉流似的滑过。   “哀家觉着,苏殿元在指桑骂槐呢。”   “……臣不敢。”   听听,真像在咬牙切齿了。一向好脾气的殿元才子,不知是谁惹恼了他。   姜月见细声和善地笑,白嫩的手指捏向他的脸,他退缩了一点,但最终理智劝阻了他,没有继续抵触,脸庞上不多的肉让姜月见捏了满手,她如同安抚孩童一般目光慈善,和悦地道:“怎么啦,是我们小太医今日吃了炮仗了?”   他一怔,才惊觉自己的情绪外露,过于明显了。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寝殿之中,当她躺在床榻上睡梦中唤着“楚珩”的名字,行动却在引诱别的男子时,那股火便冒了起来,夹杂着摧枯拉朽之意,蓬勃地烧了一天两晚未得熄灭。   他甚至宁可她把楚珩忘得一干二净,再去与其他男人相好,亦不想知道,原来姜月见可以一心二用,朝秦暮楚,吃锅望盆。   他不言语,姜月见将他的脸如揉捏面团似的作弄了几下,也渐渐放弃了,望着怀里可怜巴巴的小家伙幽幽叹气。   不论如何,他不能再显山露水,被她握住情绪的把柄。   苏探微摈除杂念,回归医者本能,深呼吸一口气:“娘娘,臣斗胆猜测,团团或许是怀孕了。”   “怀孕?”姜月见惊讶,继而,她好笑地神色复杂地看向苏探微,“宫里只有这么一只猫,团团上哪遇到了什么野男猫,偷了人家的腥儿?”   “……”   太医院有一个野男人,还有一只野男猫。   他只好将那夜里寻得小皇帝时,小皇帝告知他的所见所闻转告给了姜月见。   姜月见听着惊奇不已:“竟然这样?你们太医院有一只和团团差不多的狮子猫么?”   苏探微点头:“是。只是毛色品次差了娘娘的爱宠许多,也无人照管,师父宅心仁厚,看它可怜,偶尔投食。它却不识趣味,好色成性,欺辱了娘娘的御猫。”   “无妨,”姜月见垂下眸光,在狮子猫的脑袋盯上轻轻地吻了一口,原来是怀孕了,要养育小猫了,难怪如此萎靡不振。姜月见满心柔软,抚着猫儿雪白纤长的毛发,轻声笑语曼言,“可见这是天意,你收养着吧,哀家一只,小太医一只,正好凑成一对儿。”   颖悟如苏殿元,一耳朵便听出太后这是语带机锋,既指猫,又暗喻人。人与猫一样,都是登不得台面召之即来的东西。   半晌无话,姜月见睨向沉默的男人,他浓密的睫羽轻垂,覆没了湖光微澜的眼眸,无法洞悉此刻的心境。但她敏锐地察觉出,这个男人不对劲,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别扭,与她不是很对付,就像自己不知不觉地在哪里得罪了他,碍于她太后的身份,他忍得艰辛,却不敢宣之于口。   但无论姜月见怎么回忆,都实在想不出,可以让他这么不高兴的点。   最后太后笑道:“别说,你和陛下还真的挺像的,不高兴的时候就像河豚。”   “……”   玉环突然进来了殿中,报了个不算好的消息:“娘娘,赵氏在宫门,闹着要见您。”   顷刻之间,太后脸上惬意的狎昵荡然无存,阴沉脸色道:“不见。”   看玉环有些为难,没有立刻奉旨,姜月见蹙眉:“怎么了?”   玉环踯躅道:“赵氏调门高,举止泼辣,她要是闹得在宫门前血溅三尺,只怕于娘娘名声有碍。”   姜月见眼色淡薄,微含冷嘲:“那弄进宫里来闹吧。”   多年不见,赵氏闭门不出,这次上宫门大闹,一定是为了昨日的懿旨。为了让她儿子留在岁皇城,享母子天伦。   姜月见将团团交给翠袖,起身理了理博鬓,对苏探微道:“一会儿场面怕是不会好看,小太医你回吧。”   他却一动不动。   姜月见郁闷地开始阴阳怪气:“不是今儿吃了炮仗了,不耐烦应付哀家么,这会儿放你走了,还不像得到特赦一样赶紧走,留这儿作甚么?”   苏探微的目光仰向她薄愠上脸的容颜,她气息不稳,腔调染了一丝颤意。   然而彼此谁也没再说话,姜月见没了轰他走的力气,他也似乎知道惹恼了自己,识时务地保持了缄默,只是目光未曾挪动片刻,姜月见耸了秀丽细长的黛色眉弯,撇下他背过了身。   不过多时,赵氏的身影出现在了坤仪宫,赵氏本本分分地叉着手进来,一身寒碜的布衣,为了突出她这个太后娘娘有多忘恩负义有悖孝道,赵氏这装扮可算是穷酸愁苦到了极点。   然而她这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在目光扫向姜月见,望见如今端贵华丽、不容亵渎的太后娘娘时,被那金翅凤冠犹如戳了肺管子,霎时间胸膛火烧火燎。   她左右没有武器,她翘起左脚,大手从脚上拔下布鞋,朝着皇太后的脸飞了出去:“我呸!你个不要老娘的白眼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吃我肉喝我血的豺狼!”   坤仪宫里习惯了慢慢悠悠、从容优雅的生活情调,来来往往的宫人,无不是堪比闺秀的端持静女,几人见过赵氏这阵仗?   那飞鞋更是猝不及防,直直地冲着太后娘娘的脸去的。   等到张大嘴巴时,那鞋子已经近在咫尺,太后根本躲不开了。   碍事的头饰与繁复的凤袍绊住了姜月见闪避的脚,眼看赵氏的飞鞋已经几乎打在脸上,姜月见习惯性地掐紧了指尖,赵氏犯上的二十臀杖已经在心里算好了。   “砰——”   飞鞋没碰着尊贵的太后娘娘的毫发,砸在了挺身而出的男人胸口,去势阻断,无力掉落在地。   姜月见只是闭了一下眼,当她睁开眼睛时,苏探微的身体已经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说:   你的嘴,硬得我心疼。   你的行动,嗯……你爱她。 第28章   眼睁睁目睹这一幕, 姜月见面沉如水,沉声命令:“将赵娴柔捆了。”   赵氏差点惊掉下巴,惊愕地道:“你个白眼狼, 你恩将仇报!你敢捆你老娘?”   坤仪宫的内侍可不会理赵氏的撒泼, 她既飞鞋朝太后动了手,情理之中应当将她捆了。   但左右绳子还没送上去,赵氏忽然一屁股坐倒, 箕踞在地,四肢乱飞地抗拒, 一嗓子嗷出来, 嚎啕便哭:“没良心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有了权势就忘了娘啊……”   姜月见柳眉凝蹙,从身后指尖拽住苏探微的袖口, 将他不着痕迹地扯至身后, 越步而出。   “我还活着作甚么, 我不要活了, 亲生的女儿这样对老娘,不孝啊……”   赵氏又哭又嚷,嗓门直奔上彩绘琉璃祥云图腾的青绿藻井,恨不得将坤仪宫的主殿掀得墙倾瓦飞,内侍女官都觉得刺耳朵, 司掌巾膏沐的典栉劝阻捂嘴不成, 反被赵氏发了狂犬疯朝着干干净净的手背上咬了一大口, 典栉女官发出惨痛的呼声。   这当口, 左右女官看准时机, 咬牙上前, 一前一后地摁住了赵氏, 将绳索给她捆上了。   赵氏一看大势已去,立刻停了眼泪,扭打起来,坤仪宫中乱作一团,呼喝叫骂,胳膊腿乱飞,最终以赵氏双拳不敌四手,被严严实实缚住结尾。   内司知閤门事李静听闻动静,急忙率领卫军赶来支援,不凑巧在坤仪宫撞见这一番乱糟糟的状况,也是暗暗吃惊,太后叫散了卫军,令其在殿外等候,不听传召不得入内。李静从命退去,于殿外等待。   赵氏被赶来的手持器械的皇城卫军吓迷糊了,她跟李静打过交道,六年前,就是他在宫门口,指使人摔断了自己的腿,刚才那一阵吵嚷,居然把他给招来了,谁能想到他居然还在宫里!   赵氏哆嗦着,目光畏畏缩缩地转向太后。   多年不见,她发现姜月见早已不像从前那样,总是闷不吭气,对外装作柔弱无比、逆来顺受的模样,而是彩光加身,凤凰罩体,既金贵,又矜傲,对她也无需正眼看,只要从指缝里漏出一丝余光,都如同恩赏。   这悬殊的差别,一下令赵氏胸中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被挑断,她是既怄且恨,姜月见做了太后,成了人上之人,一脚将他们蹬开,一点旧情都不留,真不是人!她要是有心,只要从指头缝里抠出一点点施舍下来,她又何至于此。   上宫门大闹,丢的固然是姜月见的面子,难道她和她儿子姜岢的面子就不重要么。若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跳墙咬人。   归根结底,都是姜月见这小贱人的过错。她从小就心术不正,偷鸡摸狗,长大了更是心如蛇蝎,她在这个大业一天,整个天下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怜她的儿子做错了什么,自幼时起就跟着自己吃苦,在国公府里样样不如大公子,连姜岱也远远不如,不得父亲待见,后来又不得武帝器重,一个人远赴西北,在那塞上黄沙里吃了数年的苦头,皮肤变得又干又黑,人到而立之年,连婚配都不曾!她到现在都还没抱上孙子!   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恨,赵氏看姜月见的眼光,恨不得剜下她一块肉来了。   “叩宫门大闹,按律,受以三十笞杖。”   姜月见冷漠地为赵氏普及大业的律法。   “若抗旨不从,则是抄家夷族的罪过。”   赵氏被恐吓地一怔,“你、你故意吓唬我!”   姜月见澹澹道:“若不是为了抗旨而来,你为何而来。”   赵氏想到昨日姜月见传下的那道懿旨,骨头缝都是凉飕飕的,哆嗦道:“你、你敢这样对你老娘……”   姜月见冷眼居高临下:“哀家是太后。”   “呸!”赵氏大怒,“你是什么太后,你也不过就是被武帝爷给看上了,傍着这么个有权有势的夫婿才有了今天,要不是他瞎了眼睛看上你,你还在公府里给我端水洗脚!你敢说不是!”   “当初、当初要不我,费劲地求主母,求你爹,让你参加大选,你能有这个机会?我就盼着你高升了,娘和你哥哥能得点儿好,你却背信弃义,只顾自己享福,全然不顾我们的死活,给武帝吹枕头风,害得你哥哥流落西北!这天底下,怎么会你这样黑心烂肺的女人!”   这一身,在国公府,在禁中,修炼得铜皮铁骨。   往昔赵氏叫骂时,她气急上脑,如今,却如同凝视一只撼树蚍蜉,心中实在激不起半点儿波澜。   倒是玉环与翠袖,着急地望着太后,盼望她下令,将赵氏这口牙给她钳掉,省得她满口污言秽语,脏了太后娘娘的耳朵。   姜月见这个被指着鼻梁骨痛骂的人倒比她们都冷静,浅浅地拂开了视线,并没有半分的较真。   她甚至笑了笑:“这话你倒确实说得不错。哀家的确是靠着先帝,方有今日。先帝椒房独宠,愿意为了哀家,不蓄姬妾外室,废置六宫,情谊哀家领了,因此,替他和他的儿子看顾我大业浩浩山河,哀家认命。这就是哀家的命。”   什么命?她是说,她天生凰命?赵氏眼歪口斜,气得差点儿中风。   姜月见盯着赵氏宛如喷火的双眼,锁眉沉思片刻,对外道:“赵氏擅闯宫闱,寻衅太后,谁之过与?”   那候在殿外的李静唰地右眼皮狂跳,他登登登几步跨上玉阶,步入大殿,一脸惊惶:“臣,死罪!”   卫兵皆知李大人这是要一肩承担罪责,无不震惊感激。太后娘娘今日被赵氏所惊,是他们皇城卫处置不力,若娘娘不顺心,其罪可重则削职。   姜月见和善地微笑,葱根白玉般的指节缓缓一勾,示意李静起身。   “自去领罚,三十臀杖,哀家恕你罪过,下不为例。”   仅只是三十笞杖而已,李静心头稍宽,吐气,俯身下拜:“臣谢太后娘娘宽宥!”   说罢便疾行大步而出,去领罚了。   那赵氏看见,这么一个魁梧彪形的将军,对自己是仗势压人耀武扬威,对姜月见却忠心耿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和家养的看门狗一样,赵氏心头也泛起骇然惊涛。   三十臀杖,那打下来,天爷,真是能要命的刑杖!   赵氏惴惴不安,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身上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赵氏缩了缩脖子,在视野下出现那双刺金描凤的绣履时,再一次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心头无限后悔。明知道这个孽障没心没肝的,她上这儿来闹一通,该不会她动了杀心?   不能吧,本朝以孝治天下,她若是敢弑母,就不怕她的皇帝儿子有样学样?   赵氏一边心头安抚自己,一边又克制不住地恐惧,忐忑不安间,上首飘下来姜月见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赵娴柔。”   赵氏跟着这声音心惊肉跳,打了个觳觫。   姜月见温声道:“哀家知晓,你与姜岢母子情深,一刻难离,哀家故意迫使你们母子分别六年,的确不该,念在昔日国公府,你我也曾母女相称的份上,哀家不计较你今日的失礼,许你个恩典。”   赵氏揪起了脑袋:“恩典?什么恩典?”   姜月见道:“碎叶城乃国之重镇,西陲要塞,直抵西域,守城将士的辛劳,哀家看在眼中。念在驻守六年的份上,哀家许你即日随子赴任,不必继续与儿子天各一方了。公府这边若不同意,哀家来劝说。”   “你!”   赵氏气得说不出话来,动也动不得,这下嘴角一抽,居然真的中风倒了下去。   被气得瘫了半边脸的赵氏躺在地上,只剩眼珠子还间或一轮,姜月见拂了拂手指,善意地吩咐:“带她下去,让太医帮着治一治。”   女官回话:“遵命。”   姜月见这时想到有一个现成的太医就在自己身后,眉梢若蹙,低喃道:“好好儿地,偏偏伤了他。”   一拂玉指,那赵氏就被宫人利索地拖出了大殿,人影远去。   姜月见又看了一眼典栉被赵氏咬伤,沁出了血珠的手背,一声叹息:“瑞香,去拿些伤药吧。”   瑞香眼冒湿痕,怯怯地福身:“多谢太后。”   散了潮水后,姜月见走向内殿里旁逸斜出绿意盎然的盆栽,盛放绿植与太湖石的香几上,有宫人留下的一盆清水,和一方架在盥盆上的毛巾。   她瞥眸看了眼还站在殿中的男人,“过来。”   苏探微走过去,停在千姿百态的太湖石旁。   姜月见垂眸,素手伸进盥盆,将毛巾浸在盆里吸饱了水,提上来,双手绞干,对还别扭的男人叹道:“近一点。”   听话的苏太医,又近了一点儿,可他的脸色真是不好看。   大抵今日被赵氏惹恼了,谁让他非得挺身而出逞这个英雄。   可是刹那之间,电光火石的功夫,人根本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是出于本能这样做的,尽管被赵氏那只脏兮兮的臭鞋给砸了,是多不光彩的事,他心知肚明。   他心里一定也在懊恼。   想来可知,这么一个清傲自贞的男人,方才大殿上众目睽睽被扔了飞鞋,心里有多崩溃。   可姜月见心情却似很不错,绞干的毛巾用指腹裹了点在他的胸膛衣襟上,不记得是不是这个位置了,象征性地擦了擦,在苏探微垂眸之时,听到一声戏谑的笑语。   “小脏猫。”   那一瞬间,他简直无语凝噎。   太后娘娘垂眸认真地擦拭他的衣衫,左臂不动声息地绕过了他的腰后,从背脊滑过,半虚半实地,握住了他的劲腰。   作者有话说:   被太后娘娘狠狠宠爱吧小脏猫!   预收文推一波:《银灯映玉人》   文案附在评论区置顶~ 第29章   太湖石含烟吐雾, 一缕乳白的香灰沉坠下来,犹如缭绕在她莹润的指尖。   姜月见盯了他的脸片刻,笑盈盈地将掌心的毛巾仍回盥盆里, 另一手还轻薄不肯放, 隔着薄薄的一层佛手青弹花衣料,拇指与食指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下。   那地方正是人的痒痒肉, 饶是苏探微,也不禁破功。   “嘶——”   可偏偏又不能生气, 别提多郁闷。   静寂的内殿之中, 落针可闻,本该抚定人心,可姜月见却悠悠扶额, 眸光挂在他的脸庞上, 半晌, 她吐气如兰, 嗓音轻柔地道:“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平日里不会跟哀家较劲的。”   他自然不答话。   姜月见回忆前尘,又道:“前日夜里你离去时,哀家睡着了,那时候的事?哀家睡相不佳,若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 小苏太医还请宽容则个。”   “……”   她怠慢的, 何止是他。   苏探微欲言又止, 一声也不吭。   姜月见终于败下阵来, 叹气, 也松开了臂膀, 回到自己的案前, 肘撑桌沿,掌心托起香腮,眼波明媚地望向他,薄粉敷成的脸颊,犹如海棠醉日,芙蓉争春,细腻的肌肤盈盈然绽出雪光。   “不过,”她温声道,“哀家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一国太后今日受辱,传出去只怕不好听。”   他静默少顷,提手道:“太后见辱于赵氏,纵然折损威信与颜面,亦无法重惩生母,是两难。”   姜月见捕捉到了要点:“你是为了哀家,不陷入这两难的境地里?”   苏探微一瞬沉默,神色无异,回:“是。”   姜月见神色开怀,曼语道:“过来。”   他便又只能走过去,姜月见留足了一方空位,令他挨着自己入座,苏探微深吸一口气:“臣惶恐。”   姜月见挥了挥指尖,攥住了他的一截衣袖,“啰嗦什么,哀家让你坐,你便坐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将身低下来,被她死死地抵在虎皮大靠的角落,刚落座,他的脊背便被推到了扶手边缘,被冰冷而又坚硬的镶金箔的环形凤尾扶手硌住了背肌,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姜太后宛如狮子猫般温驯地双肘压住他胸膛。   和之前想象的一样,这幅轻薄的衣衫底下,果然是触手坚实紧绷的块块肌肉。   甚至,指尖游走,能顺着凹陷崎岖的痕迹勾勒出胸腹肌肉的曲线走向。   四只脚都从椅靠下翘了起来,腾空着,毫无落地的真实感,姜月见的脚尖抵在他的胫骨上,柔软的双手仿佛无力一般,只得挂住他的颈后,歪头靠在他的锁骨。   这一切看起来,就像一场猝然不防的意外。这动作偏偏又设计得妙到毫巅,一丝都不多。   姜月见的确擅长勾人。   记忆犹如深夜漫涨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此刻感官,他轻轻闭上了眼眸。那时候她刚刚进宫,一切都还陌生,不稳固。她只有想方设法地攀住他,避免他后悔娶了她,将目光投放到其他人身上,她也是这样,手段百出,花样繁多。   温香软玉,依偎莺语,作为正常男人,他只能说——   受用无穷。   姜月见等到他终于闭上了眼,抬头,脸颊向着他缓缓凑近。   身下的人,眼睫不稳,溢出了一丝颤抖。真有意思,就像林间被猛虎盯上的小鹿。   他没尝试过女人全权主导的滋味,一向仅凭自己喜好随心所欲,他所习惯的床帏间的姜月见,一直是娇羞可人的,用软而沙哑的声音求着饶的。   绝不是现在这样,将他当作完全下位的臣子,去发号施令,让他根本无计可施。   但苏探微耻于承认,他居然意外不排斥这种陌生的体位,甚至隐隐有些心怀刺激。   然而想象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许久,他睁开眼睛,只见太后的脸早已越过了他的头顶,伸臂去拿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他怔忡了片刻,意识到自作多情了,俊脸不受控制地窘得发红。   姜月见手肘抵在他胸口支撑重量,右臂勾住了椅后的插瓶,从中取出了一卷丹青,当她退回去时,瞥见他潮润泛红的俊颜,那一瞬间,太后发出了一道愉悦的笑声。   那笑声,就如一记铁掌掴在人脸上,疼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太医在期待什么呢?”   “……”   系绳抽开,展起画轴。   入目所见,是一幅水墨丹青。   画中之人,长眉如剑几乎刺入两鬓,深邃的双目,线条流畅的薄唇,神情平淡,画出来的上半身属于文士风流的打扮,是一个正伏案书写的青年。   但这个人看不出是谁,更像是一个融合了几个人五官的缝合怪,说英俊,也是有的。苏探微感到胸中一阵急促的跳跃,宛如鼙鼓一般。   “这是先帝。”   姜月见小意地将画在他面前展示。   可苏探微看了许久,没觉着这是楚珩的脸。   姜月见凝眸观摩他的反应,半晌,她无奈地叹气:“哀家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先帝,谁知道,一不小心,还是画成了探微的样子。”   苏探微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   姜月见食指抚了抚他的脸颊,沿着下颌插到颈窝里去,拇指将他下巴抬高,迫使他抬眸与自己对视,“哀家明白了,探微,原来在哀家心里,是把你当成了楚珩的影子。”   手肘所抵的之处,紧张得激烈澎湃。   “哀家知道,这样对小太医来说,不太公平,”姜月见幽幽道,“但还是要问一声,如果是替身,你要不要,继续和哀家好?”   苏探微几乎在暗中唾弃她了。能把二三其德、见异思迁说得这么清丽脱俗,天下的女子里只怕独有她一份。   薄愠涌上眉梢,苏探微压抑着嗓音,喉结轻轻滚动,“太后当臣是什么,娈宠么?”   姜月见摇头:“不,心肝儿。”   他要反驳,姜月见扔了画卷,指节封住了他的唇,将他未吐的话堵了回去。   姜月见细声道:“紫明宫你自愿入瓮的时候,不是早就料到有今天了么?哀家与小太医也有了肌肤之亲,这你总不能不认。哀家也说过,你要是想去前朝,哀家放你去,你却生出留恋,你敢说不是?”   “……”   “哀家不想将你当娈宠,‘娈宠’二字,实在有些伤风败俗,咱们不是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么?不过平心而论,哀家现在确实是太寂寞了,出于想找个伴儿,来代替先帝曾给哀家的欢愉,才会第一眼就看上了你。所以从这点上说,探微只好从替身做起。哀家在这里可以立誓,只要探微乖乖俯首称臣,哀家一定会给你名分,你看如何?”   苏探微被她一颗颗糖衣毒药灌得晕头转向,唇缝里挤不出半个字,咬牙忍着。   这样的话,通常是一个纨绔子弟,或是薄幸郎君,在贪图一时之欢,垂线钓鱼时,对一个女子作的口头承诺,虽然外表包裹着一层蜂蜜,拆开来,内里却是一团败絮。亏得一国太后,说得出这话。   姜月见将脸颊枕在他的胸口,握住他的后颈,轻轻晃了晃,鼻腔震出一道令人肉浮骨酥的浓丽哼声:“好不好嘛?”   晃动连带着两个人的体重硌在坚固的扶手上,加上太后那娇俏的嘤咛,苏探微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波。   “……好。”   最终还是丧权辱国,雄风尽失。   大概,这就是一只斗败的公鸡的样子吧?姜月见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试图去捡起地上散落的画儿,姜月见只好先起身,暂时放过了他。但等到她将画拾起时,却听到一道可疑的“嘶”声,她不禁柳眉攒凝,温柔地朝他看去,“怎么了?”   苏探微扶住了腰,死也不肯说怎么了。   姜月见美眸流眄,盯住被他撑住的部位,小意地道:“哀家替你揉揉?”   不等苏探微有所反应,姜月见放下了画儿,双手便摸索到他腰后,将男人拽了起来之后,十指便掐住了他被硌疼的位置,眼风瞟了一眼椅扶手上那敖昂的凤头和绚丽的嵌着金箔的盘踞嶙峋凤尾,眸中掠过一丝歉疚和责备。   “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一场小小的闹剧,揉散了太后娘娘的翠鬓,伴随着她揉腰的动作,乌黑顺滑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衣袖间,如水波般柔漾。   被拿捏住的肌肉,僵硬得铁一样。   太后轻声一笑,“小太医又有妻,又有子,可是,生涩得如同未经人事的少年,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探微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上次给你的药案,你看完了,钻研出什么门道了没有?”   苏探微蓦然又听见太后如此发问,但并没有逼问的味道,甚至稍稍带了点儿纵容,手上按摩的动作一刻也不停着。   毕竟是太后,平素不大会伺候人,动作稍显粗糙。好在劲儿本身不大,指节摁下去,穴位少顷便通络了,恢复如常。   青年的脸上被蛛丝般轻细的红痕笼罩着,垂眉道:“残卷毁损太多,臣有心无力,实在没……”   手上的动作突然重了一下,激得他“嘶”地一声。   目光立刻阴沉地往下去。   可抬起来的雾蒙蒙的眼波,却瞧着那般纯洁无辜。   苏探微没吭气,心里实在有些懊火。   姜月见笑了一下,将身子靠进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了他的后腰,继续揉。动作小心,满脸写着春风徜徉好不自在。   “哀家见君多妩媚,料君见我应如是。”   苏探微闭眸有些恼恨地想,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促狭了?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做我替身?真有意思。 第30章   太师府邸, 佛堂前柏木萧森,大雨压境。   入夏时节的雨势来得磅礴而热烈,嘈嘈切切敲击着黛色的瓦檐, 檐角下一排排碎珠迸溅掉落, 积水渐渐漫涨上石阶,没过了来时的幽径。   老太师垂眸诵经,身跪得笔挺。   年轻时不信神佛, 到后来,一身杀业太重, 妻离子散, 如今回首前尘都是凄凉,他这一生铸成了三错,第一错便是辜负了妻子, 没有相信她, 第二错便是错怪了儿子, 将他亲手送上绝路, 第三错……武威之战时,没有力抗君命,差点儿断送了陛下性命与半幅山河。   脚步声不轻不重,刺破了霏霏雨声。   太师身影一滞,回头, 青年脱掉了肩上架着的蓑衣, 将覆盖了厚厚一层雨水的蓑衣, 连同油纸伞一同搁在门廊底下, 眼眸轻松, 若有雪光。   微生默大惊, 急忙迎上去:“陛下……冒雨前来, 身上可有湿?老臣这就去……”   老太师忙着去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留下的房间里找他的旧衣物,被苏探微拦下,他的臂膀阻止了老太师去路,笑道:“无妨。我身上未湿。”   又道:“师父,我已不在那个位置上,很久了。换个称呼吧。”   老太师沉思了半晌,“那,老臣便斗胆,改叫昔玦?”   这个字,也太过久远了,久到苏探微有一瞬恍惚。   但没有拒绝。   老太师扶他进佛堂,供案上焚着香,烟气袅娜,时鲜瓜果供品不一而足,木鱼放得规规整整。堂上缭绕着一段茶香气,老太师将暖手的茶炉递上,苏探微接过来,眉眼垂落。   “陛……昔玦,让我查的那两人,有些眉目了。”   老太师落座后,从壁上供奉的二爷神像底下的壁龛里取出了一沓纸,交到苏探微手中,对方莞尔缓笑:“老太师如今是一面杀生,一面信佛,两不误事。”   微生默老脸被激得发红,汗颜道:“昔玦取笑我了。”   卷宗展开,苏探微凝目。   “这就是两人过往的所有音尘了,黄钟吕行迹简单,他是贡生,父亲本就是国子祭酒,生母在岁皇城经营几家杂铺,他十八岁选入太医院,一直于太医院供职,性格反叛孤僻,不善与人来往。”   卷宗上关于黄钟吕的记载也十分简单,寥寥几张纸,苏探微皱眉掀过一页,其下厚厚一沓,则是属于另一人。   老太师在说起这人之前,心怀感慨地叹道:“这个钱元夏,来头就复杂了。”   老太师道:“钱元夏,本是剑南川人,出身贫寒,家中只有一个老父和一个妹妹,他少年为了填补家用,做了剑南道上的行脚大夫。后来受了剑南道左都御史徐霭的青睐,入帐下做了一名军医。这军医做得好,在当地名气很大,徐霭推荐他,投入广济军邝日游麾下做了副手。后来几经辗转,调用太医院,此后便在太医院待了几年。”   最后总结:“这两人,都是太医院翘楚,一同死在了景瑞五年的那场大火里。昔玦是觉着他们死因蹊跷?”   苏探微快速翻阅,这两人的生平简述起来就与太师说得一样。   眉心的痕迹深了几许,一缕未完全干涸的水迹沿着湿乱的鬓角淌下,指节扣着掌心的一沓宣纸,倏然,于纸张犄角处眸光若定。   “师父,钱元夏在岁皇城有一个朋友,是都城最大的药房回春局的掌柜?”   这一点老太师忽视了,被苏探微这么提醒,他想了起来,心弦一震:“是。”   苏探微若有所思,将手里的宣纸从中折起。   微生默上半身凑近:“要我再盯着那个回春局么?”   苏探微缓缓道:“师父的影哨,能力足可信任,但切忌打草惊蛇。”   “嗳,”微生默郑重其事,“老臣心里有数。”   漂泊的风卷起一帘密密的雨珠,扑簌簌地拂进佛堂前垂悬的竹帘,渗入了一丝濛濛雾色,晕在青年侧脸。   屋中暖意褪了少许。   静默之间,老太师再一次道出了心头疑惑:“其实这些事,太后娘娘来着手办,那更是轻而易举。”   苏探微沉默,片刻后,挑唇:“在这个位置上,她的举动早已经被人四面不透风地盯住了,哪怕事情做得再小心,也会被有心之人察觉。何况——看不见的敌人在暗处,她和英儿不能有一点风险。”   老太师点点头,“也是。朝纲难振,大业已不能再失去一位太后了。”   “师父,别告诉她,我来的目的。”   天色不早,他将纸一卷揣入怀中,向檐廊下拾起了自己的蓑衣,披戴身上,举上纸伞,不等老太师将新的雨具取来,只见他的背影如烟气般消失在了雨水深处。   转瞬不见。   老太师叹了口气,回身将雨具放回去。   列缺霹雳,耀目的闪电白光灼过,照亮了太师微蜷的身板。弯腰之际,訇然的炸雷在耳蜗间裂开,他手骤松,福至心灵地回过头。   檐下的积水几乎没过人的脚踝,蹚水而来的人,身披漆黑的雨衣,连兜帽乌压压地罩落其下的脸庞。   老太师心神一动。   惊雷刺破,电光如昼。照亮了黑色兜帽底下线条冷冽的苍白下颌,和印着淡淡嫣红的脂膏的双唇。   *   暖阁里,翠袖将沉香捻燃,让太后娘娘能靠着熏笼烤烤脚丫。   虽然时已夏季,但雨水丰沛,加上今年反常的气候,还是沁凉无比。   白昼眼看着愈来愈长,姜月见除了在太和殿陪伴楚翊处置国政之外,得闲的功夫也愈来愈长,她百无聊赖,让玉环将拓本拿来,她要临摹字迹。   姜月见在国公府时没读过多少书,字迹更得不到训练,是成年以后步入楚珩的后宫,才终于有空练习书法,可惜笔已成势,要扭过劲头来很难,她就跟蛮牛似的不开窍。   虽然有傅银钏那么个闺中损友,一向互相挤兑着,可她心里,是真的极其羡慕傅银钏那手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   傅银钏知道娘娘介怀这事儿,可没少刺激她,说她就算练上八百年,只怕也照旧老模样,不成气候。   人说来奇怪,她就与傅银钏合得来,可偏偏还要在暗地里较劲。   为此,姜月见还摒弃了女子都练习的小楷,转而学习飞白书。   楚珩就是现成的书法家,陛下空闲时偶尔也兴致高昂,提笔练书,他的字迹传出去让翰林学士也夸得是“一字千金”。有一年执鞭东海,封禅泰山,陛下他老人家一高兴,便提剑在海边的礁石上刻下了一幅力足千钧的真迹。   礁石无可搬动,一直留在那儿,一块普普通通的礁石,屹立海边已有数千年,默默无名,但配上陛下的如椽大笔,便俨然成了一块名胜。那上头的字,也随之传出了无数拓本。   太后此刻伏案执笔,临摹的就是这幅《沧澜篇》。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数年过去,被她无数次翻阅的拓本,已逐渐剥离了浅白的木浆,染上了些微淡黄。   雷鸣激烈,雨声嘈杂。   足踏数十阶雨水,苏探微步入暖阁,将蓑衣解落,正巧,姜月见从书卷间埋下的螓首抬起。   她的眉梢染上笑意:“罗汉床上的熏笼还是热的,过来取取暖,别着了凉。”   他沉默地依言走了过去,将沾染雨水和泥泞的一双皮履留在外间,只着了雪白的长袜,踩在绯红毛绒的簇花软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轻悄悄的。   他十分听话,自己便将双靠向了熏笼,热气一点点挥发出来,将他的掌心笼上温度。   姜月见就爱看他从命如流、逆来顺受的模样,抿唇轻笑:“去了哪儿?”   苏探微看了她一眼。   但彼此心照不宣。   一个尾巴,在他出宫城起便骖騑在列地缀在身后,若不是瞎或聋,想不发现都困难。   暖阁里听得见外间迸溅的雨水声,砸在琉璃瓦上,其势如瀑。   姜月见投笔,看他两侧贴着鬓角的发丝逐渐被烘干,嫣然地勾起了红唇,“过来哀家这里坐。”   他从罗汉床上下来,听话地向她靠近,姜月见让出半边的椅,坐下后,苏探微视线一低,发现她在临摹《沧澜篇》。   拓本被翻阅无数次,已能显而易见地看出褶皱和黄晕。   这本是他给的。   那天,他乘月色踏足坤仪宫,本以为皇后已经入眠,当他走近时,却发现她软软地趴在案上,正在用功。   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少女嗔怪地耷拉着眼睑,抱怨道:“好难啊,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听话的笔?”   姜月见就是典型的,书读得不怎么样,文房四宝能架满一屋子。写不好字怪笔不行,背不出文章怪人家写的东西佶屈聱牙,不然,总不可能是自己有错。   楚珩眼中或许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明知道她这么懒散的一个人。   “朕教你。”   他听到自己说。   因为声音太过于温柔,他和她对视起来,彼此都吃了一惊。   那时候,两张通红的脸蛋靠在一起,你一笔我一划,坐在书案前耳鬓厮磨……又怎么,会没有生出一丁点情意?   就算只是抱薪取暖,日子长久了,她还是会,有过眷恋。   姜月见眼中仿佛有一片闪烁的湖光,随着长睫卷起,泄露了一丝不稳。   苏探微先从记忆之中抽离,并肩而坐却相顾无言的尴尬里,他打破了岑寂:“太后娘娘临摹的这幅字,笔折峻瘦苍劲,其实不适合女子临摹。”   姜月见也回过神,“哦?是么?”   她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对了,哀家忘了,小苏太医可是殿试头名,你的文章必是锦绣珠玑,书法也是漂亮的,哀家还未曾观瞻,今日一定得有幸——”   拉长的尾音,犹如一口钟轰地撞上心脏。   她是,开始怀疑什么了?   一时没有想好对策,有些束手无奈。   但在她清湛的眸光巡视过来之际,苏殿元已将一切心绪都封存完毕,只剩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娘娘要看,臣再写一遍也行。”   姜月见勾唇:“这么久了,还能背下来啊。”   苏探微颔首:“能的,帮助臣获得功名的文章,永远铭记于心。”   “那哀家要一字不错的版本。”   姜月见使了个坏,明知这是刁难人,可就是愿意看他被为难的样子,眼眸轻轻地眨动。   苏探微被她瞧着,喉结上下一滚,莫名几分不妙,犹豫询问:“若是有错该如何?”   姜月见将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案上,手托香腮,偏过亮莹莹的明眸,“若是错一个字,你得亲哀家一下。”   作者有话说:   要是都错了呢?可不得亲秃噜皮啦。 第31章   苏探微执笔, 姜月见亲自研墨。   他凝神在笔尖下留下正雅而秀美的馆阁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字模印刷而出。   皓腕轻呈于墨黑色的砚台上, 不急不慢地旋转, 推移,一股油然的墨香在鼻翼两端缭绕。   姜月见见翠袖守着,突然张口, 唤道:“翠袖,去将苏太医的科举文章取来。”   按照管理, 进士的文章在考中取士之后, 会存留翰林,翠袖这会儿去,也得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但姜月见一点儿也不心急, 她估摸着时辰, 等苏探微写完, 还要一些功夫。   苏探微写字的姿势端正,连襟口都压得极其平整,一丝不颤。伴随着香盘旁那一盏滴漏铜壶发出的声声碰撞,一幅清晰圆融的字体,以沉博绝丽的文章形式, 跃入眼底。   姜月见坐了下来, 看他落下最后一个字。   手里的墨也松了, 头上的发髻也有些蓬乱, 太后的玉指将青丝微拢, 语调轻柔:“真好看。安国夫人说得也不错, 哀家就是练上一辈子, 也赶不上你们这样的童子功。”   这种从幼年时代就开用功的人不一样,身上有一种她这样的人无法企及的特质,那就是专注,并习以为常。就连握笔的方式,她都别扭地改了几个月,遑论其他。   所以姜月见是那么迫切地盼望,能够让楚翊从小就夯实基础,有了这些基本的,再去够着别的,总比她二十年浅薄无知却突然要赶鸭子上架,不得已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要好。   苏探微停笔。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细嫩,骨节分明,如春意萌动间山中那一根根湿漉漉的玉笋。   姜月见是色胆包了天,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他的左手五指,写了这么久,这只左手一直压在宣纸之上,皮肤沁着些微的凉意,姜月见用自己温暖的掌心严丝合缝地传递着血液烧灼的热度。   那种体温,是噙着甜蜜的软香的。   姜月见的美眸生得漂亮,带妆的凤眼华贵而浓丽,轻轻一挑就是万种风情,端凝时不露而威,然而当她展露出小意与温柔时,这双眸子便是湿气蒙蒙的,宛如蓊郁的森林披上了一层半乳色的雾凇。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苏探微一动没动,然而颌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血管里有什么摧枯拉朽在奔涌。   太后凑近,伴随着动作,呼吸一圈一圈地扩散到他的耳边,伴随着心跳碰撞的搏击声,交响作剪不断的一团乱麻。   “唔,”太后笑吟吟地道,“让哀家看看,有没有错字。”   苏探微将身体微微后仰,借以避开太后柔软的身子直接亲密的触碰,但一发出声音,他便立刻察觉了自己的不稳。   “太后,文章还未取来。”   姜月见红唇微弯,指尖沿着宣纸上笔墨浓郁的字迹一寸一寸地往下滑,目光也随之往下滑。   “不妨事,哀家先检查一遍,有没有字迹不通之处。”   倒不是苏探微看不起谁,姜月见做皇后的时候,因为后宫无人,她管理起来极其没有成就感,人也懒散,不肯刻苦,她能够不借用一切可调度的工具人或者工具物读懂的文章,实在少之又少。   他心中不大相信,姜月见能吹毛求疵。   须臾,太后宛如发现了什么,眼眸雪亮地挑起黛色的眉弯,莹然对他一笑。   苏探微的胸口就似有什么,被她蛮力地一举挑断,发出漫长不安的铮鸣。   姜月见指着那一块儿墨痕,道:“这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苏探微一怔,顺着她玉手所指的地方看去,这是一个“慈”字,少了一点。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变得急促。   “慈”是他生母的名讳,幼年丧母之后,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慈”,然而为了避讳,每一次落笔,总会少上那么一点。积习可怕,根本是无意识而为。   所幸,姜月见对他了解不深,对他的习惯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吧。   苏殿元恢复淡定:“是么?”   他看了一眼,从容地自省道:“确实错了。”   “错了应该怎样?”   姜月见一指自己的脸侧。   他目光转向,才发觉,她指尖点的地方,有一块儿小小的凹陷,竟是一个精致的梨涡,伴随着嫣唇如榴花般绽开,勾勒出浅浅的一弧。   妩丽的面颊已经倾斜靠近,就在呼吸能够抵达的距离里保持着,姜月见能感觉到拂过自己脸颊的呼吸似乎湿润了一些,却半晌不见有触感。   微微偏过凤眸,那双薄唇,却朝着她压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苏探微主动。   姜月见其实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镇定,她的心也有一些紧张、激动,还有别的什么,说不上来。   略显凉薄的唇,却带着火一般的炙热,一瞬息烧灼了姜月见枯朽的心。   一双坚硬如磐石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腰肢,轻盈一握,不用任何力道。   姜月见软了身子,柔得如一汪水泻在他的胸膛。   唇压上来,夺走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思考,一切。   但却是一个温暖的,不含任何攻击性的吻,没有深入,只是蜻蜓点水地绕着她的饱满的唇形一擦。   便过去了。   可姜月见却仿佛感觉自己的嘴唇被擦出了两道火星子,燎燎地辗转过秋暮的枯草,将干涸的根茎一把火遽然间烧了个干净。   一点甜,一点酸,姜月见垂下眼睑,指尖碰触被他唇瓣擦过的所在,热热的,好像磨破了。   随之眸光卷起来,望向始作俑者。   对方的手掌还掐着她的柳腰,锢着她的身子,眼尾浮着一缕红。   呼吸逐渐匀定,他避过了目光,“臣僭越了。”   姜月见一激灵,内心之中涌起一种窃欢的刺激。当时在紫明宫中,因为桃夭梨落迷惑神智,甚至都不如此刻的感觉强烈。   她的指尖抵住男人的胸膛,欲拒还迎,轻飘飘地施加力道。   “探微这样,哀家最是欢喜。”   她实诚地望着他,不顾他耳朵上爬满了绯红的蛛丝一般的细密的血网。   她是真的很喜欢,内心当中还盼望着,能够再来一次。绝不要一丝强迫,她期待他发乎于情,哪怕化身豺狼野兽,一口,将她整整好好地吞下去,揉进骨血里去。   “小太医,你再亲一下。”   她听到自己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羞的声音响起。   如果说第一次是撩拨,那第二次,就是毫不掩饰的怂恿。   太后娘娘在外边是个严后,在家中则是虎母,极少去鼓励什么人。   苏探微一撇目光,意外地撞进一池泷泷秋水底,胸口紧绷的弦,蓦然又被撞断了一根。   *   翠袖从翰林院带回了苏殿元留下的进士文章。   当她回到坤仪宫中时,人在殿外,脚尖触到一道彩绘的门槛,寝殿中,忽而飘出太后娘娘的软嗓。   轻盈如雪,时断时续,娇喘微微,伴随着轻轻的水渍声,娘娘的声音犹如被一下拗断了。   “够……够了……”   翠袖认出娘娘的声音,较平日里大相径庭,软绵绵的,好似春风掸落了柳梢枝头的白絮。   在娘娘跟前伺候了几年,当她得以近身服侍皇后娘娘的那一年,皇后娘娘已经与武帝陛下两个人闹翻了,彼此几乎不相往来。翠袖因此算不得见多识广,她是第一次听见娘娘如此沉醉……   不禁秀靥臊了个彤红。   娘娘实在,太不避人了些,若让坤仪宫其他人听去了,那些个年纪小的,只怕更怕羞。   翠袖担忧娘娘要文章要得急,因此停在门外,虽然不敢中断,但还是抬手叩了叩。   里头似乎毫无回应。   翠袖屏住呼吸,谨慎地踮脚步入。   然后她便目睹了那一幕。   太后娘娘的发髻已经完全松散,青丝迤逦,如锦缎般柔顺光滑,折射出灯烛浅红的光。她折腰于案,翠鬓蓬松,秀眸猩红,呼吸起落间,明冶的春光若明若暗。   近来无限得宠的太医,则在大椅之上,左手掌握着娘娘的腰肢,右手掌托住娘娘不断后仰,几乎要贴上书案上宣纸和砚台的后脑,垂眸,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娘娘的脸罩着烛光的绯色,又沁出自己的血色,犹如添了几道胭脂,嫣红欲滴。   翠袖睖睁不敢动。   姜月见闷闷地轻哼:“腰痛。”   他稍稍松开手掌,俊脸比她更红,正正经经地道:“错了七十六个字,臣才只亲了六十五下。”   姜月见就势将脑袋抵住了宣纸,后悔不迭。   没想到她随口诈他,说他错了七十六个字,他居然解都不解释,愿赌服输就亲来。   姜月见面红耳赤,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脸上都是他留下的唇痕,和浅浅的牙印,姜月见伸手擦了擦,咬唇道:“你狠。”   “还有十一下。”他无比认真,势要将愿赌服输贯行到底。   姜月见怕了他的认真,谁知道他不依不饶。见他似乎又要亲,姜月见急忙用粉拳抵住他的胸口,不许他下来,将脸偏过去。   “停——”   苏探微的动作停了下来。   姜月见粉润的指甲刮过他经纬细密的襟口,声音如蚊。   “攒着,下……下次,一次支出好不好?”   太后娘娘这双眸子又清澈,又漂亮,像迷途的小鹿,又似狡黠的狸奴。水汽迷离着,望着一个人时,潮水能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泡软。   她这门功夫,现如今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他突然不受控制地任由心里那一个阴暗的念头蔓延滋长,这两年,楚珩死去,苏探微也没回来,她可曾,遇见过别的什么男人,相中他,调笑他,勾引他,一如对自己。   那个念头,有些炙燥,让他受不了开始烦闷。   太后娘娘的小手将他推了开,揉腰坐起,这一瞬,目光正好停在抱着文章回来,尴尬地杵在角落里,进亦忧退亦忧的女官身上,饶是太后多次豁出老脸,这会儿仍是刺激得头皮发麻。   她再次推了一下苏探微的胳膊,对他卸磨杀驴:“你快点儿走,今天,不,这三天你都别过来了!”   太后娇嗔,浑然没留意男人微暗的眼眸。   他起身,抽离思绪,顾不上心里那些酸胀,沉声道:“臣告退。”   出殿门时,经过抱卷而立的女官翠袖,眼神微闪。   闹了这么一通,但愿令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慈”字。   不过,当苏殿元走出坤仪宫寝殿时,一股侵袭而来的自嘲之感,挂上了他的唇角。   他想他真是多虑了,就算被姜月见抓住那个“慈”字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道也不了解他的任何习惯。即便能记住仪王吃不得庵罗果,也不会记得他需要对“慈”字避讳。   翠袖将厚厚的一沓文章送到了太后案前,“娘娘,都在这儿了。”   姜月见在书案前理云鬓,蹙眉,“怎么这么多?”   翠袖回道:“奴婢只说太后娘娘要调用苏太医的文章,那翰林院的大人却说,今年人才济济,涌现了一大批好文章,极力要奴婢都给送来,奴婢只好将一甲的文章全抱来了。”   最上面的,就是苏探微的文章。   “娘娘要看么?”翠袖欲为娘娘翻阅。   “你出去吧。”姜月见吩咐道。   等人走以后,姜月见攒着眉梢将文章打开,压在肘下的宣纸上的文章,与翠袖抱过来的文章,同属一篇,姜月见对照着两篇文章通读到尾。   居然——   一字都没有错。   包括左下角那个“慈”字,在同样的地方,少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无端多出了七十几个亲嘴,楚狗你什么意图我不说。 第32章   小皇帝正在绫锦院挑选中意的布料, 孙海佝偻着腰,从身后的巨幅绸绡后转出。   “陛下,宜笑郡主回来了。”   楚翊喜上眉梢, 激动地道:“真的么?人在哪里?”   孙海笑吟吟的, “在禁中等候了,说是先探望了太后,再过来。”   楚翊撇嘴:“不行, 朕现在就要见到姑姑,你去传朕的旨意, 让宜笑郡主先上朕这儿来, 说朕要送她几身衣物。”   岁皇城比幽州溽热,越到夏季,越是湿热难耐, 幽州的衣物在岁皇城已经不大适宜穿了。   而且楚翊听闻, 宜笑姑姑是和她的夫君房是安闹和离, 被母后懿旨传回岁皇城的, 如此,就更不能让宜笑姑姑没有漂亮衣裳穿,到时候郡主姑姑打扮得靓丽华美,一看就是有人撑腰的,可以把那个房是安气也气死了。   孙海知晓陛下和宜笑郡主关系亲密, 去年郡主出阁之前, 陛下还趴在小枕头上哭了半宿, 别别扭扭地不肯去送嫁。   小皇帝继续挑选绸缎, 这次却不是看自己的了, 他在一排桃李艳美的华锦前反复琢磨, 不知道姑姑喜欢什么颜色。   母后的喜好很简单, 永远是活泼鲜亮的颜色,为了衬托她的青葱高贵,永葆年轻。   宜笑姑姑就不了解了,楚翊正在犯难。   忽然,听到一道如金声玉振的嗓音。   “英儿。”   楚翊一扭头,只见一道窈窕细长的身影,立在日光赤金色的影里。   宜笑身上是幽州时兴的缠枝花色湘绮罗裙,石榴色云纹半臂,外挽豆绿底攒金线团窠对鹊纹披帛,华贵,骄傲。   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姑姑。   楚翊欢欢喜喜,大声嚷道:“姑姑!”   喊罢,陛下迈着小短腿一摇一晃地奔去,近前,要张开臂膀,好好地安慰安慰自己的堂姑,谁知,小手刚一张开,便被宜笑郡主抓住了小身板,一下高高地抱了起来。   “咦?”宜笑掂量一下,困惑,“胖了不少。”   “……”   受挫的陛下,一脸隐忍的激动,将小脸埋了下去。   宜笑捏捏他的小肉脸,轻拍:“姑姑正要去见你母后,怕你太想,所以先来了你这里,一年不见了,我的小肉球,你长高了好多啊。”   楚翊倒不怕姑姑取笑,反正他们姑侄俩相处一向就这样。好端端地,姑姑也会突然从嘴里飞刀子,精准地扎上他幼小的心灵。   陛下无视了这些飞刀,反而充满担心地对宜笑郡主皱起了小小的眉结:“姑姑,你是不是要和姑父和离了?”   母后跟他说过的,姑姑不想让姑父纳妾,两个人过不下去了,所以姑姑想和离,母后才将他们调到岁皇城,开解若是不成,姑姑这婚姻就算完了。   虽然当初姑姑远嫁的时候,楚翊很不舍,但他也知道,姑姑再厉害,也只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违抗父母的意愿,说嫁给谁便得嫁给谁。   可姑姑又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姑姑向往的,是父皇和母后这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中间不容其他。可是能做到父皇这份儿上的男人,实在少之又少。   楚翊的小手抓着宜笑郡主的袖口,不动声色地小心翼翼扯动着。   宜笑姑姑眼睛里有璀璨的光亮,在逐渐地剥离,她轻轻叹气,抱着他,眼神递过来,温柔而宽容。   “小阿英,你长大了以后,会和你的父皇一样,一辈子就只有一个皇后吗?”   楚翊闻言,攥紧了拳头,重重点头:“肯定会的!”   宜笑郡主忍俊不禁,皓齿露出了几粒,手心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   “小皇帝啊,你真可爱。”   楚翊咬牙:“姑姑你不相信,朕能做到吗?”   宜笑幽幽叹气,“不是,姑姑相信你。是姑姑自己的夫君,没有做到。”   提及房是安,楚翊瞳孔泛红,犹如冒火:“房是安那厮,哪里配得上朕的姑姑!你放心,他要是敢纳妾,朕就重重地打他的屁股!”   童言无忌。宜笑郡主忍笑道:“别犯傻。”   “朕是为你出气。”   楚翊闷闷不乐,牙齿里发出嗬嗬声,仿佛那三心二意的房是安就近在眼前。   宜笑郡主曲指,点了一下陛下的小脑门,“我要的不是威吓之下的妥协。姑姑要的,是他全部的真心和爱。既然他做不到,勉强为之,将来他得恨我。所以,不如算了。”   楚翊不答应,觉得就这么算了,实在便宜那小人了,咬牙道:“朕好气。”   宜笑郡主将他放在了地上,目光逡巡过面前一排排辉煌烂漫的锦绣,口中笑着:“你有这个心,姑姑心里很安慰,没事儿,不就一个男人么,走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快,带姑姑挑一身现成儿的衣衫,我们一起去见你母后。”   绫锦院的衣衫均为御制,色泽花式太过于华丽,宜笑没心情打扮自己,挑了一身温和柔润的裙衫,与楚翊一同前往坤仪宫。   殿门中开,黄熟沉香幽幽细火,挑着一抹余烬,散发出最后的一丝韵味。   宜笑郡主手里牵着陛下,一同先迈左脚,跨入殿内。   怪道要焚香,原来屋中正在煎药,屋子里药味正浓,向南窗设下的红泥小火炉,正由一名青年太医手掌蒲葵看顾火势,葵扇慢慢悠悠地晃悠,伴随凉风卷动,药香随着烟气一同扶摇而起,宛如直上青天。   宜笑郡主本该立刻就要向太后见礼,但她实在有些被吸引。   猝不及防,掌中牵着的幼嫩的小手已经脱掉了。   小皇帝奔向了太后。   宜笑的目光还停在太医身上。   瞧装束,一眼便能认清身份。   然而宜笑是禁中的常客,她出阁以前,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人。   男人侧过脸向窗外的一树玉兰,被扶疏的枝条漏进的阳光斑驳地晒着,那墨眉星眸,清隽秀逸,单论容貌气质,实在太过出挑,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宜笑郡主明眸轻轻地眨了眨,泛起了细碎的波浪,她转过眼,看向太后。   太后稳如一碗水,不见半分触动和意外。   不能算她多心,宜笑心中立时便涌起了旖旎猜测。   毕竟,皇兄已经驾崩两年了,太后娘娘也是寻常的有需求的女人,她另觅俊俏男子是人之常情。   宜笑走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宜笑见过太后娘娘。”   姜月见向她招手,“宜笑,快过来坐,自家人客气什么。”   太后将罗汉床一侧让给郡主,并着人送上了青凤髓茶,翡翠毕罗、樱桃糕与芙蓉酥饼几样点心,张罗宜笑先垫一下肚子,待宜笑拿起点心品尝,姜月见温言道:“有日子不见了。”   宜笑嘴唇弯起了一缕弧痕,咽下口中糕点细腻的粉末,笑着回话:“以前不见,以后,就留在岁皇城,太后娘娘若想,天天都可以见。”   姜月见观察她的神情,宜笑又已低头,有意无意地避过了太后的探寻,继续品尝坤仪宫香甜可口的糕饼。   姜月见叹气:“宜笑,你真的想好了?”   留于岁皇,不归幽州。   若房是安不肯妥协,那就是和离的结局。   宜笑顿了顿,她放下了手中的毕罗,接下玉环递来擦拭的帕巾,将沾染糕点碎屑的手指一根根擦净。   “皇嫂是知道宜笑任性的,事已至此,他不肯低头,我亦不能妥协,何必继续?反倒良缘终成怨侣,到那时,才是真真正正地辜负太后娘娘一片心呢。”   姜月见听得出来,宜笑对婚事已经很不满意,但这桩婚毕竟是她赐下的,她这么小心谨慎,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放她去和离。   姜月见道:“也许,房是安只是愚孝,不能顾全两头?宜笑,如若这样,哀家给他一个旨意,让他以后就留在岁皇城做官,不回幽州了,到时候房家两老无论怎么唠叨,到底是传不到你们耳朵里边去。”   宜笑郡主失笑:“皇嫂,你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么?”   姜月见一怔,宜笑郡主又道:“生不出儿子,那些最恶毒,最下流,最恶心的污言秽语,宜笑只怕说出来,都会污浊了娘娘的尊耳。”   那些话姜月见是从未听到过,但她见识过赵娴柔。   当赵娴柔发现自己一出生就是个不带把儿的女儿时,那种嫌弃与痛恨,早已埋下了根源。生女如此,若没有生,所受的刁难和非议更加无从想象。   然而,宜笑嫁到房家,也仅仅才过去了十六个月。   小皇帝在母后温暖的怀中,翘着木屐里头的两只大脚趾百无聊赖地晃悠,听到母后与姑姑的交谈陷入沉默时,他仰起了小脸,望向母后,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母后。”   姜月见垂下眸,“怎么了?”   小皇帝不解地问道:“要是父皇还在,他想纳妾,怎么办?”   南窗下,正摇扇看顾火候的一截腕,停滞了。   南风摇曳玉兰婆娑的树影,宛如誊写的孟夏的音讯,静谧地洒落窗棂,洒落男子秀雅的泛着玉石光泽的侧脸与耳垂。   药气拂卷,火候已至。   姜月见没想到自己竟被儿子问得怔了一怔,竟难以措辞回答。   显而易见的是,宜笑郡主对这个问题也似乎很有兴趣。   姜月见被两路目光夹着,求助一般地瞥了一眼正在滤药渣的男人,半晌后,得不到一点儿回音的太后娘娘叹了口气。   “第一,你父皇是谋天下于胸,不在意这些情爱小事,他没那想法,”太后娘娘竖起了第二根玉指,“第二,就算他要重开大选……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娘娘不急不缓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乌眸婉婉,望向窗边的模样恍如出神。   “咱们家,有皇位要继承。”   作者有话说:   楚狗:你爹不会纳妾,兔崽子少挑拨离间。 第33章   “太后, 您的药。”   躬腰送上汤药的青年,垂眉,嗓音清沉。   碧玉的药盏, 盛着一碗泛墨光的药汁, 伴随着雾气,苦涩的味道直钻人脑髓。   姜月见是看也没看一眼,继续同小皇帝说:“你父皇不喜欢母后, 所以他纳不纳妾,不重要。”   “你这小孩儿家的不明白。若是一面口头允诺着情深似海, 一面行动又与之背道而驰, 那才是真恶心人。”太后又道。   苏探微抬高了一点视线,正好够着太后腻白如霜的脸庞,她的嘴唇上扬的弧度是柔和的, 但眼底, 全无一丝与之符合的笑意。   宜笑想到了自己。   其实皇嫂说得一点不错。   她的夫君, 就是说着爱她, 深爱,用一遍又一遍的承诺麻痹她被婚姻囚困得日渐无力的心房,却从来不敢为了他口中的“情深”哪怕一次,对抗他的父母,在谗言诋毁她的房家两老面前替她说上一句半句好话。   真个, 恶心人。   宜笑郡主抽离思绪, 眼底寂寥剥落, 低声应道:“皇嫂说得对。”   姜月见又垂下眼帘, 抚着儿子的脑袋顶, 对他道:“我们家有皇位, 你父皇呢, 是天子,倘若不是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子,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于江山社稷也挺危险,那些大臣不会放过他的。所以他要是不死,母后迟早得和别人分享他。就……”   姜月见幽幽道:“死得也还行。”   “……”   苏探微暗抿薄唇,怫然不悦地暗了眼色。   楚翊却认认真真地摇着脑袋,板起小脸道:“母后,父皇不知道,但朕肯定不会这样,朕以后只会有一个皇后。”   苏探微眸光露出一缕讶色,望着儿子奶白的小脸,深感欣慰。   姜月见摸他脑袋的手没停,小皇帝沉思片刻,他再度仰起小脸,对宜笑姑姑和母后一本正经地道:“朕只和皇后生娃娃,我们生一屋子娃娃!”   小皇帝那奶声奶气的话,传遍了整个坤仪宫,每个人都睁大了铜铃眼睛。   可谁也不敢给出反应。   太后与宜笑郡主先哈哈大笑起来,一殿的宫人也开始掩唇偷着发笑。   在笑声中,母后前合后偃,姑姑花枝乱颤,唯独小皇帝,那张嫩嫩的小脸羞臊得彤红,急忙去扒母后的胳膊,“朕认真的!”   可陛下的认真,在一屋子觉得他人小鬼大的成年人看来是恁的可爱。   姜月见抱了抱他胖墩墩的身子,将陛下还挂着两团婴儿肥的小脸揉着,在陛下悒悒不乐地嘟起嘴巴时,太后好整以暇地点头认同:“行,只要有陛下这句话,哀家还愁找不着儿媳妇?宜笑,你回了岁皇,以后可得替哀家掌掌眼。”   宜笑郡主正要接话,蓦然,捕捉到了太后这句话隐含的深意,她无法接了,她起身,心悦诚服地向太后盈盈拜倒:“宜笑谢皇嫂!”   姜月见深感愧疚,将儿子放落在地,双臂托住了宜笑露出袖口的轻盈皓腕,“宜笑,是哀家对不住你,这婚事,你不要就罢了,哀家替你做主。明日,哀家让陛下亲自同房是安说。”   宜笑郡主将脸埋在博鬓之下,不说一话,只是肩膀轻轻地颤抖着,看得姜月见心疼。   宜笑是端王最宝贝的女儿,先皇疼爱的妹妹,在幽州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怪她不查,让宜笑踏进了这深坑!   姑嫂两人一个愧悔,一个感激,差点儿执手相看泪眼,姜月见想不出安抚的话语,短暂的静默之间,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再一次递到了面前。   她微愣神,抬起眼睑来,逆着光身形鹤立的男人,瞧不清容颜,依然感觉得到他必然是神清骨秀的好相貌。   “太后,药该凉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这一段宁静,劝她喝药。   姜月见最怕良药涩口,好几次背着人将药偷偷倒掉了,他其实心里有数,但还是不厌其烦,更甚至亲自上手。   苏太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亲手煎的药,太后多半舍不得倒,哪怕装样子,也会对付几口。   姜月见故意晾他在旁这么久,最终还是叹息一声,端住药碗,凑在唇边吹凉了,闭上眼闷尽。   皇嫂贵为太后,几时这么听一个人的话?   宜笑郡主打量的目光在姜月见与苏探微之间来回,这两人中间好似有一种无形的气场,你推我让,你来我往,极度默契,极度融合,身份的悬殊反而让这种关系变得更加扑朔,耐人寻味。   皇嫂眼光真好。她想,这个太医容貌虽然比皇兄逊色许多,但一身水静流深、孤竹拔节的气质,却是与先帝大相径庭,如根生水中,于涛浪摧毁间稳固岿然。   清傲不骄,谦恭不馁。实在难寻。   宜笑郡主不大相信这会是个“以色侍人”的面首,黑黝黝的眸露出若有所思的深意,向太后掷去轻轻一瞥。   被宜笑郡主盯着瞧的太后,没有一丝不自在的模样,看起来和那个年轻英俊的小太医彼此之间已经非常熟稔,她皱了一下眉峰,口吻隐含嗔怪:“好苦!”   宜笑觉得,就连皇兄,大概也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皇嫂。   皇嫂这般的姿容,温柔腼腆、含羞带怯地说上这么一句话,让男人听了,大概骨头都软了半边吧?   宜笑郡主又把目光移向太医,年轻男子侍奉得极其温柔,精细入微地看顾着太后的玉体,对他来说,珍贵的好像不是太后的名衔,而仅只是因为身旁的女子,因为她是她自己。   宜笑郡主呼了一口气,笑盈盈地道:“皇嫂,宜笑心里有数,这就告辞了。”   姜月见将沾了苦涩的味道与淡红的唇脂的药碗放落,起身道:“可要哀家送送你?”   宜笑郡主阻止了她起身的动势,笑道:“不用,我看皇嫂这里,忙着呢。”   说罢,她将手递给楚翊:“陛下,咱们去鞍辔库走走?姑姑正想挑一件合适的辔头,给我的爱驹装上,下月大狩之际,用处可大呢。”   小皇帝哪里看得懂这里的暗流涌动,懵着,被姑姑牵起了小手,他回头看了眼母后,“朕要安慰安慰姑姑,母后你等等朕,朕很快就回来。”   姜月见心里想着最好他今日不要回来了,面上和蔼微笑,“去吧。”   小皇帝被牵着走了。   姜月见感到些微倦意,手指揉捏了一下肩膀,对还在一旁的男人扬起了眼波:“过来,给哀家揉揉。”   苏探微坐上她身侧。   然而这张藤椅太过于狭窄,容不下两个人这般挤着,姜月见抬高了屁股。   最后,太后娘娘神态自如轻置玉臀,坐到了身后太医的双腿上。   柔软的娇躯,熨帖融化成春水。   太医的身体逐渐紧绷,手指僵硬地替太后按揉肩部。   刺金描凤的昳丽裙摆层叠铺陈,翡翠鸾绦轻压着裙边,在太后微微的颤之间,衣袂如波浪绵迭。   长睫垂落下来,为鼻梁山根两侧覆上浅浅的翳。   太后抱怨道:“你不知道,每日处理那些奏折有些累人,哀家这里快酸死了。”   她想,要是楚珩还在那个位置上,照他的那个兢兢业业挑灯达旦的勤勉程度,大概活不到四十也得猝死。   而她更就凄惨了,她还要一边忙碌,一边做保养。生过孩子的女人太过于劳累,一年都老十岁。   第二春来得跌宕起伏,到如今都没有真实感,姜月见还要留驻青春,往温柔乡里多沉湎几年。   身后的男人低声道:“太后为国政烦心么?”   手上的力度,让姜月见闷闷哼了一声,侧过眸,看不见他的面孔,只是加重了口吻说给他听:“哀家再将精神抛在朝政上几年,很快就老了,到时候年老色衰,小太医就连虚与委蛇,也不肯了吧。”   苏探微指尖一重,肩颈酸胀的感觉令太后身子轻轻地战栗,他从身后轻笑。   “娘娘青春美貌,怎么就有了暮色黄昏之叹?”   姜月见抬手,越过肩,覆盖在他按摩的右掌之上,不用几分力地一捏,“男人重色。实则没什么地久天长,你瞧那个房是安……不说了,就连先皇,哀家刚进宫的时候,他也是很喜欢哀家的,每夜里都会过来了。渐渐地日子长了,尤其等哀家生了陛下之后,先帝就腻烦了哀家这日趋松弛的皮囊,再也没好脸色过。”   苏探微想了想,姜月见刚进宫时,那般黏人,一刻离开都不行,由不得他不勤于后宫走动,在她的种种把戏里也曾色令智昏,日日流连于美人鸾帐。   后来识破了她种种争宠献媚的诡计,他心思确实淡了许多。   那个乖顺温柔的皇后,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喜欢自己,她的情意绵绵,其实全由扮演,没有半分真心。   加上她实在太懒,身为皇后却不理六宫,跟不上他在前朝的步调,楚珩嘴上没说过,心里其实已逐渐分离。   但真正的爆发点,仍是在于那夜,她睡梦之间,让他听见了原来这个平日里绵羊一般的皇后,其实暗中盼着早日守寡。楚珩觉得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点温存与怜爱,被她这一把火烧干净了。   就算只是为了梗一口气,他也不再涉足后宫。   今天的姜月见,是朝内外说一不二的龙头人物,她本不该独自面对这一切,是他的无用,令她被迫走上了这一步,说起来,他才应当自惭形秽。   苏探微的手放轻了力度,沉思须臾,柔声道:“臣不相信,先帝会厌腻娘娘。”   姜月见明眸善睐,盈盈浅浅地回眸,睨向身后清俊如画的容颜:“哀家不想说他,只想说你。小太医,你会否有一日,厌腻了哀家,不想留在哀家身边?”   苏探微胸口的弦被轻易挑断,震了震,似乎无法说出让这双漂亮的眼睛伤心的话,他低声道:“臣不会的。”   太后的凤眸浮光潋滟起来,涌起酒醉般的感觉。   两张唇,越靠越近。   就在四片唇瓣即将碰触,合二为一之时,彼此湿漉漉的呼吸都已在交织。   坤仪宫蓦然传来一道扬长笑音:“哎哟,我来得不巧了!”   受惊的两人顷刻之间分开了身体,太后更是急匆匆地一跃而起,宛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两张脸蛋红润如火。   姜月见望向门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安国公人,见她一扭一扭如杨柳摆款的腰肢晃到了近前,姜太后忸怩道:“你怎么来了?”   傅银钏摆袖,呵呵笑道:“那个死男人,又气我了。”   姜月见忍着羞赧,手指向身后拂了拂,让苏探微寻个机会先出去,免得被傅银钏揪住。   口中向傅银钏回道:“还没死呢?不是说,死男人,得永生么?让哀家看看,你是不是一直貌美如花。”   苏太医搭在扶手椅上的双手一顿,诧异地看向了傅银钏。微微眯眸。   作者有话说:   楚狗:原来就是你捣乱我们夫妻关系。 第34章   太和殿, 龙涎香气缕浮沉。   年仅弱冠的年轻人,剑眉朗目,唇若施朱, 品月色水荷鹭鸶纹广袖长衫, 衬得他一身的气质内敛而温润,毫无攻击性,给人以可亲、可近之感。   小皇帝左右端详这人, 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来的本事, 能将姑姑气成这样。宜笑姑姑有郡主封号, 幽州那两个老地头蛇,居然敢这么欺负她。   楚翊皱眉道:“今天朕跟你说的话,全是母后的意思, 你且听着, 朕问你什么, 你就答什么。”   房是安不敢不从:“臣不敢欺瞒。”   看他那丧眉搭眼的样儿, 仿佛谁欠了他巨额钱债似的,瞧着真是晦气。   楚翊梗着心头火,道:“朕问你,朕的姑姑,宜笑郡主, 她有什么不好?”   房是安耷拉着眼皮, 其实早已知道, 今日入宫面圣, 实为清算, 陛下重视“情义”二字, 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自己。   他缓缓摇头:“没有。”   楚翊冷冷一哼:“那你, 对她可有什么不满?”   房是安深呼吸一口浊气,再次摇首:“臣没有。”   楚翊皱起眉峰,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小抄瞅了一眼,实在没看出下文应该怎么问了。好吧,自由发挥。   “那朕再问,”陛下正襟危坐,清一清嗓,“你家中的父母,可是嫌弃朕的姑姑,生不出儿子,逼着给你纳妾?”   房是安屈膝,跪了下来。   楚翊目光一滞,看向重重缂丝屏风之后,花鸟纹理栩栩如生,尽头有一团模糊的暗影。   房是安微噎。其实这个十五岁中举,有着幽州第一才子之称的房家长公子,算得上惊才绝艳,皮囊上佳,气质出尘,恍然一打眼,能看出是个雍容尔雅的贵介郎君。   即便是跪着,这仪态也很好,身量瘦长而挺拔,不见有一分腐儒酸气。   宜笑姑姑最开始应该是喜欢过他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过来。只是后来,她还是被这个男人伤了心。   房是安道:“臣无能。家中的确有一些流言蜚语,因郡主不能怀孕,父母已经年近花甲,期盼含饴弄孙之乐,不免心急,有意,令臣纳妾。”   楚翊问:“那你是怎么想的?房家两个老东西这么跟你说,你就顺水推舟了?”   听到陛下的嫌斥之词,指向父母,房是安虽不敢有怨,仍结紧了眉梢。   房是安抱拳躬身:“陛下容谅,父母之命,是安唯有从命,不敢有违。宜笑郡主心地良善,自嫁入房家,体贴舅姑,主掌中馈,陟罚分明,细致周到,娶妻如此,房是安之幸,然而妻命固不可违,父母之命更不能不从,两相权衡,臣以为,媳唯以侍奉公婆为要,方是阖家之幸。当公婆与自己的意愿相违背,也只能夺己心志,委屈从权。”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第二种理解。   房是安的头压得极低极低,他不能观察到陛下的神情举止,小皇帝放心大胆地看向花鸟缂丝屏风,那里暗作一团,似乎连风声都没有。   但楚翊仿佛看见了姑姑此刻的眼神,充满了平静的讽刺。   楚翊起身,来到房是安的面前,将双臂背后,冷冷地看着他,虽然小皇帝个头小,站着也只有房是安跪着高,然而这天生的九五之尊的威势,却犹如山岳般将他的肩膊往下压。   那时分,房是安竟隐隐约约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是么?”楚翊挑唇,“欺君罪及九族,回答朕,除了房家两老让你纳妾以外,你对此,一点都不心动?”   这时候,房是安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屏风之后亦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房是安不知妻子在此,他以为这殿中,只有自己与君王二人,无法欺君,他汗颜道:“臣,的确有过此念。”   楚翊露出“早知如此”的神情,但房是安蓦地抬起了头,急于向陛下解释:“只是,臣心中,由始至终只有郡主一人,即便纳妾,臣心中仍然只有她一人!若妾有所出,也必定会记在郡主名下……”   终于露出了男人丑恶的嘴脸,楚翊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原来姑姑真的一点都没看错你,你不光没有担当,你还虚伪。”   房是安颓唐跌坐倒地,喃喃道:“郡主,是臣之挚爱。穷极一生,臣再也不会遇到像郡主这样的女子了,臣不想与她和离。陛下,臣的父母,年纪已经老迈,他们等不得了……”   话音未落,房是安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掠过了纱帘屏风,悄然地远去,如一阵信风卷起落叶,翩翩从蒙尘的心头摘落。   那种无法触摸,无法抓住的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心中惶惶不安,他急促地用自己的双目在殿中逡巡,直至,重叠朦胧的屏风影后,有什么蓦然消失,他惊慌地看向陛下。   楚翊讥嘲地告诉他:“是郡主。”   房是安有一种直觉,倘若这次,没能将郡主留下来,那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她留得下来了。   那一瞬间他忘怀了什么君臣,即刻就要拔腿去追,然而小皇帝却幽幽提醒他:“房是安,你可别忘了,你是要纳妾的。”   他的步子生生急刹。   睖睁转过脸来,正碰上陛下冷嘲的寒目,清炯洞明,就如先皇一样,房是安被震慑。   小皇帝负手道:“你的意思郡主已经很明白了,太后和朕也很明白了,既然无法就这件事达成调和折中,那么双方各退一步,我楚家也不无理欺人。成婚之时,朕的姑姑宜笑郡主曾与你约法三章,她不点头,你不得纳妾,是你违约在先,此事,朕也可以不计较。”   大婚之时,满室红烛喜光,新嫁娘娇羞怯弱地在凤帐间,对他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她若是不点头,他不得纳妾过门。   洞房花烛夜,房是安以为,这仅只是夫妻之间的一点点情趣,何况,彼时情意正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郡主爱妻,何曾想过其他女人?他轻易地应许了承诺,不纳妾,不蓄外室,不得欺骗。   许过的承诺,如一张泛黄的薄纸,被他轻飘揭过。对于郡主,她却时刻都记着。   房是安脑袋低垂,懊丧地攥紧了双拳,“臣配不上郡主。”   楚翊笑道:“好在你还有这个自知之明。”   房是安无力地道:“陛下预备,如何各退一步。”   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不必多此一问。   可似乎还要继续问一问,方能让自己彻底灰心。   楚翊下了最后文牒,将这事定死了:“你可以纳妾,别说纳一个,两个,你喜欢,就算纳十个,二十个,只要你的父母高兴,没有谁反对。宜笑郡主这里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和离。”   当陛下吐出最后两个字“和离”时,房是安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收力一握。血液喷溅的疼痛,惊醒了他。   原来回岁皇城不是调和融睦,而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楚翊眉峰下沉:“太后说,她非常后悔为宜笑郡主定下了这门婚事,她看错了你。房是安,你辜负了朕母后对你的信任。”   小皇帝将手掌轻轻一翻,视线在手心密密麻麻的小抄上看了好几眼,继续道:“所以,朕的母后感到很是对不起宜笑郡主,与你和离之后,会重新帮助宜笑郡主,另择良婿。以后房是安与楚宜笑二人,婚娶自由,各不相干。”   其实陛下拙劣的表演和生硬的捧读,瞒不过房是安的眼睛。   然而已经无所谓了,太后的意思,更重。这意味着,他和郡主之间,再无转圜。   一段仅只维系了十六个月的婚姻,就在今日,彻底宣判终结。他终究还是,弄丢了心爱之人。   房是安一动不动,身体就如一尊礁石般失去了生机,在太和殿上,龙涎香的余烬粉末似乎刮了一点在他的鼻翼,房是安伸手触碰,却只摸到了一脸滚烫的水。   楚翊讥诮地背过了身板,“房是安,郡主日后再嫁的郎君,不看重官爵,也不看重厚禄,但一定是个有担当,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跪安吧。”   *   傅银钏因为家中纠纷,一气之下搬离了国公府。   然而,那个男人却紧追不舍,屡次三番地过去她的别苑骚扰。岁皇城没有她的娘家,傅银钏不堪其扰之下,只好盘算着先上太后这里借住几天。   反正先帝驾崩后,傅银钏怕太后难受,在宫里陪吃陪住了她两个月,也曾长住过一段时日了。   就因为这点子情谊在,所以她说要叨扰几日,纵然姜月见心中再有不愿,也只好顺着她,先敷衍几天。   傅银钏一上门便开始打听,关于太后与那个小太医的逸闻。   “太后娘娘,我这一入宫,就听到有人嚼舌头,说娘娘和那个小太医好上了?真的?”   姜月见还没组织完言辞,她的眼睛雪灿灿的,又道:“你俩动静闹挺大啊,可曾……巫山云雨,闺房之乐?”   姜月见眼波睨向没个正经的安国夫人,哼了一声。   这不冷不淡的,听得傅银钏诧异至极。   姜月见想若不是这个不速之客不打招呼自来,说不准今日已经巫山云雨了,撩拨了这么久,她看那个男人也挺受用的,半推半就,不定就从了呢。   傅银钏惊愕:“难道,还不曾?”   不对呀,之前紫明宫那次,傅银钏瞧得真真儿的,那仪王灰头土脸地回去之后,太后的寝殿里,又有人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一夜都没出来,难道不是她那个早就看中了只等手到擒来的相好?   姜月见又睨了她一眼。   这回傅银钏不解了,“都这么久了,就在这里看着,摸着,闻着,居然没吃?”   姜月见饮了一口茶,澹澹道:“你以为哀家同你一样贪吃么。”   傅银钏不怀好意:“哦,臣妇倒是忘了,先帝陛下有一年多不到你寝宫时,太后娘娘是怎么跟臣妇索要小玩意的。”   “……”   须臾,老脸滚烫的太后拂袖起身,“往事休得再提!”   “好,不提不提,”傅银钏见太后娘娘似是真个急了,恼羞成怒地要轰她走,连忙打住,不提这茬,“太后娘娘这边的肉质鲜嫩,臣妇屋里,可就日日对着一串老腊肉,下不了嘴了。”   姜月见道:“安国公怎么给你气受了?”   傅银钏叹气:“太后是知晓的,景午本就不是我自己选中的夫婿,当初不过是因为……也罢,反正成婚这么多年,他三天两头教人气不顺,我也习惯了。”   姜月见沉默片刻,“你与安国公成婚多年,没有生一儿半女,安国公待你之心如旧,哀家想到了那房是安,两相比较,安国公倒不失言行如一。”   傅银钏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惆怅道:“我那不是不能生么。”   又看一眼太后的肚子,傅银钏不禁心头一激灵,谨慎提醒:“幸好太后和他还没成事,若真决意在一起,千万莫弄出人命来,否则乱了皇室血统,可是大问题。娘娘千万放心上。”   姜月见也是一怔,认真考虑了半晌,颔首:“你说得也对,这事儿,哀家还真不能冲动。”   若只图眼前之欢,恐怕会遗祸无穷。   那时遭遇口诛笔伐,驱逐下位,她自己倒是不打紧,但决不能连累了楚翊的正统。   傅银钏已开始为太后筹谋起来:“避子汤伤身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太后娘娘要是等得起,臣妇给你找个好东西来,保管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根儿上?”姜月见腮晕粉红,眸光微微闪烁。   傅银钏郑重道:“对,咱们不从女人这里解决问题,从男人的根儿上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尽管傅银钏还没对姜月见解释那会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太后娘娘直觉告诉自己,只怕并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多问无益。   入夜后,傅银钏独自去了水房,从她来了以后,难得有这么一时半刻的空闲,姜月见让玉环偷偷看了,安国夫人已经沐浴上了,暂时不会回来,姜月见松了一口气。   只怕接下来傅银钏留在这里的时日,她都不能与自己的小太医碰面了,说实在的有点儿抓心挠肝地想。   但料想那个没心肝的并不会如自己思念他一样想着自己,她得想个什么法子,吹皱他一池春水去。   太后娘娘铺开宣纸,笔尖蘸墨,专心致志地开始书写。   写完以后,玉环在一旁看着,瞧着太后娘娘脸色不大自然,她将自己传过去,折好了信纸,吩咐自己,给太医院的苏太医送过去。   玉环领命,将信纸揣进了衣袖里,一刻也不敢怠慢,便去了。   天已全黑,玉环提着一盏宫灯,步履轻盈地迈过重湖叠巘,步向太医院,这个时辰了,苏太医的清芬斋仍然灯火通明,从外间往里一看,能瞧见一道俊逸修长的身影端凝如画,映在轻薄的绿纱窗上。   玉环怕娘娘等久,碎步上前,叩开了门扉。   苏探微披衣开门,见是玉环,问道:“这么晚,内贵人传话,是太后有命?”   玉环摇摇头,从衣袖里摸出了信纸,左右瞟了好几眼,见无人后,悄悄儿地塞到了苏探微手里,“大人进去吧。娘娘已经同安国夫人歇下了。”   苏探微目送她踏上桃花蹊离去。   垂眸步入内堂,在灯罩之下展开信纸。   揉得皱皱巴巴的一张纸,歪歪斜斜的,是她的半吊子飞白书。   更近一些,只看写道——   相思相望不相亲,脉脉不得语。   没头没脑两句诗,末尾,附了一条殷红饱满的口唇印。   一抹吻痕,寓意传书相亲。   苏太医握着信纸,俯瞰的眉目温眷,静静舒开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娘娘:根儿上?哀家幻肢一痛。 第35章   更深露重, 坤仪宫长烛如林。   沐浴过后,安国夫人靠在罗汉床旁,与太后分享宫外带来的漉梨与林檎干, 姜月见尝了一口, 风味十足,滚烫的茶汤,弥散了腾腾的水雾, 柔润地扑在肌肤的毛孔里,这个晚间, 说说话, 倒是舒适宜人。   傅银钏带来的果脯太多,也吃不完,姜月见想拿一些教苏探微也一并尝尝, 便让钱滴珠备了一个食盒儿, 将剩下未动的果脯肉盛好拿过去了。   人影消失在了殿外黢黑的夜色里, 傅银钏歪扭上半身, 靠向姜月见,清闲地垂落双手笑道:“太后娘娘,您是真心不怕拿肉包子打狗啊。”   姜月见抬起下巴,茶汤才送向唇畔,顿住了, 眼帘抬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傅银钏如闻笑话, 浅浅地“呵”了一声, “这两人都在您身边, 这么久了, 您是一点都没瞧出门道。只是现在谁是肉包子, 谁是狗,还不一定呢,那得看娘娘心里谁更重了。”   姜月见听了个模糊大概,眼尾微微翘起,“你是说,他俩有——”   傅银钏一声笑语打断了太后娘娘口中含而未吐的“奸情”,“您那个小太医不好说,这个钱内人,却是板上钉钉,您方才没瞧见么,打娘娘说了那话,让钱内人送果脯去,我只是轻轻一瞟,便看出她的窃喜。试问,给一个太医送点果干值得欢喜个什么,又不能得赏钱,又不值得攀交。”   在姜月见脸色沉凝下来之际,傅银钏又道:“这个宫人伺候娘娘这么久了,还这么藏不住事儿,只怕对您这位小太医的心思,用得已经不浅了。”   姜月见的护甲一下一下地往杯沿上叩,并未言语,只有掌下发出一串一串细碎清脆的动静。   “不过,这也不能怪那钱内人,能让太后娘娘都一眼相中的男人,怎会是凡品,况且一入宫门深似海,封锁心门压制人欲,见到这般美男子,多少都会克制不住地有那么点春心萌动。”   虽然傅银钏发现了这点,但她并不觉着这是什么大事,转而又为钱滴珠开脱。   “也的确要怪太后娘娘安排不周,这宫人都开始思春了,娘娘是一点儿都不觉察,还教她三天两日地往太医院走动,又是送果脯又是传话,你家小太医要是对您有那心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对那个传话送物件的宫人笑一笑,说上两句话,啧啧,这宫人可不就把持不住了么。所以臣妇说,太后您肉包子打狗。”   这下不知钱内人是肉包子,还是小太医是肉包子,总有个有去无回的。   不然,太后娘娘还能容忍自己看上的小郎君同自己的宫人,在自己的屋檐底下成日家地眉来眼去?   姜月见抿唇。   都已这么明显了么?她全然没一点儿察觉,倒是让才来坤仪宫两日的傅银钏发现了不对劲。她是当局者迷,近日里一心扑在前朝和后院的男人身上,倒是倏忽了自己身边,有人已起了异心。   姜月见锁眉道:“钱滴珠入宫已有十几年,比哀家还长了几岁,在坤仪宫当差,从无缺漏。你若不提,哀家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对探微动了心思。”   傅银钏见太后娘娘茶也喝不香了,眉眼挂着惆云,喃喃自语起来,她笑道:“多大一点儿事,太后还想用她,便留着,只是以后避着一些太医院就是,若不想留着给自己添堵,将她调到司珍房里去,怎么不行?”   傅银钏握住太后娘娘微微发凉的手心,“这事儿关键还不在于这个宫人,她怎么想是她的事儿,只要您那位对她没这样的心就成。那个小太医既然是殿元出身,总不至于太傻,放着金尊玉贵主动抛下高枝儿的太后娘娘不去勾搭,转道和那个小宫人不清不楚的。”   太后娘娘似已得到安慰,一点不再挂怀,笑道:“哀家自是信他。”   傅银钏吐出一口气来:“信不就完了么,我说这些话也不是要挑拨娘娘和心腹之间的关系,茶壶里煮元宵,您肚里有数就行了。”   两人夜话罢,傅银钏困了,两条眼皮耷拉着直打呵欠。   “臣妇得入眠了,困得厉害,这筋骨不成了,小坐片刻就犯困……”   她起身去向太后娘娘精美的拔步床,将床围上悬于金钩的描凤帘幔放落。   回过身躺下,透过一重朦朦胧胧的纱帘,眼光瞥见太后娘娘正在窗边,同什么人交代着什么,傅银钏嘴唇带笑,心领神会地躺进软褥里,两眼轻轻阖上了。   姜月见也合衣躺下,一个太后,一个诰命夫人,同枕一片软枕,两端都向下凹陷进去。   入夜时分,宫闱内外一片静谧,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音。   傅银钏觉察出太后娘娘的心气不平,呼吸长一声短一声,傅银钏忍不住笑:“既这么不放心,娘娘跟着去就是了。”   姜月见虽靠在枕上,乌发如云流泻而下,神情模样却同坐在太极殿里一样肃穆庄重。   “哀家怎么会纡尊降贵至此地步。”   傅银钏笑道:“您也别硬撑着了,就算自己不亲自过去,找个得力的宫人,传话东西不送了,太后要留着自己吃,让钱滴珠将东西再拎回来就是了。”   越说越心烦,姜月见闷闷道:“一口吃食,哀家犯得着么!给了就给了,这是恩典,谁来都得接着!”   傅银钏点头,连忙手掌安抚太后:“是了是了,娘娘一言九鼎,绝无可能朝令夕改,给了就给了,一口吃食,给了那宫人可不就回来了,再说那小太医,人品足重,堪为男人表率,坐怀都不乱的,有什么可警惕的。”   姜月见冷冷道:“若是有人敢红杏出墙,踢掉就是了。”   “红杏出墙?”傅银钏惊愕,“娘娘和他的关系,都已突飞猛进到这地步了?”   “……”   太后娘娘是怎么也不愿再接这话头了,闭眼宛如睡去。   傅银钏叹了叹,“娘娘放心,臣妇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招人嫌,等给宜笑郡主将和离办好了,臣妇就回家去了,那小太医和小女官,让太后娘娘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说得他俩倒像是一对儿孤立无援的苦鸳鸯似的,姜月见眉心一皱。   夜半三更的,傅银钏自知讨了个没趣,闭嘴就寝,都快要睡着了时分,还模模糊糊听到太后娘娘清冷的一道哼声。   “……”   *   宜笑郡主是宗室郡主,当初嫁入幽州刺史府,规格仪仗是类比公主出降。如今和离,也是一样。   姜月见手书传召端王与端王妃入宫,端王因身体虚疲,不便行动,端王妃便让他在府中歇着,自己领女儿入宫拜谢太后。   陛下也亲自主持和离。   这和离的阵仗,甚至盖过了三司会审。   等到房是安踉踉跄跄愁云惨雾地来到正殿上时,一种五马分尸的痛苦感觉从脚底心一直窜上后脖颈子,满手心都是凉凉的冷汗。   一屋子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身份地位远在自己之上,他是如芒刺在背,压抑得没一句说话的权力。   小皇帝坐在金殿正中的雕龙大椅上,质问房是安:“房是安,和离书你可带来了?”   和离书?房是安两眼昏花,头重脚轻。   昨夜里有人过来通知,让他预备和离书,今日入宫,在太后与陛下的主持之下与宜笑郡主完成和离。   但他哪有什么劲去写和离书?   一想到要与如花美眷的妻子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安天命,他这心里就揪紧着疼,像被人结结实实地踹了好几脚,心窝子又肿又闷。   房是安摇了摇脑袋,满脸写着颓郁丧气。   “臣不曾写。”   他怎么会写,他根本不愿和离!   满殿之上,无人不在盯着房是安。   当他说出没有写和离书时,每一个人脸上都涌现出愤怒。端王妃的臂弯搂着女儿,生怕她委屈伤身,怄坏了自己,两弯眉皱得极深。   当初这个男人上王府下聘之时,说得天花乱坠,他将来一定将王爷的掌上明珠视作天下独一无二的瑰宝,必不敢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言犹在耳,可如今,他是委屈也让她受了,还死皮赖脸扒着不肯放手。   “呸!”端王妃气不顺,狠狠地朝这个没用的窝囊男人啐了一口。   对于房是安的不拒绝不配合,楚翊早有准备,眼神示意左右,将女方这边拟写的和离书呈上来。   房是安怔了一怔,才知宜笑是多么坚决,他慌慌张张地目光投向妻子,却见她眸光若定,无喜无嗔,俨然将他视作一个无关之人。   房是安哽塞道:“夫人……”   “呸!”端王妃皱眉将女儿往后带了一步,无比嫌弃地皱眉道,“晦气!”   被端王妃指着鼻子骂,房是安连声气都不敢吐一下。   小皇帝将和离书重新审查了一遍,让孙海传予房是安,孙海东西递上去许久,也不见这个房大人接过,孙海捧得手酸,不免要提醒一句:“房大人?”   房是安抬起眼,看见这内侍省的孙海,一瞬间意会,就连这个阉人,位份都在自己之上,没有郡马头衔的自己,在这太和殿上,犹如一只被群虎环伺的肉犬。   他哆嗦着,将那份和离书接在了手里。   纸张很薄,也无甚情谊可写,捧在掌中,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太后神色淡漠:“房是安。”   房是安朝着太后跪倒,双臂发颤,这几乎就是他全部的剩下的指望。当初是太后娘娘慧眼相中了自己,为他钦定了与宜笑的婚事,盼着这一次,太后仍能够出面替他调和。   然而这一次,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姜月见语气淡薄:“先皇在世时,与宜笑郡主情同亲生手足,哀家却教你过往言行蒙蔽双眼,信任于你,将先帝最为疼爱的妹妹远嫁你房家。殊不知,你不堪大用,亦无担当,背诺寡信,不知廉耻。哀家对你失望透顶。今日,哀家来亲自终结这场错误,按下手印留下花押,就此和离,断了宜笑的孽缘,你可自行归家另娶。”   另娶……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从来就不想另娶。   他只想要宜笑接纳,容忍他和其他女人生下一个孩儿,他也再三承诺过,侧室所生之子仍然寄在正房名下,一样是她的儿子。   “宜笑……”   他苍凉地看着自己结发的妻子,手里的印是怎么也盖不上去。   她素衣淡妆,却高傲出尘,一眼都不愿施舍于一个懦夫。   房是安胸口疼得厉害,“宜笑……”   他再次低低地唤她的闺名。   “我不纳妾了,不纳妾了……”房是安近乎渴求,贪婪地望着他似乎已断情绝爱的妻子,心疼得如千刀万剐,“你可否留下来。我知是我错了,是我贪心,我不知足,得陇便望蜀,我对不起你,宜笑,我当真错了,是夫君错了,你能否原谅我一次,我不纳妾,真的……”   满堂之人,无不冷眼泛嘲。   只剩房是安宛如甜蜜的呓语的声音,在不断地回荡:“你相信我一次可好?我们回家,我一定同爹娘说,劝服他们,不再安排纳妾,我向你发誓,绝不会有第三个人能站在我们中间……”   小皇帝紧紧皱着眉头,听了这一番话,恶心得身上冒疙瘩,他朝房是安催促道:“快些画押,你可以走了!”   那房是安充耳不闻,只知向宜笑郡主走去,口中不断地低声唤着她的名。   原本端王妃抱着女儿的身子一直在往后退,房是安进一步,她们便后退一步,可这太和殿也不过如此大,房是安一次又一次越过边界,突破了底线。   端王妃站定,挡在女儿面前,冷嘲道:“画押离去,房是安,你可听到陛下的圣旨?”   房是安却像是疯癫了的模样,不管不顾,张开两臂就要拥抱宜笑郡主。   人朝着宜笑扑了上去。   刹那之间,端王妃眼疾手快,拔下了太和殿鎏金曲茎鹤茎莲花台上的一柄灯盏,手掌将灯盏倒扣,不等房是安凑近,众人亲眼目睹,端王妃霹雳手段,跳将起来,朝着房是安的脑袋就是痛快淋漓的一锤。   “我呸你个狗娘养的没人要的杂种!你还敢满嘴里喷粪染指我的女儿,锤死你个砍脑壳的!”   砰地一声,那房是安被砸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差点儿眩晕得背过去。   满殿死寂,一双双大眼睛睖睁着宛如铜铃。   端王妃手持灯台,看向满脸血糊的房是安,劈手将灯台砸在地上,又怒骂了一句。   “王八蛋,绝种的骡子生不出东西来怨我女儿,杂种你这辈子也生不出东西来!”   作者有话说:   端王妃虎人。 第36章   上至太后, 下至内侍官,均已被端王妃手段摄住,莫有一语, 场面极度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房是安压抑到极致的嚎啕。   这脸孔也算得上温文清俊, 额角却被灯盏砸破,出了一脸猩红的血,抵着鼻梁和髋骨流淌下来, 生生将一枚白壁裂成了碎珏。   房是安自幼读书,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 有着文人身上一切应该有的刻板印象, 包括不忍见血、不入庖厨,手无缚鸡之力,加之生来家中富贵, 在幽州说一不二, 何尝受过委屈, 更不提被当头棒捶, 破了相,狼狈百态。   房是安哆嗦着摸向自己的脑门,这血出得没完了,如泄洪似的,好似止不住, 房是安看着指尖红,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他无助地望向自己的发妻, 心里还是不能相信, 她会绝情至斯, 一点也不动容。   他的目光所及, 也是众人目光所及。   只见宜笑郡主, 脚尖朝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房是安迈上了一步,端王妃忙着阻拦,才喊出一声“女儿”,宜笑低声道:“母妃,让我跟他说。”   女儿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端王妃知道拦她不住,只好放任她去了,自己则站在身后,要是那房是安胆敢再作祟,她便拾起烛台再照着他已经开瓢的脑袋来上那么一下。   “宜笑……”   那男人声音痛苦滞闷,哑哑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盼着她走近,盼着她垂怜。   宜笑停在他的身前,蹲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之间传来灼热的温度,房是安又惊又喜,纵然是满头血污,也值得了,他睁大了眼睛,充满感激和温情地望向她清妩的面庞。   失神间,手上的和离书被宜笑取走了,他掌心已空,怔忡地垂落眼皮。   宜笑一手捏着那纸和离书,一手则握住他被血色染红的手指头,稍稍牵起来,在他还在淌血的脑门上摁下了大拇指。   房是安突然明白了宜笑的意图,他呆滞地道:“不,我不和离,宜笑,求你了……”   那只手却失去了力气,任由宜笑慢慢吞吞地指引着,将染了血液的手指头在和离书下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画押落成,和离书生效。   宜笑冷静地将和离书折上,“这上边的条件,想必房大人看清楚了,除陪嫁外,我什么也不要,一个月后,端王府的信使上房家取物时,会携带你我成亲时的礼单,一一对照。至于你家的聘礼,我也会让母妃查证,若有亡佚或损耗,会兑换成等价钱帛,一并送还。”   这是真正的,清算,一点余地都没留下。   房是安张了张口,只感到一股腥甜漫上舌尖,卷杂着呛人的铁锈味。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宜笑郡主将和离书收入衣袖,算作契书,至于另一份,无论他签不签也不重要,她手里已有底气。宜笑仍然将另一份落下了自己花押的和离书扔给了房是安,让他拿着带回幽州。   “车马劳顿,房大人负了伤,等伤养好了再回吧。汤药费本郡主出。”   女子冷淡地俯瞰了他一眼,从他横伸的腿上跨了过去。   如成亲那一日,头也没回地,跨过了入门的火盆。   *   宜笑郡主的和离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事毕之后,房是安被抬出宫闱,端王妃领女儿向太后千恩万谢,姜月见受之有愧,道要留下王妃母女用饭,特让司膳房备下家宴,端王妃道还要回府告知王爷这个好消息,怕他躺在病榻上等不得,姜月见留不住,便着人备了车马,护送郡主母女出宫。   这一屋子的人,除了端王妃和宜笑郡主,最高兴的还是陛下。   他叉着自己的肉腰,神采飞扬的,欢喜了一整日。   宜笑和离的热闹,傅银钏看完了,她要告辞了,想着端王府与回府之路同道,便意图去蹭禁中天驷监的车马,起身向太后拜别。   临去时分,偷摸对姜月见低语:“娘娘放心,臣妇已经备好了,娘娘到时是翻云覆雨,还是佛坐莲花,想怎么着怎么着,万无一失。”   “……”   姜月见不理会她,亲自轰安国夫人出门。   也不知是不是被安国夫人两句话激的,太后娘娘面皮挂着浅薄的绯云,久而不褪。   步摇轻曳,回到坤仪宫中,太后娘娘舒展了浓丽的眉梢,径直卧入了美人榻,一动不动的,似已不愿再起来。   原本她和小太医之间就算不得清白,傅银钏来了以后,愈发如同做贼一般,连传个讯息都得偷偷摸摸。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佛陀,姜月见得以舒缓下来,眼风一瞟,正撞上在寝殿内安置灯烛,撒下鹅梨帐中香的钱滴珠。   傅银钏人是走了,她的话还留在自己耳中不断回荡。   太后横目盈盈,一时间心里宛如起了毛,总感到有那么点刺挠。分明这个脸如银盘、端庄秀美的女官平日里见了最可心的。   黄昏过去之后,夜色悄然而至,攒金丝缠枝纹葡萄香囊里的烟气,徐徐盈入胸怀。   姜月见还在美人榻上歇憩,昏昏昧昧,半梦半醒着。   突然有一双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她的腰间,感觉极其熟悉。姜月见趴在软枕上,不觉肌肉松弛下来,她将枕上的脸蛋稍侧,望向苏探微,嘴角一勾。   “你好大的胆子,哀家不召,你私自过来,嗯?偷袭?”   苏探微掌下的力度刚刚好,为她舒缓腰间经络,目光浅淡地落在她的身上。   姜月见很受用这样的按摩,久坐伤腰,多少有些儿血脉不通之处,教他这样按着,确实舒和不少。   突然,一道器皿碎裂的声音传来,声音突兀而尖锐,两人一同回眸循声看去,姜月见更是提腰坐起。   碎裂的青花瓷坍落一地,碎片间,钱滴珠立刻跪了下来请罪。   太后宫中的器物样样价值不菲,钱滴珠自知就算将自己卖了或许都抵不上这样一件瓷器,她慌慌张张要收拾,姜月见端坐,身体微微后仰向椅靠,浅笑道:“无妨,收拾好了,便下去吧。”   太后娘娘如是说着,看似隐约带笑,实则眼中没一点温度。   她自是清楚钱滴珠在坤仪宫久了,原是个多么稳重本分的女官。今日不过撞见这一幕,便乱了心。   的确是留不得。   人走以后,几乎还不相信脖子仍然在自己脑袋上,钱滴珠惶惶然,险些又撞着前去送夜食的玉环。   姜月见让玉珠闭门,殿内轻悄无言,唯独药炉的火,煨着紫砂壶,偶尔发出的轻细的哔啵声音。   “哀家让钱滴珠走了,”姜月见微微佝腰,食指上护甲也不摘,居高而临下,蔷薇金丝纹路的坚硬护甲尖端挑起男子的颌骨,迫使他就这般抬高视线仰望于己,太后的嗓音悠闲,但充满上位者的凝视,“你好大的胆子,敢对哀家阳奉阴违。”   苏探微撞进太后盈盈眼波间,对方肢体舒展而随性,瞧着三分慵懒,七分威严,他其实并未被气势所恐吓,甚至觉得她这样甚好。   喉结轻轻一滚,“臣没有。”   护甲沿着男人细腻的皮肤轻轻地叩击,尖端几乎要刺入他的血管里去,锐痛无比。   姜月见笑道:“哀家有眼睛放在你身上。钱滴珠喜欢你。”   他皱起了眉,一阵沉默,须臾之后,男人决然地道:“那是她的事。”   姜月见冷哼,“这么说你也不是一无所知。”   男人不说话,形同默认。   姜月见想自己宠他过了火,让这个男人不晓得几斤几两了,被人盯上了也不知道向上报备。在这僧多粥少的皇宫里,宫人自荐枕席的事儿可不少,那些个对食里,就有无数你情我愿抱团的,更别说他一个模样俊俏的正常男人。   “可臣只想要太后。”   男人不躲也不避,更不讳莫如深,沉稳地向她道。   太后怔忪一瞬,指尖松了。   他垂下眼睑,吃痛地抚了抚被护甲刮擦过的皮肤。   眨眼之后,太后再一次握住了苏探微的下巴,这次不见半分怒意,唇色如榴,凤眸含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苏探微抿紧薄唇,却不肯再那句话多说一遍,在太后目光灼灼的审视下,两侧玉白的皮肤沁出淡淡的日暮春云,泛起桃花蘸水一般的绯丽之感。   “再说一次?”   姜月见握住男人的脸肉,手拿把掐,牢牢掌控。   苏探微敛眸,早已红透的耳根愈发显得艳冶,但神情依然清傲皎然。   “臣……”他曲指扣住了太后裙边的一条衣绦,“臣只想要太后。”   指尖缠绕,勾上去,豆绿的衣绦在禁步下慢慢地被抽去,形同解开了太后腰间的罗裙。   “……”   姜月见哪知道小太医会如此热情,被撩拨得也气促微微,可那傅银钏该送来的东西却没送来,太后勉强地压下翻涌的思量,手掌合住,压下了苏探微的手背:“现在还不行。”   太后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任何一个臣子,只怕都难抵挡住香艳的诱惑。进一步,则权势滔天,万人之上。   不知仪王的心术不正,几分是为了权,几分,是为了太后的色。   本就不擅长勾引的男人,掌心热得厉害,被姜月见这么捂着,愈发显得烫,她勾唇,改用温柔的,宛如诱哄的姿态甜蜜地抱住了这个羞得窘迫的男人,指尖摩挲过他的脊骨,“好啦,哀家信你,你只想要哀家。”   苏探微倏地睁开,直直地望向她,让姜月见惊迫的是,他的眼尾竟缀着一丝红。   姜月见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不禁用力拥住他,“好好,哀家错了,哀家不该疑心你。探微,原谅我,嗯?哀家也是在乎你。”   小太医得寸便进尺,顺势反握住太后的柳腰,膝盖向上撑开,立时便翻转了体位,姜月见被他侵略地放倒在美人榻上,嘤咛地轻哼着,男人胁迫般的吻向她的唇压了下来。   太后闷不做声,被吻得七荤八素,身子软绵绵的了。   小太医松开她的唇,也乱了呼吸,指腹擦过身下女子溢出唇瓣的一抹红痕,低声道:“臣本是心如止水,是太后撩拨了臣,那便要对臣负责,朝中之事,重在疑人不用,太后用臣,便要相信臣。”   是的,他说的有道理。   可是,他能放开她么?后脑勺好痛。   苏探微眼眸暗了一下,似乎没看出太后的一丁点求饶,反倒被太后瞳孔中那湿漉漉的水汽助涨了气焰般,再次俯唇亲上了太后。   唇瓣如沾了露水的花苞,晶莹,色泽清亮,还如琴弦一般发着颤。   被他亲上去,柔软的触觉,带动了心里那阵撞击,一次更比一次激烈。   直至喘不过气来,太后娘娘几乎要求饶了,水光潋滟的眸子,漂亮得既惹人怜,又更加激人兽性。   一绺青丝从步摇旁坠落下来,落在她的颊侧。   太后娇喘如兰,胸脯静静起伏,好像被谁欺负了,被亲得口脂深一道浅一道的嘴唇轻轻地嘟着,不知是抗议,还是撒娇。   苏探微声音沉哑,手指缓缓拨开她颊侧的鸦发,“相思相望不相亲?太后思念着微臣么,臣亦思念太后,像这样,抱着太后,亲吻太后的嘴唇,昼夜无眠,心不在焉,太后知道么。”   有那么一瞬间,姜月见两只眼睛里的情绪都是懵的。   如同遇见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自己身上,她是那么小心翼翼,不敢相信。   “你……”   “臣想问太后一道许可令,”苏探微拥着姜月见的腰肢,静静地笃信地望过来,“处置钱滴珠。”   作者有话说:   好大一口醋哟~ 第37章   “滴珠姊姊, 你怎么同丢了魂儿似的?”   随行的女侍看出钱滴珠的魂不守舍,好奇地提醒。   钱滴珠这才惊觉,自己掌心捧的绫罗帕落了几张在地, 这些都是太后日常用物, 太后喜洁,对日常用物颇挑剔的,钱滴珠自知犯错, 急将剩下的帕巾给了随行的宫女,弯腰拾起散落的几条帕巾, 低头道:“我去重新清理。”   眼看她消失在夜色深处, 女侍们面面相觑。滴珠姊姊在宫中多年,是最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近日里却不知怎么了, 时常精神恍惚, 屡屡出错。   钱滴珠攥着太后的帕巾, 正要去往洗衣房, 也不知怎的,脚下竟然岔了路。   醒回神时,才想起自己没有提灯,此处宫灯稀少,光影冥迷, 去路也已被湮没在了沿墙斜斜生长的薜荔与荆棘之中。   此处距离洗衣房很近, 是宫中用来囚禁犯事宫人的羁所, 萧条的几丛枯柳, 围堵宫墙, 从里边, 飘出来幽怨凄清的歌声, 如怨如慕,不绝如缕。   钱滴珠心情慌乱,听着很是瘆人,她慌不择路地窜进了另一条窄道。   宫灯尽处闪烁,钱滴珠加快了脚步,蓦然,身后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颈侧。   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钱滴珠觳觫,攥紧了掌心被汗珠浸湿的帕巾,哆嗦道:“是、是谁?”   匕首押解着钱滴珠,她倒退着,被逼上墙根处,后背抵住布满苔痕的青墙。   月色如水,梨云如烟。   满墙萧瑟绿影催动,从一盏飘摇的风灯底下,紧张的钱滴珠睁大了杏眸,望见轮廓逐渐清晰的面容,形貌清雅,眸色深寒。   她张开嘴巴,无声地唤道:“苏太医。”   更深露重,又是内庭,苏太医怎么会在此?   苏太医的眼神冰冷,她往颈侧垂眸,那柄匕首稳稳当当,毫厘之间地操控着自己性命。   饶是钱滴珠再冷静的一个人,也不免心中发憷,抖着嗓道:“你、你这是作甚么?”   苏探微澹然:“告诉我,曾在太医院供职的钱元夏,与你是何关系。”   闻言,钱滴珠目眦欲裂,几不敢相信,静静地望向苏探微。   面前的男子,清风雅月,温和纯良,看起来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他为何会在意,并开始调查这桩秘事?   这是谁也不曾揭开过的秘密,钱滴珠以为兄长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追踪了。   她攥紧帕子,摇头:“奴婢不认识什么钱元夏。”   早知她不会轻易承认,苏探微薄唇上扬:“他是你的哥哥,对么。”   钱滴珠的眼眶抖了抖,然而,持续嘴硬:“奴婢不认识,也没有哥哥。”   苏探微赞许:“剑南方言与岁皇相去千里,你官话说得不错。”   一个人能在宫中伪装十几年,实属不易。   钱滴珠再次咬牙,用力摇头:“奴婢说了,不认识什么钱元夏,苏太医为何要咄咄相逼,还要,屈打成招吗?”   她示意自己颈边的匕首。   再深一寸,她的动脉被划穿,性命便岌岌可危。   她眼中的惊惧不是假,然而,倔强也不是假,这件事另有隐情,苏探微的拇指抵在刀首上的环形兽纹,拨了几下铜环,铜环撞击匕首的刀柄,在暗夜里发出令人胆寒的犹如死亡计时的声音。   钱滴珠抖得厉害,一动都不敢动,雪白的额头两侧已沁出了香汗。   苏探微耐心足够,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三日之前,在宫中为宜笑郡主举行和离之时,你趁人注意都分在太和殿上,手持令牌出了宫。”   当然这本就不是秘密,钱滴珠承认也无妨。   她似乎无可交代,苏探微欺进半步,薄薄的刀锋贴着她颈部搏动的血管削下,没伤及皮毛,但,钱滴珠现在连吞咽都不敢进行了。一动,便感到那锋芒似乎要铲进肉里。   他不得不提醒她要保持诚实和警惕,思考清楚仔细交代前因后果:“你去了回春局。”   “岁皇城最大的药局,也是大业最大的药局,南北十余个州郡都有分店,算得上经营全国,首屈一指。要我再提醒一句么,这个药局的人,与钱元夏有过来往,钱元夏身为太医与宫外药局接触频繁,恐引人猜疑,便一直令你做中间联络之人。先帝与太后仁德,每月朔、望、晦三日,可分批派遣宫人采买,并准允其就近探亲。你在岁皇城有一个姑妈,就住在龙雀天街对面的青石巷,正巧,你要从回春局路过。”   自己的底细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这是钱滴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自己在宫中多年,家底清白,寥寥几语就能写近,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自己这些举动。   钱滴珠仍在狡辩:“奴婢只是路过,顺道替姑妈买药……”   但她此刻的冷静已经被击溃,声音开始渐渐发颤,已经不再能取信任何人。   苏探微扯了一下薄唇,眼底掠过讽刺与讥嘲:“好一个买药,两年前大业挥师讨伐胡羌前夕,钱元夏的药方是你递出去的吧。”   钱滴珠痛苦地揪紧了眉,眼中拼命落泪:“苏大人,奴婢只是一个卑弱仆婢,伺候着太后娘娘便已心满意足,奴婢绝不敢做这杀头掉脑袋的事……”   然而这个男人看起来一个字都不相信,钱滴珠心在下沉,闭眼准备赴死之际,耳畔恍然又听见他的嗓音,那么磁沉,悦耳,撩动她心,她张皇地发抖,脖颈已经擦过了刀锋,溢出了一丝血痕,痛苦刹那间伴随而来,钱滴珠就在这崩溃边缘,听着他一字一字地细数自己累累罪行。   “你们看起来做了两套,一套,是蒙蔽太医院几位老学究,一套,则是蒙蔽不通医术,也看不出破绽的军将。”   钱滴珠听得清楚分明,却震惊不已。   先帝战死沙场,无还,这两年以来,朝廷内外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就算痛心疾首,事后清算战犯,也不过是将目光集中在当时深入大漠来不及回援的太师与冼明州身上,武威城已全军覆没,没有人会在意到,那些给伤病治疗的药被动过了手脚,外敷与内用混杂,重则丧命。   “朝廷当时药库不足,许多药从民间采买,回春局远近各地均有分店,更适宜调取药材,武威守城一战,城中负伤将士多则上万,药材不足,只能求助于城中药房,照方子用的药,却治不好外伤,可笑我大业人才济济,外敷的药中,竟多掺杂了桃仁、鸡血藤、接骨草……”男人停顿片刻,似乎至此吸了一口浊气,随即,发出嗤笑之音,“朝廷,陛下,信任太医院,纵然武威城中行医多年的大夫曾怀疑药方有问题,亦没有采纳。不曾想,祸起萧墙,剑在背后。”   钱滴珠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口出来,她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嘴唇张开之后,一枚冰凉的药丸被送入了她的口中。   入口即化,很快便在舌尖弥漫开一股酸涩味道,钱滴珠试图干呕,让舌根将药卷出来,然而刀尖却挑起了她的下巴,那药已经渗入了喉管,呛得她眼泪直流:“你、你给我吃了什么?是毒吗?”   “你有时间可以考虑,”苏探微握刀柄的手掌一用力,整个刀锋深深刺破青苔,抵进钱滴珠耳侧的垣墙,灰屑散落,“告诉我,指使你与你的兄长这样做的幕后之人是谁。”   钱滴珠干涩的唇,溢出了道道血丝,“我不会说。”   “无足轻重,”苏探微撤刀,后退去半步,“我只看在你伺候太后多年的情分之上,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死,结果一样。”   男子冷漠的声音,浸透着满不在乎,如轻蝼蚁一般的蔑视,钱滴珠无力地握住了自己又辣又呛的喉管,沿墙面失神地瘫倒坐地。   *   太后娘娘正在灯烛下查阅古籍,一阵轻盈的风刮过,带动身旁葳蕤的火光闪烁。   她头也没回,把手向那畔招了一下,柔声道:“过来。”   苏探微走了过去,在姜月见面前停住脚步,她仰起脸,桔红的烛火映着不施粉黛的素白面容,别有一种脱俗的瑰丽之感。   太后娘娘脱去了繁缛的丽服,只着丹罽色寝衣,用一条白纱绦子松散束腰,指尖一勾,甚至不需用力便能解落下来。   今晚,安国公府来了人,送来了先前国公夫人应许太后娘娘的东西。正巧苏探微不在,姜月见将东西拆开,锦盒内盛放了厚厚一叠的薄膜,细看晶莹玉润,两指的长度与粗细,袋囊形状。   太后娘娘颊晕粉红,还没研究透彻这玩意的使用方法,也不知是否真的有效,她找了一本冷门的专门记载此类典故逸趣的《玉房文斋》,正在钻研,没想到居然看下来颇有兴味,最后竟忘了自己的初衷,一直到他进来。   姜月见淡定地将书合上,不过看他眉眼阴郁低沉的模样,大抵没那兴致,太后娘娘盘算着,等到大狩时再拿出来,她还没有试过在野外。   太后娘娘的小手将苏太医的食指勾了一勾,笑吟吟道:“回来了?累么,哀家准备了汤饼,要垫会儿肚子么?”   苏探微回绝了:“不用麻烦了,臣不吃夜食。”   “如此严于律己,”太后兴致勃勃,指节隔着布料在他充满力量的腹部肌肉上用力掐下去,纹丝不可撼动,太后轻笑,“难怪这么紧。”   纵然再如何糟糕的心境,面对着她,就似乎完全无法有一丝烦恼,他语气缓和,“太后娘娘不怪罪臣便足够。”   姜月见眼眸闪烁:“怪你什么?对了,钱滴珠,你把她怎了?”   苏探微道:“暂时不会有事,只是,也不会再出现在娘娘面前。”   姜月见点头,坐在软椅上伸出臂膀虚虚地搂住男人精瘦的腰,将他抱到面前,柔软地摸了摸他的背:“就算你不这样做,哀家也是不会留她了,她对你的心思用得深了,哀家不得不防。”   他垂眸,只能看到太后娘娘密云蓬松的发旋,如轻纱般依偎向自己的身躯,一时欲言又止。   其实,他很有被自荐枕席的经验,就在当年和皇后闹出龃龉,传闻不和的一年多里,曾有不止一人动过歪心思,她大抵不知道,也不会处理这些事情,他不动声色地解决掉了。   当时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只是单纯不想要。   纵然已经僵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然而,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对任何女子,都提不起一丝兴致。只有她。   宫里不乏闲言碎语,有人恼羞成怒,不肯承认自己毫无魅力,暗中传话陛下患上了隐疾,也曾入他耳中。   谣言的源头已经找不到了,时过境迁,宫里仍然有一些好事之人,对此深信不疑。   姜月见的脸颊贴住了男人的胸膛,她看上去些许疲倦,如归巢的倦鸟,寻得了一方栖息之地,道:“能告诉哀家么,她只是喜欢你,你为何这样心狠。”   困意袭来,太后娘娘打了个浅浅的呵欠。   “她身上,背负了人命。”   太后娘娘这模样娇憨可爱,半点儿攻击性也没有,不曾将她的软甲刺出来分毫,他忍不住,曲指揉了揉太后娘娘如云的秀发。   其实不敢想。   若武威之战他没有胜,没有歼敌殆尽,胡羌与朝中内鬼里应外合,铁骑踏入关内,又是何等光景。   掌下抚摸的美人,又在何处。   以前他只觉得自己失败无能,辜负了一片深恩与信任,从未有如此刻,得以片刻的宁静与安慰。   他会保护她们母子,绝不会再踏错半步。   作者有话说:   仪王:我被骗了,皇兄你好纯情,但是谣言能传到这地步你也太过分! 第38章   宫里的本就是易谣诼四起的地方, 尤其是桃色无边的风月逸闻,更是不胫而走,更何况, 此桩风月事还涉及到了当朝太后。   太后凤体不调, 每月召见太医都已不足稀罕,但太医院曾经最受荣宠的太医,也不过隋青云之流, 一月偶得一两次传召。不像如今这位,几乎出入坤仪宫, 如入自家厅室般随常。太后对他喜爱有加, 恨不得揣在手心里时时带着。   这些流言泛滥成灾,在宫中已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太医院的苏殿元受宠, 然具体得宠到什么地步, 还不可知。   只知晓, 不日即将举行推迟了数月的大狩, 这场狩猎已从春蒐延至夏苗。太后娘娘与陛下轻装简行,能够幸从的宫人均不多,然而太后娘娘指定的太医院的两名太医里,苏探微便赫然在列。   那个瞧着清瘦羸弱的文官,连骑马都不太够得着脚蹬的孱秀模样, 竟也能随行, 只怕是从车跟随, 这自然不是一般的荣宠。   风言风语, 连在日夜泡在太和殿的小皇帝, 偶然去军器库挑选弓箭时, 都听到了一丝窃窃私语。   两个宫人在那里嚼舌头, 楚翊听了一耳朵,说太后怎么怎么,苏太医怎么怎么,太后与苏太医怎么怎么。   楚翊竖着耳朵,听得不完全,脑袋里却模模糊糊起了个念头:苏哥哥好像确实是一直在得母后召见,是不是母后身子不好了?她不想自己担心,所以一直瞒着自己?   小皇帝也无心挑选自己的弓了,他挂着担忧,飞快地回到母后身边。   彼时,太后娘娘正在与苏太医两人搁窗下对弈。   楚翊一进门,两人均回头望了过来,小皇帝脚步停住,看到神色恬淡,兴致正浓的两人,纳闷一晌,母后气色红润健康,看着丝毫不像染恙已久的病态。苏太医也不是在为母后煎药,他的手指里衔有一枚玉色的棋子,在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俯视棋盘不疾不徐地落下:“四之十六,打吃。”   姜月见看了这惨不忍睹的棋盘许久,终是不得不承认:“书读得好,脑子多半灵活,哀家下不过你。”   输了棋,多少有点儿懊恼,何况连输数局。太后的脸颊笼罩着愠色薄晕,双掌推乱了棋子,轻轻一哼。   苏探微和悦展颜,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拾回棋笥里,淡笑:“娘娘还来么。”   太后嗔道:“不来了不来了!”   总是下不过,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母后这样的神态,其实是极陌生的,小皇帝没见过,她诧异地向自己的母后走了过去,小短腿倒腾到母后身旁,乖乖地唤了一声。   姜月见鸦色睫羽垂落,柔和宠溺地看向他:“怎么了?不是说,去挑自己大狩的弓箭了么?”   又见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将东西带来给她瞧,姜月见曲指,刮下他的鼻梁:“怎么,没挑中?”   小皇帝看眼母后,又看眼埋首收拾残乱棋局的苏太医,小声道:“哥哥,朕有话单独对你说。”   其实也不明白原因,小皇帝在臣子面前已可算得上叱咤风云、独当一面,可他心里,就愿意与这位人畜无害的太医亲近,他也不会对别的什么非亲非故的人,用上如此亲昵的称谓。   然而,在小皇帝那一声“哥哥”出口之际,苏太医的手指滞了一下,曈昽的日影晒得他玉色的鼻尖泛着柔软的光芒,近乎透明颜色。他抬眸看了一眼陛下,见楚翊一脸认真,便不忍心回绝。   “去吧,”姜月见点头道,“哀家自己收拾。”   苏探微颔首,对楚翊道:“陛下带路。”   小皇帝道:“跟朕出来。”   坤仪宫里太后娘娘豢养的那只御猫,最近不见了踪迹,楚翊路过殿门时,回头瞅了瞅,没发觉团团一如既往地跟上来,小小的脸上含着不高兴的浓云,一直到将苏探微带到无人的御园凉亭。   此处的确是个说话的绝佳处所,苏探微在他身后,等楚翊先停下。   风拂动满墙夏影,浓密的绿云如波澜起伏,瑟瑟作响。   苏探微瞥见陛下一脸的茫然与失落,低声询问:“陛下想对臣说什么?”   顿了顿,苏太医又问:“或是,想问臣一些什么?”   楚翊闷闷不乐,负手,虽然姿态压人,但实则说话时,还要抬高下巴,才能和对面的男人碰上视线,传递自己隐含不露的君威,小皇帝道:“朕问你,你如实答。母后,她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他摆摆手,“你千万不要说假话,朕受得住,朕知道应该怎么做。”   倘若母后真的大病了,这消息的确不宜传到前朝去,现如今,幼帝在位,懵懂无知,太后就是朝堂上的主心骨,万不能让人发觉真相,恐人心生乱。   苏探微却是莫名,只是顺着回话:“太后凤体康健,身子一贯强健,并未生什么大病。”   小皇帝明显不信,那双圆滚滚、黑溜溜的龙目斜斜向上,紧盯着他,意图看出他欺瞒之下的种种痕迹。   虽然一无所获,但小皇帝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   “要不然,母后为什么从白日到夜里,都和你一个太医在一起呢。”   坤仪宫里总是煎着苦涩的药,好几次都把他熏了出来,要不是母后得了大病,还能是什么。只是这句话,小皇帝并未能够说出来。   苏探微被楚翊这句话问住,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小皇帝努努嘴:“宫里都传遍了,说太后与苏太医这个那个的,朕知道,你对母后很忠心,也很尽心地在侍奉,母后一定对你下了封口令,让你不得告知朕实情。朕不怪罪你从前隐瞒。但是现在朕既然问你了,你不可欺君。”   太医日日幸从,这是现象,未达本质。   从楚翊的视角上,他还不大能理解一男一女之间的事,说穿了,他也只会维护自己的父皇,将苏探微视作一个无耻勾引太后之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骗骗他,顺着他的话回答,也更容易使他相信。   苏探微和缓地道:“既然陛下火眼洞悉,臣就不瞒陛下了。确实如此,太后娘娘得了病。”   看吧,他早就知道是如此。   楚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装出镇静:“你说吧,朕受得住。”   苏探微还不知道要如何巧立名目,令身康体健的太后生病,只得临时现编一个,他垂下眼睫,深目之中流露出晦涩艰辛的情绪。   “娘娘自幼时,颇受苦楚,身体落下了病根。往昔生陛下之时,又未得调理,产后有风邪侵体,招致癔症之祸。这两年,朝野内外,无不仰仗太后鼻息,太后娘娘须出入朝堂,还得抚育陛下,积劳成疾……陛下,有听闻《扁鹊见蔡桓公》么?”   最后实在编不下去了,苏太医脑中疾行转折,抛出一个问题。   小皇帝果然还没读到这里,眼神迷茫作不知。   苏探微也往肺部汲取一口长气,又似哀悯地道:“娘娘如蔡桓公身染疾病,起初在腠理,以汤药就能治愈,因积劳过度,病延发至皮肤,本也可以针石医治,却又为国操劳而延误,如今病情已至肠胃。此病棘手。若再任其发展,只怕深入骨髓,届时,唔,则非人力所能及。”   陛下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本就心存怀疑,对母后有病这件事信了七八成,再加上他引经据典,小皇帝吃了不懂的亏,就被糊弄得深信不疑,立刻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啊?”   他愁得觉得自己脸上都生出了皱纹。   苏探微上前,轻轻地摸了一下陛下的龙头,同样“哀愁不已”,但还“强颜欢笑”,故作坚强地道:“陛下相信臣的医术,臣能为太后治疾。”   他既然这样说,小皇帝也只好先相信,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的,上下来回地碰撞。   楚翊沮丧极了:“母后病成这样了,还要瞒着朕……为了这个小家和大家,母后付出了太多……”   他仰起小脑袋,面容肃然,倒将苏探微看得怔忡一瞬,不免心虚,陛下正色道:“苏卿哥哥,这件事,母后只告诉了你对不对?现在加上朕,一共就这几个人知道?”   苏探微轻咳一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陛下则表示懂了:“那这件事,你除了全力医治母后,就让它烂在肚里吧,朕也不说,免得大家都很担心。”   他还算比较清楚自己目前的实力,毕竟还不到六岁。要是母后不能理政,只怕人心惶惶,又生出母后寿数不永的猜测,导致内外生乱。   苏探微叹息:“陛下放心,臣自当极力隐瞒。”   虽则这么说定了,可小皇帝还是害怕,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可泪水却似擦不完,苏探微定了一下,看到陛下伤心,齿尖一用力,不受控制擦破了口腔内壁的皮肤。   他将自己襕衫的衣袖递过去,给小皇帝攥着揩眼泪,轻声道:“陛下不用烦恼,娘娘的病没那么严重,臣治得好。”   小皇帝已经先入为主,这话不太肯信,以为是安慰之词,哭得眼泪浩浩汤汤。   苏探微无可奈何,一句谎话出,十句谎话圆,只好闭嘴保持缄默。   陛下怏怏离去,一庭翠色流动,木叶萧萧间,苏探微举步下台,猝不及防,脚尖碾到一样物事,皱眉。   挪开脚,目之所及,是折成一团的纸,遗留在陛下方才所立之地。   苏探微要提醒小皇帝落了物件,然而陛下的人影已经拐过了墙根,朝着坤仪宫回去了。   他弯腰将东西拾起来,已经在衣袖里揣得皱皱巴巴的了。   展开,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少儿稚嫩的楷字,是出自陛下手笔,看得出才入门,没有一点火候。   这张纸上,庡?写的是陛下对自己六岁生辰的安排,包括,一些自知身为帝王无法对他人启齿的,小小心愿。   苏探微皱起了眉宇,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   最下边一行字写道是——   母后放下政务,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   那一刹那,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惭愧、后悔、不安、酸楚、期望,以及,刚刚欺骗了一个小孩儿致令他难过伤心的深切愧疚。   *   小皇帝伤心母后病了这么久,居然一个字都不说,要不是他聪明,偷偷叫走苏太医,他应该不会说的。   小皇帝想自己应该好好孝顺母后,陪伴她,直到将病治好。可是只要一想到娘亲生病了,他就心里难受得要命。   正猝不及防,撞上孙海抬来的步辇,小皇帝连步辇也不乘了,径直奔向坤仪宫。   途径一片郁郁葱葱的矮灌木林,陛下跑不动了,停了下来,这时,耳朵里钻进了一道刺耳的议论声。   “苏太医已经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不是咱们可以得罪的大人物了,再说人家本就是进士出身,将来离开太医院重走仕途也不是不能的,总之谨言慎行,不该嚼的舌根,莫多言。言多必失。”   听着像是一个稍年长一些的教引姑姑正在提点少不更事的宫人。   小皇帝身材矮小,停在她们身侧两丈远外的灌木林后,竟未被发觉。   他心念既动,不免稍作躲藏,沿声靠了上去。   那个年轻一些的宫人便不服气地道:“都说读书人清贵,可这殿元一开始就想留在太医院,可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够抱着太后娘娘的大腿,靠着裙带关系,好攀扯一个富贵前程?那些心思,谁又看不出来,偏生做得,别人说不得。若不是那脸生得好看了些,太后又岂会被他迷惑了去。咱们也真是想不到,当年也有人向先皇献媚,先皇眼睛都不看一下,这才两年,太后娘娘……”   “闭嘴!”教引姑姑申斥,“这可是掉脑袋的话,莫再说了!”   宫人还要回嘴,忽然撞见小皇帝立在木丛之后的身影,吓得眼珠子快掉出眼眶,“陛、陛下——”   两人花容失色,急忙跪倒。   楚翊沉怒地从灌木后走出,负手来到这个宫人面前。   “苏太医与朕母后之间清清白白!你刚才说什么?”   苏卿有那样冰雪自照的品质,怎会和舅舅一样,是个为了攀附权贵倒贴上来的无耻之徒?小皇帝才不信,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对这些爱传闲话、爱嚼舌头的宫人,小皇帝早已深恶痛绝,要不以雷霆手段禁止,只怕这股歪风邪气还刹不住了,他拉长了嗓音,高声道:“去领二十杖,逐出宫禁。”   宫人瑟瑟颤抖,以头抢地,虽然连声求饶,但陛下已经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去了。   作者有话说:   楚翊:我那满嘴跑火车的爸爸,真让人发愁。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扁鹊见蔡桓公》 第39章   姜月见将残局收拾完, 正觉得后颈酸痛,伸手揉捏,恰逢翠袖见了, 连忙上前, “奴婢替太后捏捏肩颈吧。”   姜月见松了手,任由翠袖替自己按摩,翠袖手巧, 且是学过一些行针按摩的,三五下, 摁得太后舒舒坦坦, 曼语嘤哼。   “哀家现在是走了先帝的老路,伏案日久,肩颈和腰, 迟早有一日是要坏掉的, 现在只不过延迟它, 让那一日晚一点到来罢了。”   她不像楚珩习武, 身体筋骨强健。虽然从小姜月见吃足了苦处,然而由俭入奢易,她在入宫之后极快地适应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人变得确实很懒,不大爱走动, 也不喜结交, 整个宫城对她而言犹如茧房。   “母后!”   小皇帝随着声音跑了进来, 姜月见眼眸睁开, 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楚翊缩进了母后的怀里, 怕母后看出自己已经知道她身体出了毛病, 楚翊屏气吞声不敢说话, 也控制着不敢流泪,只是小手用了全身吃奶的劲儿抱着母后,似要将脸蛋揉进母后的身体里去。   虽然陛下经常表现出对母亲的依恋,但姜月见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在他流露脆弱的时候,回抱住他幼嫩的宛如树苗般的小小身体,用身体的温度给予他安慰。   这一次太后娘娘仍然是这样做的,只是她却不禁思考:这是怎么了?   和苏探微出去一趟,回来倒像受了委屈。他堂堂帝王,怎么会吃亏呢。   再说,楚翊绝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小笨蛋。   正思量着,目光朝他身后掷去。   苏探微雪青襕衫的身影,冠袍文静,徐徐出现在两扇朱门间的金色日光里。   姜月见与他四目对视了一眼。   小太医是肉眼可见的心虚。   姜月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陛下虽然性格上有些要强,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儿,是小孩儿就容易受到大人蒙骗。   她只是不齿。苏探微这么大一个人了,还逗弄小孩儿。   太后娘娘向他投去耻笑的眼神。   “……”   无奈,儿子这样,姜月见还得柔声安慰。等将小皇帝安抚完毕,把他送走了以后,姜月见将苏探微叫到跟前,问他:“说什么了?”   苏探微眼睑微垂,长睫覆住眸色,“陛下封了臣的口。”   姜月见笑了一声:“不错,你们之间居然也有哀家不能知晓的小秘密了。”   这时,苏太医见缝插针转过话题:“太后,明日便是望日。”   明日是望日姜月见自然记得:“望日又怎了?”   苏探微轻咳着,道:“臣见宫中似有传统,每逢望日,太后特许部分宫人出禁采买,回家探亲。而每月到了这一日,岁皇城将有花灯游街,时至中宵,龙雀天街银龙朱海,亮若白昼。”   姜月见点头:“是的,我岁皇城的火树银花,满城灯火,是耒阳绝比不上的,你想去看看么?”   那张被陛下揣在怀里皱皱巴巴,遗失了,可能也还没发觉的心愿单,此刻,正藏在苏太医的衣袖间。   他沉吟片刻,语气谦恭:“太后娘娘带陛下与臣一同出游吧。”   姜月见眼眸微闪:“你可真奇怪,哀家什么时候答应了?小太医还得寸便进尺了?”   他眼神一滞。   姜月见哼笑:“求哀家。”   苏探微望了望太后的神色,太后娘娘微歪着脸颊,娥眉螓首,星眸微嗔,羊脂玉般的肌肤泛着浅浅的林檎似的粉光,尽态极妍。   苏太医的喉结不可见地颤动了两个上下,他压低喉音,几不可查地祈求:“求太后。”   姜月见凑近了一些,“大声点儿?”   年轻人声若蚊蚋,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视线,又低低道了一声:“求……袅袅。”   太后娘娘原本正停在青铜兽脚博山炉上的眸光宛如呆住。   面上摧枯拉朽烧开一团红晕,她忙不迭扭脸转向他:“你——”   “袅袅。”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没有给太后继续害羞的机会,他主动地,浅浅地,又唤了一声。   太后娘娘的耳根子红得如烧热的铁,触手滚烫,她扯了一下烫得能烙到心上去的耳垂,倾身,飞快地向苏太医的唇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好,”姜月见很讲信用地道,“既然苏太医都这样央求哀家了,哀家不答应,也不近人情。陛下想来也会很喜欢看花灯,那就这般说定了,明日申时末,哀家的御麟车停在南门,记得自己悄悄儿过来。”   *   要出游,太后娘娘如同猫儿偷腥,办得鬼鬼祟祟,毫不声张。   起初,还瞒着陛下不肯教他知道,等车停在龙雀天街外,一钻出脑袋,楚翊便看到了满城焰火,灯光璀璨,银龙矫矫,如出没缤纷斑斓的海洋之间,遨游深广墨蓝的天幕之中。   那双漆黑滚圆的瞳仁里,盛满了夺魄的烈焰光芒,那是一束悬挂在城角阙楼上的灯笼,长及数丈,犹如火海流泻而下,流淌到龙雀天街的尽头,与无数商埠馆舍悬挂的灯光共同汇聚成了一片汪洋。   他几乎还不敢相信这一幕。   有记忆起,他从来不曾见过治下的皇都这样美不胜收的壮观奇景。   他想了想,退回车中,向着正在四目相对,隐隐有暗流涌动的太后和苏太医道:“朕可以下车玩吗?”   不待姜月见同意,他便渴求地抱了上来撒娇:“母后,求求你了……”   姜月见本就是要带他逛个痛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轻笑道:“好,下去吧,母后和你一道。”   车中之人陆陆续续地走下马车,小皇帝这双脚,一旦沾了地面,就跟撒欢儿的团子似的,一刻不住地左顾右盼。   龙雀天街是岁皇城最宽、最深的一条主街,大业在武帝治下取消了宵禁,入夜之后仍有无数商客小贩沿街叫卖,游人如织,鬓影重重。这里热闹得耳膜里充斥着无数交杂的声音,可小皇帝一点也不感到烦,反而很期待走进最里边去,看看各家店铺摊位里都有一些什么东西在陈列。   这一次,当他渴求太后时,只用了一个眼神,太后便再次给了默许。   小皇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往人堆里扎,一行人只好跟上。   熙熙攘攘的人潮,到处都是宫灯和焰火,小皇帝在人烟中目不暇接,完全不知道应该看什么,最后,他被街头杂耍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可惜很多人都同陛下一样喜欢看杂耍,他们将那杂耍人围拢起来,直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楚翊给自己比划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只有别人的腰那么高,他丧气得很,又不能行使皇帝的权力把这些人分开,别提多郁闷,小脸闷闷的,不像刚来时那么高兴了。   正在他沮丧地要离去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楚翊仰起头,面前之人,正是跟随母后和自己一同出来的太医。   苏探微温声道:“陛下想看么?”   楚翊愣愣点头。   年轻的太医从他身后,将他的两个咯吱窝一下叉起,小皇帝如原地腾飞般,还没等反应过来开始叫唤,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苏探微的肩膊上。   这一下视野完全开阔了,小皇帝来不及说话嘉赏这个有勇有谋的太医,便“哇”地一声,目光完全被滚火圈的杂耍人吸引。   远远地,太后娘娘见自己已挤不进去了,索性放弃了继续往里走。她反正也厌恶一大坨人摩肩接踵地堆在一起,能闻得见许多刺鼻的异味儿,很是难受。   翠袖、玉环跟在太后左右,见那小苏太医竟然将陛下架在了头顶,不免担心,翠袖忙道:“太后……这样,可没事么?要不要奴婢去提醒一下苏太医?”   说这话时,太后的目光也似温情脉脉,看着璀璨烟火中两道驻足的背影,漆黑如画,两侧流动的人影好似沦为了一群衬托那幅和谐之极的画面的背景。   “不用。”   不知为何,太后娘娘似乎很放心,翠袖也就不再多嘴。   姜月见瞥眸看向她,笑了一下:“你不觉得,他现在很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么。”   翠袖与玉环都非常吃惊。   苏太医?   何德何能。   娘娘这样说,其实她们心里也都明白了。   看完了杂耍,陛下还意犹未尽,小手指了指就近的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并让苏探微把自己放下来,他要自己走。   等落地,楚翊像一只活泼玲珑的兔子,一下便钻到了人家的摊位面前,被一排排颜色、形状各异的面具吸引了目光。   那摊主笑眯眯地从满架面具里头探出一个头来,邪门的绿灯照着他的络腮胡子大脸盘子,差点吓住了陛下。   八面玲珑的摊主友善地向楚翊介绍:“小公子喜欢面具吗?我这里有十二生肖的,有伶人面具,有鬼面具,还有各种美人哟。”   楚翊的个子太小,他只能从最下边的一排生肖面具里,挑中了自己的属相——可爱小猪。   陛下将小猪面具的挂绳从架子上抽了出来,戴在脸上晃了晃。   摊主正要怂恿他买,一看身后从容跟来的男子,顿时明白,便笑得弯了眼睛,“小公子要是喜欢,就让令尊给您买一个吧,五文钱。”   苏探微脚步顿了一下。   陛下握住小猪面具也是愣了个神儿。   他的小手支在脖子上面一点,正好用一张花里胡哨的面具挡住了脸,扭过头。   苏探微正要伸手替他拿掉。   从那面具底下却传出来一道闷声闷气的撒娇声:“爹爹。”   隔了面具上两个眼睛洞,他清楚地看见陛下狡黠的眼波正在不断扑闪。   “我要这个。”   鬼灵精的小皇帝正想让他闹一个笑话,看他被自己叫了“爹爹”是什么反应。   这可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   小的时候,楚翊刚知道一点儿事,他爹爹已经没了,他羡慕人家都有阿爹,独独自己没有,他也想有。   陛下到处管人叫“爹”,最开始是真的无知,后来便是纯粹使坏。起初是内侍孙海等人,后来,也轮到了一些前朝官员。当他们每个人被陛下促狭地叫上这么一句时,无不吓得趴到了地上瑟瑟发抖,直呼饶命。   玩儿多了也挺没劲的,被母后知道后制止并训斥了一通,他悻悻然认了错,加上渐渐长大,真正懂得了这两个字的意思,楚翊再也没有瞎闹过。   今天他只是被小摊贩这么一说,所以借坡顺道下来了,可是他还真的挺想看看平素清风霁月的苏太医的反应的。   可是好像,让他有一点点失望。   苏太医只是反应慢了一点点,怔了那么一下下。他的手,便稀松平常地高高越过了自己头顶,去向摊贩递了银子。   “不用找了。”   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小皇帝气得咬牙切齿。   占谁便宜呢,哼。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姜月见将陛下再度抱满怀时, 小皇帝的脸上已经盖上了一张雪白肥嫩的小猪面具。他歪着脑袋,在母亲的怀里拱来拱去撒娇,又滑稽又可爱。   姜月见忍着笑意将他的小猪面具往上揭下来一点儿, 露出半块额头与完整的双眼, “怎么买了个这个?”   逛了半天,回头挑中了一个猪面具。   陛下一提这茬便控诉:“哥哥欺负我。”   姜月见把眼向他身后看去,灯火阑珊处, 男人颀长的身影徐徐而来,身后的烟花炸裂开, 宛如流银碎屑纷纷洒洒地飘落, 姜月见看见他之后,若有其事地问陛下:“他欺负你?怎么回事?”   苏探微脚步一顿,怕陛下一个不高兴, 将卖面具的小摊贩和他的对话供认不讳, 插了一嘴进来:“太后, 陛下嫌臣付了一锭银子。”   姜月见照着楚翊头顶的猪面具摸了摸质地, 确实不值什么钱。那这事,只好各打五十大板了。   她先训斥儿子:“你的小金库呢?自己要买东西,怎好意思同别人拿钱,过年娘给的压祟钱,你怎么不拿出来。”   情知苏探微胡说八道, 可小皇帝又不敢告状, 他偷偷叫了一声“爹爹”的事, 不然母后听到了又要不高兴了, 他的小屁股只怕又得开花一回。   默默地将这些实情吞下去, 楚翊一个字也没辩驳。   姜月见摸着他的脑袋, 转而向苏探微挑了一下纤长的眉梢, 斜睨过去:“几文钱的面具,小苏太医好大的手笔,你这样败家,将来谁养得起你?”   “……”   这不是为了哄她的儿子高兴么。   买完面具,这场小小风波过去,似乎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楚翊暗暗地生着闷气,但每当太后的目光转回他身上时,他又只好压抑着,一声都不吭,也不泄露丝毫风声。   姜月见却看出来他兴致缺缺,低声哄着道:“你还想要什么,我们再去看看好不好?”   楚翊看一眼身旁的男人,他目视前方,似乎根本没有留意也不在意他们母子之间的谈话,只是专注地走向璀璨的潮浪里,姿态松闲,早已从刚才的面具摊上发生的事情掠过。   小皇帝的脑海里,不知怎的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梦中的场景好像突然间照进了现实,唯一不同的是,梦里面容模糊的父皇牵着母后的手,他们很恩爱的。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现实里,让母后牵这个太医的手,恐怕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楚翊也不想母后牵他的手。   能牵母后手的人,只有父皇,别的什么人都不行。   一家人漫步在街衢。   龙雀天街确实非同寻常的热闹,走着走着,太后将陛下抱得累了,便将他塞给玉环帮着分担,身上轻松了之后,姜月见理了理襟口,笑问身旁沉默寡言的男人:“耒阳是什么样的?”   男子步履稍顿。太后一句话,确实问倒了他。   他又怎会知道,他这一生根本从未去过那个地方。   本想信口胡诌一个,然而姜月见却问得严肃,一股子刨根究底的架势。   苏探微没了辙,正在心中草拟腹稿,大人毕竟不像小孩儿那样好骗,姜月见的一颗心上开了十七八个窍,更加是不易糊弄。   思索间,突有惊马驰骤,呼啸而过,于街市上卷起一股飓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个眨眼之间,便已狂奔至近前。   苏探微眼疾手快,瞳孔微微一震,在惊马即将撞上太后的左肩之际,握住了她的臂膀,将她抱到了街道旁侧,一闪身,踅进了深巷口。   姜月见惊魂未定,耳中听到那一道声如洪钟的“雨讯——”,逐渐拉长扯远,消失在了夜色尽头,姜月见胸脯急促起伏,整个身子贴在男人的胸膛,兀自颤得如一粒青荷尖尖上将坠而未坠的露珠,娇弱惹人怜。   苏探微呼出一口气,抱住太后的两臂,将她轻轻地拍了几下,安抚道:“无事了。只是太常寺晴雨司的报信,已经过去了。”   姜月见点了一下头,早已忘记了刚才问的什么问题,见玉环抱着陛下过来了,大家都无事,心神稍宽,“回去吧。”   报雨讯的人都来了,这般急促,只怕这雨势汹涌激烈,不一会儿就要下起来。   姜月见所想的不错,没等折回去多少,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须臾之间,天街的人影狼狈奔逃起来。   太后的御麟车停在天街口,雨势如泼如倒,身边又无雨具,若等赶过去,只怕人早已淋坏了。   姜月见与苏探微对视一眼,彼此默契地达成了一致,不如就近在巷口寻一户人家先行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入夏之后,岁皇城偶尔会有这来时没有一点征兆去时也毫无影踪的完全不讲道理的阵雨,若是运气不好,还会遇见雷暴。幸好今日只是滂沱大雨,倒不闻雷鸣。   一行数人来到了青石巷中一户人家的房檐底下,小皇帝也不哭不闹,静静地待在玉环的怀里,听着头顶上嘈嘈的雨敲瓦檐声,看着齐整整的一帘水瀑沿着瓦当不绝飞溅坠落。   玉环渐渐臂酸了,抱不动陛下,苏探微看出了宫人进退维谷的尴尬,贴心地建议:“将陛下给臣吧。”   玉环偷偷看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娘娘似乎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便大胆将楚翊送过去了。   想来娘娘对他们现阶段培养感情应当是喜闻乐见的,毕竟,娘娘看起来是指定了要让苏太医做陛下的继父了。   有些话虽不必说得太过直白,但在娘娘身旁伺候数年,这些含而未宣的意思,她还是能品味得出。   这雨听了有片刻,仍不见停的架势。   一道“嘎吱”声,杂糅进了雨声里,从背后突兀地响起,所有人均回头,只见内院站着一个身形伛偻的妇人,左手持一根竹杖,右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   “雨太大了,各位客人,进来避一避雨,莫湿透了衣衫,不好赶路。”   灯笼灭了,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听得竹杖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节律的敲击声,推测出妇人眼睛不好,可能双目已经失明。   姜月见笑道:“会不会,太过打扰?”   老妇人摇头道:“不会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进来坐坐吧,雨太大了……”   见老人又要去拿伞,苏探微快了一步,将陛下先放到地面,冲进雨帘之中,见右手边的回廊底下放了几把积灰的伞,先都取了,折回来时,给了姜月见及两个宫人。   姜月见掸了掸他肩头的衣衫,轻声道:“都湿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巾,想到楚翊在这儿,没有亲自给他擦掉脸上的水珠,只是递了过去,苏探微一手接下帕巾擦脸,另一手撑开竹骨伞,为太后娘娘遮去前路的雨水,跟随老妇人身后引路。   院落不大,正堂也不宽敞,老妇人摸摸索索找到火石,弯腰去点灯,她打了好几下,没见将火生起,翠袖步上前,搭了把手,“我帮您吧。”   老妇人“嗳”两声,抱着竹杖坐下了。   屋外风雨如晦,屋子里却点燃了灯光,亮了起来。   他们猜测老妇人眼盲看不见,所以平日里不大点灯,打火也不熟练。但灯盏这些物件都备得整整齐齐,可见平日里有客。   姜月见将稚子拥在怀中,一面替他擦雨水,一面亲和地对老妇人道谢。   老妇人摆摆手:“屋子里没什么人,滴珠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住着,也没人说话,左邻右舍的怕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婆子,也都不同我往来。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怎么用,都不大会使了。”   灯光照着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看不出一丝光亮。   姜月见微怔:“滴珠?”   莫不是钱滴珠。   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苏探微。   出于信任,钱滴珠在宫中消失了以后,这件事被太后压下来了。她也没有问过,苏探微将人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但目前看来,钱滴珠没有回来,这个老妇人也不知情。   提起钱滴珠,老妇人语气变得更温和:“是的,我有一个侄女,在宫里做女官。有蒙太后娘娘厚恩,每逢望日她便会出宫来探我,所以这天我都留了门在屋子等着,今天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来,许是耽搁了吧。”   原来如此。姜月见会意过来,将陛下抱在膝上,对老妇人和颜悦色道:“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有在宫里谋差事的亲眷,走动也颇频繁,可为您打听一二。”   老妇人感激不尽,欣喜道:“那就太好了,多谢女公子。”   姜月见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并煞有介事地真的向老妇人打听起了钱滴珠。   老妇人幽幽道:“滴珠是个苦命的丫头,孝顺,善良。她管老婆子叫一声姑妈,其实我也不是她的亲姑妈,她是被人牙子卖到这里的,我看她小小的一只,待在那么大的兽笼子里边,实在可怜,便出手买了她。我也没女儿,死了丈夫以后依这祖宅寡居,本想收了她做我的义女,但她却很固执,说这辈子恨透了自己的爷娘,在心里诅咒了他们千遍万遍,不想将来连累我,所以叫我姑妈,不叫娘。”   蜡烛在百姓家里是稀罕物件,即使岁皇城天子脚下,普通平民家中的蜡烛也是劣等次货,发不出太过明亮的光。   透过这稀稀索索的一点儿桔光,姜月见瞥见男人沉默在暗影之间的轮廓,不知他所思所想。   他说,钱滴珠身上背负了人命。姜月见信。   但至于是什么事,姜月见没有问过。   从这个老妇人的口述看来,钱滴珠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她只疑惑,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不可解的误会。   姜月见温声道:“滴珠在宫里,想必过得不错,她以前的苦日子是没有了的。”   老妇人神色间颇有些骄傲:“是,她在宫里侍奉贵人,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翠玉,若蒙得娘娘赏赐,她也将那些好物件塞给我。至于我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婆子么,用不了那么好的东西,也是浪费了……”   这家虽看着环境清贫,置物不多,但老妇人身上却穿着绫罗,可见,她说的多半真实。   姜月见笑道:“您可以与我说一说,滴珠以前,是怎么被卖到岁皇城的么?”   老妇人记性似乎不大好,得想好一会儿,才能缓缓道来:“我记得,滴珠跟我说,她老家原本在剑南。”   姜月见再度将眸光转向对面阴翳之下,恰巧是烛火所不能照见之地端坐的男人,对方稍抬眼睑,与她碰了一下视线,清晰的颌骨线条凌厉,些微紧绷,犹如收在华美刀鞘中的一缕薄刃。   老妇人平静诉说的声音传来:“她剑南家中有一个爹,还有一个哥哥。家中本来是行医的,她生下来就被家里看作累赘。滴珠小的时候,娘死了,她就只能在父亲和哥哥身边讨生活,父兄对她不好,经常打骂她……”   钱元夏十五岁的时候,看上了镇头屠户家的小娘子,调戏不成,差点儿被屠户打断了一条腿。他满头包地回到家中,越想越气,快要闷炸了,见到正在洗菜做饭的妹妹,竟发了兽性起来,幸得钱滴珠手里握着菜刀,方没能让他得逞,可也因为这件事,她砍伤了自己的亲哥哥,从此之后,只要谁靠近,她就拿着刀防身,寸步都不让他们靠近。   她爹和兄长合计之后,怕了她,不想留着等长大了再收礼钱,正好碰上来收“货”的人牙子,两个人趁着钱滴珠睡梦间,夺了她的刀,用麻袋将她捆了,打包送进了人牙子的车笼,带走了。   听人牙子说,岁皇城的贵人喜豢养私奴,模样周正的女伢子在这里头更吃香,若是侥幸被看中,有可能脱了奴籍做妾,飞上枝头,钱元夏仗着妹妹长得好,把她卖了个好价钱。   不过时值太子新政,楚珩监国以来,大刀阔斧地改了旧朝陋习,废除了人口买卖,设置禁令,违令者斩。宗室官员更不得私豢奴隶,违纪者诛。   人牙子眼看生意不好做了,在进城的前夕,就将自己手头的人全便宜卖了,老妇人就是从那里捡回的钱滴珠。   收容了钱滴珠之后,老妇人托了点儿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给她弄了一个岁皇户籍,改名叫滴珠。   这在邻里不是秘密。好在当年太子新政施行后,朱门大户里释出了无数奴隶,朝廷为表安抚,对这些各路托关系落户之人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钱滴珠在坤仪宫伺候姜月见多年,然而姜月见却未曾关注过她的身世,今日才知,她与自己的生平何其相似,甚至,相比钱滴珠,姜月见幸运太多了,她从小衣食无忧,只是被虐打,长大一些了,便进了宫,在楚珩身边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就算好吃懒做他也不会说什么。   雨渐渐停了,屋外的风雨声消散在了清鲜的空气里。   姜月见欲离开,向老妇人告了辞,并对她保证:“滴珠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没有看苏探微的神色。   老妇人无比感谢她,说要留她再吃茶,虽然看不见,其实心里已多半猜到,今夜来她此处避雨的是几位贵人,这样承诺了,那一定是有数儿的。   御麟车驶入青石巷,已在外等候。   终于可以回宫了,小皇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溜烟跑向了马车,翠袖和玉环怕雨天路滑摔了陛下,忙不跌追上去。   姜月见也跟上了脚步,只是,在她走出厅堂,穿过庭院之后,没等步出小院,身后缀上的脚步声蓦然急促,她也没等,然后,胆大的小太医便扣住了她的双手,她脚下踉跄一步开去,人被他抵在了廊檐下的墙壁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太后微愠,低声呵斥道:“放肆。”   苏探微欺身而近,也压低了喉音,密密麻麻的酥音震得她心跳如鼓:“太后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开始责怪臣了,不理臣了么。”   姜月见扭脸,躲开了他近在咫尺的威胁:“找个机会,放了钱滴珠。不管你把人关在哪儿,先放她跟老妇团聚。”   “不行。”   他拒绝得果决彻底。   姜月见耸了眉梢,冷眼盯他:“哀家已经应许了老妇,放钱滴珠回来,就当还了今日避雨之恩。”   他不答话,身体匿在灯笼寂灭的黑影里,只剩下一堵足可以将她的身量完全封闭的轮廓。   太后从身后挣了挣自己被困住的双手,没有挣脱,她恼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但哀家相信她本性不恶,这么多年,她从未伤害过哀家,若是她有所图,日日在哀家身边,她有的是机会。你要不放人也行,给哀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否则,放人。”   对方沉默了半晌,再一次垂落视线,眸如黑云压城般,沉沉地朝着她的目光抵了下来,声音也更坚决:“不行。”   姜月见紧皱双眉,因为这句冷冰冰的“不行”已经再次被勾起了怒火,她低下头,伸足跺了他一脚。   某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恃宠而骄,竟然敢将一国太后就这样堵在门后的壁上,侵略地扣了她的双手,姜月见咬了咬唇瓣。   若不是看在还有一点喜欢的份上,她直接召来巡防营,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当场就大卸八块。   “松了哀家。”   她低声地嚷,再不放,她真该叫来人对他人身威胁了。   苏探微屈膝,将太后娘娘不安分的双腿锢在墙壁之上,迫使她无法再抬脚踢自己的腿骨,用这种禁忌的姿态,垂下了目光。太后娘娘向来吃软不吃硬,他的语气便也变得如同诱哄:   “原因臣以后会说,但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不会吵架不会吵架不会吵架。   默念三遍,怕大家担心。   咱们太后和楚狗都是讲道理的人,以前只是冷战,现在冷战都不会了。 第41章   男人的声线本就低沉迷人, 在暗夜之中听起来尤为蛊惑,甚至可恶。   姜月见真恨不得一口咬在他的脸肉上,她也的确试图这样做了, 可惜被他轻易避开。   太后瓮声瓮气地命令:“松开哀家, 再不放,哀家要唤人了。”   太后只能这般威胁,可惜这样的威胁却没有一点儿作用。   男人勾了一下唇角, 再度放低嗓哄她:“娘娘生臣的气了?”   听听,居然用美男计这样下作的手段。   姜月见咬牙, 可惜双手被擒拿, 连膝盖也被控住,她没有反驳他的力量,只得暗忍下这口气。   “娘娘还相信臣么。”   他挑衅一般地勾了一下唇角, 月色昏暗, 他的眼眸有零星的光点, 犹如劈波斩浪般划破夜色, 照进姜月见的眼底,她怔了一下。好像,这个男人胆大妄为地将自己囚困在这里,仅只是为了这一句话。   为了这句,信任。   他分出左手的五指, 不用力地握住了太后娘娘的下巴, 拇指照着她粉嫩饱满、轻轻嘟起的嘴唇弹拨, 唇肉便发出丝弦般的震动。   不知道这哪里取悦了这个男人, 他幼稚地玩弄了她的嘴唇好几遍, 眸色渐深。   姜月见终于彻底恼了, 低声吼道:“苏探微, 放开哀家!”   苏探微倾覆俊脸下来,薄唇向着她被捻住的粉唇擦了过去,又是蜻蜓掠水的一个吻。   姜月见的脸颊犹如火烧,耳垂更是烫得吓人。   然而更让她崩溃的是,因为一直不出去,在御麟车上等不着母后回来的楚翊,好奇地寻过来了。他下了车,探头探脑地边走边问:“母后?你在哪儿?怎么还不过来呀。”   你的母后,正被你的臣子,压在墙边肆无忌惮地轻薄。姜月见被亲得晕晕乎乎,脑中模糊地想。   然而这个念头一过,姜月见突然全身如过了电似的,她挣扎着要推开,气流冲出了嘴唇,宛如爆破:“别……他会发现的!”   “嘘!”   男人在她耳边,发出噤声的气流音,食指封住了太后的唇。   姜月见完全不敢动弹,若发出一点儿声音,便会被楚翊察觉。   耳中响起了一串不啻于惊雷鼙鼓一般的脚步声,小皇帝将门轻轻地往里推开。   此刻,正藏在门后的两人,一个姿态闲闲,一个头皮紧绷,呈菟丝缠树的姿势,紧紧依偎缠斗在一起,除了彼此的呼吸声,没有一点消息。   陛下没有在院里看到母后,他疑惑地说了声“去哪了呢”,便又朝着里边寻过去了。   姜月见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喉咙,眼眶因为紧张不断发抖、颤栗。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一副云闲风淡的沉静姿态,将封住她红唇的食指撤去之后,微笑,用极低极低的气流音,贴上太后备受煎熬的耳膜:“袅袅。”   “……”   太后娘娘的身子激烈地发着抖,最终,她败下阵来,包羞忍耻地道:“哀家信你,信你就是了。”   信了,总该能放开她了。   苏探微移开手指,一瞬恢复如常:“臣谢太后隆恩。”   她不明白,这才过了几个月,那个看起来正经得比柳下惠不遑多让,曾一度令她十分苦恼,怀疑后半辈子自己将不再有男女之欢的男人,居然变成了这样。流氓!   好在他还是听了话,终于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就在他后退半步,阴翳彻底在眼前挪开去后,姜月见还没松一口气,就听见小皇帝咚咚咚几步狂奔了过来,着急地道:“母后!”   抱住娘亲之后,楚翊又疑惑地看见了身旁,那个恭恭敬敬的,看不出一丝狎昵与谄媚的清风雅月的太医。   陛下疑惑地幽幽道:“母后,你们在作甚么,总是不出来。”   姜月见被陛下问得噎住一晌,随口诌了一句假话:“母后,呃,天太黑,母后过台阶时,不小心,崴了脚了,苏太医回来扶母后来着。”   说罢,又朝苏探微递了一个冰冷的颜色,口吻的温柔与之截然相反:“是不是?”   “是。”苏太医脸不红心不跳,撒个谎如信手拈来。   看得太后娘娘一阵腹诽与鄙夷,某些人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已经本性渐露。   果然,日久见人心,呵。   楚翊充满担心忧愁地摸了摸母后的臂膀,“母后,走路要看着脚下,要仔细呀。”   她人小鬼大,还知道教训起母亲来了。   姜月见只好压抑火气,笑吟吟地摸了摸陛下的脑袋,“嗯,母后一定注意。”   楚翊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怀疑的迹象,姜月见知道自己这关是过了,任由陛下牵上手出门去。   太后娘娘跟在陛下身后,手心将溢出唇形的红痕一点点擦去,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裙衫,直至步入御麟车,将全身露在烛光下时,太后娘娘又已经是那个端庄得体、凤仪万千的太后娘娘了。   小皇帝看得惊奇,正要说话,车门蓦然被拉开,露出辕木下玉姿清逸的男子身影,楚翊高高兴兴地让开座位,“苏哥哥,你快上来。”   苏探微朝他微笑颔首,随即目光转向一旁太后,长腿从容不迫地迈入车中,甫一入内,太后便轻轻一哂,撇开了视线,故意不看他。   耳朵里传来陛下不好意思的声音:“苏哥哥,多谢你啊。”   太后娘娘支起的耳朵微微耸动。谢他?谢他作甚么。   苏探微也询问:“陛下为何谢臣?”   楚翊装模作样地点头,叹了一口气:“朕知道,其实带朕出来玩,是你的主意吧。”   苏探微不解:“陛下为何这样说。”   楚翊抹了一把脸,将自己的小猪面具重新戴上了,幽幽叹息:“因为母后不可能这样做啊。”   苏探微浅浅蹙眉,因为太后娘娘似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严苛到有些过分,连外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   太后不言不语,不冷不淡地哼了一声。她倒是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决定都是对的。   岁皇城望日灯节,突来雨讯,当街惊马,险些伤人,若楚翊有一点闪失,都是国朝的灾难。幸而今日……她突然想起,今日解围之人之正是苏探微,秀长的娥眉攒凝黛波,未置一词。   苏探微对陛下说话的语调十分温柔:“陛下想要生辰礼,这是臣能送给陛下最贵重的礼物了,望陛下笑纳。”   楚翊心中一跳。其实,他当时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并未想要苏探微记在心里,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生辰日告知苏探微。他应该是特意打听了,知道他生辰在大狩期间,那时候恐怕不能很好地庆祝,所以才提前在这一天,带他到龙雀天街看花灯。   “可是,”楚翊歪歪头,“你怎么知道,朕最想看花灯呀?”   难不成,这个苏太医,是他肚里的蛔虫?   苏太医含笑颔首:“陛下,您的——”   太后不曾回过头来,因此也不曾看见那男人袖里乾坤——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团晃了一下之后,陛下老实巴交地闭了嘴巴,并且两颊涨得鼓鼓的,好似不满。   这是他遗落的心愿单,找了好几天,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一朝天子,写的心愿居然是这么幼稚俗气的东西!   没想到,居然被苏探微拾去了!   陛下有点儿不高兴他拾去了,又有点儿庆幸,毕竟是他拾去了。   因为拾去的人是他,所以小皇帝才获得了今天的花灯游,结果他是很满意的。   陛下装作宽宏大量,实际还是尴尬到两只小脚丫在柔软的步履里到处抠抓,直起鸡皮疙瘩。   御麟车徐徐行驶起来。   龙雀天街被一场雨势浇灭了全部的花灯,陷入了一团黑冷的阒静。雨停后,明月辗转云翳间,露出素净的圆轮。   车马辚辚,劈开前路淡银色的月光,平稳地向前驶去。   这一路上,姜月见都在羞恼,抿紧嘴巴,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实在气不过,怎会让苏探微这般大胆,驾临到自己头上,一次又一次为他妥协让步。再任其发展下去,失了上位者对局势的全权把控,自己面对的就是楚珩第二了。   她看来是真该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医。   明日便是既望日,大狩开猎,她想想自己有的是机会。太后便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楚翊要回太和殿歇息,因为出来一天,明日又要随去参与大狩,今夜看来是要多多用功的一夜了,从那天起,他就发誓要保护母后,他是真正的男子汉,自然要说到做到。   陛下对今夜他在青石巷看到的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一点怀疑。   姜月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自感到侥幸,与一丝无法言说的兴奋之感。   有一种背着儿子,与情夫偷欢的禁忌感觉。她甚至一路上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楚翊发现了呢?   他发现自己和这个太医好上了,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她是趁势而为,挑明了“奸情”,亦或寻一个别的借口,将事情掩盖下去,不管他信不信都一口咬死。没有答案。   可没有答案就是一种刺激。连带着,她此时的怒意已消散了许多,关于钱滴珠的事情,也并不那么着急了。   入坤仪宫,那个男人却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她回头,他却说:“臣遗忘了东西,在娘娘宫中。”   姜月见冷冷挥袖:“哀家乏了,明日再来取吧。”   他却快走几步,正色凝视她:“太后,这东西很重要,请让臣去取。”   他现在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可取。   只是姜月见想到自己被他亲得泛红的嘴唇,兀自心下几分着恼,不想就这么遂了他的意。   没等太后娘娘继续拿乔,那胆大如脸盆的太医已经一马当先进了坤仪宫,她怔愣着,追了上去。   只见那个男人直奔南窗下,用干毛巾包裹了长柄取下了炉子上的药锅。   她定了定神,诧异地向他走去。   苏探微用药碗盛了药汁,手触了碗沿的温度,稍稍有点烫,便吹了几口,递了过来:“太后。”   姜月见勾唇,侧歪向美人靠,对他道:“你就为了这个?”   “娘娘的月信,约莫会在三日之后。这是臣调配的温补培元的良药,娘娘已经按时按量服用了一个多月,也许这次会好受一些。今夜出门前臣特意用小火炉煨着,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最精纯,娘娘怕苦,臣加了饴糖与红枣在里边,对药性并无影响。”   姜月见微微怔忡。   “真难得,”太后接了过来,垂眸,黑色的药汤映着她的脸蛋,不可否认,嫣红的唇瓣是绽开的,早已没有一丝愠恼,她轻笑道,“你居然会记得。”   三天后,是她来癸水的日子。   她自己都忘了。   没想到这个男人,会为她记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进入重要阶段嘻嘻~ 第42章   农忙暂时过去, 六月既望,是一年一度的大狩之日。   名为大狩,实际上从大业立朝开始, 这种狩猎活动就一直是给官宦子弟游乐赏景的, 先帝还是监国太子时,本意废除,或改成与民同乐的竞试活动。然而考虑到一系列新政实行下来, 朝中的一些习惯了养尊处优的老臣突然勒紧裤腰,一个个怨声载道, 久而久之, 或引起人心不满。   因此太子非但没取缔大狩,反而亲自主持了狩猎活动,还因为这活动办得好, 在那个流言漫天的时候得到了不少支持与拥护。   太后与陛下前往旻山的御麟车, 华盖宝顶, 璎珞招摇, 沿日影下澈的清溪,一路不紧不慢地行驶。   这还是小皇帝第一次参与大狩,车中,太后向陛下介绍大业关于大狩的旧俗,其中就提到一点:“狩猎也是历代先王擢拔大将军的好时机, 几代先皇就是从大狩里挑中了武举剩下的人才。陛下要学会慧眼识人, 看到参与狩猎的人群里, 有谁是堪当大任的。”   又说到一个逸闻典故:“陛下, ‘走马任骠骑’一直是我朝流传的美谈, 几代大将军都是先祖宗们在马背上任命的。”   陛下对这些显然很感兴趣, 好奇地眨着葡萄大眼:“是嘛, 父皇呢?有没有指定哪个大将军?”   姜月见点了头:“自然,也有。”   楚翊兴奋地问:“是谁啊?”   姜月见思绪顿了一下,似乎不愿意说,但被陛下问得紧,加上也无法隐瞒,她垂眸,柔声道:“是冼明州。”   一提到这个名字,楚翊的脸色就如同茄子似的,涨得紫红紫红的,细看来,眼眶里满满盛着怒意。   姜月见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在朝野内外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是冼明州贪功冒进,挺进大漠,抽调走了大半兵力,却中了胡羌声东击西、诱敌深入的奸计,害得三万胡羌骑兵神出鬼没地包围武威,酿成了惊天惨案。   楚珩战死,王师回朝,立刻就要着手清算,那些人互相推诿,争论着谁是这场战役之中最大的战犯,换言之,帝王驾崩,是谁之过,谁犯的错误最大,谁就应当受到最大的惩罚。   当时百官议了一个月,最后,判定是冼明州好大喜功,论罪当诛。   不怪楚翊,就算他不相信,他身边的大臣也均是这样对他灌输这个认知的。   一个小孩儿失去了父亲的那种苦闷和悲痛,这是身为人子理所应当会有的。若是无法发泄,连一个罪魁都找不着,他心里更难受。从那一天起,楚翊平等地憎恨着胡羌与冼明州。   但姜月见知晓的是,当时冼明州手里有楚珩的密旨。也就是说,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先帝的调令,至于中了胡羌的圈套,那是谁也无法预料。   姜月见力排众议,认为错不在冼明州,然而还是为缓和局势,将他贬谪至碎叶城。   楚翊紧皱眉头:“母后,你把冼明州又弄回岁皇城了……”   他是那样不满,嘴唇轻轻地嘟着:“你不怕朕报复他么?”   姜月见点点头:“好啊,只要陛下不滥用陛下的权力,从人子的角度去报复,母后随便你。”   末了,不忘了提醒一下可亲可爱的小陛下:“冼明州的小臂比你的大腿还粗,像你这样重的石墩子,他随手一扔就是好几丈远。”   “……”   陛下心头发憷,消灭了找冼明州单挑的念头,可还是不满地狡辩道:“朕不懂,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包庇冼明州。”   姜月见摸了摸陛下的小脑袋:“你觉得是包庇,但你父皇心里未必这样想。”   楚翊哼了一声:“父皇都入土了,他怎么想,母后就知道?”   姜月见笑吟吟反击:“那你父皇准你在太庙旁边吃烤肉的时候,他怎么想,你怎么知道的?大孝子。”   “……”   说不过母后的小皇帝,无比郁闷地闭上了嘴巴。   但他还没有放弃找冼明州报仇,不用以势压人的威权,单从人子的角度,去报父仇。   翠华摇摇,行于旻山止。   先行兵马已经在山脚下安营扎寨,露天的旷野上,不久之后已是炊烟袅袅。   这里有巨大的露台,充当士卒搏击的校场。每年大狩,都会有三军盛事,京郊大营中最勇武的军士会站出来,展示自己以一当十的才能,从而被上位者选中,得到一个更高的军衔。   除了这些血肉相搏的激烈争斗外,另有捶丸、击鞠、投壶、射箭等比赛,从六月十六到六月二十三,每日都有。   山路虽然崎岖,然每逢大狩时节,都有百姓翻山越岭,赶着偷偷进禁地偷窥热闹,驱逐不去。   这样的热闹,也是从楚珩十二岁监国以来每年都有的,百姓如果犯界,军将不得加害平民,应使好言相劝其离去,若不成,再以武力恐吓,如非万不得已,不得亮出刀剑。有了这样的规定,一些熟门熟路的百姓胆子便大了起来,从大狩开始那一天起,便日夜徘徊旻山不肯离去。   姜月见以往作为皇后时,是没有机会随行旻山的,她只是听说大狩热闹非凡,比赛精彩绝伦,虽然一直心痒,但让她开口去求楚珩?那是万万不能。   这也是她作为太后,第一次亲自主持大狩。   太后与陛下均有单独的王帐,帐篷呈鼓包形状,入内,穹顶上缀有宝蓝簇锦花纹,帐篷中设有一张梨木软榻,作为入眠和其余休息的场所,除此之外,便是兵器架、妆台、杌凳、圈椅等物,相比坤仪宫,这一切算得上简陋,但保障七日的生活用度,还是足够。   今日只是先安营休息,明日开始,便是会操与角抵,这些都是最精彩和激烈,也是姜月见最期待看见的。   一路行来,陛下已经疲乏,先入睡了,姜月见让翠袖去照顾他歇着,并叮嘱了她:“无论发生何事,今夜,万不可让陛下醒来寻哀家。”   翠袖自知这是个艰巨任务,若陛下一觉到天明那还好,若陛下中途醒来吵嚷要母后,就是斩了她的头,只怕也拦之不住。翠袖临时受命,破釜沉舟地领了懿旨,视死如归地去了。   人走了以后,姜月见便又吩咐玉环:“将哀家的御麟车驶来,叫上太医。”   玉环多了一句嘴:“哪个太医?”   随行的太医有两位,苏太医,和隋太医。   姜月见瞥了她一眼,“你说哪一个?”   玉环抿唇,轻声道:“奴婢怕叫错了……”   姜月见还能听不出她的揶揄?小宫人知道太后娘娘今夜心情好,所以胆子大地敢来打趣,换了平时,只怕还得掂量几下惴惴不敢说话。   御麟车载着太后与太医,徐徐沿溪水而上。   车中亮着一盏明明灭灭的橘灯,照着两人相视沉默的脸。   终究,是姜月见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不问问哀家,带你出来所为何事,是何图谋?”   偌大的车里边,唯不过他们两人。   黑灯瞎火,长夜漫漫,是何图谋?司马昭之心。   苏太医的指尖拂过衣摆,将膝头的一截襕衫放落,看去韬光养晦,不显山不露水,平常之极。   车终于停下,黑暗中,御夫无声地跳下马车,钻进了远处的黑夜里。   看样子,今夜是不会回来了。   车厢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音在错落地交织,安静得,甚至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仍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姜月见也很是紧张。   她偷偷地筹备着这一夜一个晚上,等到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这竟然比想象之中的更刺激、更有趣,更让人期待。   太后娘娘攥着自己裙裾的手指,霍然一松,不过一个眨眼的间隙,娘娘热情如火的手,握住了对面男子的一截手腕,将他虚虚实实地握了握,抬眸,正撞进男人被烛火映得熠熠的深邃的黑眸。   姜月见心如鸣鼓,正要说话。   对面的男人开了口:“娘娘。”   她一怔。   错乱的眼神泄露了自己的外强中干。   男人轻声道:“想要臣么?”   想要。   自然是想的,这几天,她做梦都是这样的场景。   不过,苏探微却吐了轻轻的一口呼吸:“臣惶恐。”   姜月见才不会相信,最近已经胆子大到敢违背她的意愿对她各种轻薄的苏太医,箭在弦上时会惶恐。   彼此都是成年人了,也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享受鱼水之欢,这没什么羞于启齿。他上车的时候,心里就应该已经明了,且做好了献身太后的准备,不是么?   不过不管怎样,姜月见不是那种由着性子胡来的,她还是会,稍稍在意一些男人的感受。于是,太后从身后,拎出了一坛酒。   就在苏探微愣住之际,太后拔取了酒塞,将酒坛推进他怀里,让他抱住之后,对他道:“喝。”   太后看来绝不是一时意气,而是万事俱备。   苏探微的神情无奈至极:“太后是想灌醉臣?臣醉了,只怕会睡过去。”   太后明眸闪烁:“一点点梅子酒,只会微醺,不会醉的,喝吧。”   酒壮怂人胆,他不是惶恐么,那就喝好了。   苏探微一脸被她打败了的神情,双掌扣住酒坛,仰头喝了起来。   梅子酒,并不浓酽,但香甜沁口,淡淡的酸涩过去之后,便是一股长而不散的回甘,在舌尖喉头如渗透般蔓延。   “酒是色媒人。”太后娘娘盯着他,看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酒露沿着男人光洁白皙的下颌皮肤缓慢滚落,幽幽地说道。   这一口,只喝了一半儿,远没见底。   太后用手心托起小橘灯,往男人脸上晃了几遍,俊颜虽然浮出酡红颜色,看得出暖了身子,但眼眸清湛,并无醉意,依然那般傲骨嶙峋地,直直凝坐。   姜月见就不信了。她宫里助兴的梅子酒,楚珩是最喜欢的,每次喝一点点就很难把持得住。   “再喝。继续。”   面对太后娘娘心急欲吃热豆腐的催促,苏探微只得继续喝。   这一次仰头下去,一坛子酒直接被喝干了,见了底,最后苏探微将坛子倒扣之时,只剩下涓滴的酒露流出坛口,不急不缓地顺着脖颈下的皮肤,温柔地洇进薄罗青衫里。   太后握着橘灯,晃过他朦胧的眼波,知道差不多了。   男人的身体如醉玉颓山般倾倒,姜月见忙放下了橘灯,抱住了他的跌下来的身体。   他应是真的上头了,眼眸微阖,意识有些恍惚与迷离。   男人的身体骨架大,骨骼重,这般倒下来,将她砸得不轻,太后娘娘忍着痛,可也舍不得对他有一点不好,毕竟人是自己灌醉的,无论发生什么她今晚得负全部的责任。   他身上都是酒气,伴随呼吸,缱绻而暧昧,徐徐喷洒在她的颈窝,被酒气所熏染的皮肤,如火针般扎着,又刺,又发烫。太后禁不住这诱惑,皮肤轻轻地发着颤栗。   这是只有两个人的野外,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安顿好了一切,今夜,不会再有任何人突然地闯入,打搅到他们。   姜月见的手掌托着他的腮,低头凝视搭在自己肩上的俊颜,柔声道:“你是不是醉了?”   回答她的,是鼻尖溢出的一点点哼声,带着厚重的鼻音。没了平日见的清寂端方,反而生出一丝脆弱可爱。   姜月见笑着,像哄楚翊一样,抱住他的身体,轻轻地拍了拍。   在她的安抚之下,男人放松了下来,呼吸变得均匀。   末了,她垂落眼帘,审视地看着他不断合拢又打开的鸦睫。   “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真的快把持不住了……她好会,我好爱。 第43章   小皇帝不适应旻山扎营的生活, 虽然因为疲累入眠很早,然而夜里闹蚊子,蚊子飘进帐篷里来, 祸害得陛下不得不一直伸手抓痒痒。   一来二去, 陛下挠醒了。   醒来后,就着灯光和菱花镜一看,两臂和脸、脖颈的地方到处都是被他抓挠出来的大鼓包, 小皇帝气咻咻的,立刻就想到找母后告状。   两只小脚丫才一点地, 母后身旁的女官翠袖便进来了, 笑盈盈地端来了驱虫草,“陛下?”   她将东西放下,对陛下道:“城郊野外, 思虑不周, 所以东西准备晚了一些……”   言罢, 她又紧张地惊呼:“陛下的脸上被咬了这么多包?”   楚翊哼了哼, 忧愁地道:“母后呢?朕今晚不要自己一个人睡了,朕要找母后睡。”   他说着就要往外去,翠袖心里直咯噔,想太后娘娘今夜肯定是不想和陛下睡的,说不准娘娘已经和太医睡了, 这会儿陛下进娘娘的王帐, 只能扑一个空, 还令他起疑, 翠袖万不敢让陛下下了床, 忙慌地便要阻止。   “呃不!”   楚翊惊怪地皱起了眉。   翠袖忙乱地替他点燃驱虫草, 对陛下道:“娘娘今夜歇下了, 她身上不好,陛下去和她睡的话……不太合适?”   楚翊纳闷:“母后怎么了?”   翠袖沉默片刻,将一把驱虫草在火钵子里烧干净了,搓了搓掌心的脏灰,谨慎地回道:“娘娘来癸水了,陛下应该知道?”   托他母亲的福,小皇帝作为一个男人,还这么小,就已经知道女人的月信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娘亲每次来月信都痛得翻来覆去,而且拒绝他睡在旁边。   可身为人子,明知道母后有这疼痛的毛病,怎么能一点也不关心?   楚翊立刻更要过去:“朕要去看看母后。”   他这会儿蛮牛似的拉不住要往外走,眼看着人就要到帘门了,翠袖无计可施,登时“哇哟”一声,人跌在了地上,柔若无骨地爬不起身了。   陛下脚步一顿,睖睁地走回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怎么了?”   翠袖哀哀道:“太后娘娘今夜发了脾气,不让奴婢伺候着,好不容易歇下了,谁若是再过去,惊扰了娘娘的好梦,太后娘娘便要治奴婢抗旨不遵的罪过了。”   女官哭得悲戚,愁容满面,陛下停在耳朵里,不由得心生同情,不舍得她因为自己受罚了。   他抓了抓手背上的痒痒,叹了口气,重新走回去,坐上了自己的行军床,看向泪眼婆娑的女官:“朕不过去就是了,你去吧,好好服侍母后就行了。”   翠袖急忙跪下谢恩:“谢陛下。蚊虫已经被奴婢熏走了,陛下安心睡吧,明日一早,娘娘便无事了。”   “嗯。”   等女官离开自己的王帐,小皇帝叹息着看向自己的帐顶,身上痒得他睡不着,噼里啪啦地又打了一阵儿,好不容易才不觉得耳边有蚊蝇的聒噪了。   他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母后身体不舒服,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一直在对自己隐瞒,他这会儿若是不识趣地过去,不是拆穿了她么。她既然这么想骗自己,那就让她骗好了。   他满心愁怨地睡了过去,这一夜再没有醒来过。   *   “告诉哀家,你叫什么名字?”   太后娘娘抱着怀中的美人栖息在郊野夜色覆盖下的马车里,手掌怜爱地拍了拍苏探微的面,循循善诱。   美人半睁清眸,醉雾如丝地看着她。   “苏探微。”   姜月见“嗯”了一声,“好像还没醉,记得自己是谁呢。”   苏探微的身体有些发热,额角上有根筋在不停抽跳,每跳动一下,就仿佛带动心脏也跟着跳动。   太后娘娘溢出了一丝笑音,声音微弱而短促,在黑暗的夜色之中弥散开。   “只是一坛梅子酒,你不会酒力这么弱,竟起不来了吧?”   “不会,”男人似乎是真的醉了,对她有问必答,亦无君臣大防,“臣歇息片刻就好。”   太后柳眉蹙波,瞧着心急:“哀家得等多久?”   不等他回答,太后娘娘幽幽叹道:“哀家怎么摊上你了呢,醒了不中用,醉了也不中用,真是——好没用。”   “……”   苏探微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歇息了片刻,手臂撑在一旁的侧壁之上,将身体扶正,徐徐坐起。   姜月见怀中空了,卸去力量后,她强忍酸痛为自己揉了揉肩胛骨。   对面的动静窸窸窣窣,就是不见主动,姜月见一掀眉,只见他扶着嘴唇,一动不动,好像要呕吐模样。   “……”   姜月见现在后悔给他灌酒了,早知如此,不如强行。   难受成这样,姜月见心软地抱住了他,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不舒服?”   苏探微将薄唇靠了过去,停在太后的耳边。   随即,嘴唇翕动,说了一句话。   “……”   姜月见顿时浑身哆嗦,忙将他推开,恼怒道:“快去!”   他被一下推得撞在了车篷上,撞得头晕目眩,可还是唇角挂笑,仪态闲适,颇为无辜的模样:“是娘娘给臣喝了这么多的。”   言下之意,那可怪不着他。   姜月见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去,这会儿再无好脸色了,就如同爬了九千九百九十步好容易到了险峰绝地,正要领略一番一览众山小的无边春色,结果被人蹬下去了那般无能生怒。   他扯着唇角似在微笑,摸摸索索向车门,走了下去。   御麟车里,姜月见气得直哆嗦。   好端端的旖旎氛围,被他这一搅和,姜月见现在是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不但没有了兴致,还甚至觉得有一点犯恶。   一想到那么脏的东西,竟要和她……   思绪一断,车门被他拉开了,车窗外的无垠月色犹如白茫茫的银雪,无声地往下沉坠,落在他晶莹玉润的面庞。   苏探微提议:“要不回去?微臣为太后驾车。”   太后不说话,似乎没拒绝,但面沉如水,余怒未平。   苏探微爬上马车,手握长鞭,正要驾驶马车。   突然,从身后伸出来一双纤细的藕臂,柔软地缠住了他的脖子与前胸,将他不由分说地往马车里拖。   她看着瘦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将他整个人拽进了车里。   没等苏探微反应,太后娘娘的身子压了下来,手肘抵在他的颈部,遏制住他的喘气。   “想跑?”   太后娘娘妙目盈盈,冷静含嘲地盯住身下的男人。   “你故意的?”   苏太医的眼睛眨了两下,没动。   姜月见冷笑:“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苏太医没了辙,叹气:“娘娘不嫌脏?”   姜月见道:“去溪边洗洗,还能用。”   她从长凳下的锦盒抽出一条薄套,塞进他手里,命令:“戴上。”   这似乎,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太后娘娘的态度非常坚决。   跑不了,躲不开。   “别磨蹭!”   太后继续命令道。   苏探微被太后娘娘美眸盯着,他此刻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对着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他几乎没有眨眼,面色不动地曲指,俯唇咬开了手里的薄套。   太后掐着他的脸蛋,看着他一步步处理好自己,犹如洗净的鱼肉,白白嫩嫩的送到她的刀俎底下来。   郊外起了一阵解暑的夏风,裹挟着新鲜柔润的青草味道,散发进禁闭的车厢中。   马车起初是迟疑地,发出一点声响。   随后,便如在狂风大作之间闪了腰,马车激烈而急促地摇晃起来,声音掠过浪尖抛洒着粼粼月光的清澈溪水,掠过阒无一人的墨绿色泽浓郁而沉闷的山林,在空谷间回荡。   夏季的溽热似乎才刚刚开始,逼仄的空间里更难捱。   姜月见的额头、耳侧、发梢、手臂上,到处都是香喷喷的汗珠。   太后娘娘小心翼翼,犹如西子捧心般,深蹙娥眉,觉得自己好像要碎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太后娘娘低低地啐骂了一声,眸中溢出了晶莹和细碎。   随后,便是隐忍到极致的压抑的呜咽,一声声婉转明媚。   如小巧细足的黄莺娇俏地立在战栗的春树枝头。   花色幽深间,一曲歌谣动人心魄,不知何时方尽。   朗月渐渐地盖过了林杪,空谷中似有动物渺远的夜鸣,惊醒了沉迷的太后。   她汗津津地卧在男人的臂弯之中,惊恐地抖了抖漆黑的眼睫:“时辰到了,哀家要回去。”   正要动,一只手臂横过来,摁住了她的起势。   姜月见扭脸,橘灯即将燃尽,最后一缕光芒照见男人俊美的脸庞,晒进他若含水光的眸底,姜月见一怔,忽听他讥笑道:“太后是给臣造了一梦黄粱,原来还有时限。”   姜月见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隐约觉得是狼嚎,心头惴惴,哪里听得他这般磨磨蹭蹭阴阳怪气,冷冷道:“别闹了,驾车。”   太后娘娘脸颊上的泪水未消,将桃色的胭粉冲刷出一缕缕清晰的痕迹,一滴正挂在下颌,将落不落地汇聚着。   她心想若是他再不识时务,她亲自出去驾车也成。   谁知刚迈出车门,便被身后拿住了,太后娇呼一声,整个身子被他打横了抱了起来,她投过去一道冷眼,正被他看见,轻嘲:“得而不惜,臣就知道会是这样。”   “?”   “所以,臣这不是还想多矜持一段时间么。”   他好像为自己定力不足而感到后悔。   姜月见一晌说不出话来,只剩指着他的指尖还在发颤。   眼看着他将自己抱到了溪水边,姜月见明知故问:“作甚么?”   苏探微道:“自然是洗洗,‘还能用’,太后娘娘打算这般娇羞地回去么?”   说不过,又恼起来了,太后的爪子挠着他的颈窝,后悔没将自己的护甲带出来,不然可有得他好受的。   她闭了闭眼睛,任由他清理。   又不知过了多久,溪水下游似乎传来了鼎沸的人声,安营扎寨处传来一些动静,不知是何事。   这惊起了太后的好奇心,迫切想去看一看。   “是谁来了么?”   苏探微起身,将她放下来。   太后娘娘足未蹑履,一双白净粉嫩的金莲,无处安放,试图点在坚硬冰凉的石子上时,他垂落眼睫,声线柔和:“踏在臣的脚背上。”   姜月见神色微讶,还是听从了他的话,踩在他的脚面上,随着两足落地,长长的裙袂和鸾绦随之放落,已有些微褶皱与凌乱,他为她理了理,将太后拂乱的发丝一并理了理,低声道:“好了。”   她敛着唇角,不知怎的,竟见一分羞意与闪躲。   苏探微用打湿了溪水的帕子,擦过太后娘娘脸颊上残留的汹涌过后的泪痕,“水真多。”   她恼得很,一口咬住了男人的耳朵,再说,就咬死他。   作者有话说:   妖娆太后,在线撒娇。 第44章   陛下朦朦胧胧醒来, 在王帐里用镀金的盥盆清洗脸蛋,料理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 揽镜自照, 深感充满王者气度。   他要亲自主持大狩,所以今日,必须表现得无懈可击。   楚翊来到母后的帐外, 向里问询:“母后,你起了么?”   玉环撩开了帘门, 见陛下立在外边, 笑吟吟道:“娘娘正在梳妆。”   楚翊探进毛茸茸黑溜溜的小脑袋,母后的帐篷里设有一张专供女子梳妆用的镜台,镜台上架着一面古铜色的妆镜。   镜中映出太后娘娘端丽妩媚的粉靥, 胭脂初染, 螺黛新画, 姣好无暇的银盆面如芙蓉醉春。   她正素手挽着发髻, 小皇帝不吭一声地跑了上前,“母后。”   他看出来,母后昨夜的休息并不好,眼底似有一层淡青,被她扑了厚厚的脂粉遮掩着, 可楚翊心细如发, 一眼便看了出来。   他哀愁想:母后病得看起来很重, 她晚上一定受了煎熬, 不愿意告诉朕……   姜月见将青丝挽入发髻, 用一支石榴包丝垂珞钗斜插乌云中固定。颈边绕一条赤金坠血珊瑚双福锁项圈, 衬得肤色更加白皙, 宛如冰肌上又敷了层乳色的糖霜。   太后娘娘和蔼可亲地掐了掐儿子肉嘟嘟的小脸蛋,心情不错的模样。   母子俩一同出席大狩,今日是士兵会操演练,也有弓马比试。   临出去时,陛下抬头,好奇地向母后问:“那个苏太医呢?”   他一直跟着母后,寸步不离,昨夜里母后身上不好,他怎么不见了人?   姜月见的思绪被陛下一声问回了昨夜。   狭窄的马车,交融的湿汗,粗重的呼吸……   太后急忙摁下了绮念,淡定地撒了个谎:“苏太医,伺候了母后一整晚,他累了。”   陛下天真地以为那就是字面的意思,点了一下脑袋,没有再去关注这件事,只是牵着母后的小手暗暗紧了一些。   昨夜里,她没了走路的气力,是那个男人抱着她回到车上的。   也是他亲自驾车,将她送了回来。   回到帐中之后,姜月见心怀忐忑地问了翠袖,得知陛下中途醒来过,心提到了嗓子口,才又被告知陛下并未过来,她舒了一口气,转头驱逐着驻足不去的男人,让他趁人不备,快些出去。   被卸磨杀驴的男人显然不那么高兴,太后素手推搡间,他竟握住了娘娘的细腰,当着玉环与翠袖,毫不避忌地亲了太后娘娘的嘴唇。   彼时两个女官吓得花容失色,生怕露馅儿教人发现,一边暗中醒悟过来,苏太医和娘娘的关系早已进了一步,是以他的胆子愈来愈大了。   太后娘娘也没见真的生气,只是恼羞成怒,七分的赧然在里边,一边拒绝他的吻,一边推着人往外去,“好了好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什么都让你满意了,你快走。”   苏太医这才皱着眉头,不那么痛快地掀帘而出,身影消失在了帘门外的月色中。   太后娘娘正牵着陛下的小手往校场那边走,猝不及防撞见了迎面而来的傅银钏,彼此对视之后,太后不悦地道:“你怎来了?”   大狩向来没有女子参与的先例,连当年她还是皇后时都没有这份殊荣。   傅银钏行了一礼,笑声道:“这不是娘娘开了先河,默许的臣妇么。”   姜月见了悟:“这么说,安国公也来了?”   怪道昨夜里,山脚下营寨处传来那热闹的动静。   傅银钏道:“我这儿气还没消呢,娘娘就少在臣妇面前提他,给臣妇寻不痛快了。”   她正想单独与太后说上几句话,但看太后似乎并无这意思,目光颇有嫌弃之意,深感自己送了一盒的猪肠衣是肉包子打狗了。   她轻轻哼一声,当着陛下的面儿,调门竟也不低:“哟,臣妇见娘娘今日红光满面,雨露滋润……”   “够了!”   姜月见薄怒打断。   等傅银钏一听,她又恢复雍容可亲,弯腰对陛下道:“母后和安国公夫人有话要说,一会儿过来,陛下先去。”   楚翊听话地点头,转而牵了玉环的手,让她带自己过去了。   傅银钏与太后并肩而行,直至到无人处,她笑颊粲然:“臣妇只是说笑,娘娘别生气,越生气,倒显得越心虚。”   姜月见锁眉:“哀家心虚什么,哀家对那个小太医不怀好意,不止你一个人知道。”   傅银钏顺着太后的话点头:“是,当着陛下也不心虚?”   那可是才只有六岁的小孩儿,太后娘娘也不怕儿子撞破了他们的苟且眼睛长疔?   姜月见微微含笑,尽力压抑着火:“你想说什么?”   傅银钏在背后搭住了太后娘娘纸片般轻薄的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娘娘今日步态风流,如风中玫瑰,左摇右曳,完全失了平日的端庄稳重,是小太医对你操之过急了?”   “你……”姜月见面皮发红,要反驳,却无力,只得咬住了嘴唇,鄙夷她说话太粗俗。   傅银钏好心好意地哄着她道:“无妨无妨,这里都是大老粗,谁能像我一样眼尖如刺,一会儿臣妇就这样揽着太后娘娘去,等落了座,就毫无破绽了。”   姜月见怕她说的都是真的,只好顺她意思照做,谁知才走没几步,她又起头:“年轻的少年郎怎样?”   姜月见暗恼,正要甩手去了,傅银钏连忙又将人哄回来,太后颊染红晕,咬牙,冷冷一哼道:“好得很,年轻力盛,用之不竭的精力,你可满意?”   傅银钏戳了一下太后的脸蛋,“跟臣妇原不相干,娘娘满意就好。”   又走了几步,见娘娘不说话,像是气着了,傅银钏幽幽道:“月见。你如今这样我便放心了,当年先帝战死的时候,我真怕你……”   走不出来。   她们虽然是女人,可谁又规定了,女人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儿,一辈子非得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姜月见对楚珩用情至深,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可人嘛,憋得太久,总要撕开一条释放的口子,不然这心里多半是会生病的。   太后娘娘顿了一下脚步,柳眉轻折:“哀家好得很,不要再提楚珩。”   “好、好。”傅银钏嬉皮笑脸,全无国公夫人自矜贵重,笑得一脸荡漾不值钱,搭着娘娘香肩一路行至校场。   人声鼎沸。   入目所见,最显眼的并非是架高台之上的两方金龙御座,而是另一座八抬软椅,巨大的篷伞撑在椅背之后,如雪松般覆盖下厚重的阴翳。   阴影下端坐的男人,着一身华丽的金线山石纹紫袍,面容苍白如雪,几近病态,从袍子下露出来的双手细可见骨,远远瞧去,似乎只见衣履,不见皮肉,宛如虚浮地飘在空气里。   姜月见落座,这才抽空,对傅银钏还以颜色:“两年不见,你家国公,又妖了一点儿了。”   她见景午很少,不过没少听傅银钏暗中骂他的臭毛病。包括跟鬼一样,晴天白昼的见不得太阳,出门到哪儿都不忘顶把伞,晒一晒太阳他就灰飞烟灭了。   傅银钏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作“阴沟水鬼”。   但景午在人群里似乎有着不小的声望,或许是因为出门少,能出席大狩犹如赏光,众人卖他的面子,加上他独特招摇的出行方式,所以走到哪儿,哪儿都热闹。   太后娘娘感到身后的椅背,似被一只手扶住,用了几分力。   她回眸,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男人,他垂下视线,瞳眸深邃,淡淡凝视自己。   姜月见脸热,别开眸光,道:“来得时机正好,为哀家捏捏肩。”   傅银钏也瞧见了太后最近的新宠——苏太医,他从善如流地为太后揉捏按摩肩颈,手法熟练,看得出平日里没少做。   能把男人使唤得这么听话,傅银钏羡慕不已。   甚至歆羡姜月见死了夫君真是不错,若换以前,谁能使得动武帝陛下这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武帝那天威,一个眼神下来,傅银钏觉得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傅银钏都不敢常来找姜月见玩。   姜月见被揉按得舒舒坦坦,被小皇帝看在眼底,他不禁仰头:“朕也想要!苏卿也给朕按!”   姜月见瞥他一眼,“你人小,按什么按,仔细你的身子骨被拆了!别多事!”   楚翊悻悻然闭口,小嘴嘟了起来。   不过只嘟了一晌,陛下便被遥遥而来的车马攫住了视线。   领路的是一支二十人的骑兵,为首之人,身材魁梧,甲胄在身,手持一杆白龙银枪,兜鍪之上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飞扬,一看便知是一沙场悍将。   但见他一马当先,银枪在烈日照耀下散发出晶亮的光辉。   车马队伍停在校场外,众人目光所及之间,马车的门徐徐打开,步出锦衣罗裙、香娇玉嫩的女子,乌发如瀑,披帛落地,这正是宜笑郡主。   将军请郡主下车,护送她行至校场中间,向太后与陛下行礼。   楚翊看到姑姑来了自然很高兴,但他更好奇姑姑身旁的人,他扭头向母后道:“母后,那是谁啊。”   姜月见眉梢轻动,摸了一下他颅顶的鬏鬏,“冼明州。”   “……”   陛下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他再也不想问了。   甚至看那冼明州,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小手在袖口底下攥成了拳。   好一个冼明州,这就是害死他父皇的罪魁。楚翊咬咬牙,恨不得冲将上前和他单挑。   可是,母后说得一点都不错,那个冼明州,虎背熊腰,高大健硕,胳膊比他人还粗,手里银枪一刺,便似能生裂千钧之石。瞧着多让人害怕呀。   连带着陛下欢迎宜笑姑姑都不那么热情了,等宜笑行礼之后,太后将她叫到跟前,拉住了宜笑的手,温柔笑道:“也该出来散散心了,过来坐。”   听说了,宜笑与房是安和离之后,便一直在端王府为端王侍疾,未曾再出。   京畿首善之地,尚有流言传出,对宜笑郡主不利,暗含指摘。端王妃担心女儿受了这些流言蜚语的困扰,将自己一辈子缩在王府里,于是托了太后娘娘,寄望于带女儿随行大狩,能开解心结。   姜月见自然答应了,她今日留的空位,原本就是给宜笑的,可惜被傅银钏占得先机,于是只能两人挤在一处就座。   傅银钏是个对谁都热络的自来熟,宜笑一落座,她便拉着宜笑的手笑呵呵地道:“我见郡主妹妹如明月,可望不可攀,谁家儿郎见了不迷糊?这拉拉小手的便宜,我先占一个,妹妹可别嫌弃。”   宜笑也不是那内敛的性子,便以牙还牙:“宜笑见国公夫人如日初,不可望也不可攀,何况昼与夜,不相交。”   明晃晃的拒绝,是个人也听出来了。   傅银钏讶异,对姜月见道:“你婆家的妹子好烈的性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的么?”   姜月见笑:“你别说,连楚珩见了她都躲着走,能不厉害么。再惹恼了我,我有的是人治你。”   傅银钏只敢不说话,悠悠直吐气,暗地里松了勾搭郡主美人的小手。   再说那个一直未得陛下准允平身的将军冼明州,仍屈膝跪在原地。   两年以来,听说冼明州驻守西北,再难得见,太后这次事情办得颇为隐晦,除了一些重要机构的内臣以外,竟没几个人知晓冼明州已经回了岁皇城。   姜月见知晓楚翊还在别扭,对冼明州一抬右袖,“起来吧。”   冼明州谢恩。当他起身之际,过高的视线,让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御座上凤威含而不露的太后,而是此刻太后身后的,从未见过,但隐约有一分眼熟的男子。   当他弯下腰,看不见面容,正为太后揉肩捏背时,有那么一瞬间,冼明州犹如见到旧时先帝的影。   他感觉自己是被灼烈的日光晃晕了眼睛,竟会生出这样的错觉。当那个作太医装扮的男人抬起脸庞,露出真容之时,冼明州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离谱,急忙再次见礼:“臣谢太后。太后千岁。”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武威一战,陛下早已死在了那场惨烈的战争中,虽然三千业甲,屠戮胡羌三万精锐,然而武威城终究是全军覆没,陛下也尸骨无存。   他的衣冠灵柩,是自己亲自护送着,回到岁皇城的。   当他将先帝陛下的遗物交到太后的手中时,他根本不敢看太后的眼睛。   是他不力,非战之罪。   他是大业的千古罪人,让一代明君至此陨落。   全天下,只有他,不能这么荒唐,用一个太医,去亵渎自己追随效死不辞热血的先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好意思,有劳惦记,还活着呢。 第45章   大狩开猎之日, 依照习俗,当由天子一箭射中靶心,刺破靶心上嵌有鹿角的红球作为开场, 寓意年丰物盛。从开国高祖到武帝, 无不是如此。   这也是楚翊挑选费心趁手弓箭的原因,他不想在别人面前丢了天子的尊严。何况,如今台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冼明州。   小皇帝摇摇摆摆地走下高台, 左右内侍递上弓箭。他人小,这弓箭也小, 同大型的弹弓无异, 饶是如此,要拉开它也殊为不易。   楚翊偷偷摸摸地苦练了一个月的箭术,还是做不到百发百中, 只能寄托父皇在天有灵, 保佑他唯一的亲生儿子, 这一回能百步穿杨, 示出风采,别给他丢人。   陛下路过冼明州时轻蔑努嘴,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来到高台上,在靶前一丈之地外站定。   深吸一口气,陛下握住了自己的弓缴, 开弓搭箭, 扣在弦上。   毕竟是陛下第一次参与大狩, 又是第一次在人前展示箭术, 其实所有人对陛下都有一个心理期许, 只要陛下能三次射中靶心, 就算过关了。   楚翊方才还不觉得, 但当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母后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由不得他不紧张。   陛下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胳膊在颤抖,不负众望,这一箭在松手后射空了。   由于紧张弓没拉满,导致力量不足,箭出弦以后没有按照定准的方向射向红球,便已成抛物下坠之势,最终,箭头精准地穿过靶架下的空隙,斜斜地落在了泥面。   满场寂静,莫有一语,风拂卷士卒枪尖下细碎的红缨,和兜鍪上柔软的羽毛,发出恍如不可闻的萧瑟声音。   人们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陛下,又觉得箭射空了对于开猎而言多少有点儿不吉利,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太后的凤眸微敛,静静地看着场心手持弓箭,垂着脑袋懊丧又难堪的陛下。   这应是他第一次独立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别人看向帝王的目光,不一定永远是崇敬的、震慑的,也会有猜疑与放在心底不说出来的嘲笑,他需要自己挺起胸膛去接纳一切。过了这一关,他将会拥有以往不足的勇气。   因此,太后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没有任何出面替陛下解围的意思。   至于母后的意思,楚翊明明白白了。   母后病了,现在是自己要让母后信任和靠着,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母后来为她解决。小皇帝振奋了一下精神,对一旁孙海吩咐:“取箭给朕。”   孙海连忙佝偻脊背,双手为陛下重新送上一枚羽箭。   陛下携箭于指,再次扬弓。   做好了充足的瞄准的准备,然而,又是一箭落空。   这一箭去势足够,却又失去了准头,脱靶而走,坠落在远处台下的草皮上。   楚翊睖睁地站在原地,一时,手心沁出了滚烫的热汗。   这一次他明显地听到,人潮间,不知道哪个方向,传出了一丝窃窃私语,听不清那些声音议论的是什么,但却犹如铁掌般重重地掴在他的脸蛋上,楚翊闷红了小脸,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若是三次都不中,那就没有必要再试了,他将会是大业立朝以来,第一个在大狩上无法射中红球正常开猎的君主。   只怕这事会传扬出去,一辈子跟在他的年号后边。   楚翊骗不得自己,他产生了退缩的意思,这第三箭,孙海已经准备好了,而他却迟迟不敢去取。   风有些热燥,吹拂着脸上的绒毛,从额头的毛孔底下闷出一片湿腻。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陛下,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心里都有了一个确定的数,这第三箭,也一定会如之前一样落空。那这个大狩,将会失去一半的意义。   回望去,太后娘娘仍然在御座之上高瞻,凤容威严,连裙边的丝绦都纹丝不动,竟如此镇定坐得住。   楚翊湿漉漉的手心攥住了孙海呈上来的箭镞,这一次,是忐忑万分,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心静气下来,正当他犹犹豫豫,打算不如就此放弃时,身后传来熟悉清沉的嗓音:“陛下。”   他肩膀一耸,扭过脸,只见不知何时,苏太医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越过苏太医高大的身影,瞥见了御座上的母后,她蹙着眉,好像很不高兴的模样,楚翊顿时很沮丧,觉得自己很没用,连一丈的距离都射不中,辜负了母后对自己寄予的厚望。   苏探微来到了陛下的面前,手掌垂落,压在他的肩。   隔了厚重繁复的缎料,小皇帝仍能感觉到那种沉稳、那种炙灼,仿佛渗透了进去径直贴住自己的皮肉,楚翊呆了一呆,耳中落入了一个声音,是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的。   “陛下忘记,那夜臣对陛下说过的话了么。”   说过的话?   小皇帝一怔,他仔细地回忆起苏探微对自己说过的所有话。   须臾,那些话便重新跃入脑海。   不等他细捋,苏探微已为他重复:“陛下三岁即位,先帝远不及你。请信任自己。”   一股滚烫的涓涓热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起,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缓缓抵入心脏,楚翊在一晌的恍惚之后,眼神变得坚毅了许多。   “承镞。”   他一声如命令一般的口吻,让楚翊完全忘乎所以,只知照做起来。   前手执弓,后手控弦,第四、第五指紧钩弓弝,又是一次箭已在弦。   冼明州距离最近,虽然,那个作太医装束的生面孔,一直用一种传音入密的语言在教陛下射术,这种声音很难得捕捉,但冼明州仍然听得清楚分明,他不禁好奇地打量过去。   此是何人?   当其时众目睽睽之下,竟不惧怕太后问责,要知道陛下这一箭若再射空,今日便是这个太医要首当其冲,成为背黑锅的最大罪人。   陛下重新拾回了信心。苏太医这句话说得很对,不管他的祖辈、父辈,曾经多么英武,多么圣明,那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从来不曾遇到过自己的困境,不曾如自己一般,在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要登上帝位,他只有六岁,对于他而言,他会尽全力,即使依然失败,那也无法证明什么。   调整好心态之后,陛下瞄准了箭靶上的红球。   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耳畔又响起了一道指引的声音:“向右。”   楚翊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调整,往右偏了一点儿。   “就在这里。”   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于是他充满了信心,后手松弦,箭镞擦过拇指上的玉扳指,笔直地破空而去。   “砰”的一声,万众瞩目之下,小皇帝一箭射中了红球,那只挂有鹿角的红色彩球在羽箭的破坏下炸裂开来,声音震耳欲聋。   大狩,真正开猎了!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仍不敢相信,这竟会是如此轻易,他真的做到了!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校场上千万的军队,一起跪地,发出山呼雷鸣般的贺音。   小皇帝呆愣地去寻找身后的功臣,苏太医看着他,微微含笑,脚下却在一步一步地倒退。   楚翊凝视着他的身影,逐渐后退,直至徐徐地退下了高台,让陛下一个人静静独享这无上的荣耀。   “陛下万岁!”   那些整齐的贺声如一面面大鼓激烈敲击时发出的声音,震动在鼓膜上、心弦上。   他眨了眨眼睛,察觉到自己眼眶热热的,发不出声音,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下一瞬就要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牵住苏太医的手,让他一起留在这儿。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楚翊将弓还给孙海,双臂挥出,令全场寂静,他在高台上,万众瞩目间,气沉丹田,尽可能发出自己最大的音量:“起猎,尽飨!”   声音顺风飘去,军队之中也随之发出同样的字节,吼声响彻整片大地。   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陛下,负手走下台,回到了自己母后的身边。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此刻大快朵颐一场,当他回到御座上时,和宜笑姑姑对视了一眼,对方的眼神充满鼓励和赞许,小皇帝不禁飘飘然,难得被姑姑夸一回,但接着,还没等屁股坐下来,母后的一盆凉水便浇下来了。   “下不为例。”   楚翊差点在自己的龙椅上跌一跟头。   目之所及,是仍然停留在场下的苏太医。他顿时心跳加快,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缩了缩脖子:“嗯。”   母后看出来了,他是暗中舞弊,得到了苏太医的指点。不然不可能这么顺利。   只是,陛下很奇怪,他困惑地问:“母后,苏太医的箭术很厉害么?他一个太医,怎么会射箭啊。”   母后抿着嘴角,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小皇帝一阵思索,他又攀高了一点儿,直至平视母后,欢喜无限:“母后,朕可不可以,指他做朕的大将军?如果他也很厉害的话。”   姜月见转过面,看向一旁算盘珠子都快要崩在她脸上的聪明儿子。   楚翊浑然未觉,继续拨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嘿嘿。母后之前不是跟朕说,我朝有一个‘走马任骠骑’的传统吗?既然父皇能启用一个当时没什么名气的冼明州,那朕也可以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医啊。母后你相不相信,朕的眼光绝对比父皇好,而且是好很多!”   姜月见不置可否,目光转淡。   日光砸入密林的重影,笼罩在青年的一袭白衣之上,更添温润清绝。他在那方台下立着,乌发玉冠,与世无争,超然物外。   在会操开始之前,冼明州龙行虎步,至苏探微面前,叫住了这个作太医装束的男子,“冼明州眼拙,未知尊驾是——”   一个会射术的太医,并不多见,冼明州疑心他并非在太医院供职。   然而对方一句话打断了自己的幻想。   “太医院,苏探微。”   冼明州惊讶:“苏太医,你也会骑射?”   瞧着面前之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这副衣袍之下只有二两骨,比那安国公不遑多让,实难令人相信,他会是一个箭术高手。   苏探微扬唇微笑:“君子六艺,只是略通一二。”   冼明州倒毫不失望:“实不相瞒,冼某人在碎叶城驻守两年里,未曾一见苏太医这样精于骑射的人物,今日大狩,冼某技痒,不知可否向苏太医讨教一二?”   隔了甚远,只能看到两个人在交谈,不能听出他们在谈论什么。   傅银钏忧心忡忡,问太后道:“那个冼明州,臣妇瞧着好生厉害,他纠缠苏太医,不知道是不是要刁难他?太后娘娘,你可得看在眼底,想想办法。”   她家的小太医,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冼明州这样孔武糙蛮的男人磋磨。   太后凤目凛然,叫来了孙海,让他去催促冼明州主持会操,不可久留。   然而太后娘娘的吩咐刚刚落下,只见台下的两人已分别取了弓箭。   “……”   定了定神,姜月见不悦地皱眉道:“不用了。”   孙海只好待在原地。   会操还没开始,倒是让冼明州和苏探微再度成为了焦点。   今日本就有的箭术比试看来是提前了,只是场上的人物有些不同凡响,一个大将军,是绝不会轻易下场的,还有一个白衣书生,遗世独立,这两个人居然要比箭术?   好生奇怪。   小皇帝压根没察觉母后变了几次的脸色,反倒兴奋不已。   苏哥哥可得替他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冼明州,最好让他狠狠出糗,下不来台,让父皇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谁让他欺负父皇,长得还那般吓人,他就是活该!   小皇帝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眼儿,一门心思地盼着苏太医胜出。   傅银钏关注到陛下的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不禁抿唇失笑,太后娘娘好福气,这新招的小男宠,这么快连儿子的芳心也俘虏了,看来陛下和他的未来小爹相处得真是很愉快,完全用不着操心将来陛下的接受度问题。   苏探微的箭已经抵住了弦,试了试拉弓。   冼明州见他动作似乎略有生疏,可见是长日不曾练过,想来可知,便让了一步:“苏太医请先试射三箭。”   苏探微的手习惯了翻阅经卷典籍,的确,是因为见到冼明州,又唤醒了旧日熟悉的惺惺相惜之感,不止冼明州一人技痒,他亦是。   挽弓如满月。   苏探微颔首噙笑:“一次足够。”   脱手,箭镞去后,笔直地劈裂了楚翊留在靶心的那支羽箭,穿心透出,直扎在颜色血红的箭靶正中央。   作者有话说:   楚狗:臭儿子内心戏好多,戏精吧。 第46章   这一箭堪称妙到绝巅, 箭头的准度一厘一毫都不差,哪怕是偏出一点,都无法造成这种震撼的效果。   不止冼明州一人看见了, 并为之惊叹。   原来书生当中, 亦有如此武功盖世的人物。他甚至不禁会想,倘若当年武威城中先帝身旁有这样一人该有多好。   高台之上的小皇帝,兴奋地跳了起来, 用力地鼓掌:“好厉害!”   “母后,你看到了吗?”他扭头去找母后, 却见母后深锁眉头, 并不见半分高兴,目光甚是阴沉,楚翊颇为吃惊, 迟疑地又唤了一声, “母后?”   姜月见缓和心神, 唇角淡淡上扬, 露出一缕笑意:“母后无事,你继续看。”   他神采飞扬,简直比自己百步穿杨还要激动,姜月见便问自己的儿子:“你想让他做你的大将军吗?”   小皇帝重重点头:“母后你看行不行?”   姜月见思量着,这个男人要是走了武官的道路, 会直接过渡到前朝去, 将不能继续留在深宫内苑, 与她见面的机会也会屈指可数, 更遑论独处的时候。   他这样一个人, 居然肯甘心自折羽翼, 在选官时露拙于人, 故意引导自己和楚翊把他留在了太医院,这中间,难道就没有什么旁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的,姜月见一直知道这个男人目的不纯,绝不仅仅只是对杏林学说感兴趣这么一回事。   高台之上,这两人的比试已经进行到高潮迭起的精彩环节。   谁也不肯服谁。   起初只是比试射箭靶,两个人一箭又一箭,箭镞密集如雨点,但从无落空,每一箭都牢牢定在红色的箭靶之上。   这样比试似乎没有一丁点难度,于是两个人默契地换了一种方式。   比赛射铜钱。   现如今大业流行通宝外圆内方,中间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隔了数丈之远,箭要穿过铜钱的内径难如登天。   不只是姜月见、楚翊这些外行,连看台上日日操练的弓箭手,也不禁呆滞了目光。   傅银钏向陛下感慨道:“陛下,臣妇倒是听说过,当年先帝起用冼明州时,也曾和他有一场比试,不过那场比试看过的人不多,鲜少有人知道。”   小皇帝正在兴奋头上,闻言,好奇地扭头过来:“真的么,谁赢了?是不是父皇赢了?”   傅银钏摇摇头:“臣妇不曾亲眼得见,听说比试了不止一场,各有胜负,至于这射术谁赢了,臣妇没打听得这么仔细。”   她所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景午告知。   想到他,傅银钏的美眸悄悄儿地朝着景午递过去,篷伞下,他的脸隐匿在一片阴翳底下,不见天日,秀雅的五官永远摆着一种清冷疏离的神态,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石。傅银钏只看了两眼,收回神,暗中鄙薄了一句,不再理会他。   场上的铜钱已被射中过半。   每一枚铜钱被挂出来时,并不是纹丝不动的。林隙有风,吹动悬钱的细绳发出细微的摇颤,不可能完全静止。   箭头穿过铜钱之后,犹如箭尾本身粗大,整支羽箭会卡在铜钱孔中间,最终一并钉在靶上。   这两人的射术都是罕见的稳准狠,例无虚发,每箭必然射穿铜钱,毫厘不差。   若说冼明州毕竟是大将军,箭术超凡算是理所应当,不该如此教人吃惊的话,那这个穿戴着太医的服饰,濯濯如春月柳,皓皓如云间月的青年书生,就实在令人称叹。   有人认了出来,这个太医,就是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苏探微。   听说,这个苏太医还是个殿元出身,主动放弃了仕途,去太医院效力……   倒是有过一些传闻,说这个太医有意勾引太后,不清不楚的。毕竟,倘若不是如此,一个殿元放弃大好前程,藏匿深宫,怎么也解释不通。   现在有人开始为自己曾经的猜疑而感到动摇了,这个太医确是文武兼修,不可多得的人才。想来,明日他若是踏足在朝堂上,也必不会教人意外。   十五枚铜钱全数射下,冼明州的背部已经出了一层热汗,汗水黏着盔甲的里衣,贴在背部的肌肉上,燥热无比。   他看身旁的苏探微,皮肤略出汗渍,色泽皎然,只是略微发红,清透无比,实在惊奇,这么一个面如傅粉的小白脸书生,会怀有一身连他也自愧不如的箭术。   这一辈子,就只有武帝曾令他刮目相看,改变以貌取人的观点。   如今,是要再加一个人了。   冼明州弃了弓,心悦诚服地抱拳躬身:“苏太医赐教了,冼某佩服。”   苏探微颔首,笑道:“你还没输。”   冼明州摇头:“不,我已经输了。冼某一生厉兵秣马,勤勉不怠,就为修习这一件事。而苏太医,文能执笔,武能提弓,一心数用,荒废射术多日,即便今天勉强战成平手,也是我技不如人,惭愧。”   这场比试确实酣畅淋漓。   不过,冼明州一如两年前,是个死心眼,这点倒是不管他去了哪儿,从来没变过。   当初他们比试时,只是在一无人的角落,彼时冼明州已是扬威校尉,而楚珩则扮作一个无名小卒,看他在河边练习拳脚,故意试探。   比试之后,却激发了男人天性之中的胜负欲,打得难解难分,拳脚不够,还比试了弓马与兵器。   虽说各有胜负,但冼明州觉得自己已经升到了这个武衔上,居然输给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实在愧领朝廷的钱粮,一时意气上头,差点儿没撞死在树上。   拉他不住,楚珩方亮明身份,保住了冼明州尊严和性命。   其实,他那个蛮牛一样死心眼的个性,只适合为将,不适合为帅,这点是楚珩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的,所以他并不能如同信任太师一样,过分地放权给冼明州。   武威之战后,王师回朝,想必朝中对冼明州施压不少。   是袅袅。她让他活了下来,只是贬谪碎叶城,削了几级官职,对于冼明州而言,无关痛痒。   苏探微向高台之上看了一眼,太后在一堆人中央,霞帔丽裙,凤翘华冠,最惹眼的存在,他敛了敛唇角,转身步向台上。   姜月见对他今日的表现不置一词,淡漠地转向楚翊:“给你父皇报仇这件事儿,就等二十年后,等你长大了,冼明州老了再说吧。倒时候拳怕少壮,他打不过你的。再说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不是么。”   “……”   好端端地,被母后这么一打击,楚翊嘟起了小嘴,不高兴地耷拉下眉眼不说话了。   有过这么一场精彩的箭术比试之后,今日还敢踊跃上前比赛箭术已经所剩无几,冼明州已去主持会操与角抵,箭术场便撤了下去。   傅银钏兴犹未尽,找不着人说话,正想着再同宜笑郡主套近乎,却见她一直不言不语,也不知在看谁,傅银钏怔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太后娘娘怎么会安排冼明州去接郡主?   莫非,这是娘娘有意撮合?   还真有可能,这冼明州人也二十七八了,一直不曾婚配,抛开武威城之战那不谈,他也算为国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一员猛将。在他之前,无数功勋卓著的将领都是由陛下亲自赐婚,足可见惜才之意。   娘娘要是看重这个冼明州,为他指婚也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宜笑郡主,刚刚在幽州房家碰了那么大一个钉,全是因为房家两老的贪心和房是安的懦弱,这个冼明州,上头没有父母,也没有三姑六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又是个忠厚耿介的粗人,直性子,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自然,也便没那么多哄女孩子的花言巧语,和那房是安是两个极端。   不过太后大约还是怕弄急了,再给宜笑郡主挑错了郎君,所以她的心思极其隐晦,只是试探撮合,绝不会再轻易赐婚,若不是自己了解她,只怕也看不出来。   宜笑出神,是因今日,冼明州来接她时,正巧遇上了已经和离的前夫房是安。   房是安的头上已经拆掉了绷带,按理说,他伤好了早该回幽州了,他盘桓岁皇城不去,可见是未曾死心。   面对房是安的纠缠,宜笑只是厌憎,不想同他真的撕破脸。   冼明州的银枪出得却极快,房是安敢动歪心思,他就一枪挑了过去,戳碎了他头顶的白玉冠,读书人最重那个体面,这是礼仪涵养的一种外在表现,霎时间他满脑袋头发散了下来,极其狼狈不堪,又被冼明州气势所震慑,呆了呆。   只觉得郡主和冼明州站在一起,是那么刺了自己的眼。   他一时激愤,口不择言起来:“郡主,你我才和离不到两个月,你就另觅良婿,我不信。还是,你们和离之前早就已经暗通款曲了?难怪了。”   气得宜笑上了脸,当场便要捋衣袖动手。   冼明州枪尖在她身前,刺向了冼明州的咽喉,也将身堵住了郡主去路,他冷冷道:“冼某昨日才回岁皇城,不清楚你和郡主过往,但你当街污言秽语,辱及郡主清誉,我却看不惯也容不得,今日,便先割了你的喉舌作为郡主的赔罪。”   那个杀人如麻的冼明州,他身上还背了武帝的官司,他什么都不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房是安被武力慑住,身体僵硬,吞咽了一口,犹犹豫豫向宜笑道:“不,郡主,我是失言了,我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宜笑,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宜笑皱眉,没有看他一眼,转身步进了车中。   “冼将军,别脏了自己的手,我们走吧。”   冼明州这才撤枪,蔑笑地找到自己的宝马,翻身而上。   在御车夫的催动之下,车马行进起来,有了冼明州在前面保驾,房是安自然不敢跟上来闹。   他颓坐倒地,大气不敢吐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载着宜笑郡主的马车,在另一个男人的引路下,驶向远离自己的阔道,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宜笑这才相信,以前别人说,和离了才见枕边人真正的嘴脸,原来是一点都不错。   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房是安是这般心胸狭窄、窝囊无能、死皮赖脸的一个男人,以往的花前月下、琴瑟和谐,才是一场大梦。   好在,她在这梦里泅水一年多了,终于上岸了,从此天高云淡,不再回头。   *   入夜。   夏花浓烈,草木熏香。   苏探微得到玉环递来的消息,月上柳梢头,太后娘娘约他在昨日碰头的小溪边见面。   苏探微道了一声“知道了”,因为今日在校场进行了箭术比试,一不小心声名大噪,结束之后,仍有一些军官三三两两地凑近,请他指教,又是喝酒,又是烤肉,不胜厌烦。   终于脱困,但因为太后传召,他必须将自己整理一下,出了热汗的身体不能就这样玷辱了她。苏探微在帐中稍作整理,将全身用水洗了一遍,更换干净整洁的衣袍,出门复命。   刚步出军帐,迎面撞上了隋青云,苏探微一个眼神也没给,便掠过了他。   气得隋青云咬牙切齿,暗暗想着,娘娘当年能宠信我,今日能宠信你,明日就又有可能是别人,你也别得意,等你失了恩宠,我再来痛打落水狗。   玉环不动声色地引苏探微上狭路,直至沿溪水而上,来到昨日马车停靠的地方后,玉环向他福了福身子,便告退下去了。   此间水气淋漓,草木繁盛,马车停在老树底下,神骏的宝马打着响鼻,绕树静静地踱着步。   月光穿透山腰上重叠的密林,缱绻地落下一层雪,静笼着溪边那道姣柔娴静的背影。   她身上拢着玄色的披风,发上的钗环也被卸去,流云般蓬松,流动着溪水粼粼的波光,如三尺墨玉。   苏探微不知怎么提醒太后自己的到来,轻咳了一声,他向着溪水畔的美人走了过去。   “太后。”   她置若罔闻。   苏探微知道她听见了,只是故意不曾搭理,沉思须臾,又道:“袅袅。”   姜月见终于转过了身,月光下,只见她秀美的带一点妩媚动人感觉的脸蛋,宛如笼罩着一层惨白的银霜。   “跪下。”   她冷冷地命令道。   苏探微一怔。但并没就从了她的命令,跪在她的面前。   姜月见站上身旁的一方青石,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一个足够的高度。   太后娘娘居高临下,套了护甲的食指挑起男人的下巴,美眸流转,轻嘲着道:“好你个苏太医,你个骗子,‘不通武艺’?‘花拳绣腿’?你还要骗哀家到什么时候,嗯?”   作者有话说:   袅袅:哀家就是喜欢逗一只猫,喵一声来听听?   楚狗:喵~ 第47章   面对太后的指责, 苏太医显得十分淡定,似乎早就预料有此一劫。自然,应对的腹稿也早就打好了。   “当时娘娘拿臣与先帝作比, 臣不敢不那样谦辞。”   他在微笑, 薄唇两角微微上翘,温和而包容,谦逊而低调。   姜月见仔细回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在那时,那个语境之下, 他的确不可能说出自己武艺高强之类的话。   她记得, 自己还说,他那精壮结实的身材,和先帝很像。作为一个初登天子堂的臣子, 他应该对这样的话保持警惕。   谨小慎微, 查知微末, 倒应了他这个名字。   食指上坚硬的护甲沿着他光滑的颌下皮肤, 划出一道泛白的印儿。太后轻声一笑,略含无辜:“这么说,哀家是多心了,误会你了。”   她幽幽一叹:“金鳞岂是池中物,小苏太医这么优秀, 哀家看来是留不住你了, 大狩之后, 你便去前朝吧。从文亦或从武, 你自己选。”   话音刚落, 腰肢后被一条结实有力的臂膀围裹, 太后嘤咛哼出声, 整个人犹如笋节儿般被连根拔起,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实力之后,一臂便能将她抱起,从青石上搂下来。   太后跌进苏探微的怀中,脸蛋撞向他的肩胛,闷闷生疼,她蹙了柳叶眉,神情不爽地道:“你好大的胆。”   那畔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臣更大胆的事都做过了,太后不喜欢么。”   虽然很不高兴,但更不高兴的是,她还是得承认:“喜欢。”   和傅银钏面不和心和,她有些观点姜月见也是十分认可的,譬如一个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与欲望。楚珩对她还算不错,至少他活着时,没在六宫为她留下一大堆烂摊子,所以出于回敬,她独守空闺那么久,也没另找他人。   至于现在,她怎么不可以享受快乐呢。   炙热的唇向她压了下来,宛如烙铁,烫得唇皮一哆嗦,脑中激灵。   姜月见被他亲吻着,渐渐似喘不过气来,头重脚轻。   绯丽的面容,在白霜上着了一点桃花的粉红,水嫩而丰盈。   不知何时起姜月见被放落在了草地上,他的一条臂膀还锢着她的腰,唇攻城略地地侵袭而来。   姜月见融化在了这个滚烫的吻里,头晕而目眩,头顶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急速地盘旋起来。   飞鸟掠过枝头,发出花树摧折的动静。   姜月见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人趴在了苏探微的胸口。   她定神,手肘支撑起半边的身子,诧异地看向他,为何到下面。   “地面凉。”   他柔声说道。   夏季溪水边的草木自然繁茂,且水分充沛,铺在地上,犹如天然的软毯,躺上去并不感到刺麻。但也因为在水之湄,加上山中气候凉爽,入夜之后,泥面湿气较重。   他是顾着她的身子。   可惜,这宛如偷情一样的畸形关系,在段时间内是注定不可能光明正大的。   姜月见不禁感到有几分好笑。   太后娘娘今夜出来时,特意卸掉了首饰,发丝轻盈,挥洒坠落,笼着她烟月般的脸庞,不施铅粉,却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男人的喉结轻轻地滚动,眸光若定,一瞬不瞬。   姜月见抚上他的脸,柔软地问他刚才的问题:“你觉得你不配拿来和先帝作比吗?”   太后娘娘的问题实在有些刁钻和跳跃,他一时竟险些没反应过来,在这美色头上一把刀的时刻,她竟还能让理智超颖而出,确实很有手段。   苏探微思索片刻,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娘娘觉得,臣配么?”   “娘娘心里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娘娘爱重臣,便觉得臣够资格与先帝相比,若是娘娘仍然拿臣做替身,臣便是为先帝提鞋都不配了。”   这问题抛得更精妙。   姜月见一时无法回答,她愣了愣,半晌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榴唇轻绽,露出一排皓齿:“不说文治武功,只说这里的功夫,他呀,才给你提鞋都不配。”   太后娘娘手心一拧,男人吃痛,发出“嘶”的声音,也不知被捏了哪儿。   太后娘娘蹬掉了一只云纹绣履,露出白腻赛过霜雪脚丫,纤细的脚踝上,拴着一条小巧精细的金铃铛。   脚尖一动,铃铛便发出轻轻的撞击声,清脆无比。   说话的声音渐渐被夜色淹没了,溪水潺潺旁,只剩下铃铛摇来晃去的清音,密密地响了许久许久。   这一路上,隋青云被忽视得够够的,娘娘许了恩典,带了他出来,但不论是禁中还是城外,娘娘都不曾给自己任何脸色,甚至吝啬一个投放到他身上的眼神。   这也就罢了,娘娘云端天仙似的人物,她老人家就算只是从指头缝里漏下来一点儿,也够他这样忠心追随的小人享用不尽的了。可娘娘呢,却又偏偏频繁地召见他的死对头,无论宫里宫外,这就让他心头耿耿。   尤其这个苏探微,实乃小人,一朝得势,便鼻孔朝天,日日在他跟前耀武扬威,居然也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   被那样忽视以后,隋青云追了出来。   他倒要看看,那姓苏的搞什么鬼。   但隋青云一路间道跟随他们两人走了许久之后,发觉自己走出了人群,离营门愈来愈远了,他担心又吃惊,心想着姓苏的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竟和一个女官这般亲近。   莫不是,两人早已私相授受,发展了一段奸情?   若果真如此,那这可是他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俗话说,捉贼要拿脏,捉奸要在床,待自己正面将苏探微撞破,到时候再禀明太后,他自然失了恩宠。说不准,太后娘娘一气之下,还会将这对狗男女关进昭狱,永无见天之日。   隋青云算盘打得响亮,但不久之后,只见他们两人已分道扬镳,那个女官并未再跟着苏探微去了,而是让苏探微一人独行。   他诧异之际,见那女官又踱步回来,堵在山坳里唯一通往幽深处的那条曲径,好似在望风。   隋青云心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苏探微另有相好?   也无妨,他跟上去看看,就知道是谁。   虽然去路被封死,但这难不着隋青云,他进入太医院前,也只是一个赤脚大夫,曾为了一睹大狩追随祖父闯进过旻山的密林,他知道这附近有一条盘山小路,虽然荆棘多了点儿,但能绕道后面去。   一不做二不休,隋青云钻进了羊肠小径。   他在这林子里钻来拱去,终于,在不满蒺藜的尽头,窥见了溪水上皎皎升起的月光。如拨云见月般块垒尽散,隋青云从林子里探出了头。   正当他决意伸一伸懒腰,缓解酸麻的肢体之际,耳中却落入了一串诱人低哑的轻吟。   那声音非常熟悉,但也非常陌生,应该是他一个熟悉的人发出的陌生的声音。   隋青云拨开了一丛墨绿斑斓的树叶,看到山腰里溪水畔,支着一盏明黄的宫灯,灯将燃尽了。   一男一女,正在互相绞杀……   隋青云一愣,他立刻伸手捂了自己的眼。   他没看错么?   不,他一定是看错了。   怎么可能是太后娘娘呢。太后娘娘端庄自矜,高贵不可攀附,她是神仙呀。   隋青云呆呆地,将指头缝拨开少许,目之所及,重重叠叠的衣袂,和如瀑般乱堆成云的青丝间,浸润了香汗的脸蛋,白皙秀美,稍稍地偏向了自己的方向,凤目瑶鼻,娇丽灿烂,不是太后又是谁?   生怕多看一眼,自己要被太后和苏探微发现,隋青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小路,惶惶然地往回走。   这一连串簌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太后,她偏过视线,平息了呼吸,“是谁?”   苏探微擦拭掉太后娘娘额间脸颊上晶莹的汗珠,挑唇:“也许是走兽。”   他最好是在吓唬她。姜月见头皮紧绷,穿上外衣,将乱糟糟的发往背心一拢,便道:“哀家要回去。”   男人将他搂回去,温柔地道:“但凡娘娘还能走得动路,都是微臣的失职了,臣抱你回去可好?”   姜月见脸颊泛着红晕,“这里无人,你可以抱哀家,等到了玉环那边,她会带哀家回去的,便不用你了。”   男人听出了一股浓浓的过河拆桥之感,不悦地皱起了眉:“看来臣在娘娘这里,真的很见不得光。”   姜月见不知想到了什么,破涕为笑,将眼眶底下的泪痕擦掉了,悠悠瞟了一眼过来:“报应。”   他知是自己太过孟浪,可谁让她又是如此美好,她这般投怀送抱过来,这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得住诱惑。   苏探微绝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圣人,他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对于苏探微这个身份而言,太后娘娘更是如同山间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世间最难消受,不过美人恩。   她的梨花含雨,如同洒落他心尖上。   苏探微将太后娘娘轻轻抱起,承认了自己的罪过:“臣亵渎娘娘有罪,还请娘娘恕罪,从宽处理?”   太后娘娘低垂螓首,本在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却不禁眸风一荡,从远处黑暗的夜色之中,窥出了幽幽的碧眼。   她霎时身体一惊,“狼!”   苏探微皱眉,抬眸,这暗夜之中,不止一双绿色眼睛,而是足足有七八头狼,正冒着看到食物的兴奋的光,沿着溪水寻了过来。   旻山多走兽,还有不少,是当年楚珩为了一展军卒风采特意放归山野的小兽,过了几年,曾经的幼兽都已成长起来,正当壮时。   苏探微抱住姜月见的身子,带她徐徐起身。   那些野狼,闻着新鲜的味儿,向着这边逐渐逼近,幽冷的眼睛宛如祖母绿般的宝石映着淡淡辉光,发出震人心魄的冷意。   姜月见的身子在发抖,指节攥紧了男人的臂膀。尤其是此时,她脚下连一双完整的鞋都没有,一只脚还赤着点在草丛里。   太后失了镇定,胸腔撞得厉害。   怎么办?   她听到苏探微冷静的声音传向自己耳朵:“袅袅。”   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他背影,渊渟岳峙。   心里像是突然得到了安抚,她可以信赖他,完完全全地信赖他。   苏探微捉住她的一只柔荑,放在身后腰间,沉声道:“一会,我会吸引狼群所有注意,只要我叫你跑,你便往回跑,不要回头。到了玉环那里,找到巡逻的卫队,将他们叫过来。”   姜月见不放心,忐忑不安地抓紧他的手:“你会没事吗?”   让他一个人留下,面对整个狼群吗?   苏探微勾唇,嗓音低沉,十分悦耳:“可以相信我。袅袅,相信自己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好不容易有个耍帅的机会,当然要上啊。 第48章   姜月见相信过自己的男人, 三年前,送他出发去战场的前夕。   那时,闹了一年多别扭的夫妻, 在一片红烛杲杲的寝殿里, 她为他践行。   星斗漫天,已经快到了时辰,姜月见亲手将玄甲与披风为他系上, 在坚硬的鞶带上挂上了一条璎珞如意穗子,盼他早日凯旋。   素手婉婉, 如穿花绕蝶, 系得一丝不苟工工整整,可就是慢,太慢了, 似乎在刻意地拖着时辰。   到了最后, 他握住了她的手, 对她说了三个字, 也是:“相信朕。”   她相信了他,可是,他没做到。   他没回来。   回来的只是一副灵柩、一套衣冠,一柄染血的剑,还有那条她亲手系上, 已经断裂褪色的璎珞如意穗。   今夜一切, 恍如隔世。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此后数百个深夜里, 她都会回想, 倘若那天, 她不做那个体面尊严的皇后, 用一切手段,把楚珩留下来呢。   后来的事,是否便不会发生。   可她没有那样做的原因,终究是因为她知道,那时候胡人骚边已经到了无可容忍的地步,不能再有和亲的公主在界碑前泪洒故里,而楚珩也是她留不住的男人。   她是不得已选择了相信。   今夜,她也只能这样选。   苏探微握住她柔荑的手指骤松,彻底放落,他低声道:“袅袅,将簪给我。”   今夜出来本是散发的,但姜月见怕回去时弄乱了发被人瞧见,因此暗中带了发带与金簪,方才激烈的碰撞间,簪子的尖端刺向了他腹部的皮肉,被他看到了。   姜月见毫不迟疑,把怀中的金簪取出,递了上去。   苏探微握住簪身,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朝前走了几步,与逐渐逼近的绿眼睛愈来愈近了,姜月见眼眶发颤,见他突然举起手,金簪朝着掌心用力一划。   鲜红的血液霎时喷涌而出,涂满了手掌,沿着掌心的纹路一颗颗滚落。   姜月见惊得十指捂住了唇。   嗅到鲜血腥味的狼群显然更加亢奋,蠢蠢欲动地对视着,围拢住苏探微,一拥而上。   就在那一刻,苏探微扬声发出指令:“跑。”   狼群被染血的男人吸引,姜月见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她咬牙,摁住骨骼肌肉的战栗和惊悚,转身便向着黑夜尽头山脚下的灯光跑去。   姜月见一气跑了许久,来时完全不觉得,玉环距离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如此遥远。   她的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抬不动,一边跑一边呼唤玉环,好在玉环隔了老远听到了太后娘娘的呼喊,并听出娘娘口吻不对,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正在狂奔,担忧娘娘安危,立刻将附近巡逻守卫都叫了过来,循声向太后会和。   姜月见只顾拔足狂奔,夜色漆黑看不见脚下,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块滚动间,身体重心被晃倒,太后一跤跌在了路面。   坎坷的石子路,扭伤了踝骨,霎时剧痛蔓延,姜月见呼出了声音。   好在玉环事先已经发现了娘娘的方向,带队迅速过来,玉环正要将娘娘扶起身,姜月见推了她的胳膊肘一把,道:“去那边,有狼,他一个人……”   太后娘娘因为慌乱和疼痛已经语无伦次,但玉环了解太后,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吩咐左右过去。   巡逻的卫兵带队朝黑暗中压进,还没等走近,便听到一声声野狼的嚎叫,无不心头发憷,众人举着火把在身前探路,未几,那狼叫声转为了哀嚎,似乎正被什么痛击,一道急促凄厉的惨叫声过后,便彻底消弭。   走近,才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场面混乱不堪,到处是野狼的尸首,弥漫着一股冲鼻的血腥气。   火把熊熊的光照着,映出男子半跪在地面的背影,他屈膝抵住狼腹,将金簪从尸首腹部抽出,血染了满手。   狼的血液温度比人要高许多,触手有些烫,他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恶臭逼人。   便皱眉不动声色地到溪水边,将自己的手在流动的清水里洗濯干净。   卫兵何曾见过这场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灭了一整个狼群?   苏探微将唇角的血迹也清理了,步履稳健迎着火光而来,“娘娘回营了么?”   这不知道。   刚才娘娘在下山的路上跌了一跤,他们没等上前照看,便被娘娘使来救他。   但现场的情况是,苏太医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救援,他们还来迟了一步,狼群的威胁已经解决了。   苏探微沿来时的路下山,在半路上便见到了坐到在泥面的太后,她身旁仅有玉环在看顾,他加紧了脚步,上前,蹲跪在地,扶住了她的藕臂:“太后。”   姜月见的眼光湿濛濛的,婆娑间,看到了他归来的身影,听到了耳边熟悉的声音,七上八下的心突然落回了实处,再也忍不住,张开了两臂,担心惊悸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一阵压抑得极低、极低的呜咽声,堵闷在他的怀里,溢出了轻浅的一缕。   她的身子在战栗,发抖,怕得厉害。   苏探微勾住唇角,轻声道:“娘娘,他们该看见了。”   那瞬间,姜月见什么都不想管,看见便看见了,那又如何!   但那毕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太后娘娘找回了理智,手臂松了一点儿,鼻音浓重地道:“哀家摔了。”   因为鼻音太浓,听起来不像是疼的,倒似在撒娇一般。   苏探微含笑,长臂抄过娘娘的腿弯,将她从地面凌空抱起,姜月见轻呼一声,人如同一团有形无质地絮云,用不了二两力便能将她掬住。   太后红唇微翕,想说什么,但又克制住了,看见他还能笑得出来,心里虽然不忿,但还是宽慰了几分,指挥着他人道:“哀家走不了路了,抱哀家回去。”   这话看似是说给他听,实则是说给正源源不断赶回的巡逻卫队听的。   “遵命。”   苏太医抱着一个人行走在漫漫林路间,稳健得不像话,完全看不出适才力战群狼。   姜月见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行路,此时时辰虽然已晚,众人都已安歇,但巡逻的军队仍然在绕营而走,这一夜不少人都看见了,太后娘娘鬓乱裙褶,是由一个男人横抱着带回营帐的。   这一晚过去,不知要传出多少窃窃私语声。   不过好在,山道上遇狼,多少能遮掩几分,旁人不打紧,唯一重要的是她天真单纯的儿子,要如何糊弄过去,不对他“苏哥哥”起疑才是。   步入温暖明亮的王帐,苏探微快了两步,将太后娘娘安置在行军床上,熟门熟路地找来了他先前留在她帐中的药匣。   她平日里用外伤药比较少,在深宫鲜少能受什么皮外伤,是因为出宫,他才特意替她备了一些,算是有备而无患,此刻确实派上了用场。   他蹲在太后的床榻下,翻开药匣子,曲臂一掌托起太后娘娘扭伤的玉足。   玉环与翠袖都回来了,但彼此只是掀开帘看了一眼之后,认为不需要再多事,便都默契地退出去,在帘门外守着。   姜月见只是踩到松动的石块崴了脚,皮肉无损,但脚踝处鼓起了大包,他用冷凉的帕子替她敷上去,姜月见轻轻地呼痛。   目光一撇,却见他右袖被抓破了,露出了道道狼爪留下的猩红的血痕。   眼眸如被一刺,再也无心管自己的一丁点扭伤,“你的臂膀……”   苏探微扯起衣袖,笑道:“娘娘不说,臣还不曾发觉。双拳难敌三十手,还是被抓坏了。”   被野狼抓伤,那可不是小事,姜月见试图将脚丫从他掌心里抽回来,“你去处理伤口。”   但脚踝被他握得极其稳固,姜月见抽离不去,只能任由她抓着脚踝,这一扯动之下,反而引发伤处的疼痛,激得太后发出“嘶”声,咬唇道:“好,哀家让你先看伤,然后你再去。”   他是个倔脾气,想做的事,是拗不过的。   姜月见很明白这一点,只好放弃了负隅顽抗。   苏探微握着太后娘娘纤细的左足,烛火的辉晕染着她晶莹玉润的肌肤,犹如流动的琥珀色蜜蜡般,触手滑而生温。   帐篷里逐渐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气。那本是姜月见最讨厌的气味,何况还是野狼的臭血,她闻了就要作呕,但太后娘娘却一言不发,拼命忍着那股难闻的臭味。   一个旖旎情浓的夜晚,因为突然而至的变故,彻底被搅和了,明日还得头疼如何应付其他人,姜月见脑中乱得像浆糊。   苏探微长指挑下一点药膏,敷在太后娘娘受伤的脚踝上,冰冰凉凉,擦上去之后,有股皮肤透风的寒意。   “今日先用白膏,如果明日肿胀起来,再用活血油擦。”   说罢,补了一句,笑道。   “算了,臣自己过来给娘娘擦药。”   姜月见抿唇道:“你先看顾好你自己,哀家这里只是扭伤了脚,没什么大碍,最多不利于行走,休息几天便好了。”   苏探微将她的足跟放落,让太后娘娘踏在柔软的毯子上,白嫩莹足,映衬绯红软毡,相得益彰。   他伸手从药匣子里拿了自己用的外伤药。   但姜月见却见到,他抽出了行医用的刀匕,在蜡烛上过了几遍火,诧异之际,只见他手起刀落,薄薄的匕首刀锋贴着肉划过去,将被狼爪抓伤外翻的泥泞烂肉刮了下来。   整个过程,他就犹如一根铁棍一样,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甚至也眉毛也没皱一根。   姜月见怔怔地道:“你……你不疼么?”   苏探微道:“无事,只是刮肉而已。”   他语气那么平常轻松,好像刮的不是自己的肉,戳的不是自己的痛觉经络。   刀锋刮了一片,就着蜡烛的外焰烧灼片刻,直将刮下来的泥肉烤成了焦炭,又低头继续沿着伤痕将无用的皮肉都刮带下来。   整个过程,他没喊一声疼痛。   直至新鲜的血重新溢出,他撒上伤药,取了止血带,为自己缠伤口。   但受伤毕竟是在胳膊上,多少有些不便之处,他缠了两圈,看了眼身后,瞳眸映着蜡烛光沁出淡淡水痕的太后娘娘,走了上去,薄唇噙笑道:“臣还是不行,不如娘娘帮臣系?”   她当然会帮他的,姜月见从他手里拿住了绷带。   太后娘娘吸了下精致的鼻翼,小心翼翼地替他缠绕止血带,一圈一圈。   她缠得很慢,像在刻意延误时辰。   苏探微低头凝视她的容颜,细嫩的面部肌肤彤红,双瞳剪水,这么多年过去,她突然和那个刚入宫时的小女孩儿没什么两样,担心害怕的时候,鼻头红红的,就算伪装得再好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绕上止血带后,太后指尖不知道怎么穿绕,便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的伤是处理好了,姜月见却一直皱眉凝视着这条绷带,一动不动。   苏探微察觉一丝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姜月见摇头:“哀家总觉得不简单,刚才那动静,真的是狼么?”   她回忆了一番,觉得那个位置不像,狼群是从山上下来的,出现在他们身后。   她有些担心,他们在溪水边颠鸾倒凤,被别人看去了。   苏探微一晌沉默,“娘娘打算如何处置他?”   姜月见意外:“你知道是谁?”   苏探微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接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是,臣知道。但娘娘知道以后,舍不舍得处置他,臣就不知道了。”   姜月见听着,怎么有点儿酸溜溜的?   某人该不会是吃醋了。   谁有这个本事,能让他抱个大醋缸?   姜月见好奇又好笑,盈盈妙目横了他一眼,手指向他的俊脸掐了上去。   “小苏太医,你真是一点都不怕丢了丑,都被人瞧了春宫活色,你还有心思吃那闲醋,还不快把他招了,哀家好对症下药。”   作者有话说:   猜猜楚狗为什么不怕割肉? 第49章   傅银钏本无眠意, 何况在帐中要对着那个死鬼相一样的夫君,她光是看到他的脸都浑身发毛,哆嗦着抱臂来到营帐外, 宁可和篝火对坐一整晚。   但到中宵时分, 忽然听得营门传来人声,她好奇地伸长了玉颈张望,凭借自己的口舌之利, 傅银钏成功套出了话。   今夜,太后与射箭场上一战扬威的苏太医, 不知何故出去了, 两人在山腰口遇到了觅食的狼群,太后娘娘受了惊,苏太医将其抱回。   傅银钏光是听着这简洁有力的几十个字, 脑中便不由自主勾勒出一幅幕天席地、野战三百回合的图景, 热血沸腾。   娘娘别看平日里羞涩, 玩笑开不得两句, 但实则比她奔放得多呀。   听说人回来了,傅银钏正想去瞧会子热闹,信口再打趣娘娘几句,保管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羞恼起来, 别提多活色生香了!   傅银钏正寻了太后娘娘的王帐过来, 在帐子前便被忠心耿耿的二女官拦下了, 她还没张口讨饶, 让她们网开一面, 两个女官蓦然神色凝重, 向她身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傅银钏一愣, 两美婢异口同声道:“国公爷。”   她的身子立刻麻了半边,一回眸,只见颜色冷白如玉的景午就立在自己身后,黑眸清炯,脸色偏暗。   他像是,很不满自己的妻子夜不归宿,又在外边到处游荡鬼混,给他跌了面子。   呵。实不相瞒,他成日里跟个神棍一样招摇撞骗地出行,她才觉得丢人。   气势汹汹的安国夫人张了口:“夫君呀。”   嗲得翠袖、玉环连连起鸡皮疙瘩。   安国公好大的忍性,竟一声都不吭,看起来像是习惯了夫人这样,他一步步上前,直至停在傅银钏身前,“还不回么?”   傅银钏正要说话,景午已动了手。   他竟一臂托起了傅银钏的软腰,将她扛上了肩头。   婢女面面相觑,惊惶不已。   “叨扰。”   景午惜字如金,扛着自己的妻子便回。   这般粗鲁,傅银钏又颜面尽失,在他肩头不断踢脚,踹他的腿根,屈膝攻击他腹部,可终究是被摁着,如砧板鱼肉,傅银钏见挣脱不得,放弃了挣扎,掩耳盗铃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颊,不肯让别人看见。   “景午,我恨你……”   王帐中,未被打搅的两人仍在絮絮地说着话。   姜月见令他将手伸出,给自己看看。   因她记得,当时为了吸引狼群,他割破了自己的手。   他磨蹭着,姜月见忍耐不得,一把握住了男人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翻开。   果然,他对自己的皮囊并不爱惜,金簪划破的疮口血干了以后连处理都不曾,亏他自身还是个大夫。姜月见皱眉,低头要去重新翻药匣。   他的另一只手摊开,姜月见动作一顿。   苏探微的掌心,赫然是那支金簪。   金子辉煌的色泽在灯光里尤为灿烂惹眼。   姜月见愣神间,他将金簪还入她掌心,“弄脏了,不过臣已经将它洗净,娘娘若是嫌弃,可让玉环她们拿去再仔细清理。”   “你以前……”   姜月见皱了一下眉,她出了一口气,恢复笑意。   “只是根簪子罢了,既然弄脏了,就不要了。你留着也行。”   比起这个死物,她还是比较在乎他的伤势。   虽然凝住了血,但若不处理,后续也有发炎的可能。   姜月见取了药匣子里的金疮药,将粉末缓缓倾倒在他的伤处。   “还疼么?”   苏探微缓摇头,笑道:“皮外伤罢了。”   姜月见心疼地蹙眉,正要因为这句话训斥他一下,忽听他又道:“娘娘的安危比这重千倍。”   姜月见怔了怔,她垂下眸子来看他,低声一笑:“你哄哀家呢?哀家不知道,苏殿元瞧着两袖清风正直不阿,原来也挺会巴结上峰的不是么?”   苏探微道:“臣不是巴结。”   “哦?”   她淡淡道,继续上着药,语气无波无澜。   “臣是心疼娘娘。”   他蹲着身,抬首凝视着太后娘娘低垂的粉靥,与清波漾漾的明眸,一动未动。   她的指尖擦过了他的指腹,狠狠一停。   姜月见有些慌乱,须臾过后,她错开了视线,低沉笑道:“哀家?哀家现在算得上坐拥江山吧,皇帝儿子事事听话,文武百官俯首臣服,天下河清海晏,哀家在这里游刃有余,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在说傻话呢,怕是醉梦没醒。”   苏探微始终在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出她的避而不谈与隐晦,毫不留情地戳破:“凭太后娘娘如何嘴硬,臣意不变。”   姜月见不想同他继续聊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何,眼眸还是泛出了水莹,她低头飞快地眨了眨眼,掩饰过去。   恰逢此时,被召见的隋青云过来了。   他的半边身体都是僵硬的,机械地迈进王帐内,直至看到太后躬身,正在为苏探微上药那双素手,隋青云愣了个神儿,于是另外半边身体也僵硬了。   他宁可相信,今日目睹一切都是错觉,也不想直面此刻的处境。   太后娘娘,高贵如云端月的娘娘,竟也会如此屈就,偏心宠溺一人。   那是何等的殊荣,他见所未见。   隋青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酸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凄唤道:“娘娘。”   姜月见瞥了他一眼,继续垂眸,将绷带一圈圈地给苏探微手掌缠上。   “都看到了?”   太后一语双关,对于被发现与太医之间的私情一事,她好像并未过多在意。   可若是真的不在意,她便不会将他召来这里了,隋青云惊恐地颤声道:“臣、臣……看到了。”   好,果然是这人。   太后娘娘美眸骤厉,她便知晓,那串动静,不可能真是走兽发出。这个人竟然尾随在后,偷窥了他们亲热,饶是姜月见早已历经风浪世面,也不禁恼羞成怒。   下一句“你都瞧见什么了”姜月见咬住舌尖掐了回去,若是再问,隋青云真个将那画面描述出来,她看她今夜也不要活了!   好在那样的方式,她当时并未脱衣,饶是如此,姜月见也不禁咬舌,紧了紧。   太后娘娘将绷带缠好,抛下他,起身朝隋青云步来,冷眉横对:“既是这样,哀家这里留你不得了。”   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本就难逃一死,隋青云有这个自知之明。他闭目瑟缩发抖,“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臣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娘娘?娘娘要不信,就先割了臣的舌头……娘娘……”   姜月见不上他当:“割舌头有用么?手难道不可以写字?”   隋青云一怔,立刻又道:“再剁了手。”   姜月见嗤笑:“那脚不可以比划?”   隋青云咯噔一声,颓然匍匐在地,犹如僵死之鱼,颤颤巍巍地提议:“要不、要不将腿脚也……砍了?”   姜月见“噗嗤”,笑出声音来,澹澹道:“哀家还是觉着,只有死人,是最能替人保守秘密的。”   果然。果然是这样。   隋青云绝望地磕到了地上,求饶起来。   姜月见向身后招了一下纤纤玉指:“探微。过来。”   太后娘娘,玉洁冰清,风姿万方啊。隋青云不仅绝望自己的处境,更绝望心中不可亵渎的神女,雪白的裙褶之上被留下了一道污浊手印。   苏探微听话地凑了近前,太后娘娘将身倚去,软软地握住了他的肩,犹如蜷缩在他怀中的狮子猫,慵懒地勾他下巴:“你说,哀家应当如何处置这个家伙?”   隋青云闭了闭眼,心乔意怯,仍然忍不住心底暗骂了一声:“奸佞小人。”   苏探微云淡风轻一笑:“娘娘眼中容不得沙子,不是么?”   “也对,”姜月见认可地轻点头,“哀家也知道,你看不习惯他很久了,这个不识相的东西,经常在太医院给你找麻烦。哀家这一次就一劳永逸,大狩其间本就混乱,哀家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他就是了,这件事会被压下来,不会让任何人察觉,你放心。”   隋青云一听,心里是一个透心凉,差点儿没当场吓死。   娘娘说……要做掉他?   娘娘说的。   苏探微得偿所愿,立刻谢恩:“娘娘替臣解决了一个麻烦了,多谢。”   “那你就把他带回去吧。”   姜月见挥了挥手指:“对了,最好这几天不要让他出来见人,你回头找根绳索,先将他捆在床板上,塞了他的嘴,哀家到时自会有法子。”   “好。”   苏探微噙笑应声,他走上前,弯腰将蚯蚓似的软了骨头的隋青云从地面拎了起来,将人桎梏了往外拖走。   隋青云一路哆嗦着动弹不了,脸色苍白得宛如生了一场大病,直至被拖回自己的营帐之后,苏探微冷了脸,不复方才太后跟前的煦景朝升、婉娈驯服,恰似六月的雹子一颗颗砸下来,隋青云不寒而栗。   他见苏探微竟真的弯腰去取了绳索,吓得两股战战,忙不迭道:“你不能、不能这样做,这可是滥用私刑,太后娘娘不是说真的,我、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苏探微手中拽着一条丈长的铁索,闻声,淡淡笑道:“你自然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意思?   隋青云大惑不解。   苏探微扯了扯手中的铁索,试了它的坚固,不疾不徐解释:“我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你跟了一路?我故意不戳破罢了。”   “你、你害我……”   隋青云睖睁,立刻就要往回爬。   “我要告诉娘娘去,是你这个贼子小人,你故意算计我……”   没等爬出几步,后颈被一只命运之手扼住,隋青云迫不得已顺着那股力道后仰脖颈,忽听苏探微言笑晏晏说道:“我害你?不是你自己跟上来的?”   “再说,”他话锋一转,颇有奸佞面首那味道,“就算你去了,你觉得,娘娘是信你的话,还是信我的话?”   一盆冷水兜头浇落,隋青云心凉如铁。   是的。   娘娘不可能信他的话,她若要信,也是信在她面前那个纯白无辜,乖得跟兔子似的佞臣。   苏探微摁住了他的后背,令他就趴在地上,不得挣扎。   “不过,我倒可以去替你,向娘娘求求情。”   “什么?”隋青云的半边脸抵在地上,睁着怒意冲冲的眼睛,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苏探微解释:“替我办一件事,娘娘这边,我替你说了这个情,她不会伤害你。”   隋青云将信将疑,才不会觉得苏探微是什么大善人。   苏探微道:“这件事情很简单。事成之后,你便可恢复官身。至于今夜的偷窥,只要你烂在肚里,娘娘不会对你动手。你方才也看见了,娘娘对我颇为信任宠爱,我说的什么,她都会听。”   隋青云啐了一口:“你这小人,狐媚惑主,你不得……”   话音未落,苏探微攥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的脑袋提起来,随即,眼眸一厉,握住他头重重往地面砸去!   一下是眼冒金星,三下便是头晕目眩,七八下,隋青云晕了半晌,直至被一盆冷水泼醒。   他伸手拭了拭额角上的血,命苦地哭了出来:“你、你这是公报私仇……”   苏探微坐在床边,这里只有一张行军床,他忍了两天同这个情敌睡在一处,夜里听到隋青云不知死活地磨牙唤着“太后”,他早该动手了。   冷冷蔑视过去:“是又如何。”   万没有想到他会承认,隋青云又恼又恨,叫嚣道:“你别得意!我告诉你吧,娘娘心里只有先帝陛下一人,你?你不过就是仗着身材和先皇几分相似罢了,等娘娘腻味了,你下场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是了!”   苏探微无聊,剪了一朵烛花,挑眉看了过来:“多谢你告知。”   “你不说,我还的确不知道,”他拨了一下蜡烛光的外焰,淡淡道,“但我劝你最好听了我的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是死,还是替我办事,你不妨,自己选?”   隋青云心里发毛,不太相信地咬唇:“什么事?”   苏探微挪开烛台,从底下取出了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纸,提笔,写了几个字,搁笔后将纸揉成一团,朝隋青云抛了过去,纸团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   隋青云将纸团打开。   “阅后即焚。”   苏探微坐在行军床上,松活筋骨之后,将被子扔下去一床。   隋青云正为上头的字心中犯狐疑,猝不及防被扔下来的棉被套住了,他连忙扯开被褥,怒瞪苏探微。   “本人玉体尊贵,谢绝与人同眠。”   “……”   姓苏的最好先去死一死!   作者有话说:   小隋啊,人家男有情女有意,郎才女貌,轮得着你这个妖怪来反对?   楚狗:我们可是正经夫妻。 第50章   小皇帝果然得知风声, 一大早下了床榻便奔来寻母后。   孙海道娘娘昨夜山道上遇见了狼群,情况危险,幸得苏太医相救, 因此并未受重伤, 只是扭伤了脚踝,尚在休养。   楚翊什么也不怕,就怕母后的身子再出任何问题, 他狂奔进王帐,正好看见母后坐在行军床上, 苏太医侍奉在旁, 为她擦药。   母后看起来并无大碍,气色也很好,楚翊稍稍安心, 他缓了步子, 沉沉地向母后走了过去, 唤了一声。   姜月见微笑道:“母后正要跟你说, 没什么大碍,只是跑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上了药好多了,也没伤到骨头。”   小皇帝看了一眼母后红肿的脚踝,走上前, 将苏探微挤开, 自己坐到母后与苏探微中间, 手指将母后上了药的肿胀处碰了一下, 低落地道:“还是朕不好, 让母后受惊了。母后日后出门, 一定要带足卫队, 朕也可稍稍放心。”   儿子这样懂事,姜月见很是惭愧。   别的事也就罢了,她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还能带护卫?   她讪讪应是。   正要将此事搪塞过去,小皇帝嗅觉敏锐地道:“只是,母后怎么会突然脱离营地,向山上那边去了?大半夜的,母后去作甚么?”   这……   姜月见暗瞥缄默的男人,他神色持凝,淡薄无异,又是那种清风霁月、岩居谷饮的山中高士的形象,她真是牙痒,自知指望不上,太后慈爱地抚了抚儿子的头,“母后也不是故意的。昨夜,母后嫌热,出门纳凉,正好碰见一只小鹿。”   “小鹿?”   “嗯对。小鹿踏溪而过,姿态曼妙。”   楚翊皱眉:“那又有什么稀奇的?”   姜月见想了想,又道:“鹿蹄涉水而过,水面泛着萤石一样的光芒,在黑夜里尤为清亮。英儿,这一定是天降祥瑞,你父皇那朝时从未有过。”   太后的胡说八道,却取信了楚翊,不然他也想不出母后有什么理由脱离了营地一个人出去了,他的小脑袋瓜仔细编织了母后口中的那种虚幻的美景,觉得确实有几分像是祥瑞。   人说,天降祥瑞,圣君入世,这代表着上苍对天子的褒奖。   楚翊呆呆地听完这番话,内心涌起一种倨傲之情。   这时,营外传来通报,说老太师亲至求见太后。   姜月见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正是她昨夜里传书太师,让他过来的。   她淡淡微笑:“请。”   片刻后,微生默步入王帐,四下一扫,周遭除了陛下太后,便是侍疾的太医,太师毫无迟疑,跪地请安。   楚翊看见太师的掌心托着一柄剑,视线一顿,令其起身后,他举步来到了太师面前。   上次见,还是三月,当时被老太师气势惊骇,他怕得两条腿发抖,如今,陛下已经可以负气双手,虽然身材矮小,依然可以眼神傲岸,呈睥睨之势看向微生默:“太师不是在家中颐养,怎么出城而来了?”   微生默将剑面呈君王:“回陛下,老臣听闻陛下箭开大狩之后,特意携剑而来。此剑,剑铭为玦,乃是先皇昔日所佩之剑,剑下斩敌如云,所向披靡。”   “当年宝剑淬染鲜血,由老臣带回岁皇,太后觉剑不利,一直没有如同其余遗物送入禁中,留在了老臣的京郊大营。”   楚翊纳闷地道:“那现在你要给朕了吗?”   微生默颔首:“是。天下只有陛下可承得起这把宝剑。”   小皇帝将宝剑接了过来,小手握住剑柄,稍稍出鞘。   银色闪灼,寒气逼人。   冰冷的剑刃上,赫然雕镂着古体字“玦”。   小皇帝承剑果然是高兴的,立刻就忘记了要对母后“交代”的事情,欢喜地翘起了小辫子:“好,老太师你跟朕来,朕要去试试锋芒。”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去。   姜月见舒了一口气,对身旁依然保持沉默,只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笑的男人恶狠狠道:“若不是哀家找了一件事打发了陛下的兴致,他一会儿刨根起来,哀家若是圆不过去,便只能拿你是问。”   苏探微握住了太后娘娘翘起来的玉指,“娘娘确信么,陛下不会再追究深查下去?”   姜月见确信。楚翊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儿,短时间内注意被转移以后,他就再也想不起来这件事,再说,她也用祥瑞之说敷衍了过去,等他从刚刚得了父皇宝剑的欣喜鼓舞之中醒回神来时,早就已经不记得了昨夜里发生的事了。   对于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姜月见还算是有那个自信。   苏探微缓缓道:“娘娘对自己的宝贝儿子,看起来很有信心。”   姜月见冷眼睨他:“也会是你的——便宜儿子。”   苏探微想,太后娘娘约莫与他这个假身份来真的。   看样子,他是得做一阵楚翊见不得人的小爹了……   但这毕竟只是太后一厢情愿的想法,苏探微了解儿子,楚翊大概不会接受一个外姓男人做他的父亲,即使他忘记了亲生父亲长什么样,也没有那份孺慕之情。   晌午有投壶比试。   姜月见因伤了脚踝动弹不灵,借故没有现身,只让楚翊主持大局。   翠袖为她送了饭食,伺候用膳,体贴地为太后准备了月事带。   姜月见推算自己的小日子不是今天便是明日,她通常会提前穿戴月事带,以免发生泄露,引起不必要的尴尬与麻烦。   曾有一身她最爱的裙衫,便是因为猝不及防来了癸水弄脏以后,从此她只能忍痛割爱,再也没穿过。   太后娘娘独自于王帐里单独支起幔布围成的净房里更换了月事带,美美地躺上行军床睡了一觉。这几日太过疲累,太后娘娘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子时。   她腹中饥饿,起身动了动,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癸水未至。   姜月见没想太多,披上锦衣起行。   入夜后,投壶比试早已结束,此刻各营帐已经吹熄了灯火,陷入了漆黑昏暗中。   姜月见想起隋青云,倒是可以趁着今夜将人丢出去。   苏探微将隋青云供认不讳之后,当时姜月见便动了杀心。   她倒是不在乎人言可畏,但隋青云看到的东西,是她不能容忍传播出去的。得知偷窥之人是谁以后,姜月见的杀意最先涌出来。   随后被苏探微扑灭了:“臣想让他替臣办件事。”   出于信任不移,她没多问。   他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关于这一点足可以让姜月见信赖。他这样说,姜月见只能容忍了。   但她没有见到隋青云,太后所到之处,无不是目光所及之处,因此当姜月见迈出帘门的第一步开始,这一路就不可能畅行无阻。   要是被人看到太后私入太医的军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桃花官司又得惹起,姜月见放弃了过去,一瘸一拐地走到篝火旁,就杌凳落座,玉环服侍娘娘身侧,替她往火里煨了一只地瓜。   火钳子往里插了几下,零星的火屑纷飞起来。   玉环大着胆子笑道:“娘娘每到亥时就要入眠,从不点灯熬油的。”   姜月见也不知自己怎么一回事,可能是有些烦躁,她皱眉道:“或许是癸水将至,哀家心里敏感了一点儿。”   特殊时刻,或多或少会有些焦虑。   玉环伺候太后久了,对娘娘的月事一直算得极准,听说还没来,恍惚了一下,但立刻恢复镇定:“娘娘不用心烦,也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呢?不过大狩其间,住的帐篷娘娘有些不习惯,娘娘又有些认床,夜里睡不着也是正常的。”   “但愿。”   姜月见也不想把情况往最坏的方向去揣度。   不再说话,地瓜烤了许久,香气四溢,玉环用火钳子将它拨出来,取了干净的帕子将地瓜捂了端给太后娘娘,隔了一层绢帕依然烫手,玉环直抽出手来摸耳朵。   姜月见想到了一件旧事,莞尔道:“哀家小时候,有一次离家出走,在外边饿了两天肚子,偷了人家的一个地瓜吃……”   玉环听得怔怔的。   太后娘娘伸手接过,免除了玉环的煎熬,滚烫的地瓜握在掌心,熟悉的甜香沁人心脾。太后的眼神中涌起一阵思量。   就在离家出走的前一天,赵氏刚为了姜岢在外边斗蛐蛐输了钱的事大发雷霆,用竹条儿将她的皮肉抽得伤痕累累。   姜月见已经十四岁了,长时间的忍耐和逆来顺受,终于将她逼到了一个顶点,就要爆发宣泄出来。她忍了毒打以后,收拾了包袱,头也没回地便逃出了家门。   迄今为止,她仍不知道赵氏和姜岢当年有没有因为她失踪的事哪怕皱一下眉毛,因为从那天以后,他们的虚情假意实在已经无足轻重。   姜月见身上的盘缠不多,她唯一的谋划便是逃离岁皇城,到雍州投奔二叔。可惜半道上还遇到了响马,被劫走了钱财。   现在想想,多亏她当年机灵,在国公府时为了不惹主母的眼,一直打扮得灰头土脸,出了门为了保身将这条准则一以贯之——平庸是福。   响马只劫走了钱,没有看上她的色,姜月见得以脱身。   正当这时,马队里传来一阵焦躁喧哗,有人报信,说看到一队骑兵卷过了山岗,正朝着他们的营寨而来,响马似被震慑,即刻拨转马头逃之夭夭。   马蹄扬起的灰尘纷纷洒洒扑了姜月见一脸,她喷出嘴巴里的沙砾,在泥地上卷了几下衣袖,正准备起身,耳朵里又传来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   姜月见还以为是另外一支响马队,急急地就想逃跑。   她跑走的方向,正是响马队逃离的方向,可徒劳无功,人的双腿如何能跑得过四肢健全的汗血马?   耳中那一串马蹄声愈来愈近,就在耳膜之后,姜月见一颗小胆子差点吓破了,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捉住了她的背。   那只手,稳而有力,一用力便将她从地面旱地拔葱地拽上了马背。   马背上震荡之间,姜月见投降地举起双手,差点儿被他晃下去,连忙道:“好汉饶命!我,我没钱了!”   “吁。”   那人悬住马缰,驱使汗血马停驻。   周遭被阳光照射泛着金色的沙尘渐渐落下,还山林空寂的翡翠色。   姜月见感觉到身后的胸膛好像震了震,他似在笑,她迟疑地举着小手,黑乎乎的煤炭似的小脸上,只有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还看得出漂亮灵动,她慢慢地扭过头,正对上少年如日灼灼的眸光。   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张脸。   意气飞扬的少年脸上,有着最璀璨、最夺目的眼睛,只要看他一眼,就不可能会忘记,终生都不会。   “你是奸细?怎么就这么点大。”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语调戏谑,好像嫌弃,但不知为何,有种撩人心的桀骜温柔。   姜月见非常肯定,当大选之日,他冷漠地坐在御座之上时,他早已不记得她了。   一梦阑珊,姜月见从行军床上醒了过来,天色已经炽亮,她极少会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身,捂着被刺痛的眼睛,从床榻上下来时,姜月见拖动着肿胀的脚踝,试探地走了几步。   她紧紧皱了细长的眉梢。   已经到最后一日了。   她的月信,居然还没有来。   虽然知道不可能,月事前几日即便行房,怀孕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但一向准时点卯的癸水突然不至,姜月见的心漏了一拍。   时间算好了,肠衣也准备了,不可能的。   姜月见为自己杞人忧天哆嗦了一下,颤声向外道:“玉环,将苏太医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   楚翊:朕希望是个妹妹。   袅袅:……你对真相的认知进度条还没到这里。   下本决定了,顺应大家的想法,开《银灯映玉人》,收藏不够,拜托大家勾一勾手指头啦。 第51章   行军床上免不了一番混战, 傅银钏掐着男子结实的臂肉,痛得直骂娘,云雨散去之际, 她已无力地就枕入眠。   她的脸颊脖颈上还留有一串串香汗未曾蒸干。   景午将毛巾浸在热水盆里打湿, 取起绞干,替夫人将脸上残留的水珠擦去,动作小心轻柔, 充满了呵护,仿佛担心一不留神便惊醒了她的好梦。   对于妻子的厌恶与嫌憎, 他不是毫无所觉。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 永远包含了鄙夷与不耐。   当年是他趁人之危,娶了她为妻,手段绝算不得光明磊落, 她对他有怨也是应当。景午不敢抱怨什么, 多年过去, 她对他的厌憎之情从未一刻消弭, 至此景午早已灰心,他不再希冀夫人有一天能接纳自己,不论她做什么,去哪里,只要永远被他牵着线, 知道她会回来, 就好。   景午谨慎而细致地将夫人手指一根根擦干, 她的手指有些肉感, 握起来却似无重量, 只是一坨软肉, 没有骨头, 景午勾了勾唇,小心地揉捏了几下,将她的小胖手放回原处,拉上薄被替她掖好四角。   夏季旻山多虫,这是无可避免的一件麻烦,但傅银钏嫌弃熏的那种驱虫草太过刺鼻,烘烤得帐中又更加炙热,她生来丰腴,一点点热度便引得身上发汗。可她娇滴滴的肌肤,又受不住蚊虫的叮咬,夜里被蚊蚋咬伤的雪臂,清早起来胳膊上便是几坨红斑,她讨厌,嫌丑,坐立两难,恨不得立刻回去。   景午只得用了一些旁门左道的驱虫办法,算是行之有效,她睡着了,很安生,一动不动。   比起她清醒的时候泼辣地在他怀中骂他“王八蛋”,还是此刻的夫人更可爱一些。   烧的香,有助眠的功效,她累倦了,这一夜纵然打雷也不会再醒。   景午传递了一个讯号,不多时,一个身量窄瘦的少年进帐复命:“国公。”   景午掀动了一下上眼睑,淡漠地将手中毛巾扔回水盆,盆中溅起一串水珠:“昨日那个苏太医,在箭术场上一鸣惊人,确实不多见。”   少年回话道:“小人查到,苏太医是耒阳人士,年少成名,师从金石名宿俞半山,算是年纪小便在耒阳声名大噪,今年高中,被钦点了殿试魁首,成了殿元。不过他却很奇怪,一心扑在杏林之道之上,退出了前朝倾轧和争夺,转道去了太医院供职。”   景午道:“也许只是换了方向巴结上峰。这大业天下,如今不正是由太后说了算么。”   少年摇摇脑袋:“小人觉得可疑的就在这里,苏探微的老师是研究金石的,也从未听说过他精通医术……”   景午瞥眸过来:“年少成名的人,不乏人说媒吧。他年纪看着也不算小,骨骼应该几年前便长成了,没定下姻亲?”   少年皱眉:“没听说过。不过耒阳那边倒是不少给他说亲的,姓苏的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耳聋目盲的父亲,全是因为他经纶文章确实出色,不少有头脸的人,都急于提早捞到这么个乘龙快婿,等到他金榜高中,就更是锦上添花了。但苏探微对此好像并不热衷,父亲是个残废,他的婚事只好自己做主,小人打探到,他回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媒人。”   “在耒阳,认识他的人不少吧。”景午意向不明地指了一句。   少年不解其意,但这么一个天纵奇才,在耒阳的知名程度必然不可能小,就算当时不显,他如今已是殿元,他在老家的那些事迹也会渲渲染染大加传颂。   “找一个熟识苏探微的人来。我在岁皇城接见他。”   景午抛下一句,转身去看。   夫人好梦憨甜,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纹丝未曾挪动过,睡态极佳,不打呼噜,也不会磨牙……   少年领命,“是。”   *   姜月见忐忑万分地等到了苏探微过来,她先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声隋青云的去路,实则心里并不关心。   苏探微回道:“臣让他出宫去了。算是太后娘娘逐他出去的。”   一听这话,姜月见嗤了一声:“好人让你做了,恶人都只好哀家来做。”   苏探微噙笑:“若不是臣拦着,太后娘娘已经将人杀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跟他计较,稍稍抬手,从刺金的如意穿花缎边广袖里探出一截玉骨,白皙中透着薄粉,皓腕如凝霜雪,她将手搁在灯台上,示意他过去,苏探微眉峰微震,神情恢复肃然:“你身子不适?”   姜月见不想给人一个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没说癸水的事,只道:“你过来,给哀家看看脉象。”   苏探微笔直地站着,深邃瞳孔映出太后平静的面容,握住了太后娘娘的腕脉,听了片刻,略耸墨眉。   医者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是三长两短的征兆,姜月见有些意外,眉心也跟着一跳——难不成,他的医术神到,昨夜种下的种,今天就可以听到?   太后端坐着,故意作出淡定之极的姿态。   苏探微放落了太后娘娘的皓腕,手指在姜月见的掌心点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盈,“娘娘召臣过来,是不是,月事延迟了?”   他抬起眸,与姜月见目光交汇,那一瞬间,她心尖一颤,仿似从那双漆黑墨色的眼瞳里,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急忙起身掩饰,避开了视线,背对向男人。   苏探微在她身后,此刻的心情不知怎么说,化作了一缕笑容,“娘娘担心,有孕了?”   那么找他过来,多半是商量着不想要吧。   其实不管怀没怀上,她都是要借着机会,和他开诚布公聊一聊关于孩子的事了。两个身体健康的男女,媾和的次数多了,总有看顾不周的疏忽之处,这样的风险确实存在。   这下,心事是全被他戳破了,姜月见极力掩饰:“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臣什么也没听到。”   他微微叹息。   姜月见转过身,蹙眉:“会不会你火候不够,医术没修炼到家。哀家月事推迟了,这是很少会有的情况。”   苏探微道:“罕见,但并不是不可见,并不意味着它不可能发生。娘娘心怀焦虑,更是月事延宕的元凶。”   “哀家……哀家焦虑什么。”姜月见脸色不自然,“别胡说八道。”   苏探微迎上前,握住了被太后娘娘藏在衣袖间的柔荑,“娘娘自然是担心,一不留神,种下了臣的孽种,有朝一日肚腹膨胀,终将被戳破。先帝战死数年,娘娘怀的是谁的种?自然是奸夫的。”   姜月见脸上的神情和他刚才一样复杂:“你这么喜欢当‘奸夫’?”   苏探微面含愧色:“顺嘴了。娘娘息怒。其实臣做不做这个奸夫无所谓,娘娘始终是害怕,因为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流言危及陛下的正统,臣猜测可对?”   确实有这个担心。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楚翊和他的生父面貌酷似,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人所出。何况那时,深宫之中皇后闺誉清白,姜月见至多只有夫死后按捺不住寂寞,与外男厮混,豢养面首一类的罪过。   这在数代前朝的太后里头,算是数见不鲜的案例。   “时机不对。”   姜月见坦言告诉他自己的忧虑。   “哀家叫你来,一是确定自己没有怀孕,二是要对你说明白,贪图一时之欢可以,但现在如果还是不小心有了,哀家不会想要。”   苏探微丝毫不惊讶太后的决定,他只是好奇:“那么,对于娘娘而言,何时才是正确的时机,何时,娘娘才可能会愿意为臣这个狐媚惑主的佞幸,生下一儿半女呢?”   姜月见古怪地忍俊不禁:“谁说你狐媚惑主?”   “娘娘曾经,最宠信的那个太医。”   某人吃起醋来,浑然忘了自己“奸夫”的身份,可真是光明正大、义正词严。   姜月见凝眸看着他,好奇他曾经那么一个不着痕迹的人,如今也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喜怒形于颜色,原来,他还会有这一面。   “不曾,”说了一句有头无尾的话后,姜月见恍如醒神,解释道,“哀家宠信的太医,只有你一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隋青云的姿色,还是差了太多,她根本不可能看得上。   若不是苏探微长了这样一张脸,那日太和殿选官,她也不会一眼就相中他。   其实他的举手投足和楚珩一点也不像。   他保守、拘谨、沉默、谦逊,像一根伴水而生的孤竹,一方圆润厚重的青石,似乎永远不会有那种狷狂恣肆的风流,挥斥八极的惊艳。   但就是很奇怪,姜月见还是第一眼就会被他吸引。   帐外的风好像有些热,帐篷里很是闷燥,太后娘娘的鼻尖沁出了一颗汗珠,她躲了躲,终究还是站了出来,诚恳地道:“英儿很小,所以哀家留在这大位上辅佐他,但终究有一日,哀家是要还政给他的。等到那一天,哀家便会隐退。无论是退居后宫,还是归隐田园,到那时,你若还在,哀家不负你。”   苏探微曲指,轻轻刮掉了太后鼻尖上的汗露:“那么,臣要等多久?”   姜月见抚了抚指尖上坚硬的护甲纹路,“英儿会和他的生父一样能干。不,是要比先皇还要能干。楚珩十二岁亲政监国,十七岁登陛即位,英儿还要更早。”   静谧的王帐间,唯有彼此的呼吸流转,两两无言。   姜月见能感觉到她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浓烈至极,却又仿佛不动声色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庞上。   最后他先松懈了下来,幽幽叹气,笑道:“娘娘扯远了。您只是服用了臣的药,中了药性,月事延迟是正常现象,停药之后半个月内自可以恢复。”   姜月见一怔,正想问他怎么之前不说。   苏探微勾了勾唇:“臣要不是诈娘娘一下,怎么能听见娘娘这么一番振奋人心的剖白?说实在的,娘娘对臣这样好,为了臣这样长远考虑,臣受之有愧,不胜惶惶。”   “皇嫂。”   一缕笑音传了过来,惊动了正在王帐中叙话的两人。   宜笑郡主叩了帘门,获得太后首肯后,走了进来,她脸上挂着笑,比之前所见,直是光彩照人,仿佛又看见了往昔那个明艳活泼的郡主,在禁中攀上跳下地笑闹着,那时候她一过来,楚珩总会借故避开,留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好在女孩子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宜笑便和她最聊得来。   对于房家那婚事,姜月见始终觉得愧对了她,不好意思碰面。   宜笑却早已开解了心头那块疙瘩,熟稔地挽住了太后娘娘的臂肘,“娘娘,昨日投壶游戏不见你,我们玩得不起劲,不如皇嫂今日陪宜笑去玩?”   姜月见正要推辞,自己扭伤了脚,不宜活动,但宜笑在太后视线低下来时,就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低声道:“只是投壶,站定了,不活动脚踝,不会伤的。不信,不信就问那个太医。”   宜笑郡主转向苏探微,沉了沉脸色,一副压人的模样:“你说呢?”   苏探微忙摆袖:“无妨。臣的意思是,娘娘投壶无妨。”   “你看看,是不是。”宜笑挽住太后娘娘胳膊往外去。   姜月见无可奈何地捂了捂脸,被宜笑揽着步出了帘门,宜笑郡主回过头,叫那个木楞的太医别想逃,一并跟上。   “就我们两人么?”   姜月见对自己的投壶不太有自信。   宜笑指了指那边树影下正在调适场地的冼明州,姜月见一诧,听郡主笑意盈盈的声音,珠落玉盘般,骨碌地散在耳畔。   “娘娘和太医一组,宜笑和冼明州一组,投壶胜出之人,可添一个彩头。宜笑馋娘娘的紫苏酒,可是很久了。”   既要紫苏酒,何必多此一举,白送就成。姜月见本不想掺和。   但听到宜笑这样说,想到自己当初有意撮合他们两人,看起来宜笑对冼明州并不排斥,她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好,紫苏酒,哀家现在就让人去搬。”   跟在身后的男人脚步迟缓,并不紧着上来,姜月见回眸,朝苏探微勾了勾手指,令他加快一些,等苏探微上来之后,太后娘娘向他递了一个眼色。   娘娘意思明确——   今天投壶,不能再赢了。   给冼明州作为大将军的一点面子,也给他一点在宜笑面前的威风和勇武。   要给别的男人尊严,娘娘就一点不在意,他作为一个男人,输了投壶,也会不好看。苏太医幽怨地扶住了额角,五指梳入了鬓里。   作者有话说:   真苏探微不会来弄个真假美猴王吧?哈哈哈。   太后,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他是假的! 第52章   冼明州将投壶场地布置好, 只等宜笑郡主带着人过来,太后娘娘腿脚不便,行动迟缓, 兴致也不高昂, 但当她妙目转向自己时,冼明州顿时紧张。   太后娘娘在这个位置上,察人入微, 眼明如炬,一眼便能将人看穿, 别说他一个不能识文断字的粗人,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娘娘只消看上一眼,便能洞悉他内心全部的心事。   冼明州于是不敢给娘娘细瞧。   夏日林隙间有风, 依然避免不了燥热, 活动筋骨的冼明州, 皮肤表层已经出了一层热汗, 他拘谨地左手握着右手的腕,不露马脚地停在郡主身后边,避免了郡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要猜先么?”   姜月见心领神会地微笑,将宜笑郡主挽到身旁。   宜笑拿了箭给太后:“娘娘尊贵,当然娘娘先投。”   姜月见哪里会什么投壶, 以前在后宫闷得无聊时也曾拿来打发时间, 老实承认, 她投壶连傅银钏都赢不了。   可为了宜笑这点子兴致, 和未来有可能的终身, 姜月见执住了羽箭, 叹息一声, 趄了一步向前。   楚翊糟糕的箭术一定是随了他亲娘,姜月见踯躅摇摆,对那个方向犹犹豫豫不敢下手,也不知是上左,还是上右,想想她的儿子还暗中有“高人”指点,而至于她——   思绪一顿,她的臂肘被一只手掌轻轻地托了起来。   姜月见呼吸略滞,眼风旁侧,苏探微的容颜近在咫尺。   腰际搭上了另一只手,太后娘娘身上的薄锦衣用针线收束了腰肢,从纤腰至微翘的臀部线条流畅,一路滑下,被他握住的地方,密密麻麻地生出了滚烫。   冼明州当先脱口而出:“这不合——”   已被苏探微正色挡了回去:“娘娘脚踝负伤,久立不利治愈,臣只是担忧娘娘脚伤,扶她稳住重心。”   “……”   要是这种鬼话也有人信,真就是瞎子一个。   冼明州不敢言语,眼光轻轻地瞟了眼郡主,见郡主似乎不恼,他便也无话可说。   姜月见本来没有信心,手肘教他托起之后,这会儿胸口鼓了起来,她不知怎么摆弄箭镞,可握住她臂肘的那只手,却在无形之间,让她不用着力地,替她找到了最正确的位置。   姜月见脱手掷出,力度正好,箭镞入壶,发出清脆一声,宛如龙吟。   眼睁睁看着入壶,姜月见心情大善,唇色潋滟,宛如春水生漪。   她朝后看了眼苏探微,对方瞧着一点破绽也没有,一派舞弊事不关己的凛然,姜月见不禁对他既好奇,又佩服。   接着是宜笑郡主,宜笑投壶向来不错,头一箭,也不偏不倚投中了。   冼明州在郡主身后,多看了眼郡主脸上久违的轻松的笑容,嘴角也咧了一下。   第三人轮到了苏探微,姜月见腾出地方,腿脚不便,走路艰难,故意做给他们俩看的。   谁知道,苏探微上手之后,第一箭便岔了,箭镞落空,掉在了地上。   冼明州十分惊讶,瞠目结舌。   这绝对不是苏太医的水准。一个个在射箭场上百发百中,射穿了八枚铜钱的神箭手,怎么会连投壶都……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苏探微惭愧地微笑,对太后娘娘道:“臣真是不中用,远比不上娘娘矢无虚发。”   姜月见暗搓搓睨他一眼,宜嗔宜喜,红唇浅浅上弯。   冼明州对气氛的暧昧和流动纹丝不觉,他老实巴交地取了自己的箭,一箭中壶,轻松不费力。   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又从姜月见开始。   她站定,稳住心神,手持羽箭继续找位置。   身后的大掌再一次扶住了她的腰肢,托住了她的手肘,缓缓道:“娘娘莫紧张,输了也便输了,全是臣自己技艺不精。”   姜月见信他个鬼。   可他就是愿意在人前抬举她,反正今天她这边一定会输,紫苏酒一定奉上,他可以输得惨烈点儿,但她不行。   高高在上的云端月,他不忍见她失落败馁的模样。   这第二支箭,姜月见又已投出。   瞄准位置之后,只需要用一个合适的力量,便能掷箭入壶,姜月见玩投壶不少次了,这点力度的把握是有分寸的,因此即便随手抛掷,也不可能落在壶外。   宜笑郡主对一切看破不说破,奉承恭维:“皇嫂愈来愈得心应手了,宜笑也得打起警惕。”   她话音才落地,苏探微的第二支箭,又空了。   空得极其巧妙,箭头看看擦过壶旁右耳,碰了一声,余震犹在,箭已掉地,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求险的赌博,只不过终因难度太大而失败了。   苏探微面露惋色:“不该。”   冼明州绝不敢相信,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苏太医是不是今日生了什么病导致状态不佳,自己再继续比试下去,是否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还是说,苏探微觉得上次比箭胜了,对他深抱惭愧,所以这次便故意卖他面子?   第二种可能听起来最能解释这一切。   然而冼明州自忖也是堂堂丈夫,男子汉大丈夫,若想要什么,还需别人相让,岂有颜面立足天地间。何况只是投壶比试,他本就只全当是为了……郡主。   冼明州一时意气,等到上场时,也手松故意投偏了一箭。   两个箭术高手相继落空,男人的心思也令人费解,宜笑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冼明州,被她看上一眼,冼明州脸庞激红,既怔愣,又懊悔,连忙摆手,道自己失手了,以求得郡主谅解。   宜笑摇了下头,失笑:“无妨。”   只是眼中的不解和略含责怪,让他无地自容,脸和后背又出了更多热汗,湿淋淋的一片贴着肌肉,用力一擦,衣袖能甩下一圈汗浆下来。   为了不让郡主再失望,冼明州只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屡发屡中,在苏探微节节败退之下,最后取胜。   而今日投壶比试中,苏探微失手颇多,五发一中,甚至远远逊于姜月见与宜笑,告负之后,苏太医满怀歉疚地扯了一下太后娘娘的衣袂,“是臣无能,连累娘娘……”   苏太医泡的一手好茶,姜月见也禁不住心软如棉,抚了抚他的手背,安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怪探微,区区几坛紫苏酒,哀家一会儿便教人送到了。”   到了最后,反倒是太后安慰太医,两人相伴离去。   冼明州一头雾水,内心震撼。太后娘娘似乎极为宠爱那个近身伺候的太医,这是何故?   入夜时分,紫苏酒转入旻山大营,获胜的宜笑郡主与冼明州聚在一处饮酒,酒香纯澈,以梅子佐之,更添甘洌。   宜笑与冼明州一碰坛,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时,只见冼明州目光愚钝地盯着自己,宜笑大大方方任由打量。   “你像是有心事?”   经过两日的相处,宜笑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冼明州再笨也看得出,她和人和离没有多久,心情不佳,这几日,他笨拙地在向她讨好,带她骑马出游,在溪水边漫步,去丛林里捕捉野狐,围着篝火烤肉……这些种种,宜笑心领了。   他不怎么会说话,怕说错话,于是干脆不说,但只要她心情不好,或是露出为难神色,他立刻便能察觉。   这辈子除了自己的母妃,还没有别的人对她这么体贴过。   宜笑对他卸掉了几分因为他相貌太过魁梧粗莽而产生的防备,也能交谈一二了。   冼明州琢磨了一下午也没琢磨明白,困惑地道:“郡主,末将这样说可能是有些不敬,但是,末将实在是憋不住了。”   宜笑眨了眨眼:“什么?你直说就是了。”   冼明州幽幽望了望郡主,这番话在舌头缠绕了千百回,最终,变作瓮声瓮语:“末将不知怎的,竟觉得……太后娘娘和苏太医,好像,好像有私……”   宜笑还以为他能憋出个什么话,没想到竟是这句,她不免发笑,笑到腹痛,在冼明州老实巴交地咬牙疑惑时,宜笑冲口而出:“我当是什么,你就发现了个这个?”   “难道真的?”   冼明州先是反问,但随即,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斩钉截铁的口吻道:“绝不可能。”   宜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凭什么不可能?”   冼明州正经威严的嘴脸在宜笑看来也是那么滑稽,他却一点都意识不到。   这个耿直的大将军,竟忘了男女之防,当场扯下了自己前襟,宜笑一愣,待要避开,可目光却收不及时,正面撞上了冼明州胸口那道疤痕。   伤口结痂,又被抠掉,留下了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疤。可见当初,刺他一剑的人心之狠绝。   于是宜笑忘了转过视线,她怔怔道:“谁、谁伤的你?”   冼明州袒胸,手指着那块疤记,低声道:“太后娘娘。”   “皇嫂?”宜笑更是吃惊了,“她为何刺你?”   但说起来,宜笑又想到了一件事,这道剑伤,最有可能是皇嫂在皇兄衣冠灵柩回岁皇城之日刺下的。   冼明州证实了郡主的猜测:“郡主想的不错。末将胸口这伤,是太后娘娘用先帝的佩剑刺的。末将奉灵柩还朝,将先帝遗物面呈太后,那时,娘娘全身缟素,头戴白绫,末将跪在太和殿不敢动,娘娘眼中一滴泪也没流,但转身便拔剑刺伤了末将……”   姜月见毫无留情地抽出剑,一摊鲜血飞溅而出,落在了地面。   “你没保护好他。”   姜月见冷冷地背过了身体,拄地的剑刃蜿蜒而下一抹红,凝聚在锋利的刃尖。   灵堂上的风,卷动着娘娘额间缠绕的雪练,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腥味。   冼明州重伤,屈膝跪在了地面,掌心捂着的伤口,鲜红的热液仍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渗透而出,滴答,滴答,坠落在血泊里。   意识一阵闪回之后变得模糊了,他的人也倒在了血泊中。   其实,冼明州也以为自己当时必死无疑。   他绝不敢有丝毫怨意,这是他应该领受的。   他当时甚至恨不得将剑再刺深一点,扎下对穿,从此便与世长辞,不再清醒过来,面对世人拷打的目光,面对永远过不去的懊恸。   悲不见泪,却是极痛,娘娘对先皇陛下的深情,她怎么可能,又去物色旁的什么男子?难道这样的情深,都是两三年,便可以转头抛舍的么?   他实难相信。   宜笑郡主也难掩惊色,在她心目中,皇嫂一直温婉雍和,极少与人为难,至多拌几句口,说到要报复,她对姜家母子都能纵容忍耐,未曾动手,没想到为了皇兄,却拔剑利落,险些杀了冼明州。   “可皇嫂还是手下留情了对么?”   这天底下,绝不止有别人对当年武威之战好奇,宜笑接受冼明州的好意,也有探明旧案的意图。   “我可不可以一问?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绝对不会勉强。”   这本是冼明州心中无法抹除的疮疤,可问的人是郡主,他不想欺瞒,更不想郡主厌恶自己,他只是躲过了郡主的探视,垂下头颅,手中拨了一下火钳,沉沉地道:“太后留了冼明州性命,因为当年绝入大漠,乃是先皇密令。其实陛下本是打算亲征漠北,但末将阻止了他,领了密旨率军挺进沙漠里,才至于后防无人,被狡猾的蛮夷杀了回马枪,至于武威之祸。”   原来如此。那这件事,论理是怪不着冼明州。   只是论义,论情,不止天下人唾骂,他自己也过不去心里的关隘,放逐碎叶城是太后的意思,何尝不是冼明州内心的自赎。   被玦字剑刺伤后的冼明州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血液还热,心跳仍在,他在前往碎叶城的马车上,娘娘恩许,令他驻守西北,无召不归。   他当时其实比死了还难受。   宜笑不知怎么安慰他,她抬起玉手,指尖停在半空中,不晓得以何种方式落下。许久之后,她轻轻地搭在了冼明州的肩头,抚慰式地轻拍两下。   今夜喝了酒,才打开了话匣,冼明州越说心里越苦,不自禁伸坛和郡主相碰。   他仰起头,酒水咕嘟咕嘟从坛口涌出,坠入口中,伴随喉结地上下滚动,半坛子的紫苏酒入了喉咙,进到胃中,燃起一股烧灼的刺痛感觉,可他却觉得快意,似乎只有痛,才能麻痹那种悔恨。   宜笑陪了一坛酒,算作酒逢知己。   醉眼朦胧之间,她眼前花了一花,在即将坠地之时,伸手抓住了冼明州,不知道扯到了哪儿,他山岳一般坚实厚重的身体,竟随着她倒了下来,一同摔在了地面……   作者有话说:   楚狗牌绿茶上线。 第53章   大狩在六月二十三结束, 夏季到了极热之时。   暑热难耐,姜月见便不得已宁使出龟息大法,除了必要的朝会与觐见, 其余多数时间都在水晶殿纳凉。   竹簟铺地, 向南的轩窗大敞,飘进来一缕缕幽幽香雾,是玉环点燃的沉水香, 烟气缥缈,具有行气驱寒的功效。   姜月见让人将积压了数日的奏折全部送到了自己的偏殿里, 她纳凉的空隙里, 顺手就批阅了。   夏日太平无事。也是自从与胡羌一战后,大业朝廷重新整顿了旗鼓,困扰了数百年的边患被扫除, 至少几十年内不再有公主远嫁塞外, 朝内又有一干忠肝义胆、发奋图强的官员, 都是楚珩留给她的遗珍, 一言以蔽之,她这个上位者当得,比历代先王都要松快多了。   姜月见本以为回宫之后,免受山里蚊蝇叮咬,和夜晚碰见野狼的惊悚, 正可以安神一些, 谁知, 才回来, 她和苏探微就闹了龃龉。   起因, 她刚刚沐浴过后, 披上薄纱山靠在床边绞头发时, 他倒是很自觉过来了,并且伸手帮她,但他说的第一句话,便让气氛凝滞到了冰点。   “太后,臣想去前朝了。”   姜月见正要去妆台上的象牙梳篦,闻言手心一顿,她默然了少顷,还是将篦子拿下来了,淡淡道:“那去啊,哀家答应过你的。”   太后的语气听起来丝毫都不痛快,完全不像她当初应许时那么好说话。   苏探微察言观色,换了一种更为妥帖的劝说方式:“臣在后宫,除了根治娘娘一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其实对娘娘无裨益。”   夏夜的凉风卷过窗棂上细腻的轻纱,渗入湿润的空气,将屋内的沉香火挑逗得愈发清醇。   姜月见掀了掀唇皮,喜怒不辩:“哦,是哀家拦着你了么?苏殿元这样的大才,一份文章引得翰林人人传抄,岁皇纸贵,跻身在哀家这一小小太医院,自是屈才了。”   她一直说着好、可以、不拦着,可苏探微怎么听都有一丝酸溜溜的,正要俯身对太后娘娘的美眸一探究竟,才刚刚低垂下眼睫,姜月见的臂膀将他推开了去,她无声地拿起篦子,转过眸自己梳理缎子般光滑的长发了。   乌青的发丝柔韧光泽,一梳到尾,没有任何阻力。但太后娘娘的发丝很多,长及腿弯,打理起来殊为不易,姜月见侧过了身向罗汉床,错过了他视线,玉容侧边正藏在床边明月皎然柔和的阴翳里,落下雪银色的一抹痕。   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豁达,别扭得很明显。   苏太医试图挽回太后娘娘的心,双手小心地搭在太后娘娘的香肩。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薄如蝉翼的一层烟水绡沿太后娘娘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一泻流下,勾勒出若隐若无的莹白玉润。苏探微怔愣了一瞬息,恍然明白过来,其实太后娘娘今夜根本不想听这些,她本是想……和他……   苏探微还觉得自己明察毫末,却连这么明显的邀请都没有看出来,难怪她恼了。   他还说,要去前朝,岂不是离开了她?   她自然更恼了。   苏探微试图用几分力道,将太后娘娘的香肩拨回来,却被她抖落了,他张口,忽听太后道:“你回吧,哀家会斟酌的。”   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想将一件心爱的玩物放置在哪儿,都是弹指挥间便能成的,可偏偏就是她心爱之物,她吝啬抱着不肯撒手。   姜月见凝神片刻,平复呼吸,再一次肩后拂了拂玉指:“听旨就是。”   苏探微被堵死了后面的话,他踌躇一晌,起身施施然行礼:“臣告退。”   太医院灯火达昼。   这一行去后,头儿却没跟着太后娘娘回来,陈三、王四两人也再没收到过头儿的消息,人就如同突然间蒸发了。   陈三、王四一口咬定,正是那个男祸水,魅惑了太后娘娘,另娘娘将头儿逐出了太医院,本想好了对策,好好整一整那个苏探微,于是在他的清芬斋布下了重重机关陷阱,只请君入瓮,守株待兔。   但苏探微还没回来,娘娘身边的掌事便来了,对他们施压了一遍,说隋青云身犯宫禁,已被逐出永不录用,尔等不得与无辜之人为难,倘或有犯,一并刑罚加身并直接驱逐。   两人骇然不敢动,灰溜溜把陷阱都撤了。   不管那苏探微使了什么妖法,但他确实迷住了太后娘娘,这点毋庸置疑,如今他正得娘娘雨露恩宠,对他下绊子,极不划算,不如伺机再动。   苏探微回到清芬斋,将灯芯捻燃,燃烧的灯油发出黯淡的光,远比不上坤仪宫中锦彻辉煌。   他才发觉,自己这间屋子堪称徒有四壁,环堵萧然,而且密不透风,点灯之后灼烧的热度,将屋子里闷得湿热逼人,简直是个无法久待的地方。   苏探微坐在床边,十分懊悔,今天的自己怎么如此不识时务,张嘴便是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他打来一盆凉水,将逼出了汗的身体擦拭了一遍,水洗过后,仍嫌黏腻,不由皱了眉。   比起热,更难熬的是驱蚊,太医院在宫城南苑,最是暑热杀人的地方,气候浓湿,加之周遭草木茂密,夏夜里蚊虫滋生最多,为了避免蚊虫,只能关闭门窗,于是,更加热得无法安枕。   当苏探微躺在床榻上,思索要如何挽回美人心时,窗台上,倏然传来一道极细极细的猫咪呜声。   “喵呜——”   一声,他置之不理。   “喵呜……”   第二声落地,一夜不得眠的苏探微终按捺不住心浮气躁,决意起身将那只侵犯了她尺玉的大胆野猫驱逐。   但指尖刚刚碰到床沿,苏探微欠身而起,略皱眉梢。   不对劲,那似乎,并不是乔玄在太医院投喂的猫。   月光底下,木门吱呀一声,那只大胆的野猫,轻巧地翻过了门槛,他尚未来得及看清,“猫儿”纵深一跃,跳到了他的床边。   灯油即将烧尽了,但光亮犹存。   苏探微维持着半空中的姿态,撞见那只可爱的狸奴明媚的眼波,一瞬笑出了声音。   旋即猫儿的素手便环住了他的腰,压着他下来,两个人一同跌在床板上。   床板生硬,发出吭哧的抗议声,姜月见充耳不闻,趴在男人胸口,柔软细嫩的两手扯住男人的耳朵,不满道:“哀家若是不来找你,你今夜也不会过来了是不是?”   吸了吸鼻子,太后娘娘鼻音浓厚,娇憨地埋怨:“这是什么破地方,连副像样的蜡烛都没有,你往昔就是睡在这里?”   苏探微挽着她的腰,避免她滑下去,低低地发笑,眸中满溢柔色:“箪食壶浆,更砺心智。臣若一开始便咬住太后娘娘抛的钩不放,如此急功近利、谄谀奉上,娘娘还会中意臣么。”   太后娘娘来时匆忙,大约也是仓促间决意过来,只趿拉了一双小叶紫檀雕花木屐,乌发还是披散着的,一垂下雪容,便被发丝所掩映,只露出波光飐滟的凤眸,撞得人心痒难耐。   “一开始就阿谀哀家,哀家也会中意你的,”太后娘娘实诚以告,“哀家看中了这副皮囊,又不是为别的。你就算是个小人,也不打紧。”   “皮囊……”   他喃喃咀嚼这连个字。   不错,这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所以当年一见钟情于楚珩的皮囊,后来亦会厌倦,走到瞧他一眼都嫌多余的地步。   苏探微扯了一缕笑,还待说话,太后娘娘已箍了他身体,转入床帏深处。   “不是说要去前朝么?”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传来太后娘娘悠悠微微的软音。   “哀家对自己许了的事,比圣旨还好用,一言九鼎绝不反悔,就今夜,明日调你去做起居郎。”   太后娘娘好狠的私心,这“起居郎”三字,实在与前朝挂不上关系,只是专门负责记录帝王言行的一个散官,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裤腰带上拴着一根绳,太后娘娘什么时候要见他,勾勾手指还是能回来。   “……”   姜月见掀开柳眉:“怎的,你不乐意?苏殿元莫要好高骛远,你虽是殿试头名,起居郎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了,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上来。”   苏探微叹道:“岂不闻,伴君如伴虎。”   “是么,哀家是虎么?”姜月见哼了一哼,手指摁住他的颞颌,向他的下巴咬了一口,暧昧得刚刚好,酥酥的,泛麻,“哀家就是一头母老虎,现在要吃了你这只肥美的鸭子,你也只得受着。”   太后娘娘还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她回味溪水畔遇狼之前的那一段,期待一个昨日重现之时,那个以往十分配合顺从的男人,这一次却反扣了回来,直将她的后脑勺抵在枕上。   薄绛纱衫坠地,玉臂如笋,蓦然,木板发出一道吱呀声,十指紧紧相扣。   太后娘娘岔了呼吸,扭过脸,他听不清,隐隐约约觉得,太后娘娘似乎骂了一句脏话,不是很好听,但他其实是喜欢的。   姜月见只觉得痒,很不舒适,就像被蚊虫叮咬了一个包,想伸手抠抓一下缓解,身旁递了一把搔杖,却只沿着红包旁侧抓挠,怎么样也到不了那个点。   正当她烦得要打掉那只无用之物时,轰隆。   木板溅起尘灰,帷帐倾摧,大幅的帘帐掉落在身上。   竟然……塌了。   陈三和王四把陷阱全撤了,东西也全拾掇走了,但被锯断的床脚怎么能立时便还原。   太后娘娘绞紧了他的手,发出闷闷一声:“痛。怎么了?”   苏探微闭眸,僵硬了许久。   月光从门缝里晒了进来,照见了一重重卷起的余灰。   他终于动了动,抚摸一下娘娘汗透的香鬓,落唇缓慢地亲吻了片刻,似作安抚。   “不知,也许是年久失修。”   太后娘娘咬咬嘴唇,暗中鄙夷着这些匠人的技艺,还说是大业最顶尖的工艺师,打得这副床架子竟这么不结实,就算是年久了,也不至于如此。   她的背是真的疼,轰地一声跌下来,若是孱弱点,只怕骨骼都震碎了。   “好想杀人啊哀家现在……”   太后娘娘泪眼婆娑,汪汪的求着安慰,苏探微心软地抱住了太后娘娘,柔声地一遍遍哄:“好,是臣错了,臣若是不说那个让娘娘不高兴的话,坤仪宫的拔步床自然坚固很多。娘娘给臣看看,摔伤了没有?”   太后娘娘哼唧一声,爬出来,要将后背给他瞧瞧,要是跌出淤青来伤了肌肤,她真是恨也恨死了。   苏探微唇角缀着笑,知晓她还有这个力气抱怨,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丝毫受损,只是照例得心疼一番。   她其实很可爱,顺着她哄一哄她便会很听话,且是有求必应。   只是他以前,觉得她太懒了一点儿,不太理事,做国母够呛,现在想想,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缺点,他却度量窄小耿耿于怀,忽视了她身上更可爱珍贵的地方,生生地错过一年多。   他将压下来的碍事的幔帐曲指扯住,拉开一隙。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串迟缓的脚步声。   “小苏啊,是你在,我的猫去了哪儿,在不在你这里?”   苏太医沉默地将刚刚拉开的幔帐又扯了回去。   姜月见凛然,头皮紧绷,差点儿没一跤从已经跌在地面的床榻上摔出去。   糟糕,是乔玄那个老头子寻过来了!   深更半夜,出现的时机也太过寸了,哪怕早来片刻,都不会是如此窘迫难堪,不可以见人的局面。   “怎么办呀……”   幔帐底下,同样绷紧了神经的苏太医,听到太后娘娘柔柔弱弱的无助气流音。   作者有话说:   乔玄:我来找猫,猫呢?   楚狗:在我怀里,不谢。 第54章   脚步声越逼越近, 哐嚓的一声,乔玄的脚踩碎了一片瓦砾,他停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 眼神不大好, 低头琢磨了半晌是个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屋子里的蜡烛“啪——”灭尽光晕, 陷入了一团墨黑。   他看不清物,不敢上前了。   死寂间, 姜月见感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 快要撞破胸壁而出,这种紧张和刺激让她既兴奋又害怕,而她身上那个男人, 则全神戒备地护着她的脑袋, 目光瞥向窗外。   乔玄漆黑的人影映在纱窗上, 只要一只手拨开窗扉, 便能露出老脸。   好在乔玄因为眼神不好,不去费那个功夫了,苍老的声音往里传来:“小苏啊,你睡了?”   “嗯。”   苏探微回了一声。   乔玄听说他睡下了,自己也不好打搅, 不能仗着老迈就欺压人家年轻人, 大晚上和衣入眠了还得爬起来替他找一只猫, 乔玄被夜风吹得咳了几声, “好, 我再上别处找找去, 应该是不会跑太远。”   上次那只猫出去以后, 在宫里碰见了危机,差点儿没被人捉走杀了,从此以后乖觉了不少,只待在太医院不去走动。   因它也知道,只有待在太医院才有肉食吃,面和心善的老神仙会时常施舍肉糜和小鱼干,要是跑出去了,不仅没饭吃,还要被人人喊打,小命不保。   太后在枕上活动了一番颈骨,侧了脸庞,盯着上首男子的脸庞,虽然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依然觉得这是世上最漂亮的一张脸蛋,让她爱不释手,只想肆无忌惮地揉捏。   太后娘娘的素手侵袭上苏探微的俊脸,握在掌心磋磨了少顷,听到乔玄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了,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肌肉恢复松弛之际,太后浅笑盈盈。   “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苏探微蹙眉,凝睛向下。   姜月见幽幽道:“哀家觉得很有趣。哀家现在觉得,明媒正娶没什么意思,暗里调情最是好玩了。”   这个“暗里”,只怕是人尽皆知的“暗里”,除了几个脑子转不过弯的,谁不知道,如今的苏探微是太后娘娘掌中禁脔,裙下宠臣。   他就如同昔日被豢养在家中的面首,太后娘娘这样说,敢情是不想给名分。   “娘娘还要臣看背么?”被乔玄一打搅,她的背就像是好痊了似的,再想不起来疼了。   姜月见闪了闪眸子,伸臂,搂住了男人的腰,柔弱地向上靠了上去,“无妨,继续。”   太后娘娘如同一只贴着船舷下吃水的底板航行的豚,顺着他的航线,劈波斩浪。   前方惊起乳色的浪花,一簇簇抛起,又密集地攒拥成泡沫。   被折腾了千百回,姜月见口干舌燥,败下阵来,嘤嘤求饶。他搂住她,将幔帐扯开,把人摁向自己怀中,拥太后娘娘似就要入眠。   太后不情愿,“哀家要回去,不睡这里。”   又是闷热,又是蚊虫,好不容易沐浴了,又被汗水打湿了,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她现在嫌弃自己的身体嫌弃得要命,只想快些离开,回坤仪宫再进她的汤泉泡一泡。   她正要走,身子却被不着力地一握,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太后娘娘如柳枝不堪折,跌回了他的胸膛,她正要撑开臂,底下传来苏探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放纵过后的靡哑。   “娘娘,明日臣要离宫了,今夜你还要走?”   姜月见正想说一句话,但想了想,她眨眼忍下了,反而笑吟吟地说道:“哀家就是要走,你这里什么也没有,只这一方榻,还塌了,哀家留下来做什么?”   苏探微沉默半晌,她以为他不会说话了,起身去床下拾自己的纱衣,稍稍一弯腰,便觉得闷闷胀痛,眉心稍蹙,身后贴上来精壮滚烫的身体,将她双臂环住。   太后娘娘一定,肩膀上搁上了他的下颌,他收紧了一些臂膀,将她抱在怀中。   “苏太医今晚很不一样,”姜月见想了想,朝后摸摸他脑袋,给出评价,“很黏人。”   曾经,那个太和殿中瞧着清贞自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青年,怎么就变了呢。她还以为,他无情无欲,不好勾搭呢。   姜月见思忖片刻,回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把他钓上来的。   他低下了面容,薄唇贴在她肩颈的皮肤,伴随呼吸,滚烫蔓延。   声音也因为这样堵着,变得有些沉闷:“臣有宰辅之才。”   “嗯?”   “请太后娘娘相信,臣会有一日,在自己的府邸接见娘娘下榻。”   姜月见怎么觉得恁的好笑。这真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真的觉得,到了前朝,就是离开了她,所以依依不舍拉着她说这些话?人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天真到比楚翊不遑多让。   太后娘娘什么也不戳破,素手继续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哀家知道了,哀家等着这一天。不过今夜哀家确实得回去了,陛下那边,还不能让他察觉——”   “他到现在还唤臣‘哥哥’。”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不满和委屈。   姜月见心都被他揉碎了,如此可怜见的,不得来哄哄?   “那有什么,探微喜欢,哀家和陛下一同叫你‘哥哥’……”   “……”   那倒确实是不用了。   姜月见稍稍推开他,将纱衣罩落,于门后拾起了自己来时抛下的披风,笼在身上。   “臣送太后——”   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不用了,玉环还在太医院外等着,哀家先走了,你这里还有一堆残局等着收拾,留步吧,哀家回了之后,明早着人来传旨。”   太后娘娘姽婳的影子,似山中的精魅,他眼力极佳,能看到她身外的黑袍,姜月见的肌肤极白,恰如月夜下瓦檐间的一捧积雪,清冷莹照。   苏探微停在床边,目不斜视,直至她整理好衣襟,伸手示意她留步,便彻底走出了清芬斋。   这一去,恐怕是私会再难。今后再见,便是在金殿之上,她是銮座之上雍容华贵的太后,他则是一旁侍立,连看娘娘一眼,都是僭越和失礼的六品小官。   她为他分一眼的神,都形同施舍。   这和仪王、隋青云之流一样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无法接受。   苏探微脚边是湿淋淋的肠衣,他皱眉看了一眼,两指拎起来,胡乱丢进了盥盆。   只有一夜了,索性不收拾了,他躺回了已经贴地的榻,闭目。   姜月见出了太医院偏门,玉环挑灯等候,看到娘娘归来的身影那一刻,心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莫不是苏太医依依不舍,不肯放人?   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对于苏太医而言,这是个离别之夜,他的情绪只怕是会很失落。   而对于娘娘,这一夜普普通通的,要说有特别的地方,便是换了个地方私会。   但看娘娘芳泽柔加,更添红润的面庞,玉环咽下了快要出口的话,心里头却想着那一定是极痛快的一件事,怪不得有些女子会恨嫁的。   姜月见一手挑起玉环递来的长柄宫灯,将外披拢了拢,曼声:“回吧。”   *   自从携少帝即位,做了太后,姜月见一改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的陋习,天才放亮便起来了。   她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送苏探微出太医院。   他当初要进太医院,如今要离,姜月见猜测,是他办成了自己想要办的事了,多留无益。像他这样矜傲,崖岸自高的男人,想也可知不会长久束缚于太医院,淹没才华。   姜月见停了笔头,墨迹风干,她端起圣旨左右看了看,便让孙海拿去了。   楚翊窝在母后怀里,小脸因为困倦巴巴皱着,孙海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母后:“母后,为什么要把苏哥哥调走,他不留太医院了么?”   那可怎么办,母后怀有不能言说的病,只有苏太医治得了,他如今走了,谁来为母后治疾?   姜月见意外,怎的苏探微走,楚翊像是比自己更舍不得。   “英儿,你是,很喜欢那个太医?”   楚翊反问:“难道母后不喜欢他吗?”   难道母后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太医,才要将他赶走吗?   这话倒问住了姜月见,她幽幽道:“母后怎会不喜欢他呢。太医至起居郎,他这不是升官了么?再者说,他以后要日日到陛下这里点卯,例行公务,只怕陛下以后见他都会见烦了。还有,陛下在他跟前,请谨言慎行一下。”   楚翊不懂:“为何?”   苏太医,是可以抱着他穿行龙雀天街,给他买猪面具,送他梦中的生辰礼的人,楚翊和他相处一直都很轻松,母后突然这么说,楚翊不明白。   太后娘娘曲指弹了弹陛下的小脑门,“他以后是要负责记录你的言行,岁末,将这些东西装订成稿,以后,是会留在史书里边的。你祖父在位时,就因为筵席上吃醉酒多说了一句醉话,说,要兴建百座行宫方便南巡,一世英名,偏就在史书里留下了这让人诟病的一笔。”   楚翊已经开始涉猎史册了,倒也有人对他提起过这段。但,楚翊摇头晃脑想了半天。   他还是觉得:“苏哥哥不会这样做。对朕不好的,他不会留下来。”   儿子过于乐观,姜月见唉声叹气,他既然不信,等吃了亏,就明白了。苏探微对她可能偶会假公济私,毕竟他们目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至于对陛下,他大抵没那么好的耐性和纵容。   苏探微第一日上值,文渊阁内的阵仗放得尤其大。   都听说苏探微今年蟾宫折桂,且是少见的十余名主考官一致判定的一甲,文章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对前朝府兵制的弊端直击要害,批得辛辣淋漓,不得不拍案叫绝。主考官一看到这篇文章,就大呼过瘾,直言这一定是个精通历史和兵法,甚至,极有可能上过战场、有过实战经验的将军,得知对方仅仅一介文弱书生时,还大感意外。   后来,这个文章哀梨并剪的后生,让人扼腕地,选择去了太医院。   之后,又传出了一些,太医与太后娘娘私相授受的暧昧风声,总之,当时他们都颇觉痛心,明珠蒙尘,落于泥淖,而他们这些人仍在自己的位置上苟延残喘,实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嫌疑。   也不知那大狩期间发生了何事,回来以后没过几天,苏太医便调任了起居郎,从太医院可算是一跃而跻身文官行列。   文渊阁有个年高德劭的老修撰,姓杜名世衡,正是拜读了苏探微文章,有心与他结交的,今听说他要来,聚了一众,想要窥得这神秘殿元究竟。   “想当年,我等追随先帝,为陛下陪读,还在眼前,当时陛下预言,未来大业必将内清外肃,涌现出一大批的后起之秀,为大业披肝沥胆,扬我国威。你瞧瞧,这才过了几年,如今太后临朝,这一茬茬的新秀,不正是纷至沓来么?”   “是呀是呀。”   “看来,解决了胡羌外患后,我大业太平已至,等到幼帝长成,何愁不有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空前盛世。”   杜世衡为首,一干人等正在互相吹捧,附和声连连。   一直到苏探微举步迈入文渊阁藏书楼,一个眨眼的功夫,左右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全部附在这个神清骨秀,宛如一截修竹般的青年身上,无不惊讶。   如此容色,何须如此才华;然既有如此才华,又何须如此容色?   怪不得,怪不得。   太后娘娘当年与先帝有床头不和的传闻,但先帝大丧以后,未曾有过半分旖旎消息,偏他一来,便有了一些引人遐想的猜测和非议,怪道如此,原来竟是生的这般模样。   杜世衡趋步向前接见:“你、你便是殿试头名苏……”   “苏探微。”   他谦敬地向杜世衡老先生补全姓名。   “对,对!”杜世衡老怀大畅,“我老了,记性已然不好了,是苏探微。”   说罢便将他引荐给在场的其余人,同时也为他们引荐苏探微。   苏探微一眼瞥过去。   这些人,仍是自己当年留在文渊阁的一些人,或捉刀代笔,或陪读侍夜,或博辩经纶,或抄书立传,姜月见没有大刀阔斧地裁撤冗员,保留了文渊阁大部分的职务,包括这个实际没什么用的起居郎。   “见过各位。”   苏探微叉手,行以文士天揖礼,两手持平眉骨,不骄不馁。   双方互相见礼。   杜世衡一一为苏探微介绍,包括文渊阁的职能,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一点,起居郎日后所居之地。   杜世衡笑言:“文渊阁与陛下的太和殿相去不远,起居郎因有常伴君侧的缘故,故而,不栖此地,陛下于永和宫令设兆丰轩。苏郎君以后,也算是与陛下,同卧同起吧。”   “……”   没有人告诉他,他要和小皇帝,以后住在一块儿。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预言我自己,可以。 第55章   一路颠沛, 抵达碎叶城。   自离开岁皇城以来,姜岢没有一日不在听母亲赵氏的抱怨。   她在岁皇城待久了,没吃过塞北的苦头, 越往西走, 气候越干,赵氏的脸一块块起皮,在岁皇城用了无数灵丹膏药保养的面部, 没等通过河西走廊,便干燥得掉下了一大块皮屑, 脸上黄斑密簇。   赵氏于是哭天抹泪儿, “儿啊,她这是纯心想要咱们娘儿俩的命啊。”   姜月见不是人,她怎么能这么心狠, 对自己哥哥这样埋怨也就罢了, 她可是生了她养了她的亲娘!这个白眼狼, 自打进了宫做了娘娘, 就将良心喂了狗吃了!   赵氏骂骂咧咧,嘴巴里一整天没一句是干净的,虽然姜岢也恨姜月见,但耳朵里听多了唠叨与抱怨,也属实烦了。   赵氏骂了一路,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儿子好像已经厌烦了自己, 最近她同他说话, 他都不怎么搭茬了。   好么, 一个两个的, 全都是不孝的白眼狼!   赵氏只觉得自己命苦, 年轻的时候被侯爷看上,风光了几日,扭头便被打进了冷宫,因她和姜岢的存在,差点拆散了姜侯与夫人的恩爱婚姻,他们俩自从和好了以后,赵娴柔却成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祸首。   都是她勾引了侯爷,不是侯爷没有定力,都是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不是侯爷分了心,对她意存怜爱。   她是个下三滥的狐媚子,侯爷是高风亮节的侯爷,夫人也是贤良淑德的夫人。   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真没用,她本以为又是一个儿子,说不定能挽回一些侯爷的心,可姜月见她是个女儿,女儿没有用,侯爷不喜欢,夫人也看不上,随随便便将她们打发到了偏房,虽是妾,实同家仆没有二致。   赵氏切齿拊心,日子一年比一年不好过,全是生了姜月见以后,她对自己来说就是个八字不合的丧门星。   事实证明了她果真没有想错,她费心搏来了姜月见一个机会,姜月见牢牢抓住了这唯一的一个机会,成了荣宠一身的皇后娘娘,回头便将她彻底打进了炼狱。   她的儿子,看着也是个没孝心的,年纪这么大了,也不说生养个一男半女,给她弄个孙儿带着玩,不争气地在碎叶城摸爬了这么些年,还只是个芝麻小官,住不了姜家侯府那样的大宅子。   赵氏转道怪起了儿子,谁知,才起了个头,已经无法忍受的姜岢霍然甩袖,挣断了赵氏的拉扯,面浮怒容道:“够了!”   儿子从来没对她这么凶过,赵氏骇然,被吓得不轻,连忙哆嗦着,道不敢说了。   姜岢皱了皱眉,知她现在是不习惯从天上跌到泥里的日子,她还以为,来了碎叶城以后,能继续做她足不出户,醉心保养的侯府姨娘。这里没有钟鼓馔玉,没有曼舞笙歌,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沙子,毒辣的太阳,皴裂的土地,和晒得黢黑,一眼看上去,没有一个能让人停留目光的女人。   别说娶妻,他就是在这里找上一两个营妓,都恶得要吐上三餐。   “娘,”姜岢皱着眉道,“这是我下值后睡的瓦房,比你的偏院是差了不少,但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经不错,你要是愿意张罗,我把例银都交给你保管,屋子里有炭,院子里有井,在这地方已经是神仙去处了。姜月见的懿旨是这么下的,当初你就不应该一时激愤,冲到宫里去和她为难。”   胳膊拗不过大腿,螳螂臂阻拦不住华贵的玉辂。   赵氏何尝不懊悔,越往碎叶城这边来,她心里的悔恨便更重。   她当时不知道是脑袋打了铁,还是教猪油蒙了心,居然大喇喇冲撞宫禁,她拔出飞鞋,飞向姜月见面门的时候,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可是那飞鞋没砸中她不是么,最后砸中的,是一个年轻的,相貌甜美的男人。   好像正是因为飞鞋砸中了那个男人,姜月见更生气了,赵氏一怔,总觉得这里头不对劲,她扯住了儿子的袖口,又一次凑近来:“姜月见那个小畜生身边,好像养了个见不得光的小白脸,是不是?”   姜岢不说话,赵氏却急了:“你没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姜岢不耐烦地抽袖,走到自己的土炕上,一屁股坐下喝水,“我走之前,就听到了岁皇城有传闻,那个苏探微极有可能是姜月见的面首,两人中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私事儿。”   赵氏眼珠一抡,俨然喜从天降:“真的?还有这事儿?那你还不好好拿捏拿捏,讹她一下?”   不等姜岢反驳,赵氏已经美美地幻想了以后恢复穿金戴玉的好日子,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这个姜月见真是不要脸,居然能干出这事儿,你还不去告发她,让她身败名裂!”   姜岢抽着嘴角,冷笑道:“告发她,然后呢?你以为这么一点子烂裤.裆的事儿,就能击垮一国摄政太后?”   赵氏不相信:“怎么不行?”   姜岢冷冷地一哼:“你想的真轻易,姜月见她男人早死了,她现在就是寡居之身,和男宠私玩有什么,我爹也死了,你别看自己这么大年纪,要是去鸭子楼包几个小倌儿,大业哪一条律法能定你的罪!”   被儿子这么不客气一数落,赵氏面红耳赤,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又咬牙道:“我不相信,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妇道人家,我就是淫.乱些,也没人说甚,姜月见就不能定一个秽乱后宫的罪名?”   姜岢不知道她是懂得多,还是眼皮子浅,嘲讽一笑:“那又如何?退一万步讲,你就算利用这件事让姜月见倒了台又如何,摄政太后没了,朝廷谁说了算?我那个好外甥。我那外甥又是谁?姜月见的亲儿子。”   只要楚翊在,姜月见就能一辈子风光得意,一辈子只用鼻孔看他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失败者。   赵氏本来还以为有希望,听了姜岢这么一说,也灰了心,一拍手腕道:“哎呀真是的,这小娼妇居然这么会生,早知道当初她来癸水了,我就将她浸在冷盆里绝了她的后嗣了……”   赵氏整天鬼迷心窍地念叨着的,无非就是内宅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儿,就连姜岢听了都万分嫌弃。   她要是真那样做了,今日姜月见只怕拿刀杀了她了,还能有让她活命的立锥之地?   姜岢不想与赵氏过多纠缠,摇头晃脑去了。   赵氏管不住自己,才到碎叶城就得罪了儿子,发愁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她想着还是要对姜岢好一些,挽回儿子的心,他舒坦了,自己在碎叶城就算是五品小官的亲娘,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赵氏打定主意,第二天,做了姜岢最爱吃的桃花酥到他上值的地方找他。   谁料府衙告知,姜岢一早出了门,上城门楼子底下督促挖渠去了。   碎叶城水源不丰,需要挖渠注水,几个屯田郎聚在一起,在姜岢的带领下,指挥人做事。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晒得脸皮发红,汗水直流。   赵氏生怕酥饼凉了失了味道,连忙抱着食盒子来到城门楼。   远远地正瞧见姜岢在督工,赵氏想着过去,谁料眼睛一瞥,看见楼头底下一干戍卫兵押解着徭役苦力来做活,一行人衣衫褴褛,脸上也乌漆墨黑的都是泥巴印子,脚下连双像样的草鞋都没得穿。   赵氏突然懂得了,姜岢说他们的日子已经是神仙日子了是怎么一回事。   碎叶城不少流放发边的罪奴,都是不要钱的苦力,要是上头有什么艰苦的工程要建造,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一群人。   这些人身上都有味道的。   赵氏缩着鼻子,本该立刻躲开这群人的,却在这一行苦兮兮的徭夫里,目光发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身上搭着草席子,头戴破斗笠,从面貌上看,五官是极其清秀的,倒像是个南方的汉家女子。   儿子不是正嫌弃碎叶城没女人暖脚么,她也见了,这里确实看不见什么正经的好女人,一个个长得和母螳螂似的,瞧着让人倒胃口,就这么个女人,虽然贱是贱了点儿,但模样周正,要是洗干净了,保不齐也是个挺好看的。   赵氏动了点儿心思,要是今晚上儿子回来了,看到床上躺了个姿色还不错的女人,想来会很高兴,兴许对他这个娘,也能少几分疾言厉色。   赵氏打好了主意,便拔步上前,从人堆里,一把捉住了那女人又细又嫩的胳膊。   顿时,好几张灰扑扑的脸蛋都向赵氏看了过来。   赵氏意外发觉,这里头居然不止她抓的这一个女人,不过很可惜,这些人姿色平平,五官就不出挑,再怎么打扮,也是好看不了,赵氏不要别人,只要这个。   “你跟我走。”   *   夜晚,疲惫不堪下了值的姜岢回到家中,见母亲房中的灯已经吹灭了,心知她是睡下了,也不便去打扰。   他去净房打了一盆水,将身上积累的泥丸搓洗了一番,也打算回屋歇下。   谁知,刚躺上床,胳膊便碰到了一块冰冰凉凉,宛如豆腐似的肌肤,姜岢骇了一跳,以为是美女蛇,急忙蹿下床榻去点灯。   这灯一点,立刻照见了一个全身上下未着片缕,双臂双脚都用绳索绑在床榻上的女人。   “你是谁!”   姜岢瞳孔紧缩。   只见女人肤色白嫩,烛光下蜜色莹莹,噙水的双瞳望着她,怔怔地沁着清泪。   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不可能不心生恻隐,他知道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以后,打消了几分畏惧,内心当中理清了,这只怕是他那个多事娘的手笔。   姜岢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边塞多年,对于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当下就松了裤腰,朝玉体贴着压了下去。   还未有所动作,恍然感觉到身下肌肤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战栗,他一怔,起开一看,她在哭。   女人要是不自愿,那也很麻烦,没什么快活可言,姜岢当下就替她解了绳子,想放她走。   女人得了自由,噙着泪向他道谢,只是口中却道:“将、将军,奴愿意的……”   姜岢眉梢挑起,一脸不信。她既愿意,又在流泪,身体在发抖,明显是害怕。   女人将碍事的裈裤扔下床,体贴地绕住了姜岢的颈,“我,我只求将军,给一口饭,我儿子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了……”   听到她说还有一个儿子,姜岢更加没了兴致,将人推开,不耐烦地道:“要吃饭?找你男人去。”   皱了皱眉,一想到她这样的人,长了这一张脸,在这里,只怕是个人人可骑的,她不定准,还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爹是谁。   姜岢更加没了好感,嫌脏地搓了搓手臂。   她自是看出来了,忙道:“不,不是将军想的那样,我儿子,我儿子在我流放前怀上的,我们是耒阳人,我,我叫李岫晴。”   姜岢并不关心她是哪里人,流放之前是做什么的。   “你儿子有爹?他不管?”   李岫晴羞答答地,将脸埋在手掌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等他高中了,会娶我为妻,可是,等他中了乡试,我便已经被判了流刑……”   还是未婚私通,世所不容。看来这个女人,的确脏得很。   姜岢不耻地挂着冷笑:“你男人叫什么,中了么,我倒是知道几个今年赴京的举子。”   “他,他叫苏……”   李岫晴咬唇,香肩一直在颤。   “苏探微。”   霍然,姜岢掀开了眼皮,直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恭喜大舅哥解锁关键剧情。 第56章   小皇帝很高兴, 母后把苏太医送到了前朝,但还是在文渊阁。他每天辰时,除了必要的朝会, 便是要到文渊阁读书。   那里很多老学究, 都是父皇留给他的先生,当时他还小,尚在襁褓之中时, 他的父皇已经未雨绸缪地将他的太子少傅、少保,伴读, 全部都选好了。   但后来他当了小皇帝, 这些人不适宜再冠以那些头衔,便被母后移花接木,调转文渊阁, 但干的事情实质一样。   白天里到文渊阁听了授课, 小皇帝回到宫中, 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苏太医。不, 现在不能叫苏太医了,得称一句起居郎。   只要在从事公务,苏探微都得跟着,加上他又在自己的寝宫旁边住着,楚翊和苏探微目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走哪儿都能碰上, 招呼几声。   苏哥哥在身边自然是很好了, 可楚翊更担心, 他不在母后跟前伺候了, 母后的病怎么办?   他偷偷向苏探微打听了母后的身体情况。   他要是不问, 苏探微差不多快忘了这茬, 经由陛下提醒,想了起来,噢,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为了骗小皇帝,他顺着他的话随口编了一些东西来着。   撒的谎多了,苏探微自己都快要不记得了,想起来这桩旧案以后,他作痛心状:“娘娘讳疾忌医,不愿臣近身侍奉了。”   楚翊一愣,母后怎么回事,得了病却不想着医治,难道是……   “很严重了?”   “那倒不是,”苏探微观摩着楚翊的小脸,他还这么小,干干净净和团白纸一般,而自己是怎样的无耻之尤,才会欺骗到一个小孩儿身上,他捂了捂眼,不忍细看,“娘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臣的风言风语,为了避嫌,将臣调离了。”   这些风言风语,小皇帝以前在宫里时就听过,可明明是为了治病,这些人太过分,信口胡说!   苏探微叹道:“众口铄金,这道理陛下明白的,臣与娘娘之间清清白白,也能被看朱成墨,人言可畏猛如虎。”   关于母后和苏卿之间“清清白白”的事儿,楚翊是深信不疑的。   虽然苏卿亦是栋梁之材,十分优秀,但母后的眼光应当还不至于这么差。有了他父皇珠玉在前,能看上苏探微。   楚翊哼了一声:“朕倒要看看谁的舌头这么长,敢嚼到朕母后身上,上次朕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打了一个人的板子,将她逐出去了,要是以后再看见,可没那么容易饶恕。”   怪不得,姜月见常常以楚翊为安慰,这么能干、听话的儿子,苏探微也想摸摸他小脑袋。   他不禁想起以前。   当他出征之前,楚翊还是只话都说不太利索的糯米团,四肢胖乎乎的,下巴挤做一团,虽然楚珩不涉后宫,但袅袅觉得不能让儿子失了父子之情,经常会让乳母抱他过来,楚翊不亲人,很认生,但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却有着天性中的黏乎儿。   一看到自己,楚翊就眉开眼笑,在燕寝里的大床上爬来爬去,他执笔时,帐幔深处,传来他笑嘻嘻的拍手声音,奶声奶气地道:“阿爹抱。抱抱。”   从楚翊生下来伊始,说实在,他这个父亲很不称职。袅袅对他的疏远,应该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当时筹谋战事,平衡朝局,他几乎没有花任何心思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也是后来才知,她产后生了一段时间的病。   在太医院寒止斋整理旧日的医案时,无意中发现的。   她产后得了气结郁思的病症,这个在后世叫作忧郁的病。   当时为她看诊的是隋青云。   隋青云也就是在那时,得了亲近袅袅的机会。坤仪宫谁都知道皇后得了病,唯独她的夫君不知道,他忽视她的地方太多,但如果袅袅想让他发现,她会找个女官向他通传的。   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让他知道,亦不需要他的关怀。   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吃药,忍受,他长日累月的,不闻,不问。   当他好不容易去坤仪宫时,她强行打起精神,温柔顺从地帮助他纾解欲望,过程里那么婉娈柔媚,几度令他失控。他在那种如临云端的感觉里,只顾自己的舒适,没有去在意他的妻子,其实已经生了病。   她病得厉害,有几次,夜里一直泪流不止。   楚珩通常不会在坤仪宫久留,行房之后大多数时候都会离去,但他却发现过,她在深夜里用绢帕不断地擦拭眼泪。   他没有去问一句,她怎么了。   独属于男人的刚愎自用,让他潜意识里觉得,也许皇后只是不太喜欢侍寝,也许只是他太过粗鲁,她其实根本也不爱自己。   彼此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他未曾挂心,她则是梗一口气不愿示弱。   那个误会之后,他更是彻底地冷落疏远了她。   楚珩未曾亏欠大业,他当年若是死了,也便是死了,史书上留下的一笔永远光辉浓烈。唯独对他们母子,他想过天下平定之后,去试图挽回和补偿,但没有来得及。他亏欠良多。   望日同游龙雀天街那夜回来,不期然翻到那卷医案,他这一生方知何为忏悔无门。   苏探微情难自忍,大掌如一朵轻盈的云,从楚翊的小脑袋顶上落了下来,正正好好地,盖在楚翊的额间。   楚翊抬起了脸,惊愣于苏探微此刻突然而陌生的亲近,但当他使劲作出龙威赫赫的模样时,对方大概是自知僭越,已抽离了手掌,移开了目光,化作心虚的一咳。   彼此谁也没有说话,小皇帝找了个机会,自己慢吞吞爬上罗汉床吃点心去了。   小厨房做的糕饼很好吃,楚翊吃得满嘴碎末,捧着汤碗不说话,实则眼风偷偷地瞄对面的苏探微。   好尴尬。   刚刚被人摸了,摸的时候,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像团团被摸了肚子一样想蹭蹭他手心。   这一定是对父皇的一种背叛。   他堂堂君王,怎能被臣子摸脑袋。   他叫一声“苏哥哥”,可那不意味着这个人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楚翊懊恼地耷拉了眉眼,鄙夷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见苏探微还在跟前杵着不走,楚翊心头更尴尬了,连忙摆袖子,道:“你快走吧,朕今天都不会说话了,你记不了什么。”   苏探微挑了一侧长而浓的眉峰,显然是不信。   楚翊做了一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然后推推小手,示意轰人了。   他仿佛这才相信,恭恭敬敬地鞠腰:“臣告退。”   夜间,陛下要批阅奏折,他又过来了。   楚翊坐在龙椅上,横竖是坐得不痛快,两只脚丫子怎么放都不对,想开口将人轰走,他刚开了这个口。   苏探微已经掏出了纸笔。   楚翊仿佛看到苏探微满脸写着几个大字:小样,你敢说,我就敢记。   皇帝都要体面,他的爷爷,他的爹爹,都是青史留名的明君,不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变成个骄奢淫逸、目中无人的混子,楚翊暗暗地藏住了这口气。   曾经很喜欢的哥哥,在面前晃了两三天,熟稔了以后,楚翊突然不喜欢了,很烦。   每次他要说话,都要斟酌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他当场便会记录下来。   又一次,楚翊抱怨了一句饭菜不合胃口,要换了厨子,他居然也记下来了,还洋洋洒洒,写道厨子是他先祖父在世时就在御前掌勺的老庖,今,陛下因菜蔬不合,而欲贬庖耶?   好像楚翊是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虽然,可能的确是这样。   楚翊要爆发了。   这一次,他从龙椅上呲溜滑下来,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到苏探微面前。   唰,抽走了他手里的“罪状”。   看也没看一眼,陛下随手就揉成了团,抛在脚下。   苏探微挑了挑眉,看到陛下一脸高傲的叉着腰,鼻孔朝上:“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苏探微未置一词,笔尖在指尖转了一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圈,楚翊发现他又低头写了起来。   小脑袋往底下凑近了一看。   只见写道——   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   母后上哪儿给他挖了这么个宝来呀!   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个人待在太和殿一天了!   陛下的脸涨成了深红色,正要开口,不客气地颐指气使一番,苏探微将写好的一幅字端起来,在陛下面前,长指捻住,划拉向下,撕成了两半。   “这是——”楚翊看不懂了。   苏探微将碎纸连同陛下扔在地上的纸团一并拾掇起来,三五下蹂.躏,便抛进了故纸堆中。   “记录陛下一言一行,是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苏探微道,“但这些东西是否最后要留下来,臣比陛下更应斟酌。陛下可以放心。”   还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伴君如伴虎,惹恼了自己,没他好果子吃。   楚翊哼哼着。他不像母后那么通情达理,不惧忠言逆耳,他本就任性,任性是特属于孩子的权利,对于看不顺眼的,他只要弹一下手指头,就可以弄走。   他也不知,母后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起居郎做什么,莫不是要苏探微做她的眼线,监督自己在太和殿平日作为?   陛下长吁短叹的,对月自嗟,孙海替陛下加衣裳时,楚翊一眼瞥见老东西嘴角控制不住地咧着,登时羞怒:“你笑什么!”   孙海不敢欺瞒,忙跪在地上,边求着饶,边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老奴敬畏天威,不敢与陛下亲近,太和殿自老奴而下,更是这样的。陛下在宫里也没有玩伴,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和陛下一道玩的,说话的,老奴是替陛下高兴呀。陛下和苏殿元相处的时候,老奴是看得出来的,陛下是龙颜大悦的。”   楚翊连忙否认:“什么龙颜大悦,你净会瞎扯!”   孙海茫然道:“老奴不敢胡说呀。”   楚翊咬着牙关,觉得这个老刁奴好没道理,朕明明是讨厌那个苏探微,他怎么说的朕好像很喜欢他似的。朕现在可烦死了他,他要不是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就是在纸上刷刷刷写关于朕的坏话,再这样下去,朕都快张不开嘴了,哪里有平日半分自由?   孙海却又补了一句,正好响彻楚翊耳际:“而且,老奴观察苏殿元,好像,也很喜欢陛下——”   是的。喜欢。孙海居然这样措辞。   对一朝天子,为臣者,能用上“喜欢”二字。   楚翊呆若木鸡。   *   兆丰轩。   老尚宫送来了一坛好酒给苏探微,苏探微推辞,尚宫莞尔笑道:“收下吧。”   苏探微不解:“崔尚宫为何以美酒相赠在下?”   老尚宫道:“娘娘一人主持着朝堂不容易,所以,对陛下就不免严苛了一些,她是陛下的亲娘,但也更是摄政的太后。陛下从住进这座宫殿里,一年到头被逼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多,只要一进了太和殿,他就要在太后娘娘面前保持严肃。”   可陛下也只是个小孩子,天性都爱玩,埋首在书山辞海里,熨平眉头和嘴角,是刻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   “自从苏殿元你来了以后,陛下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了,也会顽皮胡闹……”崔尚宫的瞳仁中泛起了白花,“他多像当年才启蒙,也会偷偷藏父皇扳指,把大人气得吹胡子跳脚的先帝陛下呀。”   老尚宫在宫里四十多年了,历经几朝,看透了太和殿上的珠玑日月,星辰万变。   苏探微一阵沉默。   “多谢。”他收下了崔尚宫的酒,向她道谢。   崔尚宫擦掉了老眼里的泪花,笑眯眯地道:“只不过陛下还有些任性,您放心,太后让我给您捎个口信,若是陛下刁难,您只管告到她那里去。”   说到姜月见,苏探微的眉峰微微耸了一下。   自从他到兆丰轩,太后一次都没再出现过太和殿。   像是避着他,但他又想不明白缘由。   “娘娘凤体可有恙?”   崔尚宫一愣,“没有啊。”   “没有?”   苏探微不怎么相信。   崔尚宫疑惑不已:“娘娘身康体健,能有何恙?”   无恙。   她无恙,本该放心。   可苏探微一颗心却似被高高吊起,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绳勒着,拴在房梁上摇摇欲坠。   既然无恙,既然将他仍然留在身边。   又为何,迟迟不来见他,亦无召唤,也没有传一两信物到他身边。   崔尚宫想着,也许苏殿元过去作为太医,在娘娘跟前伺候久了,担忧娘娘身上一些小毛病,于是宽慰道:“您也勿用操心娘娘凤体。如今太医院正紧缺人,娘娘昨日还新从内廷物色的候选里挑了一名侍疾的太医呢。”   “……”   很好。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不是你唯一的狗了吗?   袅袅:呵,你闻闻,哀家让崔尚宫给你送的什么?   楚狗闻了。   一坛老陈醋。   该。呵呵。 第57章   苏探微不知道, 太后几日未曾亲临太和殿,是在他被打发了以后,又在自己坤仪宫里招募了一个年轻的男太医。   便那么喜欢太医么。   崔尚宫语焉不详, 苏探微也不想多问打草惊蛇。   但宫中接着便有流言, 掌灯的女官蒙了恩赐,远远地瞧了一眼太后娘娘,手捧痰盂的少年太医, 面貌阴柔,姿态驯服地跪在娘娘脚边, 为娘娘侍疾。   这些甚嚣尘上的言论怎么可能没落入苏探微耳中。   美貌么, 好看么。不是他自负,能以“美貌”二字打败他当年的皮相和骨相的男人,在大业找不出第二人来。姜月见是眼瘸了, 还是喜新厌旧?   起居郎不太能坐得住了, 意欲一探究竟, 那个第三者生得是何种模样, 勾走了太后的魂?   然后小皇帝便发现,苏探微不来了。   刚开始还不大能相信,那个勤勉到让人吐血的人会偷睡懒觉,但到了午时还不见人,楚翊心软了, 担忧他是不是生了病, 着孙海去探问他的音讯。   回来时, 孙海告了陛下:“起居郎好像病了。”   “病了?”射箭场上一鸣惊人, 拉得开两石弓的苏探微, 居然会生病, 楚翊大是奇怪, “严重么?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看看?”   孙海传的都是苏探微的原话:“如今太医院一连走了几员翘楚,能调用的人不多,起居郎说了,太后娘娘玉体最为紧要,他只是烧了些,咳了点儿血,起不来了,也不碍大事。”   这病来如山倒,真是措不及手。   楚翊道:“这么严重?母后身边不是有个近身伺候的太医么,让他过来一趟就成了。正好,母后今日也要到朕这里来考校功课。”   看来是太后娘娘一早派人来太和殿传过话了,说晚些会来。   孙海别的看不出,那个起居郎对太后娘娘是怎样一副心肠,却瞒不过他这个宫里浸淫多年的老人,娘娘是有些朝三暮四,苏大人如今却是骑虎难下,已经招惹了,又动了心,哪个男人还能容忍心爱的女人琵琶别抱,就算是他这个已经去了势的半个男人也不能。   苏探微这一病,恨不得演出一股病入膏肓的架势,太医院那边反应动作也非常迅速。   日头偏斜,过了午,传闻中的那个少年太医便到了他的兆丰轩。   “苏大人,小人奉命来为你诊治。”   在少年太医迈入一只左脚时,起居郎苏某将头支起了一点,目光先观其面。   来人身穿青灰襕袍,眉鬓做过特殊的修理,整整齐齐,看着秀气,郁郁葱葱,还是个嫩的能掐出水的十七八少年。气质上也格外低调谦和,就和……他刚进入太医院时一样。   看来,他是楚珩的替身,而这个人,又是他的替身。   收集这么多替身在身边,不断地退而求其次,太后娘娘真会玩。   苏某人冷脸将头重新枕了回去,身体俨然一尾濒死之鱼,困于浅滩上不动如山。   少年太医前来为他看脉象,请他出手时,苏探微似并未听见,少年又谨慎万分地试探着唤了一声:“苏大人?”   这回是听见了,病榻上的苏大人突然回过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少年目中惶惶,瑟瑟发颤,忽听他道:“你叫什么。”   少年赶紧屏息敛容回话:“小人、小人名叶骊,在,在太医院当差的。”   “刚来?”苏探微继续问。   听说这个苏大人,也是从太医院出去的,听到他的事,叶骊私心里不知有多羡慕。   可叶骊也自知羡慕不来,人家本就是进士出身,而他则什么都不是,除了医书药典,别的什么也读不懂。   太后娘娘看着他的眼睛时,都是在透过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   他今见了苏大人,才知道,娘娘心中惦念不忘之人是谁。   对方是如此一个轩然昂藏的男人,气韵华茂,神采烨烨,秋菊春松,不可攀摘。岂是他能够比拟?   叶骊缩着臂膀,颤颤巍巍点头:“是,小人出身杏林世家,祖上曾在宫中为官,伺候过高祖爷,小人是得蒙皇恩,如今才能侍奉太后……”   “闭嘴。”   苏探微蓦然心浮气躁,不耐地打断了他,单是“侍奉太后”几个字,便让他心烦不安。   无法忽视的嫉妒,来势汹汹,他看床边的这个少年是怎么看都刺眼。   叶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本是来苏大人看病的,可苏大人虽躺在病榻上,看起来精神却很好,哪里有一丝病态?他又不敢说,只好搬出太后:“娘娘在太和殿考校陛下温书,小人还要替娘娘看诊,苏大人若是不愿小人探脉,小人就——”   话未说完,苏探微坐起了身:“我去。”   叶骊一愣,眼珠滚圆:“苏、苏大人?”   苏探微不想装了,装柔弱真不是他干的事,将叶骊一把推开。   “你医术不精,多温习几遍乔老的药经去,别因火候不到贻误了娘娘的病。”   苏探微低头要找寻自己的鞋履,不期然,门外响起太后娘娘那熟悉的略带笑语与浓浓鼻音的嗓音。   “叶骊?”   姜月见,对谁说话都是这个强调么。   苏探微头皮一紧,忽然觉得,仪王和隋青云也只是个可怜虫罢了。   叶骊没反应过来,耳中又听到闷闷一声,苏大人居然躺回了床板。   叶骊惊讶:“苏、苏大人?”   苏大人刚刚不是好了么,都能起身了,怎么又躺回去了?   不多时,太后娘娘步入了兆丰轩。   日晖洒落娘娘鬓间高昂的翠翘,蒙上一层浅绿的光华。她身上穿一条樱桃红薄罗团花洒金裙,伴随步履摇漾,玉指间捏一把缂丝美人图团扇,一扇一起,凉风习习,扑向娘娘两耳旁悬挂的一绺纤细的发丝。   叶骊近乎看呆了,但他虽然初来乍到,也谨记爷爷的教诲,知道不可多看,急忙岔开视线。   少年不端庄持重,近乎连滚带爬地奔向太后娘娘,举起臂膀要给娘娘素手托着。   姜月见目光不离床榻上的男人,盈盈然勾了红唇,静默地看了他半晌,转面对叶骊道:“你出去吧。”   叶骊只好领命去了。   姜月见款步,来他身后,坐上了他的床榻。   男人似已入眠,背对向她,不理不睬。   姜月见幽幽叹息,坐了一小会儿功夫,见他还能憋得住不和自己说话,太后娘娘用团扇拍了一下他的脸。   “探微,哀家这不是来瞧你了么。”   隔了一层薄薄的被,他转过身来,俊秀的脸庞挂着一团团密密的汗珠点,晶莹剔透。   分明就是没病,非要大夏天的将自己捂着,没病也捂出痱子了,姜月见将她被角扯开,微垂粉靥,眸光专注凝视:“生气了?”   苏探微毫不遮掩着:“太后在身边招募了多少近臣,臣只是其中之一吧?”   “好酸,”姜月见开怀,用团扇掩住不断上翘的红唇,妙目一开一合,眼睫微微地滚动,“你不是要去前朝么,自然不能在后宫走动得方便了,哀家身上又不适,还不许找个人来看看?那乔玄老眼昏花的,要是把错了脉,哀家承受不起。”   苏探微的两臂撑向身后,支起了上半身,口吻有些急促:“娘娘病了?”   姜月见跨上玉腿,纤纤素手抵在他的肩,将他推倒在榻,俯瞰下来,柔声道:“你之前给哀家开了一些调理月事的方子,哀家吃了,停了药之后前几天来了癸水,的确不怎么痛了。可是哀家来了癸水,又不能来见你,因为哀家一见到你,就会忍不住想要你,所以冷落你啦。”   太后娘娘犹如安抚着怀中最宠爱的猫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毛,末了,嘴唇落下,是一个个温柔的吻。   苏探微闭了双眼,享受着柔软芬芳的红唇,一点点朝他整颗日日悬而不下的心脏鲸吞蚕食,将他一丝丝吞噬殆尽。   没有理智,不再有醋意,太后搂向他,亲吻他,脱掉了裙,直至,独占了他。   晌午过后,兆丰轩朝西的窗子,斜斜的日光有些晒人,浑身都是湿汗。   他像是饿了数年之久,难以自控,将她欺负得嘤嘤哭泣,描画着精致妆容的脸蛋上满是湿痕,最后,被他用唇舌缓缓地吻干。   乱发下的容颜,白到宛如反光,苏探微拨开太后娘娘额前黏着皮肤的发丝,低声道:“娘娘安好,臣之大幸。不念一往而深,唯求始终如一。”   可以不要一切,名声、名分,包括,不要她太过浓烈的爱情,只要,她不像这几日这样,因为别的人,让他这般折磨。   因为他发现自己,其实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太后娘娘的美眸轻轻地眨,“你说什么?哀家没听见。”   她分明是听见了,却在抵赖。   也罢,既然娘娘玩赖,他便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兽也有独占之心,嫉妒之心,臣比野兽,不遑多让。望娘娘知悉。”   姜月见懂了,她轻笑:“你是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吗?你向往着这种?”   苏探微蹙眉:“臣以前不知道,但现在,臣知道,臣想要娘娘独一无二的垂青,自然,自己也应做到如此,否则,便是道德虚伪的伪君子。所以,臣是向往这种的。”   “那好吧。”   姜月见敛了敛眸。   “哀家考虑考虑。”   敞开心扉说完这番话,姜月见自己也被折腾得不轻,她想回去了,借了一个由头:“叶骊在等,哀家先走了。”   她不说这句话,何事也没有,但既出了口,人还没离开床榻,软软的腰便被勾了回去。   太后重新跌回男人怀中,摔得眼冒金星,她只一抬眼,男人的眸,如黑云压城城欲摧,沉沉覆下来,风雷在里头翻涌。   她的心跳得不觉快了几分,可又不想就此示软,咬牙道:“怎么,哀家连提都不能提了?”   某人醋性大,坚持不肯松绑,无论她如何挣动。   被他打败了,姜月见无力点点头,“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哀家不说他了,你快些松手。哀家是趁着陛下背不出来书在那儿耍赖的空隙里出来的,一会儿玉环她们稳不住了,哀家得露馅儿了……”   苏探微锢着她的身子,在她身后靠了过来,“娘娘若是身子不适,只能来找臣,听到了么?答应臣,臣便放你走。”   姜月见又好气又好笑,瞥向他:“醋劲儿就这么大?”   “是的,”苏探微竟然诚实坦白,但又否认,让她看不懂了,“也不是。”   “别人的医术臣信不过,那个年轻人嘴边还没一圈毛,乳臭未干,臣做不到放心把娘娘交给任何人。”   说来说去,不还是吃醋?   说到底,这天底下就他一个大夫了,又想长了翅膀飞走,又想让她只有他一个,苏探微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姜月见本来都不愿理他,可为了脱身,只好先顺着他的话来,便道:“好,哀家不找旁人,只找探微。”   本以为这边可以脱身离去了,他却没立刻放手,等到姜月见逐渐失去了耐心之际,那只手,轻飘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她被他握着脸蛋,身不由己地向他靠了过去。   他亲了上来,主动,大胆,热烈。   唇齿相碰,涎液相缠。   “……”   他的五指梳入了她蓬松的发尾,握着她腰,不让她滑下去,如霸道地掌梏着珍贵的宝物,呵护备至。   他对自己的认知一点都不错,他就是一只狡猾贪婪的兽,在圈画自己的领地,不许他人染指半分。   姜月见晕晕乎乎想。   要是楚珩也这样,她大概真的,早就爱惨了他吧。   作者有话说:   他不这样你也爱死他了袅。   扒马甲关键人物在前来岁皇城的路上了。 第58章   楚翊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把剩下的书又大段大段地背下去了。   背到后面母后的眼神里涌起了宽容欣慰的笑,楚翊知道,自己的用功终于获得了母后的认可。   “不错。”   这些文章有不少晦涩字句, 姜月见自己也没把握一字不漏, 她对照原本查阅两遍,确认无误,带着木兰香的手掌慈爱地抚过陛下圆嫩的小脸蛋, 十分畅怀。   “陛下又进益了。”   楚翊被夸得飘然,一不留神, 一个大胆的请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母后, 朕想出宫玩。”   大狩刚结束没有多少日,陛下的孩童心性被囚困,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作祟了。   姜月见没给出回应, 衣袖已被一双又白又嫩的小手拽住,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一副乞求模样, 姜月见拿他没辙。   看在他也这般用功的份上,姜月见只好准允。   “可以,去拨一支南衙禁军做影卫,出行一切从简,切忌贪玩。”   楚翊连忙应承, 为让母后安心, 特意又搬出一人来:“苏哥哥也随行, 母后放心!”   “你呀。”   姜月见无奈且宠溺, 没上护甲指套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头。   次日, 夏风和畅。   陛下与苏探微的车马驶出龙雀天街, 于城西商坊, 襜帷暂驻。   楚翊跳下马车,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苏探微。   苏探微出行前卷了一堆稿纸在身上,临下车前全部被陛下夺走了,连同他手中那支笔。   男人微微扬起眉宇,两眼深邃如渊,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好动的皮孩儿,重重睫影之下,仿佛压着一池寒潭,衬得气质有几分冷峻。   楚翊被先发制人地夺走了气场,再与这个小小的起居郎对视起来,竟然失了上风。他很是不甘心,咬咬牙,一副趾高气扬、不讲道理的样子。   “写写写,每天都要写,出门还要写,朕不让你写。”   他叉着腰,自认为说了一句非常严重的话。   “你要是再写,朕就不喜欢你了!”   陛下气咻咻地,先一步跳下了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苏探微这才不疾不徐跟随他身后,但他没有再提要将东西重新拾掇回的一个字,这个表现,陛下勉勉强强满意。   楚翊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个头算得上高高的,只是脸上一团婴儿肥,还没到消减的时候,可喜得像年画娃娃,谁看了陛下都得驻足多瞅几眼,甚至,有人不知死活地伸手去摸陛下头顶的鬏鬏。   “……”   楚翊不喜欢被人摸,沉着龙脸,一脸的不悦对苏探微道:“你过来。给朕……我当爹。”   南衙禁军齐刷刷当了影卫,但耳力奇佳,没有一个人没听到陛下这大逆不道的话。   须知道先帝的灵牌还安置太庙里,而太庙和此地,不过穿过两条短街的距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已经作古了,留下这么个不孝之子,听到这么句大逆之言,是何感想。   盼那个起居郎,区区的六品官衔,能有点儿自知之明。   但偏生都想错了,那个芝麻大点官的男人,居然真的牵起了陛下的手,舌尖抵住齿关,和缓一笑:“儿子请。”   陛下昂首阔步,在前边走出,小小的臂膀用几根软乎的手指与他相连。   苏探微翘了下唇角,做了一回水中行舟,全凭浪潮拽带着走。   但一会儿,起居郎便笑不大出来了。   因陛下久居深宫,难得出门一回,加上小孩儿天性好奇,对什么都有一探究竟的欲望,凡是他感兴趣的,他都要买。   而陛下虽然财大气粗,却不同于岁皇城一般的纨绔膏粱,他出门,裤兜里一枚子儿也没有。   他只管指着这一串那一串,嚷嚷道:“这个,这个,都给我包下来。”   店家难得碰上如此豪气的主顾,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包东西的手一刻不停。   到了结账的时候,陛下又已看上了下一件,于是扬长而去。   店主与苏探微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苏探微长指一碰,店家突然抱着东西揣了回去,随即,笑眯眯地道:“这位郎君,你还没给钱呢。”   苏探微一阵头痛,揉了揉虎口,从衣袖里掏出了一点碎钱。   自被太后娘娘数落以后,苏殿元花钱不再大手大脚,人在禁中,虽然领着朝廷的食俸,但用钱的机会实在不多,便只带了一些碎钱。   楚翊买了一堆又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小手扛不动,让他的“小厮”在身后大包小包扛上肩,许久之后,楚翊发现那个没用的起居郎没跟上来了。   好奇地一探头,身后人潮里,他肩上的货物撒了一地,正在弯腰拾捡。   也罢,看在他如此可怜,已被自己磋磨得风度扫地的情状,楚翊也就不为难他了,乖乖说了声“不买了”,带了一群人折返。   苏探微总算是卸了货。其实东西加一块,也不够他开一石弓的力,只是东西多而大件,不易手持,难免有捉襟见肘的窘迫。   自入马车,楚翊便见他如释重负,心中又暗暗地不大服气起来。   只怕回宫以后,他又凌驾自己头顶上。   好不容易向母后告发了这个“小人”的阴险可恶,楚翊可算是把学到的最坏的词一股脑都给苏探微用上了,谁知听完以后,母后不仅不责骂他,反而摸着他头谆谆告诫。   说苏大人尽忠于职守,怎能责怪他呢。做帝王,就没有无拘无束的。   母后还让他全力相信苏探微,必要时可委以认命,苏探微是个值得交托之人。   这让楚翊感到很挫败,不由自主地吃起了醋。   总感觉母后对苏探微的关爱,已经多过于自己了。人家倒如同母子,自己是个捡来的罢了。   马车里静谧无声,一晌过后,小皇帝又开始整起了苏探微,他手一指,愤懑地道:“朕想起来,还有东市的酸梅汤没买,朕要吃酸梅汤。”   陛下花招频出,此刻人在西市,他要吃东市的酸梅汤,最近的一条道须得穿过桂花巷口,但巷口狭窄过不去车,若要绕远路,则更需费工夫。   因此,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抱了整人的目的来的。   “苏卿,去给朕买一碗。朕在车里等你。”   陛下有时候浑得让人想摁在桌上揍。揍一顿也就约莫老实了。   但苏探微没有那个权力那么做。   皱了眉,墨色一般深的眉宇底下,双眼宛如子夜。   楚翊一怔,正疑心,他会否要犯上作乱,谋逆行刺天子,可对方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下了马车。   看他不管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听从吩咐好好办事的模样,楚翊心里很解气。   哼。   正应该这么办,早就看这个家伙不顺眼了。   苏探微数了数衣兜里剩余的钱,买一碗酸梅汤绰绰有余,拧眉往桂花巷口踅入。   这条巷连接东市与西市,但中间岔路极多,若非在岁皇城有生活经历的人,进来也多半迷路。里头穿行的人三三两两并不甚多。   但饶是如此,今日,亦安静得有些怪异。   疑云顿生,忽然,一道猛烈的罡风从头顶劈落。   来人的长刀,刀刃上如有风雷之势,只待一击即中,顷刻之间,便将苏探微项上人头切成两半,血流成河。   苏探微脚步一定,侧身闪避,刀刃的寒光近乎贴着面皮危险地擦过,再往下,便要分裂他的双脚。   桂花巷的埋伏,看来是单独等待着他的。   苏探微脚尖抬起,刀刃未能砍中他两脚,重重敲在地面,擦出一道纷纷的火星。苏探微扯了薄唇,抬起一脚踹上削铁如泥的锋刃。   乓——   一股大力朝着黑衣人的虎口震荡而去,刀脱了手,黑衣人也被震开,后背撞上了墙面。   但这只是餐前开胃的一道,若他袭击不成,自有后手。   石巷两旁的瓦檐上,簌簌跳下十几个人,前后将去路封死,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蒙面装束,银刀薄而长,锋芒毕露。   岁皇城里早已禁止了人口买卖,这是谁家包藏祸心之人,所豢养的死士,且不为弑君,是专为杀他而来。   要么,是觊觎太后美貌,如仪王之流,除掉一个已经传出危险风声之人。   要么……   隋青云潜藏回春局的形迹目的,已经败露。   有人已经知道,隋青云受他所使,为了调查一笔勾连外敌,谋逆不道的旧账。   在一切被曝露日光之下,昭然若揭之前,先动手除掉这个危险之人,最为稳妥。那个人,此时也还不一定知晓他是谁。   *   陛下在车里来回地踱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始终不见苏探微回来。   楚翊也会担心,不免自省,是否自己太过分了,把人这样来回的折腾,其实仔细想想,他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除了偶尔烦一点儿。   已经到了要回宫的时辰了——   他不会弄丢了吧?   一个念头突兀劈进脑海,把楚翊骇得不轻。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有可能弄丢。   楚翊连忙要指使影卫去找人,务必将苏探微带回。   谁知,还没有钻出马车,沉闷的一声响,楚翊头皮发麻,只见一团血糊的身影蓦然出现木门两叶之间,雪白的长袍上淋了大幅大幅的牡丹,瑰丽艳冶,触目惊心。   牵起绸衣下摆,血液一滴一滴溅在地面。   影卫目睹苏探微满身浴血而归,早已做十二万分的警惕,暗中沿桂花香寻觅进去。   楚翊惊呆了,两只黑乎乎的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眶里掉出,伸手急忙捂住了嘴巴。   沿途遭遇刺杀,苏探微指使御夫驾车,刚吩咐完。   那个小小的身体,冲了上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你、你要死了……对不对?”   “……”   苏探微轻轻地拍了一下陛下的臀部。   “盼臣点儿好,陛下。”   楚翊泪眼汪汪的,因为自己嘴馋,又心坏,吩咐他去买酸梅汤,结果害死他了。呜呜呜。   陛下哭得鼻涕眼泪一把,老大伤心,真是闻者恻隐,见者不忍。   苏探微缓缓笑道:“不是臣的血。”   怎么还越哭越凶了呢。   混蛋玩意儿,方才倒不见他这么有良心。   小家伙眨巴着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肉挤做一团的小脸蛋满是不信。   苏探微叹气,不得已将糊了血的外袍脱掉,扔出马车,这时楚翊才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少了大半。可见不是从里头溢出。   看来苏探微是不会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翊镇定下来,语气却炸了:“谁,谁要杀你?”   京畿首善之地,天子脚下,胆敢有人行刺!   今日刺杀的是苏探微,保不齐明天就是要自己小命。楚翊一边不寒而栗,一边又义愤填膺,“是谁?”   陛下在马车里气得跳脚,恨不得掀翻棚顶,苏探微将他拽下来,握住陛下肉肉的小手,语气柔和地为陛下解释:“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见事已不成,已自刎谢罪,尸体正横在桂花巷,影卫已过去处理了,陛下稍安勿躁。”   身边近臣差点儿便身首异处,楚翊怎能咽下这口气。要不是苏探微还有些手段傍身,换了别人呢,要是孙海,不就回不来了?   楚翊冷笑两声,道:“朕就在这里等着,一定把人揪出来,看到底是哪个反臣贼子,敢动朕的人!”   但苏探微却宽仁大量,对陛下道不必,并一力劝说道:“太后还在禁中,若车归去迟,恐惹她生忧,臣遇刺之事,还请陛下代为保密。”   楚翊被说服了,只好让御夫转道回宫,对苏探微承诺。   “朕不会多嘴的。”   然而一回到兆丰轩,苏探微身上染血的白衣尚未来得及更换,太后娘娘后脚便至。   “探微!”   他正宽下里衣,伴随着指节的拨开露出一方白皙的泛着浅浅麦色的胸壁肌肉,闻声回眸,正撞上太后娘娘忧心忡忡的眼神。   撞了个正着。   苏探微不露痕迹将里衣拉上,掩好襟口。   不愧是小皇帝,果然靠不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话诚不欺人。   “你受伤了?”   太后娘娘的语气比刚得知时的陛下还要浓烈,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握住了他掩饰衣襟的手,将他的手腕往下扯,推到窄腰底下,垂眸看去,“给哀家看看。”   苏探微挣脱不得,只能任由太后娘娘退下了茶白色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肌理。   铜制雕镂千叶莲花台的灯座上,一支仙鹤腾云灵芝蟠花小灯,噙了一口火苗,熠熠然,华光闪灼。   光晕照着床榻之上男人光裸了背肌,线条凌厉的肌肉,伴随骨骼的凹凸有致,时起时伏,宛如会呼吸。   太后娘娘坐在苏探微的榻前,仔细凝视着他背间的一道刀伤,眉宇间俱是脆弱心疼。   死士用的刀,刀刃薄,极其锋利,吹毛断发,虽然实战中并未贴上皮肤,但过于锋利的刀配合内力,以一种无形的刀气割破了他的表皮。   苏探微虽全身而退,背部也并未感觉到疼痛,但伤口真实地存在着,且渗出了一缕血痕。   姜月见握住了他的手,懊恼地道:“哀家就知道不该让你们出去。”   早知如此,真不该答应了楚翊。   苏探微薄唇往上,折进了一道浅浅的弧痕:“不,臣倒觉得这一趟去得很值。”   若非如此,怎知已有人狗急跳墙,出此下策?   对方越是着急,雷霆霹雳,他便越要稳坐如钟,不忙不乱。   姜月见凝蹙娥眉,不满地拍向他的背,噼啪一声,不轻,一道脆响,“你还值得?”   苏探微侧过脸,似正要起身,却被她柔软的手掌抵住两肩,将他四两拨千斤地摁下,他便只好忍而不动,口中柔声笑道:“臣若不受伤,怎得娘娘如此关切伤心?”   姜月见眉心的痕迹更深:“你若再如此吓唬哀家,哀家便再不理你死活,还知道玩笑!”   她突然疾言厉色,可见认真,对他已经很是不满。   苏探微怔了怔,似乎要说什么,在她美眸冷逼之下,也唯有讪讪闭口。   屋子里气氛冷凝,谁也没先开这个口说上一句话,姜月见弯腰将床脚的药匣拾了起来,取出了里头外用的金疮药替他敷伤。   指尖带着药擦上皮肤,苏探微眼眸划过一丝波澜。   一刹那之间,腹中已经酝酿了无数歉辞要对她说。   他再也不敢了——   不敢教自己受伤,不敢教她难过。   但不知道太后娘娘需不需要听这样明显得不到保证的假话。   或许她明知道是假话,心头只怕会更生气。   辗转间,这番话在唇舌里滚了四五遍,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疏条交映如画,掩着趴于床榻上半身赤露的男子身形。   博山炉中烟气徐徐。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姜月见一怔,同时与苏探微看向门后。   只见玉环已经推门而入,口吻焦急:“娘娘,不好了。”   姜月见搁置用完的金疮药,对冒失的女官不愉地皱眉:“何事如此慌张,形色都乱了?”   这一句已暗含警告和责怪之意。   然而玉环的一席话,却教姜月见怔住了。   “娘娘,今日,一个从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癫妇人,敲响了登闻鼓,自愿滚钉板,受杖刑,也要状告自己停妻负心的夫君!三司已经受理了这个案子,正要传人过去升堂!”   这本是一件小事,然不知为何,玉环的目光却躲躲闪闪,几度看向苏探微,又最终收回,作隐忍状,不敢继续。   姜月见最是厌恶婆妈之人,什么事都要说个痛快,“你吞吞吐吐作甚?她状告何人?本朝只有以民告官,以子告父,需要受笞杖钉板之刑,并没有妻子状告夫君也要受刑的说法,莫非她的夫君,是个朝廷命官?”   “是……是,”玉环银牙紧咬,目光飞快地扫向苏探微,旋即收回,才牙齿缝里艰难挤出一句话,闭目大声地说了出来,“苏大人,正是你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有股蜜汁霸总气质。 第59章   大业涌现过不少贞洁烈妇, 也曾有状告夫君的先例,然而却没一人,是以民告官。   更不提, 是太后近前伺候着的, 宠爱有加的红人。   姜月见微愣一瞬。   她一直认为,苏探微口中那个“妻”与“儿”,不过全由杜撰, 并无确凿其事。耒阳老家传回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   苏探微从前以往, 并无婚配, 无妻无子,家中只有一个残疾的老父,因为学问好, 才名远扬, 上苏家说亲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几乎踏破门槛。   从哪里, 又突然冒出一个苏探微的妻室,不仅乍现,还一纸诉状,递上三司。   当事人也莫名其妙,但他更着紧的还是太后娘娘的态度。   她侧身背脸, 看不见神色, 苏探微有些心急, 正要伸手去拽太后娘娘的衣袖, 扮可怜也罢, 装柔弱也罢, 当务之急是让她信任自己, 可惜指尖才碰到太后娘娘描金刺绣的凤袍,便唰地被甩脱。   太后冷冷不留情地长身而起:“案子在哪里审?”   玉环哆哆嗦嗦,偷瞄了一眼被太后娘娘抛在病榻之上的男子,小心翼翼,万分忐忑:“大、大理寺……”   “摆驾。”   太后娘娘当机立断,声音干脆果决。   将要出门时,姜月见脚步微微一顿,看向身后,已慢吞吞从床榻上下来,正在脚尖勾履的男人,唇角浮出冰冷的淡笑。   苏探微动作略迟滞,总觉太后娘娘似在嫌弃,他惹出这么大一篓子,还得她来善后。又或许,娘娘是不信任他,觉得他欺瞒了她,在外边,真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粉红官司。   苏殿元举手立刻,双臂高高越过颅顶,言之凿凿:“臣发誓,臣冤枉!臣没有朝三暮四欺瞒娘娘——”   姜月见清冷地扯着唇:“是不是冤枉,案子审了自然知道。”   无风不起浪,好端端的,一个女人,敢滚钉板告状,这是何等绝望,若不是有着确凿证据,谁胆敢诬蔑朝廷命官,以身犯险?   但姜月见好奇的是,这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往昔苏探微在岁皇城为官时,他的家世都化作了一张白纸,调查得清楚明白。   太后娘娘没琢磨透,大理寺卿更没有想到,仅仅只是审理一桩起居郎的案子,竟然太后亲临。   莫非传闻中……确有其事?   明卢不敢细问,率大理寺一干人等向太后娘娘行稽首大礼,礼毕,方道:“娘娘凤驾亲临,不知……”   当然,娘娘是为了苏探微的案子而来。   姜月见道:“哀家隔帘听审,有些好奇。”   明卢心道:若今日被一纸诉状告到大理寺之人不是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苏殿元,而是别的什么臣子,太后娘娘决计不会为了一件可算得上后宅不稳的小事,就亲临大理寺,毕竟他一年到头能得见太后娘娘凤颜的机会,也不足几次。看样子,娘娘心中是真真看重那个苏探微,既然如此,臣等少不得要保全娘娘心仪之人,不得太过为难。   这悔婚不娶,在大业立朝以来,罪名是可大可小,如男方在这件案子中能赔偿钱帛,致使原告满意,那么仅需领上二十笞杖,便可以做结了案。   只是这个女人已经领受了钉板和笞刑,看着是有备而来,身怀幽愤,是否肯以钱结,这说不定准啊!   明卢的心念已经转了几个来回,仍未厘清个头绪,到底要如何结案,才能在大面上说通,又能教娘娘满意,正为难之间,上首已传回一道声音:“照常审理就是。”   明卢胸口狂跳,抬起头,正撞见太后娘娘微微启眸,沉静地凝着自己,目中暗含告诫。   意思是,他不得偏私?   上位者之心,难以揣摩,倒把明卢弄得不会了,只好等待太后娘娘垂帘入座以后,登堂敲木,拉长高音:“传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一介弱质女流,在案件受理之前,已经挨了几道刑罚,浑身上下血痕斑驳,已经无法独立行走,拖着一条半残之躯,于衙役二人押解之下,艰难地爬上了公堂。   李岫晴哆嗦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胸前散乱的衣,唇瓣发颤,朝前一跪到地:“民、民妇李氏,拜见青天老爷……”   帘帷后,姜月见蹙了眉,见状不忍。同为女子,她心生垂怜之意,便让身侧翠袖,为李岫晴取了一张毡毯,教李氏披在身上。   李岫晴自入岁皇城,还未得人如此关怀,她震惊,秋水双瞳滚圆,怔怔望向金色帘幔之后,那道若隐若无的妩媚高贵的影。   他们说,夫君已登科,授以殿元。   他抛弃了她,旧日山盟,化作泡沫。   他们说,她的夫君,如今是太后娘娘裙下宠臣,有着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既已攀龙附凤,如何还记得一个卑贱的,被流放的糟糠之妻。   那道帘幔,是隔在她们中间的一座无法逾越,也不可以妄图企及的高山,对方是尊贵的天下第一人,是高处之上俯瞰众生的太后娘娘,自己连她的裙袂都碰不上。   李岫晴肩膀上披着来自那个女人的恩赐,可她只能心情复杂,九转回肠,用力压紧了毡毯,蔽住了因为笞刑而裸.露的皮肤,隐藏在污秽黏湿的发丝底下的脸颊逐渐红透。   不敢再看。   “李氏。”   头顶传回明卢的训话。   “你本是罪民之身,尚在戴罪之中,流放于西北,本朝虽无罪民不得伸冤上诉的条例,但今日案件审理,无论结果为何,你都要继续回去服刑,本官事前,要与你讲得通透明白。你,可有异议?”   那声音,威严冷漠,不近人情,更无一丝怜悯之意。   但她来,仅只是想弄清楚,当初对她承诺矢志不渝的男人,为什么一朝富贵在天之后,便转头将她抛在脑后。   他可知道,这几年她在碎叶城,究竟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带着他的孩儿,吃了多大的苦头!她甚至不惜,不惜为了一口口粮食,不得已委身屈就……   “大人,被告上堂。”   耳边传回差役的声音。   李岫晴唰地抬起脸,正见到姗姗而至的男人。   品月色广袖海水江崖暗纹襕衫,鞶带将他掐出一截窄劲的腰身,足蹬银累丝忍冬缠枝云头靴,高臀长腿身量巍峨,伴随一道道稳而轻的足步声,他一眼也没掷落,薄唇微敛,目色深寒,周身结着冷峻如冰的气息。   这一眼,让李岫晴目光呆滞。   记忆里,探微皮肤极白,长得极为秀气,一笑起来宛如三月枝头衔蕊而绽的春桃,楚楚昳丽,温暖得直抵人心。   他从来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就这么无视过去,李岫晴的心尖疼得仿佛被什么贯穿,留下一道漏风的血洞,心头血豁干了,结成一道难以愈合的狰狞伤疤。   “探、探微……”   她近乎执拗,一手紧紧笼着毡毯,另一手细得仿佛只有骨头的食指,迷茫地去够他下垂的一截缎料华美的衣摆。   但指尖并没碰到,便被苏探微扯着眉头不露风声地避过,扑了一空,李岫晴差点儿摔倒在地。   帘幔后,姜月见也拧了娥眉。   “明大人,下官不认识此人。”   一声回话,在寂静的大理寺明堂之上回荡。   不认识此人……   李岫晴倏然睁大了眼眸,两只眼眶底下,遍布猩红的血丝,怒意凛然。   滚烫的清泪从那双说得上精致漂亮、内勾外翘的眼中簌簌地滚落,她瞪着苏探微,意外,愤怒,不信,怨恨,复杂交织,她颤声道:“你说什么?”   不认识?   总角之交,多年相识,情投意合,山盟海誓。   最后,就只换来他的一句——   不认识。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明卢一声喝问,阻止了李岫晴继续责问。   旧时欢爱,历历在目,郎君却已反目,翻脸无情,被父亲一语成谶。   当初,她不顾家中反对,抛弃了父母为她定的亲事,毅然决然地要和苏探微好。父亲知道以后,对她大发雷霆,放话那姓苏的小子靠不住,她要是执迷不悟,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她也休得再进李家的大门。   是她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地与他私通,还怀上了他的孽障。   他风光得意,不愿再提旧事,为了讨好太后,媚上欺下,将她抛诸脑后,她可以不怪。可他们的孩儿,是她当初想要打掉,他再三用承诺哄得她昏头,答应帮他生下的,他总不能不顾他的亲生骨肉。   彼时都还年轻,她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   父母严命如山,只得生下一儿半女,将来用米已成炊,说服李家二老许婚。   父亲一直看不上苏探微,道此子轻浮,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调戏女子,还致使受孕,即便将来凑巧了蟾宫折桂,也一定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薄幸郎暴发户。李岫晴才知道,父亲是对的,她是错的!   别说李家的冤屈还能否昭雪,苏探微已经忘恩负义至此!   李岫晴痛彻心扉,双眸灰败寥落,无力地跌倒在地。   明卢再问:“李氏,你要诉告的,可是此人?”   李岫晴晕晕乎乎,仿佛什么也听不到,明卢问,她便点头,“是。”   明卢眯眼看向苏探微。瞧不出,人模狗样,在太后面前邀功献媚,原来是阳奉阴违,暗中早有糟糠,实在教人不耻。   这桩案子若是做实了,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保他,明卢心道,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判,秉公办理。   明卢道:“李氏,你说,此人是你夫婿,你们之间,可有媒聘?”   这正是李岫晴痛处,她呆呆地抬起眸,木然地朝着苏探微看了一眼,对方拂袖在侧,看她的眼神,俨然陌生人。   李岫晴心痛难抑,既然你无情,我便也只好无义了。   李岫晴举起了颤抖的香肩,幽幽摇头道:“并无。”   明卢失望地叹息。若是没有婚书文定,也没有户籍造册,那实质算不得什么婚姻,李氏告的案子,自然也就不成立。   帘帷后,翠袖将一壶暖手的茶汤捧于太后指尖之下,太后娘娘皓月般的素手接过,低头啜饮。   暖阁内画屏斜挂,缂丝勾勒出青鸭凫水图,身后婢女从容不忙地打扇,凉风淡扫,太后鬓边璎珞珠玑金步摇曳晃无声。   公堂上,李岫晴的声音不断地传回来。   “大人,民妇和苏探微,是私定终身,当时没有问吉纳征,也没有媒人说合,家中父母不愿,民妇便身犯忌讳,与苏探微暗中互许。”   时值大业民俗尚算开放,私定终身虽然法理不容,但也不会处以刑罚。若有既定的事实婚姻,满三年之后,也可以改籍登册,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妇。   明卢又道:“可有证物为凭?”   “有。”   李岫晴慌不迭要取证物。   苏探微眉心微捋,一瞬不瞬地沉凝着这个妇人。   李岫晴掏出了一枚指环,着衙役呈递大理寺卿,并解释道:“这枚指环,是民妇和夫君约定婚姻时的信物,我这里有一枚,他身上也有一枚,民妇手上这枚指环,刻的是‘尔昌尔炽,嬿婉良时’,他手上那枚,则是‘宜室宜家,同心和合’。民妇没有说谎,请青天老爷明察!”   “不错,”明卢将指环旋转,瞥见内侧所篆刻文字,与李岫晴所言一字不差,他皱眉,转问苏探微,“被告苏探微,身上可有一枚指环,如李氏所说,刻有‘宜室宜家,同心和合’八字?”   “没有。”苏探微的口吻稳固淡定,岿然而屹。   李岫晴不相信,她愤怒地起了身,“你怎么可能没有!你说过,你会一辈子揣在身上的!”   “肃静!”明卢见女人有可能要公堂撒泼,先一步将其制止,差役也随时待命,防止李岫晴突然动手,伤及朝廷命官。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苏探微以官身,不得受损,此是铁律。   否则,李岫晴就算是所言无虚,也不占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明卢接着问:“李氏,起居郎言自己身上并无指环,你可还有其余证物?单你一枚指环,不足为凭证。”   李岫晴眼眸滚圆。   “大人,容民妇斗胆,可否搜身……”   “大胆!”明卢喝止,“苏探微乃是官身,文渊阁供职的起居郎,与陛下亦是同卧同起,岂可听一则指控便要搜身!”   李岫晴听出了官官相护的味道,眸中溢出一丝愤恨。   她不再有任何顾忌。   “民妇还有人证!”   明卢眼眸微眯:“哦?呈上来。”   李岫晴大声道:“臣妇和苏探微有夫妇之实,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岁皇城!”   “噼啪”,屏风之后,太后娘娘掌心暖手的瓷盏摔落在地,裂成了满地碎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关我事,我真的没有,不知道不清楚好委屈。   一个问题,楚狗掉马以后,是继续用苏探微这个假名,还是恢复原名呢。有点点为难,苏探微这个名字已经用了一大半了,再改会不会很奇怪。 第60章   公堂间阒寂无言, 各人心头震惊,面面相觑。   侍立太后身侧的玉环与翠袖,也不免传递眼神, 难以置信。   倘若那个妇人所言是真, 那么长久以来,太后应是不知情的,竟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满口谎言地围绕在娘娘跟前,娘娘对她几度垂下裙角, 抛下高枝……   实在是不值。   明卢也显然十分惊愕, 缓了半晌,对李岫晴道:“把人带上来。”   李岫晴本来打算,若无十足必要, 不想带儿子见识母亲告父的场面, 但如今看来, 是不得已的了, 她咬一咬牙,幸而早做了万全准备,明卢一声令下,只等立刻去抱她的儿子。   差役已经踏出了大门,李岫晴兀自不能死心。   眉眼间都是郁色, 李岫晴幽怨, 仍不敢置信的眼波, 一闪一闪, 悄然凝视着他。   苏探微也垂落视线, 略攒眉峰, 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只有一点, 李岫晴是无比确认的。   对方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也不相信她口中说辞。   不知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得极像。   也罢,等儿子上了公堂,一切自会有公论。   她真是糊涂,都到了这一步,还对他心存妄想,盼着他能迷途知返……   岂不可笑。   须臾片刻,衙役抱着儿子上来了,儿子蛇年生人,乳名叫阿巳,现年两岁多,长得孱弱病瘦,有不足之症。   隔了一道帘幔与画屏,姜月见瞥眸,被衙役抱上来的孩子,比英儿还小上几岁,但没有陛下那种胖墩墩的憨实感,瘦得两颊上几乎挂不住肉,一般这样大的孩子,脸上都会有两坨富有弹性的婴儿肥,在这个饱吃苦头的孩子身上,却看不见一点。   明卢也认真地看那个小孩子,虽然形貌更似母亲,但眉宇之间,的确和苏探微有几分相似。   虽然还未审理,明卢心中已然信了七八成。就算这妇人口中有假,但这个孩子,应当确凿无疑是苏探微的。   看方才碎裂的茶壶,太后娘娘显然也不知情。   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既然猜到了苏探微蓄意蒙骗,自然不会再为其徇私枉法。也许太后事前已有狐疑,因此交代自己的几个字,意图说明,她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来,对苏探微,不必保全。   明卢坦然了几分,稳当地端坐,对李岫晴扫视下去:“李氏,你说此子是你与苏探微所生?”   李岫晴跪伏在地,嗓音沙哑:“大人,可滴血验亲。”   明卢颔首:“可。取血。”   话音刚刚落地,屏风后传出一阵细碎窸窣,明卢霍然一怔,急忙起身。   姜月见素手搭在玉环皓腕,在两名女官伴随下细步而出。   太后娘娘面色如冰,凤眸临下,高高在上,华贵不可逼视。   但李岫晴还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她胸口的那根线被一只利爪倏然扯断。   难怪,探微会移情别恋。   太后娘娘这般尊贵,又这般貌美,天下难寻,她便是化作男子,也必会喜欢上她的。   被辜负的怨恨,被容颜冲击的自卑,令李岫晴抬不起头来,她慌慌张张地压低了眉骨,不敢再仰头视人。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太后娘娘,姜月见同样也在打量这个女子,还有她刚刚被抱上公堂的孩儿。   小孩子面黄肌瘦,在北疆显然遭受了诸多磨难,衣不蔽体,饭不足食。   只是也不知,这么一双命薄如纸、颠沛流离的母子,是何来的勇气和银钱,从流刑之地千里迢迢跋涉皇城,又是何人,为她作保,暂且替她脱释。   “不错,”姜月见缓缓点了一下头,“很像。”   苏探微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波澜。   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确和他现存这张脸有一些相似之处,天下之大,无巧不有,这也证明不了任何。   要说滴血验亲,他可以验,但这法子是否定准,自它被发明伊始,便一直没有定论。   明卢听闻太后娘娘这一声,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判了,连忙走下来,朝着太后娘娘拱手下拜:“臣志大才疏,忝为大理寺卿,此事,还请娘娘圣裁。”   姜月见莞尔,拂了拂玉指:“也好。”   明卢这厢方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对仍然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战栗不止的李岫晴温声道:“平身。”   李岫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嗓:“民、民妇谢太后娘娘。”   这一次,姜月见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李岫晴的脸,看得出,李氏往昔也是耒阳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的身上,已留下了太多饱受风霜摧折的痕迹,可见,是个苦命之人。   “哀家听说,你父亲贿赂太守,在当年严查贪墨一案中被翻出,你受其连坐,流放西北?”   李岫晴咬住了唇,姜岢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只说从西北回来,不得提起“碎叶城”三字。   她略过这节,声若蚊蚋:“民女相信家父,他不会做出触犯律法的事。”   姜月见道:“这是另一件案子了,不是今天要审查的,李氏,你这个孩儿,多大了?”   李岫晴回话:“两岁半了。”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太后如何问,她便只知道如何答,全无礼仪,旧日里那些规训和教导,似乎早已还给了教养嬷嬷。   姜月见丝毫都不在意,继续问:“出生于你流放途中?”   李岫晴僵硬地点了点下巴:“是的。”   姜月见叹道:“你真是痴情,让一个男人,如此欺骗。你就信了他那些海枯石烂的鬼话,信了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替你爹翻案,把你从西北接回来?”   不信,又能如何?   对于当时犹如已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李岫晴而言,苏探微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唯有信任他,方有一丝希望,一条出路。   同为女子,姜月见可怜她,也怒其不争,倘若没有这个碍事的孩儿,她在碎叶城,想必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她那个男人——   姜月见回首凝向苏探微。   苏探微目光一动,似有话要说。   姜月见厉口打断:“蓄意悔婚不娶,实犯了哀家大忌。”   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   她望着他的瞳眸,犹如淬了火,烧灼而起。   苏探微垂落衣袖间的两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拽娘娘袖口,但侧目扫了一眼明卢,最终平息下去。   相伴日久,就算她不知自己是楚珩,也应该相信他为人,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可姜月见的眼神,却似乎将他一切欲言未吐的话堵回了口中。   最终变成了一句笨拙的解释。   “请太后信臣,臣不认识……”   姜月见扯着红唇冷冷含笑:“信你?你不认识?你还要欺骗哀家到几时?这个孩子的面貌,你自己照着镜子只比一比,看看哀家看了这两张脸,还能得出个什么别的结论?荒谬。哀家任你蒙在鼓中,竟长达半年,对你掏心,宠你,信你,你却是如此背叛哀家。”   苏探微被她严词相逼,讷言无声。   他心中突然掠过一念。   莫非,当时尸体横在荒漠当中,乃是苏探微北上寻觅妻儿,被流民劫掠,最终饿死途中?他的确有妻有子,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北而来,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那具尸首横于野外,等人发现时已经发臭了,面貌也有所损坏,他的遗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书卷文章,好端端藏在箱笼里,除了必要的能证明身份之物,还有一封家书,因涉及私密,楚珩未曾开启。   “哑口无言了?”   伴随一道轻嗤,苏探微如梦初醒。   对上他犹如控诉,指责自己不信任的目光,姜月见翠眉微凹,如严霜敷面,成了那个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太后。   “将苏探微拿下,打入昭狱!”   一声令下,不止明卢,李岫晴也怔怔无声。   她不曾想到太后竟会轻易相信了自己,太后相信了身为一介罪民的自己!   可是那一瞬间,听到苏探微要被打进昭狱,她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悲愤做结,亦或是懊悔恸哭,两行热泪沿着李岫晴遍布污痕的脸颊滚落,冲刷出道道清丽的白印。   大理寺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探微套入枷锁,双臂缚住。   铿然一声,锁链圈住了两腕。   苏探微一动不动,人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礁石,只知望着太后。   此际太后的脸上,再没有风花雪月时的温柔狎昵、狡黠依从,仿佛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是臆想之中并不存在的温情。   只有他在这种蜜糖幻象里,沉溺、沦亡,一晌一晌。   他仍然没有动,又是清脆一声,双脚的踝骨也套上了铁锁。   姜月见察觉到那道浓烈的视线,一直未动声色地存在于自己身边,她迤逦细长的远山眉从中蹙起,面色不虞。   想到了什么,太后转身道:“封了他的口,哀家不想再听他说话。”   “是。”   于是苏探微连嘴也被贴上了封条,再也不能张口。   几人将他五花大绑,就此押解而走。   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随脚步发出一道道清脆的撞击声。   路过姜月见时,他的头向后回着,目光似乎仍然眷眷地停留在太后身上,不愿相信,不愿离去。   直至身影消失不见,李岫晴瞥见,太后娘娘紧绷的肩仿佛微微一松。她不懂。   姜月见转眸,对她和悦而笑:“他果真是个这么可恶的男人?此案细节,哀家不想再公开审理了,同为女人,哀家知你不易,翠袖,带这位夫人去偏堂就座,哀家有些话要单独询问。”   大理寺庭审结果,可谓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两个时辰,便传遍了都城。   谁也没想到,这昔日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瞬息功夫,便已锒铛入狱,快得教人猝不及防。   接着又有流言,说太后娘娘从医学世家叶家选中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太医,已单独侍疾多日。   此则流言一出便不难猜测了,这女人,也有见异思迁,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太后娘娘只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极有可能会犯的错误。   只是没想到,那苏姓起居郎花期竟如此之短,良宵几度,便悄然殂谢,如今,人便恰似一片落叶,被太后娘娘随手拂卷,抛之如敝履。   至于那将苏探微扯下马的女人,则受到了太后娘娘的接见与重视。   这不足为奇,太后娘娘一向对女子的权利非常维护,当年提议为先皇选妃的奏折,都是由中宫之主一手压下的。   这个姓苏的触了大忌,前尘还没断干净,一屁股烂债,便敢招惹太后娘娘,看来从今往后是不会复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哪怕是素昧平生,这会子也一人一本奏折开始跟风参他。   反正天下闲来太平无事,连哪个官员宠妾灭妻都能被放进十几本折子里说道说道,更别提这事儿还涉及太后。作为被蒙在鼓里的一方,太后娘娘想必心怀不忿之气,正要惩治苏探微,有了这些添油加醋和干柴,这把火只能烧得更旺些。   姜月见没先看到这些奏折,楚翊先看到了。   大理寺发生的事,他自然也早就听说了。   可他实在不能相信,一直陪伴自己的苏探微会是这种人。   苏探微虽则偶尔烦些,禁锢了他的自由,但人格上风恬月朗、冰清玉粹,这点楚翊是知道的。再说那个姓李的女人,实际也就红口白牙,除了证词什么关键的证据都没有,母后怎会糊涂,听信了她的话?   不济,也该调查苏探微耒阳老家,多几个人前来佐证,方能定案啊!   楚翊正要去问一问,母后这是怎么了,从前她可不会这般糊涂的,她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兼听则明,怎么到了苏哥哥的身上,她就变傻了一样?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已入秋,天气日渐转凉,潦水尽而寒潭清,飞雁高振,一帘淡云如挂在坤仪宫巍峨屋脊的鸱吻之上。   楚翊快马当先地不打招呼闯进了内帷,碰巧,正撞见侍候母后床榻下,正在优柔打扇的惨绿少年。   叶骊身形羸弱,面白如粉,不凑近了,打老远外一瞧,恍惚间竟真有几分苏哥哥的感觉。   只是,楚翊靠近了些,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完全无法和苏哥哥相比。   说不上来,就觉得,苏哥哥身上大概没他这种阿谀自贱的气息。   赤金色纱帘幔帐从金钩里被扯落,平整地放下,伴随叶骊的打扇,香帘簌簌,隐隐露出里头云枕高堆、锦被横卧的轮廓。   楚翊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声,当他走近时,叶骊便察觉了,太医惊奇地回眸过来,看是谁如此大胆,敢不经传话便打搅娘娘午睡,猝然发觉是陛下,连忙停了摇扇的手,伏地乞求恕罪。   少年指骨修长,匀亭白净,是一双多年浸泡药材的双手,很美观。   其实他比苏探微,更像一个称职的太医。   楚翊悄没声息地停在母后床前,吸了吸气,“母后。”   姜月见没有反应,似乎睡着了,没有听到。   楚翊攥紧了拳,咬咬牙,拉高了声音:“母后!”   姜月见这才被他吵嚷醒了,不禁呓语一声,双臂打直,躺着伸了个懒腰,呵欠着道:“皇帝怎么来了?何事?”   楚翊的脚尖撞在叶骊的腿上,极其不高兴地嚷:“朕不相信苏哥哥是坏人,你让朕重审,朕要亲自查清原委!”   作者有话说:   楚狗啊楚狗,你真是该啊,让你骗她,让你骗。 第61章   暗室不见天日, 漆黑的甬道里遍布湿冷阴森的空气。   监牢外一盏油灯,擎在一滚圆铜盘上,燃烧着星点的火焰, 发出苍白光晕。   室内一片沉寂, 苏探微的脊背贴向身后冰冷的青砖,一股幽寒的气息沿着脊骨经络窜入四肢百骸,无比刺麻。   曾经坐在太和殿上俯瞰日月, 在战场上杀人如刈麦,也曾悬崖走索, 坠落深渊的男人, 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沦为大业的阶下囚。   想来实属可笑。   一串明晰的脚步声响起,苏探微耳梢轻动, 有人提着灯笼, 跟随牢头进来了。   伴随着光芒亮起, 苏探微从乱发掩映之下抬起眸。   灯光照见来人的脸, 满是震惊和心疼之色。   师父。   老太师急忙找牢头拿了钥匙,咔嚓一声,钥匙入扣,将牢门打开了。   老太师疾步而入,从乱糟糟的草堆里, 把苏探微扶起。   牢头叮嘱:“只有一刻钟的时辰, 长话短说, 老太师, 您莫教小的为难。”   微生默转过去, 连连点头, “哎, 好,好,有劳了。”   等牢头脚步声转弱,完全消失,老太师将苏探微从湿滑黏腻、遍布青苔的地面挪到石床上,铺满干草的石床上尚有一分睡后的余热,头顶有一扇斜开的壁窗,但因为时值早晨,天色不亮,又背着光,这扇窗仅能说是聊胜于无。   老太师将苏探微浑身上下打量,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尚未用刑。陛下……昔玦,你怎么不同太后娘娘说明实情呢?”   这昭狱有全天下最恐怖、最教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只要用上一两道,都至少一个月离不开床。传闻中,昭狱冤假错案常有,每一个入狱之人,无论是否有确凿罪证,都会被先打五十杀威棒。   昨日听说苏探微入狱,太师人在城外回不来,干干地徘徊了一整晚,不曾合眼。   幸而今早入城,敢在天刚亮打点好了昭狱,得以入内。看来是还没来得及对苏探微用刑。   老太师口吻焦急:“这样,一会儿我同高三郎说说,就算是倾家荡产赔进去,也不能教他对你用了刑。”   苏探微扯着薄唇,眸光泛冷。   笑意未达眼底。   老太师道:“昨日大理寺公堂,或许是没有机会。这样,一会老臣便入宫,亲自向太后禀明事情,此事全然是子虚乌有,欲加之罪。昭狱这是什么地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   微生默等不得了,他立刻就要去,但没等到老太师起身,他的一臂,便倏然被反掌扣住,动弹不得。   对方用了内劲,强行挣脱只怕脱臼。   老太师目如铜铃睁得老大,因为这个弟子实在油盐不进,跺脚急得脸红。   “这又是为何?昔玦,你可曾考虑到,你都身陷囹圄了。你还不让说,要瞒到什么时候?”   苏探微轻轻一嗤,似是自嘲。   “坤仪宫,什么动静?”   动静……   老太师心里发毛,他还能不知道太后如今什么动静,无非便是又选中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小郎君,没日没夜跟在身旁伺候着,这喜新厌旧、反复无常是板上钉钉的事。   今早入昭狱前,又听到了一桩,说陛下要亲自审理此案,可惜被太后娘娘驳回。   看来这事儿,姜太后是一定要重惩于苏探微了。   苏探微又问出了一个昔日从微生默这里听来的问题:“师父当日为何说,太后往昔举止,并非静女?”   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本来老太师也不愿多提,当时以为先皇陛下又重新还朝,这些事他自己定会考量,加上别人夫妻之间的事,他这个将婚姻经营得一败涂地的人,也给不出什么建议。   此刻被问起,微生默心头打了个突。   他说起来:“太后娘娘一向喜爱美男色,这不是老臣泼脏水,先皇……昔玦在时,尚知晓收敛,这几年来,太后虽从未招募男宠,也不曾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闻,但行动举止,却实在……”   老太师自个儿都脸红,一些话,不知太后是如何脱口而出。   溧阳县主休夫,也算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但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却还是她养了一个云游野僧做面首。   有一回,溧阳县主来岁皇城为太后拜寿,言辞间甚是危险,当时上百双耳朵听着,溧阳县主似乎有意要为太后娘娘献上美男,以博欢笑。   姜月见推辞:“敬谢不敏。”   满庭之人都松口气时,忽听得太后娘娘石破天惊一语。   “若献枕侧那个已无烦恼丝的俊秀美人,哀家颇喜。”   谁人不知溧阳县主内宅里那点子事,太后这句话,闹得溧阳县主下不来台,吃酒三巡后借故不胜酒力便拂袖离席。   无独有偶。   不止那溧阳县主,太后的闺中密友,安国公的夫人傅银钏,也曾有意为太后物色暖床之伴。   太后虽然回绝,说得却是:“哀家不挑,要貌比秋月,质赛春华,要冰心玉壶,骄矜傲世,要身强体健,悍物异巨,能征服哀家。”   这上哪儿找这丽嘉样的人去?傅银钏也自知为难,就算前头都符合了,那最后一点,她又不能自己扒了人家的裤子去检查。   不然她们家那个活死人一样的国公爷,会教她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这些话倒也不是什么私密,当场听见的人都不少。自从先皇逝后,老太师尤为关注新帝陛下,对于教养小皇帝的太后娘娘,又怎能不重视。   这桩桩件件,都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刨出坟追着陛下到阴曹地府去告状。   “昔玦啊……”   老太师痛心疾首,搭在他的肩,轻轻拍了拍。   “想开点。”   太后娘娘翻脸无情,这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说实话,微生默一点都不感觉奇怪。   既然在太后那里,苏探微已经成了被抛弃的旧人,祈盼三言两语便让太后回心转意已是不能,微生默思前想后,唯有将事情捅穿,让太后知道真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能彻底解救苏探微。   这是最快,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昔玦,你还犹豫什么呢?”   这不是犹豫。   沉默良久,苏探微再一次将身体后仰,抵靠上了冰冷的壁面。   “师父,”他自嘲道,“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不是看错了太后,是看错了自己的发妻。”   一直到下狱,都没有确凿实证,都够证明李岫晴是苏探微私定终身的妻子,阿巳是苏探微和李岫晴无媒苟合生下的儿子。姜月见,她对他问都不问,便判了他的罪。   他们说她喜新厌旧,已转而宠爱叶骊。这个已经过气了的苏探微,是太后鞋尖上的一缕尘埃,太后弃之不及。   他们说对这件案子,太后已不会再给予关注,并剥夺了陛下重审的权力。如果李氏再无任何凭证,那苏探微的入狱便会成为一件无头公案,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含冤。   可直至此刻,他仍然难相信,她会是一凉薄无情的女人。   她真的不爱他么。   他不相信。   不相信了。   一个在位的帝王,生性多疑是自保的手段,那时候,他曾对她的真心满腹怀疑。   但现在,他无法相信,过去的种种,她不爱他,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至于那个叶骊,他难道会有自己一半的受宠?   他难道也会被姜月见抱着,亲吻,顺从,娇蛮,耍狠,凌虐,求饶……   不可能。   甚至,他脑中都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画面。   太师看他是病得不轻,症候已经很久了,良言难劝,太师不费那个功夫了。   但对那位太后,微生默虽然不会违背陛下之命,贸然将事情戳破,但他有另一番计较。   *   更深露重,月惊乌鹊。   堂皇火烛光里,姜月见于太和殿接替陛下处理政务。   楚翊因为被拒绝了亲审,正闹着要绝食,也不肯再理国政。   姜月见都不明白,楚翊满口都是对他父皇的维护,一转眼,又能为另一个对他而言根本是个陌生人的男人做到这份上。   可他闹,姜月见也没由着他,饿了两顿,便撑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晚膳去了。   这奏折,姜月见越看越蹙眉。   难怪楚翊反应那么大。   这奏折里十道有八道是对苏探微的弹劾,更有几道主张严法。   不啻于苏探微的催命符。   太后猜测剩下的大约也不用看了,如今朝中好不容易出了这桩引人眼球的案件,涉及朝廷官员,还涉及她这个太后,揣摩圣意的一定是觉得,苏探微已是太后一枚弃子,叶骊则取而代之。   “孙海。”   姜月见从累累的案牍中拔起视线,召令内侍官孙海待命。   “替哀家传一道旨意,将掌管昭狱的高三郎给哀家叫来。”   高三郎姓高,家中行三,名俭,掌管昭狱已有多年,素有铁面无私的威名。但他那些行事手段,可称得上雷霆万钧,凡入昭狱之人,无不会脱一层皮,流血见骨。   不知为何,从看到那些奏折以后,姜月见的右眼睑便控制不住一直在抽动。   她才忍不住,调令传召高三郎。   宵禁以后,高俭方至太和殿,行礼叩问太后安。   头颅低垂着,半晌后视野里出现了太后的金凤绣履。   “哀家问你,”那威仪甚重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苏探微自入牢狱以后,境况如何。”   高俭被太师所鼓动,屏息少顷,抬起头,仰目而视太后尊贵的玉容。   声音朗朗:“苏犯不肯承认忘恩负义,悔婚不娶,臣见他牙骨颇硬,便因循旧例,先打了他五十杀威棒。”   话音未落高俭便觉襟口一紧,整个人似被太后从地面扯了起来,他不敢抵抗,顺着那股力道屈膝起身。   姜月见攥着他的前襟,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你敢对他用刑?”   太后的瞳眸里蕴藏了火焰一般的怒意。   毫不怀疑,这是杀心毕显。   连高俭都不由得发怔。   姜月见双眉紧锁,沉怒凝视他,嗓音低哑而警告:“哀家不是吩咐过你,善待他,不得动用私刑么?”   高俭被太后娘娘扼住,不敢忤逆,摊着双臂,无奈告罪:“太后容谏,这不是私刑,而是每一个踏入昭狱之人必经之刑。除此之外,臣谨遵娘娘吩咐,并未再对他用别的刑罚。”   昭狱一十八道关,一关更胜阎王缠。   但凡沾惹上一套刑,不到白骨萧森是不会收手的。   即便是死人,到了昭狱都能被撬出话。   如此严刑酷吏,本该是招待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的。   正因如此,苏探微被下到昭狱,一些人才会认为他已经是无法复燃的死灰,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前来踩上两脚。   “他现在怎样了?”   太后松了五指,被得以释放的高俭倒退了几步,踉跄后稳住身形,再次屈膝跪地请罪。   老太师有过嘱托,特意让他在太后面前如此说话,他今夜来,一则是为了完成老太师的嘱咐,二则,也是为自己试探,看太后是否真有心置苏探微于死地,对他受刑可会着紧。   如今看来是有了答案,高俭深深呼吸一口。   直到肺部灌满了,高俭一鼓作气地道:“娘娘可安心,罪犯身体强壮,五十杀威棒对他不算什么,仅仅只是皮肉之伤,将养些时日也便好了。娘娘既然吩咐,臣定不敢对他再施刑罚。”   “哀家要……”   脱口而出三个字,人也有朝外而去的趋势。   但理智摁回了她。   姜月见顿步,背过了身,隐藏了情绪。   “给他准备一些伤药,不得虐待。昭狱谁若违抗哀家的命令——”   太后阴沉着回过头,一眼垂落,锋利如刀。   “处死。”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秋日的夜起了晚风, 凉意侵人,一阵萧瑟声音后,寝殿外枝折花落。   太后端坐与宽大的座椅上, 指节按着笔杆正在书写。   已经不再抵触和胡闹的陛下用了晚膳之后, 昏昏然起了困意,爬上了母后的横椅,将两只脚丫抵在镂空缠枝并蒂莲雕花铜漆金的椅背上, 小小的身体往母后怀里蜷缩着。   姜月见怕他着凉,将毯子给他拉上来一些。   燕寝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可以说上一些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陛下一边困得打呵欠, 一边小手可怜唧唧地去攥母后的衣袖,“苏哥哥会死吗?”   陛下已经省事了不少,他知道, 仅仅只是出了李岫晴这样的事, 是绝对罪不至死的。   可他因为挂心, 所以害怕。   他更怕母后觉得受到了蒙骗而大怒, 将苏探微一斩了之。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太能理解“死”之一字的含义,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苏哥哥大概很有可能会像他记忆里素未蒙面的爹爹一样,这一生都不会再出现自己面前了。   一想到这里, 他便很难过很难过, 一股湿潮在眼眶里直打转。   “母后, 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苏哥哥?”   面对儿子弱弱的质问, 姜月见不想他伤心, 摁住了笔, 慢悠悠的用温软馥郁的指心将楚翊的眉宇一点, 柔和地潋滟开唇。   太后娘娘是那么慈爱,充满了宠溺地道:“母后怎么会不喜欢他呢。他不会有事的,母后对英儿发誓,会将他好好儿地还给英儿。”   楚翊还半信半疑,就好比母后用糖人儿哄自己去读书,但她其实偶尔也会忘记兑现一样,楚翊多半是信的,只还有一少半,他生怕母后做不到。   姜月见还待要说说话,温馨的母子谈话被中止了,女官前来叩门,道了一声:“娘娘,人落网了。”   姜月见的手正好按在毫尖,蘸了一缕漆黑的墨渍。闻言舒了一口气,面目专为肃穆,但对楚翊勾了手指。   “陛下放心,明日,你的起居郎便可以回来了。”   楚翊不知道母后抓着了谁,想来不是他能理解的,他乖乖地蹭了一下母后柔软芳香的掌心,悄悄儿地点头,再一次叮咛:“母后不许骗朕啊。”   看他呵欠连连的,姜月见将他打横抱起,送到了燕寝的床帏里,掖好被角,扯上帷幔,叹息一声,朝后退了两步,见他似无动静,乖觉地要入睡了,姜月见缓慢转过了身体。   太后脸上的身前变得无比阴沉凝重。   “摆驾。”   母后踩着的绣履在铺满红毡的地面,犹如团团走猫步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楚翊就是知道,母后已经离开了燕寝。   苏哥哥真的还能回来吗?   *   不知为何,近来发生的变故,总让人疑心岁皇城中风雨欲来。   自打先帝战死以后,还没有如此沉闷的感觉,好似一锅刚被扬汤的沸水,底下早已汹潮澎湃,只剩表面的一潭死寂。   昭狱过了三日。   一日如年。   昭狱的差役对他离奇地十分恭敬,一开始尚不觉得,但苏探微了解高三郎其人。   他还是自己当年一手由刑部擢拔的,用刑手段十分酷烈,凡是入了昭狱之人,没有不脱层皮的,自己现在的安然无恙,绝对是受人之命。   不可能是太师,他没有这个权力压得下昭狱。   所以他猜到了,还是她。   她在密谋的事情有些危险,是他以前最不愿她接触到的,但她还是铤而走险了,现在的苏探微被困在四方监狱里动弹不得,他十分担心她的后手。   他希望,她也能给他一点时间和信任。   真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被羁押后的第三日夜间,昭狱内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举着火把,在深夜里潜行,惊醒了半梦的苏探微,当他睁开眼时,只听见清脆的锁头打开的动静,火把照着来人的脸。   正是高俭。   “苏郎君,请。”   高俭神色十分恭敬。   苏探微自冰冷的石床上起身,深锁眉宇。   高俭道:“太后恩赦,苏郎君你因罪证不足,已被疑罪从无释放了。那李氏,也已撤诉。”   李氏突然撤诉?   “可否告知详情?”   他在暗无天日的昭狱三日,忽觉世上已过千年一般,发生了一些来不及参与的变故。   高俭颔首:“苏郎君可还于文渊阁,亲自向太后娘娘问明详由。您问在下,在下也是一知半解。”   入宫,问她。正有此意。   *   风雨如晦,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入了秋以后的岁皇城天气极度干旱,几个女官的嘴角都皴裂起皮了,盼着盼着,霡霂潇潇,于鳞鳞千瓣的瓦砾间弹响。   轩敞的宫殿内,伴随风将窗棂扑开,其内垂悬的丝绸帷幔在风中乱卷,重重朦胧的影后,太后娘娘已经酒醉憨卧,双眸如丝。   太后突然发了酒兴,叶骊本来要阻拦,可惜并没有拦住,任由娘娘吃多了梅子酒。   那酒后劲极大,娘娘吃了酒说头晕,要歇一会儿,过晌午后,便一直没起来,人似被抽去了骨头,软软的肉,轻飘飘地挂在罗汉床间的小红案上。   面颊贴着冰冰凉凉泛着酒香的红案,不施粉黛,白里透红,秋水波光般荡漾的凤眼,伴随着酒意蒸腾,一扑,一扇,似云端闪烁不定的星。   叶骊小心翼翼地凑近,想要将娘娘从那冰凉的榻上扶下来,送她回软床上盖上被子歇息。   可是,停留在短短的一尺之距时,他却仿佛能清楚地看见,娘娘细腻的毛孔,和他几乎能数得清的,纤细的上翘的睫羽。   娘娘,美好得就像一个梦。   叶骊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唯恐惊扰了这场梦,等娘娘睁开眼睛,他就好梦到头了,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   翠袖女官刚才出去端热水了,掌灯的女官也不在,叶骊已经近在咫尺。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控制得住,迫切地盼望着再近一点儿,只消那么一瞬息的时间,用他卑微丑陋的唇,去碰娘娘吹弹可破的颊。   叶骊不敢贪心,只奢求一个眨眼,谁也不会注意到。   他往前悄悄儿地递上了唇瓣。   虽然还没真正碰到,但幻想中的那种温香软玉,便仿似已经熨上了他的唇珠,抚摩出一股陌生的燥热。   一尺,半尺,一寸……   砰——   叶骊被一股巨力推倒在地。   叶骊早已闭上了眼睛,根本没有察觉到娘娘是何时醒来的,当他已经快要攀登上那最高的顶峰之时,采撷下最美的天山雪莲,就在那个连眨眼都来不及的瞬间,他跌在了地上。   重重地,摔成一滩肉泥。   “太、太后……”   叶骊惊恐不安。   他感觉到,太后美眸平静,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好像完全清醒。   就在叶骊感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只愿不要牵连家小时,姜月见冰冷的美眸直直地打量了下来。   “大胆。”   太后娘娘天生嗓音偏柔,即便气沉丹田,极力压低喉音,也无法发出太过威严的声音,这是先天受限。   可分明只是一句,不含太多威慑和指责的话,却让犯上作乱的叶骊,有些不寒而栗。   叶骊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将身体弓成虔诚低贱的形状,伏乞饶恕。   “娘娘恕罪。”叶骊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姜月见分开虎口,叉住抽动的眉骨,头痛欲裂中想道,借用叶骊制造了移情别爱的假象,才给了这个年轻人一点点不该存在的希冀。发落他,是过河拆桥。   只是,也不能再继续了。   姜月见皱眉道:“你去吧,哀家这里不要伺候了。”   叶骊惶恐不安,自己也不知,心里怎会生出了染指当朝太后的不臣之念,他岂敢有这样罪恶的想法!   叶家已历几代,家道衰落,已几近于沦灭,在风雨萧条的时候,是太后娘娘伸出了她慈悲的双手,拉扯了姓叶的一把,叶家上下都对太后娘娘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祖父再三同自己交代,一定要尽心竭力服侍好太后娘娘,万勿违背皇恩,辜负圣眷。   而他是怎么敢的。   居然只是因为娘娘多召见了几次,便心生非分之想。   叶骊为自己的邪恶而感到羞愧难当,甚至不需要太后驱赶,他自己也感到无颜再继续逗留。   清清冷冷的寝殿,姜月见垂眸,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手边的酒坛打翻了,垂下一滴滴晶莹酒露。   她想,一会儿,那个男人会过来吧。   还是醉了好说话。   他看到她那般脆弱,连站都站不稳了,一定会心软,不会再生气吧。   殿外风雨凄凄,点燃了瑞脑香,屋子里弥漫着香料与酒味相勾兑的气息。   苏探微疾步而来,从太医院一直入后宫,以一个外臣的身份,竟没有一个人阻拦。   这意味着,是她的意思。   她在等自己。   脚步在空寂的寝殿中响起,苏探微长指拂开碍眼的帷幔,酒气萦绕在鼻尖,他倏然停住了。   一道朦胧的犹如写意的身影,窈窕映照在纱帘上。   她从那边奔下来,袜刬金钗溜,鬓云蓬乱,步履踉跄,一不小心,隔了一道帘,趑趄跌进他的怀中。   她的身体已经往前倾倒,若是不扶住她,她一定会跌在地上,摔得眼泪汪汪。   苏探微的潜意识迅速地支配了自己的双臂,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环住,收了力量,那柔软的身体,便只能被禁锢在怀,用一种宛如杨柳枝不堪折的娇嫩姿态,微微后仰着脑袋,循着重力往下倒去。   苏探微勾了一下嘴唇。   双臂继续收紧。   掬了一把月亮。   “在等臣么?娘娘吃酒了。”   太后特别豪气干云,觉得一点儿酒不算什么,自己此刻十分的清醒。   苏探微握住的一截细柳,水波般不停地流动。   她的脚丫还是光着的,轻盈地点在地上,甲盖上红色的蔻丹艳冶瞩目。   太后娘娘吃醉了酒,面庞罩着一层瑰丽的殷红,比初染的胭脂色泽更鲜。   她的小手,也为了防止自己滑下去而紧紧地抓住了他臂膀,用力维持着稳固的身形。   然后,她抱住了他,用身体前倾的姿态,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苏探微眉梢一挑。   接着,便有一股似有若无,宛如小兽呜咽一般的声音在臂弯下闷闷地响了起来。   贴着的他的胸壁肌肉因为她的抽泣带来的嘴唇颤动而丝丝泛麻。   明知她已独当一面,已运筹帷幄,还是会因为她这些不知真假的把戏而感到阵阵泛柔,他已经什么都不想问了。   让她靠一会儿,哭一会儿吧。   鼻翼两端都是淡薄的酒香,伴随着哭声,沿着气息氤氲而上。   可怜太后是醉了?   他不禁抱她哄了哄,“好了袅袅,不哭。”   “你是不是怪我?”   怀里那毛茸茸黑漆漆的小脑袋一动,下巴抵在他的胸肌上,仰面,睁大了水光潋潋的清眸,可怜唧唧,委屈巴巴,就这样看着他。   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她,一定。   苏探微勾了薄唇,缓缓摇首,含笑:“不。”   “你骗我。”   太后娘娘眼中的湿,好像要汇聚着,滴落下来了。   她哽咽着,声音充满了自我厌恶的感觉:“我多坏呀,我……我玩弄你这么久……”   他不知为何,眉心狠狠地一抽,有些莫名。   “你真的以为……”   漂亮的眼睛,溢出了一大团的湿热,沿着冰肌雪容的姣好面容,冲刷出道道清晰的痕迹。苏探微心软得一塌糊涂,修长的指尖伸出,欲替她拭去水痕,却于下一瞬狠狠一颤。   “……我不知道你是谁么?”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我们袅是大力女王。   下章继续甜~   这几章略去了一些东西,因为不想提前让大家知道袅袅早已发现真相(这样就会没意思了嘻嘻),后面会再揭露的。   本章随机从评论里抽50个小天使赠送小红包(如不足50便不限)。 第63章   楚珩眸中, 有惊讶,也有震动。   臂弯里柔软娇躯水流一样,快要兜不住了往下滑去, 他挽住她的香肩两胁下, 绕向背后,将她柳腰束缚,扣住, 重重押入怀中。   “何时知道的?”   他的嗓音恢复了平静,若有所思, 深邃地凝视着这双美眸。   姜月见白腻的足尖, 如踏雪一般轻盈地,踩在他的脚背之上,稍稍稳固了一下身形。   楚珩得以腾出一只手, 曲指将她脸蛋上的湿痕擦掉一些。   结果越擦越多。   徒劳无用。   姜月见只是凝望着, 黑色的眼睫上汇聚了一粒一粒小巧的珍珠, 看起来只是蝴蝶振动翅膀, 却能在人的心里煽动起滔天骇浪。   “既然发现了,为何不说破呢?”   楚珩的口吻算得上温柔。   其实他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想法,夫妻多年,有过最深刻的亲密和两个魂魄之间心有灵犀的战栗,总有一些不经意的细节被她抓住。他相信若是易地而处, 他会在第一眼, 就发现这个人的熟悉和不对劲。   所以他其实不好奇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被她捕捉, 他只是不明白——   既然姜月见早就发现了他, 看起来也似乎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说“那么久”, 那么, 如此长久的时间以来,她为何不捅穿了这层壁纸,让一切看起来明朗一些,而是玩起了背德禁忌的游戏。   看她似乎,也非常乐在其中。   楚珩漆黑的眉微微上挑,露出一抹笑意。   “不,不能说……”   她刚刚结结巴巴地吐了几个字,便有一股气流顶上了咽喉,让太后娘娘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清冽的酒味直冲口鼻。   “不能?”   他有些无法理解。   或许女人的思维,本就不同于男人,是他需要继续探究的一块领域。   “说,说了……”   姜月见的声音听起来那般苦涩,夹杂着啜泣和幽幽的埋怨。   “你会变成楚珩的……”   变成楚珩?又会如何?   “那个,对我很坏、很坏的楚珩……”   楚珩一怔。   一个完全无法预料到的答案,用一种完全不能招架的攻势,将他的压抑的理智差点击成粉碎。   “我——”他意识到,或许不是现在这个“苏探微”,柔和了语调,“楚珩有么?”   “有啊……”   她的两只肤若凝脂的脚丫,安静地点在楚珩的脚背上,左臂挂上他的肩膊,用来保持自己能够用这种古怪的姿势站立,右手腾了出来,却是一件件地在掰指头清算。   “不理我,又不关心我,也不来看我和英儿,你还和那些大臣勾搭,你想选妃,你还要三宫六院……”   不能数,一数下去没完没了。   啊,楚珩为什么会这么坏!   她居然会喜欢一个这么坏的男人。   “我没有。”   某人一本正经地矢口否认。   可他再怎么狡辩,姜月见都不信。   又是一个酒嗝冲了上来,太后娘娘挂在他身上,重重地喘了两口,咬着一管从窗前渗透进来的冰凉的空气,牙床冷得直打哆嗦。   “你敢说你没有吗,你是、是没有欺负我,还是……还是没有冷落我……你有,反正你有,你对我不好,楚珩,你太坏了,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要找,找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   太后娘娘似乎终于清醒过来自己是在谁的怀里,急着要推他走。   可惜力量到底还是有所欠缺,不仅没推开,反而被她压着脊背,往胸膛抵得更紧。   歉然和心疼,让楚珩不太能招架得住,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一个酒鬼承诺什么,只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暂且将她留住,不许她走。   她说,要找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是谁?   墨色的眉峰,因为冒泡的醋意和翻涌而上的嫉妒纠成了一团麻。   “你要找谁?”   找,找一个谁?其实姜月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   梅子酒太过强烈的后劲,让太后娘娘找不着言辞的逻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我有一个新宠……”   话音未落,楚珩的眉头狠狠一弹。   叶骊。是那个皮肤又白又嫩,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男人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还是顺着她的胡言乱语追问了下去:“谁?”   太后娘娘抽噎着,饱满的唇瓣一颤一颤的,靠在他的胸口,咬牙。   “你别不信……我,真的有一个男宠……他叫,叫苏探微……”   真的醉了。   楚珩气笑了,兜着怀里的月亮,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脚尖离了地的太后娘娘是那么不安,她拼命地挣扎着,可却怎么样也撼动不了那方铜墙铁壁。   楚珩抱她大步走向拔步床,坐在床沿上,将怀中不安分女人放落,姜月见坐在他的腿上,小手用了吃奶的力气掐他臂膀上的肌肉。   用一种不把他掐出淤青就不罢休的狠绝。   太后娘娘似乎觉得自己张扬舞爪的,看着特别凶,虎牙尖尖,露出峥嵘的轮廓,口中叫嚣道:“反正,反正他比你好,千千万万倍……反正世上所有男人都比你好……你、你就会对我坏……哀家,哀家又不是找不到漂亮面首,哀家才、才不会为你守节……你死了,哀家快活着呢……”   话刚说完,又紧紧抱住了楚珩。   “呜呜呜……”   嚎啕大哭充斥了耳膜。   过高的调门,和震耳欲聋的声响,配上毫无意义的噪音,就算有着再美妙的音色那也是折磨。   楚珩皱了眉。   虽然听到她这样说,他却一点没有生气。   手掌绕向姜月见的背后,将她因为哭泣而发抖不停的香肩轻轻地抚摩,安抚她大起大落的情绪。   她忍了太久了,三年。   好容易有一个宣泄口,让她哭吧。   掐他,咬死他。   随便,都没关系。   是他留她在这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过了这么久,还丢下了万顷江山,让她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女人,去独自挑起大梁。   她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疼。   楚珩意识到自己喜欢姜月见,是在两年以前。   当他不得已要用刀片刮下原来的皮囊,将那张脸割开,换上陌生的容颜时,他心里的不舍,全是来源于她。   他不怕面目全非,却想过,倘若没有了那副皮囊,他的妻子,只怕永远不会再喜欢自己了。虽然从前大约也未曾真正入过她的心。   不再为她所喜,对面不相识。他发现,其实那才是他在意的。   姜月见吃醉了酒,又哭又笑闹了这么久,体力挥发得殆尽了,终于坚持不住,声息逐渐地弱了下去。   只剩风卷纱帘动,太后娘娘的哭闹声湮没无闻。   那两条挂在楚珩颈后的软软的胳膊,也似无力地滑落。   她乖乖地靠在怀中,呼吸均匀而长,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娃娃。   楚珩大掌按在她的腰后,垂下面容,在她静止的脸蛋上印下了一个吻。   “袅袅,怪我不是。”   换水的翠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入了寝殿。   因为太后醉酒了,身上发了一点薄汗,本想着给太后擦拭身体,但冷不丁撞见楚珩,端水的翠袖差点儿没被吓晕过去。   “起居郎,你怎么——”   娘娘偏心叶骊,这段时间频繁地召见那个小太医侍疾,翠袖还以为,那个起居郎以后都不会再来坤仪宫了。   猝然撞见,骇得不轻。   她放下了面盆,往盆里兑了冷水,试好水温,投进了帕子,取出绞干,要为娘娘擦拭玉体。   “我来。”楚珩朝她伸出了手。   翠袖更加惶惶,她给,还是不给?   虽然娘娘和这个苏郎君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可是,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起居郎啊,还是已经被娘娘抛弃的旧人,娘娘若是知晓被她服侍擦身,醒来后会否大发雷霆?   翠袖踯躅不敢进,楚珩耐心不足,眸色转凉。   那一眼过去,翠袖的心霍地像是击鼓。这种熟悉的震慑之感,是她许久没有领教到了的。   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翠袖的身体根本不及反应的时间长,便将拧干的毛巾递了上去。   楚珩握着湿热的毛巾将姜月见脸上的凌乱的水露红痕拭净,沿着沾惹了酒露的雪玉颈部,直至没入锁骨,姜月见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安顺地闭着漂亮的眼睛,林檎似的脸蛋上,五官精致如画。   谁能不垂怜。   连翠袖同为女人,都不敢多看。   楚珩将毛巾抛还给她,翠袖忙不迭接住,正要去换洗,刚转身,忽听背后传来一道磁沉声音。   “先帝战死,太后得闻噩耗后,这几年,究竟过得如何?”   是她口中那般恣意潇洒,左拥右抱么。   以前楚珩幻想过,姜月见一心盼着自己早死,等自己真的死了,她守了寡,一定扬眉吐气了,过得痛痛快快,挥洒得酣畅淋漓。   最近他才知道,极有可能,不是这样。   翠袖却是呆若木鸡。   那是……先帝的嗓音?!   来不及有所怀疑和揣测,翠袖本能地被旧日的阴影控制住,张口便回答:“娘娘过得很不好啊,噩耗从武威八百里加急传回来,没等朝堂上大乱,娘娘就悲痛攻心先倒下了。”   载着陛下山陵崩的噩耗的加急信,刚刚传入岁皇城,皇后娘娘还在扶着太子殿下小小的摇篮,看着小殿下咯咯地笑,把玩着手里五彩的风车。   皇后娘娘脸上独属于母亲的笑意停了。   刹那死寂。   所有人都不敢呼吸。   娘娘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回头,再去确认第二遍。   身体便崩塌了。   先帝的头七,娘娘都没有出席。停灵时,娘娘扶持着时年三岁的新皇即位,那时候娘娘的神情里已经看不出悲伤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很快便会过去,太后娘娘也终将从先皇陛下的死亡阴影里走出来时,娘娘却生了一场大病。   她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那时候宫里一片慌乱,群龙无首。有人甚至开始害怕大业国运不昌,气数将尽。   太医来看诊,断言娘娘是哭伤了心肺,导致眼部血管淤滞,暂时失明。   可翠袖和玉环,却从来没见过娘娘为了先皇陛下掉过一滴泪。   阖宫上下心怀默契。   原来娘娘在看不见的深夜里,不知哭了百回、千回。   是怎样的伤心至断肠,怎样的绝望与孤独……   那些自诩忠君爱国的臣子,在先帝灵前日复一日地哭成河,却不见身体有半分毛病,可想而知心意不诚。   “失明?”   男人如被石英砂刮擦过的嗓音,吐字变得艰难。   如果说,刚刚那一声,翠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那么现在这一声,就更像了!   翠袖诚惶诚恐,哆哆嗦嗦地解释道:“是、是的。娘娘,有过一段时日的失明。”   失明的期间,由老太医乔玄亲自看诊,给太后娘娘施针。   她身上的皮肉,扎得到处都是针孔。   太后娘娘比谁都更痛恨自己的无能,大业亟待一个主心骨站出来稳定局势,而她却为了男人哭得失去了光明。   好在行针有效,过了大半个多月,娘娘的视力便有所恢复,后来慢慢地养好了,也不见有任何后遗症状。   别人不知道,坤仪宫里伺候娘娘经年日久的女官,谁能心中不知娘娘对先皇那不可替代的深情?   “下去吧,坤仪宫不要人伺候了。”   楚珩的手握着怀中安枕的女子的柔荑,慢慢拢住指尖,将她完全地包容,垂眸,看也不看翠袖地命令道。   “?”   这人是谁啊,真的敢命令太后身边的女官?   宰相门前四品官,别说她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信!   然而也不知道为何,翠袖居然一个字都不敢反驳,他说了,她居然照做了。   轩窗大敞,怕夜里风大娘娘又受了凉,翠袖急去将门窗都掩上。   直到离去,翠袖以手抚膺,还觉得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噗通噗通的,她简直难以置信,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肉脸——   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居然觉得那个姓苏的起居郎,神色间有几分先帝陛下的影,就连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   苏探微以前是这样的嗓音么?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太后娘娘喜欢替身游戏,上瘾入迷了,故意逼着起居郎学的?   不对呀,那这种床笫私事,他平白无故地展现给自己干嘛。   她又不喜欢那位。   想到他的脸便骨头发麻。啧。   翠袖打了一个冷战。   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一片未曾熄灭的火烛散发着幽幽静静的红光,默然照着室内一切。   楚珩将她的掌心握着,送她回榻,让姜月见能够平躺下来,扯上了被褥。   秋凉,她一贯手足冰冷,好在今夜吃多了酒,身上暖和些,他方才没有给她解衣扣便是怕她着了凉,不管她身上这么睡着舒不舒服,先过了今夜,酒醒了再说。   楚珩守在姜月见的床边,十指相扣,一臂扬起,将她的手背递到了唇畔,落下浅浅的吻,薄唇封缄在她的肌肤上。   他好像,认识了自己的妻子已有快十年,又好像,是今天才认识真正的她。   袅袅。   他居然,是夫妻数年,才得知了她的乳名。   想来确实是可笑。   他待她何尝有过一分好?   值得,她这般地爱着,记着?   太后娘娘睡姿不雅,口中咕哝着什么话,太细碎了,根本听不清,或许只是酒醉后的胡话,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虽听不清楚,但楚珩的手掌被拽了拽,他低下视线,感到自己被她扣住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在宣告,不许他离开半步。   梦里也是他吧。   楚珩弯了眉眼,如春絮满城的初晴日,有着惊心动魄的温柔。   作者有话说:   继续小红包走起~ 第64章   姜月见这一觉睡到了快要日上三竿, 连朝会都误了过去。   太后这酗酒的习惯,可是很不好。   不过她从前嗜酒没这么凶,至多小酌浅眠, 她只是会用梅子酒来勾搭他, 让他留在她的美人乡里不早朝。   楚珩在她床榻前守了一夜,玉环几次过来眼神相催了,但又不敢提醒太后娘娘, 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直到朝会的时辰彻底过去,不可能再赶得上了, 玉环也终于放弃。   明眼人都看得到, 娘娘打从起居郎入狱以后心情便一直不畅快,昨夜吃多了酒,睡得昏昏沉沉的。   强行唤醒酒醉的人会加重头痛, 玉环进退两难, 又发现起居郎在娘娘床边守着, 维持着右边肩膀微微下垂的姿势, 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扣入太后玉手五指,交缠而握。   那样旁若无人的亲昵,别说叶骊了,连先皇在世时都不曾有过。   这个起居郎在太后娘娘心中的分量只怕不低,能比得上当年先皇陛下了。   玉环是太后娘娘的人, 对太后娘娘着紧的人物, 自然也一般敬重着, 不敢怠慢。见是起居郎在, 未敢出声搅扰了这静谧而温馨的画面, 布下了早膳以后便不着痕迹地退了。   早膳是蟹黄团子、酒酿白玉、清蒸笋条与两腕清粥, 于禁中这样的规格只能算是开胃家常菜, 但一夜不曾入眠的楚珩确实有些饥饿了。   冰凉的衣料沿着床沿一阵摩挲,忽然被什么抓住。   他低头一看,只见那只小手将他的袍角握出了道道菊瓣似的褶痕。   不免扬了扬嘴角。   他和她第一次照面,他就指定了她做自己的皇后,刚刚成婚之时,她还会有一些蛮横不讲理的小脾气敢对他撒,估摸也是看在新婚燕尔,彼此都是十分新鲜,而他也的确特别钟情于她的身子的份上,行事颇有几分放诞无羁,包括在他即将要去参加朝会时,将一个素有勤政美誉的君王,用自己勾魂索命的袅袅楚腰,将他留在床帏里。两个时辰,不得出。   一晃,已是多年过去。   她还是一样。   不过楚珩确实饿了,睡着的人不觉得,清醒的人最难熬,尤其是子时过后。   原本这几日囚在昭狱便没什么胃口,一出狱便急着入宫来见她,更加连午膳都不曾用过,算算也有一天一夜未进饭食了。   不得已将她葱根似的指节儿一根根地拨开,拨到最后一根时,拇指又握了上来。   重新拨开五指,尾指却继续勾他。   楚珩发现这样永远是解不开了,索性握住她的手,指节从腕上拿开。   这一碰,动作大了点,姜月见却醒了。   宿醉酒醒的太后娘娘,眼波还是朦胧困惑的,显然不知道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撞上。   “……”   姜月见抹了一把脸,又揪了一下肉,确认这不是幻觉。   “你,守了我一夜了?”   不等他回话,太后娘娘又明知故问。   “出来了?”   进去与出来,不同样都是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么。   楚珩扯了一下唇角,面色不温不火,澹澹点头。   姜月见“噢”了一声,扶住自己胀痛的额角,回忆了一番前事,想了起来,是有这事儿,人是自己亲自下旨放的,李氏也撤诉不再告他了,那他自然就是无罪的。   “探微,”姜月见咕哝着,混着浓浓鼻音,将纤纤玉手翘起一根中指,递向身旁的男人,示意他搀扶,“扶哀家起来。”   楚珩若有深意地笑了下。   她的酒品……确实不怎么好。   他搭了一把手,让太后能轻松扶床而坐,拥上薄被,披着一头如云般浓密的秀发。   屋子里的瑞脑香已经余烟散尽,只剩一些灰屑还在足鼎的香盒子里聚着,没有来得及清理。   姜月见迷茫地打量周遭,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哦,朝会好像已经过了。”   “有儿子顶着。”   某人十分从容地顺嘴扯道。朝会无事,他这么大的时候,已差不多可以熟悉流程了,更别说已经当了几年皇帝的楚翊,何况姜月见不是说了,她的儿子比他还要聪明么。   姜月见一怔,倏地看向他,漂亮的凤目里是大大的困惑:“探微,你说什么?”   “都已经露馅了,”男人的上半身向她靠近了少许,手掌握住太后娘娘紧紧抓住被衾的指节,朝着手背上柔软的旋涡悄然无声地一按,在她怔忡地颤间,低低唤道,“皇后。”   熟悉的声线。   姜月见才明白过来,他其实一直在伪装声音。   若不是自己早就发现了,其实伪装的苏探微的声音根本无懈可击。   就连情与欲,攀登至顶峰时,这个男人都有着可怕的定力能维持对声音的控制和改装。   不愧是楚珩。   太后脑中的弦被抽掉了。昨日醉酒之后的种种朝她的脑海里潮水一般地倒灌进来。   她抱着他,说,她知道他是谁。   说,她不想说,因为说了怕他变回楚珩。   她还说了,在已经捅破窗户纸的情况下,当着横刀立马、文治武功的武帝陛下的面儿,说她在玩弄他,而且,一定要找一个漂亮的面首……   换了几年前姜月见只怕会摸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确认还在不在。   对了,她还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着?   一时居然想不大起来了。   一股寒颤,逼得太后娘娘悄悄儿地咽了咽口水。   有些人是这样的,一时在下面,一生都在下面。她是永远不可能反压回来了。   悲催。   所以说姜月见为什么不想把事实说破,他要一辈子是苏探微,任她玩,任她欺负,俯首称臣,拜倒裙下,那该有多好?   姜月见唰地捂住了脸。   本来就觉得他肯定会生气的,现在好了,更生气了。   她怎么也不能说,她很早很早就认出他来了啊。   她明明考虑了很久的措辞,打算在最后关头,跟他说,哎,其实你伪装得真的很好,我一点都不看出来,真的,陛下真聪明,臣妾特别愚笨。   这样至少他也能稍稍多点儿成就感,气就消一些?   饮酒,误事啊。   “袅袅。”   对方轻唤了一声,用双手同时采撷下她搭在眉眼上的红荑,掌心挼搓,温热的感觉,烫得姜月见浑身冒鸡皮。   啊,他叫我袅袅了。   楚珩的声音叫我袅袅,原来是这种感觉。   姜月见被迫被摘下了捂脸的小手,这下可好了,连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余地也不剩下了,她心头有点儿发颤,小心谨慎地望向他。   他是,不生气了吧?   她眼拙,看不出他是不是还对自己把他送进大牢里心怀芥蒂,于是立刻举起小手发誓:“我、我是为了保护你!”   她也不知道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高俭,敢对他用刑。   姜月见紧张兮兮地戳了戳他的肩:“你、你伤没事了?”   楚珩撇了一下眉。   高俭对他提起过这一节。高三郎受人之托,在太后面前撒了一个谎,说他一进昭狱便被先打了五十记杀威棒。   当时太后的反应,可以说是高俭一辈子没见过的勃然之怒,差点儿性命不保。   为了继续保住高俭,楚珩借坡下驴地将眉从中挤成了一道结,在姜月见碰触上来时,高低地“嘶”了一声,“还没好。”   那当然,五十个杀威棒,是一两天就能好的?   姜月见炸了一样:“我不是让他们给你送伤药了吗?高三郎对我阳奉阴违?他没给你?”   说罢就要掀开他外衣,“给我看看。”   她要亲自给他上药。   坤仪宫里的伤药都是最好的,只要用了,过不了几天背上的伤就会好了。   真是的。   那个高三郎,一定是不想继续在昭刑司混了,敢这么对她下旨吩咐照顾的人。   那可是五十棒,要不是他筋骨强健,这五十杀威棒下来只怕连路都走不了了,现在人虽然是还能出现,但姜月见总疑心有什么后遗症。   她们好好儿的武帝陛下,一辈子只会习惯了睥睨九重的高岭之花,足不沾尘的人物,居然,被关进了昭狱,吃了好几天牢饭!   这个罪魁祸首——她,简直是太可恶了。   姜月见唾弃自己,埋首继续解他腰间的鞶带,哗啦,蹀躞七事无不散落。   这居然是一件武官的圆领及膝袍,是楚珩出狱时向高俭随手借的一身,格外修身掐腰,衬得身姿愈加鹤势螂形,山凝岳峙。   袍角被扯开的一眨眼间,太后娘娘嘴里“嗷呜”了一声,被男人重重地押回了榻上。   一颗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快要飞出来了。   上首分明是一张与往昔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的脸,可是真奇怪,她却仿佛能从这副假皮囊下,窥见旧时冠绝古今、俊美无俦的容颜,从那双平湖深渊般幽邃的眼眸底下,看到独属于楚珩的霸烈气息。   那是气质含蓄而内敛的苏探微身上不曾有过的。   他是楚珩啊,完完全全的楚珩,已经回来了。   好像有什么,先破而后立,浴火而重生了,熟悉的气息,重新桎梏占据了这具躯壳。   这张脸,是真的苏探微的脸吗?   能变成这张脸,需要经历什么?   姜月见心里发着抖,她不敢去问。   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在战场上牺牲,可是数百个日夜,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那一定不是他不想。   而是他不能。   是……发生了什么吗?   “专心。”   男人似不满意太后这样的出神,声音沉而沙哑,带着干燥冰凉的味道,重重地落下薄唇,封堵住了太后娘娘未吐的话。   连亲吻都是霸道的。   发涩的唇瓣摩擦间,剐擦起尖锐的刺疼。   但这种疼痛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害怕,更不会排斥。   姜月见抱住楚珩的颈后,环住他,令他往下,并稍稍抬起胸脯去逢迎,眼眸亮晶晶的。   漫长的热吻过后,是绯红的一片泥泞,蜕皮的嘴唇泛出了一点儿白色,楚珩用自己的手托住姜月见的下巴,再一次低头,用温柔姿态,擦去那些红痕。   姜月见等他松一些了,这才脑子转过来,立刻要为自己找补:“陛下,其实你伪装得真的非常好,真的,要不是臣妾和你夫妻多年,真的不可能认出来……”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嗯?”   黑眸涌动墨色,眉梢淡淡一拂,言笑晏晏地浅凝向她。   姜月见咬咬嘴唇,说实话吧,是不是有点伤人自尊?因为,那真的,很早,很早了。   可都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里了,不说实话,好像也不能了。   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掠过风吹梨雪的夜晚,种种旖旎光景,姜月见含混咕哝着道:   “紫明宫那晚我,我就差不多知道了……”   太后娘娘特意给仪王下套,实则自己中了桃夭梨落的药性,吸引他来。在床榻上扭得像一条蚯蚓的时候,他宛如一个救世主一样出现了。   可那一夜,算不上真正的解围。   因为——   思绪被中断,他的食指被太后娘娘轻轻地扣住。   眸光微动,泛起波澜。   太后娘娘的脸蛋闷得满是红晕,依然清透无比:“我记得它。”   很难说,那种感觉,因人而异,有些人就是会天生比别人更敏锐。   她记得他食指要她的感觉,在姜月见还是皇后时,有过唯一的一次,无法不记忆深刻。对于楚珩身体的很多下意识的习惯,他是不能轻易改变的,意乱情迷时,谁还会去刻意掩藏或是观察那些细节?   只是他以为她不知道。   其实她一一都记着。   更别提后来有过真正的欢爱,她不可能连这些都毫无所察。   在他的眉结慢慢地折痕更深之时,太后娘娘急忙道:“但是,但是当时只是怀疑,我没确认的!”   “什么时候确认的?”   她是很机灵,楚珩没想到,她能机灵到这个份上。   姜月见老老实实地、瓮声瓮气地道:“那个‘慈’字。”   他一怔。   她垂着小脸,声音不断从底下闷闷传来。   “你的每一幅字我都临摹过,有的可能临摹了千百遍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对‘慈’字避讳。我想这天底下,总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连避讳的方式都一模一样。陛下,你不会真的觉得臣妾是个傻子吧。”   “袅袅不傻……”   他叹息一声。   指腹缓缓擦过她不断颤抖的眼皮。   这双眼睛,漂亮得世上寻不到第二人,却为了他曾经哭伤失明。   一夜潇潇雨落,殿外景色如新。   又是澄澈光明的一个秋。   楚珩略略抬高姜月见的下颌,附唇,这一次,亲在了他心爱的妻子的眼皮上,不含任何欲念,蜻蜓点水一吻。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说了,两个人心眼都挺多的,所以做都做了,袅袅认不出自己男人是不可能的事。 第65章   姜月见第一眼在太和殿上遇见“苏探微”, 什么也没发现。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独居太久了,在禁中接触的雄性屈指可数,金殿上那些王孙大臣遥遥一瞥, 也仅仅只能看到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并不觉得有何出挑,于是在突然遇上这么个漆眉朗目的美男子时,有过不受控制地, 心怦然一跳。   但实话讲,也就那一跳。   毕竟, 姜月见自忖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她对“苏探微”全部的幻想, 来源于身体的空虚产生的一种亟待解决的欲望。她曾迫切地想要一览,他身上道袍底下那精实、紧致的肌理,触摸到坚如铁壁的滚烫, 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   一方面是出于此等原因, 另一方面, 姜月见是在赌气。   楚珩的不说一声, 和他长久的疏忽不理,让她心头哽了一口气。那个对她们母子毫无责任心的男人,把自己的尸骨留在了北疆战场,从此以后就连梦都不给她托一个。   几年了,他的寡情绝义, 姜月见不想再领教了。   人生苦短, 何不及时行乐!   她气得偏要在距离太庙不足一里远的地方, 让他在天之灵好好看着, 她是怎么委身勾搭别的男人的, 她是怎么在别人的身体下承欢, 比和他要快活无数倍的!   她早就走出来了, 就算死心塌地地爱过又如何,那毕竟也只是——爱过。楚珩若能回给她同等的感情,她就算再多守几年寡也无妨。   可他有么?   反正,为了这么个男人,不值得。   姜月见根本不在意身体的清白,左不过是各取所需,心想那个小太医道袍底下宽肩窄腰,骨骼修长,肌肉匀停,交付给他也不算吃亏,也许他还能比楚珩内家功夫更好呢。   她除了楚珩,也没试过别人。   直到那晚春色缠绵之前,姜月见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把自己彻底地说服了,并不打算继续为一个心里没她的男人守节。   那晚之前,她怎么也想没想到,在她被桃夭梨落折腾得浮浮沉沉,意识朦胧不清时,还是与一刹那间的时刻,认出了,这个她死也不会忘的男人。   全身沐浴在汗珠之中,身体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可姜月见还是费劲地,用瞳仁充满了震惊之色的目光,低低地垂下头去,看向那个正在取悦自己的男人。   从他浓密的发丝里,看到熟悉的发梢,从他宛如神铸的宽肩,看到那一条熟悉的锁骨。   脸是不一样了,可这具身体,她发现自己没出息,一刻也忘不了。   她是真的很没出息,嘴上说着一套,实际心里……   就是忘不了。   是他么?   真的是他么?   会不会是,她中了毒,所以神志不清了,出现了幻觉?   亦或是,她自我道德约束太高,就算楚珩都死了,她还是不能接受楚珩以外的男人,在精神失常的时刻,把他当作了臆想中的死人?   是有过这种说法的,心里想着谁,便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似真似幻,似有若无。   可是那一枚怀疑的种子,就此在心里种下。她几乎有八成的把握,这就是楚珩。   倘若不是端王妃的突然造访,很难说姜月见能控制住自己,不把他压倒在褥,狠狠地逼问:“你是不是楚昔玦?回答!”   端王妃恰好惊醒了姜月见的美梦。   她意识到,是啊,不管他是不是,他既然这样出现,又一心入职太医院,一定是有他的缘故,他不想说,以楚珩的个性,能逼得出来么?   再说,他现在不是武帝,也不是英儿阿父,他只是一个任由我拿捏的下臣,下臣了见了我,得顶礼膜拜,我让他做什么,他不能不从。   说穿了又有什么意思,比起从前的傲慢威重,他如今的谦卑顺受,岂不是更加可爱?   她决心再找一个实质确凿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便有了后来,坤仪宫中临摹《沧澜篇》时,不着痕迹的试探。   楚珩从来都不知道,她曾在一半的骄傲一半的卑微里,不见天日地爱过他,很多年。   关于他的习惯,她如数家珍,每一样都记得。   这些在他发现时都视作勾引固宠的手段,并觉得没必要时,连姜月见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何会搜集他的起居注,一直乐此不疲。   在看到那个少了一点的“慈”字时,姜月见于恍然大悟中,如拨云见日般明朗。   谁也不知,那晚上,她独自一人抱着他留下的《沧澜篇》和《论均田制承前之利弊》的应试文章,哭了整整一宿。   就算是两手完全不相干的字又如何,他就是楚珩!   *   姜月见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禁宫甚大,她所藏的那人,在南宫毗连太医院的乐苑。   乐苑类似于前朝的乐府与教坊,乐苑里住着的,都是优伶乐伎,但这些人只专为皇家演奏,不得私自在宫外表演。   姜月见步子加急了一点儿,快到,倘若不是为了顾虑人前的形象,当朝太后已经一只手将磨磨唧唧的男人抓住了往前飞带。   一排排乐伎正在排演,几色的宫奴都抬起头,错愕地望向突然驾临的太后娘娘,无不急忙行礼,姜月见一拂衣袖令其平身,直乐苑西厢,将楚珩带到无人处时。   对方快了一些,从身后握住了太后娘娘的柔荑。   她呆了一呆,没有立刻有所反应。   刚刚抬眸,身侧高高大大,比他长了整整一个头的男人侧脸下来,极其平淡自如,将缠住的双手给她看了看:“太后娘娘不是一路想牵臣的手么?现在无人,可以牵了。”   楚某人原来不是天生就不解风情的呆子啊。   也就是一个男人心里有你,和心里没你的区别罢了。   姜月见努努嘴唇,心里万分不屑,哼了一声。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有多可爱么?楚珩感到有几分滑稽,又爱不释手,要揉搓太后娘娘饱满的脸蛋,低头亲一口。   正当他俯下唇瓣,要擦过太后今日浓妆艳抹的面靥时,身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霜白色的衣影,卡在一扇门间,静静看着他俩。   “……”   楚珩一顿。   视线转了过去。   停在门后的人,这个被太后娘娘藏起,总让他疑心是不是个漂亮少年的人,原来是女子——李岫晴。   “咳咳。”   楚珩松了手,轻咳一声,恢复霁月清风,解释:“重申一次,我不是。”   既然被太后娘娘控制在了南苑,那这些真相,说明也无妨。   李岫晴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的神色像是清醒了,又像是失望至极,轻轻一点头:“请进。”   她侧身让开。   在外边的确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太后娘娘考虑得十分周到,等到入内,门一关上,外边都是铺天盖地的喇叭唢呐声,连琴瑟笙箫都听不见几分,乌嚷嚷吵得人耳蜗疼,此地是个极好的谈话所在。   李岫晴噗通一声,跪倒在姜月见面前,“娘娘。民妇糊涂,罪该万死。”   苏探微眉梢微挑,看了一眼姜月见。   姜月见将人扶起,让她坐下说。   李岫晴躲躲闪闪,坐下后又偷偷瞟了好几眼楚珩。   这一细节自然被姜月见所捕捉,但她丝毫不见愠色,反而笑道:“仔细看看,他是你夫君么?”   李岫晴这才敢大着胆子,多盯上几眼,但被楚珩深邃的眸光反笑,她慌忙岔开了视线,摇摇脑袋:“不是。”   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太后娘娘,民妇在碎叶城好几年了,这几年……”   她咬咬嘴唇,说不下去了。   姜月见知道。   李岫晴在非人的折磨下生了病,她的病时断时续的,发病时会出现幻想和意识模糊的症状,偶尔还会记忆产生错乱,这是人面对痛苦时的一种自我防御和心理干预。   楚珩哪怕是换了一张新脸,这张脸也只能说和真实的苏探微有着七分相似,但因人体面部的骨骼和肌肉走向,最终呈现出来的实况还是有着较大不同。   先前李岫晴情绪太过激烈,触发了病症,才一时不察。   再者她和苏探微也有几年不见,记忆里的面貌本就会模糊些,而苏探微又是朝廷钦封的官身,不容质疑,李岫晴压根也没往那处想。   此刻冷静下来,把面前之人与记忆里的夫君一比较,却发现无论容颜,连身形也全然不相类似。   她夫君从小就是个文人体格子,没那么高,走路轻飘飘的,不会太稳健,小时候的身体不足,后来长年累月地生着病,吹了风会生病,淋了雨会生病,就连路上走着崴个脚,都有可能骨折。   夫君是个玻璃球,一不小心便会碎了。所以哪怕拥抱,她都会格外谨慎的。   不是像面前高大冷峻的男子,一点儿也不像。   夫君永远不会变成这种气质。   大理寺庭审那日后,太后娘娘单独将她留在了偏房,说了一些话。   李岫晴渐渐地清醒了,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有误会。   太后娘娘对她说:“哀家从不会惦记有妇之夫,他是哀家的男人,不是你的苏探微。”   李岫晴茫然无比:“他……他不是?那,那我夫君……”   姜月见叹息告诉她:“这哀家也不知。不过你得答应哀家,当哀家让你撤诉之时,你便撤诉,等他出来,哀家带他来见你,你可以问他真正的苏探微的下落。”   李岫晴缓缓点头。   在她心里,宁可相信那个人不是苏探微,也不能相信,她深爱的夫君会在飞黄腾达之后对她弃之不理。   “你不是我夫君,我……我夫君呢?”   这几日一直待于南苑,李岫晴的右眼跳个不停。   既然假的苏探微已经取代了她的夫君,那么他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确信夫君不会站出来揭穿他。   他的这种把握,究竟从何而来?   夫君不是见异思迁的人,这几年他没来碎叶城,也不曾托人问过音讯,难道——   李岫晴骤然双膝一软向前扑倒,拉扯向楚珩垂落的袍角:“求你告知,我夫君呢?他是不是还活着?”   女人的泣诉充满了哀苦,和她流放碎叶城数年的绝望。   这个答案,似乎是唯一能够令她支撑下去的一根立柱,倘若崩塌,那她这个人也将被摧毁。   有一瞬息楚珩是不愿告知她这个真相的。   姜月见将手笼在衣袖里,她平静地垂落眼波:“你告诉她吧。”   经历过的人,懂那是什么感觉,失去挚爱之痛,不亚于天塌地陷。   尤其是分绝两地,连最后一面,连他的尸骸都见不上。   然而,与其一辈子活在一种痛苦的妄想里,不如早日清醒,还能有渡过这场厄难的希冀。   楚珩没告诉自己苏探微的下落,但不必他说,姜月见想自己已经猜出了。   倘若苏探微不是一绝情人,那么他多年与李岫晴未通音讯,且身份被夺占也不能发声的可能性,无外乎几种,要么已死,要么被囚。后者,仅有可能是被楚珩所囚,这实在微乎其微。   剑眉微微一拢,楚珩出于怜悯,没有挣脱李岫晴的攀扯,冷静地告知她:“他死了。”   尽管明知极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正得到了这个答案时,李岫晴还是没控制住跌倒在地,松开了楚珩的袖口,那双被流刑折磨得粗糙皴裂的双手严严实实地掩住了面容。   从颤抖的手掌心里,漫溢出大片的湿痕,柔弱的肩膀不断颤抖,可是,却哭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状态,大约就是姜月见三年前的状态。   姜月见有少顷的恍惚,似乎穿过了悠悠岁月,看到了那时,同样只能伪装无声,却在看不见处,哭到不能自已的自己。   怔愣间,一双手臂穿过了时间的风沙,用一种强大的庇护的姿态,笼住了她单薄的肩,为她遮去身后晴雨。   动作是那么轻柔。   姜月见在他怀里抬起头,上首是一方坚毅的颌面,看不清脸色。   楚珩回眸,对瘫坐在地的李岫晴道:“太后叫我来,我并不知是来见你,李氏,既然你已知晓,苏探微的一些遗物还在我这里,待我整理之后将它交托。”   苏探微在找寻妻儿的沿途中,误入荒漠,带他的人,卷了骆驼逃之夭夭,他一人,在沙漠里跋涉两日,因为缺水断粮而死。   当楚珩发现他的尸骨时,风沙已经掩去了他大半的身体,尸骨有了恶臭的味道。   这是一个不识途的南方人。   看起来读过书,身体文弱,箱笼里盛放着十几卷缥缃。   浩浩瀚海,从不曾见一个这样的人,不知何故,死在此处。   驼队的人,让楚珩不去管,每年荒漠里要死上好几百人,尸骨到处都是,过几天风沙一起,很快就埋干净了,什么也不会剩下。   楚珩冷静地道:“他是业人。”   不是胡羌,是大业人,是子民,且有可能,倘若不死,将来有为国朝入仕的才能。   “兄弟,你都……你还管他是不是业人?你回到大业以后,你们的百姓、官员,会杀了你的!”   楚珩置若罔闻,拨开了黄沙,从沙尘下掘出了苏探微的尸骨。   他是将要参考的举人。   看他写的文章,的确颇有才华。   倘若这人还活着,也许楚珩会与他相见恨晚。   楚珩带着苏探微离开了大漠,将其落葬。   他拿了苏探微所有的遗物,只有一封遗书,他没有打开过——   那是一道不知送往何处的家信。   李岫晴颤着手指,揭开了家书的封口。   里头除了几页信纸,还有一样硬物。   一枚陈旧的已有锈痕的指环。   上书:宜室宜家,同心和合。   李岫晴攥着指环摁向胸口,一瞬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说:   这章把袅袅发现真相的过程补了。   另说,袅袅与楚狗,是另一种李岫晴与苏探微。不过前者是主角,他们he了。 第66章   “你一早就知晓我不是苏探微, 大理寺庭审之日,是将计就计了?”   坤仪宫偏殿,太后娘娘嫌走得脚酸, 弯腰垂眸脱掉了金丝软履, 套着袜子把脚丫靠在火钵旁放松,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他回过味来了。   现在这架势, 秋后算账了吧是要。   姜月见心头一阵地发虚,咬了下唇, 七窍玲珑心飞速地盘算, 当即决意用哭惨糊弄过去。   眼眸一横,乌眸中一点春雨便淋淋漓漓起来。   “陛下,人家不是……”   “袅袅。”   她还想真情实意赔个罪呢, 谁知人家根本就没给自己张嘴的机会。   姜月见心里更咯噔了。   以前傅银钏跟她抱怨, 说他们家国公爷有多阴狠, 教她几天下不来床的时候, 姜月见觉得她一定是在炫耀。   因为她们家狗皇帝只会更坏。   正当姜月见心里毛毛的,鹌鹑似的把巴掌小脸缩进颈边的兔儿绒里时,楚珩悠悠笑了声,道:“已经不是陛下了。”   姜月见心头一哽。不知他是不是玩笑话,可却感到心里如同被什么密密地刺了下。   他不是陛下了。   以后, 也不可能再坐上那把椅。   可姜月见只想看到他永远高高在上, 永远目下无尘, 如履九重的模样。   他受一点点挫折, 皱一下眉头……   她都不能面对。   “过来。”   姜月见浑浑噩噩听到这么一句话, 顺从听话地靠了过去, 被他握住了玉臂, 极为自然地揽住了腰身,姜月见软软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比熏笼还要暖,气息是宜人的芷兰香,清冽而纯净。   姜月见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抱着他呼吸了一口,香气沁入肺里,她饮鸩止渴似的不能自已,越来越难过。   楚珩握着她柔软的手,俯唇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轻盈如絮的吻。   只有安抚,没有任何旖旎。   “袅袅,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也是能从楚珩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她既震惊,又心疼。   姜月见心疼是她知道,倘若楚珩能够早点儿回来,他一定不会拖到现在。大业江山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她和英儿孤儿寡母,在这个大位上若是不强势点,别说治国,都是任人欺凌践踏的命。什么皇室威严,什么垂帘摄政,全都谈不上。   她不敢问。   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姜月见已顾不上其他,她抬起手,用力箍紧身前男人的脖后,寻到他的嘴唇,仰头亲吻了上去。   不想如苏探微与李岫晴。   倘若他不回来,姜月见意识不到自己是如此不能失去,倘若再来一遍,她大概会直接疯掉。   强烈的不安和不餍,驱使着太后娘娘亟待填满那个空了的大窟窿,堵上穿堂来回的冷风。这一口,太后重重地啮咬在了男人的喉结上。   男人漆黑的瞳仁即刻变幻了风云,酿作满池春色。   太后娘娘本就略显娇柔,看不出年龄的饱满脸颊,白里透着红,像枝头刚刚成熟的粉嫩蜜桃,在迷雾茫茫里挂上晶亮的水珠。   纤纤玉足抵向床头雕花花梨木嵌象牙华彩玻璃的槅扇上。   抠向檀木座屏的手指攥着,刮出一抹抹细长的抓痕。   多年来的禁中独居的寂寥,窥见一抹希望后的破土重生,直至终于挑开的失而复得,姜月见领略了什么叫大生大死,然后在这一刻,又被他教会了什么欲死欲生。   “袅袅。”楚珩抵住她不满香汗的雪额,音质哑暗。   “嗯?”   姜月见的回应伴卷着脆弱的鼻音,宛如无力承受玉露的娇蜷牡丹。   “我想告诉英儿,我是他阿父。”   儿子的事总会引起女人的警觉,一说到楚翊,姜月见立刻眯了眯眸。   楚珩现在明白了,当初楚翊管他叫“哥哥”的时候,姜月见默许了就是在看戏。   这么久了,她果然如她酒后吐真言一样,是在玩弄他,调戏他。   姜月见反问他:“现在就让他知道?哦,当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就单单只是想骗我一个人,楚珩,你还说你对我不坏!”   “……”   “叫‘哥哥’不好么,这不正是说你显得年轻吗?”   说得“先”皇陛下一阵哑口无言以后。   姜月见趁势而上,轻轻咬向男人性感的耳垂,妩媚动人地溢出一缕妙音。   “哥哥。”   男人被嗲得一哆嗦,一江春水向东流。   反正结果就是那么结果,过程是讲道理,还是耍赖无所谓,太后娘娘就是不想那么轻易地让楚翊叫他一声“爹”。   何况楚珩根本就不老实,隐瞒她太多。   他非要达成目的也行,必须跟她做交换。   姜月见谈起了当日大理寺开审,传被告苏探微上堂前发生了一段插曲。   他人被带走以后管制,姜月见是后脚才出的发。   但出发之后,太后娘娘没能一路顺风顺水毫无阻力地抵达大理寺,在出宫禁前,一辆低调的马车出现,车中所载之人,是傅银钏。   傅银钏行事比较高调,出出入入都是用的最好的仪仗与华盖,入宫则诰命锦帔加身,姜月见却见她一身素服,连打扮都来不及,像是刚知道什么便来通风报信。   她不禁凝神,放弃了立刻驱车前往大理寺,与傅银钏单独聊起来。   傅银钏握住太后娘娘的腕子,另一手攥拳,沉思一晌,决定说出来时,口吻变得非常强烈:“娘娘,你不能去。我怕你失望。”   姜月见的细眉轻佻地一扬,觉她今日说话怪里怪气,便道:“怎了?哀家失望什么?”   傅银钏咬唇,因为这事毕竟牵涉极多,有她枕边之人,傅银钏本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若不与自己的闺中密友说,她还配当太后娘娘的手帕交么?   安国夫人神神叨叨地凑过嘴唇贴向太后娘娘的耳朵私语。   “臣妇现在有把握质疑,那个苏探微是个骗子!娘娘你可莫受他蒙蔽!”   姜月见还以为是什么,她早就知道了。   那是她从“地狱”里爬出来“死而复生”的陛下。   可这事坏就坏在,傅银钏是何处得来了风声?   “你怎么知道的?”   姜月见不得不细细盘问。   傅银钏一向不会无中生事,按她自己的话说,她就是“胸大无脑”,这一辈子只管吃喝拉撒睡,快活就够了,别的都不想。   傅银钏也自知,她一到了姜月见面前,便什么都不可能瞒得住,只好避重就轻地绕了一下:“国公爷觉得那个苏探微有蹊跷,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死书呆子,怎么能拉得开两石的弓,还能和大将军战成平手?他耒阳老家的人也证实了,那个苏探微跟着他又聋又哑的爹以前是给大户人家做长工的,他是耒阳李家的家生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不足之症,换而言之就是个病秧子!月见,这事儿你真得长长心,别什么人都往枕边放,对他掏心挖肺的。”   姜月见和煦微笑:“已经掏心挖肺了。哀家心都全给他了。”   傅银钏就怕姜月见受骗,痛心疾首道:“娘娘糊涂啊……”   “你家国公爷,还管这事儿呢?”姜月见若有所思,故意绕回了话题,“他想怎样?”   傅银钏咯噔,忙辩解:“不是我为景午开脱,他就是一个活死人,一心效劳大业,怎么看得惯有人欺骗太后,再说他和娘娘中间不是还隔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夫人么……”   傅银钏多少有点儿自欺欺人,如果景午真的如自己所辩解的那样雅正无垢,本不需要瞒着她。傅银钏也是装睡偷听到的。   但景午与苏探微一无仇二无怨,傅银钏没琢磨明白景午这样做的用意,内心当中只愿往好处了想,觉得他大抵是见不得有人弄虚作假欺瞒陛下,之所以瞒着自己,也仅仅是因为证据不足,尚不能为趋炎附势的假苏探微定罪罢了。   “娘娘,总之相信臣妇,那个从耒阳老家来的证人,已经在岁皇城盘桓两天了,原来是李府的管家,和苏探微家里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可熟稔,他要是告上公堂,就一定要把苏探微以欺君罪处死!”   姜月见还没见过那个所谓耒阳李府来的管事,也并不如何放在眼底。   满不在乎地一笑,太后道:“谢你通风报信,哀家有数了。”   证明苏探微不是苏探微,又如何?   难道要她亲自下令斩了心爱的男人?   千头万绪间,姜月见选择了一种最简便,代价最小的办法。   那就是先让李岫晴将“苏探微”告倒,姜月见将计就计地把人扭送昭狱,名为关禁,实则保护,让那个来势汹汹,意图为楚珩定下欺君罔上这种牵连九族的不赦之罪的人,也无计可施。   悔婚不娶,和罪犯欺君,这俩孰轻孰重,用不着掂量。   她上堂之前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并一道密令传书高俭,对苏探微不以人犯论处,不得施以昭狱刑罚,适当照拂。   姜月见还想过,安国公也不知是不是对她的男宠有点儿意见,怎么出手就这么狠呢。   她倒是要看看,等苏探微下了昭狱,那些弹劾他,主张严法肃纪的一干落井下石的人群里,有无安国公。   景午在外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人拘谨周密,他不会亲自参与,把自己放在显眼处,和安国公府有往来的,确实有几本,要置苏探微于死地的。   如果姜月见不是手里有傅银钏这条线,知道她逢年过节拿了人家多少手短,什么东海明珠、南海珊瑚的,让她这个太后也开了开眼界,记得她的夫君交了一些什么人,也不能轻易地断定,景午是真的,和“苏探微”有点儿过不去啊。   等“苏探微”下狱,岁皇城风波立刻平息了不少。   姜月见用自己的亲卫在城中撒网,以搜查城中囤积私茶违背禁榷令为名,于不可测的夜色深处,抓住了那个,被安置在秘密馆舍,等待着对“苏探微”定罪的李府管事。   细细盘问之下,这人说出了他此行前来岁皇城的目的,果然是为了举证“苏探微”。且是有人授意,至于是谁,他摇头说不知,只道对方答应了事成之后给他百两黄金。   姜月见又问了除了这个管事以外,可还有其他人参与了此事,能来指证苏探微。   管事连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当年李家败落,李府被查抄,上上下下的家眷都流放了,死的死,走的走,如今耒阳熟识苏探微的人可没几个,他那个爹怀有残疾,只怕连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人证了!”   他言之凿凿,姜月见似笑非笑。   “真的?”   管事举起三根手指,指天誓日,倘或一字有虚,便教自己受雷刑而死!   他情真意切地发了誓,姜月见半信半疑,只当这人是为了求生,嘴里的话不可尽信,不过也没伤害这人,或许留着有用,便把他秘密扣押了。   楚珩听太后娘娘说完,眼眸微微一动。   “我保护了你,”姜月见翻过身,爬上男人的胸口,食指戳他的脸,摸了很多次了,确信无疑这是一张真脸,姜月见心下还是有些难受,故作嫣然,“你谢不谢我?”   楚珩淡淡地敛了唇角,食指拨开太后娘娘脸颊上细碎的湿发,放柔了嗓:“谢太后眷顾,臣感激不尽。”   这还像句人话。   姜月见轻轻一哼,手指去拧他的脸,用了几分力,几乎将他脸揉至变形。   他一个字也不说,也似乎不感到疼痛,任由她又捏又掐。   姜月见摆弄着各种形状,将他的脸搓圆搓扁,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旧时的一点的风采了。她不禁又难过起来。   太后娘娘只好雄赳赳地傲然挺胸,用凶蛮斗狠,掩藏掉自己心里的创痛。   “你说,秘密是不是应该交换?我都告诉你了,你也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样我才不亏!”   等她不捏他的脸了,楚珩才得以松气,那张完好无损的俊朗的皮,教太后娘娘辣手摧花,蹂.躏得一道道飞红,似霓如霞。   “袅袅,”他眼里似有揶揄,“怎么不称‘哀家’了?”   她不是喜欢,像一个女王一样,号令自己俯首做臣么?   姜月见眸光一阵迟滞,何曾料到他突然问这个。   深深吸了一口气,姜月见咬牙看他。半晌后,又泄了气。   她幽怨地,又似有点儿欢愉,翘了翘眼睫。   “哀家不‘哀’了。”   手掌缓缓地压上男人的胸口,感受着皮肤底下那搏动有力的沉稳心跳,如此鲜活且真实。   红唇往两端抬起,勾出一抹妍丽的弧。   “因为你还在啊。”   作者有话说:   陛下已经不是陛下,但袅袅会是太后! 第67章   楚翊搓着手, 忐忑而紧张地等待着。   脑海里期待了无数遍,一会儿苏哥哥会回来,他们弟兄相见的温馨画面。   楚翊发誓, 他也不会嫌恶他烦了, 他会像母后说的一样,任人唯贤,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身旁的近臣。   于是乎陛下连《论语》也读不进了, 手托嫩腮靠在巨大的书案上发着呆。   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落在耳中,紧跟孙海身后, 步入太和殿。   楚翊飞快地抬起小脑袋, 唰地看向来人,先看到的是孙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脸色的失望一时没藏住, 把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孙海的心扎了个对穿, 深感被嫌弃后, 老内侍急忙错开一步, 让开身后玉容雪貌的起居郎给陛下看。   果不其然,陛下一看到起居郎的脸,神色间立马便风静云弥,老内侍更伤透了心,但要论争宠, 他自知也不可能同起居郎大人争什么, 虽失了圣心, 好歹多年陪伴也有些苦劳, 孙海自我安慰地挤出一坨褶皱的笑容。   “陛下, 苏大人回来了。”   这是不消说的事情, 楚翊早就看到了, 他根本就看都没有看一眼老内侍,趿拉上龙靴橐橐地直奔下来,甚至嫌孙海的站位不对,小手将老内侍的右臂轻轻往旁边一拨。   “……”   这小小的动作伤害却那么大。   老内侍满嘴里咕嘟咕嘟冒苦水,陛下已经登登登窜到了楚珩面前,为了保持身为天子的矜贵,他负起了小手,用一种奶呼呼的威慑力,仰起小脑袋看上边的人。   “回了?”   语气听起来,简直特别随意,跟唠家常没有两样。   楚珩一顿,缓缓点头,勾唇:“回了。”   楚翊捋了捋嘴巴边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煞有介事:“这事,你不怪朕,母后不让朕亲审,朕是有心无力,所以让苏卿在那牢狱里多待了两天。如今回来就好。”   楚珩被他逗笑,不言不语,半晌,抬起手,在陛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揉了揉,将他头顶冲天的鬏鬏揉抓得风中凌乱。   过了一晌,楚珩低声道:“不怪。陛下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   小皇帝“哦”了一声,挥挥手:“你倒是不糊涂,心里知道就好。”   孙海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甚欢,中间似乎容不下闲杂人等了,便自觉告退。   太和殿徒留两人大眼对小眼。   面面相觑,楚珩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凝滞的气氛,太后娘娘不让他对楚翊吐露身份,他便只好寻些别的话题。   正要张口,那小崽子看人走了,突然张开了软软的肉胳膊,抱向了他的双腿。   甚至不及有反应,小皇帝把脸蛋埋进了他大腿的肌肉里,隔着绫裤与外衫重重的缎料,炙热的呼吸喷薄而出,沿着经纬渗入,化作一缕缕尖锐的刺扎向皮肤。   居然会,有些疼痛。   “陛下,怎么了?”   这样的场景不方便被别人看见,楚珩试图将他拽开一些。   稍微用了一点力,没想到这头崽子还挺固执,抱着他腿就是不肯撒。   楚珩一个没留神,那兔崽子得寸进尺,将他搂得更紧了,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挣不脱,正要以君臣那一套规训陛下松手,注意体统,猝不及防,耳朵里钻进一声:“哥哥。”   楚珩瞬间脸黑了半边。   太后娘娘那句缠绵旖旎、多情婉转的“哥哥”,言犹在耳,磨得人根本受不住,只能说母子俩……   一对儿妖精。   “母后不跟朕说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不相信你不是坏人,不管朕怎么劝说,她都不答应,朕也束手无策。朕还以为你就要死了。”   年幼的陛下还不大懂“死”之一字的内涵,想了想,换了一种比较容易让自己理解的方式,又道:“就像父皇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朕面前了。”   楚珩微微一怔,垂眸看向他,抱着自己双腿的儿子,只能看到一个圆滚滚的黑色小脑袋。   他放缓了呼吸,手掌慢慢地落下去,在陛下的发旋间抚摩。   “朕还挺担心你的。”   楚翊害怕。   “宫里还会有很多太医,兆丰轩也还会有后来的起居郎,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了,也不会有人教朕射箭了……”   年纪还很小的陛下,对感情没有避讳,他天真的诉说,稚嫩的倾吐,他的烦恼,他的委屈,他的身为天子本不该有的恐惧和不安,就如同一个真正不谙世情的小孩儿在他信任的大人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一样。   楚珩离开他时,他才两岁多,刚会说话,说得不多,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而现在,他可以依偎在自己怀里,说出他心里羞于启齿的小秘密。   “臣,不惧一死,不过此事,清者自清,陛下信任臣,便已足够。”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将他的腿放开了,没敢再抬头看,别别扭扭地扭着小身板回到了御座上,眼眶儿红红的,像被谁招惹了。   他示意让楚珩过去。   楚珩跟了过去,只见陛下翻出了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有他常用的那支狼毫,在楚珩眉宇轻挑之际,陛下强行恢复冷漠尊贵,伪装成大人模样,将东西往他一推。   “记吧,这是你旷缺几日积攒下来的,不写满不能回去。”   这崽子表达自己的关心的方式一半直率一半别扭,很好。   一半像袅袅,一半像他。   *   弦月高擎苍穹,淡淡的云翳时而拂逝。   飞鸟归巢,宿于池边碧树。   太后外着一身染了夜色的斑斓雀金裘,命玉环敲开了乔玄寒止斋的窗。   自打“苏探微”走了以后,乔玄就找不着人同他共研医经了,他看那个新来的叶骊,整天鬼迷日眼,还说是出身杏林世家,心思压根不放在正道上,整天惦记些有的无的。   他年纪一大把了,眼睛也花了,大半夜里比他还勤勉,还在寒止斋整理过往脉案。   不料今夜,太后娘娘漏夜前来,乔玄也不知有何指示,连忙屏息凝神而出。   “老臣拜见……”   “免了。”   姜月见使眼色,让翠袖、玉环将老人家接着点儿,不让他下跪。   乔玄礼没有行成,诧异地问:“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何赐示?寒止斋蓬荜潦草,恕老臣招待不周,还请娘娘移驾……”   姜月见又和缓摇头,微微笑道:“不用,哀家问几个问题就走。老太医一生行医,救治疑难杂症无数,当年哀家的眼疾,别人都说治不了,独您妙手回春。哀家的困惑,老太医一定能解。”   寒止斋里,医经脉案无数。   若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别无其他处是了。   乔玄苍老的脸往下低着,藏匿了神情,“娘娘请问,老臣定知无不言。”   姜月见缓缓颔首,有一些疑惑,她不知该怎么询问楚珩。   作为妻子,她看得出来,这次楚珩回来以后很不一样了。   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处与往昔相同。   所以在刚刚接触时,饶是姜月见也没有认出他。   直觉告诉她,楚珩是经历了什么,极有可能是一些阴影与创痛,天之骄子,如何变得情绪内敛,温文沉静,从骄阳化作一竿青翠孤竹,中间打磨的过程想来也不一定愿意让人知晓。否则他不会选择隐瞒不言。   所以不好直接问,她只能间接地向乔玄求证。   乔玄叹了一口气,忽听到娘娘询问:“乔老太医,你资历老,可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能使人改容易面的办法,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大相径庭?”   乔玄攥经手一紧,掐着,白骨凸出,他愕然看向太后。   “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姜月见抿唇。   一旁玉环皱眉头道:“老太医您就说吧,切莫多问。”   乔玄皱着白花的眉宇,想了想,道:“老臣行医几十年,从未用过给人改换容貌的医术,想来或许是存在着的,只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姜月见眼色露出些微失望。   想道一句,既然乔老也不知,便罢了,她不再问。   乔玄沉思后,又道:“娘娘,但老臣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定法,譬如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乃天性自然使之,若改头换面,实违背天道,其付出的代价,承受的苦痛与折磨,亦非常人所能领受。如无不得已,不需以这种摧残的违背人伦之法,只需用易容的特质皮肤敷在脸上,也可作短暂的改容易貌。”   姜月见怔了怔,“倘若,倘若不是用假人皮呢?”   乔玄摇摇头:“老臣虽然不知,如何确保易容术的成功,但老臣想,或许,用刀刮下脸皮,辅以削骨磨合,再用一种特殊的生肤蕴颜的药膏日日敷用,促使皮肤快速再生,能够达到娘娘所说的那种疗效。不过过程……”   姜月见最恨别人话说一半突然卖关子,急道:“过程会如何?”   乔玄叉着手,诚惶诚恐地下拜,吐字清晰:“会九死一生。娘娘。”   所以这种易容术纵然存在,也不大可能会有人使用。   人的脸都是爹生妈养的,改换容颜这有违孝道。再说,过程要经历九死一生和剥皮削骨的痛苦,就算对自己的脸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兵行险着到这地步。   万一失了手,人也就大半没了。   乔玄注意到,当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太后娘娘的脸色突然变至惨白!   乔玄也惊惶不已,怕娘娘降罪,忙道自己只是胡言乱语,也并未真见过其事,全是杜撰,娘娘莫信。   可姜月见已经信了。   她两颊发白,咬着唇瓣上的粉肉,心想,楚珩会知道,改换容貌九死一生么?   他如果知道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原来的皮囊剥下来,换上一张陌生的脸?   会不会……那很疼,割开整张脸,削去骨骼的外廓,是怎样一种凌虐之刑法?会不会……疼得根本不能忍受,就如同昭狱一十八道关一样!   可他是楚珩。   他怎么能够,如何可以……   这样糟践自己。   乔玄找补已经来不及,徒劳试图挽救,但娘娘得到了答案,后面的话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了,乔玄心里直咯噔,但愿娘娘只是问着玩儿的,他也是顺了嘴就那么一胡说,都是冷门的古籍里胡乱扫过一眼的东西,没有躬自践行,做不得真。   姜月见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出寒止斋,又独行步出太医院。   几名女官差点儿跟不上,但追上太后娘娘的脚步时,娘娘拂了拂衣袖,道不必跟,让她们都先行退下了。   姜月见两足踏乘月色,不知何时,来到了太和殿。   仰头,凉风拂过眼眶,刮擦过眼帘下一排细密纤盈的绒毛,有种萧瑟的痒意。   为陛下值守太和殿的内侍,问娘娘安,道可要入内,却被娘娘挥退,道不必惊动陛下。   内侍回复省得,便不敢多事,眼睁睁地瞧着太后娘娘转道,往那兆丰轩去了,也不敢多嘴一句,默默叉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兆丰轩这个时辰了,灯油还燃烧着。   兆丰轩蹭了一半太和殿的用度,灯油是上等好物,烧起来灯光璀然,周遭明炽,苍白的光照在四壁,誊画出男子清隽的影。   他在那盏油灯下,提笔落字。   身后有无声无息的脚步,楚珩耳梢动了一下,似有察觉,但身体却稳如泰山。   那双柔软的臂,从身后,绕过他的宽肩,严丝合缝地搂向自己的颈。   温情的脸蛋,带有肌肤自生的香和热,贴在他的颈后,须臾,伴随呼吸,一缕别的热雾卷杂进来,扑向了楚珩的颈侧皮肤,有些灼人和濡湿。   她在哭,香肩不停地抖。   作者有话说:   姜月见:儿子不愧我养的。 第68章   楚珩只好按下了笔杆, 侧过视线,她的小脸黏糊糊地靠在他的颈边,伴随抽噎, 一口口气小声地往通红的鼻端汲着。   他勾了一下嘴角:“更深露重, 娘娘现身此处,可知间壁便是陛下,让他发觉, 臣实在百口莫辩。”   她又不让他说,他只好听从妻命。   可不说, 若让儿子撞见了, 只怕会误会。   自己被误解利欲熏心也就罢了,就怕太后娘娘也被误会色.欲熏心。这两就是一对狗男女,搞权色交易的, 被撞见了之后, 凌乱的现场刺激得小皇帝大半夜跑去皇陵抱着祖坟哭丧, 那画面不能细想。   饶是如此, 看她哭得伤心,泪眼濛濛,身为男人是得安慰一番。   楚珩用嘴唇碰了碰太后娘娘乱发下露出来的一方雪白若腻的额,单手拥她入怀,太后娘娘的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 只剩一滩柔软的肉, 被轻而易举地带动着。   闷闷一哼, 一跤跌进了男人怀中, 被狡猾的男人桎入胸口, 她这才醒回神来, 动口咬他脸, 张牙舞爪地照着他的肩膀掐了一下。   她会恨。   这张脸真实得过分,也让她真实地恨。   为什么这不是一张假脸……   倘若她不知道,也不用这样难过。   可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更不想把话只听一半。   姜月见松了牙口,双掌捧住男人的下颌,稍稍用力,将其抬起,胶着盯着他一丝破绽都没有的新脸。   楚珩任由她打量,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心却往下一沉。   姜月见先是咬唇不说话,可今夜前来,本就是要说清楚的,她不想再继续被蒙在鼓里,被他排斥于计划之外,好像一个无关之人了。   “楚珩。”   她必须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   “如你所说,你已经不是陛下了,”姜月见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听,剖析给他听,但又尽可能措辞婉转,不伤害到他,“而我现在是太后。”   “你要相信我,现在,我能保护你。”   姜月见似乎怕这个男人耻笑,加快了一下语速,并重复:“我真的能。”   但男人丝毫没有讥笑她不自量,反而实在很认真地听着。   就他这种态度,姜月见松了一口气。怕就只怕他太独断专行,看不起身为妻子的自己,也不愿意听她的意见。   “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想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把秘密告诉我,让我来帮你,你会更加事半功倍。以你现在的身份,你是不方便的,而且有些人已经打起了你的主意,如果行差踏错,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尾?身份揭穿,便是欺君之罪。这一次如果不是我把事情压下来,你会怎样?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办法,但不会比我做的更周密了对不对?”   楚珩看向她,有些意外挑眉,看得姜月见心里不由地忐忑。   他却释然莞尔了,“对。”   好在,他还是能听得进去话。   姜月见分开了裙裾下修长的玉腿,索性横着跨在他身上,伸臂搂住他,用一种亲昵的姿态,柔和掉犹如审讯气氛的凝滞。   她再道:“所以,你可不可以完全地信任我呢?”   楚珩也点头了:“袅袅,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真的?”   太后娘娘看起来是那么受宠若惊。   楚珩微笑,镇定地点头。   太后浓丽的黛眉一折,“那我看,微生默那个老家伙好像一直都知道些什么,你当我瞎了看不出你们俩早就在暗中眉来眼去?”   “……咳咳。”楚珩右手握圈抵住了唇角,咳了一声,不言不语。   姜月见冷哼:“你最信任他罢了,我当然得往后捎,自然了,我是比不得你的授业恩师这么得你信赖的,我只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罢了,就算当了这个太后,也是机缘巧合,一路这么投机营营地瞎混过来了,也算勉强没有跌了你威风,是不是?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对不对!”   这不是一句死亡叩问么?   答得要是不好,半只脚差不多踩进地狱里了。   楚珩这点儿洞察力还是有的。   “袅袅,你很好,我也……信你,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当初立你为后,你的太后当得一点都不比我差,朝堂前的斡旋与制衡,我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可是百官心悦诚服。他们不是服我,也不是还未亲政的陛下,而是你这个太后。”   楚珩这辈子从没有如此斟酌词句地回答别人抛出的问题,哪怕是应试文章,也不过信手拈来。他须得边说,边观摩太后娘娘的反应,倘若她脸色露出一点不愉,他便要立刻更换别的备用说辞。   说完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她只一个宗旨不能变,接着说了下去:“既然你也不觉得我无用,那你可以信任我。太医院,钱滴珠,还有隋青云,都是怎么一回事,你别以为我真的傻到一点都猜不出来,肯定是当年大业与胡羌一战之时,出了内鬼。”   她把战局复盘了无数遍,又和微生默、冼明州这样的久经沙场的悍将商讨过,每一步都衡量过对策,当时兵分两路绝入大漠的计划是楚珩拍板的,就算有失,敌人也不可能如此料敌于先,用后方老巢去豪赌一个武威城。   狡兔三窟,当时楚珩的所在,应是军中的秘密。   姜月见想,如果不是有人出卖,胡羌怎么敢把精锐全部调用来攻打武威。   攻打武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放弃后防,活捉大业天子,用一朝天子去换取胡羌延续的生机。   这极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但他们怀着一往无前的孤绝,和十拿九稳的信心,这就很奇怪。   如今楚珩回来,又隐姓更名,姜月见思前想后,觉得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猜对了?”姜月见扳过男人的脸,“是谁?你有没有眉目了?”   不论这人是谁,战时通敌,死罪不饶,其九族也必然受到株连。   楚珩没打算继续瞒她,沉思半晌,任由太后娘娘托着脸下,他缓缓抬眸,幽邃的目光犹如月夜下翻涌着靛蓝的深海,他舒口气,扯着唇角道:“我现在只能说,可能敌人不是为了篡权与颠覆。”   姜月见歪着脑袋,细细听着。   “若有不臣之心,其一,连通外敌,制造外患,引起朝廷动荡,趁虚而入,其二,扶植傀儡,例如仪王之流的宗室,屯兵自重,挥师都城,控制宫禁,其三,也便是下下之策,刺王杀驾,血洗宫城,弑君夺位。”楚珩摇头,“袅袅可想,都没有。”   姜月见一怔。   这三年来,算得上政通人和,内外清平,天下安定,与民休息。没什么反贼露出马脚,也无功高自重的权臣企图控制幼帝,威慑太后,拿捏权柄,似乎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便连上次我与英儿遇刺,敌人目的也仅只在我,当然,那在我身份曝露以前,但很显然隋青云被羁扣以后,我要调查旧案的目的不可避免会泄露令暗处之人引起了警觉,他乱了阵脚,唯一的目的,仍然是阻止我查案,依旧不是乱政。”   姜月见不敢苟同,如果这人还有点儿良心,当年也不会干出勾连外族的勾当。   但一瞬间之后,姜月见会意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人跟你极有可能是私仇,只是想你……”   楚珩勾唇:“对,袅袅真聪明。他只是想我死,倒不曾有过为祸江山,杀君夺位的权力心。”   太后心里一哆嗦,脑海中蓦然掠过傅银钏当日前来找她,语焉不详,那一番话,至今仍让她不得不多疑。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姜月见凝着男人的脸色,幽幽道:“景午,跟你有没有仇啊?”   虽然假使他们俩有过节,也未必能说明什么,姜月见只是好奇。   楚珩回忆了一番。   他想了起来。   “还真有。”   “什么?”   姜月见更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楚珩深深凝他。   “袅袅你可知晓,当年我并非太子第一人选。”   姜月见嫁给他时,他都已经是九重之上的君王,足履至尊,威震六合了。对于他当监国太子时的事,姜月见都知之甚少,别提那之前。   皇室那些兄弟姊妹,总是多如牛毛,同室操戈的事数见不鲜,姜月见对此毫无兴致,也不曾打听过。   她只听说,楚珩从小就天赋异禀,聪颖好悟,算是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的存在,但凡陛下双眼清明,都不可能挑错储君。   “但百年旧俗,一直是立嫡立长,我非嫡更非长,论理说,这太子之位远远轮不上我。袅袅,我有一个二皇兄,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嫡子,当时朝中派系林立,皇兄拥建南衙,有禁军十六卫、左右卫率府,辖折冲府上万兵力,规格仪仗皆可类比太子,因此名望极高,呼声最大,储君之位非其莫属。”   楚珩悠悠道:“景午,便在那时为二皇兄伴读,两人自幼一席而卧,亲如手足,二哥待他,比我们这些底下兄弟尤甚。”   姜月见确实不知这节,史书里留下的关于楚珩二哥的只言片语,不过是他拥兵自重,意图篡位,被先皇镇压下叛乱,从此以后,天子收缴了南衙兵权,摧捣折冲府,废除太子东宫制,这是姜月见仅知的一些。   关于陈年旧事,楚珩从不在她面前提及。   “所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楚珩看了她一眼:“我杀了他。我二哥。”   姜月见为之震悚。   “袅袅,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笑了笑,眸底却是一派寒凉,笑意未达眼底。   姜月见咬住唇瓣。她不是天真女孩儿,站在这样的位置上,人性,也早已无法用单纯的善恶来做评判,庙堂之高,永是充满了刀光血影的。   “楚珩……”   楚珩叹息一晌,手掌握住她的红荑,手心微凉,不若先前温暖了,姜月见把心悬在半空之中,静静地听着。   “我虽非良善之辈,但先动杀心的,却并非是我。二哥嫌恶父皇确立储君宜迟不宜早,早有怨言,加上当年我亦有一些拥趸,二哥为了稳固政权,提前对我下了杀令。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日日活在刺探与窥伺之下,只要落单,必遇死士。连我府中一些女眷,也尽数为二哥收买,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中,投毒下蛊,不知凡几。”   若不能反杀,便不能自保。   “当时父皇病重,已几乎不能理事,我侍奉他病床前多日,对他的病情心中早已有数。我收买了他近前的内侍,也与中书省几个官员来往有些暧昧,矫诏立储,引起轩然大波,二哥果然无法坐得住,提前动了手。”   便是那一场宫城围猎,史称“宣化之变”,决定了后面的一切。   楚珩说起来,一些字眼轻飘略过,仿佛无足轻重。   可当年宣化门下,血流漂杵的惨状,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最终,楚珩的二哥失败了,叛军被镇压下来,在史书里,还得了个“厉王”的谥号。   诏书是假的,没有人比躺在病榻上的帝王更清楚,然而,楚珩暴戾地下令将厉王尸首吊悬于城门之上,血淋淋的尸骨一直往下淌血,成了目睹的无数岁皇百姓一段时期内循环的噩梦。陛下得知以后,捶胸顿足而无可奈何,一子已丧,谁能托付河山?总不可能是他的小儿子仪王。   他的病,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病入膏肓,只差了一副棺椁便能直接收走,陛下无奈,只能默许了诏书是真,由楚珩摄太子一位监国。   关于那些夺权的手段,都只是政治手段而已,姜月见不予置评。   楚珩若是不这么狠,他大概都活不到遇到她的时候。   他对别人是狠,但对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连姜月见,坐镇一个河清海晏,再无战乱和叛变的稳固江山里,也懂得了当断时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便由人所欺的道理。别提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稍不留神便身首异处的楚珩。   “那何止私仇,景午肯定恨死你了。”   这样说,姜月见就懂了。   “但你做了太子,后来又继位为君,就没有清算这些曾算是厉王旧部的墙头草?”   楚珩意外于她听到这些似乎并没流露出对于自己的一点恶色,想了一下,笑道:“你也说了,是墙头草。风向已变,何须斩草除根。”   “可是……”   楚珩握紧了她小手,在她干涩蜕皮的唇瓣上浅浅地濡上一点湿。   于是红晕扩散了开去,变得如池沼般绯色泥泞。   “袅袅,我一直不对你说,怕你觉得,我原来是一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我恐怕,令你失望蒙羞。”   姜月见心头的闲被他轻而易举地一拨,发出一串震耳欲聋的余音。   “怎会?”   被亲过之后,姜月见气息有一丝紊乱,柔软的身子倚向他胸口,如船舶挂靠在岸边,亦会给湿泞的水岸带去安稳的温暖。   “我听到这些,只是会心疼你罢了。”   姜月见的如春日初发柳枝一般的臂膀绕至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衣料间的磨蹭卷动起一股熟悉的热,姜月见用坚毅的定力把那股热压退一些,手却不守规矩地继续将人揽着,丝毫都不肯松。   额间靠住他的鼻梁,亲昵一碰,楚珩目中些微错愕,被她的温柔弄得反而不知所措。   忽听她低低地道:“你是我夫君。在你选中我之前,我早就已经选中你了。”   作者有话说:   楚狗才十来岁,就天天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下毒,啧,童年阴影了属于是,怪不得遇到袅袅前一直母胎solo。 第69章   “景午是个可疑之人。”   姜月见颔首。   “我有一种直觉, 我们找的没有错。”   楚珩听到她说“我们”二字,是自然而然,将自己与他划归到了同一阵营, 不讲感情, 不讲道理,仿佛便应是如此。   腻乎儿抱着身娇体软的太后娘娘,眼中所见那柔软的绯红芳唇因为说话时的开合一张一翕, 喷洒出些微温馥的水雾,楚珩眸光微黯。   “假如不错, 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处置景午?”他低下眉目, 深邃的目光有些侵略的意味,朝着姜月见迫了下来,“你舍得, 令安国夫人难过?”   姜月见的心弦莫名被他勾得一弹, 感觉自己似乎嗅到了缕缕酸味。   狐疑地看他。   她觉得这个男人, 应当不至于连女人的醋他都吃, 还得阴阳怪气几句吧?   叶骊也就罢了。   傅银钏……这太离谱了!   现在的楚珩,真的会在意她,在意到连这种醋都要尝一尝?   姜月见沉着冷静地圈住他的一截袖口,笃定道:“无论是谁,害你者, 便当诛, 如果事涉傅银钏, 她若无辜, 自然不与她相干, 你答应我给她一条生路。”   楚珩抬了右畔墨眉, 曲指在她额心一点, 顺从颔首:“好。你所在意之人,便是我所珍视之人,你我皆是亲缘凉薄,可友者也无二三,从今以后,唯有互相疼惜,不再猜疑。”   姜月见嘴头不说,心里其实闷闷地起了别念。   什么猜疑。我从未猜疑过你,只是你以前防备我罢了。   他不说话,姜月见搂住他颈后,一条玉臂沿着他脊骨滑落下去,重重地摁在他的蝴蝶骨上,像出了一口恶气,方才幽幽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说明,不管你生不生气。反正,既要坦诚布公,我坦坦荡荡,没什么可隐瞒。”   楚珩这次,又稍稍扬起了一侧的眉梢,等待她交代。   姜月见把眉睫垂落,浓密的睫毛被灯光筛下一段儿玲珑的黑影,静谧地掷落在她的眼睑之下,将瑰丽的粉靥衬得多了几分婉柔。   姜月见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得跟你坦白,在你离开的这几年,我虽然未曾另外找人,实则内心当中有些念头也已死灰复燃,只是眼高于顶,一直没能瞧上中意的。我想,楚珩,我须明明白白同你承认,我爱你,但是,我不会为你守节,如果你不回来,如果,这个假苏探微不是你,如果……我会和别人好的,我不会等你了。”   不会等他了。   那时,在姜月见心里,他已经埋骨黄沙,魂兮归来也不曾,她不是一定要守寡的。   她丧夫之时也才桃李年华,她还有数十年的光阴,不可于以泪洗面中度过,她早就有了重新走出来,另觅他人的想法。   也许重新找的男人未必就是良婿,但她总要试着走出第一步,找个相依为伴的影子,赶跑她的寂寞。独守深宫,万人之上,看着无限风光在险峰,可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亦不可全信,真正地做了一个孤家寡人。可她又是被逼的,她从来对权力毫无欲望,是被逼着走上了这一步。   所以她凭什么一定要照着这条路走到黑,永远沉沦进去,违背心意屈从现实地渡过这冰冷一生?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楚珩也应早就感受到了,过去,他作为苏探微时接受着她无度的宠爱,和几次突破雷池的亲密,心里一定有过困惑,不知他是否觉得她荒淫无道,或是水性杨花?   姜月见等着他的回应。   回答她的,是男人轻轻扣住了她的玉手,十指交握。   他含蓄而温柔,眼底似有一池满载浮萍碎藻的涟漪,一波波潋滟开去。   “袅袅。”   她心弦震动,不安地作鸣。   却听他道:“我若死了,你自然可以另找旁人。”   不拘为他守节。   他过往也只是觉得,她似乎有点儿风流,风流之外,也不过逢场作戏,无真心可托,并且除了他这个假苏探微以外,她还撩拨过不少。   仪王,隋青云,包括后来者叶骊,都对她死心塌地。   还有他不知道的,后来也知道了,溧阳县主养的那个光头男客。   楚珩用了一点力,迫使她抬高下巴,提起视线与自己对视,心里却似起了一层霾,嗓音发沉:“但我没有死。”   所以呢?   姜月见被握着颌骨,仰视着他,一动不动,好似在出神。   “袅袅,你只能是我的。”沉沉的嗓落下一道声音。   姜月见觉得,那一整坛的梅子酒囫囵吞下,大抵都不如楚珩这一句话醉人。   她快要放浪形骸,化成一滩水渍流在他怀里了。   是他掬着她的身子,不使她往下滑,姜月见才堪堪地稳住。   她爱死了这个答案。   唇瓣朝着他递了上去,近乎用力地吮吸,将他口腔内的口气全部汲取,藕臂环着他精瘦的腰,等待楚珩将她抱起,她分开嘴唇,紧紧搂住他。   “你抱我去榻上,我,我想了……”   楚珩拍了拍她的背:“带肠衣了么?”   姜月见咬牙:“那你等等我,我去找找?”   楚珩又沿着她的香肩落下大掌,轻拍了下:“不必。”   “嗯?”   “兆丰轩有你上次来留下的。”   听起来,太后和他这个外臣在陛下的隔壁偷情,好像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姜月见控制不住地脸热,但还是道:“幸好早有准备,我这是有备无患。”   不然等她长途跋涉地跑回坤仪宫,再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那点儿情趣和念头早就在奔波里耗空了。   灯光照着雪白的墙壁,映出交缠的身影。   繁复的衣袂褪落,如一朵从中簇开盛放的雪莲。   小半刻后。   楚珩想起一事,提醒她:“袅袅,明日有早朝。”   姜月见却正于兴头上,口中嚷嚷:“不管!”   又过了一刻。   楚珩皱起了眉,大约觉得她实在太奔放热情,可能引起太和殿骚动,兆丰轩的隔音只怕没那么好。   正要说话,太后娘娘拍了拍他的胳膊,催促:“还要!”   那架势,像是在嫌弃男人无用,满足不了她。   楚珩眉目暗了下来,哑声道:“袅袅,是你说的。”   这把火点燃了,摧枯拉朽地烧了小半宿。   以至于次日,当太后娘娘圣装雍容出现于金殿之上时,她的眼底挂着一层犹如调匀的水墨般的乌青色。   幸得太后娘娘一直隔帘询政,并不在人前显露容颜,帘帷薄而隐约,能看见大殿之上一切的动静。   今日也并无不同。   而楚珩作为当今天子的起居郎,也一直伴随君侧,与殿内侍立。   百官汇报他们的“辉煌”功绩时,姜月见已习以为常,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了后来,竟然泛起了瞌睡。   神色疲惫,眼下青黑,这都不打紧,可当太后娘娘凤首低垂,有逐渐倒向软靠,昏昏欲睡的迹象时,官员们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自听政以来,一向兢兢业业,深耕不息,这一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窃窃私语声,与身后女官轻轻的一道提醒的咳嗽,姜月见的瞌睡虫被打跑了,她霍然一怔,抬眸起来,只见金殿上交头接耳,官帽垂斜的两只展角你攻我打,笏板也被用作了掩饰议论纷纷的工具。   “……”   就连小皇帝儿子,也在诧异地望着自己。   姜月见目露羞愧,身为人母,不能为儿子表率,还往往对他要求严格。她没脸再看,急忙转移视线。   但接着,她就看到了御座之下悄然而立的那个罪魁祸首。   姜月见拨开一角的帷帐,为了能观察得更清晰。她便感觉到,当她在金殿上打瞌睡的时候,那个男人,似乎在讥笑自己。   难道,他是怀疑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责任心!   姜月见心头的傲气滋啦一声,如烈火烹油般咕嘟往外冒出,扯下幔帐,心里发誓要让他刮目相看。   这是第一次他们一起出现在大殿上,可不能让自己表现得太懒散。   他从前就嫌弃她很懒,她感觉得出来的。   太后娘娘打瞌睡的这一段,极快地被揭了过去。   金殿上恢复肃穆,开始议事。   各官员述职,都是些许寻常小事,包括不足五两银的盗窃案,也得拿来说道说道,并将缉拿这位“大盗”的过程吹嘘得天花乱坠。饶是姜月见不停用护甲掐自己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听得也实在昏昏欲睡。   但,即刻就有人站出来,石破天惊一语:“臣有本参!”   他拉长了洪钟一般的大嗓门,震得鎏金盘龙柱都似为之一颤。   而小皇帝也终于来了兴致一样,忙不迭正襟危坐,两手从垂拱状态恢复肃严:“讲。”   这个要参人的官员,正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贺恺之,声音朗朗,势拔五岳:“臣要弹劾上柱国,镇军将军,冼明州!”   冼明州就在朝堂上,如一块屹立不倒的石碑,正处于风暴的中心,被左右浪潮扑打,好奇且指点地打量过来。   从碎叶城归来以后,冼明州官复原职,仍坐在上柱国的位置上,他不除,这天下的武将见了他,都得低着头颅走。   是啊,一个因为自己的好大喜功,害死了武帝陛下的人,凭什么仍然处于这个位置上!   太后娘娘有心为冼明州作保,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但究竟是为何!这实在教人不忿。   冼明州岿然,身形傲岸,即便深处人群之间,不作惹眼之事,依然如鹤立鸡群,一眼便能觑见他的虎躯,将军一身杀业重,干站着也如能操控金戈铁马,因此只是教人议论,却没一个人敢擅动跟风。   冼明州把手守在武袖底,攥成的沙包大的拳,青筋毕露。   他丝毫都不愤怒今日贺恺之站出来弹劾自己,有意奏请太后贬斥自己,再度将自己放逐。   因为先皇陛下之死,本就是他难以推卸之责。   连他自己,都不认为他无罪。   他这般恶名昭彰、罪行累累的人,忝列武将之首,他实在不配。   冼明州希望,太后娘娘能下达一道命令,削掉他的职务,褫夺他的勋爵,即便是永贬碎叶城,他也……   至于宜笑郡主,他扯了一下嘴角。郡主不是他这种粗人所能高攀,何况,她本也就不理他了。   那荒唐的一夜,对她而言就像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贺恺之弹劾他,是什么词调,不用听,也心中清楚分明。   当贺恺之的声音落地后,金殿上恢复岑寂,众人面面相觑,完全猜不到太后要如何定夺。   就算,太后曾经有意保全冼明州,可这官复原职……   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倘若武帝陛下尚在人世,大业朝厉兵秣马,以战养息,走的是挥拓寰宇的开疆之路。这几年,太后娘娘扶持小皇帝在位,算不得有错,不过却是守成养生,与武帝陛下完全相反的路子。虽然说不上谁更对,但还是当年将胡羌打得节节败退,一雪数百年和亲之耻辱的时候最大快人心。   所以,这个贪功冒进的冼明州,就算不重罚,也当有降罪。   楚翊也在沉思。   于公于私,他都不喜欢那个冼明州,何况贺恺之跟冼明州也没有私仇,并不曾想置他于死地,所以楚翊认为,母后可以考虑将冼明州削职放逐。   就算不去碎叶城,剑南道、陇西、岭南那些地方,也可去得。   “朕以为,贺恺之言之有理。母后。”   姜月见自垂帘后,瞟向楚翊一眼。   这崽子一抬屁股她就知道他拉什么屎。   可惜了,他为之愤愤不平的亲爹就在他身后站着,当事人只怕还没他那么激动。   太后静默不说话,目光又看向楚珩。   他低下头,执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噢,他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这个起居郎当得也格外称职。   太后娘娘轻一咳嗽,满殿静得如一潭死水。   文武百官,连同陛下在内,无不将目光转向帘后。   姜月见让玉环递了懿旨过来,垂眉握住笔杆写下几行字,交到了楚翊的手里。   楚翊目光一扫,贺恺之停在御座金台下,瞩目陛下神情,陛下脸上几分惊讶,几分高兴,那种得逞的得意之感直是藏都藏不住,他欢欢喜喜一扬眉梢,抚掌道:“甚好,冼明州,你便贬为并州团练使,无诏永不得回来。”   太后拍了板,尘埃落定,无人再有异议。   照贺恺之的弹劾,冼明州必得被夺去勋爵,贬谪边地,如今太后娘娘也只是折中,并未完全听取,但上位者的威慑仍在,既然如此,也只好听从罢手了。   贺恺之也并没再反对,下拜:“陛下圣明。太后圣断。”   朝会散后,太后娘娘归于太和殿,这当口,陛下要到文渊阁去读书,暂时不会过来。   陛下读书时,起居郎可得闲,他因此跟了姜月见身后。   一入兆丰轩,便将人压在了壁上,姜月见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声,便被身后的男人反剪住了皓腕扯在身后,用了几分力量一压,人便如锅贴似的,热气腾腾地贴了上来。   姜月见左右是逃不脱,也索性放弃了无用功,更不想张口惊动了他人。   呼吸凌乱,嗓音也泄露了不稳。   两张红晕弥漫的脸蛋,互相对视,随后,姜月见嗔怪道:“你今天在笑我?”   “没有。”   某人否认得倒快。   姜月见不信,一下愠恼了:“你分明在笑我,你都没有停过!”   楚珩的黑眸动了一下,知她不依不饶,便笑道:“好,便算是有。”   “好嘛,你承认了,”姜月见不满,“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别懒,以前做皇后的时候就很懒,现在做了太后,还懒得让你看不起?”   “不是。”   楚珩咬了一下太后娘娘彤红的,可爱到令他此时必须咬一口来满足的脸蛋。   忍着一丝笑,将她扭开下巴再拨回来,柔声道:“臣只是觉着,太后娘娘太过要强,明明受不住,昨夜,怎么非要激臣?你不了解我么?我最受不得激将。”   他笑,是因为她恶人自食恶果,里头也有雄性自尊得到极大满足的原因。   姜月见闷闷道:“我真的很困!”   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嘟嘟囔囔的。   “你也,太久了。”   到子时的时候,她差不多就后悔了。   后来又叫了几次水,肠衣破了好几个洞。姜月见觉得太危险才终于推开了他。   今早一起来,揽镜自照时,她被自己淤青的眼睑吓得差点儿跌到了桌子底下,扑了好几层水粉都遮不住,一看到翠袖和玉环那懂事得让人心疼的眼神,姜月见更是又羞又气。   男人都是很喜欢听这样的抱怨的,他虽脸红,却低头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冼明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第70章   皮肤传来一阵刺麻, 姜月见咬住了嫣红的唇瓣,说不上是羞更多,还是恼更多。   “别笑了!”   太后娘娘威严十足地警告道。   那么喜欢看她笑话?   太后娘娘这警告也软绵绵的无力, 楚珩却真的停止了笑, 双臂揽住太后柔条似的身子,握着她抵向身后镂空芙蓉海棠缠枝花样的槅扇。   姜月见郁闷至极,挑开别话, 手掌推了推男人悍然如不可摧的肩:“说真的,你儿子这么记恨冼明州, 真是出乎我意料。”   怎么说都不听。   楚翊听话得很, 就这一件事,她磨破嘴皮也没用。   靠在她充斥着芳馨的颈项,贴了一晌, 抬起下颌, “我去和他说。”   见她秀美微蹙, 找补一声:“我是说, 冼明州。”   比起楚翊的那点儿不足道的成见,冼明州对自鄙与自厌才是症结。   姜月见想了想,点头。   楚珩这时勾了勾唇:“袅袅怎么紧张?生怕英儿和我太亲了?”   以前她不是这样。   她大概顾忌着,倘若英儿和他不亲,万一他再有了别的女人, 生了别的儿子, 恐怕威胁英儿正统嫡出的地位, 所以不为别的, 就为了儿子前程, 她都会很乐意让楚翊与他亲近。   姜月见咬唇, 斜睨秋水过去。   被她看得呼吸都放慢了。   正要凑过来, 低头含住太后娘娘可爱的唇瓣。   “楚珩。”   她冰冷一声,把他拉扯回现实。   姜月见眼眶微微泛红,冷嘲:“英儿生下来,你管过他多少?”   “……”   他的动作滞了片刻,不再有下一步。   “一直都是我在养育他,不是吗?我一点都不怪你把我抛下,但是英儿,我不能不怪你。他这么喜欢你,处处维护你,为了你几次三番地不惜抵触我,可凭什么你就理所当然地,好像想要天伦时,就能随时撷取,不想要时,又能随手可抛。”   她就是心里不平衡。   楚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一直对他父皇惦念不忘,压根不知道,他爹对他从来都不珍惜。   “袅袅。”伴随泛哑的一声唤,修长的睫落下一串密影,姜月见扭回脸,看到他垂落的视线,漆黑如深潭般的瞳涌动着愧疚与自责的情绪,其实她心里也梗着难受,可她不知道怎么代表儿子原谅。   楚珩摩挲过她滚烫的面颊,低声又唤道:“袅袅。”   “我之一生,波澜壮阔,杀机四伏,我父疑我,我兄背刺,生母早逝,养母也只偏向亲子,袅袅,我承认,我过往没经历过人世间的任何感情,包括血脉之亲,在看我来,也仅仅只是一滩骨血和肉泥。作为英儿阿父,我的确不够资格,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段情感关系,这方面我就是个幼稚且不能及格,哪怕连‘妥帖’二字都难做到的人。”   姜月见仿佛被千万根钢针密密麻麻扎进了血管里,刺得又疼,又麻。   她说不出话来,湿润的美眸,震惊地看着他。   楚珩自嘲地抵住她的额头,手掌扣入她脑后如云般的发丝。   “袅袅,”他哑声道,“我爱你,也爱英儿,我会改的,或许你发现了对么,我在改。”   额头相抵,滚烫的皮肤,炽热的温度在传递,蔓延开来。   姜月见的指节轻轻地向他腰间一勾,“你……”   话没有说出来,指尖也没有勾到,面前突然涌入了大片璀璨的金阳,封堵了视线。   他抽身而退,彻底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姜月见呆了一呆,双眼被日光晃得好像睁不开了,上前一步,手掌又抓了一空,他已经离开了这里。   她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指尖。   楚珩,他刚刚对她说——   他爱她。   眼眶里是一片由浅及深的濡湿,肆无忌惮地冲破束缚,汇集而下。   她还以为,最后还是她先说的。   因为他在这段关系里才一直是恃宠生骄的那一个。她对他有多心软,他一定早就知道。   姜月见擦掉了脸上的湿热,绯红的唇瓣划开一抹上翘的波浪。总算赢下一城,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在他面前永远都输。   *   冼明州即将离开岁皇城,前往并州赴任,为军中团练使,指挥调度练兵事宜。   太后娘娘还是仁慈了,没有将他打回边塞,永不归京。   冼明州脱去了大将军甲胄,换上了一身平平无奇的劲装,在府中胡乱收拾了一遍,便卷上了包裹,备下快马,要出城赴任。   岁皇城与他有交情的人很少,即便有,看到如今冼明州落魄被贬,也不会前来雪中送炭。   冼明州更厌恶那些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的假情假意场面,他一向都不喜欢应酬,如今要走了,若说岁皇城中还有任何留恋——   那种牵挂,对对方来说却是一种负担。   所以,莫如没有。   冼明州出城,策马天街。   城中有规矩,不得纵马驰行,冼明州打马而过,实则速度不快。   街道两旁是各色铺面,前方还有一瓦子可供娱乐,因为今日又是十五,整个城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游人,冼明州恐马蹄伤人,马速放得慢了许多。   正在这时,从打起的半扇窗里,扔出来一块白玉玛瑙,“砰”地一声,不偏不倚砸中了冼明州的头。   他本就心事重重,加上街道上人声鼎沸,无法听声辨位,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把脑袋砸到了,若不是这颗头坚硬如铁,只怕立刻就要起个包。   冼明州勒住缰绳,吃惊地看到地上躺着一块白玉玛瑙坠子,已经碎裂成了两半。   那晚上,缠鸾颠凤、累到人事不知的荒唐,又历历跃入脑海,冼明州手足俱僵,脑子里似被什么摁下了静止,无法思考任何。   郡主的坠子。   那轻浮孟浪的记忆里,头顶上,是一片雪玉般的肌肤,和与那片寒酥相衬的不让颜色的玉坠子,一直在眼前,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宜笑郡主贴身之物。   莫非是郡主在此?   冼明州胸口激烈地一震,他立刻翻身下马,从马蹄底下拾起了那块玉坠子,仰目看向窗台,“啪”地一道剧烈的响声后,那扇窗也拍上了。   冼明州按捺不住激动的心,脑子里一团团乱麻缠得飞快。   郡主来了,她是,给我送行吗?   还是来看笑话,痛打落水狗,她讨厌的轻浮小人,终于被赶出皇城,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从此以后她就自由畅快了?   怀着这种莫名的震颤,冼明州攥紧了碎裂成几瓣的玉坠子,拔步冲进了酒肆客间。   岁皇城的酒肆一楼多半是用来打尖儿,茶博士正殷勤地为客官服侍,冼明州看也没看,径直冲上了楼梯,心七上八下地,闷头就撞进雅舍。   但这撞入之后,冼明州并未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郡主,帘幕飘飞的雅舍里,男人手把的碧瓷茶盏里溢出一缕茶香,冼明州步子定住。   再也不用往里继续走。   走错了。   他想。   冼明州扭头就要离开。   楚珩叫住了他:“你在找这枚玉坠子的主人?”   冼明州愣了个神,回过身,只见楚珩面前的宝几香案上正躺着一枚白玉玛瑙的坠子,和他手里这一枚,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他惊诧万分,之后的反应,便大大超出了楚珩的预料,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过于鲁直的大将军,当下就拔出了腰间佩刀,一脚踏上了矮凳,刀刃威胁力十足地指向楚珩鼻尖。   “你偷了郡主的坠子?还来!”   冼明州厉口叫嚣,大有不还了郡主贴身之物,便和他不死不休的架势。   “……”   这个冼明州,是怎么看出来,他是个窃贼的?   冼明州被他仿佛盯着一个蠢货的眼神所摄,似有所悟,刀刃颤了颤,他皱眉道:“对了,你不是太后娘娘的相好么?”   又怎么会放着娘娘不去巴结,偷郡主的玉坠子?   楚珩曲指拨开他锋利无匹的破风刀,皱眉:“坐。”   冼明州不吃那一套,他若不说出个所以然,彼此就是敌非友,倘若这姓苏的脚踏两条船,他就算再背上一条人命,也要将这戏弄侮辱了太后娘娘和郡主的狗辈捅出个三刀六洞。   沉默的对峙,彼此各怀心思。   楚珩心道不如收了玉坠子,同这不讲理的粗人大抵说不上好话了,长指才刚刚碰到玉坠的璎珞穗子,唰地,冼明州那刀,全然是照着将他的指骨齐齐斩断劈下来的,重重地砸落,幸而楚珩身手快捷,否则定被他削掉至少一根手指。   饶是这几年已然动心忍性,修炼得炉火纯青,也势必被激怒了。   “冼明州,你疯了不成!”   冼明州压根不想听他说话,嚷嚷就道:“不得染指郡主,将玉坠子还来!”   嚷嚷完了,见对方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要还的意思,冼明州刚要发火,拇指才压在刀柄上古朴的纹路,换了一种攻击的姿势,霍地指骨收紧成蜷曲僵硬的弧度,冼明州脸上的神情,比看见鬼了还要精彩。   那发脾气的声音,都好像是……   陛下!   冼明州的神情就是大白日的见了活鬼。   这个太后娘娘的新宠,真的和先皇陛下,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楚珩再一次命令:“坐。”   冼明州就如提线木偶一样听话,叫坐便坐,一声不敢吭,想要问一些问题,但欲言又止,生怕是自己想多了,可他照着对面这张脸,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来有关于昔年丝毫的影子。   因为太熟稔,他是把先帝陛下那张和他一身武力毫不匹配的傅粉白脸镌刻进心底了的,因此此刻,他用极为不信的眼神,等待对方再次张口,发出相似的嗓音。   楚珩将玉坠子收了起来,盖上锦盒,交托冼明州:“这枚玉坠,本是我送予宜笑,坠子是一对,因她玩笑与我说,将来要得个一心一意的夫君,生平不二色,我赠她玉坠时便还以允诺,另一枚,我会赠予她夫君。你手中那枚是个仿制的西贝货,真的那条玉坠还在宜笑手里。”   “……”   冼大将军的脸色一时变幻莫测,不知道是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还是他出现了幻觉,好几个霹雳般的消息,一下子炸得他天灵盖上冒火星,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   冼明州期期艾艾,最终挤出来一句:“我绝不二色!”   末了,他依然震惊,眸子幽幽哀哀,似忐忑,谨慎,又似欢喜,迷茫,将楚珩这张脸看了许久,甚至有种伸出指头去戳一戳,看看是真是假的冲动。   “陛陛陛陛——”   一个结巴没打完,楚珩睨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漫不经心,又派头十足,冼明州“啪叽”,心从九层云端落回了实处,还不敢相信,但已相信。   他激动得脸憋得彤红,想到方才的大不敬,当即膝盖一折,硬挺地跪在楚珩面前:“臣死罪!”   一个头磕到了地上,响得楼下也仿佛能听到“咚”一声。   楚珩扯了扯嘴角。   行了,若不是他反应快,今晚回去之后,少了一根指头,袅袅会杀了冼明州泄愤。   冼明州大喜过望,别说是被贬并州了,就算是一死,也无憾了。   楚珩虚空里抬了手掌,示意他起身:“非你之过,无妄牵连,我有愧于你,并州团练使一职不过暂代,太后另有安排,自入并州以后,姜岩会与你交接。”   冼明州深感被信任,差点儿热泪盈眶,胸口也是血气沸腾,只是,“陛下,这里说话会不会——”   他打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此间无妨,是我在岁皇城的驻脚。”   冼明州这才放下心来,心说,太后娘娘无论交代何事,他必定尽心竭力完成。   陛下尚在人世,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冼明州直到现在耳蜗都在震疼,可没有比这更教人心怀激荡的了,陛下的宽仁大量,挽救了他死灰槁木一样的壮心。   因此,便也敢问一句:“陛下,是宜笑郡主……她说要臣做,做她……”   口笨舌拙的大将军挤不出那两个字,憋得羞红了黝黑的脸,手指头都不知道怎么摆,撞到剑柄上沉闷地一响。   楚珩叹了口气。   “她没直说。”   冼明州直了眼睛。   没说?   那陛下是……直接赐婚?   这万万不可,当初郡主就是被赐婚给了那个房是安,被辜负了两年韶华,如今,若不是郡主真的看上了他,冼明州绝不答应赐婚。   当下就要将玉坠子还回去。   便噗通,又笔直地跪到了地上,请求收回成命。   这下,连楚珩这种不解风情的都恼火了,拂袖离席:“冼明州,你若一辈子讨不着夫人,便自己认了吧,与人无尤。”   作者有话说:   楚珩vs冼明州   秀才遇到兵哈哈哈 第71章   冼明州刚被贬, 下了朝会,不等过晌,姜月见于自己坤仪宫里, 等到了来为他鸣不平的宜笑。   彼时, 陛下正在偷吃娘亲宫里的杏仁奶酪,姜月见教他吃饭别狼吞虎咽,仔细呛着, 陛下像饿了三天三夜似的,抱着吃了一大碗, 看着空落落的碗说还要, 余光一瞥,突然变了脸色,肉嘟嘟小脸上炸开了一朵肥美的向日葵。   “姑姑, 你来啦!”   姜月见把眼望去, 还真是宜笑。   宜笑穿了一身品月色烟水竹纹的长裙子, 亭亭玉立在帘门处, 似乎犹豫,不好往里殿来,姜月见略蹙柳梢,心道宜笑什么时候变拘谨生分了,忙向她招手, “快来, 你再不帮着吃点儿, 哀家这里的点心奶酪都进他一人肚里了。”   宜笑迟疑上前, 没有如陛下所欢欢喜喜欢迎的那样, 坐下来分享他的手头已经不宽裕的美事, 踯躅再三, 宜笑向太后盈盈福身:“皇嫂。”   她抿唇,执着也为难地道:“冼明州固不无辜,但请皇嫂看在也刺了一剑解恨……另,放逐他至碎叶城的份上,不要弃了国朝的一员虎将。”   她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像是为了大业考量,但又实在是为冼明州开脱。   冼明州到了并州,做了团练使,他的才能就无用武之地了?   太后眸光若波,微泛漪澜,笑靥嫣然瞅着宜笑,她被看得发愣,忙低下了头躲闪开去,轻柔细腻的额发耷拉着,隐隐露出半壁粉红。   女孩子家的心事总能互通,姜月见看破却故作不知:“宜笑,哀家还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要好了?”   宜笑咬唇:“皇嫂,你莫打趣我……”   姜月见叹道:“宜笑,哀家是愧对你,你若携了这份愧疚之情来请求哀家赦免冼明州,教他官复原职,留在岁皇城,你知晓哀家是会答应你的。”   宜笑更是一愣,忙摇头道:“不,宜笑没有这样的意思。”   皱了两叶柳眉,宜笑咬唇道:“我与房是安的婚事固然是个错,但宜笑从来不敢怪责皇嫂,何止你一人错看了他,连我,不也曾真心实意喜欢过他么,他满口仁义道德,金玉其外,当时谁又能未卜先知。”   对于一只脚曾经踏进的那个深坑,宜笑对任何人都不心怀抱怨。那个坑,跨过去,也便是跨过去了。   楚翊揪着小脑袋不明就里,瞅瞅姑姑,又瞅瞅母后,心想大人的事真麻烦,最好那个冼明州这辈子也别回岁皇城了。   长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又坏,哼哼,他最好别等自己长大。   姜月见将宜笑的手捧住,拽到跟前,语重心长:“宜笑,这次你得想清楚了,这是你自己挑中的。”   宜笑面皮发红,被调侃得语无伦次起来:“不,我和他不是那样儿的,皇嫂你听我说……”   不等她说,姜月见先一笑打断:“大狩回来路上,你们就状况不对,真当你皇嫂和你皇——”   太后顿了一下,在宜笑好奇打量过来,有意探个究竟时,姜月见摇头失笑:“无妨,你先在哀家身边住着,近段时日便不要出宫去了,哀家保证,你如果还想见到那个冼明州,你会见到他的。”   宜笑郡主的两弯水波似的荡漾的眉梢,轻轻地往中间聚拢,虎牙嘬着下唇,一个字也不说。   姜月见察人入微,宜笑和那个冼明州别扭成这样,先前还大大方方地在一块儿投壶,回来路上却见了都尴尬,恨不得避嫌到天各一方去,这中间指定是出了事。   姜月见本就有撮合的意思。   冼明州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他心里有个结打不开,几年了意志消沉,但本性却是温暖直率,正适合宜笑。   宜笑郡主呢,心思活泛,但又在婚姻里受尽苦楚,平日里装的是云淡风轻,不挂怀于心,可房是安曾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只她自己心里知晓。但她的玲珑心和善解人意,又非常适合冼明州。   当然这只是姜月见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只是搭了个桥,别人走不走这桥,这不由她决定。连姜月见自己也没想到,宜笑会和冼明州,这么快便生出不一般的情愫。   姑嫂二人说着话,小皇帝吃得打起了嗝儿,摸着圆滚滚肚皮,心里欢欢喜喜地想,宜笑姑姑入宫长住了,可真好,他们都喜欢姑姑,姑姑来了一定特别好玩,等朕背不出功课的时候,姑姑还能给朕求求情。   还有,姑姑最擅长做好吃的,她霸占小厨房之后,朕就不愁吃喝啦。   陛下精明地拨着心里的小算盘。   直至母后一眼横了过来,让他快回太和殿去处理政务,楚翊郁闷不乐地滑下了大椅,两手背后,不吭一气,哀哀愁愁地离去。   *   “宜笑以前常来禁中走动,自你远嫁幽州以后,哀家与你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   难得相会,姜月见与宜笑把臂同游,一排排宫灯在前引路,淡光刺破黑夜,照见步道两侧的时鲜花卉,一朵朵如醉秋般,娇慵无力地倚在叶片间,丝丝缕缕的尖细且长的花瓣,半舒半卷着,香腮上雨露飞挂,别样瑰丽。   裙裾披帛拂过花丛,沾染了带有花香的露水,绊住了前行的脚步,两人都走得极慢。   宜笑道:“父王的病快要大好了,改日让母妃也入宫来,与皇嫂做个伴?”   一想到宜笑那厉害的母亲,太后娘娘本能地如鹌鹑般缩脖颈,略略皱眉摇头。   宜笑付之一笑,又打趣道:“皇嫂别只顾取笑宜笑,你呢,我虽在王府足不出户,却也早就听说过,那个深得娘娘心的青年太医,入了文渊阁?”   宜笑颇为羡慕:“娘娘身边,可不缺美少年环绕,又尝得闻,娘娘物色了又一个近身侍奉的太医,今日宜笑在坤仪宫这么久,却不见他。”   姜月见岂能说,因为察觉了叶骊不一般的心思,她再也没调用过太医院任何人了。   楚珩那个大醋缸发作起他的矫情劲儿来,她不定能招架得住。   平日里单单提及“叶骊”二字,不论适才在说什么,他都能迅速拉下脸来,仿佛要人哄上千千万万句才能好的模样。别说去见他了,她都能猜到楚珩会说什么。   他就是现成儿的太医,还需要找什么别的男人。虽然医者不避,但总有些时候要有肌肤之亲,譬如上次他为她针刺足三里时,姜月见迫不及待地要脱裤子……   呃,可那是因为她知道他便是楚珩啊。   换了别人,她多少会矜持一下?   姜月见随口胡诌:“叶骊许是病了,哀家也没见他很久了,他年纪轻,在太医院还须些雕琢,这是乔老费心的事。”   宜笑侧身,询问跟在近前似乎正在出神的翠袖,幽幽道:“娘娘如今是喜欢苏太医,还是叶太医?”   那翠袖本在提灯看路,又在细想出神,猝不及防被郡主问道,刹那间便脱口而出:“那自然是苏太医。”   说完便慌忙失措地捂住了嘴唇,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娘娘……郡主……奴婢知错。”   姜月见挑眉,不怎么在意,挥袖道:“无妨,你是个老实人。”   宜笑掩唇含喜:“原来,还是他啊。”   “是他又怎了?”   姜月见迷惑。   宜笑搀扶娘娘的玉臂,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娘娘对情爱挺认真的。”宜笑认可地颔首,“宜笑觉着,皇嫂眼光真的很好。投壶那时,宜笑便看出来了,一个男人既肯为你出头,又肯在你面前柔柔弱弱,挺是有趣,他这正是在乎你啊,不因皇嫂是太后,他心里,定是十分喜欢皇嫂你的。”   姜月见被她说得一恍惚。   “那你觉着,你皇兄呢,他对我如何?”   宜笑沉思片刻,扬唇缓缓摇头:“皇兄也爱你的,但他自己不知道。”   姜月见眸露讶异之色:“你能看出来?”   实不相瞒,作为他的枕边之人,被疏忽冷落,被安放一隅,如对待一只召之即来的狸奴般,兴起时摸两下,没空时置之不理,姜月见自己从没感觉到楚珩爱她。   宜笑道:“我和皇兄自幼一块儿长大,几个皇兄里,独他最沉默寡言,喜欢什么,他从来都不会说,一定要等别人看出来,心甘情愿地给他,他才会装作勉为其难地收下。其实呢,我觉得他就是死要面子。当然了,这一点和娘娘身边的苏太医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   姜月见缓缓摇头,表示不认可。   宫灯照进了一片花池,里头浮萍碎藻,轻盈浮动,月光下锦鲤成行跃出水面,粼粼的水纹相叠互倚着推上大理石砌成的池岸。   停下了脚步,宜笑从池子里鞠了一把水,等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溢出漏下,她回眸莞尔:“皇兄也是喜欢皇嫂的,他从小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身居上位太久,其实也不懂得表达,宜笑还记得,有一年几个大臣劝说他广纳后宫,绵延子嗣,皇嫂可还有印象?”   有。   一提这事,姜月见便心怀不悦,差一点儿,或许楚珩那时候已经心动了?   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刻意的炫耀,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天,她让乳娘抱着英儿找父皇亲近,英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碎纸,乳娘解释说,小殿下不小心抓坏了陛下案头的奏折,她怕陛下龙颜大怒,便急忙告罪,抱着小殿下回来了,姜月见把英儿手里的碎纸展平。   上头关于选秀的几个字,钢针似的扎人的眼。   姜月见攥紧了碎纸条,一语未发,小殿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后这么不高兴,他只知道他见了父皇很高兴,小手在空中肆意乱抓着拍打,在乳娘怀里乐得手舞足蹈。   姜月见知道,以楚珩的谨慎,和他对朝政要务、官员奏折的爱惜,英儿怎可能有机会抓坏了他的案牍,岂不他刻意为之。   好啊,家里有皇位,他腻烦了她,要选秀女,选去!   她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姜月见!   宜笑郡主窃窃含笑,樱桃樊素口,红如玛瑙,池畔灯火熠熠照着,满颊生辉。   姜月见被她笑声所染,怔了怔,错愕看去,宜笑好像被点了腰窝间的笑穴,花枝乱颤个不停,姜月见望过来时,她“唉哟”了声,忙道:“皇兄是真的幼稚。”   姜月见更加不明白。   宜笑这时想到了什么,她仰了仰头,看向天边皎皎一轮的冰轮,星河共影,素月分辉,表里澄澈,化作了漫长一声压抑的叹气:“可物是人非,他都已经不在了。皇嫂,他当年是真的很喜欢你吧,可他自己不知道。人总会是对自己越在意的东西,越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如同他这样聪明,可是对皇嫂却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试探。”   姜月见心头一跳,唰地看向她。   月光朗照着宜笑的侧脸,另一半则隐匿于暗处不可得见。   “那天我也在。那天,他在太和殿沉默地坐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等坤仪宫的回信,不过一直没等到。其实他对身边人都很敏感多疑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喜欢一个人时,亦会内心不安,想牢牢地抓个什么东西,作为皇嫂你对他深爱的佐证。”   这是姜月见从未接触到的,另一面的武帝陛下。   她只知他座上有日月星斗,脚下有万里山河,他的手中有乾坤在握,他的心里,永远是国朝为先,再多选七十二妃也罢,那些女人,也不过和她一样,穷极一生也走不进他心里罢了。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也会敏感,会不安,会心生迷惑,会战战兢兢,他会吗?那个时候,如雪峰顶上不可攀附的绝丽之花的陛下,会吗?   “皇兄最后自己驳回了那些奏请,”宜笑摇摇头,“用的是皇后的名,算是有点自欺欺人吧。他本就是这么个骄傲的,放不下身段的人。”   宜笑问皇兄,既在意,为何不拉下脸去?   楚珩神情莫名,仿佛听到了一则笑言。   “朕在意?”   宜笑静默不动。   “不,朕薄情寡义。”   宜笑嘴上不说,心里却道,皇兄,你会吃大亏的。   谁料一语成谶。   今时今日,斯人已逝,再谈以往也是枉然。   宜笑收敛了脸上的怅然,为的是不惊扰了皇嫂与新宠的恩爱,让往事重新触及皇嫂的眉头,她再次福了福身子:“宜笑以前不敢说这些的。不过皇嫂如今已经大好了,想必那些事都已放下了吧,宜笑衷心地希望,太后娘娘能与那位苏太医恩爱白首,想必皇兄九泉之下,也能释然了。”   姜月见看向她,冷月银晖下,太后娘娘满脸复杂。   作者有话说:   楚狗:勿诅咒。 第72章   禁中不缺空室, 到楚珩一代时,六宫废置,因无妃嫔, 那些空闲的宫殿姜月见准允了宜笑随意挑选。   但陛下喜欢和姑姑一道玩, 姜月见看宜笑也难抉择,便自己做了主张,将宜笑安排去簌雪阁, 那处偏僻幽静,不会有人打搅, 和陛下太和殿也不到一刻钟的脚程。   时已深秋, 岁皇城密雨绵绵,下得气温骤然跌至了冰点,宫里的内官都换上了夹袄, 就这, 似乎还不足以抵挡那寒风与雨丝如针似的扎人的面孔与皮肤。   姜月见让尚衣属备了一身男子用的鹤氅, 照着楚珩的身量, 度身定制的,他稀罕软锦,女官的手艺极佳,针脚都藏得很隐蔽,鹤氅抱在怀里轻盈如云, 但保暖是最好的。   趁着看陛下的间隙, 等他一如既往背不出诗书赖肚子饿了, 要去小厨房找吃的时, 太后娘娘亲自托了鹤氅来到了兆丰轩。   本以为他一如既往在挑灯火披览文章, 因秋霖霏霏, 雨膏烟腻, 天色十分晦暗,看书如不掌灯对眼睛不好。   这个男人,似乎总是不知疼惜自己,姜月见得提醒一下他。   谁料才过来,远远便撞见他负手站在廊下,眼神平远深邃,静静地盯着一排雨帘,仿佛在出神,以他的警觉,竟完全不知身后有人来到。   “探微。”   外人在,姜月见换了一个妥帖的称呼,把臂弯里的披氅展开,替他架在肩上。   他身量高,两肩生得宽,骨节嶙峋,姜月见摸上去,能触到肩胛锋利的轮廓,她抿了抿唇,替他将披氅扣上,手指沿襟口和前胸滑下,柔声道:“在想什么?”   楚珩摇了摇头,答应了不瞒,他静静道:“只是想到三年前,也是秋末,如果当时将士也有这样的寒衣,会否不同。”   他终于肯,对她描述武威之战了吗?   姜月见还是不敢问,怕触及伤处。所以她一直在等,等楚珩自己告诉她。   或许有朝一日,他彻底走出那段阴影,把结痂的烂疮撕下来,露出带血的皮肉,赤.裸裸地掀给她看。   楚珩将披氅自己系好,从底下伸出瘦峻而有力,宛如雪地寒梅般的手,握住了姜月见的柔荑,这时她才感觉到一种侵人的寒意直逼而来,也不知他在雨帘底下站了有多久了。   他携她入内,屋子里炭盆已熄,兆丰轩没有下人伺候,一切都得靠他亲力亲为,楚珩将她抱上软榻,便弯腰低下头,自己去发炭。   真稀奇,姜月见看着现在好像什么都能熟练自如的楚珩,宛如看着另一人,这真是她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狗皇帝夫君?   炭盆里火焰重燃,闭上门窗,外边是潇潇雨声。   姜月见闭眸听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对外边道:“天冷,你们不必守了,到太和殿看着去吧,别让陛下察觉。”   玉环与翠袖一齐应声告退,于是,窗外两道纤丽的女官身影消失了,脚步声隐匿后,只剩泠泠寒雨拍打在瓦檐上切切的声响。   姜月见来时,绣履沾湿了雨水,套在脚上生冷,她将鞋袜脱下来,正要拿过去,楚珩已经十分顺手地解了,给火钵子套上了熏笼,将她的长袜都搭在木架子上烘烤。   姜月见一阵无言之后,她悄悄地看着男人专注替她考袜子的侧脸:“你不会觉得,有味儿么?”   楚珩转眸看她,脸上收了凛冽,含笑:“香味?”   “……”   臭流氓。她在心里暗暗地骂。   袜子烤了片刻,干了,楚珩拾掇了回来,坐上软榻,将她的两只小脚搓了搓,揣进怀里,那里的温度,一下子熨烫到脚丫,沿着皮肤和血管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回心房,姜月见既怔愣,又羞窘,缩了缩脚指头,正要抽回,却被他毫不犹疑地攥了回去。   被烤得滚烫的袜,套上了她的小脚,暖烘烘的,太后娘娘敏感得耳根子泛红,见他眼中似有亮光,双手又要来流连她的脸蛋时,姜月见如梦初醒。   一脚蹬开男人的手。   “摸了脚的手又来摸人家脸,快去洗!”   楚珩一脸无辜:“是你的。”   姜月见怒嚎:“那也不行!快去呀!”   他恋恋不舍似的,还不肯走,姜月见忙手脚并用,朝他的背狠狠一推,将男人推下了床榻,口中威胁道:“不洗干净别想上哀家的床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快点儿!”   这算是,光明正大地,在儿子隔壁……偷情?   明明是正头夫妻,他却宛如个见不得光的姘头,以前也就罢了,现在——   楚珩开始懊悔搬石头砸脚了。   净手毕,屋子里更晦暗了些,他将被风卷得倒塌的灯台扶起,点燃了长烛。   修长匀净的手指,挑开藏蓝缎面的外帐,里头另有一层轻薄纱帘,隔着这一道帘,里间玉体娇卧,若春山横岫。   姜月见的素手把着柔软的秀发,在他进帐时,轻佻地坐起,用披散的长发柔柔地缠住男人的脖子,轻轻一勾,他自然舍不得扯痛她的头皮,只好顺从不抵抗地被她环住肩背。   “袅袅。”   他必须得提醒她,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四五日了。   她若再继续这样勾他的魂魄,他不保证能控制住自己不发狂。   姜月见攀上去,擦过脂膏的红润的唇瓣,碰了他的耳朵。   “你不是去查那个回春局了么,有眉目了没有?”   太后娘娘还能在这时候保持镇定地说正事,撩拨完便一副甩手不理的姿态,楚珩十分无奈,只好锢住她软腰,贴身靠近,稍稍缓解炙热的苦楚,低声道:“有。”   姜月见好奇:“什么?”   他不让她插手回春局的事。   因她毕竟是太后,抬一下衣袖,这举动都太过明显,何况现今已有人风声鹤唳,在形势如此紧张的环境下,愈加行事小心,畏首畏尾,难以露出马脚。   “自从先前隋青云落网以后,我猜到,他虽然招供不出太多的实话,但只要泄露出一点儿消息,便会被幕后之人揪出源头。他已经怀疑我苏探微的身份,自然心里也清楚,我是为什么而来,虽不知我就是楚珩,但只要除掉我,令这根线索断掉,就还能一劳永逸。”   楚珩握住她的小手,令她贴在床围上,后背朝着自己。   太后娘娘十分驯服地听着话,搭在床沿边上的小腿悠悠地晃着。   楚珩暗了眸色,扣紧了她的皓腕,几乎要将她雪白的肌肤掐出淤痕。   “太后。”他声调清冷地唤她。   在身份说开以后,每当姜月见听到他这么唤着自己,她都直打哆嗦,总觉得有什么禁忌而和谐的刺激感。   “臣让线人在回春局的总店候了几个月,这些时日,他们与京中各达观贵胄的流水,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今年风调雨顺,也无时疫,连风寒都少有,他们的生意似乎不如前,因此钱货交易上,比起景瑞五年,何止缩减了一半。”   但这正应该是太平之年常有的事。   太后也不知被碰了哪儿,哀哀地溢出了一道妙音,咬唇道:“景午呢?他们有没有来往?”   楚珩将她搂回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太后娘娘,柔声和悦带笑:“有。上月,你的好友傅银钏上回春局订了一批药。”   听说傅银钏,姜月见眉宇紧锁:“不可能,哀家绝不相信她参与了,她甚至都不可能知情。”   楚珩点头:“景午为人谨慎。一朝国公,能与一个药局有何种往来?仔细想一想,也不过是这些商人趋炎附势,要借京中贵人为伞,撑在头顶,好壮大自己的生意,逢年过节的,给国公府借着送药的名义,巴结递上一些珍贵的私藏,好笼络一部分士族勋贵。往年,太后娘娘也只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姜月见眉心锁得更深,扭脸看他:“你刚刚不是说有眉目了么?这些都不足为奇。”   楚珩的唇贴向了太后娘娘的耳后,亲昵地张开齿尖,一咬,她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娇躯直颤。   “楚珩,你别诱我了……”   “是,娘娘。”   姜月见定力不足,她实在心动得要命。说完再弄,不然她会先因为受不住这种折磨而疯掉。   “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些人已经断了交易往来。”   楚珩解释。   “在风声刚起时,回春局便自乱阵脚,先和一部分人做了切割。我已查到,近期被拒之门外的,有几个,都是过往厉王麾下旧部。”   姜月见啧啧道:“这算是断尾求生么?”   未免做得太显眼了一点儿。   这回春局的一把手,大抵是觉着,如今岁皇城中风雨压人,只要太后和陛下对景瑞五年的猫腻有所察觉,调令三司彻查,迟早能摸到他这个头号嫌疑的头上。他是商客,自是“乱党”里最人微言轻的一个,保不齐很快偌大家业和全家老小都要因为这件事被断送进去。   “那这个回春局的老板,以前和厉王有无干系?”   楚珩缓缓道:“没有。”   姜月见心领神会:“我去找纸笔,写几个名字,你看看,能不能和你说的这些有重合。”   她这里握着傅银钏这条线索,若与楚珩的能合得上,那十有八.九景午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这些乱党里,景午是牵头之人,还是,只是参与其中,属于与乱党过从甚密的从犯。   这二者处罚也不一样,姜月见不希望让傅银钏左右拉扯,两头为难。   她说完便要跳下软塌去找他平素用的笔墨纸砚,就放在临窗的那张书几上,还没等勾出脚丫跳下去,忽被一条坚实如铁的臂膀搂了回去,男人漆黑如墨般的眼眸,如一把锁,牢固地囚禁着自己。   “太后,臣忍很久了。”   姜月见被他盯得心惊肉跳:“可是……”   正事比较要紧呐。   可是看着这张俊脸……唉,美色误人。   姜月见飘飘然软了骨头,她是一个让人诟病的太后,因为她时常会觉得——   既有美人,何须江山。万顷江山也不换。   昏庸得令人发指。   *   楚翊都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了,可是母后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去了哪儿。   母后不在,他的功课给谁检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母后只是每月查他的功课一两次,近段时间以来,几乎每每隔上几天便有一次。   也罢,楚翊想想,既然母后不在,那不如去找姑姑玩,他最近刚学了弓,想一试身手,在姑姑面前表现一番。   谁知母后身边的玉环和翠袖竟拦着,不让出门。   好生奇怪。   她们越不让自己出,自己就非要出。   皇帝使了个心眼子,用了一出金蝉脱壳计,叫一个小太监待在燕寝里假装要歇午,自己则钻进了孙海外披的大袍子底下,就这般被夹带出门了。   那两个女官眼神儿真不好,一点也没察觉,出了太和殿,楚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拍孙海老胳膊老腿:“今天你居功甚伟,朕记在心里了。”   孙海笑眯眯的,连说不敢当,让陛下快去找郡主,玩得开心就是。   只叮嘱了一点:“陛下,要是太后娘娘回来,老奴这儿可挡不住太久啊,您早些回来,最好,让宜笑郡主跟着,太后娘娘也就不会生气了。”   楚翊想了想,再次掸了掸老宦官的臂膀,笑道:“言之有理。孙海,朕最近发现你果然是块老姜呢。”   说完便拍拍屁股走了。   已经走了老远,半道上想起没有带伞,因是偷跑出来的,不好叫宫人,免得被母后身边的女官捉回去,陛下望着廊杆外如瀑的雨帘束手无策之际,蓦地一念闪动,随后福至心灵,心道不如就近上苏哥哥那儿借把伞吧。   文渊阁的那些老学究,一向都喜欢和他探讨学问上的事情,以往这个时辰,他应当都在灯下批阅文章。   他高兴得一溜烟窜进了兆丰轩,身为君王,一点也没隐私顾忌,两只小爪子哗啦一下推开了兆丰轩寝居的门,潇潇然的风雨霎时摧枯拉朽地往里灌,惊动了帷幔。   “苏哥……”   话头生生被掐断。   帘幔飘动,露出被褥里母后惊惶掩饰的身子。   那个被一脚踢出来的,他的所谓“苏哥哥”,脸色七分镇定三分忙乱。   探出一条腿后,差点儿跌倒在地,但他用极快的反应稳固了身形。   凌乱的下袍缠在腰间,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切光景。   楚珩恢复了从容不迫,好像被捉奸的不是他一样。   手指慢斯条理地,将袒露的衣襟一捋。   “你,你们——”   大眼瞪小眼,楚翊震惊得仿佛被雷劈了。   “啪嗒”,伴随着一道清脆声音过后,楚翊手里把玩的玉扳指掉落在地,摔碎了。   作者有话说:   名场面。 第73章   饶是陛下对男男女女之事再怎么单纯得如一张白纸, 也知晓男女大防这一回事,更知晓,七岁不同席, 连他都会警惕害羞, 不让女官来替他更衣,尤其是脱他的裤子。   因此楚翊目睹面前凌乱的一切,霎时间, 一股无名之火从胸肺里熊熊燃烧了起来。   母后还待解释:“英儿,你听母后说……”   楚翊大吼:“苏探微你不要脸!”   楚珩手指在襟口上一顿, 略带了几分诧异, 看向能说得出这种话的陛下。   好在他说的是“苏探微”,好像,与他本人其实无关。   作为老子, 只好不生气。   但陛下却怒火涨得厉害, 吼完这一句, 便头也没回气咻咻地冲出了兆丰轩, 一头扎进了雨帘里,飞也似的跑远了。   外边雨下得那么大,姜月见怕他在雨里淋坏了,忙不迭要下榻来,可惜她实在是衣衫不整, 仅有的一幅罗裙也教楚珩情动难忍之时撕成了碎片, 便目光示意他, 快去追。   楚珩叹了一口气, 将自己腰间的长衫理了理, 把寝衣合掩, 弯腰提起地面上散落的外袍, 突然想起了什么,宛如一笔走墨般的眉峰朝上一掀。   “袅袅,你确定让我去?”   姜月见不解。   楚珩悠悠道:“你听到他刚刚骂我什么了?我去了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说不准过会儿,陛下往太和殿上一坐,就有圣谕来处置我这个不要脸的奸夫了。”   他字字句句,阴阳怪气,姜月见十分着恼,却也知道他说的多半是真的,儿子脾气自己了解,他有多维护他那个父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正因如此她才愈发不快。臭儿子,没心肝,不晓得谁才是对他最好、最亲的人。   “算了,你不去,哀家自己去,玉环一会儿会送干净的裙衫过来,你去催一催。”   *   楚翊一头撞进了秋雨里,被淋了个浇心透,可他不管,只管着没命狂奔。   好在陛下虽然还小,目的意识却已足够明朗,他狂奔了没多久,便撞进了姑姑的簌雪阁。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如春融,宜笑在窗下观雨,一面观雨一面赏着围廊底下那一盆盆红翻翠骈的菊花,听到身后推门而入的动静,她一诧,随后便看到了落汤鸡似的陛下。   宜笑大惊失色:“英儿,你怎么了?”   “姑姑……”   楚翊好像整个人生都崩塌了,天都是黑的。   他瘪着小嘴哇呜哭了起来,湿淋淋就要往姑姑怀里去,宜笑皱眉头,手掌抵住陛下淌水的脑门,蹙了小山眉,拒绝他的靠近。   “别说话,先更衣。”   簌雪阁里没有小孩儿衣衫,宜笑随手找了几身得体的圆领袍抛给他。   给楚翊将脑袋擦干,单擦头发便弄湿了两条毛巾。   楚翊躲到屏风后边,一边嚎啕不止,一边熟练利落地给自己换衣裳,换完了,陛下从嵌螺钿的黄梨木绢纱荷塘野鸭图屏风后走出来,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地,因为衣裳太长,脚下猝不及防踩到,被绊了个狗吃屎。   摔倒那瞬间,楚翊真的想把脸埋进地里死了算了,捶地便嗷嗷哭。   宜笑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忙将他抱起来,把圆滚滚的陛下团成一团放进了摇椅里。   “这是怎么了?跟姑姑说说。”   楚翊也不知道当不当说,若是换了别人,他肯定不说。但姑姑又不是外人。   清澈的,如蓄满了一池温泉的大眼睛闪烁须臾,他抓住了宜笑姑姑的手指,瓮声瓮气地哼哼:“姑姑,你不能告诉旁人。”   瞧他一抽一噎的,宜笑还道是大事,忙道:“自然,姑姑答应英儿,绝不外传。”   姑姑不是那多嘴之人,楚翊放了心,这才咬牙,哽咽着道:“朕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朕看到,母后,和苏哥……呸,那个狗东西,在床榻上都没穿衣服……”   宜笑的眉心狂跳,什么?   心道皇嫂这么不小心,连这等闺房私事,都被陛下瞧了去了?   没等她问出口,陛下又嘤嘤道:“他们在床上打架,打好凶,姑姑,朕是不是要有弟妹了哇……不要不要!朕才不要那个狗东西生的儿子当朕的弟弟!”   宜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陛下年纪尚小,有些事他不明白。   因此她也只能解释道:“娘娘不会让陛下为难的,她不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娘娘最爱英儿了,她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楚翊或多或少能明白点儿,但他还是嚷:“那也不行!一定是苏探微勾引朕的母后!朕不会放过他的!”   母后深爱父皇,若不是那姓苏的狗东西勾引了她,她才不会把持不住。   楚翊现在想想,前后一串联,有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难怪,当初他要进太医院这就不寻常,后来他其实撞见过一回的,但当时他们衣衫齐整,异口同声,楚翊就没往那处想,大狩那时候,他们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跑到山腰上去私会,还遇到了狼那次,他们也是随口敷衍,搪塞自己的!   陛下越想越气,不止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偷情的这种大秘密,更因为自己愚蠢,居然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可是看宜笑姑姑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楚翊怔了一瞬:“姑姑你一早就知道么?”   宜笑:“这……”   关键时刻结巴了,楚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他们都知道,就单单瞒了自己一个人!   好嘛,本来就生气的陛下,现在更是火上浇油。   “朕要去——”   楚翊说着就要去报仇。   宜笑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拽回来,平心静气地吐纳几口,对上陛下怒意冲冲的大眼睛,轻叹道:“陛下,你要去如何惩罚起居郎呢?杀了他么?”   楚翊被问得一愣之际,宜笑见他果然心有不忍,又道:“陛下,如今太后娘娘与他正是情浓之际,你如杀了她的心上人,可知她会否怪你?母子之情,若因一个外人生了嫌隙,岂非不值当?”   被她抓住的小手,颤了一下,震动着。   他攥紧拳头,紧紧叩住了齿关,隐忍着火,着实难受。   宜笑规劝道:“陛下回忆一下,起居郎对你好不好啊?我听孙海都说了,他也和太后娘娘一样,是很喜欢你的,又带你去龙雀天街玩,给你买糖人,买面具,近来还教你骑马射箭,英儿,多一个人喜欢你,照顾你,这不是好事么?英儿从小没有父皇在身边,他给你的疼爱,不比你的父皇少呀。”   道理楚翊都懂,可他还是闷闷不乐,嘟囔道:“姑姑,父皇是你的哥哥呀,你为什么不帮他说话?”   为什么要帮那个狗东西。   宜笑会心一笑,手掌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道:“姑姑不是向着苏探微,也不是不帮你父皇,可是你渐渐长大了,你要知道,已逝之人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的,余下之人一切都应往前看。倘若你母后永远惦念不忘你的父皇,一辈子都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英儿你高兴么?”   他当然不会高兴的。   可是,母后就不能坚强一点儿么?就像他一样,他虽然想念父皇,可是,他也不会整天以泪洗面呀。   陛下有被说动一点儿,可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等姑姑说完,他拎起了长袍扎在腰上,向姑姑借了一把伞,说要回去。   他来时匆匆,去也着急,宜笑怕他又淋湿,让他等等,便教宫人去传步辇。   陛下一路乘辇回宫,深锁眉宇,外人一瞧,陛下这眉眼之间,真有当年武帝陛下垂钓天下的气魄,既冷峻,又威慑,只是不知今日何人得罪了陛下,瞧着气场,只怕那人下场不会好过。   太和殿上一哆嗦,陛下冷口道:“把苏探微给朕押上来!”   少顷,本就在兆丰轩等候“发落”的楚珩姿态从容,如高蹈出尘般信步而来。   楚翊恨得牙痒痒,但因是家事,不想教别人听见,便退了宫内伺候的侍女。   偏那人,还不急不缓行了一个叉手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参见陛下。”   楚翊冷冷地睨过去:“苏探微,你好大的胆!”   陛下盛怒之下,小胖爪子能薅到什么便是什么,因此拎起一块沉重的镇纸,朝着“苏探微”扔了下去。   由于力量不足以砸中,镇纸掉落在地,发出一道代表了天子之怒的巨响。   太和殿外人人自危,面面相觑,莫敢有语。   这还是陛下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谁也不敢进去劝说,否则陛下迁怒起来,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只是不知那起居郎是如何得罪了陛下,竟将陛下气成这样,宛如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   楚珩垂眼看向地面,旋即,弯腰拾起了陛下扔下来的镇纸,双手捧着,替他放还原位。   “陛下何事动怒?”   楚翊恨他到这时了还装蒜,要不是自己突然要去兆丰轩借伞,一定到现在都还被蒙骗。这个人好生可恨,他接近母后,动机不纯,还骗自己说母后得了大病,他要给母后治病侍疾,把他骗得便宜眼泪转转流,一定很是得意吧。   欺君之罪,祸及九族。楚翊当场就想将人拉下去推出菜市场。   可往昔,龙雀天街的那场烟花一直在他脑海里灼灼地盘旋,无时或忘。背着他,将他放在肩上的男人,和面前可恶的,满脸写着奸狡佞幸的人,是同一人。   “苏探微,你负朕。”陛下龇牙咧嘴地道。   楚珩一下就笑出了声。   他发笑,楚翊就更恼,拍案道:“你笑什么!”   楚珩温润而深邃的眸光,几乎不动,如静止的一块墨,浓酽得揉不散、化不开:“臣十分感怀陛下信任,是臣不好,辜负了陛下一片深情。太后娘娘是臣心之所钟,梦之所萦,命之所系,魂之所牵,臣无力辩驳,如果陛下要降罪,取臣首级,也可,不过臣希望,是由太后娘娘下这道罪罚。”   楚翊一怔,半晌后,他懊火地道:“你讥讽朕没有实权,办不了你?”   楚珩摇头:“臣无此意。”   楚翊从嘴巴里挤出来冰冷的笑:“朕不想杀你。看在你过往对朕也算有过不错的时候,朕现在留你一条狗命,但你必须和太后一刀两断,朕要把你调出文渊阁,从今以后你都别想入宫。”   “与太后一刀两断?”   楚珩思量着,缓缓道:“绝无可能。除非太后不要臣。”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把楚翊气得不轻。   楚珩和悦道:“陛下,你是不自信,你也知晓,太后娘娘不可能不要我,所以你才懊恼,你不敢同太后说,因为你知道,她一定会拒绝你,而你也拗不过她,是不是?”   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被说中的楚翊面皮一红,嘴硬地道:“怎么可能,朕要跟母后说,有你没朕,母后她不可能不答应朕。”   有你没我,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就那么严重?   袅袅同他说,英儿自小就非常维护父亲,极力在母后面前给他父皇找存在感,一直坚持反对母后豢养面首,一提就跳脚。看在这份上,楚珩就陪他周旋周旋。   “苏探微,你若是再犯,朕就——”   陛下保持威严,警告道。   恰逢此时不知内情的孙海来递折子,楚翊将孙海的下面扫了一眼。   脑袋灵光的陛下突然有了主意。   他朝着楚珩轻蔑地勾起一抹笑,掏出食指和中指,比划成剪刀状。   “咔嚓”,模拟出一道声音。   手指一并朝下面的方向剪去。   “懂了?”   “……”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要太荒谬。 第74章   姜月见不能放心, 留在兆丰轩更换了妥当的衣物,鬓簪凤头钗,恢复庄严而辉煌的头面后, 太后步履雍容地举步而入。   没想到见到的场景, 却令她大吃一惊。   陛下乖乖地坐在大椅上处理朝政,而起居郎,也在一旁尽职尽责侍立, 掌下笔墨蜿蜒,一幅幅素白宣纸上黑字的墨痕已干。   暮雨潇潇, 天光收尽残线, 室内若无灯火便是一片黢黑。   这和谐的一幅场景,倒把太后看得两眼莫名,心道自己像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来到燕寝, 于案头歇脚, 蹙了纤细的眉梢, 对楚翊轻咳一声:“英儿, 你们已经谈……过了?”   陛下信口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嗯。”   姜月见便又转过视线向楚珩,对方从故纸堆中,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眸,幽幽怨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姜月见胸口如闷雷滚动——这是怎么了?   疑心楚翊年小不知轻重, 心里没有尺度, 对楚珩做了什么出格冒犯的事。   不过楚珩也真是的, 儿子还那么小, 他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起居郎, 你随哀家出来。”   递了一个眼色, 太后佯装愠怒, 要发落于他,先将楚珩引出了大殿。   陛下一字未吐,并不阻拦,只乜斜一眼给楚珩,让他识点儿相,别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风雨潇潇,雨势渐小了一些,落珠溅落在水洼里,翻涌而出一朵朵晶莹的玉梅。   犄角无人处,姜月见眉心褶皱,看着沉默不语的男人,道:“你的身份,你跟他说了?”   互通心意已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楚珩不想。她对他的情意,容不得肮脏的质疑与叩问。   楚珩早就意识到,在姜月见这里,自己比那什么隋青云、叶骊之流重要得多,但要和她的儿子拿在一块儿称一称,那却是小巫见大巫。   何不装得柔弱一点儿,哪怕是恶人先告状,也得先让她的权衡偏到自己这里来。   楚珩把头摇晃得如同一把拨浪鼓,“没。你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知他不说假话,姜月见舒了一口气,目露不解:“那你和他说什么了?”   聊了有半个时辰了,该说的想必都说了。   她很好奇儿子的反应,看刚才他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动怒,像是已经被楚珩哄好了。   看起来似乎是楚珩很有能耐,但此刻楚珩的表现,又实在是委屈,忽视不了的程度。   姜月见迟疑:“我看你好像不大高兴,究竟谈了什么,陛下怎么你了?”   楚珩是那般脆弱,一眼递过来,那宛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的美好,看得人眼波起迷离,姜月见的心如同被泡进了蜂蜜罐子里,要开解他两句,便柔声道:“你莫和小孩儿一般计较。英儿心智不成熟,你是大人了,得心胸开阔些,多担待些呢。”   忽听楚珩用与她一般的口吻回敬:“你儿子要给我净身呢。”   说完,更委屈了似的。   整双幽邃而漂亮的眼,不见半分昔日的凌厉,也无苏探微时的含蓄内敛,而是浮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红,好像脆弱得要人抱在怀里又亲又哄才能好似的。   姜月见一怔,唰地挂了脸色,嗓音沉进了喉底:“什么?他敢!”   楚翊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敢这么做,他老娘后半辈子的幸福便全由他一手断送了!   “不行,哀家要揍他。”   人刚要走,软腰被他伸出胳膊抱入了怀中,他从身后,托住她的腰臀,将她抬高了一些压入宽阔的胸膛,须臾,身后独属于男人体肤的炙热,便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   但楚珩并未如同以往一般强势地将她摁在墙面上自身后发狠地轻薄,而是笼住她,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那么委屈,那么艰酸:“袅袅。”   她心跳得怦然,耳根子被他唤得发烫。   就算楚珩是要月亮,她也会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的。   好想宠他,肆无忌惮。   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指勾住了男人鬓边被密雨洇湿的一绺发,在他耳廓处画了一朵海棠,指腹卷起松木与沉香的馥软温香。   将他的一缕墨发别向耳后,姜月见柔声道:“别不痛快嘛。”   楚珩忸怩着不肯答应,嗓音极其低落,近乎撒娇一般地,摇摇欲坠着。   与他平素的端方持凝大相径庭。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我作为阿父介绍给英儿?”   他将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后,在绿云扰扰间摩梭徘徊,语气低回,充斥着一种不属于楚珩的失落和不自信。   那种美人脆弱感,真令姜月见这个懂得爱花护花的人无法招架,她恨不得立刻答应他,把心掏出来捧上去。甭管他作任何要求,只要她有,全都满足。   但因晓得这时候情势尚不明朗,还是少一人知道为妙,姜月见又踌躇了。   如她所言,楚翊还心智不成熟,万一要是从他这里漏了馅儿,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她连宜笑都没告诉,就是抱有这想法。   口袋正在织了,在这当口,还是万不能松懈。   理智占据上风后,渐渐地,昔日受的委屈感重临,冲淡了适才被他美人计诱惑的心软,姜月见勾起眉梢,暂时拒绝了他的央求。   但不想让美人太难受,因此也只好哄他:“迟早会的。不委屈,啊?”   摸摸他的大脑袋,姜月见轻柔地拍了两下,算作安抚。   楚珩闷闷地懂事地“嗯”了一声,反倒令她心生愧疚,搂着他,说了不少好话给他听。   男人把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中,脸上挂着淡淡哀愁和怅惘,嘴角的弧度却在一点点上翘。   很好,她真的挺吃这一套的。   他以前处理情感问题时总觉得棘手,看来的确是笨拙,早该如此了。   *   安抚好了大的,太后娘娘又急急匆匆地去安慰小的。   “你要把苏探微逐出宫去,让他做什么?”   太后深颦娥眉,满脸写着不悦。   楚翊一猜就知道是“苏探微”到母后那儿告了状,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钻女人裙底,躲在背后告阴状,实在教他不齿,因此愈发恨恨,磨牙道:“还做什么,朕没砍了他头便是恩典了。”   姜月见听不得这父子相残的诛心之言,厉声截断:“住口!”   母后就算在自己犯了大错时,也不会如此疾言遽色,楚翊呆了一呆,想母后如今真是被那男狐狸精勾走了魂魄,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到这地步。   他可是她亲生的,唯一的儿子!   母后越维护,他只会越逆反,楚翊满脸写着不屑,倔强地昂起头颅:“母后!你真要为了一个姓苏的外人,跟朕翻脸吗?”   “他不是外人。”   姜月见皱眉道。   不是外人,还是内人不成?   楚翊冷哼:“母后你好糊涂,你也得想想,你如今在这个凤位上是托了谁,倘若太后传出丑闻,那些大臣会怎么想啊,史书里不会光彩的,就为了一个长得有点姿色的混蛋,你值得吗?”   他年纪小,但说话做事的风格,和他爹以前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教,天然就是如此。   姜月见脸色不虞,走上前去,双手插在陛下两肋下,将他整个拎起来,放到御案上,陛下要人站在案上,才能与她对视。   姜月见用了极大的耐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本来你年纪还小,母后不该跟你说这个,但你是天子,该比寻常小孩儿明事理一些,母后就不避你了,那个苏探微,是母后相中的,要共度一生之人。母后不荒唐,也不要天下男色,只要他一人。待将来你临朝掌权之后,母后就会假死和他一道离去,你放心,谁也威胁不到你的帝位,因为母后和他,都会用尽一切乃至生命捍卫你的尊严和权力。”   陛下的小嘴嘟起来,高高的。   细看来,只有五分是愤怒,剩下五分,则全是怀疑。   姜月见自知是将他说动了,心下稍宽之际,忽听陛下悒悒不乐地道:“母后。”   姜月见一挑眉梢。   楚翊郁闷至极的嗓音传回:“朕也不是不让你再找一个人,若朕不是皇帝,母后你随便改嫁,让朕跟了人家去做拖油瓶也行,但咱家太不一样了。”   道理他懂,姜月见比他更懂。   是的,楚家就是大业最特殊的人家。   “而且朕就是不能接受,”陛下难以启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朕把他当哥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他却想当我爹爹?”   “他还骗朕,母后,他好可恶啊。”   陛下细数“苏探微”干的那些勾当,越想越气,心意难平。   姜月见顺杆问下去:“噢?他骗你?骗你什么?”   楚珩那厮没提过,他这么大一人了,怎么还骗小孩儿呢?实在是不像话。   看来果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兼听则明。   陛下嘟着嘴巴,郁丧地耷拉着眉眼。   “他好过分,他骗朕,说母后身子不好,怕引起朝廷动荡所以隐瞒不报,母后还得了很严重的病,只有他能治好,所以他要侍奉母后身边,专心专意地给你治病。上次朕听到了风声,还在怀疑的时候,他就是用这些话骗朕的。”   而他,居然就信了。   他好天真!   楚翊自诩聪慧,竟被人玩弄股掌之上,骗得晕头转向,还拉着骗子亲昵地一口一个“哥哥”,他每每想起,就想重重地抽自己大嘴巴。   听完一席控诉,姜月见实是忍俊不禁,陛下被母后笑得小脸臊红,后悔不该老实交代的,忽而,母后柔软的手掌落在他的后脑勺上,轻盈抚慰。   “英儿,”她语重心长,“是母后不让他说的。母后,怕你不答应,原本想等你大一些,懂事点儿了,再告诉你,要给你找新爹爹的事。不过,你若是不想叫他爹,那就不叫,一辈子都不叫也成,母后不逼你。”   楚翊紧皱眉头,哼哼唧唧着,听不清说了一句什么。   呵。他当然不会叫的,他若是叫了那个人一声“爹”,他这个“英”字,便从此倒过来写。   “对了。”   太后临走之际,又想起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她回眸,黛色浓丽的眉弯,宛如一笔水墨远山,笑吟吟地道:“他刚刚同母后抱怨,说你要——”   太后比划了一个剪刀手。   楚翊脸色激红,拍案跳到了龙椅上,坐了回去,心虚地捧住了瓷盏,把脸蛋埋进杯口,闷闷地道:“这不是很好吗,他要是肯净身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地伺候母后一辈子,母后也不用背负任何指责。”   太后娘娘沿着这条思路仔细一考虑,居然荒谬地觉得——   “陛下言之有理。”   她笑:“那,母后同他商量商量,看看他愿不愿意?”   人骟被人骑。   她实在想象不出楚珩那副情状,想他可能和那些从小净身的小宦官一样举手投足都软绵绵的,翘着兰花指勾勾搭搭的小模样,又好笑,又直打哆嗦。   她甚至开始期待,一会儿见了楚珩,把他儿子这种坚决的念头告诉他,并且表示自己也不愿保全他的完整性的时候,他堂堂武帝陛下,会是种什么精彩的反应。   母后一走,太和殿内陛下的小脸即刻阴沉下来。   他知道,母后如今是情到浓时,昏了头了,同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   所以陛下方才说了这么多,看似松了口,其实这只是在周旋敷衍。   真正的突破口还是在那个不知死活的“苏探微”身上。   他要再下几味狠药,让这人知难而退,自己主动“始乱终弃”,母后方好彻底死心。   这辈子,他楚翊都只叫一个人“父皇”。   作者有话说:   英儿,后来你就后悔一口一个“哥哥”了。   预收《银灯映玉人》换了一件美美的衣裳啦,大家看到预收变了不要奇怪哈,还是这个梗。文分为两个时期,外室时期和后宫时期,所以分两个封面用嘻嘻。 第75章   傅银钏穿过一帘暮雨时, 裙袂湿了一角,不得已左臂撑伞,右手小心地把累赘的长裙拎起, 从拨雪院回到自己的寻春居, 路过正堂时,稍稍停了脚步。   漫天雨珠瓢洒,前堂昏暗的角落, 却燃了一盏灯。   灯焰如豆,静静地照亮着一隅角落, 傅银钏仔细看去, 竟发觉是景午的身影。他在幽暗处坐着,一字也无,似乎就算是自己路过彻底忽视掉了, 他也不会出声把她拦下来。   傅银钏将伞还给侍女栖蝶, 心思一凛, 低头迈过了门槛, 走向景午。   他的肤色冷白,便如千年捂不热的一块寒玉,在灯火惨淡的光里照着,半边是阴暗,半边是雪色, 无端让人想起瓦肆里演的那皮囊美艳却毫无血色的画皮鬼。   只不过别人家的画皮鬼往脸上抹了厚厚的几层水粉, 国公爷没有那个必要, 天生就是如此。   “夫君。”   傅银钏心里咚咚地直跳, 袖口底下探出来的软软白白的手直向栖蝶打手势, 往回不停地拨, 像船桨伸进了水底, 拨弄水花往前进,拨一下就往前走一步。   好在栖蝶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用夫人递上来的伞收拢,藏住手里拎着的一包包的药材,不动声色地转到寝屋去了。   傅银钏这才“艰难”地挪到景午身旁,挤出一丝假假的笑,柔柔弱弱地唤:“夫君。”   她狗腿地立马要给他捏肩捶腿,阵仗摆起来,“你最近不是挺忙的么,怎么有空过来?”   其实傅银钏和他闹别扭,十回有八回是房事上的不和谐,景午是个太过重欲的人,她根本就吃不消他拷打似的索要。到了极限之后,她就只好装作非常生气,责怪他不温柔,不懂得换位思考,不知道体恤夫人的难处。   所以他最近不怎么踏足她的寻春居,傅银钏猜他是在忙别的。   比如上一次,景午破天荒地理会起了太后身旁的那个小太医,还把人在耒阳老家的旧事扒得一干二净。   这已经引起了太后悸动,接下来他动作不可能太大了,似乎也很老实,安安稳稳的。可最近傅银钏的右眼皮却不知为何总跳,好像山雨欲来,闷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先帝传回战死噩耗的前夕。接着果然便有大事发生。   直觉告诉她,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一向懒不理事,对于景午平日的形迹从来不问,不管他是作奸犯科还是行侠仗义,她通通不管,总是高高挂起的态度。   对于那些事,景午也一向不与她说,她既没有参与感,也不想参与,夫妇两个除了晚上在房里深入交流以外,别的一概不交底。   傅银钏也以为,一直都会是这样的。   但今天,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尖用了两分的力,圈得傅银钏的腕子些微发疼。   景午低沉的嗓音传来:“蜜儿。”   那可是她的乳名。   除了在床上,他从不那么叫。   傅银钏脸颊粉红,低垂螓首,意懒地应了一声:“嗯。”   “我想,”景午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即刻入宫吧,最近便不要回府了。”   刚一句话说完,傅银钏脸上的风月情愁消散干净,她怔了怔,情绪来得非常迅猛,漂亮的桃花眼霎时间滚如铜铃:“你这什么意思,哄我走?”   景午未置一词。   傅银钏倏地便恼了,手从他桎梏里重重地抽回来,冷笑道:“终于,十年了,你厌烦我了?”   以往都是她使起气性来,收拾包袱头也不回地闯出家门,这还是头一回,景午主动提出,让她卷铺盖滚蛋。   傅银钏怎能不火冒三丈,起身道:“要是厌烦了你就明说,我马上把你休了就是,用不着这么麻烦,还搞个冷静期出来!”   不等景午回嘴,她叫嚣起来:“反正你当初娶我的时候自己承诺的,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不能休我,我可以休了你!白纸黑字的,承诺书还在我箱底压着呢!”   相比较国公夫人的怒发冲冠,国公爷显得异常情绪稳定,他冷静地看向俯瞰而来,眼眸中宛如盛着两朵炬火的傅银钏:“夫人,你言重了。”   那什么意思。她怔了怔,没明白。   “景午一生也不会厌烦夫人。”   傅银钏脸色又是一红,知道误会他了,可心底却愈发不安,好像若不是因此,景午这样的三天都离不了她的人,突然要让她入宫,一定是出了大事。   “夫人,”他自嘲笑了笑,“我是臭名昭著的厉王旧部,你可还记得。”   那些破事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傅银钏差点儿就不记得了,但他要提起来,那傅银钏却还能有印象。   厉王是当年武帝陛下的亲兄,后来宣化门兵败以后,被武帝陛下将尸首掉在城门楼上,与人仰目观瞻,良久良久。   关于厉王言行,其实除了谋逆,并无太多失格之处,反而也曾有过雄才大略的名声,只不过,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的罪行在史策里因为“宣化门”的兵变已经罄竹难书。   而景午,就是当年厉王的侍读,两人总角之交,情深意笃。   武帝陛下即位后,没将景午怎的,只是收了他手里南衙禁军的实权,让他做了一个两手空空的清闲国公。   怎么突然又扯出了这么老远的一件事?   傅银钏十分不解:“那又怎么了?”   景午的嗓音不知是否因吹了凉风,有些泛哑:“近日里,徐霭被贬,邝日游被罚,我记忆之中的,当年与厉王殿下有过牵涉来往的,都出了事。是太后娘娘开始着手清算了。”   傅银钏失声道:“你担心迟早算到你头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道:“月见看在我的份上,也不会对你怎样的,你放心。你,你若是不放心,我入宫就去和太后娘娘求情。”   景午看了她一眼,声音笃定:“不是担心。是一定。”   傅银钏不理解:“为什么?你老老实实做你的安国公,又不去招惹别人,问心无愧的,怕什么?你相信我,我虽然能力不济,但在太后娘娘面前还是有点儿面子的……”   他浅浅含笑,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缓缓扬起。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   回寝屋收拾箱笼的傅银钏,还一头扎进这死胡同里念念不休。   景午把她推走了,他要做什么?   心乱如麻。   栖蝶将她的行李收拾了大半,转头问来:“夫人——”   傅银钏怔怔地回过神,只见栖蝶手指之处,是她刚刚从回春局定的一批药材。   那本是……   安胎之药。   傅银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   再过几个月,她的肚子就会胀起来,变得大腹便便,行动不便。   可惜孩儿爹还不知晓。   他不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惊喜,诚惶诚恐,唯怕这个孩儿在她这个不健康的母体里很难生孕育和分娩,她如履薄冰地看顾着,背着他偷偷地拿药,想等胎象稳定了再与他说。   傅银钏一直在幻想着,若是景午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该多高兴。   他那么爱她,说不定脸上会有和平日里的死人脸完全不一样的振奋?   傅银钏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期待。   脑海中仿佛能有那样的画面,他弯腰从她的腘窝后,将她如旱地拔葱似的提拽起来,她跌入一方硬实的怀抱里,尽管他瘦骨嶙峋,但傅银钏一直知晓,男人的力量很大,他说不准会抱着她转好几圈。   然后,她便会搂他的脖颈,含着喜色嗔怪他不小心。   “夫人,要不要告诉国公?”   傅银钏未置一词。   当栖蝶将主仆二人的行李包袱和箱笼都拾掇好,备下的马车已在国公府外候着时,傅银钏如梦初醒,她抬起眼波,看向密雨萧瑟中正堂的那一头。   屋内灯火被秋风拂灭,陷入了彻底的黯淡,霜雪之姿的身影寥落得如矗立的一方灯台,傅银钏在栖蝶撑伞下,慢慢地步入雨里,路过前堂时,还能看见他侧身向里坐着,眼帘向阴翳里垂落。   傅银钏在雨中凝向他,瓢泼的雨点落在伞檐上,噼啪溅开来,少焉,傅银钏新换的罗裙又是一片濡痕。   他不会说话了,也不会挽留。   傅银钏扯了一下嘴角,转身接过了栖蝶递上来的竹骨伞,留意着脚下离去。   转身之际,她好像听到有人,焦灼而热烈地唤着自己“蜜儿”,她仔细去辨认,好像那声音又消失了,周遭只有秋雨敲打着一切的沉闷动静,不闻有其他,栖蝶也根本毫无反应。   原来,那竟是一场幻觉。   傅银钏嘲讽地笑开。   夫妻一场,他虽不让她留下共患难,好在没有完全丧良心,还知道安排她出路,教她投奔太后,打算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雷暴?   傅银钏让他称心如意,她入宫。   上了马车,栖蝶见夫人一句话都不说,心里也担忧,孕妇本就不能情绪太过波动,对胎儿不利,再加上夫人身子弱,几个妇科圣手都断定她不能怀孕,否则也不会以国公的那种所求无度法,十年了才怀上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   现如今,岁皇城的几个名医看顾夫人这个尚在萌芽中的孩儿,都蹑手蹑脚的不敢有所动作,下药保胎都得瞻前顾后,不敢用大分量,还曾切切叮嘱过夫人,万勿忧思、操劳,前三个月,以静卧安养为宜。   栖蝶惶惶不安地握住了夫人的手:“您,您若是不想出来,咱们便回去吧,也犯不着和国公爷怄气,十年夫妻,您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侍女不在场,不知道,这不是怄气,而是死结。   当年她和姜月见走得近,武帝陛下都不会高兴,就是因为她的夫君,和姜月见的夫君之间,横着一个厉王。   傅银钏缓缓摇首,坚定地道:“不回去。径直入宫吧。”   姜月见因为看久了奏折,正仰面躺在软靠上安神,眼睛上敷着一条热帕子,热意熏熏然沁入皮肤,缓解了用眼过度的疲劳。   宫人侍女来报,说是安国夫人请见入宫。   姜月见将眼上搭着的热毛巾徐徐地扯下一角,露出一线天光,神色是宫人看不明白的,也不敢妄自揣测。   太后娘娘幽幽一声叹息。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傅银钏到了坤仪宫脚下,以命妇拜见太后的礼节,行请安礼,姜月见摆了摆手,让栖蝶赶紧将人扶着,人才起来,姜月见柔声道:“身子重,不用多礼了。”   傅银钏唰地吃惊地看向她:“太后怎么知道——”   细想,她怀孕的事一直非常小心,谁也不曾告诉,若说对谁提了,那便是回春局的几个老大夫,和抓药的几个小伙计,但她都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外传,尤其是传到国公耳朵里。   她十分确认,目前连景午都还不曾知晓。   而这事,却已早先一步落入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   太后也是从回春局的路子得知的,偌大的药局,其实已经在太后娘娘监视,或者直接的掌管之下了。   这不稀奇,太后娘娘有这个权力魄力,能耐本领。稀奇的是,太后娘娘为何如此做。   难道景午猜测是真,暗中他们早已交锋?   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身份都不明朗,极有可能罪及欺君的苏探微么?   还是,因为已经被沉压下去,早成过眼云烟的昔时厉王?   无论哪一种,傅银钏都不觉得这能解释得通。   “银钏,”姜月见微微一笑,纤白的套着护甲的指慵懒地敲击在酸梨木漆绘面红案上,有种掌控一切的威仪,“既然入宫了,便住下来吧。景午信任哀家,哀家还他这份信任,无论如何,绝不拿你当作棋子和筹码。”   傅银钏怔忡:“你们,真的要……一定要吗?”   她想说,能不能罢手。   能不能,就为了她,停这一回手,不知她可否有这个薄面。   姜月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惋惜道:“银钏。倘若是别的事,哀家看在你的面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计较,但景午实在是犯了哀家的底线,决不能姑息,也不容哀家姑息,倘若连这个案子都不能结,哀家枉为太后,更枉为人妻。”   一直到此刻,傅银钏都不明白,为何太后对景午的态度急转直下。往昔她也只是和自己,一道调侃自己那个活死人一样的夫君,言辞间并无半分恶意。   “娘娘……”   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滚热的地方,是一个新的生命,亟待降临。   傅银钏瞳孔中溢出不尽热泪:“真的不能通融吗?到底是因为什么?”   姜月见不答,只是垂落下眼皮仿如在沉思。   半晌,太后娘娘嘲弄地一笑。   “他当年是怎样对楚珩的呢,通敌泄机,可曾通融?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亦敢当,楚珩是哀家的死穴,谁也动不得,包括哀家自己。”   作者有话说:   蜜儿,武帝陛下不高兴不是因为你老公,是因为你夺走了老婆属于他的时间!啧。 第76章   空落落的射箭场, 只有小皇帝手把着只有他半人高的弓,沮丧地看着箭箭脱靶的凌乱场面,懊恼之余, 又有几分不服输。   他不相信, 离了“苏探微”,他不能射中那显眼得几乎连瞎子也能射中的箭靶。   可他拉开弓,试了一次又一次, 还是没能如愿大展风采。   这让一群随侍的宦官们很尴尬,因为哪怕陛下的箭术就是一坨屎, 他们也能吹捧出花来。   但陛下的箭术吧, 就真的让人吹不出来。   想当年武帝陛下亲射虎,没石棱,何等雄姿英发, 可惜就是英年早逝, 没能等到陛下长大, 亲手教他射术, 才至于陛下的箭术是如此——惨不忍睹。   楚翊冷哼,将弓一把掷落在地,扭头脱掉披风抛给孙海,孙海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猜出陛下兴致不高, 是因为今日未能满足玩心, 便斟酌着道:“陛下, 如若不然, 咱们便去寻起居郎, 让他带着陛下, 去骑马?”   谁知陛下当即拉下小脸, 讥笑道:“骐骥院没人了,还是天驷监被废除了?朕要骑马射箭,就非他苏探微不可了?”   “起居郎”这三字就不能提,一提陛下便窝火。   他正要再去找那个苏探微,敲打敲打,一定教他自己灰溜溜滚出宫去。   也罢,他不就是攀附权势么,他就给他权势。   这天底下,谁做宰辅,谁下牢狱,还不是他堂堂天子一句话的事。“苏探微”进士出身,有功名,几番救驾也算有功,赏他个滔天富贵,他一定感激得跪下来大呼万岁。   主意既定,忽见箭术场那人姗姗而来,一袭竹青色忍冬团花银线锦纹圆领及膝袍,腰间系金玉牡丹鞶,挂一条白珠玑嵌火珊瑚垂璎珞穗子的短佩,面孔英俊得不像话。   陛下看到他来,先是莫名其妙,睖睁了一瞬,但旋即念起他的可恶之处,唰地背过了身。   楚珩上马厩牵了他最喜爱的那匹宝驹,手握缰绳,缓步迎陛下而来。   路过孙海时,那心肠柔软的老内侍,不得不向他提醒道:“苏郎君来得不凑巧了,陛下正因为您在气头上呢,这时过去,只怕更触了陛下霉头,今日还是不要骑马了,您过几日等陛下气消了,再来吧。”   楚珩微笑:“无妨,在下知道轻重,陛下看在太后娘娘面上,不会对在下痛下杀手的。”   见这年轻人不听劝,孙海心内道:这可说不准呐。   楚珩牵着马来到了陛下身后。   陛下的小身板梗得像一尊礁石,但背后男子修长的影,伴随夕阳余晖渐渐落山,斜斜地抛下来,正将他笼罩在阴翳里。   马儿打着响鼻,蹄铁在柔软的草地上踩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因敌在暗我在明,陛下心里毛毛的,手背直起鸡皮疙瘩,可为赌一口气,硬是不回头,冷冷地道:“朕不去找你,你居然还敢出现朕面前。”   楚珩缓慢悠长地笑:“太后娘娘说,臣要赢得陛下的心,才能做陛下的爹。”   楚翊回绝:“死心吧,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狗东西,如何配做朕的阿父。”   说罢,想到这人其实一直对自己不错,楚翊又有些懊悔,于心不忍。   身后果然漫长地静止,没有一丝声息。   楚翊愈来愈恼,不该那样说。   可“苏探微”为何一直这样不识好歹,执意要和母后在一起?他过往骗自己,哄自己,说了一堆曲意逢迎的场面话,原来都是目的不纯的,堂堂天子要如何原谅?   他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的整颗心都挖出来,和“苏探微”推心置腹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真的,就像父皇和那些文臣武将相交莫逆般,把全部的信任,尝试着交给一个人,那个人便是“苏探微”。   但“苏探微”辜负了这份信任,他甚至将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一串彼此对峙,探听着呼吸声的规律的沉默中,陛下尝试放慢心跳,正准备转身。   忽然两肋被人插起,一道巨大的,不可撼动之势,将他从地面提拽,小皇帝如飞翔的雏鹰似的,张开了幼嫩的胳膊,猝不及防地飞到了马背上。   而他的背,就靠向身后那个炙热宽广的胸膛,宛如岩浆般,有什么将要喷薄而出,楚翊几乎受不得这种火热焦灼的感觉,挣扎得厉害。   一双结实紧致的臂膀,绕向他身前,以一种不可阻挡、不容拒绝的勇力,拽后马缰,红色鬃毛的汉血马在如此娴熟的御马术下,听话得犹如提线木偶,前蹄朝上扬起。   神骏的宝马,如有灵性,完全地服从操控。   两只前蹄的蹄铁刮擦地面,卷起一股扑面而来的风沙,就那么涩疼地拍在脸颊上。   陛下已经顾不上讨厌了,他惊慌失措地要抱马脖子,扯住马背上梳成小辫儿的红鬃毛,好保持稳定的姿势不摔落下去。   “苏探微!”   陛下暴怒大吼。   可是孩子气的声音,再怎么愠怒,也只如同乳豹嘶鸣,其势,与奶猫无异。   楚珩勾了薄唇,笑了下,一手握住了他的身体固住,攥缰策马,双腿一叩马腹,唰地,在他胯.下好似一个听话的小玩物似的汉血马,飞驰如电,在射猎场上撒蹄绕圈飞奔起来。   岁皇城凛冽的秋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干又冷,打得陛下脸蛋生疼。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的体验,既新鲜,又刺激,更教人惊悚。   陛下早就忘了别的事,专心在马背上坐好,直到汉血马不知疲倦地载着两个人绕着箭术靶跑了一圈又一圈。   陛下已经掌握如何在奔驰的马背上保持平衡的技术要领,能够稳稳当当的,让自己在没有他的保护下,也不会被摔出去了。   这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孙海看得艳羡,心里暗暗地想。   远远地,他瞥见起居郎向自己打了一个手势,请他递上弓箭,孙海连忙会意,教一旁小内侍送上长弓和箭筒。   马经过时四蹄不停,楚珩飞身长臂一揽,抄走了弓与箭,在陛下甚至都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   接着,汉血马在他御术催动下,绕场不停。   楚翊微微回头,只见他长臂轻松自如地扯开了弓弦,不用借助任何外力,便是弓如满月,离弦之声一经弹响,陛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支羽箭笔直地穿过了射箭场上碍事的秋风,强劲地钉向了远处几乎看不清的红色靶心。   小皇帝震惊莫名,他不敢相信。   但汉血马载着他们跑向终点的箭靶时,这一次楚翊看得一清二楚了,是真的,分毫都不差地,箭头扎在靶心上!   说不佩服是假的,可楚翊不能容忍自己产生这种心理。   这是一种投降与背叛。   终于,汉血马停了下来,楚珩就在他身后,长弓朝前一横,将陛下兜入怀中。   他垂下眼帘,挂着淡淡的一缕笑意的眸光,和煦温柔地看向傻不愣登的儿子:“箭是这样射的。临敌时,没有傻站桩子不会移动的笨蛋。”   “……”   原来是秀了一手,拐着弯地骂朕呢,以为朕人小听不出来?   楚翊把钦佩藏在心里,外面是一脸的不服,“苏探微。”   “臣在。”   马儿此刻不再跑动,乖觉地在原地踏步。   夕阳沉下去了大半边,远山一片墨绿的顶峰上,簇拥着大朵牡丹般的晕红,似燃烧的颜色,沿着连绵起伏的山势涌动着蜿蜒流下。   陛下认真地道:“朕看你,和那些等着吃空饷的人不同,你还是有用的人,屈居文渊阁不行,朕还是把你弄到前朝去吧,只要你说,宰相,还是尚书,随你挑选。”   天底下,只有皇帝敢把官位标价出售。   饶是如此,这个皇帝也是个失德的昏君。   楚珩丝毫也不恼,顺着他话含笑问:“条件呢?”   陛下果然便道:“你不许再肖想朕母后。”   他想,自己对这个逆臣还算是不错了,这个乱臣贼子,有不臣之心,不伦之念,惦记他的母后,他在得知之后没有立马杀了他,就已经是仁慈了,现在还开这么高的“价”,要是这个逆臣还有一两分的知道饱足,都该立刻感激涕零地接下。   楚珩的长指摸过陛下沁汗的额,指尖一弹,甩下一圈水迹。   皱了眉,用干燥的袖口替他擦脸上的汗。   陛下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   喂。朕在说很严肃的事情,你为什么……   “苏探微!”   楚珩如若刚刚回神,“哦”了一声,尾音往上去:“陛下刚说什么?”   陛下快要炸了,叉腰道:“朕说!你自己选,离开朕母后!”   楚珩将他脑袋上的汗珠擦干,垂眸,温暖地看向他:“你觉得这可能么?陛下啊,臣若是像你想得那么识时务,也该知道抱上哪条大腿最安定。”   “你……”   “英儿。”   “不许这么叫朕!”   “好,”楚珩的笑音醇和清朗,不杂任何算计,诚挚得简直令人动容,“太后娘娘非要宠爱臣,臣区区微末之身,如何螳臂当车?就算臣依附陛下获得权位,可在陛下亲政以前,臣不一切还是得受太后娘娘调遣摆布么?这点账臣还是算得过来的。所以,收起沽官的路子。”   顿了顿,楚珩嗓音发沉:“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许这种承诺,记住你是天子。”   反了反了。   楚翊一愣之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然又被“苏探微”教训了。   然而无力反驳,陛下只能忍气吞声,胸脯伴随两侧胖嘟嘟的脸颊肉,一鼓一鼓的。   让他愈发大胆了,居然敢上前摸龙肉,还顺手一揪。   肥嘟嘟的软肉,在松手时往回弹去,啪嗒。   “苏探微!”   “英儿想说什么?”   某人好整以暇,玩他的脸简直不亦乐乎。   陛下要气死了。   “住口!不许这么叫朕!”   *   傅银钏那胎不稳。   宫里缺乏妇科方面的圣手,姜月见本想从宫外挖掘几个人才,猝然想起自己男人。   倒是忘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一身医术,居然很像那么回事,之前给她看月事疼痛颇为有效,至少这几个月,她来癸水时疼痛感大大减轻,已经无碍于朝会。   在舍近求远从宫墙外挖人才之前,姜月见想先让楚珩给傅银钏看看胎象。   楚珩从射箭场回来的,出了一身热汗,回兆丰轩沐浴后,回到了文渊阁。   恰逢此时太后懿旨传召,将他以太医之名召至坤仪宫看诊。   文渊阁众文臣多目相觑,平素里满口经纶文章、存天理灭人欲的老家伙,一个个的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放一个屁。   楚珩步行至坤仪宫,侍女掌了灯,召见坤仪宫中太后娘娘在烛光下等待的身影,楚珩一步跨入后,迎向她,“孕妇呢?”   姜月见心道他还真有两把刷子,连孕妇也能看?   如此也好,以后要二宝倒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姜月见朝内殿一指:“她情绪不太好,怀孕以后本就多疑多思,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景午……唉,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明日吧,等她醒了再说。”   听说人睡着了,楚珩便也想等明日再过来,舒了口气,半夜听闻太后传召,以为是她出了事,匆促地便赶过来,路上听说是傅银钏胎像不稳,故而请他亟来看诊。   “袅袅,我便先回了。”   他方告辞,姜月见倏然再也坐不住,咬唇道:“你真要走?”   楚珩微讶,因她宫里有外人,他实不便留宿,更何况,今日文渊阁阵仗太大,若他深夜不归,也实在引人联想。   虽则这已经是一个俾众周知的秘密,但,它仍然算得上是个秘密,楚珩不想就这么赤诚地袒露人前。   姜月见快了几步,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劲装勾勒的腰身更加窄瘦,但摸上去却是坚硬的,块垒分明的触感,太后娘娘柔软的藕臂一点点放长,直至将他完全搂住,心跳得厉害,不顾任何脸面,邀请道:“我们去别的地方。”   楚珩握住太后娘娘葱根般白皙,肤质细腻的素手,无法拒绝。   其实还不等姜月见将他带到偏殿,男人便已先一步,按捺不住地扣住了她的腕,单手便能将太后娘娘的两只腕子一同捉住,摁在头顶,不轻不重地砸在木门彩绘雕花的菱格上。   “咚”地一声。   太后娘娘瞥见男人黑沉的眼眸,压抑的情潮仿佛要溃堤而出,低下头,薄唇如一片崩塌的黑云,笼覆了太后娘娘柔软的沁着水果香甜的唇瓣。   肆意地掠夺,毫不知怜香惜玉地侵犯。   姜月见想把手拿下来,抱他,可才挣扎,他似乎以为她受不住了要逃跑,手掌更用了几分力,膝盖也抵向她的玉腿,将她禁锢方寸之间。   插翅难逃。   太后娘娘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两下便没了挣扎的力气,无力地滑落下来,又被他捞起。   才仅仅是亲吻,姜月见便感到有些承受不住,气喘吁吁地望向楚珩,觉他今夜真的很不同寻常,大抵是要让自己下不得榻了,于是存了告饶的心思,哀哀道:“不,不要了好不好嘛?”   鼻音浓浓,音调缱绻。   谁知,男人听完后眸色更深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到文案。 第77章   轮得着太后娘娘说开始, 却由不得她喊停止。   嘤咛软语一声,人被他托住了两条玉白,抱入了内殿。   太后娘娘饱满白腻的脸颊宛如芳树生晕, 一抹粉红斜挂。三分的赧意藏在微垂的眼帘底下, 从楚珩的角度其实看得不甚分明。   但期待之中的软褥并未等到,屁股底下一片冰凉之感,太后娘娘一怔, 唰地打开了眼睑,左右环视, 自己竟是被他抱着, 坐到了梳妆的镜台上!   身后的香粉盒子被他大手挥落,乒乒乓乓,那些昂贵的脂粉和螺子黛, 被他毫不懂得怜惜地掀翻在地, 一缕缕粉红的烟尘卷起, 呛出干燥而暖郁的甜香。   姜月见脸蛋更红了, 再看楚珩,他只是略皱了眉头,像嫌那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还不够悦耳似的,太后娘娘把娇软的臂膀挂在男人的后脖颈上,心里暗暗地想着:瞧着一派正经的, 心里居然想着这么刺激的事!果然是个假正经呢。   楚珩佯装看不出太后娘娘复杂中含着窃喜的一系列心理活动, 薄唇弯出一抹弧痕, “袅袅。”   她的眼波撞得更懵懂无辜, 假装完全不懂:“嗯?”   “试试好不好?”   姜月见按捺住向往, 表现出一半的矜持, 其实心里点头如捣蒜了, 但嘴巴上还是死死坚忍着,半晌,才幽幽吐出一行字:“人家总是拗不过你的。”   在方才的亲吻里,姜月见便早已被勾得失去了理智,事态眼见着要往越来越崩坏的方向发展了,太后娘娘紧张得眼睫都在战栗,从根根纤细的睫毛上,有一粒粒湿漉漉的水珠在沁出。   繁缛的象征着尊贵与至高无上的凤凰穿花暗纹烟罗裙,如层层叠叠的花瓣被不断地堆叠向腰胯,太后娘娘的两只小手抓向身后的菱花镜,只能被迫靠向冰凉的镜面。   不能回头,但也知镜中的情形。   四手相扣,二十根手指,宛如九连环折不断,紧紧缠绕在一处。   姜月见算起自己出嫁的日子,算不得短了,虽则中间有几年,她一直没有任何经验,但她领教过的楚珩,在这方面的造诣也和她难分轩轾,大婚那日姜月见就知道,这个帝王看着高高在上,其实,他什么人也没经历过,毛毛躁躁的绝不是个老手。   帝王更加不会取悦别人,因为向来只有他所想要,便掠夺的东西,亦或是不想要,即摧毁的东西,姜月见自忖属于前者,他实在不需任何怜惜,贪婪无度强取豪夺就是。   就在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太过外露情绪,让他看了笑话,知晓自己其实也有所期待时,面前的男人,蹲了下去。   姜月见只能看到他脑后繁茂的黑发,她的灵魂似都为之战栗地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以半跪而仰起面容的虔诚,俊容几乎是整片陷入了昂贵的软烟罗明锦里。   姜月见的眼波泛起了雾色,坚硬的护甲一根根耷在梳妆台上,重重地咬着嘴唇,直至冒出血丝,不过几个瞬息,护甲倏地,重重地摁在台面上,直接劈裂了。   *   “袅袅。”   他俯着容颜,弯腰替她系上裙绦,柔声地哄。   姜月见腿都是软的,只能靠在他的怀里喘气,眼前是大片淋漓,只能胡乱地抓了一只干净的粉扑子擦脸,被他唤一声,她都心里发毛。   可他却突然低下头,朝她的嘴唇寻了过来,作势要亲她。   姜月见又气又羞,可她就连推搡的能耐也没有了,就算平日里有的时候,对楚珩,也撼动不了分毫。她自知蚍蜉撼不动大树,索性不作那挣扎。   被亲了个结结实实。   宛如蜂蜜般香甜的吻,一点点沁人而来。   太后娘娘那颗不受控制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动得老房子着火,摧枯拉朽不可收拾,明知会被看笑话,可就是约束不了。   她忍了又忍,直至他亲完,终于可以放开她时,太后娘娘瞥见,其实楚珩的脸——   比她还红。   真是,既然也知道“羞”字怎么写,又这么不要脸。   但楚珩脸红时,也不想让人发现他脸红,于是把神情板得很严肃,好像下一刻他就要登堂议事一般。   以前她不知道,还以为他实则只是例行公事,并不喜爱她。如今看来,宜笑才是了解他的人,他就是幼稚。   不管在外人面前的武帝陛下有多翻手云覆手雨,叱咤六合,骨子里,他却是个幼稚,在感情方面宛如一张宣纸的小白。   这个愣头青,还知道要面子,就是从前放不下身份,死要面子,才会对她那么坏!   可是今天……   姜月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刻她也说不出太完整的话来,只能用抱向了他,将小脸依偎上他的颈窝。   “你不用太取悦我,”她听到自己低低地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只要是你的话。”   楚珩的手掌带着男人的温度,比她的肌肤要热许多,轻轻地覆盖在她巴掌大小的脸蛋上。   他的嗓音是哑的,略含几分笑:“心甘情愿,怎谈得上刻意取悦,袅袅——”   他忽低头看她,在她眼波仰起,撞上来正着时,心跳漏了一拍。   哑沉动人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早想这么做了。”   姜月见愣神:“什么时候?”   是当他以苏探微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太和殿上,与她重逢的时刻么?   楚珩含笑:“是在我和你冷战的时候。”   在她怔忡之间,他坦然地承认了:“我是不想承认自己输了,对你太过贪恋。”   姜月见唰地眼眸里蓄满了清水,只知如藤蔓一般缠向他,重重地道:“我,我也是……”   楚珩怎么会知道呢,早在她入宫以前,她心里就烙上了一个策马倥偬的少年的身影。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以步入大殿,在看到那方高不可攀的御座之上的人,是他时,她差一点儿便当场哭了出来。   只好用自己笨拙蹩脚的法子吸引他的注意,不知他是他时,是孤注一掷,再次看到他的第一眼,姜月见便只有,破釜沉舟。   可惜,一段婚姻的维系靠的不止有喜欢。   喜欢这种够不上沉甸甸的情感,在对婚姻的经营里实在发挥不出什么力度,后来她还是弄得身心俱疲。   当他彻底和坤仪宫断绝了往来,一年都不再踏足她所在之地,除了祭祀等重大场合,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时,姜月见既气他,更恨他。   在傅银钏的怂恿下,也暗暗地幻想过,倘若她年纪轻轻守寡当太后,是不是都比和他把关系弄得剑拔弩张要好。   再至后来,她真的失去了他,那一瞬,她却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一念地狱,悔不当初。   倘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在大军开拔之前,用尽一切办法,把楚珩留下来,哪怕背负上一个不贤不顾大体的罪名,好过数年生死不知的迷茫苦楚。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和她是一样的,早都后悔了。   只是一个赌着气性,一个顾着尊严,谁也没有再向对方跨出一步,给出那个台阶,弥合那道裂缝。   他们从前,究竟是有多愚蠢,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就错过到这地步。   半宵残梦、孤枕难眠的深夜里,姜月见无数次悔恨自己不该。她后悔,既是自己先动了心,为何就不懂得再忍让一步,明晓得他性子差,又傲慢,为什么就不再试探一下,挽住他的心啊。   姜月见踮起脚尖,用柔软的臂环住他的身体,借力勾上他的颈后,薄而轻盈,宛如落雪飘絮的一吻,伴随着浅淡的呼吸芳雾,不含任何攻击力地印在男人的唇瓣上。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好喜欢他。   从十四岁一见倾心开始,已经十年了。   太后娘娘沉醉地闭了眼,红唇在他的唇上逗留的时间有些长,等到松开之际,彼此的面上都被对方晕湿了淡淡的水雾。   楚珩握她腰的大掌紧了一紧,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以前她不喜欢,觉得太男人主义,不顾惜她感受的,互通心意以后,她觉得做什么都是甜甜的,心里时不时被勾出来一些久违的少女情怀,和陌生的悸动。   一些柔软的粉红泡沫,重新充盈心房,她这棵旱死了的老树宛如一夜桃花开满枝,灼灼的热意伴随着甜丝丝的蜜意在四肢百骸间无处不在地窜涌奔流。   这一吻落下之后,太后娘娘睁开了美眸,笑颊粲然地闪烁着一对漂亮招子,勾魂夺魄地睨他。   这还能忍得?   楚珩更进一步,要欺身而上之际,她忽然摇摇头:“不,我不要在这里。”   刚刚系上的裙绦,看来是又要扯掉了。   楚珩黑沉的眸底宛如风雨交错,几乎便要沉沉地覆压而下。   太后娘娘是知晓他的厉害的,不免有点儿心惊胆战,尤其这当口,楚翊虎视眈眈的,愈发刺激。她控制不住地腿软,打颤着道:“你抱我去榻上,好不好?”   最少扯上帘帷,再掖上角落,使它不至于如上次一样,一股风便能吹开,真是。   姜月见想起那天都心慌得不行,还好她手脚快先拉上了被褥,并将楚珩踹了出去吸引儿子视线,算是堪堪避过一祸。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酿成那样的尴尬了。   把帷幔扣好,无论如何从外面风吹不开,楚翊就算撞见了也不会伸手来拉帘子。   “就这么馋?”   楚珩的俊脸满是彤云,神色却见极其镇定老成,甚至徐徐引诱之。   不过几天,她馋得厉害,一边顾忌儿子,一边又索求,今夜他本是要退出坤仪宫的,她偏又拉住他不让,将他留下来,方才一阵儿,还是不够。   楚珩显然也已动情,精致的眼,尾端蔓延开一抹瑰丽的殷红,别有一股说不出的动人韵味。   他的四指托起太后娘娘小巧的下巴,微一用劲,迫使她抬高脸,拇指缓慢而轻柔地擦过姜月见丰盈的唇,低声一笑:“我若偏要在这里呢?”   姜月见被美色震撼到,说不出话来。讷讷一晌,忽然放弃。   好吧,他想如何,便如何。   她是一株随波逐流的水草,他可以肆意拿捏,无所谓何种形状。   楚珩已经无所顾忌,长指再一次勾住了太后娘娘华丽裙衫上由他亲手系上的束腰的鸾绦,正欲伸手扯掉之际,嘴唇吻了下来。   不同于太后娘娘的温柔,他充满了侵略意味的吻,气势夺人地占据了无限上风,欺压得太后娘娘香肩微颤,雪峰翻涌,几乎透不过气去。   可正当理智逐渐败下阵来,要挂上白幡之际,从那青冥浩荡不见底的混沌意识深处,霍地一道电闪雷鸣,击溃了全部风月。   “住口!”   两人的身体同时微僵。   姜月见睁开了眼睛,看到楚珩这时已经深深折进了眉峰,显然是好事被打断的十分不悦。   不说他了,她也很不高兴,可是将楚珩推开一步,就看到她好像无处不在的怒意冲冲的儿子。   心里默叹一声。   为了避他,都忍到这份上了,楚翊一点都不乖,怎么还监视他父母呢。   看来他对“苏探微”的排斥和憎恶,不是一时成见,的确不易解开。   楚翊背着手,看着他的母后缓缓地从梳妆台上滑下来,背身向他的男人似乎在调试什么,半晌后,眉峰凛冽,宛如寒潭结冰般的气息,以覆压三百里之势遽然沉坠而下。   其势,让楚翊这个当了好几年皇帝,也算很有见识,很有威慑力的陛下,也不禁心里起毛。   但是,他乃堂堂大业天子,又岂会在气势上,逊于一个只会狐媚惑主、勾勾搭搭的男狐狸精呢?   因此陛下镇定地负起双手往前踏上一步,这一次,他要当着母后的面,好好杀杀这个“苏探微”的威风,教他再也抬不起头,不能欺负他的母后。   “逆臣。”   陛下龙目滚圆,冷冷盯住“苏探微”。   奇怪的是,要换了别人,被他这个小皇帝这么看几眼,不说吓得跪到地上,多少有退避三舍、负屈告饶之意,面前的狐狸精,却一点也不退让。   陛下决定更狠一点,他挺起了胸,大大落落地继续往前站。   “逆臣,见朕,还不给朕跪下!”   不待楚珩有所动作,他叫嚣了起来。   “你要是现在给朕磕几个头,朕今天就饶恕你,不杀你头,快点儿!”   杀头哎,多么严重的惩罚。   给个面子怕一下嘛,快点儿。   楚翊色厉内荏,心里暗搓搓期盼着他识点儿时务,别让自己下不来台。   可就在这时候,楚翊却分明地看见,面前高大的,能单手将他拎起来完虐的男人,在听到皇帝陛下这么严重的话后,他的嘴角轻蔑地扯了一下。   从他滚动的喉结深处,发出一声冰冷的,类似不屑的哂然嘲笑。   作者有话说:   下章父子相认。 第78章   小皇帝极少一个人奔到母后的坤仪宫, 但,自从上次撞破他二人好事之后,楚翊便多了一个心眼儿。   他偷偷地用几瓶桂花油“买通”了母后近旁的一名女官, 绝对没有威逼哦, 女官便自愿答应替他盯梢。   一看今夜太后娘娘从文渊阁召见“苏探微”,立马,那女官便通风报信, 不到一刻时辰,小皇帝便收到了消息。   按理说如今的“苏探微”已经供职于文渊阁, 作为外臣当然不得私入宫禁, 母后纵然以太医之名急召也讲不通道理,楚翊的第一直觉便是,恐怕母后又被那男狐狸精勾得按捺不住寂寞了, 所以如此。   为避免母后越陷越深, 唯有他这个宝贝亲生儿子去拉她一把, 将她从泥潭里拽出来。   他也真搞不懂, 那个“苏探微”,画皮确实是美,但比起画像上的父皇,还是差了万八千里的,母后曾经沧海, 居然还看得上这小河小沟, 没的是宁滥勿缺, 迟早后悔。   再者那个“苏探微”, 心术不正, 骗小孩儿, 又闹人, 实在很过分,他这么卑劣的人,一定是以攀附太后为己任,好在得到太后垂青后,混上他的青云扶摇之路,一跃,就从一个小小六品起居郎,混迹成二品大员,也不是没可能。   万般心绪涌上来,变成此刻的对峙。   但到了这一刻楚翊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从没有要杀“苏探微”头的意思。白天利诱不成,这时只是过来威逼而已。   盼他识得点趣,硬的软的,总得吃一个。   结果便被对方无情嘲讽了。   这让陛下如何能不怒?如何还能息事宁人?   不想了,他今夜就非要让这个傲慢无礼的臣子折下他的膝盖弯不可!   “跪下!”   伴随陛下一道喝骂,天空中蓦然电光飞速掣过,并炸了一声雷。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陛下一个激灵,呆如木鸡。   旋即,他的脑袋毛直直竖起,顾不得尊严体面地跳起来扑向了母后:“娘亲!”   姜月见只好伸手将他接满怀。   按理说,秋日里打雷罕见,难道真是陛下一道石破天惊之语召来的?   思绪未落,殿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水,千山万壑觑而不见的墨色深处,晕染开湿濛濛的蛛网,笼罩着乾坤间的一切。   偌大坤仪宫偏殿内空旷无比,被雨水洗出一股淡淡的泥尘气息,殿内两人还在对峙当中。   小皇帝觉得自己缩头缩脑地被母后抱在怀里,实在有失体统,可这个时候,他又没办法非常硬气地从母后臂弯下钻出来。   恰逢,“苏探微”目光凝向自己,略蹙眉宇双峰。   也不知,他是在担忧自己泥菩萨过河的处境,还是看不起堂堂陛下居然害怕打雷。   从他过往的表现上看,楚翊推测十有八.九是后者,便更加恼羞成怒,被迫从母后怀里稍稍探出脑袋,再一次,中气不那么足地强调:“朕教你跪下磕头,你敢不从君命?”   轰——   又一声。   楚翊瑟瑟发抖地“哇呀”抱住了母后的臂膀,这一次,他忍不住有些齿关打战了。   被一次次威胁的楚珩,此时非但不愠,反而,他颇为和颜悦色地对陛下哄道:“臣可以跪哦。”   楚翊泪眼朦胧地从母后怀里揪出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他。   反倒是姜月见,胸口那根弦被弹拨得发出一串龙吟。英儿小不知事,她再引导开解就是了,他迟早能接受,楚珩又跟着瞎胡闹!   以父跪子,岂不是天打雷劈!要折了她儿子的寿的!   这一大一小此刻像是卯上了,个顶个的不懂事。   眼瞅着楚珩竟真的打起一侧襕衫的袍角,作势便要折下双膝,真的直直朝前跪下去,姜月见脑子里嗡嗡的一声,霎时间丢下了陛下,两条臂膀慌忙朝着楚珩拦了过去。   被丢下的陛下脑袋磕在镜台上,咚一声响,正是闷闷作痛之际,怒意凛凛地打眼一瞅,居然见到母后丢下他,两臂抱住了那个“苏探微”!   这般亲昵,是完全不顾惜他在场,楚翊真的要哭了。   姜月见柳眉攒凝,手臂搂着楚珩后腰,不许他再有动作,幸好是赶上了,长长吁出一口气,便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楚珩无奈摊手:“你儿子让我这么做的,我这不是奉旨下跪么?”   姜月见白了他一眼,“胡闹。”   楚珩幽幽道:“袅袅,我如今是横竖不对,怎么着你都生气了?”   见她咬唇不答,他又可怜见地使起那“撒娇大法”来,竟晃了晃她的雪腕:“袅袅,你也看见了,这就是我们目下的状态,你真的不肯让我当一个真正的阿父么?”   这势同水火的父子俩,就因为她拦着不让相认,现在关系急转直下。听楚珩这口气,似在埋怨她从中作梗了?   可她不也是为大局着想么,等将乱党一网打尽之后,便立即告知英儿真相,如今动作极快,再有个十来天,差不多便能收网了,他就连这点日子都等不得了?   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假借“苏探微”之名回来,瞒上瞒下的,他自己做的孽,如今倒好意思来求她了。   楚翊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阿父?母后,你要让这狗东西当真爹吗?母后,你是认真的吗?”   楚珩打蛇随棍上,适时告一状:“袅袅,你听到他怎么骂我的了。”   姜月见袖下的双手捏成了拳,颤抖不稳,试图平复但徒劳,她瞥向楚翊颜色转厉:“住口!”   被凶了一句的陛下怔住了,眼瞳里霎时就聚了水光。   姜月见将唇瓣咬出了一圈深彻的齿痕,厉色仍未化去。   “他是狗东西那你是什么?”   “?”   楚翊一脸的伤心和震惊。   姜月见深深呼吸,一指头指向地面,冷静地道:“过来,给他磕一个头。这是你生身之父。”   “……”   比母后为了“苏探微”责难自己这个事情更霹雳的,就是母后同他说,这个人,是他阿爹。   楚翊的脑袋还疼着,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小嘴微微张开,两只眼珠都似不会转动了。   楚珩突然变得“懂事”了,忙抱回太后娘娘,柔声道:“不用了,袅袅消消气,小孩儿不懂事,接着教就是了,他已是陛下,无需向任何人屈膝下跪,我一点也不介怀了,真的。袅袅也不气了嗯?”   陛下的黑葡萄眼,两眼懵懵地看向正在说话的男人,还有在他怀里气到脸色有点儿泛白的母后,木然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有反应,胖乎乎的小手指抬起来,指向楚珩,问的却是母后。   “母后,你刚刚说,他是谁?”   姜月见锁眉,将楚珩的手握住,把臂被他看:“这是你的父皇。”   小皇帝才不会信。   他见过父皇的……   画像。   跟眼前之人大相径庭。   他又不是傻子,母后一定是觉得自己好骗,不想让自己惩罚“苏探微”,好嘛,母后居然维护他维护到,连让他下跪都不让,自己可是天子,让那个起居郎跪一跪又怎么了,也不折块肉,他还受不起了?   满嘴里的激愤之言,待要喷薄而出,适逢一道电光闪灼,映亮了陛下惨淡的小脸,他害怕得揪紧了五官,心怀戚戚焉地把那句话忍了回去。   陛下鲜嫩的小脸蛋上被电光闪过,纠结的五官清晰得一览无余。   迟疑些时候,陛下迈着忐忑的步伐,来到了母后的身前,小手扒上母后柔软的手掌,将她和楚珩分开,咬牙道:“母后,你用不着骗朕,朕已经不会上你们当了的。”   姜月见于心难忍,“不是的,英儿,这次是真的,他真的是你父皇,你不是一直都——”   “不可能,”楚翊用力地摇头,猝不及防,把眼眶里没来得及流下的泪珠儿从中甩落飞出,“朕没有爹爹,朕的父皇,已经死了。母后,是你告诉朕的。”   他的父母,在听到儿子这样一番话后,对视着,彼此的脸色都复杂交错。   “朕小时候,特别羡慕人家都有爹爹娘亲两个人的疼爱,朕也好想,朕喊了好多人‘爹爹’,可他们都说不是的,母后也跟朕说,他们都不是,朕没有爹爹,爹爹在天上保护朕……”   就连他的记忆里,也没有父皇的音容笑貌。   他就只有画像。   他收藏了好多好多爹爹的画像,在他的燕寝里。   有一个画技一流的宫廷画师,叫孙玉宁,他们都说,他画的人像栩栩如生,笔下的先皇陛下最得神韵,楚翊就逼着他,把那幅藏在悬珍阁的丹青遗像夺了过来,收藏在自己睡觉的地方——   这样,就不再害怕天上会打雷了。   他知道,母后很不容易,对自己期望很高,他不敢对母后说,自己还那么胆小,连打雷都会害怕,他更怕母后知道以后,震怒之下撕毁了他的珍藏。   楚翊,就是这样没出息。   可再没出息的小孩儿,如今也知道了,爹爹不能乱认,他只有一个。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接受。   姜月见的心像被黑夜里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巨大的触手攫住,一收拢,痛得血肉模糊,她沉甸甸的目光,不敢再去看楚翊的眼睛。   这些年,她望子成龙,对他寄予的厚望,对楚翊来说,是这么大的伤害……   她此刻,想弯腰,将儿子一把抱入怀里,怜惜地亲一亲。   可她没有那么做。   没有来得及。   有人替她那样做了。   沉浸在自己的怆然里的陛下,压根没注意周遭的气流涌动,人便被纳入了羽翼之下,楚珩抱他根本不需费任何力,便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陛下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了粒粒水珠,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想说什么?”楚珩挑了一边长眉。   陛下擦掉没出息的泪珠:“你真的是我——”   他用力挤了挤,才憋出两字:“爹爹?”   楚珩摸他脑袋:“是的。”   楚翊的眼眶湿热着,小手掐着男人臂上硬邦邦的肌肉,纠结无比地嘟囔:“你得证明。”   他真的和画像里,一点都不一样,楚翊不相信。   说不定,他们还在沆瀣一气骗他。   可如果,连这种事都要骗他的话,他们就真的太过分了!   证明?楚珩思来想去,望向自己的爱妻。   姜月见表示束手无策。   楚珩把自己的脸毁得干干净净的,连她这个枕边人,都雾里看花了老久,更别说楚翊,他两三岁时便没见过他阿父了,那时的记忆早就烟消云散。   两个人都不说话,看起来眉目传情,分明就是在商议对策,打算怎么继续骗他。   “你证明不了……”   楚翊心一沉。果然。   他扁了扁小嘴,失望地垂下了脸蛋。   “朕就知道。”   楚珩一时之间,倒的确没想到好办法,他发现证明自己身份,比证明自己是苏探微还要困难,毕竟手头一件物证也不存在。   倒是有一点,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茫然的太后。   罢了,他叹了口气。   “英儿。”   楚珩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为了儿子,两肋插刀也罢。   他慈爱一笑,手掌揉揉他脸蛋:“你两岁时,嬷嬷带你到阿父这里来玩儿,你晚上闹觉,不安生,我就把你放在了御案上亲自看着,结果你趴在奏折上边尿了一滩——”   有这事?   陛下突然脸色激红。   不,这一定是假的。再说,再说谁能证明?   但楚珩话未说完,证据在后边。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武帝陛下,自然十分震怒,当场便拎起儿子的裤腰,教他趴在桌上,朝他的屁股抽了几记。   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加上儿子又踢又嚷的,他猝不及防松了手,楚翊一头撞在了灯台上。   哗啦一片灯油浇落下来,饶是楚珩眼疾手快,也收势不及,楚翊右前臂上,被灯油溅了一滴,烫伤了。   小婴孩肌肤娇嫩,那伤势很是明显。   楚珩和皇后闹冷战,但是眼睁睁看着儿子伤了,心头还是惴惴难安,生怕她得知,于是胡乱自己处理了,也没教太医来看看。幸得楚翊乖乖的,上了药之后一声不吭,回去大抵也没闹过,所以他母后至今不知道。   楚翊呆呆地伸出了手,一脸不信。他把描龙的黄袍袖角往上捋起,之后,便果不其然,在捋到一半时,他居然真的看见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一块,已经痕迹极浅淡的烫伤疤。   “……”楚翊迷茫又惊喜,“真的有!”   陛下这回应该是信了。   但楚珩觉得身旁的气流却似更冷了。   这口气,根本没松下来,他心虚地背过了身,避开姜月见视线。   姜月见皮笑肉不笑的,低低地道:“我后悔了。楚珩,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进入尾声啦么么各位宝子们~   番外计划中,有一个重生番,目前有两种思路,一是袅袅重生霸气救夫,二是楚狗重生弥补遗憾,目前偏向第二种,让楚狗好好宠宠袅袅更好点吧。 第79章   纱厨如雾, 簟纹如水,窗外的风雨一阵紧密后失了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空寂的偏殿, 只剩楚珩抱着还扎着丸子发髻的小皇帝, 坐在低横的软榻上,大眼对小眼,你看我, 我看你。   姜月见抽身而退,把时间和空间都让给了这对关系不怎么亲, 刚刚还针尖麦芒你来我往的父子, 楚珩比三年前开窍了很多很多,他应该会把关系处理好的。   姜月见给足了他信任和作为父亲的权力。   虽然她心头不可能没怨,三年前的楚珩, 真的不够格当小阿英的阿父。   楚翊还不能完全信赖, 以陛下聪慧洞明的双眼, 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 仔细回忆着脑海里并不存在的音容,直至,他用带着奶味儿的指头尖,冒犯地戳了一下楚珩的右脸。   “……”   戳到了,皮肤柔软有弹性, 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不是假的。   陛下疑惑着, 眼眸滚圆:“你真的是我的爹爹?”   他再一次向楚珩求证。   但比之前的硬声硬气, 和满腹狐疑, 这一次, 充斥着小心。   楚珩捏了捏他的小脸, 饱满肥嫩的触感,如同一团轻絮攒成的白雪,蓬松柔软,很有光泽,笑了一声,低声道:“是的。英儿,我是你‘死去’的父皇。”   小皇帝小脸煞白:“你是人吗?”   楚珩一皱眉头,还没回话,这什么话,他讥讽他老子不是人?下一瞬,那两只小胖爪子贴了上来,极力确认着,自己的皮肤是暖的,是真实存在的。   确认过后,楚翊松了口气,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纯稚和未经世事,楚珩倏然发笑,薄唇微敛:“是鬼,你母后比你先吓破胆。”   小皇帝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母后一直以为,是在和父皇接触,也是在和父皇亲热,虽然,虽然他们光天化日的……   还让小孩子撞到。   可是他们是正正经经的两夫妇。   最没资格反对他们这么做的,就是楚翊自己。因为他就是这么来的。   宜笑姑姑告诉他的。   几番波折后,陛下弄明了原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的自傲,和他们长久以来的隐瞒,冲淡了那股负疚,以至楚翊根本完全不想道歉,他甚至还需要为自己讨公道。   陛下呶呶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朕说?”   不跟他说?   楚珩一开始只想,不愿打草惊蛇,只愿一个人面对,等到事情水落石出……   其实此刻早已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打算。   不是这样。   他只是,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楚珩的岑寂不答,让陛下心里空落落的,犹如悬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点踏实感,要是那个答案不能令自己满意的话,那么他便好像是从云端笔直坠入淤泥了,也不会再快乐了。   陛下忐忑得让人心疼:“你是不是,不喜欢朕?”   楚珩微怔。   只是一个小孩子,心思却那般敏感,他小心翼翼地揣度,不着痕迹地试探,却像是在他心上挖走了一块血肉。   楚珩皱着眉沉重地摇首:“不是。”   楚珩将他无意识抓得极紧的小手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徐徐放低声音:“我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母后,所以喜欢你,从你在你母后的肚里,与我素昧谋面时,便喜欢你了。英儿,只是从前,爹爹是因你的母后方喜欢你,此后,爹爹会改,只是因为英儿是英儿便很喜欢。”   楚翊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说,很喜欢他,楚翊心里便很雀跃。   奶呼呼的小手,从楚珩的臂弯里探出来,身体向他靠近,用又短又胖,宛如初发的春笋条儿似的两臂,环住了父亲的脖子,将脸蛋子朝着楚珩的颈后贴了过去。   少顷,便雾气蒙蒙,热意滚烫。   楚珩有陛下大腿粗的臂膀托住了他的小屁股,将他往上揽了揽,以便稳固住活泼好动的小孩儿,让他安安静静地栖息片刻。   陛下的眼睛里都是水雾,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他是陛下,是大业天子,要忍住,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一点点溢出轻颤。   当牙齿开始动摇、上下碰撞时,楚翊知道自己是忍不住了,“哇——”地一声破了防,嚎啕失声地大哭起来。   伴随着响亮的哭声,眼泪汹涌澎湃地从眼眶里漫出。   “呜呜呜……”   用一种,足可以把偏殿的琉璃瓦掀飞的架势,陛下哭得人耳膜震疼。   连楚珩都不进呆若木鸡地发出一声感慨,不愧是袅袅亲生的。   还是得哄。   楚珩抱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在他翘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臀部上,轻轻拍击:“英儿。”   楚翊终于止住了哭泣声,变成一抽一抽的哽咽,抽噎着从爹爹的怀里站起来,仔细看看楚珩满是心疼的脸,终于,别别扭扭地哽出一声:“爹爹。”   漂亮的圆盘子脸蛋上满是泪水和鼻涕,楚珩半是嫌弃半是好笑,抽了软榻上的枕套,一把糊在陛下奶白的小脸上,稍一用力,扯带下晶莹拉丝的一大片。   “真乖。”   楚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想,再也不必如同防贼似的,同自己的爱妻亲热。   不会有人从中阻挠。   不会被这个不懂事的儿子一次次打断,断到多来几次,可能会从此不举吧。   陛下慢慢止住泣,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爹爹你怎么和画像上一点都不一样呢?”   楚珩反问:“画像?”   陛下重重地点头,骄傲地挺起胸脯:“朕有好多画像,你跟朕过来。”   看小皇帝要带路的架势,楚珩抱紧了他。让他走在前边,不如自己当了他的代步。   一刻后,两人来到燕寝,陛下从自己的寝居里的龙榻底下拖出来一口大箱子,楚珩凑近俯瞰,这箱子一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所盛放的全都是画卷。   楚翊拉出这口箱子,神色间颇为得意,眉宇飞扬:“这是朕的秘密宝箱,母后都不知道,父皇你看。”   他把画卷抱出来,一张张打开,全部铺开在了地上。   楚珩凝睛不动。   这画卷上所描摹之人。   的确都是他。   但是另一副容颜,对于如今的楚珩而言,已几乎完全陌生。   画中之人容颜颇浓,剑眉朗目,高鼻薄唇,时而秉笔书文,时而持剑而立,人物周遭的景色亦颜色各异,从春色破蕊的坤仪宫南窗,修姿桀骜,直到青石磊磊的山岗,挽弓当风。   或坐,或站,或卧,嬉笑怒骂百态。   连楚珩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些在他的日常里从未出现过的画面,是出自哪位画师的天才想象。但一幅幅全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楚珩看得专注,一时仿佛忘了今是何时。   陛下指了指画像,又看向楚珩,因为真的不像,陛下为难地挠了挠头。   “爹爹,你怎么破相了啊?”   破相。   那就是变丑了。   “……”   从楚珩这一次回来伊始,认出他的人,还没有一个对他说,他变丑了。   童言无忌最伤人。   楚翊看到爹爹的脸色唰地就暗了几分,自知失言。好不容易才相认,不想给爹爹留下这么坏的印象,楚翊用两只肉手把小嘴巴捂得死死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着法子,但捂着嘴先表示一下,自己再不胡说八道了。   好在他观察了少顷,感觉爹爹似乎并没那么生气,只是略有些怔忡。   他把小嘴巴漏出一条缝隙,闷闷哼着:“爹爹不生气。”   楚珩见他夹紧尾巴惨兮兮的小模样,确实有几分好笑,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抬到脚凳上,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不生你气。”   楚翊稍稍放心。   楚珩一只手便握取了小孩儿肉嘟嘟的下巴,观摩得极其认真,随后便下了评语:“不能再吃了。”   不能再吃了。   那就意思就是,说他太胖了。   “……”   楚翊一本正经地解释:“母后说过,等朕长大了,朕会抽条的!朕很好看!”   楚珩若有其事:“崽子,你继承了我的美貌,怎能不美。”   小皇帝曾经听人说,只要从小看那些教人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就能越长越好看。他日日都能见着母后,因此便不需操心这个,只把父皇的“遗像”时不时拿出来观瞻,等他长大了,一定也能出落个玉树芝兰。   说罢,楚珩揪了揪陛下肥美的脸蛋。   陛下却很高兴。   爹爹说朕好看。   那一定是真的好看。   燕寝霍然卷起了一股熟悉的香雾,父子俩一同回眸,只见姜月见步履匆忙。   “楚珩!”   她抓住了楚珩的右臂,将他往外带,口吻匆促:“快跟我走,傅银钏这胎怕是很难保住了。”   楚珩不明就里,回眸看了一眼楚翊,见他要跳下脚凳追过来,向他抵了手掌:“英儿,待在太和殿,谁也不要惊动。”   禁中有厉王残党的耳目,窝藏在暗处。   若是动静太大,会卷起涛浪。   姜月见一路奔过来,沿途气息不匀了,仍在向他解释:“银钏身体底子不好,从前几个名医,包括乔老,都断言她不可能生下孩子,她和景午十年了都没怀上,这次是好不容易有孕了,她一直小心地用药保胎,但今夜突发腹痛惊醒,我方才把太医院的太医全召来了,但是,他们也都束手无策,楚珩,你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你的医术我虽然不知跟谁学的,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信任你的……”   太后娘娘奔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了一大箩筐,楚珩只抓取了关键信息。   但到最后,她说,她总是信任他的,楚珩勾了薄唇。   “试一试。”   步入寝殿,这里外间围了一圈儿的内官。   而屋里,则是一圈儿的太医。   楚珩在寝殿外时脱了太后娘娘的柔荑,但弯腰迈过门槛时,眼风蓦然一动。   在向南的纱幔飞扬宛若薄霭的一隅,青梨木锦雀登枝纹曲屏畔,年轻英俊的太医叶骊,正垂眸将手藏于袖口,烛光照耀下,他露出的一方侧脸,泛着美玉般光泽,的确颇有几分姿色。   被楚珩松开的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手,再度被牵了回去。   姜月见一怔,见他突然快走几步,犹如宣示主权般掠过了一行太医,来到了帷帐之前。   傅银钏此刻人是醒的,但疼痛得厉害,她因为惊恐,整张脸失去了血色,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紧紧地庇着,不肯松开分毫。   姜月见忙挥开两个碍事无用的太医,把楚珩推过去,口中不断安抚:“银钏,你别紧张,他会有办法的,你这个孩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降生。”   但傅银钏好像并不曾听到,依旧紧紧护着肚子。   一旁的栖蝶,焦急得泪眼汪汪,声音嘎哑:“夫人,您就让太医看一看吧,夫人……”   她此刻身子脆弱,精神瞧着也很是紧绷,也不能强行掰开她的手,万一她若是反抗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楚珩褶皱了长眉:“傅夫人,在下要替你保胎了,你若是想生下他,便听我的吩咐行事。”   傅银钏还是听不到似的,两眼直愣地望着帐顶。   口说无用,楚珩运指如风,先封了她几处穴道,令其先陷入昏睡。   几个太医根本没看清他用的什么手法,但一道风瞬息刮过之后,傅夫人便睡着了,她的手也自然放松垂落。   这时太医们知道了,一股脑要往前去看脉象,蜂拥而上。   姜月见早不信任一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了,横臂阻拦,并让翠袖和玉环两人封死了帘门,玉环更是剽悍地拖了一把笤帚进来横在帘门前,叉腰道:“妇人内隐,都不得过问!”   几个太医偃旗息鼓,自知是脸上无光,如今讪讪然不敢上前了,只是仍然好奇那“苏探微”有什么法子,便在一旁张望着。   姜月见也只信任楚珩:“怎么样?可以保住吗?”   楚珩皱了眉,没有答复。   姜月见急急地攀住了他的手臂:“这个孩子对银钏很重要,我真的知道,她有多么盼着有一个孩子,如今好不容易……”   景午前途未卜,这个孩子又在存亡一线,姜月见真怕,最后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接连受创,不知傅银钏能否缓得过来。姜月见朋友不多,从前在姜家饱受欺辱,入宫以后则是深宫寂寞,只有傅银钏常来与她走动,把她当做闺中好友,不因皇后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   这么多年的情谊,姜月见真的不想、也害怕失去。   楚珩握住了傅银钏的腕,探了脉搏,另一手握着姜月见的小手,轻轻一捏,稳固住她的情绪,低声道:“袅袅,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说:   楚狗:请相信一个神医的职业素养。 第80章   别的太医这样说, 姜月见还会惴惴,但楚珩说了无事,姜月见便安心下来, 接下来不论他提任何命令, 即刻满足。   楚珩问栖蝶,要了傅银钏近日里保胎用药的方子。   好在栖蝶是个做事细致的,因考虑到入宫后也需照方抓药, 便将药方带了来,忙不迭回应:“是, 药方在奴婢身上。”   她忙取出面呈楚珩, 这方子是回春局几个名医开的,用药小心,不会出错, 夫人之前一直服用此药, 身子虽没见好, 但也不向坏。   栖蝶颤巍巍道:“之前一直好好儿地吃着, 今日不知怎的,夫人……见红了。”   楚珩扫过药方,低声道:“你们夫人体弱,不宜生养,这孩子得来的时机更不对, 如今是骑虎难下, 若这一胎流下了, 以后更无受孕可能。”   这真是傅银钏与栖蝶最害怕的, 栖蝶吓得脸色发白, 忙道:“苏太医, 你, 你一定要帮我们夫人保住这个孩儿,奴婢给你磕头了……”   楚珩道:“磕头则不必。我用一个方子,你先照着去抓药,孕妇过于紧张,不要让太多人围着,除我与太后之外,谁也不得入内。”   如今一干太医束手无策,楚珩便是主心骨,他说什么,姜月见无有不应,立刻命令内官,将太医们扫地出门。   内官自己也一并出坤仪宫,无吩咐不得入。   太医面面相觑,甚是好奇,也不知那苏太医葫芦里卖什么药,都想一睹究竟,可被太后所逐,又不得不离去。   这群里,唯独叶骊手脚最慢,再转过身将要步出帘门之际,他定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素手,任由那个得宠的苏太医握在掌中牵着,她安顺温柔。   不像面对自己时,他不敢越过雷池一步,稍稍过界,等待他的必是雷霆。   苏太医是天下最幸运之人,得到了太后娘娘厚爱。叶骊心想。   他不再生嫉妒之心,因他发现,即便是在自己本职上,自己也并不如人,所以是他人技高一筹,他只能甘拜下风。   一行人等退出了坤仪宫,栖蝶等楚珩将药方拟好,便立刻去调度药房,玉环也随着去,怕她调动不了。   殿内空落落的,傅银钏的穴道过了劲儿,人蒙蒙的,快要苏醒了。   于是那痛觉更甚袭来,眉锁成川字,紧绷无比。   她甚至要维持在母体的姿势,双手庇护自己的肚子,看得姜月见再一次紧张,忙扯楚珩衣袖:“怎么办?”   药还没来,姜月见生怕她坚持不住。   楚珩沉了嗓:“袅袅。药物只是辅助,让她滑胎的元凶,是她心结。她若继续沉溺忧思下去,神仙也无法替她保住这个胎儿。”   姜月见怔忡地望向灯光里,楚珩冷静到近乎有些残酷的侧影,讷讷:“你刚才说教我放心,你有办法的。”   楚珩道:“袅袅,对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姜月见不解:“何意?”   楚珩道:“如果景午是元凶,害我亦害了三千兵甲,你可能留他一条性命?”   在姜月见懵懂地直了眼波之际,楚珩坦荡地告诉她:“袅袅,她的情况已经很坏了。”   “袅袅,倘若你顾惜闺中之情,饶恕景午一条性命,她的情况或许能够挽救,我有三分的把握。倘若你一定要报这个仇,照国律结这个案子,她继续忧思病郁,母体衰败的速度更快,这个胎儿绝无可能保住,你也将会失去傅银钏。所以我问你,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袅袅,你该如何取舍?”   他抛得太快,问得太急,以至于姜月见期期艾艾,一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楚珩勾了嘴唇:“袅袅,你实话同我讲,你怕我觉得受伤,对么?”   她除了是太后,也是夹在中间的妻子和朋友,傅银钏这里,更有一个危及生死尚未出世的孩子。   姜月见沉默了,半晌,她咬牙道:“楚珩,这件事不该我决定,我没法替你大度,更不能不顾惜武威之战枉死的冤魂。”   楚珩握住她手:“我无妨。”   她唰地抬起眼波,直直地看向他。   她算是比较了解,一直以来,楚珩都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不念手足之情,在厉王身死魂消之后,犹不能解恨地将滴着血的尸首倒悬城门楼,以儆效尤。   何德何能,因她的朋友,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他说,他无妨。   可他,为此折了一身傲骨,历了数年风霜,她不想最后他只得一句:无妨。   姜月见不想承诺任何,如果是景午向胡羌通风勾结,她一定会不会姑息。   此刻,楚珩的眸色深了许多,握她的软荑,也稍加了一分的力量:“我要的是真相与公道,谁人之责,为了三千业军我一定要追,然景午,我不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他缓了姿态,声音放慢:“景家是世袭的公爵,先景桓公对我祖父有从龙之功,得蒙圣恩,赐下一块丹书铁券,可保后人性命无虞,景家有这块保命符,虽不能特赦,但你也可有发挥的余地。去告诉她吧。”   丹书铁券的事,姜月见都不知晓,傅银钏没提。   照她那张扬的,恨不得把家里金库都搬到外人面前炫耀的性子,她若是不说,多半是自己都不知。姜月见懵懵懂懂地听完,点了下头,“好。”   姜月见坐上了傅银钏的床榻,握住了傅银钏紧张得不断战栗的素手,满眼心疼地道:“银钏,你听好了。”   她深深地屏息一晌,随后,将这口气缓缓释放,声音往下沉了去:“不要放弃自己,还没有到绝路,如若查知通敌之事与景午无关,你的孩儿便不会一出世便没有父亲。”   掌中傅银钏的手给了回应,重重地一颤。她人还没有醒,依旧维持着蜷曲的姿势,向内侧卧着,口中呓语什么,却听不清。   姜月见闪着朦胧泪光的眼睛扭头去看楚珩,却见他已背过了身,步出了帘门,到了外次间。   那身影犹如一块石礁,姜月见的脸颊也苍白了许多。   她知,其实他在隐忍。   就连被他藏得不露痕迹的双手,也必然是在袖中,握得青筋毕露。   她低下身子,悄悄儿地安抚了傅银钏几句,把方才之语重复几次,傅银钏安静了许多,呓语声似停了,乖乖地闭了眼好似已经缓过来了。   姜月见起身走向烛光里,一动不动,将双臂藏在身前,只留下一截黑影的楚珩,从身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柔声道:“夫君。”   她的怀抱,是宽厚而广大,能包纳百川的一片海,温柔的激流冲刷着这块坚硬的顽石,却丝毫不忍伤害,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道痕迹。   楚珩闭了闭眼,没说话。   姜月见将他抱得更紧,再一次唤他:“夫君。”   她将脸颊贴在楚珩的后背,用这种亲昵安抚的姿势,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柔软:“夫君无人可欺,无论如何,有我在你身边,是你的盔甲与盾,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小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太后娘娘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似乎一点热度也聚拢不起,楚珩失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袅袅,你留下看顾她。我回去找英儿。”   有儿子在,想必他心里舒坦些,姜月见轻轻颔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腰,从身后喃喃:“明天天一亮,等她好些了,我去兆丰轩见你。明日无朝会,我们一家三口办个团聚的家宴,好不好?对了,宜笑还在簌雪阁,她也来。”   *   太和殿灯火未熄。   其实楚珩对姜月见那般说,不过是想脱身而已,他感到身体疲惫得宛如回到了三年之前力战而竭的状态,只想回兆丰轩歇下。   然路过太和殿时,已过了子时,陛下燕寝的灯还未吹熄,楚珩顿了一步,转身朝里步了进去。   一进燕寝,便见小皇帝还立在他先时离去之际让他站的那只脚凳上,站姿虎虎生威,瞥见他,陛下满脸写着高兴和骄傲,朗朗就唤:“爹爹!”   楚珩笑了笑,朝儿子走过去,伸臂搂住他的小屁股,将他从凳子上抱下来,忽听怀里的儿子得意洋洋地道:“朕很乖的,一直都没动噢!”   刚刚认回爹爹,楚翊还很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虽然站得腰酸腿痛,但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反而自得其乐,只要是爹爹让做的事,他都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   楚珩拍他尊臀轻骂:“你是傻的么,听的什么话。”   陛下“嘿嘿”两声,将楚珩尤似海里的八爪鱼般吸住,整个胖墩墩的身体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欢欢喜喜地道:“爹爹。”   楚珩被他的喜悦所染,便仿佛什么烦恼也丢了,忍俊难禁地凑过了俊脸:“亲爹爹一口。”   小皇帝听话地“吧唧”一声,非常响亮。   可怜的老内侍孙海,知陛下在燕寝里不入睡,恐怕又在闹觉,生怕陛下饿了肚子,正要送夜宵过来,便猝不及防地撞见这场面。   当陛下一声响亮的“爹爹”脱口而出之际。   “哐当——”老内侍脚下也是一响。   那汤碗和托盘掉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碎。   父子俩一同回过眼来,只见孙海一脸尴尬与震惊地站在那儿,紧跟着,被陛下深锁眉宇一瞪,老内侍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磕头请罪:“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宫里上下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个起居郎大人是太后娘娘的新欢,亦是文渊阁新贵,可,没人知道,这个起居郎居然胆大包天,敢怂恿陛下喊他“爹”啊!   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可是杀头的罪过!陛下才这么小,别是受了奸佞蛊惑,数典忘祖啊!   孙海痛心疾首老泪纵横,陛下眨巴着眼睛,道:“孙海,你听见了。”   孙海内心一紧,生怕顷刻间就要人头落地,咳得天昏地暗,一面呛咳,一面极力矢口否认:“不,老奴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见了。”   小皇帝再度固执地强调。   孙海暗道一声“老命休矣”,忽听陛下笑嘻嘻地指着一旁的男人,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朕的爹爹?”   “这……”   孙海瞪大了昏花老眼,将抱着陛下的胆大妄为的起居郎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有陛下那个火眼金睛,愣是不曾在这张脸上找到一点先皇陛下的郎艳独绝。   恰逢其时,楚珩的唇角噙了一点淡淡笑意,用孙海所熟悉的嗓音,道:“老内侍,陛下孩子心性,莫与他计较,退下吧。”   孙海刹那间,真是如同见鬼,毛骨悚然。   战战兢兢地退下之后,老内侍心里琢磨着,这人,居然,还真有点儿那味道,那种一说话,便仿佛剑架在脖子上的感觉,自打他们小陛下上位以后,老内侍再没感受到了。   他心里泛狐疑,前后那么一琢磨,不禁回头一望。燕寝灯火辉煌,照彻长夜,老内侍呆了一呆,将太后娘娘近段时间的异常,陛下对起居郎态度的几回大改,这么前后联系起来,一个念头唰地劈进脑海,差点将他劈得焦糊。   “……”   这要不是借尸还魂,这,这很难说得过去啊!   小皇帝心思敏锐,“爹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楚珩缓缓摇头:“没。”   陛下叉着两条臂膀一抱:“爹爹别骗小孩儿,朕能看出来,爹爹不高兴,怎么了吗?是不是母后欺负你了?”   或许原本是有那么一点儿,但楚珩已经被他逗笑,摸摸他脑袋瓜:“怎会。再说,就算你母后欺负了我,你能帮我报仇吗?”   楚翊想半天,他悄悄地把嘴巴附上楚珩的耳廓,一说话,便似有毛茸茸的气流往里钻。   “母后要是想打你的屁股,朕帮你分一半呢,好不好?”   真是个大孝子。   楚珩半分不快也没了,一把揪住陛下尊臀,眉眼柔和带笑:“你母后打我屁股的时候,你别来看。”   楚翊不明白话中深意,乖乖地将脑袋点了一下,凑近,握住了父皇的手掌。因为太困,他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了,往天如这个时辰,陛下早已乖乖睡着了,今日却还醒着,是因情绪太过激动,大起大落,一时没困意,此刻在父亲稳稳的怀抱里,楚珩将他抱着哄了哄,陛下放松了警惕,一个呵欠上来。   楚珩微微带笑:“睡吧。”   陛下咕哝一声,小手还扒拉着他,闷闷哼哼:“朕醒了,爹爹还要有。”   小家伙,当是一场梦呢。   他怕,这场梦醒过来,他便又是个没爹的小孩儿了。   楚珩的心脏溢出漫涨的酸痒,他勾住了小孩儿尾指,拉了拉,柔声道:“爹爹守着你,不会走的。”   他把脑袋点了点,因想到,其实爹爹作为苏探微,已经陪伴他很久很久了。   爹爹不是泡沫,他一直都在。这次,楚翊狠狠地抓住了,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到天亮醒来的时候便散开。   小脑袋往下一歪,睡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串晶莹剔透的哈喇子便流淌了下来,在楚珩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还喜欢搞亲亲抱抱举高高呢,儿子也要狠狠亲。 第81章   耿耿星河欲曙, 天光刚要放亮之际,太后娘娘跫音轻细地步入燕寝,叫身后女官都停于外次间不得入, 姜月见素手拨开帘拢。   父子俩还在沉眠, 像是昨夜里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疲惫,楚翊的小奶爪子扒拉着父亲坚实的臂膊,肉团脸贴在楚珩的胸口, 睡得哈喇都流干了。   楚珩却是自幼养成的积习,睡态极雅观, 不蹬被子不闹觉, 四平八稳,只有右手托着陛下的臀部,这倒方便了楚翊亲密无间地往爹爹怀里钻。   姜月见满眼春柔。   看他们这般要好, 她过往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害怕, 楚珩和三年前一样漠视, 让已经懂事的英儿受伤。好在,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忍心叫醒这对父子,破坏掉此刻宁静的和谐,稍停片刻, 忽见楚珩已睁开了眸。   她想起来, 他一向浅眠, 不知心里装了多少事, 从来觉不安稳。   姜月见柔声道:“怎不再多睡会儿?”   楚珩起了榻, 看向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 唇角勾了勾:“已经睡饱了。袅袅。”   他看向她, 自然,问的是坤仪宫:“她如何了?”   见他要起来,姜月见担心他那条胳膊教儿子枕了一夜多少泛酸麻,弯腰低头将他扶住,手指按在他的胳膊上,揉了揉,低声道:“好多了,今早也用了药,暂时是无事了。”   比起傅银钏,她更担心楚珩。   心里有一番话百转千回,思量了一夜,她还是决定问出来:“其实你早就把一切都摸清楚了对吗?我现在有些害怕,楚珩,能不能让我也参与进来,我应该也能帮到你的。”   她隐隐能感觉到,楚珩似乎调快了步调。   近段时间以来,外人无从知晓,她案头的公文全是楚珩处理的,他似对自己有所隐瞒,并未完全交托。姜月见是怕他一个人撑着,终究有独木难支的时刻。   当年厉王留下的那些残党,绝不只有景午一人,景午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勋贵,真正值得忌惮的,还是手握广济军和剑南营,曾以武力威震三军的邝日游等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被边缘化,他们的号召力也不可小觑。   她只晓楚珩敲山震虎,已经逼反了这一部分人。   再有一点时间,只怕便要风云易色。   楚珩缓缓一笑,“放心,我总不会被一块石头绊倒第二次。邝日游从前敢勾结胡羌,如今又敢篡位,是我小觑他了。”   但他这种,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底的轻敌之感,才是最让姜月见担忧的。   正要说话,楚珩看到她眼底泛着淡青之色,咽部微紧:“一夜没睡?”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明显心虚,半晌,悠悠道:“我不睡也无妨,说了办个家宴的,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在来之前,太后娘娘已经准备妥当了,不一会便可以上菜。   楚珩试图抚她眼睑下的乌青,被姜月见不动声色避开,她握他的手却用了几分力,将他从龙榻上带起身,“好了,吃完饭我就去睡了,我答应你。”   楚珩这才肯作罢,回头将儿子从床上摇醒。   那个有起床气的陛下,正要蹬那个胆大妄为,敢打搅他困觉的乱臣贼子,却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坐起了身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楚珩。   缓过劲来,昨夜种种跃入脑海,陛下欢喜无限,凑上前,一把抱住了爹爹,小小的身体直往楚珩怀里钻:“爹爹还在。”   没有飘散,没有化作泡沫,温度,体肤,声音,都是真实的。   楚珩浅浅勾了一下嘴角,看得一旁太后娘娘心犯嫉妒。   也罢,看在他们俩重修旧好颇为不易的份儿上,姜月见今天先忍着。   家宴时分,姜月见吩咐玉环去簌雪阁叫来了宜笑。   她这几日正愁闲着发霉,昨夜里坤仪宫动静大,本想去看看,但听说一干太医却都被扫地出门了,她这个也没这方面经验的无用之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加上和傅银钏实在交情也不深,便不曾去打扰。   今早来时,路上问了玉环傅夫人胎儿状况,玉环道:“苏太医开的方子,已经煎好了喂夫人吃下了,真的特别灵光,奴婢瞧着夫人气色好多了。苏太医便是在世扁鹊,真真厉害。”   宜笑莞尔,“皇嫂能看重的人,总不至于差。”   但家宴上,宜笑吃得却不香,皇嫂差不多教人上了二十道菜,不过他们几个人吃而已,尽是龙肝凤髓,珍馐海味,但平日里那些她也颇为喜爱的菜色,今日却没能挽留住郡主的心,她觉得似不寻常。   她的小侄儿,前日里,还怒意冲冲,恨不得砍杀了起居郎苏大人的脑袋,才隔了没两天,他却和那起居郎好得这样如胶似漆的,恨不得黏在苏大人身上去。   宜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陛下和苏大人,都是不吃蒜的?”   两人一怔。   包括姜月见也看去。   楚珩和楚翊的两只小碗前,都稀稀拉拉堆了十几块蒜。   两人对视了一眼,深感欣慰。   ——不愧是我爹。   ——不愧是我儿子。   宜笑想着两人看来很有共同语言,那这个手段高明的苏大人,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法子,把陛下哄好了,也算不得稀奇。   宜笑收回了目光,拨了点儿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这饭菜实在不香了。   自入宫以来,她一直居于簌雪阁,皇嫂似有意地限制了自己的出行。   今日家宴,本该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场合,自己却生生插了进来,宜笑吃得尴尬不已,姜月见留意到她今日不自在的窘迫,意味难明,笑了笑,道:“冼明州不日即回,宜笑想一想见面之后该怎么说?哀家瞧他的路子,这回是不死不休的。”   宜笑一怔,只见皇嫂眼眸微眯,颇泛狡色:“哀家这里有冼明州送来的几封飞书,字里行间,代问郡主安好,一个月不到,他传了十七八道了,以往在碎叶城的时候,不见冼大将军有如此勤快过,你要不要看看?”   宜笑脸皮泛红,想了想,涉及社稷要事,她不该过问,便摇头,只将螓首垂落更低,箸子朝喷香软白的米饭里拨动少顷,停下。   郡主起了身,飞快地退后了两步,对皇嫂行礼:“让他自己来跟我说,别的我什么都不接受。”   让人代为传话这很容易,但这都不是宜笑想要的。若不是那个男人,自己过来向她陈情,只是不疼不痒的几句关怀,是人便会说。   陛下眼睁睁看姑姑走了,纳闷地望向爹爹:“冼明州和姑姑怎么了?”   楚珩摸了他的脑袋,将一枚剥好的晶莹的虾仁递到陛下小碗里,“吃你的饭,别多问。”   陛下“哦”了一声,心道,虽然爹爹没有死,但那个冼明州他还是喜欢不起来,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让宜笑姑姑不开心,那是罪加一等!   姜月见望了眼楚珩,提起往事,还有几分忐忑:“我当初,觉得那房是安真是不错,谁知道……”   她和楚珩都十分清楚,宜笑是死心眼的女孩儿,要的一心一意,生不二色,房是安是显而易见没有做到。   宜笑毕竟是楚珩的妹妹,她实在有点儿不知如何面对他。   楚珩澹然:“袅袅,错不在你。倘若宜笑不喜欢,当初嫁去幽州途中她就跳了花轿。至于房是安——”   他摇头:“这世上男人千千万万,值得托付的,却万中无一。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配不上你提他半句。”   *   用完饭,陛下心血来潮,要让爹爹带他去骑马。   显而易见,是上回在马背上疾驰了数十圈还没过足瘾,因昨天,还不知晓那就是自己的阿父,心里虽然很欢喜,但还要强行压抑着,表现出很凶狠高傲的姿态。   这次,陛下是摇着尾巴祈怜地要去的,可惜却遭遇反对。   太后娘娘善意地警醒他:“英儿,你今日虽无早朝,却有晚朝,别胡闹,跑得一身汗,到时候吹了凉风受冷了。”   陛下满不在乎,把爹爹臂弯抱住,十分亲热地指了指楚珩:“爹爹医术很厉害!”   姜月见一阵儿头疼,这才一天,她真是越来越后悔了。   怎么说不通,姜月见寄希望于楚珩,眼风试探过去,楚珩会意,温柔地拍拍陛下的小肉胳膊,轻描淡写一句:“听母后的。”   陛下虽扁着小嘴,但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好。”   姜月见更后悔了。   他们父子现在是中间不容人了是吧?   晚朝是补阙拾遗,议定早朝没能决断的公事,但因今日没有早朝,留给晚朝的内容尤为多些。   这夜的朝会,与往昔相比没甚不同,小皇帝照例听到一般注意力便开始不集中,需要垂帘相望的太后娘娘适时咳嗽以惊醒,他恨不能在自己的眼帘上支一根银针,好让自己出息点儿,不要在父皇和百官面前失态。   朝会上没有大打出手的精彩环节,颇为无趣,正当陛下第三次困得眼皮互相亲吻时,一阵喧嚣,突兀地炸鸣耳畔。   “陛下!城中急报,太庙、行宫突然深夜走水!”   霎时间,陛下瞌睡虫退了,霍然长身而起。   帘帷之后的姜月见也微微悚然。   谁也没预料到,这些时日邝日游等人虽小动作不断,但一直没闹出大动静,突然行宫、太庙相继走水,难道——   提前动手了?   接着又有急讯,南衙禁军两路金吾卫突然夺走了令牌,起马行军,控制了宫禁,正与北衙开战。   两路人马于岁皇城宫墙外的街衢之上鏖战,北衙禁军虽然都为精英,然设立之初,便抱有精简裁冗的思路,因此数量上远远不足,只开战少顷,便被杀了个人仰马翻。   城中四处走水,火势见风就长,人心惶惶。   附近的巡逻甲卫队抽调了大部分的人手赶去救火,以确保太庙与紫明宫的完整,正给了叛变的乱军可乘之隙,叛军训练有素,又得专人调度,表现出惊人的战力。   晚朝上才几乎刚刚得到消息,下一刻,整个宫禁南门便已沦陷。   金殿上满目琳琅,却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可这时候走,绝不是最佳时机,一来,宫城已经受制于人,他们若畏惧先逃,难保自己的投诚得到叛军信赖,还是被杀祭旗,二来,如今太后与陛下皆在,胜负未定,贸然离去,倘若陛下大发神威打得叛军败退,自己便成了临阵脱逃的乱党,要被诛灭。   正当他们两头为难之际,突然,一个更加让人不安的场面发生了。   太后娘娘,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她从未面临过如此乱局,更加无法指挥若定,在消息传回,宫城被围之际,她仓皇地奔出了帘帷,双臂将龙座上的陛下紧紧搂了下来,接着,便立刻叫孙海带了一支人马护送陛下先走:“带陛下先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贺恺之更是双目炯炯,震惊不已地站出来:“太后娘娘,您对此一无所知?反贼是谁,何人能控制南衙?”   陛下就是大业朝的主心骨,他一走,这乱糟糟的局面,谁来主持。   姜月见张口便呼:“哀家不理,只要陛下平安!当务之急,要送陛下先走!”   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妇人,这时朝堂上起了骚乱,好些人跳了上了銮座,阻拦了孙海的路,“不行!陛下不能走!”   太后根本毫无准备也毫无打算应对危机,看来是败局已定。既然如此,那也无需再做挣扎。   楚翊一旦走了,一会儿乱军杀了进来,发现楚翊不在,他们这些人,恐怕都难逃一死,这个时候,岂能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独自逃生?   姜月见以身翼蔽楚翊,怀里楚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吓得小身板直发抖,直觉那个跳将起来的武官好像要将龙首拗断一根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自己性命。   姜月见清寒的雪眸一眼眼将堂上叫嚣之人扫过,哂然地滑落到金殿下,以贺恺之为首的众面目惨白的文臣。   猝然不意的变故,最能洞悉人心。   很好。   从前的太平端居,山呼万岁,不过是鲜花着锦,为自己襟上黼黻更添几笔优雅的纹路,这些谁人不会?   到如今,露出一点儿气数将尽之态,便立刻有人惶惶,有人不安,有人不惜铤而走险,卖主求荣。   这就是盛世之臣,可以见,人心果然是最禁不住考验的东西。   姜月见的双臂搂着楚翊,将他抱在怀里,冷冷喝问:“如今,叛军还没杀入宫城,你们便敢犯上作乱了?哀家若是留有后手,待清理余孽之后,尔等便是从犯,论罪当诛!哀家现在给你们机会,倘若此时退回去,待哀家腾出手料理了南衙,尔等便可既往不咎!”   威胁地跳将上前的左右武官面露狐疑,不敢妄自行动。   倘若这时退下去,乱局当中,姜太后事后未必还能记得金殿上发生的乱象,何况太后言出法随,一言九鼎,她说的话,比圣旨更好用。既然她这样承诺了,倘若还有一线生机,这时万万不可擅自行动,伤害了小皇帝陛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身体却在慢慢吞吞地往回退,将要站回武将的行列。   这时,一声长啸传回金殿之内,久久回荡不息,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犹如投掷下一块巨石,惊起滔天之浪。   只听外头有人鸣锣啸叫——   “杀了小皇帝!”   “楚珩弑兄夺位,君位不正,已遭天诛!”   “杀进去!”   乌压压的叛军宛如潮水,持械踹破了金殿琉璃拱门,瞬息纷涌而至。   作者有话说:   政变看看就好,笔力有限。   好在情节不多,主要是给楚狗的爽点。明天差不多能完结。 第82章   劈裂的琉璃门重重地摔落在地, 溅起满地尘埃,南衙乱军黑压压手执军械闯入,刹那间, 在群臣一片乱哄哄的惊恐声音里, 包围了整座大殿。   小皇帝蜷在母后的臂弯下,从未面临过如此乱象的他,努力想要保持冷静, 可说到底陛下也只是有一个六岁的孩童,他举起手来拼了吃奶的力, 却也连母后的怀抱都挣不脱。   姜月见死死按着他, 平静幽冷的双眸横扫过乱军中一切。   武将被擒,文官被围,乌沉的南衙玄甲禁军之间, 缓缓步入一兜鍪甲胄在身, 满身血气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最为醒目的, 便是脸上有一道自额角贯入鼻梁另侧的大刀疤。   也因此,他一出现,武将里立刻便有人认出:“邝日游!怎会是你!”   邝日游将一柄长刀在握,斜扛在肩上,炯炯虎目犹如一双利剑, 犹如进攻时穿插腹地, 满殿鸦雀无言。   邝日游散漫不经地望向御座之上的一双打颤的孤儿寡母, 毫不掩饰他此刻眼中的惊艳。   自厉王兵败, 楚珩监国, 他们这一派, 无论曾几何时功高盖主, 无一不被远调外派,被不断边缘化。邝日游自被调离军务中央,便一直在外游训野兵,不得归朝。   听闻那姜氏太后,柔风细雨,生得更是桃羞李让,不失倾国之色,邝日游还是第一次得见太后玉颜,从未见过如此姝色,比起内宅那些只知道争宠斗狠让人厌烦的庸脂俗粉,銮座之上高高在上睥睨傲然的女子,却能弹拨得他心内一动。   邝日游不免放轻了一点语调,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大言不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太后娘娘,你虽是太后,但咱家也不与妇人为难,交出陛下和传国玉玺,咱家绝不会伤您的一根毫发。”   他虽然收敛不少,可满堂之人,谁又看不出邝日游包藏色心,竟敢觊觎当朝太后?   姜月见面容银白,眉心狠狠攒紧:“景午呢?哀家不信,若无他与你里应外合,仅凭你一人,便能调度南衙,杀上宫禁。”   邝日游皱眉:“怎么,比起咱家,太后娘娘似乎还是更为在意那个白脸书生?也罢,曾听闻太后娘娘与安国夫人乃闺中之交,如今看来,倒是比咱家想得要复杂许多啊。”   他露出耐人寻味的一抹笑,随即招待身后,“还不去请国公爷?”   金殿上,终于有一个义正清廉的文臣站了出来,痛骂:“邝日游!犯上谋反,你乃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你必遭天谴!”   笑话,天谴?   邝日游黑沉着脸色,按下刀柄箭步冲进人堆里将那个文臣揪了出来,重重的几拳砸向他的腹部。   不过须臾,那文官便口吐鲜血,脸色紫涨,如同垃圾一般,被邝日游信手丢在旁侧,沿着腿骨踩了一脚,他急急地抽了几口气,便晕死过去,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   “呵。不知死活的东西。”   邝日游嘲弄一笑,虎目再次扫视正殿。   已无一人敢不畏死亡威胁挺身而出斥责。   虽则,那斥责也不痛不痒,不过关乎一句“文人风骨”,实在是不值当。   南衙禁军控制着宫城,眼下整座金殿上,局面似乎都非常清晰,邝日游手执刀斧,他指向谁,谁便是会身首异处。   姜月见将楚翊稍稍松开,把儿子扯到身后,孙海等人悄没生息地待着殿上最后一支武卫布下了最后一道防线,警惕邝日游突然杀上前对陛下不利,他便一定会冲在在前面,替陛下多挡下几刀!   孙海的面部活动透着一种视死如归。   姜月见深锁双眉:“你要造反?可知,你今日就算血洗宫城,明朝待京郊大营,与左右路援军抵达,你也插翅难飞,左右是与哀家、与陛下陪葬!”   邝日游大笑:“臣若不是被逼得急了,怎会走上这一步?太后娘娘,兔子急了会咬人,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自打你的男人上位以来,他是如何忌惮、防备我们这些厉王旧部的?我们惊世才华不得用,他转而去起用那个毫不起眼的冼明州,这难道不是挟私报复?天子之位,能者居之,既然他楚珩能弑兄夺位,我们为何就不能替天行道!天意昭昭,终将恶徒伏法,太后,你还不走下玉阶来,入我之怀,咱家保证,若得太后,将来金屋贮之,你仍是母仪天下的国母。”   “一派胡言!”上首的太后气得宛如发冷,玉体直颤,胸脯急促起伏,脸色也发白,呵斥了回去。   邝日游仰头大笑。   说话间,乱党如被分开一片洪潮,一人,如众星拱月般漏夜前来,肩上搭着一身长及踝侧的玄色暗纹披氅,面容苍冷,泛着莹莹雪色,在烛光照掩之下宛如镀金的寒玉。   “安国公?”   “安国公!”   “景午,果然是你?”   一派窃窃私语声荡开,有人震惊,有人怀疑,有人不耻,有人被辜负信任,怒意难遏。   景午在所有人目光所及之中,施施然而至,在他出现之后,邝日游眯了眯眸,寒声道:“咱家还以为你不出现了。”   景午淡淡拂了手指,冰冷目视高台上,不闪不避,与姜月见视线碰上。   居高临下,姜月见惊恨交集:“果然是你,你如今是伪装都不用了,如此公然上殿,是意图篡位谋权么?”   景午把傅银钏送进宫,是为了做殊死一搏的准备,他就是算准了,自己不会伤害傅银钏?   亦或是,他的夫人,在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生死不论?他往昔那些对银钏的花言巧语,果然全是虚言,一个字都不可信?   景午在议论纷纷中,缓缓扬起下颌,“太后,邝将军要举干戈以起事,非臣所能阻拦。今夜臣上殿,是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景某之身,固然当烹,但求一身骨血,黄冢之中埋得明明白白!”   景午背过了身体,面向身后,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今日涌上大殿的南衙禁军,用腹腔之力,试图令声音散播至每一个角落:“先皇楚珩,谥号为武,惜前登位之时,却曾矫诏,假传圣旨骗取厉王举事,通内联外,将厉王诱杀于手,否则,论嫡论长,这皇位由不得他楚珩!”   自古以来,嫡长子继承制不可撼动,若非当年厉王率先举事谋反,被武帝陛下以威力镇压,到最后,一定是厉王为储,继任大统。   何况当年,厉王的呼声本就高过一片,其仪仗规格,处处比肩太子,风头无两。   安国公这样说,似乎也无错。   邝日游也微微抚掌。   “当年宫禁内外,血流成河,凡厉王姬妾,膝下子女,皆无活口。”   这一段,则是野史传闻。   没有任何证据。   安国公与厉王相交莫逆,想来他这样说,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祸不及家小,武帝手腕,确实残忍辛辣。   但既然夺位,倘若留下一线血脉,万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来日必成心腹大患,本可以解决,又何必为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呢。虽然不仁,倒也能够理解。   姜月见的素容无喜无嗔:“你们该交代的是,三年之前,你们是如何连通外敌,私换药方,逼得陛下与三千业甲亡魂无皈的?我汉人如何流血牺牲,也只是我们之间的龃龉,勾结胡羌,害我河山疆土,谋逆行刺,乱我大业社稷,九族亦不足夷,还不从实招来。”   邝日游按紧了手中之刀,神色微凛。   果然这个太后不是完全无知的一介妇人,她最近如此频繁的动作,清算厉王旧部,果然是因为摸到了三年前的蛛丝马迹,要为她亡夫报仇雪恨。   可惜动作太急了一些,到底是个女人,狗急尚会跳墙,何况乎活生生的人,焉能束手就擒任其摆布。   太后娘娘这一席话,震惊了上下。   厉王和武帝陛下当年如何手足相残,都毕竟是楚家自己的事,三年前,竟有大业人勾结胡羌,泄露战机,害死了武帝陛下?   有些保守的大臣,听到这样一桩背祖负宗的旧案,登时脸庞激红,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一片哗然的斥责声中,却见邝日游,手抚刀锋,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太后,私通外敌的是广济军,调换药方的是徐霭,至于安国公,他不过是一枚岁皇城的棋子,干的是贪墨军饷私掠寒衣这样的小事罢了,论谋杀武帝,咱家不才,敢居首功。”   什么?   他还敢居功?   当年要不是武帝陛下挥师亲征,打退胡羌,扬我国威,以振天声,今日更不知是宜笑郡主,亦或其余的郡主、县主,要被迫和亲远嫁,泪洒界碑。如若先皇不陨,至少可以将胡羌驱逐北海,令其永世不敢南下牧马!   滔天之绩,惜哉中道崩殂!   这件事看起来已几乎完全明朗了。   这些厉王旧部,因不满昔年厉王夺位失败,蛰伏数年,只为等武帝亲征,不在都城之际,联合外敌,埋伏武威,伏杀天子!   倘若先皇陛下有一丝软弱,或是武功不就,被胡羌三万精锐踏破武威,汉家河山最后这一关便要被撕烂,胡虏闯入华夏,所窃、所烧、所奸、所掳、所杀更不知凡几,想想便叫人后背冒汗。   就算不如此,胡羌只消闯入武威城挟持天子,换取大业退兵,签下耻辱条约,整个大业朝也是后世无颜,遗臭万年。   越当如此,越让人感到不安。   倘若当年厉王夺位成功,以厉王先时作风,武帝就算毫无动作只能坐以待毙,当年依附武帝一派也会遭受池鱼之殃,焉有命在?皇位只有一个,本就是大争,自古以来,多少手足兄弟为之血流成河。武帝若是不争,他的下场,不会比厉王更好。   所以景午、邝日游这些人根本就站不住脚,他们如今攻上金殿,倘若有三分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厉王呢?邝日游持械上殿,言语辱及小皇帝,调戏太后,字字句句都是要篡位,用心险恶人尽皆知,又何须粉饰。   姜月见冰冷地睨向景午:“哀家一直以为,你淡泊权力,不愿涉足官场,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你暗中谋算,却是如此阴险毒辣,今日,你承认了?哀家就是不知,倘或银钏今日在场,她该是何等脸色,会如何,往你的脸上重重地唾上一口。乱臣贼子,窃国大奸,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不用她提醒,景午能想得到。   他的眼前甚至就会有那样的画面,他那个娇憨烂漫的爱妻,会用一种怎样鄙视仇敌的目光瞪他,唾骂他无耻不忠。   可他,从始至终,忠的就不是楚珩。   此乃天命。   景午狼狈一笑,脸色更失血色,他幽幽静静地,一只手握住了邝日游手中的佩刀。   邝日游略惊讶,忽见景午稍用了几分力,往自己腹中送去。   眼下正是要一起谋反的关键时刻,谁知一条绳上的蚂蚱突然要寻死!邝日游头顶的毛差点炸了,急忙挥手抛出了手中长刀,景午这自裁一击不成,反倒令邝日游失了兵刃。   霎时间,邝日游暗道不好!   失手的一瞬,景午突然顶膝上前半步,袖中深藏的一柄匕首划过了寒光,刺向了邝日游的颈脉。   “……”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瞩目。   这两人不是一丘之貉么?居然会窝里斗?   姜月见亦是惊诧。   景午扣着邝日游的命脉,声色澹然。   “太后,臣与邝日游逼上宫禁,实则貌合神离,他的目的,行刺天子,改朝换代,臣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如此野心。至于臣的目的,眼下已经达到了。”   邝日游眼睑发抖:“景午你疯了不成?说好一起造反,你他娘的怂恿我打上金殿,回头你把我出卖?老子失心疯了才会受你蒙蔽!你他娘的今天动一下,你也死无全尸!你以为太后和小皇帝会放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厉王旧部?”   姜月见心下明悟。   景午是要把厉王之死的真相公开,揭露楚珩矫诏,且戕害厉王家眷,手段残忍,帝位不正。不论别人如何评说,他今日把真相披露,就是死在这太雍殿上也在所不惜。   如他所言,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一个死人的话,总是比活人更有可信度,所以景午也做了必死的准备。   她朝着灯烛阴翳处,一直沉默自观,不动声色的男人看了去。   终于,在一片死寂和邝日游的战战兢兢,不敢动弹中,无人在意的角落,楚珩垂拱走上了銮座。   齐刷刷的目光聚拢在他不起眼的鸦青色竹纹襕衫上,两幅袖袍微微一卷,于灯火煌煌熠熠,最为灿烂处,楚珩冰冷而审视的双眸压下来,熟悉得让人灵魂为之一觳觫。   作者有话说:   楚狗:说嘛呢,想绿我?教你复习一下69章标题。 第83章   哗然一片。   楚珩的登场更引起了满殿喧嚣。   他立定在姜月见与怀中稚子之前, 沉峻而威严的姿态,单是这气度,便教人不可小觑。又曾闻太后宠幸内臣, 其中这个姓苏的起居郎最为得宠, 盖过了一众新欢,太后为之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他们以为, 这样一个傅粉男郎,在面对如此斧钺汤镬时, 应该吓得面如土色, 退避三舍才对,没有想到,他居然敢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出来。   连景午与之相比, 也如蒹葭倚玉树, 被夺其光芒。   虽然被挟持, 邝日游却大是不服,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听说还是个殿元的起居郎,能得到姜月见欢心,在他看来,也仅仅就是生得美了点儿, 要比实力, 他单手能拿下十个这样的小白脸子。   邝日游冷笑道:“你是何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楚珩含笑凝视着大放厥词, 已自身难保的邝日游, 神色似有几分怜悯, 就如同看路边一条不知名的野狗般, 他拂了拂指尖。   “阁下还是先着紧着紧自己的项上人头。”   邝日游要破口大骂, 忽然感到颈部一凉,竟是景午匕首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肉过去,只消偏过一丝角度,这吹毛断发的利刃便能割断他的喉管。   他目眦欲裂,尽力仰起头避过,然景午揪着他的后脖颈,刀锋始终贴着他咽喉不让,邝日游唯有放低身段,讨好地商量:“景午,你我同为厉王帐下,你不想报仇么?”   景午淡淡道:“仇,三年前已报。冤有头,债有主,姜太后与小皇帝若死,大业已无人再可主持局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   邝日游嗓音尖刻:“你,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反贼!你把我交代在这儿了,你自己也跑不了,你何必!”   景午道:“我今日,亦没打算活着从这座大殿上出去。”   疯子,这竟是个疯子!   邝日游呆了呆,心道,既然如此,倒不如与他一道拼了!   左右,不过是死,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邝日游“唰”地打出一个手势。   这是一个进攻的,发号指令。   “杀了这些人!”   伴随邝日游的一道虎吼,已经参与叛乱的南衙禁军骚动起来,立即举戈砍杀。   但在那一瞬息之间,景午反掌抽过了匕首,锋利的刀刃沿邝日游的脖颈划过,一道足有寸长的伤口霎时显现,不知道是否割破了邝日游的喉管,从那伤口处霍然喷溅出大片的血浆,邝日游双瞳凸出。   他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从景午手里夺过了那柄匕首,奋力箭步往前一插,手抓着匕刃重重地捅进了景午的左胸近心处。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邝日游跌到在地,两眼合上,没有了声息。   景午的手拔出了胸口的匕首,任由血液汩汩冒出。   然这时,已经迟了。   得到了邝日游发号的南衙禁军,已经持械要绞杀殿内一切人,虽然群龙无首,然而造反已经到了这份上,已是骑虎难下。   正要群起而上,一刹之间,群臣惊惶的惨叫里,叛军之中,犹如被摁下了什么机扩。   近乎一半的乱党,却是抽刀向自己人,少焉,殿内涌起大片血雾,无数叛军被自己人砍到,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坠入了血泊里。   文臣武将,一个个寻势望向根源。   楚珩缓缓收了手掌,藏于衣袖间,神情依旧岿然。   “景午。”   景午,从那张活死人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不能相信:“怎会。”   血液从他左胸里不停地冒出,身前的披氅已是一大片濡湿。   景午睖睁目视着一切。   楚珩的身上,有景午熟悉的那种掌控全局的稳持之感。   十多年前,在他与厉王殿下都还是少年时,把臂同游,登堂拜母,仿佛是一个永远度不完的梨花漫漫的春日。   少年的侧影如今于眼底摩挲而过,只剩下一截玄青的氅服,五官已经模糊不清。那时,从那一行行烟霭花树之下穿行而过的,还有三殿下,那个比他们小了几岁,终日不苟言笑,城府极深的楚珩。   他便是如这般,将双手负后,永远波澜不惊,冷漠视人。   厉王那时,也曾十分信任于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弟,曾将心腹之言,一一说给他听。   更曾,托付手中权力。   让楚珩一手,建立了整个南衙。   景午倏然如同回过了神,瞳孔放大。   “你——”   声音戛然而止,如风中的一抹败絮。   楚珩替他接了下去。   “你似乎忘记了,南衙禁军是创于谁人之手,当年它远不足以与北衙分庭抗礼,又是何人,将其扶持至今。”   天家皇嗣,都是孤家寡人,对于问鼎大位的皇兄,楚珩怎能不防?   南衙在创立之初,便有一套独属于楚珩的暗语。当危急时,向何处倒戈,每一个初代禁军心里都自有数。   即便时过经年,今日站在这大殿上的,仍有一半人,是效忠于当年的三皇子殿下。   景午因为太过震惊破了嗓失了声:“你是楚珩!你没死!”   一石激千浪。   大殿之上每一个得闻此语之人,无不惊愕。   骚动随之如一波一波推出了坍塌的琉璃门。   “什么?”   “先皇陛下?这,这是谁?”   “这怎么可能……”   更多人,都一动不动地盯向楚珩,唯恐眨了眼睛,便错过了什么。   景午睖睁片刻,蓦然拉长了嗓,笑得状如癫狂。   原来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是败了。   厉王被吊悬城门,连一具完好的尸骨都没能留下,那一日,当景午步过天街,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幅惨状后,从此,复仇之心在他胸中生了根,他费尽心血,不计代价,就为了将杀兄夺位之人推入炼狱!   可终究是,功败垂成!   楚珩极其冷峻,近乎严苛地眸光扫视向他,充满不可测的阴鸷:“景午。人不可能完美,我猜,厉王不曾告诉过你,在我决意先发制人之前,他在我景阳府中蛰伏了多少死士。你与厉王自幼相识,引为知己,他的为人,你又了解几何?邝日游勾结外敌纵使不是你所为,你也不可能全然无知,武威之战我三千业甲殒于兵戈,对你刺杀王驾,其情可悯,但——”   这世上偏就没有如果。   景午惨淡一笑,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以楚珩的心智和手段,怎么可能只是这些。   冼明州远调并州,定也是障眼法。   并州毗连广济军旧营,楚珩清算广济军,冼明州就是一柄剑。   京郊大营今日看似不动,但以微生默为首的一干武将今日都不在殿上,这必是宫禁回防的后手。   但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楚珩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万一。   因为南衙十六卫,从他之命,更甚于厉王。   不,这一切或许更可能是楚珩特意授予,他今日于殿上气定神闲,安心令太后与少帝挡在面前,是因,他早就想借这个机会,将埋伏在禁军当中的厉王旧钉连根拔除,他早就暗中授意昔年旧部,与北衙禁军开战之时暗中伺察身旁何人仍信奉厉王,一旦太雍殿上发生谋乱,率先将厉王余党清剿。   想明白这一切关窍之后,景午不禁要为他喝一声彩。   好一招釜底抽薪,引蛇出洞。   太后在明,他在暗,真是妙计无间。   至于他,以及造反身亡的徐霭、邝日游,均是败给了和多年前与厉王党羽一样的原因——永远地,沉不住气。   “我服输……”   景午屈膝跪在地上,容颜惨淡。   “五马分尸,亦或凌迟之刑,悉听尊便。”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他决意参与让楚珩死于战祸时,便做好了会有今日的准备。   这一生难舍的,唯有他的夫人,傅银钏。   但想来,她应憎恶自己,避如蛇蝎。   因此,他的死亡在她的心里,也不至于会留下如何深刻的痕迹。这居然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金殿之上的喧哗还在继续。   尚书左仆射的声音最为夺耳:“先帝陛下可不能冒认,你有何凭证——”   大约是被楚珩看了一眼,左仆射的眼睛里露出困惑惶然神色,闭了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从姜月见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楚珩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知在这一刻,楚珩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楚珩之间不知何时起有着这样的默契。   景午应该,也必须为枉死的无辜之人赎罪。   无论是当年武威之战,抑或是今日南衙举事。   太后握住了銮座之上的龙首,下了对景午的最后宣判。   “罪臣景午,弑君犯上,思及先祖护驾从龙,开疆拓壤,因享荣光,迄今已历四世,奉有丹书铁券,享勋爵尊崇,今日,褫夺爵位,贬为白衣,丹书铁券仅免其死,不赦其罪,判处刺配三千里,永世服役,为我大业修筑长城,遇赦不赦,其子孙后代降三等籍户,亦永世不得入仕。”   他说,楚珩残暴,心狠。   但当年宣化门兵变之后,楚珩留下了他性命、爵位,只是夺了他手里的兵符,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无论史书里如何记载,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在姜月见这里,楚珩不欠厉王,更不欠他景午。   宣判下达,百官心知,惹下如此大祸却没被处死,纵然是四世三公、有开疆之功的景家,太后娘娘也还是宽了一手。   楚珩对议论声犹如不曾听见,他看向下首,已血涂满地的景午:“厉王家小,尚在人世,已隐姓埋名,去路多年前便已安排好。”   顿了一顿,又道:“厉王侧妃景氏,尚在人世。”   这句话让景午呆滞了片刻,他难以置信。   但他如今,已是阶下困兽,楚珩根本没必要欺骗。   “不过,当年清剿参与宫变的厉王党羽时,令姊恐怕颇受惊吓,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也不可能认得你了。”   景午挣扎着要爬起来,脖颈间青筋毕现,他奋力地要登上那銮座,质问楚珩阿姊在哪儿,琉璃门再度被踹开。   这一次是彻底地被劈裂成了两半。   众人只见黑夜浓浓的冷雾里走出来一位鹤发金甲的老将,正是微生默,他手捧金鞭,面孔板肃。一看到老太师来,朝臣纷纷自动避让,并同时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   老太师手中的金鞭,乃是烈帝赐予,专打佞臣奸细,反复小人。   他手捧金鞭一出,今日在殿上跳上銮座要挟天子的几个武将背后唰地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埋头缩首,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幸而还没完全糊涂,太后娘娘这是请君入瓮之计,且一石二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朝堂上谁有反心,谁无忠骨。他们这是一试,便被试出了深浅,狼狈惊恐不堪。   微生默拔步来到金殿玉阶之下,“陛下,太后,老臣已肃清宫禁余孽,南衙仅剩叛军,不足十之一二。”   如今的南衙十六卫鱼龙混杂,有些臣服于当年楚珩,有些则仍惦念旧主厉王,这一次算是彻底地划清了派系,也将那些危及新朝的谋逆之徒一网打尽。   只是,老太师说这句话时,他所对着的陛下,似乎并不是小皇帝,而是……   匪夷所思。   莫非……   姜月见颔首,敬佩道:“老太师一路劳苦,居功甚伟,哀家仰仗太师了。”   老太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一具死尸,以及已经血液流了不知多少,是否止住的景午,两道雪白的须眉从中折起:“来人,将罪人景午戴枷,推出太雍殿!”   即刻便有人上来,一前一后地为景午套上枷锁,将景午从冰冷的地面扯起,景午似乎要挣扎,双眸如火,盯着上首的楚珩,他一定要知道。   阿姊怎么了!   她既然没有死,楚珩把她弄去了哪里!   但景午已经没了那个挣扎的气力,被两个武卫死死扣押着,没他反抗的余地。   微生默皱眉道:“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也是刎颈之交,沙场驰骋,互留后背。景家公爵世袭罔替,四世三公何等荣耀,因你一人糊涂,景氏声名堕地,景午,你可还有脸面,去黄泉地底,见你列祖列宗?”   一道轻轻的叩问,却倏地令一直濒临发狂边缘的景午安静了下来,他怔了怔,目光转为空洞。   微生默摆手:“拿下。”   武卫将人押解着,推出了太雍殿,众臣回眸看去,直至景午戴枷的身影消失在了墨色深处,这口气,又幽幽缓过来了。   好在太后临危不乱,老太师及时回援,这场刺王杀驾的宫变闹剧应算是稳妥结束了。   但气还来得及喘上一口。   就在景午被推出太雍殿,吸引了绝大多数人注意之时,那躺倒在地上看起来已经气绝多时的邝日游,猛地双眼一睁,整个身体暴起。   在无人设防的境地里,他竟一个疾冲,犹如鹰隼般冲击向銮座之上手无寸铁的年幼少帝,手中还攥着那支匕首,咬牙朝着楚翊飞出。   “陛下!”   那飞刀比人声传得还快,顷刻间便飞到了楚翊的面门上。   快得以楚翊的反应,根本来不及闪躲。   殿下之人呼救不及,谁知这邝日游竟然诈死!   说时迟那时快,姜月见侧上一步要用身体庇护楚翊,挡下这柄飞刀,楚珩比她还要更快,那只如疾风闪电的银光匕首,被楚珩一把抄在了掌中。   不顾用力握住锋刃,掌中渗出了一片猩红浑浊的滚烫。   “楚珩……”   危急之中,金殿之中,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太后娘娘焦急下唤出来的名字,无不汗毛倒竖。   这等情境下,太后当断然不可能还顾着弄假,莫非这个“苏探微”真的就是……   邝日游飞刀被拿,他登上一步,劈手就要砍向楚珩,这一记铁掌似能生裂顽石,但竟被楚珩一击拂开,犹如拨开一枝娇弱不胜春风的轻盈柳枝,邝日游的身体因为来不及定住被拂得原地转了个圈,又是回身一掌劈落。   但这一掌同样落了空,对方甚至根本不需要将他放在眼底,只用单手便能将他戏耍于股掌之上,他本就力有不敌,何况先中一刀,又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不过就是拼的一个出其不意,如今被楚珩识破之后,他实在毫无胜算。   楚珩袖中匕首与双指齐出,一刀扎在邝日游的膻中,血液喷出伤口,飞溅而出。   邝日游惨叫了一声,胸口又中一脚,在老太师都还没赶上来救驾时,他的身体如同一只风筝般斜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地。   大势已去,他已绝无可能再得逞。   求生的本能催使着邝日游根本不敢再游斗,忍着伤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发疯似的朝前奔去。   楚珩冷静地沉声道:“弓。”   孙海近旁的一名小内侍,双手捧上了长弓与箭。   楚珩运箭于指,长弓如满月,对准了仓皇逃窜的邝日游的后背,指缝下金雕箭翎反映出一片森然的寒光。   “亡魂可依。”   还没来得及窜出太雍殿的邝日游,虎躯霍然一震,那支羽箭破风之后穿透了他的后背,他的身体激烈的一个踉跄,重重往前仆倒。   然而还没倒下,楚珩又是一箭。   第一支箭穿过了他背部的胛骨,第二支箭则射中了他的右臂,邝日游跌倒下来,身体还没挨着地面,第三支箭,楚珩无情地释手,黑沉的眸光有种残酷与冷鸷。   这第三支箭,射中了邝日游的心脏。   邝日游发出一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往前倒下。   不过那么瞬息之间的功夫,楚珩竟能腾出手来,又是稳准狠的一箭,直取邝日游颈后。   唰唰唰。   几箭后,邝日游被射成了一只刺猬。终于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能往前爬走,他重仆在地,血液沿着白玉阶凄惨地汩汩涌下。   瞠目结舌的死寂里,楚珩收了箭,一把掷在地上,脸色恢复水静流深的静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的指尖也不曾染上丝毫鲜血。   景午那一刀没有要了他的命,甚好。   他怎会假手于人。   金殿上,陷入了死寂之后。   忽然,贺恺之大步往前一走,迎向楚珩,众人只见风采卓然的御史大人双膝一屈,竟笔直地跪在了地上:“臣贺恺之,恭请陛下还朝!”   那张平日里看起来不卑不亢的脸上,此刻充满着一种渴望和崇敬,正仰面向上,整张脸沐浴在金殿上杲杲的烛辉里。   贺恺之牵头,风往哪边吹,一时十分明了了,只见群臣都心悦诚服地齐齐跪倒,异口同声地行稽首礼并山呼:“恭请陛下还朝!”   那一声声,直盖过金殿最高的穹顶与瓦檐,于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不息。   楚珩与姜月见对视了一眼,他看的是她,她看的,却是他的手。   还在滴血。   姜月见根本来不及反应,人忽然被他拽了过去挡在了身前。   方才危难当头,他站出来替她挡刀,这时群臣俯首,他却将她推了出来,姜月见一怔,她心知,如若楚珩想要还政,这是最好的机会,英儿的确尚是年幼,再过十年把江山交给他也行。但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楚珩……   太后的眼眶里一片雾湿。   楚珩未曾受伤的左手从身后扶住她肩,低沉一笑,在群臣山呼后的静默里,他漫不经心地道:“诸位同僚如此大礼,苏探微怎敢领受?臣今日冒充先皇陛下,实属从权,看在臣也算是救驾有功的份上,请太后和少帝高抬贵手,恕臣死罪。”   “这……”   要是这一本账现在还翻不过来,也枉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这许多年了,这哪是什么苏探微啊!   试想苏探微一个耒阳的书呆子,哪里可能有这气度,这能耐,这手腕,这魄力,教南衙反水,太师跪伏,箭杀邝日游,这要不是那个骑在马背上一箭射落胡羌王旗的武帝陛下,贺恺之发誓自己能把头摘下来当球踢。   当年武帝登基实行新政,他就是新政受惠官员,可以说,他就是先皇陛下一手擢拔出来的,帝施恩以信,他报还以诚,先皇于己,亦君,亦师,亦友。   甭管今天他承不承认,贺恺之心里有数。   剩下的便是清理余孽。   大部分禁军今夜都不过是玩闹,城中百姓因朝廷新颁布的宵禁令夜已闭户,没有出现伤亡,唯独北衙伤重一些,后续都有嘉奖与抚恤,但国朝蛀蠹,今夜过后可以彻底拔除了。   太师领命而去。   整座大殿恢复寂静,姜月见更关心楚珩被匕首划伤的滴血的手,好在景午准备的匕首没有淬毒,她皱起眉头,托起他的右臂,用手绢替他粗糙地包扎了一番。   “不怪你,”姜月见艰难扯了一下唇角,笑得却不比哭好看一点儿,声音也哑哑的,“护驾有功,非但无过,还要看赏,但等乱党剿灭以后,哀家和陛下,再行定夺。”   这旁若无人的亲密,真是一点都不避人。   还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   当没看见吗?   这是正头两夫妻吧。   可是,他不承认呀。   那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   晚朝会后,因这一场叛乱实在太过跌宕起伏,好些朝臣还没缓过神来,连宫门都不敢踏出半步。   也只有高俭等人先行告退,贺恺之本也要留下,找个机会和楚珩攀上几句话,只消私下里谈上几句,是骡子是马,总能弄得水落石出,但看高俭走了,那厮也是先皇陛下的拥趸,便想也没想追了出去。   “高三郎留步!”   贺恺之在身后叫住高俭。   高俭皱眉,回望贺恺之,等人追上来,语气冷淡地问了一声“何事”。   贺恺之敬佩高俭,到这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难道殿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忘了?关于苏探微就是武帝一事,他心里就没一丝怀疑?   “实不相瞒,在下是想问,高三郎当年也是先皇陛下一手提点,颇受宠信的年轻新贵,不知你对先皇陛下……”   后头的几个字还没出口,轰然被高俭掐灭:“苏探微就是苏探微,下官劝御史大人还是莫行奇诡猜想,实在令人费解。”   贺恺之震惊:“你就连怀疑都没有一点?”   玩笑啊,他几乎都确认了!   高俭冷冷道:“不曾。御史大人,下官没有像你一样荒唐。”   “哎你——”   眼看人说完这句话便见高俭转身大步离去,贺恺之暗中鄙夷想道,这会儿装什么正经,方才在金殿上,怎么也见他跪下给苏探微磕头了?   奇也怪哉。   高俭离开宫门,如一阵急火般回到了自己的衙署。   “上官您——”   听说了,今晚岁皇城中出了叛乱,幸好已经被镇压,一场虚惊。下人见高三郎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便直奔昭狱,吓得脸色发青,这是怎么了?   高俭来到了昔日楚珩下的牢狱,心底三分惴惴,三分荣幸,三分余悸,镇定地往那里头如今蹲坐的蓬头垢面的囚徒看了一眼,挥挥手指:“把人挪了。”   “呃?”挪哪儿去?   正想问一问上官,好确认一番,高俭咬牙道:“这间刑房以后不可再供人使用。”   典狱莫名其妙:“上官,为何啊?”   这座监牢怎么就突然不让使用了?   高俭突然发现闻到了一丝恶臭味道,突然非常不爽,冷冷道:“快点,今晚就把人挪走,这座监牢以后修缮好点儿,架子床、木柜、软榻书案什么都要有,再供上几盆花,对了,花在暗室里养不活,去工部攀点儿交情,让姓言的赶紧给本官死过来,给我这间房单独开几扇窗!说不定哪天他们两口子又打架,他就故地重游了,快死过去工部传话!”   作者有话说:   高三郎:耶,以后我家的牢房就是网红打卡景点了!陛下在我这里住过,三天呢,三天!我能吹一辈子!   楚珩凉凉:高小三,你不想要命了?   很抱歉,因为作者笔力限制,三次元的疲惫,和行文的不严谨,造成了很多宝子们的激烈争论,正文完结后,对于前文有些地方会小修一下,大的情节应该是不会变,不想二刷的宝子们不用在意。作者菌站在上帝视角,知道景午不是主犯,也没有通敌,他最后的降罪是刺配三千里,终身服徭役。但袅袅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由她说出来一些话不是那么合适,是行文时话赶话不严谨造成的,等完结后会小修一下。关于景午和傅银钏,写这对的初衷就是囚车相望,傅银钏送景午去流放,那一个画面突然戳到我了。这一幕番外可能会有,也可能不会有了。   ps楚狗才是作者菌最爱的男角色,这点不会变,其他什么炮灰都远远比不上他的光辉,尽管他也曾辜负了很多人,是个不那么完美的角色。 第84章 尾声   仰赖于太后娘娘处变机敏, 这叛乱在娘娘手底下,犹如指尖儿戏,一夜过去之后, 岁皇城街市上除了一点打斗痕迹, 连个鬼影都没留下,百姓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出门访友, 踏秋登高,赶庙会办喜酒, 热热闹闹, 除了茶余饭后谈论这荒诞离奇的一夜,似乎谁也不曾将邝日游等人的叛乱搁在心上。   甚至太庙与紫明宫的两处火势,都比南衙叛变来得精彩。   陛下刚刚找回了自己的爹爹, 这一时三刻的还撒不了手, 几乎要日日夜夜留楚珩在燕寝里相陪, 美其名曰, 他在乱党谋逆里受了惊吓,夜里睡不着,要爹爹安抚。梦里爹爹也是神勇无比的,三箭射下了反贼的狗头。   “四箭。”   楚珩不喜欢渲染过甚夸大陈词,强迫提醒道。   “且他的头颅没掉。”   楚翊摆摆小手, 脸颊肉鼓鼓的, 崇拜地仰望着面前的一座高山:“不用在意这些, 反正爹爹就是很厉害!”   这小孩儿, 如若不是皇帝, 长大了一定是个马屁精。楚珩腹诽道。   每当孙海小心探看燕寝情况时, 听到陛下那欢喜无限的稚嫩童音, 仿佛弥补了童年所有缺失的快乐与遗憾,孙海也老怀安慰,甚至两眼冒泪光。   不敢打搅他们父子重聚,孙海忙不迭用袖口擦脸,满面春风地退去。   陛下向楚珩撒娇:“爹爹教英儿射箭和马术,英儿要学!”   楚珩挑了一下眉。   照袅袅那个培养方法,英儿长大了做个乖乖的守成君王就很不错了,如今胡羌无战事,内患也已清除,楚翊无需把自己内外兼修,活得太累,何况,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武”字为谥。但想想,小陛下如今胖墩墩的,习武让他强身健体未为不可,练武是修身,也能砥砺心志,一举两得。   “爹爹这里是没问题,不过,”楚珩摊了摊手,“你母后舍不舍得让你吃这份苦,那就说不准了。爹爹小时候,真是没玩过一天。”   楚翊比起他来,可不知幸福多少了。   小皇帝说风就是雨,立刻要拉爹爹手去坤仪宫:“走,我们去见母后。”   楚珩弯腰将他抱了起来,但目的却不是去坤仪宫,而是将这个胖乎乎的陛下送到了太和殿御座上,令他就座,低声告诫道:“叛乱刚过,陛下手头事宜繁多,这件事,就让爹爹去说服你母后吧。”   陛下单纯天真,对楚珩十分信任,自然没有怀疑过,爹爹不想还政,是不是因为他偷懒,不想继续当这个累死累活的牛马皇帝。   却说坤仪宫中,姜月见因伏案太久,好容易放松片刻,松活筋骨,为自己砌了一壶热茶。   隋青云哀嚎地扑到了她的脚下来,两眼下挂着宽面似的眼泪,两只眼泡肿得宛似核桃,匍匐脚边,嚎哭道:“娘娘啊!娘娘!小臣终于回家了!娘娘!”   “您都不知道,小臣在外边受了多少委屈,他们白日里把小臣吊起来打,晚上把小臣绑在木桩子上,连口饭都不给吃,小臣饿瘦了一大圈儿了,娘娘看看。小臣这细皮嫩肉的,如今哪里还有肉,都剩骨头了娘娘……”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连姜月见也意有不忍。   正要口头先安抚两句,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的脚印,抬眸一望,正见楚珩信步而来。   她圆了眸子,心道楚珩这个人小气成这样,隋青云才刚回来,他那边都得到消息了?毕竟他把人送到回春局,害隋青云吃了不少苦头。   楚珩这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她可不得对这忠心耿耿的臣子表示一番?不然岂不教人寒了心。   至于先前的事,姜月见也已经不大想计较了。   隋青云止住了泣,茫茫然回过头望了一眼,楚珩恰好停在他三步之外,隋青云忽然一念霹雳,身体一抖,连忙跪立起来,两只膝盖如鸭蹼捣水似的飞快往前奔,直至来到楚珩脚下,隋青云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楚珩的腿:“小臣,小臣有眼不识泰山啊,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莫跟小臣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一般见识,小臣若是知道了您老人家就是……”   一顿,忽然想到如今朝野上下都对这件事心照不宣避而不谈,自己几个胆子敢直言不讳,便戛然而止,最后,憋出委委屈屈一句话:“小臣蠢得要死,但是,不知者不罪呢。”   姜月见目睹着这离奇一幕,一口茶汤刚入唇隙,差点儿没喷将出来。   楚珩则是居高临下,不冷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旋即屈膝,踢了这个碍事之人一脚,隋青云顺势倒在旁边,“唉哟”一声,楚珩扯了唇角:“太后自会论功行赏,用不着日日上坤仪宫嚎命。”   隋青云一怔。怎么听出来一股,浓浓的争宠味道呢?   姜月见也忍俊不禁,朝楚珩招了招手,令他过来,她和颜悦色地对隋青云道:“是了,你功劳不小,哀家记在心里了,下去吧。”   隋青云便只好领命,知道楚珩不吃这一套,连忙把泪水收一收,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太后娘娘的坤仪宫。   人一走,耳朵里空旷清寂了许多。   姜月见打眼望楚珩,见他薄唇稍抿,神色不虞,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帝陛下这般不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就是小小一个隋青云,就能把他激得心绪起伏,这口陈醋,这扑面而来的香气未免太过醇厚了。   让他过来,姜月见还坐在软椅中,软绵绵宛如无骨的藕臂圈住他的腰,抱了上去,将面颊贴在他的腹间,深深地呼吸。   鼻腔之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芷兰熏香。   不知是他裳服间蕴藏的香气,还是身体内自然而发,有时候脱光了,也会有一点儿。   太后娘娘勾了勾朱唇,“我方才是想说,让他得点好处,以后到宫外去做点文职,免得继续留在宫里,碍着了我们太上皇的眼。”   “太上皇”三个字,拨了一下他的心弦。楚珩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最终,完全光影于脑海之中划过,什么也没剩下,他垂眸,凝定着太后娘娘饱满的后脑勺,那扰扰乌发,虽是唇角上扬,但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有些酸溜溜的,不容忽视。   “隋青云早已成昨日黄花,娘娘如今新欢,不正留于太医院供职么?”   姜月见实在忍不住,唇畔的笑意越染越浓,最终,她不得不掀了掀掌,在他背后拍了一记:“哎呀,你真是的,叶骊才那么小,我都多大了,啃嫩草么?”   某人继续辩驳:“是么,当初太后视我作苏探微时,也以为我不过十八九呢,就连臣欺骗太后说有妻有子都逃不过娘娘魔爪,一定要给自己下药,给臣下套去为您解毒。”   “……”   说到这茬,姜月见恨恨起来,某人当初怎么说来着?   他是个鳏夫?   呵。当着老婆的面说这种话,真是不要命啊。   姜月见咬牙切齿,面带微笑:“哦,那我把人家叶骊赶走了,你也知道,太医院快要无人可用,你又马上要上任兵部侍郎,怎么,万一我这里有个脑热的毛病,你人在宫外,我找谁去?”   这事倒也容易,楚珩肃容道:“太医院再招几个乔老那样的就成了。”   乔玄?姜月见脑中浮现出耄耋老者鹤发鸡皮的老脸,一哆嗦。   难不成,太医院以后就捅了老头子窝了么?一个稍微俊俏点儿的都没有?   这不公平。   他在宫外花花世界,到处红袖添香,禁中却没有一个年轻点儿的俊俏男人,她又不会有什么三心二意的绮思,不过是闲暇时看看花,也能赏心悦目罢了。再者人家叶骊,天分高,又肯努力,他日后在医术上的成就不可限量,楚珩这个半吊子,说不准就故步自封了。   姜月见不理他那些酸话,松开他腰,将他的手臂抬起。   被划伤的手掌缠上了绷带,两三日了,绷带还未拆开,也不知以后是否留疤,姜月见蹙了眉:“还疼不疼?”   不敢碰他手掌,因此只托起了腕与肘,楚珩被她的谨慎逗笑,“小伤而已,早已不疼了。”   姜月见道:“那也要仔细着,若是不小心碰了水,要小心发炎溃烂,到那时就麻烦了。”   楚珩思忖少顷,弯了薄唇:“那我如何洗澡呢?”   他把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给她瞧,晃动片刻,幽幽道:“我有三天没洗过痛快澡了。”   说完又叹气:“也无人帮我。”   小皇帝崽子自是指望不上,那崽子跳起来也够不着他的后背,更不提毛毛躁躁的,那里会伺候他爹。   这弦外之音不要太明显哦。姜月见早听出他意有所指,正要愠怒,半晌,缓和了下来,淡淡付之一笑。   “太庙和紫明宫的火势当晚就被抢下来了,损失不多。行宫那处有一方温泉,比我这里的汤泉好多了,我们今日就出宫,我带你去里边泡一泡,正好祛祛晦气,以后,再也不要走霉运了。”   太后娘娘宠溺地将他没受伤的左手一牵,拉着人往外去。   玉环和翠袖递上了雀金裘,让太后娘娘披在身上,深秋露冷,入夜之后更是萧然,娘娘身子单薄,最是怕冷,女官都怕她受了冻。   但楚珩已快一步,将肩上的锦裘解开,替姜月见笼在了身上,根本没有给女官们殷勤照料的机会。   姜月见怔了怔,忽然想到几年前,在他还是陛下的时候,曾几何时,她暗暗盼着夫君的一点点关心,而他的心,却早已淹没在了他的国政之中。   “阿珩。”   身子是暖的,带有他身上的气息,炙热而浓烈。她望着面前专心为她披衣的男子,脱口而出。   他单手替她系带,闻声,稍稍愣住。   在她踮起脚,凑近了要亲他之际,楚珩顺从地低下一些,让太后娘娘毫不费力地亲在他的侧脸上。   楚珩莞尔,满目柔光。   “嗯,以后都要这样叫。”   衣带系上,姜月见投身入怀,刚穿上的男子披氅又宽又大,几乎拖在地面上,厚实的缎料蔽去了凉风,衣领间俱是芷兰温香。   秋高云淡,宫阙万间,都沐浴在一片烈烈金晖之下,毫无萧森气象。   阳光晒在身上,其实暖暖的,并无寒意。   左右的侍女,听到这声唤,也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   姜月见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以在这般朗朗日光下,毫无避讳、尽情肆意地,称一声她齿尖流连过无数回的,他的名字。   “阿珩。”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尽力早点儿。 第85章 尾声·终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剥皮削骨,九死一生……”   “每个被胡羌俘虏的人,脸上都会被刺上他们的图腾, 就是这种野狼图腾。”   “兄弟, 你别回你们大业了,不论你以前是谁,业人看到你脸上的胡羌刺青, 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   “听我一句劝,别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就是一副皮囊罢了, 你当它不存在,蒙着脸,也能过一生, 跟我们驼队走吧, 我送你到西海, 那里盛产美酒。”   ……   武威之战, 胜了,也败了。   楚珩在武威城外的雪原上,用手中的佩刀,砍杀了最后一名胡人骑兵。   风一阵紧,雪沫弥散了天地。   他的刀, 刀剑淌下淋漓蜿蜒的鲜血, 沿着刀身一缕缕地坠入深雪里, 竭力的天子坠入了血色与雪色之间, 被风雪埋了个干净。   当他再度醒来时, 却成了胡羌牧民兽笼里的战利品。   这些胡羌百姓, 平日里可能随军南下, 以愚弄劫掠他人为乐,并将看上的汉人视作自己的私有物困在兽笼里,带回他们的帐篷。   楚珩所待的那个兽笼里,有不少都是汉家子民,他们骨瘦如柴,蹲在囚笼里,因为被长期殴打,一个个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眼神是惊恐到近乎麻木的。   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风,惊动了远处的牛羊,牧人发出一声口哨,大批的马匹从远处狂奔而来。   那里的天高旷而空洞,仿佛除了连片层云,不剩任何。   楚珩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腰间被胡人刀锋划烂的伤口才干了血,因为身上失血太多,他连吃饭的力气都已经不剩下。   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败絮,仍在不断溢出,随风起飘散出去。   背水一战之前,楚珩为了鼓励军心,将自己身上的玄氅换给了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兵,换上了他的破旧寒衣,天子如此与军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残兵杀出了三万之势。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将他捡回去,应该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这些牧民看起来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等他歇息一些时日,找到机会便能脱身。   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将要松一口气之时,他的眼睛,霍然发现,同笼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遍布脏污的乱发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晒得泛红的面孔上,每一个人,他的脸上都有一块黢黑的狼头图腾。   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缩。因他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为刚醒来时太过意外,意识茫然,没有立刻感觉到。   图腾。   那不是汉人的。   是每一个胡羌人脸上都会有的,狼头。   在他,大业天子的脸上,烙印上了属于胡羌的狼头图腾。   奇耻大辱。   楚珩甚至有过一瞬横剑自刎的念,但,那又能如何,国朝天子死于胡羌草原之上,他的脸上,将会永远留下这道耻辱的洗刷不去的印记。   他用指甲将那块皮囊抓烂,一次一次,直至血肉模糊。   但当胡羌人发现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汉人,居然还在反抗他们族群部落神圣的象征时,他们恼火了,于是他们围上来,将楚珩脸上刺下了更多的刺青。   耻辱与复仇的火焰,按住了楚珩继续自残的双手,因为他需要的不是这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他需要一击必中,换取逃生的机会。   他开始顺从。   无论胡羌人给他什么,带血的生肉,没用的伤药,驱使他协助牧羊,他尽力配合。但胡羌人将他的双手用特制的皮带扣着,精钢做成锁头,拴住了他的两只踝骨,限制了他动作的开阖。   他只有一个决定,便是夺了他们的马,杀出去。   楚珩的配合取得了胡羌人的信任,也令他们对他的防备松懈,这样的时日并不长,就在冬至来临前,当胡羌都要熬煮羊肉,命令他去宰一头羊时,楚珩第一次手中获得了利器。   也就在那一天,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楚珩用刀刃割开了他们特制的牛皮,趁人不备夺走了一匹胡羌快马,驾快马冲出了牧民的部落。   他逃了,牧民自然穷追不舍,但这些牧民并非胡羌训练有素的精兵,尽管他们的骑术不弱,但还是难以匹敌,几人追上楚珩,却被砍翻在地,后面的迫于无奈,心道只怕是快马也撵不上了,便只得任由他去。   那段时日,方是楚珩最为茫然的人生一段至暗时刻。   落难于胡人之手,他所思所念,便是夺马逃脱。   但,当他重新走回到边境时,快马立于界碑,天地悠悠,牧野上闪烁着流星,长风浩荡吹起烟沙,他举目四望,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腐烂的伤口,狼头图腾依然清晰。   他已是一个耻辱,他已不配脚下的这一方大地,更不配,那处于岁皇城中,四四方方的宫禁,以及三出阙前,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丹陛。   他已无容身之处。   楚珩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是驼队的人拾到了这个宛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男子,他们走南闯北,常年在丝绸路上穿行,见过无数国家的人,自然,也对这个烙有胡羌图腾的汉人见怪不怪,他们并没有嫌弃楚珩,但他们阻拦了楚珩回到大业的路,并告诉他——   “兄弟,不管你以前是谁,但这是一条死路。”   楚珩迷失太久,可他终究还是想:“我应该死在故国。”   狐死首丘。   他不愿流浪在外。   驼队之人本意是想劝说他,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因看他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做镖师一类的职务,但见劝说不动,驼队老大也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向楚珩指了一条明路。   “兄弟,你还是跟着我吧,在我们天驹国,有一个神医,或许,他能医好你的脸。如果你的脸医好了,那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故国了。”   驼队的老大用一口蹩脚但真诚的汉话,向他这样说道。   天驹国地处丝绸之路上,与汉家王朝建交已有百年,在天驹国,楚珩的确见到了那个神医。神医听说他是汉人,也十分乐意出手相助。   他观摩了楚珩的脸,上上下下研究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做扆崋过,也许有两成的把握,如果不能行,你还是会没命的。”   “无妨,”楚珩微微一笑,“来吧。”   剥下皮囊以后,新的肌肤生成,虽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从前的容貌变化不会太大,只是这过程势必会很痛苦,神医本想劝他不然算了,没必要为这点可能性搭上性命,然而楚珩非但执意要剥皮,更是对他道:“我要换一张脸。”   他画下了沿途所见苏探微的遗容,拿给天驹神医:“就是他。”   *   紫明宫汤泉外次间,红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床羊绒毡毯,泛着微微凉意的地面,毡毯包裹中的身体却暖烘烘的,天色刚刚放亮,楚珩先醒来。   他已很久没有梦到那段往事,也许是昨夜里对她讲述时,又勾起了一些心里蒙尘的回忆。   他也是如今方知,他已可以坦然面对,无须遮拦,全部告诉她。   楚珩侧过身,臂弯还搭在姜月见的腰际,她睡相不佳,身子侧卧蜷缩着,脑袋枕在他的左臂上,昨夜里她听完哭得厉害,摸着他的脸怎么也不松,楚珩哄人不行,只好身体力行地让她更疲惫一些,于是她哭着哭着,被折腾得睡了过去。   此际人还眠意憨沉,粉白的小脸紧紧皱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眼窝处,昨夜里蓄满的宛如清池般的泪水已经干涸,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格外娇弱得惹人爱怜。   楚珩薄唇上翘,其实他真没什么,他已经并不介怀。   可看她凄凄惨惨,心疼得不行的模样,实在没有忍住,楚珩低下唇,在她的额间慢慢地亲了一口。   唇刚刚印下,姜月见倏地醒了,两只肿得核桃似的眼泡,红红的,一睁开眼,看到楚珩,唰地泪水又溢出来了,楚珩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将她搭在眼睛上小手挪开,再次俯身沿着她泪水涟涟的眼睑啄去了零星水痕,“还哭?我后悔告诉你了。”   姜月见倏地用力抱住了楚珩的腰,将他整个人压下来,随后,她便严丝合缝地挂了上去,将脸蛋埋在他的颈边,痛哭流涕,“呜呜呜……你别说话,让我哭一会儿……”   她心疼死了,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每再多看楚珩这张新脸一眼,心里刺便多扎一寸,那疼便更蔓延几分。   “阿珩……”一道缱绻的呼声后,她的鼻尖抵住了他的颈部,发出抽噎的声音,一边啜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肩,“不论生死,你以后,不能再离开我半步。”   她情绪波动得这样厉害,楚珩怎么敢不应?   即便是敷衍,也得敷衍过去,他只好点头,顺着她话无有不应:“好,生死都随袅袅,再不离开。”   姜月见这才略略止住,歇息少顷,掐他的背肌,瓮瓮地道:“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楚珩不解挑眉:“嗯?”   她是怎么从方才的话题,过渡到再生一个的?   姜月见闷闷地想,那么漂亮的脸,不传承下去怎么行呢?楚翊张开了以后五官还是更像她一些,多生几个,总会有个把儿女是像他的,这样,她也少些遗憾了,唉。   姜月见等他退去少顷,两只手摸向楚珩的耳朵,宛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般恋恋不肯释手,他如今的这张脸,换得也很好,那个什么天驹国的神医,倒的确是个神医,并未失手。   清秀隽雅,如松如竹,亭亭然,萧萧然,别具风流。   只是李岫晴说,和她原本的夫君,还是不大一样。   所以姜月见想,楚珩一开始大约也没打算瞒太久,因为迟早都会露馅的。   她突然好奇,嗓音因为叫唤了大半夜到这时还是沙哑的:“楚珩,你一开始没打算和我相认是么,如果你自己一个人便报了仇,之后你打算怎样?”   在邝日游之流伏法之前,姜月见不敢问这个问题,但现在,她想自己可以问了。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到底在他的计划之内,有无她们母子。   楚珩贴她脸蛋,肌肤相熨,用一种缱绻到近乎蛊惑的沉嗓向她勾引道:“袅袅,请相信我的自制力,面对你,我只会崩溃,所以不论我一开始做的什么打算,结局都会是目下这样。”   好在,这话还算是中听。   姜月见侧过脸蛋,抱他歇了一会儿,方吐气如兰道:“你喜欢我,我知道。”   自然。   他勾起唇。   他爱她入骨。比她所想的,只会更多,所以她不可能知道。   初遇时,他在銮座之上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女郎,她引诱天子的手段实在太过拙劣,他在景阳府做他的皇子殿下时便领教过无数,可他却有一种直觉,那个看起来似乎会不断出糗的女孩儿,总有一天,她眼里对权力的野心,会化作对他的贪婪。   他想要一个人来爱着,深刻,噬骨铭心。   原来在她之前,他已经寂寞了这么久了,等了这么久了。   楚珩一手便能掌住她的袅袅细腰,将她稳固握住,往怀中更带了几分,半含湿润的吻在她的唇瓣上坠入,犹如雨浸荷塘,无影无踪,只剩一半涟漪恋恋不忘回响。   “袅袅,楚珩愿付诸一生,为卿不二之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