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手的夫君跑走了》   作者: 榕嬷嬷   简介:   沈青棠无意救下了一位身中剧毒的白衣少年,少年无以为报,开口便是以身相许。   虽说他体弱如病柳,但好歹也有一副清秀的好皮相。反正捡个俏郎君回来养养也就费点药材的事,沈青棠未多犹豫便乐意地答应了。   某天,勤俭持家的小夫君开口:“承蒙姑娘不嫌弃,在下虽体弱多病,但万幸还有一腹学识,可出门教书,挣钱养家,咳咳……”   听听,这是多么体贴又顾家的好郎君啊,沈青棠感动无比,含着泪目送自家小夫君出了门。   然后……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   北镇抚司近日来了位不速之客,小姑娘拿着所有积蓄,说得声泪俱下:   “我家夫君体弱不能自理,定是受不住这儿的酷刑的。民女不知他犯了何错,还请各位大人尽量留他一命。”   众锦衣卫相觑一眼,面露难色:“不知尊夫姓甚名谁?”   沈青棠:“姓魏的,魏小郎君!听说还是被人抬进去的。”   刚巧办公回来的魏珩正与同僚谈笑风生,一瞧见门口跪着的女子,那面上的笑容顿时便僵了一瞬。   白切黑锦衣卫指挥使&天真可爱小医女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青棠,魏珩 ┃ 配角:未定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然后就追妻火葬场了   立意:善良之人值得温柔以待 第1章 救错人   沧州城,初夏。   白日的余热随晚风褪去,夕阳如薄纱笼上苍穹,整个石圩村皆在环绕的树影里显得尤为宁静,仿佛快要陷入酣睡。   各家屋顶接连升起了炊烟,大伙也都沉心张罗着晚膳,似乎谁也不曾注意,那村口大路上急匆匆闪过的两道人影。   “我说,这沈姑娘真靠谱么?”   问话的是名心气高的少年,他胡乱抹了把汗,十分怀疑地拿眼盯了盯为他带路的老妪。   “哎哟,那可不!”好事的妇人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得天花乱坠,“宏哥儿你在邻乡是不知晓,她娘早前还在的时候,那可是咱们村有名的妙医圣手呢。”   “少来,”赵宏有些嫌弃地甩开了她的手,“她娘如何我不管,这姑娘年岁才有几何,我可不信她——”   话未说完,赵宏转眼便被老妪引至了一座年久失修的草堂前。   一见到如此破败的景象,他眉头一挑,面色顿黑,“就这儿?”   “是啊。”老妪应得理所当然,旋即又熟稔地上前敲了门,笑道,“沈姑娘,是我,陈二娘。”   “东乡有个娃儿从山上摔伤了腿,就那个赵铁匠家的,哎呦急得嘞,到处找不着大夫,你看方便给去瞧瞧不?”   默待片刻,屋里似乎没什么响动。   “啧,不在就快走,我小弟还等……”赵宏不耐烦地催促着,谁知话还没说完,一声清亮的嗓音便从屋内传了出来。   “二娘。”   木门嘎吱一响,一位肩挎药箱的女孩忙不迭从里走出。赵宏偏头一瞧,目光倏然愣住了。   这姑娘身量娇小,面容倒是生得姣好,晧雪般的肌肤衬着一身素淡的蓝白交领袄裙,清丽得似乎教人忘却了这夏日的闷热。   不过她尚未及笄,仍垂着碎羽般的额发,编着小巧的双丫髻,再如何看,也就只是个年幼无知的黄毛丫头,和什么名医全然搭不上边。   这老婆子诓他呢吧?   同女孩对视的一刹那,赵宏不悦地嗤了一声,立即移开了目光。   “哟,敢情你在家呀,可急死我了!”一见到沈青棠,陈二娘立即迎上前,激动得眼睛都亮了。   毕竟这赵铁匠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若是她带这丫头去治好了那赵家小儿的腿,那可定也能顺捞到一笔丰足的油水啊。   沈青棠给邻里医病医惯了,倒是未多加臆测,只笑着抚慰一句,“二娘,你别着急。”   说着,也不多耽搁,立即反身锁起了门。   赵宏心头烦躁,越看越觉得这两人在一唱一和,膈应得紧。他小弟骨折事大,好歹也要个经验富足的老先生来把着关,让一个破旮旯里的小丫头动手算是什么事?   “啧,”憋了许久的气一触即发,他攥紧拳头,索性直接上前拽起了陈二娘,“走了走了。”   “走?”陈二娘如意算盘才打好便落了空,“哎不是,宏哥儿你等着,这沈姑娘——”   “闭嘴。要你找大夫来接骨,你就拿个野丫头来糊弄我,当谁好骗呢?”赵宏压低了声音在陈二娘耳边斥道,活像捉鸡仔一般将这老妪给提拎走了。   沈青棠:“……”   女孩怔然干笑,看着这场突如起来的口角,一时之间,似乎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唯有刚上好的锁磕了下门板,孤零一声,俞显她处境尴尬。   “哎沈姑娘!你知道那地儿在哪吧?”陈二娘即便被拽走也仍不心死,高声道,“就东头那个赵铁匠家,下了桥第二家!”   “哦,那个赵铁匠家呀。”沈青棠远远应了她一声,似乎对这赵铁匠,倒是还有所耳闻。   见状,陈二娘顿时松下一口气,任凭赵宏拽她远去了,反正小丫头的医术她是不消操心的,只需等待事成便可。   然而,片刻后……   “赵铁匠家?”沈青棠在原地思索片刻,忽然陷入了深深的为难。   这赵铁匠她有所耳闻是不错,可并不曾去踏足拜访过呀。   陈二娘心思算尽,终还是忘却了一件大事——   沈青棠自幼便有路盲之症,走过一遭的路,回来都不定能记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渐渐沉下山脚,凭着四处问路得来的讯息,女孩终是摸索着行至一片陌生的乡野,只不过此处毗邻深山,房屋倒是比较稀疏。   难不成又走错了?   沈青棠回头望了望来时的那座桥,又为难地看了看将黑的天色。   忽然,不知瞥见了什么,她的眸光瞬时亮了——   有人?   她定睛瞧了瞧远处草丛里的那一团白影,险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待小心翼翼地再迈近几步,她才看得更确切了些,而且附近也确实有一座高耸的山崖,坠伤一事似乎也说的通。   可是,这赵家小兄弟摔伤了腿,旁边理当该有亲眷仆从陪同着才对呀,其他人又去了何处?   沈青棠心存疑虑,一边四处探望着,一边又试着去轻轻拨开了草丛,“小兄弟,那个,我听你家里说……”   野草如帘展开,一张俊秀极甚的面孔,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沈青棠的视线。   她微微愣了片刻,霎时惊得失语了——   此处躺着的并非稚童,而是一个身量体型都较她要高大许多的少年郎!   他只着一身素白的单衣,尚处在昏迷之中,身上遍布着骇人之伤,尤其左肩还被大片乌血浸染,看模样应当是中了毒,连嘴唇都已然干裂得发了紫。   虽说他整个人皆蜷缩着,可沈青棠粗看下来,他身量极高,模样似乎比赵宏还要年长,不出差错,应当有十七八岁了。   可沈青棠从未在村里见过他,而且,如他这般气质不凡还身穿锦锻的,似乎也不是经久居于乡野之人。   还有他这身稀罕之伤,苍天,得是什么来头的人才会受这般狠辣的剑伤、刺伤,还有剧毒……   沈青棠吓得一把合上了草丛,紧张地四下望了一番,生怕有什么凶徒仍潜伏在周遭,心里颇有些不踏实。   可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了片刻后,她仍是没忍住探过草丛,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那少年的伤势。   眉峰隽秀,鼻宇山耸,分明是清俊风逸的面容,可惜却苍白如缟,连指尖也渐渐开始泛了黑,想来该是身上的毒已发了有些时辰,只怕多耽误一刻都有性命之虞。   沈青棠为难蹙眉,踟蹰了好一会,终究还是锤定掌心,将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朝隐蔽之所挪了挪,立即解下药箱在他身旁跪坐了下来。   医者仁心,见到了怎有不救之理?   她绝对不是瞧他生得俊朗,觉得可惜才出手相助的。   女孩勉力平下惊慌的思绪,探上少年的衣领,正打算揭开衣物,看他肩上的伤口溃烂得如何。谁知才刚掀动衣角,一块乌金色的牌子便从他胸口陡然滑落了下来。   她神色微动,顺手拾来瞧了瞧。这牌子的用料与做工皆不凡,边缘还巧缀了飞鱼花纹,模模糊糊的,倒是勉强能看出来中间刻了个“魏”字。   难不成姓魏?   沈青棠立即在脑海里盘算起了村中是否有姓魏的乡民,说不定这少年兴是从外返乡探亲的,只不过在路上时不幸遭遇了贼匪。   许是看牌子看得太过入神,小姑娘竟不曾发现,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少年,此刻竟悄然睁开了眼睛,甚至还以一种警戒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啪嗒——”   久处昏迷的少年突然紧攥住她的手臂,猛地坐起了身,那无异于诈尸一般的惊悚,几乎令沈青棠全身的汗毛都瞬间竖了起来。   她吓得倒抽了口气,身子一缩,直接松掉了手里拿着的牌子。   面无血色的少年紧钳住她的右臂,死死盯着她,那眼神透着危险的锋芒,好似一柄看不见的刀,直架在她的脖颈,威逼得她几欲窒息。   沈青棠惊慌地吞了口唾沫,心想莫非是她方才翻看这少年的私物,教他误以为自己是要行窃,所以才这么紧张地惊坐起来了?   “对、对不起啊……”她语塞半晌,怯生生地挤出了一个满是歉意的笑容,“我、我不是要动你东西,我是……”   女孩的紧张和局促尽数落入了少年的视线,他盯着她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眸仿若一潭死水,就那样阴冷地打量着她,像极了伺机扑出利爪的恶兽。   不知不觉间,无边的夜幕吞噬了最后一丝霞光,整个天地皆在此刻陷入了昏暗。   少年的耳畔嗡嗡作响,倏然一阵眩晕,连女孩的话也没听清,便脱力地垂下眼皮,重重砸进了她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推下本古言《太傅又如何》   桀骜难驯天子&清雅俏然太傅真香打脸   十二岁时堂兄驾崩,正于京外恣意溜马的梁肃,一夜间便被擒入皇城,登上了未曾料及的金銮殿。   望着如此森严的牢笼,他晦气得心堵:什么傀儡天子,他才不乐得当。   一身不驯的少年难服管束,可最先灭他焰气的,竟是位虚长他半岁的女孩——新任太傅宋知斐。   “小王爷,这世间有人坐享珍馐,却嗤之不顾。”   她温然一笑,将碗筹推至了倔犟绝食的少年面前,“可有的小马驹,孤滞在外,至今还未曾饱腹过呢,算不算得苦乐不均?”   梁肃愕然抬眼,没料到面相如此温善的姑娘,竟还会趁火打劫,挟人爱马相逼。   少年没好气地夺过了饭碗,心中却暗忖:   登基大典?   呵,何时即位?他可将这包藏祸心的太傅往死里贬么?   **   若干年后,梁肃亲政,在朝堂上日日顶撞宋知斐,扫得她颜面尽失。   就在百官忧心宋知斐的仕途时,他们的皇帝陛下,夜里却将人狠狠压在了书案之上。   书折中的女子发丝微乱,理智却未乱。   “陛下自重。”她偏过头,一贯含笑的柳眉微微蹙起,已然有些羞恼,“臣不愿……”   “不愿?”梁肃冷笑一声,扳过她的粉颊,欺身上前,质问道, “那太傅当堂启奏,要朕扩充后宫,娶什么张家女王家女之时,可曾问过朕的意愿?” 第2章 捡夫君   魏珩仿佛被困在了一片黑暗里,怎么摸索也找不到方向。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猛然回头,身后的黑暗竟在慢慢坍塌,逐渐化成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林。   “杀!”   无数蒙面刺客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汹汹来袭。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当即”拔剑出鞘,飞身相迎。   四围的刀光迅疾如闪电,每一招都是冲着他的性命而来。便是有刺客倒下了,也会有人立刻踩着他们的尸身,继续上赶着杀来。   “大人小心!”   混乱中,一道喊破喉咙的呼叫忽从刀锋声里传来。   他目光一凛,转身看去,刺入视线的竟是一柄快如虚影、寒光直指心口的利镖。   “阿啾!”   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惊碎了少年的噩梦,意识回笼之际,他似乎听到了哔啵作响的火苗声,还有些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一滴、两滴。   几滴清凉的水珠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带着甘甜一直从唇腔沁入了心脾。   他抿了抿嘴唇,终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一个娇小的蓝色身形在他眼前晃如虚影,良久,又在他的瞳孔中缓慢聚焦,仿若波澜的湖面重归于了平静。   “哎你醒了啊!”   女孩的声音很是透亮,话中亦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更是在起伏的火光下璨然至极。   恍若长夜里坠下的一颗星子,“咯噔”一声砸进了少年的心里,甚至还让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久违地感受到了点生命的鲜活与真实。   见救醒了他,沈青棠赶忙丢下用于汲水的树叶,探上他的手腕诊起了脉象。   触及到皮肤的一刻,魏珩忽然发觉她的手指凉得惊人,扭头瞥了眼,这才发现她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而那浅蓝色的袄衫,则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褪下覆上了他的身前。   时值夏初,荒野的风并不算寒,可拂过他肩口时却牵起了入骨的凉意。   他略微一瞥,这才发现上身蔽体的衣料,早在什么时候被人利索剪开,毫不浪费地裁作了包扎伤口的布条……   素来矜贵惯了的少年不适地挑了挑眉尖,沉思良久,又把目光再次转向了旁边的这位“救命恩人”。   他气运挺佳,似乎遇上了个心善的小大夫。   少年藏起锋芒,半信半疑地打量起了专心为他施针的女孩。   她一身衣裙皆浆洗得发了白,除去携带的一只药箱外,便只剩下腰间别着的一把铜钥。   因俯身落针,那探出衣领外的一截雪颈,恰巧毫无防备地陈于他的眼前,光洁如玉,嫩若菽乳,同她整个人一般,纤柔而又脆弱。   似乎只要他稍微抬手伸过去,便能将其轻易折断。   少年眸色深暗,目光里隐约藏着戒惕,见女孩长舒一气,有了抬头之迹,又索性闭目养神,直接错开了视线。   可眉宇却悄然舒展开来,模样看着既虚疲又文弱,一下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就先这样吧。”沈青棠抬手拭去了额角的汗珠,笑着唤他,“公子,天色已很晚了,你也不能长久躺于此地,在附近可有什么相识之人呀?”   少年默然许久,缓缓撑起眼皮看她,轻皱眉尖,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嗯?”沈青棠闪了闪眸光,忽然有种摊上了大麻烦的错觉,“你……是外乡之人么?那、那我去找几个邻里来帮帮你吧。”   她一时无措,正欲起身去搬救兵,袖口却忽的被人扯住。   “不必费心了……”少年勉力轻咳了两声,强撑起身拽住她,深沉的眸中满是丧气的落魄。   “在下家破人亡,早已无处可去,怕是也活不长久咳咳……”   “哎你、你先别说话了!”听他声音这么惨淡,沈青棠赶忙将他盖着的袄衫捂了个严实。   这世间多的是意志消沉的病患,她身为医者,自然好言劝慰,“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糟的,你的毒不难清,只要煎几副药喝下,休养几日就好了呀。”   少年若有所思,低垂下了眼帘,“是么……”   不知思及何事,他倏然面露难色,斟酌许久后,才抬眼看她,困窘深重,“姑娘大恩,在下身无长物,实无以为报……”   他顿了顿,落下睫羽,干涩的薄唇认真轻启, “如若不嫌,只此羸弱之身还可相许。”   少年气若游丝,没有多少希冀的眼里,除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腼腆,便只剩下了破罐子破摔般的孤注一掷。   濒死之人陷落于荒野之中,若是有人肯带他逃出深渊,那他自是倾尽所有也不足为过。   “……什、什么?”   沈青棠怔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地疑了一声。   她眸光闪烁,耳根烧烫,颊边飞速染上了一片红云,似是受到的惊吓太大,还有些无所适从。   这、这也未免有些过于突然。   她脑袋嗡嗡的,红着脸看向了少年空空如也的胸膛,大抵也猜到了他是身无分文。   可是,如果是付不起药钱,那其实也可以来帮她垦田种地,上山采药,有很多很多种报答方式的,用不着这么大义捐躯。   但如果是没有地方住,想求她收留,那确实是……   因为她还有将近一月便要及笄了,届时或许会有人来上门提亲。只不过凭她的境况,既没有娘家撑腰,也没有体面的嫁妆过门,嫁过去多半也是要受婆家气的吧。   与其那样——   沈青棠又把目光挪到了少年的脸上。   虽说他体弱如病柳,看着也干不了什么粗重的农活,可是好歹有一副清秀的好皮相,举止也斯文有礼,应当还是比较好相处的。   反正捡个俏郎君回家养养也就费点药材的事,况且若是养好了,她也并不吃亏的。   相互扶持着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守着空屋要来的强吧?   想至此,女孩的眸光豁然亮了。   见她犹豫良久都未有答允。魏珩眸色暗了几分,正欲再添补两句,谁知话才刚到嘴边,他的右手便被人温暖地握住了。   “好呀!”女孩双颊微红,似是做出了颇为愉快的决定,“公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作者有话说:   不要乱救男人(狗头)   谢谢评论区追更的小可爱们,给我这个菜鸡莫大的动力和支持,比心心哟~ 第3章 带回家   “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也没什么人,但是加上你应该就不冷清了。”   她朝他浅笑了一下,笑容干净纯粹,足以让一切藏于黑暗下的肮脏算计都无地自容。   魏珩神色微微顿了顿,旋即又别开视线,极应场合地淡淡笑了笑,好似什么波澜都没有兴起过。   见他面色不太佳,沈青棠看向他虚弱的身体,又望了望这漆黑空旷的荒野,不禁有些为难地笑了,“公子,这外面只怕不能久待,你还走得动道么?”   “嗯。”少年垂下睫羽,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有着十足的把握。   然而,才原地挣扎了不过几下,他又暗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皱起眉头,有些一言难尽地抬眸看了看她。   “噗。”沈青棠忍不住掩面失笑了。   不过思及现下的状况,她还是尽量敛起笑意,努力宽慰他,“好吧,你先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所幸附近不远处还有一两户人家,沈青棠挨个上门去问候,终是花力气借来了一辆木拖车,然后哼着小曲儿把捡来的宝贝夫君给运回家去了。   只不过,村子里晚上黑灯瞎火的,她迷路绕了好几个弯,还是靠着好心乡民的指引才成功摸到了家。   而躺在车上快被她绕晕过去的魏珩,一路强撑许久,终是在气绝边缘,忍不住挤出了一丝温良的微笑:   “姑娘,在下冒昧,咳咳……你真是这儿的本土人吗?”   “是的呀,我都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沈青棠虽然拉车拉得有些吃力,但声音依旧轻快脆亮,似乎完全没有被迷路影响到心情。   “不过我生来方向感不太好,到没去过的地方总会迷路。好在村子里的人都很善良,迷了路问一问就好。你放心,不会带你走丢的。”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着 ,车上的人静默了片刻,许久才温声应了一句,“这样啊……那还真是多谢了。”   少年语气柔和,就像寻常的书生那样斯文有礼,简直挑不出半点瑕疵。   可紧接着,那假装出来的笑意,就在无人可见的暗夜里褪了个一干二净。   体虚乏力的他显然不想再多做一个表情,就连声音也微弱得一如路边忽明忽暗的灯火。   “说起来……姑娘今日是认错人了吧?”   沈青棠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哦,那是有个小兄弟从山上摔到了,我原本是要去医治他的,结果走错了路就撞见你了。”   “……你不用去看看?”少年似乎有些疑惑。   沈青棠刚要开口,便见不远处的两盏灯笼随风轻晃,已然照亮了回家前的几步路。   她不经意笑弯了嘴角,摇了摇头,“不用,他家应该去请别的大夫了,眼下我只照顾你便好。”   她继续赶着路,可车上的少年却安静地躺着,许久都没有再出声。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立即将推车停在了门口,提着衣裙跑去看了看。   幸好幸好,看到她跑过来时,少年半垂的眼帘还掀动了一下。   只是半死,还没至于不活。   “哎,醒一醒,咱们到了。”她俯身拍了拍他的面颊,随即又揭开盖在他胸前的袄衫,忙抬起了他的手臂往肩上扛,“你还能起来吗?”   少年挣扎了两下,勉力撑着另一只手臂,缓缓支起了身。   “一、二、三——”沈青棠使出全力去揽他的后背,意欲帮他一把,谁知他猛一向前,那结实如墙的胸膛直接便冲她脑袋撞了上来,撞得生疼。   “嘶……”沈青棠忍痛抽着凉气,一睁眼看到那轮廓流畅、线条起伏的健壮身躯就近在咫尺时,顿时便吓得躲开了视线。   苍天,方才她只顾着施针倒没仔细看,原来她以为的体弱斯文的小夫君,身体竟这般健硕硬朗的么?   “撞到你了?”少年皱着眉,眼皮微垂,说话没什么力气,显然也被撞得有些吃痛了,可语气却依旧轻柔,不失礼度。   “哦我没、我没事,我先扶你起来吧。”沈青棠紧张地笑了笑,心跳都快要蹦出来了,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可殊不知,她种种羞怯的神态,甚至那一路被汗水浸透了的发丝,都尽数落入了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沈青棠一手抓着他的臂腕,一手揽上他的后背,打算支撑着站起来。   他的背后几乎不着寸缕,触及之处尽是滚烫的肌肤。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因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又下意识去揽住了他的腰腹以维持两人的平衡。   然而,手碰到腰间的一瞬,她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少年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   时间仿若静止了,砰砰的心跳声在夏夜里不断被放大,就连清凉的晚风,也无法再让烧红的面颊平静下来了。   “我……没想趁机占你便宜的。”她声音小小的,有些抱歉地看向他笑了笑,一双水灵的眸子忽闪忽闪,像极了今晚明亮的星子,“要不,进了屋我给你寻件衣裳吧?” 第4章 魏公子   子夜,石圩村的每一户人家都与夜风相拥而眠,唯有偏角上依旧亮着灯的草堂是个例外,仔细一听,还有不少清脆的磕碰声。   “哐当!”   滚烫的陶盖被沈青棠失手打落在木桌上,她迅速吹了两下被烫红的手指,也不顾手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抓起旁边的湿布巾就赶紧将沸腾的汤药倒入碗里。   不大不小的药房里可谓一片狼藉,药柜中的药材因被仓促翻找过,大小抽屉还七零八落地大开着。木桌上除了咕咚冒泡的陶罐外,还横陈着剪刀、布巾、捣过的石臼和上了年纪的药秤。   沈青棠忙得像屋里着了火,也顾不上收拾,立刻小跑着将药碗捧到了前院的内室去。   内室的床头亮着一根矮蜡烛,光线微弱且朦胧。   少年盖着寝衣躺在干爽的榻上,痛苦地锁着眉头,虽然周身的血污早已被她小心擦拭过,但还是很快又出了满身薄汗。   沈青棠心下一慌,原先在外头只是稍加抑制了毒性,没想到反扑过来时,竟会变得这般凶猛霸道。   这施毒人是真想要他的性命啊?   她赶紧走到床沿坐下,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几下送到他的嘴边,奈何他就是喝不进去,汤水一直从嘴角溢到了枕头边。   她拿布巾替他擦了擦,又掐了掐他的人中,心急如焚,“公子,哎,喝点儿药啊”。   少年没有反应,似乎已失去了意识,只挣扎地锁着眉头,仿佛仍在忍受体内的煎熬。   再这样耗下去可就难办了,沈青棠犹豫片刻,干脆一口饮下汤药,直接捏着他的颔骨,覆上了他泛紫的薄唇……   床头灯火朦胧轻颤,一直到微亮的天光洒进屋内,才尽数燃尽。   意识逐渐清明之时,魏珩只觉身体好像有千斤重。   但万幸的是,那股刀子在五脏翻搅的刺痛感终于褪了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风平浪静一般的和缓与安宁。   他勉力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了破陋的房梁顶,视线转而下移,又看到了满地的狼藉和趴在他床边睡着了的小姑娘。   她的左手不知何时竟受了伤,缠着的布条上还渗出了两点血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破的。   饶是如此,她也依旧枕着右臂,用受伤的左手握着他的手,仿佛在累得昏睡去之前,还一直在为他诊脉。   枕边的床头柜上,湿布巾半搭在水盆里,空药碗和燃尽的蜡烛相依为伴。   可以想见,昨夜为了照顾他,这位小大夫究竟是忙到了多晚,甚至连衣物都忘记了要盖,就稀里糊涂地在他旁边睡着了。   细碎的刘海掩在女孩疲惫的眼睛上,她整个人都因畏寒而下意识的缩成了一团,看着就像一只纯善可欺的小兔子,既乖巧又惹人怜。   少年眸光幽黯,垂下眼帘,将视线转向了房梁顶,有些许不解、迟疑,还有几丝连他也不曾觉察到的心软。   他本想试着抽回被握着的手,可才稍微一动,便惊醒了旁边浅眠的女孩。   她抬头看向他,反应了一下,朦胧的睡眼里立即有了欣喜之气。   “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些啊?”她习惯性替他诊了一番脉象,见气息平稳,才放心松了一口大气。   魏珩全看在眼里,轻轻扬起了嘴角,“咳,好很多了,还要多谢姑娘昨夜的照拂。”   沈青棠也抿唇笑了笑,不好意思地看向他,“那个是应该的,总得把你医好了,才有人给我做伴呀。”   许是还没见过像她这样单纯得没边的,魏珩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忽然笑着问,“你就不怕我跑了?”   “嗯?”沈青棠眨着水灵的杏眼,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可你不是说,已经无处可去了么?”   “……”   魏珩一时语塞住了,旋即又乏力地笑了一声,无奈道,“开个玩笑。”   “还未告诉姑娘吧,咳咳……敝姓魏,沧州人士。因祖上积怨,一夜间被仇家灭了满门,这才不得身负重伤,一路奔逃至此。”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后,也看开了许多坎坷磋磨。   “突逢变故,家破人亡,自是哪儿也去不了了。往后也只打算这样活着,好好偿还姑娘的恩情。”   他转向她,言辞恳切,哀而不伤,一身清绝脱俗之气,令沈青棠的呼吸险些都漏掉了半拍。   她其实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这般品性端方、气质绝佳的公子,日后竟要成了她的准夫君。   走了这么大一个运,会不会把她所有的好福气都用光了啊?   沈青棠喜不自禁地笑了,颊边的小梨涡或隐或现,“魏公子,我姓沈名唤青棠,你叫我青棠就可以了。”   “不过,你当真想好了么,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她煞有介事地拔高了嗓音,一双不安的小眼神仔细瞅着他,似乎是在问他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见少年默然不语,好像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沈青棠又含蓄地看了看家中清贫的模样,意思不言而喻。   “那个……你品相出众,若是做了我的夫君,我自然是很欢喜的。可我也不想你是为了报恩才委曲求全,那样日子过得也会很不痛快的。”   她抿着嘴唇冲他笑笑,手指不安分地缠着被角,还有些许局促。   魏珩微微皱起了眉,静静看着她,似是真的在考虑,片刻后,又轻勾起了唇角,口风依旧不变,“君子无虚言。”   女孩眸光一亮,喜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手,“好哎!”   见少年面不改色地默默看着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收了正拍着的手,掩住了笑开了的嘴角,“不好意思……有点儿太开心了。”   魏珩倒没什么介意,只是偏过头,视线久久落在了她缠着布条的左手上,“你这手是如何伤的?”   “哦,这个啊。”沈青棠还浸在捡到宝的欢喜里,不以为意地盖住了伤口,解释道,“你中的毒太凶险了,本该要研磨一条草蜈蚣入药用的,可我只养了一条活的小蜈蚣,直接烘了就太糟蹋了。”   “那你就让它咬了?”魏珩直接接过话,表情里还透着几丝不可置信。   “嗯,就是作药引而已,公子你知道啊?”沈青棠见怪不怪,示意他也放宽心,“这个法子是医家常用的,没什么大碍,你瞧。”   她转着手给他看,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好像什么心眼都没有。   “……好吧。”魏珩勉强笑了笑,“那我欠姑娘的人情可真是大了。”   “哪儿的话,”女孩一把覆上了他的手,已然不将他当外人,面上还带着点浅浅的羞色,“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我铁定也是要靠夫君过活的嘛,互相帮衬着也算不得什么。”   她语笑嫣然,眼里眼外都是直击人心口的真挚和依赖。   终日在刀光剑影里奔走的少年,何曾被人这样热切地注视和撩拨过。   “咳咳……”他偏过视线清咳了几声,缓了一缓,有些拘谨地转了话锋,“在下快两日没吃东西了,有什么可以吃的么?”   “哦,有的有的。”沈青棠笑着点了点头,“你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她快速拾走了床头的药碗和蜡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临走前又指着墙角的一摊血衣唤他,“对了魏公子,你的东西都放在这儿了,可别忘了拿呀。”   小姑娘留下恬恬一笑后,转身便去了偏院用草棚搭出的简陋厨房。   看着她轻快远去的背影,魏珩面上温和的表情渐渐冷却了下来,好似一张重又被抚平了褶皱的苍白宣纸,任何情绪都被掩藏得干干净净。   直到外面再也看不见人影了,他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不过视线转到墙角的那堆衣物时,还是在那块刻着“魏”字的铜牌上稍稍顿了顿。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趁着锅里煮粥的功夫,沈青棠很快便将杂乱的药房整理了个七七八八。   药房的后门通向的是一片毗邻山林的苍绿荒野,不过她娘亲原先还在的时候,便圈出一块地围上了篱笆,现在她也就用来种种草药和小菜,比如萝卜、韭菜什么的。   茂密的草叶在阳光下挤得密不透风,沈青棠弯下腰扫过去,倒像是发现宝贝一般,在叶隙间找到了一根冒了头的胖萝卜。   拔完泥萝卜,她又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篱笆架。初夏湿热多雨,丝瓜藤吃饱了养分,自是结出了大大小小的翡翠丝瓜。沈青棠跳起摘了一个最肥美鲜嫩的,左右掂量了一番,总感觉还是差了点什么。   忽然,窸窸窣窣的咯咯声隐约从东面传了来,她抬眼一望,正巧看到了那安在厨房墙角的矮鸡窝。算起时日来,她今天应该也是有蛋可以取的。   早年她娘亲还在的时候,便买了两只鸡苗回来养着,不过有一只在前年寒冬禁不住冻死了,还有一只也老迈昏聩,下不动蛋了。她觉得可怜,这才在去年新买了两只雏鸡给它作伴。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可以在不久之后的成婚之日,将老母鸡养肥了,给他的小夫君来补身体用。   沈青棠欢喜地遥想着,伏下了身子,正打算不声不响地拿走鸡窝里的那两颗蛋。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捶门声,哐里哐当的,惊得鸡群都尖叫着扑起了翅膀!   “有人吗?有没有人?”门外的不速之客一边砸门一边大喊,仔细一听,他着急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点细微的哭腔。   “沈姑娘,能听见吗,我知道你在里面!”   拍门之声响若惊雷,一声急过一声,沈青棠吓得原地一愣,总感觉这人的声音听着格外熟悉,好像是……   “昨日算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你出来行不行?”他像是火烧了眉毛,每一刻都等得煎熬至极,若不是走投无路,想必也不会叫喊得这般歇斯底里。   “我弟弟他要没命了,快没命了!”   此话一出,沈青棠一下子就确认他是谁了。   “哎来了来了,等一下!”她匆匆跑进厨房,将丝瓜和萝卜丢进了菜篮,胡乱掸了下手上的灰,立马便奔去前院开了门。   谁知一开门,候着她的便是一辆轻便的马车,和一个面容憔悴、两眼红肿的赵宏。   “赵……大哥?”沈青棠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推下一本预收:《被阴鸷权臣盯上后》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从高门贵女沦为教坊舞姬后,程莞莞活着便只剩了痛苦。   等着心上人来为她赎身,是她撑下去的唯一支柱。   可仇敌贺云峥却掷下千金,当众将她带回了摄政王府。   “你父亲欠债自尽,那本王便只能向他的女儿来讨了。”   他笑得阴鸷,素来都只将她看作是玩物来消遣,对她予取予夺,手段强硬。   可程莞莞却红着眼眶,仍是带着倔气,不肯轻易服软。   直到某天,仆从传来风声:心上人被陷入狱,性命危在旦夕。   程莞莞无路可走,只能夜叩寝门,跪地求他。   座上男子居高看她,面色阴冷,似笑非笑,“你拿什么来求本王?”   程莞莞攥紧衣裙,酝酿许久,才忍着泪看向他,艰涩道:“我愿意服侍你……”   **   贺云峥一直以为,程莞莞是他的笼中雀,可栽到最后他恍然发现,他才是她的裙下之臣。   许是那年宫宴上,程莞莞一舞惹得他移不开眼时,他便情动不自知了。   疯批嘴欠摄政王&外柔内坚小美人,追妻火葬场 第5章 不速客   分明昨日还一脸不悦地从她的草堂甩袖离开,怎么今日态度就转了这么大一个弯,还搞了这么大的排场?   “你可算出来了?”赵宏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似乎还隐隐有些不满,但求人帮忙总归要放低姿态,他招了招手,也不想多耽搁。   “路上再说,先跟我走一趟吧。”   “哎等等,我东西还没拿上呢。”沈青棠没搞清楚状况,也不放心随便上他的车,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等着她照顾呢。   “那个,赵大哥……你怎么没去请别的大夫啊?”她问得很含蓄,隐隐还有着些推拒之意。   赵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压下心头的燥火,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平静,“是我不想去吗?”   “是他们都他娘的来不了,一个个跟串通好了似的!”   他一拳砸向了墙,吓得沈青棠浑身都打了个颤。   “我弟弟他……”   “他中毒了!”赵宏咬牙切齿地对她说出这个惊天的消息,眼神里满是恨不能撕碎始作俑者的凶恶。   “我也不知道能找谁了,他们说你给别人解过蛇毒,还有点儿能耐。你就说去不去吧?”   沈青棠:“……”   看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她若是说个“不”字,只怕刀都要架在她脖子上了吧。   “那个,你、你等我一会儿啊,我去收些东西。”   还不待赵宏开口道谢,沈青棠便“啪”的一声关上大门,将他生生给锁在门外了。   她本想直接去后院的药房取些用具和药材,可经过前院时,她却在门廊边瞥见了一道白影。   沈青棠吓得睁大了眼睛,赶忙折了回去,拽着少年的衣袖小声惊呼,“我的天爷,你怎么下床来了呀,这身子还没好透呢!”   魏珩扶着门,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余光冷冷扫了外面一眼后,也任由沈青棠将他扶进了门,不过,语气里却满是无辜,“在下方才听到喊叫声,还以为是土匪来了,这才下床来看看的,咳咳……”   “哎你没事吧?”一听他咳成这样,还是被赵宏吓出来的,沈青棠的心立刻软成了一团棉花,“哎呀不是土匪,那个是……”   一想起赵宏鲁莽的言行,她也有些尴尬地笑了,“那个是我昨日和你提过的小兄弟的大哥,他请我给他弟弟看腿去呢,听说还被蛇咬了,怪可怜的。”   “是么?”   魏珩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可他这求人医治的态度,倒真是无礼得很呢。”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可说出的话却是针针见血。   “嗯,确实有点儿。”沈青棠帮里不帮外,十分赞同地笑了,“不过他可能也就是这个脾气吧。”   “哎呀好啦,我给你煮了粥,等晚上回来再给你添几个菜吧。”   她急着扶他进去,可少年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在距内室还有几步之遥时,堪堪止住了脚,淡然一笑:   “在下的态度要比他好得多。”   “嗯?”沈青棠没明白地看他。   紧接着,少年便忽然抬手揭开衣领一角,露出了肩头那被动作牵扯到的伤口和渗了血的麻布,一副我也受了伤,这可怎么办的为难模样。   “姑娘先医治在下如何?”   沈青棠看着他渗出了大片血的胸膛,直惊得睁大了眼睛,“这……”   苍天,就下了个床,怎么把伤口给撕成这样了?   她下意识想去看他的伤,可一想到赵宏还火着脾气在门外等着,就急得手忙脚乱,不知道先做什么才好了。   相反的是,负伤的少年却无甚紧张,只静静立在原地,别有意味地打量着她慌乱的情状。   许是因门外那莽汉引起的不快终于少了几分,他又合上衣领,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开玩笑的。”   “可是你这……”沈青棠翻看着他渗血的衣领,急得都失语了。   魏珩却从容一笑,“我能处理好。”   他用手扳过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药房的方向轻轻推了推,“你快去收东西吧。”   正说着,门外那催命的喊叫声又响起来了,赵宏咚咚锤了两下门,等不及道,“好了没哪,还有多久啊?”   “哎来了来了,再等一会儿!”这下沈青棠是再不敢拖延了,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忙小跑到了后院的药房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人影了,魏珩的笑意才逐渐冷却至消失,转头望向了窗外。   隐于宽袖的指节稍一动作,一柄锋利的老剪刀立即便从袖管中滑了下来。他面若覆霜,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把玩了起来。   原先听到那气势汹汹地敲门声,他还以为是追杀他的凶徒找上了门来,谨防对照养他的小大夫不利,这才立刻起身顺了把剪刀在手里。   没想到,就是个没品的乡野莽夫,求人帮忙,态度还这般趾高气扬。   若换作是他,怕是早就没有小大夫那样的好脾性了。   他冷嗤一声,漠然垂下眼帘,有些烦厌地将那被血浸软了的麻布利索剪了开来。   按住伤口后,拿过床头的药瓶撒了撒,又剪下一段粗布,用牙咬着一头,几下便将伤口包扎好了。   等沈青棠挎着药箱再跑回来看时,魏珩早已像个没事人一样,阖上双眼,端端正正地躺在塌上了。   旁边还有一堆浸满了血的废布条。   “你这……”沈青棠愣了半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是看着好像确实也没什么事了。   碍于赵宏还在外面敲门催促着,她一边跑出去,一边又回头嘱咐道,“哎,那我走了啊,那个粥你记得吃啊,我待会早点回来!”   直到听到脚步声跑远了,塌上的少年才慢慢睁开了眼。   不多久,大门哐当一响,外面的马车立即扬长而去了。   屋内变得尤为寂静,魏珩望着房梁顶思索了片刻,忽然缓缓下了床,拿起桌边的剪刀,和墙角换下的血衣,径自走向了后院。   堂后不远处便是几座连绵的山脉,仔细听来,还有些许细微的瀑布声。   远远望去,附近一带皆有树丛掩映,绿意中或隐或现的,皆是家家户户紧挨着的屋脊。   他粗略扫了一眼这四周的草木,挑挑拣拣,终是勉强剪了些叶面光滑,且具有韧性的树叶收进了袖中。   然后,他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院墙。   准确说来,是一堵用杂砖砌就的、根本无法困住他的矮土墙。   夏日的天空澄澈明净,透亮如碧蓝的琉璃,热风一卷,便闪得人有些眼晕,看不真切眼前的景了。   沈青棠扶着颠簸的车窗,还没从反胃的冲动里缓过来,马车便被急急勒住了。   赵宏翻身下马,急不可耐地掀开了车帘,“到了,你快下……”   一见到小姑娘伏在窗边干呕的模样,赵宏直直愣在原地,那些催促的话瞬间就被咽回到了肚子里,“你、你不舒服啊?”   沈青棠难受地顺了几下胸口,有些无言以对地看向他,“那不然呢?”   赵宏挠挠头,想起小丫头确实是在路上喊过他好几次,也过意不去地伸出了手,“对不住啊,实在是太着急了。”   沈青棠没拉他的手,自己慢吞吞地爬下了车,看着他眉头一皱,“赵大哥,你方才路上说,不是中了蛇毒?”   “这、哎,怪我没说清楚,这不是那陈婆子说你给谁解过蛇毒,神得没魂了么。”   一被质问,赵宏也有些语无伦次了。   “哎呀不都是毒么?死马当活马医,你不是挺能耐的么。”他语气虚软下来,一边说着一边推她走,“行行好啊沈大夫,你担待担待,这个事成之后,我一定有重谢。”   话说得倒是好听,昨日还轻她是个野丫头,今日便夸她有能耐了。   沈青棠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权衡了一番后,倒也没说什么。   放眼望去,这一带人家住的基本都是较为体面的砖瓦房,门前还挂着各式铁器,看起来都是做的铁匠的营生。   而赵家的房梁最高,坐处中间,怎么看都有些众星捧月之势。   不过还没来得及都看完,沈青棠便被赵宏赶鸭子上架一般,急匆匆推进赵家的大门了。   开门的老仆见少爷终于请到了大夫,喜得泪花直冒,立刻就将二人引到了内室去。   沈青棠这边一口气还没喘上,那边里屋的房门就已然敞开在了她的眼前。   屋内的光线比较昏暗,门一开,还有些不太好的气味散了出来。   沈青棠仔细一看,那榻上躺着一个小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模样,面色苍白虚弱,右小腿上还用布条固定着一块竹板。   乍眼扫过去,那垂在床边的泛黑的指甲,倒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   作者有话说:   多少可以窥见一些,魏大人日后的护妻狂魔属性了hhh。   接下来暂定先隔日更,谢谢各位看文的宝儿们,啾咪~ 第6章 被跟踪   鲜少有毒素能扩散得这般迅猛,昨日她救下的小夫君是这样,怎么今日的赵家兄弟也是这样?   沈青棠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当即系好面纱,赶紧跑到床边坐下,搭上脉象暗诊了起来。   赵宏焦急地看着她切脉,一旁的老仆也跺着脚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这昨日还在坡上耍得好好的,哪个挨千刀的这么丧天良,宁哥儿还这么小哪……”   “岑伯。”见老人有些激动,赵宏立即揽住了他的背,示意他克制一些,别扰了大夫的心神。   沈青棠捻出几根银针,仔细扎在了赵宁胸前的穴位上,抚针、切脉,眉头微蹙,好似有些惊疑,又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怎么样啊,你倒是说句话呀?”赵宏紧张得不行,生怕听到什么噩耗。   “哦,”沈青棠愣了愣,好像还没缓过神来,“这、这个毒还是有些凶险的,你别着急,我来给你开一张方子。”   她匆匆抓过纸笔,可手却一直在抖,迟迟没能够落墨——   她捡来的小夫君……   居然和赵宁中的是同一种毒?!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这两边的凶手是一伙的,现在可能还藏在他们住的村子里?   沈青棠越想越不寒而栗,慌里慌张地写完方子后,大脑好像陷入了一片空白,甚至连看向赵家的这间屋子,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可她一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思来想去,也只好先坐上马车,同赵宏一起到镇上抓药去了。   “赵大哥,赵伯伯去哪儿了,怎么都没见到他啊?”沈青棠心里压着不少疑惑,抬手揭开车帘一角,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赵宏握着缰绳,头也没回,话里隐约有对父亲的不满,“说是上工去了,可能找外边的人想法子去了吧。”   “哦。”沈青棠勉强笑了笑,可一想到赵宁和自家小夫君中毒的事,她心里还是对那群心狠手辣的贼匪有些忐忑不安,“那你们去找衙门报官了没有啊,说不定能快点抓到人呢?”   驾车的人没有回答,但沈青棠好像听见他有些不忿地叹了口气。   乡镇离村子并不算远,不出一刻钟,沈青棠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下了车。   “什么,卖完了?你们不是药庄吗,卖完了不知道去补?”   听到失控的叫骂声传来,沈青棠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发现赵宏正揪着店家的衣领,争执得不可开交,立即就跑过去拦下了他,“赵大哥!”   “说!你们到底和谁串通好了?不想卖就直说,你以为我不敢砸吗?”赵宏气得双眼猩红,手劲又极大,直掐得店家眼冒金星,沈青棠根本就拉不住。   “赵大哥,赵大哥你先听听还有哪些药,别着急!”她拉住赵宏气得发颤的手臂,极力劝解。   听了她这句话,赵宏的脑子好像终于获得了一丝清明。他怔然地看向她,呼吸慢下来了,手也渐渐停下来了。   劫后余生般的店家立即捂着脖子大喘了几口气,他胡子一吹,小眼睛愤愤一横,指着赵宏半天都骂不出一句话来,“你、你……”   沈青棠帮他把气得发抖的手按了下去,好言笑道,“店家,实在对不住,我这位大哥也是救人心切。你们这店里还有什么药在卖啊,麻烦说给我听一听。”   “这……”店家有些犹豫了,毕竟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小丫头的底,也不敢轻易下决定。   赵宏没了耐心,直接亮出了拳头恫吓,“让你说,你哑巴了?”   威逼之下,店家只得不情愿地拢了拢衣领,像老和尚念经一般敷衍报道:“小店在售,当归黄芪青皮白芍三七丸,柴胡香附红……”   “你他娘的急着进棺材呢!”赵宏在气头上,又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哎哎哎,”沈青棠急忙拦住赵宏,略一思索,笑着给店家报了另一个方子,“麻烦您,一钱乌头、干姜肉桂各四钱,黄连两钱,速度快些。”   “……”店家愣愣地看着她,忽然没话说了。   顺利拿到药材出店时,赵宏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打算向小姑娘好好道个谢,见她自出了门后就一直盯着旁边的布行看,便十分慷慨地推了推她的手肘:   “哎,你看你这衣服都洗得见白了,快去里边儿挑块好布料吧,就当我今日付你的诊费了。”   沈青棠勉强笑笑,不知想到什么,低头看向指尖跳跃着的阳光,思绪也跟着飘出了很远。   昨夜失手碰到少年腰际的画面,还在她脑海里一下一下地闪现。她轻握起手掌,好像仔细回忆上一番,还能依稀感受到他的身量。   他现在没有件像样的外衣穿,万一……   人总是惯爱逃避,越是心惶之时,便越是忍不住做些幻想,期待会有绝处逢生的转机出现。   沈青棠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愿去想那些坏的方向,只希望能从这件布料上,寄托一丝美好的期盼。   万一能平安过了这阵的话,日后他能下榻出门了,也总得是要准备的。   难得来镇上一回,若是错过了,只怕下次也不一定有机会了。   “赵大哥,你先在这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还没等赵宏反应过来,沈青棠便已怀抱着药箱,急匆匆地奔至对面的布行去了。   赵宏也能理解小姑娘的心性,毕竟一身衣服都穿旧了,去买新的也总是积极的。   他心事略重地轻吐了口气,倚靠在墙边,默默望着左右的行人打发起了时间。   可他没有发现的是,一个暗暗注视着他们行踪的人影,也在此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街巷的拐角处……   夕霞散成了漫天云锦,鸟儿结伴次第归巢,地上的马车也沐浴着碎金,在一座草堂前歇了脚。   “赵大哥,你回去按我说的把药煎了就成,不过这只能先应付一下,后面还得再想想办法。”   沈青棠怀揣着一只小包袱,在夕阳下做着临别前最后的交代。   许是历过了从绝望看到转机的大起大伏,赵宏也索性直言:   “行,真过了这个坎,那你就是我赵家的大恩人了。我这个人呢,说话不怎么过脑子,昨天……”   门口说话的动静似乎引起了屋内之人的注意,带有血气和尘泥的衣角轻轻拂过内院的门槛,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前堂的门扉之后。   少年面色阴沉地偏过视线,刚巧,就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一对在马车旁有说有笑的人影。   “行,那这事就翻过去了。你叫我一句赵大哥,我也就认你这个妹子了,往后再有谁欺了你,你就报上大哥的名字。”赵宏响当当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膛。   沈青棠勉强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你快些回去吧。”   马车迎着落日而去,与赵宏挥手作别后,沈青棠也赶紧拿出钥匙去开锁,忙不迭推开了草堂的大门。   “魏公子,我回来了。”   院子里却空空荡荡的,没有传来任何她预想的回应。   “嗯?”沈青棠有些疑惑地推上了门栓,只当他还在休息,便又快些跑进了内室一看,“魏公子……”   !!   榻上是空的?   “魏……”   “我在这儿。”   一声平淡的嗓音冷不防从耳后传来,沈青棠刚转过身,便迎面撞上了那半个身子都没在阴影中的少年,整个人都被吓得失了声。   可借着朦胧的天光她才发现,少年的手不知何时竟被水打湿了。   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不慌不忙地用衣袍擦着手,好像做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你去哪儿了呀,我到处没找到你。”沈青棠有些不解地看向他,水灵的大眼睛还透出了一股子担心来。   魏珩甫一抬起头,撞入眼中的便是她那副天真单纯的模样,连带着的还有窗外洒了她一身的夕阳。   他忽的笑了笑,走上前,慢条斯理地倾下身,轻声道:“姑娘不曾发现,自己被人跟了一路么?”   沈青棠听得一愣,睁圆了眼睛,“跟踪?”   她反应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鹿探过窗户向外望了望,又小心缩回头,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的呀?”   冷不丁联想到了赵宁中毒的事,她又惊得睁大了眼睛,“不会是你的仇家吧,他们找上来了?那我们、我们……”   她慌张地拉住少年未受伤的右臂,作势就要往里头躲,“我们现在从后门跑出去还来得及么?”   女孩将她护在身后,四处寻找着屋里可以用作防身的东西。   这样被人好好保护的感觉,对终日走在刀尖上的少年来说倒还是生平第一次。   他稍稍有些没反应过来,视线落在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又好像有什么不明的情愫在胸口悄然滋生了出来。   分明他现在是个随时都可能招致危险的大麻烦,可她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甚至在关键时刻,还想着要带上他一起逃走?   “等一等,”被强拉着走了两步后,魏珩使力回拉住她,对上她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一下,“姑娘这么紧张做什么,在下还没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啊?”沈青棠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反应了好半晌,才从少年那温和如春风的笑意里找到了几分踏实感。   “那……他不是坏人啊?”她有些不解地皱起眉,真的猜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魏大人可会演了 第7章 月白绢   少年面色虚弱,却笑得很好看,给了她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嗯,是个慷慨的大好人。”   还不等沈青棠多加思索,他便从容地拿过旁边的一只木盆,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桌上,“你看。”   伴随着哗啦一声响,沈青棠很快便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了如珠玉般撒落的碎银子、散发着凛冽寒光的匕首,还有绢帕火折子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这都哪来的呀?”她不明所以地大睁着眼睛,看看桌上的东西,又抬头看看面前的少年,显然受了不少惊。   魏珩却神色平静得出奇,他拿起匕首,好整以暇地将四处散落的银子拢到了一起,“我去后院散步时,恰巧看到他随在你们马车之后,等车停了,他又藏到了屋子附近。”   “我见这位大哥很有趣,便过去攀谈了一番。他说,是曾受过姑娘医治,特来表赠谢礼的。”匕首搁在桌上发出了一记清冷的磕碰声,少年抬起头,温文尔雅地对她笑了笑。   沈青棠感觉心好像砰砰跳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那刀声激的,还是被他的相貌牵的。   她不自在地偏开目光,有些奇怪地盯着那匕首看了一会儿。   忽然,她小心捏起刀柄,对着霞光仔细端详了起来,“这刀……”   魏珩不禁压低了眉宇,警惕地看向她。   “怎么好像没洗干净啊?”沈青棠有一点点嫌弃,不解地前后比划翻看着。   魏珩:“……”   他心弦崩开,轻笑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是在冰透的刀面上,看到了些许像蒙了层薄纱的脏斑。   看来这刀的原主,倒还挺邋遢不喜干净的。   “我就说哪儿奇怪了,谁送人家东西会送自己用过的呀?”沈青棠又用匕首挑起那绢帕看了看,脸都不禁揪起来了,“啧,做抹布吧。”   她撤了手,越看越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东西都杂七杂八的,也没个头绪。你说,这位大哥会不会是要迁家了,所以才把带不走的物件,都分给印象还不错的乡邻了啊?”   她似乎总能往好的方向去想,说着说着,自己还轻轻弯起了嘴角。   只不过,这份笑意却有些浅淡,像是掺杂了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少年没什么觉察,只看着她的笑颜静伫了片刻,难得心情不错地应和道,“也许是呢。”   “能用的便先用着吧,”他收拾好桌子,视线倒是落到了她一直抱着的那只包袱上,“说起来,姑娘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哦,”沈青棠这才想起要把买好的衣料给他看,原本她回来是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他的,但不知怎的竟发生了这么多状况,她脑子乱糟糟的,也忘记了要说正事。   “我们今天在镇上看到了一家布行,来,你看这块料子。”她忙不迭打开包袱的四角,一方叠好的月白色绢布,就这样像剥壳一般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它摸着很好的,颜色也衬你,做出来一定很好看。”女孩夸得相当真诚,一双浅浅笑弯了的眼睛,几乎可比月下流光的清潭。   魏珩略一挑眉,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手中“价值不菲”的布匹,又大概扫了一眼她浑身堪称陈旧的行头,不禁失笑道:   “给我的?”   “嗯,”沈青棠抿唇轻笑,点了点头,“你伤养好了总归要下床的呀,一会儿有空了我就来给你裁一裁,也不是很麻烦的。”   不知是哪块地方被触动到了,立在原地的少年忽然有些语失,好半晌才抚上衣料,有些受宠若惊道,“真没想到,姑娘这般心灵手巧,还会裁作衣服。”   “这有什么的,”沈青棠不以为意地接过话,“我们村的姑娘个个都手巧得很,不是都说,不看家中妻,但看身上衣嘛。”   少年闻言一顿,抬眼看了看她。   这一对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的沈青棠,也定住了笑容,直直愣在了原地。   她面颊飞速蹿红,和少年大眼瞪着小眼,连微微张开的嘴唇也顿时哑然无声了,“啊那个……”   魏珩倒毫不见怪,只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以一种拭目以待的语气打趣道,“哦,是么?”   也不知他是成心还是有意的,沈青棠羞得百口莫辩,急得没办法了,就埋头小声嗔怪了他一句:   “……是什么呀。”   这下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还未成家的姑娘怎么能说出那样没羞没臊的话来呢?   她一股脑将布料丢在了少年的手上,捂着热乎乎还发烫的小脸转头就跑了,“我、我去做饭了,你的伤还没好也不要老是站着啊!”   魏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小姑娘便丢下嘱咐,转瞬像落荒而逃的兔子一样消失在了门口。   他有些怔然地看着空空的房门,稍加回想一番,莫名就失笑了。   沈青棠动作很快,昏暗的天色才刚笼下来,她便热好了粥,顺带还做了两个小菜。   不大不小的桌案上,摆着一支蜡烛、两碗粥、一碟酱萝卜和一大碗丝瓜炖蛋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先前的事。   魏珩支着身体端坐了下来,带有感谢意味的颔首一礼后,拿起筷子,视线落到了那碟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黑不溜秋的东西上,“这是什么?”   “哦,这个是豉汁拌萝卜,”沈青棠认真地介绍道,“都是村里的爷爷奶奶酿煮的豆豉,挺好吃的。”   “是么?”魏珩饶有兴趣地夹起一块尝了尝,然后,表情和咀嚼的动作都僵住了好久。   “怎么了,不好吃么?”瞧他表情不对,她也赶紧夹来尝了一口,奇道,“没什么问题呀?”   魏珩抿唇笑了笑,又硬着头皮继续嚼了起来,委婉道:“可能是以前不曾吃过这样的,感觉味道有些奇怪。”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连喝了好几口粥,好像面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暗暗使劲,强撑着笑意。   沈青棠忍不住笑了,感觉鲜少能看到事事规矩的他,还有这么别样的一面。   说实在,还能和他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她是真的觉得安心和满足。   可是,赵宁中毒一事就像挥之不去的迷障,时刻都在她心底流连徘徊,她便是不愿面对,也无法不想起。   一思量到他们现下可能只是暂时的安定,她就又恍若淋了一盆冷水,从不真切的欢喜里,立刻坠入患得患失的担忧之中了。   “魏公子,我跟你说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微微皱起眉,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和苦恼,好像在纠结该怎么对他说。   魏珩以为又是乡邻里的什么琐事,轻笑了一声,随口道:“比豉汁拌萝卜还奇怪么?”   “你又拿我寻玩笑。”女孩嗔笑着扁了扁嘴,可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却不像是假的。   少年面上的笑意渐渐褪了去,他搁下筷子,正色问:“怎么了?” 第8章 擦眼泪   沈青棠深吸一口气,酝酿了好久才说,“我今天,不是给赵家那个孩子把脉了嘛,可是……他中的毒,居然跟你是一样的?”   闻言,魏珩的神色僵了一瞬,但很快,所有波澜又都消失在了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不是说被蛇咬了么?”   “不不不,”沈青棠连连摇头,“那是赵大哥没说清楚。”   魏珩凝神沉吟了片刻,问:“这赵家共有几口人,做的什么营生?”   沈青棠忙答:“他们家就三口人,只有赵铁匠和他两个儿子,这回中毒的是小儿子赵宁。”   “他们家祖辈做的都是铁匠的营生,好像是去年这个时候吧,和其他铁匠还合伙开了个铁作坊,听说赚了不少钱呢。”   沈青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魏珩暗自回味着“铁匠”这二字,眼底倒是莫名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笑意。   “可是,这个很奇怪。”女孩忽然开口,十分想不通地将下巴搁在筷子顶上,“照理说,这种生猛的毒相当罕见,而且也不像是出自中原,没理由会这么巧的呀。除非……”   “除非什么?”魏珩抬眼看她,忽然倒想听听她是怎么想的。   “除非,”沈青棠小心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们都结上了同一个仇家。”   可下一秒,她就又泄气了,“还是有点儿奇怪。那个孩子和你不同,他中的剂量比你轻很多,看着不像是要置于死地的。反正换作是我的话就不会用这样烈的毒,太大材小用了。”   魏珩被她这率真的话引得有些发笑。   “而且我听赵大哥说,附近的大夫都推脱不给医治,连镇上的药材也断了补给,这不就是在吊着人的命么?也不知道他们是结了什么梁子,我在那儿也没敢多问。”   沈青棠垂着眉,托着脑袋思索着,一脸愁云。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担心地问:“哎,像你们这样的私仇私怨,是不是捅到官府去也没人管呀?你那个还是祖上的积怨,应该也不太好对簿公堂吧?”   少年原本正在深思着,听她滔滔不绝地分析了这么多,禁不住失笑了一声,“姑娘的见解倒还不少?”   “我……”沈青棠一时无言,担心得一把搭上了他的手,“我在同你说性命攸关的大事呢,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呀?”   “我这一路上可都在想,万一那些人就是杀人如麻的疯子,万一他们还藏在村子里,没有捞到你的尸体或者其他什么,要来对你赶尽杀绝可怎么办呀?”   女孩说得一口气没停,慌里慌张的,一双杏眸还在烛火下泛起了粼光,看着既脆弱又招人心疼。   对上她的视线时,魏珩心里竟没来由的生出了几丝不忍来,感觉还是更喜欢她平日天真无忧,含嗔带笑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夏夜太过闷热,手背上温软的触感竟灼得有些发烫,教人无法不介怀。少年瞥了一眼这只小巧细腻的手,又抬眸看了看这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忽的笑了:   “真到了那时,那就请姑娘咬定从未曾见过在下,在下也誓不会连累姑娘。”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模样看起来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又像是真的对生死没什么所谓。   可沈青棠就有大所谓了。   偏生魏珩还没注意到不对,依旧神色如常地就着白粥吃了口丝瓜。   然后,他就听到了几下略有些突兀的吸鼻子声。   觉察到异样的少年抬头一看,女孩的眼眶竟早已泛了一圈红。   她紧咬着嘴唇,极力隐忍,几滴泪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次第滑落,直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魏珩一时哑然,连本想伸出去阻止她的手都微微滞住了。   沈青棠紧抿着嘴唇,别开视线,有些委屈地用手背抹去了眼尾的泪水。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此刻如灭顶的潮水般直将她凐没了一空。   魏珩的一句从未见过,让她意识到,她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大敌当前,连赵铁匠那样殷实的人家都只能任人宰割,甚至寻官府也没用,那他们这样手无寸铁又贫寒的,就只能是坐以待毙了么?   可眼前的人是她在孤苦的日子里,好不容易寻来可以相互扶持,相依相伴的。而且她昨夜还整宿未眠,花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救活。   她不想让他就这样成了别人的手下亡魂,不想让所有的努力都付水东流,不想让所有的期待全部落空。   “我们……可怎么办呀。”她噙着泪花,酝酿了许久,才无助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泪水氤氲了眼眶,她一下又一下地哽咽着,“就只能……只能等着他们来害你了么?”   变了音扬上去的哭腔,就像软绵绵的拳,不知砸在了谁的心上。   魏珩失色地看着她,神情复杂地僵在原地,全然没了动作。   他不过只是随口一说,无意牵扯到她罢了。没料到,她的共情能力竟会这般强,不仅当了真,还对他的性命如此看重,甚至还忽然这么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们……我们才待了一天不到,我……”沈青棠哽咽住了,蕴满泪光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委屈一下子就化成热泪从眼里滚出来了。   不过才短暂地相识了一天,便要马上迎来分别,所有的所有,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她做不到眼睁睁地去看着他陷入死地,她当然也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的啊。   ……   见这哭声像收不住了,魏珩心情颇有些复杂,终于是从怔愣中回过神,有了些动作。   从前他听过最多的哭声,便是囚徒与死犯的哀嚎和求饶,但还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乱过方寸。   他下意识摸索了一番,反应过来是身无长物的境地后,犹豫了片刻,又强作镇定地反手折起衣袖,起身伸向了她的颊边,有如蜻蜓点水一般,小心翼翼地为她擦了擦眼泪。   一下、两下。   女孩眨着泪眼怔怔地看向他,哭声终于有了渐缓之势。   魏珩愣了愣,温然一笑,“好些了?”   他仔细用袖口为她擦干了积在眼角和滑至颊边的泪水,语气里还含着歉意和些许无措,“是我言语欠周,教姑娘难过了,只此一回,下次绝不再犯。”   他说的话总是滴水不漏,一言一行,礼数都分外周全,好像自小到大,一切心思和想法都是藏在表面之下的。   可沈青棠却不会。   她吸了两下鼻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我不想让你死……”   肆虐上心间的悲伤如何也挡不住,她抽抽搭搭说了一句完整的话,睫毛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就没有……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魏珩怔然地看向她,先是有些意外,紧接着,莫名就失笑了。   如果说,在官场上他是最精于周旋和工于心计之人,那么在面对沈青棠之时,他就是任何手段都无用武之地的普通少年了。   用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问他,那怎么能回答“不”呢?   看她为自己哭得这么伤心,少年静静欣赏了片刻,忽的一挑眉,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有啊。” 第9章 入赘么   “什么?”沈青棠止住了哭声,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魏珩拂袖坐了回去,别开视线,心情颇好地用调羹舀了一勺汤。   “你替我把伤养好,每日做些吃的,我不就有精力对付他们了?”横竖都是他占尽便宜罢了。   沈青棠反应了一下,噙着泪花,不太相信地瞅着他,感觉他又像在蒙她玩。   真要有他说得那么厉害的话,那怎么还会落到现在这个举目无亲、寄人篱下的地步呢?一听就是来安慰她的。   想到人家说的赴刑前要吃饱穿暖的流俗,沈青棠不禁又悲从中来,小声呜咽了起来,难过极了:“我知道……”   魏珩:“……”   你都知道什么了?   他颇有些无奈,一字一句温声道,“把眼泪收住,不许再哭了。”   少年的语气难得强硬,但却格外成熟和可靠,“只要你做到,我也一定做到。”   沈青棠懵然地抬起泪眼,便对上了他那稍异于平时的目光。此刻的他似乎胸有丘壑,更加从容镇静,明显和那温润文弱的书生模样有些不同。   许是看出了女孩眼里的讶然,魏珩又将眉宇中外露的锋芒缓和了些,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放心,我不说没把握的话。”   “……噢。”沈青棠哽咽着应了一声,姑且算是相信他了,点着头想了些心思后,又含着泪花犯了难,“可是,你的伤好得没那么快呀,哪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啊。”   魏珩被她引得有些发笑,感觉自己毕生的耐心可能都用来哄她了,“那就慢慢来。”   “还没到的事情,你在操心什么?事有定理,多思无益。”   他把粥碗朝她的面前推了推,“姑娘的粥可要凉了。”   沈青棠吸了吸鼻子,感觉他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便听话地把眼泪收了收,“好的吧。”   她略一思索,把汤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带着还未消去的哭腔嘟囔道:“那你要多吃一点啊,我可盼着你快点儿好呢。”   “多谢。”魏珩笑了,感觉心上好像被谁轻轻揉了一把,“魏某的饭量一向很好,就是不知道,姑娘承受不承受的起了。”   “我可以。”沈青棠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十分胸有成竹,“我去行医采药,去做胭脂香囊,我都可以养活你的。”   本是随口打趣一下,没想到竟换来了如此较真的回应。魏珩看着她怔了一会儿,心口一下子有些纷乱了,“我开玩笑的,姑娘不必如此当真。”   “不是啊,我是说真的。”   沈青棠捧着饭碗,凑近了些,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十分细究地看着他,“我昨晚想了半宿,你这样,是不是就叫入赘呀?”   “那我还得攒钱娶……”   “咳,咳咳,咳……”还不等她说完,魏珩刚喝下的一口粥就堵在了喉咙里,直呛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哎你、你没事儿吧?”沈青棠急忙站起来去拍了拍他的背。   魏珩摇了摇头,一边咳得厉害,一边又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   看他的反应好像不太妙,沈青棠咬了下唇角,又坐回去,细声细气地解释道:   “那个,我就是觉得啊,把你领了回来,就应该对你负责,没有其他意思的。要是有冒犯到的话,那我下回……”   “我知道。”似是缓过来了,魏珩清咳了两声,神色又恢复了如初。   “只不过,在下手脚尚健,姑娘也该多给在下一些信任,是不是?”   沈青棠面上一红,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挣钱养家后,又弯起了亮晶晶的杏眼,忍不住笑着埋下了头。   她总是这样,什么情绪都藏不住,一切全都写在脸上了。   人也比较好满足,没什么小心眼,开心不开心都是一阵风的事,三两句话便能应付到位了。   魏珩满不在意地勾了下唇角,拿起粥碗,又继续动起了筷子,“快吃吧,我今日稍有些乏力,可能要早些休息。”   这话说得不假,晚饭过后,他只是稍作整理了一番,便一口闷了药,直接合眼躺在了榻上,连量体裁衣之事都只好推到了明日去。   夏夜闷热,沈青棠总归也不好同他挤在一处。见他休息欠佳,便早早吹熄了蜡烛,熏上艾草,另外取出一张草席在旁边打了地铺。   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今早又被赵宏带走一路赶车,她疲惫得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而至于魏珩在暗处都有些什么小动作,她则是一概不知了。   夜深人静,幽蓝的月光透过窗柩洒了满地,好像为熟睡的女孩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假寐许久的少年悄然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似是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女孩的睡颜旁驻足了片刻,见她是当真去约见周公了,才又转身走到隔间,拿过了木桶里的火折子。   短促地吹上一口气,明亮四溅的火花顿时在他眼前猛地窜了出来,映亮了一方狭小的天地。   他移步到厨房中,拿葫芦瓢从缸里舀了一些水,紧跟着便径直走向后院,单手拉开了草堂的后门。   这里是一片与远处山林相连的荒芜草野,杂草约有人的半身高,或许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深处的一棵大树旁,居然会扣藏着一个人。   魏珩拨开草丛,滋啦作响的火苗顿时照出了那被拦腰捆在树桩上的人影。   此人穿着赭色薄衫葛衣,约有三十上下,嘴里塞着一团野草,手腕与脚踝处皆是十分狰狞的伤口和新鲜的血痂,此刻正歪着头瘫坐在地,昏迷不醒。   魏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扯过他的头发,将瓢中的清水直接冲着他的脸猛地泼了出去。   被水花堵住了鼻子的莽汉当即剧烈地喘着醒来,但由于嘴里塞着一团草,他还是因为呼吸不畅而痛苦地涨红了脸。   魏珩在他下颔击了一掌,那草团立即便被打得吐了出来。   “咳,咳咳……”莽汉仿佛窒息了般大口大口地咳着,仿佛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真该庆幸还留了你。”魏珩冷嗤一声,慢慢蹲下身,一把掐过了他的颔骨,“说。”   “谁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人在哪儿?” 第10章 问你话   莽汉万分惊恐地看着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我、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吗?”   “自然,”魏珩理所当然地一挑眉,看向他被利剪挑断的手筋和脚筋,笑了笑,“你对我还有什么威胁吗?”   莽汉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决定豁出去了,“派我来的是……是冯爷,他让我盯紧……赵家那小子,不让他救家里二娃,我就跟过来了。”   魏珩没听说过姓冯的这号人,略一皱眉,冷冷将火折子抵在了他的喉间,“赵家人得罪他了?”   莽汉有些犹疑,似乎是在寻思该编些什么假话好。   “问你话。”少年神色冷厉,毫不客气地用火舌刮上了他的喉咙。   “嗐,无非就是……就是家长里短的一些事呗。”莽汉喘着气,小心躲着脖间炙热的火苗,慌道,“冯爷他发迹了,逮谁不顺眼就搞谁,这……这都常有的事。”   “哦。”少年恍然地应了一声,忽然提起他的衣袖,有些新奇地问,“你这衣服的针脚还挺别致,是家中娘子做的?”   “……你、你要干什么?”莽汉大惊失色。   魏珩冷笑一声,猛然掐着他的脖子狠狠撞在了树桩之上,警告道:“是你要找死。”   树叶纷纷轻颤而落,少年的眸光就像一柄开了刃的寒刀,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大开杀戒。   “你说我把你扔到对面的河中,你家娘子浣衣时,会不会遇到你的尸体?”他的模样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别……咳咳,我说我说!”莽汉吓得魂飞魄散,真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咳……松手,我什么都说。”   魏珩撤了力,莽汉痛苦得直咳出了眼泪,话也说得不清不楚,“这都要怪老赵,他没事……不好好打铁,冯爷要他中旬交货呢。”   “什么货?”   “不、不知道,就锅啊……刀啊之类的吧。”   见他无心坦白,魏珩的面色陡然阴了下来,将火苗直接对准他手臂上的伤口烧了起来,“姓冯的人在哪?”   鲜血被灼得直流,但很快又被火烤成了干痂,如此往复不断,折磨不休。   “啊!饶命饶命……”莽汉疼得哑声嘶叫,就快下意识说出答案时,又因不知名的顾虑而强憋了回去,硬气道,“我就和你直说,只要交了货……赵家那娃,死不了的……你放心就是。”   莽汉自作聪明,以为少年逼问冯爷的下落,也不过是为了得到解药去救人罢了。   可惜他会错了意,少年根本就不是为了替赵家出头,才来这同他费功夫的。   苍月之下,只见少年忽然神色冷峻地站起身,望向远山,面无波澜地挑破道:   “上个月末,一艘押送军火的走私船在临江被缴获,船上三人皆是死士,绝口不透露半点消息。”   他转过头,对上了莽汉那满是惊愕与恐慌的眼神,忽的森然一笑,“多亏其中一人松口,我才寻到了此处。”   “你猜,他是怎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招供的?”少年俯下身,忽然猛地一脚踩了下去,直碾得他断了筋脉的骨头嘎吱作响。   “啊……”莽汉抽痛得浑身痉挛,仰头直抽凉气,“冤枉啊,什么军火……我们、我们都是本分生意啊……”   少年面色一下了暗了下来,耐心耗尽,连眼神都不屑于给他,便“咔哒”一声,直接合上了手里的火折子。   怪就怪,你们那百密一疏的上头人。   这西境走私来的毒草竟这般好使,连换都不舍得换一下。   顷刻间,周遭顿时陷入了死寂一般的黑暗……   而石圩村的另一头,乡邻们皆已入眠,唯有赵家的灯还一直上着。   窸窣的脚步声和吱呀的开门声自暗处传来,一下子就惊醒了伏在桌上打盹的赵宏。   “爹!”他慌忙迎出去,正巧就看到了扶着腰赶紧走进来的赵老汉。   老汉今年四十有五,因长期坐着打铁,浸在火光和铁石声中,这腰力、眼力和耳力是大大不如常人。   偏生在年近半百之时,还遭遇了这等令人心力交瘁的祸事。   “你还没睡呐?”他疲乏地看了眼儿子,眼里尽是被火光激出的红血丝,一边合上房门,一边又从怀里忙掏出了个纸包,“拿去煎了,给宁儿喝,快。”   赵宏有些诧异地翻看着纸包,压着声音谨慎问:“这是哪来的,爹?”   “啧,你别问。”老汉皱着眉,语重心长地抓住儿子的手臂,颇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这是解药,往后我每天放工回来都带一包,喝上七回就没事了。”   “等这阵过去了,你就带着宁儿连夜坐船走,偃乡是个好去处,到那……”   “不是,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倒是告诉我啊?”赵宏急了,烦躁地四处挠着头,“哦,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让报官,现在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解药。怎么着,我们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他还拿解药威胁你了?”   赵老汉欲言又止,满面愁容。   他总不能告诉儿子,是自己一时贪财,误上了贼船。然后听到了一点锦衣卫的风声,就担心得夜不能寐,生怕连累两个儿子也锒铛入狱,正想及时止损时,却被上头以性命要挟,横竖没了办法。   赵宏多少也从父亲的表情里看出了点什么,索性抓住他的肩膀道:“爹,如果是为了解药,我们还有别的出路。我今天去村西请了个沈大夫,她开的药方灵得很,宁儿喝了已经好多了,我明天再去问……”   “你说什么?”赵老汉差点怀疑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你去请了谁?”   “就村西那个大夫,沈青棠。”赵宏没什么耐心解释,“虽然年纪小了点,但是听说她娘生前还是个神医,估计……”   “你个混账东西!”不等儿子说完,赵老汉便一拳锤上他的胸口,左右寻了一番,逮到扫帚就扇了他两下,“我教你不要找大夫,不要找大夫,你倒好,去祸害人家好好的丫头,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吗?”   赵宏下意识躲得远远的,对父亲突来的怒气有些发蒙。   赵老汉终归也没忍下心使狠劲,拿着扫帚杆子对着他,喘着息痛斥:“她一个娃儿孤苦伶仃的,你教她摊上这种事,要是出个什么差错,你混不混蛋你?”   赵老汉作势还要打,赵宏被骂得有些脑袋发热,也没了要躲的意思。   此刻面对父亲的质问,他愣愣地杵在原地,忽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没有将小姑娘的安危考虑在内。   “唉,都怪我啊……”手中的扫帚无力坠到了地上,赵老汉懊恼地长叹了口气,直瘫坐在了长凳上,“打明个起你别再去沈家,少添些乱,你这莽撞的性子也迟早要闯出大祸来。”   好心办了坏事,赵宏心里翻腾挣扎许久,也多少有些不平,“那是我想搞成这样的么,是你压根就不告诉我。但凡你要是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你想咋地?”赵老汉拿眼瞅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收敛锋芒的儿子,“官也好,匪也罢,你说你干的过谁呀?”   “孩子,螳臂还挡不过车呢,安生在家待上几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宏心火难灭,胸口不住的起伏着,酝酿良久,干脆一脚踢飞旁边的木椅甩袖走了。   老汉心里一咯噔,泪花沫瞬间汩出,浸满了深陷的眼窝。   倒是也不知道,沈家那小丫头,有没有被人找上门啊…… 第11章 代束发   清晨,公鸡送来了声声报晓。   三三两两的村妇赶早在河边浣衣,炊烟袅袅,笼在乡野间,远近皆是一片即将苏醒的生机。   魏珩坐在铜镜前打了第四个哈欠。   “嗯?你昨晚没睡好么。”沈青棠有些奇怪地看向他,站在身后仔细为他梳着头发。   一会儿她要出门浣衣,许是在家闷得慌,少年执意说要同她一起走。   她觉得倒也没什么不可,念及他伤了左臂,又需要理一理仪容,便十分乐意地帮他捯饬起了头发来。   见少年面有疲色,女孩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挂怀地问,“是不是伤口又复发了?”   魏珩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有些不适应。”   看着镜子里变化不断的发型,他面上的笑容很快又有些僵住了,“姑娘,等你梳好,太阳都要下山了。”   “哦,马上马上。”沈青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过桌边一条青绿色的布条为他缠了下头发,“我感觉怎么都不太适合你。”   “要是我爹在就好了,那样你能穿的衣服和用的东西就有了。”   “唉,”她略有些遗憾地轻叹了一声,随口感慨道,“可惜,我娘说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了,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遗腹子?   魏珩暗自思量着,忽然,沈青棠不知想起来什么,又满怀期待地偏头看向了他。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一定也和你的人一样文邹邹的吧?”   魏珩的神色顿了一瞬,旋即又黯然沉下了脸色,不自在地低笑道:   “这名字,总会教人忆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过往,还是不要再提及为好。”   “……噢。”沈青棠只当是戳中了他的旧伤疤,连忙会意,乖乖闭上了嘴。   也是啊,都不是少爷的身份了,却还叫着少爷的名字,任谁都会黯然神伤的吧?   嗯,小姑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心中又默默同情了他一下。   见她本来好好的心情又低落下来,魏珩看着铜镜里晃头晃脑的人影,忽然忍不住笑着提议,“那姑娘帮在下另取一个如何?”   “啊?”沈青棠有些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以为他又在说笑。   这也是能随便乱取的么?   魏珩倒是不以为意,只撑着桌案,稍有些费力地站直了身,“在下的性命是姑娘救来的,就当是姑娘让在下焕然新生了吧。”   女孩立在原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忽然明白过来,眼里逐渐升起了一种肩负大任的亮光,“这样啊?”   “好呀!那我可得要好好想一想。”她笑逐颜开,甚至有些喜不自禁地盘算了起来,“不行,还是翻一翻书吧,总归也不能取得太随便了。”   不过三两句话,便又哄得她如此开心。   魏珩暗自觉得好笑,转头看向了门外,“回来再想吧,不是还要去浣衣么?”   他掩面轻咳了两声,扶着桌沿,拿过门边一根用布条缠得严实的木棍拄着,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外头走了去。   听说那还是他一早下榻,觉得腿脚有些疲软,特地去后院寻来的一根枝棍做的。   看着他那风一吹就好似要散了去的背影,沈青棠的面色不由得有些担忧了起来。   她这小夫君的身子骨,看起来是真的虚弱得很呐……   “魏公子你等一等!”   魏珩刚走到门口,便见女孩手拿一顶帷帽,一路小跑着向他奔了过来。   那蓝白色的袄裙与帷帽的素纱在风中轻曳翩跹,很容易便让人不自禁的想到林中振翅而飞的蝴蝶,湖中拍岸而起的波浪,以及一切一切令人感觉清新凉爽的事物。   就好像她跑过来,不打招呼地将散着六月花草芳香的帷帽戴在了他头上,略有些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下颔,就好像清泉透过皮肤灌入了心脾,令他整个人的呼吸都滞了一瞬。   “把这个戴上吧,村里的人不认识你,还是先遮一遮比较好。”沈青棠为他扣好系带,满意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跑回去锁门了。   这是她这几年独居来常有的习惯,一个人出了门,不管出去多久,一定要锁上了门才能安心。   而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夜里第一眼见到她腰间的钥匙时,魏珩便料想到她大抵是非孤必寡,若是能利用来藏身养伤,想必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尔后,才有了这许许多多的交集,和逢场作戏。   女孩弯下身锁门的背影透过飘飞的纱幔映入了少年的眼底,他默然别开了视线,倒是有功夫仔细瞧清了草堂的全貌来。   这座草堂地处较偏,四围树丛掩映,除了葱绿的竹子外,就数门边那棵繁茂如伞的粉色合欢最惹人眼了。   但仔细打量开来,除了打扫得一尘不染外,整座屋子修葺得其实并不算太体面。   墙面是用颜色不一的杂砖砌就的,堂前的廊柱和大门也都是用最普通的木料所造,因未上过漆,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下已略显得有些斑驳,就连门前的一对大红灯笼也都脱色得近乎暗黄。   看起来,着实是有些贫寒过了。   “好了,我们走吧。”沈青棠端着木盆过来拍了拍少年,将他神游的思绪给牵了回来。   看着她装满了衣物布巾和石砧木杵的大盆,魏珩静默了片刻,忽然笑着伸出了手,“重么,我来帮你拿些?”   沈青棠的心怦然跳了一下。   虽然她很想嗔笑他一句,都拄着木棍,腿脚这般不利索了,还要帮她拿东西,可是想摔个狗啃泥啊?   不过小心看看路口周围,思量了片刻,她终究还是含笑低下了头,好像甜到了心里一般,小声道:“等日后成家了,你再帮我拿。”   她说得极快,好像这话还有些烫嘴,说罢便立即羞得埋下脸,快速擦过少年的衣襟,迈着步子跑到他前边去了。   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魏珩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谁知道,会不会真有那一天。   他不以为然地慢慢收回了手,也继续跟了上去。 第12章 风声起   “哎对了,我们就这样走了,万一赵大哥过来,找不到人该怎么办呀?昨天我开的药可不一定见效呢。”走了两步,沈青棠忽然想起来赵宁不稳定的病况,有些担心地回过头问。   提及赵宏,魏珩的表情倒是很快暗了下来,笑道:“不碍事,这赵家兄弟声如狮吼,寻到我们如何不简单?”   沈青棠反应了一下,被他这话逗笑了,“也是呢。”   谈笑之间,天边忽然传来了两声清越的鹰鸣声,啸似裂帛,久转不绝。   沈青棠惊奇地抬头一看,却见苍穹之上澄净一片,四处都没有长鹰的踪迹。   “奇怪,哪儿来的鹰啊?”她转头又看旁边的白衣少年,颇有些不解。   魏珩似乎倒没怎么意外,帷纱之下,眼底幽深如渊,“在我们家乡,大鹰还算是祥鸟。”   他有些虚弱地咳了两声,又笑道,“姑娘既听到啸叫,想必是有好事要到了。”   他的语气向来不急不缓,总是能教人不自觉的产生信服感。沈青棠听说是祥兆,心里也觉得高兴,但念及他伤体未愈,也没再同他搭话。   很快,两人拐过路口,便到了一条宽浅的河边来。   石圩村被山水环绕,多瀑布川流,眼前这条河便是由瀑布冲泄下来的,活水源源不断,用来漂洗衣物倒也干净。   两岸及河底皆是青石与卵石,常能见到村妇同少女们挎着木盆或竹篮,坐在石板上浣衣唠家常,或是隔岸对山歌。   正值炎炎夏日,岸边的芦苇丛满盈葱郁,碧叶连天,风一吹,便压弯了腰肢扫得湖面涟漪荡漾。   魏珩走到一片芦苇旁的青石板上,正打算拂过垂下的苇杆坐下,不料却发现这苇荡下居然卡着一件衣服。   “沈姑娘,”他出声喊住她,“这里有件衣服,可是从前面漂下来的?”   沈青棠放下木盆凑过去,果真是看到了一件深褐色的衣物,不禁有些意外,“欸,还真的耶。”   她探头望了望前面那些聚头聊着天的浣衣女子,思忖了一下,干脆去拾起那件衣服,给它拧干净了水,“我拿过去问一下吧,可能是哪位姐姐或婶娘没留神落下了。”   看着她拿着衣服跑远,魏珩的眸色微沉,全然没有做任何阻拦。   浣衣的妇女三两成群,各自说着闲话:   “你没看见那死鬼,说是在林子看到了官老爷,给吓破了胆。哎我说你没做亏心事,好好的怕个魂哟,没出息的东西。”   还有的在说村里新近的亲事:   “家里头什么呓桦情况啊?”   “嗐,有田有牛,吃饭不愁,明儿个就来过礼了。王家这回可真逮着了,多好的亲啊,人小伙子壮得很,可能挣钱。”   这件喜事沈青棠倒也略有耳闻,因为准新妇王萍儿,正是她自小一起做女红的玩伴,她还准备好了贺礼打算明日送过去呢。   失物在手,沈青棠抱着个烫手山芋,也不能贪听太多的闲唠而误了自己浣衣的时间。   她寻到了一撮人多的地儿,直接拉住了里面处事最老练的一个妇人,“梅婶婶,我在那儿的苇荡里拾到一件衣服。”她指向后面芦苇的方向。   “你眼力劲最好了,快来帮忙瞧瞧看,是哪位姐姐婶娘丢了衣服,也好早些拿回去。”   她皮肤本就莹白,加上每次与人说话又都笑着一张脸,乖乖巧巧的,村里几乎没谁不喜欢她。   “行,就你嘴甜。”梅娘子甩甩水花,顺手揉了一把她的脸,“什么衣服,拿来我瞧瞧。”   她接过湿衣服,大致翻看了两眼后,忽然被上面的针脚引起了注意。   沈青棠一看便知道她心里有数了,就像她和王萍儿自小一起做手工活,谁的针脚疏谁的针脚密,彼此一眼就能认出来。   梅娘子平时也没少和其他村妇一起缝衣纳鞋,想必也是熟悉不少的。   “我晓得是谁了。”梅娘子撂下一句,转身便拿着衣服走向了不远处的石阶,“阿芸啊!你来看看,这不是你那盆里的衣服啊?”   那处正皱着眉头,同别人说得激动的芸娘子,一听喊到自己的名字,忙回过了头,“啊?”   她揩揩手跑过来,一看到衣服,神色顿时大变了,“这、这不是柱子他爹的衣服吗,哪儿找着的啊?”   梅娘子转过头,沈青棠立即会意,手指过去,“是那边的芦苇荡下的,我一去就看到了,还以为是从前面漂下来的呢。”   芸娘子不敢置信地翻看着衣服仔细确认,忽然,看到领口的那一抹红时,她的黛眉顿时蹙得更紧了。   已为人妇的敏感迫使她贴上去闻了闻,果然,一阵甜腻的香气立即刺痛了她的神经。   “狗东西!”她激动地把那衣领扯给梅娘子看,含泪的双眼顷刻红了一圈,“阿梅你看哪,这有胭脂,是胭脂!”   梅娘子意识到事情不对,凑上去闻了闻,确实是脂粉香无误。   “他昨晚一宿未归,我还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没好安心靠枕呢。”芸娘子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了下来,说着说着竟气笑了,“敢情他是背着我偷腥去了啊,挣了几个钱心就野了啊?”   “方才这儿都有谁在洗哪,我倒要去问问看,是哪个不要脸的,一个村的还敢这么勾搭!”芸娘子一抹眼泪,含恨拿过衣服,转头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梅娘子本想去拦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转过头,见沈青棠不尴不尬地笑着,便抚上了她的头,“快回去吧,这种腌臜事情也不值当听。”   沈青棠点头直应好,回去路过中间一处时,又听到有人在谈论“官爷”、“搜查”、“林子”等字眼,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笛音忽然在山涧响起,掀起了一阵回声。   紧接着,宛转悠扬的曲调便顺着第一声,有如高山流水一般滑落了下来,丝丝扣着人的心弦。   沈青棠的脚步不禁放慢了下来。   在她眼前,不远处的白衣少年,正身形挺拔地端坐在苇荡旁边,帽檐遮住了他的表情,瞧不太真切。   但透过被山风漫卷而起的素纱,还是依稀能看到,他那双修长分明的手正轻捏着一片绿叶,放在唇边沉心静气地吹着曲子。   这曲子兴时高亢,好像激浪滔天而起,到落下时,每一句的尾调又好像层迭拍岸的浪潮,一迭更比一迭绵长,似乎是想把这声音传到百里之外的地方去。   每次他一认真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沈青棠便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怎么样了呢?   变得……似乎更教人移不开眼睛了。   她笑了笑,满心都是别样的萌动与欢喜,倒也没有去打搅他,只是在旁边挑了块地儿,一边哐当当地冲洗着衣服,一边又时不时抬头去看上他两眼。   这一曲叶笛吹起了不少浣衣女子对歌的兴致,有好几声清丽嘹亮的嗓音,都间或掺杂在曲声中助兴,大家嬉笑谈论不绝,纷纷翘首寻找着那不明的奏乐之人。   沈青棠好像窝藏了一个宝贝,混在其中只装作不知情,可面上却笑开了花。   因为魏珩本就戴着帷帽,人又隐在芦苇丛之后,旁人不仔细看根本就察觉不到他在做什么。   忽然,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密集的脚步声和铁甲声,少年眸光一凛,放下了树叶,曲声戛然而止。   浣衣女的歌声还在继续,可不到片刻,一道急匆匆的呼喊声便立即打破了这安和的气氛:   “哎呀还唱什么呢,快别唱了!”不知是谁家的汉子慌忙赶到了河边,“官兵来了!快回家收拾等着吧!”   氛围急转而下,河边登时传起了一阵骚动,大家手忙脚乱地拿起家伙,纷纷有些心慌:   “好好的,官兵来做什么呀?”   “哎呀应该也不是大事。”那汉子强作镇定地解释道,“这不是快要交夏税了么,听说是来查有没有逃户的。”   “我们这哪儿来的什么逃户啊,天天不就那么些人吗?”一个性子要强的村妇蹙眉疑道。   “哎呀所以说没大事儿啊,赶紧回去点个人头,把茶点准备上吧。”汉子挥着手,急忙引着人从河边离开,“现在全都在挨家挨户搜呢,就等着你们了。”   村妇们也不再多言,只小声嘀咕着,连衣服的水也顾不上拧干,便全部塞到了盆里,心急慌忙地迈着大步子走了。   沈青棠整个人的动作都顿住了,她愣愣地大睁着眼睛,满脸惊讶地同魏珩对视,一下子就失语了。   逃户,逃户……   她眼前不就正有一个逃户吗?   “坏了坏了。”沈青棠心下一慌,忙扔了捣衣杵,噌的一下站起来,索性什么都不要了,拿起魏珩搁在一旁的木棍拐杖,就赶忙去扶他起来。   “快走快走!要是被抓到可就麻烦了,我带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义无反顾地拉上他的手时,魏珩还没有回过神,可身体却鬼使神差地先一步跟着她动了起来。   一霎那,他只感到有一阵风从身侧拂过,轻飘飘就吹散了他眼中的阴霾,心底的各种计算和谋划,一切好像都变得清朗澄明了起来。   浣衣妇女们陆陆续续地抱着木盆往河岸上跑,女孩裙袂飘飞,身影娇小单薄,却坚定地带着他横穿人群,向不知名的荒野之地跑了去。   耳边是人群嘈杂的议论声和抱怨声,透过树与树的间隙,还㥋蒊能依稀看到披甲戴盔的士兵在狭窄的小道上逡巡。   空气像是根绷紧了的弦,处处压得人心口窒息。   魏珩看向沈青棠紧抓着他的手,和那乌发漫散的背影,一股不知名的情愫,又再度如云气一般在他心头氤氲而起了。   他忽觉有些好笑,感觉自己像是个无所畏忌的赌徒。   眼前之人分明惯会迷路,上一次连夜载他归途,已兜兜转转得令他差点少了半条命。   这次他怎么还没有长够教训,又把性命交到她手里了?   作者有话说:   魏·心动不自知·珩   魏大人感情开窍得比较慢,算口嫌体正直那一卦的 第13章 林中逃   不过若放她一个人回去,只怕也难以独自应付官兵的诘问。   运气再差一些,被搜出来点什么,或许还会漏了马脚,甚至被带走严加逼供。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眼里闪过了颇多考量。   最终还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沈青棠提着衣裙跑得极快,小步子一踮一踮的,边跑还边回头看有没有追兵,不消片刻便带魏珩来到了一片丛草茂密的树林。   准确来说,是她平时常来采药挖草的地方。   这里有盘虬卧龙的古树,也有繁盛密布的藤蔓,若是熟悉其中的地势,必然会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快追,那边有人跑了!”   一声粗犷的号令陡然自身后传来,紧接着,铁甲的摩擦声和厚重的脚步声顿时汹汹来袭,直接让沈青棠毛骨悚然了起来。   她四处扫视着附近的草植,忽然手臂被人一拉。   “这边。”魏珩拽住她,意欲带她去土坡之下藏身。   “等一等。”沈青棠慌得身子都在抖,却还是赶紧去旁边的矮灌木叶上,扯了好几把卵状的莹绿色果子,跳起朝后面的小道扔了出去。   末了,还用脚狠踢了两下旁边的树桩,踢完就忍痛踮着脚,怂得像摸了老虎屁.股一般赶紧逃到了魏珩的身边。   少年没理解她这样做能有多大意义,时间紧急,他立刻走上前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身,几个轻跃,便带她飞下土坡,躲进了一片被丛丛蔓草覆盖的地方。   沈青棠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人勾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草声窸窣一响,牵动了她那不自已轻颤着的心跳,就像被拨乱的草叶一样在暗处纷然晃动,无法平息。   少年的胸膛坚毅宽阔,好似重山一般无可撼摇,不过稍一倚靠,便无端让人有种莫大的安全感。   她微微抬了抬头,结果还没动两下,那不安分的小脑袋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按进了怀里。   她眸光微怔,有些无所适从地屏住了呼吸,心如擂鼓。   有害怕,有紧张,还有如潮水起伏的心绪萌动。   “给我追!”后面生悍的官兵们依旧猛赶不舍。   “人呢?”   “你们几个去那边,其余跟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脚步声愈来愈近了,魏珩目光阴冷,略一侧头,透过草叶的缝隙,隐隐看到了那在不远处的甲盔踪影。   怀中的人许是被官兵的话威吓到了,小心攥紧了他的衣襟,抖得厉害。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了手中那用布条裹得密不透风的拐杖,一边冷峻地注视着坡上的形势,一边又用牙齿咬上布条,慢慢抽开了上面打好的活结。   七八个官兵持剑向此处逼来,他咬着一头,轻轻转动着手上的棍杖,一卷一卷的裹布顿时层层剥开,连带着显露的,还有那暗藏许久的锋芒与杀气。   时机将到,他蓄势待动。   忽然,上面传来了“哐当”一声闷响,还有人低低咒骂了一句。   绷紧的弦倏然松弛。   魏珩侧目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官兵摔翻了跟头,紧跟着,一个接一个的居然都没来由摔了个遍地开花。   “娘的,什么东西?”为首的官兵骂骂咧咧,吃痛地挪过身子一看脚底,居然是个被踩烂的果子,半硬不硬的,还爆浆汁黏在靴上,一股刺鼻馊臭味,难闻极了。   他嫌弃地用脚在地上蹭了蹭,站起身,踢了踢其他还在地上的人,“都给我起来!附近可以藏身的地方都给我拿家伙去捅一捅,跑的人一定有鬼,捉到了大功就……”   领头的正说得慷慨激昂,忽然,一只蜂虫“嗡嗡嗡”地飞到他面前舞了起来,他烦不胜烦,一剑挥了下去,接着道:“大功就是我们的!”   话音刚落,一大片嗡嗡嗡的声音便在众人的头顶慢慢聚集了起来,黑压压的,好似一张稀疏的纱网。   “什么声音?”有人警惕地朝天四处望了起来。   匿于蔓叶下的魏珩也抬首看了看,窝在他肩头的沈青棠亦冒头瞧了瞧。   “是胡蜂!”一名官兵惊慌大叫。   “快跑!”   成群的蜂虫嗡声大噪,好似领地被侵犯了一般,以迅雷之势红着眼怒蜇上前。   官兵们虽个个身披坚甲,却也只得一边捂着脸奔逃,一边挥剑驱赶蜂群,待手被咬得红肿不堪后,又不得已放弃了负隅顽抗,直接边跑边踮脚脱了靴子,场面可谓一度混乱。   魏珩略一挑眉,有些许意外,但也总算明白沈青棠先前那一出为的是什么了。   他将视线转向了做出如此“伟绩”之人,只见,女孩小心伏在他怀里向坡上看,紧张得小脸煞白煞白的,扑通的心跳声隔着衣料都能震到他的胸口。   他牵起唇角,将她那探出去的脑袋复又按了回来。   胡蜂的嗡嗡声在空中喧嚣不减,离他们或远又或近,总归不是什么教人安心踏实的好动静。   魏珩左右巡顾了一番,沉眉微思,暗自握紧散了半截布条的拐杖,直接揽着她,弯下身子挪动了脚步,“走。”   他的声音低沉且果决,似乎有着十拿九稳的主张。这般由内而外的笃定和自信,令沈青棠几乎不需要质疑,便不由自主地将身心全权交付到了他手上。   林中丛草繁多,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叶隙之中,飞掀的白色衣袂格外扎眼。   “在那儿!”   穷追不舍的追杀声,冷不丁的又像恶犬一般从林中窜了出来,直咬着他们死死不放。   沈青棠仓皇不已,拼命跟着魏珩向前跑,又不放心地频频回头。   风声阵阵响在耳边,已然吹乱了她的发丝,也映红了她的眼眶。   就在这时,一声响彻云霄的鹰鸣再次划破了天际,恍若利箭一般,几近能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风声鹤唳之际,沈青棠被这道尖利的鹰啸吓得心惊不已,跑着跑着,几滴眼泪也被颠得兜不住,次第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些什么,便又被人一把圈到了怀中。   可这一下,却是连眼睛也被捂住了。   在触及到她润湿的泪眼时,魏珩的手明显滞顿了一瞬,但下一刻,又坚定不移地轻轻覆了上去。   眼前是一道宽阔的河堤,河中堆叠着不少爬上了青苔的岩块。   他身轻如燕,借力一跃,几下便将人带到了对面藏起来。   等沈青棠再次能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陌生之地,身后还有一块巨大的山石作遮挡,而魏珩一直戴着的帷帽也不知何时被风吹得挂到了背上去。   “这是……”   她一脸讶异,正想开口问,可魏珩却轻轻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对面隐约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连个人都抓不住,村里搜得怎么样了?”   “回禀大人,每家每户都搜过了,没有藏匿的迹象,但还有一两个村民没有归家,据说其中一个是大夫。”   “这都几天了,找不到尸体也捞不到骨头,只怕是横生变故了……抓不到就放火烧,堵在出口,死的总比活的好。”   “是。”   ……   魏珩仔细探听着对面之人的谈话,眉头微锁,神色却没什么紧张。   沈青棠眸光泛泪,浑身吓得哆嗦,只以为他是逃命逃得发傻了,傻得连害怕的情绪居然都没有了。   她哽咽了几下,扯了扯他的袖子,所有强压在心中的恐惧、悲伤,都化成了热泪,如散落的珠子一般从眼角连成了线滚下。   “我……要不我去把他们引开。”   魏珩愕然了,没料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看到她这般凄楚的模样,他心中的某处竟像是被谁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难受。   沈青棠极小声地对他说着,还勉强扬起唇角,尽量没有让哭腔外溢,“我是村民……不会怎么样,我就说……”   “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她勉力摇了摇头,睫毛上的泪珠应声颤落。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昨晚他们在饭桌上,魏珩对她说的那句话——   ‘真到了那时,那就请姑娘咬定从未见过在下,在下也誓不会连累姑娘。’   因为她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既扭转不了乾坤,也阻止不了官兵,仅凭自己根本就救不了他的。   她紧咬着嘴唇,实在不想哭的,可眼泪它就是要自己跑下来,怎么拦也拦不住。   “你快……走得远远的。”她推了推他的手,带泪的眼睛已然红肿,大有痛心诀别之意,“趁还没烧啊……”   看着她这般用情至深,一番流泪劝说,把场面渲染得好像要生离死别的模样,魏珩心里颇有有些五味杂陈,实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方能更恰当地配合她了。   但是被人牵挂和在意的感觉确是酥酥麻麻,又暖人心窝的。   他甚至还有那么一刻居然觉得,因查案被人刺杀坠崖,沦落到这个偏僻的村野,遇到这个善良的小大夫,似乎也不是那么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头一回,魏珩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不是蓄意假装,也不是刻意逢迎。   他揽过小姑娘因克制呜咽而耸动的薄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的。”他这样温声安慰道。   沈青棠把头埋在他肩上,只以为这是诀别前最后一次拥抱,连强忍的哭声都不禁肆虐了许多。   “谢谢你,沈姑娘。”魏珩道。   沈青棠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紧跟着,她便觉得后颈一痛,脱力地昏过去了。   谢谢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魏珩将昏迷的女孩好好安置在了山石之后,扯过野草为她大致遮掩了一番,转身便戴好帷帽,拿起木拐,向河岸走了去。   作者有话说:   魏大人逐渐被女鹅攻略ing~   感情线大概是小甜-虐女鹅-虐女婿-大甜   山中这部分的感情线还有一些的   v前是随榜更新,这周的榜单字数是1万,v后会努力更一点。   谢谢一直追更的小可爱,让我觉得没有一个人单机呜呜呜,比心~ 第14章 绣春刀   甫一走出蔽身处,对岸四散巡视,且拿着火把的官兵一眼就发现了魏珩的踪迹,直接持剑冲杀了上来。   “在那儿!”   “别让他跑了!”   魏珩飞奔上前,摘下帷帽,使力挥出去,顿时击中了为首官兵的眼睛,将其掀倒在了湖中。   他踩上礁石一跃而起,木棍上的布条如风化一般褪落,暗藏其中的刀柄很快便崭露了头角。   后继上赶来的官兵还未缓过神,便听到了一声如龙吟般清冽的剑鸣。   一抬头,少年持刀从空中猛然劈下,两招便轻易砍断了官制的长剑。   他出手狠毒,扫腿横踢,挽刀封喉,处处不在话下。   见身后有人持火把而来,他又飞起踢断了眼前之人的脖颈,翻身将其一踹,直接撞倒了身后的突袭之人。   火把坠地,火星立即顺着草叶蔓延了起来。   少年将断了脖子的死尸踹了过去,索性用那铠甲之身扑灭了火势。   尔后,又狠狠落刀,将脚边尚存着一口气的官兵直接毙了命。   精钢锻铁,尖尾利刃,形似雁翎。   是为,绣春刀。   少年一抹脸上的血点,抬手将刀身利落一拔,殷红的血珠顿时顺着刀身蜿蜒的长沟滑了下来,在草地上留下了点点血渍。   他面色阴冷,眸中凝着化不开的杀气,径自转过身,提刀向前方人影众多之处走了去。   袖中还有不少昨日在草堂后剪下的树叶,见时机恰好,他顺手拈出了一片放在唇边,即刻吹出了一阵尖锐又短促的哨音,好似穿云利箭,直接冲上了苍穹。   林中树木繁多,此声一出,顿时在四面响起了空阔渺远的回音。   身穿青绿鹭鸶衣袍的县官带着官兵正要出林,闻此诡异的哨声,顿时讶异失色,四处巡望,“什么声音?”   人群哗然,一阵衣襟飘飞声自树梢间闪过,官兵抬头,只见一道白影横空跃下。   碧血染衫,来势汹然,杀气非凡。   “保护县令大人!”   剑尖一扫落叶起,交锋一触即发。   少年深陷于人群中,奋力拼杀,纵有利剑划伤他的皮肉,手下的力度也丝毫不减半分。   县令见大势不好,慌慌张张的转身就要逃。少年眸光一凛,当即连脚踹翻牵制他的三两官兵,踏着人的脑袋翻身上前,一把拽住县令的衣领,持刀抵上了他的咽喉。   激战正酣时,忽然,四下暗处里窜出了无数人影,将发愣的官兵们直打了个措手不及。   魏珩仔细一看,这些人身穿布衣,却个个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料到是属下赶来救急了,也不由心下一松,冷嗤了一声,“来的真慢。”   他高声下令,神色威严,“全部诛杀,不留活口!”   话音一落,那群布衣暗卫纷纷下起狠手,刀刃刺入血肉,砍翻了一个又一个官兵。   魏珩转头,又看向了手中瑟瑟发抖的县令,“那我们也来清算一下吧。”   “是何等深仇大恨,让县令非要追杀魏某至如此地步?”   少年一身血迹,模样森然,眸中尽是令人胆寒的威慑与狠厉。   县令怕得腿直发软,发颤的脊背直撞上了冰凉的树皮。   面前之人,可是北镇抚司出了名阴狠冷情的都指挥使,还是燕京的长平伯——魏炳文的长子,刀下亡魂无数,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他如何能招惹的起啊。   “大、大人……下官也是迫不得已啊!”县令哭喊出声,软下膝盖,觉得还是跪下回话更舒坦一些。   魏珩不为所动,用刀刃挑起了他的下颔,轻笑,“你想把我的尸骨,拿去交给谁呀?”   一想起刚刚在林中大放的厥词,县令真恨不得猛扇自己两个耳刮子。要不是上头说这位中毒坠崖,没什么可忌惮的,纵使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啊。   “我的耐心有限。”魏珩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县令大叹了一声,一拍膝盖,为难道,“这、这想来您也是清楚的,如今这朝中还有谁权势滔天,甚至敢动到您头上……”   县令咽了口唾沫,有些胆怯地小声招供:“那、那自然就是段阁老了……我们这些人也是无辜受累的呀。”   魏珩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在心里默嚼了一下这个名字。   段阁老,段鹏之。   他自是太熟悉不过了。   先帝时期的进士,娶太师之女,入主内阁,位极首辅,一路平步青云,野心也日益壮大,贪污受贿,陷害忠良。   多亏了这号人物,北镇抚司每年才会不断有新的忠臣义士被陷入狱,光是审案受理,朝堂斡旋,就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只可惜,新帝继位尚不足一年,对这位两朝权臣的根基还颇有忌惮,不敢轻易拔除。   可此番军火走私一案,他走的是神机营的火炮和铁铳,私的是郦朝的边敌郃勒,光是这项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有够他受的了。   魏珩冷冷一勾唇角,将刀刃煞有介事地在县令的脖颈间剐了剐,“县令勿要惊慌,魏某倒是有个好法子。”   “什……什么法子?”县令颤着声音,小心又期待地问。   魏珩笑了,“我将你的肋骨卸下一块,你拿去给阁老复命,就说我为豺虎所食了便是。”   “这……”县令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真的在和他商议法子,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忙不迭叩头求饶,“大人,这可使不得啊大人,是下官糊涂,下官有罪!”他痛哭流涕,连连自抽了两个耳光,响得格外清脆。   魏珩没闲情看他哭惨,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目光阴狠,“那我只问一遍,你要如实回答。”   县令点头如抖筛。   “此地纠集铁匠私造军火的窝点在哪,与此案有关的冯姓人氏又在哪?”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县令急忙答话,生怕慢一分,性命就要不保,“那个姓冯的,叫冯二,是我们这的地痞,那铁作坊就是他开的,在东头郊野的石坪桥下面,是个大的土瓦房。”   “不过那作坊外有重兵把守,都是阁老那边的人,跟、跟我没关系啊。”县令怕得挥挥手,急忙撇清。   “那作坊里,每日都有数十个铁匠去铸炮,也全是冯二交接的,他和那些村民比较熟,办事方便,我、我没怎么去过啊。”   魏珩若有所思,倒是也串起了不少事情,“他人呢?”   “这、这个我真不知道,”县令紧张得吞了口唾沫,小心解释道,“我就是受命调兵,搜、搜查大人您,作坊那的事都由阁老的人看着呢,我除了睁只眼闭只眼,给他们寻些便利,就没怎么和他们联系了。”   魏珩面色微沉。   县令顿时大慌,“你要相信下官啊大人,下官能说的都说了!”   魏珩沉吟片刻,意味不明地失笑了一声,“还真是好大一张,官、匪、勾、结的密网啊,你说是不是?”说到官匪勾结时,他特地用剑身在县令的肩头敲了四下,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县令一下子面如土灰,再也无法抵赖了。   正说着,身后或近或远的刀剑声全部于此时偃旗息鼓了。   “启禀大人,附近官兵皆已清扫完毕,未曾发现什么遗漏。”   魏珩回头,看了看那前来复命的两个人,倒是露出了还算满意的神色,“做得不错。”   “高简,你差人将此处收拾一下。”   “李庭,你挑几个稳妥的,将这位县令密送回府,近几日严加看守,没我允许,不得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   唤作高简与李庭的两人齐应是,一切打点完毕后,便轻松自在地跟在了魏珩身后,相互交换起了讯息。   他二人是魏珩用起来还比较顺手的下属,李庭稳重,高简跳脱,自上任以来多次陪魏珩出生入死,是以三个人在私下场合里,关系相处得也都还不错。   高简最先耐不住激动,问:“大人大人,你这几日都在哪待着呢,这、这身上的毒也没事了?”   “昨日听到你吹哨音的时候,我和李庭都高兴坏了,大人你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高简乐呵着看了眼李庭,李庭不会油腔滑调,便老实说明了事情的始末:“起初我们在附近暗查过,不过没敢轻举妄动,今日是听到鹰哨,发现林间有打斗的声响才出动的,不知大人身体如何了?”   “没什么事。”魏珩用衣袖擦了擦刀身的血迹,不知想起什么,又心情略好地收刀入了鞘,嗓音平淡,“被一个大夫救了,暂居在她家养伤,你们怎么样?”   “能怎么样,身强体壮,个个好着呢。”高简随性接过话,见魏珩径直向前面的河堤走去,又不解地问,“大人,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魏珩没理他,兀自行至河边蹲下,用湍急的水流把手上的血迹仔细搓了个干净。   “净手。”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看着血渍斑驳的手逐渐恢复成净白的模样,眼中的杀气和戾气,似乎也被这河流涤荡冲洗走了,只留下深藏在内里的,鲜为人知的几丝柔和。   高简奇了,“啊?以前出门,怎么没见你……”   话还没说完,便见魏珩甩了甩水珠,踩着河中的礁石,几个轻跃,径自走到了对面去。   “哎哎哎。”高简欲言又止,叫了也没用,干脆和李庭也赶紧跟了上去。   循着魏珩的脚步,高简发现不远处的山石后面居然靠着个昏迷的小姑娘,顿时正色道:“大人你看,那边好像有个村民,我们要不……”   话还没说完,一把绣春刀便隔空向他抛了来。   高简习惯性地做了接刀侠,正想问魏珩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名姓的村民,结果下一刻,就看到了令他今生都颇为震惊和咋舌的一幕:   他们素来冷厉的魏大人,屈尊蹲下了身,没了持刀时的杀伐和阴鸷,而是小心伸过手,动作可谓相当轻柔地抱起了那个仿若沉睡了的小姑娘,然后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静静地带着她原路返了回去。   ??   “哎不是,这……”高简看蒙了,全然没搞清楚状况,指着前面那仿佛变了样的人,讶异地看了看李庭,希望能找到点共鸣,“这……”   这不符合常理吧?   走在前面的魏珩似乎听出了他的疑问,神色如常道,“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   高简愣了半晌,忽然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样,不敢置信地失笑了出来,“哎,这咱们大人以前,是不近女色的吧?我一直以为他要跟这把刀过一辈子呢。”   高简掂了掂魏珩扔来的那把圣上御赐的绣春刀,越想越觉稀奇,意味深长对着李庭笑道,“我寻思着,这八成是有情况啊?”   李庭是个老实人,这种事情他也不好多作评议,便内敛地轻叹了一声,回道,“大人的事,你少管。” 第15章 小娘子   一路上,高简都对这位“待遇特殊”的女子感到分外好奇,嘀嘀咕咕的,没个停休。   魏珩听得烦了,冷然一笑,索性直言,“她是救我的那位大夫。”   这本来也没什么好隐讳,可话才刚一说出口,也不知怎的,他心里竟没来由浮起了几丝空落和不快来,就好像是潜心藏守的什么秘密被人撞破了。   丝丝密密又莫名其妙的情绪,来的倒是奇怪。   “啊?”高简听罢一惊,他只知道自家大人是被大夫救了性命,但没想到会是一个女子,阿不,会是这样一个娇小的姑娘。   素来喜欢凑热闹的高简心里有点乐了,可转过头,李庭是个闷闷的木头,再看前面,魏珩又冷着脸一言不发,他噎了一下,所有想说的调笑话又都只好讪讪地吞回了肚子里。   为掩人耳目,魏珩带着两个人抄小道来到了草堂的后院。   高简的好奇心又犯了,“大人,这就是你这几日住的地方啊,里面长什么样儿,我还是第一回 ……”   他前脚刚要踏进草堂的门,结果后脚便被魏珩一个眼神给拦了回去,“门外候着。”   “女子的闺房,你进来做什么?”   魏珩挑眉看向他,问得义正言辞,眼神里还略有些犀利的指摘,仿佛高简适才的言行,在他看来十分出格且不符合礼法。   “我……”这直击灵魂的拷问来得太突然了,高简语塞了一阵,好半晌都没想好该怎么组织语言来辩驳。   直到目视着魏珩从容迈进了里屋,他才找到了哪里不对劲,指着前面那人影看看李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不是,他、他自个儿不也进去了,我们哪儿不一样了么?”   李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高简笑着轻叹了一声,“行吧行吧。”   他将手臂叠在脑后,真是服气了,“我瞧大人待这姑娘,明显是与众不同啊。”   草堂内,魏珩怀抱着人缓步走到了里屋,见到满地被官兵掀翻的狼藉,眉头顿时不悦地皱了一下。   眼前的景况糟糕凌乱,瓢盆桌椅翻倒、匣子柜门大开,地上有打碎的药瓶瓷杯,也有成团的布巾和衣物,很难不让人手冒青筋,涌起一股想去教训始作俑者的冲动。   少年眼里没好气地闪过一丝寒光,随即又缓了心绪垂下睫羽,避过脚边散落的物什,走向内室,将怀中的姑娘轻轻放倒在了榻上。   女孩的眉眼安然地舒展着,许是十分信赖周边的环境,整个人都以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微微蜷缩着,就像是一团柔柔软软、不知外界险恶的小兔子。   很容易便能引起他人保护和照顾的念头,希望这世间所有的脏浊与险难都与她无关。   一想起今日她在山石后说要替他引走官兵时,那种既害怕又决然的可怜模样,魏珩便觉好笑地嗤了一声,俯下身,用指节敲了两下她的眉心。   “傻的。”   等再度走出草堂,门外的高简已和李庭欣赏起了乡野的景色,还闲谈着日后告老还乡的事情,见他出来,忙不迭又问候了起来,“大人你完事了?”   “那个……属下斗胆问一嘴啊,您这几日都和这位小娘子住在一处呐?”   高简拊掌笑了笑,素来都是一副不怕死又好事的德行,魏珩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沉吸了口气向草野深处走了去,“先说正事。”   “现下的情况已了然,首要的是尽快寻到冯二这号人,了解铁作坊的运营和往来。我昨日抓到一名要犯,”他拨开丛草,将那昏迷在树桩旁的莽汉指与二人看,“从他的口中,或许能撬出些冯二的踪迹来。”   看到莽汉身上狰狞的伤口,高简不禁感叹了一声,“不愧是大人,下手真狠,他应该没死吧?”   “哪那么容易死,”魏珩抬眸冷笑,“你将他带走,大可问他,是他的嘴硬,还是他娘子芸娘的命硬。”   “自他干这等勾当起,就应当知道全家都无法幸免,我保全他妻儿性命已是格外开恩,让他自己拎拎清楚。”   听到任务下达,高简立即敛了吊儿郎当的神色,拱手领命,“是。”   “对了,东乡还有个姓赵的铁匠,也是此案参与者之一。不,可能也是受害者。”魏珩仔细斟酌了措辞,看向李庭,“你去暗访一下,小心周边盯梢的人。此番我们若想捣毁这铁作坊,只怕还少不了里面的人做内应。”   李庭:“属下听旨。”   高简领命后,当即去捆好了莽汉的手脚,打算将人拖走。李庭收到任务,也打算立即出动巡查。   就在两个人都准备离开此地时,忽然,身后又传来了魏珩带笑的声音,似乎心情变得还挺好:   “等等,我倒是差点忘记了,那县令此番来搅出了这么大的动乱,麻烦教人知会他一声,好好安抚一下民心。”   “噢。”高简半只不解地看着魏珩,感觉就这样的事,好像还不至于让自家大人突然笑得这般意味不明,又多问了一嘴,“还有别的么?”   “还有,”魏珩眸色阴冷,勾起唇角道,“他的人把我这儿的东西砸了一通,我十分恼心,要他十倍偿还。”   “哦,也不用太多,八十两碎银足够,算是便宜他了。”   “这……”高简看了看这座破旧的草堂,和那俨然以主人翁模样自居的魏珩,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这您的地儿啊?”   “你要是太闲,就去给我寻套衣服来。”魏珩没理他,捋了捋满是刀口和血迹的白衣,转身走向了草堂。   “得嘞!”高简应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又故意扯着嗓子问,“哎对了大人,您接下来是要搬去和兄弟们待一块儿,还是继续和这小娘子待一块儿啊?”   魏珩转过身,颇为阴寒地压下眉头,狠狠盯了他一眼,“闭嘴。”   作者有话说:   魏大人前期标签:   承认下动心会死星人   十句里只能信一句的谎话精   今天也在套路单纯少女的狗男人   不过也算是把女鹅保护的很好了,办公恋爱两不误,该薅羊毛薅羊毛,补贴家用勤俭持家(bushi)   评论区人突然多了谢谢谢谢孩子被暖哭了 第16章 扑向你   村落被官兵扫荡结束后,乡民们就像被拔过一通毛的野鸡,个个都缩在自家窝里,再没了平日叽叽喳喳的聒噪声。   交错的乡间小道上格外缄默,空无一人。   安置在偏隅的草堂更是清静异常,只是偶尔传出的窸窣瓷片声,会扰得那躺在榻上休息的女孩微微蹙起眉头,像是被什么噩梦给魇住了。   换了粗布麻衣的魏珩拿着扫帚和竹编簸箕,在隔壁小心清扫着地上的碎片和杂物。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却格外有耐心。很难想到,那双冰冷修长、平素只用来持刀握剑的手,现在拿起湿抹布来擦拭桌子,动作倒也十分利落,瞧着没什么违和。   忽然,整理到妆台时,他被抽屉里那冒出一角的铜漆匣子吸走了注意。   这间草堂陈设破旧,一应用具也极为简陋,这样做工不凡的匣子竟匿于其中,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不得不教人上心。   他回头望了一番,见内室里没什么动静,稍一深思,轻轻取出了匣子,咔哒一声,扳开了铜扣。   匣子打开的一瞬,最先涌入眼的,是那在天光下璀璨逼人的银光,又晃又闪。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里存着一支金丝玲珑攒花簪,细镂之工,嵌着玛瑙宝玉,满是掩不住的珠光宝气。   而除此簪之外,匣里还另外放着一只通体银亮的长命锁,以及一支格外简朴的檀木步摇,上缀兰花,下垂翠珠,清雅极甚。   这长命锁和木步摇倒没什么稀奇,可视线触及到那支八宝金簪时,魏珩神色微变,眼睑顿时压得狭长了些。   这簪子,他瞧着倒是眼熟得很。   若记得不岔,早年母亲被禁足在厢房时,父亲似乎,便是拿着这样的簪子来取她欢心的。   听说是西洋来贸,琳琅珠玉,数不胜收,先帝大悦,便赏了些许给当朝重臣。   他记得父亲前来厢房献宝时,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情,也记得母亲冷脸将金簪掷出门外时,那种令人心惊的嗔叱声。   当时他本坐在门廊外,诵读诗书与母亲听,这出突来的争执吓得他惶然失措,什么词句都忘了干干净净,只将门口那富丽的金簪深深烙在了脑海里……   可如此稀罕贵重的簪子,又怎会出现在了这样清贫简陋的草堂里?   正深思着,忽然,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内室里传了出来,分外急促。   魏珩忙扣好铜匣,关好抽屉,在敛起神色转过头的一刹那,恰巧与仓皇跑出来的女孩对视了一眼。   沈青棠慌得小口喘着气,见到魏珩就在眼前,满面吃惊,眸光霎时亮了,“魏……”   一睁眼发现自己脑袋断了片一样躺在家里,可身边却空荡荡的,没有魏珩的踪影。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将她拉入了恐慌的深渊:   他人去哪儿了?林子烧了么?他安全逃掉了么?   是不是相识的村民把她带了回来,但是官兵却没有放过他?   所有不断发酵的揣测、心慌,都在看到少年的一刻,戛然而止,蓦地消散了。   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后怕与欣喜全部交杂在心间,她鼻头一酸,也不待多想,立即提着衣裙跑过去,如一团白色的棉花软软扑到了魏珩的怀里。   这一抱是少年没预料到的,慌然失措间,他不禁被扑得向后退了一两步,腰背僵得挺直,整个靠在了妆台的桌沿上。   怀中的人窸窣抱了他一阵,似是确认了他是活生生的,又仰起头看他,哗啦啦的眼泪瞬间冒出来了,“你没事吧?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呀?”   魏珩干笑了一下,正打算说出预先编好的套话,谁知怀里的小哭包还不等他回答,又惨兮兮地抽噎道:“刚刚醒来没看到你,我吓死了我,我还以为、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又一头扎到他怀里猛哭了起来。   魏珩:“……”   素来心比铁硬的少年,原地僵了片刻,好半晌才在嘴角绽开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还真是没见过,有谁像她一样这么爱哭的。   魏珩轻咳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她的后背是一团灼热的火,多停一分就会烫手。   “姑娘不必如此伤怀,官兵一事已有了断,听闻他们寻错了人,仅是个误会,说开了便放我们回来了。”他温声安慰道。   “不过这屋内被他们搜过一阵,已有些乱了,我方才是在这整理,并未被怎么样,你放心就是。”   沈青棠吸了吸鼻子,哭得跟小花猫一样看着他,“……真的嘛,那他们不来了?”   “嗯。”魏珩肯定地颔首,说得面不红心不跳,“在下几时骗过姑娘?”   他行事说话一向如此从容淡定,沈青棠没理由不信他。   “好吧。”她哽咽了两声,见他胸前的衣领被自己的泪水浸湿了一片,又忍不住问,“你这衣服哪儿来的呀?我们家没这样的啊。”   “哦,这是一位义兄见在下困窘,特地施赠的。”魏珩拢了拢衣襟,打算试着慢慢推开贴在身上的人。   谁知才稍微动了两下,那团软棉花又密不透风地黏上来了,带着哭腔嘟囔道,“那我们改天得带些东西,去好好谢谢人家啊。”   “……”脑海里闪出了高简那张嬉笑欠揍的脸孔后,魏珩生硬地笑了一下,道,“那倒也不必,这位兄台生平最喜行侠仗义,行善举从不留名,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的好。”   “嗯。”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意思是在点头,她听到了。   夏日本就闷热,知了在树枝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长鸣,显得午后的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   虽然小姑娘身上的花果清香格外好闻,可她就一直这么贴着,被她哭过的地方还一片湿热,灼着皮肉,实在是不得不教人胸口发闷,心烦意乱。   “沈姑娘,”他按住她的肩膀,轻笑了一声,缓缓推开了她,“要不,先整理一下屋子?”   沈青棠抬起头,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有些不对劲,氤氲着泪雾的眸子顿时清朗了起来,“……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被她这么一问,魏珩才感觉身子确实是稍有些无力,不过扛住也并不是问题,正打算要开口说无事时,沈青棠却抢先上手扒拉起了他的衣领。   “你的伤给我看看,是不是发炎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在恨魏大人是块木头呀 第17章 会心疼   她这手伸来得猝不及防,魏珩下意识护住衣领,笑了笑,有些僵硬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哦,没什么事,我处理过了。”   且不说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若是教她看到了,只怕又要徒增解释。   更主要的是,经年独处至今,他向来没有与外人亲密接触的习惯。何况近几次她有意无意地靠近他,总是会引得他有些心绪烦乱。   他并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偏生小姑娘还未有觉察,依旧用那双明净的眼睛瞧着他,不依不饶,“怎么会没事呢,这两日你几乎没怎么休息过,还又蹦又跳的。”   又蹦又跳?   魏珩眉尖一挑,有些失笑,似乎不太苟同她这般轻率的用词。   分明是生死一线、严肃正经的周旋。   不过像这样体贴的关心话,他倒是也有些年月,没听到什么人对他说过了。   负伤冲杀的确不利于休养和恢复,可作为千人仰仗的指挥使,和万人紧盯的伯府嫡子,他在旁人眼中素来都是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的存在。   是以,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忘了什么是痛痒,精力都只贯注在那随时会危及性命,和误及皇命的刀光剑影中了……   不过才出了片刻的神,他的手臂便已然被人拉住了。   小姑娘把手搭在他的衣领上,柳叶眉上满载着说不清的忧色和执拗,“昨日你便说是自己处理的,我还没看你处理得好不好呢。”   她的嗓音因为刚哭过还带着些软糯,黏黏糊糊的,就像一块濡湿的米糕,听着似乎很难甩开。   看来,今天若不查验他的伤口了,她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魏珩十分有耐心地笑了笑,“当真没事。”   他掩着领口的手未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有意寻由推脱,“况且这光天化日的……若实在严重了,待晚上再看吧?”   沈青棠反应了一会,忽然微微皱起了眉,“可晚上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楚的呀。”   小姑娘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水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似乎不太理解他这项提议的好处。   魏珩欲言又止,一时竟无话可驳。   沈青棠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的了,只当是他们这种读书人重礼数,面皮薄,干脆直接牵着他的手,贴心地将他向房里拉了去。   “哎呀,你要是觉得在外面不好意思,那我们到里面去看不就好了嘛。”   ??   这一语属实是有些惊人了,魏珩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忙不迭给拉走了,“哎——”   他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见小姑娘压根不睬他后,魏珩也实在是有些没辙了。   真不知道她这个小脑袋里究竟是装了什么,怎么每次蹦出来的想法,都能让人这么意外?   分明人生得娇娇小小的,步子也小巧,可跑起来竟是比兔子还快,连他要说的话都甩在耳后了。   沈青棠抬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药箱,还周全地为他顺手关上了房门,笑道:   “好啦,要是照你那样说,那人家受了重伤的,还不都得羞羞掩掩地捱到晚上来医治了,这是什么歪理呀?”   女孩的眼神率真干净,满面皆是挡不住的明媚。   而被拉到房里关起来,且被大夫数落了一通的病患少年,笑意则有些微僵:“姑娘,我说了没事……”   “那没事你让我看一眼不就好了嘛,多简单啊。”   还不等他说完,沈青棠便直接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按着坐在了榻上,笑着哄道,“你都不知道你的脸色有多糟,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什么换药呀?”   “……”魏珩笑意僵住,有些认栽般地转过了头。   她那幼稚单纯,像哄三岁小孩一般的眼神,实在是看得他有些无所适从,浑身不自在。   在行医救人这方面,沈青棠似乎总有种天然的固执。   她软磨着扳开魏珩那逐渐放弃抗拒了的手,将他半边衣领都直接翻到了手臂之下,“我是大夫,切症下药定是比你要准一些的。”   “你就放心,我……天哪。”看到青紫一片的脊背后,沈青棠顿时吓得掩口低呼了一声。   这一声讶异,虽说是在魏珩的意料之内,但还是刺得他耳膜有点犯疼。   他轻舒了口气,勉强勾起唇角,有些许不悦地转向她,“看到了?”   只不过是在打斗时,不慎被人踢到或碰到了,肿了些地方,过两天都会消去的,并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没有必要引出这样的动静。   “这、还有这……”沈青棠微张着嘴唇,指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又指着那被草草上了药还有些炎症的伤口,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她轻轻抚上了他所剩无几的完好皮肤,眼眶又开始有些泛红了。   原先他受过的伤,她每一处都记得很清楚,现下分明还多出了一两道,那划拉出来的血红口子,每一刀都好像是割在了她的心上。   “他们对你动手了是么,是不是还打你了啊?”她哽咽着看他,满脸委屈样,“肿得这么厉害,都没有块好地方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说呀。”   魏珩愣了半晌,旋即又禁不住低笑了一声,感觉所有的脾气都要被她磨得没有了。   分明受伤的是他,怎么她倒先委屈上了?   他就是怕了她这种,一遇到事情就泪眼汪汪,感觉天都好像要塌下来的脆弱模样,搅得他心里也莫名其妙的,怪不是滋味。   可稀奇的是,她和他总共也不过才相处了一天多点的时间,与生人倒也无异,哪里来这样的深情厚谊的?   少年似有些不解,静静看向她,语气里还带着点微微上扬的起伏,“我受伤了,你就这么难过么?”   “嗯。”沈青棠噙着泪花,从木箱里寻出几瓶活血化瘀的药油,倒在手心里仔细搓热了,小心覆上了他红肿的伤处,“人心都是肉做的,怎么可能会不心疼呢。”   软乎乎的手像面团一样贴了上来,柔似无骨,隔着肌肤传来了无声又绵延的温情与担心。   魏珩的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牵了一下。   人心都是肉做的……   么?   很久以前,他也是曾这么想的,可事实却不尽人意。   也不知是哪年的寒冬腊月,他照例去路过母亲的厢房,难得看见她在院里赏梅,喜得心花绽放,只以为终于能同她说句话了,忙使了力气跑过去,还在雪地里一个趔趄磕伤了膝盖。   可听到声响的母亲只是回眸瞥了他一眼。   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那眼神冷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对苍白的日子没了生趣,对连心的骨肉没了情感。   比漫天的雪花还要冷,比覆冰的砖地还要硬,一直寒到了他的骨子里。   最终,那抹身影消失在了紧闭的房门后,里头的侍女小跑过来给他塞了把点心,说是天寒地冻,教他早些回去。   可那时的他心里执拗,不肯,一直跪在院外,一遍一遍地唤着母亲。   他不明白,为什么偏房的弟弟只是喝汤烫到了,姨娘都会心疼得抱在怀里又晃又哄,连一向板着脸的父亲都会难得有慈祥的颜色。   可他的亲生母亲,却连见他一眼都不愿。   她难道就不知道,外人都在私下非议他有娘生没娘养么?   她难道就当真这般厌弃他么?   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席卷了尚是孩童的他,可惜一直跪到晚,他都没弄清楚答案,也没能见到母亲。   母亲下葬时,他没落一滴泪。母亲下葬后,父亲待他也更为冷厉。   只因他像母亲一样,固执难驯,没有顺了他老人家的愿延续书香家风,而是做了充斥杀戮的锦衣卫。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办案归来不慎受了重伤,管家匆匆扶他进门时,父亲还在训幼弟背书。   “老爷,老爷你快来看哪!大公子流了好多的血,这可怎生是好啊?”   当时他昏昏沉沉的,没看清父亲的表情,只听到对方鄙夷地冷嗤了一声:   “我早同他说过了,没本事做那锦衣卫就不要好逞强,现在又来丢人现眼给谁看?”   ……   无数冰冷的过往定格成画,一帧帧漂在岁月的旋涡中,逐年伴随他至今。   然后破裂、打碎,化成了淬血的毒刀子,一刀刀,造就了他如今的无坚不摧。   所以这真的是很新奇又久违的一件事。   这么些年有不少人畏惧他、记恨他,也有不少人崇敬他、仰望他,但独独没有谁是觉得心疼他的。   少年转过头,有些玩味的眸子里映出了女孩那小心上药的乖巧模样后,眼底顿时像被雨刷过的天幕一样,柔和润亮起来了。   世间像她这般心地纯粹又善良的小大夫,应该也不多了吧。   “疼不疼啊?”见他不说话又没什么表情的,沈青棠也不知道自己下手的力度怎么样,便抬起头关切地问了一句。   魏珩看着她静默了片刻,忽然笑着一挑眉,故意打趣道:“疼。”   “疼死了。”他又恶作剧般补充了一句。   “啊?可是我已经很轻了呀。”一听他说疼,沈青棠有些不明所以,水灵灵的眼睛里盈满了疑惑和无措。   不知想到什么,她立即放下药瓶,鼓起腮帮,对着他的伤口努力吹了两大口凉气。   那凉气一阵一阵地擦过皮肤时,就好像风拂过草尖,划过苍穹,不声不响的,在少年心里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怎么样,好些了么?”她眼里笑意盎然,满怀期待地仰头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一瞬间,魏珩只觉得她背后的天光有些刺眼,不然怎会这般明媚动人。   他笑着颔首,轻轻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呀,你是我将来的夫君,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的了。”   沈青棠笑着弯起嘴角,又仔细为他上起了药,说得十分认真,“那你以后如果受了什么伤,不管大的小的,都要来告诉我,知道嘛?”   魏珩顿了顿,也不知是被哪个词戳中了,忽然若有所思地滞了笑意,好半晌,才又牵起唇角,淡淡应了一声:   “好。”   作者有话说:   女鹅是照进魏大人世界的一束光,可惜魏大人的这张嘴不会说话。 第18章 心绪乱   翌日,欢欢喜喜的唢呐声响遍了整个阡陌小道,路边星星点点聚着不少探头张望的人,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热闹的气氛。   今天是王萍儿的夫家来过大礼的日子,场面隆重,排场极大。   未出嫁的姑娘们倚门看去,个个眼里皆是说不出的艳羡。   而顽皮的孩童,见那由两人合抬的食盒里覆着红绸,摆着喜庆的糖米、爆竹、花饼等物件,也都三五成群地随在过礼的队伍后,看那被人提在手里的鸡和鸭咯咯乱叫、活蹦乱跳,直笑开了眼。   沈青棠一早起来,便扎头在妆台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急得汗珠都浸湿了鬓角。   “奇怪了,我放在这的胭脂呢?”   听到胭脂二字,端坐在一旁悠哉喝粥的魏珩顿时不悠哉了,连端着碗的右手也在空中滞了一瞬:   “怎么了,是什么东西不见了么?”他转过头,面不改色地笑着问。   “哦,我摆在这的一排胭脂突然少了一盒。”沈青棠微皱着眉,站起身回了他的话,“奇怪,我也没怎么碰过它们呀。”   她抹了抹额上的汗,仔细回忆了一番后,又继续犯愁地在抽屉里翻检了起来,嘟囔道:   “那是我调的最好看的一个颜色了,还打算一会儿成对拿过去做贺礼的呢,不见了可怎么行啊,去哪儿了呢?”   魏珩原本启唇欲言,但听到那被他用来涂在莽汉衣服上的胭脂,实则是要送人的贺礼后,又有些神色复杂地闭上嘴,默不作声了。   被人用过的东西,那定然是送不出去了,便是告诉了她藏在哪儿,也无济于事。   他稍稍斟酌了一下,略一沉吟,有些不自在地带着歉意道:“若是……实在找不着的话,那或许,便是在下昨日帮姑娘整理妆台时,不留神给放错了地方。”   “定要今日送吗,还有没有旁的可替代了?”   沈青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见到他那一脸愧欠又小心的模样后,心里也不禁软化了下来。   这怎么能赖到他头上呢?   细细想来的话,昨日官兵来家里一通乱搜,指不定就掀翻了她的胭脂盒,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况且,他还带着一身伤帮她打扫了屋子、收拾了残局,她要谢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他呀。   “唉,”沈青棠掸掸衣袖轻叹了一声,旋即又打起精神,笑着跑向了他身边,“没事没事,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少了一盒胭脂也不奇怪。你放心,我还有其他好东西可以送的。”   她的眸子就像阳光下莹亮的琥珀,总是能让人感到盎然的生机,和充沛的精力与活力。   魏珩淡淡笑了下,复又面无波澜地端起了粥碗:“那便好。”   不知想到什么,沈青棠又俯下身子伏在桌上,扯了扯他的粗布衣袖,颇有兴致道:“哎,待会儿你把药喝完,我来给你衡个身量呀?”   “天气转热了,你这衣服穿着闷,过几日铁定也是要换下来洗的。”   魏珩凝眸思索了片刻,似是在考虑有没有这个必要,不一会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便有劳姑娘了,这两日,麻烦了姑娘不少。”   “哎,你怎么老是同我这般见外呀?”沈青棠嗔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双手托着腮,眨着眼睛冲他娇声道,“我不是你以后贤惠又持家的小娘子么,嗯?”   她摇头晃脑的可爱模样实在灵动,就好像一束不掺杂质的光闯进了人的视线,教人几乎不敢直视。   魏珩只怔愣地看了她一眼,当即忍不住偏过头,虚掩着轻咳了两声,“咳、咳咳……”   “哎,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了?”沈青棠忙过去给他顺了顺背,关切道,“好点了么?看来还得给你再添副生津润肺的方子了。”   魏珩干笑着表示没事,但看向她无微不至的身影时,眼底的思量却不自觉蔓得更深了。   以至于沈青棠拿着竹尺替他度身量时,他越看她那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心里便越觉得有些烦闷了起来。   若说她只是单纯善良,那未免也有些太单纯过了头。   怎么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当真就这般傻么?   尤其还是一个连名姓、来历和根底都没摸清楚的陌生男子。   什么都不知道,便闷头和他一起躲避追杀,甚至掏心掏肺地对他这般好。   当真就一点防备的意识都没有?   魏珩略觉有些不可思议,静静看着面前拿量尺认真比划的小姑娘,心里是说不出的矛盾和烦散。   但凡她能表现出有一丝的戒备,或许他便能拿出应敌时的那种冷静和游刃有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积郁在心,难以纾解了。   当初他命在旦夕,只怕清贫如洗的她,不会自寻吃亏,去救一个身无分文、又来历危险的人,故而情急之下,才假称以身相许,孤注一掷地豪赌了一番。   谁承想,她立刻便笑着答应了。   不过才相识两天,便又是彻夜陪护,又是引血入药,又是倾囊买布,又是掩他逃脱的,还时时刻刻都在认真盘算着,日后和他这样的“病痨鬼”成亲。   他着实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魏珩不经意间抬眸看向了这清冷空荡的屋子,不知怎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念头,忽然闪过了他的脑海——   兴许是她双亲过世得太早,经年孤苦,所以才希望有个人可以陪着她?   想至此,他不经意挑了下眉尖,忽然觉得,若是此番换做是别人,只怕她也同样会这么做。   可若是那人同他一样,或者比他还要心怀不轨,那她可真是……   魏珩稍显同情地看了看那专心忙活着的小脑袋,原本阴沉的眼底,忽然倒没来由的带了些许无奈。   “好啦,”沈青棠量完最后一处,满意地收了竹尺,“下午你若没什么事的话,便好好休息一下吧。”   “一会儿我就到王家帮衬喜宴去了,如果有遇到合适吃食的话,到时候再捎些回来给你。”   她心情颇好地冲他笑了笑,神采奕奕,灵动有神。待将竹尺放回了不远处的篮筐后,又专心地对着那块月白色的绢布仔细比划了起来。   见她这般欢欣自在的模样,魏珩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眸光复杂地看了她两眼后,才收回出神的思绪,转过身向床榻走去,索性背朝里慢慢侧躺了下来,合上眼闭目养神了。   沈青棠对着绢布鼓捣了好一会,总算是定下了一个比较省料的裁剪方法。不过屋子里许久都没有声响,她转头望向魏珩那面朝白墙的寂寥背影,思量了一番,忽然灵机一动,蹑手蹑脚走过去,试探地笑着问:   “魏公子,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无聊呀,要不要看些书什么的?哪天我得巧了,也可以给你买两册回来啊。”   闻言,魏珩慢慢睁开了眼,静默了片刻,附和着轻笑道,“多谢姑娘好意,不必费心了。不过昨日替姑娘收拾时,倒是看到家中似乎有些藏书?”   沈青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笑了,“哦,有确实是有一些的,不过那些都是医书,哦对了,还有我娘亲自编写的药经,我寻思着,你大抵也不太会感兴趣。”   “亲自编写?”魏珩忽然有些好奇。   自古能编书著册的大夫,无外乎也都是纵游各地,博览古今的大人物,她那薄命已故的母亲,竟能有这样的能耐?   “嗯,我娘很厉害的。”一提到母亲,沈青棠的眼里立刻便涌起了光,满是钦佩,“早十几年前江南发大疫的时候,她就和授她医术的老师父一起去稳住了疫病。”   “还有还有,”她小跑过来靠着床榻坐下,说个不停,“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娘就带我去过好多地方,我是在燕京出生的。”   听到燕京,魏珩的面色顿了一下,不禁想到了那藏在铜匣里的八宝金簪。   沈青棠继续道,“等稍大了一点后,我就跟着我娘坐船南下,去过江淮,又绕去了太原、汴州等地,一路上行医游历,采集药方,达官贵人也医治过,平民百姓也医治过,收获了不少病案的典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我有点太不争气了,坐马车要晕,坐帆船也要晕,路感还不好,根本就不是能出远门的料。加上后来我娘的身子也不太康健了,我们就来到了沧州,找到一块灵秀的地方住下了。”   “那时候我总遗憾,就我这样子的,以后定然是不能像我娘那样四处行医的。可我娘说,能安安稳稳地活着也是世人难求的一种福分,我觉得也有道理,便安生地一直在这儿了。”   “就是可惜,总感觉少了些眼界,而且愿意来找我医病的人也不多。”   她嘟嘟囔囔的,轻叹了一声,话里还隐隐有些落寞之意。   魏珩默然背对着她,听着这话,心头倒没来由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起伏。   他似乎总见不得她这样唉声叹气,思忖了一番后,也终归轻笑了一下,温声安慰道:“姑娘勿要气馁,无人上门求医,兴许是姑娘一直隐在这方寸之地,声名还未曾远播。”   “姑娘医术精湛,可曾考虑过,在这镇上或是在城中置一间医馆?届时不须姑娘使腿脚奔波,求医者也会自八方而来。世人眼睛雪亮,定不会教明珠蒙了尘。”   沈青棠似乎还没大胆地往这方面想过,听着听着,眼睛顿时亮了,“这样啊?好像可以诶。”   她拊掌一拍,不禁满怀希望地认真考虑了起来,“那这样的话,我可得再努力攒点儿银子了呀,到时候,就在外头买块店面,然后举家安定下来。”   魏珩被她这纯真的想法引得有些发笑,不禁暗自勾起了唇角。   只要你想要,我直接双手送到你面前便是。   正说着,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冲天的鞭炮声。   沈青棠一慌,赶忙收拾起了东西,“哎呀,放炮了放炮了,要来不及了!”   “那你在家好生休息啊,晚上等我回来。”她话里带着笑,便是出门也不忘留下一句嘱咐。   “嗯。”魏珩低低应了一声,神情稍有些复杂地慢慢合上了眼。   他确实不喜欢这样心烦意乱的感觉。   他总觉得,如若待她多好一分,似乎就能让心里那团不好受的感觉再减轻一些。 第19章 说亲事   晌午过后,天气转阴,暑热渐消。   留下吃喜宴的各家亲眷们,三两成群地聚在王家院内纳凉,喧闹非凡。   微风一吹,便卷得门口残留的喜炮纸烬飞进了人们的闲谈声里。   “我说崔姐,你侄儿这婚事谈得倒挺省心啊?听说俩人是在庙会上认得的,两家长辈也挺满意,一点弯绕都没走。”   一个健谈活络的妇人从里门走出来,笑着拍了拍那坐在长凳上正想心事的崔娘子,跟着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哎,我方才去后院的时候可瞄到了,那准新妇正在试喜服,长相标致得很呢。”   妇人说起趣闻来眉飞色舞,可崔娘子却只轻叹了口气,有些寡淡地笑了笑:“是啊,我倒是也羡慕呢。”   这崔娘子是王家女婿的姑姑,家中以捕鱼为业,打扮得也比寻常人更体面些,头戴翠簪,衣缘镶锻,内敛而不失稳重。   而坐在不远处纳鞋底的陈二娘,早便注意到了这崔娘子家境的不寻常,一听她们正说闲话,秉着套近乎的念头,忙竖起耳朵,悄无声息地挪过去了些。   只听那崔娘子忧声慨道,“阿香,你也知道的,我家平哥儿寒天落水,腿疾也有些年头了,平日么不是坐着便是躺着,眼看他快要到娶亲的年岁了,这婚事就老坎在我心上。”   “你说,这哪家的好姑娘愿意来服侍一个半瘫不残的人呢?我都在寻思,要不要去外边给他买个丫头了。”   阿香知道她的心结,思索一阵后,又笑着安慰,“哪就你说的那样没辙了?你们家在咱村又不算差,挑个寒门小户的儿媳,我瞧着也是绰绰有余了。”   “……寒门小户?”崔娘子蹙眉低吟片刻,有些为难地笑了,“可这性子也要识大体,体贴乖顺些,我倒没见着合适的。”   听到这,一旁的陈二娘顿时按捺不住了,腆着脸上前打扰道,“哎哎,两位娘子,我这老婆子耳朵大,不巧听到你们谈话了。”   在二人有些尴尬的眼神中,陈二娘毫不见外地在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笑道,“不过我这儿啊,刚巧认识个合适的姑娘。两位娘子若是中意,那自是极好的,若不中意,就当个闲话听过去罢。”   崔娘子愣了愣,意会到她是来拉媒说纤的,也不失礼地笑道:“哦,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呀?”   “嗐,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她呀,爹娘都去的早,就凭着医术四处给人看病,才过活到现在。”陈二娘叹了口气,一拍大腿,说得格外动情,“她这孩子心眼是好,可这命,实在是苦啊。”   一听到会医术,崔娘子的眼里立即有了喜色,“是个大夫呀?”   “是啊,那医术老好了,她娘以前就是我们这的神医。”陈二娘极尽夸赞,还扭过身拍了两下自己的老腰,“前些日子我这腰疼得下不了床,她用那个针给我扎了两下,没多会儿就舒坦了。”   崔娘子越听越欢喜,禁不住转过头,同阿香交换了个神色,小声道,“这个好,这个好呀。”   见她们挺中意,陈二娘眼珠子一转,又叹道:“唉,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不,下个月初就要及笄了,可她这家里头苦啊,我也老是为她着急,这婚事……”   她皱着眉欲言又止,旋即又转过头来,笑着拍了拍崔娘子的手臂,“能和谁家说亲去呀?”   崔娘子听着已是分外心动,忙笑道:“不知这姑娘现今在哪啊,要不,你待会儿带我去见见她?”   “啧,赶巧了不是。”陈二娘正中下怀,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我刚才呀就见着她也来贺喜了,一眨眼给跑到里屋去了,待晚上吃酒宴的时候,我再指给你看啊。”   “好啊,这么巧呢。”崔娘子喜不自禁,“那便有劳你帮忙引荐了。”   “嗐,这是哪里的话,两全其美的事,搁谁不高兴呢?”陈二娘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她,挑起眉,笑得一脸邀功样,“到时候若真的成了,可别少了我老婆子的喜酒啊。”   “你放心,这个是自然的。”崔娘子千恩万谢,不禁满含期待地将视线投到了里屋的方向去,真想赶快见一见那位姑娘。   **   卧房里。   沈青棠簪了发髻,身穿大红喜服,提着裙摆在王萍儿面前兜转了两圈,微泛羞色的小脸上满是耐不住的欢喜。   “萍儿,好看么,好看不好看?”   王萍儿掩唇轻笑,左右打量了一番,倒被她这女儿心性给逗乐了,“你底子白,穿什么不好看?”   “怎的,突然想穿我的婚服,”她揽上沈青棠的肩,将人拉到铜镜前坐下,有意打趣道,“可是因为,下个月初要及笄了,某些人也恨嫁了不成?”   心思被好友戳破,沈青棠忙不好意思地用手托住小脸,以防那偷乐的嘴角忍不住笑上了天去,“我就是想先看看,穿起来是什么样子嘛。”   因为她原本也打算着,等自家小夫君的身子好个七七八八后,便带他到官府那里安置附籍,待拿到户帖之后,两人便大大方方地成亲。   其他花销倒可以省着缩着,但婚事是万不能拖得太晚的。   她不想,他每次出门都要遮遮掩掩的,连帮她拿个东西都有所避讳。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草堂,与外界往来。   而她也可以坦诚明了地告诉乡亲,这个她想要共度一辈子的人,是她的夫君。   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就是她及笄之后了,她可得多出门接点活,攒够银子才行啊。   看着镜子里妆点过的自己,沈青棠忽然体会到了为悦己者容的感觉,不禁笑得更深了。   “哎,那你心中可有如意郎君啊?”王萍儿帮她梳理着头发,蓦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可是听说,好几家婶娘都有意要你当儿媳,尤其是梅婶婶,那话都说了好几遭。”   “哎呀,这种玩笑话,我们不都从小听到大了么,当不得真的。”沈青棠笑了笑,不以为意,“我娘就同我说过,嫁人,还得嫁自己真心喜欢的,若是遇不到中意的,那嫁了也是白遭罪。我自己会有主张的。”   她抬起头看向王萍儿,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满含着甜蜜又期待的笑意,“那我到时候真的成亲了,你会从夫家回来,亲自送我出嫁么?”   她娘亲去世得早,整个村子的人虽都对她照顾有加,但真正把她放在心窝里疼的,到头来也就那么一两个,陪她一起长大的王萍儿又何尝不知。   她只比沈青棠稍大六七个月,但却家庭和睦,吃穿不愁,也不用像沈青棠那样,为了生计四处行医,为了赋税节衣缩食。   是以,自小家里但凡舂了米或是榨了油,她都会送过去一些。   她无外乎是沈青棠最重要的人了。   “你这话说得跟没说似的,只要捎了信,我怎会不回来?”王萍儿轻轻捏了捏沈青棠的鼻尖,话里话外满是疼宠,“不过,还是等你先遇到了如意郎君再说吧。”   沈青棠低头抿着嘴唇笑着,心里怀揣着难以言说的小秘密。   她也很想告诉王萍儿,自己同她一样,也遇到了一个非常心悦的郎君,每天同他待在一处都觉得十分欢喜。   可是这来龙去脉有些复杂,过程也有些惊险,还是等到时候成亲了再一一细说吧。   不知想到什么,王萍儿忽然开口,“对了,镇上的庙里有棵月老树你听说过么,可以挂符求姻缘的,我和裴郎去……”意识到说漏嘴的王萍儿面色一红,忙收了声。   毕竟照理说,还未成婚前,是不能这么亲切地称呼夫郎的。   “哦?你们都已经去挂过啦。”沈青棠转过头,笑着起哄,“所以是灵验了对嘛?”   王萍儿一时难掩羞意,索性含嗔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道,“我在好好说你的事呢,你倒好,故意臊起我来了。三日后正式成亲时,你必得给我好好送嫁,不然,我可不轻饶了你。”   王萍儿抿嘴忍笑,故作羞恼地转过了身。   沈青棠明白她这副模样是要人哄了,忙起身黏过去,抱住她撒娇道:“哎呀好啦,知道了。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一定带头在前面给你撒芝麻,扔谷子,准保一个人喊出十个人的音量来,行不行?”   她直笑弯了眼睛,瞧着没心没肺的。   王萍儿也是拿她没辙,干脆戳了戳她的眉心,“就你嘴贫。”   两人打闹之间,天色很快也暗了下来。   王萍儿是照例要待在闺房内的,沈青棠反正闲着,便帮着王伯伯和伯母招呼起了门外的客人。   “婶娘,你们往这边来坐。”   沈青棠热心地搬过椅子,引着来客一一入席。   她的声音脆亮乖甜,一听到她说话的声响,待在不远处的陈二娘立刻拍了拍崔娘子的肩膀,引着她看过去,“哎,娘子你看,那边那个扶着人的蓝衣姑娘,就是我下午同你说的,看到了不?”   崔娘子顺着看过去,倒不禁被那姑娘明媚的笑意给牵住了神,“哦,就是她么?”   陈二娘这一指,阿香也凑热闹瞧了过去,一见是熟悉的面孔,不禁乐了,“诶,我下午瞧见的可不就是她嘛。嗐,她在新妇的房里试喜服,模样又标致,我还以为她就是你未来的侄媳呢。”   “啧,还犹豫什么呢崔姐?”她起哄着推了推崔娘子的手,“这般好的姑娘,你若是再不下手,只怕要教旁人先抢了去了。”   崔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看向那忙活个不停的灵动小姑娘时,眼底不禁浮出了几分颇为满意的神色。   不错,人长得清丽,性子也温良,还有出色的医术傍身,配她卧榻的小儿,足足了。   作者有话说:   魏狗还有一秒钟到达战场   虽然但是,魏狗跑路的日子也要开始倒计时了,心疼我的乖乖女鹅 第20章 来接你   明月高悬,屋内的宾客谈笑甚欢,觥筹交错声不绝。   沈青棠还未吃好,便被陈二娘匆匆拉出了门外,颇为不解,“二娘,你这么急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嗐,去了你就知道了。”陈二娘满面激动,心急得很,“我跟你说,你这回可是遇到贵人了,以后说不准还要谢谢我哩。”   “啊?”沈青棠没听懂她究竟要做什么,左右看了看,倒是发现前面的偏房似乎亮着一盏灯。   陈二娘兜不住话,直笑道,“哎,是那个家里有船的崔娘子瞧上你了,要跟你提亲呢。你一会儿好好考虑考虑。”   “不、可是我……”沈青棠面色有些为难,话还未说完整,便被陈二娘一把拉进了门。   门推开的一刹那,坐在桌边喝着茶的两位妇人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满面皆是像看到了亲闺女般的喜色。   尤其是崔娘子,立即起身上前,满含亲切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沈姑娘吧?”   “……嗯。”沈青棠有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这崔娘子她确实也听人提起过,可彼此之间并未有什么交集,怎么会突然提亲呢?   回头看看陈二娘,对方也只是眼巴巴地笑着,总给她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好孩子,来。”崔娘子牵着沈青棠坐下来,转头瞧了瞧阿香,含蓄地说出了一早就商量好的套话,“我今儿瞧了你一晚上,忙里忙外的,待人好,说话也笑,我是打心眼里喜欢。”   “刚巧我小儿同你年龄相仿,性子也敦实,就是腿上略有小疾,需要多费心照看,听说你还是大夫,在针灸方面颇有建树,我寻思着挺难遇到一个称心的,就来问问你。”   她搭上沈青棠的手,笑里满含着期待,“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媳啊?”   “我……”   崔娘子的语气温柔至极,沈青棠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绝才比较委婉,低吟了片刻,正准备说时,旁边一个妇人又摇着团扇,忙不迭笑着开了口:   “诶,姑娘莫要有太多顾虑,只要你愿意,自会有八抬大轿来娶你过门,吃穿也是不用愁的,只要照顾好郎君起居,享享清福就成,这么好的事你可得思量清楚啊。”   “……”沈青棠缄口无言,颇有些为难地笑了笑。   其实她又不傻,自是能看出这崔娘子是颇宠爱儿子的,可她这样一介穷苦身份高攀过去,只怕到时就得感恩戴德地服侍这家人一辈子了,哪有现在过的日子快活啊。   再说了,那崔家郎君指不定还没她小夫君长相俊呢。   她小夫君虽说身子骨不太好,但好歹还能下榻陪她一起浣衣,可崔家的那位就……   沈青棠心里无名泛起了一丝恶寒,酝酿了一下,笑着对崔娘子道:“崔婶婶,我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掏心窝的话。可是,真的对不住啊。”   她用手指绞了下裙边,满面歉意,“我已经说好人家了。”   崔娘子神色微变,而陈二娘则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直接激动得从凳子上蹿了起来,“你说什么?”   这反应实在不寻常,沈青棠向她投去了茫然不解的目光,连崔娘子和阿香也略有些起疑地看向了她。   众人的视线齐齐聚在了她的身上。   陈二娘紧张地吞了口唾沫,稳不住了,有些慌张和无措。   是她自个不打招呼就做媒,信誓旦旦地同人说沈青棠尚未结亲,这下子直接搞了个穿帮,可教她的老脸往哪搁?   可若真教沈青棠说的那样,已经谈好了人家,那她怎么在村里从没听过呢?   头脑精明如陈二娘,不消片刻便故作镇定地捋了捋耳边的发髻,笑着劝沈青棠:   “我说姑娘,你便是再怎么不情愿,那也不能扯这等借口啊,村里哪家同你谈好了,你说说?”   “我……”沈青棠张口欲言,但发觉说不出半点有关魏珩的话之后,又下意识顿住了。   似是怕给她留时间争辩,陈二娘急忙又装好人笑道:“嗐,我知道你也有顾虑,可是你看看,”   她指了指沈青棠一身洗了发白的衣裙,和那磨得破旧的鞋子,“你这衣裳,你这鞋,哪一个是体面的?你成天在外奔走给人瞧病,到头来又赚了几个钱?每年的赋税还不都是凑了又凑,紧巴得很。”   陈二娘听着是在劝她,可话里的笑意却颇有些奚落的意味。   突然被熟悉的人揭了短处曝露于外,沈青棠面色发白,惊愕、失落、无措的神色交杂在一处,难堪得就好像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   她不明白,为什么素来尊之敬之的陈二娘,会突然说出这样刺人的话来,一点颜面都不给她留。   “也……也没你说的那样吧。”她掩饰着笑了笑,有些窘迫地别过视线,勉强辩白了一句,极力想要挽留最后一点自尊。   两只穿着破鞋的小脚蹭了蹭,就像她人一样,局促又难为情地藏到了裙摆里。   陈二娘冲崔娘子两人笑了笑,模样像极了在哄使小性儿的孩子。   “我也是为你好么,”陈二娘弯下腰对沈青棠笑道,“你说你嫁到了崔家后,那还要为赋税发愁么?根本不用的呀,你也没必要四处瞧病了,只要瞧崔家二郎一个人,多定神啊?”   这煽动人心的话听起来聒噪极了。   沈青棠攥紧了手心,酝酿了一番,还是决定转过头,坦诚又不过分伤人地笑道:“二娘,我真的同人家说好亲了,你就别再劝我了。”   “先失陪了。”她站起身,作势闷头要走,谁料陈二娘又拉住了她,不依不饶。   “姑娘,这崔娘子亲自来提亲,你就这样含糊地一走了之,不太像话吧?”陈二娘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莫不是,嫌弃人家二郎患有腿疾?”   “我没有,”沈青棠矢口否认,一下子愣住了,全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二娘,你今天是怎么了,在瞎说什么啊?”   她红了脸,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只见,崔娘子和旁边的妇人显然已略有些不悦之色,似是觉得她出身贫寒,却心比天高,有些不识抬举。   沈青棠有口难言地笑了,“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我是真的……”   她本还想继续解释,可说着说着,却忍不住着急得要哭了。   她要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有未婚夫君的,不是为了虚假推辞才编出的借口。   只是,她的夫君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她一时说不出具体的名姓和住址来而已。   “咚咚——”   一阵清脆的敲门声骤然打破了僵局,好像清冽的空气注入心肺,屏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打搅了,请问沈青棠,沈大夫在此么,在下寻她有些要事,可否方便开个门?”   温然带笑的声音传到耳膜时,沈青棠呼吸一滞,直直愣在了原地。   她不敢置信地眨着泪眼看向了漆黑的门扉,好像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期待地想要见到他。   陈二娘离门最近,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众人的神色后,也只得笑着走上前,打算揽下这开门的活儿。   “砰!”   才刚碰到门栓,木门便猛地被人踹了开来。   陈二娘一个猝不及防,直接被门身撞得摔倒在地,门牙出血,捂着老腰左右翻着滚,直喊哎呦。   瞧这不速之客来势汹汹,崔娘子被吓了一跳,忙定了神色同阿香齐齐向门外看了去。   只见,那处立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人,头戴帷帽,身着青灰布衣,见门边倒了一个婆子,还稍有些意外地用指节挑起了一角纱帘,温和笑道:   “真不好意思,没见到门后有人,失礼了。”   他放下纱帘,翩然从陈二娘的身旁走过,好像她就是路边一棵碍眼的杂草,不值得多给一个眼神。   沈青棠怔然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一下子失了语。   她能做的,就是呆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披着一身灯光的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心跳声也逐渐被推至了顶峰。   “沈大夫,先前劳你医了顽疾,在下感激不尽,这是预付的定金。”少年从怀里提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好整以暇地悬在了她的面前。   沈青棠看着那只熟悉又修长的手,不知是不是被屋内的灯光晃的,脑袋忽然有些发蒙。   他的声音分明温润好听,一个字一个字都好像是落入瓷盘的玉珠,可是串在一起,她怎么就一点都听不懂了。   “……啊?”她哑然开口,有些迟钝地慢慢抬起了手。   少年似乎被她这副大睁着眼睛,又不明所以的模样逗笑了,道:“啊什么,快拿着呀。”   “……哦、哦。”沈青棠后知后觉,立即听话地捧着双手去接。   少年轻勾唇角,指间稍一动作,那钱袋就在落到沈青棠掌心的一刹那,瞬间展开了包裹,好似被人撕过一般,露出了其中堆如小山的银子。   明晃晃的银子在灯光的折射下显得格外炫目,不约而同地吸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瘫在地上的陈二娘,这辈子几乎都没见过如此多的银子,为了瞧得清楚些,还挣扎着爬起了身,眼睛都恨不得要焊上去了。   “这、这么多啊?”沈青棠受宠若惊地捧着沉甸甸的银子,颤着眸光看向面前隔着一道纱的少年,满眼讶然。   仿佛下一刻,在外头受到的委屈,全都要化成滚热的泪水倾泻而出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一次又一次对魏狗情根深种了 第21章 生闷气   少年满不在意地笑了,给了她极大的面子,“姑娘医术无量,这点银两还算是辱没了,待病体痊愈之后,在下必当更有重谢。”   沈青棠直直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帮她解围。   一阵暖意淌过心间,激得她鼻尖酸酸的,眼眶也漫了一圈红。   她紧咬着嘴唇,忽的就失笑了,眼尾上扬时,一滴眼泪也随之从睫毛上颤落了。   方才深陷困顿,被人编排得快要无地自容时,她为了那一丝渺小的自尊,还咬牙强笑着没有落泪。   可一见到他披着星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后,她忽然就什么都绷不住了。   就好像这一刻,她不再是孤立无援,而是被一张无形的后盾推直了脊背,有了无穷无尽的底气。   魏珩正了正帽檐,转过身看向对面的两位妇人,“在下请沈大夫去帮忙开几副药,不会打扰到各位吧?”   崔娘子面上的表情有些紧绷,知他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也攥紧了手中的团扇,干笑道,“自然不会。”   “不过沈姑娘,”她将目光移向沈青棠,提亲的心思还没有轻易打消,依旧是客气地温婉一笑,“我家二郎近来腿脚有些酸痛,不知,明日派车马来接姑娘去施针如何?”   她余光瞥到了沈青棠手中的那捧银两,有些意味深长地加重了咬字,“价钱,可以商量。”   沈青棠有些犹豫地沉吟了起来,照理说,她也知道一个人上门去施针,几乎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怕是会横生什么事端。   可若要委婉拒绝,她又没什么好由头,万一被对方反唇相讥,只怕还会落了人家口实……   在众人的沉默下,室内的空气不禁僵住了片刻。   忽然,魏珩轻笑了一下,声音清冷,仿若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缝,“这价钱给得再高,恐怕也不行呢,”   崔娘子蹙起了眉,模样有些犯难。阿香见不得她被人欺压,直接笑着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挑衅么?”   “自然不是。”魏珩上前走了两步,横在沈青棠与崔娘子之间,语态从容,“只是在下身患顽疾,前些时候便与沈大夫定好,每日都来号脉施针。若是她在诊治期间被什么旁的人给缠住了,”   他面色微沉,语气陡然冰冷,“在下恐怕就很为难了。”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浑身皆笼罩着森然的压迫感,仿佛那蛰伏在暗处的危险警告,即刻便要一触即发。   面对如此威吓,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顿时有些心慌,意识到这是个硬茬后,也不敢硬碰硬,只得相互按紧了手,有些不甘心地咽下了心中的气。   沈青棠怔然了许久,看着眼前这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少年,恍惚间有些失了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从来都只见过他和颜悦色的模样,而对他内在的情绪、真正的性子,则几乎是一概不知。   分明两个人共处在同一屋檐之下,但似乎总有层看不见的隔膜阻在了他们之间。   就像是一条界限,只能止步于此,再不能继续向前了。   但也许,再多相处些时日,她会更了解他的吧。   沈青棠这么想着,心中又悄然生起了对未来的美好期待。   “走吧,沈大夫。”前面的少年回头看了看她,一声带笑的叫唤,又牵回了她的思绪。   “哦。”沈青棠应了一声,转头笑着对崔娘子行了个拜别礼,赶紧便避之无不及地跟上了魏珩。   可被门摔疼了腰,且在一旁静静瞧着局势的陈二娘,又怎会轻易放他们两人走。   她其实眼馋沈青棠手里那包银子许久了,大抵猜到了这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是个财不露白的,便艰难用手捶着腰,凄苦地挡到了他前面,叫屈道:   “哎哎,这位哥儿,我这腰可教你摔闪了,哎呦动一动都疼得没魂,你不能瞧我老弱,就这般欺人太甚啊!”   见她那副死乞白赖,直讹上了人的模样,沈青棠有些尴尬地皱起了眉,心想,若是不给些银子打发了,只怕她能号哭到让所有来赴王家喜宴的宾客都知道了。   那样,抹黑的可是王萍儿的面子了。   沈青棠觉着不妙,正琢磨该给多少为宜时,忽然,耳边传来了少年的一声轻嗤:“腰闪了?”   她闻声抬起头,只见,少年透过纱幔的缝隙煞有介事地打量了几下陈二娘的腰椎,思索片刻,十分笃定地下了论断,“没事,兴许是大娘你盐吃多了。”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陈二娘只以为他是要推卸责任,便顺着杆子爬,苦笑道,“哥儿这是说得哪里的玩笑,粗盐要价那般高,我老婆子一年能吃上几口啊?”   “是么?”魏珩冷冷打开她挡在面前的手臂,讥诮道,“在下还以为,大娘在此搬弄是非,强人所难,是盐吃多了,闲得慌呢。”   他每说一句,身子便向前逼近一分,言辞尖锐,针砭得陈二娘心虚寒颤,不敢多吱一个声。   魏珩实在不想再看她这副嘴脸,索性转过身,拂袖踏出了门槛,“为老不尊,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见里头的人还没跟出来,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冷声唤道:“沈大夫。”   “哎来了来了!”沈青棠忙不迭跑了出来。   魏珩步子走得极快,似乎半刻都不想待在这处多待,沈青棠几乎要用跑的,才能勉强跟上他一二。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闷声不吭的人,大抵是有些生气了。   他的背影隐在浓墨一般的夜色里,似乎透着股不太好接近的冷然,在后面干看着,怪教人心慌的。   眼见灯火明亮的屋子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没什么人能看到他们了,沈青棠把手中的银两揣进怀里,立即小跑着上前,试探着向魏珩的身边挪了挪,小心扯了两下他的衣袖:   “你刚刚……”她的嗓音又软又细,带着点浅笑,还颇有些想哄他消气的意味,“在里面生了好大的气。”   魏珩的脚步顿住了。   他在晦暗不明的夜里,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又转过身,没什么波澜地重复了一下她的话,“生气?”   “如果方才我未及时赶到,你就要任由那位大娘欺负了么?”   他的声音平淡,但给人的感觉却有些肃然,莫名教人怪紧张的。   “我……”沈青棠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微鼓起腮,轻轻踢起了路边的石子来缓解尴尬,“哎呀,那个陈二娘,她从前对我有过照顾,我有什么针线或者油盐不够了,都去问她借的,她没事也会拉人到我这来看病。”   “再加上,她本来也算我的长辈,我对她都是很尊敬的,也没想到……”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瘪着嘴,有些撒娇地晃了晃魏珩的手臂,“她今天为了帮崔家做媒,会那样为难我。”   魏珩静静看着她,面色依旧淡淡,似乎全然不为她的这番解释所打动。   “哎呀,”沈青棠有些急了,忙双手环抱上了他的手臂,继续道,“还有不就是那位崔家娘子么,她们家大业大,又是萍儿夫家那边的人,我自是开罪不起的,而且她同我说话和和气气的,我也不好直接……”   “你倒是替旁人想了不少,那谁又替你想了?”   魏珩冷不丁笑了一声,直说得沈青棠愣了一下,随后又抿着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脚底还在不断碾着小石子。   见她这样,魏珩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淡声道:“不是谁对你的好,都是纯粹而不掺预谋的。”   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那开小差的人,集中注意看着自己的眼睛,“陈二娘待你好,是因为你有利可图。崔娘子待你和善,是为了让你放下心防,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好。”   包括我。   他眉目沉黑,较真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就是莫名有些心烦和不耐受。   尤其是在看到她被人欺负了,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时候。   他鲜少有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因职务所需,他的头脑向来是冷静而清明,不论境遇好坏,心绪从未被外界干扰过,因而做出的判断也几乎未有失准的情况。   可眼前的沈青棠,却史无前例地牵动了他太多心神。   他内心里对她竖起了警戒,将她视作了妨碍,但保护却还是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他思来想去,也只找到了一个理由——   因为她也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一报还一报是不错,可他总归也不会一直留在她身边,她须得自己能明辨这世间人心的好坏。   见他的表情阴阴沉沉的,没了往日的春风笑意,沈青棠也意识到确实是自己性子有些太软,教他担心了,便拾起了精神,一字一句地乖乖允诺:   “好啦,我都听明白了。我保证,下回看人说话一定擦亮眼睛,该硬气时绝不吃亏。”她的态度分外端正,末了,还不忘假装揉了下眼睛,然后再陡一睁开,笑盈盈地逗他开心,“你看,眼睛亮不亮?”   女孩的声音清亮如银铃,可少年的眼底好似一汪没有风浪的幽潭。   他默然看着她,托在她下颔处的手,渐渐向上轻移,抚上了她若隐若现的梨涡,声音转而温和,“我要你真的明白。”   他摸不清她是真懂了还是在装傻,“我不希望,你的善良变得一文不值。不希望,你的善良成了旁人欺负你的软肋。不然,”   他轻轻别开视线,将那少有的柔和神色,尽数藏进了这暗不见底的夏夜里,“我看着会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   呜呜急速赶更新的人就是我,基本每次都赶在12点之前发 第22章 夜归家   夏夜的风清凉惬意,半掀起少年的帷纱,若有若无地擦过女孩的面颊,就同他说的话一般,又轻又柔,直暖到了人的心里。   月光为他的面容洒上了一层清辉,尤显得他眉目深邃,轮廓分明,抿起的两片薄唇淡淡的,乍一看好像没什么起伏。   沈青棠眨着透亮的杏眼,怔在原地没了动作,就这样直直地往着他,心跳扑通得飞快。   其实自她记事起,除了个别亲近的外,就没什么人给过她这般体己的忠告了。   她知道,他是真心待她好的。   所以,她也不想让他太过担心和失望。   “哎呀好嘛,”沈青棠笑着抬起双手,捧起了他别过去的脸,“我都跟你保证过了,你就别这么不开心了,笑一笑好不好?”   她用两根食指向上戳了戳他的腮帮,软着嗓音道,“你知不知道,你不笑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可凶了。”   似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魏珩忽然轻轻牵动了下唇角,拨开她那作乱的手,打趣着问:“你怕了?”   “我?”沈青棠微微睁大了双眼,像是遭人挑衅了的小孩,立即昂起小脑袋,忍笑着转过了头,“我才不会怕呢。”   她扎进夜色里,轻快地向前跑了两步,旋即又俏皮地转过身看向他,弯如明月的眸子里满是得意和恃宠而骄,“你凶的人又不是我呀。”   她笑得分外张扬,许是那活泼灵动的身影在月下太过晃眼,魏珩看着愣了片刻,不禁挑眉轻笑了一声。   这个活得像太阳一样的姑娘,怎么总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喜乐?   正迈着步子向前走着,忽然,沈青棠发觉怀里的银子有些沉甸,这才想起了还有一茬,忙道:“哎对了。”   她停下脚步,立即掏出了钱袋,有些紧张地转过身问,“你方才给我的这些银子都是哪来的呀?”她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太放心地笑了笑,“……不会是,抢来的吧?”   魏珩顿了顿,颇觉有些好笑,“谁家有这么多银子好抢?”   沈青棠一时无言:“……”   说的也是。   方才她在屋里大致瞧过了,这么多银子少说也有二三十两,她一年省吃俭用,除去交的赋税,能攒下来的不过才只有十两左右,也不奇怪陈二娘一见到这么多数量,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是昨日官兵抓错了人,官府特地送来的赔偿银。”魏珩淡淡开口,嗓音像极了月下静静流淌的幽泉。   “我只随身带了一部分,家中仍有一些,统共是八十两碎银。”他转头看向她,微弯的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意,“全都给你。”   沈青棠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整个人都惊得定在了原地,微张的粉唇翕翕合合,“八……八十两啊?全都给我?”   “嗯。”魏珩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反应倒平淡得出奇。   可沈青棠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心里缓冲了一下,还是有些不踏实地笑了笑,“这……这委实也太多了点儿,我得不吃不喝赚上八年呢,感觉像是一夜变成暴发户了。”   她小心揣着怀里的那捧银子,仿佛托住的是载满各种可能的美好未来,笑得怪有些不好意思的,却掩不住漫溢出来的幸福感。   魏珩侧过视线,静静打量了她的笑容许久,不知是想到什么,忽而笑了,“也不算多,你以后成亲也会用到的,先存着总不是什么坏事。”   “嗯?”沈青棠有些懵然地转头看着他,总感觉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仔细咀嚼了片刻后,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笑着纠正道,“不是我们么?”   见他好像没理解,她又重申了一遍,仿佛在笑他竟也难得傻了一回,“是我们成亲会用到,你怎么把自己给落掉了。”   魏珩静默了一会,云淡风轻地笑道,“哦,我们。”   “我、们。”沈青棠满含笑意地加重了这两个字,眼中一片光亮。   “哦对了,还忘了跟你说了,下个月初一便是我及笄的日子了,我想着,要不月中咱们就把亲事办了吧?”   她转头看向魏珩,含蓄说出了自己斟酌许久的想法,“毕竟,那个时候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嘛,总不能老是待在家里不出去。”   她拊掌一笑,似是在鼓励自己把话说完,“这样子,我们先去造个户帖,然后再宣布成亲,那样你在村里就名正言顺了,然后也不用再因为逃户的身份担心被抓了。”   “你看……怎么样?”许是潜意识里总觉得他答应婚事是吃了亏,沈青棠问得不太有底气,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心期待着他的答案。   魏珩静静同她对视了一眼,良久,笑着别开了视线,神色意味不明,“好啊。”   他话说得很轻,好像稍不留神,那抹声音就要被揉碎在这醉人的晚风里了,“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同我成亲么?”   他微微皱眉,感觉说得有些不准确,又笑道,“或者换个问法,同我成亲,有什么好的地方么?”   “嗯?”沈青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左思右想,只以为,他是觉得自己体弱多病,一无所名,有些妄自菲薄了,便贴心地夸赞道,“当然有啦,有好多好多好多呢。”   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多”,还十分捧场地张开双臂,凌空比划了一个大的圆圈。   “你看啊,你长得一表人才,斯文秀雅,我每天一看到你,心情就会好得不得了。这是其一。”   她背过手,像只兔子一样,一摇一晃地绕在他身边走。   “其二呢,你成熟稳重,待我很好,也很照顾我,从来都没有欺负过我,让我觉得吧,把一生都托付给你也没什么问题。”   “最后的最后,”沈青棠满眼幸福地笑了笑,含蓄地拉住他的袖口,轻轻倚靠上了他的手臂,“我跟你成亲之后啊,那就是两个人太平地过日子,也没有什么婆家的麻烦要处理。你说,是不是特别省心?”   自从商量起了婚事,沈青棠就好像变得大胆了许多,又是扯他袖口,又是碰他脸的。   不过奇怪的是,魏珩倒也没那么排斥她的这些触碰了。   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习惯了。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别开了视线。   长相斯文、待她尊重、没什么婆家麻烦。   这便是符合她期待的要求么?   魏珩若有所思起来,眼睑也不禁压得更低了。   “哎对了,我还觉得奇怪呢,”沈青棠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你今天怎么会突然过来找我的,还正好找到了那间屋子?”   “哦,”魏珩轻咳了两声,又恢复了平日那弱不经风的模样,“腹中有些饿了,见你迟迟不归,便过来寻你了,正巧见到你被人拉走,便好奇跟过去瞧了瞧。所以,”   他将一只空空的手掌伸到了她的面前,似是有意要调笑她,“姑娘答应要给我捎带的吃食呢?”   沈青棠神色一怔,猛然回过神,急地跺了下脚,“哎呀!”   “刚刚走得太急,我给弄忘了。”她抱歉地皱起眉,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面容失色,似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唉……”魏珩微扬嘴角,故作失落地轻叹了口气,“难为我还走这么远过来,不成想竟是扑了场空呢。”   “哎呀好啦好啦,我回去给你做嘛。”瞧他给说的,沈青棠理亏地笑了笑,直软着声音讨饶,撒娇似的环抱住他的手臂,像块粘人的牛皮糖。   “今晚你就先将就着些,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一定给你做一桌丰盛的。如果我做不到,那我就跟你姓。”   “哎你笑什么呀,我都拿我的姓氏跟你作保了,这可是我娘的姓呢,很认真的好不好……”   月华如水,相依相靠的两个人影有说有笑地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晚了点sorry,呜呜   敢信,写了这么多章,小说里的时间才过了3天   跑路倒计时:2天   暴言:狗子,现在的女鹅多主动啊,你不好好珍惜,以后求着人和你成亲,人家都不理你了 第23章 我背你   清晨落了一场大雨,汹汹的雨点打在树上,落在塘里,四面皆是一片淅沥的清喧声。   这绵绵的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细细密密地斜织成雾,有了渐消减弱的趋势。   “哎,雨好像快要停了。”沈青棠怀揣着针线坐在廊前,抬手去接从檐上落下的雨滴,转头看向一旁的魏珩时,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欢欣。   大雨停了,他们就可以去涨潮的河边,用网篓来抓冒在岸上换气的鲫鱼了,那样晚饭便有好着落了。   “嗯。”魏珩环手倚在廊柱旁,凝神望着远处朦胧的村头,只随口应了一声,似乎也没有太认真听她说了些什么。   忽然,一阵短促的鸟鸣声自不远处隐约传了来,他目光一凛,脊背离开廊柱,登时站直了身。   见沈青棠仍低着头在专心地为他缝制衣服,没什么觉察,他略一思索,缓步走至屋内,熟门熟路地拿过了挂在木架上的帷帽,好好系在了头上。   “待了一天怪有些闷的。”少年拄着木拐踏出门槛,笑着舒了口气,“在下想一个人出去透透风,过会儿便回来。”   沈青棠闻声抬头,见他已然装束好了,想着他也难得出门几回,便笑着应了一声,“哦,好啊,那你早点儿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魏珩微微颔首,虚着步子慢慢走向了门口。   许是看他步履艰难,在他快要走出门口时,沈青棠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哎,你可别走太远啊,到时候摸不着回来的路,就算你喊我,我也找不着你的。”   魏珩脚步在空中一顿,随后又放了下来,微弯起唇角,有些无言可对地转过身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倒是以为,所有人都同她一样,走过一遍的路,转头就忘记了。   少年略觉好笑地轻嗤了一声,再度回过头后,那面上的温和之色瞬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同这雨一般的清冷与肃然了。   绣春刀于他而言无疑是种规束,只要一握在手中,那与生俱来的警觉与机敏便会迅速武装了他。   仿佛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便只是为了皇命而奔波。   鸟鸣声依旧在继续,魏珩辨着方向,慢慢向前摸索,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影。   那人转过头,也看见了他,模样正是李庭。   “赵铁匠那里有什么线索了?”魏珩同他比肩走着,声音平淡而细微,语气里带着股冷冽的威严。   “回禀大人,”李庭跟着魏珩向苇丛深处走着,言行谨慎,“属下昨日夜访,已初步获得信任,收集到了些讯息。”   “哦?”魏珩的语气微有起伏,示意他继续说。   李庭:“那泼皮冯二从去年开始纠集铁匠,起初只是造些佩剑和宝刀,然后以船运到城外去贩卖,赵铁匠等人也并未觉得不妥。”   “谁知后来,造的器物变成了铁铳炮膛,他偶然听得是运到黑市贩给郃勒人,便心有所悸,正打算及时止损,幼子便被冯二下了毒。”   “黑市……”魏珩看着雾霭朦胧的天,若有所思,“他知道多少?”   “知之甚少。”李庭轻叹了口气,“他们皆是卯时上工,戌时休工,作坊内外皆有外人看守,每晚都会将当天铸好的军械运到泊在岸边的船上。”   魏珩眉尖微皱,沉思了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地扯下了一片苇叶,“那他愿意配合?”   “……算是。”李庭纠结了一下,欲言又止,“此事他未曾告诉儿子赵宏,就在前夜,赵宏跟踪他去作坊一探究竟,结果被人当场抓获了。”   “抓获?”魏珩挑眉看了他一眼,犀利的神色里,满写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八个大字。   李庭倒吸了口凉气,有些不敢直视自家大人的目光,“说是……能保证两个孩子安全的话,他什么都愿意做。不过,作坊每日都有十多个铁匠上工,只怕我们也不能贸然动作。”   “这个我自有打算,高简那边……”   正说着,忽然,芦苇丛后传来了窸窣的闷响,像是什么人摔了一跤,魏珩眸光一厉,当即持木棍拨开了芦苇,“谁?”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阴狠,声音又太过冰冷,一脚滑倒在泥潭里的女孩吓得直愣愣地看着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声音还有些胆怯,“……我,是、是我。”   天色已昏,加上一场大雨过后,泥地湿滑,稍不留神便会摔个大跤。   见她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整个人都有些狼狈地跪倒在地,魏珩稍微缓和了些神色,略有些意外地笑着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着,还用余光瞥了瞥身后,见李庭已消失,这才信步走向了沈青棠。   经年在算计中活下的处世经验,令他下意识怀疑,她是不是在有意跟踪他。   但看向她那不谙世事的娇憨模样,这个饱含着恶意的揣测还是很快烟消云散了。   “哦,”沈青棠从惊吓中缓过神,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泥,笑着解释:“这块地方以前有山蘑菇的,我就来看看在不在,刚巧听到你的声音,就来瞧瞧了。”   她稍微蹙了一下眉,有些摇晃地慢慢爬了起来,还有点打扰到他的抱歉意味,“你刚刚是在同旁人说话么?”   魏珩见状,神色微变,立即过去搀起了她,动作小心又温和,“随便谈了两句。你好好的,来找什么蘑菇?”   她的双腿微微发软,衣裙满是泥渍,白嫩的手上似乎也蹭破了些皮,可怜兮兮的,看着倒有那么些招人心疼。   分明就像没爪子的猫一样,既娇柔又脆弱,雨天不好生在家待着,跑出来找什么苦吃?   魏珩颇有些想不明白,但看着她手上突兀着血色的伤口,心烦难耐倒是真的。   “我……我刚刚在河边,捞到了两条鱼。”沈青棠跺了跺脚上的泥,得意地冲他笑了笑,说得还有些支吾。毕竟本来是想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的。   “我想着,加一点蘑菇进去,味道应该会比较好,不是说今天要给你做一桌丰盛的嘛。虽然下雨了,但办法还是有的。”   她依旧美美地笑弯了眼睛,完全没有因为摔了一跤而影响心情。   魏珩立在原地看着她,静默了许久,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   若是不提起这茬,他兴许都忘了,昨晚两人随口说的这一句闲话。   她真的是又老实,又单纯,还很容易把别人说的话当真。   连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字一句记在心上,从来不会糊弄和搪塞别人。   素来习惯了权衡利弊的魏珩,确实是不太能理解她这种有些傻气的做法。也可能是因为她总是笑以待人,让人总觉得她过得没心没肺的,都忘了去思量那藏在背后的苦楚。   是母亲亡故后,待她好的人太少了么?   不然怎么旁人只待她一分好,她便能以十分的量掏心掏肺地还回去。   这十分里,恐怕还有几分是小心翼翼,生怕是自己哪做的不够好,或者惹人不高兴了,对方就再也不来找她了。   往往这样,才会给人留了空子来占尽她的便宜。   陈二娘如此,崔娘子如此,就连他……   魏珩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哎呀,鞋子进了好多泥水啊,洗起来肯定不容易了。”沈青棠随口嘟囔了一句,认真在原地跺了好几下脚。   这句话牵回了魏珩的思绪,也引他想起了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人和事。   他还记得陈二娘嘲弄她的旧衣服、破鞋子时,她那卑微到了尘埃里,又无话可驳的模样。   这样一看,这满是脏泥点的棕麻布鞋,倒有点成了他的肉中刺,看得人碍眼了。   “既然脏了,那便扔掉吧。”他微垂眼帘,嗓音清平,说得不痛不痒。   “扔掉?”沈青棠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认可他的话,笑道,“干嘛扔掉呀,我去采药或者下地做些脏活的时候,还是可以穿的啊。”   她踏了两下步子,许是摔疼了腿,还有些不利索地走着,可心态却是一如既往的好。   仿佛只要没什么危及性命的事,再平淡的日子她都能过得十分开心。   魏珩瞥了一眼她那走路不自在的脚,思量片刻,还是温声道,“你现在有了银子,可以买新的衣裳和鞋袜,没必要总委屈着自己。”   “把自己打扮得好一些,”他用手掌推直了她的脊背,轻轻一笑,语气不容置喙,“抬起头来,做个骄傲的姑娘。你又没哪里不如人。”   突然被人这么一夸奖和鼓励,沈青棠心里升起了一股别样的感觉,就好像飘在了云上,力量充足得马上能驾云飞个十万八千里。   “你这两天怎么老说些戳人心窝的话啊,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她抿嘴笑着。   在遇到魏珩之前,她一直都像河边一棵普通的小草活着,纵有风吹雨打,也只是闷头迎受,从没有想过别的。   可遇到了魏珩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可以像花儿一样,自信大胆地昂起头来,乐心向阳,没什么可羞羞掩掩的。   从来没有人教她这样想过。   “魏……”沈青棠心续翻涌,正下意识想谢他一句,可发觉自己还没想好他的名字,便又马上改了口,“有你真好。”   原先因为不想穷酸地嫁到婆家去受气,加之他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又都有君子之风,她便抱着侥幸的态度捡回了他,想着慢慢培养感情,有个人陪她捱过每个清冷的日子也是好的。   没想到,她的真心,当真换来了真心,这比在山中捡到了奇花异草还要运气好。   沈青棠含笑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隐隐有些湿润。   是高兴出来的。   魏珩只同她短暂对视了一眼,随后便似躲闪一般,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   见她走路仍有些一拐一拐的,他思量了一瞬,又出声叫住了她,“别走了。”   “嗯?”沈青棠有些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然后便见少年背对着她,默然单膝蹲下了身,淡声道:“上来吧。”   “……啊?”沈青棠有些意外,准确来说是有些受宠若惊,不禁失笑道,“你……要背我啊?”   魏珩侧头看了眼她那满是泥泞的脏鞋,轻笑着看向她,“泥水干了会发硬,你想硌着脚走路?这里离家可不近。”   沈青棠没想到他会考虑得这么仔细,还有些不自在,“可是,你那个背上的伤还没好全吧?”   “哎呀好啦,”她忙不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他起来,“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快起来我们回家吧,走走就到了,又没那么娇气。”   可少年的背影却稳如泰山,一点都没有要动的意思,还转过头看向她,有些不容拒绝地弯起了嘴角,“我蹲着很累。”   沈青棠面上一红,心如擂鼓,这下是真没什么话可以拒绝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无措地四处看了看,攥紧裙角,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试探着靠向了他,“那、那我真的过来啦?”   她小心地环上了他的脖颈,“我真的……”   “把这个拿着。”魏珩把手中用布条缠裹好的木拐递给她,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话,“可能有点重,你小心拿好,要是弄掉了……”   他轻笑了一声,后面要威吓她的玩笑话没再说了。   “好,给我拿吧,一定……”沈青棠刚勉强抓好木拐,魏珩便稳当地站起了身,骤然的失重感吓得她赶紧抱好了他的脖颈。   再回过神时,身边的景色已在向后面缓缓移动了。   少年走得很平稳,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摇摇晃晃。   “你背着我会觉得重么?”沈青棠有些不太放心地问,可嘴角幸福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消失过。   魏珩目视前方,不假思索地回她,“尚可,还是要多吃一点。”   沈青棠笑得更深了,随口一问,“你以前背过别人么?”   魏珩顿了顿,乍一思索,还有些好笑地牵了下嘴角,“姑娘是在下背的第一个女子。”   沈青棠哑然了,没想到竟独占了这么一份殊荣,好半晌才忍住要绽开的笑意,埋下头,含蓄应了一声,“……哦。”   “说起来,你怎么老是对我这么生分啊,左一个姑娘,又一个在下的,我还挺想听你叫叫我名字的。”   见魏珩静默着,没有回答她,沈青棠也知道他们读书人面子薄,便又兀自圆起了场,“不过我也没想好你的名字,让你先叫,好像确实有些不太合适啊。”   她鼓起腮,乖乖伏在他肩上,有些苦恼地轻叹了口气,“哎,可你这名字实在太难取了,我想了好些个,愣是没有一个可以脱颖而出的。”   “取名也得要有意义啊,像我,我娘说,我出生时,家门口有棵合欢树开得特别旺,就给我取了青棠这个名字。”   她有些细究地蹙了下眉头,“那我总不能用你焕然新生时,喝过的草药做名字吧?魏白附?魏桑根?都很奇怪呀。”   听着她这崎岖的心路历程,和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魏珩失笑了一声,微微启唇,斟酌了片刻,忽然道:   “其实……在下还有个不为人所知的表字,姑娘若是不介意,也可以叫这个。”   “什么,你还有表字?”沈青棠惊了,一副像被人忽悠去找东西,最后对方告诉她,东西其实在他手里的错愕模样。   “哎,你有表字你怎么不早说呀?”沈青棠气笑了,用手肘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为了琢磨你这名字,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的,只怕还少吃了两碗饭呢。”   魏珩浅浅勾了下唇角,起初不说,自然是因为,原本什么也没打算告诉她。   不过,少吃了两碗饭这件事,他保留意见。   “哎,快说快说,是什么表字啊?”沈青棠满怀期待地趴在他肩上,一脸欢喜。   魏珩轻舒了口气,道:“子钰。”   沈青棠听得眸光怔住了,一瞬没了动作。   魏珩:“有匪君子,器如铭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温润的嗓音,和这一句小解,总让沈青棠感觉像是在耳边听到了一阵玉石相碰的琅琅声。   自此刻开始,子钰这个名字,就如同这一晚的心动一样,永远扎根在了她的心里。   “子钰,子钰……”像是小孩子获得了期盼许久的玩件一样,沈青棠轻轻晃着小腿,在嘴里反复回味念叨着这个名字,“真好听。”   这个名字比她想得那些都有涵养多了,念着都感觉让人唇齿带着一股书香气。   许是她晃荡的小腿太过扎眼,拨乱了魏珩的心绪,他将背上的人向上托了托,轻声道:“别乱动。”   再乱动,就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他看着这漫天灿烂的星河,和波光粼粼的溪流,只是戏谑地在心里这么一想,既没有真的说出来,也没有真的做出来。   **   次日清早。   一声清脆的鸟啼落在草堂的窗前,惊醒了浅眠的魏珩。   他起身下榻,拆开了绑在这只鸟腿上的信筒,纸卷如轴展开,上书:   泼皮冯二,楚馆狎妓,近来因关节风湿,日处醉春楼中,外有心腹看守。   魏珩沉眉思索良久,默默揉烂了掌心的纸卷。   他回头看了看那卧在席上睡得正酣的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下:   草堂医女,清丽貌美,擅针灸医术,遣书信并车马来迎,可前去一治。   少年卷好纸笺,放入信筒。鸟儿扑棱而去,留下了一阵渐行渐远的风声。 第24章 花楼游   石圩村的邻镇依山傍水,算不得繁华,一条青灰的石板路自桥下蜿蜒而去,左右尽是开摊或行路的寻常百姓。   但就是在这样淳朴的瓦房砖楼之间,也稍有些格格不入地安着一处冶艳的温柔乡——醉春楼。   “医女?”长着一身膘的冯二仰在雕花的月洞床上,因经年下海而患风湿的痛腿微微半撑,贼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年轻还貌美?”   “是啊冯爷。”一旁倒茶的花魁揽月,柔似无骨地弯下腰附到了他身边,朱唇扬起,“奴家见你近几日身子不爽,不若寻个能缓痛的妙人伴你左右,瞧着也舒心些。”   许是这话说到了冯二的兴头上,他忽然开怀笑了两声,“哎呀,我冯二竟也有这一天。要知道,这医女作陪,那可是京城首辅,段阁老才有的闺房情趣啊。”   说起这等荤事来,冯二立即来了劲头,指指脑袋,“他人家劳思成疾,常发这头风病。”   “所以上哪赏玩,都少不了带三两医女在侧,身段要好,脸蛋要美,就连这气质也都得是端庄含蓄的。”他眯起眼,笑得促狭,“行完那事,再慢慢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会享受得很。”   揽月自幼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混账话没听过,她面色不动,兰指拂过冯二的脖颈,仍保持着妩媚的笑意。   “那爷也赶紧修书一封,把人请来享受一番?这位沈大夫最重礼度,可怠慢不得,奴家还得雇个车夫去将她接来呢。”   “呦喂,今儿个怎这么贴心呢?爷果真是没白疼你啊,”冯二轻亵地用手拍了拍揽月的脸颊,长舒了口气后又躺了回去,“你写吧你写吧,老子腿疼,懒得动。”   “让奴家写也成,不过,爷你得落个款。不然,”揽月含笑看着他,直起身,视线扫到门外的方向时,眸光不经意变得犀利了几分,“门外的兄弟们只怕会不认呢。”   这处厢房位于后院一角,门口立着两个侍从,来来往往的栏杆旁边,还四散倚着一排略有戾气的便衣暗卫,耳听靡靡之声,面露不悦之色。   门吱呀一开,栏杆上有几个人回头瞥了一眼,揽月看都不看他们,便旁若无人地下了楼梯。   她莲步轻移,左右小心看了看,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一间隐蔽的偏房。   房里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倚在窗边悠然自得地嗑瓜子。   她欲开口唤他,然酝酿了片刻,终究还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笑着掏出了藏在袖里的纸信,“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高简回过头,看到她手里的物件,顿时乐了,“我就说嘛,请月娘你办事,定是不消人操心的。”   他掸了掸手上的果屑,从窗上跃下,正要去接那信,可揽月却紧紧捏住了,不让他好拿。   高简不解地抬眉,只见女子笑眼含波,直瞧着他,似是有意要耍小性儿。   “给我便给我了,还捏着作甚?”他并非不懂揽月的心思,但也乐得装糊涂,抽过信件后,几下便跃上窗台,笑着挥手做了别,“多谢了,回头必有重酬。”   揽月目送他翻身而下,驾着备好的马车绝尘而去,艳丽的眼眸里满是说不出的黯然和凄清。   她一身残破,陷在这供商贾浪客寻欢的花柳之地,又怎敢企盼还有人怜她。   **   午后天朗气清,因昨日落了一场雨,乡间的空气还尤为舒爽。   高简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草堂,有些拘谨地笑着叩了两下门。   门很快便应声打开了,仿佛早就在等着他似的。   沈青棠探出一个脑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圆溜溜的眸子里还透着些谨慎,“你是谁呀?”   “哦,我是那个……”高简搓着手,面对这位自家大人特别关照的姑娘,在措辞上倒是有些局促了。   “额,我是镇上冯二爷的家仆,我家老爷患了湿痛,特派小的来请姑娘前去一治。”说着,他递出了袖中的那封书信。   沈青棠看了那信一眼,没有接,表情有些勉强,“……他在镇上哪个地方呀?我行医有个忌讳,不会独自去生人家的。”   “这个……”高简轻吸了口凉气,强撑住了笑意,“我家老爷比较放纵,现如今啊,正在醉春楼躺着呢。”   一听醉春楼的名字,沈青棠的小脸顿时煞白了一瞬。   “哎不是不是,大夫您别多想,”高简急忙开口,莫名有种诓骗良家少女去花楼的罪恶感,“就是请您去看个诊,没别的意思的。”   天呀,他还以为他家大人已经同这姑娘商量好了才让她去的,敢情这是不知道啊。   高简挠挠头,忽然觉得良心有些痛,模样看着格外不自在。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眼前的姑娘又换了一副神色,含蓄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那就断没有不去的理了,只是我有些怯场,家中尚有一位姐姐,不知可否带他一同前往?”   “啊?”高简懵了,“姐……姐?”   在错愕的眼神下,草堂大门敞开,一个头带帷帽、身穿白色衣袍的清冷人影,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高简惊得定住动作,直看得睁圆了眼睛。   这、这熟悉的身量,这逼人的气场,不是他家大人还能是谁?   高简愣了愣,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见沈青棠有些无措地带着干笑,而旁边的魏珩更是一身冷冽之气,他还是马上识相地打起了圆场。   “额,姐、姐妹俩好啊,这绝代双娇,”他用拳头掩住了嘴,不禁小声笑道,“冯爷定是要高兴死了。”   好吧,高兴不高兴,他是不知道,不过肯定死是死得比较惨了。   魏珩没好气地隔着厚纱看了他一眼,索性直接先一步上了马车,抬手伸出去,又拉上了动作有些笨拙的沈青棠。   早知来接他们的人会是高简,那他便没必要带上沈青棠作掩护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魏珩坐到了里侧,沈青棠由于惯会晕车,便靠在了窗边坐下。   车外长鞭一挥,马车顿时有些颠颠簸簸地动了起来。   看着窗外走远的景色,沈青棠有些紧张地攥了下一角,随后又转向魏珩,没来由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在抚慰他,还是在鼓励自己不要害怕。   清早刚起来,她便从魏珩那里得知,昨日他出门透气时,听到了点冯二爷要请她去花楼医病的风声。   可这花楼是什么地方啊,哪个正经人会请大夫去花楼瞧病的?   沈青棠听到后,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抵触。   但冯二这号人的大名她也是听过的,从泼皮无赖起家的暴发户,还同赵铁匠他们合伙开了铁作坊,若是直接拒了,只怕也会惹来难缠的麻烦吧?   这可怎么办呀?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魏珩温声宽慰了她,还给她出了个法子——   他大可以扮作长姐陪她一同赴花楼之约,若是这冯二没有旁的心思,那自然是好的,若是有,那他陪在她身边,也能相对安全一些。   起初沈青棠还觉得这个法子不太靠谱,但魏珩据理力争,终于还是将她说服了。   毕竟,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其实沈青棠有时候也会想,若她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再退一万步讲,是有父兄、有家、有靠山的寻常姑娘,而不是像这样孤苦无依的,那应该也不会总是受这等欺负,还无力还手了吧。   沈青棠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挥去了这些子虚乌有的念头,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励了起来。   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能慌张,要顺利度过这一关。   虽然她是软弱可欺,也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为了能安生地好好活着,任何人,不管强弱,都应该会努力争上一把的。   反正她身边带了毫针,若到时冯二真欲行不轨之事,那她就找准时机,扎他的死穴,封他的经脉!   沈青棠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也不知是太过紧张了,还是马车颠得太厉害了,她忽然感觉胸口闷得出奇,一口气提不上来。   正思索得出神的魏珩,余光瞥见了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这时,车轮似是硌着了一块石头,整个车身都剧烈颠簸了起来。   眼见沈青棠晃荡晃荡的,险些就要磕到窗柩了,他立刻挪过身去,迅速抬手护住了她晕晕乎乎的脑袋。   指骨撞在木柩的一瞬间,手背碰到的是硬冷,掌心触到的却是温软,还有几缕独属于她的花果淡香,似是萃取了整个夏天的繁花和鲜果,清新香甜,要再凑近点才能闻到。   不知是不是鬼使神差,他几乎未加思索,便动作自然地将人揽到了肩上,一下又一下地小心顺起了她单薄的脊背。   原先听她说会晕车晕船,他还以为只是说得夸张了,没想到竟当真如此。   沈青棠抵在他肩口,有些难耐地双手掩唇干呕了一阵,直到崎岖的乡间小道走完了,马车行到了较为平坦石板路上,她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魏珩不经意向外一瞥,忽而发现,茶馆、商贩、行人、酒楼,有如画轴一般次第从窗中划了过去。   他们到集镇了。   一路盘算着的事情逐渐浮上了心头,他沉眉深思片刻,终是撩起纱幔,附在沈青棠的耳边叮嘱了一些话。   听罢,沈青棠顿时抬起头看向了他,因气逆而晕染得湿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对他说得这番话充满了讶异。   “信我。”魏珩俯下身,低声对她说,短短的两个字,似乎承载了千斤的重量,教人不敢有所质疑。   **   马车在醉春楼的街头落脚了,高简正要引二人进门,忽然,沈青棠出声叫住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门走得仓促,要医冯老爷的湿寒,还缺了些重要的药材,姐姐就先随你进去,我到街角的医馆看看,一会儿便回来。”   高简挑起眉,侧头看了眼魏珩,见他没动静算是默认了,便点头直应好,“行,那大夫您慢走,不着急。”   沈青棠抿起嘴唇,偷偷抬眸看了魏珩最后一眼,当即便攥紧掌心,转过头提着衣裙跑远了。   看着那抹远去的小巧背影,高简不禁笑着走到了魏珩的身边,低声求证,“你把人支走了?”   魏珩拂袖转身,向花楼走去,声音平淡,“早知是你来,便不会带她了。”   高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呀这不是,怕别人来接嫂夫人,会出什么岔……”   还不等他说完,魏珩便冷冷剜了他一眼,“活腻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薄怒,威严不已,高简自知是开不起他的玩笑,便耍滑头糊弄了过去,“哎行了不说,大夫您往这边走,鄙人引你去后院的厢房。”   花楼的门口是卖笑拉客的女子,前院又是大秀歌舞诗乐的艺妓,中院多是陪酒劝茶的,一路走来,有不少女子皆凑上来与两人搭话,但高简总能随口笑着应付过去。   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终于,两人步入了后院前的弄堂,高简指了指偏角的一处厢房,便自觉退下了。   魏珩双目平视,调整了下步子,端庄从容地上了楼梯。   门前的栏杆上稀稀朗朗地倚着一排面带疲色的暗卫,满脸皆是活受罪的模样。   魏珩只默默出示了那封信件,门口的侍从一见是冯二的落款,便自主让了行。   雕花木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庸俗的脂粉香味,其中还夹杂着些汗液的臭味,熏得魏珩不舒服地皱了下眉。   为见小美人还特地梳洗了一番的冯二,见门口有了响动,立即笑嘻嘻地从屏风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心一跳。   眼前的美人端庄典雅,生得高挑,一身清冷之气,帷帽之下,半遮半掩,真是看得冯二心痒痒。   “你就是那个……”冯二色胆包天,笑眯眯地走过来,搭上了“美人”的肩膀,“沈大夫?”   话音刚落,冯二的手腕便被“美人”按住了。   他愣了愣,倒没想到“美人”会这么主动,心防正松弛时,忽然,一团满是棱角的纸团猛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紧跟着,搭在“美人”肩上的手便立即被狠狠折到了身后去,发出了咔擦一声脆响。   冯二疼得飞出热泪,嗓子里直挣扎着“唔唔”了几声。   可门外的侍从早已见怪不怪,只当这是他的闺房乐趣,也不打算在他行事时闯进去找骂。   魏珩掐住他的喉咙,那挣扎声顿时吓得止住了,“再叫,便拧断你的脖子。”   阴冷的威吓低低响在冯二的耳畔,就好像是来自修罗恶鬼的声音,直将他拖入了寒窟——   这、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魏珩拎着冯二扔到了檀木椅上,一柄匕首自袖中滑落,噌的一声出鞘,带着寒光直接横到了他的脖间,吓得冯二额顶渗出了一滴冷汗。   “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做什么,问什么你答什么。”   冯二惶恐不已,一顿点头,几近如小鸡啄米。   魏珩俯下身,命令简洁,“遣散门外的人。”   “若多说一个字,你知道后果。”少年眸色幽寒如潭,威慑力不言而喻。   冯二惜命,已是心凉认栽,只能慌张地再一顿点头。   魏珩微皱眉尖,一击他的下颔,那被揉成团的信封顿时被打得吐了出来。   魏珩朝门外冷冷使了个神色,冯二咽了口唾沫,当即轻咳了一声,强撑着摆架势道:“外面的,都给爷喝酒寻乐子去,一个个的待在门口,爷都放不开了!”   一听这话,门外阴着脸的侍从们顿时不屑地唾弃了他一声,求之不得地走开了。   待在墙角后听风声的揽月似是等候多时了,当即装作碰巧的样子从暗处走出来,朝各位侍从招呼道:“哟,各位爷都放工了?瞧你们辛苦的,”她持扇掩面,笑语盈盈,“来来来,快到里头喝些小酒,奴家找些姑娘们来服侍各位爷。”   满心怨气的侍从们听到这温香软玉的诱惑,自是没有不走的道理。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魏珩这才又将目光移到了一身膘的冯二头上,冷笑了一声,“听说冯爷替段阁老走私军火,发了不少横财呢。”   “你……”冯二吓得瞪圆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旁边缓缓挪动了身子,“你、你是什么人?”   魏珩一脚抬起踩上了他那向旁边摸去的手,“让你答,没让你问。”   冯二自知是惹不起了,只得把疼痛引起的惊呼慢慢吞回了肚里,然后扯皮似的挤出了一个笑,讪讪道,“哎,您问您问。”   魏珩:“这批货何时起船?”   冯二犹豫了一瞬,在对上魏珩的眼神后,还是老实交代,“……两、两天后。”   魏珩微皱眉头,感觉时间似乎有些紧迫,“那铁作坊里里外外的防守分布如何?”   “这……”冯二一时无奈住了,顿了顿后,又有些谄媚地笑道,“大侠,这、这说了是要掉脑袋的事,我不能拿我的脑袋开玩笑啊?”   魏珩目光冰冷,使了些力,匕首顿时在冯二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渗血的深口子,“那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掉脑袋。”   冯二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认清了自己是砧上鱼肉的处境,嘴巴张了又张,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慌张无措地憋了回去。   魏珩耐心不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用刀尖挑起了他的下颔,“若是冯爷不想在这交代,那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说。”   冯二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哪、哪儿啊?”   魏珩微弯唇角,“京城。”   冯二愣了愣,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便附和地笑了笑,“哦,那、那是个繁华的好地方。”   魏珩面色骤然变得阴狠,“诏狱。”   “……啊?”冯二一下子面如死灰,再也笑不出来了。   **   魏珩来到邻间的厢房时,这边喝酒作乐的侍从们已经被蒙汗药放倒了一大片。   而高简正悠闲地咬着苹果,别有意趣坐在床边看着街上的风景。   魏珩将一个锦包丢到了他的手上,兀自在窗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是一包解药,你与李庭回合后,就让他拿着这药去救赵家的孩子,耽误不得。”   “哎,好嘞。”高简从窗上跃下,带笑的视线还时不时往外瞟。   “瞧什么这么开心呢?”魏珩不解地扫了他一眼。   “哦,就是你那小娘子。”高简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外面道,“你刚刚不是让她走了么,她没一会又折回来了,就躲在对面的茶楼里呢,没事就把头探出来瞧瞧这边,我数了一下,她都把头探出来七……”   转过头,见魏珩的眼底已覆上了一层寒冰,正不悦地盯着他,高简说话顿时发虚了,“七、七回了。”   他断断续续地把没说完的话补充了完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是拉快了剧情线的进度,下一章感情要素会比较多,会甜甜甜,不过也算是暴风雨的前夕吧。   我真的是鸽子选手,更新都是当天比较晚的时候,宝贝们可以选择第二天早晨来看更新,不要熬夜等,比心心~   没有几章就要到文案部分啦 第25章 不合适   魏珩沉沉看了他许久,片刻后,无甚表情地冷笑了一声,“太闲了?”   在公事方面,魏珩的态度总是肃然而庄严的,如果这时候他笑了,那必然是比不笑还要可怕的。   “阿不不不,”已被折磨出经验来的高简忙悬崖勒马,十分殷勤地给他沏了杯茶,“大人您每日都如此操劳,属下怎么敢偷闲呢?”   “还有什么要做的,您尽管吩咐。”高简乐呵地在对面坐下,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魏珩也没闲情同他废话,略一沉思,抽出了怀中的一张纸图,“这是冯二交代的作坊守卫分布图。”   他用指节敲了敲图上标出的几个点,“这些地方你晚间带人去探探虚实,届时我们安排部署,务必要在两日内一网打尽。”   魏珩说得斩钉截铁,面色平淡从容,托起茶盏,捏着盖碗拨了拨热气,轻抿了一口茶。   “两日?这么快。”高简微有些讶异,仔细看了看分布图,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又抬起头,讪讪地笑了,“那……两日后启程,您要把那小娘子带走么?”   魏珩饮茶的动作微微一滞。   “哎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听说,那段阁老吧……”高简一言难尽地皱起了脸,颇有些难以启齿,“啧,有那个……亵玩医女的癖好,那枕边人都是这样的。”   魏珩微挑了下眉尖,神色里还交杂着些轻蔑和鄙夷。   “嘶,您说您要把她带回京城的话,就您和这段老的关系,这是不是……”高简干笑着搓了搓手掌,欲言又止。   “哎,不过应该也还好,”高简拣起苹果咬了一口,又达观地补充道,“我都仔细打听过了,这段阁老啊,偏好温柔端庄那一类的,你说这小娘子活泼乱跳的,那肯定也入不了……”   “谁说我要带她走了。”   魏珩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从静默中回过神,恢复了拨盖碗的动作,一声不吭地饮完了所有的茶,旋即又提起茶壶再重沏了一杯,似乎有什么烦绪难浇。   “啊?真、真的假的。”高简失笑了,慢慢嚼了嚼嘴里的苹果,不禁调侃道,“哎不是,我看你们共处一室,你还待人家那么不一般,我真以为你这棵铁树开花了呢。”   魏珩向他投去了一记眼刀,高简表情一滞,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放肆了,当即敛了嬉笑,干咳了两声,继续好好吃自己的苹果了。   “我同她并未有逾矩之举,不过救命之恩在前,也不能亏欠于她。”魏珩捏着盖碗,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碰着杯身,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此案一了,我要你托人去帮我办两件事。”他蓦然开口,声音难得缓和,没了刺人的锋芒。   “什么事?”高简放下苹果,感觉这情况似乎非同小可,正色等起了下文。   魏珩稍作斟酌了一番,道,“第一,在城中盘下一块店面,按医馆的陈设布置,将地契交到她手上。”   高简反应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乐道,“哦,这简单啊,那开销算你的?”   “第二,”魏珩瞥了他一眼,没答话,继续道,“托媒人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要长相斯文的,残的不行,病的不行,貌丑的也不行。”   魏珩顿了顿,似是在回想些什么,“还有,脾性要好,待她要尊重,不可欺她。”   他微皱眉尖,面色忽然温和了许多,“但也不能是生性懦弱的,太窝囊了,不足以给她依靠。”   “对了,婆家的麻烦还要少一些,若公婆皆是些胡搅蛮缠、尖酸刻薄的小人,那也免了。”   魏珩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感觉说的也差不多都齐全了。   高简直愣愣地听他说完这一串,不禁有些新奇地笑了,“这……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哎,我还是头一回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呢。”   魏珩没理他,端着茶盏,视线却不禁飘到了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你说的条件都也太苛刻了吧,那简直就是万里挑一啊。说句不中听的,万一还真找不到这个天选之子,那沈大夫是不是就要孤独终老了?”   高简觉得有些好笑,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不怕死地撑起头,凑到魏珩跟前献起了计,“哎大人,要不你就委身一下,我瞧你的条件都挺符合的,除了……”   茶盏被搁在桌案上,发出了清脆一声响,直接昭示了主人的不悦。   对上魏珩那寒似利刃的眼神时,高简顿时有些怂了,忙笑着改口道,“咳咳……好、好吧,除了最后一条。”   若说到魏珩家里的关系纠葛,那高简应该是最有发言权利的人了。   倒不是他有多了解魏珩那巧言善媚的姨娘,亦或是那草包懦弱的二弟,主要是魏珩的父亲,魏炳文大人,实在是他上任以来遇到过的最大的硬茬了。   此人好玩弄权术,在官场上惯和稀泥,从不喜与人树敌,又古板严苛,极重门庭家风,每次一见到高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总是要数落魏珩不善用贤能,不与良人结交。   当然,他家大人也不是好任人摆弄的,从来都将老父亲的话当成耳旁风,还索性搬出府去独居了。   但再怎么说,他魏珩也是魏家名义上的嫡子,是未来伯府的继承人,与世家联姻自是不消说的。   若那出身草野的沈大夫真随他回去了,只怕天天都要承受魏老爷子的横眉冷对和唾沫星子,岂止是麻烦,是大灾难了吧。   啧,虽然高简觉得他家大人和那小姑娘看着确实挺般配的,他也有意撮合,但一想到魏老爷子,还有那个什么癖好龌龊的段阁老,他还是马上打了个寒颤,当即闭上嘴了。   魏珩不想听到高简再胡说些有的没的,吐了口气后,索性直言,“我不喜欢太笨的。”   “……啊?哦。”高简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他表的是什么态。   毕竟,那小姑娘虽然看着挺可爱,但好像确实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可话又说回来了,真要有点小聪明在身上的话,那他家大人还不得天天防着,哪会像这样又是送地,又是说亲的,张罗得跟人家亲爹一样。   高简正在心底暗笑,紧接着,肩膀便被人含有警告意味地拍了拍。   “高千户也该学聪明一点,”魏珩眸光幽黯,似笑非笑,“到了京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掂量清楚。”   他拂袖起身,声音骤然降至冰点,“若你不想被罚俸半年的话。”   他径自向门外走了去,留下一片凉风,直吹得高简心里寒飕飕的。   高简出身贫寒,是得了魏珩的赏识和破格提拔,才有了如今的出头之日,他这个人也没什么大的抱负,只想攒够了钱,在京里买一座院子安置自家年迈的母亲。   所以这罚俸无异于是在割他的心头肉,一想到魏珩可能真会这么做,他忙不迭笑着向门外挽回了两句,“哎哎哎,大人大人,属下一定严守口风,您放心吧!”   **   落日西沉,远山已然披上了一层晚霞,昏暗的天色衬得路边朦胧的灯光格外温暖,但星星点点的,看着却莫名教人心生寥落。   茶馆内的人已经不多了,人影交错,来来往往,沈青棠算是为数不多的、仍捧着茶碗静坐在原地的那一个。   从他们来这儿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了。   她心里煎熬不已,又爱胡思乱想。   过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呢?   他身子骨那般孱弱,真有办法应付冯二那样的无赖么?   万一……情况不太好,花楼里的人合起伙把他关起来,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该怎么办哪?   沈青棠坐立难安,紧捧着茶碗,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这样干等着也总不是办法,不行便再数五个数,如果人还没有出来,那她便去衙门跪求官兵。   五。   沈青棠默默攥紧了手掌,心里空荡荡的,惶然不已。   四。   她咬了咬嘴唇,无望的等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就吊在那儿,不上不下。   三。   逐渐逼近的数字带来了几丝压迫和绝望,她头皮有些发麻,不忍再数下去了。   二。   数字是这么沉重,好像直接将她压到了绝望的谷底,透凉无比。   一!   她下定决心,猛然站起身,脑袋里没了任何思索,只有身体在独自不受控制地硬着头皮向前走。   可就在抬头的一刹那,她所有的不顾一切,所有积蓄起来的勇气,又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全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   “你要去哪儿?”迎面走来的少年温声问她。   作者有话说:   推下本预收:《被偏执权臣盯上后》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从高门贵女沦为教坊舞姬后,程莞莞活着便只剩了痛苦。   等着心上人来为她赎身,是她撑下去的唯一支柱。   可仇敌贺云峥却掷下千金,当众将她带回了摄政王府。   “你父亲欠债自尽,那本王便只能向他的女儿来讨了。”   他笑得阴鸷,素来都只将她看作是玩物来消遣,对她予取予夺,手段强硬。   可程莞莞却红着眼眶,仍是带着倔气,不肯轻易服软。   直到某天,仆从传来风声:心上人被陷入狱,性命危在旦夕。   程莞莞无路可走,只能夜叩寝门,跪地求他。   座上男子居高看她,面色阴冷,似笑非笑,“你拿什么来求本王?”   程莞莞攥紧衣裙,酝酿许久,才忍着泪看向他,艰涩道:“我愿意服侍你……”   **   贺云峥一直以为,程莞莞是他的笼中雀,可栽到最后他恍然发现,他才是她的裙下之臣。   许是那年宫宴上,程莞莞一舞惹得他移不开眼时,他便情动不自知了。   疯批嘴欠摄政王&外柔内坚小美人,追妻火葬场   打滚求个收藏,么么! 第26章 逛夜市   “你要去哪儿?”魏珩刚走进茶馆, 便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面上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笑。   可紧接着, 这份笑意便僵住了。   女孩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惊讶、不敢置信、心有余悸,所有的情愫都交杂在那闪烁的泪光里,染红了嫩白的眼角。   “你……”她半张着粉唇, 眨了眨眼睛, 一滴眼泪簌簌而下,愕然得几乎没了表情, “你……出来了?”   她问了一句没用的废话,其实她心里有很多很多想说的, 但不知为何, 却只蹦出了这一句来。   魏珩顿了顿, 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嗯, 没什么事了。”   看着她有些慌张又无措的模样, 他心神微微一乱,忽然才发觉,将她牵进这样的事情之后, 对她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她本就不谙世事,若是没遇见他,应该就只守着门前的几亩地和家里的药药草草, 简单地过着日子。   又怎会置身于刀光剑影下, 受这般险恶的威胁。   他抬起手, 正想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可沈青棠却有些难为情, 赶忙笑着抹去了眼泪,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脆弱。   从前她去行医救人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很厉害,能给别人带来不可或缺的帮助,自己心里也会觉得很满足。   可不知怎的,自从遇到了魏珩之后,她有太多次都感到力不从心,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大事临头,他似乎总能轻飘飘地迎刃而解,可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担心着,还时不时的要掉眼泪。   这样不好。   帮不上忙便算了,若是还要掉眼泪教人家心烦,那就有些太累赘了。   她掩饰着扬起眼尾笑了笑,带泪的眼眸像载满了星光的湖,“我刚刚坐这等你来着。”她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茶桌,笑着解释道,“但是见你一直都没回来,然后我就,我就……”   她声音越说越矮,不好意思把想去衙门搬救兵这种天真的想法告诉他,因为他看着一身轻松,说出来倒显得她净瞎操心了。   许是看到了女孩的局促,少年温然一笑,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教你久等了,我的错。”   沈青棠眸光颤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给她台阶下,低过头抿唇笑了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哦对了,冯二爷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啊?”她忽然想起这茬,抬头问,“你治好他的湿寒了么?他认出你的身份了吧,有为难你么?”   连环的问题接踵而来,魏珩嘴角闪过一抹浅笑,转身向茶楼外慢慢走去,煞有介事道:“风湿么,自然是医好了,用了个土法子。”   沈青棠一脸新奇,小步跟上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求知的光芒,“什么法子啊?”   魏珩但笑不语。   不论他什么毛病,教训上一顿,自然都没有不服帖的理。   不过他自然不会这样说。   “日后有空再告诉你,”他不以为意地揭了过去,“不过这位冯爷确实只是为了医病,所以识破了我的身份也无碍,算是我们想多了。”   “这样啊?”沈青棠反应了一下,顿时笑逐颜开,好像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那就好,那就好。总归是平安过去了嘛。”   看她轻拍着胸口,心情颇好地蹦着走了两下,笑得那样欢欣,魏珩的眼底也不觉覆上了一层柔色。   如果可以,他自然希望她永远也不要沾染这些俗世的脏污。   小兔子就该待在自己温暖安全的草窝里,永远蹦蹦跳跳,开开心心地活着。   “要不要沿街逛一逛?”魏珩抬起手,指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笑道,“看诊得来的报酬。”   “这么多啊?”沈青棠的眼睛瞬时亮了,不禁慨道,“好厉害!”   他总是很有本事,能言善道,从不怯惧,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出色。沈青棠是由衷佩服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捡了个宝贝回来。   有他陪在身边,假以时日,她应该也能学到很多,变得更优秀吧。   这么想着,她又不禁满心欢喜地转头望了望这琳琅满目的夜市,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真的可以逛逛么?”   但抬头一看天幕,她的眉头很快又平添了几分忧色,“可这天……都已经黑了呀,我们还得回家呢。”   “无碍,”魏珩含着淡笑,收了钱袋,信步向前走着,“来的那辆马车还可以用,何时回去都可以。”   他身板颀长如松,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从容之气,每每看到这样的他,沈青棠都觉分外可靠,几乎不用犹豫便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他。   “那好吧!”她乐意地笑着,一口说定,赶忙拉着魏珩的手臂就小跑起来,“快走快走,趁着人少的时候赶紧逛一逛,我都好久没有来集镇上玩了。”   魏珩被她这心急的模样引得有些发笑,随口一问,“为什么不来?”   沈青棠认真思索了一下,给了个实在的答案:“太远了吧?”   “来这儿要坐车,弯弯绕绕的,我又不识路,而且也没什么人陪我,我只有偶尔搭便车来买药材的时候会来,但是也没有机会逛。”   正说着,沈青棠的鼻子忽然被一阵诱人的香味牵跑了,她转过头,看到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眼睛顿时亮了,“子钰,要不要吃那个?”   许是第一次被人喊这个名字,魏珩还稍有些不习惯,待回过神来时,早已被沈青棠拉到小摊前了。   这是一个阿婆摆的烙饼摊,米皮被煎得香酥金黄,辅以葱、笋、荤肉,覆而翻之,很容易便能勾起食欲,教人想起了还没有吃晚饭的这一事实。   见沈青棠的眼神随着阿婆的铁铲一上一下,满脸期待地说着多放些什么,少放些什么,魏珩轻勾了下唇角,十分自觉地掏出了银钱候着。   片刻后,沈青棠两手抓饼,魏珩一手付钱。   “给。”沈青棠把热腾腾的烙饼递到他眼前,笑弯了眼睛,“你的这个我让多加了肉,忙活了一个下午,辛苦啦。”   她的笑容被摊架边上的灯光映得暖洋洋的,就好像那冒着热气的饼,从撞进人的视线起,便没来由的带来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慰藉。   这样让心口一颤的瞬间,魏珩记得还有很多次。   比如,重伤醒来,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   ‘哎你醒了啊!’   比如,她如捧至宝,将那匹月白色绢布示与他看的时候:   ‘它摸着很好的,颜色也衬你,做出来一定很好看!’   再比如,她满面得意,雨天来为他摘蘑菇的时候:   ‘我刚刚在河边,捞到了两条鱼。不是说今天要为你做一桌丰盛的么?’   ……   太多太多了,他数不清。   魏珩在灯光里顿了许久,不觉淡淡笑了一声,抬手接过了她递来的饼,“多谢。”   凡此种种,一并多谢。   **   夜市上的吃食和玩乐繁多,两个人一路扫荡下来,手里皆多了不少用油纸包着的点心和果子。   沈青棠吃着枣泥糕,忽觉有些腻,不禁抿着笑,意味明显地把视线投到了魏珩托着的一包蜜饯上,“我想吃那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朝蜜饯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活像个机灵的贪吃包。   反正东西就在手边,举手之劳也算不得什么,魏珩不以为意,仔细挑挑,拣了个果肉饱满的递给了她。   “谢谢。”一声清脆甜美的道谢自耳边响起。   魏珩微微侧头,就在他以为女孩会接过他手里的蜜饯时,下一刻,他便看见那身量齐他胸口,还满脸含笑的姑娘,直接便微微前倾身子,一口咬走了他手里的蜜杏。   这一举动来得猝不及防,好像时间都在那一刻静住了。   少年人怔在原地,呼吸不自禁滞了一瞬。   他几乎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娇嫩温软的唇瓣便轻轻擦过了他的指尖。   湿湿糯糯的,分明只停留了一瞬,但紧接着,那被留下痕迹的地方,就在风中牵起了丝丝凉意,好像一阵过电的暖流,势如破竹地从皮肤一路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最终,又归到了心间,好似尘埃落定,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仿佛那意外的触碰,只不过是个转瞬即逝的幻梦。   “怎么了?”见他这样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两手捧满了糕点的沈青棠还有些不明所以。   她鼓着腮帮嚼了两下香甜的蜜饯,寻思了一会,又把手里的糕点举到了他的面前,笑道,“你也要吃么?想吃哪个?”   见她笑得这般明媚灿烂,还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何等撩拨人的举动,少年提起一口气,忽觉有些语失了。   他收回心神,稍有些局促地别开了视线,旋即又吐出那口堵在心间的气,沉声道:“你嘴角沾东西了,擦一擦吧。”   说罢,他立即径自向前方走了去,步调里还带着些微不可察的紊乱。   心跳漏了一拍的感觉,就好像朝露从微垂的叶片上滑落,没入了土中;好像花瓣从枝头上剥离,卷入了风中。   也就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他分明看到了,却仍不愿意承认,只将那归结为错觉、巧合。   以及本不该萌生的苗芽。   沾东西了?待在原地的沈青棠不解地微微皱眉,把所有点心都挪到了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背抹了抹嘴角,果真是蹭了一些点心屑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飞快擦了两下,又立即怀抱着点心,小跑着跟到了魏珩后面,“子钰,你等等我呀!”   一声声的叫唤响在身后,就好像有只活泼的雀儿在追着他,少年微挑眉尖,轻舒了口气后,终是放慢了步子,等她渐渐追上了他。   “你怎么走这么快,是有什么想逛的地方么?”女孩歪过头看向他,活灵活现的,看起来是真的玩得很开心。   魏珩也不想扫她的兴,轻抿了下唇角,四处看了看,见一个顽童手举着糖画,嬉笑着从街角奔来,便抬手示意了过去,“糖画。”   他转头看向她,问,“要去看看么?”   沈青棠定睛看了一下,只以为是他喜欢,便很快点头应了一声,“好呀。”   找到卖糖画的地方并不难,拐过街角,顺着手里拿着糖画的三两人群望过去,便能在偏隅看到守着一口铜锅和一块瓷石板的老伯了。   冒热气的铜锅里熬着焦红的糖霜,旁边还架着一根用茅草扎成的杆子,上面插满了雄鸡、凤凰、鲤鱼等样式的糖画,老伯就坐在石板后面,笑呵呵地和每位来光顾的客人搭话。   看摊前似乎没什么人了,沈青棠赶忙拉着魏珩走了过去。一见两个关系亲密的少年人来到了摊前,老伯面上的笑容也不禁漾得更开了,“两位来买糖画?”   “看看上边有没有喜欢的,”他指了指那插着不少完成品的茅草杆,热情招呼,“或者你们说一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能说出来,我保管给画。”   沈青棠大致扫了一眼样式,转过身,抬头问魏珩,“你有喜欢的么?”   这个倒问住魏珩了,许是这些糖画的造型都没有特别触动到他的,他稍稍皱了下眉尖,随口笑道,“都还可以。”   都还可以的言外之意便是,都不太可以。   不过沈青棠没想那么深,只当他是兴趣平平,没什么特别中意的,便耐不住毛遂自荐道,“那要不我给你画一个?”   她既然这样开口了,那便说明她心中是早有想法的。   见她明晃晃的眼神里,满含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魏珩倒也想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又蹦出了什么新奇的想法,便乐意地点了点头,“好啊。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吧。”   他伸出手,意思是要帮她那些杂七杂八的点心。   得到应允的小姑娘欢欣极了,赶忙卸了手里的货,上下都透着一股要大显身手的架势。   “伯伯,我可以自己画么?”她问。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老伯满口答应,还热情地在石板上刷了一层薄薄的油,帮她从热铜锅里舀了一勺糖浆,“丫头,下手要快,不然糖冻住了,签儿可不好插哟。”   “哎等一下!”沈青棠出声止住了老伯,同他对视了一眼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让我再琢磨一下,该怎么一笔把它画好,不浪费您的糖。”   她沉吸了一口气,十分细究地盯着石板表面,似乎真的在心里默默盘算了起来。   这便更引起魏珩的兴趣了。   她到底是想画什么?这么谨慎。   “好了好了,”沈青棠思索完毕,长舒了一口气,踌躇满志,抬手去要那柄铜勺,“给我吧伯伯。”   沈青棠右手持勺,左手扶着手腕,视线专注,十分平稳地在石板上滴下了糖浆。   最先勾勒出来的,是一个扁平流畅的水形轮廓,紧接着,一笔蜿蜒出去,一个小小的尾巴又缀在了后面。   糖浆凌空飘逸,栉比的鳞片如波浪一般聚了起来,快到顶时,糖浆又挥洒出去,泼出了两条羽翼来。   完成!   “哎呀,签子签子!”沈青棠握着铜勺,慌得手忙脚乱,生怕功亏一篑。幸亏老伯早就拿好木签候在了一旁,插签、铲起,一气呵成。   眼看着糖画顺利剥落,沈青棠立即把铜勺物归了原位,欢喜地将它示与了魏珩,“给你,不要嫌丑啊。”   魏珩静静打量了这个造型片刻,唇角微弯,虽然也大致猜出了几分,但还是禁不住要问,“你画的这个是……”   “飞鱼啊,”沈青棠回答得理所当然,“我那天在你的铜牌上看到过,《山海图》里也有的,鱼鳍鸟翼么,寓意很吉祥的。”她指了指茅草杆上的鲤鱼糖画,“我是看到那个鱼才想起来的。”   女孩的眼里满盛着笑意,似乎还挺为此感到自得的。   魏珩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木签,看着这尾栩栩如生的飞鱼,不禁轻笑了一声,肯定了她的努力,“嗯,很好看。”   “那你呢?”他问。   “我?”沈青棠认真思索了起来,喃喃道,“嗯……我画什么好呢?”   老伯笑着点拨道:“丫头,你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沈青棠微微愣了下神。   ……她喜欢的?   沈青棠的心口怦怦跳了一下,抿着嘴唇,不禁小心抬起头,下意识看了一眼魏珩。   见好好画着的人,忽然背过头来瞧起了他,少年有些不解地笑了,“你看我做什么,想不出来了?”   沈青棠深吸了口气,把快要显现出来的小心思和笑意,全都抿到了嘴巴里,“没……没什么。”   她转过身看向石板,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忽然绽了开来,拿起铜勺,糖浆次第丝滑落下。   一笔一划,都甜到了她的心里。   “子钰,”她回头叫他,尽量让语气听着不那么紧张,“你的‘钰’字是这个‘玉’么?”   毕竟他上次只简单说了一句小解,她也不确定具体是哪个字。   魏珩没来得及想太多,注意力只先放到了她写的别字上,轻笑道,“不对。你打一个字谜,金玉满堂。”   金玉满……   沈青棠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谜面,忽然就反应过来了,“哦!”   她在‘玉’字边上添了个偏旁,又笑着问,“是这个‘钰’?”   “嗯,”魏珩应了一声,忽然才想起来问,“你写我的表字做什么?”   沈青棠的面色微微泛红,抿着笑意,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不是说,喜欢什么……才画什么的嘛。   可她自然是不敢把这等大胆的话宣之于口的。   “没什么,”她笑着含糊了过去,“就是……想知道一下,你的字是哪个字而已。”   毕竟,日后写婚帖的时候也要用到的,早清楚了也是好事。   老伯把那个‘钰’字糖画完整地铲了下来,别有意味地递给了沈青棠,“丫头,可拿牢了。”   “哎。”沈青棠笑着应了一声,见魏珩艰难地动了两下,似是想要拿银钱出来,她又赶忙拦住了他,“这个我来付吧,你拿着那么多东西呢。”   沈青棠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铜板,有说有笑地同老伯伯作了别。   魏珩也未多言语,只略弯了下唇角,继续跟着她走了。   他想,或许今晚她无论有什么愿望或是诉求,他都会尽量满足她。   两人正好好地走着,忽然,沈青棠的视线飘到了一个首饰摊上,恰巧,那女摊主也与她对上眼了,当即就叫卖了起来,不放过一丝一毫拉客的机会。   “姑娘,来看看我们家的簪子吧!时兴款式,银的、木的、玉的都有,价钱不贵,看看不亏呀!”   沈青棠乍一眼看了过去,只见,那女摊主打扮不俗,整个摊架也是由上了油的雕花黑木所制,如此一副价值不菲的派头摆了出来,要说卖的东西价钱不贵,沈青棠还真有些不太敢相信。   她为难地笑了笑,刚想对魏珩说干脆走吧,可话还没说出口,少年便抢先一步走了上前,饶有兴致道,“去看看。”   “我……”沈青棠没办法,也只好乖乖跟了上去,可面上带着的笑意却是甜蜜的。   下个月初便要及笄了,家里的簪子都是娘亲留下的,她其实也很想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簪子,可乍富不安的她,多少还有点不太舍得花这么多银钱在自己身上。   可她的小夫君似乎却很愿意为她花,这就让她心里像灌了蜜一样开心了。   魏珩对这些簪饰接触的少,也不甚了解,看着这些银光缭乱的东西怪眼晕的,索性又唤了一下沈青棠,“你来看看,可有合适的。”   他轻笑着补充了一句,“下个月不是要及笄了么?”   闻言,沈青棠面上一红,顿时含着笑,禁不住埋下了头。   这话她只说过一回,他便牢牢记住了,看来,他是当真有把她放在心上的。   一听及笄,女摊主顿时来劲了,起哄道:“哎呀及笄呀!这可得好好挑,女儿家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事,簪子若选得好了,只怕陪你的时间长着哩。是吧小郎君?”   女摊主把话锋转向了一旁的魏珩,她见他像个疼爱娘子、舍得花钱的,便好生奉承了起来。   谁料,他当真给她面子,思索了片刻后,低低轻笑了一声,“所言在理。”   这样,两边的视线都聚到沈青棠的头上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半含羞意半带嗔地冲魏珩笑了,一把将手里的糖画塞给他,低下头看起了首饰,“那我可不客气了。”   这摊上的簪子确实是做工精巧,只不过都太张扬了些,又是镶珠嵌翠,又是以金银为质的,可能更适合高门小姐,而不是她们这种整日在乡下奔走的姑娘了。   但有一两支看起来还是蛮古朴低调的,便是戴着上门去做客,也不会冲撞了主人家。   沈青棠拿了一支雕有木兰花的青玉簪,和一支缀有莲花的银簪放在发间比划了一下,笑着问魏珩,“你觉得哪一个好看?”   平心而论,魏珩平时用的玉器较多,因而他本身会偏向玉簪更多一点。   再者,沈青棠皮肤本就白皙,银簪倒是与她相撞了,反而是青玉簪配她会更有些典雅的韵味。   “玉簪如何?”他好整以暇地问着她的意见。   沈青棠神色微动,把两支簪子拿下来放在手里比较了一下,立即笑着将那支银簪归回了原位,拿着玉簪道,“我也正喜欢。”   两相对视的一刹那,空气似乎也慢慢发酵了起来,隐隐还浸出了些甜意。   女摊主是个有眼力见的,当即附和道:“玉簪好,玉簪好,玉养人呐,小郎君,还不快给人家戴上?”   戴上了那就没有不给钱的理了,女摊主乐不可支地打着小算盘。   然而,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玩笑话,倒是两个少年人先前从未想过的。   他们俱是神色一滞,不约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相顾无言。   还是沈青棠面上含羞,先忍不住埋头笑了一下,打破了僵局。   反正……这个簪子买来了也是戴的嘛。   而且,现在眼前也没有铜镜,他还是她未来的夫君,帮着戴一下,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沈青棠在心里想了好几条合乎情理的理由,酝酿了片刻,有些含蓄地拿过了他手里的糖画,侧过头去,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将玉簪递给了他,意味不言而喻,“……帮我戴上呀。”   “我又看不见,戴歪了可怎么办?”她小声地嘟囔着,给足了他台阶下。   作者有话说:   白天还有一更,v章评论有红包~ 第27章 姻缘符   女孩攥着衣裙, 含羞低下头,微扬起嘴角, 静静地等着他。   透亮的眸子里, 满是紧张、期待和不安。就像每个小鹿乱撞、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那样。   魏珩从未给女子别过簪,但对方若是沈青棠的话,他似乎倒也没那么介意。   或许是因为, 她在他眼里就像个天真懵懂的孩童, 乐子总是简单的,陪她玩玩倒也未尝不可。   “好。”他轻笑着应了一声, 从她手里接过了玉簪。   这声“好”字落在耳畔的时候,沈青棠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好像悄然绽开了一朵羞涩的花苞, 四散满溢起了甜蜜的芳香。   别簪, 其实挽一个发髻会更为合适。因她尚未及笄, 如今还是在头顶束着小巧的双丫髻, 用短股的桃花钗做了装点。   魏珩稍作打量了一番, 有些好笑地摘下了她一边的花钗,将簪子慢慢推进了她的发髻里。   整体一看,说奇怪也不奇怪, 说协调也不协调。   不过,她开心便好。   “可以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沈青棠心下微动,一听簪好了, 忙转过身来, 有些小心地抬手摸了摸。   “别动, ”魏珩轻声止住她, 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挺好看的。”   许是见她头顶另一边的花钗有些寂寞, 他又顺便将手里的这个也添了上去。   这样,两头对称的双髻上,一边是一支玉簪,一边是两只花钗,乍一看,倒有点像只招展于花丛中的小蝴蝶了。   他满意地掏出几锭碎银两递给了摊主。   沈青棠悄悄踮起脚,大致瞧了瞧,一见到那银子的分量,顿时惊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五两银子,那可够她小半年的花销了啊。   她抿起嘴唇,有些受宠若惊地埋下了头,脚尖也不自禁在地上磨了磨。   既有些难言的开心,又有些难掩的局促。   她的小夫君,待她是真的很好,一点都不含糊。   那样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也同样会很幸福吧?   沈青棠忍不住又小心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心想,这般珍贵之物,她可一定要好好爱护着。   “走吧?”正想得出神,一声叫唤又牵回了她的思绪。   沈青棠抬起头,见魏珩已在一旁等着她了,不觉扬起笑脸,应了一声,立即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首饰摊上又来了两位光顾的客人,沈青棠转过头,只见那二人的打扮,像是一对母女,衣着皆不凡,母亲嘴里还在小声训导着女儿:   “这姻缘符挂是挂了,可成事还得在你自己,要想抓住那陈公子的心,你必得好好打扮起来,知道没有……”   姻缘符?   沈青棠脚步一顿,忽然想起来,王萍儿似乎曾告诉她,镇上的月老庙里有一棵姻缘树,可以挂符求姻缘的,灵验得很。   她怎么难得来一回集镇,却只顾着玩,倒把这事给忘了?   见她忽然待在原地发愣了起来,魏珩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不走了,累了?”   沈青棠笑了笑,小跑到他的跟前,“子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不对,”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路的沈青棠又忙改了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想……和你去找一个地方。”   镇上的这座月老庙由来已久,香火不断,据说每对新人在成亲之前,都会在家人的陪同下,一道来此烧香挂符,祈愿姻缘美满。   是以,沈青棠和魏珩只是沿路问了几个人,便很快摸准了地方。   才只走到了庙外,浓郁的香雾便隔着瓦墙扑面袭了来,里头幢幢的人影和嘈杂的喧声,更是平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甫一跨进门槛,沈青棠便一眼看到了那繁茂葱郁的百年古树。   它树干参天,有三人合抱之粗,枝叶扶疏,满挂着寄托了祝愿的红丝带,丝带上的木牌垂下来,随风翻转,就好像结着的一颗颗果子,载了无数有情人的美好企盼。   沈青棠欢喜地拉着魏珩去排了队,好一会儿,才拿到了一条姻缘符。   所谓姻缘符,便是一条红丝带,两端各系着一块铜片和漆木牌,这样抛上去,就容易挂在树枝上。   红丝带上是用来写祝词的,而木牌的正反面,则是用来写有情人的名姓。   沈青棠趴在花坛的石砖旁,先把两人的名字写了上去,这个是简单的。   可一说到祝词,她就有点为难了。毕竟这多少得精打细敲,不能随便的。   “子钰,”她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他,莹莹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你读的书应该比我多,有没有什么好的词句可以写写啊?”   闻言,少年静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而又若有所思地别开了视线。   他的面色是那样的沉,教沈青棠不禁误以为,他是在搜索枯肠,认真琢磨着祝词。   但事实是,自说了要来这求姻缘的庙起,魏珩的面色便稍有些寡淡。   他看着眼前这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好半晌,才牵起了一丝轻笑,“暂未想到。”   “啊?”沈青棠有一点点失落,无奈地笑了笑,“好吧。”   她将下巴搁在了笔杆上,十分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兴致却不减。   看着她这般执着的模样,魏珩的眉尖也不禁沉了下来。   其实他仍无法理解,怎会有人在五日之内,便能轻率定下一辈子的诺言。   但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又未怎么与男子相处过,把一些朦胧的情愫误以为是恋慕,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或许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便会发现,原来还有更合适、更好的人值得她去喜欢。   就在少年分神思索之时,女孩已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句还算不错的祝词,她满心欢喜地将那写好的一面示与他看:“子钰,你看我这一句想的怎么样?”   魏珩回过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上书七个大字:   日日月月共相守   是很朴实又平淡的愿望,符合她一贯的性格。   “不错。”他轻笑着给予了中肯的评价。   “那是,想了好久呢。”得到了夸奖的沈青棠自是十分得意和开心,但很快,这份得意的外壳便渐渐褪了去,露出了其中薄弱的里子来。   “啧,但是吧……”她拖着尾音,有些难为情地来了一句但是,“我就只能想到这一句,后面的实在编不出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毫笔和红布一并递到了他的眼前,“要不,你来发挥一下聪明才智?”   魏珩顿了片刻,这次倒是没再拒绝,“好。”   毕竟只有写完了,他们才能早些回去。   他接过红布与笔,稍一思索,便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句话。   仿佛他只是单纯在为别人题字,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或许是因为,类似的事情他做过了太多,已然习惯了。   比如在朝中向恶臣蓄意示弱,引其上钩;比如在初见时骗了沈青棠,引她同情和竭力救治。   再比如,他现在面不改色地写下了一句:   岁岁年年不相负   沈青棠看着遒劲有力的字,一个一个自他笔下显现出来,眸光都不禁变得更亮了,“子钰,你对得真好,字也写得好看!”   她笑得漾出了梨涡,看向他的眼神里,又一次充满了惊喜和钦慕。   日日月月共相守,岁岁年年不相负   真好。   沈青棠忙不迭拿起了姻缘符,迫不及待地抢道,“我去抛我去抛!”   她满怀着敬畏之心,十分虔诚地跑到了姻缘树下站定。   树是那样的高,她个子矮矮的,站在下面,倒显得格外渺小了。   沈青棠轻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姻缘符,并腿一跳,用力向上抛了去。   可她似乎太矮了,姻缘符抛到半空便掉了下来,连树枝都没有够到。   她赶紧穿过周围的人群,跑过去捡了起来,擦擦上面的灰尘,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处树枝比较低的地方站定了。   这一回,她换了个方法,一跃而起,单手向上扔了过去。   可那布条只擦过树叶便掉了下来,根本挂不上去。   沈青棠心里有点着急,但没有灰心,赶忙又跑过去,十分爱惜地把姻缘符捡了起来。   她想着,只要她不断尝试,不断努力,总有一回是可以扔上去的。   于是,她又扔了一次,扔了一次又一次。   每回都是眼巴巴地仰头期盼着,每回又都以坠地而告终。   为什么呢?   沈青棠捡符捡得有点累,喘着气蹲在地上,仰头看着这棵参天古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么高,为什么她跳过了,蹦过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就是挂不上去呢?   她鼻尖隐隐有些发酸,真的有点着急了,索性一下子站起来,有点负气地将手里的姻缘符扔了出去。   可这回更是凄惨,那符竟直接偏离了路线,向其他地方跑去了。   沈青棠有点崩溃了,噙着泪花,分外委屈地看向了一旁站着的魏珩,哭腔一下子出来了,“子钰……”   魏珩本一直都在旁边好整以暇地观望着,觉得她扔了又捡,捡了又扔,毅力相当可贵,就想看看她这不自量力的尝试,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可见到她哭着个脸,委屈巴巴地向自己求助时,他心中的某块地方又不禁软了下来,再也站不住了。   他将手里的点心尽数放到了花坛上,但糖画还一直拿在手里,稍有些快步地去将那被扔到犄角旮旯里的姻缘符捡了回来。   掸一掸灰,还是很亮丽的。   见他把符拿了回来,沈青棠吸了吸鼻子,忙把眼泪抹了干净,可委屈还是委屈的,“我怎么都扔不上。”   魏珩一时有些无言,酝酿了片刻,才温然地笑了一声,安慰道,“是这树太高了,也并非任何人一扔便能挂上的,你看,”他指了指附近人群里,一些方法比较奇特的,“那个人拿了个长梯过来,还有那个,已经打算爬树去了。”   “再比如我,”他随意拿着布条甩了两下,不怎么认真地扔了上去,“也不是一下子便能挂……”   话未说完,那条红布便在魏珩的眼皮底下,不偏不倚地碰到了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枝,木牌因为推力的驱使,还在其上绕了一圈,缠住了。   魏珩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沈青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愣了一下,顿时激动得跳起来抱住了魏珩,“子钰你好厉害!”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狗子:以后她会发现有更好的人值得她去喜欢   让我看看以后是谁变成了吃醋狂魔,还爱而不得 第28章 绣花裙   魏珩还未从愕然中反应过来, 便被沈青棠扑得向后退了两步。   就好像一片安静的草垛,忽然被一只顽皮的兔子撞上了, 撞得草絮飞散, 飘了漫天,纷乱不已。   无论是姻缘符能挂上,还是沈青棠会抱过来, 都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就这样怔在原地, 怀中是一团温软,而紧贴着那温软的, 则是他略有些紊乱的心跳。   如此异样的感觉令他颇有些不适应,至少在外执行公务时, 是不该出现这样乱了步调的状态的。   他本能地产生了规避之心, 想要离她远一些, 仿佛那样, 他便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他了。   不过他亦心知肚明, 在这场萍水相逢的际遇中, 所有的往来皆包裹在利用与欺骗之下,待网收鱼捕,事情告捷, 一切又都会烟消云散,平复如初。   无论是他,还是她, 都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了。   想至此, 立在原地的魏珩僵了许久, 才勉强试着推了推她, 笑道:“……糖要掉了。”   “嗯?”沈青棠闻言抬头, 这才发现, 他手里的糖画被她扑得险些没拿稳。   她尚沉浸在喜悦里,笑着帮他扶好了糖画的木签,随后,便立即欢欢喜喜地跑到了树下,仰头去看属于他们的那条姻缘符了。   风吹红缦飞,木牌两面转,她一会在这看看,一会儿又跑去那看看,好像在不同的地方,还能看到不同的角度的字。   笑颜像朵绚烂的夏花绽在她脸上,她翩跹着衣裙,在树下转来转去,仿佛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姑娘独她莫属。   无忧无虑的,不染俗世杂尘,比今夜的月色还要皎洁动人。   看着这样灵动鲜活的她,魏珩的眉宇间,也不禁沉下了一层化不开的思量。   希望她日后,别再遇到他这样的人,也别再卷进这些是是非非中了。   像这样一直安安稳稳、无拘自在地活下去,就挺好。   **   夜色渐深,沈青棠与魏珩比肩走在人影稀疏的大街上,手里还提着一盏在路边买来的纸灯笼。   马车隐在昏暗的角落里,早已在静静等着他们。可奇怪的是,这车上并没有车夫。   见魏珩解下挂在马背上的长鞭,还熟络地顺了顺马儿的鬃毛,沈青棠心里大致有了个猜想,但看着他一身书生气,倒不禁有些好奇,“子钰,你还会驾车呀?”   “自然。”魏珩答得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笑着解了她的疑惑,“君子六艺,御礼位在其中。”   他拍了拍马车前的一块木板,问:“坐过驭位么?”   沈青棠愣了一下,诚实地摇了摇头。   驭位,是车夫要坐的位置,她其实连马车都坐得少,更不必说坐在车前面了。   “那便坐来试试罢,”魏珩一跃上车,温和地向她伸出了手,“兴许会没那么晕。”   沈青棠眸光微颤,反应过来他是在为她着想后,面上又不禁泛起了几丝绯红,暗自感念起了他的贴心来。   她提起衣裙,抓上他的手,借力蹬上了车板。   甫一落座,便感觉好像坐到了什么绵软的东西。   她转头摸索了一番,竟是发现了一只包袱。   “子钰,你看这个,放在后面的,”她有些奇怪地拿给他看,不觉担心道,“会不会是什么人落在这了?”   魏珩略微瞥了一眼,旋即又神态自若地拉起了马鞍,不以为意地笑道:“哦,那是我送你的。”   “……你送的啊?”沈青棠愣了愣,略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心跳扑通得飞快,忍不住想打开包袱,一看究竟。   “回去再看,”魏珩出手止住了她,微扬马鞭,将她向车里揽了揽,“坐好了。”   马车悠悠行驶了起来,少年面色沉静,目视前方,说出的话里总有股难言的安全感。   沈青棠面色滚烫,像个熟透的柿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倚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   反正,现在天黑也看不清,那不看便不看嘛。   她如获至宝地抱紧了怀中的包袱,悄悄摸了摸,感觉它有的地方软软的,有的地方又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来是放了什么。   不过只要是他送的话,她应该都会喜欢的。   “那个,”沈青棠尽量耐着惊喜和羞意,温吞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买的呀?”   说着,手里还小心地提好灯笼,仔细为他照明。   魏珩静默地赶着路,片刻后,淡淡应了一声,“去找你之前。”   沈青棠眨了眨透亮的眸子,好半晌,才缓住了内心的悸动,含着羞抿唇笑道:“……哦。”   说来也是神奇,坐在前面的驭位上,沈青棠当真一丝眩晕感也没有。   也不知是这位置好,还是魏珩车驾得好。   她心情愉快地放眼望去,只见,今夜的星星尤其晶亮,一颗颗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泄下银光,如梦似幻,竟美得像仙境一样。   不知不觉,便让人联想到了一句话。   以地为席,以天为被……   **   沈青棠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映在眼前的,已是熟悉的草堂大门了。   “醒了?”一旁的魏珩勒住缰绳,打趣着看向她,“腿可有麻,还能动么?”   闻言,沈青棠的眸光顿时清明了,她意思活动了两下,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点了点头。   总感觉半路睡了过去,有点怪丢人的。   沈青棠先抱着包袱,下车去开了门,而魏珩则紧跟其后,将马栓到了后院,喂了些嫩草。   几乎是一跑进门,沈青棠便迫不及待地上了灯,满怀期待地打开了包袱。   层层揭开后,那逐渐显露了真面目的绮丽绣缎,顿时在朦胧的烛光下,攫住了一个普通姑娘的心神。   沈青棠第一眼看还有点愣神,待仔细翻了翻,真切地感受到了布料绵滑的手感后,才确信了,魏珩送她的,是一件绯色绣花袄裙,和一双缀珠绣鞋。   魏珩安置好马,洗净了手,刚从后院回来时,便正巧在妆台前见到了换好新衣新鞋,踏踏脚,左右照着镜子的沈青棠。   目及那抹娇俏的倩影时,他有一瞬还失了神,忽然发觉,这清丽灵秀的小姑娘换了身装扮,倒是也格外熠熠生辉。   果真应了那句,人靠衣装。   沈青棠余光瞥见了魏珩,顿时喜不自禁地转过身,提着衣裙小跑到了他跟前,“子钰你看,正好合身!”   她忍不住转了个圈,笑问,“好看么?”   女孩沐在暖黄的烛光里,眼里盛满了碎光,魏珩轻弯起唇角,仔细打量了她这一身,倒不禁由衷夸赞了一句:“很好看。”   “明日王家喜宴,你便这样去吧。”他补充道。   上次去时他大致看了一眼,王家宾客众多,明日来赴宴的,只怕也都会盛装出席。   若届时她也能体面到场,或许立在人群中,便不会自惭形秽,也不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讥诮,而抬不起头了罢。   一想起那日她在小隔间里,无助地垂着脑袋,缩在陈二娘的唾沫星子下,他心里便仍是有些不舒服。   沈青棠没想到他会这般心细如发,不仅记得王家喜宴的日子,还在背地里悄悄为她准备好了这份惊喜。   她心中涌起一般暖流,忽然噗嗤笑了出来,眼里还泛着感动的泪光,“你就是……为了这个呀?”   她声音微哽,鼻头有些发酸,那些烙在她记忆里的暖人细节,顿时像受到感应一般,纷纷涌进了她的脑海。   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过,会在她害怕时温声安慰她,会在她被欺负时替她抱不平,还会对她说好多鼓励和夸奖的话。   会担心她摔疼了脚不方便走路,会担心她晕车了感到不舒服,会担心她磕到了窗柩而用手帮她挡住,还会舍得买好多金贵的东西给她。   他的性子总是淡如水,便是笑,也总是轻如春风,可默默为她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少,一点一滴,尽数都带着暖意,攒在了她的心里。   看着沈青棠这般含笑带泪的模样,魏珩干站在原地,忽然呼吸一滞,忘记要说什么了。   紧跟着,女孩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小脑袋靠在他心口,声音绵软,带着点哭腔,语气里满是挡不住的高兴和感动,“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魏珩没了动作,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情愫,不禁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做了这些,于她而言,便算是足够好了么?   那样是不是意味着,他该还的,也都还清了?   在过往的数十年岁月里,几乎从未有人真心待他好过,所以在发现算计了沈青棠这样纯真善良的姑娘后,素来冷心冷情的他,心里也难得有了一丝动摇。   但他身负要职,往后还要面临着诸多刀光剑影,自是不能再为她多费心神了。   一些不必要的纠葛,当断还是则断。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方才进屋,是打算要说什么的了。   “姑娘,”魏珩轻轻推开了她,面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笑,“如此小事,与姑娘的救命大恩相比,自是算不得什么的。”   沈青棠只当他是在含蓄自谦,也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紧接着,便听少年虚掩着轻咳了几声,忽然道:“不过,日后再像这样出门,定是少不了一些花销的。”   “这几日,承蒙姑娘不嫌弃,多有照拂。在下虽体弱多病,但万幸还有一腹学识,可出门教书,挣钱养家,咳咳……” 第29章 人不归   少年面有些疲弱, 却说得言辞恳切,仿佛是做了许久的盘算, 才有了如此决断, 勤俭持家之风尽显无遗。   沈青棠眸光微动,意外之余,连心也不禁被说软了。   听听, 这是这么体贴又顾家的好郎君啊, 分明伤都没好全,却已经在考虑家里以后的生计了, 还主动要求出门挣钱。   她心里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他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太周全了, 直暖到人的心窝里, 教人禁不住眼角发酸。   “……教书?”她酝酿了许久, 才哽着声音, 笑着问, “你上哪教书去啊, 村里只有一个老秀才开的私塾,一时半会的,你可能还收不到什么门生。”   许是她这份担心有些天真, 魏珩听罢,禁不住笑了,“自然不是在村里。”   他对上小姑娘满是不解的杏眼, “我今日去镇上, 听说山脚下的竹林有一所书院, 正在招先生, 我明日想去看看。”   “明日?”沈青棠立即惊地睁大了眼睛, 不无担忧, “这么着急么?你的伤还没好全吧,离那么远,要不过几日把伤养好了再去?”   她下意识牵住了他的衣袖,似是想要劝他再慎重考虑一番。   “无碍。”魏珩拨下了她的手,神色从容如旧,“驾车去并不费力,再者,早些定下来也是好的。”   似是怕她还不放心,他又笑着问了一句,“你不信我?”   沈青棠微微一顿,顿时摇了摇头,忙笑道:“不是……”   她怎么会不信他呢,他这么厉害,她最相信的便是他了。   只不过,担心还是在所难免的。   魏珩满意地轻勾起唇角,“那便无须再说了,只是去看看门道,没什么大碍的。天色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沈青棠提起一口气,本想说些什么,但酝酿了许久,还是只能无奈作罢了,“好吧。”   他总是这样,拿定了主张后,说起话来的语气便不容置喙,她自是劝不动他的。   见已至深夜,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也赶紧熄灯休息了。   这一晚,女孩睡得依旧香甜,可少年却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一夜无眠。   **   清早天刚亮,沈青棠便起身忙了个不休,又是生火烧饭,又是准备干粮的。   “都收拾好了么?”她匆忙迈着步子从厨房里出来,见魏珩拄着木拐立在门口,一副身子虚弱,却仍是志在远方的模样,心里也隐隐生出了几丝不忍来。   “这里面泡了消暑的茶,”她将手里的水囊仔细交给了他,抿着嘴唇,还有些担忧和不舍,“你留着在路上喝。”   魏珩轻笑了一声,顺手接过,“好,那我便走了。”   临到分别,沈青棠的眼角又有些酸涩了,“那你路上小心着点儿啊,那么远,也没个人照应的。”   魏珩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转身便拄着木拐走向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   不远处隐隐传来了王家喜庆的唢呐声,同他们这里难言的惆怅氛围格格不入。   眼见魏珩便要上车了,沈青棠又攥紧手心,忍不住哽着声音唤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少年脚步一顿,转过身,笑着同她挥了挥手,满面□□风。   沈青棠闪着泪光,扬起笑意,也乖乖同他挥挥手做了别,目送着他消失在了村口的尽头。   她想着,或许也该给予他足够的信任,没必要太过担心,不然,倒是给了他压力了。   **   王家的迎亲安排在傍晚时分,中午同晚上各有一场喜宴,沈青棠大致妆点了一番,便换了新衣裳前去赴宴了。   她发髻梳得平整,一身绣了碎花的桃色袄裙尤衬得她活泼靓丽,娇嫩如春日枝头的蜜果。   一进王家大院,村里相识的婶娘们见她作如此打扮,顿时喜笑着簇拥起她,纷纷夸她愈生愈好看了,尤其是梅娘子,一把将她揽抱在怀里,直道若有她这样的儿媳,做梦都该笑醒了。   几人同她寒暄打趣一番,渐渐的也就散开了。而坐在偏角的陈二娘见她一身不菲装束,想是真的发达起来了,也不禁钻着空子去套了个近乎,“姑娘,今儿打扮得可好看呢?”   自上回的事情之后,沈青棠对陈二娘也存了些芥蒂,不过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也没必要把脸皮撕破,便笑着应了一句,“谢谢,二娘看着也挺精神。”   “嗐,”陈二娘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掌,讪笑道,“姑娘,大前天那事儿……”   “二娘,”沈青棠立即笑着打断了她,顿了顿,道,“今日是萍儿大喜的日子,我们便不要提那等扫兴的事了吧。”   陈二娘被这话噎住了,忽然发觉,这素来乖恬的小姑娘身上竟也是有着倒刺的,虽然表面覆着一层柔和,但内里还是□□着的。   沈青棠向陈二娘点头拜了别,还不待其开口说些什么,便转身而去了。   她抬着头,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她想,她也应该要像子钰说的那样,不再那么轻易被人欺压。何况,如今她身后有了依靠,也没什么好胆怯的。   她这个人心思简单,一向都是人待她几分好,她便还以几分好的。   可若是看清了这个人不值得她给的好,那她便也不会再给了。   毕竟,她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心可以浪费。   沈青棠轻吸一口气,甩开了这些烦心的念头,又扬起笑脸,欢欢欣欣地步入了热闹的厅堂。   宾客们吃茶斗酒,谈天说地,不一会儿便等到日落西斜,迎来了夫家接亲的仪仗。   新人给长辈敬茶,叩头祭拜祖宗,喜娘还会一路唱着祝词,撒着喜糖。   沈青棠和一众姑娘、顽童们就抢着跟在后头,接了喜糖,便也是接了喜气。   这场婚事的氛围是那样热闹,那样美满,旁观的亲眷及村民们围在一旁,纷纷欢喝着送上了祝福。   沈青棠穿在人群里,看向那步子娇羞的王萍儿时,泛着水光的眼眸里也不禁染了几分歆羡之意。   她想着,下个月等她同自家小夫君成亲时,也一定要像这样,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   毕竟,这种盛事,一辈子也只有一回呀。   暮色降临,在群声鼎沸,众人的热情涨至高潮之时,一声鸣亮的喜炮在空中炸开了花,震如春雷,为出嫁的新妇驱除了路上的煞气。   沈青棠捂着耳朵,在人群里欢笑不已。   而与此同时,在东头郊野的石桥下面,也发出了一记响亮的爆破苡糀声,铁作坊里漫着迷烟,火星四溅,刀剑交锋声不绝。   魏珩一袭黑衣,持刀厮杀于其中,身上溅了不少血水。   而同一片月色下,王家的一对鸳侣已在众人的瞩目和漫天的喜果下,含笑跨出了大门。   沈青棠的声音在人群里最响最脆亮,她从喜篮里拾起一捧花生和红枣,高高抛向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身上。   “萍儿!”她笑弯的杏眼里含着泪光,双手扩在嘴边使力喊道,“你—要—幸—福!”   她心口起伏不止,甜蜜的心情四散溢了个满,仿佛这话,也隔了时空,像是对日后也要成亲的自己喊出来的。   而另一头,铁作坊外伏尸无数,血流遍野。   魏珩面色阴冷,用刀撬开一个个木箱,仔细确认了里面的火铳和炮膛无误后,当即侧头,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全部带走。”   他转过身,朝都城的方向望去,目光坚决,肃然下令:   “归京。”   今晚的夜色尤其昏暗,像是一滩浓稠的墨,连清透的月色也搅不开这份浑浊。   沈青棠提着灯笼,怀抱着喜糖和吃食,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想着,照这个时间,子钰应该也回来了。   不知道,书院的先生们有没有出题为难他呢?   沈青棠笑了笑,转念又一想,他那么厉害,想必三两句话就出口成章,巧妙应付过去了吧。   可是家里也没什么现成吃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早早回来了,一直饿着肚子等她到现在呢?   沈青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加快步子,赶紧回家去了。   毕竟,她今天在喜宴上给他捎带了好多吃食,她可不想在路上就凉掉了。   许是用了跑的,没过一会儿,沈青棠便如愿赶到了家门口。   “子钰!”   她大抵是太高兴了,连锁都没开好,便迫不及待地向里面唤了一声。   但是门后并没有传来什么回应。   沈青棠只以为他是在房里待着没听到,便推开大门,忙向里面跑了去,“子钰。”   她走了两步,发现屋子似乎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声响,心里也不禁浮上了几丝不好的预感。   “子钰?”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还带着点儿虚,点上灯,看了看卧房、厨房,乃至后院,居然都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顷刻间,一股难言的恐慌,顿时如浪潮袭上了她的心头。   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这空空如也的家,心跳扑通得飞快,忽然有些无措了。   都这么晚了,怎么会没回来呢?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沈青棠下意识地向门外走了两步,想要去找他,可反应过来根本无从找起后,也失神地靠在了门框上,冷静了两下,重新捋起了思路。   他驾车的能力很稳当,她见识过的,所以不应当会有问题。   那会不会是,书院的先生们留他吃了个晚饭?   沈青棠的手脚忽然恢复了点力气,感觉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她赶忙在屋里多亮了几盏灯,生怕他晚间回来觉得太黑,摸不着路。   待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她又有些不安地一个人来到了前厅,疲软地趴在桌案上,望向大门口等起了他。   夜色一点一点流逝,烛芯炸了好些个灯花,沈青棠强撑着将灯芯挑了又挑,却仍是没有等到她归来的少年,而是等来了渐明的天色。   她在心里默数了无数次的五个数,每次从五数起,心里总会升起缈弱的希望,但每次落到一,她又周而复始地体会了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到最后,她也不愿意再数了。   或许,书院的先生与他彻夜长谈了吧。   或许,到早上就会回来了……   沈青棠微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便稀里糊涂地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咚咚——”   一串沉闷的敲门声忽然传来,沈青棠睡得浅,顿时被吓得醒了过来。   她大睁着眼睛反应了一下,确信是有人在敲门后,黯淡的眸子里立刻盛满了亮光,也不顾睡麻了的腿,急忙喜不自禁地蹒跚着去开了门。   “子钰!”   门开的一瞬间,沈青棠面上的喜悦,顿时又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第30章 去燕京   来敲门的, 是沈青棠从未见过的一位大伯,做寻常打扮, 面上挂着慈蔼的笑容。   “打搅了, 姑娘是沈大夫么?”他开口问,眼里还带着期待。   沈青棠愣了一会,猜想他或许是来求医的, 也赶紧从没见到魏珩的失落里缓了过来, 干笑着应道:“哦,我就是。您有什么事么?”   大伯笑了笑, 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契,“是这个。”   “有个姓魏的公子盘下了我的店面, 说是作医馆用, 要我把这地契交给你呢。”   沈青棠眸光微颤, 差点怀疑是听错了, “魏?您说是……姓、姓魏?”   “是啊, 你们认识吧?哦对了, ”大伯忙又掏出了一封折起的信纸,“这个也是他要交给你的。”   沈青棠心下微慌,几乎毫未犹豫便接来拆开一看。   字迹是她熟悉的字迹, 一如他在姻缘符上挥笔写就的那句祝词。   可这信上的话,却没有那句祝词好听。   ‘此去再无归期,音信难觅。望姑娘自珍自重, 安宁如昔。’   视线撞见这些明晃晃的黑字时, 沈青棠忽然感觉头一阵眩晕, 心重重地沉坠了一下。   仿佛有个无底深渊在她心底蔓延了开来, 攫走了她全部的空气, 就快要让她无法呼吸。   好半晌, 她才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大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他人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没有归期了?   不是说,去书院看看门道的么,怎么就音信难觅了?   她怎么一点儿都没听明白呢?   无数疑问在沈青棠的心中炸开,她慌然无措地把目光投向大伯,盼望他能解开点自己的疑惑。   但遗憾的是,大伯显然也不明白这个中的缘由。   “这……”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姑娘你问我这个,那我也不知呀,我就是帮忙跑个腿。”   见她一脸忧急,大伯下意识有些不忍,也不禁关慰道,“咋的了,要去谢谢人家啊?”   见说得似乎不对,他又试着猜道,“闹矛盾了?”   沈青棠连连摇头,脑袋里一团乱,原地踱着步,焦灼得不知该要怎么办了。   不是,没有闹矛盾。他们就是处得太好了,所以她才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留下一张纸和地契,说没有归期便没有归期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根本没有理由啊?   大伯终归是个局外人,见也说不上话,便勉强笑笑,安慰了一句,“别太着急,都是一个乡镇里的,见一面哪还不容易了?”   “东西交到你手上了,那我也走了啊。”老伯挥手作别,又留下沈青棠一个人心神不宁地待在原地了。   她腿脚有些发软,整个人脱力地倚着门边慢慢滑落,蹲了下去。   再打开那张被攥得皱巴的信纸,看到上面的“再无归期”四个大字时,心脏又蓦地抽痛了一下,忍不住坠下一颗泪来,砸上信纸,晕开了墨痕。   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昨天晚上还同她在姻缘树下许愿、谋划未来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吭声地一走了之了呢?   还有,沈青棠含着泪翻出了那张地契,忽然有些忍不住失笑了。   他原先便把官府赔付的八十两银子都交给了她,如今又花了大价钱,帮她在镇上盘下了开医馆的店面。   姑且就算是他为冯二爷看诊得来的报酬吧,那他陪她逛完夜市,又买了店面,应该也分文不剩了。   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况且他还举目无亲,根本就是无处可去的呀。   难不成还有人逼他走么?   沈青棠紧咬着嘴唇,禁不住掩面呜咽了起来。   忽然,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如过电般闪过了一个念头——   逼他走?   沈青棠再看了看纸上的“再无归期,音信难觅”这八个大字,越看越觉得,魏珩像是被什么人套了枷锁,隔绝在外了。   沈青棠抹了抹泪,脑袋瞬间清醒了。   是了,他之所以藏匿在这儿,是因为有仇家在追杀他。   当初她便曾担心过那群匪徒会来害他,可是后来那些人一直没出现过,反倒中途横出了一批查逃户的官兵,她便也渐渐把这茬给忘了。   但是那群仇家的隐患还是在的呀,而且他也曾说过,若是哪天被抓到了,也誓不会连累她。   沈青棠感觉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仿佛逐渐逼向了真相的水面。   仇家、同他中了一样毒的赵宁、赵铁匠……   沈青棠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碎片,最后只过滤出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她要去找赵铁匠,赵铁匠和魏珩可能招惹上了同一个仇家,说不定会有线索的。   沈青棠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手心,当即转身跑了出去。   可还没跑两步,便被前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哎哎哎,上哪儿去啊?”   沈青棠蓦地抬头,正巧看到了吊着一只左臂,右手里还拎着一袋稻米的赵宏。   他脸上有些青肿,像是受过伤,但浑身却透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笑道,“上回你不是同我去镇上买药了么,我也没付你诊费,正巧我们明日便要迁走了,家里还剩些米,就给你……”   “走”这个词似乎敏感地刺到了沈青棠的心弦,还不待赵宏说完,她便抢着打断了他,“你们也要走?”   “什么叫也?”赵宏有些没听懂,“你也要走了?”   “不是我,”沈青棠急忙走到了他的跟前,问,“上回给你弟弟投毒的凶手你们抓到了么?”   赵宏一愣,微皱起眉头,还有些迟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青棠急不可耐,索性一口气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人,他在差不多的时间和你弟弟中了一样的毒,就在昨天,他出去后一晚上都没回来!”   沈青棠喘了一口气,认真地,含着泪哽声道:“我要找他。”   赵宏在原地怔了许久,忽然没话说了。   **   赵铁匠家。   三人团坐在一张桌上,略有些愁眉,气氛不胜压抑。   “丫头……”找铁匠微微张嘴,沉吟了片刻,艰涩道,“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本身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你说那是你的至亲,那我也便不掩着了。”   沈青棠微颤着肩,抿着唇坐在他身旁,左掌紧紧攥着右拳,晶莹的泪花在眼底不停打着个转。   赵宏见她这样,心里也闷得慌,索性道,“别纠结了,基本上若不出差错的话,你那至亲就是被锦衣卫掳走了。”   “昨晚锦衣卫的人来大杀一通,血洗了那冯二的铁作坊,把和他有关的一干人等全都押走了。你那至亲被冯二花力气下了毒,还能与这事没干系?”   赵铁匠微皱起眉,拍了赵宏一掌,示意他说话注意点分寸。   赵宏扁了扁嘴,语气又蔫了下去,“……行吧,那也不一定。若你那至亲是无辜受累的,或者不是助纣为虐的,那锦衣卫头子说不定也会网开一面。”   “像我们本来就是与这事脱不了干系的,但我爹将功赎罪了,那头子就好心放了我们一马。”   “反正明日清早我们就坐船去偃乡了,你……”赵宏欲言又止,“你若是真想去燕京,那我们也能顺路捎上一程。虽然燕京里咱们沧州也不远,但横竖也要十来日的。啧,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一个姑娘家的。”   沈青棠紧咬着嘴唇,被他说得眼泪滚滚溢出,已然收不住了。   她双手掩着面,极小声地呜咽了起来,将所有崩溃、焦虑、无助的情绪都尽数吞到了肚子里。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   去,还有不去。   若去,她是一个路感极其不好的人,又晕船,又没有人作伴,而且她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   一想起她可能要在茫茫的大海上颠簸十来天,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能还会迷路,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慌顿时就席卷了她的心底。   她不想坐船,她害怕坐船。   一想到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她立马就能打一阵寒颤。   可若是不去……   想到魏珩可能会身无分文地沦落在恐怖的诏狱,也没有人打点照看,她心中顿时又莫名涌起了一股酸涩来。   或许,若她现在不去,将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里,她都可能会浸在一种没有尽头的懊悔中。   她可能会想,若魏珩其实是可以出狱的,若当初她能勇敢一点,去看一看,兴许也不会成为一辈子都未及的遗憾了。   沈青棠一声一声地抽噎着,感觉自己好像处在了两条岔路口的中间。   但每一条路口,都似乎同她隔了一道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天堑,直教人崩溃不已。   赵铁匠看出来她心中纠结,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点考虑的时间,“丫头,明日寅时,我们会在村口上等一会儿,若你来,我们便顺你一道走。若你不来,我们也就清楚了。你不用太着急,好好琢磨琢磨。”   沈青棠的脑子混乱成了一团,只噙着泪点了点头,确实需要冷静冷静。   赵宏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言未发,意识到眼睛有些疼,想去拿水洗一把时,这才又在清透的水面上看到了眼睛肿得像核桃的自己。   连穿着魏珩送她的袄裙,瞧起来都不好看了。   她忍不住含泪笑了一声,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四处看着这个曾有过他身影的地方,心绪也慢慢沉淀了下来,染上了几丝落寞。   或许,若她不去亲眼看一看的话,日后在这个房间里生活,她可能每一天都会想起他好多次,然后又遗憾又惆怅,那未免也有些太折磨了。   去看一看又能怎样呢?   晕船的话,忍一忍,十天八天就过去了。   不认路的话,她仔细问问同行的,跟在人后面或者自己摸索,总归也是有办法的。   可若是魏珩不在诏狱里,她扑了个空的话……   沈青棠顿住了,看着插在竹筒里、已经融化了的糖画,好半晌才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那她在京城里找份工安顿下来也成。   反正总是窝在这个小乡村的一角里,也挺没什么眼界的。她不是一直都想去别处行医,丰富一些阅历么?   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了,沈青棠想着想着,也觉得有些饿了。   奔波了一天,也挣扎了一天,她都没什么心思吃过东西。   夜灯亮起,她去厨房寻了块馒头吃了几口,许是想到一天都没喂后院的两只鸡了,她又走到鸡舍旁蹲下,笑着掰了几块碎屑洒到了它们中间。   她转头看看这待了有七八年的后院,发现里面还长着一些新鲜的果蔬,便拿了篮子,挑拣着些摘了放好,然后满是怜爱地抚了抚两只鸡的毛,也将它们一并抱到了篮子里,浅浅扬起笑意,挨个走到了几个平时待她还算不错的婶娘家。   众人得知她要远游的消息,又是惊讶又是不舍,含着泪花把她放在怀里抱了又抱。   这个年龄的姑娘,哪个不是被人放在手心里好好疼着的呢?   得为了什么样的缘由,才能这样做出决心豁出去。   沈青棠走到这一步,便已经没打算留回头路了。   她笑着同诸位婶婶告了别,临到家时,又在门口的合欢树下郑重跪拜了一礼。   娘,女儿走了。   女儿再回燕京去看看,说不定,也可以像曾经的您一样,成为名满京城的神医。   **   寅时刚过一刻,天还混沌一片,几颗星子缀在上面,倒是引得人想打瞌睡。   赵宏打了个哈欠,刚想同自家老父亲说要不别等了,结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远远传了来。   “我来了我来了。”背着大包袱的女孩压着声音小声喊道,生怕惊扰到尚在睡梦中的乡邻。   她眼底闪着光,满面漾着笑意,与昨日像被霜打蔫了的姑娘判若两人,简直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赵家父子见她当真做好了决定,心里也替他高兴。   几人乘车匆匆来到了泊在岸边的客船,船家问他们去哪,沈青棠沉吸了一口气,用十分脆亮的声音回答:   “去燕京!”   作者有话说:   因为夹子的原因更新时间打乱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每天都固定晚上十一点左右更了,感谢大家的喜欢。   我只是个小扑街,大家每天来评论区追更陪陪我就好啦,不要破费砸那么多雷~ 第31章 风云卷   大郦的都城恃天险而建, 踞于燕山脚下,素来有燕京这一雅称。   绮丽的古都气象恢弘, 八方来贡, 常能在宽敞的街道上,看到身穿奇服、赶着骆驼或抬着虎笼的异国使臣。   不过最繁华的景象还是在华灯初上之时,悠悠画舫行于乐声灯影中, 别是一番醉人怡情的滋味。   当朝的首辅段鹏之, 现下便正撑头侧卧在舫中的黄花梨榻上,略有些心浮气躁地阖着眼, 垂下一只手,任凭半跪在榻边的美人, 为他施针调养。   美人相貌端秀, 仪态挑不出半点错, 可拿起针要为这个闷声不发作的疯子刺穴时, 那姣好的面色又绷得只剩下惶恐, 紧张得手抖如筛了。   见此, 刚从门外进来的内侍蔡福,顿时倒抽了口凉气,连呼吸都不禁滞住了。   “哐当!”   案上的茶盏忽然被段鹏之挥手一打, 碎在了地上,发出一记惊心的刺耳声,直接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氛围。   “不会就滚!”他面色阴鸷, 低沉的眉宇间骤然现出愠色。   见美人吓得哆嗦, 他心生烦厌, 又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几日都学什么了?”   那美人被掐得几近窒息, 蔡福干看着踟躇了下, 还是赶紧跑上前阻止住,赔笑道,“大人,这兰儿姑娘毕竟是个外行,短短几日,也学不到夫人的皮毛呀。”   蔡福活络,虽跟着段鹏之跟得晚,却也知道他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女子——七夫人。   说来也怪,他家大人入主内阁前,只娶了太师的长女为妻,忽然某一天,这位传有身孕的正妻忽然就暴毙而亡了,尔后,府里便凭空多出了一位从未露过面的七夫人。   蔡福起先也不知是不是这个‘七’,但见段鹏之在平日里尤钟爱七这个数字,甚至连饭菜都只吃七口,便也默认是这个‘七’了。   外界皆不知这七夫人是何样的女子,可蔡福在段鹏之身边待了这么许久,多少也探到了些口风。   这位七夫人性清雅,擅针灸,医术过人。只是他家大人每逢有不如意,头风发作了,总不愿将脾气带回去,也不知可是与家里那位闹了不快,反正就是要在外找差不多的医女来为他调理。   可这哪有那么容易找呢,要么是气质好医术不行的,要么是医术凑合相貌不行的。难得兰儿姑娘的面容还算入眼,而且也在认真习医了,怎好这样就折腾死了?   许是听了蔡福的劝,段鹏之眉目微沉,也阴冷地松开了对美人的钳制,没好气地别开了视线:   “滚!”   美人怔了怔,反应过来还有命在后,顿时千恩万谢地拔腿跑远了。   蔡福知道,自家大人素不喜旁人与他作对,这次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珩命硬,捱过了追杀,剿灭了作坊,还抓到了主要涉案的人犯,他才气焰大的。   可这不就有好消息来了么,蔡福笑着递上了一封礼单,“大人,下月中旬,郃勒的使者要来朝贡了,这是他们拟好要孝敬大人的礼单,有奇花异草,还有珍宝翡翠,您过目过目。”   段鹏之爱财,喜收贿赂,因家中夫人缘故,还喜搜罗些有药用价值的奇花异草,所以前来送礼之人,也无非不是往这两个方面下手。   郃勒使者来贡送礼,多是想趁道顺些军火回去的,他也会设宴接风,这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一想到早早备好的军火被魏珩给抄没了,段鹏之便心生烦憎,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见此,蔡福又讪讪地掏出了另一份礼单,“大人,这还有……魏指挥使送来的赔礼。”   “谁?”一听到肉中刺的名字,段鹏之立即睁眼,朝蔡福投去了犀利的目光。   蔡福抹了把冷汗,复笑道,“魏指挥使,魏珩大人。”   “他说,此番查剿是圣上给他的死命令,务必要搜到军火的下落才可归京,冒犯了大人,多有得罪。”   段鹏之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玩味道:“打个巴掌,给个枣?”   蔡福干笑着,纠结了许久才开口,“……这魏大人送了不少黄金。”   “他说,他只随便抓个人给圣上交差,人一砍,案子也就结了,等下个月初,还想和大人当面一叙。”   听罢,段鹏之的眼睛顿时敛得狭长了些。   这话里明里暗里有巴结讨好的意思,还表示军火一案最后不会扯到他的头上。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外的夜幕,眉目沉得更深了。   ……魏珩?   他有空倒是要会一会这个小子。   **   月色漫洒屋瓦,折出粼粼的波光。   魏珩略有些不悦地走在长街上,一旁提着灯笼的管家老伯,啰啰嗦嗦的,关切地说了他一堆。   “我说大公子啊,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都回京这么久了,也不往家里报个信,老爷成天记挂着,还是从旁人嘴里听到信息的,这会儿啊,正在气头上呢。”   魏珩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担心?”   他可想不出来魏炳文担心他的模样,不过,和林姨娘相依相偎的模样,他倒是可以想象得出。   没走两步,他便来到了魏府的门前,和那古板肃然的父亲恰巧对视了一眼。   魏珩早便不惧与他正面相对,只随便看了他一眼,便又将视线转向了门口燃得快见底了的斗香,奇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点起了斗香?”   管家笑了笑,忙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这斗香自你出门后点了许多天,老爷说是祈个……”   魏炳文板着脸咳了一声,堂而皇之地打断他,“伯谦,你话太多。”   伯谦意会地笑了笑,知道老爷好面子,也就不说了。   魏珩略一挑眉,觉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他的父亲,古板迂腐,极端信奉儒学,最是忌讳语怪力乱神,如今,倒是还燃起斗香,为他祈求平安了?   他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心间不禁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情愫。   “还站着做什么?”魏炳文板着脸看他,“你姨娘都热好菜在屋里等你许久了。”   此话一出,魏珩方才还有笑意的脸,也很快板了下来。   两个板着脸的父子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了魏府的大门,然后便在前院,看到了垂头跪在地上的魏琰,以及在旁边一顿数落儿子的林绣霜。   “你这是做什么?”魏炳文皱起眉,不解她为何要让儿子公然跪在院子里,教下人看了笑话。   “老爷?”林绣霜像是沉浸在对儿子的训导里,才看见了魏炳文,不禁蹙眉叹了口气,忧心道,“老爷,妾身方才知晓,琰儿在书院的功课又不曾进步,心里真是烧得紧啊。”   她迈着莲步走到魏炳文身边,以帕掩面,竟是泫然欲泣,“妾身也知,琰儿日夜苦读,已是不易,不可苛责。”   “可他是咱们魏家唯一读书的孩子,日后科举为官,弘扬门楣的希望也都在他身上,她须得给魏家挣口面子,给老爷你也挣口面子啊。”   说罢,已是情绪上来,埋头在魏炳文的怀里啜泣了起来。   “……”魏珩微皱起眉,有些嫌弃地别过视线,实在没眼看她这副故意做戏的模样。   唯一读书的孩子、科举为官、挣口面子。   他自然知道她话里话外都是有意要膈应他,可她说的话却偏偏是父亲爱听的,那虚伪模样也是父亲惯会怜爱的。   一如她当年巧心设计,引得父亲同他母亲生嫌隙的时候。   心若黑莲,却要扮作无辜,最是教人可恨。   “行了,”魏炳文微缓脸色,知道她也是一片苦心,便安慰着抚了抚她的背,“珩儿刚回来,当着孩子的面,像什么话。”   他带头走向了里屋,道,“都进来吃饭吧,叫琰儿也起来。”   林绣霜笑着叹了口气,看都没看魏琰一眼,“还是让他多跪一会吧,这次的功课着实不行,得让他反省反省,多长些记性。”   魏炳文索性也没再说话,将人都领进屋,在饭桌旁坐了下来。   毕竟,他心里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同魏珩交代。   “听闻,你这次去沧州,是九死一生?”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魏珩碗里,面色肃然,说得不平不淡。   魏珩对他这罕见的温情倒是有一丝动容,“难为父亲挂念。”   “自然挂念,”魏炳文说得理所应当,“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好几家都同我说起你的亲事,商议得还不错,你若是此番不能安然归来,我只怕还不能同人家好好交代。”   魏珩夹菜的手微微一滞,先前所有积攒起来的暖意,又在此刻这凉薄的语气里瞬间消散一空了。   “父亲都为我商议好了亲事?”他挑眉笑问。   魏炳文素知他生性叛逆,也饮了口薄酒,面色肃然地将他压了下去,“再不议,何时议?”   “你将来是要继承伯府爵位的,又是长子,给你先议了亲,才能给琰儿议。”   魏炳文说话间,也给林绣霜加了一些菜,那语气不以为意,仿佛不是在和魏珩商量,而是在直接给他下通牒,“贺兰御史家的长女就挺不错,同我们门当户对,又是世代清流,正好也治治你的这身戾气。”   说到戾气时,魏炳文还别有深意地抬头盯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今天捋细纲来着,晚了QAQ,大概还有一章两个人就重逢了,到文案的名场面 第32章 月儿圆   这强制性的口吻令魏珩颇有些不快, 连面色也不禁沉了下来。   左都御史家的长女贺兰筠,他略有些耳闻, 性子清傲, 是家中的掌上明珠,矜贵得很。   若是同她待在一处,只怕他的这身戾气就更重了吧?   魏珩冷笑一声, 若有所思地应了句, “哦。”   他毫不避讳地对上魏炳文的视线,“那照父亲的意思是, 让贺兰小姐也像我母亲一样被逼死?”   魏炳文神色一变,怒目圆睁, 当即气得胡须直抖, 将筷子摔在了桌上, “混账!”   文人总是有着好面子、又自命清高的通病, 魏炳文也不例外, 行事总是注重礼义, 从不容许旁人有半点非议。   可如今被儿子当众揭了短,他自是感到威严被人挑衅,面上挂不住了。   魏珩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对他这脾性也见怪不怪,“父亲不必如此动怒,我不过只是感慨一下, 世家女子联姻的命运罢了。”   他有些好笑地吃了颗花生, 又补了一句, “您对号入座什么?”   “你……”魏炳文气得横眉倒竖, 立即就要动手, 一旁看热闹看了许久的林绣霜赶忙将他拦了下来。   “哎哎哎, 老爷息怒,”她的语调颇有些和事佬的意味,“哥儿这才刚回来,可别闹了不快啊。”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却在暗笑,这父子俩的嫌隙闹得越大,她便越高兴了。   唯有在位者掉了下来,后继者才能上补。   正如早年魏珩的母亲刘氏,心上有人,却被魏炳文强娶了来联姻,她不过略施了小计,便让那刘氏被禁足到郁郁而终。由此,她才有机会执掌了伯府的中馈。   而如今,若是魏珩也一再忤逆魏炳文,抗拒联姻,那自是最好不过了。照她家老爷的脾性,指不定哪天便将这不孝子移出了族谱,那样,她的儿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了。   可她的这些心思都写在了脸上,魏珩便是想装作不知道,也实在困难。   魏炳文被林绣霜抚了抚起伏的胸口,愤恨地指着魏珩道,“你看看他说话的态度,眼里还有什么尊卑,反了他!”   魏炳文怒拍了一下桌子。   魏珩看了他一眼,面色冷淡,横竖倒是没什么在意。   见此,林绣霜又趁机添油加醋道:“唉呀老爷,我早同你说过了,哥儿心气大,你不经他意愿说了亲事,那定是让孩子心里头不舒服的。”   魏炳文不可思议地竖起眉,一副“做老子的居然还要看儿子眼色行事”的荒谬感。   “唉,可承爵位本就要担这些责任的,”林绣霜语气酸酸的,试探着岔了话锋,抬手欲去夹面前的一块酥糕,“其实呀,这长平伯本就是祖上封给文臣的爵号,哥儿既已是武官,若实在不愿……”   她这话说得隐隐有些僭越,魏炳文目光犀利地盯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忽然,耳边便传来了清脆的碗筹相碰声。   他循声望去,便见林绣霜的筷子被一颗花生打飞在桌上,而她正要夹起放在碗里的酥糕,也滚了两下,落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顺着林绣霜讶异的目光望去,便能看到那罪魁祸首了。   “姨娘兴许还不了解我,”魏珩弯起唇角,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寒意,“该是我的东西,即便不喜欢,也绝不会容忍旁人染指半分。”   若说母亲给他留了什么,或许也只有这从出生起便冠给他的爵位了,哪怕他对这爵位再没什么痛痒,那也自然不会拱手送给林姨娘这样的人的。   他站起身,笑着对上了魏炳文那满是不悦的目光,“贺兰小姐甚好,父亲既然已议好了亲事,那我择日递上拜帖去见一见她便是。”   “北镇抚司还要要事,就不多留了。”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便离了席,迈步走了出去。   魏炳文对他这突来的态度转变还有些愣神,也不知他是真服软了,还是假意推脱,气闷许久,终是在临别之前,对那门外走远的人影警告了一句:“你最好真是这样。”   可无论是魏炳文的叫喊声,还是林姨娘的啜泣声,都已然被魏珩尽数抛在风里,甩在身后了。   他独自行在这沉寂的夜路上,仿佛整个人皆融进了暗无天日的长夜里。   略有些自嘲地想,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浑浊如泥淖的京城,和里面的这群心思复杂的人继续周旋了起来。   还当真是没有一个人像……   正想着,忽然,一片清皎的光自头顶洒落,逐渐驱散了他周遭的四方黑暗。   他抬头一看,原是一朵阴云飘开,现出了其后那颗温润明亮的圆月来。   可那颗月亮在他眼里,却莫名化成了一张明媚带笑的小姑娘的脸来。   他愣了下神,不禁微微弯起了唇角。   世上应该是再没有人向她那样天真单纯了,也不知他走之后,她过得怎么样了。   想起女孩那动不动就要湿了眼眶的可人模样,少年的神色也不禁软下了几分。   以她的性子,兴许是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偷抹泪了吧。   或者是想出门寻他,可是又不认路,不敢走,只能待在原地纠结焦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又或许,还会在心里偷偷骂他、怪他。待过了若干岁月,待留在那的暗线替她找好了人家,她又会渐渐把他忘记了,然后继续过上平淡安稳的日子。   但不管如何,总归是再与他无关了。   没有了他,她不会再卷进纷争与刀剑里。   她会过得更好。   许是一路都在想着心事,魏珩很快便不知不觉来到了北镇抚司的门口。   守门的锦衣卫毕恭毕敬地施礼叫了他一声大人,他也重新敛起神色,肃然地迈进了大门。   正吃着消夜的高简一见他来了,顿时囫囵吞完嘴里的肉饼,忙掏出怀里的一沓卷宗朝他挥了挥,意思是他吩咐下来的事都办完了。   魏珩瞥了一眼高简手里揉成一团的油纸,不觉一挑眉,有些好笑了,“高千户,在北镇抚司里吃外食的代价,可是罚俸四两。”   “咳咳,”高简立即干咳了两声,踏实认真道,“大人,天地可鉴,属下可是为了审讯那冯二,到现在才吃上一口热乎的。”   他讪讪地笑了笑,“没功劳也有苦劳呀,罚就免了吧。来来来,我给您说说这冯二的口供。”   两人来到案桌前坐下,魏珩仔细翻看起了卷宗,“都招供了?”   “差不多,十八般刑具都用上了,哪还有命扛着?”   高简笑了笑,指着卷宗的其中一处道,“这个冯二呢,之所以被选来走私军火,一是因为他比较熟悉沧州的地形和人脉,二呢是因为他本就是个泼皮无赖,被拉到黑市上去叫卖,哎呦喂,那口才了得,开再高的价都能让郃勒人甘心掏钱。”   魏珩略一沉眉,问了一直在意的问题,“这个黑市在哪?”   高简摇了摇头,笑道:“拷问了好几遍,哭爹喊娘地说不知道呢,我看八成也是真不知道,他说每次都是蒙着眼坐船去的。”   “船?”魏珩若有所思地疑了一声。   “对,他说大概有十几天的水程,到了那儿,附近又有士兵把守,还有郃勒人大肆出没,我猜估摸就是燕京北界与郃勒毗邻的边镇了。”   不知想到什么,高简又正色道,“哎,下个月中这群人不就又来朝贡了么,可以找机会盯着啊。”   魏珩沉吟片刻,应了一声。   这个他早有打算,等大致将冯二的案子了结后,他便要主动去和段鹏之交好,届时再伺机寻得线索。   不过,以船私运军火,历时弥久,还行迹嚣张,看来是有人在背后帮他们偷行便利,才能顺利通过每个漕运关口的巡检了。   魏珩沉思半晌,忽然没来由问了一句,“最近水部有什么特别的动向么?”   “水部?”高简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他家大人是想顺着船来查线索了,“嘶,我想想啊,我之前还听谁提过一嘴来着。”   “哦,”高简猛然想了起来,“江南发大水了,朝廷新拨了一笔二十万的筑堤款,前些天刚走的,你猜怎么着?”   魏珩横眉看向他,半点都没想要猜的意思。   高简讪讪笑了,也就不卖关子了,“听说在太原的河道被一批江湖贼匪给劫船了,好像附近几艘北上的客船和商船也遭到了波及,州府已经在查了,不过好像还没传到圣上的耳朵里。”   “啧,这年头区区水匪都能明目张胆地打劫官银了,胆子还真是包了天了啊。”高简慨道。   魏珩眉尖一皱,不由疑惑,“你是从哪儿听到的?”   “嗐,派下去的暗线那么多,随口一说不就……”提到暗线,高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微变,“大人,我忽然忘记有件事要告诉你了。”   “什么事,紧张兮兮的?”许是习惯了高简的这副德行,魏珩不以为意,又细细翻看起了冯二的卷宗来。   高简开口有些艰涩,也实在是他今天忙昏了头,把这事给忘了,“那个……大人啊,我们留在沧州的眼线来信了,说第一天刚把那地契给沈大夫,第二天人就不见了,第三天四天皆是如此。”   “不见了?”魏珩神色一变,转头看他,语气里颇有些起伏。   “是、是啊……”高简答得冷汗涔涔,“那暗线说,他走访了一圈,从附近的村妇口中得知沈大夫是出门远游去了,但具体去了哪没有下落,然后他去查了下,沈大夫出门那晚……”   高简说得愈加艰涩了,“沧州有一艘北上的客船出去了,我本来是要告诉你来着,但是今天那个冯二……”   还不等他说完,魏珩便地一把撂下卷宗,面色阴沉地站起身,直接步履急匆地拂袖出门去了。   “哎,大人,大人!”高简叫也叫不住,索性只能快步跟上他一起出去了 第33章 遇故人   晨光熹微, 天边的云霞浮在寥落的江面上,映亮了几艘空荡的孤船, 也映亮了在岸边宿了两夜的异乡人。   他们挎着包袱七零八散地坐着, 或背靠着背,或倚着石头,有的仍溺在梦里, 有的则早已被心头的烦躁逼得焦灼不堪。   “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尖眼的愣头青急得跳起来, “都一天了,那些贼匪该杀该抢的也都完了吧?”   他向周遭一片看去, 可大家都人心惶惶的,除了小声嗟叹几句, 也不敢轻举妄动。   前日傍晚, 上游南下的一艘船被水匪放火抢劫, 他们老远听到了声响, 便在这隐蔽的苇丛边泊船靠了岸。   风餐露宿了一天, 虽吃不饱也睡不好, 但比起冒进,大伙似乎还是更倾向于藏着保命。   愣头青没辙,只得把怒火转向了不远处打盹的船夫, 走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船家, 你说什么时候起船?”   突然被拽醒的船夫吓得心一颤, 还有点发懵, “这……这不是稳妥些, 明天再改道么?”   “明天?”愣头青不满地拔高了嗓音, “这儿蚊虫这么多, 一刻我都待不下去了,你赶紧去探路……”   话还未说完,忽然,一阵干呕声从靠在船夫旁边的小姑娘嘴里传了来,愣头青本就心烦,索性一脚踹了上去,“什么晦气东西,要吐死远点吐!”   沈青棠被踹得后背一痛,直接脱力倒在地上,抱着手里的包袱干咳了起来,咳得泪花都冒出了眼眶,昏昏沉沉的,感觉下一刻就像要死了一样。   因担心晕吐,她好些天没怎么吃过东西,岸边的海腥味也不轻,她缓了一天才勉强好些,可愣头青一身汗臭味逼到眼前,她顿时又绷不住想吐了。   “哎哎哎,你踢孩子做什么哪?”船夫急了眼,赶忙护到沈青棠身前。   赵家父子因道往偃乡,中途便下了船,走前千叮万嘱,拜托他要好好照顾这姑娘,他见她水土不服的,也自是打心里怜爱。   愣头青哪管这些,心里有气就要发泄,又和船夫争执了起来。   距他们不到一里处,还歇着一路客商,愣头青这欺压老弱的言行,正巧便落到了那为首的竹袍客商的眼里。   “那边那位兄弟,”他沉着眉,玩味一笑,出声喊道。见愣头青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看他,还挑了下眉,“对,就是你,发牢骚的那个。”   “兄台怕是没怎么出过海吧?遇上盗贼,官府必是要封锁道路,清扫残局的,你便是提着那船夫的脑袋,他也没法给你开道,还是多等等吧,说不准救兵就来了。”   客商的话里多有讽刺和揶揄,他们行头体面,清早还放了个什么信号烟出去,获救自不是难事。   可客船的这一大帮子人目的地各不相同,只能干等着发船。   愣头青看向他,只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索性含怒啐了他一口。   转头望去,此处像是片荒野,但隐隐还有些屋脊的影子,愣头青思量着,但凡他盘缠和干粮足够,这干等的一天时间他都可以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路才能解封。   耳边干呕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烦闷地转过头,见船夫正顺着那丫头片子的脊背,忽然发现,她穿的这身衣服倒是不错,包袱也不小,就是不知道里头会有多少盘缠。   反正她也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陷在艰难条件下的人,一旦恶向胆边生,那弱肉强食的本性便会尽显无疑。   愣头青盯着她打量了许久,就在她转过头,面色难受地捂心缓气时,当即心下一狠,眼疾手快地抢上前,抓上包袱撒腿就跑。   怀中陡然一空的感觉,令沈青棠心底升起了无限恐慌。她愕然地转头望去,昏沉的脑袋令视线都晃成了虚影,不敢相信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住!”船夫几乎是立刻就追了上去,瞪着浑浊的眼,指着他无力怒斥,“把东西还回来!”   愣头青似亡命之徒逃得飞快,船夫见跑不过他,急得四处求援,“大伙来拦住他啊,他抢东西,快抓贼啊!”   众人面面相觑,纵是有想上前的,但细瞧没人动作,也装作没看见似的,默默憋了回去。   毕竟也没抢到自己头上,何必去耗费力气。最关键的是,他们早看那愣头青不舒服了,他若跑了别回来是最好的,还省的耳根清净。   船夫心焦的声音喊得沈青棠又惊慌又着急,她脑袋昏沉,却仍是挣扎着站起身,立即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包袱被抢走了!   她的包袱被人抢走了!   这个念头向刀割一般,让那混沌的思绪瞬间疼得清醒了,泪水直逼眼眶,“还给我……把东西还给我!”   沈青棠的声音既沙哑又哀痛,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为什么苍天要这样对她,她已经难受得快吃不消了,好不容易撑到了太原,再有一点就可以到京城了。   可为什么又是水匪拦路,又是泼贼抢包袱的,要这样折磨她。   她的东西,娘亲留下的东西,子钰留下的东西都在里面,要是被抢走,那就再也没有了啊。   无尽的绝望和无助包裹住了沈青棠,除了累岔气的船夫伯伯,再没有人来帮她,可是怎么办,她追不上啊。   眼见那嚣张的愣头青打开了包袱,沈青棠急得哭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拾起石头,使力向前砸去。   可这对他根本算不了什么伤害,愣头青将一些不值钱的衣服从包袱里扔了出去,翻到一个鼓囊的钱袋和一只铜匣时,顿时乐了,原来里面还真有宝贝东……   “咻——”   就在愣头青刚要把锦匣掏出来时,一只利箭便在沈青棠惊愕的眼神下,从一旁射来,直直正中了他背后的要害位置。   愣头青松下包袱,直直倒了下去,沈青棠不敢置信地向后望去,一个持弓站在石头上的人影赫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正是那竹袍客商。   他面相清秀,一身刚劲如竹,分明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凝着跑江湖带来的飒飒英气。   这一箭下来,对面探着头的一众看客顿时惊得呆住了,也不敢参与其中,只小声交头接耳了起来。   沈青棠心下慌得不知所措,扭过头,想去捡包袱里散落一空的东西,可是看见那愣头青还在挪动,便又急得含泪转头,向那客商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所幸那客商也是个侠义之人,二话不说便收下长弓,轻笑着点头回应了她,十分有眼力见地过来帮她撑起了场。   他捏住那愣头青的后颈,将这还欲挣扎的人,直接反手制在了地上。   沈青棠头还有些晕沉,整个人都像快溺毙在涸辙中的鱼,只凭着一个念头还在吊着最后一口气。   包袱里所有的东西都撒出来了,沈青棠蹲下身仔细翻找着,那开着口倒在地上的铜匣直接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可她捡起匣子一看,里面只躺着娘亲的一支金钗和一只兰花木簪了。   她又着急地在附近搜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块长命锁也在衣褶里被她发现了。   可那不是她最想要找的,许是地上的东西有些太杂,扰乱了视线,沈青棠用手将东西往两边拨了拨,不经意间,那块长命锁就这样被推入了竹袍客商的视线里。   引得他眸光一颤,整个人都怔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去确认起了沈青棠的相貌来。   沈青棠脑袋里空空的,既慌张又着急,全然没有注意到外在视线的打量。   她只一个劲地翻找着,连呼吸都滞住了。   终于,那支藏在针袋下面的青玉簪被她找到了。周身通透的玉簪沾满了泥尘,看着可怜极了。   沈青棠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知是该可怜玉簪,还是该可怜自己。   她用还算干净的袖口赶紧去擦了擦簪子,看着那温润的玉面,就仿佛看到了那面如春风的少年。   一时间,委屈如山倒,一直憋着的泪水顿时忍不住滚落下来了。   她咬着嘴唇,将簪子捧到怀里小声呜咽了起来,仿佛这样心里才是踏实的,就还有一丝慰藉,还有一丝寄托。   还能鼓起勇气和希望,熬着去京里见他。   见她哭得这样伤心,竹袍客商的心里也不太爽利,他忍着烦躁长吐了一口气,直接拽着那面色失血的愣头青,押到了沈青棠的面前。   “向她赔罪道歉,给你三个数!”他语气强硬,一脚踩在愣头青的背上,那惊叫起来的痛呼声,吓得沈青棠一愣,险些没喘过气。   “三!”他将愣头青的脑袋往土里按了下去。   愣头青挣扎着叫了几声,自知这次是栽大了,没想到会有竹袍客商出来打岔,哪怕心里再骂娘,也只能告罪了,“我错了我错了!姑娘……我错了,”他忍着痛龇牙咧嘴道,“我不该偷你东西,我该死……”   沈青棠大睁着眼睛,一时语失,而竹袍客商看着似是觉得还不解气,直接又踹上了一脚,“这一脚,是还你踹她的。”   愣头青哎呦叫了一声,竹袍客商笑了笑,又对他另一边胯骨踹了上去,“这一脚,是还你抢她包袱的。”   愣头青被踹得倒地一滚,箭矢划伤皮肉,疼得面色发青,直瘫在了沈青棠的面前。   “最后一脚,”竹袍客商冷笑一声,将他踹到了半尺开外,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什么晦气东西,要死往远点死去。”   那愣头青一阵抽搐,喘着气,不敢再有动作了。   竹袍客商满意地回过头,看向沈青棠时,面色又亲切了不少,“没事吧?”   沈青棠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他人看起来文绉绉的,教训起人来,竟还有这般手段。   她吸了吸鼻子,尽量用口齿清晰的声音说:“谢谢你。”   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本是想扬起一个微笑的,但是大哭了一场后,她身子晕沉,心口也闷,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可竹袍客商似乎却不介意,甚至还有点开心,“举手之劳。”   他垂下视线,看向她紧紧捧在怀里的玉簪,语气倒不禁有了些酸,“什么簪子这么宝贵?”他递出了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那块长命锁,浅笑,“喏,这个不要了?”   沈青棠哽了哽嗓子,乖乖把那块长命锁收了回来,“要的。”   竹袍客商笑了,看她这么可爱,真是想去揉揉她的脑袋,不过斟酌了一番后,还是先忍住了。   他蹲下身帮她收着东西,拾到针袋、药书等和大夫有关的东西时,心头那股暗藏着的高兴又不禁放大了一倍,“姑娘,我冒昧问一句啊。”   “嗯?”沈青棠不解地抬起水灵的眸子看他。   “那个……”竹袍客商笑得怪有些不好意思,还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你是不是,姓沈啊?”   他的眼神里不是试探,反倒像是种十拿九稳的模样,就等着看她有趣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沈青棠蒙了一下,疑惑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咳咳,”竹袍客商又笑着干咳了一声,帮她把东西都料理好放到包袱里,没有看她,欲盖弥彰地掩饰着自己的欢喜与不好意思。   “不曾猜错的话,姑娘应该还有个名字叫……青棠,”他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笑道,“取意合欢,是吧?”   真是奇了,沈青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江湖算命的,“你怎么都知道啊?”   “我怎么知道的?”竹袍客商捋了捋衣袖,朝她挪近了一些,指了指自己的脸,有意逗她,“仔细瞧瞧哥哥这张俊脸,想起来没有?”   沈青棠不解地仔细瞧起了他,人长得挺清秀白净的,浓眉星目,轮廓没那么分明,给人感觉很柔和,还有点未脱稚气,瞧着是心地软好相处的模样。   可是,她印象里没这号人。   沈青棠有些为难地皱起眉,诚实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嘶,”竹袍客商轻吸了一口气,旋即又缓了缓心中的情绪,展出了一个适宜的笑容,替她圆了回去,“也是啊,十多年过去了,哥哥比以前俊了更多,你认不出来也是自然的。”   看她一脸不解的模样,他索性也不装了,从衣襟里掏出了贴身携带的一块长命锁,同她的那块正好是一对。   “秦颂。”他笑着自报家门,“好久不见,青棠妹妹。”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遇到你。”   他笑得那样亲和,还带着些腼腆,仿佛是飘落到湖面的一片树叶,直接在沈青棠的脑海里漾开了一圈回忆的涟漪。   她幼时最快乐的几年日子,是在燕京度过的。   一出生,她便如宝贝一般降临在秦家置在京郊的一座庄子里,等待着她的,是一众视她为掌上明珠的人,有娘亲,有大她一岁的秦颂,还有秦颂的爹娘,以及庄子里的许多仆从。   听说,是她爹早亡后,娘亲怀着身孕来到了京郊定居,刚巧某天夜里,秦颂的娘临盆难产,到处找不到有经验的大夫,她娘亲听到后,立刻便带着身孕,连夜赶去帮忙接了生。   经此一夜,两位患难母亲结成了姐妹。   原先有大夫误诊秦颂的娘亲会诞下双生胎,秦家便提早着人打了一对长命锁做准备,谁料最后只有秦颂一人落地了,剩下的一块银锁便顺理挂到她脖颈上了。   再后来,她会说话走路了,娘亲自诞下她后,身子骨便不太好,说想在康健之年,再去行医游历一番,她自然也乐意作陪。   就这样,一别便是十多年,虽然秦颂幼时惯常欺负她,抢她东西吃,但是分别那天,他哭得像个打肿了气的葫芦,那个丑样子,到现在还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   沈青棠看着面前大变了样的少年,还有些不敢置信,眼中噙泪,忍不住失笑了,“你是……秦颂啊?”   见她像是想起来了,秦颂也大着胆子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着,高兴得哭了?”   “不是,”沈青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笑着问,“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比现在胖很多的呀?”   真是一句话能让人心梗的程度,秦颂又笑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说着,忽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不远处传了来。   沈青棠循声转头,看到了一群官兵骑着马向此奔了来。   秦颂的神色也微微一变,不过倒是在意料之中,他拎着沈青棠的包袱,扶她站了起来,凑在她耳边,笑着继续了方才的话题,“谢谢你啊,就当你夸我现在更俊了。”   沈青棠闻言转过身,便见秦颂一把将她的包袱挎在了肩上,笑得春风得意。   她有些意外,下意识要抢回来,不想麻烦他,“哎,我可以的。”   “诶,”秦颂巧妙躲开了她的手,笑得像小时候那样欠打,“哥哥比你更可以,你呢,好好待在我后边就行。”   他乐得自在地向官兵所在的地方走了去,沈青棠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笑着叹了口气,虚着步子跟了上去。   坐客船的一干人等见官兵来了,一个个都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样,急忙下跪叩头,乞求官兵给他们的船开一条生路。   沈青棠看着他们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身份,是不是也要给官兵下跪。   许是看到她的眼神和步子都有些犹豫,秦颂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看哪呢,你是我这边的。”   官兵本正苦恼怎么应付这帮民众,毕竟封锁河道一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更何况,他是看到秦颂放的信号烟才来此相助的,一见秦颂,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   “秦大人。”为首的官兵立即为首施礼。   沈青棠疑惑看向秦颂,心道他何时做官成大人了,紧接着,便听秦颂客气道:“大人就免了,我还是更喜欢别人叫我秦总商。”   沈青棠一下子想起来了,秦颂家世代袭为皇商,主营江南织造,向朝廷和异邦进献丝绸锦缎,附带还封个正二品布政使的闲官做做,难怪被称作大人了。   官兵同秦颂寒暄了两句,很快也就进入了主题,“秦总商,上游的河段暂被封锁查办了,近几日或许还开不成,您的船我们先给看着,等风头过了,再派人给您送上京去,您看成不成?”   “当然成。”秦颂爽快说定了。   这次他南下,主要就是朝廷下个月要赏赐给郃勒使者的那批绸缎出了点问题,他去看了下而已,船上也没有什么重要东西,缓两天便缓两天。   他看向官兵们贴心带来的马车,笑问,“那是给我准备的?”   官兵连连点头,毕竟他的身份也是皇商,因河道封锁被困在这里,自是怠慢不得的。   “行,那这马车和其他几匹马先借给我,我带我的人去镇上安顿下来。”说罢,秦颂看向身后那群穷苦的异乡人,也大方交代了事宜,“那些人也被滞留在这了,劳你带他们去镇上的哪个院子也安置一下,一应费用算在我头上。”   官兵拊着掌,极尽恭维,“好勒,您发大善心,这帮人一定得在心里好好念叨念叨您。”   秦颂笑了,多余的话不再说,转头一看,沈青棠投向他的目光里满是赞许,就是那脸色实在太差,眼睛又红红的,跟快要脱水了似的。   他挎着包袱,拉着她走向马车,挥手示意大伙可以走了,尤其叫了叫那在坐在人堆里的一个老汉,“陈叔,走了!”   他笑得满面春风,饶是陈叔也不理解他家少爷心里在想什么,见他刚刚替沈青棠出头,又说又是笑,这会还直接带在了身边,不由疑道:“这位是……”   还不待沈青棠开口,秦颂便忙不迭抢道:“青棠啊,您也认不出来了?快仔细瞧瞧。”   陈叔眨着眼睛,细究地看起了女孩的面相,像是真的看出了个所以然,不敢置信地惊道:“青棠?真是沈小姐?”   这个沈小姐的称谓听得沈青棠怪有些不好意思的,忙拘谨地埋过了头,“哪是什么小姐啊。”   “诶,在我家你还真得是小姐,”秦颂立刻笑着纠正了她,“你不知道,这一年到头我娘能念叨你好几回,说什么早至如今寂寥,当初就不该放你们母女俩走。”   临到上马车了,秦颂忽然又说起一嘴,“哎对了,怎么没看见沈姨啊,她没和你一起么?”   他探头看了看那群异乡客,好像确实没看到模样像是沈青棠母亲的人。   见他正在兴头上,沈青棠勉强笑了笑,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   秦颂看她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只怕也是说来话长,便挑了话锋,“行吧,有什么话等安置好了再说,先上车吧。”   “嗯。”沈青棠轻轻应了一声,模样虚弱不已,苍白得好像一张薄纸片,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走。   秦颂小心扶她上了车,末了,还不忘叮嘱陈叔,“一会儿尽量挑平缓的道走,如果比较陡的话,那就走慢点,青棠她自小晕马车的,您知道。”   陈叔笑了笑,暗叹自家少爷贴心,忙会意地点了点头。   说起沈小姐晕马车一事,陈叔确实有一个很难忘的经历,那还是在他们小时候,他驾车送两个孩子去逛市街。   回来的路上,忽听自家少爷斗嘴似的嚷了一句:“这是我买的。”   然后也不知怎的,车厢里传出了窸窣的动静,他当时还以为是俩人打架了,这马车在路上行着也不安全,万一打着打着滚出来可咋办。   心细如发的陈叔立即勒了马车,嘴里不迭喊着:“少爷小姐你们安生一点,别打……”   掀开车帘一开,原来俩人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正互相扒拉着对方的头发和手,去抢着油纸里的糕点呢。   后来那天回来的路上,小丫头因为意气用事,抢食吃得太多,一颠一颠的,全在后半路吐在他家少爷的身上了。   他家少爷虽然嘴上嫌弃得很,但还是拿锦帕帮她擦了干净,之后更是好声好气地道歉了好几天,保证下次尽量让着她。   当然只是尽量,闹起来的时候,谁还记得自己曾经保证过什么话。   想起曾经欢乐打闹的岁月,陈叔的面上也不禁浮现了一丝暖色。   那时候的沈小姐啊,活泼顽皮,虽然生得娇小,但小爪子却不弱,斗起来的劲头一点都不输于他家养得胖乎乎的少爷。   若实在斗不过了,那就哭着放一句狠话:“我要去告诉江婶婶你欺负我,呜呜……”   说罢,转头就跑进他家夫人的怀里委屈了起来,最后,自然是他家少爷少不了一顿数落,但那时的沈大夫也会婉声劝说,两个孩子闹闹而已,较真了做什么。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方才瞧见这小姐,险些都没认出来。   想一想,这孩子的日子是过得有多苦,才会把一身的张扬与灵气都磨了平平的,让人看起来黯然失色了呢。   陈叔心间一酸,揉了把眼睛,挥起马鞭慢悠悠行了起来。   而马车里,沈青棠靠在车壁上,困倦和疲惫尽数席卷了她,遇到熟人的欢喜令她放下了心防,再不用像待在船上时那样,战战兢兢地,一会儿怕晕吐,一会儿怕风浪,担心得睡不着了。   她白似瓷玉的小脸娇嫩玲珑,一弯粉唇饱满似胭脂,鼻尖小巧的,纤长的睫毛曲卷似鸦羽,只消一看,便能挠得人心痒痒的。   秦颂就这样盯着她,轻扬起笑意,静静欣赏了她的睡颜许久。   见她的脑袋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碰着墙壁,秦颂心里陡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深吸了好大一口气,以至于抬手去托住沈青棠的头和肩膀,将她轻轻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的时候,他都屏着一口气,没敢呼吸,生怕惊醒了她。   秦颂吞了口唾沫,心里七上八下地跳着,紧张不已,还要强作镇定地小声放狠话:“咳咳,沈青棠,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在车上吐,再敢吐在我身上的话,我就……”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激动又紧张的情绪酝酿了两下,最终还是化成了一丝笑意,忍不住浮现在了他的嘴角。   从小就惦记在心里的姑娘,又机缘巧合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能怎么样呢?   自是要尽心尽意待她好的。   作者有话说:   恭喜男二出场~   先发这么多,剩下的2500我接着写,今晚可能放不出来了,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来看吧, 第34章 擦肩过   燕京距太原约有千里, 地势崎岖,可水陆并行。   那晚自家宴离席后, 魏珩大致盘算了一番, 当即便在凌晨与高简乘船南下,一路不眠不休,对此盗窃案的疑点做了探讨与部署。   待入了太原境内, 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涉案州府, 一刻未歇。   高简真是疲惫得不行了,这哪有人赶路赶一天都不合眼皮的?   他本想问问能否小憩一会儿, 可见自家大人面若寒潭,深邃的眸子紧盯着前方, 浑身都绷着一股劲儿, 像是听不见人话, 又急切又执着, 连过三个驿站, 跑瘫了两匹马。   他也只能吊着一口仙气, 愣是和这个不要命的在次日凌晨,赶至太原州府了。   两人的大驾光临,令还在闲庭散步的知府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连手里的茶盏都不禁抖落了。   这这这,这事发才不过两日,朝廷这么快就听到风声, 还派锦衣卫以雷霆之速来此处查探了?   “魏、魏大人,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做贼心虚的知府干笑两声, 连说话都颤, 只怕下一刻便要锒铛入狱, 脑袋搬家。   魏珩来此之前, 便在路上同高简深析了这件案子,故而看到知府这副模样,倒也不甚意外。   只是他现下略有些疲惫,也没闲心同知府拐弯抹角,“江南发水,官银被劫,若无法及时追回,待大疫再演,知府大人纵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字字句句说得阴冷至极,许是眼下泛着些乌青,也未曾好好休息,语气倒是有些沉闷,像是什么无形的施压,直压得知府心中一堵,不敢吸一口大气。   “是是是,我们、我们一定尽力追捕。”知府吓得冷汗涔涔,忙应声笑道。   魏珩直逼要害,“被劫的官船在哪?劫匪与官兵的尸首捞到多少,封到现在,都查到了什么?”   “这……”知府被问住了,擦擦冷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付。   高简实在疲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气还没缓上,魏珩的命令就落下来了,“你先带人去看看。”   ??   高简的哈欠堵在喉咙了,一脸“怎么又是我”的倒霉催模样。   魏珩沉眉看他,拍了拍的肩,难得体贴,“回去月俸三倍。”   一听这话,高简的哈欠不打了,骨头也活络了,连眼睛都瞬时亮了,“是!”   一提到银子谁不来劲,便是魏珩,俸禄再多,也是用自己身上的伤一刀一刀换来的,所以这等赚银子的苦,高简巴不得多吃点呢。   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底层小民,进了衙门,别的不怕,就怕吃了苦,功劳被别人挤占了去。所以有银子的活,那都是要往死里赚的。   高简满面精神地领了命告退,魏珩看向知府,沉淡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丝起伏,“听闻此次劫匪一事,还有北上的的客船也受到了波及?”   “……哦,确有此事,”知府愣了愣,不禁暗叹锦衣卫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给他沏了杯茶,又笑道,“不过下官自知民生不易,早已差人……”   “船是从哪发的?”魏珩紧跟着逼问,没工夫听他自吹自擂。   被打断的知府干巴一笑,自然交代道:“哦,是沧州来的,都是些无知……”   听到沧州二字时,魏珩的呼吸滞了一瞬,脑海里浮现了一张如水中月般,点点稀碎的笑颜。   不知哪来的担忧与急切袭上了心头,他一把扣上盖碗,骤然起身,沉道:“带路!”   知府也不知这位锦衣卫大人行色为何如此匆匆,只当他是要抓人逼问口供。   可巷子那般长,知府便是提着官袍跑起来,也跟不上那步履如风的少年。   “大人,左拐……”腿脚不利索的知府喘着气,喊道,“第二间院子便是。”   魏珩也不知是被一股什么力量驱使着,脑海里空空的,身体似乎在不受控制地匆匆走上前。   可临到门口,他的脚步忽然又滞住了。   有太多复杂的情愫萦在心头,像是一团乱麻,就同他那紧张的呼吸一样令人费解。   他也不知道她在不在里面,按理说,是希望不在的。   但没来由的,又似乎是希望在的。   魏珩深吸了口气,索性不再想了,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穿的是便服,顿了片刻,终是立即推开了宅院的大门。   大门一开,正好好坐在院子中央吃早点的一群人,个个都怔愣着眼,齐齐看向了门口的不速之客。   魏珩左右扫了两眼,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就在这时,急忙赶来的知府也喘着气跑到了门口,一见知府,一群小民顿时放下了手中的早点,忙不迭叩头施起了礼。   魏珩看着这些乌泱泱的人头,似是有些失神,没来由的问了一句,“人都在这么?”   他声音很轻,不知是在问知府,还是在问他自己。   闻言,知府立即摆着架势传起了话,“问你们,吃着的人都在么,有没有出去了没回来的?”   一群人只以为上头是要兴师问罪,左右看了看,如实答道:“都在,都在。”   魏珩有一瞬觉得头有点眩晕,大抵是透支体力,赶了一天一夜路造成的。   他抬手按了按侧额的穴,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冲动,头脑发昏了。   也不想想,她那样一个胆子小,又怕坐船,还容易迷路,还动不动就哭的人,怎么可能会独自大老远的,坐船北上来京城找他呢。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他在京城。   他居然什么也没考虑,就因为听到她出门了,听到沧州有船北上了,听到有客船被劫银一事波及了。   担心她陷落在客船里,或者是被贼匪欺了掳了,一个人眼泪巴巴的没有办法,就不分昼夜地快马加鞭了过来。   也还真是病得不轻。   魏珩有些烦闷地缓了口气,见知府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他的下文,便皮笑肉不笑地沉下了眉宇,“没什么事了,知府大人可记得要好好盯着官银的下落。”   “哎,好好好。”见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知府也总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魏珩转身而去,醒了醒头脑,拖着沉重的身子向高简所在的地方赶了去。   他一向是做起事来不要命的性子,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想查的真相,也绝对不会漏网。   既已花费力气来了太原,那便定然不能空手而归。   太阳自东边升起,金辉洒向万里,远近生机一片,各家都开始了一天的除扫。   魏珩带着一身疲惫没入了人海里,而沈青棠则在太原的某处客栈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刚巧醒来,做好了梳洗。   秦颂手后别着一束带露的鲜花,心情颇好地从廊外走来,敲了敲她的房门。   “醒了没有啊?”他有些好笑地调侃道,“再睡你这脑子可要变笨了啊。”   沈青棠用湿布巾擦了擦手,思忖了片刻,轻牵起唇角,对门外的人道:“你进来吧。”   “那我可进来了。”秦颂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进了屋。   屋内陈设简单,远远看去,坐在桌边喝茶的女孩,面色虽依旧有些苍白,但休息了一天一夜后,也总归是比原先多了些精神。   秦颂撩起珠帘,边走进来边笑道:“沈青棠,你可真行啊,一天一夜,猪都没你能睡吧?”   沈青棠微微一愣,还有些没回过神。   大抵是太久没人这样和她斗过嘴了,感觉有些新鲜,又有些久违,就连沉闷的心情都像有了点苏醒的意思。   或许也是因为,这人是秦颂,她说话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也不用再担心惹来什么麻烦,浑身都轻松了。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沈青棠轻笑了一声,嗔怪道,嗓音还有些虚弱,软绵绵的,“街上随便一只狗,只怕都比你会说话。”   秦颂素来喜欢同她斗嘴,见她这么说,倒是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   不过眼下见她精神不济,便也不再多说了,拿过旁边的一张圆凳坐下,眼里不禁添了些心疼,“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吧,不是自小晕船么,沈姨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的?”   一提到这个事,沈青棠又有些难以启齿了,不过想了想,他们也总得要知道的,便有些为难地笑了:“她……”   沈青棠抿了抿嘴唇,垂下视线,捏起指节,声音还有些小低落,“我娘……她过世了。”   “……什、什么?”秦颂一脸惊愕,怔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作,像是在艰难地消化这个噩耗。   “不是,”他有些六神无主地站起身踱了两步,像是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姨、姨她不是大夫么,怎么会……”   那个词秦颂说不出来,在他记忆里,沈姨一直都是清婉淡然的,只静待在家中阅医书,研药理,从未出过房门一步。   偶有什么人发了病痛,只要她略一出手,也必是药到病除。   但她从不肯旁人将她的消息透露出半点,只以籍籍无名的接生婆自诩,甚至连她的名讳,都只有他的母亲知晓,连他也是后来听母亲念叨时,才知道她是姓沈的。   可才只过去了短短数十载,若沈姨还在世,那也正应当是风华无双的年纪。   秦颂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好似谪仙般,隐于俗世的医者,怎会这样就香消玉殒了。也不知那在佛寺布斋祈福的母亲,若是听到这等噩耗,会如何痛心。   沈青棠自然也明白他心中的震愕,世人对医家最大的误解,便是无所不能医。可有些乾坤,自是神医也无法扭转的。   “我娘好像在有孕之时便落了病根,后来行医游历,著书撰经,也是耗费了不少气血,调养了几年后,便油尽灯枯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沈青棠勉强笑着安慰他。   于她而言,娘亲亡故一事,就好像一道旧伤口,只有划伤的时候,是痛得最撕心裂肺的,但过了数年之后,也早便结上痂了,这个时候再揭开,只会发现下面长好了一层新的皮,再不会那么痛了。   秦颂看她自己都这么虚弱了,还反过来安慰他,一时心里揪痛难当,索性也把一直别在手后的花束搁在了桌上,复又坐了下来。   沈青棠看到那花倒稍有些好奇,“嗯?哪来的花呀?”   “哦,买早点时顺路看到的。”秦颂随口一答,掩饰了自己花费的心思,又关切道,“那你坐船北上,是来寻亲的吧?日子那般不好过。”   “我……”沈青棠笑了笑,又有些难以启齿了,酝酿了许久,方攥着衣角开口,“我是来……寻我未婚夫君的。”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还隐隐含着求助之意。毕竟,京城那般大,只凭她一个人摸索着去北镇抚司,定是要走不少弯路的。   可若是熟悉燕京地段的秦颂愿意帮她,那便能省下不少力气了。   但她没发现的是,眼前这个心里藏着她的少年,在听到“未婚夫君”那四个字时,已然浑身一僵,所有久别重逢后的欣喜,以及那暗地里想要寻她欢心的心思,全都“嘭”的一声,骤然被风吹散了。   “你……”他僵硬地动了动嘴唇,“你已经谈婚论嫁了啊?”   沈青棠只当他是惊讶自己这么早便议了亲,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交代道:“本来是的,但是中间出了点小的意外,嗯……”   她纠结了片刻,虽知道提起锦衣卫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为了尽早找到子钰,还是如实和秦颂摊牌了,“就是……他可能因为有点误会,被锦衣卫的人给抓走了。”   “锦衣卫?”秦颂一听,顿时惊得站了起来,末了,还以一种“看脑子像出了问题”的眼神,讶异又关切地盯向了她,“沈青棠,你不是被什么人给骗了吧?”   他双手轻轻晃了晃她的肩,满脸像看迷途少女的那种不敢置信,“你知道锦衣卫都抓些什么人吗?你跟这样的人扯上了关系,还要同他成亲,不是,人家锦衣卫不来抓你就是好事了,你还要去找他?”   沈青棠勉强笑笑,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秦颂,你别太激动,其实……”   “你让我怎么不激动?”秦颂有些烦躁地踱了两步,疑问道。   但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缓了缓,耐心留下她可以表达的时间,“其实什么?”   沈青棠在地上划拉了两下脚尖,这是她局促时惯会有的习惯,“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被锦衣卫抓走了,我就是想去看看,心里也有个数。”   她有些虚弱地弯起唇角,“如果他不在,那我也没地方去寻他了,我就在京里安顿下来。”   “如果他在,那我就看看……”沈青棠抿了抿嘴唇,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出那异想天开的想法,“看看打点些银两,能不能将他给保出来。”   见秦颂的面色微变,像是又要发作,她又赶忙道,“不是,凡事总要试试嘛,如果他真的罪大恶极,保也保不出来,那我肯定也不会硬闯的嘛。”   “我就是想心里有个数,不管他下场如何,我可以接受,但我一定要知道,不然我心里总会胡思乱想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将含有期待的眼神投向了他,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和帮助,“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就一头发热坐船上京来的,我其实方方面面都想了很多。”   听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秦颂便是想拦她,也无从开口了。   可一想到她坐船颠簸,和现在这副虚弱的模样,都是为了一个被抓到诏狱里的可恶男子,秦颂心里还是像被细密的针扎着一样难受。   “……他就那般值得你这样做?”秦颂的语气有些酸涩。   沈青棠抿着唇,别过视线,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行了我知道了,”秦颂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在京里认识做锦衣卫的人。”   沈青棠转过头,看向他的视线里,顿时蕴满了希望。   秦颂正色给她打了个警告,拿出了为人兄长的正经来,“不过,我们得要去先打听打听,有没有你说的这号人,如果没有,你就乖乖的,不准给我去北镇抚司。”   沈青棠看到了来之不易的希望,自是乖乖地一应点头。   “还有,如果他在里面获了死刑的话,你也别敢有那方面的念头,什么殉情啊什么的。”   秦颂说得很正经,似乎是真的担心事态这样发展,可沈青棠却觉得他在说笑,“怎么可能啊?”   “最好是,”秦颂敛了神色,模样又有些落寞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他还能保出来,那我到时候再跟你一起想办法。”   “嗯。”沈青棠扬起了一个微笑,“谢谢你秦颂。”   秦颂笑了笑,略有些苦涩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关键时候还是哥哥靠谱吧?”   沈青棠也极捧场,知道他喜欢听这些奉承话,便笑道:“嗯,你最靠谱了。”   秦颂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看向桌上那捧带露的鲜花都有点黯然神伤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替你把花找个地方插起来,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吃早点了。”   作者有话说:   急速赶稿人呜呜呜 第35章 再相逢   次日傍晚, 江南筑堤官银被劫一事传到了宫廷之中,天子震怒, 连夜召锦衣卫指挥使觐见, 命其从速追回丢款,严加查办。   蔡福将此消息传回府内时,段鹏之正沉心打理着几盆奇花异草, 生怕它们远道来京, 难适气候,水土不服。   “官银转移一事, 那边办得妥当么?”他抚摸着药草的叶子,漫不经心问。   “妥当妥当, ”蔡福殷勤点头, 笑得一脸得志, “这有软肋的人拿捏起来就是容易, 方才就来信说, 银子已运送入京, 只等神医能早些赐药,延一延他儿子的性命了。   “可他那晦气儿子早便没救了,还不知道自个儿在给别人白卖命呢, 大人这招真是高。”蔡福溜须拍马,极尽奉承,只希望自家大人整日阴郁的脸上能有些笑意。   可段鹏之却对这串讨好之词没什么反应, 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水珠一直顺草叶滑下, 饶有意趣地问了句, “蔡福啊, 你说这没了修堤款, 江南会发大疫么?”   这话听着隐隐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 蔡福心下一愣神,忽然意识到这劫银背后带来的影响了。   印象里,江南上一次发大疫,还是在十六年前,当时洪水漫堤,史无前例,数百牲畜与流民溺毙而亡,短短几日便如着火一般迅速蔓起了疫病。   所幸朝廷派了不少太医前去援救,民间亦有岐黄圣手挺身而出,前后耗时数月,总归是平息了疫情。   “这……”蔡福顿了许久,讪讪一笑,实诚道,“江南此番大水,比之十六年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未能及时加固堤坝,只怕……”他吞了唾沫,接道,“也是悬哪。”   自家大人好敛财一事,蔡福是清楚的,但以往也只是损人利益,不祸及自己,此番为了区区十万两银子,竟不惜让江南毁堤发大疫,这万一传到京里来,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再者,他家大人富可敌国,也不缺这十万两啊。   许是看出了蔡福脸上的惶惑,段鹏之忽然阴鸷地笑了一声,“你怕什么?民间藏了个妙手回春的医家流派,逢病乱必出,十六年前他们便身先士卒,挺上江南。这回若是再发……”   他侧头看向窗外的夜幕,像是个铤而走险的疯徒,眼里还带着些病态的期待,“应当也会出来的吧?”   疯劲只短暂地持续了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如常。   段鹏之微敛神色,悉心捧起了那盆宝贵的药草,从吓傻在原地的蔡福身旁漠然走过,“你可以退下了。”   “哎,是是是。”蔡福勉强挤了个笑,心有余悸地连连告退。   月色洒满曲折的回廊,段鹏之捧着盆栽从中穿过,一半身子隐在阴影里,一半身子没在苍白的月光里,面上淡得无甚表情,在这大半夜里,看着倒有些瘆人。   回廊的尽头,是一间被竹林掩映的富丽厢房,只不过房里现下熄了灯,在这夜色里,倒添了些清冷阴森之感。   独自在门口守夜的侍女嘴里还念念有词,哆哆嗦嗦的,像是有些俱黑。   “你在干什么?”阴寒的质问从段鹏之嘴里脱出,直接吓得侍女失声惊叫了出来。   惊叫声不大,但也足够打破这夜色的寂寥。   段鹏之神色突变,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掐住了侍女的脖颈,模样狰狞地低声质问,“想死是不是,吓到了夫人你拿什么赔?”   侍女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段鹏之下意识瞥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还稍有些忌惮,缓了缓怒气,也慢慢放下了手,“夫人睡下了?”   侍女看了眼那漆黑沉寂的屋子,心中恐惧更甚,也不知自己稀里糊涂的在说什么,“睡、睡下了。”   她胆颤心惊,吞了口唾沫道:“夫人……今日看了医书,有些疲乏,便、便先行歇息了。”   段鹏之沉眸盯了她许久,慢慢的,神色也平静了下来,似是接受了她的这一番说辞。   半晌,转头看向房门,冷淡地对她下了逐客令:“滚。”   侍女反应了一刹那,几乎毫未犹豫,转头便拔腿逃离了这处阴森之地。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段鹏之看着紧闭的房门静默许久,才蹲下身,小心将盆栽放在门口,自己也倚靠着门框,对月坐了下来。   整个夜色静得出奇,只有他窸窣的衣料声,和瓷盆碰地的咯噔声清晰可闻。   他看了看这株来之不易的药草,又将视线转向房门里,面色倏然柔和。   “七七。”他轻声叫唤,醉心于其中,像是对情人最缠绵的耳语,“我寻了一株生在极北之地的药草,你定会喜欢的。”   “早便同你说过了,”他低笑了一声,似是在做什么蛊惑人心的诱哄,“你根本不必去跋山涉水,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寻来给你。”   他歪头倚在冰冷的门柩上,轻弯起了唇角,问房里的人,“快别同我怄气了,出来见见我吧?”   夜色一点一滴的流逝,慢得像是在一刀一刀凌迟着人的心,无声无息。   **   天刚蒙蒙亮,沈青棠便提着衣裙,急忙从秦府跑了出去。   紧跟在其后的陈叔喘着气,出声唤道:“小姐,岔了,是这边儿!”他指了指身后相反的方向。   沈青棠回过头,反应了一下南北,也赶忙折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啊,陈叔。”   她迈着小步子跑得飞快,陈叔跟在后面,又急又为难,“哎,少爷说了,让咱们等他一起走,要不再等等吧?”   “不等了不等了,”沈青棠一个劲摇着头,“到他回来了再说吧。”   昨日夜里,他们从太原急急赶回燕京,秦颂告诉她,镇上有个酒馆掌柜的兄弟在锦衣卫里当差,他们本约好天一亮便去打探子钰的消息,结果这个大忙人一早便被人叫走洽谈商场上的事了。   说是教她等一会儿,马上就回来,可这距离子钰消失都快七八天了,眼见真相就近在咫尺了,沈青棠怎能不如坐针毡。   “陈叔,那酒馆在哪呀,你给我指个路,我自己过去吧。”她看了看他那有些老迈的身子,不无担心,“你快回去歇一歇。”   “嗐,我这把老骨头和少爷走南闯北的,能有什么事。”陈叔笑着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操心,毕竟她自小便是路盲,他一个人怎么能放心。   再者,若是让自家少爷知道他没跟着走,指不定回来又要念叨了。   秦府坐落在燕京最繁华的中枢要地,距离市镇极近,两人中绕了一两个巷角,转眼便来到了那招牌响当当的酒馆里来。   酒馆店面不大,各式各样盖着红布的酒坛列于门前,倒是和那赤膊的掌柜一样,既热情又红火。   一见到眼熟的陈叔,那掌柜的面上顿时咧开了笑,“哟,贵客呀,秦少爷让来买酒了?”   说着,忙客气地揭了一坛酒,引着两人下座,视线还不禁在面生的沈青棠身上打量,“……这位是?”   陈叔笑笑,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府上的贵客。”   掌柜的很上道,反应了一下,顿时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贵客的贵客就是我的贵客,来,二位坐。”他高声向后厨吆喝,“小二,切盘羊肉来。”   “哎不不不,”还不等沈青棠开口推拒,陈叔便已然拦上了掌柜的手臂,“我们来,主要是想向你打听个事,不必招待。”他顿了顿,试探着笑道,“你那个二弟,是在锦衣卫当差吧?”   “是啊,咋的。”掌柜的为人仗义,也不同陈叔兜圈子,直接压着声音问道,“有事儿啊?”   陈叔看了眼沈青棠,她酝酿了下措辞,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我们这有个人,就在八九天前,兴许是从沧州被锦衣卫抓来的,还想劳您的兄弟帮忙打听一下。”   “哦他姓魏,穿一身白袍,气虚体弱,很好认的。”她急忙补充。   “沧州?”掌柜的扬起眉头,语气里有明显的起伏,似乎是对此有什么印象,“姓魏?”   沈青棠满含期待又急切地看向他,“怎么了吗?”   “嘶,你让我想想啊。”掌柜的挠了挠脑袋,仔细回忆,“我二弟头月里刚升了百户,去押的第一批犯人便是打沧州来的。不过这些官家的事,他同我说起来都比较含糊,那个姓魏……啊对,就是有个什么姓魏的。”   掌柜的一拍脑袋,十分笃定地敲了两下桌子,说得铿锵有力,“腿被人打废了。”   “……啊?”沈青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险些哑口无言。   “啧,姑娘你不知道啊?”见她这般反应,掌柜的顿时小心地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这锦衣卫的指挥使,最是冷酷无情,打废一条腿算什么?”   “我听我二弟说,好像是那姓魏的,骨头倔,死活不肯进诏狱,那这指挥使大人还能惯着他么?”   沈青棠忧切地蹙着眉,听得认真,一脸担心和慌张,情绪全被这番话牵动了。   “啧,那必然是不能啊。”掌柜的不禁说得更起劲了,无意间还添起油加起醋,好像锦衣卫在人们的印象里,本就是如此的。   “三两下就把人腿打废了,也不知最后是拖进去还是抬进去的,忤逆了指挥使的,那还能有好下场么。这、这都……”掌柜的掐指一算,“都八天整了,那人在里面,估摸着也早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沈青棠嚯的一下站起身,顿时慌得耐不住了,眼眶一阵泛红。   来的路上,她其实一直都在做噩梦,梦到他在诏狱里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连那清俊的面容,都因为痛而扭曲到极致了。   她每日每夜都急着盼着,要快点入京,就怕他撑不到她来的那一天。   八天,八天啊……   沈青棠心里后怕不已,不敢去想这八天里他都经历了什么。   “哎,”见她反应有些激动,陈叔忙拉住她的手臂,摇摇头,示意她别着急。   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忽然眉头一皱,“说起来,我记得……这都指挥使是长平伯的长子,好像也是姓魏吧?”   同姓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陈叔只是恰巧想到了这茬,便顺口一说罢了。   可酒馆掌柜却不似陈叔那般阅历深广,对这些官府中人的背景也只略知个皮毛,不由讶异道,“也姓魏?那不得了了,这可不就冲撞名讳了么,那更遭了呀!”   一听这话,沈青棠心中更是焦灼不已了,忍不住含着泪看向他。   “伯伯,你能不能……托你那个兄弟在狱里照应照应他啊,他对我真的很重要,要多少银子我可以去筹的……”   “哎呀这,”见她说得这么可怜,掌柜的也是于心不忍,不禁叹了口气,“你们来得实在不凑巧了,前几日太原官银失窃,我那二弟正巧就被调去执勤了,实在解不了这燃眉之急啊。”   “啊?”沈青棠心下一空,就好像一直抓着的那根救命稻草忽然断了一样,手脚凉得有些发软,“那可怎么办呀?”   她失神地嗫嚅着,像是又一次被命运折断了希望,不得不接受冰冷的现实。   陈叔看着,心里自然也不好受,只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儿,还有少爷呢,总归会有办法的。”   沈青棠的心七上八下地跳着,浑身紧绷,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自然也知道,她还有秦颂可以帮忙。   可这样麻烦又棘手的事,她其实也不太想把他给卷进来,毕竟他只是个富商,平素也不怎么与官府打交道。   好不容易相识的一个锦衣卫还联不上了,此时若想再找旁的路子探进去,只怕关关卡卡的,也要打点不少吧。   况且,即便秦颂真的想到办法帮她了,她等得起,那子钰呢,现下已经八天整了,再拖一两天,当真不会出什么变数么。   沈青棠心慌不已,指尖使力捏着衣角,仿佛衣角被捏破了,那她便能想到好办法了。   看他俩面笼愁云的,掌柜的也好心提了个法子:“哎,若实在着急的话,给门口的狱卒打点些银两,意思几下也可以的。”   沈青棠看向他,黯淡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光亮,只听他继续说:“我二弟先前也做过狱卒,虽然上头明面上说不行,但底下的人到底也乐意做这买卖。”   他以手掩口,压着声音,将知道的全部袒露无疑,“旁的不敢保证,但至少这饭菜是不会克扣了,住的那地儿吧鼠蚁也会少些,姑娘可以自己掂量,总归也算个法子不是?”   沈青棠眸光微颤,没有出声,在心底默默做着盘算。   陈叔意思买了两坛好酒,和掌柜的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沈青棠离去了。   临到街巷,一路上默不作声的沈青棠忽然开了口,“陈叔。”   她叫住他,指了指对面的裁缝铺,轻轻弯起了唇角,“我忽然想起来,我带的衣裳都没得换了,想去那儿做两件。”   陈叔打量了她一身的行头,想着她一路舟车劳顿的,统共也没带什么衣服,便拎着两坛酒爽快答应了,“行,那叔陪你去做两件。”   “不用了,”沈青棠下意识一口回绝,末了,又笑了笑,揣着怀中一早就备好的银两道,“我带了银子的,而且待会儿绣娘要给我衡身量,陈叔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手里还拿着两坛酒呢,快回去吧,我兴许要挑好久的布料呢。”   许是沈青棠浅淡的微笑自然得没话说,又许是陈叔觉得自己一介老汉,去干看着人家小姑娘挑布料,确实是有些妨碍了,便没再多说什么,叮嘱了两句,就拎着酒坛回去了。   说是等她做好了衣服,几个人回家再聚头商量商量办法。   看着那渐渐匿在巷子里的背影,沈青棠面上的笑意渐渐落寞了下去,心跳扑通得飞快,脸也热得出奇。   她鲜少会对人说谎的,尤其是对着亲近的人。   但眼下她实在是一刻也多等不了了,若拖到明天,只怕她今晚又会被噩梦惊醒。   沈青棠深吸了一口气,收拾了下心情,当即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毅然迈步走向了长街的对面。   可她的路盲症却严重到了如此地步,只走过一遍,便摸不到回去找酒馆的路了。   燕京的街巷四通八达,沈青棠环顾一周,看着这些陌生的楼宇,一瞬间仿佛陷入了茫然和无措之中。   “大娘,打搅一下,请问北镇抚司怎么走呀?”   “不好意思,请问北镇抚司……”   沈青棠不辞辛劳地面带着笑问了好几次路,起初是问行人,但这些行人大多是来赶集的,不熟悉此处地形,要么是挥手说不知道,要么是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顿时面露讶然,直慌道:“姑娘,这可不兴问啊。”   沈青棠无奈地笑笑,又只好进当地的一些店铺,向掌柜的问路了。   但人家做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问一个带着煞气的地方该怎么走,多数也是要遭到白眼和漠视的,好在沈青棠拿些银两做了酬劳,才逐渐走得有些进展了。   闻说,北镇抚司安在北巷的一条街中央,左右皆无商铺人烟,肃清一片。   沈青棠现在走的这条长街,行人已比较稀少了,偶有车马经过,附近多是卖早点、茶水、衣鞋等清静的商铺。   沈青棠一直沿街向前走,皱起眉盯着手里记下的地址,还有些不太确定。   见不远处有个婆婆正倚在布棚里卖着糖水,她立即便小跑着上前,弯下腰细声问道:“婆婆,请问向前直走,拐过右边的巷子就是北镇抚司了么?”   夏日炎炎,婆婆半眯着眼睛,精神不太济,听着这一长串的话,顿了顿,不禁扯着嗓门问,“你说啥?”   沈青棠以为她耳力或有些不太好,便将双手扩在嘴边,大声回道:“我说……”   正说着,一辆马车忽然带着风从街上呼啸驶过,哒哒的马蹄声似乎盖过了女孩的嗓音,但似乎又没盖得严丝合缝,还是让几缕熟悉的声音,落到了从深巷里走来,准备去北镇抚司执公的魏珩耳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微皱起眉,仔细巡视着对面的街道,心中浮起些疑惑,还略有些失神地问着高简,“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啊?”连夜办完案子的高简还迷迷糊糊的,好半晌,才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了一句:“哦,我听到我的肚子在叫着抗议了。”   魏珩侧过头,敛眉冷冷看了他一眼,知道问他也是白问了。   但因沈青棠而干扰了心神的情况,近几日发生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魏珩沉下面色,略有些心烦地看着对面毫无异样的街道,觉得自己还真是魔怔了。   高简不知道自家大人现下心曲如何,他只关心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一闻到炊饼的香气,顿时眼睛一亮,拔腿跑得飞快,“大人,我去买个饼!”   魏珩没说什么,静静在店外候了他片刻。毕竟为追查筑堤款一事,他和高简近几日也累得够呛,也不能太苛待下属了。   高简拿着饼咬了几口,顿时又恢复了活气,他同魏珩并肩走在肩上,一想起近几日追查丢款大有所获,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由衷夸起了自家大人来:   “话说起来,大人您还真是神机妙算啊,我跟着您身后办事,那真是事半功倍,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他囫囵吃着饼,压着声音笑道,“哎,您怎么知道那批官银一定会被送上京来的?”   魏珩轻笑了一声,心情倒也算还不错,“是他们马脚漏了太多,破绽成堆,偏偏这般耐不住,刚出了燕京便敢……”   正说着,不远处的北镇抚司门口忽然隐约传来了一阵伤婉的哭诉声:   “我家夫君体弱不能自理,定是受不住这儿的酷刑的。民女不知他犯了何错,还请各位大人尽量留他一命。”   “再不济,少克扣些饭菜,多关照一些也是好的。”   魏珩面色微顿,越听这声音越觉得熟悉,心里隐隐有些答案要呼之欲出,但总还是觉得那样的事若是发生,也未免是天方夜谭,便下意识否定了这有些荒诞的猜测。   许是太久没见着人敢到北镇抚司门口哭诉求情了,高简也有点乐,忙走上前看,“哟,这是哪来的小娘子啊,哭得这么可怜?”   才走上前,便见门口的锦衣卫面面相觑,有些为难地问了一句:“姑娘,你这给的太多了,不知尊夫姓什名谁?”   小娘子说得笃定,像是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姓魏的,魏小郎君!听说还是被人抬进去的。”   高简跑到一半的步子顿时刹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便见,自家大人在看到门口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时,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一瞬。 第36章 君易变【一更】   若用讶然、不敢置信等来形容魏珩此刻看到眼前人时的心情, 那自是远远不够的。   熟悉的声音如脆铃乍响在耳边,与之同时闯入眼帘的, 还有那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里的, 哭得梨花带雨的娇柔面庞。   不论哪个,都像极了刹那一场的幻梦,但又久久不曾散去, 就如同脚下坚硬的地面一样, 向他昭示着不可撼动的真实——   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京中的沈青棠,当真过来寻他了。   究竟是如何探听到他下落的?怎么过来的?过来多久了?   无数疑问在魏珩心中接连炸开, 但在如此突发的情况下,他显然是无暇再顾及这些了。   官服在身, 门口还有众多相识的下属, 他自是无法就这样同沈青棠直接碰面。   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应激反应, 抬起脚欲转过身。   好巧不巧, 门口那捧着一大包银子、还有些局促不安的锦衣卫, 视线飘忽间, 刚好看到了目光正对此处的高简和魏珩。   强烈的求生欲令那接了银子的锦衣卫内心惶恐无比,赶忙将手里的烫手山芋丢回了沈青棠怀里,并毕恭毕敬地向那看起来既失望又生气, 还正准备离去的魏珩抱拳行了一礼:   “大人。”   一众视线齐刷刷投向魏珩身上之时,空气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住了。   魏珩刚抬起的步子滞在了半空中,面色慢慢沉了下来, 僵得极为难看。   那守门的锦衣卫还以为自己此举是及时止损, 自证了清白, 可殊不知, 却是将沈青棠的目光引了过去, 直接将他家大人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这……”高简还从未见过这等形势紧张又关系复杂的场面。   什么情况?那小娘子方才口中说的夫君是他家大人?   哎不是, 还有入狱受酷刑又是怎么回事,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高简颇为不解地转头看向魏珩,但见他那动作看起来像是行逃未遂,脑子原地转了片刻后,顿时也猜出来这背后怕是有什么隐情,忙下意识挡在他身前,替他打起了掩护来。   可饶是高简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沈青棠蓦然转头后的那一瞥。   甚至连他自己都忘糊涂了,当初假扮马夫去接人上花楼的时候,沈青棠其实也是见过他的。   见小姑娘莫名用那双讶然和似曾相识的目光打量起他,高简这才恍然想起这茬,忙心虚地以手遮起脸,一边挡在魏珩身前,还一边还小声催着他快些撤。   可身后的人却落下了本要离去的脚步,似乎没有要再走的意思了。   沈青棠越看高简越觉得奇怪,他不是沧州的那个马夫么,怎么忽然倒在京里做起锦衣卫来了,还遮遮掩掩的,像是生怕见到她?   见他旁边那虚掩着转了过去的人,身形同侧脸的轮廓都那般眼熟,沈青棠心下一颤,眼中最先浮现的是惊喜,“子……”   她下意识跑上前,可待仔细看清了他的这一身装束后,步子又有些生怯了,还带着些不确信,“……子钰?”   子钰?高简愣了下神,顿时不解地转过头,问:“子钰是谁?”   “……”   场面之尴尬,视线之灼热,可谓是无声胜有声。   魏珩认栽般长吐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没好气地沉眉看了他一眼,一副“我心情不好,不想解释,你若再敢多说一个字,漏了破绽的话,你就完了”的表情。   “……”高简欲言又止,反应了两下,终归还是讪讪闭上了嘴。   他可算是弄明白了,这种时候他就是两边都不讨好,还是早早远离战火,默默旁观为好吧。   魏珩的这一转身,无疑是做好了留下来正面对峙的准备,同时,也让沈青棠有了仔细看清他面容的机会。   可侧过目光,正式同那满面泪痕、有些愕然,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女孩对视之时,他静如止水的心里,还是掀起了一丝名为不安的波澜。   她不该到这来寻他的,这不是她该待着的地方。   女孩闪着泛泪的眸子,虚着步伐走向他,一边打量着他一身的装束,一边又回头看了看门口的那些锦衣卫,似是在做比照,又似是不敢相信他穿着的是飞鱼服的纹样。   “子钰,你……”她每一步都走得不踏实,仿佛是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魏珩就站在那儿,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呼吸却稍有些紊乱,掌心亦暗自慢慢收成了拳。   今日她既有胆量闹到北镇抚司的门前,便是装作不认识或是避之大吉,只怕日后她亦不会轻易罢休,兴许还会白费力气去旁的地方寻他。   原本他是吃准了她不识路,不敢独自离开小山村,才只留下了那一封书信便离去的。   现今看来,倒是他小瞧她了。   女孩慢慢向他走了过来,虚浮的脚步声一嗒一嗒的,像极了他那紧张等候的心跳声。   她站定在离他不远处的那一刻,空气骤然沉寂下来,他的呼吸也应声滞住了。   沈青棠惶惑地看了看一旁背过去的高简,又看了看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少年,见他一言不发,不禁抿了抿嘴唇,失声问:   “你……你是、当上锦衣卫了么?”她顿了顿,全然不知在这几天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   她的面色有些局促,手指攥紧了衣袖,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紧张无措的模样来,尽数落入了魏珩的眼中。   没来由的,魏珩感觉胸口滞涩得很,好半晌,才不动声色地暗吸了口气,待吐气的同时,一个还算好看的笑容,也被勉强挤了出来:   “北镇抚司不接闲客,换个地方说吧?”   他随手拍了下高简的肩头,眼神里的暗示不言而喻,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去。   沈青棠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后,当即提起衣裙跟上了这个寻之不易的人。   可他步伐矫健,走得很快,她得用跑的才能勉强跟上一二,但却始终都拉着一定距离。   仿佛体力欠缺的只有她,而他却始终葆有力气,步履从容,如此,两个人的距离不经意间越拉越大。   便是她使出全部力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无法赶到他的身边。   而他,竟也从未有放慢速度要等她的意思。甚至,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   这样熟悉的场景,又不禁让沈青棠想起了,当初在王家偏院里,被他从陈二娘口舌下解救出来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背影冷漠,将她丢在身后,周身萦着一股不可接近的寒气,教人看着心慌又着急。   沈青棠知道,他这个模样,一准是又不高兴了。   虽然他平时看着温文亲和,可一旦发作了,那便是闷声发大雷,漠然疏远人,比恶怒咆哮带来的杀伤还要厉害,教沈青棠心里惶惶然的,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   在这个深渊里,她摸不到一点线索,或是无法确切地知晓,究竟是哪件事做得教他不高兴了。   所幸魏珩要去的地方并不远,但却足够隐蔽,沈青棠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多想,便气喘吁吁地随他拐进了深巷,来到了一片清贫的院落里。   这片院子离北镇抚司极近,许是风水不太好,地段较为便宜,住的大多是些颐养天年的老人,日子也过得比较清闲,没什么特别的欲求。   魏珩径自走进了偏角的那所院子,一把拽过门锁,拧入钥匙,解开后又将铜锁随手一甩,砰的一下推开了门,发出的闷响声之大,直吓得沈青棠不禁颤了下身子。   “进来吧。”他嗓音淡淡,迈入了庭院,隐隐还有些没耐烦。   沈青棠眨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向他,紧张地攥了下裙角,原地踟躇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步子,生怕再拖延一会儿,就又要挤占他的时间,惹得他不快了。   这一处院落比较清幽,简洁利落,没什么花草,但一应用具还是齐全的,大体上日常起居是可以凑合了。   里屋的房门被魏珩一推,沈青棠四顾之间,便览全了其中的陈设:   墙角有一方木榻,榻前摆着一张案桌,其上整齐地置着笔墨纸砚,大抵是他睡前的办公之地。距桌案几步开外的正中央,还安着一只茶几,兴许是来会客用的。   除此之外,约莫就是些书架和置衣柜,没什么赘余了。想来,他的月俸应当也不怎么高。   魏珩提起案几上的茶壶,兀自沏了一杯茶。   那茶水渐满的声音响在这清寂的屋子里,听得怪教人有些心慌的,沈青棠勉强牵起唇角,没事找了一句话说:“你……住在这儿啊?”   魏珩没有回答,将茶碗在她面前不轻不重地一搁,“喝吧。”   沈青棠一时语塞,有些局促地抿唇笑了笑,忽然倒不知是该喝,还是不该喝了。   但为了不拂他的面子,她还是双手捧过了茶碗,见他自如地坐到了椅子上,她犹豫了两下,也有些拘谨地小心坐了下来。   “你……”她抿了两下嘴唇,似是在打磨着措辞,还有点惊扰到的不好意思,“就这样走出来,会妨碍到执勤的吧?”   “其实,有什么话,也可以等你放工了再说的。”她紧捧着茶碗,尽量说得委婉,声音不颤,“我听说,你们那个指挥使,很凶很凶的,不高兴了,打残了人的一条腿都是轻的。”   魏珩微微挑起眉,侧眸看向她,眼神意味不明,似是有点新奇,她对他的潜印象究竟还有多恶劣。   沈青棠抿唇酝酿了许久,终是有些歉意地看向他,说出了她想了一路,觉得最有可能引他生气的地方,“我今天过来,引起了一些风波,他们都看到你了,那个指挥使会找你麻烦的吧?”   魏珩静静看了她许久,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忽然轻笑了一声,沉着面色道:“知道你还问我?”   这话的语气不复温柔,倒像是带了些冰碴子,明里暗里寒得人心有些疼。   沈青棠听得面色有些发白,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还被面批了的孩子,顿在原地没了动作,水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扑闪了两下,在暗自咬唇的那刻,无声坠下了一滴豆大的泪珠。   魏珩面色微变,心似乎也随着她的那颗泪滴骤然坠落,不自禁沉了下来。   沈青棠用手抹干了泪痕,抿着唇,强作无事地别开了视线。   在来找他之前,她从来都没奢想过,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讲话。   在见到他活生生、全手全脚地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惊喜的。   她原以为,久别重逢后,迎来的当会是个温暖的拥抱,和对彼此那些坎坷的了解和慰藉。   再怎么不是,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冷言相待的。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是要6k发的,但是看到有些宝贝在蹲,我就先发一部分,还有一两千在写,估计要到凌晨发,大家明早起床了再看吧。   在这要和大家说声抱歉,我是滞留在上海的临近毕业的大学生,最近返乡隔离政策搞得人心挺乱的,折腾来去,最终还是决定暑期留校了。但是之后还要抽时间帮室友打包行李寄回家,估计更新时间也不太稳。   所以,大家超过了一定时间就乖乖地不要蹲啦,早些休息,欠下的更新我都会努力补回来的,也绝不会超过两天以上不更新,大家没事过来看看就好。   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追更体验抱歉呀,谢谢你们的喜欢和陪伴~ 第37章 变扭鬼【二更】   “那个……”沈青棠心下酝酿许久, 终是忍着泪,极力扬起了一个合适的笑容看向他, 觉得还是该把话说开, 解释一下才好。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堪的,因为我以为你是在诏狱里,日子过得不好, 我挺担心的, 然后就……”   她一口气说到这,顿了片刻, 又强笑着解释道,“我没想到你……”说着说着, 泪水竟是忍不住溢满了眼眶, “你怎么忽然变成锦衣卫了呀?”   “连招呼也不打, 留下纸条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被锦衣卫抓走了呢。”沈青棠哽着声音打趣道, 声音越说越小, 满是委屈。   可饶是如此,她的语气也是委婉含蓄,尚且带着善意的, 绝不会夹针带刺,因为一时意气去伤了别人。   魏珩深吸了一口气,越看到她的眼泪, 心中便越觉烦堵, “谁告诉你, 我被锦衣卫抓走了, 还被关进诏狱的?”   他沉眉看向她, 眼神里还隐隐带着责怪之意, 好像来京寻他,还是她做错了事一样。   “我……”沈青棠的手脚忽然有些发凉,浓浓的不安一下子包裹住了她。她慌里慌张地理了下思绪,语无伦次地哽咽道,“因为、因为你莫名其妙就消失了,然后我也不懂呀,那我总归会胡乱瞎猜的么。”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衣裙,说着说着,眼泪又忍不住啪嗒往下掉。   “正好你和赵铁匠家的儿子中的是同一种毒,然后,那赵铁匠的仇家也是和你打过交道的冯二,还有,他刚巧又在你失踪的那个晚上被锦衣卫抓走了,那我自然就会顺着这个往下想的呀。”   她含着泪看向他,紧咬着嘴唇,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仿佛只要他愿意开口解释一下,不论什么理由,她都会相信的。   “所以……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要非走不可呀?还有你的这身飞鱼服又是……”   说到这,回忆顿时如剪影在脑海里次第闪现:   当初在草野救他时,那从他怀中陡然落下的刻着飞鱼纹样的铜牌,还有在夜市上的时候,她满面欢喜地给他绘的那张飞鱼糖画。   一帧帧、一幕幕,都似是早有预示,却又都无声无息地,刺痛着她的眼帘。   魏珩只短暂地看了她片刻,旋即又忍不住侧开了视线,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触目惊心的画面,连眼底那层浅淡的冰面,都不禁如雾化开了。   从很久以前,刚认识她的那时候起,他便发现,自己似乎不太能见到她落泪。   分明临走之时,他许下的愿景还是希望她能永远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他耗费了很多心思,几乎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可她倒好,什么都抛却了,还天真莽撞地千里跑到京里来寻他。   不知道路上会有什么大风大浪么,不知道待在他身边会有多危险么?   他是在刀口舔血,与恶虎谋皮、同亡魂作伴的人,自顾都不暇了,哪还有精力分出心神来护她无虞。   来找他究竟有什么好的?   魏珩心中烦闷,索性也沏了杯茶,一口饮下了。   “如你所见,我是个锦衣卫。”他放缓了语气,平静地看向她,“此前遭人追杀,本以为再无见天之日,便抛却了过往,暂对你隐瞒了身份。”   他说得隐晦又多加了巧饰,似是怕讲得太明确,会让她本就难过的心里雪上加霜。   沈青棠吸了吸鼻子,目光紧紧注视着他,仿佛他这突然好转的态度又让她打起了精神,不再那么担惊受怕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既认真又安静,一边听他说还一边点点头,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   他的苦衷她都能明白和理解的,可以相信她,她会全部认真倾听的。   魏珩看着她这副乖巧的模样许久,倒忍不住淡笑了一声,道:“后来呢,你也都知道,发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我不想让你受牵连,所以便不辞而别了。”   他微挑了下眉尖,嘴角的笑意不减,“这个解释还满意么?”   他属实是拿她没有办法,这个人一旦哭起来,就像个软绵绵的沙包,什么冷言冷语打上去,又全都会被抽抽噎噎地弹回来,真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沈青棠顿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消了怒气,耐心地给她作解释,反应过来后,眼里立即漾起了亮光,不禁笑起来,连连点头:   “嗯,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们锦衣卫四处奔波,一些官家的事情也不方便透露,挣得都是血汗钱。”   她伸过手去,握住了他那托着茶碗的手,满眼真诚,“你放心,我会乖乖听话,不会问些不该问的,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呀。”   从前?魏珩不禁想起了那在草堂过的一段清静舒心的日子,倒也稍有些动容,没有狠下心挣开她搭上来的那只手。   “你怎么过来的,从沧州到燕京?”他问。   见他忽然问起了自己的事情,沈青棠眸光微亮,不禁笑道:“哦,我坐船过来的,刚巧赵铁匠他们一家要迁去偃乡了嘛,就顺带捎了我一程。”   魏珩自动忽略了赵家的事情,只皱着眉,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不是说晕船么?”   “嗯,是晕得挺厉害的,一路都没怎么好睡,也不敢吃太多东西。”沈青棠不好意思地说着,反应过来他是在关心自己后,也不禁弯起唇角,心里一阵暖意。   “但是能见到你,那些都是值得的。不然,可能这辈子就见不到你了吧?”   沈青棠正怀揣着喜悦,在心里暗自庆幸着,可殊不知,魏珩却是微沉着眉头,思及她这一路上的颠簸,默默打消了派人用船将她原路遣回沧州的念头。   他还是只能在燕京将她安顿下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问,“你既是坐船从沧州过来的,那为什么我……”   意识到险些把连夜去太原寻她一事说漏嘴的魏珩,顿了顿后,又默然移开视线,闭上了嘴。   “嗯?”沈青棠不解地看向他,晶亮的眸子一眨一眨,“什么为什么?”   魏珩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手,托起茶盏,闲着没事似的捏着盖碗,拨了拨不存在的热气,没看向她,换了套说辞。   “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太原官银被劫,我被遣去查案的时候,正巧碰到了一只来自沧州的客船,但是好像没有看到你。”   沈青棠愣了愣,没想到他们曾经居然离得这么近,甚至差一点就能见到了,“你还去过太原啊?”   她稍有些意外,笑了笑,语气里还不乏惋惜,“嗳,那委实有些不太巧了。其实那天我本来是在那艘船上的,可是刚好有个泼皮无赖要抢我包袱,然后隔壁一个客商就仗义出手,三两下替我把那无赖教训服了。”   “你猜他是谁?”   看她一提起那客商,满眼都盈着笑意和亮光,连语气都是雀跃的。   魏珩微挑起眉,沉着脸侧头看向她,手中的盖碗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碰着杯身,一脸“并不是很想知道他是谁”的模样。   “哎算了,你应该也猜不出来,你又不认识他。”沈青棠忽然想起来这茬,真是高兴则乱,又笑着收回了让他猜的话,边说还边晃悠着小腿,不知是哪来的小得意。   魏珩:“……”   他静静打量着她那把高兴都写在了脸上的表情,眸光一敛,面色不禁沉得更深了,不轻不重地将盖碗又磕了一下,然后索性没什么意趣地将那茶盏随手丢在了桌上。   满面不爽快。   作者有话说:   但凡魏狗那张嘴会说话,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就作吧,反正后面会让他学会怎么好好说话的。   晚上还有更新,看看能不能让小秦快点出场。   冷知识:魏狗大概18岁,小秦16岁,女鹅15岁 第38章 六月寒   沈青棠还没注意到魏珩面上的不悦, 只是想把令人惊喜的际遇也分享给他,“我直接告诉你吧。”   她忍不住撑着手肘凑过来, 才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清澈明亮, “他呀,是我自小在燕京的玩伴,一别十多年了, 哪知刚好就在那天遇到了, 缘分也太巧了是不是?”   听到玩伴一词,魏珩面色微滞, 心里忽然像被什么小针扎了一下,怪膈应的。   原本以为, 那只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客商, 没想到竟和她还有如此羁绊, 渊源倒是深远啊。   他微扬起眉尖, 转过头, 对上她那双带着笑的眼睛, 总感觉像是有什么属于他的事物被旁人挤占了,心口一阵滞涩,不快得很。   “……嗯?”见他没有答话, 对自己这个惊天的奇遇似乎反应平平,沈青棠自说自话的,面上的笑意也有些撑不下去了, “你不开心啊?”她歪过头凑到他面前, 小声地关切道。   “可是, ”沈青棠立即挪到他身边, 以手托着脸, 像朵花一样笑得阳光明媚, 似是有意要哄他开心,“要不是他出手相救,带我回京,我现在只怕还滞留在太原,没法这么快见到你呢。”   魏珩沉眉看着她,不禁有些欲言又止。   其实若没有那个客商,他早在前些天的那个清晨便能见到她了。只不过,被人抢包袱一事,他确实无法立即赶过去,不能像那个人一样护着她。   许是越想越有些偏了,魏珩顿了顿,忽然皱起眉,又回过神来了。   他为何要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计较这些?   北镇抚司那些堆积如山的案子可就已经够他劳心了。   想至此,魏珩抬头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寻思着,确实也出来挺长时间了,得快些将她的事情处理好才是。   他垂眼看向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没来由问了句,“你现下住在哪儿?”   撑在桌案上的沈青棠眸光微闪,对他问的这些问题倒也都乐意回答,“哦,这不是昨晚才从太原归京的嘛,一时也没有好去处,就先暂时住在我那个玩伴家了。”   闻言,魏珩的眸光倏地暗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了如常,仿若一池无风无波的寒潭。   这答案,说意外,但好像又在情理之中,说不意外,却似乎又有那么些刺耳。   魏珩思索片刻,拂袖站起了身,看向她,唇边牵起了一丝没有暖意的微笑,“是么,那还挺好。”   确实挺好,他也不用再思量该将她安顿在哪里了,倒是给他省了一桩心事。   “你既已看到我了,那没什么事的话,便先回去吧。”他说着,作势就要出门。   “哎,”沈青棠不知他这又是怎么了,赶忙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见少年沉着面色转过了头,一脸等她下文的模样,她又稍有些语塞了,下意识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个……我好像,没太懂你的意思。”她攥紧指节,笑了笑,唇齿还有些干涩,“我不是,都找到你了么,那我还去哪儿啊,不是要跟你待在一块儿么?”   她越说声音越小,试探着抬头看了看他,不明白他怎么翻脸比变天还快,笑道:“我刚刚还说,要像从前那样的呢。”   见他一言不发,她抿了抿嘴唇,又道:“其实刚刚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我就盘算好了,日后我可以去附近的医馆找份工,那样我们就都能挣到银两了,然后你放工回家了后,我也可以给你做好饭,我们就像从前那样……”   从前,从前。   魏珩每听到这个词,心里便只能徒添一些难以企及的怅然和烦闷。   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身上毫无重担,可以随心所欲地过着日子的。   他的身份和所陷的朝堂深渊,并不容许他和她再有任何牵扯,兴许有什么人同他结了仇,要顺藤摸瓜,拿她来开刀或是做要挟呢?   若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乡野布衣,那或许倒还可以陪她消磨消磨时间,但显然,他并不是。   在权衡利弊方面,魏珩向来十分冷静,哪怕有再多感情之外的干扰,都可以被割舍。   他微微皱起眉,看了沈青棠许久,头脑清晰地挣开了她的手,语气冷淡又有些为难,“北镇抚司事务繁忙,你老是在我面前晃悠,会妨碍到我办公的。”   沈青棠提起一口气,忽然像哽在喉中,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会的。”她哑然片刻,乖乖说出了一句带着点哭腔的允诺,小心牵了牵他的衣袖,像是在求他别赶她走,“我知道你们都很忙,偶尔还会被派到外地去执勤,是吧?”   “我可以等你的,你要是太忙就可以不用回来,要是哪天累了,或者想吃家常菜了,那你就回来歇歇,我都在的。”   她那软软糯糯的鼻音,既执拗又惹人怜,就像是黏在他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了。   “你觉得这样干耗着有意义么,万一我很久都不回来呢?”魏珩皱眉看向她,面色略有些不解,“还是换个更合适的人来陪你吧。”   沈青棠攥紧衣袖,几乎想也不想便抬头回他,“我不想去换别人。”她唇角带着勉强撑出来的笑,长睫上的泪珠在抬头的一刹那,扑簌坠落。   “嗯,我知道你是担心,那个公务比较繁忙啊,或者不能经常回来陪我呀。”   她帮他理着思绪,努力想挽起他对这段感情的信心,“但是我觉得,如果两个人心里有彼此的话,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不是么?北镇抚司离这儿这么近,你回来吃个饭总是方便的吧?”   那若是我心里没有你呢。   魏珩耐心将尽,险些就要这样脱口而出了。   但看她含泪带着笑意,说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击碎了她那岌岌可危的脆弱,话到了嘴边,还是即刻打了个圈,被磨平了扎人的棱角,稍显的和缓了些:   “随便你吧。”   他无意多做纠缠,索性迈步转过了身,“出来的时间太久,该回去了。”   他的背影走得那样决绝,身板挺直如利刃,分明在这炎炎的盛夏,却好像寒到了她的骨子里,连那想迈出去追他的脚步,也都像被僵化在了原地。   “……我可以留在这儿么?”她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说完,试着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   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连步子顿一顿的迹象都没有。   霎那间,沈青棠感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们之间却好像隔得更远了呢?   眼见他越走越远了,沈青棠脊背发凉得如坠冰窟,心中的慌然迫使她忍不住小跑着追上了两步,红着眼眶问:“你会回来么?”   少年没有回头,那份答案不言而喻。   可沈青棠望向他,却仍是不敢相信,滚热的眼眶里不禁溢满了泪水,哽咽着问:“我还能等到你么?”   她等过他太多次,坐过太多的冷板凳,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底了。   可少年就像当初在草堂门前,坐着马车一骑绝尘了那样,不多说一句话,离去得干净利落,却也让她永远都无法追上。   他就这样,无言地消失在了街巷的拐角,也消失在了她模糊的视线里。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今天突然接到工作上的任务了,字数有点没够,抱歉QAQ   原本还想着周末加更呢,现在周末不请假就是万幸了,社畜太难了 第39章 冤大头   从早至今的疲惫奔波, 以及心中的巨大失落,纷纷压软了沈青棠的双腿。   她像是被人抽了骨头般, 失力蹲下身, 紧抱着自己伏在臂弯里,噙着泪望向那空空的街角,心中是无限的伤感、迷惘和无措。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知道要不要坚持下去等他, 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与他和好。   从前他总是温润带笑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同她闹过这么大的变扭,便是有, 她好声好气地哄两下子, 一切又都没事了。   是因为今天他的心情格外不好么?   还是因为, 有什么棘手的案子教他头疼了?   一想起他说的那句, 在他面前晃悠, 会妨碍到他的办公, 沈青棠紧咬着嘴唇,委屈的泪水又忍不住滚滚落下来了。   过往那些她无比珍惜的记忆画面,此刻也如走马观花一般, 纷纷在她脑海里闪现了。   那个用袖口笑着为她擦泪的少年、轻抚着后背安慰她的少年、没事同她打趣开玩笑的少年、晚上背着她走了五里路回家的少年、姻缘树下为她写祝语抛符签的少年……   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褪色、斑驳,最终风化成碎片, 定格在那回不去的岁月长河里了。   可沈青棠还是觉得, 过往的那些真情总归不会是假的, 谁还没有几个心情不好、一时失言的时候呢?   况且她很久之前便发现, 自己其实并不十分了解他, 今日的生气只是他其中一面, 往后或许还有旁的方面或是缺点会暴露在她面前。   她既决定了要同他共度余生,那他的全部她都该学会包容和接受呀。这之间的摩擦亦是无法避免的,他们应该要想办法解决和克服才是,而不是相互怄气啊。   想至此,沈青棠吸了吸鼻子,出神地眨巴了几下泪眼,头脑似乎清明了许多,一些迷惘也被拨开了。   平心而论,一个人再怎么发脾气,内里的本质也不会变的。   在她的印象和了解里,子钰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人,心也很软,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只不过,就是鲜少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   说不准,这会儿生完气已经在心里懊悔了,待冷静了之后,应当还会回来同她好好说一说吧。   沈青棠泪眼汪汪的,缓缓站起身,感觉腿都有些蹲麻了,她抿着唇抹了抹泪,四散看了看这座空旷的院子,心里也开始盘算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首先,她骗了陈叔,一个人跑了过来,等秦颂回家发现找不到她了,应当也会很着急的吧。   沈青棠扁扁嘴,掏出了怀里那张皱巴巴的路址图,上面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号和涂画,足能说明她有多不识路了。   连过来都是磕磕撞撞,四处问路的,也根本没记到脑子里,更遑论一个人再摸索着回去了。   沈青棠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敲着手掌,边思索边在原地踱起了步来。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的脑海,她顿了顿,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那包银子,仔细确定了下可行性后,立即便迈着步子跑到了房里,在魏珩办公的案桌上,草草写了一封信便又跑出去了。   她走到人烟较多的邻街,四处问了问有没有认识西夹道秦府的,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位行客,当即笑着递上了信件同银钱:   “劳烦您,这是一两碎银,待将信件送到府上,主人还会另外再给您二两谢银的。”   见行客似有些不解,沈青棠又笑着补充道,“我在信里特别交代了,此处离秦府不算太近,您路途也辛苦,只要确保将信送到了,便会有应得的犒劳的。”   这下行客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姑娘是担心他收了银两不去捎信呢,不过只要送到了便能再得二两银子,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呢,行客也不多做推脱,即刻便爽快答应了。   见一桩心事终于定下,沈青棠也满心欢喜地原路返了回去,正走着,忽然,路口一位摔倒在地的大娘闯入了她的视线,见那位大娘面色揪痛,像是摔伤了腿,沈青棠赶忙上前看起了情况。   “没事吧?”她撩起耳边的垂发,用手轻轻切了脚踝以上的几个部位,问,“是哪摔到了呀?”   大娘揉了揉腰,倒是没想到有个热心的小姑娘来关心她,忙挥挥手,不在意地笑道:“嗐,没事儿没事儿。”她疼得微皱起眉,缓了缓,强撑着转了几下脚踝,“哎,歇两下就可以走了。”   沈青棠见她疼得煎熬,便轻轻托起她的脚,富有技巧地推拿了几番,笑着关切道,“好点了么?”   大娘心里一暖,还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谢谢啊,没事儿的,你快忙去吧啊。”   见她多有强撑之意,沈青棠笑了笑,委婉地问:“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大娘瞧这姑娘心眼好,倒也乐意多聊上几句,“嗐,人老了,头疼,一身病,本是要抓药去的呢。”她转头四处看看,寻见了那块长石砖,一把扔到丛草深处泄了气,“不知哪冒出来的劳什子,祸害人。”   沈青棠闻说她要去抓药,眸光一亮,顿时来了兴趣,“您要去抓药啊,那我扶您过去吧。正巧我还想找找这附近的医馆,但是有些不识路,您认识的话方便带我去看看么?”   沈青棠心地善,待人又好,大娘自是乐意同行,高兴地连连应好。   两人相伴着悠悠走在街边,谈话之间,沈青棠才得知,这位大娘姓陆,就住在魏珩家邻近。   更巧的是,她儿子也在北镇抚司做锦衣卫,争气得紧,混了个佥事的职位,最关键的是,还与魏珩是关系极好的同僚。   沈青棠稍有些意外,没想到竟又有了这般令人惊喜的际遇。   而陆大娘更是喜不自禁,虽跛着脚,说的却没停过,“哎呀,原来你是那魏小兄弟的娘子啊,这么巧哪?”   沈青棠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埋过头,声音小小的,“还未过门呢。”   “嗐,过门那不是迟早的事么?”   陆大娘乐意起哄,说得起劲,“我瞧那小兄弟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开口,没想到竟讨到了你这样标致的娘子,还是个大夫。”说着说着,大娘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我们家那个油嘴滑舌的就讨不到呢?”   “哎,”不知想到什么,大娘忽然又拉上她的手臂,笑了笑,说得认真,“你既然也算是那小兄弟的娘子了,我多嘴一句,以后可盯着点儿他的身体啊。”   “嗯?”   见沈青棠没听明白的样子,陆大娘又接着慨道:“嗐,我就没见过他那么不要命的,三天两头睡在衙门里,高兴了才回来住一晚,饭呢就在我屋里头吃,我还寻思着,他这么胡来,那身子可怎生吃得消呢。”   陆大娘笑着抚了抚她的手,“刚巧你来了,那以后呀,就多管管他,娘子的话总归不会不听吧?”   沈青棠听罢,也勉强笑了笑,不禁若有所思,“这样啊……”   想起他先前的种种举止,确实是有点像办起公来不要命的架势。   不过,他们现在闹了不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说上一句话呢。   思及北镇抚司的严风,沈青棠又不禁问道:“对了大娘,您知不知道,他们那儿的指挥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试探着猜测,“会苛待下属么,脾气凶残么?”   陆大娘倒没什么避讳,坦言道,“啧,凶这个事吧,大家都是说他凶的,可人家在高位呀,不凶那哪镇得住下头的一帮人?”   见沈青棠微蹙起眉,面露忧色,大娘又笑着宽解道,“不过你放心,我儿说了,他们上头的这位,严虽严厉了点儿,但人还是挺好的,赏罚分明,公正无私。哎,我家这个是草莽出身,那位大人也没有瞧不起的,照样提拔呢。”   沈青棠听她说得绘声绘色,也不禁笑了,“是嘛?”   虽然还是担心,子钰会不会因为清早离岗一事被上头责罚,但听大娘说起那指挥使,用的都是褒赞的词句,她心里也稍稍有了些安慰。   说着说着,医馆已在前面,陆大娘忙不迭引着沈青棠走了进去。   而另一头,跑到裁缝铺寻人未果的秦颂,在急昏头的边缘,也收到了家仆匆匆送来的一封信件。   他快速抽来一看,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字,每个字都是方正小巧的,但是聚在一起,好像就是能够把他气死。   秦颂有些烦郁地别开了视线,索性揉起了那张纸,抹了下带汗的额发,真是气笑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叔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心忧地拿眼瞅着他。   秦颂吐了口气,把信递给了他,笑道,“看看,看看,可把她给能耐坏了啊。”   陈叔不解地拿来扫了一眼,面色也不禁有些为难了起来。   这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大致就是,沈小姐她独自前往北镇抚司去问了情况,得知她的意中人并未受羁押,而实际是个当差的锦衣卫。   她接下来便要待在她的意中人身边了,多谢他家少爷的照拂,如果方便的话,就派人再帮她把行囊送到北镇抚司旁边的一片院子里。   送信的大哥腿脚奔波,麻烦他家少爷打赏人家二两银子的小费,她感激不尽。   “……”陈叔看着信纸沉吸了口气,再看向自家原地踱步的少爷时,又无奈地笑了笑,一阵语塞。   少年人的心事,他这个阅尽世事的老头子又怎会看不明白,这也只能说是造化弄人,有缘无分了吧。   秦颂心里情愫翻涌不止,如何也静不下来,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又看向陈叔,打趣道,“哎,这丫头脑袋可真是灵啊,给我送信,我还要给人倒贴二两银子,我像是什么冤大头么?”   他笑着调侃,话里却带着些苦涩,陈叔也不做什么答复,只是勉强牵了下唇角。   秦颂别开视线,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心中的起伏。   他自然不是为了那二两银子难受,而是为了些已成定局,他却无可奈何的糟心事难受。   这份难受,从他得知,沈青棠已许了人家、还要执着寻那未婚夫君起,便深埋在了他心中。   偏生他还见不得她难过,只能一应都帮她打点好,帮她去寻那个打心眼里让他不舒服的人。   可不就是冤大头么,还是心甘情愿的冤大头。   秦颂面色微有些落寞,望着天边微斜的日影,平复了好久的心情,才终是劝服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不然能怎么办呢?   他轻叹了口气,迈步走回家,决定将她的行囊,和那些尚未对她言说的隐秘的心思,全部都搬离出去,一概交付到她的手中。   交到那个缺心眼的丫头手中。   “阿啾!”在医馆中静静等候的沈青棠没来由打了个喷嚏,她闲着看向外面的天色,寻思着,都过了这么久了,秦颂应该也收到那封信件了吧?   想到灵机一动生出的那二两银子的事,沈青棠又轻吸了口气,有些不踏实地微微扬起了眉尖。   秦颂那般慷慨,这区区二两银子,应该不会被他老人家记仇的吧?   正想着,忽然,一个伙计掀开门帘,带着笑脸从后院跑了出来,“姑娘姑娘,你开出的那些方子我们馆主看了,喜得都从睡榻上惊坐起来了,什么都别说了,明日就来吧,这儿最好的坐堂位置都留给你。”   “真的呀?”虽然结果在预料之中,但沈青棠还是因为这份肯定而感到喜不自禁,“太好了。”   这样她也就有份工了,可以补贴家用了。   沈青棠挽着一旁庆贺她的陆大娘的手,眼里满是欣喜的亮光。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秦一秒   不知道算不算暴风雨前的安宁 第40章 理还乱   日影西斜, 闷热的暑气也被晚风冲淡了些,天光微暗却柔和, 宜做些除扫的活。   这院子许是魏珩也不常回来住, 不少地方都落了些灰,沈青棠正用布巾擦拭着窗柩,忽然,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自外响起。   子钰?   她动作微顿, 心底不自禁萌出了些期待,听敲门声还在继续, 忙丢下布巾,擦了擦手, 笑着前去开了门, “来了来了!”   门吱呀一开, 见到眼前之人时, 沈青棠唇边的笑意不觉僵了僵, 悄然失了几分喜色, “……秦颂?”   见他挎着行囊,身后的马车上还有小厮在卸些瓜果时蔬,她倒有些受宠若惊, 失笑道,“你怎么来这么快呀,还带了那么多东西。”   家里一时也没什么可招待的, 沈青棠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忙推开门指向了里, “要不进来喝口茶吧?”   秦颂勉强扬起了嘴角, 没有进门。   看着这清贫的院子, 他便大概能料想到, 她那个所谓的夫君是有多落魄,以及他们今后的日子会有多困窘。   心里暗叹之余,看她面上漾着幸福的神色,也只得无奈一笑,在不越线的前提下,尽力以哥哥的名义,强掩着心里的苦涩,以及对她那份不可言说的心意。   “喝什么茶呀,天色都这么晚了。”他将肩上的包袱卸下递给她,掏出怀里那张折了好几层的信纸,指着最底下那潦草的路线图,笑得嫌弃,“哎,你瞅瞅你这画的,一般人能看得懂么?”   沈青棠抿唇耸了耸肩,倒不觉有什么可羞的,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灵动,“你哪是一般人呀,这不就找到了嘛?”   她的娇俏可爱令秦颂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动,可短暂的欢喜过后,袭上来的又是漫天的不舍与酸涩。   “你是认真的啊?”他没来由的开口问。   见沈青棠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敛色笑道,“我是说,那个人的品性、根底,你当真都摸清楚了么?哎,一会儿说是被锦衣卫抓走了,一会儿呢,自个又摇身变成了锦衣卫,搁这变戏法呢?”   “哎呀那个是误会,是我没弄清楚。”沈青棠忙笑着解释道,生怕秦颂对魏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虽然她对魏珩的过往还不甚了解,但是来日方长嘛,聊着聊着总会了解得更深的。   她看中的是他这个人,是他平时的一言一行,以及对她无微不至的细节,即便当真是有什么不堪的过往,她想,她也不会太介怀的。   沈青棠思忖良久,终是给了秦颂一个肯定的笑容,“我想好了,就是他了。”   闻言,秦颂的表情滞了一瞬,仿佛听到心里某处咯噔了一声,随后,又微挑起眉尖,故作释然地笑了,“行吧,那你都这么开口了,哥哥还能说不啊?”   “不过你要答应我,”他宠溺地看着她,以最玩笑的口吻,说出了最锥心的话,“以后遇上什么事了,不准藏着掖着,一定要记着来找娘家。”   他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直接将位份拔成了她的娘家人,一脸可靠的后盾模样,“燕京第一富商,打听打听,谁敢瞧你不起。”   沈青棠被他这副自吹自擂的模样逗笑了,抿着唇,将这份感动在肺腑里淌了一圈,满眼皆是盈盈的亮光,“谢谢你啊,秦颂。”   秦颂笑了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转过身,吩咐小厮们将买来的物品一一搬了进去。   **   天色渐晚,北镇抚司门前换了一批轮值,高简照例出门买了张饼慰劳自己,顺便回去看看自家年迈的母亲。   老人家的药坛子空了,说是今天要自个儿出门抓药,诊诊脉象,也不知道……   高简正咬着饼,随性走在街巷里,远远见魏珩的家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旁边还站着面上含笑的沈青棠,以及一个衣着不凡的男子,顿时惊了一番,连忙闪进拐角,仔细观察起了情况来。   这……他没看错吧,自家大人那八百年都不回的院子居然开门了,沈大夫这是住进他们大人家了么?   还有旁边那个男子又是什么来头,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看着像是认识?   高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说句实话,自家大人和这小娘子的纠葛他亦是稀奇的,故而在魏珩午间回到北镇抚司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旁敲侧击了一番:   不是说不喜欢人家么,怎的又成了人家的夫君?   不是说不带人家归京么,怎的人家又千里迢迢地寻了过来?   他本是乐呵着想凑个热闹,看这个难得开花的铁树也流露一下柔情,结果换来的还是一张千年冷脸:   事急从权,逢场作戏。   没牵扯,不喜欢。   就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亟待解决。   高简一整个干笑住了:“……”   行吧,他就知道,不该对此有什么过分的期待,他家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心薄情,眼里面只有公务,哪家姑娘碰上,哪家姑娘倒了血霉。   可真照这样的话,那小娘子又怎么会住进他家大人的院子里呢,这说不通啊?   高简正皱眉苦思着,忽然,对面的两人挥手作了别,马车向此处驶了来,他赶忙侧身匿于阴暗处,待马车扬长而去,才小心探出了身。   时值傍晚,正是用晚饭的时间,加上这片地方本就清贫,等马车一走,路上也就空荡荡的,再没什么行人在外头走了。   当初他家大人便是看中这里的清静,和方便蹭饭,才买了座和他家邻近的院子,用作偶尔的休憩之所的。   高简缓步向前走,见魏珩家的大门已经关上,心想沈青棠应当已在里面休息了,便只略看了一眼,也不多管闲事,又继续吃起自己的饼,赶回家看自己的老母亲去了。   “娘,你英明神武的儿子又回来了!”   尚未走进家门,高简便出声打起了招呼,笑得吊儿郎当的,还倚在墙边叩了两下门。   这是他惯常哄孀居在家的母亲欢心的方式,一有空就回来看看,也好让这个家显得不那么冷清。   可此番话音才刚落,院里就有两道视线齐齐向他投了来。   一道是她母亲的,而另一道,是明明本该休息在家,此刻却毫无征兆出现在这儿的沈青棠。   她手里提着些果蔬,正和他母亲推搡着,转头一见他的面孔,眸光顿时微颤了下。   “……”高简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现在跑路还来得及么?   苍天,有没有什么地洞能让他躲一躲的,怎么怕什么还来什么?   沈青棠怔怔地看向高简,还稍有些讶异,正反应着他的身份,陆大娘又有些嫌丢人地上去嗔怪了起来:   “哎,你怎么次次回来都没个正型的?”她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警告道,“魏小兄弟的娘子还在这呢,你给我放好点儿。”   娘子?这……   高简不明所以地笑了两声,脑袋已经有些乱了,真不知这小娘子和他家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只能敛起不正经的神色,立在原地应和地干笑着。   沈青棠缓步走向前,还有些不敢置信,问,“你是……陆大娘的儿子啊?”   见高简一脸拘谨,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又笑道:“这还真是巧了,我一直想问的,你在沧州怎么……”   “啊那个沧州是吧,哈哈沧州……”一听到沧州二字,高简顿时打了个激灵,干笑着打断了沈青棠的问话,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口闷下,强定住了心神,“这个……真是说来话长啊。”   真是奇了怪了,分明是他家大人骗了人家小姑娘,怎么搞得倒像是他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同人家正面讲话了?   不过,在不泄露公事和他家大人心思的前提下,还是快点想办法把这茬给糊弄过去吧。   高简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和天边愈加昏暗的夜色,心里不禁一阵犯愁。   也不知,他会被拽着问多少事情啊?   大人啊大人,你可害苦我了。   **   北镇抚司,提案署。   灯火暖明,映得满堂生亮,魏珩阅着案宗,窸窸窣窣的翻页声就像是细小的虫蚁,悄然啮噬着人的心。   初时没有察觉,可时间久了,便积羽成舟,令人心神不定,再无法对这心中的异动视而不见了。   魏珩合上卷宗,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抬眼见窗外的夜色已如墨倾倒,又不禁有些烦扰,不知那执拗的小姑娘究竟是走了,还是赖着了。   她一个路盲,在这地势错杂的燕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到底有什么可坚持的?   魏珩有些烦闷地轻舒了口气,收了下桌案,正准备起身出门,忽然,一个暗桩从侧门匆匆走了进来。   魏珩抬眼一看,发现那是他安排了与魏府交洽的人,怎么会这么晚过来?   “何事?”他微皱起眉,问道。   暗桩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张字条,上书:伯爷对今日衙门的风波已有耳闻,提点少爷勿忘了与贺兰家的亲缘。   魏珩轻笑了一声,在掌心揉烂了字条,眼底不禁闪过了一丝阴冷,“他这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啊?”   若不是心有不甘,不愿让本属于他的东西,落到那图谋不轨的恶妇手中,他大抵早便除名族谱,拂袖走人了,哪还会耗费心神,同那掌控欲极强的父亲虚与委蛇。   魏珩抬起手,揉碎了掌心的废纸,自空中撒到了暗桩的手上,“回去告诉他,不过是个来衙门闹事的疯子,就不劳他老人家费心了。这个月底,我自会下拜帖邀贺兰小姐出门一叙,心急了做什么?”   “是。”暗桩当即领命退去。   魏珩看着桌案上微黄的烛火,若有所思,正欲转身而去,房门又被人急急忙忙地撞破了。   来者正是高简。   “这么毛毛躁躁的做什么?”魏珩略有些不悦地挑起眉尖。   高简笑着地挠挠头,“嗐,这不是怕来得太晚,耽误了和您商讨追缴丢款的事么?而且这也不能怪我,是……”   说到这,高简顿了一下,讪讪地试探着问,“大人,您让那沈大夫……住在东边的院子了?”   魏珩微皱眉头,“她留在那儿了?”   “嗯。”高简坦实点头,笑着夸道,“不仅留在那儿,还和我娘打好关系了呢。哎呀这小姑娘真是,太好心了。听说我娘摔了,她还扶着去了医馆,有了好的瓜果,也送……”   魏珩凝神听着,见他说得好好的又顿住了,不由抬眼,“送什么?”   “这个……”高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在门口看到的那个送来瓜果的男子,思忖了片刻,还是轻吸了口气,有些吞吞吐吐地交代了。   “就是,我今天回去的时候啊,看到有个行头气派的公子,停着个马车在你家院子前,还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看样子,好像是同沈大夫相熟的。”他笑着倚在门边,说得有些不踏实。   “相熟的?”魏珩若有所思,一些令人不太愉悦的回忆,又浮上了心头。   ‘他呀,是我自小在燕京的玩伴,一别十多年了,哪知刚好就在那天遇到了,缘分也太巧了是不是?’   女孩脆亮带笑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他的耳边,魏珩沉着脸,忽然轻吸了一口气,“你去查查,这个人什么来头,脾性如何,家底如何。”   “啊?”高简一听,立即从门框上弹起了身,笑道,“这人都走了,我上哪儿查去啊?”   魏珩沉眉瞥了他一眼,冷冷的施压意味不言而喻。   “哎是是是,查,一定查。”高简惜命,也不开玩笑了,忙改了口风,“我就是去沈大夫那儿套话,也一定把这公子的底细弄明白了告诉您,是不是?”   魏珩没心思同他耍嘴皮子,径自推门走了出去,“今日先回去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啊?”高简从没这么早放过工,还有点不适应,“那咱们不商讨那丢款的事了?”   “明日议。”魏珩面色平淡,说得不容置喙,走在他前面,步子的方向直指东边那片院子。   高简反应了片刻,干笑两声,心里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大人,您……是要回去看那沈大夫啊?”   夜色是这么的寂寥,魏珩一言不发,愈发衬得这夜暗得像个无底洞,教高简连问下去的底气都逐渐薄弱了。   “额,那……她以后就都住这了么?”高简试探着搓了搓手,没话找话,“这样的话,我也好让我娘多照应照应她,是不是?”   许是高简啰里啰嗦的,绕在耳边,实在惹人心烦。   魏珩静默了许久,蓦然开口,“不必。”   “只是暂时安顿她,等有了好去处,便不会继续留着了。”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做过了深思熟虑,说出来的话也没有犹疑,唯有局势已定的淡然。   高简一时无言,干笑着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吧。”   他家大人办事,素来不喜拖泥带水,真有什么考量的话,那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正走着,最偏角那座仍亮着灯的院子,带着朦胧的暖光,遥遥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魏珩没来由顿住了脚步,站定在了原地。   见身旁脚步声忽然消失了,高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想回头问怎么了,便听那隐在黑暗中的人,轻声开口,“你去告诉她,近几日公务繁忙,我都不会回来了,教她不必再等。”   “啊?”高简愣了下,随后又转过脑筋了,“哦。”   他麻利地向前走了两步,可回过头,见魏珩就立在那儿不动了,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笑问:“大人,那你这是……还回衙门去啊?”   走回来了又要走回去,高简总觉得哪有点怪怪的,不像是他们大人一贯的作风。   魏珩没耐心地冷冷盯了他一眼,“话那么多?”   自讨没趣的高简讪讪笑了笑,最终还是放弃去关怀他了,“得嘞,那属下这就走啊。”   他们大人还是那个大人,满身冰冷的棱角,只不过在遇到沈大夫的时候,那层冰似乎就会融化一些,那些棱角就会被磨得和缓一些。   倒像是温玉,不像寒石了。   可既然是特别的存在,那为什么没有让他动心呢。   而且当真不喜欢的话,直接将当时情非得已的境况解释清楚,然后再付些酬金表达下歉意和感恩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这样温吞地就是不挑破呢?   高简思来想去,愣是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去想了。难得放了个早工,还是赶紧回去捎完话,早些美美睡一觉吧。   星夜晦暗,沉沉如海,很快,偏角那还亮着灯的院子,便熄灭了屋里的灯火,融进这深不见底的暗夜里了。   魏珩目色深沉,伫在原地远远看了院子许久,才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向读者小天使们道歉呜呜,近期忙得离谱,导致更新不稳定了QAQ   还是那句话,自己要注意早些休息,更新啥时候来看都可以哒!   大概下下章会败露身份,然后再来个两章就分手快乐了。   追妻大概要耗时一个半月,崎岖异常。   好笑的是,我的脑子里居然已经在想他们和好后圆房的戏码了,脑子它太超前了(捂脸拍桌) 第41章 醋意发(上)   自那过后的三日, 魏珩皆在北镇抚司审着卷宗,从未回院子见过沈青棠一眼。   可苦等着他归去的小姑娘, 却总是变着法子从高简那儿打探消息, 甚至还会请高简帮忙捎带些东西给他,诸如解暑茶、提神汤、小点心之类。   款款皆是柔情。   这天傍晚,高简又揣着一个油纸包, 悠然自得地走进了提案署的内堂。   一听那不正经的步子, 魏珩便知来者是谁了,眼皮都没抬, 只翻着卷宗问:“追踪丢款的可有下落?”   高简微敛神色,便走上前边笑道:“回禀大人, 正要告诉您这个好消息。据探子来报, 那批银两停在了郊外的一所木屋旁, 屋里住的是个江湖郎中, 估摸着是有什么人想请他医病吧。”   高简三两步走至案桌旁, 毫不见外地支腿坐了下来, 忙倒了杯茶一口饮下,似是渴坏了。   魏珩瞥了眼他这略有些不雅的坐姿,倒是也习以为常, 懒得再批驳什么了,“继续盯着,勿要声张, 放长线, 才能钓大鱼。”   他合上卷宗, 交代完事宜, 许是也有些疲惫了, 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闭目养起了神。   高简见时机正好,立即献宝似的拿出了怀里那包点心,“大人,办公这么久也饿了吧,吃块枣泥糕解解馋。”   他忙不迭展开油纸,一见到那精巧如梅花状的糕点,顿时乐得两眼放光,禁不住要伸手去拿,“听说还是知味坊的,得排好久队呢,不吃白不……”   话未说完,魏珩便拿卷宗打开了他的手,看向他,沉声质问,“哪来的?”   “额……”见魏珩面色晦暗,眉眼肃然,高简不由一阵发冷汗,有些心虚地笑了两声,抽回了要拿点心的手,“就……就是,东院那儿的沈大夫么。”   预料之中的答案被人揭晓,好似底线再次被人触到了般,魏珩略有些气闷地直接将油纸揉作了一团,冷声问:“不是说她的东西我一概不收么,你聋了?”   “我……”见他这模样像是真的生气了,高简有点紧张起来,可一想到院子里那好声好气请他捎带东西的小姑娘,他又感觉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了,不由大叹一口气:   “唉,我说你们,能不能正常点相处啊?”高简无奈打趣,感觉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这分明走几步就能见到的事,啊非得隔开来,还让我也在中间传信,这……这不是为难我么?”   高简说的是大实话,可各执各的理,魏珩自然也有旁人无法深知的考量。   他的家世门第,和官场人际,时刻在警醒着他,不该再与沈青棠有更多牵扯。   不然,那古板势利的父亲会找上她麻烦,虎视眈眈的段阁老兴许也会盯上她,其余大大小小同他树敌的人,更是不必多说。   这样她日子过得会不舒坦,他也要为她多耗费心神。   从利弊关系上来说,这是对彼此皆无益处之事,理当及时止损。   魏珩略有些烦闷地沉眉权衡着,轻吸了口气,目光冷淡地看向高简,语气不容置辩,“往后她再有什么请求,直接回绝了便是,少节外生枝。”   “……啊?”高简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无情的话,不由干笑了两声,试探着劝道,“啧,大人啊,我说句公道话,你别不高兴。那沈大夫看着吧,确实是对你一片真心的。”   “这几日傍晚,她都会张罗一桌好菜等你回来,茶水点心也没少惦记,见我就问,啊你最近忙不忙,不忙了能不能回家去看看,她挺想同你说说话的。”   “苍天呐,我一个外人我都看不下去了。”高简不忍再说,良心一阵发痛,情绪激动地轻拍了下桌案,十分恳切地看着魏珩,叹了口气。   “大人啊,咱要是不喜欢人家姑娘,就早些把话说清楚吧,这样不清不楚地干耗着,吊着人家,实在是……”   许是听闻沈青棠的事情,魏珩略有了些动容,正垂着眼睫,若有所思,听到高简说话又只说了一半,不禁抬眼看向他,面露不悦地等起了下文,“嗯?”   惯爱混在风月里的高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把后半句说了完整:“实在是……有点儿混蛋了。”   魏珩的面色骤然一暗。   “哎哎哎,我就是这么一说,别动怒别动怒。”求生欲极强的高简连忙掩头自保。   但见魏珩面色放缓,似是真的有在考虑他的这番话后,高简也不禁放下手,看破不说破地笑了。   “大人啊,您在公事上的判断,我一向是佩服的。但感情这个事吧,它不是像案子那样,能一码一码分得清楚的。”高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煞有介事道,“它得看这里。”   魏珩微皱起眉看向他,似是不太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高简笑了笑,索性直言道:“其实我从沧州的时候就发现,您待那沈大夫同旁人不一样了,要不,您再仔细考虑一下?”   “嗐,旁的什么都别想,你就问这儿,”高简又热切地指了指胸口,积极劝导,“你想不想见沈大夫?”   魏珩神色微顿。   高简:“见到沈大夫送东西来,一直记挂着你,你心里会欢喜么?”   魏珩倏地没了动作,似是陷入了什么思索,连视线也不禁渐渐飘散了开来。   高简趁势追问:“或者就算你知道,她因为等不到你,躲在院子里偷偷抹泪,也不会难过么?”   魏珩面色微变,当即抬眼看向他,积聚的视线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讶然和在意。   高简见状乐了,“哎呀,这不就得了,还纠结什么呀,你早承认你喜……”   “喜什么?”魏珩没好气地冷冷打断他,不过才片刻功夫,便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轻笑一声,戏谑道,“我看你是这锦衣卫做得不痛快了,想改道去民间做媒了?”   他的目光凌厉,直看得高简一阵发慌,心道哪有人变脸变得这么快的,面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额……这个、这个活儿还是要干的。”   魏珩也无意同他继续耍嘴皮,索性又兀自翻开了卷宗,“让你查的那个,停车在院子前面的人,查到了么?”   “哦,”高简才反应过来有这茬,“马上马上,就快摸清了。”   他拔腿正要起身,魏珩又出声叫住他,“相貌、品性、家世,以及父母的为人,一个不落。”   ??   高简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他们大人比他还要像民间做媒的吧?   心里正起伏不平着,忽然,沧州的一段对话没来由地涌入脑海,高简一愣神,忽然就明白自家大人的用意了。   对啊,他们家大人不是一直都想给那沈大夫说个好人家的么。   想想魏炳文的那张刻薄面孔,以及段鹏之的一些不雅轶事,高简心里也属实是很为难。   实在猜不明白,他们家大人是当真不喜欢,还是因为一些外在的人或物,不得已如此行事了。   “是。”高简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终是识相地领命告退。   提案署的大门被关上,脚步也渐行渐远。   魏珩将视线从卷宗上移开,偌大的公堂内清寂一片,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唯有他纷乱不止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想见她么?   会因她而喜,因她而难过么?   魏珩没了主张,不经意看向桌角那油纸里包的枣糕时,沧州晚夜的灯火又如海浪涌进了他的脑海。   当时,贪食的女孩嘴边似乎也沾着枣泥屑,眼睛亮晶晶的,巧笑灵动,直指着他怀里的蜜饯道:“子钰,我想吃那个。”   然后便不由分说地一口咬走了他手里的蜜杏,娇软的双唇擦过指节,留下了经久都难以抹去的热印。   魏珩的心不经意轻颤了下,他抬手微抚胸口,一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也像这纷乱不止的心跳一样,叫嚣着真实的存在,令人不能再视而不见。   比如,这几日的辗转难眠,这几日的不时记挂。   还有如今,想去见她过得怎么样,是否当真躲在角落哭泣的真实冲动。   魏珩禁不住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真是魔怔了,不然怎会因高简随口乱说的几句话,便如此心神不宁。   他思忖了许久,终是一把合上卷宗,起身出了大门。   北镇抚司距离东院其实尚有一定距离,但魏珩今日走去,却好像格外的近,不消片刻,便来至了拐角。   一路上,他脑海都空落落的,没有案子,没有其他。   只有见了她该如何开口、对先前那些态度该作何解释,以及若真有些漫无边际的可能性,他又该作何筹谋等一些盘算。   可这些盘算还未被深入思考,便被不远处的一阵欢笑声给冲散了。   “真的啊?”女孩带笑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是啊,刚收到消息,说明日就回来了,就是在路途上染了些火邪,那我清早过来接你,正好也去抓些药,采买些东西?”   说话的是个爽朗清秀的少年郎,他站在一座素雅的马车前,同女孩有说有笑,说着只有他们知道的人和事,关系那般亲密,直接如针刺一般,扎得远远走来的魏珩心中一阵不舒服。   可那处的女孩却眼里带着光,笑得雀跃不止,“好啊好啊,我也十多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认不出我来了。”   少年郎哈哈打趣了她两句,两个人谈笑得灿烂无比,唯有站在不远处像个外人的魏珩,面色阴沉如云。   作者有话说:   迟到7分钟,顶锅盖道歉。本来想一章写完的,但是三次工作量不允许QAQ   六一快乐,上海据说也是今天初步解封,楼里人都爆炸欢呼了 第42章 醋意发(下)   魏珩也不知胸口为何会如此烦闷, 兴许是属于自己的地界被外人踏足,那份隐秘的占有欲便悄然显露了出来, 甚至愈演愈烈, 逐渐燃成了一把几近焚毁理智的火。   他眸光晦暗,冷若寒冰,也不知是受何种力量驱使, 竟毫不避讳地迈步朝前, 直接走向了那座隶属于他的院子。   视线里一半是挥手作别的沈青棠,一半是跃上马车、举止活络的竹袍少年郎。   他们春风含笑, 在夕阳的暖晕下,相恰和谐得异常, 倒是显得迎面走来的他, 像个格格不入的外客。   这种鲜明的反差, 在他每向前靠一步, 都会更强烈一分, 然后发酵、升腾, 逐渐演变成了无名的烦躁,和冰冷的敌意。   只是这时的他,尚不能仔细分辨得出, 这敌意里,其实有八分是由妒火酿出,而余下两分, 则是由失落所致, 一切的一切, 全是由沈青棠而牵动所起。   因而, 他那未能被理清根源的情绪, 便像一只无缘乱撞的恶兽, 将原本一些绵柔的心意,尽数扭曲成了伤人不眨眼的刀子,然后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岁月里,皆一一扎在了那个恋慕他的姑娘心上。   “子、子钰?”   沈青棠眼见着满面阴云的魏珩迈步走过来,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大睁着的杏眼里满是意外和紧张。   意外,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来家里看看。   紧张,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表情又这般不妙,看着倒有些怪可怕的。   顺着他的目光,沈青棠看到了刚上马车,却还没来得及扬鞭而去的秦颂。   两个少年分明素未谋面,却好似早已心照不宣地结成了怨敌,对视之间,势同水火,仿佛是谁争了谁的地盘一样,相较难下,紧咬不舍。   沈青棠左看右看,多少也从带着火药味的空气里,看出了些不对头来。   “那个……”她攥着衣裙,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一时竟不知该向谁介绍谁好了。   还是魏珩先意味不明地开了口,“有贵客来?”   他唇角带着笑,敌意颇深地看向秦颂,话里满是对这不速之客的讥诮与不待见。   沈青棠笑着打圆场,“子钰,这个是……”   “贵客算不上,”还不等沈青棠说完,秦颂便笑着折起马鞭,坦实表明了来意,“就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兄长,来告诉她有些故人想见她,兄台不会见怪吧?”   “自然不会,”许是为了一时意气,魏珩答得干脆,也十分不留情面,“只是阁下三天两头跑过来,也着实太费工夫。既然有要事,何不现在就带她走?”   他瞥了眼面色微白的沈青棠,再看向秦颂,冷笑一声,说得别有所指,“也省得扰人清闲。”   “你……”秦颂一时语塞,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气得不轻,作势就要下马,“你再给我说一遍?”   什么叫扰人清闲,真以为他不敢带她走是不是?   秦府里有的是人宠她,摆出这副可有可无的模样给谁看呢?   原本以为,他虽只是个穷困的破落户,但能让沈青棠不忘至今,想必也是品性极佳的,没料想,竟是这般不可一世,高傲自负。   今日当着大家的面,他都敢这么说,那关起门来,岂不是要上了天了?   秦颂翻身跃下,风风火火的模样大有要干架一场的势头。   立在原地心凉了半截的沈青棠,一见事态严重,也立即像活过气了一样,赶忙拦住秦颂,横在二人之间,左看看又看看,勉强笑道:“好好的,伤什么和气呀?”   秦颂心有不平:“你看他说的……”   “秦颂。”沈青棠小声制止他,再要回头时,魏珩却已然冷着脸离去,迈步走进了院里,似乎不想再同他们多费口舌。   “他……”秦颂指着那离去的人影,若不是碍着沈青棠的面子,只怕还能滔滔不绝地骂出一串来。   “哎呀,你快回去吧。”沈青棠好声好气地催着他走,面上虽挂着笑,可眼眶却隐隐泛红,生怕他再不走,那强忍的眼泪就要在熟人的面前落下来了。   没有人不希望,把自己过得最好、最幸福的一面,在相识的人面前展露出来。   可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冲,属实是让她有些下不来台了。   “快走吧,有什么话明天说。”她轻轻推了推他,不时还看看里屋,又小声催道,“快走呀。”   秦颂深吸了口气,欲言又止,看如今这个局面,他是多说也无益了,还是等明日他母亲从佛寺回来,再好生劝导劝导她吧。   “那便明日。”他举着马鞭在她眼前晃了晃,神色认真,语气笃定,“我来接你走。”   撂下这句话后,他翻身跃上马,看了眼这晦气的院子,又看了眼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丫头,终是扬鞭一挥,心有不平地疾驰而去。   飞扬的马蹄声卷着尘土,从沈青棠的耳边呼啸而过,她原地愣了片刻,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但回过神后,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还是赶紧跑进屋子里去见魏珩。   内室窗边的案几上,少年不知何时已从书架上找了本册子,端坐在那儿沉心翻阅了。   柔暖的天光洒落在他肩上,更衬得他超然物外,似乎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出声,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而他,似乎也半点不在乎外面的动向如何,包括她的去留。   可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影响深远的,他留在过去的种种美好形象,还是会让沈青棠在下意识里,禁不住重拾对他的信任,甚至一次次放低底线给他机会。   坚信瑕不掩瑜,坚信这只是一次小的误会,小的口角,等过了风波后,那个温然贴心的少年又会变回来的。   “子钰,刚刚那个……是秦颂,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玩伴。”沈青棠细声细气地开口,觉得还是该解释一下,以免他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闹了误会。   “他来是想跟我说,他娘明日就要从寺里祈福回来了,大家十多年未见面了,也可以吃个便饭叙叙旧什么的。”   叙旧。   魏珩心中本就烦郁,她这样再一主动解释,倒是显得他格外介怀了。   “谁不准你去叙旧了?”他抬眼问她,还稍有些意气用事。   “我……”沈青棠被他这句反问,问得有些哑口无言了,立在原地无奈地笑了笑,酝酿许久,才有些不明白地问,“那……那你是在生什么气呀?”   魏珩面色微顿,不动声色地沉下眉眼,慢慢别开了视线。   他在什么气呢?   这个问题兴许连他自己也摸不清楚,静默片刻,也只随便拣了一句说,“我不喜欢常有马车到门前来转悠,显眼,闹腾。”   “哦,这个确实也是啊。”沈青棠只以为找到了问题的症结,立即笑着坐了下来,道,“那我下回说说他,驾着马车到小巷子里来,也属实是有些太张扬了。”   她显然是没说到关键的点上。   魏珩暗自缓了口闷气,心道,若真是天天有没完的话要说,有没完的信要传,那还待在他这院子里做什么呢,继续暂住在人家府里岂不更好,也省得隔三差五就在他的院门口千里相会了。   但这等气话,他自是不会直言,只会装作无事地放在心底,仍旧靠着翻书平心静气,保持沉默。   眼见屋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冷却下来了,沈青棠有些局促笑了笑,忽然挑起一个话头,大有活跃气氛的意味,“对了,你怎么会突然回来的啊,也不打声招呼。”   许是心口有些压抑,魏珩轻吸了口气,合上书册,尽力心平气和道:“不是你三番托邻近的人带话,让我早些回来,说有话要同我说的么?”   “啊?哦……”沈青棠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为了要同她好好说话才回来的,可心里才燃起一点喜悦的火苗,便又被他一句冷淡的话给浇灭了:   “你要说什么?”   是说话,但好像又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氛围融洽的说话。   “那个,我想想啊……”沈青棠搜罗了下脑海,发现其实还是有很多话题可以同他说的,“对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含笑弯起了眼睛,眸光微亮,还颇有些卖关子的意味,“附近有一所医馆要我了,还给了我最好的坐堂位置,我现在每日都去看诊,能赚到不少银子呢!”   这于她而言,无疑是个值得骄傲的事情,可魏珩的面色却未有波澜,似乎全然没有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到:“你要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问得那样正色,直教沈青棠看得微微有些心慌,好像是她以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干扰到了他的办公一样。   可现下她是骑虎难下,也只好不安地轻晃着小腿,继续硬着头皮笑道:“嗯……我今日送你的枣泥糕,你吃了么?是从街心那家知味坊买的,听说口感特别好,是老字号了,得排好久的队呢。”   提及吃的,她也是很有精神,说得头头是道。   可魏珩却轻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淡淡看向她:“太腻。”   他满不在乎地站起身,将书册放回了书架上,“送人了。”   “……啊?”沈青棠哑然问了一声,似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也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送、送人了呀?”   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的情绪糅杂成了一团,其中委屈尤其深长。   其实她想说,那份糕点是她很喜欢吃的,口感也是清新适度的,所以才想着要让他也尝尝。   若是他不喜欢,那可以……带回来给她的呀。   送给别人,总感觉是一片好心被冲散辜负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虽然转念一想,他将糕点送与别人,某方面来说,倒也是与同僚打好了关系,可就是平息不了她心头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醋意使人头脑发热,口不择言,但并不是伤人的理由,做错了还是要立正挨打 第43章 天选子   晶莹的泪花在沈青棠眼里打转, 她紧咬着嘴唇,分明有满腔的委屈想要倾诉, 但又怕说了显得矫情和小家子气, 便也只得攥着手指,故作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向别处,努力将这不争气的泪水倒逼回去。   他连将糕点送人一事都说得不痛不痒, 像是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要是让他知道,她现在因为这不值一提的小事哭了, 只怕也会换来一个不可理喻的眼神吧。   可这样的事,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她所有的示好与关心, 都像是一厢情愿的徒劳, 也不知那些精心准备过的茶水和点心, 是不是也都和她一样受冷落了。   想至此, 沈青棠心中的酸涩又泛滥成灾了, 滚热的泪水似是感应到了她的难过, 也失控地直向外冒个不停。   她索性又继续坐了下来,欲盖弥彰地晃了晃小脚,极力忍着泪, 抬眼看看房檐,装作是很随意悠闲的模样,那样便不会让泪水掉下来, 也不会被在书架旁逡巡的魏珩察觉出异状。   可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 她总感觉来了京后, 魏珩便同以前大不一样了。   在这里, 她从未见他真正笑过, 迎着她的, 永远只是一张冷淡的面孔,以及那些缺乏耐心和关怀的三言两语。   从前,她只是觉得,他和她之间只是有一层细薄的膈膜,心靠得还是很近的。   但现在,她却觉得,身和心都同他隔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怎样都跨不过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在想办法查因补救了,可结果为什么还是在原地不前呢?   一滴眼泪氤氲着漫溢出来,连带着她满腔的热忱及希望,一起坠向了冰冷的地面。   沈青棠赶忙用手背蹭干了泪痕,可站在她身后的魏珩却瞧不清她的表情,只以为她在原地暗自失落着,闷闷的不说话。   看着那娇小的背影,他禁不住轻吸了口气,心情可谓既复杂又矛盾。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因一时置气,说出那样的反语来故意惹人不快。   可心中那团难消的躁火却是真实存在的,作祟不止。   兴许是今日出现在门口的不速之客实在太令人心烦,又兴许是,他的潜意识时刻在提醒着他,于情于理都不该与她再有任何牵扯。   他厌倦了这样的分心与挣扎,所有烦躁的情绪憋闷多日,皆在急于寻找一个发泄口,刚巧就在今天,被一触即发,覆水难收了。   “明日你出门,便同故旧多叙些时日吧,我近期也不会再回来。”   他语气淡薄,平静得像是什么寻常交谈,说话时也没有看向她,只是理了理架上的书册,然后便未再多做停留,转身迈步,仿若看不到她一般,沉默地向房门口走去了。   他走过之时,一如从前那样,身劲如松,目光炯炯,丰神轩朗。   若说眼前之人,同她记忆里那个温然的少年不是同一人,沈青棠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可现在他走得如此决绝,面上亦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陌生得就像从未亲近过一样,实在是让沈青棠想不明白,心中腾起了无限的慌然。   仿佛此番一错过,他日便不会再有机会好好说话了。   沈青棠忙离开座椅,紧张地小跑上前,眼里是一片泛着水光的泪雾,“你到底怎么了呀?”   她哽着声音牵住他的衣角,咬唇酝酿了片刻,开口满是崩溃和委屈,“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有哪里不开心,你说出来就是了呀。”   “别这样对我忽冷忽热的好不好……”说到后面,哭腔已然扬了上来,强忍的泪水连同这几日的压抑一同倾泻而出,沈青棠泣不成声,一下又一下的啜泣着,无助地垂头拭泪。   这哭声像是绵柔的刀剑,一进一出,戳得魏珩心口没来由的有些发疼,好似呼吸快要窒住了一般。   他从来都不擅长应付她的落泪,但这一天也早晚都会来的。   他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种将她赶出自己生活的场面,每一种,都因会惹她伤心落泪,无疾而终。   他本想试着以最温吞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放下执念。但不料想,最终还是被他搅成了如此局面。   魏珩轻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到她哭得一耸一耸的模样,快到嘴边的话还是顿了一下。   “我就是这样的人,公事为重,性情寡淡。”   他尽力说得平静,可空气入喉,却像是冷冽的寒风,直沁到了心底,“原先你或许不了解我,现今探知我的全貌了,还要继续同我待下去么?”   魏珩侧头看她,理智十分清醒。他终非良人,不可为她所托。   可幻梦的破碎对人的打击无疑是极大的,从前沈青棠也知道自己还不够了解他,可她总是坚信着,在日后的相处里,她会逐步有新的认识,然后拼出一块幸福完整的图景来。   可现在她绝望地发现,那以绚烂光明开头的图景,后面不再有花香和流水了,它黯然失色了,灰暗了,破灭了,一点一滴地都消失了。   沈青棠一下一下地抽泣着,连呼吸都困难,更不必说完整地讲出一句话来了。   她只能噙着泪眼,抿着唇,满含伤悲地看看他,朦胧的泪光里映满了失落、难过和不愿接受。   因他的一句以身相许,她慢慢试着接触了他,然后发现了他的英朗和温柔,不自觉沦陷,所以甘愿千里来寻他,甚至盘算着一起结伴的生计。   可若是以后同住在一片屋檐下,也是这样貌合神离,不咸不淡,那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沈青棠看着他那张熟悉又冷淡的面孔,还是想不明白,他现在这样的变化,是有什么苦衷么?   总不可能,过往的一些温柔和体贴都是装出来骗她的吧。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涌进脑海时,沈青棠像是有些害怕,出于规避心理,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过往他对她的事情那样上心,连她什么时候要出门问诊,什么时候要去人家赴喜宴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还会提前帮她备好衣服,在驾马车时特地让她坐到驭位,还有很多很多其他列举不清的细节。   这些自然流露出来的细节,要想全都装得无微不至,那是极为困难的。   人在不愿接受事实的时候,总会给自己设出一个又一个下限:   再看看变化吧、说不定呢,如果呢。   眼见魏珩面露不愿再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转身欲走,沈青棠努力缓住哭得止不住的气喘,攥住裙角,像是寄托了所有希望般,哽声问:   “你还记得,两日后是什么日子么?”   只要他还记得,只要他能答出来……   沈青棠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顿在原地的背影,像是在给他机会,又像是在给自己寻一个解脱。   魏珩脚步一滞,微皱起眉尖,下意识顺着她的提问推算了起来。   两日后,是七月初一,什么日子……   只思索了不到片刻,魏珩便转过身看向她,眉尖不禁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你的及笄之日?”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沈青棠只感觉悬着的一颗心顿时安稳沉下了,直杵在了原地,连黯淡潮湿的眼眸里,也逐渐升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他还记得的,他没有对她不上心。   呼吸不畅的胸口终于又涌入了一丝新鲜的空气,沈青棠的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一时倒还有些局促,“你……你记着的呀。”   她有些为难地笑了笑,说着说着,眼眶里禁不住又溢满了热泪,“我……我从沧州的时候,就一直在期待着这天的,还想着要同你一起过……”   言下之意是,她不想在人家的府上多住几日,她还想要回来和他在一起的。   女孩的语气很软很糯,可嗓音却哭得哑哑的,又委屈又可怜,很难让人不心软。   沧州……   魏珩沉吸了口气,视线渐渐飘远,一些因为太美好而让他不敢再触及的的记忆,又纷乱着闪现进了他的脑海。   琳琅灯火,喧闹夜市,满陈着炫目簪饰的货架,和满挂着奉承笑容的热情女摊主:   ‘哎呀及笄呀!这可得好好挑,女儿家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事,簪子若选得好了,只怕陪你的时间长着哩。是吧小郎君?’   他好整以暇地问着她的意见,‘玉簪如何?’   女孩将簪子递与他,含着羞意扭过头,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小声笑道,“帮我戴上呀。”   他饶有兴致地将她的发髻缀满了钗饰,明明花里胡哨的,却还好笑地忽悠着她,“别动,挺好看的。”   ……   明快和暖的记忆并没有如当日的灯火一样,消弭在了那个夜晚,反而是发酵回味至今,冲散了大半子虚乌有的隔阂和冷意。   魏珩有些烦郁地缓了缓心中的波澜,感觉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遇到了她这样,总会容易动摇已做下的决定。   “知道了。”他闷声应了她一句,也没有回头。   “若那日事务不忙,”他微挑起眉,顿了顿,终是忍不住软下了心,“我会回来的。”   说罢,又立即迈步,继续走向了门外。   可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应允,也足以让沈青棠眸光一亮,心中放松不少,欢喜不已了。   可是,看着他次第远去的背影,沈青棠面上的一点喜悦又渐渐淡了下来。   谁又知道,往后的日子,究竟仍是这样,还是会有所改观呢?   天色已渐黑,沈青棠不禁蹲下身,环抱在臂弯里,眨着泪眼,直盯向那空空的院门,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了。   也许,还是难过更多一点的吧。   而远在另一头的魏珩,也没有比她好过多少。   头一次,他质疑起了所做决定的正确性。   每一次与沈青棠如此冷言周旋,都会让他心里十分不好受,甚至已干扰到了正常办公,久久不能平静。   他当然也知晓,这种干扰源头应当早作摈除,那样便不会再有烦忧,却还是忍不住思索起了其他更舒心的解决办法。   如果不赶她走呢?   如果将她藏匿在任何人都发现不了的安全之地……   魏珩微皱起眉头,合上案卷,很快又打消了这一思绪,感觉也太禁锢了她的自由。   那如果将她安顿在别处,或者京城之外的地方……   正思索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从门外传了来。   “大人!”高简话里带着喜悦,尚未走进大堂,便忍不住要汇报,“天选之子,天选之子来了!”   魏珩微皱起眉,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但在北镇抚司里大声喧哗,实在是太为不妥,正欲开口批驳,高简又忙不迭跑进了门内,喜道:   “大人,你不是想要给那沈大夫寻个好人家么?”   魏珩启唇无言,刚想说出来批他的话,一下子又消失在喉间了。   “嗐呀,原来你提的条件那么苛刻,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没有这号人了呢。”   高简乐呵不止,在魏珩略有些僵着的视线下,毫不见外地在案桌旁坐了下来,一口饮尽茶水,缓了缓,继续滔滔不绝:   “赶得巧不如懿驊碰得巧,您不是让我去查那天出现在门口的人么?”   高简按捺住惊喜,缓下语气,说得神神秘秘,“真是天大的发现,这沈大夫,居然同那人是青梅竹马!”   魏珩顿了顿,立即松下了提至心口的气,略觉无趣地别开了视线,难看的面色上没有任何波澜。   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说,原来就是这个。可这件事他早便知道了,也不是很想再听到第二遍。   高简还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异常,只笑着继续说起了自己的探查结果:“哎,那人姓秦名颂,是燕京的一大富商,而且祖辈世代都是皇商,执管江南织造,家里头殷实得很。”   穷苦人民高简,一提起秦颂这等从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富家少爷,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眼里满是掩不住的歆羡。   可魏珩却没什么在意,似乎对高简这般吹嘘的模样还有些无言。   论家境如何,他自十三岁入锦衣卫起,便不从用过父亲的一文钱,所破之案无数,所获赏赐盈库,怕是也不比人差多少。   管江南织造的皇商?   西夹道秦府,挂名的江南布政使,他倒是也略有些耳闻。只不过,这位布政使的儿子是谁,他平素便不曾怎么听到过了。   魏珩沉着面色,抿了一口茶。高简却仍在兴奋地说个不停:“据说啊,这沈大夫的母亲是个接生婆,早年秦夫人难产,她正巧给接生去了,从此两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还打了一对长命锁,给孩子一人一个呢。”   闻言,魏珩动作微滞,当初在草堂铜匣里翻到的那只银锁,顿时闪入了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团梗在胸口、难以消解的郁气,连喝茶都没心思了。   “哎跑题了跑题了,”说到了沈青棠母亲上的高简,忙意识不对,把话锋又转回了秦颂的身上,“现下是这样的,那秦小少爷啊,对沈大夫正有意思,他家下人都传遍了,简直是天选之子啊!”   “哎你看啊,他本人我是亲眼瞧过的,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斯文清秀。”高简说得头直摇,边夸还边挥手比划。   魏珩没好气地搁下茶盏,寻思着,这茶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高简还在乐:“而且脾性啊也是好得没话说,古道热肠,慷慨仗义,那西夹道的老小,哎不,甚至就连道上的老黄狗见了他都亲近。”   这浮夸的赞谥之词还真是难以入耳,魏珩不悦地瞥了高简一眼,旋即又无语地移开视线,满心烦躁。   “哎你听我说啊,最关键的是,”高简推了推心不在焉的魏珩,说到兴头上,还敲了两下桌子,笑道,“他对沈大夫也是体贴入微,听说还是他从太原把沈大夫接回京来的,一路上啊,那叫一个捧在手心里宠啊。”   魏珩十分不爽快地长舒了口气,心头闷得压抑,不知该寻个什么缘由来捶打下高简,出个气才好。   可兢兢业业办公的高简,还在热心地扳着手指头,“刚刚咱们说了哪些了,家世、相貌、品性……”   “哦对了,还有父母为人。”高简及时补充,“嗐,这个压根不用说啊,人家爹娘是从小看着沈大夫长大的,尤其是那秦夫人,几乎把她当亲闺女疼,说是明日就要从寺里回来了,还要接沈大夫去聚一聚呢。”   “大人,你不是正愁没地方安置她么,这可巧了啊,明天一聚头,人家八成还抢着要留她呢,两全其美啊!”高简一激动,忍不住鼓了两下掌,心道自家大人的一桩心事可算是落下了。   可魏珩的脸却沉得可与锅炭媲美,目光阴冷如冰,直盯着他,让高简总有种不太妙的危机感,连拍得正响的手,也在偌大的案堂里,有些发怂得偃了声息,愈拍愈小了。   “大人,您这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求生欲极强的高简试探着发问,也不知自家大人的脑袋究竟是怎么想的。   总不可能是,人家黏着他了他不高兴,人家有旁的好去处了他还不高兴,这样自相矛盾吧?   魏珩显然不想理高简,直接没好气地收回了视线。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烦些什么,那个叫秦颂的条件既这般不错,那沈青棠留在秦府不是正好么?   长相斯文、待她尊重、没什么婆家麻烦,刚巧符合她的期待。   而且秦府没什么官场恩仇,她留在那儿,也不会有旁的什么险恶之人顺藤摸瓜去寻她麻烦。   简直不要太好,给他省了多少烦心事,他应当高兴才是。   话虽这么说,可魏珩的眉眼却沉得可怕,心头翻涌着酸涩,面上没有半点喜色。   一想到自己刚刚还在另觅蹊径,什么将她安置到别的安全之地,他便有一种自作多情的好笑之感。   分明手头上的事情尚有一堆,却还有闲情替别人去瞎操心。   魏珩缓了缓起伏的情绪,好半晌,才以冷静的声音吩咐高简:“你等一下。”   他拾起纸笔,行云流水地写了两封信件,递与高简,“给贺兰小姐拜去信帖,就说我明日要见她。”   “啊?”高简看了看这天色,又看了看手中的信件,不觉有些意外,“这么突然?”   魏珩收了笔砚,没有表态,只淡道,“另一封派给段阁老。”   高简摸索了一下手中的两封信,想着他做事向来有自己的道理,便也没再多问什么,“是。”   高简收下信立刻出发,魏珩沉眉思索了片刻,也起身去关上了门。   桌案旁的烛光轻颤摇晃,映出了卷宗上涉事人的名姓——   贺兰策。   **   翌日清早,天光蒙蒙,轻云万里,虽有凉风吹来,却仍是难减人心头的烦闷。   魏珩正要出门,自不远处奔来的高简,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饼,声音模糊:“大人,等等我。”   他步履匆忙,跑到魏珩面前已是气喘吁吁,吃力地递出了手里拿着的油纸伞,“给……沈、沈大夫送的。”   送伞?   魏珩看了看头顶的天色,不觉皱眉看向高简,“你同她说我要出去了?”   “怎么会?”高简喘了两口气,一个劲摇头,“她说,她今天也要出门,若有什么万一,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魏珩心中泛起了一丝微小的起伏,看了眼这崭新整洁的油纸伞,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放着吧。”   他今日以玉冠绾起发,特意穿了一身矜贵的雪青便服,正如京城中寻常的公子哥那样,掀袍上了马车。   “依原计行事,你先送我去鹤临楼,然后至本草园候着段阁老,人一到再给我传消息。”   “是。”锦衣卫五品千户高简,满打精神地应了命令,再一次戴上竹帽,充当了自家大人的专用马夫,驾着马车,慢慢消失在了清晨的街道上……   燕京的中心市街车水马龙,繁华极盛,而坐落在此的鹤临楼,更是如其名鹤立其中,珠帘绣额,雕梁画栋,专做达官贵人的生意,寻常百姓难以问津。   魏珩的面孔在显达官眷的眼中并不生疏,只是鲜少以便服外出,甫一进门,便在周遭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哎,那个就是长平魏家的长子么,看着俊郎得很哪,不知可曾婚嫁?”   一位身穿鹅黄纱衫的妇人,听闻众人的讨论,也看向了顺阶梯上楼的魏珩,脑海里已然在盘算着族亲里还有哪些未婚的女眷,不禁兴致深浓地同邻座的妇人笑谈了起来。   “你问的晚了,机会早被旁人摘去了。”邻座的妇人掩口打趣,一身雅红织金绸裙,一看便身份不菲,见闻也比那鹅黄妇人要广些,“听说了么,长平伯早已定下他与都御史千金的亲事……”   两位妇人交谈得热闹,可殊不知,她们所谈及的贺兰筠,早在一刻前,便戴着帷帽来此地静静候着了。   魏珩一推开二楼雅间的门,便看到了正襟坐在满桌酒菜前的女子。   她打扮得雅致,面容精巧得宛如玉琢,虽然候了一刻多钟,可坐姿依旧体面端庄,大小姐傲然矜贵的气质,显露无遗。   见魏珩推门而入,也只出于礼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自觉地别开了视线。   “贺兰小姐来得要比预期的早,倒是魏某失礼了。”魏珩关上房门,笑着说了些场面话,缓步走到了席桌对面坐下。   贺兰筠抬眼直面向他,大方得体,毫不露怯,“不算早,也只是刚到。”   她轻弯起嘴角,书香门第带出的教养使她礼数周全,骨血里亦流淌着被娇宠长大的矜贵,即便听闻,魏珩是最冷酷薄情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未有卑懦。   毕竟,眼前这个男子终将要娶她为正妻,该有的体面和尊重还是会看在两家的面子上给她的,贺兰筠无所忧惧。   “早便听家父说,会寻个时间安排我们见一面,没想到,你会邀约得如此突然,如此惊喜。”她不失礼度地打趣了一下魏珩晚间下拜帖的事,正想得体地开个话头。   不料,魏珩的回答却令她险些下不来台。   “是啊,我前些日子才从外办公回来,这场亲事知会我时,也是十分突然,再不处理掉它,我想只怕会心烦到影响了寝食。”   魏珩分明在看着她笑,但那笑意却让贺兰筠心中禁不住一阵发寒,连面上的从容自信,都隐隐有些崩塌了,“你、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此番结亲是贺兰小姐竭力而争的,”魏珩避开酒,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我是什么意思,贺兰小姐冰雪聪明,一听便能听出来。”   贺兰筠强作镇定地攥紧了指节,还是不太敢相信他会忤逆长平伯,忤逆这场消息远播了出去的亲事。   “……你想悔婚?”她有些诧异地蹙眉疑道。   魏珩觉得有些好笑,“若我悔婚,那伤的便是小姐你的名节,以及我同我父亲的关系。”他眉眼微沉,“既是你主张的姻亲,那便由你寻个由头再退了吧。”   生性清傲的贺兰筠还从未被谁如此甩过脸子,不禁听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我凭什么要退?”   她强忍着心下的慌张,冷静对峙,毫不示弱,“虽是我去主张的,可亦是你父亲点头答应的,两家皆有责任,我没有理由自寻难堪。”她别过了视线,声音虽倔强,却也有些弱了下去   魏珩沉下面色,眸光暗如寒潭,他早知贺兰筠的脾性,对她做出的这等反应倒也不觉为奇。   “是么,那不知贺兰小姐,听过我母亲的事不曾?”他复又轻笑,倏然转开了话题。   贺兰筠微微一愣,不解他为何会突然提起那早逝的亡母,她以为,这等伤疤应不会被随意揭开才对。   可魏珩却没有她想得那样放不下,反而侃侃而谈,“她与我父亲是一对怨偶,同你我一样,只是为了家族利益而联姻。”   听到只是为了利益而结亲时,贺兰筠张口欲辩,似是有什么心曲要吐露。   可魏珩自然无心注意她的想法,仍兀自说着,“自诞下我后,她便受到冷落,被禁足在了厢房,不足六年,溘然长逝。”   从未听到过魏宅秘闻的贺兰筠,惊得面色微变,似是没想到他红颜薄命的母亲,竟还有这等令人心寒的死因。   魏珩意味不明地看向她,笑了笑,神色如窗外的天幕一般阴沉:“我不吓你,你若是执意要嫁进门,这便是你日后的下场。”   “轰隆隆——”   窗外打了一声惊雷,倾盆大雨骤然而下,仿佛一下子冲刷掉掉了贺兰筠的心神,什么主张都没有了。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这个阴狠薄情的男子,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与此同时,鹤临楼下的雨幕里,也冒出了两个急匆匆躲雨的人。   秦颂收了伞,忙抖抖衣服上的雨珠,抹了把脸,笑着感慨道,“哎,这雨还真是说来就来啊,撑伞都来不及。”   “嗯。”沈青棠颇为认同地应了一声,有些头疼地理了理黏在耳边的鬓发,见秦颂不说话,抬头一看,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都淋成了落汤鸡,两人相视一笑,纷纷又指着对方滑稽的模样捧腹笑了起来。   “哎不过啊,好在我们提前驾车过来了。”秦颂慢慢缓住了笑意,觉得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跑了大半天了,哥哥请你吃顿好的。”   “这儿,”他指着酒楼,毫不夸张地吹嘘道,“可谓是,高楼入青天,珍馐味肥鲜,宾客千里来,一顿值万钱。”   作者有话说:   剩下的字数我继续写,到掉马情节,放到明天中午更新,然后明晚也会有,进度应该能到分手(我猜) 第44章 风雨倾(上)   “万钱?”   一听吃顿饭要花销这么多, 沈青棠稍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看那块漆金的匾额, 和整体气派辉煌的建筑, 难免生了些格格不入的怯场之意,“要不,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哎换什么换?”秦颂不以为意, 笑了笑, 起哄似的将她向前轻轻推了推,“你今天又帮我娘抓药, 又帮她挑礼物的,功劳那么大, 不犒劳你犒劳谁。而且啊, 我也馋这里的招牌菜好久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酒楼, 由于衣着打扮不显眼, 周遭的宾客也只是谈笑间偶尔瞥了他们一眼, 并未有太多关注。   可沈青棠就稍有些局促了, 楼内的景致华美更甚,当中还有舞伎拂袖翩翩,雅致非凡。   她生平还是头一回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 行路之间,周围席桌上的精美菜肴,她也只敢匆匆瞥一眼, 有些紧张地抿唇笑了笑, 乖乖跟在秦颂身后, 生怕瞧多了会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丢了秦颂的脸。   秦颂显然是酒楼里的老熟客, 与伙计招呼了两句, 便从容地带她穿过人群,来到了一处正好可以看清堂中歌舞的地方。   他笑着替她拉开了梨花椅,毫不拘束,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座吧,沈大大夫。”   沈青棠愣了愣,被他说得忍不住噗嗤笑了。   许是秦颂的举止尤为随意亲和,与平常别无二般,让沈青棠也恍惚觉得,这普通百姓同达官贵人待在一处,似乎也没那么好紧张的嘛,反正都是各吃各的,又互不相干。   秦颂唤来伙计,让他上几条热布巾和姜茶,顺道还让他表演了一番唱菜名的看家本领,直哄得沈青棠连连掩面,笑得开怀。   楼下的气氛其乐融融,可楼上就是另一番剑拔弩张的情形了。   空气紧绷得像根弦,一如贺兰筠吓得僵住的面色。   她端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眼里夹杂了讶异、不敢置信和憋着的气恼。   可魏珩却心情极佳,还悠闲自在地品着饭菜,也不怜惜对面的女子饥饱与否,兀自浅尝了下菜肴后,才以帕拭了手,好整以暇地开口道:   “儿子失手打死了人,却动用私权找人替罪,瞒天过海,若传出去,只怕会有损都御史刚正的清誉吧?”   贺兰筠心虚不已,她那纨绔的幼弟为人放荡,闯下了此等祸事,父亲分明已处理得天衣无缝,可魏珩又是怎的突然就发现破绽了呢?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贺兰筠心下微颤,忽然发觉,眼前的男子似乎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你威胁我?”她蹙着眉问,声音弱下去语气里还隐隐有些失落。   “只要你配合退婚,我自然不会撕破脸面。”魏珩轻笑道。   他面色平和,若是没有那些森然的城府,贺兰筠只怕都要以为,他是什么温然的翩翩公子了。   “不过还未到时候,待时机合适,我会知会你的。”魏珩抿了一口茶,眼底满是深沉的考量,不经意间侧目,见贺兰筠气得面色发白,眼眶还不甘心地红着,倒忽觉有些好笑。   “魏某的为人,贺兰小姐也见识到了。就凭贺兰家的地位,京城还有无数门第显赫、气度非凡的公子可供挑选,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贺兰筠看向他,眸光一顿,仿佛这个问题戳到了她最隐秘的心底。   她微微酝酿了片刻,强掩着抬起头,即便是吐露女儿家款款的心曲,也要在这个肆意欺压了她的男子面前,维持最后一丝傲气和尊严,“两年前,金水河畔的花灯节上,你不是救过我么?”   “什么?”魏珩匪夷所思地皱起眉,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   窗外又轰隆打了一声雷,雨势还未有渐小的意思,可楼下的歌舞声已在众人的喝彩下,推至了高潮。   舞伎施礼谢场,紧接着,乐伎抱琴上台,一曲琴音如泠泠流水,正好抚平了方才火热的气氛,桌席上的客人也继续悠悠聊起了家常。   许是客量爆满,秦颂这一桌等了许久,才上了几个前菜。   “厨子今日是忙坏了么,怎的速度大不如前了?”他笑着打趣伙计。   “嗐,今日啊着实客满,一会儿给您多送个菜,您多多见谅哈。”伙计活络,招待完后便忙不迭赶去后院了。   沈青棠看着面前一盘盘造型独特的菜肴,有雕成了花蕊的瓜果,也有铺成了亭桥的肉脯,眼底不禁浮起了新奇的亮光,“这些都做得好漂亮啊,一看就要花费不少工夫,也难怪上菜上得慢了。”   秦颂笑了笑,见她来这如此开心,眼底也不由沁出了几丝柔情,将一盘金黄的花状酥点向她面前移了移,推荐道,“你来尝尝这个,枣泥百合酥,一准合你口味。哎,知味坊的那些头等糕点摆在它跟前,都不知要逊了多少色呢。”   沈青棠自幼喜甜,尤其钟爱枣泥,小时候每回上街遇到了枣泥糕,都赖在人家摊前拽着他要买,这一点秦颂是再熟悉不过了。   “真的假的啊?”沈青棠听秦颂夸得这般厉害,满心期待,也有些忍不住想尝尝看了。   她笑了笑,毫不客气地用筷子小心夹了一块来,小口浅尝了一下,果真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好吃得眼睛都亮了。   见她模样这般可爱,秦颂心情颇为愉快,也忍不住笑着打趣,“有这么好吃啊?”   “嗯!”沈青棠极捧场地用力点了一下头,笑弯了眼睛,脆声应道。   秦颂看她吃得这么开心,也不禁被感染得扬起了嘴角。   可一想起她跟着那倒霉心上人,日子过得那样清贫,只怕三天两头也吃不上一顿好的,他的语气里便又没来由的带了些偏宠和低落,“好吃就都是你的了,哥哥今天心情好,不同你争抢。”   在意一个人,或许就是忍不住要同她打打闹闹,以别样的方式挤进她的视线和生活里,不讲理地占据她的所有注意和心神。   从前的秦颂总喜欢这样做,欺负她也好,和她抢东西也好,虽挨了沈青棠不少嗔怪和软揍,却也总是乐在其中。   可现在,他却不敢如此放肆了。   哥哥这个身份好是好,他可以假借哥哥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对她无限好,可因为哥哥的这层身份,他似乎也只能止步于此,再不能向前越界半分了。   秦颂有些不是滋味地扬了扬嘴角,而沈青棠欢心吃着糕点,自是不知正笑着看她吃相的秦颂,心里是怎样的百转千回。   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交谈声:   “哎,你怎的来这么晚,可知错过了什么人啊?”妇人的话里满是喜色,像是方才看到了什么罕见的人物,不禁压低了声音笑道,“长平伯的长子,对,就是那个啊!平时都难碰见的……”   沈青棠闪了两下眸子,咀嚼糕点的动作顿时停住了,她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四处寻了寻,发现说话的正是不远处一个身穿鹅黄纱衫,摇扇谈笑的妇人。   长平伯的长子?   沈青棠反应了下,还记得当初去酒馆探寻子钰的下落时,陈叔便提过一嘴,说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就是长平伯的长子。   许是因为外界对这位指挥使的评价褒贬不一,又或许是因为,他素来都比较神秘,寻常人难见一面,以及现在又是子钰的上头人,掌管着关乎子钰生息的赏罚大权。   总之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沈青棠都对这个位高权重的指挥使有些好奇。   她甚至还曾设想过,或许他长得是浓眉星目、凶神恶煞的,又或者是虎背熊腰、力能扛鼎的,只消抬手一挥,便不怒自威,震慑得手底下一群人不敢出声。   便是子钰那样脾性的,也得乖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   听那边的妇人左一个长平伯,右一个锦衣卫的,沈青棠听得心痒痒,在桌上匆匆扫了一眼,立即拿了那盘枣泥酥作势就要走,“秦颂,我一会儿就回来。”   “哎?”秦颂不解她要去做什么,话才刚到嘴边,沈青棠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回来把盘里的枣泥酥拿出了几个留给他,笑道:“反正等菜也是等着嘛,我去听人家说些趣事,打发打发。”   在秦颂无奈带笑的目光下,沈青棠像只雀儿一样,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了两个妇人的桌边。   “打搅一下,请问……两位夫人是在说,那个鼎鼎有名的,锦衣卫指挥使的事么?”她试探地笑着问,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   黄衫妇人微微一顿,粗略打量了她一下,虽说衣着寻常,但能在这间酒楼里开得起花销的,指定也是什么非富即贵的人,便抱着来者是客的心理,干笑了一声,“……哦,是啊,姑娘也对这魏家公子感兴趣?”   沈青棠愣了愣,回想起来,陈叔也确实曾说过,那指挥使正巧与子钰同姓,便又笑着点了点头。   “嗯,因为坊间对锦衣卫的事都有所避讳嘛,我便也知之甚少,方才在旁边用饭,瞧二位夫人见识深广,便忍不住想凑过来听个热闹。”   这话说得足够谦敬又不失奉承,两位妇人自是听得心里高兴,见她们没有面露不悦之色,沈青棠心下欢喜,又忍不住指着中间的长凳,笑问,“我能坐这么?”   “来,坐坐坐。”黄衫妇人笑着摇扇,很是热情。   沈青棠喜不自禁,将手里的那盘点心忙朝两人面前推了推,“谢谢,请你们吃点心。”   “哎,怎的这般客气呢?”黄衫妇人嘴上虽客套,可心里对沈青棠这份礼节还是很受用的,也禁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对了,方才那魏公子进门上楼的时候,你瞧到了么?”   沈青棠笑了笑,诚实地摇了摇头,“没呢,兴许是来得晚了吧?”   黄衫妇人拿着团扇在沈青棠和自己姊妹面前晃了晃,打趣道,“嗐,你们怎的都来得这般不巧,好热闹全让我一人看去了。这魏指挥啊现在是大红人,尽在外头忙呢,寻常的世家花宴上都难见他一回。今日啊,我也是头一回见着真面目。”   “相貌如何?”沈青棠好奇地凑上前,接过话,放低了声音笑道,“我听人说啊,他可是凶得很呢,是个活阎罗。”   “诶,长得可不像活阎罗,俊得很咧!”黄衫妇人挥着团扇笑开了,为其正名,“我原本还想着要不要替我那侄女说个亲试试呢,结果听人说啊,他早已和都御史家的千金定下亲了。”   “哦。”作为听众的沈青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一副“原来是这样”的了然表情。   虽然不知她说的具体是谁,但是听这种趣闻,总免不了要给讲话的人起哄造势的。   “那这可不是郎才女貌了么?”沈青棠笑着凑起热闹,“说不准啊,这位指挥使成了家之后,性子也会变得温和一点呢?”   然后顺便待下属也会多几分好颜色。   最好是不要天天给子钰安排那么多公务,让他也有时间歇一歇。瞧瞧这些天,公务忙得连回家都没工夫了,就连及笄那天回来陪她,都要看事务繁忙不繁忙。   这指挥使还真是忒严格、忒会压榨下属了。   沈青棠感慨着轻叹了一声,又继续和两位妇人笑谈了起来,许是聊得太入神,她竟丝毫没有发现,酒楼的门口又来了一位相熟的人。   高简行色匆匆,甩了甩衣服上的水,收起伞,连伙计的招呼都来不及回,二话不说,进了门便直奔上楼。   而楼上的雅间里,贺兰筠才将花灯节那晚的惊险际遇一一讲述了完整,“当时我被迷晕,那人想劫走我,逼我父亲撤下弹劾。”   她神色微有些激动,“是你救了我,还同我的仆从说,你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举手之劳不必答谢,只要在坊间多宣扬下你的声名便好。”   她不敢置信地微蹙起眉,“你不记得了?”   “……”   魏珩看着她静默了半晌,忽然禁不住失笑出声,“贺兰小姐,首先会说出这种话的,便一定不是我。”   “你连人的脸都没看见,只凭一句话便胡乱定论,会不会有些太可笑?”   听他竟这么嘲讽自己,贺兰筠心有不服,张口欲辩,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人。”   听声音是高简,魏珩不觉眸光一凛,“进来。”   得到应允,高简立即推门而入,左右一看,找到魏珩的位置便立即上前俯身耳语道:“段阁老在楼下等你。”   魏珩眉尖微皱,“楼下?”   “嗐,”高简无奈解释,“他说下雨就不逛草园了,不若一起去听戏,老家伙花样多得很。”   魏珩沉眉思忖片刻,不觉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把伞给我。”   他用余光瞥了眼对面眼角润湿的女子,又吩咐高简:“看着点人,让她安全归家。”   “哦。”高简不明所以地目送自家大人走远,转头才发现了要同他家大人定亲的贺兰小姐。   只见她面容小巧精致,还带着点倔气,一把抹掉了眼角的泪痕,看着就像是在家被千娇百宠的,但到了他们家大人这却不被捧着了,还受到了欺负,心里定是有些不平衡了。   可奇怪的是,这张脸他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   高简禁不住仔细打量起了她来。   可这般毫不避讳的打量,在贺兰筠眼里却无疑是种失礼轻亵的举止,尤其还是在她这么狼狈不堪的时候。   她有些忍无可忍,恼然地抬眼盯向他,“看什么看?”   “哦,那个……”高简挠头笑了两声,想了半天该怎么接话,最终也只是有些无措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整洁的帕子给她,“我在想,你会不会要用到这个?”   贺兰筠微皱起眉,不屑地看了两眼他手中的那块帕子,许是正在气头上,又或是觉得被冒犯到,不觉出言冷嘲了一声,“我家抹布的用料,只怕都比你这块帕子要上乘。”   她起身拿下挂在柜子上的帷帽,被约来这般羞辱了一番,索性也是吃不下佳肴了,迈着步子冷冷走到门口,“让开。”   “哦。”高简愣了一下,立即收起帕子,笑着退了两步,给她让了路。   楼上的雅间虽然偏远,可不到片刻,魏珩便行至了楼梯口,不远处的丝竹喧闹声清晰可闻。   楼下觥筹交错,沈青棠正与两位妇人谈得正欢,甚至还为她们把起了脉,聊起了些养生驻颜的方子。   黄衫妇人喜得乐不可支,抬眼间,发现楼梯角的暗处闪过了一抹雪青色的身影,反应了一下,立即喜得拍了拍沈青棠和旁边姊妹的手,小声提醒道:“哎,快看快看!魏指挥下楼来了。”   “真的么,在哪儿?”沈青棠立即凑起热闹,小心探头望去。   漆木楼梯曲折盘旋,沈青棠最先看到的,是一片半遮半掩的淡紫色衣角,紧接着,透过栏杆的缝隙,她又大致瞧清了他的身形轮廓,以及腰间那随着下楼的动作而叮当相撞的环佩。   整体给人的感觉,像是世家贵公子的气质,也没有她预想中的那样彪悍雄壮。   楼梯倚墙而建,那抹雪青色的身影已渐渐开始下行,只不过因着视角的原因,还尚隐在画墙之后,不为人所见。   沈青棠不觉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带着笑意,紧紧盯着墙根,想看一看那活在坊间传闻里的锦衣卫指挥使,究竟是何等姿容。   乐伎的琴音戛然收声终曲,堂内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看到从墙后出来的人影之时,沈青棠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心跳也似这堂内寂静的空气一样,瞬时没了声息。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满堂热闹的起哄及喝彩,人们热情地为琴音绝妙的乐伎谢了幕。   可那如雷贯耳的喧闹声却直冲沈青棠的心口,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只干看着那从眼前走过的熟悉人影,什么动作都没有了。   “……夫、夫人,”她失声地盯着那个面色冷淡的少年,摸索着拍了拍黄衫妇人的手臂,终于找到了点自己的声音,“那个……当真是指挥使么?”   杀伐狠厉的指挥使。   长平伯府的指挥使。   高门显贵的指挥使。   已同世家千金定下了姻亲的指挥使。   从头至尾对她隐瞒了一切的指挥使。   自归京后就对她不待见,还忽冷忽热的指挥使。   沈青棠的脑海忽然像崩了弦般一片空白,没了思索。   周遭的喧闹声仿佛被屏却了一般,全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恍惚之中,她只听黄衫妇人带着笑意应了一句,“是啊!”   长凳刺啦一响,沈青棠立即不顾一切地提裙追了出去,心下一片空洞。   作者有话说:   掉马了,但是没掉完,我的锅QAQ   小天使们觉得追更追得不尽兴的话,可以养肥再看,sorry我写得慢,更新时间还阴间(顶锅盖呜呜呜) 第45章 风雨倾(下)   “哎, 你去哪儿?”黄衫妇人看向仓皇跑远的沈青棠,不解地问。   偏生此时, 台上出了两位耍杂戏的伎人, 灵活的空竹上下起跃,事绳索翻花,做出“过桥”、“抢高”等动作, 引得堂内掌声雷动, 一片叫好,直盖住了黄衫妇人的声音。   殷勤的伙计挤过人群, 乐呵着给秦颂上了一道热腾腾的主菜,秦颂同他客套了两句, 欲唤那玩得忘记了吃饭的沈青棠回座。   可才一转头, 便蓦然扑了个空——   两位妇人的席桌上竟没有了沈青棠的踪影。   秦颂心下微慌, 寻思着她莫不是寻处近地看杂戏去了, 便忙起身在堂内四望了起来。   可令人心急的是, 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沈青棠不见了!   “轰隆隆——”   门外雷声大作, 阴沉的天幕上裂开一道莹紫闪电,暴雨如注,愈下愈急。   “子钰!”   沈青棠慌忙提裙跑至廊下, 眼眶微红,立即出声喊住了前面那持伞而去的少年。   这一喊,似乎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连手脚都因着太过紧张, 而有些发麻虚脱了。   她心跳扑通得飞快, 胸口也像是被这密不透风的雨幕, 闷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绝对没有认错人, 那就是他!   无数疑问如阴云盘在她的心头, 她看着那一身华贵的少年,脑袋里没了思索,忽然觉得自己卑微渺小如草芥,就像是一个听候着审判和发落的堂下人。   仿佛再靠前一步,迎着她的,便是那藏满真相的冰冷深渊了。   少年显然是听见了她的叫唤,连脚步都带着迟疑顿了一下,似乎是全然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她,还有些意外和犹豫。   见他堪堪止住了步伐,沈青棠的心跳不禁提至了嗓子眼,紧张无限,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欲上前去问个明白,“子钰,我……”   可少年却忽然迈起步,继续向前走了起来,目标直奔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富丽马车。   他走得是那样着急,那样毫无征兆,仿佛是避之无不及,直刺痛了沈青棠的眼帘,令她有些恍惚,心下重重一颤,连迈步追上去的勇气都消了大半。   为什么他不回头啊?   为什么他要躲着她,走得那样快啊?   是怕她撞破了他的身份,怕她知道,他早与别人订了亲么?   酸涩的眼泪禁不住直涌出眼眶,烫得她一阵灼痛。   眼见他越走越远,就快要登上马车,沈青棠倏地从恍惚里回过神,立即不顾一切地提裙追了上去,仿佛只有亲自向他问个明白,亲耳听到那份答案,她才能够真正死心。   不然她不敢相信,她不舍得的。   沈青棠哭得泣不成声,紧咬着唇微微摇头,泪水肆虐得比暴雨还要汹涌。   她怎么舍得,将那些跋涉千里的真心,和饱经坎坷的爱意,以及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美好企盼,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丢掉,像地上低贱的尘泥一样,被这场大雨无情地冲散了个干净。   “子……”翩跹的衣裙被失脚踩空,她一着不慎,直接重重摔到了地上。   摔得膝肘生疼,腹痛难忍,似是划破了她的神经,清楚地提醒着她,近日正处在什么特殊的期间。   不可剧烈疾行,不可侵染风寒,不可大悲大喜。   可雨声这么大,她摔倒的这记闷响,自是传不到少年的耳中,更传不到马车里去了。   段鹏之正悠哉地靠在车柩旁,听着雨声,阖眼享受着随侍医女的肩颈按摩,心情无限之好。   “你说,我们到此打搅了魏指挥和佳人的午宴,他不会在心里怨憎我吧?”   这种使小坏、煞风景的事,段鹏之倒是经常做,可用到魏珩身上,他还真是无比快意。   毕竟,这小子怎么说也在沧州绊了他一跤,给人心里添点堵,也是他应该报答的。   说曹操,曹操到。   段鹏之还未缓下神,车外便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少年声音,“段阁老歇在内么?”   “雨天湿闷,有劳了,即刻启程吧。”   车帘被掀开,一束光亮照进了车厢,见到车内和女子暧昧贴在一处的段鹏之时,魏珩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瞬。   可似乎是在赶什么时间,他也未多作停留,很快便从容地上了车,在另一边坐下了。   夏日的暴雨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在势头渐小的雨幕里,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   段鹏之感觉敏锐,多少也发现了些魏珩的不适,大方介绍道:“我的随侍医女。”   他笑着压低声音,凑近了魏珩,品评得意味深长,“身上的活儿很是不错。”   “魏指挥平日奔波劳碌,不如也送你两个怎么样,我那儿多得是。”段鹏之笑着暗示,大有好物要同他一起分享之意。   魏珩顿了顿,不由干涩地失笑了一声。   见段鹏之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露骨地摩挲着那位医女的腰肢,一股浓浓的厌恶之意,顿时自他心底油然而起。   只希望这马车能再行得快一些,将那出现得不合时宜的沈青棠远远甩在身后,不要同他们有任何牵扯。   魏珩不失礼地笑了笑,“多谢阁老美意,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等雅兴,还是留与阁老自己独品吧。”   “诶,这话说得见外……”   段鹏之还欲再调侃,可说着,车外却隐隐传来了一阵带着哭腔的叫唤,带着些急切,带着些执着,又带着些悲绝。   “子钰……等一下……”   魏珩的眸光陡然暗了一瞬,出汗的掌心不自觉握成了拳。   “什么声音?”段鹏之倒是有点好奇,兴致颇深地掀开了车帘,只见,一个小姑娘竟沿着一路屋檐,提着衣裙,远远在后面追着他们的马车跑。   端的是娇小清柔,我见犹怜。   “有个姑娘像在后面追着。”段鹏之话里带着新奇之意,笑着放下车帘,看向魏珩,有些惑然地微挑起眉,“你认识么?”   小姑娘嘴中喊着什么“子钰”,段鹏之不是这号人物,自然便把话锋顺理转向了魏珩。   “追着?”魏珩稍有些诧异地失笑了一声,也不禁抬帘一望,不过很快便放了下来,语气里还带着些讽意,“莫不是什么疯子吧,口中也不知在喊谁。”   许是魏珩的反应极为自然,段鹏之微微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态,倒也打消了些一疑云,半是接受地笑了笑:“哦,那或许也是认错人了,大雨天的,还怪可怜。”   他又忍不住掀起帘看了看,只见那小姑娘许是体力不支,已然有些疲累得微微弓起了身子,停在原地,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若是她跑得再快些,或者与马车的距离再近些,段鹏之说不定倒还会让马夫停一下车,等等她,允她问个究竟。   他略有些惋惜地轻笑了一声,放下帘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饶有兴趣地问:“说起来,魏指挥的表字是什么?我倒还从未听闻过。”   “怀墨。”魏珩不假思索地笑了,“是父亲费心帮取的,以望弘扬书香家风,我倒也时刻记着他老人家的规训。”   作者有话说:   先发这么多,剩下的白天再补 第46章 珠玉碎(上)   “哦, 原来还是个孝子。”段鹏之笑着拖长声音,别有意味地用手指点了点魏珩, 侧身让医女继续为他按着臂膀, “听说,此番与左都御史家的姻亲,似乎也是伯爷替你说定的?”   “是。”魏珩笑得谦恭, “父母之命大于天, 不过只是娶个亲,自然也是要顺着长辈意的。”   看着他这副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模样, 段鹏之倒也不禁稍稍放下了些戒心,可嘴上却打趣, “太服管教了, 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魏珩顺势笑道:“家父在官场浮沉了这么些年, 时常也能提点我些处世之道。”   他语态从容, “今日约阁老去赏草园, 本来也是有株西域来的珍草要奉上, 既然时机不巧,那便留待下月的花宴上,再进献给阁老吧。”   下个月郃勒人进京朝贡, 段鹏之照例是要为其设宴接风的,届时还会请些世家人物撑场作陪。   此乃探查军火勾结一事的良机,魏珩自然不能错过, 只不过, 也要先将在沧州对他的得罪, 缓和一些才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   魏珩的奉承讨好, 令段鹏之十分受用, 不禁开怀展笑, 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小子,上道。”   “哎呀,梨园今日的这出戏……叫什么来着?”段鹏之懒懒舒展了下身子,煞有介事地看向了伏在肩上的医女。   “叫《负荆请罪》。”女子柔声柔气地回道。   魏珩眸光微凛,当即意识到了这是个来意不善的下马威。   段鹏之恍然一笑,“哦,原来是这出。据说,上台的皆是唱功极佳的老旦,魏指挥一定会喜欢。”   马车带着怡然的笑声,缓缓消失在了迷蒙的烟雨中。   而另一头,沈青棠又哭又跑,头昏眼晕,已然有些脱力地跌倒在廊柱边,浑身皆被雨点淋湿,仿若一朵从枝头被暴雨打落在地的残花,没了生息。   “沈青棠!”   秦颂急切地持伞从街口跑来,四散寻望,一见那倒在铺子前面的人影,仔细辨认了两眼,当即心下一慌,赶忙奔了上前。   “沈青棠?”他匆匆赶至,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昏倒在地,浑身湿透的女孩,整颗心都在发颤。   酒楼里的妇人说,她一见着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珩,便像丢了魂似的赶忙跑了出去。   可雨这么大,她也不带伞,没事一个人瞎跑出来做什么?也不同他说一声。   秦颂又急又气,四散看着无人的街道,真想立刻就把这头脑发昏的丫头骂醒,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可她终归还是他护在手心里的人,是一举一动都牵着他心脏的人。   秦颂气得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索性一把扔了伞,慌忙上前蹲下身,欲好生托起她。   可才凑近一看,他顿时又浑身一怔,惊得没了动作——   沈青棠腰后的襦裙,竟然渗着些被雨冲淡的水红色印痕。   是……是血?   秦颂吓得六神无主,抬手想去触碰,可滞在半空中顿了两下,还是立刻收回手,赶忙解下了外袍替她盖好,冒着淅沥的雨,抱起人就大步奔了回去。   天地渺远,脚下水花四溅,除了一颗赶快要找到马车的心,秦颂慌张得什么念头都不剩了。   **   “汤药,汤药!”   秦府的一间内院被婢女围得水泄不通,掌事的宋姑姑在门口撑着场子,急切地催促着往来之人。   间或有一盆血水从屋内端出来,紧接着,滚热的汤药和湿布巾又忙不迭被传了进去。   刚从佛寺赶回来的夫人江鸢,一听沈青棠病得严重,卧榻不起,心悸得险些站不住脚,见到门口的姑姑便忧急地问:“怎么了,棠儿这是怎么了?”   宋姑姑欲言又止,隐晦地引着江鸢如房,扑面是一片浅淡的血腥味。   翠绡帐下,只见沈青棠盖着薄被,额上敷着块冷布巾,面色苍白地卧在榻上,乌发被汗浸湿了贴在耳边,瞧着虚弱不已。   宋姑姑凑在江鸢的耳边,愁着眉小声道:“月潮淋雨,高热不退,下血不止。”   “啊?”江鸢讶然不已,忧心万分,忙走到榻前去看望了起来。   宋姑姑紧跟其后,急得叹了口气:“唉,郎中才来瞧过,说是气血本虚,又添病笃,只怕是难熬啊。”   江鸢坐到榻前,怜爱地抚了抚沈青棠滚烫的面庞,眼里不禁湿润了一片。   十多年未见了,当年那个一点点小的囡囡,已出落成了这般秀美的姑娘,眉宇间还有几分她娘亲的影子。   想到她的娘亲,江鸢又禁不住悲从中来。原先在路上听到消息时,她便痛不自己。   可现下看到眼前这个清瘦的丫头,想到她在沧州过的那些苦日子,想到她早早便没了母亲,一人乘船不远万里来到燕京,心中如何不酸涩。   不知想到什么,江鸢收住热泪,忽的转头问,“怎么会淋雨呢?不是颂颂去接棠儿的么,怎么会让她淋雨呢?”   想来一路都没看到秦颂的人影,江鸢恍惚了一阵,又不禁疑道,“颂颂人呢?”   “少爷他……”宋姑姑有些为难地语塞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场面。   就在不久前,婢女们隐晦地说短了亵衣和月信布的事情。   她家少爷听了只字片语,也不甚明白,许是比较着急沈小姐的病况,耿直地自告奋勇,“不就是衣服和块布么,我去给她买不就好了?”   “……”   宋姑姑为难地笑了笑,这可怎么说呢,亵衣和月信布皆只出现在闺房里,是女儿家自己缝补的隐秘之物,外面如何有的卖?   “少爷,那些都是私物,应当……只在小姐的行囊里才有呢。”   她家少爷听罢,面色微沉,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懂,立刻叫了些人走了。   宋姑姑也不能将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江鸢听,只委婉道:“少爷……带着女使去拿沈小姐的行装了。”   **   “砰!”院门被一脚踹开,门上的锁哐哐当当地摇晃着,尚有些苟延残喘。   “小姐的行李先前是你们托管的。”秦颂立在门口,略有些着急地正色吩咐,“手脚都放干净些,该拿的拿,不该拿的不拿。”   女使们点头应是,立即进里去了。   时值傍晚,骤雨已停,远近皆是一片清新带湿的空气。   歇了工回家吃饭的高简,一听隔壁那震耳的哐当声,还以为是进了贼了,连忙叼着饼就冲出来看。   结果还真看到了一群胆大包天的人,为首的,正是他昨晚和他家大人谈起的那个秦颂。   “哎哎哎,干嘛呢这是,私闯民宅呢?”高简不明就里,立即要上前理论,却被秦颂一把拦下,十分讲礼地打起了商量。   “兄台谅解,我来取我妹妹的行头,事急从权,片刻不容缓。”他不由分说地掏出了一锭银子,“这是赔偿的锁钱,还劳你代转。”   “哎不是,”高简一时脑子有些乱,急了,“那个,我家大……大兄弟他不喜欢别人随便进他家里。”   苍天,高简几乎不敢想象,要是被他家大人知道,他没看好院子,还让别人闯了进来,会不会当场削了他啊。   “还有不是,你为什么要用踢的,沈大夫知道你来拿她行李么,她没告诉你钥匙在哪儿么?”高简越想越觉奇怪。   正说着,屋里两个女使很快便收好东西,挎着包袱出来了。   秦颂赶时间,也无暇再同他多费口舌,“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可以进去看看可有少什么东西,若是有,西夹道秦府,随时恭候大驾。”   他一跃上马,还不等高简反应过来,便挥鞭疾驰而去。   “哎,这……”高简一脸蒙然,看看被踹开的院门,又看看那驶远的马车,揉了揉手里的油纸,思索片刻,还是赶紧跑去北镇抚司了。   **   魏珩奔波了一天,才同段鹏之周旋完,从梨园归来,便略有些疲乏地在案桌边撑头坐下,按了两下眉心。   今日发生的种种事件,全部都偏离了他原先的预想。   无论是那称被他救过的贺兰筠,还是中途改换主意的段鹏之,还有……   ‘子钰!’   想到踏出酒楼后,那猝然出现在背后的一声叫唤,魏珩又不禁睁开了养神的双眼。   繁杂的思绪交汇于心头,凝成了难言的烦忧、牵挂与不安。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那样的场景下,同沈青棠相撞见。   尤其还是在段鹏之的车驾前,那个他最想让她避开的人。   魏珩忽觉有些头疼,有些烦心地轻叹了口气。   原以为鹤临楼是达官贵客的出入之地,最适合他以魏家长子的身份现身,也可以塞责他的父亲,更不会与清贫的沈青棠所碰面。   可他倒是疏漏了,秦家乃燕京一大富商,他们自然也可以出入其中,摆酒叙旧。   就是不知道,沈青棠可否有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些什么,他的家世,他的姻亲?   还有他假装不认识,将她狠心丢在了身后,丢在了马车后……   魏珩呼吸微滞,想到她伤心欲绝地在车后一路追赶,喊声不断,他心中的某处柔软的地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了一番,有些隐隐生疼。   无论是家中顽固的父亲,还是突然临头的姻亲,他自己都还未处理好,又遑论同她交代个清楚。   段鹏之为人那般艰险,若让他知晓她是医女,是同他关系匪浅之人,那她该怎么办。   万一被人挟制强迫,他又无法及时赶到,那又该怎么办。   所有需要斟酌的决断全被他思量了个透,分明问心无愧,自认为全都做得在理,是为了使她免于危险。   可私心里,他还是有着难以排遣的不安。   兴许是担心,沈青棠会因此对他产生了误会;又兴许是担心,沈青棠会因此对他心生了怨憎。   无论哪个,都足以让他烦得定不下心神来。   也不知她现在,状况是怎么样了,是难过掩泣,还是暗暗怨诽……   “大人大人!”   正烦闷着,高简焦急的声音又划破了提案署内的死寂。   “出大事,那个秦颂带着侍女踹了院门,将沈大夫的行头全部带走了!”   魏珩本想训斥高简那不知收敛的大嗓音,可一听到他说的内容,快到嘴边的话顿时又转了风向,“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是大型分手现场,不骗人。   最近三次因为疫情和租房的事情心态有点不稳,影响了更新时间,尽力调整过来哈。   我在评论区看到好多宝贝要高考了是嘛!祝大家高考顺利,金榜题名嗷嗷嗷!正巧回来就可以看魏狗火葬场了! 第47章 珠玉碎(中)   高简缓了口气, 又重复一遍:“他带人,把沈大夫的东西都拿走了, 就刚刚。”   把东西都带走了?   魏珩微皱眉尖, 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碎片倒是闪进了脑海——   ‘既然有要事,何不现在就带她走?’他冷笑道。   ‘你再给我说一遍?’秦颂面露愠色,跃下马过来质问。   ……   ‘明日你出门, 便同故旧多叙些时日吧, 我近期也不会再回来。’他旁若无人地从她面前走过,语气冷淡。   “你到底怎么了呀?”女孩噙着泪眼牵住他的衣袖, 满是伤悲和不情愿。   ……   因一时意气而失口说出的话,一遍遍地在魏珩脑海里重演。   似是在反复提醒着他, 这样的结果本就是他一手酿成, 没什么可意外的。   是他亲自把沈青棠推了出去, 是他因着种种原因, 对她隐瞒了一切, 还狠下心把她丢在这个雨天里。   她现在大抵恨死他了, 划清界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道理人都能明白,可心却不能。   魏珩沉叹了口气,只觉胸中烦躁难耐, 闷闷应了高简一声,“哦。”   他随手拿起了桌边的一卷案宗,分明疲累得不想看, 却还是习惯性的翻了开来。   仿佛这才是他数年如一日的, 循规蹈矩的生活。   只要一头埋进公事里, 他便可以不用去想沈青棠, 不用去想什么秦颂, 不用去想这之间盘根错节的利害, 更不用去理清他那些混乱繁杂的情愫。   “哦?”高简不禁拔高嗓音,有些不敢置信,心虚得走上前,“哦就完了啊?”   按理说他家大人一向冷淡独往,最忌讳旁人随意动他东西,今日这态度怎的这般平静?   “大人,他把你家院门给踹了。”高简又试探着重复道,生怕他是没听明白,“你都不觉得奇怪么?钥匙就在门口的砖下,可他不仅不知道,还没带沈大夫一起同行,这分明就是自己擅作主张啊?”   魏珩抬眼看向他,微皱起眉,等着他的下文。   “哎,他还说什么,事急从权,片刻不容缓。”高简想不明白,“你说他这么着急拿人行李做什么,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出事?   魏珩眸色微变,静静看着高简,顿了片刻,不禁若有所思起来。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像一阵风,很快便在他心底催生了无数可能的念头。   谁也不知,那场暴雨过后,究竟造成了何种影响,生出了何种事端,以及她又会作何打算。   魏珩思来想去,终是一把合上了卷宗,烦得不行,“着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我在这候着。”   “候、候着啊?”   高简一阵咋舌,这可折煞他们做下属的了,哪敢让他家大人屈尊在这坐一晚上啊,赶忙麻溜地拱手告退,下去安排了。   夜深更漏长,魏珩坐在桌边,批阅了几个案子,却总是容易走神,索性叫来了在门外值守的李庭:   “私扣官银的江湖郎中那儿,可有人上门去求药?”   “还不曾。”李庭酝酿了一下,似是有些为难,“大人,官银的下落是昨日才发现的,只怕不会这么快就有消息。   “哦。”魏珩未加思索,不咸不淡地念了一句,“怎么还没有消息来?”   他看着漆黑空荡的堂门,心下一阵难安。   “大人!”   闻见传报,魏珩立即起身。   许是晚夜人的意识不太清爽,又许是高简一路喘着气,话又说得着急,魏珩只从那噼里啪啦的一串话里,听到了几个刺痛耳膜的词:   高热、未醒、血亏……   一滴滴更漏的声音将这夏夜漾得更加寂寥绵长,像是空谷来音,令人恍惚。   魏珩呼吸微滞,只反应了片刻,当即赶向了门外。   脑袋里像断了弦,耳畔只有那场暴雨的沙沙声,纵马疾驰的呼呼风声,以及他沉重的心跳声。   因自小在冰凉森严的侯府中长大,他从母亲那里习得了冷漠无情,从父亲那里习得了阴谋算计。   从官场的尔虞我诈里,习得了如何不择手段,去护住自己的利益。   向来只要他觉得做得合乎其理,那旁人的死活便与他无关。   可沈青棠的出现,却毫无征兆地打破了他的底律,打破了他循规蹈矩的生活。   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令他有些不安和不适应,下意识步步后退。   思绪乱成一团,唯有一个念头清晰地剥离了出来——   要护她无虞。   “驾!”长鞭一挥,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巷道里飞扬不止。   仿佛心里愈焦急、愈担忧、愈愧欠,那疾行的马蹄便会更快一分。   她总是以明朗纯净的眼神看待周遭,无忧无虑的,似乎外界的任何是非尘埃,都不该成为她的纷扰。   因而他竭力将一切险恶与她隔绝,可不知怎的,却总是弄巧成了拙。   在沧州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不辞而别,却引得她千里乘船来京,险些失了半条命。   在雨天漠然转身,不让段鹏之同她相碰,却引得她冒雨追寻,高热昏迷至今。   三更的鼓点响了,魏珩勒马在距秦府不远之处停下,双眼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和依旧亮着的灯火,暗自攥紧了拳掌,低喘了口气,满心七上八下,着急得无以复加。   他也不知,为何越是希望她过得好好的,便越是引得她频频受伤。   夙夜未眠的疲惫,和胸口起伏不平的心潮,令魏珩有些艰难地阖眼缓了口气。   可他却是忘了,自幼没人爱过他,他又怎会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从未有人对他嘘过寒问过暖,他又怎会知道,如何温声细气地去关心旁人感受和想法……   **   经过一夜的悉心照看,沈青棠终是在次日未时,阳光正明媚的时候,慢慢睁开了眼睛。   神志还有些朦胧,便听婢女欣喜地向外唤了声,“夫人,小姐醒了!”   夫人?   模糊的视线缓慢聚拢,映出了她先前在秦府所住屋子的样貌来。   记忆连珠成线,她蒙了两下,也终于想起了些事情来。   对了,秦颂的母亲该从佛寺归来了,他们约好了要欢聚一叙。   他先带她去街上抓了清凉解火的药,然后突逢大雨,便去了一家很精美的酒楼用了饭。   然后……   黄衫妇人的笑谈、瓢泼的大雨,决然离去的雪青色身影,和她声嘶力竭的哭喊追赶。   一帧帧一幕幕,猛然闪进了她的脑海,好似利刃一般划开了她混沌的意识,吓得她顿时惊醒了。   原以为只是个噩梦,熟料却是最冰凉刺骨的真实。   子钰……   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珩。   从他们在京城重逢的那刻起,他便对她刻意隐瞒了许多。   为什么呢?   他分明已定下了姻亲,分明知道他对她的感情,知道她是打算和他共度一生的,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忽冷忽热的不待见她。   是怕她高攀了他的侯府身份么,是怕她对他纠缠不休么?   可分明是他说要以身相许的,她没有要上赶着。   委屈和酸涩纷纷袭上心口,沈青棠陷在软枕中,难过地微微摇了摇头,热泪顿时从眼角滑落,浸湿了一片。   既然不想同她有何瓜葛,那为什么还默许她住在他的院子里,为什么还要答应在及笄之日回来陪她。   她算是什么?   他养在偏院,关系不清不楚的外室么,或许还不如。   沈青棠紧咬嘴唇,沉痛地含泪闭上了眼,努力想要平复心中的起伏。   假若他有什么苦衷,假若他肯坦诚地同她讲,那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他现在不仅一声不吭,还对她那般冷漠决绝,她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再抱有期待了。   分明曾经的他那样温柔,那样体贴……   正感伤着,忽然,一声慈爱的叫唤匆匆从门外传了来,“棠儿。”   沈青棠怔然转过头,傻傻地看着那有些眼熟,但又有些陌生的妇人赶到她的床前,顿时没了动作。   “……江婶婶?”她试探着唤道。   久违的呢喃响在耳边,江鸢反应了片刻,顿时喜得润湿了眼眶,忙应道:“哎!”   一见沈青棠眼角带泪,像是才哭过,江鸢又忙坐下,拭了拭她的面颊,关心道:“哟,这怎么还哭了。”   沈青棠心里暖暖的,只含着泪眼,勉强牵起嘴角笑道:“做了个噩梦。”   “哎呦,我可怜的孩子。”江鸢心疼得紧,忍不住将人抱在怀里安慰了起来,“我琢磨你怎会淋上雨呢,听颂颂说,你许上人家了,待你不好啊?”   见沈青棠失落地垂下眼帘,抿着干涩的嘴唇,不置可否,江鸢又忧切着问:“是你娘帮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呀?”   沈青棠面色虚弱,出神地看着白墙,重新思忖了下同魏珩的关系,感觉倒也挺尴尬的,只无奈地看向江鸢,哑然开口道,“没许成呢,都是误会。”   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眼神里却流露着伤感和落寞,江鸢一看便知她对那郎君是有情意的,一时感慨自心而发,也不由脱口道:“唉,这世间的薄情郎总归有不少,早认清了也好,不然像你娘那样……”   意识到说漏嘴的江鸢忽然止住声,似是在斟酌,该不该对她说这些。   “我娘怎么了?”沈青棠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唇,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兴许是想到那苦命女子已然离世,江鸢心中悲戚,倒也想和谁聊聊她,排解排解心中的酸涩,便索性也揭开了那藏了十多年的秘密,感怀着牵起了嘴角:“她没和你说过么,你爹的事?”   “说过的。”沈青棠诚实地点点头,略有些艰涩道,“我娘说……爹爹死了,别的再没提起。”   “死了?”江鸢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慨道,“他若死了,那我可才要高兴。可惜,现在只怕是一身富贵,过得不要太快活吧。”   “……啊?”沈青棠有些哑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怎么听明白。   这个意思是,她的爹爹没死么,那娘亲却说他死了,还闭口不谈。   “唉,怪只怪她遇人不淑。”江鸢轻叹了一声,似是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情谊,又不禁湿了眼角,“说是……来京访寻药草的路上啊,遇见了个赴京赶考的书生,有些水土不服。”   说着说着,江鸢又有些好气地笑了,“你娘心善得紧啊,便出手医救了他。那个穷书生一路晕船,她倒也不嫌麻烦,顺手照拂着,同他一道来到了燕京。这一来二去,俩人也就看对眼了。”   这些事情被藏在岁月里,从未被揭开为外人道,沈青棠出神地听着,似乎是探知到了母亲心中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   江鸢轻笑着,话里还带着鄙弃,“可谁承想啊,那穷书生一举高中,转眼便为了攀龙附凤,娶了世家小姐为妻。”   沈青棠心下一咯噔,似乎是从这件事上,也隐隐窥到了些自己的影子。   对啊,魏珩他是高门子弟,同世家小姐联姻,也是天经地义的,世事常理本便是如此啊……   “可你娘也是心气高的,”江鸢陡然转了话锋,语气里满是赞崇,“深宅闺阁并非她的归宿,她始终想着遍游天下,尝百草,采民风,区区一个三心二意的负心郎,又如何能止得了她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字数没写到,抱歉朋友们QAQ,因为又被朋友拉去讨论租房还是返乡隔离的事了,耽误了些时间,哎……   明天努力写完这章。   还是那句话,看得不尽兴的宝们可以养肥,毕竟我每天都会龟速写一点。   然后觉得进度太慢的,也可以养肥,毕竟感情变化是要有过渡的,不可能一下子说变就变了。觉得慢的也可以养肥嗷~   实在不行的话,那我也只能抱歉了 第48章 珠玉碎(下)   医者的归宿?   恍若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青棠恍惚了一阵,回想起自己这一路来的蹉跎, 忽然感觉心像被捅了一个窟窿, 空荡荡的,又凉嗖嗖的。   从郊野相识的那一天起,她似乎万般皆只为了那一个人。   因为时刻惦念着他, 她心里盘算的总是往后两人该如何过日子, 今天该送什么给他,明天又该如何引他欢心。   可她又有多少时间没静下心翻过医书了呢?   有多少时间没钻研过新的药方, 探究过新的草植了呢?   年幼时,娘亲带着她四散采风行医, 虽然路途跋涉, 可她却也看到了许多新奇的病症, 和流于民间的土方子。   而她呢, 费尽辛苦来京, 将自己弄得五劳七伤的, 最后却落得了一场空。   娘亲耗尽毕生心血,始终致力于著书撰册,潜心精进。   她分明是最想成为娘亲那样厉害的医者的。   可她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无尽的落差、心痛、懊悔、内疚汇聚于一处, 沈青棠难过得泣不成声,也不知是因为空耗的感情和岁月而哭,还是因为想念娘亲了才哭, 还是因为惋惜她们共通的遭遇而哭。   江鸢也不愿她才刚醒便哭得这般岔气, 赶忙掩了自己的泪, 抚着她的背安慰, “好了没事了, 总归也是过去了。人生难再如初见, 故人心既变,也当同逝去无异,你娘能这么说,想必也是放下了。”   沈青棠埋在江鸢的臂弯里闷住了哭声,虽然是在说她的娘亲,可一字一句却是落在了她的心上。   人生难再如初见,这不就是她始终都不愿去相信的事实么?   “就是可惜了,”江鸢忽的感慨一叹,“你娘为了免去同那人的纠葛,不得不隐姓埋名,藏匿了许久,就连动身南下,一去十多年,也不曾给我捎半个信,真真是好狠的心。”江鸢嗔笑着怪道,眼中却分明带着泪。   沈青棠顿了半晌,忽然想起从前在秦府的那三年里,娘亲从未踏出过房门之事。她一直以为娘亲是生性喜静的,没想到原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她同我说……是名字难登大雅,所以才不提起的。”沈青棠眼里氤氲着泪光,坦实道。   “哪儿啊,她最骄傲的便是自己的名字了。”江鸢笑着打趣道,心里既惋伤又怜惜,那样一个姣好清绝的女子,怎的就碰上了这等负心又恶劣的男子呢。   “我与她刚交心的时候啊,问她名唤什么。她清清婉婉的,大方跟我说——”   “沈七。”跨越数十年的画面与音容倏地重叠了起来。   那个清雅知礼的女子似是又在她面前,款款施了一礼,感谢她的慷慨收留。   回想起过往,江鸢禁不住怀念地笑了,“沈是她师父的姓,湄山沈氏一脉,世代隐居为医,她是师父名下,最受宠的第七个小徒弟。”   “就连好些年前,江南发的那场疫病,她也有幸随师父去救了不少人。哎呀,我那时总想着,她这样心地好的菩萨,合该也要长命百岁才是啊,你说?”   她看向沈青棠,带着笑的泪眼霎时绷不住了,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处,在寻着慰藉的同时,也在感念着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薄命女子。   沈七,湄山名扬万里的沈大夫。   是沈青棠的娘亲,也是江鸢的挚友。   ……   两人的伤痛被掩在内室的门扉中,而与此同时,在距秦府不远的一处高楼上,一只白鸽昂然挺立在栏杆边,魏珩坐在案桌旁,沉着面色,手中展着一张才刚收到的字条:   未时苏醒,江夫人入内叙谈。   他眼下带着一夜未眠的乌青,桌案的边上还四散摆着无数翻成卷的字条,诸如:   子时高热未退,江夫人照看不离,秦少爷候外守夜。   丑时腹痛难忍,下血多剧,睡不安稳。   寅时冷汗涔涔,腹痛稍缓,进了几口药汤。   卯时高热渐退,睡态安和。   辰时睡得深沉,无有异样,秦少爷得知,亦放心去休息。   巳时依旧沉睡,无有异样。   ……   每隔一个时辰,秦府的暗线便会递来讯息。   昨夜沈青棠经历了怎样的煎熬,魏珩便在这处能望见秦府的高楼上,守着讯息,心急难安地同她捱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时辰,直至如今。   可醒了他又能如何?魏珩丢了字条,有些疲累不堪地扶额阖上了眼。   秦府上下皆对她关怀备至,昨晚得知她高热不退时,他急得险些就要破门而入了。   可秦府彻夜周到的照看,又让他隐隐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来,以至只能在这不为人知的阁楼上,密切注视,望而却步。   这种难言的烦郁,和压在心头的妒忌,交织着担心和忧急,整整折磨了他一个晚上。   偏生随着日头的下移,还有一把把火添上来,直烧得他心中烦躁更甚。   申时无有胃口,秦少爷手端粥菜叩门,哄劝着进了食。   酉时小憩醒来,同秦少爷隔门闲谈了许久。   戌时入睡,秦少爷于庭中安造秋千。   ……   夜已暗沉得如死寂,可这一字字一句句,却深深刺痛了魏珩的眼帘,搅得他无法安睡,气闷得揉起字条丢到了地上。   他越是知道秦颂对她的好,知道秦家对她的好,心中便越有一股妒忌欲和挫败感在作祟。   只因他身处森凉薄情的魏府,有着棘手难缠的家庭背景,有着四方树敌的官场关系,还会屡屡惹得她伤心落泪。   没有一处比得过人。   魏珩暗下目光,烦躁地一把攥起了拳,嘎吱作响。   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相较于他,谁待她要更好,她待在哪里过得会更舒心快乐。   那他还待在这做什么呢,人家打理得妥妥当当,他还有什么忙可插手呢?   总不可能是因为,明日是她的及笄之日,他一直惦念在心里,所以还不愿意这么提早便走吧?   魏珩忽觉有些好笑,可默然半晌,这份笑意又暗下去了,他呼吸微滞,胸中堵得厉害,不经意间抬眼看着窗外的残月,忽然隐约有种心口泛疼的错觉……   次日,熹微的天光伴着各家袅袅的香烟缓缓升起。   每逢月初和十五,照民俗皆是要焚香祈福的日子。   今日是变换新貌的七月初一,辞别闷热多雨的六月,秦府的信鸽也一改昨日,将压抑的病况换成了朝气的喜讯。   巳时起身,于庭中与秦少爷闲话荡秋千,气色恢复不少。   未时试新衣,约定晚间同秦少爷一起去福禄巷逛夜市。   ……   暗线依照吩咐,将沈青棠的一举一动皆如数汇与了魏珩,可殊不知,有些事情看似喜讯,却实打实触及到了他家大人的逆鳞。   魏珩面色阴冷,将手中的字条揉碎了,抬手向后抛去,转身便离去下了楼。   而此时的秦府,则是上下皆因沈青棠病况的好转而面露着喜色。   江鸢前几日也是急糊涂了,猛然想起今日是沈青棠满十五周岁的日子,也是喜得弯了眉梢,忙乐不可支地替她簪起了发,正好也祛祛她的一身病气。   “用哪支好,这支?”江鸢拿着各式精巧的华簪在沈青棠的发间比划,笑着问她的意见。   可沈青棠的眸色微暗,心思倒不在那些璀璨的金簪银饰上,而是在她面前的那只铜匣里。   据说,是前日秦颂为帮她取衣物,一并拿回来的。   沈青棠看着它出神片刻,还是抬手去打开,拿出了里头那支挂念了许久的木兰玉簪。   “婶婶,我想簪这个。”她带着轻浅的笑意,语气平淡地抬头看向江鸢。   “这个?”江鸢看罢,有些不太认同,“不成,这个太素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合该也簪些靓丽的,称你的年纪。”   江鸢正挑了一支上乘的正欲为她簪上,不料,沈青棠还是浅笑着坚持,“我一直想在今日簪这个的,想了很久了,就簪这一下。”   簪这最后一下。   江鸢启唇还欲再说,可见她这般执着的模样,顿了片刻,也终是叹口气作了罢,“好好好。”   她接过玉簪为沈青棠簪上,“反正你人长得标致,簪什么不是锦上添花?”   沈青棠看着铜镜里挽起了发髻的姑娘,不禁试探着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玉簪,蕴起泪光,蓦然失笑,“真好看。”   正说着,忽然,房外叮叮咚咚地响起了一阵有节律的叩门声。   “要出门逛夜的人准备好了没啊?”   闻声,便知是秦颂。   江鸢听罢,不觉嗔笑着怪道,“哎,平日我要出门,你爹都是老实在外候着,我说行才行。你怎么没学到半点儿?”   沈青棠忍不住掩唇轻轻笑了,江鸢也是乐得撮合二人,忙推着沈青棠起身,“快去快去,这小子也忒没耐心,喜欢什么都让他去买,玩好了早些回来。”   沈青棠长长缓了口气,难得是个期盼已久的及笄之日,还是高兴一些,讨个日后的好兆头罢。   她轻弯起嘴角,双手推开了门,刚巧与撑在门外消闲的秦颂对视了一眼。   素来留着层薄薄刘海的女孩,忽然露出了光洁秀气的前额,簪起了别致小巧的团花髻,倒是掩去了几分稚嫩气,平添了几分清丽温婉。   尤其是穿着这身绯色的烟罗裙,在灯光下如梦似幻,仿佛是披走了暮时的晚霞,娇美得像一朵堪堪盛开的花苞,直教人看着移不开眼。   “这、这打扮的……”秦颂心下怦然,难得说话有些结巴,抬手轻咳了一声,掩着快要扬上去的嘴角,欲盖弥彰地别开了视线,“还怪好看的啊。”   不带吝啬的赞美总是能令人感到身心愉悦,沈青棠轻笑着,缓步跟在他身后,“我还没逛过燕京这边的街市,你可得带我去些好玩的地方。”   “这你还信不过我?保证让你高兴得乐不思……”   才走出大门,秦颂面上的笑容顿时暗下去了。   连带着面色微僵的,还有一旁的沈青棠。   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一脸阴沉的魏珩,似乎已在门口候了他们许久了。   沈青棠心下一颤,攥紧衣裙,像是忽然失语,说不出来一个音节。   “你来做什么?”秦颂压低眉头,满面不待见。   魏珩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看向沈青棠,“不是说,今日要同我一起过么?”   他满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秦颂,复又看向僵杵在一边的沈青棠,眉眼微沉,声音陡然降至冰点。   “过来。” 第49章 珠玉碎(尾)   秦颂诧异不已, 直盯着他,没想到他那样伤了人后, 居然还有脸跑到这儿来摆架势, 对沈青棠吆来喝去。   “你在跟谁说话?”火苗自心口蹿起,秦颂铁青着面色,作势就要上前同他算账。   见此, 沈青棠顿时从怔愣中回过了神, 忙拉住他,“秦颂。”   可秦颂早便对魏珩心存愤懑, 如何能轻易拦得住?   沈青棠起初还只是拉着他的手,最后, 竟是直接横臂拦在了他的腰腹前, 小声劝道:“秦颂。”   魏珩是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指挥使, 素来任意生杀, 若是因一时意气, 同他碰出了什么争端来, 那可不是开玩笑。   可这一幕幕拉扯的画面,却是带着点亲密的意味,尽数落入了魏珩的眼底, 结成了一层暗冰。   沈青棠沉吸了口气,终于也聚起了些被吓得涣散的理智,对秦颂直言, “我正好也有话同他说。”   她面色绷得还算平静, 似是在示意他放心, “你等我会。”   “哎。”秦颂仍是担心, 下意识拉住了她, 生怕她这次过去, 又会像前日从酒楼里跑出去那样,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可沈青棠未却多犹豫,淡淡抽出了手,提着罗裙,鼓足勇气跑向了魏珩所在的地方。   她今日娇美无限,上下皆是精心妆点过的,跑起来裙袂翩跹的模样,就像一只被锦簇花团拥围着的小蝴蝶。   甚至令魏珩周身的寒戾之气,都似冰雪消融般,不经意减了几分。   许是在见不到人的境况下,在暗处紧张担心了她两日,一听闻她要与旁的男子在及笄当晚出门闲逛,一股心烦难耐的气闷,顿时便让他鬼使神差地赶了过来。   仿佛不管用什么方式或借口,他今夜都必须要同她见上一面。   即便这样的见面,注定气氛不会太融洽。   他依旧沉着面色,甚至还带着些因目见那两人来回拉扯,而生发的妒意。   不过看着沈青棠愈跑愈近,一丝微不可察的慌神,还是从他眼神里默然流露了出来。   来此之前,他心中只有气躁,只想看看她病后的状况如何,思绪却一片空白,全然没有想好见到沈青棠后,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   或许,这也要取决于她对他的反应和态度。   但显然……   女孩跑到他面前稳稳站定,小口喘着气,独有的清甜花香随着吐气扑袭而来,头上那只清新脱俗的木兰玉簪,更是一下子便入了人的眼帘。   她缓了缓,除了有几丝对他的害怕,晶亮的眸光里便只剩下浅淡的平和了,嗓音细嫩如初: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谈谈。”   话音一落,魏珩顿时感觉心向下沉了一分,漾开了无尽的空荡与寒意。   其实原先,他也不确信,沈青棠究竟是会选择躲着他,还是会选择走到他的身边来。   但潜意识里,他始终觉得,她会走来更多一点的。   毕竟,她先前那样依赖他、贴近他,哪怕如何冷言冷语,都推不开她,黏人得很。   他好不容易想清楚了些,若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执著地拽着他的衣袖,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他便将那些真相与盘算,尽数向她做个解释,也免得再度隐瞒,误伤了她。   可眼见着她现下与秦颂有说有笑,却对他明显疏离和平淡,一股无名的落差与气闷,瞬间便占据了他的心头。   解释?   魏珩忽觉有些好笑,还解释了做什么,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他面色僵冷,极配合地同沈青棠走到了前街一角。   此处敞亮,前后皆迤逦着照夜的灯笼,分明是祥和温馨的模样,可他们甫一站定,气氛便好像瞬间冷清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还不等沈青棠转过身,魏珩便难耐地先开了口。   沈青棠闻声一顿,下意识长吸了口凉气,慢慢转了过来。   可这一转,便堪堪见到,眼前的少年,目光清寒得像晨时的幽井,微皱的眉宇间,似乎还透着点躁气,像是有些许不耐烦。   她之前究竟是怎么会觉得,眼前之人,和她在沧州遇到的那个人,是如出一辙,未曾变过的呢?   沈青棠酝酿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弯起嘴角,眼中蕴满了泪光,“你是不是,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魏珩目光微顿,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绷着的脸上一下子有些失色,藏不住的在意全写在了眼底。   “我来找你,让你为难了是么?”沈青棠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抿着嘴唇,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轻浅而苦涩,像是最诛心的刀,直剜得魏珩胸口微窒,连呼吸都有些生堵。   他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沈青棠却像是早便透彻地想过了这一切,想过了该如何同他措辞。   因而她又顺畅地说了许多,全然不给他留有辩白的余地,甚至连情绪也比他要相对稳定。   或者该说,是大悲大痛过后的看透与心凉。   “你是……长平伯府的世子,锦衣卫的都指挥使,身份显贵,自然是不屑多理会,我们这样的贫贱小民。”   想起他一次次的无情转身,一次次没耐心的冷脸相待,沈青棠便为那始终都守着冷凳,望眼欲穿的自己感到无限悲哀和难过。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沈青棠闪着泪光看他,问完了才恍惚发觉,这一问似乎有些可笑和多余。   他是高高在上的指挥使,想做什么不可以,骗了她又算什么大事?   可她心中有气,有委屈,即便知道发泄出来是无用的,她也要为自己鸣一次不平。   “你分明有着吃穿无忧的家境,有着门当户对的姻亲,你为什么……”沈青棠哽住了,眼泪像断了线般簌簌而下,“为什么还要在沧州装模作样地骗我?”   面对她的质问,魏珩阴着面色,身形微有些僵硬,拳掌攥得青筋直突。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辩白,比如因担心她而做出的决断,因周旋父亲,和解决突来的姻亲而做出的对策。   可她偏生把话都说死了,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不知想到什么,沈青棠噙着眼泪,忽然有些失笑,“在沧州,你才待了几天,就胡编了个由头,高高兴兴地回你的燕京来了。可我呢,我就像个傻子,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以为你……”   想起因担心他被锦衣卫抓了、有生命危险,而一路跋涉,四处奔走的事情,沈青棠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些发生在沧州里,背她归家、替她解围、同逛夜市、为她簪发、同写姻缘符、暗备新衣裳的画面,此刻交替回闪在脑海里,就像是无言的嘲讽一样。   沈青棠哽咽着,因为情绪激动还有些岔气,捂着胸口一喘一喘的,“你既有貌美的未婚妻,在京城等着你,那你回来啊,又没人拦着你。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沧州同我牵扯不清……”   “因为利用!”魏珩骤然出声打断她,语气冷冰冰的,仿佛给沈青棠兜头浇了盆冷水,直寒到骨子里,连一颤一颤的哭声都被浇灭了。   “利用。”魏珩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被气得不轻,眼神寒凉,语气轻飘飘的,步步紧逼向前,“初见时,我对你说以身相许,是因为怕没有筹码在身,你不会尽全力救我。”   沈青棠一步步后退,眼睛愣得没了眨息,似是不敢相信。   “后来暂寄在你家,是因为需要汤药养伤,而且身份敏感,也不便去别处藏身。”魏珩故作云淡风轻地解释,微僵的面色上满是意气用事的影子,“所有的示好,皆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利用完了,自然也就没有纠缠的意义了。”   沈青棠不敢置信地小步后退,直盯着他,心寒失望地红了眼眶,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仿佛为他流眼泪,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有一点你说对了,你来京城寻我,确实让我头疼了几个日夜。”魏珩冷笑了一声,话里满是酸意,“不过你也该庆幸,看清了我,便能早去另择旁人了。那个姓秦的少爷,才更适合做你的夫君吧?”   沈青棠有些不可理喻地看向他,这分明是他们两个人的争端,好好的又牵秦颂进来做什么?   魏珩的话音陡然转冷,“你听好了,若想在燕京这块地盘待下去,那便给我安分行事,别搅出什么大的动静,让旁的人注意到你。”   这些人里,可以包括他,也包括那些会对她造成危险的人。   可他这话说出了一种燕京街霸的感觉,虽然锦衣卫本来也就是燕京的街霸,但这种直白的威胁,还是让沈青棠感到排斥,感到心冷。   她无处可退,脚后跟咯噔一声,抵到了墙角,背脊贴上一片冰冷的墙面,凉意一直从皮肉沁到了四肢百骸。   所有所有,对他的那些美好印象,也全在他这阴鸷的眼神里,一一轰然崩塌了。   “……原来,这就是你啊。”沈青棠满面泪痕,但眼泪却像流干了,经过真相的剧烈冲击后,只心凉得从喑哑的嗓子里,冒出了这一句话来。   原来过往那个温和如春风的少年只是一张假皮囊,伪装被残忍撕破后,皮下也就是这一副凶恶自私的骨面和血肉。   在魏珩略有些失神的目光里,沈青棠心灰意冷地转身离了去。   她走得那样果决,那样毫无留恋。满街的灯火轻摇,飘如光海,却也无法让她的心暖起半分。   不知是想起什么,她红着眼咬紧嘴唇,忽然又转过了身来。   魏珩不觉呼吸一滞,只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紧张地升起了几丝希望后,便见她抬手取下头上的玉簪,眼睛也不眨,毫不留情地朝他的面前,使力摔了过来。   惊心刺耳的声音乍响在耳边,完好的玉簪在掷地的一刹那,迸碎得四分五裂,直看得人心一颤,陡然生出一种美好就这样消亡了的怅然若失感。   怎么会不心痛呢?沈青棠转过身,迈步而去的一瞬间,强忍的泪水顿时就滚滚落下了。   那是她一直精心呵护着的簪子,陪她捱过了坐船来京的无数个孤寂的日夜。   摔了它,就代表要忘却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一身书生气的温柔少年。   沈青棠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唇,将那痛不自抑的哭声尽数掩得死死的。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理解,娘亲为什么要对她说爹爹死了。   因为人心是这样的易变,她喜欢的是他过去那美好的一面,如今他大变了样,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像个夺了别人身体的恶鬼,直教人无法接受。   兴许往后,她同人谈起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也能像她的娘亲一样,语气平静地感慨道:   确实是有段恬淡又美好的过去,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但可惜的是,那个心上人他死了。   死在一个暴雨天,葬在她的及笄日。   倒也没什么办法改变,只能在心里一直缅念着他了……   沈青棠以手背强掩着哭声,使力向前跑着,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秦颂也急忙闻声赶了来,出现在了街口。   “秦颂我们走,”沈青棠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哭腔,一把拽住了秦颂的手臂,哽了哽,“去福禄巷。”   魏珩站在原地,亲眼见着那两人结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面色僵了又暗,暗了又僵。   无名的闷气在他心里横冲直撞,他有些烦躁地轻叹了一声,垂下视线,看着碎了一地的玉石,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的懊恼和怅然来,深深的,直扎根到了心里。   他分明不想说那些话的。   即便是将她如愿推到秦颂身边,可以避开些不必要的险恶,有更安全更舒心的生活。   他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魏珩有些失神地慢慢蹲下身,捡起了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玉,才刚触到手心,便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渗出了殷红刺目的血珠。   起初扎到时尚不觉得疼,但渐渐的,这份痛意便愈加明显,愈演愈烈,直侵到了骨髓里。   作者有话说:   一首《好运来》送给魏狗,祝贺他喜提追妻火葬场豪华套餐。   女鹅受到的虐,他必千倍百倍受回来。   追妻就是要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软下强硬的语气,虐身虐心一个跑不了,起码得少半条命那种。   不过友情提醒,文风还是会慢热,虐是层层递进的。   剧情点有好些个,但是我写得慢,可能会导致大家看得不上不下QAQ 建议养肥攒着看,毕竟我的速度就在这了,致歉(鞠躬.jpg) 第50章 鱼纹绣(上)   沈青棠湿红着眼眶, 一路闷头拉着秦颂跑,脑袋里也没什么具体的方向, 似乎只想要逃离身后压抑的气氛, 和那个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热闹的灯光和人群的喧闹声,随着不断向前的步伐,逐渐向他们涌了过来。   秦颂还有些没缓过神, 低头看向抓在腕上的那只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跑动的缘故,心跳难以自抑地撞着胸口, 全然没了任何思索,视线只萦在那个牵着他、不知要带他去哪里的姑娘身上了。   冲动的意气发泄了一阵后, 沈青棠也逐渐缓了下来, 吸着鼻子放慢了脚步。   不经意间, 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眼, 看向了这附近陌生的街道与市店, 顿时停住了。   这一停, 秦颂也从心跳加速的奔跑中刹住思绪,倏地回到了现实,不觉有些局促了起来。   没猜错的话, 沈青棠现在应该是和魏珩吵架闹掰了,虽然这八成是意味着他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而且被这么主动拉出来, 他心里也挺没出息地觉得有些高兴的。   可现下处在这个情势下, 怎么着都还有些尴尬, 而且面对含着泪水, 还情绪不稳定的沈青棠, 他忽然就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怎、怎么了?”他有些不明所以也跟着她的目光左右看了下。   然后, 便见沈青棠噙着泪花,委屈又难过地转身看向他,哽道:“我不认识福禄巷……”   兴许是正在情绪上,一点小事又轻易引得她伤心地哭了起来,仿佛是泪水刚刚绷得太紧,还没有流得尽兴。   秦颂顿了顿,忍不住哑然失笑了,“我当然知道你不……”   话还未说完,沈青棠便忍不住小声呜咽着,埋头蹲了下去。   仿佛是被秦颂的笑给臊住了,她感觉这辈子所有的不堪、狼狈,全都在今天出了个尽,还是在她最相熟的人面前,要是能把今天发生的事都从记忆里抹去就好了。   “哎,”秦颂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四处往来的人,也勉强笑着,慢慢蹲了下来,“又不是什么大事,眼泪就这么不金贵?”   “再说了,今日这走错路的事只有哥哥知道,哥哥又不会给你说出去。”他有意避开了魏珩的那档子事,好言安慰道。   见没起什么效果,他又指着她落在地上的裙摆,试图转移注意,“哎,你裙子脏了啊。”   沈青棠似是一股劲儿还没缓过来,仍旧只抽噎着吸了吸鼻子,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   “……”秦颂无奈地轻叹了口气,笑道,“我今日,还给某人准备了一份及笄大礼呢,但是她好像听不进我的话呀,你说我这礼可怎么送出去啊?哎,愁啊!”   秦颂说着,一下子蹬地站起了身,见沈青棠含着泪花抬头看着他,也不说话,似是想知道那份礼物是什么。   他也不卖关子了,索性一把搀起她的胳膊,直接拉她起了身,“哎呀好了好了,蹲着脚不酸啊?”   “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还不等沈青棠说答不答应,秦颂便拉着她朝灯火深处慢跑了去。   往来掀起一阵轻风,拂过了人带笑的嘴角,轻曳的鬓发,翩跹的衣摆,似乎也将那些酸涩的心事吹散在了空气中。   不一会儿,沈青棠便被秦颂带到了一家紧闭门扉的店铺前,邻里左右皆灯火通明地做着生意,唯有这家却奇怪地打了烊。   沈青棠不太清楚状况,嗓音还有些哽塞,“这门怎么关着,是不是来得不巧了啊?”   “怎么不巧?”秦颂转过身看向她,笑道,“店门没开,自然是因为,在等着它的主人啊。”   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把用红绳串着的钥匙,悬在沈青棠面前。   铜制的钥身在灯火里闪着耀眼的光泽,一晃一晃的,不经意间攫取了沈青棠所有的心神。   这个意思是……   她原来还以为,秦颂是要到这家店来给她买什么东西,难不成他是要……   似是看出了沈青棠的讶然和疑惑,秦颂将钥匙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坦然解释道,“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转了个店面给我,我寻思着,这条街上好像什么都不缺,但缺一个医馆。”   他轻笑着俯下身,问,“沈大夫可愿屈就啊?”   沈青棠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她看了看秦颂,又看了看眼前这间干净的店面,杵了好半晌,蓦然就失笑了,还有些不敢置信,“我的?”   “嗯。”秦颂肯定地点了点头,见她破涕为笑了,心里倒是也舒了口气。   沈青棠笑中含泪,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秦颂,又转头看向了面前的店铺,心中可谓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她曾经,是多么希望能在市镇上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啊。   她本以为,自己要省吃俭用,攒个四五年才能买到一家店面,没想到,现在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了。   ‘姑娘勿要气馁,无人上门求医,兴许是姑娘一直隐在这方寸之地,声名还未曾远播。”   “可曾考虑过,在镇上或是在城中置一间医馆?届时不须姑娘使腿脚奔波,求医者也会自八方而来。世人眼睛雪亮,定不会教明珠蒙了尘。’   记忆深处里,少年那段为她拨开迷惘的温声劝慰,此刻又不合时宜地闪进了她的脑海里。   沈青棠看着店面笑着笑着,不自觉又滚滚流下了泪水,有些伤怀,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感慨造化弄人。   “你这么笑起来不是挺好的么?”秦颂似是有意逗她开心,看向她,“瞧瞧,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以后也要多笑笑知道么?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喜欢看。”   他这认真柔情的模样和平时太不一样了,沈青棠看了他片刻,只以为他又在搞怪,故意哄她开心,忙觉肉麻地抹了下眼泪,别开视线,笑着同他拌嘴,“谁管你喜不喜欢看了。”   确实,笑是因为心情好,她笑她的,也不必为了管别人。   秦颂倒也不觉懊恼和失落,只觉得她这样偶尔硬气起来的模样倒是惹人喜欢。   毕竟,他之前看到她的时候,她说话做事,处处都带着点拘谨和小心,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颇为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眼神。   “沈青棠。”秦颂有感而发,忽然连名带姓喊了喊她的名字。   女孩闻声抬眼看向他,他笑着,认真道,“我希望你以后过得越来越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尊重你、爱护你,真心待你好。”   “那样,你就不会因为一些略施恩德的人,因为一些随口的关心和敷衍的照顾,就感动得不得了。”   他抬手捋了捋她被汗浸湿、被风吹散的鬓发,语气温柔得少见,还杂着些心疼,“天大地大,始终是你自己最大。大家都抬头挺胸地活在这燕京城,你确实没必要去因为别人,让自己过得不开心。”   这一番掏心窝的话是真情流露,说到了沈青棠藏在心里的那份卑微,也说到了她这么些年来养成的逆来顺受的习惯。   因为没有底气,没有靠山,她总是会勉强笑着,捱过一切欺压,把它归结为命不好。   还会藏起自己的感受,总是想着去讨别人欢心。   因为她以前真的太孤单了,只有去讨得别人欢心了,那样才会有人围在她身边,哪怕是想请她帮忙,想要她的好处,她也会乐得开心,自己总归是有用处的,气氛也不会再那么冷清了。   可今天她实在是太难过了,秦颂的这番话,无疑是冬日里的一把火种,让她寒了的心又渐渐回暖了起来。   她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偌大的秦府里,有很多很多待她比待亲人还要好的人。   沈青棠看着秦颂,泪水因为感动直打转泛着光。   她缓了缓哭腔,不自觉笑弯了眼睛,由衷道,“谢谢你啊,秦颂。”   见她原来那笼了满面的阴云总算消散了,秦颂也笑着舒了口气,心情异常之好,“不客气啊。”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还不忘占一把口头上的便宜,“我的好妹妹。”   作者有话说:   魏狗即将面对的是沈·钮钴禄·青棠,沈怼怼的属性即将苏醒。   还是要抱歉,最近三次生的变故有些多,几乎耗费了精神。   明天还会更的,反正能不隔日就不隔日。最晚6.25恢复正常字数和更新,么么 第51章 鱼纹绣(中)   清早, 燕京的市街一贯热闹,行人商客往来如云, 吆喝叫卖声不绝。   高简嘴里咬着炊饼, 裹挟着晨风的清爽气,满是快意自在地踏进了北镇抚司的提案署。   “大人,告诉你个……”   话未说完, 便见坐在堂中的魏珩放下手中的案卷, 阴沉地抬起目光,显出眼下的乌青, 冷冷盯着他,满面皆是被人打扰到的不悦。   “……好消息。”高简被盯得脊背冒冷汗, 干笑着把话补充了完整。   说来也怪哉, 那日听说沈大夫淋雨高烧后, 他家大人火急火燎的, 连夜便赶去查探了情况, 听说没方便进人家里, 还安插了内线,每隔一个时辰就传一次消息,关心之程度简直令人咋舌。   接着回来了两天后, 就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   天天宿在北镇抚司里办公,耕地里的牛都没他这么不要命,整个人也阴气重重的, 好像谁跟他说句话就跟触了他霉头似的。   发生什么大事了?   高简摸不着头脑,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把手里顺便给他带的早点, 也轻拿轻放地搁到了他的案桌上。   凭良心讲, 高简觉得自家大人在某方面来说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能力出众,赏罚分明,他私心里还是希望他家大人能多活两年的,以免过劳死。   “大人,”高简轻手轻脚地在案桌旁坐了下来,“属下有个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珩反应不大,也没搭理他,照旧批注着案宗。   高简明白,自家大人最不喜欢别人同他绕弯子了,你越绕,他就越没兴趣听,索性也就直说了:   “那个……沈大夫她开医馆了。”他放低了声音,试探着笑道。   闻言,魏珩神色一顿,似是陷入了什么沉思,片刻后,又恢复了如常,没什么波澜地转头看他,“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高简一下子被问住了,有些局促地捋了捋思绪,“哦就是,我看您好像还挺关心人家的,我在路上正巧看到了,就顺口一说。”   “我还以为您会比较想知道呢。”高简干笑两声,打量了两下魏珩低沉的面色,忽然有种说错话的不祥预感。   难不成,自家大人心情阴郁,是和沈大夫有关?或者是和踹了他门的那个秦家少爷有关?   或者说,他见时机恰当,早已直接把话说清了,挑明不喜欢人家,然后就断了纠缠,一拍两散了?   嘶,高简思来想去也搞不清楚,看气氛有些不妙,感觉还是先撤为好,“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先去干活去了啊?”   “站住。”   高简才刚转过身,步子都还没迈出去,身后之人便沉声叫住了他,语气还里不乏有些威严。   他不明所以地慢慢转过了身,“啊?”   魏珩合上了书卷,轻吸了口气,沉眉看着他,“地方在哪?”   “这……”高简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又不禁干笑了起来,“您方才,不是还不想知道的么?”   魏珩的面色又暗了两分,似乎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好笑的事。   高简轻咳了一声,忙识相地敛了调侃的笑意,“那个,地方在观亭巷的南角,地段还不错,还没开张呢正在打理,是我娘先听人说的,老人家常看病,消息速度可比我快多了。”   观亭?魏珩微沉下眼睫,思索了起来。   这观亭巷离秦府还有些距离,也没那么热闹,安一个医馆似乎没什么不合适。   只是,明晃晃地在燕京开一家医馆,凭她那样的医术,当真不会引来麻烦么……   魏珩抬眼看向高简,忽的问,“这医馆附近都有什么商铺,住着什么人?”   “啊?”高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笑道,“这个,我就是顺路去看一眼,哪会把周围的虚实都打探一遍啊,应该都是些小商小贩吧?”   魏珩略一抬眉,倒也没再问什么,继续翻开了案卷,“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盯着点江湖郎中那边的动静,官银一案要尽管收网了。”   “哦。”高简也老实了一回,赶紧忙正事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魏珩放下书卷,看向窗外的日头,眉宇微沉,不禁若有所思了起来。   自那日将话挑破后,他便下意识回避了一切与沈青棠有关的东西。   小院的屋子里有她生活过的痕迹,以及她残留下的花草香气。   他换了把新锁,着人严加照看,却是没再回去,似是担心一看到,又会牵起许多本已藏得干净的思绪。   她动气摔碎的那支玉簪,那晚他分明都狠心别开视线,转身就走了,可还没走多远,那在沧州夜市上的点滴碎片,就像挥之不去一般,又缠住了他的脚步。   兴许人在拿不定主意时,本能里最倾向做的那项决定,便会成为来不及思索的冲动。   他终究还是攥紧手心,旋即又松了全身的力气,认栽一般,径自走回原地,将碎成一块块的玉石仔细拣起,收进了锦袋里。   兴许,他也隐约意识到了,有些情愫,就像这碎裂的玉石一样,不是他想要割舍,便能割舍得干净的……   **   新医馆开张在即,总免不了要购进些药材,添置些器具物什。   秦颂不愧是燕京首屈一指的富商,所认识的人脉之广,连沈青棠都不禁为之咋舌。   明明前晚才敲定下的药材和柜桌,今日他便着人一一搬了来。   这大暑天的,日头又正高,眼看着一个个汗如雨下、肩扛重物的仆从在医馆内进进出出,沈青棠待着没事,便在门口泡了一桶消暑的凉茶,供大伙歇脚解渴。   天气明媚,事情顺遂,她心情正好,便走到房檐下的木桌旁,悠哉地做起了针线活。   正缝了两针线,忽然,门口热闹了起来,她闻声抬头,便见两三个寻常打扮的妇人及男子站在她的凉茶摊边,满面新奇地问着正喝茶的仆从,茶的味道如何,当真解暑么,他们也能讨一杯浅尝下么?   沈青棠大致听明白了来意,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茶水,便远远应声笑道,“可以喝的,不用客气,茶水管够。”   一听坐镇的人发话了,几人忙乐得连道谢谢,接过茶尝起了鲜,凑热闹似的看了看这医馆的布置,眼里满是感叹和歆喜。   “姑娘,你是这里边儿的大夫么?”一个头盘布巾的妇人带着笑问,见沈青棠大方地点了点头,又喜得直喊哎呦,“天可知道,我盼这条街上有医馆多久了,以前都要跑一条街到邻边去瞧病,这下可好,走对门就到了。”   “是啊是啊!”一旁有人应声和道。   布巾妇人笑着指向对面不远处,“喏,对面那家食肆就是我家开的,咱们没事多多走动,多多往来啊。”   见来人这么热情,往后又都是生意上的邻居,沈青棠也不多做推辞,直笑着应道,“行,还要劳娘子多多帮衬呢。”   “嗐,”妇人爽快地摆了摆手,视线忽然被她手里的手工活吸引了去,不由惊叹道,“哟,这做的是锦袋么,手怎生这么巧的呀?”   几人有说有笑,交谈不断。   而外出办事,顺道走来这条街上看看的高简,一见沈青棠的医馆前聚了些热闹,心下好奇,也不由走过去瞧了瞧。   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那门前的几个汉子,不是前两天和他一起办公的门中同僚么,怎的打扮成了小商贩的模样?   再顺着一看,嗬,居然还都带着家里的娘子出来了。   高简越看越觉匪夷所思,稍作打量了一番,立即走上前,见门口还有茶水摊,反正暑热难耐,也顺势接了一杯,上去凑起了热闹:   “哎呦,这是谁呀?”   高简别有意味地同门口几个汉子笑着对视了过去,最后,落脚在了沈青棠的身上,“我说怎的瞧着这么亲切呢,原来是沈大夫你呀。好多天没见着了,我娘还总跟我念叨着你呢,听说你要开医馆,老早就跟我说以后要来这买药了。”   高简说得乐呵起劲,可沈青棠却勉强地牵了牵嘴角,看见了他,心情还颇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魏珩是都指挥使的事情,他之前也定是有瞒她的份的。   可是,他平素都是热情笑呵着的,还有他的母亲陆大娘,看起来都是真性情,不像是什么坏心眼的人。   总归算是旁人的下属,兴许上头威命一下,他也违逆不了吧。   沈青棠思量了罢,也一如平常地笑道,“好久不见,以后方便的话,欢迎来找我看诊啊。”   高简愣了愣,也回过神,笑道,“哦,这还用说,那不是肯定的么?”   吓死个人,刚刚见沈青棠表情有些微妙,他还升起了一阵不安,以为她是真和自家大人一拍两散了,然后顺带着连他也不待见了。   话音才落,一旁的妇人又紧跟着和沈青棠聊起了家常,高简插不上嘴,终于想起了旁边还有几个行装怪异的同僚。   他转过身,朝下挤挤眼睛,又朝上使使神色:   ‘你们怎么会在这,还有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同僚微有些不解地挑起眉,视线向外意指了一眼:   ‘这你咋都看不出来,那显然是大人特别吩咐的啊,你消息跟不上了?’   另一个同僚索性朝对面的商铺指了一眼,然后又悄悄朝沈青棠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坦白说吧,咱们现在就是在对面安顿下来了,要小心看护着这位沈大夫呢。”   高简也微有些讶异地把视线投向了沈青棠,想到自家大人昨日才问他医馆附近的情形怎么样,今日就麻利地安插了人手。   这效率,啧啧,高简暗自感叹着,自愧不如。   “诶,你这绣的纹样,看着像鱼啊?”布巾妇人指着沈青棠正缝制的锦袋,忽然开口道。   “鱼?”高简一听,顿时反应敏感地凑上了前,起哄道,“什么鱼啊,让我也开开眼界。”   一见那恣意摆尾的红鱼,高简忽然像意会出了些什么,不由认真叹道,“这鱼,栩栩如生啊。”   被这么多人围着夸,沈青棠也稍有些不好意思,“还没绣完呢,是要送人的。”   “哦!”高简起哄的声音更大了,豁然开朗得好像天灵盖都通透了,“送人好啊,送人好。这个,你绣得这般灵巧,对方一定会喜欢的。”   沈青棠但笑不语,可高简却是心痒激动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那个,衙门里还有点事儿,我先走了啊,下回见。”   绣了鱼纹的锦袋,要送人的锦袋,哎呀……   高简觉得此事非同一般,搓了搓手掌,心底愉悦得一路念念不休,踏进提案署的大门就是一声报喜,“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   “啪!”   魏珩不悦地将文卷摔在了案桌上,冷然看他,“下回再踏进一步,扣你半月俸禄。”   “啊?哎别别别!”一听扣俸禄,高简就肉痛失色,忙走到桌边笑道,“我这回是真有好事要告诉您。”   魏珩没作回应,高简只当他是默认了,暗搓搓地寻思起了该从何处起头,“……那个,大人,我先冒昧问个事儿啊。”   他试探着笑道,“您和沈大夫挑明了么?”   见魏珩眉眼里微透着不解,似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高简挠挠头,索性又直说了,“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想给沈大夫寻个好归宿,对人家没意思,只是暂时安顿她,等有了好去处,就不会继续留着她了,这档子事。”   魏珩眸光微顿,抬眼盯向了他,没什么面色,像是被说中了,但又不解他是从何听到风声的模样。   “真、真说了啊?”高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测竟然成了真。   魏珩没什么意趣地有拣起了案卷,“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消息?”   “啊不不不,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疑问。”高简求生欲极强,笑道,“我今日不是外出回来么,顺道去观亭巷看了看,然后和沈大夫说了几句话,我看她神态有些不太,就猜你们是不是一拍两散了。”   “不过关键在哪你知道么?”高简习惯性地拔高嗓音,想卖关子,但无奈魏珩每次都不屑同他来这一套,他抿了抿嘴唇,索性还是直说了。   “她在绣鱼纹锦囊,就是那种身形飘逸,似要马上腾飞的鱼,”高简说得激动,已然忍不住加上手比划了起来,“她还跟我说是要送人的。”   魏珩目光一顿,总感觉高简在刻意暗示,不由微皱起眉尖,“所以呢?”   “所以这不就是在睹物思人,余情未了么,还用问么?”   高简微有些讶异,似是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什么就是不能理会人家姑娘的心意,“你看看你这身飞鱼服,啊,你再想想,她之前苦苦来京寻你,还在院子里痴情等你,又是送茶又是点心的,那明显就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你非得要给人寻个好归宿,还有在沧州也是,你给人都一应打点妥当了,虽然好是好吧,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兴许想要的不是这个呢?”高简双手搭在桌案上,小心说了几句实在话。   魏珩微微顿了顿,似是被他说得有些触动,也不由轻皱着眉,别开视线,思索了起来。   他确实是自顾自为她筹谋了不少,但似乎每次效果都不算佳,是他一意孤行了么?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高简见他皱眉沉思,又忍不住继续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来,“我觉得吧,人家沈大夫就是真心喜欢你的,对那个什么秦家大少爷没意思,你非得把她往外人身边推,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魏珩偏头盯了他一眼,似是被“强人所难”这个词戳到了不愿承认的隐秘之处。   “其实我不是太能想明白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折磨。”高简撑着肘微微前倾,冒险问出了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   “大人,您心里其实是有人家的,是吧?” 第52章 鱼纹绣(下)   魏珩心下微颤, 仔细咀嚼着这话,胸口像是漾开了一片绵亘的浪潮, 酥酥麻麻的, 连呼吸都僵滞住了。   ……心里有她?   若是在从前任何时候听到这个问题,他一定想也不想,便会干脆地否认。   可现在, 他却有些犹疑了。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 他一向自诩有极高的自制力,以及最理智的头脑。   那些不属于他的亲情温暖, 他从不会去眼红;干扰他办公的花酒诱惑,他向来会利落斩断。   就连一些扰乱他心曲的感情, 他也会下意识竖起防备, 自知利害地向后退却。   可现在, 他做下的所有决断, 似乎都一步步地被推翻了。   意气冲动是真的, 辗转难眠是真的, 心怀牵挂也是真的。   只有他一个人在欲盖弥彰,强自欺瞒……   词句难宣于口时,沉默往往是最无言的回答。   魏珩没说什么, 只是视线一偏,落到了桌边一份已开封的信件上。   高简瞧他这反应,多半也就是那个意思了, 看着心里怪着急的, 又好言宽解道, “大人,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高简是个明白人, 一些事情瞧得也通透, “侯爷那边,是不怎么好交代,沈大夫若跟了你,怕是……也没什么正室的位份。”   魏珩眸光微变,听到这话,似是也牵起了些考量。   “还有我们在沧州说的那个什么段阁老……哎呀,”高简一说到这个就犯晦气,也不想提那等癖好,“总归,办法要比困难多。大人您看,当初太原河道失事时,你跑马一天两夜赶过去,就是为了沈大夫的安危吧?”   “还有,你那院子什么时候放外人进去过,狗见了都得绕道,你偏让沈大夫给住上了。”高简激动得语速飞快,话糙理不糙,一一细数着,“之后她高热了,你又连夜过去蹲守消息,还在她的医馆附近安插了眼线看护着。”   魏珩挑眉看向他,心道他倒是有胆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上下尊卑也没有了。   “大人,有句话我一直想说,”高简缓了缓气息,实在道,“既然您心里那么在意她,那根本没必要这样折腾的,反正你们是两情相悦,有什么事大家不能说开了一块解决?而且与其每次都远远飞奔过去,把她放在眼前护着不是更好么?   他说的这意见也未免太有想法了,魏珩开口欲言,面色似乎不太好。   见此,高简只以为又要挨训了,忙轻咳了一声,怂得笑道,“拙见啊,个人一点小拙见,您就当左耳进,右耳出了吧。”   魏珩轻吸了口气,默然半晌,终究是没有说他什么。   不可否认,高简说的这番话,有好几句都是一针见血,虽然伤及面子,却是中肯实在的。   甚至在听到“两情相悦”这一词时,他沉闷的心里,还像溢进了新鲜空气一样,蓦地轻盈了许多。   鱼纹囊……   魏珩暗自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不禁想得出了神。   沧州夜市上,女孩笑着为他作鱼纹糖画的一幕幕,又随着那甜蜜的糖浆,流淌到了他的心里。   ‘飞鱼啊,我那天在你的铜牌上看到过,鱼鳍鸟翼,寓意很吉祥的。’   脆亮的嗓音一声声回响在耳畔,掀起了一阵细微的涟漪。   魏珩轻舒了口气,立即拿过了桌边的那封信件,摆在了正中央。   “这是什么?”高简好奇问道。   魏珩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两年前,金水河畔的花灯节上,发生过一起贼匪行凶的骚乱,都御史的嫡女因此险些被劫。我记得你当时在外出勤,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额……”高简面露紧张,似是没想到会突然提起这等陈年旧事,语塞起来,干笑着,“这个……”   “有人冒用我的名姓救了贺兰小姐,”魏珩细细打量着高简的神色,敏锐地发现了几丝不对劲,“兴许也是锦衣卫中的人。”   “这……”高简张口难言,不觉心虚地笑了笑,“怎么忽然提起这么老的事,发生什么了吗?”   魏珩的面色陡然暗了下来,“她对那救命之恩念念不忘,主动来争求两家联姻,你说发生了什么?”   “啊、啊?”高简讶异地张大了嘴巴。   魏珩皱起眉,颇有谴责意味,“是你?”   “不、不是,我……”高简没想到还有这层影响,紧张得语无伦次,赔笑道,“我当时就顺路去买个饼吃,我看到了就帮了一下。当时,您不是刚好升任指挥使么,那家子人问我姓甚名谁,我想着我一个籍籍无名之徒,还不如报上您的名号给您争争民心呢,哪知道她们是都御史家的人啊?”   高简干笑着,慌里慌张的,本已做好了“英勇赴死”的准备。   可谁料,魏珩却眉宇微舒,全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反倒将那封信件随手丢到了他的面前,“明日,湖心亭赏荷,背你的桃花债去。”   高简还没反应过来这信的意思,便见魏珩神清气爽地拂袖站起身,迈步走向了门外,心情似乎还不错。   “把人给我处理干净了,别让她再到我跟前乱晃。”   **   日影西斜,暑气也渐渐消了下去。   沈青棠剪断最后一根线头,塞了些安神的药材,将坠绳一抽,一只鱼戏莲叶的香囊便就此收工了。   她满意地提着香囊,在夕阳的余晖下晃了晃,忽然,不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定睛一瞧,喜得马上放下了香囊,“秦颂!”   沈青棠远远打了个招呼,从椅子上跃下,离开石桌,走到门边去迎接了那在外忙活了大半天的人。   秦颂这几日在官场上要操办的事务也比较多,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抽出空闲帮她料理了医馆开张的事。   沈青棠心里怪有些过意不去的,正巧他说,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想要个香囊作为回报,瞧这不就做好了么。   沈青棠笑着跑到他面前站定,也不多卖关子,抽出藏在背后的手,亮出了那份惊喜,“喏,快吧?”   女孩的语气里满是得意,短短两日便做出了如此精巧的香囊,夕阳的碎光躺在她的小梨涡里,都不如那抹笑容绚烂。   “嚯,”秦颂显然对这份礼物有些意外,塞进油纸袋拿吃食的手一下子顿住了,看着眼前这只绣着红莲鲤鱼的香囊,受宠若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还真做了啊?”   “嗯,”沈青棠答得理所当然,“不是你说晚上睡不安稳的么?你是个大忙人,晚上睡不好,白日里哪来精神做活?这夏日蚊虫多,人也容易患湿热,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就都放了一些。”   秦颂愣了愣,不禁有些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他总不能告诉她,是得知她与心上人闹掰了,感觉自己忽然又有可施展之地了,所以才高兴得睡不着的吧?   当然除了这个,医馆的开张在有序准备着,她整个人也渐渐恢复起了精神面貌,这也是让他高兴的另一个原因。   只不过这些他都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罢了。   “你怎的这么快就做好了,昨日不是还在咳嗽的么,不是为我待晚了吧?”秦颂笑着打趣,字里行间里还透着些试探的暧昧。   沈青棠显然没什么觉察,只嗔笑着回了一句,“忙人闲话多。”她把香囊递到了他的手边,“给你做就是好事,系上吧。”   秦颂声音微顿,看了看自己在油纸袋里抓着烧鸭肉的手,面上不禁闪过了一丝笑意,“哎呀,你看看,我这满手都是油呢,也没地方拿,喏,”他毫不见外地微微侧过了身,“你好人做到底,给我系上呗。”   “我帮你系?”沈青棠有些不敢置信地微挑起眉,被他这厚颜无耻的模样给引得发笑了。   “哎呀你快点儿,我还要带出去跟他们四处显摆呢,快快快。”秦颂不知在乐些个什么,说幼稚不像幼稚,但皮厚倒是真的。   看在他在医馆开张上面花了那么多心思的份上,沈青棠酝酿着忍了忍,终是纡尊降贵地笑着应了声,“行吧。”   她其实也没什么太在意,几下便利落地帮他系上了香囊,“那便祝秦总商,往后都睡得踏踏实实,大富大贵,年年有余。”   “好嘞,沈大夫。”秦颂不假思索地笑着应道,满面皆是喜色,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是买了鹤临楼的一份炙鸭过来的,忙挑了一块,送到了沈青棠的面前,“这几日劳神了,来,哥哥赏你块肉吃。”   沈青棠微扬起眉,有些气笑了,“还用你赏?”   她不客气地抬起手,伸进油纸袋就是猛虎掏心一般的大动作,抓了大把来后,还不忘得意地品了一口,满面娇俏,“我自己来拿。”   让她来拿,那可就不是简单地拿一拿了。   这样互相抢食斗嘴的场面,让秦颂看得不禁有些失了神,恍惚间,小时候那个飞扬灵动的小姑娘,好像又回来了。   “沈大夫,这个药柜该放在那儿啊?”   正说着,里头搬运物什的仆从又探头朝外请示起了主意来。   沈青棠仔细一看,好像还是个大件,连忙跑了进去,“哦来了来了!”她边跑便回头唤道,“秦颂,快来帮忙啊!”   秦颂闻言,也立即抱着炙鸭跟了上去。   偏生,这一幕的始末,分毫不差地,全都落到了从街角过来瞧人的魏珩眼底。   高简杵在原地,已经冒了两回冷汗了。他心里一万个讶然惊异,一万个悔不当初,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胡乱和自家大人说那些话了,当场被拆了台,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魏珩紧盯着那消失在医馆门口的两道人影,目光阴沉得,仿佛能将医馆盯出个洞来。   他攥紧微颤的掌心,周身的血液都有些发僵,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的,胸口似乎有些隐隐生疼,一片发麻,像是闷得快喘不过气。   “睹物思人?”他侧头看向一旁心虚不已的高简,眼神里满是压迫,“余情未了?”   “不是,大人你听我说……”高简正欲把话圆回来,可魏珩却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似的,阴着面色,转身便迈步离了去。   “从今往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提沈青棠的名字。”他内火正兴,连步子都不经意加快了许多,一字一句咬得用力,“她是死是活皆与我无关。”   分明说的是最狠的话,可他心里却感觉不到任何痛快。   妒忌和失落席卷了他的胸腔,叫嚣着酸楚,折磨着五脏六腑。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力度:才只是个小小的开始~ 第53章 撒酒气(上)   目见沈青棠笑着低下头, 去为秦颂系上香囊那一刻,魏珩只觉心里豁开了一个口子, 到处氤氲的皆是隐忍着的闷气。   他甚至不知道, 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绝,可魏珩沉着目光走在其中,心情烦躁低闷, 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 似乎也只是一闪即过的重影。   因为听信所谓的两情相悦,而一厢情愿过来的他, 现在可真是有够狼狈和好笑。   沈青棠早已同他撕破脸皮,断了关系, 纵然隔了几天与旁人交好了……   魏珩提起的一口气有些下不去, 好半晌, 才用残存的几丝理智告诉自己:   那也是她的自由, 与他无关。   既然她已然放下, 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他还有什么可在意和牵挂的。   还用得着他牵挂么?   一想起沈青棠与秦颂打打闹闹的欢笑场面,魏珩又不禁心烦地吸了口气,有些不是滋味地抿起了唇。   也挺好。   那样大家便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也不会被各种危险和麻烦缠身,相安无事的,就像从未认识过一样。   假以时日, 他也一定能回到最初的生活, 只要如旧办起案子, 他的脑海里便绝不会再有闲暇映出她的脸来。   想至此, 魏珩捏紧掌心, 步履如风地走了回去。   才到北镇抚司门口, 等待复命的李庭立刻便跑了上来,喘着气汇报:“大人,郊外那儿有人去求医了!”   魏珩眸光一凛,当即神色冷厉地看向他,“人去哪儿了?”   “去……”李庭正要说来着,可话还没到嘴边,便被魏珩那周身的戾气给吓得语塞住了。   怎么了这是,他们大人看起来,心情好像又不好了。   每次一见到自家大人面露愠色,他们底下的这帮兄弟们就都要开始提心吊胆。   此番缉拿贼凶,只怕是命途多舛了……   **   两日后,天光明媚,观亭巷人声喧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沈青棠的医馆回春堂如期开张,加之秦颂利用街边人脉为其宣广,方圆几里的百姓皆就近闻名而来,凑热闹到门口讨杯解暑茶喝的,以及前来诊脉寻药的,队伍都排到巷尾去了。   “呀,这里头的坐堂大夫什么来头,医术这么灵的啊?”坐在对面食肆吃汤饼的一位老妇瞧着阵仗,不由感叹了一句。   “嗐,你不晓得,那是打外地来的名医,工夫了得嘞。”   因魏珩命令而临时接管了食肆的裴三娘,摆下饭碟,夸得眉毛都弯了,“咱娃他爹前日不知怎的,犯头晕呢,让那沈大夫开药一诊治,诶,好了!”   裴三娘对屋内一众食客称下海口,“我敢打包票啊,要是诸位去对面瞧病,觉得那沈大夫医术不好的,往后来我这吃饼,都不收钱。”   “好!”座下立即有人拊掌起哄,既然老板娘都爽快发话了,那不去白不去啊。   与此同时,医馆内的沈青棠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上门求医,个个待她更是十分尊敬。   “这是您的方子,到那边去会有人帮忙支药的。”沈青棠写完方子递出去,一手收下银钱,一手指向不远处的药柜。   那是一面极为宽广的柜墙,成百的药屉方方正正地列于其中,手持药方的来客们挤在旁边,笑看那三两个小厮抓耳挠腮地对着方子寻抽屉取药,上蹦下蹿的,机灵得跟猴一样。   沈青棠瞧见那边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也不禁欣慰地弯了弯嘴角。   那是秦颂送给她的三个仆从,说万一来人多的话,也可以帮着打打下手,现下看来,果真还是他想得周到。   “沈大夫。”候于桌前的人唤了她一声。   “哎,”闻言,沈青棠立即回过头,笑着关心起了她的病患,“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有哪儿不适呢……”   就这样,忙碌的一天便在灿烂的阳光下开始了,拥堵的人群随着日影的西移也愈减愈少,直到傍晚时分,医馆才落得片刻清闲。   沈青棠轻捋衣袖,认真在桌前记着账,听到门帘掀动了一声,头也没抬,只以为是有人瞧病来了,笔下的动作也慢慢加快了起来,“麻烦稍等一下,请问是有哪儿不舒服……”   沈青棠说着,不禁抬头看起了来人,一见那抱手坐在椅子上瞧她的正是秦颂,眸光顿时亮了,“秦颂?”   “你怎么来了呀,”沈青棠显然有些意外,搁下笔笑道,“不是说今天事务比较多,要忙到很晚才回来的么?”   秦颂支起手撑在桌案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再忙也能抽出一两刻的工夫过来看看你啊。”   闻言,沈青棠面上的笑意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还不禁有些失神。   ‘北镇抚司离家这么近,你回来吃个饭总是方便的吧?当然你要是太忙也可以不用回来,我一直都在的。’   ‘你老是在我面前晃悠,会妨碍到我办公的。’   ‘明日你出门,便同故旧多叙些时日吧,我近期也不会再回来。’   ……   那个人的嘴里似乎永远只有不回来,冷心冷情,好像她是那样的无足轻重,连多看一眼都像是在浪费时间。   偏偏那个时候,她就是不愿意相信他变了,非要撞到南墙才肯回头……不,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只是在脑海里臆想出了许多不属于她的温柔和幻象。   “哎,今日的生意怎么样啊?”   秦颂的一句发问,又牵回了沈青棠的思绪,她当即调整过状态,得意地笑道,“这还用问?”   说着,拎起旁边存放银两的布袋,显摆了两下,“你觉得呢?”   “嚯,行啊你。”秦颂夸张地感叹了一声,鼓了鼓掌,捧和道,“请客吃饭!”   “这不请我一顿说不过去吧?”他笑着凑了上前,眼神落在她身上,满不是藏不住的在意和喜欢。   其实他倒也不是想邀功,就是想寻个由头,和她待在一块罢了,比如一起吃个消夜。   瞧他这副挤眉暗示的模样,沈青棠也不禁失笑了,堂堂一个大富商,倒是这么惦记着她请的一顿饭啊。   “请请请。”沈青棠爽快答应,也不同他兜圈子,“你想吃多少都行。”   “哎对了,说到这个吃的啊,”不知想起什么,沈青棠忽然从砚台底下翻出了一张小字条,笑道,“邻边的裴三娘给我荐了个好地方,一起去瞧瞧?”   那字条上写的地方,是一家浇头面摊。   秦颂微微挑眉,见她一脸想去得不得了,却还要问他主意的模样,也故作深思熟虑地配合道,“行啊,偶尔也要换换口味是不是。”   但这场换口味之旅,却是沈青棠坚持要领头带路。   眼见她都兜了两个拐角了,秦颂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宠溺意味的打趣道,“你行不行啊你?”   话虽如此,他心里其实也是鼓励她这种试错行为的。   路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是路感比寻常人弱了些,方向逆推不过来罢了,多走走,走熟悉了,那就来感觉了。   “我不行?”沈青棠扬起眉,轻笑了两声,接受了他的挑衅,“真不好意思,秦总商,您的这份质疑只怕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嗯?”秦颂一脸拭目以待地看着她。   “喏,”沈青棠得意地指向不远处的一家摊面,满眼皆是兴奋的亮光,“我找到啦。这块地方我之前都没怎么来过呢,哎呀走走走。”   许是忙了一天,腹中也着实饥饿,沈青棠没再多废话,忙乐不可支地领着秦颂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这一家是露天的摊面,别有一番西北风味,夏日的傍晚,这样坐在外面乘凉吃饭,是再惬意不过了。   “伙计,麻烦上两大碗扯面,添上油泼臊子,”沈青棠沉吟着思索了两下,终于想到了裴三娘还同她说过了哪些好吃的,“对了,还要酱切牛肉,盐烤羊腿,八宝……”   “哎哎,打住打住,”秦颂越听越不对劲,忙笑着应付伙计,“那个够了啊,就先上这些吧。”   小厮意会地笑着离去,等他走远,秦颂才有些好笑地看向沈青棠,“妹妹,你是来吃饭呢,还是来喂猪呢?”   沈青棠不以为意,大方地笑着摇摇头,“请你吃饭,我不心疼钱。”   毕竟,他也为她慷慨解囊了许多回。   秦颂被她这无意的话说得心下怦然,不禁泛起了一股暖流。   然而,这份暖意才坚持了没到一会,他便听沈青棠又笑着添了句,皮里皮气的,“是吧,秦小猪?”   “嘿,”还无法无天了这是,秦颂正想回敬她几句,可酝酿了许久,这口气终究还是被咽了回去。罢了,谁让是他惯出来的呢?   “咳咳,看在你舍得花价钱请我吃饭的份上,哥哥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沈青棠闻言来了兴趣,“什么好消息?”   “我近几日不是在忙朝廷赐予郃勒人的绣缎么,”晚间出门吃饭的时间本就是挤出来的,秦颂也没闲暇吊着她玩了,“大概不到五日,他们便要进京来了。届时,内阁首辅段大人会摆宴接风,我也可以带你过去。”   “我?”沈青棠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讪讪道,“这接风宴都是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出席的吧,我这……我去做什么呀?”   她小声问道,只以为是秦颂一时头脑发热,才脱口要带她过去的。   可秦颂却不觉得她没资格赴宴,“你名义上算是我的妹妹,这个身份够不够贵?”   “我……”沈青棠还想再说,秦颂赶忙解释道,“哎呀你想多了,这段大人的宴席向来随性得很,只要银钱到位,谁都能过去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段大人从天南海北收藏了不少珍贵药草,摆宴那天也会亮出来供宾客观赏,你就不感兴趣?”   沈青棠顿了顿,若说不感兴趣,只怕眼里期待的目光也能透出她的心思,“天南海北?珍贵药草?”   秦颂瞧她这模样便忍不住笑了,肯定地点了点头,“嗯。”   虽然想去,可沈青棠还是稍有些顾忌,“我真的可以去么?这个……”   秦颂拍了拍她的头顶,每一下都给了莫大的鼓励,“想去就去,别这个那个的。”   正说着,臊子面和和酱牛肉也上来了,秦颂立即引开话题,“哎呀,终于上菜了,可饿死我了。”   秦颂先尝了两口面,啧啧赞叹沈青棠眼光好,来对了地方。   虽然知道他是在捧哏,可沈青棠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抱着碗笑道,“秦颂,你真好。”   “这个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秦颂说得囫囵不清,夹了两块牛肉放进她的碗里,笑了,“快吃快吃,吃完了我还有活儿要干呢。”   沈青棠依言也小口扒拉起了面条来,许是面太香了,她吃得投入,连葱花沾到嘴角了都不曾发觉。   秦颂不经意瞥到了,感觉心有些痒痒的,越看越觉得那葱是沾到了他的心口上,不觉伸出了手,“哎,你别动。”   沈青棠顿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就在那手快要碰到她的面颊时——   “砰!”   一声巨响落在了耳畔,像是有什么人砸了桌子,连带着还有瓷碗木筷落地的清脆声。   沈青棠吓得猛一回头,只见那灯火熹微处,映出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身着便衣的少年满面阴狠,将一个体壮的男子反手制压在了塌裂的饭桌上。   “敢跑?”他一脚踹向男子的膝骨,用力折过男子的臂膀,关节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清晰地落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与之而来的,还有男子那痛不欲生的嘶哑声,“啊!”   没见过世面的百姓不像少年身后的随从那般镇定自若,他们吓得四处散开,惶恐不安的,作势就试探着想逃离此处,有的跑开时还不慎打翻了椅子。   “哎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知是谁在一边跑,一边还在念念有词。   魏珩带着余怒侧眼望去,说话的人没见着,但却瞥到了坐在墙角,吓得一动不动,直盯着他看的女孩。   作者有话说:   啊对不起对不起!这两天在办理离校手续和搬家,我一个人搬行李过来的,当然也是因为不太远,然后走楼梯把行李都运上4楼,又整理了一番。   现在这篇更新,就是我在新的小窝里码出来的,耽误更新了不好意思QAQ 第54章 撒酒气(中)   许是他的眼神里还带着未能消去的戾气, 同他视线相撞的一刹那,沈青棠立刻像被针扎到了般, 吓得转过了身去。   早在方才发生动乱之时, 秦颂便下意识放下碗筷,走到桌边护起了她。   只是她被这突来的意外吓得有些发傻,或者是不敢相信, 那个素来寡淡的人, 面上居然会露出如此阴鸷凶狠的神色。   她从没见过的神色。   没来由的,沈青棠的心突突跳得飞快, 好像就快要喘不上气了。   秦颂直盯着对面来势汹涌的魏珩,对沈青棠仍旧是一副保护的动作。   可相反的是, 魏珩却不曾给过秦颂一个正眼, 自见到沈青棠的那一刻起, 他的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   惊慌意外取代了他眼底匆匆褪去的凶煞, 她吓得转过身去的动作, 和微微发颤的双肩, 以及耳边那一对轻晃的玛瑙红坠,皆无一例外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就像凛冽的刀锋一样,破开了他处心积虑的假饰, 轻剐着他的心口,清晰地告诉他:   他那未加收敛的、最不想让她看到的一面,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被撞破了, 甚至还令她心生退怯, 不愿与他正面相对。   短短的片刻功夫里, 空气骤然安静了许多, 沈青棠背过身去, 也不清楚现下是什么情况, 只觉得那双阴狠的眼睛看到了她,盯得她如坐针毡,颇有些不舒服。   “秦颂,”她小声唤了句,紧张地一把抓上了秦颂撑在桌边的手,轻轻推了推,像是什么无助的请求,“走吧,我们走吧?”   说着,她已然下意识慢慢站起了身。   秦颂早便想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多看魏珩一眼都觉得厌憎,正巧沈青棠站了起来,他便顺势揽过了她的肩,将她护在怀中,狠狠给了魏珩一个警告的眼神,许久才转回头,带着沈青棠如避瘟神般大步离去了。   这样的警告与挑衅,在少年人的眼里,无疑带着些隐隐宣告主权的意味。   像是吃了什么哑巴亏,魏珩气得忍不住微微启唇,想说些什么,可见沈青棠就那样躲在秦颂身边,那样的依靠和信赖其他男子,全然没有想再看到他的意思。   万般焦躁难耐的情绪就这样横亘在心中,堵得生疼,将所有想要宣之于口的话,全都硬生生倒逼了回去。   他攥得指骨咔吱作响,强忍着将视线从那相伴而去的两人身上移去,酝酿了几下,还是忍不住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椅子,吓得在场之人都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魏珩恶狠狠地盯了眼那瘫在桌上、四肢无法动弹的逃犯,拂袖转身,从齿间愤然挤出了两个字眼:   “带走!”   大人一怒,无数下属受苦。随侍的锦衣卫也不敢多嘴,只麻利地将逃犯使力押解归去,诸事小心翼翼,生怕再触到自家大人的逆鳞。   这一晚的变故,无疑给不少人带来了难以抹去的影响。   残月透过窗柩洒下泠泠清辉,沈青棠盖着薄被躺在床上,一想起那狠厉如鹰犬般的眼神,以及毒辣干练的手法,便觉背后泛起一阵恶寒,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下。   虽然她以前总听人说,那北镇抚司的都指挥使是如何如何的可怕,几乎可谓是活阎罗。   可那时她总觉得不过也是个离她很远的人物,放在嘴边闲来说说,倒也没什么太在意。   可现在忽然要与她最熟悉不过的一张面孔挂上关系,纵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来得还是有些猝不及防,让人一下子无法接受。   想起过去在沧州,那个句句带笑,事事温柔的少年,沈青棠一下子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她拉过薄被慢慢盖住脸,在这清寂凉薄的夜里,独自咽下自己的悲痛,暗暗怨着那个罪魁祸首。   一夜未能好睡的结果便是,沈青棠第二日眼下挂着浓浓的乌青,轻咳了两声,没什么精神地去开了医馆的大门。   在门口除扫的裴三娘一见她这副模样,忙扔下扫帚去关心起了情况,“哟,怎么了这是,身子不爽利啊?”   “没有,”沈青棠勉强弯起了一个笑,抱怨道,“昨晚上犯梦魇了,不知冲撞了什么牛鬼蛇神呢。”   “三娘,”她忽然转了话锋,眼里稍亮了许多,“晚上方便腾出店面来么?我这医馆新开张,大伙还没聚在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呢,你们前几日帮了我那么多。”   “嗐,这算个啥?”裴三娘尽听到晚上要聚伙吃饭的事了,忙爽快地一口答应,“晚上一句话,我叫上人,把好菜都给留着,我们也好好沾沾你这开门大吉的喜气。”   两三句寒暄罢,沈青棠又去后院拘了捧凉水,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醒过神来。   真是有够晦气的,昨晚本来好不容易入睡了,结果又被那人带有压迫性的眼神,和拧断别人胳膊的画面给吓得惊醒了。   梦境尤为清晰真实,那感觉,拧得都不像是别人的胳膊,反而是她自己的胳膊,这怎能让人安神好睡?   沈青棠略有些烦闷地轻叹了口气,看着水面上憔悴的自己,感觉还是要做些别的事冲冲喜,把这糟糕的记忆洗刷掉才是。   她总不能,让那个人成为她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心结与阴影吧?   新日升起,一天的问诊很快也拉开了序幕。   忙碌会使人无暇忆起不愉快的事,新奇的病例和求医者的感恩道谢,也让沈青棠渐渐打起了精神来。   她有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着实不该浪费在一些不必要的人身上。   她轻快地拨着算珠,眼见天色渐深,正是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不由唤了堂中的几个小厮,打算让他们去把秦颂叫来热闹热闹。   可转念一想,他最近忙得脚都不沾地,思索了片刻,还是递上一锭银子,换了个吩咐,“去买几坛上好的佳酿来,我要店里最贵最好的,今晚大家好好庆祝一下,该吃该喝,不醉不归!”   沈青棠敲了两下桌子,起哄得高兴,到了晚间,将气氛一直活跃起来的也是她。   大家只以为她是新店才开张一天,生意便这般火热,大抵高兴坏了。   “来来来,满上满上,都满上。”沈青棠抱着酒坛,绕着桌沿给每个人都添上了酒,末了,还不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笑意盎然的,已然微醺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前几日,多亏大家的照顾了,来,我敬你们!”她高举起酒杯,扬起了一个酣甜的笑容,也不含糊,直接先干为敬了。   这一杯下去,险些人晕得向旁边栽了去,还是裴三娘眼疾手快揽住了她,偏生怀里的小姑娘还在笑,感觉好像出了点小糗,怪不好意思的,“是不是磕到你了呀三娘,疼不疼……”   沈青棠关心地抬手抱住裴三娘,像小猫一样在她的怀里蹭了蹭,嗓音黏黏糊糊的,分明这个拥抱是去安慰裴三娘的,但她周身带着的那份脆弱感,总会让人觉得,现下最需要温暖和关怀的,其实是她自己。   可满桌的人自然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只是为新医馆高兴,为她高兴,个个觥筹交错,举杯相邀,祝日后大家越来越好。   “好!”一听到美好的祝词,沈青棠又来了劲,活像一个乐憨憨的捧哏。   她从裴三娘的怀里离开,作势又要为自己添酒,见她连酒都倒不准了,酒液全洒到了桌子上,裴三娘也心细地连忙拦住了她,“哎呀好了好了。”   裴三娘抢过酒瓶,不无关切,“再高兴也不能这样喝啊,你瞧你,都醉成什么样了。”   “齐四,马五。”裴三娘叫住了那两个吃得满嘴流油的秦家小厮,用眼神示意他们快去叫自家少爷来把人接回去。   两个小厮愣了片刻,赶忙会意,临走前还不忘抓上了几个鸡腿,仿佛吃了能跑得更快似的。   可沈青棠却不以为意,面上晕开了一片红霞,仍笑着作解,“三娘,你不知道。”   她动作不太利索地抢过了裴三娘手中的酒瓶,颇有神秘感地一字一句小声道,“我这叫,壮、胆。”   说罢,她又傻傻笑了两声,仿佛饮下这酒,她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什么闯进她生活里的妖魔鬼怪,统统都能被赶跑。   见她神志不清醒的,拿起酒瓶还要喝,裴三娘赶忙抱住她哄起来,视线落到自家相公身上时,还暗暗朝一个方向使去了眼神。锦衣卫出身的他自是知道察言观色,立即动身离了去。   “好了好了,咱们歇一会再喝啊。”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裴三娘也赶紧将沈青棠安置在桌边休息了起来,瞧她晕晕乎乎的,也不禁关心道,“你以前喝过酒不曾啊?”   “嗯?”沈青棠迷离着双眼,反应了许久,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娇憨回道,“没有啊。”   “我是不是……嗝,”她轻轻打了个酒嗝,侧头伏在桌子上,仍旧晃着手傻笑着,“很厉害啊?”   视线渐渐像晕开的涟漪一样化成了虚影,裴三娘好像没回答她,沈青棠扑闪着疲惫的睫羽,也不禁垂下了眼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了来,声音飘忽渺远的,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青棠朦胧地眨了眨杏眼,自下而上看去,好像看到的是个蹬靴穿袍的男子,但是看不太真切脸。   “秦颂?”沈青棠试探着唤了一声,她实在是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只以为是秦颂来接她回去的,也不由闭上了眼,呢喃着嗔笑道,“你怎么才来呀……”   沈青棠迷迷糊糊的,差点就要晕睡过去了,可就在瞌睡虫在她眼前飞舞不休之时,一个带着点薄怒的阴冷声音又生生撞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看清我是谁?”   沈青棠昏沉着脑袋,反应了片刻,登时吓得一个激灵,费力地半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很巧的一个事情是,两人都把第一次醉酒的经历给了对方。   魏狗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但是到了后面,呵呵,将要“恃酒行凶”了。不过也得追妻追得痛不欲生的时候,才有醉酒大戏,就,实惨,因为醉酒了也没追到,还要乖乖道歉hhh 第55章 撒酒气(下)   魏珩那阴沉的面色只在她眼前清晰了一瞬, 随后便因酒力的缘故,化成了三三两两的重影。   沈青棠闪了几下眸子, 双颊粉醺, 直看着他,一动不动,像只打量突发危险的懵懂的小兔子, 眼底还带了些受惊的余悸。   许是她方才吓得一颤的动作太过明显, 见她傻愣愣地瞧着自己,魏珩忽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只以为又像昨日一样,没掌控好度, 不小心将她给吓到了。   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 谁知, 沈青棠却晃悠悠地起身走来, 气鼓鼓地拿拳锤了一下他, 力度不轻不重, 软绵绵的,直砸得他有些没回过神。   “你凶我作什么呀?”女孩一开口便是委屈巴巴的埋怨,她皱起眉仰头看他, 泛着光的眼眸瞧着还像要气哭了。   魏珩被“骂”得有些发蒙,僵愣在原地,微动了几下嘴唇,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在他的印象里, 沈青棠一向都是乖巧温顺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笑一笑掩过去, 甚至从来都不曾在他面前显露过坏脾气, 或是表达过自己的愠恼和不开心。   久而久之, 甚至连他自己都疏忽了,沈青棠原来也是有诸般情绪的。   她只是习惯了善良与隐藏,而他,竟也在不经意间习惯了肆意妄为。   或许,从她当面摔碎玉簪的那一日起,她藏着掖着的小爪子便开始露出来了。   酒液常会使人分不清幻梦与现实,沈青棠微皱着眉,瞧了瞧眼前这个跟木头一样傻站着不动的人,愈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真正的魏珩才不会这样子,他最会生气和摆脸色了,那眼神一冷下来,架势大得,好像方圆百里的人都扰到了他的清静。   “哼。”沈青棠闷闷地鼓起腮,也懒得耗费精神同他置气,索性昏着脑袋,不怎么愉快地从旁走开了。   她可真是晦气啊,这好端端的吃着酒,居然又碰到了这号人,还要被他凶上一句,实在太……   正东摇西晃地走着,忽然,沈青棠昏头转向的,渐渐失力,有些脚步虚浮地向旁倒了去。   突来的失重感令她的心不禁提了起来,可就在快要坠下去的那刻,咯噔一声,它又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只有力的手掌里。   沈青棠晕晕乎乎的,眼皮子好像在打架,隐约感觉有人托住了她的后背,艰难地眨了两下眼睫后,朦胧聚在她眼前的虚影,居然又是魏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哎呀,”沈青棠有些嫌弃地使力推开了他,整个人还是神志不清的模样,嗓音黏黏糊糊的,人也红红软软的,“走开——”   她拖长了起伏上扬的尾音,说出来的话像是在使什么小性子,“我不要你。”   说着,又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晃到了墙边,几乎是边走边睡地撑着墙缓慢挪动了起来。   魏珩:“……”   不知怎的,见她对自己如此排斥,他心里感觉就像积了口气,如何都排遣不了。   不要他?   魏珩忽觉有些好笑,气得胸口有些涩疼,不禁冷嗤了一声。   那她倒是有本事走啊,醉鬼一个。   带着点怄气和愠恼,魏珩板着脸色,三两步走上前,似是看不下去了般,也不打招呼,直接就将人不由分说地横抱了起来。   沈青棠微微一惊,连涣散的神志被这陡然的一抱吓得聚起了些,她黏糊着声音勉强睁眼看了看,忽然迟疑了一下。   “嗯?”似是不敢相信所看到的,她费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探向了魏珩的脸,因为视线有些模糊,还失手在他的喉间、唇畔附近乱拍了好几下。   温香软玉在怀,若说全然不为所动,那定是不可能的。   魏珩深吸了口气,将怀里不安分的人轻轻托了托,攥紧指节,目视着前方,没什么威力地警告道:   “别乱动。”   可谁知,沈青棠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还变本加厉,用两只细嫩的手对他的脸上下揉搓了起来。   “怎么还是你啊?”女孩的声音软糯,听着有些不乐意和着急,“快变掉,变掉。”她对着他的脸拍了又拍,“我不要这个……”   “那你要谁?”魏珩冷声停下脚步,心里某块地方陡然被这句话激怒了,较真质问,“那个姓秦的,秦颂?”   许是他的面色阴得太可怕,直压得沈青棠有些难受,她抬起手干脆对他的脸一顿乱遮,好像遮住了就看不到了一样,哼哼唧唧地撒气道,还带点委屈,“反正不要这个,凶巴巴的,凶死了……”   闻言,魏珩的神色微微一顿。   沈青棠急得在他怀里挣扎乱动,许是被威吓得委屈上来了,嗓音里还带着点细微的哭腔,“我不要这个,不想要,不要看到这张脸……”   魏珩周身的血液冷了一瞬,立即有些无措地将人向上托了托,让她伏在了自己的肩上,涩声劝道,“……好了。”   “现在看不到了。”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轻薄无力,好像都能被晚风揉碎。   可当沈青棠安分地伏在他肩上的那一刻,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霎时又让他冷掉的血液慢慢回暖了起来。   稍有些紧张地在原地静默了好半晌,直到确认怀里的人情绪稳定下来了,不再那么排斥他了,他才稍稍有些松了口气。   “我不要……”肩上的人仍在呢喃呓语着。   魏珩微微动了动唇,百转千回了许久,终是挤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还带着点自嘲,“……他对你很不好么,这么讨厌?”   “嗯。”肩上的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认真道,“他就是个王……”   王八蛋一词快到了嘴边,不知想到了什么,沈青棠又拖着尾音,慢慢将它给咽了回去。   魏珩微挑起眉,大体知道她想说什么,只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不继续说了?”   “嘘——”女孩忽然煞有介事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酥酥痒痒的,令心跳都险些漏了一拍。   所有空气,皆因为她一个噤声的动作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手段厉害,不能乱说的,”沈青棠嘟囔着摇摇头,乖乖巧巧的,半睡半醒,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脖颈,“会把我们都抓起来的。”   魏珩原地怔了片刻,在听到这个回答后,忽然失笑了。   可笑意过后,在胸腔漫溢开来的,又是浩如长夜的苦涩。   怎么,他现下在她心里的印象,已变得这样凶恶不堪了么?   从前,因着公务的需要,他杀伐冷酷,凭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成了人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外在形象这么在意过,反正都是对他无关紧要的人,只要得到圣上的信赖便足以。   可如今,他的想法忽然开始动摇了。   谁都可以怕他,但是沈青棠不可以。   不然……   魏珩抱着她慢慢走着,想到沈青棠会这样慢慢疏远了他,湮没在数以万计对他避而远之的人海里,不知为何,他的心下忽然就空荡荡一片,像这暗夜一样,孤寂得没了尽头。   “你放心,他绝不会动你。”魏珩声音平淡,却说得格外认真,仿佛是对她许下的一个承诺。   “此地偏远,没人会听到。你尽管说,他还有哪儿不好?”魏珩淡淡笑着,循循善诱,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大抵有多长时间没这么温声细气地同她讲话了。   “嗯……”沈青棠沉吟起来,似是真的在心里一一罗举他的罪状,有些低落地嘟囔着:   “他骗我,是个自私自利,没有感情的伪君子。”   魏珩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也不否认,只轻轻应了声:“……嗯。”   得到了听者回应的沈青棠,又不假思索地继续吐露着伤心事,“他永远不会在意我怎么样,我有多难过,哭了多少次,他都不会知道。”   魏珩呼吸微滞,想说些什么,但却忽然发觉,好像根本无话可说。   沈青棠又数落道:“他总是没有好脸色,说话也凶,喝茶也凶,做什么都凶。”   魏珩不置可否,正思索着她说的这些问题时,忽听她又急转弯似的来了一句,“还不如秦颂呢。”   魏珩陡然沉下脸色,堵在心口的气又升上来了。   偏生沈青棠仍在“尽管”说着自己的看法,“他那样的,以后铁定不会有姑娘喜欢。”   沈青棠有些嫌弃地否定了他,旋即,又换了个扬上去的语调说起了秦颂,“秦颂就不一样了。你知道秦颂么,就西夹道心肠好人又会说话的那个,老老小小都喜欢,以后铁定儿孙满……”   魏珩听不下去了,这都还没进人家门,没成上亲,都想到了儿孙,想得可还真够远啊。   他直接把人从肩上放了下来,正想说,既那么喜欢人家,那干脆就叫人家来接她回去算了,也省得他吃力不讨好。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   “干什么呢你!”老远从商务上跑来接人的秦颂,一见魏珩离沈青棠那般近,只以为他又要纠缠不清,做什么伤人之事,立即出声警告,快步赶了过来。   沈青棠朦胧着视线,在沿街的灯火里,隐约看到了熟人的面庞,晃晃摇摇的,立即笑着打起了招呼,“秦颂……”   魏珩侧过头,看着她笑逐颜开的模样,心里烦闷难耐,怪不是滋味。   对着他是一个劲的不要不要,结果换了秦颂,就是这样的欢迎,一定要表现得这样明显来膈应他么?   可醉得不省人事的沈青棠,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秦颂紧张得一把揽走沈青棠时,魏珩没有什么动作,只静静看着那个刚在他怀里留下温度的人,就这样靠向了他人的身边,好像连带着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也剥离而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亲身经历,大家牙疼了或者蛀牙了,一定要赶紧去看医生!等到蛀的洞大了,可能就要花费颇多去补牙,或者拔牙了。   18-25岁的宝们也注意了,这个时期很容易长智齿,竖着长就还好,如果横着长,建议早点拔,因为可能就会顶坏前面的好牙(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集智齿与蛀牙与一身,刚毕业一个人在他乡工作还挺emo,然后经过这两天的思想建设,我端正心态了:拔就拔吧!   文还是要写的呜呜呜 第56章 陌路客(上)   “你怎么在这儿, 还想做什么?”出于防备,秦颂护着沈青棠, 以警惕的姿态质问起了魏珩。   魏珩稍作反应, 倒是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摆出了那副应付外人的笑意,“不做什么。姑娘家喝醉了, 在外总归不太安然, 你该好生盯着她才是。”   秦颂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情说教,也笑了笑, 回敬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没什么事的话, 人我就先带走了。”秦颂揽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沈青棠, 也懒得同他再废话, 直接转过了身, 随口客气了一句, “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秦颂, 喝酒,来喝酒啊……”   沈青棠见到了熟人很是高兴,朦胧着杏眼, 连步子都走不稳,却仍是乐呵地挥着手,煞有介事地弯起拇指与食指, 冲秦颂比划了个圈, “你看, 我给你留了这么多, 留了这么多呢。”   她一个劲地傻笑着, 已然醉得忘乎所以了。   “……我可谢谢你啊, ”秦颂也是服气,无奈地笑着打趣,“喝成这个鬼样,明儿个一大早醒来,你最好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他认栽般地搀着她走了回去,由于沈青棠步子不稳,两人走得左晃右摇的,也不知是谁倾轧了谁。   可落在魏珩眼里,却是另一种别样的亲密了。   他黯沉着眸色,周身血液寒凉,就那样立在原地,即便心下隐隐作疼,闷得难过,也仍是移不开视线,只紧紧盯着那两个挨在一处的人,一步一步的,走得离他愈来愈远,   没来由的,每当看到他们那样亲密无间,深藏在他骨子里的那份不甘与自惭形秽,便会生发得尤为明显,仿佛就快要按捺不住,破土而出。   魏珩克制地吸了口凉气,禁不住攥紧了指节。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着说不完的话、数不清的亲人,和温暖轻松的家族氛围。   那兴许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给到她的东西。   可他原以为并不会在意这些,甩开了麻烦,若无其事地从这场纠葛中全身而退,才是他本来预想的结果。   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   自欺欺人的下场,或许就是在这个清寂的夜里,听着不远处那隐隐传来的笑语声,心思烦乱如麻,有些低落地迈步转过身,兀自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了去……   是夜绵长,有的人醉卧于榻上酣眠入梦;而有的人则长伴烛灯,对着案卷难以阖眼。   还有的人则是忙里忙外,焦急得身心都倍受煎熬——   “咯血了!少爷咯血了!”   天刚蒙蒙亮,一声惊叫便骤然打破了京郊小宅子的沉寂与安宁,见病入膏肓的小少爷突然吐出一口浊血,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顿时慌得四处传唤。   话音一落,昏暗的宅院里立即亮起了灯,一个妇人连衣袍都没穿戴整齐,便紧张地跑来看起了儿子的状况。   一见满床血迹,顿时吓得几近晕厥,扶着门柩,好半晌才慌得想起了什么,“药、药呢?快把药拿出来啊!”   仆从们吓坏了,立刻应了声是,手忙脚乱地在柜桌里翻找了起来。   “我苦命的儿啊……”中年得子的妇人刘氏再也耐不住,以帕掩面,怆然涕下,坐到床头轻抚起了昏迷的儿子。   小厮墨林是个机敏的,不一会儿便把救命药丸同茶水递到了刘氏的跟前,“夫人,药来了。”   一旁候着的家丁名唤文棋,瞧着这个新进的小厮一脸殷勤献好的模样,满眼皆是不爽利。   药瓶存放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便被藏到了犄角旮旯里,还偏生被他给寻到了?   若不是因为他是段阁老引荐给老爷来保护夫人的,文棋定不会对他这种爱耍伎俩的人客气。   刘氏一见到药丸,仿佛是陷于绝境的人看到了希望,也不加多想,直接便将药丸和着茶水喂给了儿子傅轩。   墨林暗下目光,仔细看着傅轩一点一点吞下了药丸。   晨间安静无声,榻上的人气息渐趋平稳,墨林也觉无甚大惊小怪地松下了眼睑。   忽然,一口大血猛地从傅轩口中喷出!   在场之人皆惊得睁大眼睛,吊起了心。   “轩儿!轩儿!”刘氏吓得不知所措,直哭着将儿子托在了怀里,好像那就是她活着的全部。   “怎么会吐血,不是说那是救命的灵药吗?”她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墨林,满面皆是破碎的泪痕。   墨林欲言又止,正打算说出早已编好的一套说辞,这时,一直昏迷着的傅轩也禁不住被腹中的绞痛折腾得清醒了几分。   “娘……”十岁的小少年动了两下干涩的嘴唇,痛不欲生的眼神里泛着泪光,绝望、不舍、愧欠交杂成一团,似乎已然放弃了挣扎,只想求一个解脱,“疼……好疼……”   一个母亲最脆弱的内心被这句喊疼击得溃不成军,刘氏抹去止不住的泪水,强打起精神,笑着搂住儿子摇了摇,轻柔地顺着他的背,似乎想安慰他别怕,“乖,轩儿乖……”   她张了好久的唇,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泪水倒是无声地涌了个不停。   不知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然转过头,开口吩咐:“去请大夫来,现在就去!”   闻言,文棋与墨林皆有些许意外地犹豫住了。   不是说请大夫不好,而是因为,他们家少爷的病是根固的顽疾,先前请了无数大夫来问诊,个个皆是束手无策,这个文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夫人慎重,”墨林巧舌如簧,拱手打起了圆场,“此药威力甚大,一时扛不住吐出浊血也是在常理中的。”   “况且,今日我们是要启程离京的。”他压低了声音,仔细为刘氏权衡了利弊,“锦衣卫已抓住了传药之人,傅大人宁愿和离也要保您二位不受牵扯,咱们总不能白费了大人的一番苦心,是吧?”   言下之意是,请大夫会暴露了身份,现下早早动身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可刘氏本就不舍让夫郎独自顶下风雨,入诏狱受铐。何况如今儿子疼痛难耐,若再承受舟车劳顿之苦,于他、于她,无疑皆是一场折磨。   她一拍桌子,铁了心破罐子破摔,“让你去就快去,今日我们全家人便是葬在这里,也没人怪你分毫!”   见墨林仍在迟疑,她又看向了一旁的文棋,“他不去你去!”   闻言,墨林赶忙应下了声,干笑道,“夫人莫动怒,小的这就去。”   可才转身走向门外,墨林面上的笑意便暗了下去,一脸不耐烦。   都半死不活了,还看什么大夫?   真不想活了的话,那就更应该启程了,这样他在半路就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了,他能好早早回去向段老复命,这对娘俩也省得再受身心之苦了。   大夫墨林定是不会好好找的,最好就是那种才疏学浅,没什么本事,能让刘氏赶紧死心动身离开的。   听说最近的观亭巷上新开了一家医馆,坐堂大夫还是个小黄毛丫头,墨林二话不说便驾着马车直奔了过去。   将那短命少爷的病况如实说了一番后,小丫头立即担忧地蹙起了眉头,只不过这小丫头也是个难缠的主,她行医有个忌讳,不单独去生人家里看诊,最后也是带了两个随侍,还派人向家里传去了消息才肯与他动了身。   小小丫头,讲究忒多。   墨林没好气地挥了下长鞭,马车一路急急向京郊驶去,吓得沈青棠的心都快被甩了出去。   再度下车时,沈青棠扶着窗柩干呕不止,连走路都险些没了力气。   瞧她这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墨林心中的嘲讽更甚了,“大夫,请吧。”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沈青棠缓了缓,戴上素纱,在随侍的伴同下,强自迈进了门去。   时间不待人,每一刻都可能贻误了治病的良机,何况她方才听下来,这个孩子应当是病得极深了。   甫一进门,刘氏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来。   “大夫!劳烦您开些止疼的方子,救救我儿吧。”这本是一句极简单的请求,可刘氏却说出了肝肠寸断之感,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她就要哭出声来,走投无路地给沈青棠跪下了。   世人在面对顽疾病痛之时,总是无助得像天地间最渺小的蝼蚁,医者是他们唯一能寄托希望和依靠的枝叶。   沈青棠明白刘氏的这份凄痛与绝望,至亲骨肉心连心,怎是说割舍便能忍心割舍的。   当年母亲油尽灯枯时,她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母亲的鼻息,看母亲的脉象,她变换着试了无数的方子,却还是只能在每一个升起太阳的早晨里,感受着母亲如流沙般一点一滴逝去的生命。   仿佛是世间最残酷的凌迟之刑,每天都会剜去她心上的一块血肉,等到母亲亡故了,她的心也被剜空了,抱着合欢树痛哭一场后,似乎就再也不会锥心之痛了……   正因体会过这份痛楚,沈青棠才明白医者肩上担着的重责,她对世间每一条生命都怀着敬畏之心,应救尽救,绝不遗余力。   “夫人莫急,让我去看看。”她轻轻拍了拍刘氏的臂弯,以示安慰。   拂裙而坐,展臂施针,每一个娴熟的动作都给了刘氏莫大的踏实之感,甚至连一点蹙起的眉尖,都能牵动刘氏的心弦。   “令郎最近可有服过什么续命的药物?”沈青棠疑道。   刘氏反应了片刻,忙掏出了袖中的药瓶,“有有有,在这!”   她递上药的动作极为小心,毕竟这药贵得很,是他夫郎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给儿子买来的。   想起这等绝望之事,刘氏又忍不住湿了眼眶,天底下怎么会有他们这样不幸的家庭,苍天简直待人不公!   可沈青棠仔细嗅了嗅药丸后,说出的细究的话,更是给了她致命一击,“这药没用的,不能再给他吃了。”   闻言,刘氏与文棋俱是瞳孔一颤,而墨林则压低了眼睑看向她,眸光里现出了浓浓的杀心与敌意。   沈青棠正色解释,“这药不是来解病灶的,就是些名贵的疏络经血的补药,可令郎体虚气弱,用这么猛的方子,无疑会气崩血亏。”   “啊?”刘氏仿佛遭了当头棒喝,险些站不稳脚跟,想到儿子屡屡吐血的情况,也不禁信了大半,“那、拿这可怎么办啊……”   舍命换来的天价药丸竟百害而无一利,任谁只怕都难以接受。   沈青棠拨弄了两下扎在傅轩胸口的几根毫针,眉头蹙着,面色堪忧,“照脉象看,这病症应是结在内,只靠汤药怕是难以得缓,不过我倒是……”   “砰!”   正说着,院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惊雷般的破门声,吓得沈青棠浑身都禁不住打了个颤。   “进去搜,一个都不准放过!”   阴冷的命令声传到耳边时,这份熟悉的压迫感,还令沈青棠有一瞬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僵在原地,头皮发麻,顿时没了动作,只蓦地转过头,循声向外看了去。   作者有话说:   老段算是又疯又坏吧,一个害人,一个救人,所以难怪沈麻麻冒着危险也要离开他。   好歹狗子三观还算是正的?   接下来,女鹅要卷进这些事端里了,狗子最不希望她掺和进来的事hhh   女鹅之前流过多少泪,狗子就准备流多少血吧。他哭也就一两滴,还是在最后,算不得什么,那就还是情债血偿吧(亲妈) 第57章 陌路客(下)   这一眼回眸的时间似是过了几个春秋, 以至于沈青棠端坐在原地,透过窗户看清那张转过来的面孔时, 整个人都还是愣神的。   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过来?   锦衣卫平日应不会随便出面才对,难不成这家人是卷入了什么大的事端?   她慌张地看了看昏迷在床的小少年,一股浓烈的不安袭上了心头, 思绪正有些混乱, 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照面时,便听闻院内的三两仆从吓得扑通跪地:   “锦衣卫!是锦衣卫!”   “求大人饶命, 求大人开恩!我家夫人和少爷都是无辜的呀!”连连叩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沈青棠的心扉。   她有些腿软, 下意识站起了身, 向旁望去, 只见文棋急得抄起了一只花瓶, 却被墨林拦了下来, 而刘氏则是慌得四处转头, 最终本能地抱紧了自己的儿子,视死如归地紧紧盯向了房门口。   脚步声落到门槛,在慑人的紧迫感中, 那绣着飞鱼纹样的长袍自外映入了众人眼帘,引得空气都凝了一瞬。   沈青棠下意识有些紧张,横竖无处可躲, 只得偏过身去, 像被针刺到了眼睛般, 小心低下了头。   可甫一踏入房门, 魏珩便被那熟悉的侧颜牵去了视线。一向清寒的眸光, 在触到女孩的面目时, 还似突然收住锋芒的利剑,怔在一处,不觉掀起了几丝波澜,惊疑与讶异之色,在眼底交换不定。   刘氏知晓,被锦衣卫寻到意味着死局已定,可奄奄一息的儿子是禁不住诏狱处置的,不禁含着泪重重跪地,悲戚乞求:“大人!”   文棋还欲有所动作,可墨林眼力见好,忙拽着他一起下跪了。   这接二连三的跪地,倒是衬得还站着的沈青棠有些突兀了。   她攥了攥掌心,思及现下与魏珩的身份落差,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只埋着头拂了下裙摆,像从前在石圩镇远远见到知县那样:   双手交叠,俯首叩地,杂在人群里,简单大方地行了一记跪拜礼。   毕竟一介平民如她,见到大小官员,素来都是要行跪拜礼的,如今的魏珩于她而言,褪去了那层莫须有的关系,自然也是与普通的大官别无二异。   可这一跪,却咣当一声,重重跪在了魏珩的心上。   跪出了一道界限分明、冰冷疏远的鸿沟。   就像猝然扎进肉里的一根刺,清晰地泛着疼,却又只能干看着,难以拔除自愈。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让她对他下跪或是别的什么,他的身份在她面前甚至都可以不算身份。   可心口是那样的生涩发麻,在这样肃然的场合下,竟连一个字词都难以吐露而出。   魏珩轻吸了口凉气,重又拿出了该有的威慑,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全部缉拿。”   “大人!”刘氏慌得膝行向前,崩溃大哭,“我儿他活不长久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求您网开一面啊……”   话未说完,便被锦衣卫按住拦了下来。   魏珩眸光冷淡,眼底倒没有多余的同情。   为救儿子性命,错信江湖庸医,身为水部大员,却不惜滥用私权,造出水匪劫船的假象,挪用修缮江南堤坝的官银,置苦于洪灾的百姓于不顾。   孰轻孰重,律法自会有决断。   沈青棠被魏珩的一声缉令吓得浑身发颤,还未缓过神,便又被挣扎的刘氏扯住了衣袖:   “大夫!我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他才十岁,十岁啊……”   话还来不及说完,刘氏便被锦衣卫拖了出去,卧于病榻之上的傅轩自然也被人抬了起来。   被擒拿的文棋嘴里骂咧不休,到处都充斥着一种不甘于命运、却又无力反抗的压抑。   沈青棠就这样眼睁睁地干看着,手臂上还残存着被拉扯后的肿热,内心可谓受到了颇大的打击。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能感觉这家人应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已难有回旋的余地了。   可什么都不做,只旁观别人的生离死别,任谁心里都会觉得不好受的,何况那孩子还是风华正好的年纪……   沈青棠失神地望着那被运走的傅轩,连自己被锦衣卫押住了都未有所觉,好像她也早已做好了被一并缉走的心理准备。   “她不必。”   魏珩陡然开口,冷盯了一眼那碰了沈青棠的两名锦衣卫,眼神锋利得似是能剜下他们的手来。   两个手下多少意会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忙悻悻收了手,躬身告退。   沈青棠下意识看了一眼魏珩,在视线交锋的一瞬,又像被刺到了眼睛般闪开了目光。   眼下这个情形,着实是有点狭路相逢,进退两难的意味了。   她只希望魏珩办完公事能尽快离开,那样她也就能起身了,大家都还能保留几丝体面,也不至于太难堪。   可谁知,魏珩却似乎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你还想跪多久?”   他嗓音低沉,轻得像是自上飘下的落叶,仿佛在心口凝了许久才吐露而出。   沈青棠的眸光微微颤了一下,猜不透他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垂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隐约能听出来他似乎有些不快。   难不成……这场意外的碰面,又碍着他的眼了?   面前之人居高临下带来的压迫感,令沈青棠紧张得思绪有些混乱,心下也不是很舒服。   如果可以,她自是一面也不愿再见到他,何来理由受这等威压,打这等交道?   可抿了抿唇后,她还是按捺下了诸多不平,暗自攥紧衣裙,撑着场面低声回了句:   “民女不敢。”   魏珩微挑眉尖,忽然感觉她是成心来气他的。不然怎么区区四个字,却如利刃一样,字字往人心口里钻?   凉气倒吸入胸,掀起了一片难以言喻的涩苦。   可想起她昨晚醉酒后的那番批驳之语,魏珩静默片刻,终还是轻吐了口气,软下脾性,慢慢俯下了身:   “起来。”   伸出的手才刚递上前,女孩便仿若受惊的兔子一般,立即错开了他的触碰,埋头站起了身。   这近乎下意识的闪躲,毫不加遮掩,一下子便刺痛了人的眼帘。   魏珩递到半空的手倏然显得有些清寡,顿了顿后,也只得不动声色地收握了回去。   “我差人送你。”   他佯作无事地站直了身,移开的眼神里满藏着失落,分明不是疑问的语调,可说出来却少了大半底气,仿佛最后还要取决于她的意向如何。   沈青棠埋着头,稍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心里打着鼓,不解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   不是不该再有任何牵扯了么?   况且她一介平民,如何担得起锦衣卫的护送,这教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该如何想她?   万千思绪交汇于一处,几乎毫无犹豫的,沈青棠微微抬起了头:“不必麻烦了。”   视线相交的一刹那,许是魏珩看向她的眼神太过僵沉,仿佛能洞穿人心,沈青棠又立即别开了目光,“家中会有人来接的。”   话音一落,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魏珩久久都没有出声回复她,分明是盛夏,却令人局促得脊背发寒。   “方才那孩子的病症,你知道多少?”他倏然开口,倒令沈青棠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锦衣卫办案,应当是要了解情况的吧?   这一思量从沈青棠脑海里一闪而过,或许比起私怨,公案显然重要更多。   想起那奄奄一息的孩童,和哭得歇斯底里的刘氏,沈青棠心底蓦然升起了几丝薄弱的希望,寻思着,官府在知悉了孩子的病况后,说不定也能酌情开个恩。   “他……”沈青棠抬头看了看魏珩,略有些紧张地组织了下思绪,“他应当是寒热错杂,患了胃脘。本已瘀气在内,有损根本了,可他又用药不当,所服皆是不解病灶、但补阳血之药。”   说到严重之处,沈青棠不禁转头看了一眼魏珩。   偏生,那凝着眉宇深思的人,视线自始至终都停在她身上,这一对视,两人的眸光皆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嗯……”沈青棠顿了顿,欲言又止,“大体上,那孩子年幼体弱,若再这样拖下去,必是时日无多。”   可话虽如此,沈青棠亦没把握开口救好他,患于体内的病症,调理向来是个大难关。   她曾在娘亲的手札里看到过一则鲜有的方剂,只不过这方剂需要用到一种长于南境的苏茭草。   此草生在高山,极难采寻。便是眼下派人去采了,远水难救近火,南境到燕京的脚程,只怕也两月有余了。   沈青棠的神色里不觉透了些为难,“若还有宽释余地,我兴许可以再延他个十来日命脉。”   说到这,沈青棠及时顿住了。   这种话她也不能多说,官家的事她毕竟无权插手,再怎么不忍心,也只好能救则救。   “观亭巷回春堂,若有需要,随时恭候。”沈青棠思索片刻,施施然行了一礼,“就不叨扰大人办公了。”   她说话、行礼、辞别,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魏珩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她已然兀自离开了他许远。   就好似萍水相逢的陌路之客一样。   若说她变了,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她还是那个娇娇小小的沈青棠,步态鲜活,面颊粉润,若仔细打量,还能在嘴角边看到一个如隐若现的小梨涡。   魏珩目视着那迈过门柩,一步步走向随从的女孩,仿佛是被谁掐住了胸腔般,失控地翻涌出了难言的情愫,如洪流决堤,泛滥成灾。   他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心口麻了一片,呼吸滞涩的滋味。   大抵是真切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失去的割舍感。   因为她的确是显而易见地变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不再有恋慕和牵挂,也没有了悲伤和委屈,唯余界限分明的疏离和冷淡。   她毫无留恋地转过身,没入了大千尘世熙攘的人群里,只剩他一人独自留在堂中,留在了暗无天日的皇城泥淖里。   也就是这一刻心口隐约传来的钝痛,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亲手抛却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真正想要抓在手里的,又是什么……   一路上,魏珩出神地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回了北镇抚司。   水部侍郎傅以仁、官银盗窃案、军火走私船、不菲黑药,江湖郎中、段鹏之……   这些纷乱的碎片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交织成了一张亟待填补缺口的密网。   就在他迈上门槛,打算再去会一会那傅以仁时,诏狱内的官卒忽从不远处仓皇来报:   “大人!死、死死了!”   狱卒边跑边向里指着,满面惊恐。   魏珩神色一变,当即凛然质问:“谁死了?”   诏狱的廊道幽深无比,晃在墙壁上的火舌灯影不算明亮,却也能在魏珩赶到牢房时,将口溢乌血、紧抱着怀中儿子的刘氏照个清楚。   而与此同时,在京都另一角的府邸中,段鹏之正悉心浇着花草,见茁壮的草叶挂着晶莹的水珠,不由十分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看着还不错吧?”他指点着面前的一排盆栽,随意问向一旁待命的蔡福。   蔡福反应了一下,立即竖起了拇指,夸张捧道:“妙!妙极了!大人出手,真乃药中精品啊!”   段鹏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放下铜壶,看先天色,忽的问道:“郃勒的使者该进京了吧?”   “回大人,照这个时辰推算,应当是到了城门。”蔡福拱手笑道。   段鹏之看向面前一排精心呵护的草植,随手抚了抚叶片,眼底满是舒心和惬意:   “那就是时候开宴庆贺了。”   作者有话说:   努力加快进度ing 第58章 陷火海(上)   诏狱里阴暗无光, 唯有一排壁灯舔舐着石墙,映得此间格外阴森, 死寂一片。   魏珩顺阶而下, 面色阴沉:“人怎么死的?”   诏狱里的狱卒个个皆受过严格遴选,莫说刺客,便是苍蝇也难飞进来。   紧跟于后的高简当然知道自家大人在恼什么, 忙应道:“这个事的确古怪。”   “刚被押进门的时候, 她闹得跟什么似的,死活也不要和儿子分开, 就是突然一下子,人跟崩了线似的, 倒头就晕过去了。”   “那时候还有气儿呢, 我们以为她是哭过去了也没多管, 哪知再去送水的时候, 她就吐血毙命了。”   高简边说边喘气, 有些跟不上魏珩的步子, “还有个巧的是,关在另一个地方的,就那个瘦瘦高高的仆役, 说是嚎命运不公,少爷命苦什么的,也撞墙自尽了, 这……”   “高高瘦瘦的?”魏珩脚步一顿, 皱眉打断了高简的话。   早间进去搜人时, 他顺带着瞥了一眼, 对刘氏那两个贴身仆役也稍有些印象。   敦实的一个性子有些冲动, 而高高瘦瘦的那个则尤为活络, 在他踏入内宅时,甚至还紧拉着旁边的敦实汉一起下了跪。   这般心思玲珑的人,当不会做出轻生这种莽钝的事才对,除非——   他嘴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抑或者,他本身就是名死士。   “咔擦”一声,审讯室的大门被魏珩推了开来,紧接着,内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锁链声,喧嚣着不满与抗议的情绪。   那蓬着发被钉在正中的,正是此番官银被劫一案的经手者,傅以仁。   历经严刑拷打之后,他身上已然没一块好肉,只恨得目眦欲裂,沙着嗓子骂道:“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便是!”   替死鬼魏珩着实见过不少,但头脑如此蠢笨、还上赶着去送命的替死鬼,他倒是头一回见。   若非那江湖郎中吞药自尽,所有事情的线索都落到了傅以仁的身上,他怎会有闲心在这里慢慢磨耗。   “想死?”魏珩冷笑一声,拿起案边一只锋利的刀具慢慢把玩了起来,“我倒是不介意多杀一两个人。”   “只不过你死了,你那遭人迫害的妻儿,又该由谁来报仇?”   一听到妻儿,傅以仁像是被抓住了命脉,顿时吓得面如土灰,恍惚了一阵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妻儿是遭遇了不测,顿时在钉架上猛烈挣扎了起来。   “魏珩!你个天杀的……”他张着血口咆哮,双目猩红,悲愤得无以复加。   这话听来着实刺耳,还不等傅以仁发泄完,魏珩便径自上前,扼住了他的咽喉直向后抵去,连钉架都在嘎吱作响。   “听清楚了。”耐心欠佳的少年目光森冷,眼底尚蕴着些薄怒。   “你那稚子乃为庸医所误,所谓良药不过是夺命利器。发妻则为奸仆所害,所谓护从实则是他人死士。”   这话说得字字诛心,句句掷地有声。   傅以仁瞳孔大颤,被这骇人的消息震得六神无主,不知该信还是不信。   “好好想一想,你那费尽心思敛来的银子,最后都落到了谁的腰包里。”   魏珩冷讽一声,暗下了面色,懒得再多费口舌,索性撤了手,让傅以仁自己清醒清醒。   才刚要转身,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忽然顿住脚步,意味不明地牵起了嘴角:   “说来倒忘了知会你,令郎现下,其实还残着一口气。”   傅以仁神色大变,一下子就从那似笑非笑的语气里,听懂了言外之意。   **   七月初十当日,燕京里可谓漫开了别样的热闹气氛。   为表皇城对来贡使臣的敬意,段鹏之特地招待郃勒王族扎得木父子,从廊桥雕梁赏游至千里长堤,最终落脚在城东的府邸,一同品戏和用晚膳。   可关上了大门,彼此之间就收了那些虚假的客套了。   段鹏之大致点了点扎得木呈上来的礼箱,对这明显减少了的数量,稍有些不太满意。   “今年王族同我们合作的诚意,看起来似乎不足啊?”他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笑里藏着锋芒。   老扎得木正欲施礼措辞,不料儿子古依哈尔却无所避讳地应道:“段大人见谅,小邦今年收成不佳,着实是拿不出手来。好歹也是有几年的交情了,这点差额,让一让又如何?”   他笑着打起商量,可语气里却少了几分谦卑,多了几分傲然,无形之中倒是触及了段鹏之的逆鳞。   “听说夫人喜好花草?”古依哈尔尚未意识到冒犯,只打开手边的木箱,小心捧出了一盆莹白的花来。   “这是小邦罕有的桑琼花,寓意圣洁与纯净,素来敬与雪山之神。听闻段大人是金屋藏娇,我们今日献出了族宝,不知可有幸也睹一睹夫人的真容?”   此话一出,扎得木顿时吓得捏了把汗,全然未料到儿子会这般口无遮拦。   段鹏之面色僵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如初的模样,只是眼底多了些不形于色的杀意,“自然可以。”   他转过话锋,抬手示意下仆,“里间酷热,还不快去上一壶凉酒来?”   话虽如此,可下令时,视线却只笑着投向扎依哈尔,“这暑气催人困,扎依世子晚间若是觉疲乏,也可差人扶去偏殿休息,那里有内子精心调制的安神香……”   阁楼中的几人话里话外皆是暗刺,可室外就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了。   受邀前来捧场的名门世家不在少数,个个提着丰厚的入席礼,沿着门口葱郁的花坛草植,走过蜿蜒曲折的卵石小路,一直行至后院富丽的角亭和藤萝架下,避暑闲游了起来。   闻说段阁老那隐在深宅的夫人最爱摆弄花草,今日瞧见府内被打理得一片井井有条,一些好攀谈的妇人也毫不避讳地夸起了段夫人的持家来,生怕是传不到段鹏之的耳朵里一样。   当然,也有些人挂在嘴边的趣谈,听来稍显得尖酸:   “高门显贵又如何?”头戴珠钗的女子笑着摇摇团扇,凑向姊妹放低了声音,“有些人攀上了候府公子,不照样还是连个正眼都得不到。”   “赵小姐说的是我么?”   一声矜冷的问候陡然从后方传来,令蒸热的暑气都覆上了一层寒霜。   逞一时口快的赵娟儿吓得面色煞白,回头看到了拾级而上的贺兰筠后,忙僵着身子站了起来,一时哑然无言。   “张个嘴连场合都不会看了,贵府家风还真是不错,教出了你这样的长舌妇。”   贺兰筠笑着冷嘲,即便心中气恼非凡,也仍旧持着大家闺秀的仪举,不露一丝失态。   区区一个五品言官的庶女,竟也敢在这样宾客云集的宴会上,到她的面前来舞爪造次了,真当她是脾气好惹的?   赵娟儿被说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连家族都一同被数落了,这还如何能忍。   “是小女多嘴。”她口不对心地行了一礼,干笑道,“可这事早就在京中传遍了,指名道姓的,不知说得有多难听呢。我们也只是觉得咋舌,才私下里求证求证,看看是否听错了。”   贺兰筠冷盯着赵娟儿,面色不太好看。   自小到大,她一向清傲要强,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琴棋书画,诸事皆力求尽善尽美,从不给人落下话柄。   唯有此番与侯府结姻,去魏珩那里自寻羞辱,才是她栽过的最大的跟头。   可这也不代表人人都可以越过身份的尊卑,来落井下石看她的笑话。   “那我也来求证一件令人咋舌的事情吧?”贺兰筠冷然扬起嘴角,“听说你母亲曾是青州闻名的舞伎?”   赵娟儿大睁双眼,顿时花容失色。   “兴许我要去向令堂取取经,才知道该如何博取男子的正眼吧?”贺兰筠眸色如冰,满含讥诮,一字一句说得不急不缓,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不明就里的小姊妹瞧赵娟儿的面色不对,忙小声关切了一句:“真的假的?”   缄口不言是最好的应付方式,赵娟儿立即出声啜泣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你……你说话得讲究证据来,”姊妹看不过去,赶紧帮忙出头, “她还未婚嫁,怎可受如此污蔑?”   “就是,”另外一个也心有不平地小声附和,“仗着家世连话也不让人说了,又没人指你名姓,是你自己硬要凑过来的。”   贺兰筠被这话气得眉尖一挑,连话也堵在心口不想说了。   她若真铁了心拿出证据来,届时还不知道哭的是谁呢。   两相正僵持不下,忽然,一声清甜的叫唤自后方传了来:   “几位姐姐可要喝些凉茶消消暑呀?”   贺兰筠压抑的心口倏然吸进了几丝新鲜的空气,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绯色软烟罗的少女正端了茶盘,在霞光下冲她们恬然笑着:   “后院的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姐姐们可要早些去占个位置才好啊。”   女孩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瞧那发簪璎珠、身穿绮罗的气派,就像是哪位被家中捧在手中、心思明净的千金小姐。   是以当她递过茶来时,赵娟儿等人也不好意思推辞,只半推半就地笑着接过了,浅酌了一口后,竟忍不住讶然称叹:“这茶倒当真爽口。”   沈青棠笑了笑,随口介绍,“茶里添了些乌梅和陈皮,喝起来定然会清爽许多,喏。”她抬手将茶递给了贺兰筠,满眼蕴着热忱的笑意。   然而,贺兰筠只略微扫了一眼,便毫不给面子地转身下了石阶,“不用了。”   沈青棠微微一愣,看着她独自离去的傲然背影,有些不放心地望了两眼,片刻后,也只得默默收了茶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太好?”   “嗐,能好到哪儿去?”赵娟儿记打不记疼,见人走了,马上又开始酸言冷语地说道了起来,“你知道她吧,左都御史家的掌上明珠,哎呦攀上了那长平伯府的世子,那真是了不得啦,头昂得跟凤凰似的。”   左都御史,长平伯府……   ‘原本还想着要不要替我那侄女说个亲呢,结果听人说啊,他早已和都御史家的千金定下亲了!”   沈青棠的呼吸险些漏了半拍,那个雨天痛得撕心裂肺的记忆,又再次破开尘封,涌入了她的脑海。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赵娟儿有些好笑地抿了一口茶,“人家世子还不是一眼都不屑于瞧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她还想上去搭话呢,结果人家世子压根就像没看见她似的,可把我给笑到了。”   几个姊妹纷纷摇着团扇失笑了出来,唯有沈青棠僵在原地,周身血液仿若凝固了一样,满是抵触和不适。   “等一下……你是说,”沈青棠面上的笑意有些干,试探着问,“魏指挥今日也到场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拔空了的智齿洞又发炎了,半边脸的耳鼓膜连着太阳穴疼,去医院刮治伤口+输液,没码字   然后今天我开车门又把手指给夹了……简直祸不单行(崩溃QAQ),属于一手冰敷,另一只手在单手码字,效果不太好。   想着断了两天不好,就先把刚开始觉得没啥重头戏的存稿放上来了   这个事件里的人物关系和矛盾比较多而且很关键,在为后面狗子和女鹅的感情线铺情节点,无论是傅家、郃勒人、疯爹段鹏之、还是身为助攻的高简和筠筠cp,在后面都很重要,不然我就砍掉不给他们戏份了hhh   然后提前说一下,八月初我要做个乳腺纤维瘤(高发于18-25岁的菇凉,一般是良性)的微创小手术,没错我就是这么多灾多难QAQ,大概一两天就恢复好,也不会请长假,我想的是7月份一定努力赶进度呜呜呜,不然狗子就抱不到老婆呀 第59章 陷火海(中)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臆断, 又或许是曾听人说他总忙于公务,鲜少在世家花宴上露面, 沈青棠几乎没有想过, 今日一时兴起和秦颂来此,竟也会同他撞上。   可赵娟儿作为一介局外人,自然不觉这有什么奇怪。   “是啊, ”她随口应道, “今日宴请的是外邦使臣,京中大小官员皆来了不少呢。”   看着空空的茶盏, 她忽然又以扇掩面,凑过来小声问道:“哎, 你这茶是哪里领的?”   毕竟是在权倾朝野的段家宅院里, 赵娟儿行事也注意兜敛着, 不敢太过随性。   沈青棠缓过了神, 淡淡一笑, 正想说是自己带来的, 忽的又被人从身后叫住——   “沈妹。”   回首望去,那笑着挥挥手的,正是走来寻她的秦颂。瞧那面上流光溢彩的模样, 便知他是刚刚应酬完了。   赵娟儿看得云里雾里,也不知这等气质温润的公子是谁,只大概听出, 他与沈青棠应当是有些亲缘的。   “不曾打搅到你们闲谈吧?”秦颂挂着浅笑, 缓缓步上石阶, 出于礼节客套了一句。   一见这般温文尔雅的公子, 几家小姐哪还能说怪罪, 只掩着团扇矜持地摇了摇头。   “都在喝茶呢?”一见桌上摆着熟悉的茶具, 秦颂微挑了下眉尖,笑着看了看沈青棠,复又和这些小姐搭起了话,“茶喝起来怎么样?”   赵娟儿心思敏感,琢磨着这品茶的问题可要认真作答,好好体现涵养与学问才是,不禁持着扇,刻意挺直了身子,“这茶……清凉爽口,酸甜宜人,仔细回味罢,倒还有齿颊生香之感。”   可秦颂只是想推传一下沈青棠制的药茶,对赵娟儿端起仪态说的那些字词,只理解成了一句话:“挺好喝的,是吧?”   他的笑意里还微透着点骄傲,仿佛这茶是他家量产的一样,“不瞒各位,今日这茶啊是观亭一家医馆所供,馆名回春堂,坐堂的大夫人美心善——”   他不经意看了眼沈青棠,接着道,“制了好些茶饮送过来,若是有没喝尽兴的,大可再去院后的冰匣取用,要多少有多少呢。”   会错意的赵娟儿干愣地听着,好半晌才笑着应了一声,“哦,我还说这茶怎的这般灵,原来是出自医家之手啊。”   脸红如柿的沈青棠着实不好意思听下去了,和众人笑着寒暄了几句罢,赶忙便给秦颂使了两下眼色,迈着小步子匆匆引他走远了。   要说这在宴席上无偿供应消暑茶的点子,恐怕也只有秦颂能一拍脑袋想出来了。   说是医馆新近开张,声名还未远扬,全然可以借此机会让京中的达官显贵做口碑,吸引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若是日后忙起来了,大不了就再多收几个门徒帮忙看诊。   沈青棠原本也只是给平民百姓看看小病,没想过非得要跻身于权贵的圈子里,可秦颂一再鼓劝,况且区区消暑茶也没什么了不得,最后也只好由着他操办去了。   结果谁承想,今日运来的茶桶上个个印着彤红的“春”字,逢见熟人,他更是要逮着机会说道两句,简直不要太热络了。   “哎,我就说吧,大家对你这茶是赞不绝口,以后准要去你的医馆多光顾几回,到时候再顺便号个脉,买个药,生意不就慢慢做起来了么?”秦颂是打心眼里为她盘算,说着说着,语气还忍不住向上扬了起来。   沈青棠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可瞧秦颂那一脸自得的模样,左右看了看往来的行客后,还是好心打趣了他一句:   “你可兜着点吧,今日是段大人摆宴,又不是你在自家宅院里会客,风头都要出到天上去了,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   秦颂微微一愣,看着她含嗔带笑的侧脸,忽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主动关心他,心里倒不禁泛起了一丝暖流,像是灌了蜜糖一样。   “你这是在小瞧我呀?”他不服地笑了笑,同她并肩走着,略微倾过去些低语道,“实话不怕告诉你,哥哥我在外头的人缘关系啊,那可真是……”   正说着,不远处同人饮茶叙谈的段鹏之正巧落入了秦颂的视线,连带着的,还有一旁的扎得木,以及——   魏珩?   秦颂面色一暗,心底刚升起的那点愉悦,顿时被铺天的晦气盖了去。   他怎么把这号人给忘了,在这居然也能碰到?   好巧不巧,正与旁人谈及凉茶之事的段鹏之,一见秦颂引了位姑娘走来听戏,也立即举起茶盏,远远打了声招呼:“秦总商。”   这一招呼,令周遭的视线顿时向此处聚集了过来。   与魏珩对视的那一瞬,沈青棠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本打算只作不相识一样,看一眼就过去。   可谁知,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僵凝,明显地透着些错愕,全然没了以往的内敛和沉蓄,反倒灼得逼人。   沈青棠不解地顿了下呼吸,总觉得他的反应好像格外奇怪,一时之间也未作多想,只自觉别开了目光。   段鹏之笑着踱上前,举了举茶盏对向秦颂,“你今日送的这茶可费了心思啊,喝过的个个都说好。”   他视线不经意偏向了沈青棠,“这位是?”   秦颂缓和了些面色,大方介绍,“是我的远房表妹,姓沈,沈大夫。”   魏珩的眸光蓦地一沉,从没有哪一刻现在这么想手刃了秦颂。   他警惕地注视起了段鹏之的反应,可对方却好像被勾起了什么往事,飘着视线,忽的若有所思起来,“哦,姓沈啊……”   良久,段鹏之扬起唇角,旷达地看向沈青棠笑了笑,“沈是个好姓。”说着,又端起茶盏问,“这茶是你做的?”   沈青棠点点头,欠身行了一礼,“是。”   “哈哈哈。”段鹏之蓦地笑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   可下一秒,他陡转的话锋又令沈青棠不由一惊: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话一出,莫说沈青棠有些不明所以,就连秦颂也觉得分外不可思议。   毕竟她回京后的大部分时间可都是和他在一起的,哪来机会和段鹏之这样的人物碰面。   立在不远处的魏珩静观着局势,可攥紧的掌心却已然微微出了些汗。   紧接着,话锋便被转到他这里了:   “魏指挥,你觉得这沈小姐瞧着面熟么?”段鹏之微皱着眉,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让人猜不透他是真想起了什么,还是在故弄玄虚。   魏珩不动声色地沉吸了口气,看向那微埋着头的沈青棠,展出了一丝不失礼度的轻笑:   “来来往往见过的人太多了,没什么印象。”   沈青棠心中微凉,悄悄攥了下裙角,对他这回答倒也没什么意外。   只是他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也的确有些挺讽刺人的,怪只怪她当初瞎了眼吧。   见魏珩一口否认了,段鹏之也故作没趣地笑了笑,“这样啊?”   他顿了顿,忽的来了个转折,“可我倒是越看她,越觉眼熟。”   闻言,魏珩的面色有了些变化,可段鹏之却对此毫不意外,转头见沈青棠一脸懵然,还笑着补充道:   “沈小姐不要见怪,就是在这月初一的时候,我同魏指挥正巧在鹤临楼门口聚头,当时有个姑娘不要命地跟在我们车后跑。”   魏珩的面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了。   而沈青棠则没缓过神,怔愣地站在原地,恍惚间,只感觉那些被埋进灰土里的不堪过往,好像又被什么人当众挖开了。   段鹏之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魏珩,接着笑道:“哎,我还寻思着,那么大的雨,一个姑娘追着我们的马车做什么,口中好像还在叫着谁的名字。我就问魏指挥,他说,莫不是什么胡言乱语的疯子。”   一语落下,仿佛透凉的冰水,浇得在场所有人皆背脊一寒,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等明着冒犯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话,怕是也只有段鹏之敢当众说出来了。   更何况还有秦家牵扯于其中,这里头的明争暗斗该如何汹涌,可见一斑。   魏珩的思绪里已然没了这些利弊纠葛,他紧张地望着沈青棠,头一次知晓了没底气是种什么感觉。   可沈青棠只是轻埋着头一言不发,面色僵白,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别波澜的表情了。   已经凉透了的心,便是再被割开一道口子,也不过是麻木得牵不起什么痛觉,只会令她对魏珩的失望更深一分罢了。   段鹏之略微打量了下两人的反应,倒不禁有些报复得逞的意味,又继续把话说了完整:“那日的事情着实离奇古怪,我倒现在还记忆犹新,方才瞧小姐的面相同那日的有些相似,便忍不住问了出来。兴许,当真不是小姐你吧。” 第60章 陷火海(下)   矛头被指到了沈青棠身上, 秦颂定是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那日的事这丫头也没有同他多说,他还以为她只是追出去与魏珩闹了不快, 没想到还有这般令人气血上涌的内情, 一时之间,心情可谓是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段大人, ”他慌忙笑了两声, 帮沈青棠打起了圆场,“初一当日我母亲从佛寺回来, 沈妹妹一直同我在外面采买东西呢,想必大人是看岔了。”   沈青棠的思绪一片空白, 直到听到了秦颂这句为她辩白的话, 她才感觉到虚浮的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地面, 先前那些失去的力气也慢慢回来了。   本想扬起一点笑意以示默认, 好生配合着秦颂化解这场难堪的。   可她的心境是那样寒凉, 即便是牵起唇角, 也笑不了太好看。   她怎么想都觉得生气,对段鹏之说的那些话无法轻易释怀。   魏珩可以不喜欢她,但怎么能在一次次骗了她、辜负她、一声不吭地将她抛下后, 还不痛不痒地在生人面前嘲讽她的情意,在泼天大雨里一起看她笑话。   他怎么配?   沈青棠的眼眶有些发酸,但想了想, 又总觉得不值和气恼。   这样的人, 她原还想着如果碰到了, 多少也该像不相识的人那样, 以平常心态去打照面或是行礼节, 给彼此都留足些体面, 也不至于太难堪。   可现下看来,还要考虑他什么体面呢,不骂得他狗血淋头已是好事。   她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该给他的。   他不配。   沈青棠咬了下嘴唇,强撑着泛红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偏下头,以所有的自尊为底线,终究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见场面如此僵滞,段鹏之也不好再咬着不放,索性笑了一声,挥一挥手,让大家都落座听戏去了。   他只不过是好奇,身中剧毒的魏珩,在沧州那样穷山僻壤的地方坠下崖后,是怎么还有命活下来的。   好巧不巧,这位新入京开了医馆的沈小姐,也同是来自沧州,与锦衣卫那头颇有些渊源不说,听闻前些日子傅侍郎的妻儿被缉时,她也在场。   段鹏之一向自诩是个睚眦必报、以一还十的人,对那些拦他前路的,更是毫不手软。   瞧酒楼那日发生的稀奇事,和方才两人面上的细微反应,若是往深处了细究,只怕还会更有趣吧?   段鹏之漫不经心地扬起了嘴角,可就在这一刻,沈青棠恰好跟着秦颂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风中掀起的那一阵若有还无的花草香气,一下子便令他的笑意僵住了。   他险些以为是自己闻错了。   可这香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像一根穿向十多年前的线,将那些他曾与七七摇扇煎药、采花酿茶、院中品书的画面,一一牵进了他的脑海。   这么多年来,他只在梦里贪恋过这份缱绻的味道。   只因那是他找了无数调香师、寻遍了各样医女,都无法再复刻的独一无二。   段鹏之怔然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娇小的背影,仿佛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又恍惚看见了那个他思之如狂的女子。   可幻梦终归是要醒的,戏台的锣鼓一响,他又被现实惊得心口一颤,再次回过神来了。   怎会如此之巧……   他深深凝视着那款款落座的沈青棠,心底盘结着无数疑问。   同样是姓沈的女子,同样是父母俱亡,同样有一身了得的医术,同样还有这被药草花卉浸染出来的香气。   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段鹏之若有所思地出着神,忽然想起,湄山沈氏的人素有在外游历行医、收养孤童为徒的风俗。   莫非,她们是师出同门?   有太多未解的猜测在心头杂乱成团,段鹏之思量半晌,忽觉这小姑娘还有些可用之处,倒是可以暂时先留下。   想至此,他又不禁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魏珩。   没想到,那处的少年竟依旧挺拔着身姿,沉着有礼,淡如和风,即便被他那样揭了短后,也还能若无其事地引着其他宾客入席。   忍耐力当真是不错。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沧州烧作坊、劫军火,郊外剿官银、查傅府,这一笔笔一账账的,是应该好好清算清算了。   “嘡——”   铜锣一声响,在愈来愈急的鼓点下,台上的老旦咿咿呀呀叫嚣着开场,从未接触过戏曲的郃勒使团,次第拥着老扎得木坐到了前列。   他们每人的腰间都别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酒壶,但密切观望至此的魏珩,还从未见到他们中的什么人拿起酒壶用过。   便是现下落座听戏,也要烦请附近的人帮忙接凉茶过来消消暑气。   在过去几年里,郃勒是从未遣过如此多使臣,大摇大摆地入京朝贡的。   可大郦却还是依旧按人数派赐恩赏,不减丝毫礼度。   两国间的关系已是根拉锯得愈来愈紧的丝弦,任何一方稍加使力,都可能会使其随时崩断。   也不知是不是那在黑市上肆意横行的军火走私,才助长了他们这般不知收敛的野心。   魏珩的目光沉如鹰隼,盯着那些漆黑的酒坛好一会儿,才不经意别开了目光,垂下了眼睑。   此事有高简操办,自是无需他太过担心。   真正令他郁结的是……   魏珩蓦地黯下了眸光。   是那份被他亲手断送了的情意。   早在见到沈青棠牵起唇角强掩难堪之时,他便止不住翻涌出了一个寒彻心扉的念头——   他错了。   什么所谓的对她好,所有的自以为是,全都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心口僵涩得几欲无法呼吸,从未感受到如此挫败和无力。   可当他再想去弥补时,才不经意发现,沈青棠与秦颂坐着的那片位置,早在不知何时起便已双双空了……   **   段府内草木繁盛,绿植葱郁,沿着花坛摆出的盆栽更是蓬勃茁壮,形态各异,是为此次盛宴的吸睛之处。   沈青棠信步走在卵石小路上,边散着心,边带着新奇考究的目光一个个看了过去。   而在一旁的廊道里,段鹏之则是半身掩在霞光的阴影中,一步一步跟随在后,默默打量着她。   忽然,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沈青棠眸光微亮,小心探过身子,凑到一盆药草上仔细闻了起来。   暖橘色的夕霞洒在她身上,倒衬得她像是一只稚巧灵动、憨态可掬的小猫。   “沈小姐认识这这个?”段鹏之终是忍不住从暗处走了出来,开口笑道。   沈青棠微微一惊,没料到会与他撞见,自是不敢再细看药草了,赶忙欠身行了一礼,“段大人。”   方才令她当众难堪的那档事,她可还有些余悸未平,怎么着也该小心行事,敬而远之才是。   “诶,不用这么拘礼。”段鹏之笑着摆摆手,似是早忘了先前的风波,感怀地看着这一盆盆他悉心养育的药草,心里倒没来由泛起了些寂寥来。   “这些盆栽放在我这好些年头,倒是颇受冷落,等不到一个知心人来。”他看向草叶的目光里沉淀下了几丝落寞,仿佛同情的不是药草,而是在说他自己。   旋即,又岔开话锋,换成了轻松谈笑的语气,“那些下人不懂这些,在他们眼里不过就只是寻常杂草,难得碰上你这样肯施与青睐的,还是这些花草的福气了。”   段鹏之心情不错,朝着面前的药草抬手挥了去,“说说看,都认识哪些?”   他笑意满面,微俯下身,还颇有些逗弄的意味,“说对了,可准你带走。”   沈青棠眸光微动,略有些受宠若惊,摸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说温蔼,但好像又有些令人生畏;说可怖,但他又是真真切切冲她笑着的。   也不知这样的玩笑话,当不当得真。   “也不算特别认识,就是在医书里看到过几眼。”   沈青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将它们栽养得这般好,我就不坐享其成了,不过随便谈一谈倒是没什么。”   沈青棠走了几步,信手挑了几盆介绍了起来,起初还有些拘谨,可到后面便开始渐入佳境了。   一向静默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药草,在她清嫩的嗓音下,也仿若被赋予了神韵,各有自己独特的习性和价值,熠熠生辉。   段鹏之终归不是精于医理之人,有好些药草他都不甚了解,只是当初凭高兴收了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亲切感,听沈青棠这样娓娓道来,他竟也不嫌枯燥,反倒还觉得格外悦耳。   兜了一圈回来,沈青棠又走到了原来那引她注意的药草旁边,有些含蓄地指着笑道:   “大人,这个是苏茭草,素喜光热,多生在南境的山崖之上,很难采到的。”   “而且它这茎叶的水分尤其充足,寻常只要一两片,便足以温中祛寒,疏通气血。”   说到这,女孩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想要的意味皆无声浮在了脸上,倒是也率真可爱。   段鹏之分明已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却还是故作不解,笑问:“嗯?”   这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沈青棠沉吟片刻,也含蓄地笑了笑,坦实交代:   “我前些天,遇上了一个体气虚寒的病人,他内里血瘀严重,但若用上苏茭草,正巧还有个偏方可医救。”   她有些拘谨地看向段鹏之,笑着打起商量,“您看我方才答上了那么多,我不要其他的,就要这一盆可以么?或者我剪下一枝茎叶就好。”   瞧她这么紧张小心的模样,段鹏之顿了顿,倒忍不住失笑出声,又重申了一遍约定:   “方才答上的那些,都会一盆不少地送给你。”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量,仿佛掷地有声,还带着身居高位者特有的那种威势。   沈青棠愣了愣,没想到他当真说一不二,可这样的厚礼,她又怎敢随意收下,正欲再推辞,便听段鹏之又继续道:   “不过我也有件事,想劳烦沈小姐跑一趟,”他笑了笑,“郃勒王族的古依世子自酣饮后颇有些不适,现休憩于西角的偏殿里,不知沈小姐能否去看诊一番,也省的外族怨我们大郦待客不周。”   作者有话说:   去上海搞了个教资体检,今天才回来,后面暂时没啥事了。   努力把更新时间掰到晚上八点,恢复日更~   真的对不起我的冤种宝贝们,让你们追了这样一本体验感不佳的小说   我努力调整,谢谢你们的包容和谅解呜呜   火海这篇的下章没写完,明天继续 第61章 陷火海(继)   沈青棠有些意外地怔了怔,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郃勒世子乃是大郦的贵客,关系着两邦之交, 命她去看诊, 会不会有些太抬举她了?   不过眼下她确实是个现成的大夫,人家醉后不适正卧于塌上,与其再到外边请旁的医官, 让她直接去看岂不更方便?   沈青棠前后纠结了一番, 忽觉肩上好像被施加了一份无形的重担。   毕竟若是答应了,那可就意味着她要小心应付, 万不能出什么差错了。   认真思量了这个问题后,沈青棠凝着眉沉吟片刻, 有些为难地坦实笑道:   “可以倒是可以, 只是我不曾携药箱前来, 未必能令世子殿下满意。”   “不碍事, 我府中要什么有什么。”段鹏之笑得怡然, 对她这率真的模样倒是喜爱, 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为她引路。   “稍后会有侍女陪同你,沈小姐不必太过担心。秦总商可是夸你的医术了得, 我自然也是深信不疑的。哦对了,一会儿他那里我也去打个招呼。”   段鹏之兴许是怕她怯场,说了好些安抚的话。   沈青棠自然是听得明朗的, 只是微微回头看向原来那片地方时, 还是会忍不住为难地蹙起眉。   秦颂方才本是同她一起出来散心的, 不过半路上又被官场的熟人拉走谈事去了。   他怕她迷路找不到方向, 还再三叮嘱她就待在原地等他, 不知这中途一走, 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着急担心……   **   西角的偏殿是一座空缺了多年皆无人居住的寓所,虽建造华丽,却看着格外清冷。   尤其是屋内多置有香炉、纱帘、绣垫这些物件,看起来倒像有什么女子曾经在此生活过。   做仆役打扮的高简端着瓜果凉汤,在门口略微打量了一番这座房屋后,也沉下气来,默默低着头迈进了门。   可才刚走进去,他便一眼看到了昏倒在锦桌上的两个郃勒内侍。   视线再一转,纱帘下的古依哈尔则合着眼,四肢瘫软地仰在梨花榻上,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那梨花榻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忽然多了好些重影。   高简头脑一阵眩晕,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敏锐地扫视了一番,这才发觉堂中的那坛香炉有古怪,立即掏出帕子掩住了口鼻,一刻也不敢耽误,直走上前查验起了古依哈尔的情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古依哈尔眼窝大陷、口溢乌血,死状竟与那日在诏狱里离奇毒发的刘氏一模一样!   当时仵作前来验尸,发现刘氏颈后有一毒针眼。再一细究方知,此毒可致幻、使人情绪过激,继而在血脉偾张之际,气崩猝亡。   高简不由一阵咋舌,心道难怪这古依世子下午喝完酒后,就当众耍了那般张狂的酒疯。   还有这两个随从也是,拦在房门口屏却了一切杂客,说他家主子不喜外人打扰,只能由他们来看护。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主子身上带了火药炸弹,一碰就炸呢。   高简没有在瞎开玩笑,二话不说便上手揭开了扎依哈尔别在腰间的酒坛。   此前在沧州缉获的冯麻子便曾招供,他在黑市贩卖军火时,常见到郃勒使团走一路买一路,尤其是那随身携带的酒坛子里,尽数塞满了买来的火药甲片。   高简将坛盖单手掀开,果然,里面露出了不少箭簇弹药。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郃勒的那位世子便歇在里面么,他情况是如何呀?”   听这声音格外熟悉,高简心弦一绷,当即将坛内的东西藏入怀中,飞身躲在了窗柩之后。   刚好,沈青棠的背影便从外面经过。   见她与几个段府的侍女结伴而行,像是有备而来,高简也来不及多加思量,找准时机,立即身轻如燕地翻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往来的仆人们要么传菜,要么接茶,纷纷在歌舞欢腾的席间穿梭。   段鹏之心情极佳,与众宾客把酒言欢,谈笑生风,而魏珩却心事凝重,目光总要时不时地向那始终空缺的两个席位投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从戏台离席后,他二人便再没有现身过,再怎么样,也不应会如此失礼才对。   正思索着,在席间大快朵颐的老扎得木倒是惦记起了儿子,招来一个随从吩咐道:   “你去看看世子醒酒没有,醒了叫他来入席。”   段鹏之耳力灵敏,听到后立即做了安抚:“王爷放心用膳,段某适才已派人送去饭菜,还请了今日到场的一位大夫为其调理。”   魏珩眸光一变,拿起的竹筷顿时定在了半空中。   他冷僵着面色,慢慢转过了头,发现段鹏之也有意把视线投向了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道:“都安排妥当了。”   场间的锣声“嘡”的一响,似乎在这心照不宣的对视里,无声拉开了两人的战局。   段鹏之是什么意思,魏珩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他很早前便预想过,而且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只要沈青棠和他牵扯上关系,便势必会有同他敌对的人,或伤她泄愤,或挟她为质。   从前他只想着要规避,可现下看来是避无可避了。   那他便不再退让。   魏珩眸光一寒,暗自攥住了掌心,不知段鹏之费心安排这一出,究竟是想要对她做什么。   秦颂在她身边么?郃勒世子醉后会出现异状么?   一个又一个疑问在魏珩脑海里层出不断,偏生老扎得木还听得感动不已,连看向段鹏之的眼神都是热乎乎的:“多谢段大人用心款待,思虑真是周到啊。”   魏珩听不下去了,烦得转头饮了杯水。   若是人再不回来,那他直接寻个由头去看看便是。   等到此事过后,他便将沈青棠藏起来。藏到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动不了她的地方。   聒噪的歌舞仍在继续,高简换完便服,挂着笑意混在往来的人群里,很快便不声不响地溜到魏珩这边坐了下来。   “大人,”他将头歪向魏珩,可模样却在假装看向舞伎,一点瞧不出来是在小声传情报,“郃勒世子同他两个随从被毒死了,和刘氏一样的毒。”   魏珩眸光一凛,抬眼看向高简,有些不可思议。   段鹏之是何等胆子,竟敢在如此场合对郃勒使者下手,就不怕两国交战一触即发?   等等,那他让沈青棠……   “砰!”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记爆破声,吓得舞伎们顿时惊呼着乱了步伐,乐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怎么了?”   “什么声音?”宾客们紧张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珩警惕地起身望去,发现西南角的上空正隐隐有黑烟飘出。   仔细一看,正是郃勒世子所居的那座偏殿!   “不好了不好了!”有仆役急得狂奔过来,失口大喊,“偏殿走水了,快去救火啊!”   头一回,魏珩觉得脚下是虚软的,连站都险些没站稳。   但很快,他又立刻回过神,毫不犹豫地向黑烟飘来的地方奔了去。   在无数害怕犹豫、踟躇混乱的人影里,坚定如离弦之箭冲出重围的他,是那样鲜明和显眼。   以至于段鹏之看到了,心里都不禁暗暗发笑。   嘴上关系撇得比谁都清,跑起来倒是比猴还急。   可再看到旁边吓得抽搐、几欲晕厥的老扎得木时,段鹏之又马上换了一副事态紧急的面孔:“王爷莫急。”   他起身下令,“在座勿慌,有能者请随我去水房帮与汲水。其余人原地稍后,莫自乱阵脚。”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卡文了,火海这篇过渡章要素过多,又要走剧情,又要走感情线。   好不容易理顺了点,明天收尾,再冲一下八点。   过了这个过渡坎,应该就能多写点两人单独的感情戏了,还是感情戏舒适呀QAQ   从这个过渡章起,狗子就是正式开始卑微追妻了。   其实秦颂也挺好的,但小秦就太讲理太老实了。   狗子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软的不行他会来强的,这事小秦可做不出来   虽然但是,狗子即便是用强的,他也依旧是卑微追妻hhh 第62章 陷火海(续)   “快!再去运些水缸来!”   “火政营的人去请了没有?”   弥漫的浓烟里尽是四处奔走的人影和呼号声, 他们或端着瓢盆,或提着水桶, 个个着急得汗如雨下。   魏珩心神不宁地穿梭于其中, 思绪几乎一片空白。   左顾右望间,无数面孔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却无一是他想要找的那个。   适才他还不理解为何会突生这样一场大火, 可待亲眼看到面前这滔天肆虐的火势时, 他才如坠冰窟,恍然意识到, 大火是让一切痕迹灰飞烟灭的上好障眼法。   被困陷在火海中的人,无论是因何而死, 还是遭遇了什么, 外人皆无从得知。   “作孽啊。”一个下仆瞧着冲天的火光, 有些无望地提着刚浇空的水桶, 焦虑地同身边人搭话, “这火烧这么大, 里面的人救不出来了吧?”   另一个人顿了顿,也急得叹了口气,“救不了也得救啊, 那沈小姐进去了就没出来,咱们今儿可还喝了她的茶呢。”   在旁听着的魏珩面色僵冷,一把过来揪住了他的领口。   “你亲眼看到她进去了?”   他眼底覆了层冰霜, 可实际上却脆弱异常, 尚带着些不愿相信, 仿佛这小厮若是说一句亲眼看到, 并且还补充上其他细节的话, 他一直强撑着的某些防线便会顷刻崩塌。   仆役被这威逼的架势吓破了胆, 还未开口说什么,便听后面有人唤了魏珩一句:   “大人。”   高简喘着气赶过来,踟躇了一下,终是硬着头皮艰涩道:“我看到了。”   魏珩心下骤然一沉,感觉有什么牵着理智的线绷断了。   他僵然回过头来,眼睛里暗得没有任何色彩,散出的阴戾之气仿若无边的幽潭,看得人直打寒颤。   高简心有惶恐,亦是一万个自责难安。段鹏之同他家大人那般不对付,早在看到沈青棠过来探病时,他就应该多留个心眼的,哪成想……   “其实当时屋里有迷烟。”   他心虚地补充了一句,说得着急又愧疚,“我看她有两个段府侍女陪着,我就以为……”   以为她们发现了不对劲后一定会出去呼救,而且当时他拿了东西也不方便露面,哪想到突然就发了这一场大火。   可这话他还没说出口,便见魏珩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高简恍惚间抬起头,只见魏珩一把夺过了旁人的水桶,面无血色地兜头浇下,未加犹豫便径自转过身,三两步踏着台阶迈进了火海。   这一串动作快得高简都没反应过来,只能在后知后觉时,惊愕地大步冲了上前:“大人!”   这一声惊呼立马引来了周围仆役的注意,只是他们没拦住魏珩,只能强拉住高简了:“使不得啊公子,这进去可就没命了!”   精于谋算的魏珩又何尝不知,冲进火海是最得不偿失的下下之策。   但他也着实没想到,段鹏之在一心烧死郃勒世子之际,还会顺势也拉沈青棠入火海,行一招一箭双雕。   为了报复,给他个警示,甚至也不惜得罪今日在场的秦颂,得罪秦家?   经年的敏锐让他隐隐察觉到了些疑窦,可他不敢贸然拿沈青棠的性命作赌。   他赌不起。   狰狞的火舌如浪四涌,卷挟着热气扑面而来。浓烟翻滚如云,熏得人睁不开眼,已然混沌了大半视线。   魏珩掏出怀中的湿帕掩住口鼻,避开房梁上掉下的火星四处搜看。   只见,梨花榻上的古依哈尔已连人带床幔烧遍了全身,而晕倒在桌上的两个内侍,则是衣服上被火星灼出了几个大洞。   热烟已渐渐蒸得人呼吸有些不畅,魏珩越过火势,继续向里加紧巡望。   忽然,蜷缩在角落里的另外两具尸体,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视线。   那两具尸体小巧单薄,周身皆被火浪席卷,若非仔细看,可能也只觉得她们是两根坠下来的房梁木。   一股浓烈的不安驱使着他走了上前。   待看到两人皆被烧得面目全非、一身焦黑时,魏珩只觉连呼吸也被这场大火攫走了。   他竭力从两具焦尸上找出不是沈青棠的证据,视线逡巡几遭,终是在看到她们穿着的那两双鞋子时,蓦然松了一口气——   沈青棠的脚要比她们再小一些。   在沧州时他曾为她买过绣鞋,见过她在地上哒哒踏脚试新衣,不会记错。   理智的判断再次占了上风。   魏珩仔细扫视了一圈这被烧得倾颓的房屋,心里涌出了无数推测。   她不在这里,便定是被人带到了别处去。   可门外的小厮却说她不曾出来过,是在撒谎?   正思索着,忽然,地上闪过的一道银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立即走到那面书架旁查探了起来,只一眼,便颤了眸光——   是她今日佩戴的银簪。   “砰!”   火势仍在蔓延,被烧得焦脆的房梁一节接一节坠下来,顿时迸溅出了无数火星。   在外扑救的人忙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   高简提着两只水桶,在熏人的浓烟里急得横冲直撞,一个不留神便撞上了什么人。   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溜出口,对面的女子便忍不住先呼了一声痛。   他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这声音格外熟悉。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贺兰筠。   她原本打扮精致,穿着一身华裙,可因端着木盆往来救火,也已然是狼狈不堪,连清净透白的小脸上也被熏上了黑垢,瞧着与那娇惯的小姐做派有些格格不入。   被冲撞到的贺兰筠自是生气,再加上心情本便不佳,才蹙起眉要怪罪两句,一见这人是高简,顿时又收住了话,目光复杂了起来。   高简是魏珩的贴身随从。   她现在正气的就是魏珩莫名其妙冲进了火海,置性命于不顾,置她于不顾,简直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对于这件事,魏珩自然对她做出了解释。   那便是在湖心亭赏荷当日,爽气罢约,然后派了眼前这个姓高的过来自说自演,说什么当年救她的其实是他。   贺兰筠只觉得好笑。   但凡魏珩找个生人来,她或许都还会信上一信,可随手抓个贴身下属来打发她算是什么事?   再怎么搪塞人、羞辱人也该有个度。   她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落了如此明月照沟渠的下场也是自找的,可一见到高简,她又觉得那些难堪被生生抖露了出来,既不愿看到他,又气不打一处来。   “看什么看,快去救火啊。”   她不解高简为什么要这样直直地看着她,不就是衣服弄脏了点么,大惊小怪。   她蹙眉催了下他,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分明声音听起来带着娇气,语调也不那么刺耳伤人,可还是令高简忍不住呼吸微滞,暗涌出了无限涩然的情愫。   有情难自已的克制,也有身份悬殊、不可逾界的自知之明。   作者有话说:   欠800字先睡觉保头发惹睡饱再搞章节名已经起名无力了哈哈救命我想收尾 第63章 陷火海(尾)   可这份出神只持续了片刻, 便被一阵爆裂声给震碎了。   陷在火海的房梁再次坍塌了一角,令所有扑救的人都不由捏了一把汗。   “大人!”高简慌忙冲上前, 见魏珩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赶紧将手里的两桶水尽数泼了出去,紧张地叫喊了几声,生怕他被困在里面失去了意识。   可房高火势汹, 向里泼水不过是杯水车薪, 哪里有官府的水龙车来得见效。   这去请火政营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高简急得四处张望,在人声最密集的方向, 只看到了用推车运水缸来的一群仆役。   为首的段鹏之边走边忙着指挥,但看起来依旧是步履从容, 沉着镇定。   与一旁火急火燎赶来的秦颂全然不可比。   秦颂是如何也不会想到, 只离开了半柱香的工夫, 那个笑着说会在原地等他的姑娘居然就不见了, 还突然跟什么大火扯上了关系。   开什么玩笑呢?   “水给我。”他从小厮手里一把接过了水盆, 快步走上前泼去。   看得见的水浪洒进火海后便像是被蒸发了一样, 全然没有半点效用。   秦颂的心底一瞬凉透,连带着身子也有些麻木,像是被抽去了灵魂, 唯有心脏还在突突的震跳着,随时皆可能会濒临失控。   他左右看了一眼,二话不说便拿起缸里的水瓢浇了满身, 作势要冲进去。   可小厮们如何担当得起, 慌忙将他拦了下来:“少爷、少爷!不能去啊!”   秦颂被惹急了, 一把甩开手, “我不去你们去?”   他双目猩红, 全身都绷着一股劲。   小厮们愣住了, 从未见到少爷如此失态。   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秦颂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立即迈了上前。   今日这场花宴着实是令人心凉透顶,失望至极。   无故生起的大火,毫无时效的扑救,竟让灾祸酿成了如此模样。   到底是谁放在心尖上的人,谁才知道心疼。   他不顾一切地往里冲去,可就在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时,被房梁束缚的火浪忽然膨胀了起来,火光愈来愈明亮,直昭示着危险之势。   “少爷!”身后的小厮拼尽力气,奔向前去拽回他。   高简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不祥的火势,也慌张地跑向前喊了一声:“大人!”   有仆役跑来阻事,他急得直扯开,“我家大人还在里面!”   火光愈发刺眼炫目,挟着热浪与浓烟滚滚袭来,几欲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接着在攀升至极限之际,“嘭”的一声猛然炸开,迸溅出了无数碎屑火星。   一阵微风拂过,震耳欲聋的声音息偃了。   蹲下来躲过余波的人慢慢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只见,这座曾经绮丽的华殿,就这样坍塌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老扎得木悲恸得直捂着胸口晕了过去,其余人则是傻眼地看着这片余火,心全部凉透了。   可站在不远处,亲眼看着它步向毁灭的段鹏之,却不禁牵起了一丝满意的笑,仿佛他想烧掉这讨嫌的屋子已经很久了。   “让一让,让一让!”推着水龙车的官兵这才匆匆赶来救场,历过惊吓的人们尚未缓过神来,只本能地僵着身子避开了道,看着那喷出的水柱洒在焦炭上,没了任何情绪的起伏。   被压在屋子下的人,定是没命活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可秦颂不能相信,尚不等余火扑灭,他便像丢了魂一样,立刻拿起根木棍跑进废墟翻找了起来,撬不动就用手搬,即便是被灼伤了也未有所知觉。   他只希望有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能让自己安心下来。   他希望怎么找都找不到一具像沈青棠的尸体,那样他就可以相信,沈青棠其实只是迷了路,现在正焦心地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   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湮没了秦颂,如雨的汗水涌进眼眶里,甚至引得鼻尖都忍不住一酸。   而同秦颂一样,怔在一旁的高简亦是无法接受如此局面。   不会吧。   他家大人那般机敏果敢、心思缜密,做什么事都很有把握,从来都没失过手的。   怎么可能栽在这儿呢?   他看着这遍地的残骸,头一回感觉像是迷失了方向,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火势已然渐消,仆役们纷纷帮着清扫废墟,翻找尸身。   每抬出一具焦尸,秦颂的心就被捏紧了一回,连掀开麻布去辨认那面目全非的脸,都是如刀割般的煎熬。   看着那一具具烧伤惨烈的尸体,高简心底顿时涌起了无限恐慌——   他是亲眼看着魏珩闯进火海的。   一想到自家矜贵的大人可能也变成了这副鬼样,高简心里就一万个不能接受,立刻惶然失措地翻起了火堆来。   贺兰筠亦提着衣裙在废墟里四处奔走,悲绝得禁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大火之下是蔓延开来的伤痛与绝望,在昏暗沉闷的暮色里尤其压抑着人心。   段鹏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出好戏,倒不禁对那些忙来奔去的人影生起了同情,笑着转向蔡福:   “还愣着做什么,不去帮着找找?”   被火海惊坏了的蔡福一听被叫到名字,缓了缓神,干笑着连连应是,赶忙跑上去帮忙了。   可心里上,他还是对这座屋子颇有些抵触和畏惧的。   毕竟,那可是曾经死过人的凶宅啊……   “快,底下还有一个!”火堆里的仆役大声喊道,似乎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段鹏之轻笑着压低了眼睑,近乎麻木不仁地看着这场乱事,心中升起了一股别样而扭曲的快感。   同他作对的人,就该统统消失。   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一个都跑不了。   夜幕悄无声息地笼上天穹,宅院里的灯火也渐渐明亮了起来。在某个不知名的房间里,被束住手脚的沈青棠昏倒在木椅上,许是被外面的闷响声吵到,还挣扎着掀动了两下眼皮。   就在这时,一道疾厉的哨声骤然响起,好似冲天的利箭划破了混沌的长空,打碎了每个人低沉的心境。   埋在废墟里的高简猛然抬起头,呼吸滞了一瞬,还有些神情恍惚。   “……大人?”   他喃喃念着,打了个激灵,立即拔腿而起,仔细辨认起了这哨声传来的方向。   段鹏之面上的表情微僵,听到那锐利的哨音又响了一声,顿时暗下脸色,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一声鹰啸冷不防刺透了所有人的耳膜,扑打羽翼的声响是那么清晰,似乎正从顶上而来。   大家抬头望去,果真看到了一只雄鹰,正向段府的东厢盘旋而去!   段鹏之的神色骤然凝成了寒冰。   高简看着满地残垣,恍然得出了一个结论,“肯定还有别的出路!”说着,立即便领人向东面跑了去。   他家大人从不轻易动用鹰哨,每每皆是在危急关头才肯冒险暴露,只怕是遭遇了什么不测,绝不能耽误。   段鹏之表情僵冷,立在原地没高兴阻拦。唯有蔡福看懂了他那强压着未发作的风暴,立马跑到高简面前,干笑着阻止道:   “哎哎哎,几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啊,那东面是我们家夫人的厢院,她最不喜外人踏足打扰了,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有,人命关天的误会。”高简顺着回答,没工夫和他拖延,直接推开人向前赶了去,“劳烦尊夫人通融通融了。”   秦颂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突发的大火和蹊跷的哨声已然在他心底煽起了不满。   如果魏珩能够没事,那么沈青棠……   他必须要弄清楚真相,立刻马上。   同行的几个郃勒使臣也无法坦然接受这场灾祸,如果当真有别的出路,那么为何他们的族人会惨死在火中?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上前,单凭蔡福和一些家仆根本拦不住。   “哎哎,真的不行啊,夫人的厢院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没进去过,有什么事我们让里面的……”   正说着,东厢的门后忽然响起了门栓抽动的声音,紧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自里向外踹开了。   段鹏之冷着脸色,到这一刻都没出手阻拦,兴许是觉得阻拦没什么效用,又兴许是有种疯狂在他心里发酵着期待——   他想看看魏珩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大门慢慢敞开,一身狼狈的少年,就这样带着未褪尽的阴沉之气,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夜色为他笼了一层阴影,在灯火的映照下,那绛紫色的衣袍明显被烧坏了好些边角,在肩头处还有一片焦黑的烧伤,黏连着暗红的血肉,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失礼了。”他对门外的人轻笑了一声,院门大开,里面受伤惨重、倒了一地的侍卫,也就这样明晃晃地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这是充满寒意,且不加遮掩的挑衅与还击,直冲段鹏之而去。   可伤亡一片的侍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真正令人心弦一紧的,是那本该陷落在火海,现下却昏倒在木椅上的沈青棠。   “棠儿。”秦颂惊愕地轻喃了一声,当即越过门边的魏珩,焦急慌忙地奔向了里屋。   可就是这如风从耳边刮过的一声昵称,像极了最猝不及防的冷箭,直接扎在了魏珩未愈的伤口上。   院里面困着沈青棠的,是一间清简的客房,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温暖地映亮了一方狭小的天地。   被困了手脚的女孩就这样昏靠在木椅上,可惜的是,等她醒来后,也不会知道是谁为她点上的这片暖光了。   作者有话说:   故事线日历:农历七月十五   距狗子完全追到老婆还有:一个月 第64章 兔子灯(上)   沈青棠是在秦颂的一声声叫唤里醒来的。   灯光有些刺眼, 手脚有些酸麻,就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只隐隐记得, 方才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澄澈的天空、繁盛的芦苇荡,还有一两声划过苍穹的鹰鸣。   身旁斯文秀雅的少年扶起帷帽,转过头对她笑:   “在我们家乡, 大鹰还算是祥鸟, 姑娘想必是有好事要到了。”   可话音刚落,白昼便忽然暗了下来, 朗月清风的少年像是换了副面孔,笑得阴鸷又森然:   “当然是骗你的。”   沈青棠顿时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 是秦颂那一副着急的模样, 他双目猩红, 连鬓发皆被汗水浸湿了。   这周围似乎是一间陌生的房屋, 屋外早已被一片漆黑的夜色所倾盖。   沈青棠微微蹙起眉, 有些茫然和奇怪。   这么快就已经到晚上了么, 而且她什么时候坐在这了啊?   “秦颂……”她不解地唤了一声,刚想问发生了什么。   可还不等她说完,秦颂便突然伸出手, 一把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来的是那样猝不及防,沈青棠愣了愣,直眨着眸子,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抱得是那样用力, 手臂也在隐隐发着颤, 连胸口的心跳都异常紧促, 好像是跑了八条街过来, 生怕她不见了一样。   他虽是性子急, 但却也从未像这样失态过。   沈青棠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不安,尤其是这空白的记忆和陌生的环境,似乎都在昭示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过她缓了缓心中的紧张,仍是勉强笑了笑,试探着拍了拍秦颂的背:   “秦颂……你怎么了啊?”   说着,她从秦颂身上闻到了几丝焦味,这才注意到他衣服上有好些烧黑的痕迹,连脸上也有些黑乎乎的,不由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你被火烧着了?”   秦颂气闷得无言以对,松开拥抱,按着她的肩膀看向她,“是我那就好了。”   他不知道她心是怎么这么大的,偏偏别人担心得都快疯了。   “偏殿走水了,他们说你进去给人看诊了,我以为你……”   他顿了顿,那些不吉利的话终究是如鲠在喉,没说出来。   沈青棠怔愣地闪了几下眸子,仿佛听到了什么惊诧的事情,“走水了?”   “你不知道?”秦颂疑惑地皱起了眉,她这个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情况呢,“那你是怎么到这来的,还有你这个手上。”   他指了指她那尚留着红痕的手腕,冲动的语气里满是心疼,“是谁绑了你,你跟我说我收拾他去。”   沈青棠有些惶惶然,全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她瞧见秦颂的手又红又肿,像是刚从灶膛里摸过草灰一样,动作幅度还那么大,又不禁更焦心了。   “……我也不记得了,”她为难地蹙起眉,揉了两下脑袋,“好像进了偏殿之后,就什么都没印象了。”   “什么?”   秦颂的情绪微有些激动,似是恨不得要将那始作俑者给活剐了。   见这架势,沈青棠赶忙好言劝了两句,生怕他气坏了,“你先别着急,再查就是了。”   不经意瞥到他红肿的手,到底还是更在意他的伤势,又马上托起了他的手细看起来。   “你这手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满面担心,轻轻替他擦了擦焦灰后,看着上面大片的淤血和水泡,颇有些着急,“我们去要些井水来吧。”   她作势就要拉着秦颂出去,可到房门口才发现,院外竟倒了一大片仆役在地上,不知发生过什么。还有一群黑压压的人在灯光下交谈着,气氛似乎别有些严峻。   几乎一抬眼,她便远远看到了那站在大门边的少年。   或者应该说,他沉着睫羽,一直在望着她。   一身潮湿、衣裳被烧了好几处焦破的少年,也不知是刚从水里浸过,还是从火里熏过,纵然狼狈,也不减骨子里的那份矜贵。   许是夜色太暗,灯光打在他脸上,总显得他面色格外惨白,一如他的眼神那般,黯然无波。   仿佛是什么受了挫的恶兽,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耐着创口,觊望着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沈青棠刚拉着秦颂的手跑出来,便这样毫无预料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一时间,两相无言,空气骤然凝滞了下来。   特别奇怪的是,他看着她默然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忽而意味不明地微牵了下唇角。   似乎是在祝贺她的劫后余生。   转而,便褪尽了所有表情,满是寒凉地离开了这片喧嚣。   清寂的背影里,藏着的是与暗夜共为一体的黯然于失落。   也就是这一转身,沈青棠才看清了他肩后那片狰狞的烧伤。   一时间,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怎么会伤成那样?   是偏殿燃起的那场大火?   沈青棠的思绪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这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又是怎么被人绑到这来的。   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用那样悲沉的眼神看着她。   他似乎总是这样,脾性阴晴不定,要么从来不笑,要么笑得不合时宜,根本让人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沈青棠也没深想下去就是了。   自作多情的泥坑,她栽过一次就够了。   况且有那么多锦衣卫在旁候着,总归会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哪用得着她操心?   还是先紧着点儿秦颂的手吧。   沈青棠稳下心绪,正打算带秦颂去寻些降温的凉水来,免得他手上的淤血又要扩散,不便日后痊愈。   可秦颂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讨个说法。   见院外的人纷纷议论着这场大火,他立即拉着沈青棠走上前,义正词严地参与了其中。   人群里大多在谈着“密道”、“私扣”这几个字眼,尤以郃勒使臣的情绪最为激动。   沈青棠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抵就是,失火的那座偏殿里似乎还有个隐藏的密道,通向的就是这一座院子。   她本想再关心一番有多少伤亡,结果一听就是骇人的消息。   郃勒世子和几名随从竟然皆丧命在了火海!   沈青棠心下一颤,忽然觉得有些脚软。   那她又是怎么能好好站在这的?   众人皆颇有不满,为何偏偏在那样的屋子里失了火,郃勒族人无一生还,就只有一位小姐逃了出来,还被困了手脚私扣在这客房,到底是居心何为?   面对这诸多诘问,段鹏之报以浅笑,表示自己也很意外,一定会秉公处理,给大家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附近立即有人慨叹了一句,“家里边藏了个密道,啧,要不是魏指挥冒险冲到火里去,我们哪还会知道有这等玄机啊?”   沈青棠微微一顿,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魏珩站在门边、衣裳被火烧坏的狼狈模样来。   紧接着,又有另一人应和,“是啊,家里凿了个密道,主君怎么会不知道?”   言下之意是,段鹏之早就知晓了这一切。   蔡福赶忙笑着打掩护:“诸位谅解,偏殿华贵,原是已故的先夫人打理的。那位夫人,这里头不太好。”他指了指脑门,“竟暗地凿了个密道到这个院来,简直瘆人啊,我们大人也确是今日才知的。”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心领神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宅院内的两位夫人勾心斗角,竟然可以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令人咋舌。   说话间,一位侍女也哭哭啼啼的被拖过来问罪了。   沈青棠对这人有印象,那是晚间一同随她去偏殿看诊的几位侍女之一。   她跪在地上啜泣着,断断续续说了一串,大意就是,她陪着沈青棠入了偏殿,没承想郃勒世子大发酒疯,打晕了一干人等,还让她们滚出去。   推搡之间掀倒了烛台,便生发了这场大火。   郃勒使臣自是不买账,质问为何只有她们得以幸存,视郃勒族人为无物么?   侍女只得哭着解释,当时火势迅猛,连自顾都不暇。   她想起早前除扫时,曾在书架后发现了一条密道,情急之下便先带着沈青棠躲了起来,没想到这条密道通向的竟是夫人的后院。   她一时体虚乏力,还没来得及解释,便令夫人的女使将她们误以为是小贼抓起来了。   沈青棠听罢,背后一阵发凉,惊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苍天,原来她险些就要在昏迷中葬身火海了……   那么是谁打晕的她,发了酒疯的郃勒世子?   沈青棠越想头越疼,完全串不起记忆了。不过也真亏这位侍女舍命相救了,逃命居然还不忘带上她。   就在这时,带伤的女使被人从旁搀着走来,跪地回话了,   “老爷恕罪。小院不知前殿失火,抓到了异客本想带去核认的,哪知又平白冒出一个魏公子,上来就动手要人,还打伤了我这无数……”   女使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话里满是哀怨。   沈青棠微微一愣,看了看这遍地是伤的仆役,又想起了魏珩临走前那黯沉的眼神,梳理了几下后,一种难言的感觉不禁顺着脊骨,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她头皮一阵发麻。   等一下……   也就是,他冒险冲进火里,是为了来找她?   那如果没发现这条密道的话,他岂不是……   沈青棠神色复杂地凝起眉,想想他一贯无情狠绝的作风,再想想他肩后的那片烧伤,既觉不可思议,又觉一阵后怕。   甚至连秦颂和段鹏之交谈的那些话,都没怎么听进去了。   她好像永远无法依据常理,推测出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就是这份不可捉摸的极端和疯性,才总会让她生出却步之意。   **   夜色混沌,在灯光难以照及之地,一辆马车静静候在了路边。   “大人,您这……”高简小心扶着魏珩,见他面色这般苍白,着实是有些不太放心。   魏珩语气冷然,抬手拨开了帮扶,“管好你的事。”   他说得没什么气力,可临走前看向一旁含着泪水的贺兰筠时,眼里的那份烦厌倒是真的。   “哎,一定一定。”高简连连点头应好,笑意里满是藏不住的愧疚和担心。   他知道自家大人是什么意思,贺兰小姐的事需要尽快摆平,今日她跟到花宴上来,本便碍着他家大人的眼了。   偏生他自己做事也不留意,还放任沈大夫陷入了危境,这下铁定得好好将功补过,让他家大人舒心一点才是。   “哦对了大人,你要的东西。”见马车要走,高简左右看了看,赶忙将怀里包着甲片箭簇的锦袋,透过车窗小心抛了进去。   他家大人素来对火器有些研究,不同的做工和成色也各有文章,此番从郃勒世子那儿搜来了零碎,定是能为日后找出黑市源头带来线索。   可魏珩已然有些疲弱,无论是大火中吸入的浓烟,还是被房梁砸下的创伤,皆在一点一点抽离他尚为清醒的神识。   “去查一下,段鹏之的夫人到底是人是鬼。”他冷声向车帘外吩咐了一句。   说着说着,便不自觉靠在窗柩上,渐渐失力地阖上了双眼。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魏珩在去小院搜寻沈青棠的下落时,还发现了什么其他的异象。   与段鹏之结发十多年的女子,所住的院子竟然没有半点生活过的痕迹,一应用具也皆是数年前的老款式。   实在是不得不令人匪夷所思……   车外的李庭没想到自家大人忽然下了这样一则命令,横竖先应了一声是,在大力赶车期间还不忘请示:“大人,我们去哪儿?”   车里的人似乎不曾听到他的话,一点声音也没有。   情况紧急,李庭乍一思量,只得在下一个拐弯口快速做好决断,直奔向了魏珩在城南的私宅。   那是他家大人在被擢升为都指挥使后,于京郊置办的一座房产。   据他所知,自家大人似乎与伯府的关系并不太和善,出任锦衣卫一事也与老伯爷闹了不少的口角。   是以在时机成熟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搬离出府了。   只是城南的私宅总归是清冷的,除了寻常洒扫的仆役外便再无其他。   于是为了办公方便,他家大人便又在北镇抚司后巷的杂院里置了一间空房,没事去高简家吃顿便饭,再来他家关慰下情况,日子也有了些热闹气。   不过眼下他伤得这么严重,定是少不了人照看的,还是回南宅妥当。   李庭沉吸了口气,看着天上化不开的夜色,心想,这一晚只怕是难熬了。   而与此同时,站在洞桥上喂蚊子的高简亦是十分煎熬。   贺兰筠红着眼睛,撑在桥梁上望向远方星点的灯火,满肚子委屈气,愣是不想回家,让爹娘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第65章 兔子灯(中)   她一贯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脾性, 大抵也少有什么事是不顺心的。   高简心下了然,索性也不上去讨骂, 就安分在旁边候着, 等她什么时候酝酿好情绪,抽咽声不那么明显了,才敢试探着发出了声音。   “小姐, 再不走可就宵禁了啊?”他笑了两声, 小心提了个醒。   果不其然,立即换来了贺兰筠的回头怒视。   她眼眶红红的, 尚带着晶莹的泪光,看着是咋咋呼呼的凶, 但更显露无疑的, 还是她在破碎的自尊之下, 依旧强撑着的脆弱。   就像朵被雨打了的凌霄花, 越是傲然挺立于枝头, 便越是惹人不禁心生怜惜。   其实这些天观察下来, 高简也曾发现,她过的日子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   虽在外传言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那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的弟弟, 显然要比她在都御史夫妇心上的分量要更重一些。   毕竟是日后要传宗接代的男儿郎,为了扶起他如烂泥一般的仕途,贺兰筠还须在家族威压之下, 与权贵结为姻亲, 替他将来的风光前景搭船建桥。   也不知是从哪习来的一身孤傲脾性, 她身边几乎没什么亲近的侍从或密友, 就像一团飘于空中的柳絮, 只有魏珩才是她迫切想要抓在手中的那阵东风。   或许她曾经以为, 魏珩便是那最为合适的人选,至少看在两年前金水河畔的巧缘下,她与他联姻,应当会比随便嫁给什么不相识的纨绔子弟要好。   但显然,这里面的变故有些过多。   看着她被浓烟和泪水糊花了的脸,高简心里泛起一阵涩然,但很快还是收拾好情绪,笑着掏出了一方锦帕递给她:“擦擦吧。”   贺兰筠瞥了眼那块白净的帕子,怄气的眸光里忽然有了一丝波澜。   “这可是我花了好些价钱买来的丝帕,”高简献宝一样,介绍起来还挺得意,“总不会还比不上贵府的抹布吧?”   贺兰筠神色微顿,一下子便想起了初见之时,她在气头上说过的那些话:   ‘我家抹布的用料,只怕都比你这块帕子要上乘。’   其实早前在酒楼听到这句讥讽时,高简也没怎么记挂在心上。   只不过后来得知了和她之间的渊源,加上自家大人又派他去解决这摊子,他寻思着往后打交道或许用得上,便在机缘巧合下顺道买了些质地上乘的帕子。   良夜静谧,微漾的月影照着河堤,不和从何处乍起一阵晚风,缓缓拨开了湖面的涟漪,也悄然扣动了桥上两人的心弦。   贺兰筠微蹙着眉看向他,除了意外和不解,心里也有些别样的触动。   她从未想到口出恶言伤了他,他竟然还会顺着她的意反过来献殷勤。   这样傻头傻脑的人,她当真是第一次见。   一些难言的内疚和不知所措袭上了贺兰筠的心头,她没好气地别开视线,轻声嗔怪了一句:   “有毛病。”   高简倒是挺看得开,“说我有毛病的人多了去了,我娘这么说,我家大人也这么说,再添你一个也不多。”   他轻笑着舒了口气,也撑在桥梁上欣赏起了河上夜色,许是触景生情,又不禁生起了感慨: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劝你,我家大人吧,啧,他真不是你能喝的那杯茶,碰的那杯酒。”   他撑着手肘靠在石桥上,转头看向她,笑着解嘲,“而且两年前那事也真不是他,我都跟你说了千八百遍了,是我嘴贱冒用了他的名讳。唉,也是我自己的孽,现下两边都不受待见。”   贺兰筠没有说话,只是不再望向远方,慢慢黯下了眸色,陷入了如夜一般的沉默。   两个失意的人就这样一同在桥上吹着凉风,湖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或许饮下这杯月色,便可以大醉一场。   其实贺兰筠又何尝看不清局势,若撇去金水河一事带来的好印象,魏珩根本也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算不得什么良配。   只是颜面上受到的挫败,一直令她有些不甘心。   “我是气不过。”她忽然开了口,静伫在桥上,任晚风拂乱了发丝,“连一个普通女子遇险,都值得他仗义援助。我如何就那般惹他厌嫌,甚至不屑一顾。”   看她这般生闷气的模样,高简本该觉得同情,可是她那话说的,莫名就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管那叫普通啊?”   贺兰筠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   “你想多了,大人针对的其实并不是你。”高简好言送上安慰,顿了顿,笑道,“因为那个女子不叫普通,她叫绝无仅有。”   贺兰筠心下一咯噔,没了思索,只听今夜的晚风格外汹涌,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是夜,在贺兰筠的追问下,高简零零碎碎地讲了些魏珩与沈青棠相识的经历。   但这段关系之所以会演变至今天这个局面,总归也少不了他家大人那些不计后果的利用和欺瞒。   尽管高简尽力说得委婉,但贺兰筠在听完这些曲折后,回府后的第一件事,还是立即修书一封甩给了魏珩——   约定的退婚何时作数?   **   偏殿的那场大火最终以人祸告一段落。   郃勒使臣们起初叫嚷不休,段鹏之有意无意提了几下爆炸声后,老扎得木的脸色就像吃了黄连般拉了下来,讳莫如深。   而对于沈青棠被困一事,段鹏之也亲自向秦颂表示了歉意,甚至想想还过意不去,送到门口时又赔了几个不是,并赠了数十盆名贵药草以作抚慰。   纵然秦颂依旧觉得事有蹊跷,但段鹏之赔礼赔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缠着不放,稍稍流露出了些不悦,以最简便的话术周旋完,便带着沈青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好端端的宅子里非要通个密道,好端端的夫人也躲着不见人,一旦发现外客还神经敏感地要将人绑起来,秦颂怎么想都觉得怪诞离奇,心里颇有些不适。   “也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两边的和谈会不会有碍。”   沈青棠若有所思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声轻轻的呢喃,不禁又牵回了秦颂的思绪。   他顿了顿,没想到这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居然还有闲心操心那些,正想念叨两句,但思忖了一番后,终归还是抬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安稳得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郃勒与大郦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年先帝尚在位时,便曾多次出兵征讨,只是这帮贼子野心勃勃,总依仗地势僻远,打着进犯边界的主意,每回和谈没过个几年,便又开始露出狐狸尾巴了。   有如张扬跋扈的跳蚤,抓不尽,除不完,还要任其肆意吸血,以维持暂时的安宁。   天子心中早已暗有不满,若此番大火当真引燃了战端,那也只能说是早晚会来的结果。   “嗯。”沈青棠没再说什么,只乖乖点头,应了一声。   她没有秦颂对局势看得那么明晰,只是提及战乱,任谁都不免会心中惶惶。   尤其是她这样曾经饱受过其苦的,更是难以忘怀。   她还清楚地记得,刚去沧州的第二年,她与娘亲刚巧逢上了先帝对郃勒的第二次远征,当时赋税深重,家家户户每年都要上交一匹马驹,养不起或者马驹中途病夭的,就要用更多的银两来抵扣。   她见过好些人哭着买卖妻儿,也见过无数人没日没夜地做活,最终被抬着送到了医馆。   素以救人为信义的她,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生死离别,却又无可奈何,心中自是无限悲怆。   更不必说等娘亲去世后,先帝又兴起了第三次远征,如若没有娘亲留下的那几支金饰,她或许早就饿死在那繁重的徭役里了。   先帝一生勇猛尚武,以骑射得天下,即便崩逝,也是驰骋在马背之上,魂归于北征途中。   可不管疆土如何开拓,给百姓带来的痛苦依然是不可磨灭的。   近几年难得因为和谈有了些好日子,虽说沈青棠现下有秦府做庇护,也不用再想着赋税和小马驹了,但私心里还是希望战乱能得以幸免的。   有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不过兴许也是她太杞人忧天了,一切应该都会向好处发展的吧。   沈青棠总是对生活抱有着希望,不禁浅浅扬起了嘴角,可下一刻,便立马被秦颂单手掐住脸颊,肿成了一个包子。   “还笑得出来呀,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   他皱着眉头问话,可谓又气又无奈,“下回去救别人的时候,先看看自己的安危行不行。那郃勒世子就是个蛮人,你又不是关大爷,单刀赴什么会呢?”   说到这,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不禁喑哑了嗓音,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算了,也别说刀了,你连点拳脚功夫都不会。”   他嘴唇干涩,满眼皆蕴着愧疚,似是在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毕竟是他将她一个人丢下的,世家高门她认得几人?在段府宅院里又有谁人可帮衬?   他就不该一时大意,让她独自面临险境。他实在不敢想象,若今日这场大火她未能幸免……   秦颂心中一阵发寒,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慢慢将她拥入了怀中,然后收力环住。   仿佛只有感受到这实实在在的温暖,他心里那被挖出来的空洞才能被填补上。   沈青棠站在原地眨了几下眸子,一动也未动,就这样任秦颂抱着,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难过气息,心口也不禁牵起了几丝触动。   她有些过意不去地想,秦颂大抵是真的担心坏了吧。   好像自从在太原被接到京城里来,他便一直为她的事情操碎了心。   起初是托人帮忙去北镇抚司打听那姓魏的,接着又是在雨天里奔波为她治病,而后又不断安慰她、鼓励她振作,还帮她开张医馆。   到如今,又因为担心她身陷火海,找她找得不惜烧伤了手。   她怎么到现在都没什么长进,性子也软,还受欺负,被那些不值得的人搞垮了身心,却让这些一直牵挂着她的人屡屡伤神。   沈青棠轻吸了口气,感觉捡回了一条小命,脑袋好像也清爽多了。   “秦颂,”她试探着拍了一下秦颂的脊背,笑了笑,想让他也重新打起精神来,“好啦,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好运气都在后头呢……”   “沈青棠。”还不等她说完,秦颂便蓦然松开怀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她大睁着水灵灵的杏眼,等着他的下文。   然后便见秦颂滚了下喉咙,目光炯沉地对她说:“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只有魏狗受伤的世界达成了,虽然这可能会令狗子发疯,但没关系,我们会笑得很开心。   秦颂真的挺好的,青梅竹马标杆。   后天要住院,准备动纤维瘤了,不出意外四五天就回来。 第66章 兔子灯(中下)   他说得很急切, 仿佛有一股感情堵在心口,不吐不快。   沈青棠怔愣地闪着眸光, 直看向他, 有些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秦颂轻喘了几口气,意识到已然把话说出口了,才觉得有些面热, “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奇怪, 原本我也没打算这么快就说。”   “但是今天我听说你被困在火海,我去那被烧焦的房子里, 怎么找都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 ”他一口气说到这, 抿了抿嘴唇, 看向沈青棠, 将暗藏的心思表露了出来,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你。”   “那姓魏的欺负你的时候,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教训他两回。”   秦颂攥紧掌心,又渐渐沉下了嗓音,“还有你被人拉进火海的时候, 我为什么没在身边保护好你。”   “秦颂……”见他情绪稍有些波澜,沈青棠不禁开口唤了他一声,但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回 受到男子的倾慕, 说不开心是假, 但说意外也是真。   在她心里, 秦颂一直是她打打闹闹的玩伴, 是她最可靠的哥哥, 也是品性与风度俱佳的翩翩公子。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 像他这样优秀的男子,日后定会受到许多姑娘的喜欢,然后与最好的那个喜结连理,在西夹道老小的祝贺声下子孙满堂。   但是她从没想过,那个人可能会是她。   似是生怕她回绝,秦颂又立马开了口,“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对你不那么一般了。”   他语无伦次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反正说就是了。   “我那时、那时,总喜欢跟在你身边。我就觉得,你这丫头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啊,又不认路又好骗的,那要是以后没了我,你该怎么办啊?”   “噗。”沈青棠被他说得忍不住掩唇笑了,见状,秦颂顿了一下,忽然倒也不那么紧张了,似是受到了无形的鼓励,也不知不觉弯起了嘴角。   “后来你走了,我才发现对你有多念念不舍。好不容易再遇到你了,你居然跟我说已经许好人家了。”   秦颂说着说着就气笑了,调侃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想锤死那姓魏的么?”   提及魏珩,他面上的笑意很快又敛了下去,不愿刺到沈青棠的痛楚,“虽然现在我还是很想锤他一顿,不过今天确实多亏了他,我才能早点找到你。”   他说得坦诚无比,将所有的情感和盘托出,既不掩饰,也不拖泥带水。   沈青棠听着听着,倒不禁有些触动。   秦颂素来是个热忱直爽的人,从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也不会暗地里做什么算计,所以她同他交心才会觉得舒适,也鲜少闹出什么不快来。   不知为何,每当秦颂与魏珩同时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她总是能感受到真心与虚伪的云泥之别。   就论这次冒进火海找她一事,她便很难说魏珩是有什么纯粹的目的。   毕竟,他可是连言行举止都要精心算计一遍的人。是对她说过,示好不过为骗取信任、利用完了也就无须再纠缠的人。   这几句警示箴言她一直铭记在心,因此在看到他用那样低沉的眼神望着她,转而又孤寂地抽身离去时,她指尖几近嵌进了掌心里,一直在告诉自己——   当初在沧州,他便是用这副示弱模样,来骗取她的同情、践踏她的真心的。   这一回,她是真的真的,不可以再心软上当了……   秦颂纠结了许久,才有些生涩地组织好措辞,“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对他还有什么想法。但不管是什么想法,我就想让你知道——”   他似乎鼓足勇气,才半开玩笑地把话说出了口,“那个,我多少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人,态度呢也还算是端正的,你心里有个底就行。”   沈青棠看着他这罕有的腼腆模样,星星点点的感动萦了满怀,又觉有些不太习惯,忽的就不好意思地失笑了。   似乎也只有这样别过视线笑着,才能让她掩盖住羞赧与无措,思量该如何妥善回应秦颂的这份真心。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意外的。”她止住笑意,坦诚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虽然平时我们打打闹闹的,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你总会挺身出来为我着想。嘴上说欺负我吧,但其实到最后也会让着我,是我最最最最好的朋友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见秦颂的笑意里微掺了几丝失落,她又立即安慰道,“但是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到心里去了。”她还有些紧张,晶亮的眸子里映满了温暖的灯火,“真的。”   秦颂看出他的不自在,轻笑了两声,揉上了她的脑袋,“好好好,我知道是真的。”   他酝酿了两下,又道,“本来也就是想告诉你一下,没有非要你做什么决定,你只要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就行。”   沈青棠冲他浅笑了一下,感觉他心里应该不太好过。   可她着实不想在心绪还不明朗时便轻易作允。   她知道那种满心希望被人高高举起,而后又重重摔碎的痛楚。   “那咱们就快点回家?”秦颂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锋,笑着抬了抬颔,指向满挂着灯笼的前路。   脚步声一前一后,在这清辉万里的夜晚,灯火朦胧的长街,他与她就这样谈笑着漫步前行,仍是从前的模样不变。   **   几日过后,花宴上的变故也暗自发酵着,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魏府书房里,清幽的檀香与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竟敢如此放肆?”魏炳文一拍桌案,气得横眉倒竖,从木椅上站起了身,“贺兰家说的也是此事?”   官家老伯直抹了把额间的冷汗,“……大、大体上是。”其余说魏珩不是的话,他也没敢添上来火上浇油了。   魏炳文的脸色直接暗了下来,“逆子。”   他辞色愤恨,心口起伏不止。   再有不到半月的光景,便是秋闱之期,若魏琰应试,日后欲擢升至翰林院乃至内阁,定是不可与段鹏之累下积怨。   一想到魏珩那无所顾忌的性子,乱成一团的姻亲,以及与那沈姓女子不明不白的关系,魏炳文气就不打一处来。   “去把他给我叫来。”   官家犹豫片刻,颇有些为难地笑了,“老爷,大公子现下正伤重难行,只怕是不能……”   魏炳文的脸沉沉一板,气得直接将笔砚挥手摔到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那他就死在外面别回来,我也不认这个儿子。”   **   “伯爷就是这么说的。”李庭面色有些难看,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魏珩。   可面前之人披着寝衣坐在案前,微垂睫羽,把玩着手中的锦盒,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烛火轻摇,描亮了他的轮廓,却衬得那浸在阴影中的眼眸,暗得像块清寒的琉璃。   一连好几天,他的伤口都在频发炎症,人也是这样神色黯沉、冷然无言的状态。   李庭看着实在担心,正想关慰几句,忽然“咔”的一声,魏珩不经意间滑开了锦盒上盖的一角。   只一眼,李庭便瞥见了那卧在红锦缎里的青玉簪。   “京中可有擅修补的玉匠?”魏珩蓦地低声开口。   李庭正不解他为何会这般发问,紧接着,上盖慢慢下滑,红缎中的玉簪就这样现出了全貌来。   李庭看着直傻了眼——   这竟是一支被摔得粉碎的弃簪。   且不说上下一共碎成了四截,就连边缘也有极深极长的裂痕,足以想见,当初摔碎它时,主人手上是有多么用力,心里是有多么痛恨。   纵然魏珩已将它拼好存封,可些许边料仍是有所缺失。   几处缺口就那样孤零零地空着,又尖锐又锋利,尤显得这玉饱经创伤,满目疮痍,惹人生怜。   “大人,金水河的北街上有一家合玉坊,我祖母曾去那里修过一只断镯,说是有个老先生,做工尤其精巧。”李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珩对着碎簪静默片刻,沉着眸光,抬眼看他,“缺损成这样亦能修补?”   他的眼神浑浊如幽潭,清冷的眼波下,好似蛰伏了一场随时待发的失控,只等着一束光亮来为它指引前路。   李庭有些紧张地顿了顿,道,“复原怕是不太可能,但应当可以镶金镂银来补上空缺。”   听罢,少年的眸色沉得更深了。   他至今从未有过什么错误的举措,唯有将沈青棠推向秦颂的身边,是他做过的最失算的决断。   他须得承认,每当看到他们处得亲近、笑语不断时,他都在强压着一种要将人夺回来的冲动。   只是玉碎尚有不可磨灭的裂痕,她对他亦早已不复当初的恋慕。   修补,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说:   术后第二天,龟速码字ing 第67章 兔子灯(下)   金水河自玉泉山东流入京, 碧波荡漾,澈如绢带, 每逢满月前后, 盏盏花灯坠于街中,尤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借过一下, 借过一下。”高简拎着大包小包, 艰难地挤过人群,终是在一家货摊前, 找到了正精心挑选扇面的贺兰筠。   他轻叹了一声跑上前,直无奈笑道, “小姐, 还要买啊?我今晚上可还要当值呢。”   一说到这个, 高简就想抹把辛酸泪。   他原以为上回在段府花宴上把话说开后, 贺兰筠便断了对他家大人的念想, 至少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往来了。   谁承想, 今日她心情好,又想来花灯会上逛逛,一张拜帖递来, 他家大人怎可能会去,只有他牺牲了轮岗时间,顺理成章地当了这提拎杂货的小跟班, 也属实是折腾不浅。   贺兰筠放下扇柄, 颊边微染上了些绯红, 却仍是端着面子, 转身向别处走去, 若无其事道, “魏珩说了,只要我高兴,你可以任我差遣,旁的事无须再管。”   “啊?”高简一脸不敢置信,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差点都结巴了,“这这这,什么时候……”   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把他给卖了的,他家大人就这般好说话?   贺兰筠轻扬起了嘴角,自是不会说,那是她前些日子与魏珩通书信时,单独提出来的条件。   今晚金水河的花灯节,似乎要比两年前的那场还要热闹许多。   她继续信步闲逛,见街头围了一圈人,还隐有锣鼓声与喝彩声阵阵传来,一时兴起走近看了去,才发现是群耍技卖艺的。   当中的粗汉挥手摇了两圈火把,过嘴顿时喷出了巨龙火焰来,引得看客一阵叫好。   贺兰筠难得看得有兴致,高简无奈,也只好拎着两手包袱,挨个与周围的观众笑着打了声招呼,硬是穿过人群挤到了她身边来。   竹板与唢呐的声音回环转悠,粗汉循着乐声仰头猛饮了一碗白酒,随即转了两下火把,慢慢将火头塞进了口中。   他仰头咬住了火把!   “好!”人潮里传出了如雷的喝彩声。   高简下意识看向贺兰筠,发现她眼睛里正闪着新奇的亮光,一时间,竟不由看得出了神。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金枝玉叶的她沾上烟火气后,和他的距离原来也可以这么近。   粗汉额上冒着热汗,再撑不住了,从口中拿出火把,大气一呼,霎时喷出了更迅猛的焰浪。   火舌汹汹绽开,威力之大,竟直逼向了围在内圈的贺兰筠。   她微睁双眼,还未有所反应,手臂便被人向后猛地一拽,咯噔一声,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她稍有些怔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高简,似乎两年前被人从刀下所救的感觉又与此刻重叠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哪处的人也被这火浪吓得后退不迭,大家摩肩接踵地一直挤到了贺兰筠这边。   她被人群推搡着向后退了几步,混乱之间,似乎重重踩到了谁的脚,忙回头道了声抱歉。   可这一回头,两个女孩看着彼此,皆意外得说不出话来了。   旁边的高简不经意侧头一瞥,亦是惊得直睁大了眼睛。   沈青棠怔愣片刻,着实没想到会在此处恰巧碰到贺兰筠和高简,也不由轻笑着扬起唇角,回道,“没事没事,是这位壮士吐火的功夫委实太厉害了。”   她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面上的笑容只怕比栗子还要甜,倒也没有因为魏珩的关系,对这两人有什么嫌隙或者不好的脸色。   贺兰筠神色微动,本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唤了沈青棠一声。   她回过头,笑着对街角的秦颂招了招手,转而便与二人做了别,提着衣裙,小步迎向了那个拿着两串糖葫芦等着她的少年。   “这……”高简看得愣神了,心底莫名有些凉凉的,像是错失了一个能拯救全北镇抚司兄弟的嫂夫人,“要不我还是去请大人过来散散心吧。”   “什么?”贺兰筠蹙眉看向他,有些不平,“魏珩那般负她,你还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高简一时语塞,知道贺兰筠那日听完各种曲折后,对他家大人颇有些看法,也不由讪讪笑了笑,“这个,大人他伤重难行,估计……估计也来不成吧。”   但他想不到的是,对外一直宣称伤重难行的魏珩,此刻已然出现在了北街的一家玉坊中。   “哎呀,”老师傅惋惜地喟叹了一声,拧起眉,拿着半截碎玉仔细端详着,“多好的糯种,怎的不好好惜玉,糟蹋成这副样子。”   魏珩默然立在一边,未多言语。   饱经世事的老师傅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些什么,不由放下碎玉,笑着关切:“来我这修断簪断佩的公子哥啊多的是,无非就是两口子闹点嫌隙,拿信物来撒气。”   “不过碎得这般厉害的也是少见,怎么的,令夫人这脾性尤其悍烈啊?”   少年神色微顿,动了动唇,垂眸思量许久,才沉声说出了两个字:“没有。”   “是我错在先。”   “哦……”老师傅听罢顿觉有些唏嘘,没想到竟还戳到了少年人的痛处,“那你可要赶紧去赔个罪啊。”   “不过也没事,姑娘家心里的气嘛,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想法子给这簪修得漂亮些,你也好生去哄哄。”   老师傅笑着作劝,魏珩心知他亦是好意,颔首道了声有劳后,转身便离了玉坊。   北街这边热闹尤甚,甫一踏出门,琳琅的摊铺便像簇拥的繁花一般乱了人眼,嬉笑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稍不经意一偏头,混在人群里的两道熟悉身影忽然就刺入了眼帘,引得他周身的血液都寒了下来——   那是两个玩得正起兴的人。   少年仗着身量高,手举着糖葫芦走了好几个虚步,女孩就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抬手去扯他的衣袖,嗔笑着不甘示弱。   很快,少年就败下阵来,识相地将糖葫芦乖乖奉上。   两人一路说着笑,路过一家簪饰摊,少年忽的兴起,招手引女孩过去。   细细挑拣了一番后,两手各拿了几支花钗全插到了她头上。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惹得女孩立即追着他打了好几下。   微扬的嘴角上噙着的满是欢愉的笑意。   那是魏珩从没见过的灵动模样,飞扬自在得好像只活泼的小蝴蝶。   可一个月之前,他分明也曾在沧州的夜市上为她簪过发,那日发生的事情犹历历在目。   到如今,每一幕都像是被揉碎了,成了撒在伤口上的盐,愈想便痛得愈清晰。   他眸色暗下了几分,看着那两个结伴的人影,纵然明知是咎由自取,却仍是忍不住涌出了几丝妒意,连带着肩后未愈的伤口都隐隐泛起了疼。   沈青棠满是欢欣地看着路边一排排的花灯,眼里流动着绚丽多彩的光,全然不知身后有谁在注视着她。   正走着,附近的一处热闹不禁吸去了她的注意。   “瞧一瞧,看一看咯!”锣鼓敲了一声响,“竹编花灯,中靶者得!”   “十文八支箭,三个定靶,一个活靶,闲来不妨试一试嘞!”   沈青棠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摆在正中的兔子灯,通体玉白,双眼点红,脚下还安了四只木轮,精巧极了。   “秦颂秦颂,”她动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一下子走不动道了,“你看那儿,”她抬手指过去,“是不是很好玩?”   “哪儿呢?”   秦颂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几下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由失笑,“某人不是说来给我娘挑生辰礼的么,嗯?”他敲了敲她的眉心,颇有些打趣意味。   沈青棠一看他笑了就知道他会去的,赶忙连哄带夸起来,“哎呀,一会再挑也不晚嘛。”   “我知道你射箭的功夫厉害,当初在太原有个小贼抢我包袱,你唰唰唰就一箭射中了他 ,到这怎么能不来露一手呢?”她笑着把他往那处拉,“来嘛来嘛。”   秦颂扬起唇角,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活动了两下肩膀,“哎呀,好久没上手了,感觉这肩好像有点儿酸啊。”   沈青棠马上意会,殷勤地帮忙锤了一通,“怎么样秦总商,还满意么?”   “嗯。”秦颂煞有介事地应了一声,忽的又揉着上腹思量了起来,“嘶,感觉好像还少点力气,拉不动弓啊?”   沈青棠灵机一动,马上掏出了怀里的糖炒栗子,“你等一下。”   她迅速剥了两三颗,然后直接塞进了秦颂的嘴里,“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一点饱腹感,来了力气?”   “咳咳咳,”被塞得快噎过去的秦颂笑了笑,咽下去一些后果断服软了,“可以了可以了。”   围观射擂的人还有不少,秦颂越过人群来到内圈,只见左、中、右侧各摆着三只五色定靶,距离分别约为五十步、七十步、八十步。   而在六十步开外的横杆上,则挂着一只左右晃动的活靶。   旁侧用来取箭的木柜上摆着一个沙刻,全部流光大抵只需小半盏茶的功夫。   只要在规定时辰里射出的箭离靶心最近,便可为魁者。   至于射出多少箭则没有限制,摊主自是希望打擂者射得越多,那样他们才能赚得更多。   “箭来了箭来了。”沈青棠热心地取了一打箭,一路小跑着送来,担心他紧张还安慰了一句,“不用太着急,射多少算多少,玩一玩就好。”   秦颂轻扬起了嘴角,从她手里只拿过四支箭,毫无怯场之色,“看着。”   锣鼓咚的一响,沙刻立即开始计量起了时间。   秦颂走上前张弓搭箭,先是第一靶。   咻的一声,箭簇稳中黄心。   “中了!”人群里掀起一片叫好。   为争时间,他边走边搭箭对准,到第二靶处几乎没有停顿,松指放弓,又是一箭稳中。   “来了个高手啊这是?”看客里有人边鼓掌边笑着交谈,对这位身手不凡的少年满是看好。   作者有话说:   魏狗 is watching you   棠棠:喵喵喵? 第68章 兔子灯(尾)   很快又是第三靶, 因为距离较远,秦颂稍稍顿了片刻, 目光盯住靶心, 果断一松手,离弦的长箭又一举射中了黄心。   “好!”人群里掌声雷动,笑谈不断, “三连中, 是个三连中啊!”   沈青棠欢欣地攥住衣裙,满眼含光, 注视着秦颂走向剩下的活靶点,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恨不得也混在人群里给他叫两声好, 可是怕自己的声音干扰到他, 还是生生给忍住了。   最后一只活靶被挂在麻绳上左右晃动着, 需仔细把握好它来回的速度方能射稳。   眼见沙刻里剩余的细沙在不断流逝着, 众人静下声, 不禁为秦颂捏了一把汗,就在呼吸都提到了嗓眼时,一道破风声自空中划过, 射出的利箭霎时将晃着的箭靶一下定住——   射在了黄心的边缘,但也离黄心很近了!   场下爆发出了一阵惊呼,掌声如潮, 纷纷起哄, “不简单, 这手上的本事确实了得啊。”   “差不多也定局了吧, 这下子稳的夺魁啊?”   沈青棠没想到他当真赢了个满贯, 激动得忍不住跳了两下, “秦颂!”她笑着冲他直挥手,双手扩在嘴边大声夸道,“厉、害!”   秦颂扭过头,举着长弓对她示了示意。   射擂自晚间开摆至今,摊主还未见过技艺如此卓绝的,不禁笑着走到正中说了两句:   “方才这小公子的箭术可真是让我们大饱眼福啊,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诸位可还有谁要上来比试比试的?”   摊主仔细望了一圈,见没有自告奋勇的,也乐意做起了结语,“既无人上台,那今日这魁首,便是……”   摊主深吸了口气,正欲隆重宣布,谁知,柜台上蓦然传来一阵铜钱落入盆中的哗啦声,直接让他要吐出来的那口气又生生憋了回去。   众人循声偏头,正要瞧瞧这踢擂者是谁,便见,一位身着靛蓝锦袍的少年投钱取了箭,径自向擂台这处走了来。   他步履稳健,一步一行中带着股贵气,可面色却尤为沉冷,如覆霜雪,让人觉得他倒不像是来打擂的,而是来找什么人寻仇泄恨的。   因忌惮这一身不善之气,众人皆十分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可看到那从避让的空隙里走出来的魏珩时,沈青棠面上的笑意立即不复欢悦了。   怎么又是他啊?   这是她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似乎每次心情不错,或是有好事情发生时,她总会碰巧遇到这个煞风景的人。   倒还像个避不开的劫了。   沈青棠干笑了两声,看向秦颂打趣,“今天出门忘记看黄历了。”   秦颂知道她笑得并不开心,敛下面色,拍了拍她的肩,“没事。”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当面遇到了魏珩没事,还是兔子灯被抢走了也没事。   总归有他在。   看客们似乎对魏珩的呼声很高,沈青棠再转头看过去时,才发现魏珩连走都没走一步,只站在正中便一下子射穿了左侧的箭靶!   长箭劈风而去,蓄着猛力,直接便射得草靶几近脱线,弹出了些草絮来。   寻常射箭根本不消用这么大力,人们在惊异咋舌之余,也很难不猜测,这位公子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才顺道过来撒撒闷气的。   他发箭速度极快,只站在原地远射,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便接连飞了出去,次第传来了射穿草靶的闷响。   “好!”有眼力的人纷纷拍手起哄起来,“连珠箭啊这是,连发三箭!”   “是啊,那也得射得快狠准才行嘞!”   众人纷纷感叹着魏珩的箭法,唯有沈青棠注意到了他那硬撑着的苍沉面色,以及额前渗出的丝丝冷汗。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若她没记错的话,距离段府的那场大火才四日不到,他肩后还有那般严重的烧伤,能这么大力地拉拨弓弦……   么?   “咻”的一声,离弦的箭矢如虚影般从沈青棠眼前飞过,猝不及防地射向动靶,直接将秦颂的那支箭击断成两截,依次掉在了地上。   沈青棠傻愣着闪了闪眸子,对魏珩的担心瞬间消散一空了。   这哪里是踢擂,这就是冲着秦颂来砸场的吧?   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魏珩,只见那人射完箭后,转身便扬手还弓,冷着面色离了场,清寒的眼神里还带了些许不屑一顾。   沈青棠的好脾性一下子就消磨殆尽了。   他这是什么怪毛病?   大家都把脸皮撕开了,他怎么就不自觉避远一点,还非要到人面前来踩一脚。   强压人一头就让他心里这么好过么?   沈青棠颇觉不可理喻,可在这样一个热闹的灯会上,为他糟蹋了心情也属实是不值。   “没事儿秦颂,我们不和他这种人计较。”   她反过来去安慰秦颂,语气还有些着急,似是生怕他因此受了挫,“他、他那都是乱射,都什么呀,连靶子都飞了,哪有你射得准。”   她笑了一下,说得夸张,“回头我就把你今天连中四靶的光辉事迹好好宣扬一下,保证人人叹服。”。   秦颂不由失笑,配合地扬起了唇角,倒也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可心里想的却是,等下回机会凑巧了,他一定要好好去揍上那姓魏的一顿。   不揍就不姓秦。   “二位二位。”一声叫唤忽从不远处传来,他们回头望去,才发现是摊主提了通亮的兔子灯走了过来,“恭喜争得魁首,本擂的彩头,你们拿好。”   魁首?   沈青棠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由看向了箭靶,“刚刚那个人不是连把靶子射穿了么?”   言下之意是,她以为是魏珩赢了射擂。   “嗐,那位公子勇猛有余,但准头欠佳。喏,”他抬手指过去,顺着方向,沈青棠也看到了被伙计扶起来摆好的箭靶,以及那上面的两支箭矢。   “你说巧不巧,那位公子的几支箭啊,回回都在你们下面一点儿,到底也是惜败了啊。”摊主笑着惋惜了两句。   沈青棠神色复杂地抱着怀里的灯笼,倒不是很相信,那能一举在活靶上射断秦颂之箭的人,会连前面三个定靶都射不准。   可她蹙眉思量许久,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兴许他行事也是看心情的吧,这谁知道?   沈青棠终是没再细究下去,索性跟着秦颂继续挑江鸢的生辰礼去了。   其实江夫人的生辰尚在下月,两人也只是寻个出来玩的由头罢了,也不一定今日就非要寻到合适的。   路过一家酥点楼时,秦颂又看中了它的招牌,打算买些像样的点心带回府给小厮们消遣消遣。   可这楼高人又多的,沈青棠脚上有些乏累,笑着央秦颂给她带一盒枣泥糕后,便偷懒地倚在附近的石栏上休息了。   大路对面便是波光粼粼的金水河,晚间看着倒也舒心。   忽然,沈青棠在泛波的湖面上瞧见几盏莲花灯漂来,顿时起了兴致,起身向近处一看,这才发现河边的石阶上,有好些人聚在一处点着河灯许愿。   小女儿家心思稚嫩,总喜欢与许愿相关的仪式,沈青棠也不例外。   她凑热闹去取了盏莲花灯来,挑了处没什么人的石阶坐下,也缓缓将灯放到水面上,满含衷心地许起了愿来。   她希望,所有爱着她和她爱的人,都能身体康健,无灾无难。   国家安宁,百姓乐居,要是每天都有这么热闹的灯会或者庙会,那就更好了。   小灯载着主人的愿景,一摇一晃地泛在水面上,渐漂渐远。   沈青棠收回目光,无意间瞥见坐在旁边的人拿着一盏空灯,迟迟都不放流,倒不禁有些奇怪。   可细瞧了两眼,发现那浸在暗处的人影竟尤其熟悉后,一股莫大的错愕与扫兴又兜头浇了她遍身。   怎么能晦气至如此地步?   她说怎么其他地方都人满为多,唯有这处还较为清静,原来是因为有他在这儿。   沈青棠全然没了待下去的兴致,她小心提起兔子灯,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才刚转过去正欲迈步,一道沉冷的声音又响在了背后:   “站住。”   沈青棠轻吸了口气,不觉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可下一刻,她的头脑又瞬间清醒了。   她一没犯法,二没乱纪,凭什么要听他的话站住?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他那副永远高高在上、施威于人的语气和态度。   就不站住,还能拦她不成。   作者有话说:   狗狗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嫉妒老婆夸别的男人厉害罢了 第69章 对不起   沈青棠作势就要走, 衣襟已然发出了明显的窸窣动静。   可身后的少年却忽的冷笑一声,轻道, “我救你一命, 你就这般回报?”   他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自嘲,可那一贯压迫人的语气, 听着总让人怪不舒服的。   沈青棠努力克制住情绪, 缓了缓,将抬到半空中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她就知道, 这个人救她准没好心,和在沧州的时候是一模一样。   女孩气得抿唇一笑, 回过身来, 又大方地在石阶上继续坐下, 看着他问, “那魏大人想要什么回报? ”   她的声音还和从前一样稚嫩, 柔声细气的, 很讨人喜欢。   魏珩神色微动,恍惚有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   可抬头看到她的笑容后,一盆凉水又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幻念——   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应当是生气了, 在故意噎他。   从前那动不动就弯成新月的水亮眸子,现在看着他只剩下了应付和不愿搭理。   这样的转变令他莫名生出了几丝紧张,甚至开始后悔方才脱口说出了那句欠他回报的话。   可若不那么说, 他似乎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话可以让她甘愿留步。   见他面色僵沉, 直看着她一言不发, 沈青棠也不懂他又怎么了, 索性转头望向了湖面, 不想同他一直对视。   “说实话, 我挺想不明白的。”   女孩安静地抱膝而坐,看着湖光,身形娇小得像只乖巧的兔子,可语气却平淡得令人心凉,“现在的我于你而言,究竟还有什么可图之处,甚至都能让你不惜冲进火海里。”   她微凝起眉,认真看向他,有些不解地失笑了,“你是又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么?”   魏珩对上她的目光,面色僵得难看,知道她是在故意气他。   在这世上,人总是要为自己犯下的错和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比如当初归京,因一时气盛,他在伯府爵位和沈青棠之间,选择了前者。   在不被段鹏之抓到软肋和沈青棠之间,亦选择了前者。   尔后,又因意气用事,说了诸多伤人伤己的话,乃至到现在都圆不回来。   也算是作茧自缚,自食恶果了。   他轻吸了口气,神色淡凉地垂下睫羽,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话,“我许了个愿。”   他将放在手中的莲花灯轻轻推到了水面上,好像方才一直迟迟未决的事,现下却做出了尝试,“不知能否应验。”   沈青棠不解地凝起眉,偏过视线,总感觉他话里有话,“嗯?”   满河的灯光朦胧暖亮,漾在气质沉然的少年身上,倒像是为失色的剪影添了些许光彩,莫名有股说不清的寂寥来。   他转头看向她,静默片刻,清冷的面色上难得少了几分从容。   “对不起。”   他蓦然开口,低沉的声音裹挟着歉意,被风轻轻吹散在了浓厚的夜色里。   不真实得就像是一场幻梦。   沈青棠微怔在原地,眨着眼睛,连呼吸也不禁乱了一拍,似是从未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过去之事,是我言行欠妥。”   他微沉眸光,眼中凝结了挥散不去的心事,好像这些错处他早已思省了百转千回,说出来才没什么犹豫。   “原本是不想让你牵进一些危险,才对许多事做了隐瞒。”风拂过他苍白冷静的脸,倒不经意吹出了些许黯然来,“但是我没有处理好。”   “我一直在想,”他沉吟许久,才将眼神投向了她,“该如何才能弥补这场过失。”   那眼神里含着隐晦的希冀,声音亦凉得像深秋的湖水,好像所有未知的定数,皆掌握在沈青棠的手中。   至今以来,还从未有人卸下过他的锋芒,肯让他俯首服软。   沈青棠是第一个。   可女孩忍不住失笑的声音,又冷不防打破了气氛,像一柄利刃,硬生生捅入了他的软骨,毫不留情。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心呢。”   她被那忽然的真情流露搅得怪不自在的,只能以打趣来掩饰尴尬,并没有把他刚刚的道歉特别当真,“那我得收回这句话了,你还是有点儿良心的。”   还知道做错了事情要道歉,虽然晚了大半个月,但也不算恶劣到无可救药了。   她带笑的语气里满是诚恳,就像和朋友随口开的一句玩笑。   可魏珩听着,面色却愈发僵硬,连心也寒得如坠冰窟,愈坠愈深,漫开了无限的冰凉。   沈青棠对他的疏离程度,头一回令他生了惧。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明明依旧活泼爱笑,纯真开朗,却对他没了任何在意。   恋慕也好,痛恨也好,他仔细捕捉了她每一个表情,都找不到任何影子。   好像所有和他有关的痕迹,就这样被抹除遗忘了一样。   “说实话,我现在过得还挺高兴的。”沈青棠思量片刻,释然地笑了笑,却不知这话一出,又在他心上扎了一道口子,“也不想再把过去的陈仇旧怨放在嘴边了。”   “有时候我想一想,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不会来到京里,不会遇到江伯母,不会遇到秦颂,更不会开张起医馆来了。”   她望着月亮一一细数着,笑着转向他,“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焉知非福吧。”   “我现在什么都挺好的,也不用你弥补,何况你前些日子还冒险冲进火海,更是教人消受不起了。”   她说的话,每个字都如锥砸在魏珩的心上,砸得分崩离析,令他连面色都在勉强支撑着。   可沈青棠对他仅有的那点柔情,早在一次次挫伤中全被消磨光了。   “如果你实在想要补偿的话……”她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魏珩看向她,昏暗的眼底好不容易浮起了一丝光亮。   谁知她又接着道:“那我们就好聚好散吧。”   他的面色僵住了,眼底的希望顿时消散一空。   女孩笑得颇有些困扰,“往后大家有什么事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要再有什么牵扯了,人情还来还去也怪烦人的。”   “还有刚刚在射擂上,你那是干嘛呀,我还以为你就是看我们不顺眼,要一直针锋相对下去呢。这话我也会去劝劝秦颂的。”   她的语气恬淡,可魏珩却做不到和她一样心如止水。   “你……和他相处得很好?”他默然许久,动了动干涩的嘴唇,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沈青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操心这个,只笑道,“怎么不好?又不吵架又不闹矛盾的,而且他事事都照顾着我,除了脾气冲动一点,其实人也是个仗义的人,大家处得都挺开心的。”   分明自己问出来的问题,可听到预料中的回答还是会觉得刺耳。魏珩扭头别开了视线,浓密的睫羽下满是暗影。   “哦说起来我也该走了,”沈青棠忽然想起什么,忙小心提起了宝贝一样的兔子灯,“秦颂找不着我可能要着急了。”   “对了,”临走之前,沈青棠忽然又顿下脚步,看向了他的肩头,“你背后的伤还好么?”   难得的一句关心如水滴落湖,在魏珩的心间顿时泛起了一丝涟漪。   “刚刚在射擂上,我瞧你拉弓跟不要命一样,面色也很差,喏,”她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白瓷瓶。   魏珩看着递在面前的那只纤手,思绪不禁飘出了很远,只听她说,“总归你也算是因我受伤的,我不想欠着你人情,这是我亲自制的伤药,效果应当不会太差的。”   他微微抬起头,直看向她,似乎有些意外,眼神里也皆是错愕,一句话都没说。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呀?”沈青棠有些奇怪,愈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莫不是他一贯心高气傲,瞧不上她这小医馆出来的药?   僵持了许久都未曾有回应,沈青棠也不想自讨没趣,横竖赶着时间,便不多做推拉了,“不想要的话那就算了。”   她抽回手转身正要走,谁知,衣袖顿时被人拽住了。   身旁的少年沉默许久,才从清冷的嗓音里挤出两个字:   “我要。”   作者有话说:   狗狗:我知道错了   棠棠:噫~退!退!退!   虐狗进度:25% 达到100%时会获得喜闻乐见的疯狗一只   追妻就要跪着追,哪怕最后他强取豪夺,把女鹅关小黑屋,他也是要跪求原谅的 第70章 藏起来   沈青棠的眸光动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好像还从未听到,他何时有过这样低闷的语气, 总感觉与往常那般威势凌人的模样, 有些相去甚远。   她慢慢转过头,恰巧逢见那坐在石阶上的人站起了身。   靛蓝色的阴影遮住了她面前的月光,悠然散发出一阵清冷的竹香。   然后, 少年看着她, 伸出了一只修长分明的手。   这只手曾握过冰冷的绣春刀,拧过恶鬼的脖颈, 沾尽脏污的血。   可此刻递到她面前,却像是被月华洗过一番, 干净温然, 全无锋芒, 只做了个简单的索要姿势。   “这几日我要离京。”   他低声开口, 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可语气却是那样的笃然, 好像带了这瓶伤药, 他此去便有了无坚不摧的甲盾,足以铲除任何魑魅魍魉。   沈青棠微凝了下眉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来这样一句话, 只把药瓶轻轻放到了他的掌心,有些奇怪道:   “哦,那你路上小心。”   但事实上, 他要去什么地方,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调派执公素来都是锦衣卫的家常便饭, 沈青棠也并不想探知官家的那些事。   许是她话里的无关痛痒表达得太过明显, 少年的眸光倏然晦暗下来, 默默收下了手中的瓷瓶, 面上也冷得没什么血色,好像被打了一层薄霜,直侵到了骨子里。   晚风习习而过,捎来一阵寒意,也吹得一些意念在这空旷的长夜里不断上涌,肆意生长。   魏珩面色僵定片刻,抬眼看向她,忽的消融了冰霜,轻扬起嘴角,“我自会小心行事。”   月色映得他面容有些苍白,但却笑得很好看。   温然里带着成竹筹算,反常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沈青棠莫名有些脊背生寒,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因为在燕京魏珩从没有这么笑过,只有在沧州扮作子钰时,他才会满眼轻松地与她谈笑。   “不过你身边有不少恶鬼罗刹,”她退后半步,少年便紧跟着迈向前一步,甚至抬起手探向了她的发间。   沈青棠立即转头想要躲开,谁知下一刻,便见少年从她的头上取下了一片落叶,然后笑着收进掌心里揉碎了,“稍有不慎,可就要沾身了。”   草叶的残渣从他手中簌簌掉落,在清幽的月色下看着别有些触目惊心,正如他说出的那些话一般,在无形间紧紧牵动了女孩的心弦。   “段府的那场大火你还记得么?”他又抬起手,替她从发间轻轻拣下了一片落叶。   很难想象,这只手曾经在她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折断了一个逃犯的臂膀。   沈青棠眸光微颤,隐约觉察出,他的意思是那场灾祸的背后还另有隐情。   其实那天的种种蹊跷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只是不想大惊小怪,让身边的人过分忧虑,她才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了。   如今听到专擅断案的魏珩重提此事,她顿时又觉头皮发麻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身上是怎么会沾上落叶的,可她自己也看不着,只能乖乖站在原地,紧张地等着魏珩帮她弄好,以及他没有说完的那些隐情。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发间根本就没有落叶。   少年借了卑劣的伎俩才得以碰她一毫。   他清寒无波的眼底尘封着怀恋,轻抚过她的发丝,才发现她今日戴着的簪子,是他曾经在草堂的铜匣里见过的那支兰花木簪。   应当是她母亲的遗物。   他神色微动,垂下睫羽,只见女孩双手并握着灯笼长杆,小小的身子明显有些局促,虽然水灵的眸子像是受了惊,但她依旧是轻抿着嘴唇,耐心地等待着。   只是若放到以前,没有横生这么多变故的话,她应当还会轻声细气地问上一句:   “子钰,好了没有呀?”   少年的心尖忽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如蜿蜒而上的藤蔓,顿时滋长出了无尽的痛意和欲求。   他一向自诩是定力极好之人,但今夜看到那藏在发间的一截雪颈时,还是禁不住将指尖慢慢向下移了去。   “那不是意外,是段阁老在针对你我。”他声音忽然沉下来,像是一块飞石直坠入了沈青棠的心底。   她不敢置信,大睁着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话未说完,颈间袭来一阵痛意,她骤然失力倒向了魏珩的怀中。   握不住的兔子灯滚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两记声响。   紧跟着,这片空地又恢复了如初的安宁。   熟悉的花草香气再次萦至鼻尖时,魏珩心中翻涌的意念才像是被浇灭的余火,落下了几分踏实。   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为夺得想要的东西,向来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   他就是这样,卑劣如斯,却还是固执地希求能得到她的原谅,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   魏珩将怀中温软拦腰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是用最脏污的手,偷得了世间最皎净的明月。   临走之前,那歪倒在地上的兔子灯又映入了他的视线,他脚步微顿,眸光晦暗片刻,又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了。   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障碍,他此番皆会一并扫除干净。   只是有一件事,还是像阴影一样始终梗在他的心头——   他的母亲,属意他人却被父亲强娶入府,两相结成怨偶,被幽禁在厢院之后,不到五年便诞下了他郁郁而终……   是夜,沈青棠安然睡在一座不知名的院落里,不知道秦颂满大街找她找得心急如焚,也不知道魏珩连夜纵马离京,奔向了怎样的凶险之地。   **   次日清早,大街小巷的人皆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   段鹏之近来疲乏得紧,恰逢七月流火,庭院凉风宜人,便撑着头倚在紫檀坐榻上静静小憩着。   “大人,大人!”   一声不合时宜的叫嚷打破了他的安宁,他倏然惊醒,一团怒气正待发作,便听蔡福气喘吁吁地回话:“沈、沈大夫,那个沈大夫……”   段鹏之的目光犀利起来,皱眉道,“查到她的身世了?”   若不曾料错,这个叫沈青棠的丫头定然与湄山沈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上一回,他本是想借着大火,暗地里将她扣下来好生盘问一番,没想到魏珩那小子倒是有点本事,居然还能在火海里寻得密道。   虽然没能治得了他,可他父亲登门来赔礼道歉时,一把硬骨头倒是碰了些许钉子,被生生折弯了不少。   段鹏之好整以暇地托起一旁的茶盏,正打算听一听蔡福带来的消息,谁知他一张口便是晴天霹雳:   “不是,是那沈大夫消失不见了!”蔡福急道,“就在昨晚,说是可能被人劫走了,秦少爷找了一宿都没找到呢!”   “你说什么?”段鹏之的面色霎时阴了下来,一把盖上茶碗,勃然起身,“在哪不见的?”   “就在金水河边。”蔡福忙不迭解释,上手替段鹏之披好了外衣,“那秦府现下也是一团糟,说是有什么旨意下来了,哎呦喂,要那秦少爷择日就要赶往兰州,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蔡福说得一惊一乍的,实在招人心烦。段鹏之走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忽又警惕地敛起眉,回过头看他,“魏珩现下在哪?”   蔡福愣了愣,一拍脑袋,“哦,我清早才听人说起,那秦少爷啊昨晚半夜还去了北镇抚司,不过没见着什么人,气得很呢。”他小声揣度着段鹏之的想法,“大人,您是不是也怀疑……”   段鹏之没有发话,阖目深思着,心中已然有了些定夺。   就在这时,门外又火急火燎地奔进来一个人,“报!大人,大事不好了!”   他慌张得像是条丧家之犬,一不留神,还被墙角的花盆绊了一跤,连爬打滚地直接扑通跪地,给段鹏之行了一个大礼。   段鹏之颇有些嫌厌地揉了揉眉心,令他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偏生还有这么多的草包饭桶。   他强忍住怒意,冷笑着抬脚踩上了叩到面前的头,狠狠碾了两下,“这么着急找死做什么,你家祖坟被人挖空了?”   “不、不敢。”手下知道触怒了他,饶是前额已被踩得磨出了血,也只是担惊受怕地讨了个饶。   “启禀大人……”触了霉头的手下艰难出声,“青州的裴将军、寿阳的林总督,皆已被抄家入狱。”   段鹏之神色微变,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是谁干的?”他的心绪有些失控,立即踹翻了埋着头的手下,让他正面回话,“是不是魏珩?”   手下干咳了两声,勉强点了点头,“他们……沿荫城向西边去了。”   闻言,蔡福的心下顿时重重一咯噔。   虽然他的分内事是料理段鹏之的起居,也鲜少过问官场上的那些事。但多少还是从一两句碎语里听说过,他们暗中与郃勒人互易的黑市就设在荫城的某个州桥边。   段鹏之怒极反笑,总算理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来那姓魏的小子是深藏不露,早在沧州的时候,就应当从冯二的嘴里撬出些东西了,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他装孙子呢。   能摸到荫城的方向,想必傅以仁在诏狱里嘴巴也不太严实。   怎么着,这是要大张手脚,一举扳倒他么?   段鹏之冷笑出声,气得拳头微微发抖。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么想把一个人置于死地了。   “我记得,魏炳文以前是不是在应天任过郡守?”   段鹏之没来由问了一句,蔡福反应了片刻,确信是可以回话的时机后,才小心发出了声,“回大人的话,您没记错。”   段鹏之冷嗤一声,将身披的外衣直接丢到了蔡福的手里,“江南的水灾如今这般严峻,魏伯怎么还能安心在家送二公子去应考呢?还是看看江南的大疫可有蔓延开去吧。 ”   “大、大疫?”蔡福慌了神,虽然以前也听到段鹏之提过水患大疫的事,可京里不都还没传来风声么,难不成真来了大疫?   “大……”他下意识唤了段鹏之一句,谁知立即换来了暴怒的咆哮。   “还愣着做什么?”段鹏之猛然拂袖转身,看了看这两个不中用的,愈看愈来气,直接将将脚边的盆栽向他们踢了去。   “都给我去找人,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大家,最近又搬了家要准备工作了。   距离完结草草估计还有六七万的样子   写都写到这了,弃坑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努力慢慢写,可能三四天更一回吧,或者周末集中写。力争九月份给完结掉 第71章 狗狗吃醋   京郊庄院。   窗外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鸟鸣, 沈青棠挣扎着睁开双眼,映入视线的, 却是一顶陌生的纱床。   她微愣片刻, 顿时坐起了身。   这是哪儿?她怎么会在这儿?   “沈姑娘。”   纱帘掀动,沈青棠蓦然回过头,只见几位侍女款款向她走了来, 面上是说不出的恭敬, “姑娘醒了。”   “你……”她疑惑地微皱起眉,想到昨晚忽然断片的记忆, 想到那个阴晴不定的少年,心里一下子便凉了半截, 连还没说出口的话都咽回去了。   “姑娘莫怕。”为首的侍女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 莞尔一笑, 颔首施了一礼, “我家大人是为保全姑娘安危, 才会做至如此地步。”   “姑娘或许有所不知, 这段阁老……,”侍女稍作斟酌,浅浅地笑了, “有异于常人之癖,毙命于枕边的医女更是不尽其数。”   沈青棠眸光微顿,还不曾听过如此骇人传言。   “大人心系姑娘, 已然是将姑娘视作自己的性命, 还请姑娘在此稍待两日, 等大人回来做一个交代。”   一众侍女俯首行了一礼, “姑娘有任何需要, 尽可吩咐我们。”   说罢, 还不等沈青棠开口吐露一个“不”字,便齐齐退出门去了。   “……”沈青棠欲言又止,分明有太多事情想要问清楚,可房门孤零零地关上后,她那些纷乱的思绪又瞬间如尘埃一样消停了。   在这里,根本不会有人真正听她讲话。   秋日的暖阳温柔和煦,可笼在这座肃穆的宅子上,却好像怎么也驱散不走那股寒气。   沈青棠小心地四处逛了逛,除了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再没有看到其他有生气的地方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恭敬得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看着令人窒息不已。   她怎么还会再相信这个人呢。   在一众注视下,沈青棠终还是乖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房门。   夜色很快袭上苍穹,低沉得看不清风云。   即便有一缕轻烟从门窗的缝隙里缓缓飘出,也无法令那些昏昏欲睡的守卫引起注意。   眼见周遭安静一片,沈青棠不禁推开了一点窗杦。   没有声音出现。   她屏住呼吸,又小心推开了一点距离。   马上就足够她爬出去了。   她摸着黑,压低了身子伏在窗台上,心脏如雨点般狂跳。   紧接着,她的一双小脚安全落在了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是横生的勇气还是恐惧,沈青棠压低了声音直往小院跑,连急促的呼吸都追不上她的脚步。   似乎是早已在脑海里盘算过无数遍,沈青棠毫不犹豫地堆起箩筐,也顾不上晃动,直接硬着头皮爬了上去,在快要跌倒之际,更是勉力扒住了矮墙的砖瓦。   “在那边!”   暴露来得如此之快,沈青棠心下一慌,双臂拼了命的向上攀伸,双脚乱蹬之间,更是不慎踢翻了箩筐——   咣的一声,女孩直接从墙上重重滚了下去!   眼见那从墙上落下去的人影,暗卫们个个呼吸一凝,甚至连自己要如何交代性命都即刻思量好了。   可当他们慌张追出门去时,墙外除了萧瑟的寒风,竟再无其他。   沈青棠不见了!   **   荫城一隅。   烛火轻摇不止,坐于案边翻阅卷宗的少年面色冷峻,指间翻飞的倒不像贪官的罪证,反像是一柄柄割人性命的利刃。   “大人,多少歇会儿吧。”高简小心翼翼推过去一碗热汤,打趣着劝道,“你看你,这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啊?”   魏珩没有理他,只问了句,“先帝年间,西洋进贡的几只八宝金簪查的如何了?”   “哦,”高简立刻清了清嗓子,对答如流,“都查清楚了,当年这八宝金簪实在罕贵,一支是赐给了国公夫人,现已入陵陪葬。另外两支呢,一支给了颇受倚重的魏侯,还有一支就赏给新任参政的段阁老了。”   “这段阁老,反正宠妻如命,估计金簪一到手就献给自家夫人去了吧。哎听说啊,这段阁老还曾钟情一民间医女呢。”   一提起秘闻轶事,高简就来了劲,压低了声音直说得滔滔不绝,“不过离奇的是,这医女后来忽然就失踪了。据说也是个悬壶济世的奇女子,好像当年江南爆出大疫,她还出了不少力呢。”   魏珩面色微变,手中的笔杆当即顿住了。   “现在可不都传么,如今这藏在金屋里的七夫人啊,其实就是从前那位医女。”   高简轻叹了口气,竟不自觉同情起来,“哎你说这姓段的也真是丧心病狂,把一个大活人锁在院里整整十五年不让出门,这七夫人闷也得闷死了吧?好像谁多惦记一眼他的东西,他就要发疯了似的。”   “等等,”魏珩眸光一凛,突然搁下笔,“你说这医女是从何时开始失踪的?”他神色紧张,不可置信地直盯向高简。   连空气都如弦紧绷了起来。   “这……”高简还是极少看到他情绪这般激动,愣了愣,连话都吓得结巴了,“就、就是十五年前啊……”   “报!”一名探子忽从门外疾奔入厅,呈上急信,“京郊的宅子出事了!”   空气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你说什么?”魏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声音都轻得失了力气。   他霍然起身,抬手一夺,匆匆看了眼信件后,脚底立即蔓上了一股寒意,好半晌才找回一点呼吸。   **   段府。   昏迷的女孩被草草安置于地上,满屋的灯光笼下一层暖纱,尤显得她娇嫩脆弱,宛若一朵随时皆可被捏碎的花苞。   “大人,怎么处置比较解气?”蔡福乐呵地搓搓手掌,寻思自家大人的滔天怒火总算是得以平息了。   “不急,”段鹏之沉着脸托起茶盏,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怎么也该上几道刑,作为见面礼吧?”   “那姓魏的……”他视线不经意落到沈青棠身上,忽然,瞥见女孩发间的一支木簪,段鹏之双眼圆睁,立即扔下茶盏,大惊失色地站了起来,“这簪子……”   蔡福满脸懵然,只见自家主上不敢置信地指着地上的人,忽然就像着魔了一样跌跌撞撞跑上前,盯着昏迷的女孩,目光不住的颤抖,“这簪子是……”   “大、大人。”蔡福刚想靠上前做些抚慰,谁知一下子就被段鹏之陡然拔高的嗓音吓到了。   “她在哪!”段鹏之恶狠狠地掐住了沈青棠的脖子,掌心却不敢过分使力,简直颤抖得可怕。   “说!她到底在哪?”他双目猩红,情绪濒临失控,急切地想要沈青棠醒来,却又不敢伤到了她。   矛盾的猜疑就像一团火焰在他全身叫嚣,唯有答案才是那解救良药。   “咳咳……”   就在蔡福手忙脚乱之时,沈青棠终于因呼吸不济轻咳了两声,涣散的眼眸也逐渐清明了起来。   可一见到面前狰狞的段鹏之,陌生的的恐慌瞬间如浪席卷了她周身,吓得她直打了个激灵。   “放…开……”求生的本能令她紧张得头皮发麻,抬手就要去掰开喉间的桎梏。   段鹏之的眼中闪过一丝心慌,掌心略微收了力,失神逼问道,“我问你,头上的簪子哪来的,簪子的主人在哪?”   这拷问实在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沈青棠的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簪……”   “看清楚了!”段鹏之耐心耗尽,强忍着发作一把扯下她头上的木簪,恨不得要将簪子戳进她眼睛里,“这簪子的主人而今在哪,说!”   沈青棠被掐得快要窒息,凶狠的咆哮就像潮水一样没入她的耳朵,在脑袋里直嗡嗡作响。   “这是……”她艰难地挣脱钳制在脖间的大手,费力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我娘的…遗物……”   哐当一声响,木簪被人失手掉在了地上。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这空冷的厅堂,足以令所有的人心惊不已。   沈青棠喉间一松,恍若劫后余生般喘了两口气。   “你……”段鹏之神情恍惚地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生怕吓到了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他的目光里夹杂着不敢置信与愕然,无措之下,好半晌才试探着吐出几个字,“你娘的名姓是……”   沈青棠下意识向后挪了挪,她看不透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见他对那兰花木簪好像分外眼熟,沈青棠权衡了一下处境,猜想他可能也是娘亲生前相识的故人,便犹疑地开了口:   “……沈七。”   段鹏之的表情先是僵了一瞬,随即失笑了一声,紧接着竟放声低笑了起来,简直像是着了魔一样。   沈青棠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不明白他怎么越笑越癫狂。   可等他凑到面前来时,她才清楚地发现,他的笑中竟然带着泪。   “你说沈七是你娘?”他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抬起双手抚上她的脸,似乎在为方才的粗鲁抱歉,动作小心得就像是在替心爱的花瓶拂去杂尘一样,“你刚说她怎么了?”   冰凉的指尖擦上面颊时,沈青棠竟不感觉抵触,只觉得有股浓浓的悲伤笼在了周围。   段鹏之应当是识得她娘亲的,可他怎么会对娘亲亡故的消息这般悲恸呢?   沈青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眼角酸酸的,好像也要涌出些什么情绪来。   段鹏之又失控地轻笑了两声,“她不是神医么?她怎么可能……”   他难以接受地扶住额,笑着站起身踱了几步,终还是绷不住爆发了,“湄山沈氏的那群老不休为什么没去救她?”   “我苦苦寻了她十五年!”他发泄似的将桌边的一应器具全部挥翻在地,最终像个疯了的可怜人一样,踉踉跄跄地跪到了沈青棠面前,“你一定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回来找我。”   他泪痕满面地托着沈青棠的脸颊,崩溃得无以复加,“你说,为什么!”   沈青棠吓得哑口无言,恍了神,心里不住发颤,一滴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站住,快拦住他!”   打斗声越来越近,当几个仆役被一把撂倒在房门口时,沈青棠下意识循声望去,堪堪与那冷着面色的少年对视了一眼。   许是灯光有些破碎,沈青棠被段鹏之捏着脸颊,扭过头含泪看向他时,魏珩顿时握紧了手中的寒刀,全身都蕴着一股杀意。   “段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似乎在进行一场不留余地的交涉。   段鹏之大悲过后的余劲还未消退,根本没有心思同外人废话,只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语气不咸不淡,“你来了。”   他一把拉过沈青棠钳制在手中,全然没把魏珩的威胁放在眼里。紧接着,门外立即围上了一大片武装暗卫。   段鹏之像是被抽离了魂魄,只云淡风轻地落下狠话,“正好,那就死在这儿吧。”   寒刃隐有出鞘之声,恶战已然蓄势待发。   “不要。”沈青棠僵愣半晌,忽然脱口而出。   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拽了拽段鹏之钳在她脖间的衣袖,像是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一样,轻细的声音发颤不已,“不要杀了他……”   少年身形微顿,眼中倒是浮过了一丝意外的光。   段鹏之诧异地皱起眉,紧捏住怀中女孩的脸,狠狠咬牙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来杀我,你为他求情?”   “你忘了他是怎么禁锢你的?哦,还不知道吧,你那交好的秦家郎君,可是被他陷害到楼兰去了,你还要向着他?”段鹏之森然地嗤笑着,仿佛在蛊惑怀中这个单纯的女孩,他们共同的敌人是谁。   魏珩面色骤沉,二话不说动身上前要人。   段鹏之将沈青棠护在身后,抽出手中的折扇,立即与魏珩过起了招。   两人都杀疯了眼,招招卯足力度,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沈青棠思绪一片混乱,不明白为什么会酿成如此局面,屋内打得火烈,屋外包围的暗卫也早已张弓搭箭,局势紧张万分。   眼见魏珩的寒刀已砍破折扇,就要直冲段鹏之的命脉,沈青棠立即抬手拦了过去——   若是在这杀了段鹏之,他一定也活不了命的!   刀锋无眼,见快要伤及沈青棠,魏珩心弦一紧,当即换力,刀柄在他手中打了个旋,直接飞到了廊柱上,入木三分!   这一挡,令在场众人都愣住了眼,紧绷的氛围顿时慢慢缓了下来。   沈青棠背后直冒冷汗,不断喘着气,许久才站稳发软的脚,转向段鹏之:   “我……”   她吓得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显然是很想离开这个地方。   可意外的是,段鹏之就那样傻愣地盯着她,眼中像是凝了千言万语,全然没有要再出手抓她的意思。   就在沈青棠还在犹豫能不能走时,魏珩已然拉上了她的手,当机立断地带她向门外走了去。   沈青棠走得踉踉跄跄,余光瞥见了那掉在地上的兰花木簪,又迅速蹲下身去捡了回来。   见两人步出大厅,屋外包围的暗卫步步后退,警惕万分。   可少年手握一柄绣春刀,目光沉冷如冰,一身杀戾之气像是阴森而来的风,几乎势不可挡。   就在这层层对峙之下,两方一逼一退,终究是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摩擦中逐渐瓦解了重围。   沈青棠大概永远也不知道,那晚魏珩连夜归京,其实早已在段府外做了诸多部署,甚至连搜罗的一应罪证都做好了用来交换人质的最坏打算……   她的脑袋被风吹得一片空白,事态似乎已复杂得超过了她能厘清的范围。   夜风寒得那样刺骨,可他们掌心间的温度却是如此炙热,仿佛要烙在了一起。   见终于离开了危险之地,少年这才松下一直紧绷的心弦,尚未来得及换口气,转身便将日思夜想的女孩一把拉过,牢牢拥入了怀中。   她的身躯是那样娇小,似乎只要紧紧一环,便能够融进骨血,填满他所有的空洞与焦灼。   满怀的花草香久违得令人心颤,好像只有在梦里他才闻到过。   魏珩埋首抵在她的肩头,眸光渐渐黯下来,攥着掌心默然许久,才动了动嘴唇:   “对不起。”   他连拥抱都在隐隐发着颤,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害怕会失去怀中的温软一样。   空气凝固了一瞬,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沈青棠失神地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或许是累坏了,声音里还带着些恍惚的疑惑:   “他说,秦颂因为你去了楼兰,是真的么?”   少年微皱起眉,显然是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顿了片刻,没什么波澜地做出了回答:   “他领着官家的粮饷,为朝廷效力是天经地义。”末了,又掷地有声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沈青棠回味了几下,大抵也听明白了。   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期待着他会有所改变呢。   眼前这个少年,他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人。   无论是使手段禁锢她也好,还是借机陷害秦松也罢……   沈青棠不禁泛起一阵恶寒,再也想不下去,轻吸一口气后,慢慢伸手推开了魏珩。   她抬眼看向他,睫羽湿润了,晶莹的水眸里满是说不出的厌恶和心痛。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她哽着声音,从牙关里挤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滴下的血,浸透了她曾救过他、结识过他的悔不当初。   她不可置信地蹙起眉,通红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心口起伏不止,带着哭腔的话溢出口时,险些都要失了声:“你就是一个疯子。”   楼兰是何种地方?   西域边境,大漠黄沙,险象环生。   那可是无数贼寇与外邦走私贩货的猖獗地带,历代朝廷曾遣过不少人前去围剿,但无一不是以失败而告终。   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怎可能会突然将秦颂……   那江婶婶又该如何承受……   沈青棠愈想愈觉荒诞,心乱如麻,当真是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面前的始作俑者。   可殊不知,少年的面色早已沉冷得发青,强忍着才控制住的理智,就像一根被不断撕扯的细弦,随时皆可能会崩断。   眼见她转身欲走,魏珩立即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勾回来,猛地抵在了墙檐。   风声响在耳畔时,沈青棠甚至下意识皱了下眉,以为自己就快要撞到坚硬的墙面了。   可下一秒,脑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稳稳护住了。   少年似乎在强忍着怒意,狠狠咬紧了牙关,连脖颈处都有青筋隐隐浮现。   “他又死不了。”他冷着声音尽力说得平静,直看向她的眼睛,“你一定要有这么大反应?”   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缓缓逼近,牢牢锁在她的身上,连声音都亲密得快要和她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我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他咬着牙沉声问出口,炙热的吐息萦在她的耳畔,充满了不甘和占有,就像是一条执拗而上的毒蛇,放下了所有的爪牙和身姿,只为能引诱出她哪怕一丁点的爱意也好。   可沈青棠没有做任何反应。   少年落下睫羽,顺着手腕慢慢抚上了她的手心,在触及到那毛糙的肌肤时,沉黯的面色上还是忍不住夹杂了几丝心疼。   这大抵是她从墙上翻下去时不慎摔伤的。   在外扫除段党势力之时,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快些回到她的身边。   可她的心里却只惦记着旁的男子,甚至不顾摔伤也要逃离他,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   “你怎么配和他比?”   沉默了许久的女孩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像冷刀子一样打破了僵凝的气氛,直刺向少年的心口,兜头凉到了底。   “秦颂他——”沈青棠深吸一口气,昂起首,一双湿润的杏眸毫无惧怕地对上魏珩的视线,“他从不会在背后使什么阴险手段,也不会欺骗我、利用我、禁锢我,更不会冷言冷语伤害我,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   女孩的目光里充满了锋芒,刺得少年百孔千疮。   他的神色看起来显然有些受伤,却依旧是盯着她不放,绷着面色听她说完了所有的话,掌心却默不作声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再看看你又做了什么。”   沈青棠眼角的泪痕凉透了,移开视线,实在是不愿多说,咬了咬唇,一股做劲挣开了魏珩的束缚后,甚至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提裙直奔向了秦府。   长灯泼下一地银霜,在她翩跹的裙裾下越蔓越远,甚至一眼望不到尽头。   少年的隐忍终于崩了弦,他沉吸一口气,合上几宿未眠的倦眼,发泄似的一下子砸向了身旁的青瓦墙,狠狠地,在碎裂的墙缝上留下了殷红的血渍。   作者有话说:   小黑屋一次不成,那必有第二次……   非常抱歉,原本该于八九月完结的文章因为动了手术和术后感染的问题搁置了。   剩下内容,大概七成火葬场,三成婚后,会好好写完~谢谢各位宝子的谅解 第72章 沈七姑娘(段狗往事占多)   下人们都说段鹏之疯了。   只因他将往日惜之如命的奇花异草一通乱砸, 甚至破开了那平时不许让任何人惊扰的宅院,直闯进去翻腾出了巨大的动静。   “七夫人都被关在里面十五年了, 还受得住这样的折腾么?”一个小丫鬟抱着竹扫帚, 实在禁不住同好友窃窃私语起来。   “谁知道呀,我过往去那边除扫,总感觉里头就像是没活气的。”   两个小丫头正小声谈得起劲, 谁知背后马上响起了蔡福泼天的指点声:“咳咳, 那两个在干什么呢,活儿都干完了是不是?”   闻言, 两个小丫头立刻像兔子一样溜跑了。   蔡福轻叹了一口气,看着那破天荒亮起了灯光的厢房, 心里虽有些猜测, 但还是不敢贸然上前去劝慰。   怎么可能会有屋子十几年都不亮灯呢?   难道真是因为夫人身子虚弱, 需休养生息, 所以在日落之前便早早歇下了么……   “七七!”被幻念折磨的段鹏之在屋里四处寻望, 不管不顾地推开了一扇门又一扇屏风, “七七!”   他红着眼睛,像是无法相信看到的事实般,恨不得连角落都狠狠翻个底朝天。   摆满了柜子的珍草碍了他寻觅的视线, 那分明是他为了等她回来而处心积攒的惊喜,现下却连看也不看便直接掀翻一片了。   刺耳的破碎声此起彼伏,在这空洞的屋子里回荡不绝。可无论他怎么找, 都再找不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影子了。   他知道, 是他亲手打碎了这筑了十五年的幻梦——   这座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他心爱的那位姑娘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段鹏之的心被凿了一个窟窿, 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魂不守舍地直直跪倒在地, 心里比深秋的地面还要冰冷数倍。   他剧烈地抽着气, 被灭顶的悲恸堙没,胸口疼痛如摧,号哭声像从门缝里漏出的风一样嘶哑不止。   此前为针对魏珩,他其实有命人去探查过沈青棠的家世。   当时尚不以为意,只听说是在八年前才与母亲徙至了沧州定居。   其母性清婉,是村中极有名的大夫,可惜红颜薄命,因曾多处辗转而落下了病根,没过两年便香消玉殒了……   诸多的信息碎片一一对应在一起,残忍地刺痛着他的神经,教他想自欺欺人都难。   那八年前的时候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没能够找到她?   段鹏之的呼吸像是被扯碎了,发了疯似的在杂物中东翻西找。   也不知是不是误打误撞,他忽然看到了她曾翻过的几本医书,和随手写就的药方。   一时间,心口猝然一痛。   回忆就像是只看不见的绳网,直将他拖入了更痛更苦的深渊……   十六年前,江南爆发的大疫日渐平息,由此延期数月的科考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段鹏之自幼家贫,吃尽苦头才寒窗十年,挤在人群里踏上了进京赶考的客船。可偏生这幅身子却不争气,教他一上船便呕吐眩晕,百般难忍。   大疫尚有余波,同船之人向他投来的皆是警惕嫌恶和打量财富的目光。   某日他吐得实在厉害,甚至被一群怕染上怪病的书生骂成祸害,连踢带打赶出了船舱自生自灭。   段鹏之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他昏晕在船头,将那几个踢打过他的人狠狠刻印在心里,紧搂着怀中包袱,本已做好了死也要死在进京路上的准备。   可一阵怡人的花草香气却忽然萦上他的鼻尖,紧接着,几滴冰凉落在他干裂的唇上,就像是上苍恩赐的神露,竟奇迹般的带走了他许多痛楚。   睁开眼睛看清面前女子的一瞬间,段鹏之恍惚以为自己是见到了神女——   一只兰花木簪挽着素髻,一袭苍蓝披风覆着身躯,冰肌玉骨,眉眼认真,边擦着他额前的汗边道:   “公子并未染疫,只是晕船小症,不必担忧。”   段鹏之还未缓过神来,便见这一身正气、容貌清丽的女子接着道:   “赴京的学子多有心急,催船疾发,难免有不适之症。我在下个渡口会换船,若公子实在受不住,我亦可捎带你一程。”   不急不缓的关慰之语,就像是江上徐徐拂过的和风,一下子便拨动了段鹏之的心弦。   他素来是个心思敏感之人,自幼也鲜少得过什么温暖。   可眼前的女子看出他在船上被欺侮的窘迫后,不仅没有点破,反而还伸出了援助之手。   这样的温情就像是一缕穿破阴云的光,直照进了段鹏之的心底。   “多、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因不相熟,他极不自在地挤出了些笑意,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谢和悸动,说话之间亦不敢直视她的相貌。   初次的搭话像是尝下了一枚涩果,心中翻涌万千却又无从言表。   可在之后的相处之中,段鹏之倒是渐渐放下了心防。几番交谈后,他也得知了女子的身份为江湖游医,是湄山沈氏一脉的弟子,素有悬壶济世的神农之志,由此更是有了欣赏和尊敬之意。   “姑娘,我姓段,名鹏之。鲲鹏展翅,常怀凌云之志,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得知她绕远路是为了采摘一种草药,段鹏之也主动过来帮忙,背着竹篓同她一同上下山,走着走着便忍不住询问起了她的名讳。   女子思量一会,淡淡弯了下唇角,“段公子唤我沈大夫便可。”   打听姑娘家的闺名着实是失礼之举,段鹏之也会意地笑了笑,不太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哦是,沈大夫,沈大夫。”   初夏的空气里总带着些闷热,每到入夜,当沈七侧靠着船舱入睡之时,就着油灯温书的段鹏之便会一边翻页,一边用蒲扇悄悄地为她扇着风。   入京的日子好像被温吞的水流逐渐拉长了,连一些暗生的情愫也开始发酵了起来。   在发觉“七”这个数字尤受沈七钟爱时,段鹏之几番试探,终于打听到了她的闺名。   据说是师父门下的第七个小弟子,故而得此赐名。   沈七,沈七……   段鹏之愈是咀嚼这个名字,便愈觉有股奇特的韵味,甚至在一些时刻,还高兴地忘乎了所以,直接抛却礼度,将她唤作为了七七,惹得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还升起了些异样的温度……   不过他须得承认的是,临到船下分别之时,他那牵起了痛意的心跳,还是让他真切地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沈大夫……”唤住即将要离去的她时,他紧张得甚至不敢直呼她的闺名,“放榜之日,你会来贡院外看么?”   沈七的脚步一顿,又听那个性率直、胆大无讳的男子接着问,“若是我会试及第了,我们就在丰宁桥上再见一见……可好?”   风乍起,吹得林荫簌簌作响。   男子鼓足勇气的声音,就像那振翅冲向高空的禽鸟,在女子的心上划过了一道不为人知的痕迹。   可她终究是没说什么,只给段鹏之留下了一抹消失在风中的纤纤背影……   段鹏之自幼出生于寒门,却一向心比天高,他数载如一日地在辞赋上苦心钻研,终究是在这场千人厮杀的比试中,如愿以偿地摘得了二甲第一的名号。   揭榜当日,苦尽甘来的喜悦在他胸口横冲直撞,他急于倾诉抒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那个他视若明月的女子,可惜周遭人影憧憧,他怎么都找不见。   天空已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六神无主地直奔向了原先说好的丰宁桥上。   可是这里烟雨迷蒙,一切人迹与繁华皆被乌云吹卷了,像是副无人欣赏的水墨画,只有他一人在其中自我欺瞒、一厢情愿。   段鹏之垂着头撑在桥栏上,泼天的失意像雨水一样淋了他一身,寒凉入髓。   他知道自己出身卑贱,自幼曾有无数人在耳边嘲讽,告诫他不该觊觎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奢美珍贵之物。   可难道他就真的如这河底的烂泥一样,不配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么?   段鹏之不甘心地捏紧桥头的狮身护栏,伤恨难平,双目睁得猩红。   可就在这时,头顶处的雨忽然小了不少,几滴雨丝自旋转的伞檐悠然飘下,宛如散落的珠玉一般,叮叮琅琅,直攫走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乱撞的声音。   “你来得未免也太快,我都不曾赶上。”伞盖慢慢揭开,露出了女子温然清雅的面庞,她带着浅笑,抬眸看向他,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段鹏之的眼底一下子有了光,他不敢置信地笑起来,甚至结结巴巴地都说不出话了:“你、你来了。”   那一天,他像是全天下最憨纯的傻小子,第一次尝到了情爱的滋味。   互通心意之后,日子自是像小火慢熬的糖霜,渐渐熬出了些甜意来。   段鹏之奉旨为官,俸禄虽不多,但日渐积攒起来也能在京中过份安稳的日子。   他以家中地契为凭,在某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紧紧拥住了沈七剖白:希望下次官阶擢升之时,家中能有位执掌中馈的夫人。   他知道沈七素有走访民风、采药撰书之志,也不想因为这后宅困住了她的步伐。   故而他诚心允诺,日后若成了亲,定会同她一道出游,也会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即将到来的擢升前夕,段鹏之竟不慎遭到了同僚的迫害。   燕京是一座用权势垒起的城,出身草芥又无靠山可依的段鹏之,在这里就像只蚂蚁一样,只消用几下刀棍,便能被轻松地收拾干净。   断骨重伤在家的三个月,是沈七在旁不舍昼夜地照顾,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三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能让一个人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将心性磨耗得大变了样。   经此一事他深刻明白,在这尔虞我诈的宦海里,唯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才是他步步上爬,将敌手狠狠碾在脚下的云梯。   否则,莫说是自保,就是一个安稳的庇护他都无法给予自己心爱的女子。   于是,他开始左右逢源,开始结党营私,不论好的坏的,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他统统都会去做。   白日里的勾心斗角、精心计算,换来的便是夜半时分的头疼欲裂和难以入眠。   每每此时,沈七总会默默地在身旁陪着他,为他擦去冷汗、施针按穴,可眉头却总是轻皱着,笑意减了不少。   有了党羽的勾结,段鹏之在接下来的日子可谓平步青云,直登高处。   曾经欺辱过他的高官在他面前连连磕头,流泪求情,他也能笑着戏谑:“哟,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呢,啧。”   手下来问他某个绊脚石该如何处理时,他也会眼不眨心不跳地冷笑一声:“找个没人的地方,收拾得干净些。”   那一日,沈七听到这句话时,正端着茶点站在书房的门外。   满庭的风吹得落叶漫天翻飞,她才忽然意识到,暮秋已然将尽,寒冬就快要来临了。   而她欣赏的这位书生郎君,竟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褪皮脱骨,变成了她再也不认识的模样。 第73章 失败追妻典例(段狗往事终结)   段鹏之尚不曾察觉, 两人的关系已然变得尤为淡薄 ,就像一根随时会被扯断的丝线。   而这根丝线, 终究是在某个刺骨的寒天, 被他亲手扯断了——   为入主内阁,他攀上了当朝太师,不日便要迎娶太师的嫡女作为联姻。   闻言, 沈七研着药末的手微微一顿,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许是见过太多段鹏之做的不择手段之事, 她现下也完全能理解他想要擢升的野心和欲望。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之间也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是件好事, 该为你道声贺喜。”她客观地评价一句, 默然片刻, 又慢慢搁下了研杵, “不过——”   她眉间像是沉淀了许多心事, 轻叹一息后,静静地起身看向他,模样既清冷又疏离:“沈七素来不是委曲求全之辈, 亦无心卷入高门宅第之争,我与大人如今既有不同追求,还是早作了断为——”   茶盏骤然坠地,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 段鹏之便立刻激动地冲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臂。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不敢置信地皱起剑眉, 连声音都卡在喉中难以发出, “……你要离开我?”   见她神色决绝地挣扎了几番, 段鹏之又连忙扳住了她的肩, 紧张得试图唤她,“七七,七七!”   女子略有些不悦地偏开目光,气氛渐渐松弛下来,片刻的宁静似乎给他留有了解释的机会。   他急得声音都在发颤,可话里却不失强势,“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明白,这场联姻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她不会在这碍眼太久的。待日后我入主内阁,我必会——”   “你要如何?”沈七接过话,微凝着眉看向他,带着拷问的目光一下子便令段鹏之语塞住了。   “要任利欲吞噬本心,做一只丧尽天良的豺狼虎豹?”她清婉的眉眼原本柔似秀水,可此刻却平添了几分责怪与失望,教段鹏之的心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顿时蔓延出了无限的焦灼。   “……我承认,”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克制住自己,“或许有时我的手段确实是过了些,可即便我是只豺狼虎豹,我的缰绳不也一直握在你的手里么?”   他越说越激动起来,“任何对你不利、对我们不利的人我统统都会对付干净,同那些权绅豪贵斗法,我才不在乎什么良知、什么手段。”   沈七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微红的水眸里透着无限的哀戚与悲凉。   段鹏之说得心潮澎湃,禁不住轻喘了口气,“若我哪天当真失去了理智——”   他像抱住求生的浮木一般紧紧搂住了她的双肩,声音低沉,“你就来收紧我的缰绳。”   “对不起七七……”他咬了咬牙,终是狠下心道,“我不可能会放你走。”   日子一晃而过,之后的事情也确实如他所言,当太师之女崔氏在锣鼓声中风光嫁入段府时,沈七便被悄无声息地藏匿在了偏厢的一隅。   与其说是安居,倒不如说是软禁。   不可踏出房门一步,不可有行动□□外便是各种眼线,若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立刻传到段鹏之的耳里。   崔氏娇横善妒,闻说府中供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素喜清静,且专为段鹏之所用,她本也想借着疼宠命那大夫为自己开几副调理的方子,可却屡试屡败,受了不少拦阻。   成婚至今,段鹏之也与她有过不少亲昵之举,可却从未行过周公之礼。眼见他总是去大夫那里走的勤快,崔玉莹实在不得不多想,段鹏之可是有什么秘隐在瞒着她。   可瞧他那年富力强的模样,倒又不太像。   崔玉莹百思不得其解,见某日段鹏之心绪不佳,稍饮了几杯酒,她便趁机多灌了他一壶。   酒气醺神,乱人心志,惹得段鹏之面色滚热,不知从何时起竟开始喘起了息。   崔玉莹满意一笑,解下罩衫,柔美地送上纤腰,一双玉臂如藤蔓一般直缠上了他的脖颈:   “夫君。”   缱绻的吐息像是一片白雾,恍惚之间,倒是将女子的面孔映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段鹏之抚上她的面颊,忽然失神地动了动唇,“你……叫我什么?”   女子面上浮起几丝霞红,又含羞唤了他一句:“夫君。”   霎那间,段鹏之感觉心弦像被席卷的热浪冲垮了,他禁不住覆上她的身躯,小心去探寻衣襟的系带,忍着情动落下了细密轻浅的吻。   仿佛他已在梦里觊觎了许久,却又不敢妄自亵渎。   见他忍得着实艰苦,崔玉莹不禁笑着替他抹了抹额间的汗珠,“莹儿替你更衣吧?”   话音刚落,那双在她腰间温存的手顿时停住了动作。   崔玉莹正想问怎么了,接着便听耳畔冷不丁响起了一声质问:   “你在酒里动了手脚?”   她慌了神,“妾、妾身……”   话还未说完,便见段鹏之猛然抽出了她发间的一根银簪。   崔玉莹的心跳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只以为他酒气上来欲将行凶,可下一刻,她却傻愣愣地看着段鹏之毫不犹豫地将簪子扎入了自己的腿。   被痛意刺激的男子眼神清明了许多,甚至还透着几丝令她陌生的恶·狠,“你犯了我的大忌。”   崔玉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猛地撂在了一旁。   段鹏毫不留情地甩袖离去,在绮念和想念的百般折磨下,他终究是踉踉跄跄地去撞破了偏厢的那道门。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疯了。   这些日子以来,沈七从未给过他一个好脸色,也不愿意让他踏足打扰,这于他而言无非是种要了命的残忍。   “砰!”   寝门被撞开时,正伏案阅着医典的女子心惊了一瞬。   她转头望向寒风袭来之处,恰巧与那炽热的目光对视了一眼。   “七七……”撑在门边的男子低喘着气,像极了一匹穷途末路的恶狼。   是夜,屋外的北风呼啸了一宿。   所有的入骨缠绵都被吹卷得细碎零落,最终落定在了黎明的寒露中。   当看到第一丝曙光刺入了偏院的窗柩时,卧在枕边出神良久的女子禁不住滑下了一滴泪……   那日过后,沈七再未提及此事,只是性情变得愈发冷淡。   可段鹏之说话间却总是谨小慎微,在她面前整个人都像矮了一截。   他费尽心思寻了各式珍草讨她欢心,还允诺着良机马上便到,届时定会摆平崔氏一党,大肆操办一场,风风光光娶她为妻。   可沈七显然对此并不在乎,平无波澜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不悦:“撤了你的那些眼线吧,便是家猫也还能有一方自己的天地。”   这是她难得一次对段鹏之提出要求。   平淡的字眼汇在一起竟有诛心的伤力,令段鹏之的胸口不禁生出了揪痛感。   他不愿听她用这般自轻的口气说自己,可动了动唇后,终究还是理亏地闭上了嘴。   现下只要崔氏不来寻她麻烦,只要她能日渐打起精神来,他没有任何事情不能答应她。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竟会是他日后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醉酒风波过后,崔玉莹被段鹏之禁了足,开始倒寻死觅活了一阵,可后来却离奇地安分了许多。   沈七的态度也日渐软化了一些,甚至在研药誊录之暇,还会心平气静地偶尔同他搭几句话。   同初见之时一样,她挽着素簪,披风之下尽是医家风骨,眼中永远带有仁和的柔光。   她说:“我理解你在官场的宏图与抱负,也从未动过要改变你的想法。”   “所以我希望你亦能明白,我要跋山涉水去走的路,也永远不会因任何人而停断。”   段鹏之心中颇有触动,只当她是在屋里待闷了,允诺再过一段时间,一定会带她出游采风。   可等他下一次再归府时,迎来的却是沈七凭空消失的噩耗。   什么叫凭空消失?!   他抓着一个又一个仆从兴师问罪,看守偏厢大门的人说她寸步未离小院,也不曾有旁人进去过。   不时入内除扫的丫鬟说她屋里的茶尚是温的,外头晾晒的药末也不曾收回,就是…就是……   就是她那惯常歇息的石桌旁,好像有一大滩奇怪的乌血。   小丫鬟说得胆颤心惊,还没说那血的旁边有一身被血浸烂了的衣鞋与簪饰。   这意味着什么是再明晰不过的了。   沈七是制药名医,又在这被生生软禁了数月,便是一时有什么想不开的,那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可段鹏之不这么接受,他像是一头忽然脱了缰绳的猛兽,变得暴怒、疯狂,连着两天不眠不休在宅院里翻了个底朝天。   但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寻得。   从来没有人见到他这么失控,也从来没有人见到他这般绝望至死。   他把自己关在她的房间,抚遍了那些位置不曾变过的旧物,心想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她医典也不要了,辛苦碾好晒好的药材也不要了。   连他也不要了。   她为什么就不愿意再等等他,只要再等一等,他的权势就能稳固了,再没有人可以妨碍到他们了。   段鹏之心痛得快没有知觉,甚至痛到连他自己都快接受了她亡故的事实。   可就在某一天,好巧不巧,他无意间听到了崔玉莹与婢女的对话。   原来这一切早有密谋,崔玉莹忌惮沈七已久,因段鹏之一向不让她靠近那处宅院,她便悄悄命人挖了一条密道直通偏厢,想探一探那不露真容的女子到底有何等手段。   甚至妒意涌上来时,她还趁段鹏之外出务公期间,动了在沈七饭菜里下毒的心思。   可她显然低估了对方。   当沈七提出讲和,愿意主动离开时,崔玉莹只以为听到了有意思的笑话,可看到那一条条思虑缜密的计划,她又立刻咋舌得说不出话来了。   撒鸡血、封密道、乔装从后门离开,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想到沈七在临别前对她的忠告,崔玉莹便觉得有些好笑。   大好时机在前,她才不会走呢,她要留下来,好好使些手段,慢慢取代沈七在段鹏之心中的地位。   这等大言不惭之语说出口时,段鹏之正站在几步开外的纱帘旁,他黑沉着面色,眼中的狠戾之气仿佛能够杀人。   没过多久,段府便传出了崔氏抑郁病逝的消息。   段鹏之动用了大量人力去搜查沈七的踪迹,可惜一直到四季轮回数载,朝堂更迭两代,甚至他的鬓角都渐渐染上了白霜时,他才只等到了她真正亡故的消息。   何其可叹,何其可悲。   段鹏之伏在旧案上,哀恸得肝肠寸断,几欲气绝。   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离去得那般决绝,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肯留给他。   埋首懊恨之间,手肘不经意一碰,落了灰的医典哐当落地,展开的纸页左右晃摇了两下,最终还是在夹有字条的一页停住了。   字条上的字迹已然有些泛黄,却依旧秀丽如昨,清晰可见:   鹏飞万里去无意,沈七沈七何处栖   段鹏之仿佛遭了什么当头棒喝,一下子傻愣住了。   过往那些为争虚名浮利、勾心斗角,而将她冷落一边,甚至去与其他女子亲近的画面此刻一一浮现于眼前,每一幕都像是无声的鞭挞,狠狠刺痛了他的眼帘。   “七七……”他失神地呢喃着,颤着手拿过这字条来盯了许久,久到能在字条上看到沈七的虚影,又蓦地失笑出声,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直接泣不成声。   是他错了。   错得那样锥心刺骨,悔恨无终。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归棠棠和小魏的剧情线 第74章 狗狗受伤   两日过后。   暮色四合, 云疏风细,栖于枯枝上的寒鸦间或嘶哑几声, 尤显得笼在黄昏中的段府一片凄冷。   大宅里不见一个人影在外走动, 像是都心照不宣地躲了起来,生怕惊扰到谁。   倏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在了空荡的廊道里, 蓦地打破了这份死寂, 平添了几分紧张之意。   “大人呢?”赶来的探子急得火烧了眉毛,在院外见到了垂手而立的蔡福, 忙奔了过去,“蔡总管, 出大事了, 快去叫大人!”   他推搡着蔡福催他去请示, 可蔡福却像团软棉花一样, 唉声叹气地望着不远处紧锁的院门, 怎么样都推不动。   “再急的事都等一等吧, 喏,瞧见没,”他抬手指向对面, 愁眉道,“人搁里头两天没出来了,谁敢去叫, 你去叫?”   探子愣了愣,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急得直跺脚:“荫城出大事了!魏指挥带人一锅端了互易的黑市, 所有涉事同谋全被下了狱, 再这样我们可都要被杀头了!”   “啥?”蔡福听罢两眼一愣,立刻慌傻了,怕得只差哭爹喊娘:“杀杀杀杀头?”   与此同时,在距京数百里之外的荫城拐街上,一场恶战已然将迎来尾声。   小街穷僻破落,尘土飞扬。猩红的残阳泄了满地,几乎与成片的血泊汇在一起。   到处皆是打翻的箩筐瓢盆与死状惨然的走私贩,双方激烈相斗,混战不休。   魏珩冲锋在血雨中,阴狠的眼神中还带了几丝泄愤的疯意,手中的雁翎刀好似嗜血如狂,取人性命快狠毒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杀戾之气。   走私犯本就干着铤而走险的勾当,面对官府的围剿自然也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殊死一搏。   少年的身上已然划破了不少刀口,可他却感觉不到似的,依旧在刀光剑影中不遗余力地奋勇杀敌。   仿佛这皮肉之痛能令他短暂地忘却其他地方的痛,他饮鸩止渴,近乎失控。   觉察到他不对劲的高简愣了愣神,仔细一看后,顿时大惊失色,心里直呼不妙。   苍了个天,他家大人先前在肩后的烧伤还没痊愈啊,再这样打下去是不要命了么?   眼见他面色苍白得愈加可怕,高简立刻了结了手头的麻烦,急得赶上去,“大人你冷静,不能再——”   可话还未说完,魏珩便越过他,径自提着刀步了上前。   明晃晃的刀尖在地面上摩擦出了令人战栗的声响,紧接着,这声响愈来愈急,最终刀光凌空一闪,几招交锋下来,猛地刺入了领头人的腹中。   这一刀避开了要害,倒是不足以取他的性命。   魏珩轻喘了几息,混沌的眸色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握着刀柄撑住了身体全部力气,咬牙下令:   “羁押归京!”   **   暑去秋来,晚夜的风倒是格外凉爽,天空澄净如墨玉,衬得点点星子尤为璨然。   距离秦颂被遣去楼兰已足足有三日,晚间听闻有了新动向,沈青棠便在黄昏时分又匆匆赶去了秦府。   官场上的风云她不甚知悉,据秦伯伯所言,此次是因楼兰有一西域商队几番掳掠中原车马,这才派了人前去治理恰谈。   与秦颂一道受命的还有几位将军,不过按理而言,他本是不该随军前去的。秦誉弘也语焉不详,大抵意思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蓄意针对。   听到这,沈青棠一下子想到了魏珩。   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向秦誉弘提起此事,毕竟她到现在都没能厘清个中缘由。   不过好在也如魏珩所说,此行没什么凶险,倒不必过于担心。秦誉弘宽慰完江鸢,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说是已经打点好关系在楼兰接应秦颂了,过不了多久应当便会有消息传来。   沈青棠心里暖融融的,只觉有相依相伴的亲人在侧真好。   陪同二老用了晚膳后,她又顺势帮忙把了把脉,一直到夜深了才刚刚回到草堂。   大门一开,在院里分拣着药材的女子立刻喜上眉梢,简单抹了把手便迎了上前,“棠儿你回来了。”   这位女子名唤袁英,性子直爽义气,也是观亭巷中个个熟识的人物。她原是街口一家酒楼里的长工,但因与里头仗势欺人的总管闹了口角,一下子气不过,便决意转投到沈青棠的地方来了。   她手脚利落,能洒扫能劈柴,样样活都乐得干。沈青棠原先也给她瞧过病,倒是不太陌生,因她年纪比自己稍长一些,每每总会亲切地唤她一句英姐。   见她这么晚还在拣药,沈青棠不禁软软地冲她笑了,“你怎么还在做活呀,快赶紧歇息了吧。”   几日奔波难掩疲色,一回到家诸多困意便都袭了上来,瞧见有张石桌摆在眼前,沈青棠二话不说便闷头趴了上去,像极了一只到家撒娇的小懒猫。   “你呀。”袁英笑嗔了她一句,又连忙关心起来,“哎,那秦家公子没事儿吧?”   “嗯——”沈青棠疲软地拖长了尾音,枕着手臂看向她,弯月似的眉眼里盛满了欢喜,“说是过阵子就能收到音信了。”   “哟,那可好啊!”袁英知她为此事心忧了许久,现下有了准信,也替她高兴。不知想起什么,她又道,“哎,吃不吃秋梨?冲哥刚过来送了许多,我去给你洗几个。”   “梨?”听到吃食,沈青棠眸光一亮,顿时喜得打起了精神。   瞧着袁英麻利地去汲水洗梨的背影,沈青棠的面上也不禁浮现了几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是知道这位冲哥的大名的。   与袁英年纪相仿,在附近张罗了一家酒肉铺子,每日总有香喷喷的烧鸡与炙子肉新鲜出摊。   据说在许久前两人便相互看对了眼,托袁英的关系,沈青棠这些日子可是饱了不少口福。   “嗳,有人疼就是好呀。”她双手托腮,夸张地羡慕起来,明摆着在起哄。   袁英面上微红,轻咳了一声,佯怪道:“你可少来打趣我啊。”   “哪有,”沈青棠笑逐颜开,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说英姐姐你疼我呢。”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两人相觑一眼,声息俱屏,仔细听了听,确实是有人在敲门。   这敲门声不疾不徐,始终都不停断,晚间听来还有些怪瘆人的。   “这大晚上的,谁来瞧病啊?”袁英停了洗梨的动作,不放心地望向沈青棠,下意识念叨了一句。   不过晚间有人来看诊也并非奇怪之事。   “我去瞧瞧。”沈青棠顿了片刻,还是立即站起身去开了门。   门扉半掩着推开一些,恰好逐渐揭开了来人的面目。   一瞬间,外面那发丝微乱、神色沉郁的少年也艰难地抬起眼看向了她。   大半夜的,这一对视可把沈青棠吓得小小吃了一惊。   她微蹙起眉,略有些厌嫌地怪道,“怎么是你?”   说着,“啪嗒”一声,大门又被无情地合上了。   可是这门缝偏偏像卡住了什么东西,沈青棠怎么关都不能完全关上。   仔细一查看,才发现原来是那人不安分的——   嗯?   瞧见那只不断渗着血的手时,沈青棠微微一愣神,倒不由松下了关门的力道,“你受伤了?”   不过是迟疑了一会的空当,大门便立即被外面那强硬的少年生生推了开来。   他那执著的、漆黑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压迫,简直令沈青棠头皮发麻,一阵心怵。   可最让她心怵的,还是他这具浑身是伤,昏昏沉沉,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身子。   “哎哎哎,你要往哪儿——”   眼看他神情不对劲,沈青棠还没来得及向旁边躲一躲,这个左摇右晃的人便像认准了似的,直接迎头朝她倒了下来,惹得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慌张得都不知该怎么接好了。   远远看望见门口的动静,袁英还以为是什么登徒子蓄意玷人清白,立刻匆匆赶了过来,结果一看到这遍体鳞伤的公子哥,她手里抄起的家伙顿时便静止了半空中。   “这、这人什么来头啊?”她的语气里透出了几丝恐慌。   沈青棠比较能理解她的反应,毕竟早在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在草垛里发现魏珩的时候,也是害怕得不行。   “没事,就是个锦衣卫。”沈青棠勉力答道,就快扛不住他的重量了,“哎,英姐你来帮帮忙,他太沉了,咱们把他丢出去。”   可话音刚落,昏倒在怀中的少年便像是听到了似的,当即紧张地攥住了她的衣服,稍有些剧烈地喘起了息,像极了一只拼死挣扎的虚弱狼崽。   “啊?”袁英满面震惊,只以为她又在说笑,全然不敢动手把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给丢出门去。   许是怀里的人烫得太像个火球,沈青棠想了想,终于还是松了口:   “算了算了,你去帮我把纱巾和药箱拿过来,咱们给他包扎一下再丢出去吧。”   “啊?”袁英再次不敢置信地惊了一下。   “哎呀没事,”沈青棠不以为意地劝慰她道:“外面有那么多锦衣卫在巡夜呢,又不是瞎的,会把他带走的。”   袁英的脑袋一片空白,也来不及思考这是对是错,便连连哦了几声,赶紧照她说的去做了。   沈青棠看向怀中重物,自认倒霉地轻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咬着牙将这人慢慢放倒在了地上。   身为医家,念在他伤成了这副鬼样子,她也就不开口骂他了。   可是权势滔天如他,难道就请不到其他名医大夫了么?难道府邸周遭就没有旁的医馆了么?   非要半死不活地特意跑过来倒在别人家门口,也未免太过分了,讹人都不带这么讹的。   反正他既然敢过来,就应当做好了她不会给他好脸色的心理准备。   沈青棠不太乐意地揭开了他的衣物,正打算看看伤势如何,可一见到那背后已然溃烂了的伤口,她顿时心下一惊。   瞧他烧得不省人事、直发冷汗,她又立即探上了他的脉象。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英姐!”她急忙向里唤了一声,“快把我珍藏的参药都取出来!” 第75章 狗狗被怼   “啊?”在屋里急着收药箱的袁英没明白她的意思, 侧身探出了半个脑袋,“不是说包一下就丢出去么?”   “……”   沈青棠欲言又止, 索性叹了一息, 摇摇头,赶紧向堂内使了两个眼色,示意她快些来帮自己把人架进去。   袁英愣了愣, 当即哗啦一声放下手头的东西, 提裙奔了过去。   锦衣卫素来不是好惹之辈,若是假装没看到把他丢出去, 虽说也是少沾了一桩麻烦,可若他日后又来寻仇, 那便是另一番结果了。   袁英估摸着沈青棠也是不愿冒此风险, 所以才这么快改变了念头。   她动作麻利地帮着打下手, 无论是烧水还是煎药, 都丝毫不敢怠慢, 全凭沈青棠的吩咐。   小姑娘一个人坐在主堂里, 即便遇上这样严重的伤势,亦是面不改色,从容应对。   她下手干脆稳当, 微凝的柳眉下满是认真之色,一身才绝塑成了娴熟之姿,仿佛只要安静地端坐在那, 便能给人无尽的心安与踏实。   这也是袁英打心眼里佩服她之处。   几瓶伤药消耗完, 已至子时三刻。   沈青棠泪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去歇吧英姐, 剩下全看他造化了, 听天由命吧。”   她随意地摆摆手, 似乎并不把榻上的少年当作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袁英微微一愣,倒是禁不住失笑了。   这丫头,平时跟自己人贫个嘴便罢了,怎么对着官家的锦衣卫也敢这般大不敬,整条观亭巷上怕是也只有她了。   草草收拾一番后,袁英便端着血水与布巾去了偏房。   沈青棠笑着同她话了别,待转过头来再看到榻上的少年时,所有的好心情又瞬间消散淡去了。   旁人忙得一刻不歇,他倒是被照料得妥妥当当,睡得定心。   虽然那眼下的乌青也确实挺严重,看起来像是熬了几个日夜,至今才有一场安神觉好睡。   沈青棠没什么好气地拿布巾擦了擦他额前的余汗,闷声嘀咕道:   “讨人厌的家伙。”   是赌准了她不会见死不救,所以才厚颜无耻地带伤过来的吧。   真是无赖。   她气鼓了腮,索性擦得愈发潦草,见差不多了便丢下布巾抽身欲走。   忽然,昏迷中的少年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一个音节:“棠……”   “嗯?”沈青棠脚步一顿,微蹙起眉,倒没怎么听清,“疼?”   她走回去看了看他的神色,只见他面色惨白,又渗出了些冷汗,仿佛煎熬颇深。   沈青棠大抵观诊了一番,抿了抿唇,只觉他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   “疼也合该你受着。”   嘴上如此说,可她还是将布巾浸了凉水,复又敷在了他的额间。   接诊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像他这般糟蹋自己身子的人。   被火梁砸伤后还不足四日,他便有能耐去射擂上大力开弓,强压秦颂的风头了。   这会子也才隔了将近四日左右,他又不知道去哪挨了这一身伤回来。   如此折腾还能留有一口气,真该说是他命大了。   “沈…青……”昏沉不醒的少年仍在呓语,只是这声音着实混沌了些,大抵能听出他并不好受,却辨不清晰具体在说什么。   沈青棠认栽般地轻叹了一声。   “哪儿疼?”她勉强耐下性子,探了探他肩后的伤口,“这儿么?”   见没什么反应,她又探上了他的臂膊,“这儿?”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沈青棠耐心将尽,险些都不想管他了,但手还是象征性地轻按了两下他的心口:   “那这儿疼不疼?”   正说着,昏沉中的少年蓦然抓住了她的手,也不知是否在回应她的话,吓得沈青棠顿时微微一惊。   只见他紧锁眉头,还略有些急促地喘着息,好似陷入了什么难耐的梦魇。   那手上分明还缠了块纱条,可握紧她的力度却不似受了伤,仿佛要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才肯罢休。   滚热的心跳声隔着粗糙的纱条不断传来,不知不觉连空气都像变了温,闷得沈青棠莫名些不舒服。   她正欲使力掰开他的手,却听他气息不稳地吐出了三个字:“沈…青棠……”   女孩的动作顿时一凝,险些以为是听错了。   好端端的,唤她的名字作甚?   少年微微挣扎着,一向清冷的眉宇间竟难得浮上了几丝不安之色,就连轻颤的睫羽都似在诉说着体内的煎熬:   “别……别赶我走……”   他气若游丝,说出的话仿若一缕沉闷的风,骤然拂起了女孩心中的涟漪。   沈青棠怔愣得闪了闪眸子,直顿在原地,眼中交杂了疑惑与意外之色。   她细细地反应着他这句话,连呼吸都好像被寂静的深夜逐渐拉长了。   难道是……   因为她方才说过要将他丢出门去,所以才让他入梦魇了么?   回想起在门口时,他下意识紧攥住她衣物的模样,女孩不由微蹙起眉看向他,面上浮现了几丝复杂之色。   比起他之前的种种恶行,她好像也没有做得很过分吧。   **   大梦一醒,转眼至次日巳时。   日晒三竿了,回春堂外也只有一群雀儿在枝头啁啾,旁的却再无动静。   沈青棠板着面色端坐在屋内,颇为不悦地望向空空的窗外。   左手边是一只冷冰冰的盏盘,右手边则是背倚在床头、自力更生地端着药碗的虚弱少年。   “我应当说过,不愿再见到你。魏大人八面玲珑,七窍心思,我原以为你不会听不懂。”女孩看也不看他,兀自说着奚落之语。   魏珩的面色仍有些苍白,但见她尚在气头上,他端着药碗思忖片刻,也识趣地未多说什么,只默不作声地尽数受下,敛着气息慢慢抿完了汤药,连声响都轻得几不可闻。   仿佛是生怕再惹出什么动静,令她气得更甚。   沈青棠见门外迟迟未有锦衣卫来,已然有些心烦,偏偏身后的人也一点声音都没有,正寻思着他怎么喝得这般慢,转头一看,才发现他的碗中只剩些许药渣了。   可他却依然端在手中,静静地看着碗底,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沈青棠索性帮他收过了碗,对上他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地问:“渣滓还留在眼前做什么?”   她指桑骂槐,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将药渣倒入盂中后,又轻弯起唇角,明摆着是在故意气他,“合该要丢了干净才是,你说是吧?”   少年微启薄唇,看着她口不对心的笑意,万语千言似乎皆凝在了那沉黯的眉眼间。   “所以魏大人,你的手下为何至今还不见踪影?”沈青棠干脆挑明了下逐客令,“口信我早在天一亮便送了出去,若是纵马,从北镇抚司行至此也不过只要一盏茶的工夫。”   她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如若我昨晚再心狠一些,直接把你丢在门外,想必你的手下便是跑断了腿,也都能在瞬息之间赶到。”   女孩将心中的闷气尽数发泄了出来,可少年就那样默默地听着,任垂落的发丝在额前投下一片阴影,仿佛此刻即便有一块千斤顶从天上落下,他都不会做任何躲闪。   刀枪剑雨落在了一团不会反弹的棉花上,沈青棠也不愿再白费口舌,她稍稍整理好情绪,索性将喝空的药碗收进盏盘,又将替换的伤药丢在他的枕边,抿唇道:   “你一个人待着吧,我先去前堂问诊了。”   她正欲起身离开,可魏珩却忽然抬起伤臂,紧紧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嗓音低沉而虚弱,甚至还夹杂了几丝不甘的挽留:   “我们当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么?”   沈青棠微微一愣,开始还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待细细反应了过来后,才不敢置信地蹙眉望向她:“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   尚不待她说完,魏珩便慢慢收紧了力道,直接开口,“金水河那日……”   他轻咳了一声,一向如寒星的眸子,此刻看向她却少了几分底气,多了几分执拗,“你说你不计较陈仇旧怨,我自知你定然还是有所芥蒂。”   沈青棠怔了怔,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不安的模样,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过往我处事的手段的确恶劣,你恨我亦是应当。”他略显落寞地顿了顿。   “只是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保全你不受牵扯。”说至此,他的眸光倏然变得认真起来,坦诚而又炽烈,“我身处官场,手上从不流干净的血。来到京城你应当发现,这里的是非恩怨不管你愿意与否,最终皆会卷你入局。”   “从沧州起我便在思索该如何护你无虞,可我尚有枝根复杂的家族横亘其中。”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挚无比,轻缓了口气后,又对上女孩那微有些动容的目光:“眼下……我缔消了姻亲,违逆了家族,扫除了乱.党,我只是想告诉你——”   空气似乎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安静了一瞬。   沈青棠眨了眨澄澈的杏眸,就这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下文。   “我……”   魏珩正要开口,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一位女子带笑的叫唤:“棠儿,那秦府派人送信来了!”   沈青棠一恍神,这才惊醒,下意识呢喃了一声,“秦府?”   莫不是秦颂有了消息。   她的脑海倏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发觉自己的手腕正被魏珩紧紧扣着后,她又赶紧三两下掰了开来,迅速收好了东西就要往外赶。   可话里的语气却显然柔缓了许多:“有什么话你待会再跟我说吧。”   作者有话说:   要追到老婆,首先得学会:挨骂不还口,挨打不还手,有事咱就说 第76章 狗狗有心事(剧情过渡章)   迫不及待地放下物什后, 沈青棠立即提裙跑出了门,衣衫翩跹无限, 像极了一簇迎风飘曳的花浪。   “英姐!信呢?”带着欢欣的声音只怕比院中的雀鸣还要脆亮。   她急着从袁英手里接来拆开, 才发觉这是一封江鸢婶婶转给她的口信。   沈青棠激动得一目十行,看着看着,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也倏然瓦解, 禁不住同袁英笑谈起了信中的内容。   “什么呀, 亏我还担心他在那黄沙地里待得不好呢。姐姐你瞧,一路上尽是两位将军相护着他, 吃的也都是炙羊肉、葡萄酒,日子不要好过得紧。江婶婶还说呢, 他不给人添堵便是谢天谢地了。”   两人当即不约而同地哄笑了起来。   女孩清脆的笑声尤为明媚, 仿佛融在那和煦的阳光里, 穿透了一切缝隙渗入屋内, 刺入了少年的耳中, 令背藏于墙角的他完全避无可避。   斜照的阴影笼在他身上, 几乎湮没了他的表情。他就那样沉着眼睫,轻倚于墙侧,眸光毫无波澜地听着门外的欢声笑语。   “哎, 他在那儿可还一直记挂着你失踪的事啊,我就说这秦家公子对你不一般,你们又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什么时候也成一桩美事, 请我喝喝喜酒啊?”   袁英趁机打趣着, 不料却被沈青棠笑着反将了一军, “少来, 若论起喜酒,也当是先喝姐姐的。快说快说,冲子哥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啊?”   门外是热闹非凡的嬉逐声,门内却是格格不入的沉寂。   少年贴着墙面在暗处静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倏然发觉未愈合的伤口已牵起了痛楚。   他不得不动手拆下肩头渗血的布条,可面上却毫无痛色,只默默撒了些伤药,随口咬住纱巾一端单手缠了缠,不多时便复又包扎好了。   这种事他向来娴熟,便是闭着眼都能处理得一丝不苟。   可今日却不知怎的,他好像不论如何处理,都无法疗愈好骨髓里的那份痛意了。   院内的秋海棠又被吹落了好几许,落英纷纷,在空中织成了漫天花雨。   等沈青棠料理好前堂病患,再端着汤粥返回来时,才发现屋内早已空无一人了。   她疑惑地四处望了望,只见床榻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外紫竹临风簌簌,尤衬得案上的伤药与一块质地不菲的玉佩格外孤零。   “走了啊?”她后知后觉地放下食盘,还是看不太透他的心思,只对着空屋轻喃了句,“走了也不说一声。”   **   北镇抚司门口。   焦虑得像热锅蚂蚁的高简也不知在和当值的兄弟交流什么,他来回踱了好几步,最终一拍大腿,正决定要冲出门去时,一见到身着素衣归来的魏珩,当即便傻怔住了。   “大人?”高简眼里倏然亮起了光。   “哎呦你可算是回来了!”他喜不自禁地拾级而下,搓着手掌,热切地上打下量,“怎么样,沈大夫都给你瞧好了么?”   见魏珩的一身戾气明显消退了不少,各处伤口也都处理得当,高简心中真是甚感欣慰。   果然,这世上也只有沈大夫能降得住他家大人。   可惜他家大人是个嘴硬的,先前还几番否决自己的心意,害得他也差点看不明白这两人了。   魏珩寡淡地应了他一声,径自踏入门内,显然对他的这番嘘寒问暖并不以为意。   高简乐在头上,追上去又好事地闲话了两句,“嗐呀,我一大早收到沈大夫的来信,便知她定是为了你的伤整夜未眠,思虑备至。”   他愈说愈起哄了起来,“你看你二人气氛这般好,那我也不便去打扰是不是?所以我就没——”   高简说得正欢,转头见魏珩冷冷盯着他,丝毫没有任何快意之色,这才讪讪收了话锋,顿觉不太妙,“额……”   “进、进展不太顺啊?”他小心关切了一句,果不其然,换来的是对方更加黑沉的面色。   魏珩冷厉地剜了他一眼,似在警告他多管闲事的下场是如何。   高简脊背一寒,多少意会,也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眼见自家大人不由分说地向内走了去,他也匆忙追上,干笑着转了话题,“那个大人,我方才其实是有事要去找你的。”   他轻咳了一声,竟不知该如何启齿:“傅家那伙人使诈了。”   魏珩神色一变,转过头看他,眼神里立即泛出了诧异的锋芒。   高简心中慨叹,这也不怪他家大人动气,连他自己都为这家人感到不齿。   按律法,这傅以仁滥用公权、私吞修河款不说,还给段鹏之行河道之便、公然向郃勒人走私军火,这不论哪一条拎出来,那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念他一家子皆是受段鹏之唆使残害,尤其是这次还将功赎罪,交代了荫城黑市的据点,他家大人也是难得网开一面,散出了他们自尽于狱中的消息,决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临行前,他们还特地盘问了傅以仁,手中可有段鹏之的把柄罪证。   那家伙拍了两下胸脯保,辞色慷慨笃定,说什么段鹏之生性多疑,定不会教他们这些蝼蚁有蛛丝马迹可留。   好啊,这前脚人才跑了路,后脚便送来了一张无法无天的字条。   高简越想越觉牙痒痒,只能将袖中叠好的纸笺掏出来递给了魏珩,“大人您过目。”   魏珩凛然接过,只粗略扫了一眼,眸中的寒意瞬间深了几许。   高简也禁不住挠头诽怨,“天杀的,这疑心汉居然还留了一手,藏了一册水运走私的部署图。”   “这罪证若是用来上奏弹劾,那倒是可以将段党余孽一网打尽,气就气在——”   高简指指点点的手止在了半空,也真敬那傅以仁是个人才,“他居然搞了这么一出,要挟我们护送他一家出城,真真是……”   高简已经无法㥋蒊用雅正的话来骂傅以仁的蠢脑子了,他若是想做交易出城去,那大可在临行前直接交代。   偏偏信不过北镇抚司,非等到出去才杀个回马枪,还自以为掌握了筹码,占得了上风,却殊不知,等两方争他手中这块肉争得不可开交时,还会不会顾得上他的性命几何。   魏珩面色阴沉,记下了信中所提的时辰与地点,随即将纸笺攥在一起,碎为了齑粉。   “愚不可及。”   **   初秋的暮色总是来得较往常要早些,云浅烟轻,凉风习习。   沈青棠素爱与袁英和几个小厮在院中摆桌,一道沐浴着斜阳用膳。今日她赶巧,又去知味坊买得了千金难求的枣泥糕,正献宝似的要请大家尝尝看,忽然,院外的大门被人重重敲响了。   惊得鸟雀扑棱飞了一片,令众人无法忽视。   “什么蛮人?”袁英不由咋舌了一句,“棠儿,下回还是招几个大夫吧,你一天天的怎么吃得消?”   沈青棠笑了笑表示默同,糕点才咬了一口,便忙不迭离席去开了门。   来人一身风尘,尚戴着帷帽,可那半掩下的熟悉面孔还是令她稍稍怔了一下。   “你是,上回那个……”她微微蹙起了眉,大抵知道他是谁,但又叫不出名字来。   “扑通!”   还没等她反应,来人便直直跪到了地上。   文棋满面绝望,也来不及多说,索性折了硬骨头,直接求她,“大夫,我家少爷不知可还有救,现下只敢信你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悲恨。   至今以来,傅家曾四方遍请过无数大夫,可惜却被庸医所误,更被毒医所害。若不是沈青棠看破了那相克的假药,他们兴许连少爷是怎么亡命的都不知。   段贼必须死!可他们也只想求一个中肯的诊断。   若是连沈青棠也无计可施,那他们便死心认命。   突来的下跪大礼令沈青棠意外不已,她稍稍缓过了神,连忙去搀他,“哎,你、你先起来。”   “或许……”她想起从段府带回的那盆苏茭草,不由认真安慰道,“尊府公子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呢?”   闻言,文棋死灰般的眼底骤然亮起了希望。   沈青棠也不敢把话说太满,只浅笑着,“说来也巧,我先前得了一株珍草,的确能治尊公子的病症。可距上一次看诊也有小半个月了,我且不断言有几成胜算,还是先去看看吧。”   文棋听得愣了神,只以为是在做梦,感激得连连应好。   “稍等一下。”沈青棠提裙跑进屋,不敢误下时辰,眼疾手快地收好了要用的一应器具。   立于窗台上的苏茭草向阳而生,枝叶已滋养得尤为茁壮。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沈青棠毫不犹豫地掐下了最繁茂的那根,揣进怀里后便拎着药箱跑了出去。   “哎,饭也不吃啦?”一直观望着的袁英瞧情况不对,忙关切地起身唤住了她。   沈青棠一下顿住了步子,想想也是,又赶紧回过身将桌上的一包枣泥糕揣进了怀里,笑道:“回来再吃你做的饭。”   快行至门口时,不知忽然想起什么,她又转头看向文棋,“还是原来的地方对么?”   文棋愣了愣,半晌才慌张地应了一声:“哦,是。”   可偏向别处的眼神却闪过了几丝难言之隐。   沈青棠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和正捧着碗筷的齐四、马五知会了一声要去的地方。   一应打点完毕后,她掀起车帘,缓缓步上了马车。   可远在对面食肆静望着的裴三娘却早已发觉不对劲,她目光如隼,直盯着文棋的那张脸。   本该死于诏狱里的人,如何还能活生生地站在此处?   她与丈夫相视一眼,当即默契地交换了信息,二人闭门谢客,揭开米缸取出了两把雁翎大刀,就此出发,兵分两路。 第77章 诡计多端狗   雅间内, 镌绣着花鸟的六角纱灯将满屋映得富丽敞亮,奢美非凡。   段鹏之前日才大病一场, 眼下也只微阖着双眼, 支头倚在梨花榻上,不在焉地听着手下梳理局面。   为首的死士目光炯烈,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大人, 那傅家老小果然没死,不知除了荫城据点, 可还漏 了其他把柄给锦衣卫,飞鹰已动身去处理了, 您可要先避避风头?”   手下们一个个急得像被架于火上炙烤, 可段鹏之听着却无甚波澜。   大悲大痛的一场病, 早已夺了他大半的命气, 他小憩着, 悠悠吐出一口气, 慨叹得仿佛是在呓语:“杀了好啊,全都杀了干净。”   死士心弦微紧,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 不知想起什么,段鹏之又缓缓开眼,仿佛透过朦胧的灯光, 看到了什么思念之人的影子, “可有一人, 我这心里还总是挂念不下……”   正说着, 门外忽然传来了蔡福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大人, 大人!锦衣卫送消息来了!”   自从听闻锦衣卫端了荫城的黑市后,蔡福每日皆活在要被杀头的恐慌之中,如今捧着锦衣卫送来的字条,他更是惶惶似接了一把送命的砍刀,大气都喘不上来了。   段鹏之本便不喜被人打搅,见了蔡福这副丧家犬的模样更是觉得徒添晦气。   他只微皱眉尖,连眼皮都没抬,默然片刻,懒懒吐出了一个字:   “念。”   蔡福打着颤应了一声,拆信拆得手忙脚乱的,生怕会看到什么不好的内容。   一见到信里的两行大字,他下意识看了眼段鹏之,终归也不敢再磨蹭,只得硬着头皮念道,“沈、沈氏医女与傅侍郎同车而行……”   他的声音直发虚,可段鹏之那陡然瞪起的双眼委实嚇人,蔡福也只好吞了口唾沫,极小声地念完了下半句:   “奉劝大人好自为之。”   这等带有警告语气的话一出,空气当即凝固了一瞬。   段鹏之青着面色,仿若一把蓄势的长弓,弯着腰慢慢从榻上坐起了身,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更是已在瞬息之间闪过了无数决策与取舍。   沈青棠是他女儿之事,他分明从未泄露过半分出去。   他已无暇去思索魏珩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才会写了这样的字条来知会他。   若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原先是从来不信的。   可事实是如何?他戕害了傅家子嗣,结果反倒是自己女儿前去诊治,还堪破了他的计谋,令一切都濒临溃败。   眼下,她甚至又被卷入了这场腥风血雨,生死难卜……   段鹏之狠狠攥紧拳,浑身打着颤,只觉胸中堵了一口气,再无法忍住,蓦地起身踹翻了所有案几:   “去!”他失控了一般四处下命,目眦尽红,“你们,还有你们!统统把人给我撤回来!任何人都不能放一只箭!”   死士吓得连连跪地,但镇住心绪牵回理智后,还是冒死一谏:   “大人三思!若是有其余罪证被缴获——”   “闭上你的狗嘴!”段鹏之青筋暴突,猛地掐住了他的脖颈,几乎令他顷刻失语,“什么混账罪证,我统统不在乎,我只要那车里的人全都活着!”   “要那车里的人全都活着!”   段鹏之的咆哮震天,可威力却没能及时传到京郊的树林里。   星夜黯淡,奋勇疾行的马车穿梭在黑黢黢的林荫中,劲节有力的马蹄声几乎盖去了车内之人的心跳。   沈青棠侧过头,看了看那眼巴巴盼望着她的傅以仁,终是强忍下心中的紧张,为枕在膝上的傅轩诊了一番脉。   文棋骗了她。   他并不曾带她去先前的那座院子,而是去了一处破落的草宅。   到地方后他先行下了马,本有诸多抱歉要解释,可沈青棠还未听仔细,屋内便匆忙跑出了一位抱着傅轩的中年男子。   文棋对此亦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二人便交头了几句。沈青棠未听得真切,大抵意思是有人暗地追赶,此地不宜久留。   紧接着,两人便慌里慌张地抱着病入膏肓的孩子上了车,傅以仁挤进车厢里来时,沈青棠还下意识往墙角里缩了缩。   她是亲眼见过魏珩将傅家一行人缉拿归案的,可眼下他们的状况,实在是太像亡命潜逃的囚犯,她不得不竖起警惕。   傅以仁似是瞧出了她的担忧,磨破嘴皮和她解释了许多,诸如被锦衣卫释放、有人蓄意要加害他的儿子,官场上的一些恩怨争斗等。   沈青棠听得云里雾里,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陌生景色,眼底顿时泛起酸意,不禁漫开了无限恐惧,“我不清楚你们的恩怨,我只想知道我要和你们去哪儿?”   傅以仁又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诸如有锦衣卫护航的官道,等到了安全之地便安置她下车之类。   但是有一件事他说得颇为郑重,事急从权,把她牵扯进来他十分对不住。若接下来有任何变故,他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挡在她前面!   可这种时候发毒誓又有什么用呢?沈青棠心中虽有千万般怨怼,但见他说得慷慨大义,还可怜地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也就无意再多说什么了。   横竖是忧切孩子的性命才来寻她的,眼下空担心也不是办法,她便只好先给傅轩看起了诊。   呼号的风声透过窗柩吹得人心惊不已,沈青棠沉下心触着傅轩的脉搏,紧绷的面色像白纸一般许久都没有动静。   尔后,她微微侧过身,僵硬地对傅以仁摇了摇头,泛泪的眸中满是遗憾:“时间太久,也未得到休养,禁不住我施针了。”   一瞬间,在这凝重的夜色里,她目见了男子眼中的希望骤然崩塌。   傅以仁禁不住发着颤,慢慢的,竟是直接含泪埋在儿子的颈窝,痛不欲生地依偎了几下孩子的鬓发,“无耻段贼,还我儿性命!”   从医至今,沈青棠见过了太多生死离别,可眼下还是五味杂陈,连一句节哀亦不忍说出口。   听闻段贼二字,她心里更是莫名有些触动,也不知可是她联想到的那个人。   “咻——”   正哀恸得入骨,一声疾响骤然钉在了车顶,令所有人都顿时止住了呼吸。   沈青棠打起十二分警觉,竟隐隐约约听到车后传来了混杂的马蹄声,似乎来势颇多。   “有人追上来了?”她失色地眨了眨眸子,惶恐得几乎不敢发声。   怎料话音刚落,又有两道劲风接连射在了车舆上,傅以仁当即伏下身将她与傅轩护在臂弯,急得向外吩咐,“快!再跑快点!”   马蹄嘶鸣向前之际,沈青棠又恍惚听到了身后激烈的刀剑声,间或还有令人心惊的流弹声。   “锦衣卫、锦衣卫来了。”傅以仁低喘着声,像是抓得了一根救命稻草,话里忽然定心了许多。   沈青棠不明时局,惶惑得六神无主,只隐约记得他曾提及过,此处是有锦衣卫巡护的官道,不必担忧。   她心如擂鼓,不敢想象后方是如何厮杀。   可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们的马车跑着跑着,竟好像逐渐甩远了那些风声,甚至安静得都能闻见林间的虫鸣声了。   文棋适时牵住了马的缰绳,言语中不失气概,“老爷,看样子是段贼追上来了,晚间清宁,马蹄容易暴露,你们先下车寻个地方避避,我去引开他们。”   傅以仁只短暂地陷入了沉思,随后看了眼为他们所连累的沈青棠,当即义气凛然地下了决断:“好。”   暗夜里的每一声虫鸣都像在紧张鞭笞着人的心防,提醒他们时间在一刻一刻流逝,危险在一刻一刻逼近。   傅以仁抱着傅轩率先下了马,随后向沈青棠伸出了手,带着仓色的眼中满是恳切,“别怕孩子,我护着你。”   林间寒风凛冽刺骨,可这一刻,沈青棠却只觉胸中涌上了一股直冲心口的暖流。   不可言说的信任令她大着胆伸去了手,指尖快要相触之时,天地间似乎都沉寂得失了声。   “咻——”   一只利箭猝然射来,直中傅以仁的胸膛,惊心骇目得仿佛是一场噩梦。   沈青棠猛然睁大了双眼,无尽的恐惧全都止在了半张的唇齿间。   “老爷!”文棋心下震痛,立即下马去探查情况。   “咻——”   又是一箭,猛中他的后背,直压弯了他的膝盖。   沈青棠吓得眸光发颤,尚未反应过来,文棋已然咬牙起身,拼尽全力狠拍了马儿一掌。   嘶鸣声震耳欲聋,冲天的马蹄怒驶向前,直带着她以离弦之势甩去了身后的刀光剑影,吓得她几近魂飞魄散。   这一别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沈青棠眼角骤然一寒,尚来不及回头看他们,受惊的马车已然驱她奔出了几里开外。   剧烈的颠簸令她不得不抓紧了窗柩,可前方漆漆的黑影却像是无数恶鬼在等着她冲撞上前,好伺机将她一口吞噬。   疾驰之下,沈青棠害怕得根本哭不出声,唯有焦急的哽咽不停断地溢出唇间。   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响在了她身后,愈逼愈近,尚带着杀气,像极了催命的魂灵。   沈青棠心凉得没了知觉,连最后的一道防线也瞬间崩溃了。   她如何都想不到,还是有人能够追上这匹失控的快马。   泪水滚滚而下,她埋首在臂弯里,终于绝望地抽噎了起来。   “驾!”   一道沉烈的策马声如金石击鸣,忽的响在了她的耳畔,仿佛是一瞬即逝的火光,熟悉得那么不真实。   是他么?   沈青棠的泪光凝住了,忽然找回了些力气,也不顾危险,赶忙抓住窗柩探出了头去。   夜色浓重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浊墨,可少年衣袍猎猎,执鞭纵马,像是刺破黑暗的一道疾电,以雷霆之势迅速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几近于同她并驾齐驱。   眼见她的脑袋在颠簸的车窗中磕碰不止,魏珩泛红的双眼瞬时一厉,“把头躲进去!”   沈青棠吓得忘记了疼,赶忙听他的话乖乖缩到了车厢里。   紧接着,流云般的衣袂声自风中翻卷而过,沈青棠都还没看清,便见魏珩突然从旁飞身落到了她的马车。   少年面色阴鸷,伏于马背之上,一只手使力扯住了缰绳,另一只手则覆上了疯马的双眼,全身上下都绷着一股要制服这恶畜的狠劲。   终于,待看不见危险后,胆怯的马儿也扬蹄呜声,逐渐放缓了速度,可沿路乱撞的状况却还在间或发生。   少年一把扯下了碍眼的车帘,眉间的杀气被几分柔色掩了去,笃定地向她伸出手,“抓住我!”   沈青棠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上,紧接着,她便被人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年护着她的脑袋,盯准时机,带着她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失重感骤然出现在脚下,沈青棠不敢睁眼,只埋在他的胸口紧紧抱着他。   天旋地转之间,也不知从哪里的土坡滚了下去,滚了几圈,草叶声簌簌止息之际,他们终于停住了下滚的趋势。   沈青棠伏在魏珩身上,始终都被他的手紧圈在怀中。   许是少年吐出的一声喘息有些不妙,亦或许是他的心跳实在震如擂鼓,女孩禁不住担心地抬起头看向了他。   暗夜之中,两双眼神无声对视。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贴近,炙热的呼吸勾缠在一处,在唇齿与肌肤间交互不止。   少年滚了滚喉咙,忍着喘息看向她,仿佛在她晶莹的眸子里看到了动魄的星光。   忽然,一阵混乱的马蹄声自上方传了来。   沈青棠反应快,赶忙俯下身紧紧抱住了魏珩。   这副下意识要保护他的模样,倒是让少年微微一愣,有些无所适从,眼中闪过了几丝柔软的波澜。   “马车撞坏了,里面没人!”上方传来一阵焦急的声音,“这下遭了,阁老回去定是要怪罪了!”   另一人登时焦躁下令:“继续追!”   坡上的马蹄声次第远去,坡下的人却依旧是惶恐不能安。   沈青棠微微抬头面向魏珩,眨巴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紧张地小声问:“走了么?”   少年抬眸朝空无一人的大道望去,思量了片刻,终还是面不红心不跳地对她摇了摇头。   沈青棠只以为还有什么疑心之人在上逡巡徘徊,立即又埋下头,紧张地抱住了魏珩,希望这下面的野草能将他们的踪迹掩得再严实一些。   可少年却微垂下睫羽,轻搂着她的薄肩,沉黯的眼中潜藏了无尽的渴慕与克制。   他承认,他卑劣地贪恋着怀中的这份温软,不舍得太快便失去。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作者有话说:   狗子,欲望憋太久会憋坏的,这边建议是及时释放一下呢~ 第78章 狗狗告白   燃烧的木枝炸了一声响, 在脏乱的草屋内恣意扬着火舌。   “很痛么?”见他忽然皱了下眉,沈青棠不得不停下施药的手, 仔细关切起了他的情况。   女孩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是方才见他伤势不佳,一下子哭得狠了才变成这样。   许久都不曾得到好脸色的少年,忽然迎来样的温暖, 一时倒有些不自在地恍了神。   火光驱散了他眉间的所有阴寒, 唯余在心上人面前的那点局促与柔情。   看着她这般泪眼汪汪的模样,他只勉强牵起了一丝笑意, 无甚要紧地安慰道:“尚可。”   他已经许久都没见到她哭了。   可不论境遇如何变化,心情还是一如既往地酸涩, 以及慌张。   他尚且记得一个多月前, 自己在沧州与追兵厮斗受了些外伤时, 她也是哭得这般稀碎可怜。   她说, 人心都是肉做的, 怎么可能会不心疼。   她永远都那么好, 可坏的人却是他。   自入京一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似乎都在她的心上划下了刀口。   一如她所言,他利用过她、欺骗过她、冷言冷语伤害过她、甚至还凶过她、强硬地对待过她……   每每回想起她那些小心讨好、含泪挽留的怯弱模样,他都觉得自己是混账至极, 九死难抵。   以至于连与她解释, 话里都不免少了几分底气。   少年默叹一息, 望着火光直出神, 眼中不自禁落下了一片黯色。   沈青棠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专注地帮他重新清创包扎, 思及怀中还有一颗珍草,浪费了总归可惜,她又赶忙将草叶在掌心里揉碎了,轻轻敷在了他的伤口上。   可话里还是忍不住哽咽着念叨,“也不知傅家的人怎么样了。”   魏珩深思良久,终是轻轻覆上了她擦药的手,“恶因结恶果,自他为段阁老行走私之事起,便注定不会有善终了。”   这话合该是要安慰她的,可沈青棠听着,心中却莫名笼上了一层浓浓的哀伤,“……段阁老,好像做了很多错事。”   军火走私之事,她早在沧州便曾听赵老汉说起,当时赵宏一家本亦无法幸免牢狱之灾,是魏珩网开一面,才让他们得以逃去了偃乡。   方才又听傅以仁话中的意思,似乎傅轩一直服用的假药也与段鹏之脱不了干系,更不必说,今夜的这场赶尽杀绝的突袭了。   她自小明的是济世救人之理,素来看不明白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可将这些事与段鹏之联系在一起时,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难过。   许是那天夕阳西下,他在花园逗她的模样实在可亲;又许是那晚夜深人静,他拿着娘亲的遗簪仰天痛哭的模样实在可怜。   再或许是江婶婶曾偶然对她提过,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原是个追名逐利、一心只争高位的达官显贵……   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会让她禁不住感到惋惜,倘若他最初未曾走上这条歧路,或许如今的局面便会大不相同。   见她愁眉的模样,魏珩的面色也稍有些动容。   早在他探知段鹏之有可能是她的生身父亲时,便曾有过迟疑,可他知道沈青棠一贯是善恶分明,定不会不明白个中道理。   “罪过如何,千秋史笔自有定夺。”   他的语气沉稳,尤且带了几分平和的劝慰。沈青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轻叹了一息后,也不愿再去琢磨那些恩怨纠葛了。   她的肚子还饿得扁扁的呢。   沈青棠吸了两下鼻子,将他的伤差不多处理好后,便潦草地揩了下手,缩到一旁掏出了自己宝贵的枣泥糕。   可油纸打开后,她才发觉糕点几乎都被压成了碎屑,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抵也不过是如此了。   女孩的眼角又忍不住发了酸,感觉自己好像总会被卷入这种事端。   她拣起一块碎渣,正有些难过地要往嘴巴里塞,可她倏地又顿了动作,尚不忘看向魏珩,“你饿么?”   红彤彤的双眼泛着柔软的水光,着实是教人禁不住心中一疼。   魏珩就那样看着她,微凝的眉宇间似乎糅合了许多复杂的情愫。   沈青棠只当他是默认了,便勉强挑了算是完好的一块递给了他,“喏。”   许是他没有当即做出回应,沈青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觉有些抱歉地收回了手,“哦,我忘了,你不爱吃这个。”   他将她的糕点送人一事,似乎又从死去的回忆里活了过来,无形中令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低落。   魏珩呼吸微滞,几乎一下子便想到了那日的冷言恶语。   “我……”他动了动唇,急切想脱出口的解释,与难以言喻的愧歉,似乎皆凝成了一团,堵在他的喉间,令他几近难以呼吸。   翻腾到最后,也只能有些懊恼地吐了口气,只恨不能回去掐了说出那些浑话的自己。   “其实那天……”   他蓦然开口,坐靠着灰墙,微微垂首,表情皆掩在看不清的阴影中,“我没送给别人。”   他怎么可能舍得送给别人。   沈青棠愣了愣,连嚼点心的动作都顿住了,似乎不曾听明白,“什么?”   “糕点。”他重复。   简单的对答过后,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短暂沉默。   沈青棠又若有所思地嚼了两口,等点心吃完后,她好像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那你为何,为何要故意说那样伤人的话?”她显然有些讶异,不明白他行事的逻辑,话里还隐隐带了些责怪之意。   静默于墙角的少年似乎僵固了,直到屋外的寒风又吹卷了一地落叶,他才在哔啵作响的木柴声中哑然开口:   “因为在乎你。”   沈青棠的眼中倏地泛起了异样的光。   “很在乎你。”他垂眸望着不远处的火堆,仿佛在讲一件藏了很久的心事。   “所以忽然变得畏首畏尾,连我都感到难以置信。”   他轻吸了口凉气,“我害怕身处罪案旋涡,会将你也卷入浪潮;害怕酸腐森严的家族容不下你。”   “甚至愚笨地以为,比起我,那姓秦的家风更良,定能予你安心自在的生活。”   沈青棠禁不住攥了下手中的油纸,窸窣的响声在这宁静的氛围里,显得尤为令人心惊。   “但显然,结果并无两样。”少年忽然转头看她,偏执的目光坚如燧石,“你依然受到牵扯,我也依然没有少却半分在意。”   “把你推向他后的每个日夜,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他神色认真,每个字都说得沉重有力,就快压得沈青棠喘不过气了。   女孩慌张得眨了几下眸子,反应过来后才避开了与他的视线,仿佛没想过他会突然说出这般炙热烫耳的话语。   见此,少年的眸光也不由黯下了几分,“你还愿意原谅我么?”   他问得没什么把握,语气卑微如斯,“我……定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从前他未做好万全准备,因而总是瞻前顾后,模棱两可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痛恨。   可现下他忍得够久了,也已然无所畏惧了。管他是怎样的人或事,只要横亘在了他们之间,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全部扫除。   家族若要拦她,那他便断尽家族关系,仇敌若要害她,那他便持刀肃清一切逆贼。   他已然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只要她还愿意原谅他。   沈青棠的眼泪几乎是一下子便渗出了眼眶,滚落如珠,怎么忍都忍不住。   如若是以前听到这番热忱,她定会欢欣不止。可现下,她只要一想到那些被埋在岁月长河里的真心,便觉得格外可怜。   甚至只要再稍加回忆下去,曾经撕心裂肺的痛楚,便会又淋漓地袭上心头。   她已经不敢再动喜欢他的心思了。   她没有把握去改变他的本性,也没有余力再承受第二次的欺骗、冷眼与抛弃。   屋外寒风依旧萧瑟不止,不知木柴又炸了几个火星,沈青棠才终于缓下哭意,又添了两根木枝,拢了拢火苗。   空气僵化得紧绷之际,女孩吸了吸鼻子,转过了头,决意讲和。   对面的少年从未移开过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只是眼神像笼了一层灰,尤显低沉和落寞。   她对他扬起了一个浅笑,纯净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仿佛方才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我原谅你了。”   她的声音娇柔,好像一只灵动的雀儿,顷刻冲破了少年眼中的雾霾。   “什么?”僵沉了许久的面色忽然有了生气,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女孩笑得坦然,仿佛是已经看开了一切。   “我原谅你了。”她语气温和,“原谅你为公为私做出的欺骗,原谅你一时意气而口出的恶言,也原谅你所有的自作主张和缄口不言。”   “你此前已经跟我道了很多次歉,也详细地作了解释。尤其还三番救我于水火之间,又总是受这么重的伤,再大的恩怨我们都该一笔勾销了。”   她笑起来颊边总有甜甜的梨涡,好像是一朵灼灼灿烂的海棠花,在这一晚盛放在了魏珩的心底。   可他后来才知,她说的原谅和他所想的并不是一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狗子已离疯不远 第79章 狗狗失恋   傅家三口的垂死挣扎, 终是换来了殒命的下场。   刀光剑影中,高简抢占先机搜了他们的身,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本以为那部署图的秘密, 就要藏在傅以仁的腹中长眠地下了。谁知第二日,北镇抚司竟忽然收到了一位禅寺和尚送来的信物。   高简打开看罢,顿觉一惊。   原来这傅以仁为给儿子祈福, 时常会去禅寺里烧香拜佛, 求住持点化,悔过自己的一身罪孽。   此番也是做好万全打算, 事先将罪证交给了禅寺看管,如若他不幸身死于离京途中, 未来得及提供信物地点, 那便也只好劳烦住持为他跑一趟了。   高简听着, 心里不是什么滋味, 只如实转述给了魏珩。   段鹏之为祸已久, 满朝上下积怨颇甚, 人人口诛笔伐。魏珩将所获罪证一并呈递,只走私军火一事,便惹得天子龙颜大怒, 抄其满门,判立斩午市。   郃勒人悍勇善战,唯火器不及大郦, 通贩军火无疑是自毁城墙, 犯了圣上大忌。   魏珩前赴段府缉捕时, 段鹏之正撑着头坐在前堂, 双目血红, 满面疲色, 显然一夜未得好睡。   “传圣上旨意——”魏珩辞色冰冷,满屋侍从立即吓得惶恐跪地,唯余段鹏之仍坐如泰山,只恶狠狠地盯着他。   “罪臣段鹏之,恶贯满盈,擢发难数,即刻抄没家财,满门上下立斩午市,不得有误。”   掷地有声的诏令仿如重锤,砸得众人惊惧失神,不禁发出了阵阵绝望的哭号。   段鹏之挣了几下官兵的束缚,凶恶的眼神直投向魏珩,唯有一句话要质问他:   “你把她怎么样了?”   魏珩的面色冷淡无波:“大人有话,可以留到黄泉路上去说。”   值此特殊关头,他自然不会当众和段鹏之议论沈青棠的事情。   可人之将死,心中牵挂如何能释?   “再让我再她最后一面!”段鹏之狠命抓着铁栏,含泪的眼中满是执念,以及近乎哀绝的乞求,“让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魏珩冷凝着眉尖,默然片刻,许是觉得好笑,又转过身,缓步上前,猛地扼住了他那不得安分的咽喉。   “大人放心。”他笑里满是寒意,一字一句狠狠道,“你的千古骂名,我定然不会让她沾染半分。”   说着,面上的笑意骤然褪去,他一把松开桎梏,引得段鹏之踉跄后退了好几步,也算是给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警告。   正要走时,不知想起什么,他的面色忽又沉了下来,眉宇微缓,“不过,她让我给你捎句话。”   段鹏之落魄的眼中一下子腾起了亮光,仿佛在等待什么更为严峻的判决。   少年心情复杂地吐了口气,道:“下辈子,做个好人。”   段鹏之愣了一瞬,仔细回味罢又忽而失笑起来,热泪无声流了满面。   他失力地倚着破墙慢慢跪倒在地,满腔痛悔再难自抑,悲泣欲绝。   **   段鹏之被当街处斩时,沈青棠未曾亲临。   只是那晚夜深人静,她独自遥望明月总心有戚戚,终还是忍不住在万里清辉下为他祭了一杯酒。   奸臣诛灭,人人称快。   百姓们唾骂一阵,津津谈论罢,刑场那片落了尘灰的血渍也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欢声笑语的日子仍在照常行进。   沈青棠近来忙得很,原因便是那总有好酒好肉招待她的冲子哥,终于来与袁英提亲了。   她欢天喜地,颇为积极地走前跑后,帮着袁英置办嫁妆,商定喜宴。   这日傍晚,趁袁英在后厨准备晚膳,她又偷闲将未绣完的鸳鸯枕巾拿了出来。   落霞斜照,女孩在院中认真地捻着一针一线,以至于门口何时来了人都未曾察觉。   窸窣一声响,几包点心和蜜饯果子被人放在了桌上,沈青棠顺着那只骨骼分明的手向上看去,恰好与魏珩含着笑意的目光对视了一眼。   “你怎么来了?”女孩眸光莹润,显然十分意外和不解。   可话里却不再像先前那样夹针带刺了。   魏珩心里一阵和暖,忽的笑了笑,也不避讳心中思念,“想见你便来了。”   他径自坐下,慢条斯理地将油纸一一拆了开来。   看着他这毫不见外的举动,沈青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可是……你昨天也来了呀。”   “大前天,大大前天,也都来过了。”她委婉地笑了笑,尽力想暗示他来得有些太频繁了。   可魏珩却微挑眉尖,不以为意地对她笑了:“你又没不准我来。”   沈青棠:“……”   女孩神色复杂地动了动唇,终还是干笑着又抿上了。   其实她有说过的,只是他没听进去。   明明厚颜无耻的人是他,可沈青棠却忍不住要替他害臊了。   早在他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她便曾说不用如此频繁往来。   可少年却有些无辜地皱起了眉,问她明明已诺过恩怨一笔勾销,怎么还如此抵触他进出此地。   她笑意凝了许久,终是无话可说。   他也总会变着法给她送来各样东西,鲜花珍草院里已是快摆不下了,绸缎布匹亦是多如云锦。   她也曾多次谢绝过他的好意,可每每此时,他总要显出一副真心示好、却十分受挫的模样,反正横竖说不过他便是了。   最初之时,沈青棠只是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可当他之后又屡次邀她出游时,她才恍然闪过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他……莫不是在追求她?   沈青棠浑身不舒坦,总想着要和他说个清楚,可他又向来不曾挑破,她也不愿显得太自作多情了些。   索性便将他的这些示好全当做是赔礼道歉了。   没想到,他的耐心竟如此之佳,不仅要来,还是每天都来,一直纠缠到了今天。   魏珩将纸包尽数打开,扑鼻诱人的香气倒是打断了沈青棠的思绪,牵得她不禁投去了目光。   醉枣、雪花酥、酱熏肉、烙旋饼,居然全都是她爱吃的。   沈青棠怔愣得闪了闪眸子,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奇异,不知他都是从何处打听来的。   “合胃口么?”少年依旧带着浅笑,面色毫无波澜,只关注她喜欢与否。   沈青棠一时无言,下意识拿起了手里的绣工活,正想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忙,便先不和他吃点心了。   谁料,他却是个眼睛雪亮的,“在绣什么,是我送你的锦缎?”   沈青棠微微愣住,低头看了看这上面绣的两只欢腾可爱的小鸳鸯,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有些格外闹心。   借花献佛这种事,被人当面撞破,总归是有些怪尴尬的。   沈青棠硬着头皮将枕头巾摆到了桌面上,看向了眼中忽露出几丝喜光的少年:“袁英要成亲了,还比较中意这一条锦缎的花色,我在给她绣枕巾呢。”   说罢,她便看见少年眸中的那点喜光,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哦,是这样啊。”他语气不平不淡。   沈青棠怪有些过意不去,刻意扬起了欢悦的语调,“我就用了这一条,就一条。而且袁英的郎君对她很好的,送来的聘礼成箱成箱,压了快两条街。我就寻思着,我们这边的嫁妆定然也不能太逊色于人。”   魏珩看着她边说边比划的模样,眉宇间不禁漾开了几分柔色。   也不知是否是听错了重点,他对上她的目光,忽然笑得格外认真,“他日若是你出嫁了,聘礼定然不止两条街。”   日影西斜,晚归的鸟儿传来两声清越的啼鸣,衬得此间昏黄霞色尤为静谧。   沈青棠呼吸微顿,忽然感觉他的言外之意似乎已经十分明显了。   “魏珩……”她凝眉酝酿许久,第一次正经地唤了他的名字,“你不用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少年眼中的笑意骤然一僵,“什么意思?”   “就是……”沈青棠微露难色,琢磨着该要如何向他委婉说清楚。   “就是,过去的它都过去了,我已经全都放下了。你也不必再每日过来与我交好,心意我收下了,但我们还是该去多看看新的人、新的事情,不对么?”   魏珩看着她,眼底的光似乎皆被袭上苍穹的夜幕吞噬了干净。   “为什么?”他倏然开口,似乎有些迷茫,“是还有哪儿不够好么?”   沈青棠一时语塞,正欲再解释,可后院的袁英兴许是在研究着喜宴的事,忽然遥声问来一句:   “棠儿,你方才说那秦家公子要几时回来?我算算他能不能赶上宴。”   沈青棠的面色忽然僵住,回过神来,却发现魏珩的面色黑得尤为难看。   “因为他要回来了?”他沉声逼问,分明是不轻不重的语气,可就是压得人胸口发闷。   “也、也不是因为他,哎呀,”沈青棠憋了一阵,索性直接说清楚,“是我自己对你没有那种喜欢了,人总是会变的嘛,这守在门口的鸟儿还一天一个样呢。”   她的语气尽量轻松,但还是没有减去魏珩眼中的半点暗色。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时,前堂的竹帘忽然被一匆忙跑进的人掀飞了。   “大人大人!嘿,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高简快速地对沈青棠笑着致了个意,旋即又赶紧凑在魏珩身旁催道,“快回府去吧,魏侯派来的人都挤到北镇抚司去了。”   沈青棠微微一愣,与高简对视一眼后,也立即打趣着配合道,“你爹喊你回家吃饭了,快回去吧,这天都黑了。”   魏珩看向她,眼神暗如浊墨。   彼时的沈青棠还不知,这眼神在之后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来。   作者有话说:   前方小黑屋预警,大抵快要完结了,还在拼命收尾中QAQ 第80章 恃酒行凶狗   侯府。   灯亮如昼的内厅气派而又沉肃, 难得丰盛的菜肴摆了满桌,可缺席之人却冷落了这些碗碟甚久。   林绣霜小声哀怨了一句, 只夹了一块软糕给魏琰先搪饥饿, “再忍一忍,你兄长就回来了啊。”   如此不经意的一句话,倒像是阵似有若无的微风, 直吹得魏炳文眼中的沉怒更甚。   江南水患, 堤坝冲毁,遍野浮尸惹得疫病又开始蔓延起来。   蒙圣上器重, 他临危受命,不日便要动身。在这不知风浪几何的前夕, 本是一家齐聚的日子, 那生性难训的逆子却要故意令他难堪。   魏炳文久久盯着门外, 终是在明灭的灯火中, 等到了披月而归的少年。   他年少时, 曾有一挚爱发妻, 可惜发妻心不属他。   如今他垂老,正有一得意长子,可惜长子亦心不服他。   心高气傲的他, 如何都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你如今威风是愈发大了?”魏炳文看着那默然走向前的少年,怒得一下摔了筷子,“这饭还要不要吃?”   筷子霹雳落地, 惊声恍若碎盏, 吓得在旁的林绣霜都不由心颤了一番。   最终, 那孤零的筷子悠悠滚下台阶, 直落在了魏珩的跟前。   少年只短暂停顿了一瞬, 旋即又毫不犹豫地踩上木筷, 仿佛踩着的是魏炳文的逆鳞,势劲如竹地对峙了上前。   也正是这走近的几步,魏炳文才借着灯光辨出了魏珩身上的异样。   一向隐而不发的少年,此刻却似有股蓄而待发的疯劲绷在体内,像是信念崩塌后的孤注一掷,又像是面皮被撕破后的无所顾忌。   他直面看向魏炳文,语气再无避讳,“我早便说过不归,是您一再相逼。”   他锋芒毕露,威势一度快要压倒魏炳文。   “你……”魏炳文气急攻心,嫉恨地看着这个逆子,撑着桌子慢慢站起了身。   嚯哟,林绣霜心中微惊,只以为是要打起来了,忙看好戏似的护好了怀中的魏琰。   “立了几个大功便妄自尊大了?我若是不管束你,还不知你会做出何等放肆的事来!”   魏炳文恨铁不成钢地指手叱骂,“逼得贺兰家呈书悔婚,却成日与那卑贱的医女厮混,旁人的碎语都快淹了魏家的门——”   魏炳文激愤的谩骂还未尽兴,伸出的手却猛然被魏珩攥住。   少年早已不似他印象中的那般稚嫩,凶狠的力气大得几能碎石。   “父亲注意言辞,”魏珩面色阴冷,将他那刺刀一般对着人的手指生生按了回去,“我会娶她为妻。”   这铿锵的决心语出惊人,顿时令魏炳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自小至今,魏珩皆是独来独往、冷淡寡言,唯有在任职锦衣卫之事上与他有过冲突,除此之外,再不曾动过干戈。   那姓沈的乡野医女究竟是有何种能耐?   “她在沧州救过你?”魏炳文拧起眉,精明的目光透出刺探之意。   少年依旧只沉着脸看他,不发一言。   魏炳文终是气得叹了一息,“罢了。”   他索性让步,可语气却不善,“你既如此执念于她,那抬为平妻我也不多干涉。”   “父亲错了,”魏珩冷冷打断他,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是娶为正妻。”   他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连一刻也未犹豫,便转身向外走了去。   这一走,几乎大有割袍断义之意。   魏炳文怒目圆睁,指着他离去的身影,几欲气绝,“逆子——”   “这家业你要不要承?”   离去的少年脚步没有一丝停顿,语气冷硬至极,“移出族谱,或是抬庶为嫡,悉听尊便。”   魏炳文听得心神震荡,脚下一软,若不是正在心中暗喜的林绣霜扶住他,他只怕都能瘫倒在地。   **   魏珩从不会喝酒。   他一向严于律己,行出在外,绝不会让任何事情分了警惕,乱了心神。   可今晚却独独破了例。   人人皆说,琼浆玉液,一饮解千愁。   可这壶中露却在入喉之时,莫名灼得他红了眼眶。   原来,痛过方知情重,纵过方知酒浓。   满街清寂,忽明忽暗的灯海沉睡在刺骨的寒风之中。   他独行于其中,似乎也变成了一只飘摇无依的孤灯。   直到,他转过拐角,看到了出现在街对面的女孩。   混沌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涌入了光亮。   女孩迈了轻快的步子,正蹦蹦哒哒地往回走着,抬眸见到他的瞬间,周身的动作倒是忽然一顿,还以为是看错了,不禁奇怪地歪了下脑袋。   两相对视之间,空气似乎霎时被寒风冻住了,连飘动的灯火也凝成了相缀其间的朦胧。   紧接着,少年先迈动了步子,满街的朦胧被他碰碎了,随后又将他包裹,一身偏执皆笼在温柔的暖晕中,好像无论如何都要来到她的身边。   沈青棠不由自主地伫在了原地,分明草堂还有几步便可以走到,可魏珩那久久盯着她的眼神,既伤黯又执著,好像藏了无尽的话语,幽深得几乎能将她吞没。   少年愈走愈近,在距离咫尺之时,环手斜倚在了墙边,握着酒壶的左手上还缠着一层纱巾。   其实那处的伤口早便好了七八,只因为那是她亲手包扎的,他至今都未曾舍得拆。   “这么晚还在外头,不怕被人盯上了?”他无伤大雅地开了个玩笑,可表情看起来却很落寞。   沈青棠不解地闪了闪水眸,倒是莫名有些紧张,“有……么?”   也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消沉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下午的话说得重了,她心里略有不安,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勉强笑道,“还好吧。”   她本来也就是晚间吃完饭,去邻里一起聊了聊袁英出嫁的准备,顺便还一起帮忙改了改嫁衣,也没什么不安全的地方呀。   可少年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有啊。”   他随手将酒壶扔在了路边,慢慢向她走近,带着笑的眼眸里分明透着悲伤,“喝醉酒的疯子就会来找你。”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好像要难过得哭了。   沈青棠的心陡然像被密密麻麻的针刺了一下,蔓延的苦涩直溢到了喉间,几乎快堵住了她的呼吸,“我……”   她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她退一步,魏珩便又迈一步。   “不是说原谅我了么?”他笑着看她,好像个没拿到糖果的孩子,在同人委屈理论,“怎么说话不算话?”   沈青棠紧张得哑然无言,眼见他靠得愈来愈近,那萦绕的酒气就快强势地欺压了过来时,她急得立即伸手抵住了他逼近的胸膛。   “你、你你你好像喝醉了!”她惊慌地皱起眉,十分抵触地别过头出声制止,试图去唤醒他的几丝理智。   可等来的,却是一句冷静无波的默认:“我是醉了。”   紧接着,沈青棠还未从这话里反应过来,便先感觉到手腕传来了一阵捆缚感。   她心中一颤,猛一抬头,这才发现魏珩不知何时竟解下了伤口处的纱巾,直接将她的两只手腕绑了起来!   袭上心头的恐慌令她顿时开始拼命挣扎,满眼皆是愕然与不敢置信:“你干什么,你疯了么?”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   魏珩的面上是死灰一般的沉冷,只静静看着她:“大抵是疯了。”   从她方才那么抵触他的靠近起。   他毫不犹豫,猛然将人拦腰抱入了怀中,以极其冷硬的姿态,抱着她径自向街尾走了去。   “救——”沈青棠立即下意识呼救,就像一尾绝望的鱼,在他怀里拼命翻腾。   “你尽管叫,”魏珩冷声打断她,眼眶通红,仿佛明知前路是悬崖,却仍在清醒着犯错,“看待会是我死,还是他们死。”   冷血无情的话语落入沈青棠的耳中,就像凉水没入骨髓,令她全身翻腾的血液都渐渐没了动静。   滚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直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气得用绑在一起的手狠狠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压着声音大骂道:“你就是个疯子,王八蛋!”   她急得抽噎不止,泪如雨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快放我下去!”   少年咬紧牙绷着面色,纵使心中翻痛如刀绞,却还是冷静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马儿悠悠的低鸣声时不时从街角处传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见到那早已备好的精致马车时,沈青棠看向魏珩地目光又多了几分不敢置信:   “你早就算计好了?”   她闪烁着泪光,感觉先前好不容易拾起的那些信任、对他敞开的那些心防,又全在此刻被击了个粉碎。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她无助地蹙着眉,心里漫开了无限的不安与恐惧,全然想象不出他还会做出什么更疯癫的事来。   可魏珩未做回答,只是动作利落地将她抱上了马车,好像再晚一刻都等不得。   他不动声色做起狠事来的模样,令沈青棠既觉心惊,又觉陌生。   马车开始缓缓行进之时,沈青棠心凉得已经放弃再问他任何话。   可少年却忽然沉声开口,“去拜堂成亲。”   语气不容置喙,仿若一记惊天的闷雷,震得沈青棠顿时睁大了杏眼。   疯子。 第81章 共枕(1)   马车行至城南的一座宅邸前时, 沈青棠已哭闹得没了力气,只含泪蜷在了车厢一角。   晚风清凉, 可魏珩呼吸之间, 却觉这空气寒得如刀入喉。   他沉然伸出手,正欲去碰她,啪嗒一声响, 被沉浸在伤悲中的女孩不客气地锤了一记。   “我不要成亲。”   她含着哭腔怨了一句, 黏在窗边黯然垂泪,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梨花带雨的小脸瞧着分外惹人怜惜。   魏珩深吸了一口气,攥紧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不知静默了多久, 等她情绪稍稍冷静了, 他才又慢慢去将她从角落里揽了出来,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取一件娇贵易碎的素瓷。   女孩仍不情愿地挣了两下, 却听那抱着她不放的人, 颇为艰忍地吐出了四个字:   “不要逼我。”   他的手隐隐发颤, 低沉的声音里,似乎饱受着痛苦与爱意的折磨与撕扯。   到底是谁在逼谁?沈青棠微微蹙起眉,闪着细碎的眸光, 不明白在如此处境下,他怎么倒像比她还难过似的,要露出这般神情。   在力量悬殊的对峙下, 她终究还是被魏珩打横抱进了陌生的府邸。   此间清净雅致, 修葺富丽, 唯有人气少了一些, 略显萧冷。   待魏珩抱着她穿过厅堂, 步入了回廊时, 她才倏然惊奇地发现,魏珩所说的拜堂成亲似乎都是吓她的。   他也没有像她设想的那样,会手段粗鲁地按着她的脑袋行拜堂之礼。   正当她泛泪的眼眸难得闪起一丝光亮时,几个仆从却拿着囍字与红绸忽然从拐角跑了出来。   见了他二人也无甚意外,只躬腰行了一礼,甚为敬重,“少爷,夫人。”   说罢,一刻也不敢耽误,又如风一般告退,井然有序地去布置起了大堂。   这一阵不速之风,吹得沈青棠眼中的亮光瞬间凉了。   原来不是不拜,是时候未到……   女孩不安分的手脚忽然又从沉默中开始了挣扎。   不知扭闹到几时,后院亮着灯的房门被魏珩一脚踹开,随即又被利落地合上。   屋中扑面而来的温暖骤然驱散了周遭的寒气,似乎为迎接主人,早已做了周全的准备。   熏香袅袅,纱灯绣锦,云母屏风浮金照影,尤衬得窗角那崭新的梳妆台与柜橱流光溢彩,不胜奢丽。   一尘不染的书案上更有两枝带露的秋海棠做点缀,倒是为清雅的屋子添了几分温色。   可沈青棠此时并无暇欣赏他的寝房,眼见他抱着她直往内室的拔步床走去,万千恐慌与羞愤皆涌上了她的心头:   “你、你你你敢胡来——”   带颤的嫩嗓还未撂完狠话,身体已然被人轻轻放置在了床榻边。   她适时噤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少年却无逾矩之意,只是倏然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仔细托起了她被捆绑的双腕,带茧的指尖在那娇嫩的皮肤上轻抚不止。   纱巾质地本便粗糙,加上她方才挣扎时亦只顾意气,现下一查看,那被磨破了皮的红痕,倒像是狠狠鞭笞在他心口上了。   魏珩微皱眉尖,仿佛是在与自己怄气,眼中满是难掩的疼惜,指尖挑动了几下纱条,当即便解开了她手上的结。   沈青棠怔愣地看着他的动作,全然不敢相信他这么轻松便放过了她。   那张丰神俊逸的面孔此刻就在她可及之处,一股难言的心气忽然涌上胸口,眼见那可恶的纱巾终于离开手腕,她顿时禁不住抡起了掌心——   少年身正如竹,蹲在原地岿然不动,半晌,似是未等到应来的动静,还轻笑了一声,抬眼直盯着她:   “怎么不打?”   他的睫羽抖落下一片伤色,却也错得坦荡,毫不悔改,瞳孔中的偏执与欲求尽显无疑,浓沉如烈火。   沈青棠心绪翻涌不止,抿紧唇,终是又神色极其复杂地慢慢收回了掌心。   她从未打过人,也一向不喜用蛮力解决事情。   更何况,他此前为救她,几番险丢了性命,她打了也会觉得心悲。   “这是你第二次掳我了。”她尚有些哽咽,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紧张,试图与他理论,“上一回,权当是你为了护我安危。那这一回呢,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魏珩眼中浮起了几分动容,默然片刻,柔下语气认真看她,“我想与你日月相守,年岁不负。他朝共结发,此生共白头。”   这话听来略有熟悉,沈青棠错愕地闪了两下眸子,忽然反应,这分明是他们在沧州时写下的姻缘符。   他怎的还好意思旧事重提?   像他这般冷血无情的人,也知道该如何去爱别人,知道什么是一生一世么?   手上被缚的灼烧感仍在不断敲打着神经,她着实是想不出他抛开算计、真心实意去喜欢一个人的模样,多少有些细思甚恐。   “可你不愿。”魏珩眸光一沉,陡来的转折顿时牵回了沈青棠的思绪。   她气急,也壮着小胆据理力争:“那、那你也不能这般无赖。”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他猛然欺身上前,按着她的手腕将她推倒在了软塌上,眼角微红,显然是压抑了许久,此刻一触即发。   女孩乌发漫散,心底晃荡得似耳边的红玛瑙坠子,久久未得定神,连话也说不出了。   “要看着你与其他男子成双成对么,和秦颂?”他咬着牙质问,心绪起伏不止,眼中颇有痛恨之色。   女孩的脸蛋娇小,受惊时眸光总会颤如星子,尤惹人心怜。   他的指尖从她眼角慢慢流连而下,眉宇微缓,“知道么,我本可以有千万种法子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眸光忽黯,“可我舍不得,说出来也怕脏了你的耳朵。”   沈青棠紧张地咽了下喉咙,对此倒是深信不疑。   锦衣卫的雷霆手段,上天入地只怕都无人能及,若是将他逼急了,他要用那千万种法子来她该怎么办?   女孩心中胆颤之极,可少年眼中却是情意缠绵。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忽然慢慢俯下身,仿若绝境之人发出求救之问,指尖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畔,“才能让我们回到从前?”   熏人的酒气为他的目光添了几分炙热,只盯着女孩粉嫩的唇瓣与素白的颈侧看得出神。   渐渐地,他越贴越近,甚至还带着一股不加遮掩的渴求。   沈青棠心中一颤,在那薄唇快要落吻之际,当即偏过了头,直盯着眼前的缎枕胡说八道:   “……我、我好像有些困了,我想睡觉了。”   少年俯下的动作顿住了,缱绻的眸光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眼下正害怕得发抖的女孩,胸中仿若有百种情愫在翻搅着脏腑,喧嚣难平。   良久,才从喉间沉声挤出了一句话:   “好,那便睡。”   沈青棠微微一愣,上一刻还在想着他倒是挺好说话,下一刻,便觉脚下一凉,两双绣鞋直接被滑溜地剥了干净。   女孩小脸一下刷白,正欲躲开,双腿却又被人勾揽着移到了软褥上。   她几乎是直接弹起,即刻缩到角落,扯过被褥盖住了只着罗袜的小脚,含着泪光胆怯看他,言辞愤愤,“你敢胡来……”   女孩爪子不利,翻来覆去也不过就这么几句话,可看着她这般抵触的模样,魏珩心若滴血,只牵起了一丝安慰的笑,“我怎么敢胡来?”   说着,修长的指节已开始慢慢解起了外袍。   ??   沈青棠讶异地微睁双眸,心道他可不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一时之间,委屈如山倒,泪水如泉涌,她抱紧了被褥缩成一团,看向他的目光满透着幽怨。   魏珩沉吸了口气,眼底伤落难言,只慢慢屈膝上前,恍若羽毛轻触般,一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拭去了泪水:   “有两床衾被,想什么呢。”   沈青棠哭得哽住,转头伸手摸了摸,果真发现了两条被褥。   可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备两条呢,分明是蓄谋已久,早有计算。   泪水仿若开了闸,直比金水河还要汹涌。   魏珩索性扳过她的脸,煞有介事道:“再哭我就真要做些什么了。”   他的语气里全无威慑,唯有低沉的无奈和温柔的安哄。   此话倒是有效,女孩立即收住哭声,连眼泪也不再翻涌了。   他轻叹了一息,取来另外一床被褥,端正安静地在外侧躺下。   抬手一挥,屋中的纱灯顿时熄灭,唯有黑暗渐渐笼向了四周。   女孩抱着被子眨巴了两眼,见他像块沉木一样,久久没有任何动静,这才窸窸窣窣地也慢慢躺了下来。   她裹得像条卷饼,紧挨着墙侧,一动也不敢动。   许是看出了她的局促,少年复又支起身,将她的脑袋轻轻揽到了的绣枕上,“好好睡,不会动你。”   沈青棠几乎凝住了呼吸,直至听到身旁的人再次躺下,屋内寂然无声,僵滞的呼吸才又顺畅了许多。   或许……他也勉强是有点良心的?   女孩正在心底犹疑地思量着,却听枕边人忽然沉声提醒:“睡好了,才能成亲。”   她心一咯噔,气圆了杏眸,决意收回方才的话,并且极具报复性地在榻上小小捶了一拳。   王八蛋,贼心不死。   作者有话说:   棠棠:不把他驯听话了,我才不敢嫁呢! 第82章 共枕(2)   翌日。   丰盛的膳肴摆了满桌, 缀花点露,色香俱全, 足见庖厨是榨尽了毕生才绝。   可沈青棠只撑着脑袋坐在桌边, 兴致寡淡,心事压眉,许久都不曾动筷。   “不合胃口?”   魏珩夹来了几块她一贯喜爱的排骨, 微皱眉尖, 温声关慰道。   沈青棠不想理他,愁叹了一息, 托着下巴,心中腹诽漫天。   有谁被关起来, 还能心宽意乐地大快朵颐呀, 这罪魁祸首倒是真吃得下饭。   她怨生生地将视线投向了正含着笑意看她的少年, 良久, 又软下语气, 认真开口: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魏珩笑意微微褪去, 思索之间,目光缓缓落到了她莹玉般的双手上,似是想到了她上回翻墙而出的险耗, 又轻笑了一声回道:   “等你愿意成亲之后。”   他瞧着神色柔和,可说出的话却有八百个坏心眼。   沈青棠一时凝噎,当即无法接受地问, “那、那我若是一直不愿意, 你要关我一辈子么?”   她声音俏嫩, 可话里却有股天真的倔强, 总是要同他理论一番才罢休。   那又委屈又不肯轻易服软的模样, 就像是绵绵的拳, 惹得魏珩一阵心弦拂动,愈陷愈难自拔。   他笑了一声,凑向前深深看向她,“所以你快些答应。”   话里颇有诚恳求亲的意味,然眉宇间却透着些许与笑意不符的伤色。   他是真的好喜欢她。   可她不愿。   见女孩听罢又满不乐意地垂下眉,久久没有要用饭的迹象。   他略一挑眉,又故作轻松地端起了她的碗,“或者我喂你?”   “哎哎哎!”沈青棠闻言一惊,当即护住饭碗,眸中闪着粼粼的水光,含怨看向他,好半晌才硬是挤出了两个字:   “我吃。”   让他来喂?女孩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些生塞硬灌的画面,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就是吃饭么,她提起筷子在桌上磕了一声,索性每样菜都夹了一口往嘴中塞,菜还没吃完又去吞起了饭,腮帮撑得鼓鼓的,仿佛都能噎出泪来。   见她故意负气至此,魏珩笑意逐渐凝却,面色直绷得发白,连攥紧的指节都几乎能嵌进掌心。   女孩仍在顾自虎吃,已然噎红了眼眶。   魏珩只觉脏腑如刀绞,再看不下去,正欲抬手制止,不料她却哐当一声搁下碗筷,狠狠咽下了口中的饭菜:   “我吃饱了。”   她眼眶微红,视线投向别处,大有应付任务的意思,就差没再骂出五个字:   你可以滚了。   魏珩颤了下睫羽,心底漫开了无尽寒意,从没希望他们之间僵凝成这般模样。   呼吸已然麻木得无以复加,他默默收回了抬至半空的手,心想,她终究还是不肯接受他。   **   可即便如此,晌午过后,魏珩仍是持了一沓案卷入屋办公。   见他端坐于书案,不动如松,纸页翻转间,偶尔还会落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字,沈青棠微蹙柳眉,实在是颇不理解。   既如此兢兢业业,那去坐镇北镇抚司岂非更好,何苦要在这屋内默对无言,两相膈应呢?   她心头闷怨难遣,轻哼了一声,索性背对着他在窗前伏下,黯然望天。   时至初秋,天高云淡,院中还有一堵高墙横于眼前,她横竖也看不见什么。   唯有几只鸟儿扑棱掠过瓦檐之时,会在她眼中牵起几丝艳羡的光。   若是她也生了羽翅,兴许便能飞出这窗,离开这院了。   她能去将那没绣完的鸳鸯枕巾收起针脚、能在大婚时为袁英梳妆打扮,满街上贺喜声最响亮的一定属她。   她还要张贴告示多招几位大夫,那样大家一起用膳时,席间定会更热闹些,前堂也不会忙得那般脚不着地了。   哦对了,今日已是八月十二,她还要去采买些瓜果月饼供奉相馈,到了十五那日,便可以去和江婶婶和秦伯伯吃团圆饭了。   掐着日子看,指不定届时秦颂也回来了,他们可以聊起楼兰的惊心动魄,可以大伙去市口走月放灯,还可以……   “咚咚——”   屋外忽的传来一阵敲门声,沈青棠的梦骤然被惊散了,待眸光再次定神时,她只在眼前看到了一堵空荡荡的白墙。   窸窣的衣物声自身后响起,她转过头,才发现魏珩已然径自去开门,从仆役的手里接过了一方食盘。   盘里挨着两只瓷碗,等魏珩愈走愈近时,她才瞧见两碗所盛之物是各不相同的颜色。   白的那碗模样像是银耳羹,而黑乎乎的那碗,她不知。   “吩咐人给你炖了些喝的。”他温声将银耳羹递给她,见她疑惑的视线久久落在另一碗上,又如实解释,“那是你先前开的药方,还未喝完。”   提及她开的药方时,魏珩面上还禁不住闪过了一丝笑意。   可沈青棠却只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旋即又转过头去,继续闷闷不乐地伏在了窗台上,“那你自己喝吧。”   魏珩的面色微有凝滞,但历了上午的风波,也不再敢逼她,只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是一起送过来的,你若不喝,我喝着倒没意思。”   沈青棠微睁双眸,不可理解地抬头看他,心说怎会有人如他这般无赖,连喝个药都要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   她深吸下一口气,终是懒得再同他拌嘴,索性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爱喝不喝,谁惯着你。”   她复又转回头,依旧只对着窗中的一小方天地发呆,心中油然升起的悲哀之感仿若苍穹一般无边无际,令她难过了好久。   久到,连魏珩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她都忘了,只依稀记得,他说了一句有要事要出门处理。   屋里着实太安静,沈青棠略微一动,都能清晰听闻衣物摩擦的声响。   她回过身,只见那方食盘仍置在书案一头,两只碗中的汤羹丝毫未动,在渐昏的天色下尤显凄冷。   沈青棠凝眉出神了许久,终是禁不住轻叹了口气。   **   暮色清寒,魏珩提着枣泥糕回来之时,厢房已亮起了一片暖光。   只一眼,便好似淌到了心间,足以慰藉一身风尘。   他酝酿起笑意,轻扣了两下门。   回应他的是无声的静默。   似是也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他眼中的失落未曾持续多久,随即又亲自推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满室温馨如卷轴般慢慢铺展了开来,尤以那伏在书案边酣睡的女孩最为显眼。   他稍稍一顿,思及昨晚的折腾确实未曾令她好睡,也及时敛了声气,轻轻合上了门,未做任何打扰。   熟睡中的沈青棠格外安顺,会乖巧地蜷成一团,乌亮的发丝笼着一层烛光,看着便像一块柔暖的温玉,令人禁不住想要靠近。   可魏珩只是远远看见她存在于自己的视线,便已觉十分满足。   他所求不多,若是日日自外归家,皆能有她在灯下等候,他会觉得世间最大的幸事也不过如此。   屋中虽燃着炭火,但魏珩还是放下吃食,从屏风上取下了一件外袍替她拢上。   也就是这一走近,他才发现了许多值得欣喜的异样。   比如,食盘中的银耳羹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而药碗则被置在了一只矮墩墩的小泥炉上,似乎是在提醒他归来后要记得喝。   再比如,桌上的笔墨似乎也被动过,砚台附近还躺了几只被揉在一起的废纸团。   他饶有兴趣地取来一只打开,眉尖不禁微挑了下——   纸上潦草地画了一个人像,有鼻子有眼的,矮胖得像个冬瓜,也许是故意作丑,怎么都看不出来是谁。   不过旁边还赫然写了三个大字:王八蛋。   魏珩了然一笑,大抵知晓画的是他。   他又取过了另一只纸团,不过这一回打开,他面上的笑意瞬间便淡去了——   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每个字都像被认真勾勒过,足以相见她当初落墨时,定是一笔一划锥心写就,在脑海里翻涌了无数遍,才滤得只余这四个字:   我想回家   少年的眼角倏然微红,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只觉在这张布满折痕的稿纸上,每一划尖利的笔锋都是那样触目惊心,是诛杀人的上好刀器。   他慢慢揉紧了这张纸,仿佛揉攥的是自己的心脏,每一下都痛难自抑。   **   沈青棠再次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已然躺在了榻上。   窗外天光如泄,曦明刺目,是清晨。   可枕边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属于他的那条被褥也叠得方方正正,丝毫未有动过的痕迹。   沈青棠看着这清静的屋子,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神游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昨日傍晚在书案上伏着伏着便睡着了,可人是怎么到床上来的呢?   他究竟是回来过,还是没回来过?   沈青棠迷惘了一阵,再睡不着,索性便下榻梳洗了一番。   她近来腹中总是坠痛得很,晚间入睡时手脚也是彻夜冰冷,盘算着日子,该是月信将近了。   可为人医者,她心知杜明,自上回那场大雨高烧后,体寒之症便落了厉害的病根。   那个腹痛难忍、下血多剧的夜晚,至今还如梦魇一般萦在她的心头,令她只消一想,便不禁打了个寒颤。   房间的大门沈青棠一直未打开过,这一回,她试着去推了推门扉。   果不其然,听到了一阵冰冷的磕碰声。   大门被锁了。   “王八蛋。”沈青棠气得用脚尖踢了下门,颇觉委屈地低骂了一句。   可下一刻,门口便响起了一道清爽的女声,“夫人,您醒了?”   沈青棠心下一惊,没想到竟有女使在门口当值,一时间只觉失语,连面色也窘迫得羞红起来,“是……是的。”   女使恭敬回禀:“夫人勿怪,少爷今日入朝,有要事在身,吩咐我等看顾好夫人周全,如有需要,尽可驱使。”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晰不过,魏珩不在,她是出不了门的。   沈青棠定下了心,斟酌许久,还是勉强笑着开了口,“驱使倒谈不上……不过,我确有一事,需要你帮个忙。”   作者有话说:   草草算了一下,距离完结还有六七个剧情点,冲!   黑屋还有两章,魏狗一定痛彻心扉,重新做人。 第83章 共枕(3)   秋后晚来凉, 临昏照霞光。   按大郦律例,秋分之后, 申时便可散衙。   可碍于魏珩总是夜宿镇抚司, 归家心切的锦衣兄弟们是有苦难言,少不得也要拖蹭些时辰,哪怕竹帚扫得都快脱了毛, 功夫先做足一番, 随后方敢离衙。   不过近来,他们却发现了一件喜闻乐见的大奇事——   自家大人居然一到申时, 便准点散衙归家了,简直开了天窍!   对此, 魏珩倒是反应平常, 简单与当值之人致了意后, 便自如地赴向了家中。   心里却盘算着, 不知她今日独自在家, 情绪可还好。   想起那张写满了“我想回家”四个字眼的纸团, 少年走着走着,眉尖便不禁轻皱了起来。   可待归府后,见到厢房一片漆黑、尚不曾掌灯时, 他的眉头当即皱得更深了。   “怎么回事?”他紧张步上前,压低声音对女使兴师问罪。   紫雀拱手,如实相告:“回禀大人, 夫人是入月了, 身体颇有不适, 便先歇息了。日间已遣我们抓过药, 也要了些针线, 一切无碍。”   紫雀说话行事一向干净利落, 可魏珩现下听来,却总嫌太笼统了些,颇有些厘不清楚。   “入什么月?”他皱眉复问,显然不解词义。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祥的可能,他又着急确认,“她要针线做什么?抓的药都核实了么,没有异样?”   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敏感模样,暗卫们从未在别处见过。   紫雀心知小夫人地位之重,也不怠慢,“大人宽心,药方已抓了好几个大夫核看,皆是祛寒补气之药,正宗得很。”   “至于入月……”她略有些讳莫如深地看向魏珩,勉强一笑,“此乃闺中之事,大人自会知晓。只是每月皆会有气虚血亏之时,切忌入凉。”   魏珩僵默在原地,细细琢磨着她的话,深邃的眼底翻涌起了千万思量。   血亏一词,他上回与沈青棠联系到一起时,还是在那个噩梦般的夏夜。   一场冷雨将他们打得支离破碎。   她在秦府内高烧不退,出血多剧,煎熬颇深。   而他在高楼上远远隔望,独捱长夜,等着眼线每个时辰送来的不同病况,忧急如焚。   假若他当时,也有如今的一半觉悟便好了。   那样,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回过身,也绝不会将她一个人,那么可怜地留在大雨里。   少年的眼角渐然泛红,心中沉压压一片,愧悔难当,甚至连推门而入都觉得有失资格。   可他忍不住。   见不到她的每时每刻,心中尽是牵挂。   横竖在她心目中,他早已是个胡搅蛮缠的恶人了。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如豆的油灯从旁燃起,映亮了一方狭小的天地,却也足够他辨清她的轮廓。   女孩背对着他,独自蜷缩在锦被中,泄如泼墨的乌发散了满枕,尤显得那娇小的身子,于此刻看来格外单薄。   她是怎么捱过千里水道,不顾万险地上京来找他的呢?   她笑着与他重逢之时,他又丧尽天良地说了哪些混账话呢?   为什么没能对她再温善一些,为什么要故意冷待她,让她每回都哭得那么难过,只能追在身后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   烛火刺目,映得少年渐渐盈起了泪光,染红了眼眶。   伤悲如潮来袭,满心懊悔,碎得淋漓,痛得入骨。   见她的容颜被几缕发丝挡却,他又禁不住微微起身,抬手替她拂了耳边的鬓发。   不料,却触到了一片薄汗。   魏珩微皱眉尖,忽觉不对劲,慢慢将她侧过身来,才发觉她面色苍白,紧蜷着身子,模样瞧着痛苦至极。   他顿了顿,犹豫许久,才屏住呼吸,决意掀开了她的衾被看看究竟。   果不其然,中衣之下的血迹赫然闯入了眼帘,连垫着的厚布巾也受了浸染。   小腹上还躺了一只圆巧的汤婆子,被她紧紧抱在手里。   他本想抬手去试试余温,结果却触到了她寒凉如冰的手背。   一时间,呼吸骤然僵凝住了。   **   沈青棠是在夜半被疼醒的。   腹中绞痛着实难耐,朦胧中,她下意识去探了探垫着的布巾,可奇怪的是,竟然一片干爽,连衣裳也未被浸染。   她渐渐恢复了些清明,这才感觉身后暖烘烘的,连手里的汤婆子都格外发烫,像是新换的沸水。   等等,为什么她觉得,身上好像还横了什么人的手臂——   沈青棠吓得睁开了双眼。   “醒了?”   身后及时传来一声轻柔的关切,似乎已在旁守了她许久。   沈青棠有些惊然,大致感受了一番,这才发现他正搂着她抵足而眠,体虚乏力之下,羞急得连话都说得打颤,“你、你怎的还钻人被窝?你个登徒子。”   登徒子一词入耳,魏珩顿时哑然静默了一瞬。   女孩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黑暗里,少年面上还悄然浮现了一片难言的绯色,似是想到了什么行为更不端之事,略有些心虚。   许久,才僵生生地开了口,“你……手脚都很冰,婢女说你身体不适,不可入凉,现下好些了么?”   沈青棠抱着暖和的汤婆子,心情颇为复杂,“好是好了些,可是……”   她微凝起眉,暗叹一息,多少有些嗔怪之意,“你本不该与我同塌,更不该与我同衾的,会冲撞的。”   “谁在乎这些?”魏珩不犹豫地正色驳应,“最重要的不该是你么?”   空气忽然安静了一瞬。   两人皆心照不宣地失了呼吸,连窗外偷溜进屋的月光都有些赧然地轻移了一些。   沈青棠只觉心跳飞快,皮薄得实在听不得他这直白的话,恨不得拉起被褥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可夜半痛醒,口中涩渴却是真。   不知时间僵固了多久,女孩终是浅声细气地开了口,“魏珩……”   枕旁的少年忽而失笑,话里还有些淡淡的委屈,“怎么不唤我子钰了?”   一提这个那就来气了,沈青棠不悦地微凝起眉,故意将头别过去,虚软着声音道:“假的名字,我不叫。”   魏珩无奈牵起唇角,诚心解释,“是真的。”   “外人所知的,是我父亲所取,我不喜欢。所以自拟了这个,也是只有你知道的,才是我喜欢的。”   沈青棠心下一动,脆如清铃,久久难消余音。   她眸光失颤了好几下,不明白这人今晚没皮没臊的话怎生这么多,索性一把推开了他搁在腰间的手臂,将被褥团在一处,裹紧了发烫的小脸。   “我、我有些口渴了,你能帮我沏些茶么?”   她声音小小的,还透着些许慌张,显然是需要个时机好生冷静冷静。   魏珩轻弯起唇角,也未多犹豫,“好。”   纱灯立即被点起,满室明辉一片。   听着屏风外传来了些许轻微的动作声,沈青棠也禁不住撑起虚疲的身子,小心探过头去望了一阵。   一见他连外袍都没披,便积极地在小泥炉边热起了茶,她实在禁不住劝了一声:“哎,你好歹也披件衣裳呀,别到时候你也受凉了。”   少年闻言回头,笑着看了她一眼,似乎得了差事还很乐意,“无事,很快便好,你躺下才是。”   沈青棠动了两下唇,一时无言,又只好慢慢缩回了被窝,可面上还是滚烫的。   她捧着手中的汤婆子,再看着头顶薄似轻烟的雪青色床幔,总觉得心底漫上了一股异样的暖流。   茶水很快便来了,魏珩揽着她慢慢坐起了身,动作细致周到得令她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几时这般温柔过了,怎么倒像变了一个人?   怀着疑虑,沈青棠在魏珩密切的关注下,一杯茶水也是喝得够呛。   这下倒好,腹中像是不疼了,可是脑袋有些头疼。   她试探着抬起视线,看向魏珩,却发现他的眼中似是蒙了一层沉灰,与方才精力充沛的模样大相径庭。   “……怎么了?”她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声。   魏珩眉间沉着些许忧色,默了许久,才倏然开口:“你在沧州之时并未如此,是因为那场雨么?”   他指的是体寒腹痛之症,只怕是那晚受凉得厉害,才反落下了病根。   提及旧事,沈青棠面色不算好看,但总归也已经释怀了。   “嗯。”她轻应了一声,嘴角微牵,仿佛只是在谈论生平失足的一件憾事,“说来也怪我没爱惜好自己。”   这话是最伤人的刀,每个字都直往魏珩心口里钻,只令他更觉愧欠。   “是我的错。”他立即揽下罪责,再忍不住,认真握上她的手,大有痛定思痛之意。   “千错万错都是我,我早该在当时便和你解释清楚,那样也不会酿成如此局面。”   看着她怔愣的面容,他忽然又凉上心头,失了底气,“你恨透我了,是么?”   作者有话说:   棠棠:同衾会冲撞的   魏狗:谁在乎这些   废话,你都帮人换了衣服,哪还在乎这些 第84章 共枕(4)   沈青棠扑闪着眼睫, 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可心中却是腾起了许多微妙之感。   一向强硬冷峻的人, 忽然紧握她的手, 软下语气郑重地悔过道歉,眼中还蕴着脆弱的希冀,仿佛只要她脱口说出一个“恨”字, 便可击碎心防, 攻得他溃不成军。   总有点像扼住了狼犬命脉、制住了他颈上缰绳的感觉。   还是她占了上风?   沈青棠愈想愈觉新奇,对这逆转的落差总有些忍俊不禁, 就连一直强压的嘴角也快露出了破绽。   平心而论,他许久以前便已向她道歉, 尔后又是火海冲陷, 又是马车拦截, 低声下气过无数次, 也舍命相救过无数次。   恩恩怨怨的, 早已说不清谁欠了谁, 她也不愿再把往事挂在心头折磨自己。   只是,一想起他手段依然蛮横,甚至还一意孤行地将她关押在此、胁迫逼亲, 她便不想那么快予他好脸色了。   女孩轻咳了一声,面向别处,故作不悦地嗔道, “你以为, 给我道个歉, 就可以当从前的事没发生过了么?”   她紧张地暗攥被衾, 却在心底不断鼓气:定然不能失了威势, 让他继续为所欲为。   可在魏珩看来, 体虚柔弱的她,连放出狠话都像在软软地撒娇。   他知她性子倔,思忖一番罢,也柔下了眉宇配合,托起她的手贴在颊边,浅笑着商量:“那你要如何?”   沈青棠还是第一回 见他温顺至此,眸光莹如微波,不禁小心凑向前,试探起了他的底线。   “你放我离开,我便不生气了。”她对着他的视线,说得很认真。   可话音一落,她便见少年的目光骤然僵暗了下来,不加遮掩的执念与欲求淀在那幽沉的眼底,似乎随时皆会破冰而出。   她闪了下眸子,微有些受惊,仿佛是被相中的猎物,在这浓烈的视线里几乎动弹不得。   “放了你,你便会与我成亲么?”   他轻牵起嘴角,可眼中却没有笑意,仿佛问出的是一个希望微乎的问题,但是仍不愿死心。   沈青棠目光有些躲闪,为难地缩回身,糯着声音辩解道:“这、这种事情逼不来的,而且你也不能总对我——”   “用强”二字还未说出口,女孩便忽然被人拉过,猛地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的动作很轻柔,即便是撞上了胸膛也不觉得痛。   只是心底似乎也受了晃荡,久久如水面的涟漪般难以平静。   沈青棠缓了缓神,后知后觉地挣了一下,结果换来的却是愈环愈紧的臂缚。   “别再躲着我了。”   少年沉声开口,埋首在她颈侧,语气颇有些受伤,近乎恳求。   沈青棠眸光一颤,也不知是因为被他说中了心事,还是因为颈边的肌肤被他灼得实在发烫,她的鼻尖竟倏地生出了几丝酸意来。   “我以为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哑然失笑,可模样却苦涩至极,“听到心跳声了么?”   沈青棠怔愣地贴在他的胸口,闪着眸子,不解他为何会这般问。   可那炙热的、急促的心跳声就近在耳边,一下一下,像是夏夜里最猛烈的阵雨,尽在无言之间倾诉着主人汹涌的爱意。   “它所求只唯你一人。”魏珩字字句句说得认真,只恨不能将心剖给她看,“今生只想娶你一人为妻,你若不要它,它兴许会死。”   少年眼角湿红,忍着难耐的伤落说着自嘲的玩笑话,可拥着女孩的手臂却越搂越紧,半分都不想舍开。   “我用余生来弥补我们之间的一切,也不可以么?”   沈青棠轻靠在他的胸口,泪光莹莹,微凝的柳眉上交集了无数复杂的情愫。   睫羽轻颤之间,一线珠泪竟是扑簌滑落。   落在了她尘封许久的心底。   **   沈青棠终究还是没给魏珩一个答允。   他说他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可人总是善变的,喜欢之时,爱意吐露得汹涌热烈;厌恶了时,又冷漠得如弃敝屣。   翻来覆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轻飘飘的一句话,渺如镜花水月,令人不敢细窥。   沈青棠再次湿着眼眶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见屋内曙光倾泻,清冷如昨,她才忽然想起,昨夜睡前他特地交代了今日也要当差,不过晚间会早些回来陪她。   无事可做的寥落似乎噬空了她的心,纵然魏珩偶尔也会搜罗来几本医书给她解闷,可压在心口的沉抑却不会减少半分。   晨起得空,她又闲来去魏珩的书架边做起了消遣。   视线扫量间,一张夹在其中的皱纸倒是吸去了她的注意——   这不是她先前胡写乱画的纸团么,怎么被他拣了来?   油然升起的疑虑,令她不禁抬起了手,想去抽出那张纸一看究竟。   可前后挤压得未免过紧了些,也不知他是否是为了将纸压平才做如此摆放。   她稍稍使力一抽扯,不料竟将前后的书本物件皆如雨抖落了下来。   沈青棠吓得轻吸了口凉气,顿觉有些抱歉,连忙蹲下身将东西一应捡拾了起来。   可捡到一只精巧的锦盒时,她的呼吸却骤然凝住了。   从半开的缝隙中,她能窥得一截青玉簪骨的影子,模样是那般的熟悉,让她禁不住想起了一只被她亲手毁坏的旧物。   难言的不敢置信就像是一条蜿蜒的藤蔓,直顺着脚底向四肢不断攀升,惹得她顿时一阵发麻。   心跳失了颤动,一下提到了喉间。   她僵着手慢慢推开了锦匣,咔哒一声,被镶着银修补好的断簪赫然映入了视线。   只一眼,便惹得她瞬间红了眼眶,抑制不住的热泪滚滚而出。   她失手丢落了锦匣,仿佛是碰到了什么锋利的碎片,满眼惊疑不定,慌然无措,立即抬手掩住了快要溢出哭腔的嘴唇,整个人都蹲在原地抱成了一团。   她不知道,也不敢设想,他究竟在何时、出于何意,将这些零落的碎玉重新修补在了一起。   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的么?   她还能再相信他么?   鲜淋淋的真相就这样坦露在了她的面前,可她却没有勇气再迈进一步去接受和确认。   日影渐斜,几道光柱透过窗柩洒下一地碎金,照得雅奢无比的房间格外敞亮空落。   沈青棠就在那孤零零的光影中,独自颤着薄肩失声呜咽着,一直到天光渐昏才消……   魏珩回来之时,屋内又不曾掌灯。   他如常推门而入,只以为她又在卧榻休息,不料却在窗边看到了那失神望外的女孩,忽然愣了愣。   “怎么不亮灯?”   他顺手将纱灯点起,通明的灯光才在女孩的眼底添了些许亮色。   看着那抹黯然的背影,他心底总有些不安的担忧,但仍是慢慢走上前,故作轻松地笑着覆上了她的肩,“在看什么,都不理我。”   沈青棠依旧只盯着窗外那堵白墙看,眼中没有波澜,仿若一汪死水。   许久,才觉得应该回应一下魏珩,“在等你回来。”   她声音很轻,却令魏珩足够意外。   少年的眼中难得染了几分喜色,只以为是自己归家太晚,让她等得无聊了,顿时禁不住从后缓缓搂住了她的脖颈,“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的动作很小心,以防她生出排斥,力度也很浅。   可女孩却只僵在原地不动,似乎是默许了他逾矩的亲昵之举。   夜幕临窗,天外的星子于此时渐渐亮起,魏珩心中也不知不觉亮起了丝丝希望,只以为是昨晚的剖白起了效用,当即喜不自禁地从怀中取出了此番带给她的礼物。   “你看看这个?”   闻言,僵坐许久的女孩微微垂下了眸,在灯光下看到了一只流着莹彩的嵌翠海棠银丝簪。   簪体的花瓣翘首盛放,瞧着热闹明媚得很,可却与眼下心境的沈青棠不相符称。   “我帮你簪上试试。”少年举止热切 ,已然忍不住想看她戴上的模样。   女孩也很乖,任他扶到了妆台前摆弄着头发,只耐心看着镜中虚晃的人影,一动不动。   魏珩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接纳自己的触碰,分明簪个簪子一下便好,他却兴致绵长地调整了好几番。   一恍,好像回到了当初在沧州的夜市上,他也是如此精斟细酌地为她摆动着发间的簪饰。   甚至,还悄然在心底满足了自己的一个奢愿。   他其实一直都想在她及笄的那日,亲手为她簪发。   若是没有酒楼的那场变故,在七月初一之时,他们兴许会度过得很美好,而不是在秦府附近碎簪决裂。   魏珩垂眸,恋恋不舍地抚过她柔顺的墨发,微俯下身,拍着她的肩示意她看向铜镜,“怎么样,好看么?”   沈青棠失神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些色彩,她看向镜中被缚的自己,和一旁故作轻松的他,涩然动了动唇:   “好看。”   能得到她的认可,魏珩面上不禁扬起了笑意,可下一刻,他又听她含着细微的哭腔开口:   “可是子钰……”   少年面上的笑意逐渐僵定,分明是难得听她唤一回自己的表字,可他却不敢欢喜,生怕有什么冰冷的字眼将要打碎他沉溺的幻梦。   “嗯?”他依旧噙着浅笑耐心回应,可眼中的伤悲却好像快要溢出来。   镜中的女孩盈起了破碎的泪光,楚楚凝眉,许久才说出了压抑至今的心事:   “我不开心。”   绵软的难过尾调悠长,听得魏珩呼吸一凉,眼角骤然红了。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晚上十一点没刷到就视为没有,第二天再蹲吧(鞠躬致歉QAQ)   下一章应该追到了 第85章 破镜重圆(1)   他失措了一瞬, 又慢慢蹲下身,含笑握上了她的手, 温声关慰:   “是……在屋里太闷了么?”   他泛红的眼中满是自欺欺人, 仿佛只要揭过了这一篇章,便可以装作没看见彼此之间的裂痕,继续将她扣留在自己的身边。   “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 今夜的月色似乎——”   他还欲再说, 可女孩却忽然抬起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嘴唇。   所有的强颜欢笑顿时被这温软的掌心封住了。   熟悉的花草香萦上鼻尖时, 他眼角红得更甚,心中某一处崩化得无以复加。   沈青棠泪光点点, 眉间似蹙非蹙, 已是泫然欲泣:“你知道我是为何不开心。”   她一语道破, 再不容他躲避, 娇靥上满笼着惹怜的哀楚, “我不喜欢受人强迫, 也不喜欢被缚自由,你是知道的呀。”   她泣不成声,指尖轻移, 慢慢抚上魏珩僵寒得失了色的面容。   “子钰,喜欢人不是这样的。”她眸中含泪,情愫难忍, “你不能只由自己主张, 而不顾我的意愿。”   “也不能将事情皆掩着不说, 只凭我去胡思臆测。鸟雀被关久了, 也是会被逼坏的。”   最后一句哭腔如似利刃, 直接贯穿了魏珩的胸膛。   其实无人比他更清楚, 庭院锁春的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母亲早年被困厢院,便是忍恨含怨,最终郁郁离世。   他原以为自己手段比父亲温和,结局兴许就会有所不同。   可结果,他还是亲眼看着沈青棠在一次次排斥与抵抗中,情绪愈发不稳,心境愈发低落。   魏珩的眼底凉透了,似乎也有些灭顶的伤悲要倾泻而出。   “好。”他声音沉颤,抬手覆上了她的手,眷恋不舍。   眼下只要她不离开他,他什么都愿意,“那我改呢?”   他笑意凉淡,仍抱着最卑微的希望抬眼看她,“你还能再试着接受我么?”   沈青棠的眼泪汩汩外涌,扑簌不止。她轻拭了两下眼角,强忍着哭意,将视线偏向了别处。   “明日放我离开,我便信你。”   她声轻如雪,面容苍白得比月色还要透明,几乎失了生气,与先前灵动娇俏的模样截然不同。   魏珩心尖痛得没了知觉,只慢慢站起身,“你一定要这样?”   女孩依然默坐,未出声搭话。   他深吸了口凉气,双目赤红,几欲泣血,手中的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才艰难地挤出一句祈求,“可明日是中秋。”   月圆人不圆,是要了他的命。   见她仍是这般冷情,魏珩再难自抑,终是禁不住上前拥住了她,拥住了他如明月一般的珍贵。   “若我不放你呢?”他声音哑然,内心翻痛如斯,做了最后的顽抗。   女孩偏过睫羽,语气失望难过,“是你说过会改。”   闻言,魏珩的心弦霎时崩断。   他僵硬地慢慢松开了手,呼吸冰如寒雾,灌得心口一片凉麻。   像是只被丢弃的困兽,他目光颇为受伤,沉痛地看了两眼女孩苍然的侧颜后,只觉心如刀割,当即转过身去,阔步离开。   房门被推得猛了些,来回碰撞着墙垣,在孤寂的夜里发出了好些刺耳的声响。   沈青棠攥紧衣裙,任凉风吹拂,泪光莹烁不止。   **   翌日。   暗探来报时,魏珩正在镇抚司持着案卷出神,眼角猩红,颊边还挂着轻微的擦伤。   “启禀大人,沈姑娘已离开,去了秦府。”   闻言,少年翩了两下睫羽,渐渐回过神,眼中不可置信地失了色,愈失愈深,浮现了如坠冰窟的惊寒。   还真走了……   他失了动作,手中的案卷散落于桌。   浑身仿若僵住,入骨的凉意浸透了血液,凝住了呼吸,唯有锥刺般的痛楚一阵一阵撕裂着心口。   比刀枪割伤皮肉还要淋漓,比羽箭贯穿胸口还要残忍。   心脏的每一下抽痛似乎都在撕扯着理智,告诉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头一回,魏珩感觉头晕目眩,心口翻搅得窒息,几欲毙命。   立在旁侧不敢出言的高简一见他忽然昏晕,赶忙吓得上前扶住了人,“大人!”   苍天,这回还真用上情了?   高简暗惊不妙,慌得六神无主,略一思量后,立即将他安置好,夺路跑了出门。   才跑了一半,他又听当值的兄弟边走边低声交耳:   “嚯,那打得叫一个激烈!”   “我从没见大人动这么大火,那个谁也是不要命的,居然大晚上来衙门惹事,搅得大人一夜未好睡……”   高简昨日不曾值夜,一听这话头不对,立即皱眉,扯过一人盘问,“谁来惹事了?”   高简官至千户,两个总旗兄弟对其颇有敬畏,只以为他亦对此事感兴趣,便干笑着老实交代,“哦,就是西夹道那个富商啊,秦家少爷。”   “谁?”高简的眉顿时皱得更深,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只觉脑袋瓜实在嗡嗡作疼。   **   沈青棠提着月饼来到秦府时,守门的仆人先是惊得抹了抹眼睛,随即大喜过望,连忙迎着她快快入了府。   “老爷!少爷!小姐,沈小姐回来了!”   沈青棠受宠若惊地笑了笑,被这喧天的传报声惹得怪有些不好意思。   谁知话音刚落,堂内便传来了哐当一声钝响,还像是掀倒椅子的声音。   “棠儿!”   尚未见人,沈青棠便听到了秦颂带喜的叫唤。   她含笑走向内,与下仆闲谈,“秦颂是何时归京的?”   “哦,是昨日晚间。”   沈青棠正笑着,转头见秦颂微跛着腿走出门,颊边还挂了些彩,顿时有些讶然地凝住了笑意,“他这是……”   本想再问仆从,可秦颂已然连跳带走地奔到了她面前。   下仆躬身,立即识趣告退,连堂内欲探身观望的秦誉弘也被江鸢赶紧拉了回去。   日光明媚,映在久别重逢之人的面上,尤显温暖。   沈青棠看着他这副滑稽之甚的模样,也不禁扬起了唇,“你这腿……”   她又瞧了瞧他面上或青或紫的小淤痕,还是微有些讶异地笑问,“你同人打架去了呀?”   “哦,这个不重要,你快让我看看。”秦颂满面欣喜,也不顾自己,一个劲地捧起她的脸左右瞧了瞧,似乎是在查看可有受伤。   心满意足后,又故作腔调地落下两字评论,“啧,瘦了。”   沈青棠就知他话里没个正行,笑着打开了他的手,“那也比在黄沙里的你要好,伤是怎么回事啊?”   秦颂轻咳了一声,神色还有些不自在,“也没什么,就是和那姓魏的正面交了个锋。”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把沈青棠吃了一惊,明亮的杏眸霎时失了眨息,“什、什么时候呀?你、你们……”   她指着他一身上下的伤,讶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秦颂知她容易多想,索性笑了一下,坦然交代,“没大伤,也没动刀枪。无非是他踢坏了我一条腿,我打折了他一只胳膊罢了。”   沈青棠:“……”   女孩吓得面色微白,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只得干笑着噎了一声,“好像……有点惨烈?”   秦颂轻哼了一声,言辞颇有不平,“他就是该揍,我还嫌打得轻了,不然可不知要私扣你到什么时候。”   闻言,沈青棠抿起唇,略有些心虚地攥紧了手中的木篮。   “这个混账,三番两次,屡屡再犯。”   秦颂越想越觉气恼,温声看向她,“原先他冲进火海救你,我还以为他是良心有愧,知道悔过了。没想到竟是不怀好意,死缠烂打。”   “棠儿。”他忽然认真覆上她的手。   沈青棠微微一惊,闻言才回过神,只听他说:“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再让他钻空来骚搅你。我已向父亲母亲表明心意,你若愿意——”   沈青棠闪了闪眸光,越听越觉他话中意义有偏,连忙抽回了他握着的那只手,“对不起秦颂,”   “我……”她有些抱歉地移开了视线,想了想后,还是又对上了他错愕的目光,“我已经同他说开了,也不再怪他了。”   她眸光澄亮,说得委婉,词意显而已懂。   可秦颂僵然失笑,全然无法厘清,“什么……意思?”   分明他临走之前,那姓魏的还百般作恶,伤碎了她的心。   怎么他一回来,却变成了最多余的人。   “你原谅他了?”   秦颂声音发颤,不敢置信地问。   沈青棠为难地抿着唇,颇有歉意地同他对视。   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一瞬间,秦颂只觉心底一阵抽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太原时她狼狈虚脱的可怜模样,还有在院前被魏珩严词冷待的卑微模样,以及那日大雨,她沿路追车,结果高烧了一晚的绝望模样。   那么多,有那么多令人心碎的画面,他又怎么舍得把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拱手让给那样一个人渣?   秦颂失声笑了出来,“你是傻了么,嗯?”   他颇不理解地捧起她的脸,只想看看她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那个混蛋之前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全忘了么?”他哽着声音质问,似是想将她骂醒,“栽过一回的坑你居然还要去栽第二回 ,你——”   还不待他说完,沈青棠便盈起泪光,抱歉地对他笑了笑,“你别生气。”   见她如此惹怜的模样,秦颂忍痛深吸一口气,立即咽下了哽怒的声音。   他怎么可能会对她生气?   他永远都不会。   他不过是气那不知使了什么卑劣手段的魏珩,气那不公的命运,和那自小错过的缘分。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下章再亲亲抱抱吧。   虽然但是,摸摸秦颂,失恋好苦 第86章 破镜重圆(2)   沈青棠睫羽润湿, 慢慢将托在颊边的手移了下来。   她的动作一向轻柔,可却像刀一样生生割开了秦颂的情感, 令他痛得快失了呼吸。   “他以前, 确实做过许多伤人之事,可也已然在努力弥补。”沈青棠含着泪,勉力解释, 希望牵起的一丝笑意能让他不用那么担心。   “这一回我知道分寸, 不会再让他伤了我的。”   她笑得那样俏动纯然,乖娇得像是任风吹拂的带露春花。   可一将她与魏珩那厮联想在同处, 秦颂便顿生出了妍花折枝的痛惜之感,一时间竟再难自抑。   “那我怎么办?”   他倾身上前, 将所有隐忍的爱意皆倾注在了不敢逾矩的拥抱里, “我怎么办呢?”   他埋下首, 哽着声音问了一遍又一遍, 炙热的泪被风吹散, 只能偷藏在了女孩的发间。   “我对你的情意, 半分都不少于他。”沉痛的声音发着颤,一字一句从喉间生硬挤出,“你知不知道?”   沈青棠听着他罕有的哭意, 眸中的晶泪亦是如线滑落。   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自始至终,皆是对她温柔以待,笑意相迎, 不论发生什么都将她相护在身后, 永远葆以真诚和热忱, 不隐晦任何情意的流露。   他对她这般好, 可她却要伤害他。   “我知道。”她噙着泪光, 不忍地抬起手, 抚上了他的脊背,含笑安慰道,“我知道的秦颂。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无需猜忌,可以直接相信的人。”   她给了他最特别的地位,是此生皆能彼此依靠,相互扶持的至亲。   可秦颂听着却半点都不觉欢欣。   这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他放纵了最后一回,埋首在心爱姑娘的发间,沐着艳阳,清醒地感受着胸中热流一丝一毫冷却殆尽,直至风化成了灰……   **   沈青棠方行至医馆,门前等候问诊的人便已零散坐了一排。   这之中有不少人皆是复诊,枯坐于长椅之上,俨然望眼欲穿。   适才新婚的袁英在人群中一个劲招呼,“实在抱歉,我家姑娘出诊去了,这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呢,抱歉啊……”   齐四与马五也热切地端着茶水四处周旋,眼尖的齐四余光一瞥见自远赶来的沈青棠,顿时喜得连茶水都险些端不稳了,“呀!是姑娘,咱们姑娘回来了!”   闻言,众多视线皆带着期盼的亮光转向了不远处。   顷刻间,门前僵坐的人影终于流动起来,医馆又恢复了忙碌热闹的气象。   “让一让,让一让。”   高简挤过人群踏入医馆时,沈青棠正俯身于椅旁,为一名病患望诊眼睑与内眦异色。   “沈姑娘,沈大夫。”他无暇顾及场合,不好意思地笑着,赶上去便急得小声搭话,“那个,你同咱家大人真没余地了?”   沈青棠闻言,顿了顿,神色如常地含笑转过头,“高千户,你挡着我的光了。”   “哦。”高简顿觉打搅,忙识相地往旁站了站,可心中仍是急切,“哎,我说一句成么?哦不,两句,就两句。”   沈青棠如似惘闻,仍在对比着病患两颊的面色,“除却腹胀与积食,可还有其余不适?”   病者虚力地摇了摇头,沈青棠了然,笑着致了一意,“稍待。”   她说罢起身,缓步走向了柜桌,高简又忙不迭跟了上来,“哎沈大夫,你听我说,我家大人的情意真的是日月可鉴。他这个人吧,嘴巴毒,想的做的总比说的多。”   “先前听闻太原有沧州北上的遇难船时,他生怕你在里头,直接连夜赶过去,生生跑瘫了三匹马。”   沈青棠提笔蘸墨的手顿了顿,一些回忆碎片倏然浮上了心头:   ‘你既是坐船从沧州过来,那为什么我……’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太原官银被劫,我被遣去查案之时,正巧碰到了一只来自沧州的客船,但是好像没有看到你。’   沈青棠稍微缓回神,凝然片刻,又慢慢落下了笔。   高简接着道:“还有你淋雨高烧那晚,他也是急得不行,就守在那茶坊的阁楼上,每隔一个时辰蹲一回秦府的消息。”   “我从没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早在沧州他便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可大人他……他处境有些复杂。”   高简挠挠头,不由皱起眉,“且不说前阁老是他政敌,还有亵弄医女之俗。”   “就连他自个家也是一团乱,生母早亡,姨娘争风,父亲又是个古板严苛的,成天拿袭爵之事逼他联姻,他担心于你不利,还搭错了脑筋,要撮合你和秦家少爷。”   沈青棠伏案写着药方,不知想到什么,笔触也渐渐慢了下来:   ‘因为在乎你,所以忽然变得畏首畏尾,连我都感到难以置信。’   ‘甚至愚笨地以为,比起我,那姓秦的家风更良,定能予你安心自在的生活。’   沈青棠顿了笔,细细出着神,似乎当真在思量他说过的这两番话。   高简一口气说得快喘不上来:“嗐,反正他现在大概是一头撞死了,听说为拒姻亲,前两天还和老侯爷断了关系。这会一听你走了,更是不得了,直接倒在了镇抚司。”   沈青棠眸光微颤,顿在半空的笔坠下一滴墨汁,生生洇坏了刚写好的一个字。   虽说得极尽夸张,但高简还是弱下语气,想做最后的争取,“要不这样,实在不解气,你打一顿骂一顿都成,反正他也不还手,你看……能不能把他给收了?”   许是高简的说法实在诙谐,沈青棠垂下眸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掩唇轻笑了一声。   其实若他今日不来游说,她心中也大抵有了决断,只不过托他的福,她还知晓了些其他意外之事。   思忖一番罢,沈青棠还是搁下墨笔,从发间取下了那只海棠银丝簪,笑着递与了高简,“劳烦转交。”   “这、这是作甚?”高简当即一退,不明白,也不敢收。   万一又是什么断情绝爱的信物,那他带回去岂不是自掘死墓?   见他莫名惊慌至此,沈青棠也不禁展开了温暖的笑颜,“不做什么,教他早些回家吃饭吧。”   **   高简一路奔回北镇抚司时,案上昏睡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衙内的兄弟苦着脸色看他,一言难尽地指了指诏狱的方向,瘆人道:“一下午,八个恶徒,无一不招。”   高简深吸了口凉气,顿时福至心灵。看来今夜能否过个安稳的中秋,就全指望在手中的这根簪子上了。   他丝毫不敢怠慢,才踏足煞气森森的诏狱,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再迈步而入,那周身阴冷的少年已然连用数道酷刑,将蒙着双眼的几位囚徒折磨得鲜血淋漓、肉骨隐现,唯有口中还余一口气。   “大人大人,”高简强压心神,忙快步迈上前,极小声恭劝,“这申时都过了三刻,明日再审吧?”   说话间,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了袖中银簪示与他观。   魏珩带戾的狠目才转过视线,一见到那熟悉的银簪,浊红的眸光瞬间浮现了几丝清明。   他惊疑不定,僵怔之间,威然质问,“哪来的?”   高简暗暗一笑,凑近转达:“嫂夫人口信,早些回家吃饭。”   刹那间,魏珩僵着的面色顿时松了下来,眸中亦显现出了不可置信的亮色,有如枯木逢春,绝处逢生。   他怔愣地看向高简,得到了肯定的重复后,又看向了那只银簪,和自己满身的污血,难得露出了些惊慌失措的神情。   她是皎皎天上月,而他沉于肮脏的泥淖,却仍妄图她栖于潭影中,肯施与清辉允他贪汲,抵死纠缠,不舍不弃。   这一份觊觎折磨得他快要疯掉,因而纵马疾驰于夜色中时,亦带着股不畏生死的冲动。   远远的,那清冷了许久的大宅,便带着通明的光辉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失神地走在道上,惊怔地看着这一室灯火,连呼吸都不敢放纵。   很快,他便在门边看到了一抹日思夜寐的倩影,刹那间,时间似乎静止了,万籁皆陷入了沉寂。   女孩提着一盏绣灯,仿若兔子一般在原地蹦跶着小脚取暖,时不时还会将两手笼于唇前呼一口热气,娇俏的小脑袋左看看又看看,似是极有耐心地在等着什么人。   很快,那道清澈的目光便发现了他的踪迹。   女孩眸光霎时一亮,清脆的声音划破寂夜,将失了活气的他一语唤醒:   “子钰,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屋呀?”   她冲他招着手,还不等他迈出僵硬的步伐,便已如翩跹的小蝴蝶迎至了他面前。   “中秋喜乐。”   沈青棠抬眼看着他,面上又重现了灵动的笑意,与月相辉,晃得魏珩还以为是在做梦。   “你回来得好慢。”她轻嗔了一句,莹润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仿佛在对视之间道出了无尽的话语——   她回来了。   魏珩面色僵寒,眼角骤然泛起了红,忽而失笑出声,抚上了她的脸,眼中情愫矛盾得几乎化不开:   “我不是放你走了,怎么又回来?”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哽咽,可见沈青棠也笑着对他盈起了泪光,他心中顿时翻涌出了难以克制的强占,眼角红得更甚,连吐字都像咬紧了牙关:   “你知不知道,我不可能会放你第二次。”   沈青棠依旧含泪笑着,似乎已然接受,默认了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福赐来得太过突然,像是最汹涌的潮水,顿时冲垮了魏珩的心防,连泪水似乎都要夺眶而出。   “你当真……”他仍是不敢置信,红着眼,如视珍宝地慢慢抚上了她的双颊,“愿意……留下……陪我?”   微喘的吐息揉碎了声音,连字节都说得断断续续,可眼中的浓绵爱意却是比这夜色还要深沉。   沈青棠吸下一口清新的晚风,笑了笑,声音温软惹怜:“我其实,也犹豫了好久。”   “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你。”她看向他泪光深沉的双目,“你还会再骗我么?”   魏珩僵凝面色,忍痛摇了摇头。   沈青棠失笑,泪睫楚楚,“还会再禁锢我么?”   魏珩复又摇了摇头,痛悔之意更甚,连呼吸都快哽咽起来。   “我不知道,还能否再相信你。”她的声音沾染了哭腔,哭得他几欲心碎,可下一句,更是直接揉碎了他的心坎,“但只要你告诉我,我便会相信。”   爱意的甜与悔意的痛两相交杂在心头,引得魏珩顿时心绪翻涌得快喘不上气。   他俯下身,慢慢环手拥住了她,动作小心得仿佛是在聚集彼此间丢失的信任。   “那便信我。”他哑声开口,笃如金石,将她拥得不能再紧。   绣灯应声掉落,沈青棠亦抬手慢慢环住了他的脊背,唇角禁不住溢出了几丝呜咽声。   这样的回应太过难能珍贵,无疑令魏珩更加沉陷难拔。   明明未曾饮酒,可他却醉在了她颈侧的花草香中。   情动的心弦一再失颤,他贴着她的肌肤缱绻难舍,禁不住吻去了她眼角的泪珠,随后又缠绵而下,如似久旱之人寻至了甘霖,轻覆上了那水润饱满的胭脂唇。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亲亲下章继续!我终于可以写甜甜的暧昧戏了 第87章 中秋情浓   他大多之时皆是清冷淡薄, 一如眼下这吻,不过只是浅浅厮磨, 轻汲芳泽。   女孩全然未有意料, 泪眸微睁,轻颤的睫羽扑簌了好几下,愣是僵在了他怀中, 直盯着他沉醉的眉眼失了动作。   霞红染靥, 羞意烫耳,可她却没有拒绝。   如此娇怯的默许, 无疑是比醺人的晚风,更能燎起绵延的火势。   他不再小心试探, 而是轻抚起她的侧颔, 俯下更深。   当冰凉的指尖触及到她滚热的面颊时, 难以言喻的欢悦又灌在他心头, 引得他禁不住缠绵得更烈了些。   他太想留下自己的痕迹, 留下自己的气息, 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占有是独一无二。   以至于女孩的呼吸都几乎被他尽数攫取。   沈青棠再撑不住,喘声微微,砸着绵软的拳推他心口, 才勉强挣脱,重获了一线生机。   “我……我快没气了呀。”她凝着水眸含羞怨他,气鼓鼓的, 似是被欺负得狠了, 连眼尾都潋滟着红, 粉唇肿润, 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尤为惹怜。   见魏珩倏然绽开了一丝笑, 视线直望向她的唇畔, 她又像被这目光烫到了,当即抬起手背掩住了唇,蹙眉娇嗔:“你还笑。”   这般羞愤难当的可人模样,自是令魏珩笑得更深。   沈青棠眸中映光,看着他的面容,忽而愣住。   她似乎还从未见他这般轻松恣意地笑过,就像是沐着春风的邻家少年郎,半点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杀伐狠厉的锦衣卫。   正细看得出神,双脚忽然悬空离地,吓得她顿时低呼一声,赶紧如抱浮木般搂住了魏珩的脖颈。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话里带着异样的欢愉,甚至一刻都等不及,要打横抱起她快步入府。   沈青棠不明所以,只觉他大抵是高兴疯了,惊羞之余,又瞥见了那孤零落地的灯,“哎,我的灯!”   少年步履如飞,自是无暇顾及那盏灯,笑意横生,“要多少我都赔给你。”   沈青棠一时失语,面色绯红得已然不想再同他搭话。   很快,厢房的门复又被踹开,魏珩终于舍得放她落地,径自去书架上取下了一只锦盒来。   见到那熟悉的锦盒,沈青棠神色微动,不禁一滞。   她还以为是何物令他激动至此,原是这支被修好的断簪。   兴许因为曾失手打开看过,早已知晓谜底的暗喜在她心底四散漫开,她攥紧袖口,当真是极力克制,才勉强压下上扬的嘴角,酝酿出了一副期待惊讶的模样。   “这是什么呀?”她探着腰,像只天真的猫儿,明知故问。   魏珩推开了锦匣,浅笑道:“我托匠人将你的玉簪修好了,复原不易,很早之前便想着给你,你——”他难得不自在地顿了顿,“还要不要?”   “哦。”沈青棠轻应一声,婉转拖长了尾音,大有原来如此之意。   她背过手去,微微侧过了身,可嘴角溢出的笑意却不曾停过。   魏珩不解她避过身去是何意,面上略微有些失色。   可下一刻,女孩似是等得没了耐心,又抿着笑意回头看他,嗔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簪上呀?”   她忍笑着偏过头,像那日在沧州集市上,声音轻轻的,给了他同样的台阶下,“我又看不见,簪歪了可怎么办?”   一样的话,一样的场面,只不过那日是含羞,而这日是逗弄。   魏珩倏地了然她的用意,不禁失笑出声,眼中涌出一股热意,连灰冷的面色都消融复暖了起来。   方才有那么一刻,他可当真以为她不想要。   原来是在暗地里想着使坏。   “好。”他低声应允,一把将人揽过了身,对上那微有些受惊的杏眸时,眼神流转得勾人心魄,可长指却将玉簪慢慢推入了她的发间。   见她娇怯地闪了闪睫羽,澄透的眸子宛若两颗浸水的墨玉,他又清然一笑,由着本心俯下了身。   沈青棠双目微睁,大抵看出来他要做什么,当即反应迅速地抬手掩住。   他就这样猝然吻上了她的掌心。   旋即又抬起眸看她,蕴满了意味不明的笑。   “你……”她羞急得语失,连声音都软了下来,“我、我们该用晚膳了,因为等你菜都凉了。”   “那可怎么办?”他语气似有些为难,低笑着,环手收紧了她的腰,“我现下不想用饭,只想——”   缱绻的热息带着攻势落在她掌心,不安分的薄唇更是一意孤行地缠上了她的指尖。   当真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沈青棠又羞又气,索性别过脸撂下不轻不重的狠话,“那你日后再要吃我做的饭,可别想了。”   闻言,魏珩果真停下了动作。   他敛色看她,目光深邃,“你为我做的饭?”   这转变的正经来的太过突然,沈青棠面色绯烫,似是被戳破了最隐秘的心思,偏过视线,瓮声瓮气地承认道:“嗯。”   魏珩蓦然漾开了唇角,只觉心口一软,几欲溺在她晶莹的眼波中。   他凑向前,禁不住在她额前印下一吻,“那我定要全部用完。”   话虽如此,可晚上的这顿饭还是没能好好吃。   沈青棠着实饿了,兴致正佳地掰着月饼塞入口中,余光察觉出有道视线一直灼灼投来,又不禁缓下咀嚼的动作,慢慢转过去,见魏珩正静好地支着头看她,一时倒觉有些不自在。   他已然坐得与她十分贴近,怎的还要盯着她看?   “你……”她略有些不解地凝起眉,试着示意了一番手中的半块月饼,“也想吃这核桃馅的么?”   少年依旧凝着眉眼,但笑不语。   见此,沈青棠也扬起了唇角,只以为他确实想吃,便乐意地要去碗碟里也为他挑一块核桃馅的,可耳边却又忽然响起了句古井无波的话:   “你手里的更好吃。”   沈青棠面上一热,讶然回头,只见他仍旧是脸不红心不跳,唯有那炙热的眼神一直看着她,好像她手里的小半月饼便是什么佳肴珍馐,值得他万分渴求。   他不觉羞,沈青棠倒觉羞了。   从回来至今,他的言行举止皆带着股不加遮掩的亲昵。   汹汹而来,如阳似火,灼得她有些措手不及,连想把握的分寸都险而失度了。   “你、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嘴上虽闷声恼着,可她仍是挑了块没咬过之处,有求必应地掰了一角给他,“喏,吃吧。”   有意纵性的少年微微倾身,启唇轻咬,径自从她手中衔走了索来的美味。   薄唇擦过她指尖时,似乎还残下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热。   待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轻颤了两下眸光后,又绽出了神色如常的笑意。   沈青棠提起一口气,想嗔他两句却又不知该如何遣词,面色烫得已然可以烙饼。   她负气地转回头,心想,这顿饭合该是不能好好吃了。   还是赶紧收拾完回医馆去罢。   想虽这般想,可一入狼穴,她根本逃不过他的爪牙。   “要么留下,要么带我一起走。”从后紧紧拥住、埋首在她颈侧的少年如是说道。   他的嗓音尚带着轻笑,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全然不觉得自己在闹无赖。   沈青棠都替他羞赧,但挣扎未果后,还是决定以理服人,“这一点儿都不合规矩,医馆的人也在等我呀,而且我们又不曾……”   “结亲”二字溜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似是怕他现在意上心头,又要借题发挥。   可魏珩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热息吐在她耳畔,吹得她痒痒的,“我们早便不合规矩了,你怎么才发现?”   沈青棠耳廓一红,知他指的是前些日子同床共枕之事,支支吾吾的,好半晌才开口,声音细如蚊蚋,“那、那也是你硬强求的,不关我事……”   话音一落,屋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伏在她肩口的少年久久没有声响,就在沈青棠微有不安,以为说出的话伤了他时,一声难耐的喟叹又吹在她耳畔:   “我们明日成亲吧?”   沈青棠心下一颤,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会、会不会太快了?我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   她柔声劝慰,毕竟也才刚释开心结,还未到即刻便可谈婚论嫁之地步。   可少年闻言,语气中的烦闷似乎又更重了些:“我倒是也想循序渐进,可你白日在医馆,晚间也宿医馆,我几乎见不到你,怎么受得了?”   不知怎的,他这话说得低沉,乍一听,还有些委屈的意味。   沈青棠心中莫名泛起了丝丝涟漪,还有点甜意,牵得她不禁软下了心坎。   平心而论,大家如今都有正事在前,见起面来确实不甚方便。   再者,她被关在屋内的那些时日,魏珩似乎也从未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举……   “不走行不行?”少年又沉下了声音贴在耳边求她,绵痒的触感一下子牵回了她犹豫的思绪。   女孩静默半晌,终是哑然开口,“那……”   她从他怀里挣扎着转过身,面对面看向他,似是斟酌了许久,才鼓足勇气约定,“那你不可以对我有任何逾矩之举,不然我要生气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便十分不合礼法,她当真已经做了很大让步,所以他绝不能够再得寸进尺,触犯界限了。   女孩直视着他,澈如幼鹿的眼睛尚且带了股稚气的认真,纯然似三月梨花,娇态欲滴。   魏珩微微一顿,胸中不禁蔓延开了无限难言的暖意。   她素来皆是心软的性子,故而他总能投机取巧,伏低示弱,博得她的娇惯偏宠。   他非是清白的君子,不过,倒也不敢对着这双纯净的眼眸说出任何昧良心之语。   于是,他微微俯身,笑着与她抵额相对,“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快乐同居啦(bushi)   可以涩涩啦(bushi)   同居这部分不剩太多笔墨,有机会的话,番外多写点婚后日常,等他们成婚就完结。 第88章 睡前那点事   烛影轻曳, 氤氲的水汽漫作云烟,不时还会传来泠泠的沐浴声响。   而画屏外, 雪青色的纱幔在朦胧的灯下尤显雅奢, 上有金线巧缀着团花纹绣,一帘薄垂下了五十二只穗绦——   是的,已沐浴完缩在锦衾中的沈青棠, 靥染微红, 心中纷乱,只得默数起了穗绦来消磨时间。   倏然, 那头传来了出浴的动静,淅淅沥沥的余音伴着愈来愈近的脚步, 直牵得沈青棠的心弦格外紧绷。   不消片刻, 只着中衣的少年便逐渐映入了她的视线, 他姿仪端正, 步履之间好似有清泠的松风随身。   走来之时, 仍微垂睫羽, 在随手正着领口,高高束起的墨发去了玉冠簪饰,倒像是卸了他一层兵甲, 只余下最温敛的本质模样来。   尤其是那在烛光下扬起的狭长眼尾,在看向榻上裹成卷饼的她时,尤显心情极佳。   沈青棠被这目光灼得厉害, 不解他为何总在笑, 鉴于他今晚着实说了好些没羞没臊的话, 她索性从被窝里掏出手, 飞速拍了拍外侧的床榻, 紧张笑道:“快来睡吧。”   睡下总该没什么风波了吧?   她不敢同他对视, 只红扑着小脸,立即又将手臂缩回了被窝,“那个灯……也该熄了。”   这句小声的提醒,像是一阵软绵绵的风,直拂得魏珩绽开了笑意。   “不急。”他缓步走来,慢条斯理地捧起了属于他的那床被衾,动作像是要离开的模样。   沈青棠有些讶然不解,“哎,你要去哪儿?”   少年微不可查地流转起了眸光,似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在思量着该如何逗弄眼前这只单纯的小兔子。   他笑了笑,眉尖微挑,“不是你催我睡的么?”   “那、那我也没……”沈青棠颇觉羞赧,急着辩解,直噎红了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辞好。   她也没说要将他赶下榻呀……   前几日他不是睡得挺理直气壮的,晚间也是放荡不羁得很,怎么到了睡前却开始忸怩了?   难不成还要她来挽留,请他睡在榻上?   不行不行,虽已入秋,可躺个地铺应当还是没什么大碍的。   沈青棠凝着眉心,绯烫的脸蛋憋得鼓鼓的,在心中做着艰难的挣扎。   魏珩笑着欣赏了一眼她这般模样,又径自转过身,轻松恣意地捧着被褥出去了。   “哎!”见他竟当真走了,沈青棠急得开了口,指尖攥着被褥,声音期期艾艾,“其实我……我也没有很介意的。”   语毕,她的脸几乎烫成了小火炉。   这不就,变成主动邀约了么……   可走远的少年却传来了一声不以为意的轻笑,“我知道。”   他究竟知道了什么,沈青棠听不明白,只是揉了揉发烫的面颊,希望高热能降下一些来。   不管怎么样,他勉强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也知道避嫌。   沈青棠长舒了一口气,正安心躺下,默默称赞了他一番。   转眼,便见他忽然又上了榻。   “你、你怎的又回来了?”她微微一惊,晶亮的杏眸里满是讶异。   见他两手空空,又追问,“你的被褥呢?”   “哦,”魏珩煞有介事地应了一声,笑得理所当然,“有些碍事,处理了。”   说着,便要抬手去扯她卷得紧紧的衾被。   沈青棠惊得眸光微颤,当即拽紧了被角,又羞又气,争得眼角都泛了红,“你、你有自己的被褥,你说过不做逾矩之事的。”   “保证不做。”他含着笑,没诚意地发了一个誓。   扯了两下被角,见她仍是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又软下眉宇,愁然诉难,“我好冷……”   “你——”沈青棠羞得顿时语塞,心想怎会有如此无赖之人,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才不冷。”   魏珩轻笑了一声,依旧故作愁眉,“真的好冷……”   谈笑间,已然掀过衾被,钻入暖窝,将温香软玉拥了个满怀。   “这样便不冷了。”他满意地紧紧抱住了她。   沈青棠气急,当即推搡了两下,但如何都推不开,索性也便放弃了挣扎,吸着他浴后的竹香,闷在他怀里红着脸嗔道,“王八蛋。”   魏珩笑了一声,抚着她的长发供认不讳,“我是。”   也不知为何,自她那日在纸团上画下他是王八蛋后,他便觉得这一词从她口中而出尤为可爱。   讨一声骂,换一个抱,似乎也不是什么亏本的买卖。   沈青棠面上灼热难却,就这样枕在他的臂弯中,一点声响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陡然想起一件事来,“你的胳膊!”   她不敢再枕,当即微撑起身,紧张地探诊起了他的臂肘关节。   “怎么了?”魏珩轻皱起眉,显然不甚理解。   沈青棠粗按了两下,发现并没有错位的迹象,也缓了缓神色,稍有些难为情地笑了,“那个,秦颂告诉我……你们厮斗了?”   一听闻这个令人不快的名字,魏珩的面色骤然暗了下来。   沈青棠娓娓道着缘由,“我替他诊了腿,症状不太轻,想着他说伤了你的胳膊,估计也——”   “你替他诊了腿?”魏珩皱眉,眼中透出一道冰冷的锋芒,显然听错了重点。   沈青棠不尴不尬地顿了顿,又笑道,“也还好,就是浅浅地……替他诊了一番关节,看看可有骨折,毕竟他连路都不好走了,你下手也太重。”   “呵,路都不好走了?”魏珩从喉间溢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可想到沈青棠那带着忧怜的语气,他又不禁黯下神色,轻捏着她的脸颊转向自己,伤然地扬起了唇角,“你在心疼他?”   看着他深幽的眼神,沈青棠莫名涌起了些酸涩的情愫。   “也不能算作心疼,但是觉得很愧歉——”她乖巧地将脑袋抵在他的掌心,同他论理,“他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不该处处针对他的。”   “可他喜欢你。”   魏珩脱口而出,沉暗的眼中满是潜藏了许久的妒忌,可此刻却还是将那阴暗的一角,毫无保留地披露在了她面前。   秦颂不仅心悦于她,还是与她交情匪浅、两相契合,随时皆可与她并蒂良缘之人。   只此一点,便足以犯及他的底线,激起他的杀意。   可他总是一忍再忍,只怕她会因此对他恨之入骨,故而每每在要紧关头,他皆放了秦颂一线生机。   可换来的,唯有斩断不尽的忌惮。   沈青棠未料到他竟吃味到这般地步,眉眼弯似新月,映满了粲然的灯火,“可我也告诉他,我早已心有所属了呀。”   这一声嗔笑吹化了魏珩眼底的寒冰,渐渐催生出了些暖春般的生机。   “哦?”他带茧的指尖慢慢滑上了她的唇角,明知故问地又凑近了些,“是哪家公子福分至此,竟得你青睐?”   沈青棠微有些讶异地睁着杏眸,只感叹他口出此言,却面不红心不跳之功力,顿时禁不住倒在他怀中噗嗤失笑,再收不住。   偏生说这话的少年却不知羞,只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将她搂近,又替她将弄乱的被衾捂了个严实。   “不想说名字也可以。”他大度地退而求其次,凑在她耳边轻喃,“不过我确实有余伤需料理,沈大夫既诊了别人,也替我诊回来如何?”   闻言,躺在他怀中的沈青棠稍微敛下了笑意,半撑起身,闪着眸子认真看他,“哪儿呀?”   魏珩轻牵唇角,好整以暇地解起了衣带,沉着声音,语意不善:   “贴肤之伤。”   沈青棠面色骤然烫红,一把扯过被衾盖住了脑袋,闷着声音羞嗔:“我不诊!”   ……   是夜,厢院内的烛火燃至夜半,衾被中笑语声不绝,动影照于画屏之上,如似迤逦起伏的远山,温香旖旎。   作者有话说:   魏狗:我想来点擦边的   阿晋审核:你想清楚了再说   魏狗:呵(那就再过两章,现在媳妇还太纯了)   我真的好爱少年爱恋呜呜呜!可惜太忙写不完QAQ 第89章 给你暖手   金乌西坠, 斜阳如泄,回春堂外依旧人影络绎, 语声不绝。   “叔父怎想着从冀北到这儿来, 该奔波了有些时日吧?”一位身着袍衫的男子于门前长凳坐定,关切地扶着身侧垂病的叔伯。   年逾半百的老翁拄拐苦笑:“哎,那能怎么办?良医难寻, 灵药难求, 我可打听了好几遭才启程。若这沈大夫当真高绝,莫说是在燕京, 便是在边陲寒地我也去得。”   闻言,端坐于一旁喝着闲茶的魏珩, 拨盏动作微滞, 顿时不经意牵起了唇角。   候外求诊的队伍又向前挪动了几步, 袍衫男子正欲起身, 扶起叔伯入内, 可见坐于门角处的少年已然候了一个时辰都不曾动作, 他又不禁好言提醒。   “小公子,要么你先行看诊?”   少年置下茶盏,抬眼看他, 周身皆散着清寒冷冽之气,笑意疏浅,“无妨, 我稍待。”   袍衫男子干笑着一愣, 忽觉这少年的神色似乎不甚和善, 想来也是他枯坐许久, 耐心乏然, 便不再拖时, 颔首示了一意,赶紧扶着叔伯快步入了内。   堂内的沈青棠忙碌不歇,或施针问切,或伏案着墨,直到袁英挑了第三回 烛芯,笑着推她肩肘时,她才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   “棠儿,你怕是救人救来了一段姻缘啊!喏——”袁英意味深长地朝门外挤了挤眼,那处端坐着的,正是先前倒在医馆门口的魏珩,“一个人坐那儿等你许久咯。”   沈青棠顺着视线望去,讶异之余,又不禁悄然红了双颊,以至于提裙跑出门见他时,媲于云霞的绯色仍染在她靥上。   “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她笑着在石桌边坐下,脆亮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那澄透的眸中亦潋滟着芳菲,娇俏而灵动,毫不费力便漾起了魏珩的眼波,令他展出了和悦神色。   “想请你吃饭,所以便来了。”他支颔笑望着她,语义简明,目光中的思恋亦毫不遮掩。   沈青棠笑逐颜开,眸光微亮,像只憨软的小猫,“有这般好事?那今晚口福可不浅了。”   许是一下午都忙得不怎么沾水,见魏珩面前摆了一盏好茶,她不假思索便想讨来喝一口。   可指尖才碰到杯沿,便被他及时按下。   魏珩抬眼,对上她略有不解的眼神,笑着提醒,“这杯凉了。”   说着,随手将茶水倾于一旁,又慢条斯理地重斟了一盏,推至了她的面前,“喝杯热的。”   沈青棠愣了愣,意会之后,顿时禁不住双手掩唇,躲在里头笑得甜蜜开怀。   甚至连那升腾着热气的茶,也随着入口的瞬间,慢慢滋养渗透,直暖到了她心里去。   可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她已然如此幸福欢乐,魏珩的心中仍是有着患得患失的不安。   那日大雨令她罹染的体寒之症,是他这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罪孽。   且她如今已自立于世,有着致力求索的悬壶之志,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全身心地依赖于他。   如此粲丽独韧,连他都不禁为她的神采所艳然。   又何况旁人。   在这世上,应当没人不会喜欢她笑意盎然的模样。   可他质劣性拙,只唯有她一人愿意予他温暖。   若是某天,她发觉了他的其余劣性,发现了其实尚有较他更好之人,要离他而去,那又该如何?   少年眼底不禁结了一层沉郁的薄冰,丝篁之乐不可乱他,竹篾之灯不可扰他,唯有那新奇地望着左右的女孩,始终活跃在他视线之中。   市街上人来人往,喧声不绝。他们一前一后没于灯海洪流之中,却没有任何羁绊。   少年垂下眼眸,只见,女孩那随着脚步轻摆的素手,像一只温润的璞玉,又像盏莹洁的明灯,总带着种摄人的吸引。   他心弦一动,不禁看得入了神,竟鬼使神差地靠步向前,握上了那抹攫住他视线的光。   “嗯?”觉察到异样的女孩蓦然回身,见他牵住了自己的手,澄澈的眼眸先是一愣,随后又渐渐浮现了些明了的笑意——   哦,原来是想与她牵手同行呀?   可魏珩却未有异色,只是如常地坦然轻笑了一声,说得煞有介事,“给你暖手。”   哎呀,这个人居然还不承认?沈青棠意上心头,非要同他斗一回。   “那我两只手都要暖!”她笑得顽气,将另一只手也环上他的臂膊,不由分说地探到了腋下去取暖。   温软紧密贴触的刹那,浩荡灯海骤然凝固,万千嘈杂顿时弭音,唯有一阵过电般的热意汹涌而起,直侵入了少年的四肢百骸。   他眸光一颤,电光火石间,仿佛听到了自己响震如鼓的心跳声。   “暖不暖,嗯?”乐心大起的女孩尚不知何等撩人,只将头也倾靠了过来,整个人皆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贴到了他身侧,边肘推着他边笑声缠问,“暖不暖呀?”   她好似一块娇软的黏糕,非要从他嘴里撬出答案才肯罢休。   魏珩不曾开口,只是溺然失笑,任她推搡,仿佛失了巍然定力,几番都被她挤推得向一旁踉跄了去。   可耳垂却在耀目的灯火里悄然烫起了红,似欲滴血。   甚至连心中那些空洞的不安,都被她这一扑给填实了……   很快,两人便推推打打地来到了一座绮丽奢美的酒楼。   此地名为醉芳斋,门楼高耸,檐垂丝绸流苏,吊挂红绣彩灯,层层相接,间砌花鸟石基,别是一番恢弘气派,较于沈青棠先前访过的鹤临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厅内喧闹非凡,尽是宾客欢畅的觥筹笑谈声,偶还有歌妓鸣箫弹阮的曲乐声附于其中。   一入门,身着紫衫净袜的侍者见了魏珩,便会意地将二人引至了静角的席座。   沈青棠从未见过这么多身怀绝技的堂倌,唱菜的舌灿莲花,行菜的更是身手敏捷,左手张开可掌三只碗,右臂舒展可托六盘碟,脚步飞旋间,不消片刻便上了几道应季前菜——   盐酥倭豆、姜醋鱼、蒸螯蟹、笋鸡脯、桂花牛乳酪。   几乎又全都是她爱吃的。   沈青棠面上难掩喜色,正欲动筷时,看着这满桌的菜,她也不知思及什么,忽然又将竹筷抵在了唇边,不好意思地含笑看着魏珩:   “子钰,你都爱吃些什么呀?我好像……还不曾了解过。”   至今以来,他似乎对她的任何习惯与偏好都了如指掌,也总是一昧迁就着她,敛去了自己的欲求,导致她从来都不曾真切地摸透过他。   可魏珩听罢,却是微动眉尖,认真思索了一番后,又轻笑一声,给了她一个满是戏谑的回答:“你做的饭?”   “你……”沈青棠一时语塞,羞红着脸,直无奈地气笑了,“你怎么都不好好答呀?”   方才见他深思得那般出神,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真心话呢,没成想,竟又要逮着机会来打趣她。   “不行不行,”她娇嗔着鼓起腮,也没那般好糊弄,凝眉道,“你答得不好,得要罚。”   “哦?”魏珩略有些意外,倒是来了兴趣,支起下颔,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青棠含笑扮起凶来,故弄玄虚地拖长了尾音,“罚你——”   在魏珩拭目以待的凝视下,她终是撑不住太久,索性提筷夹了一颗倭豆送到了他的碗中,公布道:“罚你吃一颗豆子。”   等了罚注许久的少年眉尖微挑,看着碗里这颗小小的豆子,倒是不禁霍然失笑。   “不准笑。”女孩含嗔蹙眉,像是佯扮书院先生的稚童,较真道,“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好生回答。”   她松下了面色,又双手托起腮凑向前,像朵盛放的花儿,饶有兴趣地问,“你最喜欢吃什么呀?”   魏珩久久凝望着她,倒不禁看得入了神,连紧抿的唇线也微微扬起。   有这么一张春光明媚的笑靥呈在眼前,再不回答可就不识趣了。   “我一向荤素不忌,不过——”他思绪牵远,仿佛在回忆曾在某处尝过的佳肴,如数家珍,“倒是更偏重菽豆、萝卜、丝瓜、鸡蛋、鲫鱼和菌子一类。”   他回过神看向她,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么巧呀?”沈青棠的眸光倏然亮了,欣然附和,“我也很爱吃这些的!”   “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   害得她为了撬出答案,还饿了好久的肚子。   得到了回复的女孩心满意足地动作起来,立即提起调羹,挖了一勺牛乳酪送入了口中。   可还没来得及细品上一番,她便忽觉有道欲意不满的目光正直直盯着自己。   嗯?   沈青棠微微一滞,略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只见魏珩轻凝着眉尖笑问她:   “答得好,却没有奖赏么?”   语气微谑,尚带着几分轻浅的委屈,倒像在怨怪她,只认罚不认赏,也太不公平了些。   沈青棠面容微烫,顿时无言,竟没想到他这般斤斤计较,连一点小得失都不肯放过。   她心如擂鼓地吞下口中的乳酪,思量许久,才又挖起一勺,笑着递与他:“那……赏你一口桂花酪?”   少年微微挑眉,显然不满于此,可眼下人多眼杂,似乎也寻不出更好的,便又缓下眉宇,大方地倾身凑了上前——   是一个索喂的姿势。   沈青棠如何看不透彻,横竖这人面皮厚如城墙,也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下露相,她左右看了看,终是红着脸,磨蹭地将调羹递到了他的唇边。   所谓秀色可餐,少年牵起笑意,深凝着女孩娇嫩的粉颊与素颈,满意启唇,慢慢含着乳酪抿过勺面,花香化于唇齿之间,却仍是意犹未尽。   这抹馨芬,不是他最想品尝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魏狗说的食物,都是在沧州时棠棠给他做过的饭,什么豉汁拌萝卜啥的。   虽然狗子很爱很爱女鹅,但他的想法很危险也是真的哈哈 第90章 醋缸(添了新内容)   不知从何时起, 他不再遮掩自己的情意流露与真实欲求。   望向她的眼神,也总是赤城浓烈、坦然无讳, 令人不敢久久相对。   沈青棠便是再迟钝, 也已然觉察出了这调羹下的缱绻意味。   一时之间,面染绯红,呼吸微乱, 只局促地悄然避开了视线, 勉笑着抽回手,抿唇缄默了。   他这个人, 今昔的变化也未免太过悬殊。   分明从前皆是清贵矜冷的性子,待人接物也总留有一线远距, 可如今同她释尽嫌隙后, 倒是愈发任达不拘了。   沈青棠翻来覆去细想, 总觉有些不可思议, 甚至禁不住浅然失笑了一声。   可紧接着袭上心头的, 却又是丝丝细密的甜意, 直比桂花酪还要甘醇绵长。   知她面皮薄嫩,魏珩也无意再逗弄她。   “快吃吧。”他轻扬唇角,稍敛神色, 挑了几块上佳的鸡脯予她。   随即又取来一只螯蟹,“我帮你开蟹。”   他似乎心情极佳,指尖只在托盘中一挑, 八器之一的小银锤便轻松凌起, 稳当落入了手中。   清寒如冰的长指骨节分明, 娴熟地操持着各式斧剪。   击壳、掀盖、刮膏、剔肉, 动作慢条斯理, 却又一丝不苟, 看得沈青棠都不禁顿了吞咽的动作,有些讶然失神。   他的手其实一向很好看,劲节修长,干净利落。   从前她误以为,这双手纤弱如柳,当有股扶书执笔的儒雅之美。   可现下她却觉得,这双手杀伐果决,颇有股持刀纵剑的凛然之威。   甚至不敢想象,这在诏狱里使惯了刑器刀具的手,此刻居然正在眼前屈尊为她剖着螃蟹……   沈青棠哑然失笑,总觉这场景近似于牛刀割鸡,还怪有些消受不起的。   不过看向他指间泛着银光的器具时,还是受宠若惊的欢喜要更胜一筹。   见她亮闪着眸子,满眼期待地望向此处,魏珩了然勾唇,当即取出一碗紫苏水,同已剔好的蟹肉一并推至了她的面前。   “不可贪食,须饮紫苏汤祛寒。”他温声叮嘱,神色正然。   若不是那清俊的面容实在夺目,沈青棠险些都要以为,他是什么老气横秋的长辈了。   “知道知道,药理我比你在行。”嘴上虽如是应付,可她心里却暖如煦阳,以至于才取起一撮蟹肉蘸了姜醋,她便毫无犹豫,主动递至了魏珩唇边,作为犒劳。   “第一口给你。”   蓦然传来的清脆声音,像是一束自云翳泄出的明媚日光,直带着惊喜,生生分散了少年剔蟹的专注。   他微微一愣,闻言抬眸,只见女孩杏眼弯翘,盈盈似剪水,抬手喂食的动作既自然又熟练。   仿佛是早已习惯了彼此,不觉亲昵,却又甚为亲昵。   魏珩的心间不禁翩起了几丝波澜,如流水般化在了这抹娇俏的春光中。   送上门的甜头,他向来没有不收之理。   才笑着倾身,正欲衔春,一道煞风景的身影却匆匆于旁经过:   “唉呀,你们怎的还在这安心吃着?”   这说话之人忧急万分,实在突兀,引得沈青棠也不禁好奇望了去。   只见,他身着布衣,径自奔向了两位好友的桌席。   三人虽服饰皆不甚华丽,但能在此处饕餮鱼肉,且所佩玉银皆不菲,想来当是燕京脚下的一群富商。   他们在急急忙忙说些什么,沈青棠听不真切,大抵只捕捉到了西境、驻军、戒严这几个字眼。   正疑惑地蹙着眉,忽然,指尖传来的一阵湿润触感,顿时惊得她牵回了思绪。   转过头,只见,已咬下她手中蟹肉的少年对她粲然一笑,眼神玩味戏谑,好似在怨她喂食分心,故意提醒,以示不满。   不知为何,同他这般对视着,沈青棠总觉那被亲得濡湿的指尖如似火烫,满面袭上绯热。   可到底也是她要主动送食犒劳的,一时间羞得无言,只得在一旁的湿帕巾上忿忿擦了擦手,娇嗔着怪了那使坏的人一眼。   得了甜头的少年倒不以为劣,只顾左右而言其他:“似乎还有道芙蓉莲子羹未上,你要不去看看?”   “噢。”沈青棠恍然才想起还有道汤,确实也等了好些时间了,念及魏珩仍在剔蟹,她当即热心答应,“好,那我先去看看。”   “嗯。”魏珩笑着目送她离席,直到她的身影远去后,他面上的笑意才渐渐冷却下来,视线直锁着对面的三名客商。   他的耳力一向极佳,眼下倒是想了解了解,在皇城暂未有消息的境地下,这些人对西境的战局到底知晓多少。   不远处的三名客商尚不知有人暗观,只围聚着头,小声议得如火如荼:   “啥,那批货被扣下了?”蓄着八字胡的一人讶然瞪眼。   “唉呀!”递来消息的客商又急又愁,左右看了看,讳莫如深地压低了声音,“听说风头不好,郃勒那蛮贼在边境犯事,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哪还给通货?”   “打?”另一人惊得失语,失神思索间,面色顿然发白,“那可不又来咱们头上刮军饷了?”   “你说这世道,”他愈谈愈气闷,“好的时候轻商贱商,不好的时候倒惦记起你了。我一点不夸,十几年前那多少远征,我祖上的基业可都要被刮空了……”   怨则怨矣,可此话多说无益。几人愁叹着挨在一处,相互拊肩示劝。   而在另一头,魏珩则微微垂眸,依旧神色如常地剔着蟹肉,任四周喧杂,笙乐纷纷,他只端持在座,静若无物。   沈青棠再度回来之时,才惊奇地发现,他已然利落地将几只蟹全开好了。   而对面的那几名客商,也不知早在何时竟已离座散席。   她无心多管旁人之事,只笑着继续坐下,“堂倌说了,莲子羹马上便好,今日客满怠慢,还会多送一道酥点呢。”   她满心欢喜地提起竹筹,见碗中已堆了好些菜色,连鱼肉都被剔净了刺,一时之间,心中可谓暖意横流。   “子钰,你怎么这么好?”   她笑逐颜开,诚心夸赞,十分有滋味地吃下了他夹来的菜,似乎这便是最真挚的道谢方式。   见此,魏珩亦轻然弯起了唇角,仿佛费尽诸多力气便只为这一句。   他拂起瓷盂清露,漫不经心地以菊叶净手去腥,看着她欢然用饭的模样,眼中尽是满足。   这一顿饭沈青棠吃得格外畅意,出了门楼,两街已是灯火辉煌,尚带着中秋过后的余兴,喜乐非凡。   难得行至市街,看着买些所需之物自是必不可少的。   可最先攫住沈青棠视线的,却仍是鲜香四溢的吃食。   那扛了满捆糖葫芦的老翁,就像挂了一身殷红的灯笼串,走至哪里都亮眼非凡,令人总禁不住向前迈动脚步。   “子钰,你吃不吃?”她脆声抬手一指,还不待魏珩有所回应,便已然欢欣地拉着他奔了去。   少年微有片刻失神,就这般不清不楚地被她牵走了方向,甚至都不曾有任何防备。   直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发现指的是糖山楂,不由溺然地弯了下唇角。   他知道她素喜甜食,糕饼点心来者不拒,尤其钟爱这裹满了饴糖芝麻的山楂果。   可他却倒相反,并不甚喜欢这酸甜涩牙的口感,故而,只是从怀中取出了钱袋予她,面上的兴趣却不算浓厚,“你买便是,我吃不惯酸。”   沈青棠略一反应,倒也不强人所难,大方接过钱袋,“好吧。”   说罢,又立即兴致盎然地挑选起了自己的糖葫芦。她看中了偏角一串饱满丰硕的,不禁轻跳着指道,“伯伯,可以帮我取这边一串么?”   她身形纤巧,提着裙裾,跳得并不算高,活像一只在树下蹦高的小兔子,执着可爱,倒是令人忍不住想欺负得更狠一些。   不知怎的,许是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刹那之间,魏珩的脑海中忽然映现了些令人不快的回忆——   那日在金水河的满月灯会上,她似乎也是如此,因被身量极高的秦颂故意夺去了糖葫芦,而不得不嗔笑着提裙去抢,甚至还拉扯上了那人的衣袖……   想起那日灯会上的闷落,少年心下微沉,面色顿时暗了几分。   见沈青棠已然接过糖葫芦,正笑着待欲付钱,他滚了滚喉咙,忽而轻拉了下她的袖襟,语声沉闷:“我也要。”   “嗯?”沈青棠面上笑意未散,闪着眸光看他,显然没听明白。   魏珩抿了抿唇,默然微移视线,不自在地低声开口:   “……糖葫芦。” 第91章 隐忍   他语气笃然, 面色沉静。   仿佛方才说吃不惯酸的人,与他无有半点关系。   沈青棠微有讶然, 颇为新奇地打量着他面不改色的神情, 仔细一反应,顿时禁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个人也太爱闹变扭。   虽知道他惯爱口是心非,可她还是头一遭见他这么快便拆了自己的台。   看来, 这糖葫芦的诱惑属实是难抵。   沈青棠险些笑酸了腰, 不解他怎么总这般弯绕,“喜欢你就说呀。”   她含嗔轻拍了下他的臂膊, 却也是大方包容,当即一把掏出双份银钱, 欣然递与了卖糖老翁:   “伯伯, 再来一串!”   在这道脆亮的声音下, 魏珩手中多了一串浑圆胖滚的糖葫芦。   红衣绚丽, 剔透流光, 芳香的甜腻扑至鼻尖, 仿佛在极力邀人品尝。   他微凝起眉,只看了这糖串片刻,便又轻偏过头, 将视线悄然落到了旁侧之人的身上。   女孩笑靥明媚,吃糖葫芦时喜欢先咬下一小口,再细细品尝滋味。   左顾右望间, 一双澄透的眼眸好似晶莹的琉璃, 映满了长街之上的光影。   可那些影子当中, 却鲜少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于她而言, 仿佛只是万千世界的一抹异彩, 或许与旁的人物有所不同, 但似乎又并无太大差别。   这带有分寸的距离之感,像极了他迟来的报应——   她再也不会来软绵绵地黏着他。   不会来对他撒娇索求。   也不会主动想牵他的手,亦或是托衙役给他捎来精致的点心……   她给他腾出了清静极甚的空间,这份退避,是她自我防护的樊篱。   同时,亦是催崩他心弦的折磨。   难抑的执念,曾不止一次在无尽的欲窟中肆意生长——   他想让她永远皆只看着他一人,想让她无所保留地贴近他,娇迎软附,这一世都离不开他。   可如此脏肮的心思,他不敢令她知晓。   在压抑到极致的溃败边缘,那偶然只是一瞬两瞬的回眸,也足够能杀了他。   “嗯?”见他手中的糖葫芦分毫未动,沈青棠略有意外,不禁歪头笑问,“你怎么都不吃呀?”   少年微微启唇,默然无言。   他自然不会说,是因为妒忌旧事,才违背喜好冲动买下,想与她成双成对,以获得扭曲的畅意满足。   他想,她若听到,定然会觉得他疯得不轻。   见他迟迟不开口,沈青棠倏然失笑,只当他是想尝鲜,却又畏酸,索性热心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了他唇边,“尝尝看嘛,说不准很好吃呢?”   她声音俏动,像是鼓励,又像是撺掇。   仿若一只欢脱的小兔,蹦跳着挠过人的心田,直留下了一阵痒意。   魏珩不由失了神,只觉自己大抵是真的疯了。   不然怎么只看着她这双璨如星子的眼睛,便会忍不住想要吻她。   那绯嫩的双唇被糖衣染上了鲜红,在灯火下尤为莹亮,好似最丰润的蜜果,直诱人采撷。   可若临街吻她,她应当会生气的。   少年低笑一声,垂眼看了看眼前的糖葫芦,倒也不令她失望,只学着她的模样,轻轻咬了半口。   糖衣碎裂的声音清晰在耳,尚带着暧昧的酥意。   他注视着女孩如花绽开的笑颜,纵然舌尖漫开了山楂的酸凉,却也觉敌不过那抹灿烂的甜。   中秋方过,沿途的摊面上仍陈展着各式彩灯,纷繁缭乱,炫眼夺目。   行步之间,魏珩笑着看她,抬眼示意对面的灯海,“去挑些喜欢的?”   沈青棠闪了下眸光,闻言,倒也打量起了对街花灯的形姿,似乎在认真考虑可有想买的。   魏珩状似无意地牵起了唇角,煞有介事道:“我可是要兑现赔灯之约的。”   他语声低绵,说得意味深长,一下子便令沈青棠想起了那缱绻的中秋夜,以及那晚缠绵悱恻的拥吻。   顷刻间,绯红的面颊顿时腾起了热,直比殷透的糖葫芦还要娇艳。   “我……”她强掩下羞乱,声音小小的,义正言辞道,“我自是要讨回来的,还用你提醒。”   说罢,提裙小步奔向了对街,颊边顿时溢出了欲盖弥彰的笑。   魏珩轻然扬起唇线,就这般不疾不徐地随在她身后。   清煦的晚风拂过他的锦袍,与矜傲的发尾,只将那最特殊的柔色尽数碾碎,吹散在了这灯烛结彩的长夜。   沈青棠兴致极佳,四处翩跹于花灯团簇的光海中,手中三三两两拿了些莲花灯、螃蟹灯与玉兔灯,一时倒难做抉择。   “你觉得哪个好看?”她欢欣地征询着魏珩的意见。   可环手倚与木架边的少年,故作斟酌了一番,却没有要做选择的意思。   “难分高下。”他半真半假地给出评断,随手轻抛了下钱袋,落掌握定,“不若全买了。”   他笑得认真,令人难以置疑。   沈青棠听罢,怔然微睁杏眸,见他立即就要动身买定,这才相信他真不是开玩笑。   “哎哎哎,”她迈着碎步赶上前,粗略权衡了一番,索性提起了螃蟹灯示劝,“我就要这个,其他不用了,买那么多做什么呀?”   魏珩微敛起眼睑,似是在仔细判别,她面上的嗔意究竟有几分是真的生气。   他应当该如何做,才能最恰当地讨得她的欢心。   见他一脸不解的模样,沈青棠大抵也明白,他是当真想买来对她好的。   毕竟他从前便是将各色绸缎、珍草、吃食都像白拾似的直往她这处砸。   可与人真正交心,并不是一昧用纷繁的礼物,便可填塞交流的空缺的。   “这灯不过只是近来消遣一阵,多买又无益。”她轻叹了口气,笑着同他解释,“我其实就想多听听你的看法。”   少年僵然看她,眼底晕开了一层失颤的波澜,仿佛听到了什么从未思及之事。   “你看看你,说话总是信口胡来,教人难以琢磨。”沈青棠含嗔数落着他,可眼里却分明带着温甜的笑意,“有什么心思呢,也总是绷在心里不肯示人。”   她故意跺了下足尖,语气夸张得活像哪家的小怨妇,“你让我往哪儿猜去呀?”   魏珩被她引得倏然失笑,可看向她的眼神却如暖化的寒江,涛涛清波,泛滥成灾。   他前世应当做了什么博施济众的大善举,所以今生才换得了这样一份珍宝。   “子钰,”见他笑了,沈青棠也真诚望他,直言不讳,“我不要你的刻意讨好。”   她顿了顿,温声道:“我想要你坦诚相待,想多了解你一些。”   魏珩深深看着她,两相对视间,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似被不经意轻扯了一番。   他几乎都快忘了,是怎么度完了过去的十八年。   也许是终日与父亲姨娘曲意逢迎,也许是累月同朝臣恶犯虚与委蛇。   无人在意他的冷暖,无人关心他的思绪。   更无人去教会他如何用真心换真心,如何坦诚情意,好好去爱一个人。   是沈青棠将他从寒潭暗狱带回了烟火人间,自此,他的身边不再只有冰冷的绣春刀。   还有等他归家的灯,腾着热气的菜,以及枕边的一怀温软。   他看她看得几乎失了神,唯有指尖禁不住慢慢拂上了她的额发。   沈青棠不明白他究竟怎么了,只得又提起了手中的花灯,笑着打破了僵局,“那你看看这些灯,我选的螃蟹灯如何?”   她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废话,可是心跳还没怦然两下,他便听到了少年带笑的低语:“我喜欢兔子。”   “兔子灯?”沈青棠微有些讶然,仿佛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秘密,顿时失笑,“你居然喜欢兔子?”   谁能料想,冷厉刚毅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会喜欢毛茸茸、软乎乎的小兔子呢?   沈青棠笑得几欲岔气,可魏珩却只坦然承认,“嗯。”   他看向她的笑靥,眼神凝着尤为深澈的绵柔,“是最温善心软,娇俏玲珑的小兔子。”   他的视线太过灼热,以至于沈青棠看着看着,呼吸都不禁微滞了一瞬。   “那、那我们就买两只灯吧。”她干笑着提议,又紧张得提起了满手的灯,“这样你一只,我一只,齐整。”   可少年却似是觉察出了她的羞意,仍是带着笑继续看她,真是要多坏有多坏。   沈青棠面热难耐,索性偏过头,抓上他的襟袖,赶紧连拖带扯地催他去付偿金了。   魏珩就那样任她拉拽着,无有不应之理。   行过灯海,两街的纷繁次第现入眼帘。   沈青棠一贯见了蜜饯便走不动道,心中还惦记着医馆里的伙计,说什么都要买上两大包。   魏珩主动接过了她手中的糖葫芦与花灯,正待取出银钱,可女孩却忽的唤住他,婉声笑道:“这个我来。”   见她大方取出荷包的欢欣模样,魏珩有那么片刻的失神,随后也了然地牵起唇角,默默收下了自己的钱袋。   他还是会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做觉得开心的事情。   除了吃食,大郦的繁华街心还有各色花鸟、丝绸锦缎和金银玉石乱人眼帘。   沈青棠观了几家货摊,忽然意上心头,拍了拍魏珩的衣袖,笑着提议:“哎,你家宅子瞧着还挺冷清的,我看前院那荒废的莲塘里还可以养几尾鱼苗。”   “对了,东厢附近也只有一堵空墙,你觉得栽些常青的松竹如何?其实我觉得腊梅也很好,到了寒冬满院馨香,而且也很好养活。”   她越说越有兴致,每一个字都带着盎然生机跃入了魏珩的心口,砸得他还稍有没回过神。   虽然,她即便是在这住下了,也还未将之视为自己的家。   可她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让他稍稍奢想一下,来日他们成亲之后,她亲自来管理内宅的情状?   作者有话说:   魏狗还在努力博得老婆的好感中,棠棠真的很有耐性地去引导他。   但是魏狗一直压抑着欲念,到大婚那日差不多就不做人了,可惜阿晋不允许我畅写哈哈 第92章 不再压抑   思及此, 魏珩的神色不禁缓下了几分,垂过睫羽, 淡笑着看她, “我无异议。”   “旧宅本便有翻修的打算,就是不知——”他微俯下身,诚心求请, “沈大夫可愿来执中馈, 定乾坤?”   沈青棠微微一愣,原本欢悦的笑意顿如花苞渐渐羞拢。   她怎会不明白魏珩此话是何意。   可这还在市街上, 他怎么随便逮着一句,皆能含情脉脉地扯到成亲这档子事?   女孩故作考虑地偏过了视线, 可内心的欢喜却是难掩。   “这以后的事么……”她背负过手, 思索得有模有样, 旋即, 又笑着回头, 使了个顽皮:“还是以后再说吧。”   她招惹完, 当即便愉悦地提裙小跑向了前一个摊面。   徒留魏珩独自停在原地,反应片刻,倏然失笑, 只觉大抵是被她吃定了,仍然只能亦步亦趋地继续随了上前。   女子采买日用或有个共通之习,其实本也不太稀缺, 可一见到了精巧上佳的, 那怀中的荷包便要开始蠢蠢欲动, 甚至连脑海里也要为所买之物强寻一个用武之地。   沈青棠沿途经过, 发现了纹绣精美的扇面, 便禁不住要买来回去生泥炉;发现了编工细腻的藤篮, 便又欢喜地要买来回去收纳针线。   魏珩带宠轻笑,不容回绝地递出手,抬眉示意,索来了她提拎的大包小包。   不多久,二人又行至了一家绣摊前。   女孩眼亮,在陈展中发现了一样锦护臂,不经意垂眸看向少年的手,只见他今日穿着的是一身宽袖靛青锦袍,倒是不曾缚护臂。   “这香囊如何?”魏珩兴致不错地拣出一只缀金桃纹的腰圆香包,提于指尖示与她看。   “哦,”正思索的沈青棠立即回神,大致观了一番,忙不迭从他指尖取过香囊,捧于手中笑得欣然,“很好看。”   “对了”她望向他的眸光机灵澈亮,好似在酿着什么小点子,“你去旁边逛逛吧,你今日来还不曾买什么呢。”   “喏,”她立即指向不远处的银玉坊,将他向外推了推,“你不是最喜玉器了么,说不准有中意的呢?”   她推得太过急切,以至于魏珩几乎都未反应过来,回首打量着她满面欢然的神情时,恍惚还怀疑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怎么了?”他笑意微僵,许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沈青棠绽开了眉眼,语气如常,“没怎么呀,哦对了,”见他手中提了太多物什,她又热情地帮忙分担了一些,“我帮你拿着,你先去玉坊里逛逛,我随后便来。”   魏珩微凝眉尖,只立在原地,尚不解她为何会忽然待他如此疏远。   难不成,是有些闺中绣品不可允他旁观?   他困住她的那些时日,也确实曾听紫雀谈及,她要过针线和棉缎,绣了些闺中私物。   见沈青棠一直笑着催他离开,他半信半疑地退后两步,终于才神色复杂地松了口。   “好,那我等你。”   少年缓缓转身离去,下意识回首望向她,不知怎的,那晚她月潮昏晕,他为她更换衣物时,所见及的藕色怀兜与冰肌玉肤,又不合时宜地闪入了脑海。   灯火烧烫了耳垂,他略有些失措了离开了此处。   而见他终于走远,沈青棠满意地轻舒口气,顿时光明正大地取过了那只锦护臂,热心地与女掌柜攀谈,“哎,这个花色可有更素简一些的?”   她还是头一回仔细翻看护臂的缝制,寻常而言,善骑射习武的男子皆少不了护臂傍身,她原先也见过不少,只不过并无契机细究。   她寻思着,若是能制一件轻便的防身之物,时刻提醒那拼起刀来不顾生死的人,注意怜身惜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举措。   沈青棠禁不住笑了,又入神地与掌柜的翻拣花色,讨教着缝绣的技巧,丝毫都不曾觉察到,不远处的少年向她投来的默默注视。   可阅历深广的掌柜倒是一早便注意到了这对檀郞谢女,眼见沈青棠挑着护臂格外专注,她也禁不住打了个趣,“姑娘,被你赶走的小公子可一直在看着你呢。”   沈青棠怔然抬眸,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果真在对面玉坊的廊檐下,看见了手提着两盏花灯的魏珩。   与她对上视线的少年倒也不闪躲,只是耐心候着,眉宇间还微有惑然,似是在问她何时才能走到他身边去。   见状,沈青棠顿时耐不住笑了。   这人也真是,分明让他进玉坊去,他怎么倒像个门神一般,提着灯笼伫在阶前呀?   傻的。   沈青棠啼笑皆非,心中溢出了几分温然的暖意,横竖也挑好了一双青灰护臂,她索性便遥遥挥手,同他示意了一番,告诉他马上便好。   却不知少年微动眉尖,已然会错了意。   此家绣娘的工活尤其精巧,沈青棠忙不迭包好了护臂以及魏珩挑中的那只香囊,正打算也为自己选一只。   忽然,摊前的掌柜对她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   她微微一愣,回过头去,一眼便撞见了那正迈步走来的少年。   他步履如风,两相对视间,似是捕捉到了她略有意外的目光,还顿了顿,有些罔惑不确信,“你……招手唤我?”   少年的眸子黑如点漆,分明是极为认真的神色,可之中却夹杂了些小心翼翼,好似所有的喜怒哀乐皆被她的反应牵系着。   见此,沈青棠的呼吸微然一滞,连本想脱出口的“不是”,也因怕见他黯了神色,又下意识生生咽了回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个素来矜冷自傲的人,站在她面前,竟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游刃有余,反倒是患得患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格外敏感。   沈青棠禁不住扬起唇角,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说不出的酸意。   其实决意与他重归于好,她也赌上了莫大的勇气。   可过往被伤弃的境遇总像道狰狞的伤疤,令她时不时便望而却步、矛盾回旋,不敢将真心再毫无保留地全权交付。   至少在知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前,她是不敢的。   故而,她也变得敏感了起来,尤其在他总将自己的想法掩藏起来时,她更是如临深渊,脊后涌上了难言的不安之感。   难道,现下他们都在让彼此觉得不安么?   斑斓的灯火笼了他们一身,可映至眼底时,却尤显朦胧而迷离。   “嗯。”沈青棠笑了笑,理所当然地应和了他一句,微微歪头,娇俏嫣然,“那不然我在唤谁呢?”   魏珩显然没料到她又会对他使怪,眸底的神色复杂变化了几遭,最终还是被她这烂漫无拘的笑软化出了一抹柔色。   是他近来他惯她惯得太凶了么,不然怎会让她变得越来越放肆,竟敢几番出言呛他。   若是旁人敢对他如此轻亵,他定然会令对方后悔生了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嗓子。   可若是沈青棠呢?   他略作思索了一番,倒是想不出。   或许,也会同她一并胡闹?   少年不经意失笑,睫羽微垂,流泄下一片温似月辉的目光,直沐在了正掏着荷包付钱的女孩身上。   如此不加掩饰的情意,即便女掌柜欲佯装不曾看见,可眼前这幕还是明晃晃地亮人眼。   她掩唇轻笑了一声,在收取沈青棠的银钱时,忍不住出声点破:“我瞧二位情意甚笃,可是少年伉俪?”   沈青棠面上微红,下意识瞥向了魏珩。   可少年却稍有一怔,像是被戳中了什么涩然的心事。   随即又垂眸看了看她,微扬起唇角,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只透过神色示意她无须紧张。   “不——”   “是呀。”一道明媚脆亮的笑声霎时盖过了他,如雨后春雷,惊得他眸光微颤,心间顿时震开了无尽的余澜。   呼吸在这一刻屏住,整片胸腔皆因失氧,而难受得快涌出一阵酸意袭至鼻尖。   他愕然地慢慢回头看她,只见,女孩自如地揽上了他的臂膀,笑逐颜开,动作亲昵得几乎可以假乱真。   “我家郎君人很好的,风光霁月,器如铭钰,就是——”她瞥了他一眼,禁不住笑着对掌柜诉起了甜蜜的怨,“这性子太闷了些,话也不太多。”   话音一落,两道打趣的欢笑声骤然响起,同天边或隐或现的烟花爆竹声融在一处,引得魏珩一阵失神,心中腾起了愈来愈失控的情愫。   他当真受不住了。   这种被悬在半空,若即而若离,忽远又忽近的感觉,简直比任何酷刑还令人煎熬。   沈青棠不解他忽然怎么了,只被他一昧拉着往前走,步子愈来愈匆,连腕上禁锢着她的手劲也大得令人有些心慌。   “子钰……”她失声唤了他一句。   可第二声还未唤出,她便猛然被他揽入了一处偏僻的窄巷。   蜜饯花灯哗啦落了一地,心弦应声失颤,不容抵抗的竹香欺身而来,她顿时被那侵略性极强的吻占据了整片双唇。   这吻不似先前那般浓情蜜意,反倒像是冲破了积久的压抑,带着不可抵挡之势,如失了控一般,迫切地想从她这处汲取些甘霖以抚平心中的躁意。   他的喘息炙热又急促,与她的两片软唇厮缠不休,只轻轻分开一瞬后,便又不急待地紧贴而来。   好似她是何等良药,而他受尽炙烤,失了她便几近焚燃欲亡。   作者有话说:   与伤害过自己的前任复合,原谅归原谅,但并没有那么容易就又掏心掏肺了,总归要有个过程,才能恢复热恋。   完结倒计时:3章,差不多1万字   番外:2章,差不多6k字   如果有机会,还想写个新婚福利车放到围脖,因为我感觉他们第一次doi一定很有趣,不知道有没有想看的朋友哈哈哈。   不过最近开学了,我工作的学校十分忙碌,基本赶不上更新,如果更的话我在评论区一定会说一声,如果我没说就是没有啦,大家不要久蹲哦~我完结还是会好好完结的,就是会慢一点点,比心心 第93章 醉酒   沈青棠微睁杏眸, 只见魏珩浸于掠夺的神态被灯影勾勒于眼前,如浓墨般明烈遒劲, 顿时羞得不自禁阖上了眼。   她心跳纷乱如急雨, 仿佛被他一寸一寸汲去了气力,连虚软的身躯皆蔓上了一股酥意,只得不知所措地承着这场疾风骤雨。   紧箍于腰间的手灼似烙铁, 每一分游移皆似要隔着衣物, 从她身上觅得几丝清凉。   她不堪承受,想躲开这汹汹的炽热, 可揽于后脑的手却无意放过,似乎要泄足了劲才得以尽兴。   过于强势的取夺, 缠绵得几欲窒息, 牵得女孩难耐地溢出了几丝娇细的轻咛。   尾音婉转, 如烟缭绕, 好似过电的火引, 顿时焚灭了少年强撑的心防。   霎那间, 万千潮热如山倾倒,下泄滚至了深不见底之处。   他微凝眉尖,神色复杂地睁开眼, 指节紧攥得几欲发白,才残余几丝清醒,艰难松开了怀中之人。   浓炽的视线对上那水光粼粼的杏眸时, 满含克制的开弦之势, 驯野而又危险。   “这便是我而今的心思。”他语声低沉, 还隐有负气之意。   “嗯?”沈青棠唇红欲滴, 眼中泛着潋滟的水雾, 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懵乱中回过神来, 不知他所言为何。   见此,少年心中的躁意喧嚣更甚。   “不是让我不要隐藏么?”他抵上前一步,女孩便下意识退后一步。   再向前紧贴半步,他已然彻底将她逼至了墙檐处。   双拳落于墙面,强硬锁住了她的去路,似是濒临溃败的最后挣扎。   “我当真,快忍到限度了。”   他声音艰沉,缓缓俯下身,晦暗不明的眼中凝着复杂的闷落,“你心中……可有我?”   沈青棠眸光微怔,不解他为何会这般问,一时之间,羞恼得躲开了视线,只觉不可思议。   “我、我们都……”   微肿的唇瓣仍似火灼烧着,仿佛在提醒她,他们的关系有多亲密。   更何况,他们都已然同床共枕过,他怎么还能问她这种话?   难不成,他以为她是何等轻浮随意之人?   女孩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咬着唇,不愿看他。   模棱两可的回应最是如万蚁噬心,魏珩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又在躲掩,闷躁与伤黯顿时席卷了胸腔。   他抬手将她的粉颊扳回,语声沉落,“我不要敷衍搪塞,我要真心实意。”   被人质疑了真心,沈青棠怎还有缄口不还之理,她红着眼眶,当即气鼓鼓地辩驳:“我有。”   “谁敷衍你了……”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女孩的话里顿时生出了哭腔。   她睫羽润湿,粉面烧灼,软唇更是一副蹂.躏未消的楚楚模样,仿佛再多说一句,便能落下晶莹的泪来。   将她欺负至此的少年,心尖蓦然微痛,可汹涌不绝的酸楚却已然快要将他兜头湮没。   她大抵永远都不知,他对她的渴求究竟有多浓炽疯烈。   每一回,她无意的温俏亲昵,皆能令他呼吸失控,如有惊涛在心间触礁迸发。   可每一回,她玩笑般的回避,亦或是谨慎保持的分寸,又能将他瞬间弃至谷底。   大起大落的悲喜,无尽的揣摩与期待,就像根细利的丝弦,一寸一寸磨着人的血肉,比任何酷刑还能令人生不如死。   他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承接话锋,颇为沉忍地问她心意,“那有多少?”   沈青棠讶然地闪着湿眸望他,一时语塞,又羞又气,当真要被他欺负哭了。   都承认心中有他了,还要她怎么说呀?   满腔委屈化成银泪,就快扑簌坠落。可下一刻,她又蓦地被人搂入了一个满是哄慰之意的怀抱。   体温隔着衣物相贴,心跳混着呼吸相缠,踏实安稳至极,她噙着的泪水顿时如线滑了下来。   少年埋于她的发间,将她紧紧拥揽。许久,沉哑的声音才低低响在耳边:   “可不可以,再试着多喜欢一些?”   他的语气很轻,全然失了威势,如风中漂无定所的浮萍,唯余卑微至尘埃的祈求,“我只剩你,也当了真。”   “所以……”他将她环拥得更紧,倾注了至深情愫,声音已然带了些艰沉的哽咽,“你不能不要我。”   沈青棠泪光微顿,心跳像是被人按住的琴弦,迂回辗转片刻,又立即如蝶舞振翅而起,掀起了一片杂陈的心绪。   她怎会察觉不到,他现下是如何的不安。   所以刚刚在外人面前,她才大胆出声,不讳坦明。   可他却只会欺负人,实在可恶的紧。   女孩嗔怨着哼了一声,但终究还是轻吸了口气,缓缓抬起手,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回拥了他。   “嗯。”闷声挤出的一个音节,已是她最大限度的肯定。   可少年却好像仍不相信,忽而没来由的低落道:“你总是不愿同我亲近。”   沈青棠不解他怎能睁眼说瞎话,难道这几日晚上,她都是和木头同塌而眠的么?   “我有。”女孩蹙眉拖长尾调,当即加大了紧拥的力道,以示不服。   少年黯然轻叹一声,又道:“也不愿予我关心。”   “我有的呀。”沈青棠气急,敢情她先前张罗的饭菜全都白做了,方才精挑细选的锦护臂也算是白买了。   女孩鼓着小脸,作势要挣开他的怀抱,满面娇怨。   可下一刻,少年却忽然微松桎梏,稍显落寞地垂眸望她,轻牵唇角道:“也从不说喜欢我。”   此话一落,沈青棠顿时微怔,被噎得无言,可紧接着,她又红着脸迅速反驳,“那、那你不是也……也不曾——”   “我喜欢你。”少年认真开口,接得毫无犹豫,深沉如水的眸底映着如月的女孩,直堵得她哑口无言。   “很喜欢你。” 他俯下身贴近她的面颊,仿佛醉了般轻缠着她的呼吸,笃定道,“这世间绝无人能抵。”   触及她烫似小火炉的粉颊时,魏珩轻然失笑了,吐息如翩落的鹅羽,直拂得她唇角有些发痒,“我说过了,你呢?”   被他胶漆般的眼神注视着,沈青棠只觉心头一阵紧张,连手心也羞出了一层薄汗。   这人怎么就知道穷追猛问,咄咄不放。   “我……我……”她声音细如蚊蚋,不自在地闷红着脸,偏过视线酝酿许久,才费力挤出了半个字眼,“喜……”   沈青棠羞臊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又不像他脸皮厚,这话怎么说的出口。   见她杏眼湿红,期期艾艾的,模样实在惹怜,魏珩眉目柔缓,漫开了无尽蜜意,再不忍心逼她。   “我知道了。”他会意轻笑,将她剩下难以脱出口的字眼,全部封缄在了缱绻的吻中。   沈青棠如何不知他的作风,再纵容下去,指不定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你别闹了……”她泪光未干,娇嗔着推搡,唇边的红肿仍带着余热,“我明日还要见人呢。”   魏珩不依不饶,只笑道:“明日休沐。”   沈青棠不禁愣神思索,也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当即给了他可乘之机。   待两片可怜的软唇再度被夺去了主导时,她羞恼得直冒起了小火星。   这个混蛋,又来绕她。   明日休沐是他的事,她还要出门去坐诊呢。   月色之下,屋影斜笼处,面红如桃的女孩纤腰受制,被迫微微踮起脚,仰头与少年互换着温柔。   晚风拂过,灯海如潮,人声喧嚣,情意暗暗浓酵……   **   几日过后,回春堂的门庭渐渐热闹了起来。   沈青棠张贴出去的招贤告示皆有了回应,看诊大夫扩添的同时,鱼贯而来的求医者亦是不尽其数。   可沈青棠没料到的是,有朝一日那候于诊桌前的人群里,竟还会有贺兰筠的身影。   上回她见到这位贺兰小姐时,还是在金水河的满月灯会上。   同今日相较,贺兰筠的面色显然憔淡许多,再不似凌霄花那般傲于枝头了。   “喝一杯么?”   她掀开帷纱一角,淡声提出邀约,甚至不说任何缘由,唯有清孤的眼底藏着难言的心事。   仿佛无形之中,对沈青棠有股别样的信任。   她的情状实在令人担忧,再思及魏珩先前拒亲一事,沈青棠心里难免有些愧,思忖片刻后,同袁英招呼了一声后,便大方同她去附近的食肆坐了坐。   她二人今日皆只着素淡的便服,混在往来的人影中,倒像是两位久违叙旧的寻常姊妹。   起初,沈青棠还以为她是因拒亲一事而神伤,可对方闻言,却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   “他?”贺兰筠面色微醺,不客气地笑道,“冷面刻薄,狠毒无情,世间哪会有女子恋慕他?”   脱出口后,见沈青棠不解地闪着眸子,略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才想起这茬事,又将酒壶朝前推了推,婉然道:“除了你。”   “不过他待你确有几分真心,至少敢做出抗衡,便已比某些人……刚强太多了。”她举着酒盏出神,也不知透过粼粼的琼浆,想到了什么人。   同是女儿家,沈青棠大抵能猜出,她是被哪家王公才俊惹了情思。   可在不明究竟的景况下,倒是不好安慰些什么,思索片刻,也唯有举起酒盏,浅笑着主动去对碰,帮她一并销愁了。   “与其伤神,不若先喝了这盏酒吧?”   女孩的笑靥比身后灯辉还要温暖,明媚如春。   一瞬间,贺兰筠似乎明白了,为何魏珩会因她而做出如此地步。   与此同时,心间强撑的那份壁垒,也于此时裂开了脆弱的缝隙。   “我同你说件趣事。”贺兰筠没来由的开口,向她凑近,伤淡的笑意中掺了几丝骄矜的认真,“你可不能透与旁人。”   “嗯。”沈青棠自是诚心允诺,闪着莹亮的眸光,耐心倾听。   可听到她娓娓道出两年前金水河畔的惊鸿一遇时,沈青棠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什么打趣的玩笑事,而是她藏于心底的珍贵情窦。   与此同时,魏珩曾提过的横来姻缘,也被这场阴差阳错的误会揭开真面目了。   沈青棠只觉不可思议,惊异失笑道,“所以,原是高千户救下了你?那他便是你中意的——”   见贺兰筠摇了摇头,示意保密,沈青棠也及时收了声,可满面的惊喜却还是难掩。   贺兰筠心事缠身,自是不如她这般欢喜,只微微支头,忽而打趣着问,“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男子?”   沈青棠微微一顿,倒是细致思量了起来。   “他……还挺热心乐善的?”醉意袭来,她也有些微醺,连话都说得模糊,“嗯,人也蛮踏实上进的,对待寡母也尤为孝顺。”   可贺兰筠听罢,却轻笑一声,负气补充道:“不,他还敢做不敢当。”   言毕,两人皆笑了起来,索性又举盏对饮了一巡……   **   高简被魏珩生拽过来时,还不知发生了何等严重的案子,一见不远处那喝得醺醉的二人,顿时惊得一激灵,连话也说不出了。   “把你的人带走。”魏珩冷着面色,语气不悦,显然没什么耐心。   一听这关系暧昧的话,高简顿时急得辩驳,“哎哎哎,大人。”他按住魏珩的手臂,神色难得正经,“她下月便要议亲了,你不是不知。”   魏珩微皱眉尖,“所以你是要任她醉倒在外,还是要送她归府?”   简明的选择摆在高简面前,没有思索余地,一较便能析出利弊。   “或者你觉得,她嫁与纨绔做续弦,也是个不错之举?”魏珩犀利反问,一针见血,堵得高简顿时无言。   可即便他有不忿,又能如何呢?   家境悬殊得似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自一开始便不该有任何交集。   更何况,郃勒窃得军火,势力大增,西境战败的消息已然传至京师,若是局势再度恶化,神机营必是战场上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若随魏珩远击郃勒,届时生死皆未卜,又何谈儿女心思。   在旁人之事上,魏珩素来看得透彻,知晓高简所陷的困局,他略一斟酌,忽的凛然轻笑:   “我若给你立功之机,你敢接么?”   高简神色一怔,不敢置信地看向魏珩,眼里顿时亮起了点点浮光。   他家大人从无虚言,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   沈青棠醺得伏于桌上,正笑着问贺兰筠喜欢什么脂香,日后也可制两盒送与她。   忽然,一道急匆的人影闪过来,忙不迭扶起了对面的贺兰筠。   她心下一紧,顿时挺起了身,可扑闪了两下睫羽,一见是高简,又慢慢绽开了笑颜,“高千户?”   被点到名的高简有些心虚,面上顿时挂起了干笑,“哎,巧啊。”   偏生怀里的少女颇有些不耐烦,似是不喜受人摆弄,抬眼见是他,眼眶骤然红了一圈,蹙眉责道:“怎么是你?你不是不管我——”   话还未说完,高简便先行捂上了她的唇,顺便还利落地将帷帽给她扣上,笑着对沈青棠说了句“嫂夫人早些回家”,随后,便赶紧将手中的人挟走料理去了。   沈青棠只以为他们在打闹,不由笑着打趣道:“你对筠筠好一些。”   高简自是连连点头,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可少了对酒谈笑之人,即便是身处闹市,也会油然生出几丝落寞之感。   沈青棠斜支着头,略有些犯愁地看着剩下的两壶桂花酿,心道,反正袁英还不曾来寻她,不若她再饮上几盏,也不负了这仙浆玉液?   她轻扬唇角,正欲有所动作,可指尖才堪堪触及壶身,便被一只不速的手按住了。   她顺着这只劲节的手仰头望去,恰巧看到了熟悉的俊逸风骨,一时间,连眉眼都笑得含光,仿佛逮着了上好的酒伴。   “子钰?”   她的语气里满含惊喜,纵使四肢酥软,眸光潋滟,也忙不迭要捧起酒盏,将新到手的甜蜜佳酿与他分享,“来喝酒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好气,下章才能写到擦枪走火QAQ,问就是醉酒后的女鹅香香软软,还粘人,没人把持得住。   完结倒计时还有两章。   朋友们不要蹲不要蹲,我大概要加班到死了,也许会变成周更,周末才能挤出时间来写,但是我一定会写完呜呜呜。我也真的好喜欢棠棠和子钰呀,太难了 第94章 嫁不嫁   女孩粼粼的杏眸漾着星光, 连弯翘的睑尾皆泛着娇嫩的桃粉,引人撷取而不自知。   一句软哝的撒娇, 如流电催人心弦, 令少年在微怔间,顿时缓缓消去了微皱的眉宇。   万般忧牵,也溺在这酣甜的春靥里, 化成了一抹似有还无的浅笑, “你是喝了多少?”   沈青棠懵神一顿,倒是认真思索起来, 随即又娇憨地给他比划出了三根手指,醉欢一笑, “不多的呀。”   魏珩眉尖微挑, 带宠的目光中, 显然透着股不敢苟同。   他不动声色地藏过她递来的酒, 视线从这嫩皙玉指一直流连至那嫣醉桃花面, 倒也配合着猜测, “三盏?”   沈青棠含笑摇头,娇哼着否定,愣是不开口, 顽气地要他再猜。   魏珩大致扫了眼桌上的狼藉,屈肘于她身旁落座,神色略掺了些复杂, “三碗?”   女孩笑逐颜开, 似是觉得被人低估了酒量, 摇头哼吟之声愈加娇俏, 却仍是不开诚布公, 像极了有意作乱的轻羽, 或虚或实,直挠得人心绪生痒。   少年眉宇渐深,抬手捉住了她醉染霞云的双颊,温然的语气中不无细究之意,“你喝了三壶?”   沈青棠闪着潋滟的眸光,直直望向他,似是被问住了,混沌的脑海全然聚不起任何思绪。   她认真皱起眉,小脑袋思索片刻,忽的意上心头,仔细扳起了手指来。   一根、两根、三根。   “喏。”她笑意酣甜,又比划出了三根手指示与魏珩。   面上还漾着别样的得意,似是想邀他褒奖。   魏珩:“……”   他面容复杂,看着她这副欢醉模样,好半晌才应和着微微牵起了唇角。   醉至如此,再刨问大抵也不会有何结果了。   少年无奈轻笑,看向支头软在桌沿的女孩,略作思量,还是决定问些她能听懂的话。   “要抱还是要背?”   他微倾低询,温热的音息被月色柔化,倒是带了些亲昵的逗弄之意。   沈青棠酣然一笑,被酒气醺得七分醉,只望着眼前独属于她的少年,满面皆是不加遮掩的欢喜与甜蜜。   “抱。”   她展开双臂,答得毫无犹豫,当即软绵绵地附上前,主动投怀,搂上了他的脖颈。   魏珩呼吸微滞,僵然落下睫羽,被这猝然一抱险些拨乱了心神。   女孩就这样撒着娇望他,水眸满含眷恋。   前所未有的依附,看得他怔然失了动作,难以言喻的情愫,登时在胸间翻腾了几个来回……   归家路上,因她着实醺醉难耐,魏珩只抱着走了一段路,便又顿下脚步,途中换成了背。   本是急于带回去喂下醒酒茶,可伏于他肩上的小姑娘,却在后半路上愈发来了精神,甚至口中还念念有词,将他视作了马儿驱骑。   “驾……驾……”她呢喃着笑语,每念一声,便要轻拍一记他的肩膀,仿佛是稚童在玩着扬鞭驭马的游乐,趣意无穷。   此情此景,若是北镇抚司众人目及,只怕会惊疑得拔刀四顾,不知是何等歹贼竟伪冒了自家大人的头面。   魏珩轻然一哂,挑眉问肩后之人,“你可知,是在将谁当马骑?”   伏在背上的女孩未有回答,只是连连轻声发笑,大抵仍是醺醉未醒的模样。   被犯及威严的少年轻牵唇角,心道当真是将她惯宠得愈发无法无天。   可月华如泄,他背她归家的脚步却未有半分停顿,甚至步步生暖,无声默许了她的放肆之举。   “驾……驾……”背后的女孩仍在轻声驱唤,笑意更深,连小腿都不安分地微微晃荡了起来。   也不知是月色乱人心曲,还是这笑语为长夜添了醉人的亮彩。   少年听着听着,心中倒没来由浮起了几丝波澜。   他微扬起唇角,忽而唤她:“沈青棠?”   环着他脖颈的女孩依旧只欢欣地晃晃小腿,并未理睬。   见此,少年微作思量,又一字一句地,笑着唤出了她的闺名,“棠……儿?”   这还是他第一回 如此亲昵地唤她。   语声脱出口时,一些尘封许久的心思,倒是在心间漫开了别样的涟漪。   天知晓,从前听秦颂肆无忌惮地在他耳边乱唤时,他有多妒嫉难平。   可现下,他亦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唤她。   但仅仅如此,还并非是他想要的独占。   只是如今名不正言不顺,他当真是耐着性子,才不逾越界限,以等着铺十里红妆,风光迎娶她的那日。   听闻熟悉的叫唤,伏于他肩口的沈青棠也不再驾马游乐,只笑着歪过脑袋,好奇嘟囔道:“嗯?”   魏珩的唇沿悄然扬起,借此良机,故意使坏着哄问:“你要嫁与我?”   轻暧的低语似一阵徐风,直拂得女孩心中叮铃作响。   她杏眸微动,双靥的桃红醺染更深,埋首掩住漾开的甜笑后,也不着他道,只顽气地一字一句回答:“不、嫁。”   甜嫩的嗓音里带着“就不依他,能耐她几何”的娇然,引得少年笑意微僵,面色顿时深了几分。   他知道她并未醉得不省人事,也知她是玩心大起,随口与他嬉闹。   可心中翻涌的酸涩已然成势,就是无法被理智平息。   “是么?”他撑着僵然的笑,语气颇不是滋味,“那今晚是不能好睡了。”   “我们还得再增进一番感情?”他语声低沉,不经意扣紧了她的膝弯,危险意味不言而喻。   “哎,不要不要。”醺醉的女孩嬉闹够了,也自知分寸,连忙晃晃小腿挣开他的桎梏,撒娇着环紧他的脖颈,软声怨道:“你又欺负我。”   好一招恶人先告状,魏珩微挑眉尖,胸中涩然难言,轻笑着同她对理,“是谁欺负谁?”   “嗯?”他温声问她,可语气已然沉抑得无以复加,“说话直往人心口钻,也不知有多疼。”   即便如此诉怨,他仍是背着她默默往回走,丝毫未有懈怠。   此情此状,再配上这清落的身影,倒是愈显出委屈与伤黯来。   沈青棠知他开不得玩闹,也好声好气地决意服软。   “心口疼呀?”她笑醉了眼波,乖巧地直在他胸前细细摸索,“那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她探不到实处,一双酥手轻抚软按,反倒像在四处作乱。   魏珩顿下脚步,指节紧攥,几乎用尽气力,才强忍下心头喧嚣的躁意。   “好啊。”他大方应允,眸光暗得深不见底,不多时,才耐着她作乱的招惹,从微扬的唇缝间挤出了一句不善的低哄,“我们回去再揉。”   彼时,沈青棠尚不解他话中压抑着的深意。   直到房门破开,她被一股清冽的竹香猛然袭倒于书案上,缠温绵长的吻如骤雨落下,她方从这激烈的攻势中,模模糊糊感受到了他难平的心绪。   不由分说的汲取似是带了些蓄意的报复,非要将她欺得眼尾湿红,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方肯罢休。   可仅有的甘泽显然无法纾解他的渴求,酒气混着甜腻的花草香,氤氲在朦胧的灯影下,愈衬得那朔雪般的玉色格外脆弱。   少年克制地敛尽锋芒,似是也沉醉失神,自她娇嫩的颈侧缓缓流连至如山迤逦的琵琶骨。   落吻的动作不似掠夺,倒似是……讨好。   沈青棠虽有醺醉,但多少也能觉察出,他好像有些不安宁。   “子钰。”   绵软的声音轻唤在耳边时,沉湎于厮磨的少年仿若冰水浇头,顿时断了探向雪谷的念头,恢复了几丝理智。   他僵然抬首,却毫无征兆地撞见了一双漾着春光的水眸。   “我喜欢你。”   女孩诚然望向他,春风醺醉,笑靥生花,分明已被欺得楚楚惹怜,却仍是愿意环臂搂住他的脖颈,毫无保留地交付温柔。   魏珩神色一滞,蓦地失了声息,只愕然抱着她,分明心也在震跳,耳畔也能识音,可整个人却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   恍惚以为,这是场不真实的幻梦。   可怀中之人似是有意要哄他,仰首与他对视,又再度吐息如芳,“我愿意嫁你为妻。”   魏珩呼吸失颤,骤然被这乖嫩的嗓音撩拨得丢了心神。   连激荡的情愫皆一同被屏住,生怕惊碎了什么珍罕的时刻。   “嗯?”沈青棠睁着圆溜溜的杏眸,显然对他与木头无二的反应有些不解,“你怎么还是不开心呀?”   小姑娘微皱起秀眉,捧住他的脸轻提了几下唇角,见仍是没有效用,索性便学着他的模样,做了他最喜欢的事——   她附上前,主动在他的薄唇轻啄了一下。   正当她满意扬笑,准备等着他愉悦的反应时,少年却僵怔在原地,木然片刻后,又略有些慌乱地松开她,连低沉的声音都罕见生了磕绊:   “我、我去沏茶。”   女孩绵软地自书案翻身而起,发丝漫散,面染霞红,撑着惺忪的醉眼,望向那赶去沏醒酒茶的少年时,面容颇有困恼——   他好奇怪呀?   可她不知的是,自己的两片软唇早已被磨得粉润,就连皓雪之肤也落了点点红梅,仿佛快要被风吹散,飘入深隐之处。   这般娇妩之姿,她自是觉察不到的。   秋初寒凉,厢房中总会燃上暖炉,满室温香如春。   可饮罢酒后,沈青棠却愈发觉得,身处其中,便闷热得如火炙烤,着实难受得紧。   她垂首,看着棉厚的袄衫,以及锁至脖间的绣扣,绯热的小脸微微皱起,有些烦恼。   魏珩静下心神,端着热茶再度回来时,便见到了沈青棠费力解着衣扣的一幕。   她已然有些昏醉欲睡,可手上却如何也使不上力,几番拽扯衣领皆无济于事,气鼓鼓的,霎是着急。   他抿了抿唇,只略顿一瞬,便又迈步上前,引开了她的注意,“怎么了?”   他温声问着,一边搁下热茶,一边却揽她入怀,不动声色地替她拢好了衣襟。   “子钰,”女孩水眸含光,软附着攀上他的臂膊,扯了扯,投来了求助的目光,“我好热。”   “可是,解不开……”她笨拙地解与他看,似是想证实所说,急得眼尾湿红,全然不知自己正做着何等引诱。   几番解扣尽数失败,她委屈地软咛了一声,牵引着他的手覆上了胸前的衣襟,求助之意不言而喻。   魏珩喉间微滚,默然片刻,又强耐着心性松开了她的手,托来案上的茶盏,温然安哄,“无碍,喝下便不热了。”   见她尚有犹豫,他又将杯沿递近了她的唇边,“嗯?”   那副笃然可靠的模样,仿佛是在说:连他的话也不信了么?   沈青棠愁然垂眉,看着这盏赤褐的汤茶,自是没有不信他的道理,好不容易鼓足决心轻抿了一口,结果却被涩得直拧起了脸。   “好苦。”她委屈皱眉,仿佛在怨他骗人,满面娇怜。   魏珩被她惹笑,不禁打趣,“你是大夫,良药苦口之理,不懂么?”   闻言,沈青棠的委屈更甚了。   她现下浑身难耐,只想得人慰藉,并不想听他讲道理。   可魏珩却未曾觉察到这份敏感的情绪,只是觉得该尽快喂下解酒茶,好让她早些安睡。   “听话。”他将茶盏复又递至她的面前,极有耐力地应允,“如若喝完,我定然——”   他适时压低声音,带了些说不清的温柔,“有求必应。”   可即便他将话说到这般份上,一想到要被逼着喝下涩苦的汤茶,还不能即刻解衣寻凉,沈青棠不知怎的,心中的情绪便轰然决堤。   “可它真的很苦呀。”她委屈得几欲泛泪,索性屈膝借力,攀够上他的脖颈,负气吻上了他的唇。   少年骤然失怔,只觉那一抹软香笨拙地探入了他的唇间,顿时牵起了一阵战栗的酥意,直流向四肢百骸。   她分明不会吻人,却还要兴风作乱,执拗地欲将尝到的苦楚尽数渡与他。   这与要折磨他并无二异。   很快,女孩力有虚乏,缓下音息望他,睫羽已然沾上了晶莹的泪滴,“很苦的是不是?”   她本意是想博得他的心软,求他别再逼她喝下这盏苦茶。   可见少年灼灼地看着她,额间甚至浮了些薄汗,她也不知,他究竟可有感受到这茶有多苦。   正欲再附上前故技重施时,膝下却忽然失了依托,她吓得低呼一声,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倒入了他的怀中,甚至还撞得有些生疼。   “嘶……”沈青棠轻吸了口凉气,泪花闪烁,心下暗怨他怎的忽然使坏,正打算挪个舒服的姿势,却忽然发觉,碰到的某样物件着实有些硌应。   她不解地抬眼望他,却正巧与魏珩的视线灼然对上。   少年的目光深暗无比,带着不善的威压,甚至还染了些她不敢确定的情动,看她就仿若在看掌中的猎物,危险的意味充盈了周身。   “你……”她一阵醺懵,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只轻声说出了真实之感,“你的令牌,好像有些硌人。”   少年隐忍着咬了咬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语气沉哑,“是令牌么?”   积忍许久的烦躁于此刻喷薄而出,他欺身逼近,捉着她的手腕慢慢探向下,欲让这不知分寸的人明白,随意作乱撩拨,究竟会招致何等后果。   “你摸摸看,是么?”他深深盯她,一字一句似从齿间艰难挤出,甚至还带了些强忍到极致的失控。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的魏狗,对与棠棠成亲之事不屑一顾,呵,现在倒是被还没成亲的现状折磨得快要发疯。   这就是风水轮流吧哈哈,然后再写个大婚就完结了,工作日每天加班的社畜实在困苦,我再努力努力 第95章 甜头   沈青棠尚带着醉后的懵懂, 任手被捉住向下引探,晶润的水眸只好奇望向他, 显然有些读不懂他的表情。   对上这般天真单纯的眼神, 一股难言的紧张与罪恶,莫名咯噔一声,在少年心间油然而生。   他一向耐力极佳, 今日却不知怎的, 竟被她磨得失了抑制,甚至还信马由缰, 做出了胡来之举。   可箭已离弦,覆水难收。   纵然明知是错, 他仍旧鬼使神差地未作任何制止, 只隐下狂乱的心跳, 动作与呼吸同时滞住。   像是期待, 又不敢期待,   唯有眼睑谨慎压低, 细细注视着她的神色变化——   仿佛后果究竟如何,皆在这一触之间。   醺懵的女孩认真皱眉,不明白那硌硬之物, 除了别着的令牌,还会是什么。   嫩掌覆上摸索的一刻,冷不防的, 她清晰地感受到, 少年紧绷的身体骤颤了几分, 连带她的手都灼得有些发烫。   她微睁杏眸, 直望向他, 澄亮的眼底还氤氲了些困惑与讶然。   如此纯净的目光, 仿若直洞灵魂,看得魏珩呼吸微顿,默然间,只攥着指节忍下了一切喧嚣,紧张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发落。   心跳怦乱,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是竹筒?”沈青棠微微歪头,轻触一番罢,带着略有新奇的笑,问出了自己的猜测,“好烫的竹筒,哪儿烤的?”   女孩俏动的软语,似是撞破寒冰的春色,于刹那的心惊间,迸开了妍丽的涟漪。   紧绷的心绪就这样被一团娇笑冲散开来,魏珩微有失僵,看着这张明媚酣甜的笑颜,亦耐着被拂起的燎原之火,一时沉哑,面色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大抵耗空心思,也不会料到她会有如此奇思妙想。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着怀中娇然含笑又涉世未深的女孩,他烦叹一息,也不明白自己都在做些什么荒唐之事。   冲动的思绪泄过一阵,总算冷却下来,让残存的理智拨开慌乱,逐渐占据了上风。   可就在他正欲收整时,那双不安分的手又轻捏一阵,直将那蓄势待发的苗火刺激得更旺。   魏珩猛然制住她作乱的手腕,微皱的眉尖下,尽是隐忍到极致的情动。   天底下任何一个正常男子,若与心爱的姑娘亲近至此,只怕都难以坐怀不乱。   可沈青棠却无法意会他的心境,无端被他扣住,虽略有懵然,但那困惑的目光,仍是禁不住要向下投往那鼓起的一处,“好奇怪呀?”   视线微晕之际,她正欲再动手去扯他的衣袍,想问问他为何这竹筒分明看不见,却又能真切触得到。   可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因他骤然腾空的一抱,化成了受惊的低呼。   “子钰?”她在朦胧中不解轻唤,只得下意识环搂住他,已然醺得软力,连说话都有些黏糊。   魏珩沉吸一口气,望向床榻,极克制地从喉间挤出一抹轻笑,危险意味十足,“你不是困了么?”   这话说得对,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少年走得大步流星,无形间亦将她的心牵得急促了起来。   沈青棠闪着睫羽思索,带了些迟钝的无措,连身子也轻得似漂浮在他怀中的云。   紧接着,少年不客气地撤力,她骤然失重,自云巅坠落,在他的欺近覆笼下,有些受惊地陷在了绵绵的软褥中。   两相对视间,她才恍惚发觉,他目光深炽,挺阔的双肩与胸膛带了前所未有的压迫,连周身亦散着一股浓烈的侵略气息。   她受制其中,心如鹿撞,潋滟的水眸带着懵怯望他,不知即将迎来的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   少年轻笑,似是极满意她露怯的模样,骨节分明的指更是变本加厉地欺上她的衣襟。   见她紧张,又挑眉打趣:“怎么,不是要我帮你解衣,怕了?”   他微微俯身,近似耳语的低哄,带着暧然的亲昵,蛊引得她不觉有些失神。   也就是这片刻的空当,襟前的一排袖扣忽然嗤啦一声,猛地被扯开。   毫不留情的动作与接踵袭来的凉意,惊得沈青棠心间微颤,险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扣子为何要这样解?   他为何……忽然变得有些不温柔了?   不明就里的女孩蒙蒙然,小脑袋里有太多不解的疑惑。   可解扣后袭来的凉意又是那般恰如其分,无形间倒舒缓了几丝酒热。   她思绪混沌,不知该作何应对,唯有双靥娇怯,湿眸曳光,紧张又不解地抬眼望向他。   好像他是那般明智可靠,定能向以往那样,予她正确的指引,告诉她该怎么办。   可事实是,魏珩在原地沉忍一阵,终究什么都没做,只予了她一床御寒的被褥,抬手一掀,毫不留情地遮住了那引人遐想的凌乱与湿漉的春眸。   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缝隙。   “好些休息。”   他闷声轻叹,也不再作弄,只俯下身,在她额间落下了温柔一吻。   低沉的声音里,道尽了无数克制的爱意。   大抵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没什么定力。   浸没在冷浴中的少年,有些沉郁地阖目静心,如是想道。   过往至今,他从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欲求,想要什么,便巧用心机索来什么。   唯在情之纵欲上,他鲜少有过如此明烈的失控。   他曾去花楼缉过不少案犯,隔门尽是迎风灌耳的靡音。   当然,他也曾于那些酒色之徒的口中偶听过不少房中秘闻。   只是那时,他无意猎奇,仅冷眼作观,也不知那样的快慰究竟有何等惑引,居然能令人醉缠沉沦至此。   可现下,堙没于水中的挺热似乎给了他答案。   似是着魔了一般,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尽是她娇迎软附的恬暖模样。   若是那双澄澈的杏眸,被欺得湿红,甜嫩的嗓音,被撞得破碎,又会是怎样一番绮旎的春景。   仅是幻思,水下动作便渐然生波,愈有了难遏之势。   少年微皱眉头,周身绷紧,罕然沉沦一回,隔着屏风暗暗觊想着近在迟尺的女孩。   却又怕出声扰她酣梦,只敢将滚烫的心思一遍遍藏入水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泠泠的声响方偃然止音。   他睁开浊暗的眼,艰忍喟叹了一息,起伏的胸膛缓着低喘,终是在这刺骨的冷浴中,慢慢平下了翻涌的热意。   他心知,现在尚不是最好的时机。   略作休整后,魏珩拢袍出浴,面色已然沉静了许多。   他迈步行入内室,正欲拂灯,不料却在那温璨的光晕中,目见了榻上的一抹娇倩身影——   不知自何时起,原先那已躺下的女孩,竟又推远被褥坐起了身。   她睡眼惺忪,发丝也笼得温柔,只泛着桃红的面上有些娇烦,正半梦半醒地要褪去略嫌闷热的中衣。   被怀兜覆着的远山微微前含,勾勒如画,藕臂亦向后伸展,笨拙地扯拽着赖在腕上的衣袖。   殊不知,这般模样映在少年眼中,又掀起了怎样的波涛。   魏珩无奈轻叹,偏移视线,略有些头疼地抚了下前额,只道今日当真是要被她折磨得不能好睡了。   燕京干冷,他屋内一贯燃炉,但还不至于热得敞衣。   明知自己体质寒凉,怎还是这般任性胡闹。   魏珩面色微沉,缓步上前,欲替她拢好中衣。   可酒热蔓至脖间的沈青棠,却嘟囔着不依不饶,“我热……”   推缠间,那落至臂腕的中衣终是被她摆脱了干净。   许是触到了他微寒的手,她又下意识贴上他的胸膛,乖乖寻凉解起了热。   魏珩无奈,趁此时机,索性牵来被冷落至一旁的被褥,正好为她披覆紧实。   怎料,不满被衣物阻隔的女孩,又大胆探手,寻至了最清凉的肌理。   他呼吸一滞,愕然得几乎忘了制止。   “你怎么这么凉快呀……”沈青棠声音娇哝,像只贪凉的小猫轻蹭着,不觉间已扯散了他的浴衣。   玉臂环缚,酥雪软压,前所未有的亲密相拥,令魏珩僵怔在原地,全然失了动作。   只觉周身流过一阵过电的麻意,点点星火沉淀坠下。   偏生怀中作乱的人却寻凉寻得惬意,抱着他不撒手,一点都没有良心。   魏珩沉吸一口气,禁不住贴近她,极克制地艰声笑问,“你一定要这般折磨我?”   他一字一句说得喑哑,可手上却也回敬着拥住了她。   女孩的背柔似暖玉,小衣的绳结就那样如穗垂在玉扉。   只要他轻轻一扯,漫山的晧雪便将一览无遗。   然而,他绕着那绳结打圈摩挲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再进一步。   抱着暖冰的沈青棠,沉醉酣甜,只娇哼了两声做回应,并不明白他说的折磨所指为何。   可魏珩额间渗着冷汗,指节紧攥,已然忍得甚为辛苦。   “占了我的便宜,也给些甜头好不好?”   他吐息沉灼,几乎是附在她耳边缠哄,只为求得一丝首肯。   他是卑劣,且不择手段,可在她面前,他永远不敢肆意妄为。   只敛尽本性,甘愿受枷,俯首为臣。   女孩软糯轻笑,得了解热的凉,软乎乎地倚在他胸前,自是好说话得紧。   魏珩眸光一暗,喉间微滚,引着她的手缓然探向下,循循善诱:   “不是说好,我们回来再揉么?”   沈青棠的脑袋晕晕乎乎的,隐约记得在外之时,确实听过这话,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   咕哝片刻,她微微凝眉,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呢喃了一句,“你……难受嘛?”   魏珩心弦微动,倒是没料及,她在晕醉中居然还记得关心他。   一时间,心底的某块角落融化沉陷,尽数溺在了她娇甜的温柔里。   “难受啊,”他大方承认,贴近她的耳畔,压沉声音,故意道,“很难受……”   他唇角带了些使坏的笑,“你力气太小了。”   嗯?   纵然昏晕不清,可话里的好坏沈青棠还是辨得清的,隐约觉得受人轻视了,她自是不甘示弱。   隔着衣物,也不管揉按的硬处是骨头还是什么,横竖小手盈握,指间的力道负气加重,本想抓得他呼痛,不料,却从他绷紧的喉间听到了一声奇怪的闷哼。   似痛苦,却又带了些隐忍的快慰。   紧接着,她的手便受人牵引,失了主动之权。   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觉自己好似在驯服一匹桀骜的烈马。   往常时候,她也见过别人驯马,只要温柔地顺抚皮毛,它便会默认来者并无恶意,慢慢放下心防。   可她驯服这匹马,委实是有些手酸,从前顺到后,又从后顺到前。   手磨得几欲起星子,可它仍是未有臣服之迹,反而愈加狂躁,几番撞得她生疼,就在它快要脱缰之际,终于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于蹄前救下了她……   魏珩微喘着息,及时捉住她的手腕,撤离了那处泥泞。   他怕脏了她的手。   荒唐一夜,初次尝及的涩甜,就这样在泠泠的水声后,又藏于熄灭的烛烟中,慢慢飘散在了静谧的月色里。   **   翌日,沈青棠打着哈欠,在慵懒的日光中起了身。   只是脑袋仍有些晕眩,身子亦有些酸软。   坐于桌前吃早膳时,她总觉魏珩看她的神色好像带了点奇怪。   正有不解,对方却先开了口。   “你……昨晚的事情,还记得多少?”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自在,似是一句没什么底气的探问。   沈青棠顿下嚼炊饼的动作,不由扑闪了几下眼睫。   这话的意思是……难不成,她昨夜还做了什么失态之举?   女孩微咬嘴唇,不免有些心虚。   可她清早刚起便被立了规矩,也承诺好日后除他在场,绝不可独自与人在外饮酒。   横竖也想不出来什么,谨防他又要念叨,她索性便笑着夹了一块酥糕给他,讨了个乖巧:   “记得你一路背我回家,还喂我喝醒酒茶,辛苦啦。”   看着她这般恬然的笑,魏珩莫名有些哑然无言,只抿了抿唇,静默片刻后,也渐然恢复了如常的笑意。   正托起杯盏,欲抿下一口茶水,可尝着烧麦的女孩却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没来由冒出一句:   “子钰,你想吃竹筒饭么?我可以去烤几——”   “咳咳,咳……”尚不等她将话说完,魏珩刚咽入喉的茶水顿时呛得不上不下。   沈青棠面上的笑意渐转新奇,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可见他咳得着实厉害,她还是担心得上前关切了几句,“你、你还好吧,怎么喝的这样急?”   少年一边咳,一边含笑以示无碍。   秋日的阳光那般明媚,连檐下的鸟雀皆啼啭得格外热闹动听……   后来的后来,沈青棠还是给魏珩烤了竹筒饭,她用小砍刀将医馆内的紫竹断成一截一截时,魏珩的面色沉闷得尤为复杂。   可沈青棠将烤得热腾腾的竹筒饭递至他面前时,他还是一粒不少地尽数吃了干净。   篝火映亮了他的笑意,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开心过。   静谧安和的日子就像桥下的溪水奔流向前,直到——   西北大败的战报被斥候星夜传回,整座燕京的长灯皆在寒风中飘摇忽闪。   一道冰冷的圣旨从天而降,命锦衣卫都指挥挑领数千精锐,率铁甲□□,随军前行。   魏珩躬身接旨之时,沈青棠方从街巷听闻消息,手中筛晾的草籽一下倾泄落地,坠声此起彼伏,刺耳惊心。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完结了,小魏吃肉真难呀 第96章 终章   受命于天子, 为官家所驱驰,是锦衣卫一生的命途。   沈青棠非是不明此理, 只是一思及那烽火漫天的战场, 以及魏珩几番不顾生死的疯凛性情,她的针线落着落着,便不禁被晶泪浸湿了一小片。   “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   仆从匆匆来报, 沈青棠回首一怔,闪了闪粼粼的泪眸后, 又立即抬袖拭干了眼角,忙不迭起身奔向了屋外。   月色寒凉, 满院皆似覆了一层银霜, 唯有那朦胧如昼的灯火尚曳着暖光, 终是在夜半等来了晚归之人。   敞亮的烛火令步入内的少年还有片刻恍惚, 别样的暖意升起之时,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一字, 便被如蝶飞来的女孩扑了个满怀。   “子钰……”   她还是没能忍住,哭泣声几乎登时从唇间溢出,满腔情愫再无法压抑, 尽数在这相拥之间倾泻而下。   将别的哽咽一声接一声,娇怜哀婉,听得魏珩周身袭过一阵难言的麻意, 连筋骨皆被冰凝住, 唯有慢慢拥紧她, 在这清寂的寒夜中, 予她一切能给的安抚。   本是想哄她不要哭了, 可僵涩的唇动了动, 终究还是觉得这话太过单薄,没能说出口。   许久,才沉声给了一句温然的允诺,“放心,不会有事。”   他知她心思敏感,也不悉战场之事,故而自收到圣旨的那刻起,便一直在思量,该如何对她周全交代,如何在这动荡的局势中,继续维系他们间的信任。   但战局多变,所耗时日或短或长,并不可预估。   更何况,他还不曾许她婚约,予她名分。   若是,她怨怪他,不愿等他呢?   魏珩抿了抿唇,千言万语难诉,只默然将她拥得更紧。   在这场重新修缮的关系里,他永远皆处于被动之局,只怕自己会再度被她抽身舍弃。   但沈青棠断断续续的哭咽,却又渐渐扯回了他的思绪。   “怎么没事?”她一哽一哽,含泪嗔怪,哭得伤心惹怜,“你一点都……不知分寸,好几次,若非我…连夜……你就……”   她语无伦次,再说不下去,更不愿再忆起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那些情状,只知他这次远赴执公,定然是凶多吉少,性命堪忧。   魏珩听得微有失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忧心的自己的存亡。   看着埋在怀中、双肩微颤的女孩,他心间的点点不安,逐渐被纯粹的爱意湮没一尽,不由慢慢松力,托起了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我就什么?”他微牵起唇,低沉的嗓音中还带了些新奇的语调。   沈青棠眨了眨泪眼,没想到在这等关头,他居然还有闲心来戏弄她。   “你……”她哽得语噎,正欲嗔他几句,可话至嘴边,却又不忍开口,更不必说再提及一些不吉利的词了。   “你能怎么?”她顺势挪转话锋,偏过头,气鼓鼓地拭了两下泪痕,小声道,“你好得很,谁有你命大?”   话音刚落,头顶上方登时传来了一声带悦的轻笑。   她闻声抬头,只见少年笑得如风似月,半点都不像即将要行军上阵的人。   “是啊,” 他出言肯定,俯身贴近她的耳侧,声音低萦,“还不曾娶到你,我可惜命。”   晚夜清静空旷,静到沈青棠除却怦然似鼓的心跳声,再听不到其他。   她知他文武兼备,向来临危不乱,此番受任,也是为捍守大郦边境,护家国安宁。   故而在为他收拾行箧时,沈青棠也极好地收住了情绪,唯有在破晓临行前,她亲手为他戴上护臂的一刻,泪水禁不住潸然滑落了。   那在夜市上悄悄买下的护臂,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便要送出去。   “千万小心。”她泪光莹莹,含着俏为他拢了拢衣襟,“我还等着你回来呢。”   魏珩呼吸微滞,最后将她揽入怀中,紧拥着落下了承诺:   “绝无失言。”   黎明前的风尤为寒凛,吹得街灯飘摇,衣袍猎猎,将一切柔情与不舍皆阻隔在了马蹄声后。   勒马于前候军行进时,魏珩不经意瞥向护臂,倒是借着熹微的灯光,在边沿发觉了两个绣着的小字——   平安。   **   西境的战报并非时有,沈青棠闲暇之时,总会抽身去山寺烧上一炷香,祈求大军早日凯旋。   可战讯未曾等来,京中染疫的病例却先不速而至。   高烧不止,上吐下泻,蔓延速度之快,引得全京皆人心惶惶,清热的药材很快便被哄抢一空。   沈青棠虽未历经疫情,可娘亲有关治疫的小札,她自幼便倒背如流。   熏艾草、隔离病患、配制药方,她带领医馆众人,应对得有条不紊。   据闻,此番疫病并非酿自京都,而是源于水患方平的江南。   可燕京毕竟是皇城重地,太医署即刻便有了动作,封锁城门、置病迁坊、调派药材、组织民间大夫分散义诊,未有多久,京都的疫况终得以偃息。   纵如此,根源未解,封于城内的百姓依然不敢放松懈怠,冲杀于境前的将士们亦心有牵怀,马蹄失力,节节败退。   一时间,整座大郦皆笼上了浓浓的阴霾。   人人闭门不出,惶恐难安。沈青棠受困于府中,只能耗着日子消时,亦是心焦得无法入眠。   直到——   江南的疫情如水扑淹,太医署力不从心,不得不广下昭告,宣集各地医者来此施援。   沈青棠思忖了一夜,隔日便打点好一切,赴官府申领路引,拿定决断踏上了南下的客船。   值此水深火热之际,勇武者,可纵马奋战于阵前;慧明者,可提笔指点于天下。   她不通文武,唯有几许岐黄之术或可派上用途,若只守于一隅,继续坐壁旁观,她只怕一日都难过得安稳。   一路晕吐着抵至江南时,正是万木萧瑟的九月,再加之漫天的药烟与成堆火焚的病尸,这个季秋无疑成了沈青棠日后最为晦沉的一段过往。   受遣来治理水患,并坐镇指挥的官员正是魏珩之父,因疫情扑染之缘故,他遭受了无尽谩骂,朝廷亦施了不少威压,若是此番灾患难以尽快平息,他罪当其冲。   沈青棠在路旁接诊时,偶尔也会与巡访的魏炳文打上照面。   在对方略显愕然的眼神中,她只谦敬地躬身施礼,再无旁的言语。   大片的染症极易生变,起初在众人的合力下,城中的疫况还稍有所缓解,可越到后期,汤药便越难起效用,到最终,高热难退的病患已然不计其数,疫病更是有卷土重来之势。   沈青棠见状不对,接连几日翻遍医书,诊断病患脉象的波动,终于发现了肺火的症结。   她连夜对药方做出了调整,却受到了医官的质疑。   “放肆!你究竟可明医理,竟敢下如此猛药?”   沈青棠被斥得微有失神,忙鼓足勇气劝应,“禀大人,眼下危急,实不宜再一昧求稳。”   她双眼疲得微红,辩辞深重恳切,“据我所观,反复烧热者皆乃肺火未解,以酸棘入药之典,更是流自湄山医谷,望大人明察。”   她躬身一礼,看不见众医官难以信服的神情,只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劲节的拄拐声。   “湄山确有此方,为老身所创,尔等有何赐教?”   来人辞色威肃,掷地有声,一拄一拐从容不迫,步步尽是傲然。   沈青棠循声回望,只见,一位年高德重的老妪自两旁的病棚中行来,携从拄拐,面戴角巾,看不全容貌,却也能于那眉宇间,瞥出几许庄严来。   医官中有几位年事较长者,一见这老妪,顿时现出尊崇之色,诚惶之余,又难掩惊喜:“神婆,是神婆出山了。”   “告罪告罪。”白髯医官吓得忙不迭对沈青棠欠身一礼,旋即,又将那言辞不逊之人推出,勒令赔罪。   一时间,那官至六品的傲慢男子成了众矢之的,面色青红交加,只得拉下脸来,动作生硬地对沈青棠与老妪各自赔了一礼。   这等大礼沈青棠还从未受过,局促得下意识看向老妪时,才发现对方正对自己展着一抹慈蔼的笑。   待诸多纷乱的思绪再度落定,她才厘出了一条不敢置信的讯息——   她大抵是遇上师祖婆婆了。   面前这位被称为湄山神婆之人,应当便是她娘亲的师父。   后来沈青棠才知,这神婆之名原是由沈婆演化而来,只因她隐世不见首尾,每逢民间大灾方出山降神通,久而久之,坊间才有了这一尊称。   沈老堂主闻说她是爱徒沈七之女,自是眉目展笑,可再一追问,才错愕得知,这段缘分竟已是天人永隔,再难相续。   她带浊的目光望向天外,不知思量了多久,才伤然失笑,笃定道,“不可能。”   她神色慈严,可眼里却分明泛着泪光,“小七她……最是慧巧,断不会被这些显赫风流迷了心的。”   “我就说,这些高门权势狗眼看人便罢,还总爱使些下作手段。”老堂主感至心头,不禁抚上了沈青棠的鬓角,“你一人去往京中寻亲,也受苦了?”   女孩眸光轻闪,只勉强笑了笑,抿唇不语。   这等关头,她也不好将与魏珩的那些纠葛仔细透露,更何况,她兴许便要嫁给这样的高门权势,惹师祖婆婆失望了……   历时近两月功夫,沈青棠与湄山一行子弟合力商量药方,终是将江南泛滥的病灾渐渐稳定了下来。   隆冬十二月初,大雪漫天。   太仓郡风寒高热者急增,恰值疫病未消之际,驻留的大夫们仍绷紧心弦,并不敢有所懈怠。   可穿过茫茫大雪,又有些好消息自寒远的北方飘来——   前线大胜,郃勒敌军于雪谷围陷,粮草毁炸,马械受缴,天子已于瑶台设宴,静待勇将凯旋。   沈青棠顿然笑逐颜开,看向手中的信笺,笑着笑着,泪滴便沾上了睫羽,心口微有些喘不过气。   她本急着要将这好消息传与堂内众人,可不知怎的,漫天雪色忽然莹白得令人生晕,她连手中的药碟皆未拿稳,便在一道刺耳的碎瓷声中,昏然倒地。   在这两月劫难中,染疫的大夫不计其数,加之沈青棠又素来体弱,老堂主为她施脉时,心忧得直捏了把汗。   也不知幸也不幸,她只是寻常风寒,并未染疫。   但江南湿冷,这两月的日夜操劳又助长寒气侵袭,只怕……   老堂主凝眉,额前隐现沧桑沟壑,任昼夜迭转几轮,皆候于榻边,燃引暖炉,悉心照料着这苦命的姑娘。   这日傍晚,雪停天霁,沈青棠休憩得安稳,脉象难得有所好转,可偏生,门外却起了些扰人的喧杂。   “让开。”   连夜匆至的魏珩满身风尘,面色冷黯,连手上渗血的纱带都未来得及拆,全然没有耐心废话。   可抬臂拦于门口的沈九却坚持不肯放行,“这位兄台,女子闺阁不可擅闯,她尚在休养——”   魏珩折过他碍事的臂膊,三两下便利落击开,直赶着迈向门内。   “站住。”见他来势汹汹,只怕意图不善,沈九当即追上前拦斗。   魏珩接过他劈来的空掌,力道大得几乎能将其腕骨捏碎。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寥寥几字,已含着最后的耐心,似从齿间挤出,带足了威慑之意。   沈九讶异微怔,正不知放与不放,忽然,老堂主的拐声恰于阶前如珠落下。   “好大的焰气。”老妇人面露威色,对于这无礼造次的少年,打心底有十二分不喜,“下过聘么,立过婚书么,谁允了你们的亲事?”   她拾级而下,每一问皆带着犀利的刀刃,直击他的锋芒。   魏珩赶来之前,早听闻有一位湄山沈氏的前辈在此主持大局,顺着行医渊源,大抵也猜出了与沈青棠关系匪浅。   此刻迎面相见,纵使他再急于沈青棠的病况,也不得不收敛许多。   “前辈恕罪,”他沉吸一口气,尽力缓下心绪,躬身施礼,“所欠礼数,待归京之后,自当悉数补上,分毫无差。”   “哦,”老堂主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倒是瞧不上眼,“可棠儿身子抱恙,落了寒疾,多少也得养个十年半载,只怕不能随你归京了。”   一听闻寒疾,魏珩骤然失色,只以为这江南的冬雪又加剧了她的病症,整颗心皆沉坠而下,不由颤声唤道:“前辈……”   “前辈。”见堂主无意久留,他也顾不上皑皑白雪,当即拂袍跪地,恳声挽求,“若有良药可医,多少年月我都照养得起,只求您肯托付,我定然尽此一生,不教她受半分苦楚。”   老堂主蓦然失笑,倒是不信这身着绣锦的公子哥竟有如此专意。   “是么?”她踱步逼近,“老身且问你,若是棠儿体寒至斯,不能为你传代衍嗣,你也敢说今后只娶她一人,不舍不弃?”   魏珩微有一怔,似是没料及沈青棠的病症已重至如此境地,微红的眼角渐渐酿起不可置信的痛色,连呼吸都好似被寒风冻成了冰刺,直戳的他生疼。   “我……”他吐息渺弱,声音快低落至尘埃里,“我怎么敢?”   他赎罪都来不及。   老堂主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大抵猜得他与棠儿之间应有些深重羁绊,横竖他方才破门而入实在无礼,便也没高兴教他从雪地起身。   想着他身子金贵,兴许跪着跪着便散了,谁承想,一直待到夜风呼号,沈青棠自酣睡中醒来,那个一身傲骨的少年,皆跪在雪地里没有分毫动作。   见此,老堂主心中倒没来由有些动摇。   而朦胧初醒的女孩一听他跪在门口,更是惊散了睡意,二话不说便要夺门去见他。   “舍不得了?”老堂主轻抚上她的薄肩,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令人惋叹的女子,“我可听说,他是郡守魏炳文的嫡子,家世森严得很,还是手段狠厉的锦衣卫都指挥,你可想好了?”   沈青棠抬眸看向她,抿唇无言,眼底泛起了泪光。   她知道师祖婆婆是为了她好,是担心她步娘亲的后尘,可这些决断,她早在与他相处的朝朝暮暮里,便斟酌清楚了。   她还是喜欢他,想再相信他一回。   “婆婆,他方从阵前回来,身上兴许还有伤……”沈青棠说着说着,便不忍地溢出了几丝哭腔,“外头雪又那般深……”   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甚为惹怜。   老堂主忙拭了拭她眼角的晶泪,心都要被哭化了。   说到底,也没谁逼迫那小子跪在雪地里,他跪得如此起劲,莫不是算准了有人会为他心疼?   老堂主终归是老了,也掺不上少年人这些缠绵悱恻的情爱。   只是看着女孩披着朱红毡篷奔出门去,半开的房门泄出一丝暖光,映亮了暗夜里的少年。   他循光抬眸,在讶异中慢慢踉跄起身,一路跌撞穿过雪地,终于将那明艳动人的红梅紧紧拥了满怀,再不分离……   **   甫一归京,二人的婚讯可谓比爆竹之声来得都早,直赶在年关前传遍了大街小巷。   除却合八字、下聘礼、裁喜服、登名册、置酒宴,在这短暂又紧迫的几日里,还发生了许多其他值得一提的乐事。   比如,因江南治疫有功,沈青棠的回春堂还得了圣上的亲自提匾,满院芳华,名动京城。   再比如,高简炸毁了郃勒的后方粮草,破格受封,执掌神机营,成了魏珩的左膀右臂,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截胡了贺兰筠的婚约,当面向未来岳丈提了亲。   当然,魏府中也闹出了些轶闻。   据说,林姨娘误以为魏炳文染疫,陷于江南,一早便搜罗了各式地契,意欲变卖家产,结果却被赶回的魏炳文抓了个现行,成日于门前求情哭啼,把魏炳文折腾得也是够呛。   不过对于沈青棠,魏炳文还是记得江南治疫的大恩,偶尔去医馆抓药,也会和气地问问她,何时能领魏珩回去用顿饭。   沈青棠禁不住失笑,也不揭穿他的架子,只轻声应允。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不多久,沈青棠便收到了第一份赶早的贺礼。   她本还笑说,是谁这般等不及,比要成亲的她还要捧热闹。   结果在拆开一看的瞬间,她面上的笑容顿时便凝住了——   竟是出自秦颂。   提及秦颂,沈青棠心中的某一块地方,总是禁不住要酸软下来。   其实自那次说开心意后,她便极少能听闻他的消息。   江婶婶说,他心里难受,索性行船出门,恰拢贸易去了。   而在江南大疫蔓延,药草最紧缺的那段时日,她也听闻有队商客沟通南北,远调了不少药材来,倒不知是不是他。   至如今,她又收到了这封不知从何处寄来的贺礼,大致翻了翻,似乎是设在各地的医馆地契。   他此前便说过,要在各地开张她的医馆门面,令回春堂声名远播。   想起这句承诺,又看着手中这张除了落款,只余空白的贺信,沈青棠的鼻尖又不禁一酸。   或许,他本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可最后删删减减,终是成了一片苍白。   沈青棠除了愧意仍是愧意,只希望他在此间的某一处,亦能早日觅得幸福……   **   大婚的日子如期而至,喜炮声不知响了几轮,沈青棠方从睡梦中,迷迷糊糊被袁英拖起梳妆。   她昨晚欣喜得难以入眠,同馆内的大夫畅谈了好久,结果清早却醒不过来,急得袁英边为她簪发,又一边数落。   幸好,妆面一上,明媚的笑意还是盖住了微不可查的疲色,点点桃粉染于双靥,可谓娇然欲滴,引人采撷。   袁英越看向铜镜内的新嫁娘,便越能想象出新郎揭开盖头后的惊艳模样。   不知思及什么,她又立即从袖中取出了一折画册与膏脂,塞在了沈青棠的妆匣里,“我瞧那都指挥也不像是怜香惜玉之人,免得他教你受苦,你还是用着这些。”   “嗯?”沈青棠没听明白,闪了闪明亮的眸子,并不解她口中的受苦究竟是何意。   可还不待再问,喜炮声又冲天响起。   “吉——时——到!”门外的小厮扯着尖嗓,将空气顿时染上了紧张的意味。   沈青棠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便被袁英蒙上盖头,匆匆迎上了轿子。   十里红妆,满街祝颂,沈青棠只觉心口怦然得止不住,从未想过成亲竟是这般令人幸福的光景。   幸福得,几欲落下泪来。   其实医馆离魏珩的府邸并不远,可春风满面的少年却硬是纵马绕了大半个京城,引得这场盛事受万人瞩目,直至黄昏方勒马停轿。   喜果漫天洒落,她随着他的步子,跨过火盆,踩过马鞍,步入了厅堂。   往事在笑声中历历回现,恍惚得恰似昨日——   ‘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同我成亲么?或者换个问法,同我成亲,有什么好的地方么?’   在沧州,他曾以轻松的语调问过她这句话,或许在那时,他还不知心动为何物,只觉一切尽在他的掌控,逗弄她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一——拜——天——地!”司礼洪亮的声音响起,他们躬身一礼,共受日月见证。   ‘因为利用。所有的示好,皆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利用完了,自然也就没有纠缠的意义了。’   及笄那日,他说出了尤其狠心之语,本以为推她去秦颂的避风湾,便可使她免了这些纷争,可亲眼看见玉簪被她狠狠掷碎时,他的心似乎也同簪子一般被摔碎了。   心痛的感觉原是这样,他第一次真切地摸索到。   “二——拜——高——堂!”面向拘谨位于上座的魏炳文,他们再度躬身一礼,共沐长辈赐福。   ‘把你推向他后的每个日夜,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你……还愿意原谅我么?’   在郊野,心痛到快要窒息的他,终于忍不住吐露出积藏了许久的心意,以求得几丝新鲜的喘息。   从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一喜欢,便走错了路,错得那样锥心刺骨。   “夫——妻——对——拜!”他们面过身,认真地再度躬身一礼,诺下白首之约。   ‘子钰,我喜欢你,我愿意嫁你为妻。’   醉酒那次,她头一回不加羞掩地向他表白了心意,笑得那样纯粹,又那样真挚,听得他顿时方寸失乱,甚至都不敢对上她含情的双眼。   原来,心动便是这样的感觉。   他恍然知晓。   “礼——成!”   顷刻间,堂中人声鼎沸,待新娘被送至喜房后,锦衣兄弟们个个借着机会,抢上前来欲给魏珩灌酒。   要知道,他们家大人行出在外,向来是以茶代酒,这几杯灌下去,那不得立刻醉得找不着北?   可魏珩却看着毫无异样,甚至眼神中还带着几丝肃冷,仿佛这群人再顺着杆子得寸进尺,他便真能揍得他们找不着北。   还是高简最解风情,为他拦下了诸多敬酒,末了,还不忘调侃一句,“别让嫂夫人等太久啊。”   魏珩轻笑不语,可后半场,却再不见踪影。   良宵难得,他才不愿同一群酒鬼共度。   房门推开的刹那,疲软着倦坐许久的女孩机灵地扳直脊背,连红盖头都跟着微微一晃,倒是别有一番娇俏可爱。   他知她累了一天,只怕连饭都不曾吃几口,也无意再用这些条框缚住她,索性持起喜杆,径自步向前,挑开了她的盖头。   喜帕之下,候着他的是一双水灵灵的杏眼。   女孩就那样眨着眼静静望他,许是还要保留几丝新嫁娘的矜雅。   可片刻后,她终是忍不住失笑出来,这番对视到底也没能坚持下去。   “你笑什么?”魏珩搁下喜杆,亦被染得扬起了唇角。   沈青棠坐于榻边交错着晃晃小腿,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满盛了欢喜,“我在笑……我的夫君怎么生得这般俊呀。”   她摆摆头,使了个顽皮,好像有意要打趣他。   魏珩微微挑眉,倒是大方于她身旁落座,“夫人亦是秀色绝伦,令人——”   他附向她的脖间,轻汲了一抹花草香,沉声戏弄,“心生荡漾。”   轻羽般的热息羞得女孩顿时抿住唇,不再同他斗嘴了。   魏珩低笑了一声,眸色沉得别有深意,“饿么?”   “饿。”沈青棠闪着明亮的双眼望他,没想到晚间还可以吃消夜,顿时捧着小腹软声撒娇,“真的特别饿,我连水都没喝上。”   魏珩带宠含笑,抬手指去,桌案上已然备好了纷呈的点心与茶水,示意她可不拘礼节,尽情饱腹。佚䅿   沈青棠又怎会客气,当即扑进了他的怀中,“子钰你真好!”   然表达谢意只有片刻工夫,很快,连怀抱都没焐热,她便撒开手,蹦蹦哒哒地跑去吃点心了。   魏珩微微愣神,终是无奈地扬起唇,掸掸衣袍,跟上前为她沏了一杯茶水。   沈青棠吃得开怀,可头顶的凤冠委实太重,她咬下第三块枣泥酥后,终是忍不住为难地指了指手,“子钰,我能把这个卸下来么?”   闻言,魏珩顿时失笑,从后极亲近地环住了她的肩,“当然可以,同我在一起,怎么倒变得这般拘束了?”   有了这话,沈青棠索性也将医馆众人同她讲的新婚之礼,尽数抛却脑后了。   她欢欣地挣开他的怀抱,直小跑向妆台边卸了钗环。   殊不知,这每次的若即若离,皆在少年心头吹起了一阵难平的痒意。   看着面前的妆匣,沈青棠忽然想起什么,立即取出了袁英临行前塞与她的宝贝折子与膏脂。   膏脂带着淡淡清香,倒有些像口脂,至于那黄页折子,封册落着“百戏图”三字,也不知里头画了哪几出戏。   沈青棠正打算翻开扉页细瞧,可魏珩却不经意瞥见,恰巧将其夺了去。   他像是最爱使坏的少年郎,故意将折子举高审阅,面色神秘得令人不禁好奇里面究竟是何内容。   “哎,里面是什么呀?”沈青棠下意识微微跳起,可魏珩却利落合上折子,令她扑了一空。   “这画册是谁给你的?”他模样似笑非笑,好像这本戏折是她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一时间,沈青棠倒也不敢说出袁英的名字了。   可是,袁英也不会对她使坏呀,送她戏折子时,还分明牵挂着怕她受苦。   这样一思量,沈青棠便越想瞧瞧里头的内容了。   她伸手欲去夺,可少年腕间一动,那本折子便像变戏法一般消失了。   “想看?”他故意逗她,可环在她腰间的手却不是那么安分。   沈青棠不明所以地乖乖点头,只等着他下一句开出的条件。   谁知,条件没等来,脚下却忽然失重——   她直接被打横抱起去向了床榻!   “看册子多没意思?”   魏珩不由分说地将她置于软褥间,指节翻飞几下,便解开了衣袍。   “我示与你观如何?”他笑着俯下,眼中散发的凌压,带着不加遮掩的欲求,灼热无比,   虽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可看着这露骨的眼神,沈青棠还是羞得立即双手蒙住了眼,抿唇露出了些不好意思的笑。   这一蒙,醉人的春色可皆藏在掌下,令人窥不见了。   他轻轻扳开她柔软的掌心,温声低哄,“怕么?”   女孩闪着小鹿般的眼睛,并不知将迎来的会是什么。   魏珩卸下她腰间的封带,轻轻覆在了她的眼上,“害怕便蒙上眼。”   毕竟,今夜的烛灯,他是不打算熄的。   他要好好地看着她,览尽所有风景。   ……   红绡帐落,掩住一室绮旎。   这样的良宵,亦不负花好月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完结啦,这个大婚的细节可能下周末会写了放在微博吧,然后番外会随机掉落。今年加班太多,不然我真想再多写点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