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书院出了个娇皇后   作者:镜鸾沉彩   【本文文案】   书院版文案:   长乐山上有一座桃蹊书院,书院里人才辈出,出了权倾朝野的首辅,出了战无不胜的将军,甚至出了英明神武的皇帝,这都算了,毕竟都是男的。   最奇葩的是,竟还出了个风姿绝代的娇皇后。   娇,译为娇俏,娇媚,娇气,娇蛮,娇纵,娇滴滴,皆可。   #当年太子在书院背着夫子们诱哄小姑娘谈恋爱的黑历史#   #论如何在一众豺狼虎豹中夺得美人归#   #身边人渐渐离散,只有枕边人成为今生的陪伴#   脑洞版文案:   长乐山里有座桃蹊书院,书院里有一双才子,李晞和陆宁。   同窗三载,从诗词斗到歌赋,从琴棋斗到书画,皆难分胜负。   不知怎的就斗到了凫水。   陆宁摊手:“这个我不会。你自己去吧。”   李晞笑了:“你这是认输了?说好的谁输谁跪给对方叫爷。”   陆宁咬牙,把手中的纸扇扔到他脸上:“叫你妹!”   李晞接住扇子,放在唇边亲了下,“你这么耍无赖,更招人稀罕了。”   等到学成之后回到京城,陆宁需要对他跪地行礼时,他却舍不得了。   陆宁:“不是说好的让我跪地叫爷吗?你抱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李晞低低地笑:“我家宝贝宁宁的膝盖,我心疼还来不及呢……”   【本文食用须知】:   1、惯例:架空,1v1双处宠溺,女主很美,男主很强大。谢绝考据。   2、男女主都是超级学霸,女主郡主,男主太子,后期帝后。   3、苏文,大家都爱女主,但男主地位超然。   4、书院生活只是前面一部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宁/颜芊珑,李晞/李玄祯 ┃ 配角:下一本《招惹了孤还想逃?》求收藏 ┃ 其它:甜宠   一句话简介:学霸女主太难追   立意:爱情与责任的抉择 第1章 、李晞进学   长乐山之阳,于群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簇古朴典雅的阁楼庭院,这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桃蹊书院。   时值暮春,长乐山上开了满山的桃花,抬首遥遥望去,整座书院为彤云粉雾所缭绕,透着浩渺的仙气。   山脚下有座灵巧小亭,供进山之人歇脚之用。这日,亭中来了一对年轻主仆,主子年约十五,身形已略见少年人的挺拔。他五官俊逸,眉清目朗,此刻脸上透着几分倦色,额角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子。   李晞以手搭在眉骨处,朝山顶处一望——不过半日大约就能到书院了吧。   “公子,咱们这一径赶了两日的路,这会儿水囊都空了。”侍从把羊皮水囊倒过来使力甩了甩,半滴水都没见着。一脸苦恼道。   日头正盛,李晞这会儿喉咙都快冒烟了。他闭目凝神细听,耳边辨出了林间细小的流水声,遂勾唇一笑,伸手拿了那水囊,“你在此候着,我去去就来。”说着,闪身进入林中。   运气疾行,循声而去,很快便看见一条潺潺溪流。   泉水清澈见底,带了几分春日的绵软清甜。一口下去,整个人都为之一振,舒畅之极。   李晞咕咚咚喝了几大口,而后又把水囊灌满,这才直起身子,准备返回。   转身之时,葱茏碧翠之间,似乎有一撮隐隐约约的白。拂开挡住视线的花木,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湾碧透泉水冒着浅浅的雾气,薄雾中似有一晶莹嫩白的背影,白得发亮,炫目之极。   “谁?!”还不待李晞看清楚,那池中之人已反应极快,一声叱喝,衣衫已迅速披上。   素衣博带,一身时下书院常见的学子外袍。少年身量尚小,这会儿发梢带着水汽,理好衣衫后,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儿朝他望过来,清透似绝世美玉。   李晞莫名想起西域有名的玫瑰香葡萄来,水润润清透透的,轻轻一拧便能挤出甘甜的汁儿。   陆宁已经不动声色地掩下了初时的懊恼和慌乱,这会儿正皱眉看着李晞,略显稚气的脸儿,却生带了几分师长的厉色,“正值夫子讲学之时,你怎的还在外晃荡?不怕本堂长罚你么?!”   堂长,乃书院中督视课业勤惰者,由山长、夫子择学子中之优者为之。   虽然眼前少年漂亮得雌雄莫辨,但历来书院不收女子,且她此刻丝毫无女子的羞怯,还反咬他一口,李晞便再不怀疑。既然都是男的,李晞也省去了撞到人家沐浴的尴尬。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喝的溪水就是那池泉水的下游处……   呃……想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正值夫子讲学之时,为何你却在山野处泡澡?”李晞反唇讥讽。   陆宁据理力争道:“我是请过假了的,怎和你一样?”   “请假?”李晞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泡澡戏水也算一个请假的理由?也不知是书院管理太松懈还是你撒谎骗了夫子啊?”   她请假的理由当然不是下山洗澡,而是生病。自二月进学,到现在两个月了,她只能在房间里用木桶洗浴,与过去家里的浴池比差太远了,她都没能洗过一个舒服的澡。今日让文儿留在房中给她做掩护,她这才偷溜下来洗个澡。为了避开书院,她刻意选了这处离书院很远同时又极为偏僻荫蔽的地方,谁知道这样都能被人看见?   陆宁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恶狠狠地瞪他!   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儿,可怜又可爱。李晞笑出声,喝了人洗澡水的不适感略消解了些。   有山风吹过,陆宁身上的白袍子荡啊荡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把衣襟拉得更紧些。   她也过于纤薄了,李晞神色玩味儿,不紧不慢道:“桃蹊书院倒是别具一格,竟派了个小孩儿做堂长?”   陆宁:“堂长乃则学优者为之,你不服么?”   李晞嗤笑一声,“‘优’?是指撒谎还逃课来泡澡的‘优’吗?”飞扬的眉眼中带着挑衅。十五岁的年纪,也是恣意锐气的年纪。   她刻意不想提洗澡这事儿,偏这家伙一再得提!   她那双如泉水浸泡过的眸子黑亮黑亮的,葡萄子一般可爱水润,瞪眼也毫无威胁力,——让他忍不住就想再逗逗她。   李晞双臂闲闲得抱着胸,“大约是长乐山上伙食太差了吧,你这堂长,长得像豆芽菜一般。还是不见光的那种。”   果然,她气得咬了唇,眸子愈发水润,好像要哭了似的。   片刻后,陆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到底姓甚名谁?莫非不是书院的人?” 这人很是面生。若真是书院的人,不会不认识她才对。   李晞笑罢,拱手:“在下李晞,虽然现在还不是书院的人,但马上就是了。”   密林筛下稀疏的日光,照在某人十分欠揍的笑脸上。陆宁讥讽道:“你这等口出恶言的轻狂之徒,怎进得了桃蹊书院?”   李晞不屑地勾勾唇角,“有本事去找山长那里告状呗,倒要看看你堂堂堂长多大能耐。”   陆宁拿了自己的衣物,转身就走。   “再见呀,堂堂……堂长~”   李晞挥挥手,目送她的背影,心道,大约是气得狠了?这小人儿的脸蛋儿,倒比此刻树梢上的怒放的桃花还要艳。   踏过苍翠山林,又穿过重重桃花,再行小半日,主仆二人终于看见桃蹊书院的大门。   雪白石阶一尘不染,百步高的石阶之上是一座巍峨的山门。山门上的四个刻字遒劲有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跨过山门便是闻名遐迩的飞花台。一块两尺来高的巨大石碑,上面古意沧桑,是已作古三百多年的思想家、教育家张载的题词。一旁有数株枝桠遒劲的桃花木,风一吹,下雨一般纷纷扬扬,洒下一片粉瓣飞花。   李晞的视线落在石碑背面,那里张贴了一份策论答卷,题为《治安策》。   卷上行草如泼墨般挥洒自如,内容却严谨细致条理分明,有几处精妙论述实让人拍案叫绝。   李晞赞叹之余,心道,桃蹊书院不愧是当今第一书院,倒有些水平。也记下了答卷末尾的署名:陆宁。   有典谒上来引李晞去见夫子。这典谒也是书院的学生,名唤叶伽。叶伽笑道:“这是三月里我等进学考试时考评最佳的文章。陆公子年学富五车,年不过十三,却以江南诸府第一的成绩被破格遴选入学,委实让人敬佩。”   桃蹊书院的学子都是从各地私塾中择优者收之。入学时还须通过进学考试,若是表现不佳仍会被拒之门外。   大约说到兴头处,叶伽口中无限仰慕,又接道:“不止如此,陆公子如今还担了堂长之职,督视课业,赏罚分明,颇有威望。”   李晞一顿,“敢问这位公子,如今书院中有几位堂长?”   “只有一位。”   李晞笑道:“……如此。那这位陆公子倒是很有意思。若是有机会,我定要结交一番。”   叶伽点头称是,又跟李晞称赞起陆公子的书画来,俨然是陆公子的狂热崇拜者。看来,陆宁在学子中颇有威望,此言非虚。   书院占地极广,大小院落,错落有致,佳花名木,姿态各异,碑额牌匾,比比皆是。叶伽引着李晞二人一路分花拂柳,约摸半柱香时间,到了林夫子居处。   林夫子是书院的主讲之一,还负责学子们的进学考试。见了李晞,倒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李公子没赶上三月入学的时机,如今不远千里来了长乐山,除非有足够的才华可以打动本夫子,否则本夫子是断不会收你的。”说着便吩咐叶伽把考卷发给李晞,他自己翻了本书看,不再理会。   李晞的侍从卫殷被挡在门外,心中焦急。主子一路风尘仆仆,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要考试,这夫子也太不近人情了。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也许是太过疲累,卫殷坐在廊柱下数蚂蚁,数着数着竟睡着了。晚风一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发现天都黑了。   门忽然啪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素色宽袍的高瘦身影裹挟着一阵风,从他眼前掠过。还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原来是那林夫子一改先前的冷淡从容,手里拿着答卷,欣喜若狂得出门去了。明明已到中年,却欢欣鼓舞得像个孩子。   卫殷不明所以,往屋里一瞧,但见他家公子左手支颐,手肘撑在桌案上,右手手指一下一下按压着太阳穴的位置,双眸微闭,眉峰微微蹙着,俊逸的脸上挂满疲惫。   叶伽正在掌灯,温热的火光照亮李晞的半张脸,那线条轮廓愈发明朗坚毅。   “还愣着做什么?”李晞睁开泛着血丝的双眸,瞧了眼卫殷,“还不快给本公子把书案收拾一下。”   卫殷立刻应了。   “虽然每每遇到绝妙好诗文,林夫子都要兴奋一阵,但跟今日这般开心得像孩子似的倒也少见。林夫子是去寻山长去了,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回来。夫子先前已经唤人给两位留了饭,我已经让他们送去斋舍了。李公子歇息片刻,我这就带两位去斋舍歇息。”   “多谢!”尽管累得头疼,李晞仍是拱手一礼。叶伽自然也对他心生好感。   学生居所称为斋舍,穿过后园桃花坞,绕过拾绿亭,再过一道西雁桥就是了。   学生都聚居于此,每人一间,排列得次序井然。单间屋子不大,铺设也简单。   叶伽帮着卫殷一起收拾了床褥,又告知了书院的一些基本事宜,嘱咐李晞第二日辰初时分赶到讲堂,这才离开。   自此,李晞便正式进学了。 第2章 、杭州陆宁   陆宁与李晞一番口角后返回书院,也不曾去告状。她想得明白,此番她装病下山,原就不合规矩,若是闹将起来,她受罚事小,若是被发现女扮男装之事,那就不好了。所以这个委屈只得默默咽下去。   想她陆宁从小自富贵堆里长大,在杭州府时因聪明伶俐课业优异,自是得尽宠爱,万事顺心,无人敢惹,过的那叫一个神仙日子。一遭阴差阳错,来了这千里之遥的桃蹊书院,举头茫茫无亲故,有些委屈也不得不咽下。   好不容易寻了机会去泡个泉水,竟遇到这等糟心事儿。吃了亏也不能喊出来,还被那轻狂的小人讥讽一番。实在叫她有些心塞。   借着装病的契机,饱饱地睡了一日。翌日一大早,同窗温聆就来敲她的门了。   文儿打开门,只见十几岁的少年立在门口,眉清目秀,白皙如玉,气质明朗如璀星璨月,正朝她温和地笑着:“陆贤弟可醒了?”   陆宁刚理好衣衫,“温兄今日怎的这样早?”   温聆见她已经起身,这才提了食篮踏进屋,“昨日听说你病了,来瞧了一回,文儿说你睡着了,也没见着你。今日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劳烦温兄惦念。”   文儿搬了椅子来让他坐。   温聆其人,品行端方正直,个性温和安静,脾气极好。他是陆宁来书院的路上遇到的。刚踏入平阳府境内,陆宁就惨遭被盗,是素不相识的温聆接济了他。当然后来陆宁很快把银钱还给了温聆。二人因此成为好友。   陆宁这会子面色有些苍白。温聆瞧了,不禁关切道:“真好了?可我瞧着面色还是很差。”   陆宁捏了捏自己的脸,“病已经好了,只是昨夜里做了些噩梦罢了。不打紧。”她梦见那个叫李晞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扒了她的衣裳,拆穿了她的秘密……   天哪,她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细想一下,他应该没看出来她是女儿身,怕个屁啊……   陆宁发了会儿呆,温聆便看着陆宁发呆。他只觉得晨起的陆贤弟唇红齿白,漂亮的眼睛似乎蒙了一层水雾,可爱又动人,对这位贤弟也更加发自内心的怜爱。   呆呆看了会儿,他忽而拍了拍脑袋,把食篮子放到案上。   “差点忘了。喏,给你的。”他笑眯眯地把篮子里的碟子取出来,递给陆宁。   “这是什么?”陆宁鼻尖掠过一抹清甜,惊喜道:“呀!是桃花饼!”   书院的膳堂极少有这等精致的吃食,想是正值桃花繁盛的时节,今晨竟做了桃花饼。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便提前给你留了些。”少年见陆宁喜欢,愈发笑得灿烂,眸子明亮耀眼。   “还是你考虑周到,若是等我去膳堂,早就被那群人抢光了。”都是年少不经饿的年纪,膳堂里但凡有些新鲜吃食,总是很快就没了。   陆宁一边小口小口得吃着,一边朝温聆笑,眉眼弯弯的。   温聆见她开心了,他便也觉得心满意足。   “咚咚咚!咚咚咚!”   这敲门声砰砰砰的,急促又没耐心,倒也应了这敲门人咋咋呼呼的性子。   “定是苏公子来了!”   文儿推开门,果然看见苏棠。   苏棠是温聆的同乡,是个自来熟的性子。陆宁和温聆好,一来二回的便也跟苏棠熟悉了。   他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凑到陆宁跟前,“陆宁!你还有心思吃呢?出大事儿了!”   “何事?”   苏棠是个无事找事的个性,整天忙忙乱乱的也不知在折腾些什么,她口中的大事在陆宁看来是小事,她口中的小事在陆宁看来是无事发生。陆宁都习惯了,是以无甚波动。   只见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咱们书院来了个新人,名叫李晞的。你们可知道?”   “哦。”陆宁继续低头啃她的桃花饼。   “他昨夜进学,连山长都惊动了,说他文章写得好极了!你们可知道?”   陆宁继续吃。   苏棠用扇子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呀,没点危机意识!你知道么?他的治安策,已经贴到飞花台上了。就跟你的一起。”   陆宁动作滞了滞,“……哦。”   “啧啧,你马上要从桃蹊书院第一才子的宝座上掉下来了。”苏棠叹息道,“惨。”   “那李晞竟有这等才华?”温聆惊讶道,   “是啊。哎,我今早还特意去瞧了,那李公子长得十分好看。”苏棠抚了抚手中的水墨纸扇,叹道:“原本你俩的相貌已经是顶顶好的了,却没想到世上竟还有男子的脸比你们还好看的,简直是上天的杰作,令人惊叹啊!”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若是女子,定会对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就以身相许了。”   陆宁心里不服,那轻狂小人哪里有她好看了?   温聆觉得长相并不是重点,遂问:“他的文章果真比得过陆贤弟的?我记得陆贤弟那篇是写得极好的,当初也是山长亲自评的第一。”   “谁知道,我正准备去飞花台拜读一下呢。”苏棠提议道,“咱们一起去吧?”   三人一道到飞花台时,飞花台前已经围满了学生。   骄阳初起,桃花烂漫。一群少年们风华正茂,三三两两得围在飞花台上,那蓬勃的朝气倒比此刻初升的骄阳还要来得明亮耀眼。   里面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念贴在飞花台上的文章,抑扬顿挫的,十分投入。其他人有的凝神细听,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字字珠玉,大气磅礴!读来酣畅淋漓!难怪连山长都赞不绝口!相较之下,陆宁那篇倒显得格局小了些。”其中一人点评道,好几人附和赞同。   也有人反对道:“此言差矣,陆公子那篇同样是沉博绝丽、脍炙人口啊。”   又有人摇头,“但我觉得,陆公子的文章辞藻过于繁复华丽,不及李公子的波澜老成。”   “陆公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议论声停了下来。   或许是平时积威,大家都很自觉地给陆宁一行三人让了道。   飞花台上落花点点,石碑上果然贴着一左一右两篇文章,左边是陆宁的行草,已有些时日,右边是李晞的文章,同样是行草,却比陆宁的字更为潇洒恣意。   当今文人崇尚的是楷书,学行草的很少,写得好的行草就更稀有了。陆宁当初是抱了想要独树一帜、一鸣惊人的想法,才用的行草,不料,如今遇到了比她更擅长的。   这两厢对比,明显分出高下。   待她细看文章,心头又一次震动。   陆宁的策论向来极佳。当初在杭州府时,便得到当代大儒南华先生的赞赏。不然也不会在桃蹊书院这等人才济济的地方脱颖而出。   可是,为什么这种偷看人洗澡的放浪登徒子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   陆宁心里堵得慌。   一旁的苏棠还在惊叹:“哇,这字也写得很好看。”   虽然品鉴文章不在乎批判,但当事人在此,大家都是同窗,即便有什么也不好当面议论。却总有个别人喜欢煞风景。   陆宁刚准备离开,便听见人群中一声嗤笑,“这有了对比,方显出高下,什么江南神童,都是吹出来的,这会儿现了原形,原来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苏棠一看,说话的人叫江彦,如今书院中课业最为懒惰的。因先前没有按时完成课业,且顶撞了陆宁,陆宁发怒撕了他的扇子,他便记恨上了。   “江彦你说什么呢?陆宁的文章可还在这儿贴着呢!她仍然是我们的榜样!”苏棠怒道。   江彦不屑地哼了一声,拿着他崭新的扇子摇了摇,幽幽道:“贴在这儿不过是自取其辱,还不如撕下来扔了呢。”   陆宁心头火起,苏棠已经挥着拳头朝江彦冲过去,嘴上喝道:“你这个草包有什么资格说话?有本事吃我一拳!”   苏家有家传的拳法,所以苏棠在打架上从不吃亏,但他这冲动的性子却着实令人头疼。   待温聆拉住苏棠时,江彦的脸上已经挂了彩。   那厮摸着肿起来的面颊,哎哟的喊着疼,怒气冲冲的,“姓苏的你给我等着瞧!”   “等着就等着,小爷还怕了你不成?”苏棠也毫不示弱。   “林夫子来啦!”   众人的骚动在此声音下迅速安静下来,林夫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飞花台上,清癯的面容颇有些怒意,“同窗之间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他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打架的两个人身上,“苏棠、江彦,今日早课后,去后山面壁一日!”   苏江二人点头应了是。   林夫子这才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一个人影。   这个人瞬间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   身形如松,面冠如玉,举头投足都是一派风流俊逸。   正是李晞。   他同其他人一样的装束,那宽袖雪衣,与他眉眼间仿佛生来便有的潇洒倜傥倒是相得益彰。   林夫子敛了怒意,语气温和地吩咐李晞与各位同窗见礼。   翠木烟柳,桃花明媚。翩翩少年,风流蕴藉。那张苏棠赞叹不已的脸含着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在日光下俊美到夺目。手上一把山水丹青的纸扇轻轻摇着,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似四月的轻絮飞扬,五月的海棠初绽,有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优雅。   他走到陆宁跟前,笑容似乎愈发和煦,声嗓低沉悦耳如琴弦低回,“在下,顺天府李晞,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陆宁静静看了他半晌,身姿挺立如竹,声音如珠玉泠泠,“杭州府,陆宁。”   待他转身离去时,她才松开冒着冷汗的手心。造孽啊,她生怕他当众拆穿她昨日撒谎下山洗澡的事……   她已经预见到,未来的日子或将因这个人变得极为坎坷。 第3章 、一山二虎   两虎不能同山,两雄不能并立。   并没有刻意为之,然而陆宁和李晞,的确已是相争之势。   桃蹊书院的课业类别繁多,有主有辅。其中策论、诗、书为主,其他技能包括画、弈、乐、礼、武、射、御、数诸项为辅。策论两人各有千秋,那么其他的技能是不是能决出高下来?除了陆宁自己暗暗较劲儿外,其他人也很喜欢看这个热闹。   这日,忘波湖边,拾绿亭上,散布着三三两两的白衣少年,或坐或立,都在聚精会神地画画。书院中教授画艺的夫子荀子厚先生,胖乎乎的圆脸如弥勒佛般常带着笑意,坐在亭中悠悠喝着清茶。偶尔有学子拿着画作上去询问,便有喁喁的低声交谈。   书院中有飞白楼、拾绿亭、降朱馆、存紫阁四处,分别是书、画、乐、弈的教授地点。荀夫子是书院主讲中公认脾气最好的一个,时常和少年们说说笑笑打成一片,很受欢迎。   陆宁和温聆二人坐在亭边那棵枝桠遒劲的柳树下,对着湖上的几只水鸟写生。往常这种画陆宁不过是随着心意发挥罢了,但如今……她瞧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李晞。   温软春光下,俊逸少年正在低头作画,原是美好的景象,可陆宁想到今日早课上他的诗文比自己稍胜一筹,心里便不大痛快。   当然,两人也并非事事对打,比如乐艺,陆宁就强上许多。李晞似乎对乐器并不感兴趣,每每降朱馆的课都随意应了卯便走了。这也让琴艺超群的陆宁找回了不少面子。   陆宁想到这儿,李晞忽然抬眼朝她看过来,漆黑锐利的眸子让她心头一跳。   “陆贤弟,定一定神。”一旁的温聆柔声提醒。他早就发现陆宁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李晞。   陆宁嗯了一声,心中还是想赢他,握着画笔的手也愈发认真。   待湖水为夕阳染得通红时,陆宁才回过神来,轻轻舒了口气,将自己的心血画作小心翼翼的收好,交给了荀夫子。荀夫子看后,双眼一亮,对她竖起大拇指。   她笑得开心,下意识地看了眼李晞的位置,那里已经没人了。   画作交上去后夫子会逐张点评并定下等级,明日才能出结果。荀夫子这么满意,她这次的等级定然不差。   温聆一边帮她收拾画具,一边道:“李公子画完多时了。你画了这么久,手可疼了吧?”   他想帮她揉一揉手腕,陆宁摆摆手,“不打紧,今夜还有棋社活动呢,我们得快些了。”   陆宁看来,画画就得慢工出细活,画那么快,哪儿能画出精品来?思及此,她心下几分得意。然而还不待她离开,便有那好事者问及荀夫子:“夫子,这回李公子和陆公子两个人的画,您看哪个更好些?”   陆宁的心提了起来,听得荀夫子乐呵呵道:“陆宁这幅山水烟霞,笔法精熟,繁复纤丽,的确是上品。李晞的画简约许多,单论画本身,自然是陆宁的更精致些,但李晞这幅,平淡幽雅中透着超然洒脱,意境上胜出不少。”   陆宁咬了咬唇,心头莫名划过委屈。   算了,有本事下次再比!   陆宁作为堂长,也组织了不少活动。棋社就是其中之一。说来对弈课也是荀夫子负责的,但荀子厚是个随意洒脱的性子,对弈课都是当甩手掌柜,由着学子们自由发挥,缺少两军对阵的紧张感。陆宁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每月一次棋社比赛,选出六名对弈者,三人为一组,组间两两对战,三局两胜,败者必须连续三日给胜者买早饭。这规矩新鲜,和平切磋,又无伤大雅,所以参与的人不少。   温陆二人到达存紫阁时,阁中已经满满当当的人。屋中四角挑了明亮的琉璃灯盏,棋案已经摆好,黑白对峙,就等着对弈者上阵杀伐了。   这存紫阁倒是少见这么热闹的时候。大家心照不宣,都是来瞧瞧有没有陆李二人对决的热闹可看的。   文儿捧着纸签一个个给大家抽,有三白签、三黑签,其余都是空签。所有人抽完后,文儿宣布对弈者分组名单。   抽到白签者:陆宁、杨雍、苏棠;抽到黑签者:李晞、叶伽、江彦。   文儿话音刚落,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大家愈发精神抖擞。不说陆宁和李晞了,就是江彦和苏棠,那也是宿敌啊!如今狭路相逢,且看鹿死谁手。今日这趟,来的值了。   江彦和苏棠自飞花台打了一场后,双双被罚去后山面壁思过,没想到在思过的后山又打了一架——当然,基本上是江彦被苏棠单方面殴打,后来二人分开关了三日禁闭才算完事儿。江彦出生显贵,如何受得了这个欺负?但书院规矩多,他也奈何不得苏棠。两人自此结了梁子。   苏棠和江彦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等分组,苏棠就掀了袍角一屁股坐到白子那端,挑衅地看着江彦。   苏棠在江彦这里素来没吃过亏,加上江彦在书院中以最爱逃课著称,苏棠虽然自觉棋艺一般,但对付江彦应该绰绰有余,是以她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没在怕的。   只要想到江彦明日就要给自己当一回送早饭的小厮,苏棠便一阵爽快。   江彦倒也有骨气,二话不说坐过去,执了黑子全神贯注地下起来。   阁中渐渐安静下来。陆宁静看了片刻,便知苏棠轻敌了,心头暗自焦急。屋里人多,她有些气闷,便走出门来散散。   温聆跟上她,低声道:“这江公子棋风不骄不躁,很是稳健。这回苏棠多半要落败。陆贤弟可想好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若是白棋方输了,她就得给李晞那个表里不一的登徒子送饭!她才不要呢!所以白棋必须赢!   三局两胜,若是苏棠这把输了,剩下的两把他们都必须赢。杨雍和叶伽的水平,陆宁都了解,这两个人对弈,胜率大约□□开。但即便杨雍险胜,她对战李晞,也并无十足的能赢的把握……   若不是李晞在黑棋那边,陆宁大约对结果也无所谓的。愿赌服输罢了。可她就是不服李晞!   她辛辛苦苦组织这活动,真没料到有一日会把自己坑进去。   其实陆宁的棋艺也是自小练就,称得上出类拔萃。她也是这辈子第一次对自己如此没信心。李晞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个讨厌的存在。   外头晚风细细,风中浮动着清淡的花香。温聆见她情绪不佳,便道:“贤弟也不必如此忧心,若真输了,我替你去送早饭就是了。”   “那怎么行?”陆宁一口回绝。她愁眉苦脸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对面不远处的藏书楼处。忽而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   说着一路小跑朝藏书楼而去。   藏书楼此刻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火。与此刻热闹的存紫阁比起来,显得颇为清冷。这么晚还待在藏书楼的……王鄞!   桃蹊书院中以诗文策论见长者收之,但有时也会破格招收一些在特定技能上天赋异禀的人。跟陆宁同一批进学的,便有一个以棋艺著称的王鄞,其他才能了了,下棋却难逢敌手。   事实上,陆宁也曾不自量力跑去跟他请教过,自是铩羽而归。   这王鄞自进了学,知道诗文方面与别人的差距,一直头悬梁锥刺股的,大有在诗书方面想赶上大家的意思,这会儿还在藏书楼苦读的,除了他没别人了。   若是能让王鄞帮忙,那陆宁这组便赢定了。   存紫阁中,苏江二人胜负已无悬念。大伙儿多少对江彦有些刮目相看。   观战许久的叶伽赞道:“没想到江兄这般厉害,来日定要找你讨教讨教。”   叶伽为人一向谦逊有礼,温恭敦厚,待人接物都十分妥帖,这也是他被选为典谒的原因。   “第一局,黑子胜!”   苏棠和江彦双双下了场。苏棠气得坐到角落里不想说话,江彦笑得开怀,拍了拍叶伽,道:“兄弟,看你的了!”   待叶伽坐下了,众人这才发现杨雍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陆宁不知从哪儿赶回来,雪白的小脸上粉红粉红的,有细小的汗珠,气喘道:“杨雍方才有些不舒服,这几日天儿不好,许是着了凉,明日还有早课呢,我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再来。”   她双眸亮亮的,笑意中泛着若有似无的狡黠,坐到叶伽对面,声嗓如珠玉泠泠,“这一局,我先来吧!”   她对战叶伽,赢得毫无悬念。白子似千军万马,把黑子团团围住。黑子很快就被逼得山穷水尽,陷入绝境,再无翻盘可能。   “喂,你……你输得也太快了吧?”江彦简直难以置信。   叶伽抱歉地笑:“我……哪里是陆公子的对手。”   输了也不失风度,叶伽朝陆宁拱拱手,真诚道:“陆公子棋艺高超,着实令人敬佩。”   “承让承让!”陆宁笑得像只小狐狸,漂亮的眼睛朝门口一觑,果然看见王鄞来了。   单薄的身形,因久坐苦读而泛着苍白的面容,王鄞甚少参加这等活动,进屋来时,清冷安静的眸中透着几分不适应。   “诸位,今日傍晚杨雍公子因为给在下讲解课业而着了凉,在下十分歉疚,他托了在下来此助他对弈一局,不知可否?”   大家都安静下来,视线在王鄞、陆宁、李晞身上转悠。   李晞眸光微闪,目光放在陆宁身上,唇角勾起笑意。这陆宁又在耍什么花招?   陆宁作为堂长,活动负责人,这会儿故作沉思状,皱眉道:“这……虽说情有可原,但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吧?”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杨雍病了是事实,既如此,让王鄞代他正好!”苏棠拍案道。   陆宁又唔了片刻,为难道:“既然杨雍和你已经约定好了,那就这么办吧。”   李晞刚来不久,恐怕还不认得王鄞,但其他人是认得的。大家对最后上场的李晞多少有点同情。   李晞倒是很泰然,摇着扇子,走到棋案前,他淡淡看了一眼陆宁,道:“既然堂长都发话了,李晞哪敢不遵从?”   说着,便敛袍坐下。   陆宁隐隐觉得他这话有些讽刺。但见他乖乖开始下棋了,这才拖了把凳子蹭到棋案边上坐着,故作开心道:“今日机会难得,我可要好好欣赏一番两位公子的棋艺。”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一盘棋,竟下到了天亮。经此一夜,王鄞引李晞为对手,之后无数次在棋盘上杀伐对战,二人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叹。   再细说这夜。先时大家还看得兴味盎然,然后两人越下越快,手指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飞快移动着,其他人的思路根本跟不上。   陆宁看着黑子无数次自白子的围剿中绝处逢生,后面甚至峰回路转、转危为安,化被动为主动,占据了薄弱的优势,这一路看下来,白子固然很高明,但黑子的路数虚虚实实,手段变化多端,委实精彩,令人不服都不行!   到后期,双方陷入胶着,下得极慢。陆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其他人都走光了,温聆在一旁劝她回去歇息。她摇头拒绝,又看了会儿,最后趴在旁边睡着了。   期间,她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无意识地趴到了棋盘上,挡住了李晞正要落子的某个边缘结点。王鄞欲唤醒她,李晞却已风轻云淡地随手下到了旁边空处。   直到第二日的早饭时间,两人还是没能分出胜负。大家便只能各自买各自的早饭了。 第4章 、百步穿杨   藏书楼是整个书院中最高大巍峨的建筑,矗立在后园的中心位置,周边古木苍苍,藤蔓细细,泛着初夏湿润的气息。   陆宁抱着书本经过,瞧着藤蔓上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很是可爱,忍不住驻足看了会儿。在抬头时,却见一位清瘦少年站在她面前,神情微有犹豫。   “陆公子。”王鄞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把这本对他而言十分宝贵的注解笔记送回到陆宁手上,“抱歉,我没能按约定赢了李晞,所以这本笔记还给你吧。”   这是陆宁对于《大学》的读书笔记,王鄞因为基础较差,需要的正是这种详细的注解说明。   陆宁推回给他,“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王鄞还待犹豫,陆宁笑得真诚,“你已经帮了我啊,总之我没输就行。”   王鄞瞧着她灿烂如朝霞的眸子,半晌,点了点头,又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陆公子。”   陆宁回了礼,离开时,又听到身后少年有些犹豫的话语。   “其实……李公子人挺好的……陆公子你与他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吧?”   陆宁转头。王鄞又朝她尴尬地笑了下,“不好意思,我可能多嘴了。”   陆宁:“没关系。我明白的。”   告别王鄞,陆宁继续朝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中有一宽阔厅堂,当中置了不少桌案座椅,是为了给学子们阅书所用。   李晞坐在靠近窗户的角落处,身体微微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发带被风吹起又落下,玉雕般的侧颜敛了几分平日的风流恣意,在荫蔽处透着少见的柔和静谧。   此处藏书浩瀚,有不少难寻的孤本,李晞如获至宝,最近一有空便待在此处,所得颇丰。   他此刻并未睡着,握着书页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页角,心里想起前日夜里存紫阁的事情。   于他而言,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杀伐对峙,不是棋逢对手,而是那张栖息在手边不过数寸远的睡颜。灯下那极致的清透白嫩,超脱了他的认知。为何会有人长得如春花嫩蕊一般?惹人怜爱又让人心痒……   当然,他还记得她狡黠的笑,以及如摧枯拉朽般横扫千军的棋艺。   后来是温聆把她背回去了。   他知道,陆宁总是偷偷看他,把他当敌人看待。他对其他人的目光素来不在乎,但也不知为何,总是忽略不了陆宁。   可能是她一双眼过于璀璨明亮了吧。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还从未见过在诗文策略方面能与他不遑多让的人。且个头看着像个孩子——五官精致如瓷娃娃的漂亮孩子。   耳边传来簌簌细响,李晞睁眼,恰好看见不远处的温聆。   他正在收拾一间桌案,动作十分仔细,用布巾擦了又擦,擦完后把青色软垫放到座椅上,自己则坐了旁边一个没垫的座椅。   一旁的苏棠手里还拿着书,问了他一句什么话。温聆低声回道:“给陆贤弟备的。她从小习惯了坐软椅,若是坐久了木椅子又要疼半天。”   ……真够娇气的。李晞心道。   只是这书院里面,所有人待遇都一样,纵是再娇气,也得磨平了。   不久,陆宁果然出现了,与温聆相邻而坐,就连要看的书,温聆都已经给她取好了摊在案上。两个人偶尔讨论着什么,就连苏棠都难插进去。   李晞收回目光,莫名有些心烦,干脆收了书本出去散心。   这日下午刚好有射御课,他已经等不及想骑马驰骋一番。   书院中的射御,跟武学一样,旨在强身健体。学子们也并不善此道,大多只是体验一番,知道射御为何物即可。   骑马和射箭是分开来的。李晞来得早,挑了匹尚看得过去的马儿,驰骋了一圈后回来,发现陆宁和温聆也在射箭场。场上有一阵众人的喝彩,陆宁满脸雀跃,眉眼的笑意仿佛能飞扬起来。   陆宁的射箭就是自来桃蹊书院时才开始学的,起步晚,如今能弯弓射到靶子上就不错了。好在同窗们射箭都很渣,她也渣得不突出。她刚才射出的一箭竟中了靶心!虽然那箭支有些斜斜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的最好成绩了。在场诸人也都为她鼓掌,有人夸道:“不愧是陆公子!如今连射箭都如此优秀,实在让人敬佩!再练一段时间说不定能百步穿杨了!”   心知这话夸张,但陆宁还是挺高兴的。反正在这群读书人里,她这表现的确算得上优秀了。兴奋之余,温聆又递给他一支箭,鼓励她再来一次。结果这次只射到了靶子边沿上。她吐了吐舌头,有点尴尬,又连射几次,十有二三是中了靶心的。   看着靶心那几支箭,她甚为满意。   李晞御了马停在阴凉处喝水,看这情形,不禁摇摇头,这在他看来简直是差到无地自容了。   他把水壶扔给卫殷,翻身下马,也挑了把合适的弓,瞄准陆宁射的那处靶心,利箭嗖的一声飞出去,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插在靶心处。原本在靶心处摇摇欲坠的箭支掉了下去。   少年英姿如挺拔松柏,晴空下有着顶天立地的气势。   这一下动作敏捷利落,极为漂亮,周边又爆发出一阵喝彩,且比先前陆宁的更为热烈。   陆宁看到他矫健的身影,看到他朝自己看了好几眼,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着无尽的傲慢和嘲笑。那被挤下来的箭,刚好是她方才好不容易射进去的!   就像是在当众打她的脸。   “陆贤弟别气,科举又不考射箭。不需要那么好。”温聆温声道。   其实温聆的射箭水平比陆宁好些。虽然也是来书院才起步,但胜在力气足,悟性也不错,如今对于这等距离的靶子足可以射中。只他并不在乎这个。   陆宁眼瞧着李晞花式秀操作,赢得一阵又一阵掌声,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低声道:“温兄,这跟射箭本身没有关系,根本就是他在故意羞辱我。”扯了扯温聆的衣袖,“他把我的箭射下来了,你帮我把他那支箭也射下来吧!”   温聆与她同进同出这许久,倒很少见她这般对他讨好卖乖,自然是拒绝不了的。   温聆不知道的是,陆宁过去在杭州府时,最擅长的便是这招。没人能拒绝得了她,她靠山多,便到处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只是来这桃蹊书院,这份天真任性也收敛了不少。这会儿大约是被逼急了。   温聆选了弓,把弓拉满,用足了气力,瞄准靶心,很快射出一箭,刚好,把李晞的箭支射了下来。   周边又有一阵掌声。但大家多少看出来了,明明有那么多靶子,温聆却单选了李晞射的那个……就像刚才,李晞也是特意挑了陆宁射中的那个靶子。   总觉得有些暗潮涌动。   不知何时跑到李晞身边的江彦怒道:“那姓温的是故意的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等我……”   李晞朝他看了一眼,隐隐的威严让江彦不自觉就噤了声。   江彦那次跟苏棠一起被关到后山,是李晞身边的卫殷给他送的饭食。也不知怎的,江彦自此就喜欢贴着李晞。大约是觉得更有安全感吧。   安静了片刻,李晞问道:“这个温聆…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你在书院这么久了,可知晓内情?”   江彦不屑地嗤笑一声,“整天焦不离孟的,还能是什么关系?”说着压低声音道:“那陆宁生得好看,白嫩得跟婴儿一般,姓温的殷勤成这样,肯定就是想睡她!啧啧,没想到书院里也有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李晞的脸彻底冷下来。   那边,陆宁开心得跳起来,拉着温聆的手笑得灿烂,还特意朝李晞这边瞪了一眼。   有仆役去靶场收箭,那第一只陆宁射中靶心的箭支被温聆要了过来,他把箭支擦干净,递给陆宁,道:“留着做纪念吧。”   陆宁早就有此想法,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说。温聆却帮她做了,她心头一暖,脑子一热,伸手抱住了温聆的腰,“温兄对我太好啦!”   温聆低头看她仿佛揽进山水灵秀的眼睛,心里也瞬间阳光起来,笑道:“陆贤弟开心就好。”   忽然,耳边一阵破风声——   温聆猛的推开陆宁,自己侧身一避,那箭支就擦着他的颧骨从二人中间飞了出去。   留下一点血迹。   陆宁冲过来看温聆的脸,满脸焦急,幸好只是擦破一点点皮。   始作俑者李晞已经骑着马走到他们跟前,面无表情地递了个小瓷瓶过去,道:“不好意思,我箭术不佳,失了准头。好在温公子也没事。这瓶药膏就赔给你吧。”   至始至终,他连马都没下,居高临下的,眉眼都是寒冰,不像道歉,倒像是施舍。   温聆接了瓷瓶,饶是他脾气再好,这会儿语气也透着冷,“无事。李公子下回小心些便是,我就罢了。若是伤了陆贤弟就不好了。”   李晞心里冷笑。以他的箭术,又怎会误伤陆宁?他只是……忽然间看温聆很不爽,箭就这么飞出去了。   陆宁呢?她现在就想把那只箭朝李晞射回去!在她看来,李晞想射的是自己,而温聆是因为自己才被误伤的。他就是个坏人!混蛋!却总是在人前装得正经八百的,不知道欺骗了多少人!   好像又把她气炸毛了……李晞的目光划过她通红的眼睛,停了片刻,又滑走了。   陆宁看着他兀自离去仿佛无事发生的背影,瞬间怒火中烧,伸手夺过了温聆手中的小药瓶子,对着李晞用力砸了过去!   李晞背后仿佛多生了双眼睛,飞过去的瓶子被他正好接住。   他又回头看了眼二人,落在陆宁气得红艳艳的小脸上。轻巧地把小瓶子扔给一旁的卫殷,淡淡道:“不要就算了。” 第5章 、君子之约   夏至,花木葱茏,蝉鸣声声。   书院里的日子不紧不慢,就这么静悄悄地滑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陆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午后慵懒的日光。她让文儿在紫藤架下置了桌案,坐在案上写字帖,写累了又拿了书看,看着看着竟睡着了。   紫藤花繁茂如瀑,她的梦里似乎都有清淡的花香还有蝴蝶飞舞的光影,自由又惬意。   书院倡导自学为主,夫子只是解惑而已,所以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自娱自乐。可以随时徜徉于万卷书海,可以即兴挥毫洒墨写字作画,可以与同窗们谈天说地道古论今,还可以偶尔找几位夫子切磋。她很喜欢这种生活。初来书院时对于书院清淡朴素的吃穿用度和简陋的器皿用具尚有些不适应,但时间长了也渐渐习惯。   当然,唯一的不足就是那个叫李晞的人。   自射箭风波之后,李陆二人似乎愈发针锋相对起来,前不久在凌风堂又起了冲突,甚至还惊动了林夫子。   起因是苏棠和江彦,不知怎的在武艺课上打了起来,这江彦又被按在地上打,幸而李晞主仆路过,卫殷把江彦救了起来。苏棠正打得眼红,见有人帮忙,二话不说拳头就揍过去了,岂料被对方反揍回来,身子被弹飞出去,顺便把赶过来劝和的陆宁给压到了地上,陆宁的手擦破了点皮。   整个事件前后,虽然李晞和陆宁出场不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苏棠和江彦分别是陆派和李派,这哪里是小虾米在打架?这是两王在争锋啊。而且李公子的小厮卫殷还把陆公子给打了!   呵呵。读书人也一样喜欢看热闹,喜欢脑补。陆宁后来才晓得,他们二人最开始争论的点,是桃蹊书院的第一才子到底是李晞还是陆宁。   经此一事,陆宁的思路也愈发清醒。平时的小比试小争端无关痛痒,闹出些风波来,反倒叫旁人看笑话。倒不如在最正式公开的场合上结结实实赢他一回,叫他对自己心服口服!   她的愿望是有一日能彻底摧毁他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书院中,最正式公开的比试莫过于山长考评和学院年终试。学院年终试还早着呢,但山长考评就在最近。   文儿在旁边给她打着扇子,提醒道:“公子,今日飞花台上会有山长的考评题目贴出来,您不去看看么?”   桃蹊书院的山长祝九渊,在大燕朝可谓家喻户晓,名满天下。他的学生遍布朝堂乡野,但为人却十分低调,喜欢闲云野鹤、两袖清风的日子。   书院的课业基本由几位夫子担任,山长祝九渊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每两个月也会来上一回课,多是聚会讲学或者辩论。本次考评是山长对于本届学子的第一次亲自考核,自然至关重要。若是表现不佳,可能会直接被踢出书院;相反若是被山长看中了,日后若能陪着山长出去外地讲学、会面各地学者大儒,那将是何等的荣耀。   总之,与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搞好关系,非常重要。   传闻这位山长的考题每回都出其不意、甚是刁钻,所以便有提前贴出试题供学子们准备几日,再行考试的惯例。   陆宁懒懒道:“急什么,自然会有人主动来告诉我。也省了跑飞花台一趟。”对于这次山长的考评,陆宁可是势在必得。   果然,话音刚落,紫藤架上就窜出来一只“皮猴”。   “陆宁!原来你躲在这儿?可找到你了!”苏棠跑得一身汗,从树上跳下来,愁眉苦脸道:“你晓得山长的考题么?”不待陆宁回答,他迫不及待道:“三个字,机关术!”   机关术?那是什么?   无怪乎都说山长的试题难,这要是在考场上遇到这个论题,他们大约只能两眼望天了。   苏棠恹恹的,“我如今混的连题也看不懂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简直无颜见我青州父老!这几日温聆还不在,我连商量的人都没有。陆宁,你可一定要救我呀。”   温聆近日被荀夫子带着一起下山办事去了。   其实苏棠自凌风堂打架那日后,也总是不见踪影,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会儿遇到了难题,倒是想起来找她,——只可惜她也无能为力。   陆宁无奈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没太看懂。”   她只知道机关术是指运用机械力量控制事物,以达到某些神奇的效果。自古以来,有不少偃师的机关术在生产、生活甚至军事上,都做出过卓越的贡献。但这毕竟与正统儒学相距甚远,太过小众,连书籍史料都少见的偏门,她还真不熟。   苏棠瞪大了眼睛:“连你都不清楚,看来我是要交白卷了。”   “倒也不至于。”陆宁分析道,“这题目可不止你我觉得难以下笔,大家定然都是如此。既然给了我们时间准备,何不好好利用?找找典籍资料或者找几位夫子们问问,到时总能写点什么出来。”   苏棠点头,“有道理。我这就去藏书楼了!哎呀,我得赶紧的,要不然书都被别人抢光了!”说着,又嗖的一声跳到花架子上,很快不见了踪影。   书院里几个有些会武的人,总不喜欢走正经大路,苏棠就是其一。他和温聆都来自青州,却是一静一动,性格大不相同。   随着考试日近,平日里或顽皮或懒散的学生们都笼罩在“机关术”的灰暗气氛中,就连江彦一类平时不爱看书的,也都静下心来好好学了几日,甚至还罕见的带了些问题来请教陆宁。当时,他见陆宁满脸惊异,还结结巴巴解释了句:“上次……上次凌风堂,是我……我不对,害你受伤。”也不过擦破一点皮,还是误伤,陆宁自然也不计较了。   其实在陆宁心里,所有不爽的根源都来源于李晞。江彦顶多是个工具。   大家最近都十分勤奋,也算是头一次如此步调一致了。   陆宁的目标跟别人不一样,她可是冲着拿第一去的。这样的题,大家都处在资料稀少、认知不足的情况,那么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呢?   苦思冥想了许久,第二日中午,她正在吃饭,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法子。   在杭州府时,陆宁曾有幸听过南华先生的一次讲课,他说过,科考中,学子们最容易忽略的是主考官的思想观念。如果与主考官的思想观念一致,文章便成功了一半。   陆宁过往读书涉猎很广,她先前似乎有在山长的一些著作里看到过机关术相关的记录。若是能得到山长大人关于机关术的一些见解,那么她这次定然事半功倍。   仿佛是黑暗中突然看见了天光,陆宁饭都不吃了,飞快的往藏书楼跑去。   祝九渊的著作并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儒家正统学说,与机关术这等偏门学说相去甚远。他只在他的《闲云斋记》中提过机关术相关。   藏书楼中的书架高得看不到头,书架间隔也不大,塞了满满当当的书籍竹简,夏日的阳光透进来稀疏的几许,染上一层昏黄,四周弥漫着淡淡的纸墨香味。   陆宁凭着记忆,寻找《闲云斋记》的收藏位置。她记得是放在一处高阁的地方,搬了梯子才能拿到,因为看的人少,当初还落下了不少灰,她也是无意中才发现的。可现在她到了那处偏僻高阁,却不见了那书的踪影。   陆宁有些心急,暗道其他人应该想不到这本书才是。难道她记错位置了?   来来回回寻了许久,终是没找到。   陆宁有些泄气。想借书的昨日都已经借走了,这会儿楼中人并不多。她揉了揉泛酸的手臂,走到窗边的桌案处想歇一歇。   无意中看到旁边一人摊开的书页上,她目光一凝——这本,不就是《闲云斋记》吗?   视线落在书页处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指上,再往上……   冤家路窄,竟是李晞。   李晞觉察到一旁的身影,他抬起头,见是陆宁,也吃了一惊。   “陆公子,有何贵干?”   陆宁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这本书我寻了许久,原来在你这里。”   李晞淡淡看着她,也不说话。陆宁想,这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大约就等着她开口求吧。   没办法,考试重要。这次她认栽!“你可以借给我一日么?一日就好!”   李晞不紧不慢道:“但是我还没看完。等我看完了再给你吧。”少年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连陆宁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手生得很漂亮。   可说的话着实让她气结。   看完?这本书可是厚厚的一摞!里面涉及的内容五花八门,不花个十天半个月的,如何看得完?   陆宁还想说话,可李晞已经低头去看书,似乎不愿再与她纠缠。也是,当初是谁把瓷瓶子往他身上砸的?   她看着他的发顶,又有种想把那厚厚一摞书往他脑袋上砸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另一处座椅上休息。窗外有熏风吹过,带来几声蝉鸣。   陆宁心情平复几分,又回到书架处翻找。这处架子上放了许多祝九渊写的书,她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她未曾看过的杂记之类。   站在梯子上仰着头找了许久,她觉得脖子都要僵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真看到一本《驰思杂记》,想来与《闲云斋记》差不多。她心头一喜,手伸过去,却又有人先她一步,从书架另一面取走了。   今日大约是不宜出门。   陆宁眼尖,透过缝隙,她看到那个取走书的人的背影,赫然正是李晞。   “喂……”她刚想喊出声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人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梯子不高,摔得也不重,但无意间带下来两卷厚重的竹简,整整砸到陆宁的额头上。瞬间起了个红肿的包。   陆宁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一时间,委屈、不堪、难过、愤怒还有隐隐的挫败,种种情绪纷纷涌上心头,她活这么大,就从未这么窝囊过!   从长乐山下的泉水处被羞辱被嘲笑,到射箭场上的射箭恐吓,到现在故意拿走她要的书,他就是故意针对她的,他就是喜欢处处与她作对!   可偏偏她还斗不过他——不得不说,这才是最让她接受不了的。她身边,从未有不顺她心意的人,李晞是破天荒第一个,且自己无可奈何。   新仇旧恨,一下子全涌上来。可陆宁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吗?她的本性,可并非现在在书院中表现的那般勤勉温顺。   心底那股子倔劲儿冒了出来。陆宁也不顾额角的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地跑出去追上李晞。   李晞捧了书已经走出了藏书楼。楼前有一处花木园圃,紫的桔梗、粉的木槿,在繁茂树荫下轻轻扬起脸儿,蜂蝶翩翩,蝉鸣细细,一派生机景象。   “李晞,你给我站住!”   他转身,看见陆宁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   虽然李晞曾说她是豆芽菜,但事实上,陆宁并未比同龄人矮多少,只是身形单薄些,而李晞又比同龄人稍高些,所以二人才有些差距。这会儿,李晞低头看她,日光下白皙稚嫩的小脸上,有着矜傲和坚定。额角处有一处明显的红肿,透出点点的血丝。   李晞目光一凝,下意识伸手过去,“你的头怎么了?”   陆宁头一偏,伸手啪的一声挡开了他的触碰,“不要你管!”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李晞,咱们这样一直暗搓搓的互斗也没意思。是男人就光明正大一点,你和我,此后的比试,谁若是输了,谁就得心甘情愿跪下来,给对方叫爷!如何?”   小少年细嫩的脖子昂着,像只永不服输的骄傲的小狮子。   李晞也未曾废话,回了一个字,“好。”   蝉声鸣唱,夏风微醺,这一幕仿佛一幅画,一直留在李晞的心中,永不褪色。   他漂亮的、骄傲的小狮子。 第6章 、诱人以利   李晞事后回想了一下,除了最初那篇治国策是他刻意写来与她打擂台的之外,其他时候他着实未曾“暗戳戳”与她互斗。一直都是她单方面给自己加戏而已。   在他看来,陆宁年纪小些,着实无须事事都要抢个第一。但每回见其气得通红的小脸,水润漂亮的眸子直直看着他,他就觉得——逗她真的很有意思。   当然,这不包括让她受伤。上回凌风堂一事,事后李晞动了怒,责骂了江彦一顿,直到江彦主动去跟陆宁道歉之后,才算过去了。   这回,她怎的又撞到了脑袋?   他并不知道她脑袋怎么磕到的,直到拿着伤药亲自送到她面前了,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是有不少好感的。即便知道她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他还是亲自来了。   陆宁那会儿正坐在拾绿亭中看机关术相关的资料。即便没有《闲云斋记》,她也决计要赢了李晞的。   她诧异地看着送药过来的李晞,道:“同情?施舍?我不需要。你请回吧。”   “这可是大内进贡的御用雪蓉膏,疗效极好。”李晞看了眼她贴了膏药的额角,“过两日就考试了,山长会来监考,你也不想这副仪容见山长吧?”   陆宁瞥他一眼,“你有这么好心?怕不是在里面下了药吧?”   一旁立着的文儿都惊诧了。主子可好久没这么毒舌了。   李晞勾勾唇角,“陆公子说笑了。既然约好了正大光明,李某也不屑于那些阴暗的伎俩。”   “况且,李某好不容易遇上不相上下的对手,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出事呢?”李晞慢悠悠说着,那个很有灵性的“舍得”,果然瞧见陆宁的目光又朝他嗖嗖地射来小刀子。   李晞在她的目光下一脸泰然,云淡风轻地把药瓶子放到桌案上,嘱咐道:“这东西极为宝贵,我也是偶然所得。可别像上次那样随意砸了,糟蹋了可不好。”   直到他离开,陆宁才道:“真够厚脸皮的!把我害这么惨,还好意思来找我。”   文儿心知主子这无赖劲儿又犯了。公道来说,主子这伤乃是意外,着实怪不上别人。她私心里觉得这个李公子人不错,不过这话她可不敢在主子面前说。她默默拿了那药瓶,闻了下,惊喜道:“的确是上好的雪蓉膏,主子,我给你用上吧?”   陆宁挥挥手,“烦。收起来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翌日早课之后,陆宁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便看见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本书,除了厚厚的《闲云斋记》、《驰思杂记》之外,另有两本祝九渊的著作。   文儿开心道:“主子,是李公子身边的卫殷送来的。您不是先前一直在找这些书么?这下可好了,全都有了!”   陆宁愣了愣,心道这厮果然最知道怎么羞辱她了!   “文儿,给我把这些书送回去。”   “啊?”文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宁推开她,一把抱起书,脚步不停地朝外走,“我亲自去得了。”   忘波湖边垂柳依依,李晞和另外几人就围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柳树下,不知在讨论什么,不时一阵欢声笑语。   李晞时常是一副带笑的模样,但却很少真的笑出声来。明明是与大家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但又隐隐透着疏离感。这个人,容色出众,气质卓然,还天生带着若有似无的高贵劲儿。   难怪这些人都喜欢围在他身边。江彦、王鄞、叶伽……都在这儿。   说起来,陆宁过去在杭州府,也喜欢聚众玩闹,私塾里的人都和她好。现在么……因为怕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倾向于独来独往。唯二关系亲近的人也就是温聆和苏棠。当然,她也没觉得羡慕,她作为堂长,在书院里还是很有地位的。   李晞看见不远处朝他望的陆宁,目光微闪,笑着抱歉道:“诸位稍等。”   他起身,理了理袍角,踱步走到陆宁面前。陆宁二话不说,把厚重的书扔到他怀里,“都说了不要你的同情和施舍。”   这么重的书,陆宁一路抱过来累得冒了汗。李晞拿着却很轻巧的模样。   “我们威风八面的陆堂长哪里需要我的施舍。”李晞打趣道,“林夫子把掌罚权都给你了。我还要求着陆公子关照才是。”   陆宁冷哼了一声。心道关照个屁!她没想法子治他就已经很善良了。   “至于这书,我昨日说过了,等我看完了就给你。我只是兑现诺言,陆公子不要多想。”   陆宁惊诧,“这么厚的书,你一日就全看完了?”   李晞微笑拱拱手,“在下不才,自小……看书比较快。”原想说自小过目成诵,怕又把这位娇滴滴的小公子气着了,才委婉了些。   陆宁见他不像作假,想了想,这书原本就是大家共用的,犯不着跟他赌这种气。便道:“你既然看完了,那我就收下了。”   李晞随手把书丢给身后的卫殷,动作潇洒漂亮,唇边笑意慵懒,“替陆公子把书送回去。”   因为与李晞的赌约,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宁愈发勤奋起来,每日到半夜才回到斋舍歇息。   这日夜里临近子时了她才从藏书楼回斋舍。途经忘波湖,却见西雁桥下有萤萤火光,似乎有人在下面。书院管理严格,不知是谁,大半夜的不睡却在桥底下待着?   不会是什么歹人吧?   陆宁心生警惕,厉声喝问道:“是谁在桥下?”   那人却像受惊一般,一动不动,火光也熄灭了。   陆宁知道他还在那儿,“到底是何人?再不出来,我就出去喊人了!”   “别!公子别!”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桥底下钻出来。月光下,这少年十几岁的模样,衣衫虽破旧却很整洁,脸上瘦的厉害,身形也略显矮小。一双眼睛亮亮的,又带着几分怯。   他朝陆宁作了揖,“我是伙房里劈柴的韩小六,得了林夫子的允许,可以在藏书楼里看书,但我家里住在山下,夜里不方便回去,才想到睡在这里……我不是坏人,求陆公子不要说出去。”   陆宁听明白了。书院里很多事务都是由学生轮流来负责,因此人员构成简单,除去师生之外,杂役很少,在书院中也有居处。眼前这人定是以在伙房干活来换取藏书楼看书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便得每日上下山才行。   林夫子果然是书院里一众夫子当中最善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这么免费招了个临时工。   陆宁道:“我不说出去,但你明日还是回家吧!住这里一来不合规矩,二来夜里也不安全。”   那少年急了,解释道:“可是……可是每日上下山的功夫,根本就没时间看书了。”   看他如此执着,陆宁也有些感动,想那些世家豪门中的纨绔子弟,都是被长辈逼着赶着才肯读书,却有无数家境贫寒的人,抓住一切机会想读书却不可得。   见陆宁有所动摇,少年又道:“我只住这一段时日,再过段时间,伙房里不缺人了,我也只能离开了。”   陆宁点头道:“好。”顿了顿,又道:“等一下我让我的书童给你送些被褥吧。虽是夏季,但夜半还是凉的,不要着凉了。”   那少年满脸感恩,“谢谢公子!”   陆宁转身欲走,“啪”的一声,臂上夹的一卷竹简不小心掉下来,散开在地上。   少年忙帮她捡起来,待看见那竹简上内容,欣喜道:“咦?公子也对机关术感兴趣?我以为你们考科举的不屑于看这些呢!”   “学问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况且机关术是山长这次给我们的考题,现在大家都在临时抱佛脚呢。”   少年开心道:“我先前在市井杂书摊上见过不少机关术军事图,连弩、八阵图什么的,有些可抵千军万马,威力极大,实在太神奇了。但我母亲总说这是偏门左道,不许我继续研究。”   陆宁也没想到自己竟捡了个宝。依据《闲云斋记》中所述,能用于军事上的机械也是祝九渊最关注的,若是能就此为主题作论,定然大放异彩。   陆宁又问了少年几个问题,他果然对阵法有些见地,两人投机,直聊到了天边泛白才散,还约了明日夜里再继续讨论。   回到斋舍,文儿赶紧迎上来,接过了她手上的书籍,“公子怎的回来这样晚?”   陆宁也累了,刚想躺榻上,结果看见自己榻上斜躺了一个人,没盖被褥,睡得歪七扭八的,嘴边还流着哈喇子,正是苏棠。   文儿苦恼道:“苏公子说有事找您,等了您大半宿,我让他先回去但他不肯,还非要睡您的榻上……文儿无能,阻止不了苏公子。”   苏棠动不动就给人使拳头,文儿的确阻止不了。   苏棠睡得浅,听到声音便醒了,揉揉眼睛,待看见陆宁似笑非笑的脸,低头瞧见被自己搞乱的床榻,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赔笑作揖道:“贤弟勿怪,我实在是太困了,嘿嘿。”   陆宁坐到椅子上,揉了揉混沌的太阳穴,“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儿啊?巴巴在这儿等一晚上?赶快说,我想睡了。”文儿手脚麻利地把苏棠睡过的被褥全都卷起来换成新的。   苏棠有点呆:……他身上有那么脏么,也就睡了一会儿,就嫌弃成这样?   当然这不重要。他坐到陆宁对面:“也没什么,是这么回事儿,下个月不就是中秋节了嘛!我想在中秋节这日请大家一起聚一聚。这次中秋,咱们无法陪伴家人,但同窗亦是缘分,到时候大家月下一起赏菊,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对吧?”   陆宁听她说了一大串,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行了知道了,不就是聚会么。我答应了,你可以走了。”   苏棠立刻应了是,待逃出陆宁的屋子,他才拍拍心口:说谎果然不适合他,好心虚啊。好在还算顺利。   中秋聚会,确有其事。但发起的并非苏棠,而是李晞。   至于苏棠为何成了李晞的狗腿子,还得从那日陆宁在藏书楼里受伤开始说。   苏棠从陆宁那里得知此事后,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况且先前在凌风堂,李晞的小厮还打过自己,再往前,李晞还在射箭场欺负过温聆,这新仇旧恨的,他想了半宿,便决定要给李晞点颜色瞧瞧。   苏棠知道卫殷不好对付,但李晞从未出过手,便料想这是个好对付的。翌日天朗气清、碧空万里,苏棠趁李晞独身走过桃花坞时突然袭击,谁曾想,不止没能教训到他,还反被他扭了胳膊要送往林夫子处评理去。   苏棠能屈能伸,当即求饶,李晞倒也十分大度,不止放了他,还让卫殷临时备了两碟糕点并一壶茶水,十分和气温柔地与他聊起天来。   “苏公子定然是从陆公子那里听说的这些。陆公子对我一直有误会,你只听一方的说辞未免有失偏颇,你说对吧?”   苏棠一直就觉得李晞生得好看,他这么近距离对他笑,他更觉得好看了,一下迷迷瞪瞪的,便竹筒倒豆子般跟他掰扯了半日,半日后,他也觉得是陆宁误会了李晞。   苏棠道:“即便如此,我还是站在陆宁这边的。既是误会,为何不解开呢?”   李晞便开口说准备中秋这日请同窗们聚一聚,顺便与陆公子解一解心结。另外,还许诺苏棠一本拳法秘籍,并上一份关于机关术的知识点以应付本次山长考核。   这么大的糖衣炮弹,苏棠能不被打趴下么?   可怜陆宁,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呢。 第7章 、月下醉饮   山长考核那日,学子们在教学斋中奋笔疾书,苦熬大半日,黄昏时一声钟响,大家都有种从苦海中解脱之感。   陆宁把答卷交上去后,又回到座位上发呆,瞧着大伙儿考后的兴奋,不禁想到,若是真的科考,完成的刹那,不知道是何等舒心。   只可惜,她这辈子也体会不到。   事后,陆宁又特意去感谢了韩小六。她的答卷里用了不少韩小六的见解和创意。   完美错过考核的温聆在长乐山秋意渐起时才回了书院。荀夫子是应了平阳府附近一书香世家的邀请去教府里几位公子对弈,这种邀约一般也不理会,但偶尔也有些不好推脱的。荀夫子带了温聆去也是打打下手,对温聆管束不严,故而温聆上了几次街,给交好的同窗都买了礼物,回山里时包袱塞得满满的。   自然当属陆宁的礼物最多,什么瓷器玩偶啊,孤本书册啊,还有不少精致糕点。其实以陆宁的家境,没什么东西是真能让她觉得稀罕的,但她如今清苦得久了,得了这些自然也兴奋,况且,礼轻情意重,温聆对她着实没话说。   她对着满满当当一桌子的玩意儿东看西看,听着温聆在一旁给她讲那书香世家的趣事,待回过神来,已是黄昏。   温聆打开了一只漂亮的描金攒盒,里面躺着数枚精致小巧的莲蓉月饼,“这是临走时那府中的公子送给我的,我瞧着好看,便给你留着了。今日正是中秋,我特意赶在今日送给你,也好应应景。”   “哎哟,我差点忘了,今日夜里还有聚会来着。”陆宁忽然醒悟道。   “什么聚会?”温聆一头雾水。   “苏棠办的聚会啊。你竟不知道?”   “苏棠竟会有心搞什么聚会?”温聆狐疑道。   陆宁这才后知后觉。她拿了昨日苏棠特意给她送的菊花笺请帖,那帖子也做得颇为细致,上面娟细的小楷写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这的确不像苏棠会做的事情。   温聆道:“既然答应了,不去也不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千漪湖,圆月当空。   细碎的金子,落了满满一湖,湖上清风荡漾,岸边的黄色小雏菊花开得热闹而繁盛,在夜风中摇曳轻舞。   地上已经铺好了毯子,上面置了一些吃食和酒水。众人三三两两,皆是席地而坐,倒也轻松自在。   也不知是因为节日特殊,还是因为山长考核结束,大家今日竟到得尤其整齐。李晞虽然是组织的人,但却坐在隐蔽处默默看月亮,也没有要起头带领大家的意思,就由着大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规矩些的诸如叶伽和杨雍几个人在玩射覆,奔放些的诸如江彦并他俩个好友已经在划拳了。   苏棠脑袋朝书院的方向伸了老长,脖子都酸疼了,这才见陆宁和温聆二人姗姗来迟。   看见温聆,苏棠又开始心虚,但想到已经到手的拳法秘籍,很快又抖擞了精神,起身迎接二人。   在场众人看见了陆温二人,都纷纷打了招呼,就连正在吆五喝六的江彦都笑嘻嘻道:“哟,堂长大人都来了呀!”   陆宁和温聆仍然是和苏棠坐在一处。   温聆最是知道苏棠的个性,三言两语就让苏棠招了。   陆宁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不是与江彦是死敌么?明知道李晞护着江彦,为何要屈服于他们?”   苏棠道:“李晞护着江彦,是因为江彦是李晞的某个族兄的拐了好几道弯儿的亲戚,关系远着呢,但也有那么一点点沾亲带故。他来书院时,他族兄交代他顺手照顾一下江彦罢了。当然,我和江彦仍然不和解,但这与李晞其实没多大关系。他俩压根儿就不熟。”   “那日还射了我一箭呢!怎么解释?”   提到这茬儿,苏棠迟疑了片刻,看了眼温聆,低声道:“唔……据说……据说是因为他听说……听说……”   “吞吞吐吐作甚?说快些。”陆宁道。   苏棠闭着眼睛道:“他说,他听到一个流言,说你俩是断袖,李晞觉得你俩公然那般亲密,有损书院颜面,所以射了一箭以示提醒。当然,他说了他相信你们是清白的,但毕竟人言可畏,以后最好还是保持点距离。”   苏棠也没听过这流言。不过关于温陆二人,若不点破还好,被李晞一点破,苏棠也觉得他们关系是好得有点过头……   素来淡定的温聆脸色变了又变,惊疑道:“什么时候传的这些,我怎么没听到过?!”   陆宁冷笑一声,顺便目光又朝远处坐着喝茶的李晞飞去一个小刀子,“什么狗屁不通的解释?射箭提醒可真是新奇的提醒方式呢!再者,好好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以前我在杭州府时……”   以前我在杭州府时,冕哥哥对我千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也没见有什么流言啊。   “杭州府怎么?”苏棠道。   陆宁吐吐舌头,“没什么,总之,我跟李晞不和解,我们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给我跪下来,向我求饶。”   苏棠咳了一声,“算了不说了,没的煞风景,咱们喝茶!”反正她已经尽力了!   也不知怎的,旁边忽然传来了哭泣声。大伙儿一瞧,竟是杨雍不知何时喝醉了,一个大男人却跟孩子一般,抱着酒壶哭了起来。   “娘,我想你……呜呜呜呜……孩儿想你……”   这哭的……连旁边的王鄞都觉得尴尬,推了推他,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啊?也不嫌丢人。”   “你知道什么?”喝醉了的杨雍翻脸不认人,反驳道:“我就是想家了不行吗?这是我第一回 离家这么久。而且……而且我家在庐州府,太远了,今年过年都回不去。呜呜呜呜………”   这话说的,大家多少都心有恻然。   王鄞顿了会,大约也不晓得怎么劝他,胡乱开口道:“你看,人家杭州府更远呢,陆宁年纪还小,他都没哭。你也好意思哭?”   陆宁:额……她现在哭还来得及吗?   她也很想娘亲。她的娘亲是世界上最美最温柔的女子。她还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父亲,骁勇善战,保家卫国。她若是在家里,如今还过着蜜糖罐里的生活。可她却到了这里。为了读书,她的确付出了很多。   平日里忙于学业的少年们一个个都放下了绷紧的神经,畅快地呼吸着轻松的空气。杨雍这一哭诉,倒是勾起了不少人敏感的触角。   苏棠已经跑到别处去玩划拳了。温聆在一边道:“陆贤弟若是想家了,也可以哭出来。”顿了顿,“你若怕丢丑,我给你挡着。”   陆宁倒是笑了,“温兄,我现在觉得那个流言大约也是有迹可循。”   温聆无奈道:“平阳府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你在家里是被宠着的。来这里定然不惯。我既然担了兄长的名分,自然要照顾你。咱们来书院是为了读书,别的事情不必理会。”   陆宁点点头,心头感动,举了酒杯道:“温兄,小弟敬你一杯!”   夜色渐浓,月光却愈发清亮。大约是平日饮得少,有不少人都喝醉了。有些躺在那儿呼呼大睡的,小厮都把人背走了。苏棠和江彦一对仇家,喝醉了后倒勾肩搭背得仿佛铁哥儿们,也是一番奇景。温聆则被叶伽拉去对饮去了。   陆宁酒量虽然不差,但因为自己有秘密,自然不敢如此放纵。只是浅酌了几口。眼瞧着夜已经深了,天凉了不少,准备回去歇息。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素色袍角下有若隐若现的云纹鞋面。   陆宁抬起头,却见李晞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手里握着一只酒杯,声音在夜色中透着静谧低沉:“比喝酒,来不来?”   陆宁迟疑片刻。她酒量承袭了她那爹爹的海量,当初连秦冕哥哥都败在她的手下。但面对李晞,她多次胸有成竹的技能都被比下去了,所以她有点怵。   李晞低笑一声,“不会?还是不敢?你就这么……怕我么?”   也不知是哪根筋被戳中了,她心下一横,大方应战道:“来就来,谁怕谁?”   其实,陆宁骨子里也是个爱玩闹爱放纵的性子。她知道可能会输,但她还是应了。因为此刻她心中某个角落里,的确想放纵一回,买醉一番。   两个人开始对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也不说话,就默默地往嘴里灌,很快空了三四个坛子。   李晞见其始终面不改色,心中也佩服。倒是他自己,渐渐露出几分醉意,身子摇了摇,目光也渐渐不清明。陆宁眼瞧着胜券在握,又一杯一饮而尽,大约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最后一杯下去,方才还稳当的身子,忽然就软下去了。   猝不及防,扑倒在李晞的怀里。   她若是知道自己会醉后抱着李晞大哭大喊娘亲的话,大约会后悔比试这一场的。   李晞被她一抱一哭,都懵了。只觉得身上贴上来的身躯莫名透着娇软甜香,双手迟疑片刻,缓缓往下,触及到纤细的腰,不自觉搂紧了。   陆宁只顾着揪着李晞的衣裳,似乎把李晞当娘了,嘴里委屈哭道:“娘亲,宁儿想回家了……是宁儿不乖……”   “陆贤弟!”温聆急得跑过来想扶陆宁,李晞不动声色地避开他。对温聆道:“她抓着我不放,干脆我送她回去吧。”   他任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打横抱起。快十三岁的少年了,怎的这样轻……   醉颜酡红,如打翻的胭脂,如盛放的牡丹。李晞低头看她的脸儿,心里莫名跳的厉害。   他很少遇到这种,能轻易牵动他心跳的事物。   后面的温聆跟得紧,途径一处光线荫蔽处,他伸手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胸口,指尖传来硬邦邦的触感……一时间心头微凉,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李晞无奈失笑。本朝书院不收女子,山长不会明知故犯。他为什么会怀疑陆宁是女子……大约是他对陆宁那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愫,才让他生疑吧。   这会儿她已经不闹腾了,乖巧地睡着,就只甜美的小猫。世上竟真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儿……   “李公子!让我来扶我家主子吧!”文儿出现在花丛边,不由分说接过了陆宁。   李晞怀里空了,心也仿佛跟着空落落的。 第8章 、云深之处   翌日,苏棠赶早来陆宁屋里想嘲笑她昨夜的糗事,结果被温聆截住了。   温聆怕陆宁知道后脸上挂不住,不许苏棠去说,苏棠翻了个白眼,控诉道:“你对她这是溺爱!说起来咱俩还是同乡呢,怎么就从不见你溺爱我一下呢?”   温聆并不想跟他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   陆宁醉后的事情一概记不得,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李晞那张颇为精致的脸,在月光下愈发俊逸如玉。醒来后问起文儿,知道自己并未露馅,陆宁这才松了口气。   但不管如何,以后还是要尽量避免饮酒。   说来说去,都怪李晞。他总是能轻轻松松得把她心底里的那股韧劲儿给勾出来,导致她做一些不理智的决定。   几日后,山长考评的结果贴在了飞花台上,陆宁还没来得及去看,她和李晞并列一甲的消息就到处传遍了。   虽然有心里准备,但没能甩开李晞,陆宁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失望。这次考卷她可是花了十足十的心血和精力,还有满脑子奇思妙想的韩小六给她帮忙。   她从小聪颖优秀,不管是私塾还是书院,都赢得很容易。如今……可能真是遇到克星了吧。   好在努力也并没有白费——当日,林夫子宣布本次得一甲的两位学生有机会到闲云斋学习,由山长亲自授课。   山长平时踪迹难觅,在学生心中就跟仙人似的。两月一次的授课,他话不多,但三言两语却总让人受益匪浅。如今能有这等机会日日与山长学习,这份奖励无疑是非常丰厚的。   林夫子捋了捋短须,微笑道:“天下间那些自称山长门生的不过都是桃蹊书院的学子,充其量也就上过山长几回课罢了。据老夫所知,山长过去还从未正经收过学生。李晞、陆宁,你们可要好好珍惜这个宝贵的机会。”   在所有学生艳羡不已的目光中,二人点头称是。   第二日一早,卯正初,陆宁就踏着自薄雾中劈开而来的万道霞光,朝闲云斋行去。相较于诸位夫子的住所,闲云斋的位置颇有些远,故而陆宁今日起了个大早。   雾气渐散,四周有苍翠的松柏,透着几分森冷。她搓了搓泛凉的手臂,眼前忽然峰回路转,却见百来尺的白石阶梯,一级一级地朝上延伸,漫长得仿佛望不到头。   这么高的吗……   陆宁望着消失在云雾中的阶梯,暗道,这才是真正的云深不知处吧。   迎着清新的山风,阶梯上得也快。好不容易到了闲云斋,门口立着的小书童朝她背后看看:“还有一位公子呢?”   陆宁道:“不知。我跟他不熟。”   “先生吩咐我,待两位都到了再领进去。”   陆宁也无所谓,刚好可以歇歇。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李晞也到了。   小书童这才领了两人进去。陆宁第一次来闲云斋,只觉得这里古朴典雅、简洁素净,目光所及,并不见丝毫装饰,唯有窗外伸进来的梅树枝,权且当做屋中的点缀罢了。   “两位请坐!”小书童将二人引到一处灵动茶室中,室中有静谧的茶香袅袅。   陆宁依言坐下后,才发现两人的座位竟是面对面的。方才一路装作不认识,这会儿对着李晞的脸,她莫名生出几分尴尬。   小书童兀自给他们斟了茶,道:“两位先喝茶。旁边的文房四宝也可随意取用。在下先告退了。”他指了指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行了礼,便带上门,走了。   陆宁看着禁闭的门,满头问号。这……山长大人啥时候见他们啊?   李晞倒是泰然,“既然让喝茶,就安心喝茶吧。”说着,自己端起了白瓷茶杯,浅尝一口。   走了这么久,是有些渴了,陆宁也喝起茶来。   入口甜润甘醇,果然是好茶,且是上好的白毫银针。   茶虽好,却也经不起喝大半日啊……陆宁没想到,闲云斋的第一日,就是在喝茶中度过的。且是与李晞四目相对的喝茶。   第二日,陆宁仍然是起了大早,结果又喝了一日的君山银针。   故而第三日,当小书童沏了一壶铁观音上来,又准备丢下他们离开时,陆宁抢先一步堵住门,道:“小哥哥,山长大人什么时候见我们呀?我们喝了两日茶了。”   小书童道:“快了,公子等着便是。”   陆宁眼睛一亮,“今日能见过么?”   小书童道:“在下也不知。公子若觉无聊,可自行消遣。”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陆宁见套不出什么话,也不好为难人家。小书童走后,她有些沮丧地回到座位上,正碰见李晞带着笑意的目光,陆宁心里一堵,问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不知道她生气瞪人的时候很可爱。李晞掩下了笑意,轻咳一声,“没想到才华横溢的陆公子,定力和耐心这样差。”   你定力才差呢!陆宁瞪了他一眼,却也乖乖坐下来等了。   当然,这日仍然没见着山长。倒是陆宁闲来无聊,边喝茶边画画,画了一幅江南的杏花微雨图景——撑着纸伞的姑娘从翠绿青苔的石子路上路过,路边一株杏花开得正好。   她偶尔看了李晞,他约摸也无聊透了,拿了纸写写画画,也不知在画什么。   第四、五、六日皆是如此。只不过每日的茶水都换,每日给的笔墨也足够。   时间长了,陆宁对李晞也不像先前那样爱搭不理,时而会抬头瞅瞅他在干嘛。相比于陆宁天马行空地画画,李晞更爱写字。除了楷书之外,行书、草书甚至隶书,都风骨十足。他的手比她的大多了,执起毛笔来的样子莫名透着潇洒,挥毫洒墨时一派风流。   这么看下来,当初贴在飞花台上那两篇文章,她输得也不冤。   初时,李晞还会写诗,诗多是和茶有关——毕竟每日的任务就是喝茶。但后来也没那个兴致了,想到什么写什么。陆宁见到他在纸上默写三字经的时候,着实被逗笑了。   李晞抬眼看她,“三字经乃是开蒙受教之基础,值得再背一背。倒是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今日画的是什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圈圈,是烧饼?还是鸡蛋?”   陆宁一看自己的画,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双眼都亮晶晶的。   她一个学霸,何以落到这个地步?   这日离开闲云斋的路上,陆宁问李晞:“喂,你说山长会不会根本不在山上啊?让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培养耐心?可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夕阳的光洒在她如画的眉间,李晞望着她,倒不觉得这几日是浪费时间。他觉得这几日过得甚好,至少陆宁没那么讨厌他了。   “虽然是无聊了些,但……且再看看后续吧。”李晞道,“山长定然有自己的考量。”   “好吧,你耐心是比我好。”陆宁说着,又高声强调,“哎,我这么说可不是要跟你认输的意思哦!这些都不算正式比试的!我才不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就给你下跪呢……”   “知道啦。”李晞故意把声音脱长,“我也不在乎。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走得快,陆宁小跑几步追上他,不服道:“你就自恋吧你!年底的考评我一定赢!到时候定要叫你在大讲堂上当众给我下跪!”   李晞长长地嗯了一声,笑道:“那你做梦比较快一些。”   陆宁怒的又冲他说了什么,俩人的身影一前一后隐入山林之中……   第六日傍晚,陆宁刚回到斋舍,苏棠来陆宁这里借砚台,陆宁奇道:“你怎的连砚台都没有?”   “别提了,在屋里练拳不小心把砚台打碎了。你也知道我就一个砚。我若去找温聆借,他定要批我两句,便来找你了。”   陆宁很多砚台,给他一个也无所谓。他带来讨好自己的糕点看起来也颇为精致。   “这桂花糕是伙房的韩小六托我给你的,说他母亲病了,他今日便下山去了,以后估计也没机会来书院了,没别的好送的,自己就着厨房便利,亲手做了糕点来给你。”   陆宁一愣,想起西雁桥下那个好学的少年,怅然道:“这几日一直忙着在山长处喝茶,也没能跟韩小六告个别。”   苏棠笑了一声,“今儿喝的又是什么茶?”   “西湖龙井。”陆宁有气无力的,“我家乡的茶。”   “山长倒也很奇葩,把你俩拉去就为了喝茶?莫非以后要教你们做茶叶不成?”   陆宁叹了一声,“或许你说的是真的。”   山长祝九渊先生果然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当陆宁以为自己要和李晞那厮一起喝茶喝到天荒地老时,第七日,倒有了新花样。   小书童不再带二人去茶室了,去的是一处帷幔重重的琴室。雪白半透明的帐幔脚下有一鼎香炉,燃了一室浮动的暗香。   “两位公子,这里有古琴,也有文房四宝,皆可随意使用。在下告退。”   陆宁喜欢凑个新鲜劲儿,这会儿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了。看后多少有些失望,这琴虽然不错,却并非什么稀世名品。   当然比喝茶还是有趣不少。陆宁弹了一曲,心情颇好,便又拿了纸笔来写琴谱。   她用罢后,李晞才走过去,随意弹了一段。   陆宁惊诧:“你竟然会弹琴?”   李晞看她一眼,“琴乃百乐之首,会弹很奇怪么?”   陆宁:“可是,每回降朱馆的课你都逃课来着!”当然,乐艺作为辅课,不去也不打紧。如果逃的是主课,陆宁便有权力罚他。   李晞似笑非笑的,“哦?陆公子竟时时注意我的动向?莫不是对我暗恋已久……”   话没说完,就迎来陆宁随手砸过来的纸团,“给我闭嘴!” 第9章 、朱曦碧华   自琴之后,后面又有琵琶、二胡、古筝、萧、笛子陆续登场。陆宁这些都会,且琴和古筝尤为擅长。李晞也会,但相对来说,只是浅尝辄止。   “陆兄如此博学多才,实在令在下佩服。”这话他说得十分真心。   陆宁掩住心里的小雀跃,“唔,我天生学什么都快。”   “不过……”李晞又疑惑道,“为何你最擅长的都是女子偏爱的种类?”   陆宁一愣,辩解道:“……谁说琴和古筝是女子偏爱的?李夫子不就最喜欢琴么?自己没见识还赖别人!”   李夫子,是负责教授乐的先生李东篱。   完了还嘟囔一句:“同样都姓李,怎么境界相差这么大!”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大燕姓李的可太多了。这都能拿来怼人?李晞无奈:“我不过逗你一逗,你就奚落了我这么多句。”   陆宁不理他了。自顾自耍玩笛子去了。   她吹笛子,他就在一边聆听。她平时对他张牙舞爪的,但沉浸在乐声中时却十分娴静。就像……在豪门深院里娇养着的大家闺秀。   李晞都被自己莫名而来的联想吓了一跳。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陆宁跟自己一样是个男人啊……   李晞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有走向龙阳的嫌疑。   这一日日过下来,陆宁倒也渐渐适应了。就像很多先贤喜欢静坐参禅三省吾身,安静单纯的环境下,反而能激发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灵感。她先前作了几幅好画,最近又编了几首好曲。   开始两日,陆宁起得很早。后来发现没必要早起,也就渐渐去得晚了。大约是第十二日,李晞在闲云斋门口等了许久才看见陆宁姗姗来迟,他淡定地提议道:“你起得一日比一日晚,实在耽误我的功夫,明日起,我会按时去叫你起身,我们一道来闲云斋。”   尽管陆宁表示拒绝,但气质翩翩的李大公子第二日卯初时还是出现在陆宁屋门口。还遇上了来给陆宁送早饭的温聆。   李晞也不知是哪根筋儿不对,盯着温聆那只食篮子的目光愈发不善。温聆直接把门关了,让陆宁安心吃。   但李晞在外面,陆宁着实有些压力,胡乱吃了些就放下了。   两个人一同去闲云斋时,路上莫名有些沉默。李晞忽然开口道:“陆宁,你真的是长不大的小孩儿吧?连饭都不能自己去膳堂吃么?”   陆宁怼他,“关你什么事儿?”   “不关我事。但我实在不想看见你以后下山去到处丢桃蹊书院的脸。温聆与你根本没什么关系,你如今依赖他,若他日后对你有所图,你待如何?”   “只有你这种人才总想着对别人有所图呢!”   陆宁这纯粹是血口喷人。她就是怼他怼惯了,一时嘴快。说完了难免有些心虚,便又续道:“何况我们是结拜兄弟,互相帮忙也是必然的。”   李晞不在乎她的口舌之快,只心下暗叹,她处事待人有时还像小孩一样,可能再长两岁就晓得了。   原本不关他的事,但他莫名就是很气闷。   待看见那漫长的白石阶梯时,他忽然道:“陆宁,咱们比赛爬楼梯吧!你先爬到顶我就满足你一个要求,相反,你得满足我一个要求。”   陆宁想起中秋夜喝酒的事情,拒绝道:“不要。你腿比我长,想赢我不是很容易么。”   “那我让你十级台阶再比可好?”   陆宁迟疑了片刻,还是摇头,“别骗我了,你肯定有预谋!”   李晞无奈地笑,原想诓她一下,让她答应了不要多和温聆来往的要求,没想到这回她学聪明了。   尽管说了不比,但李晞作势要往上冲时,陆宁还是下意识地跑到了他的前面。李晞在后面做出奔跑的动作,踩得地上啪啪响,陆宁头也不回,跟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一路气喘吁吁,最后回头一看,李晞还在原地踏步。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陆宁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把手里的扇子扔过去。李晞接住,见她快气哭了,也止了笑,三两步跑到她面前,却脸不红气不喘,闲庭信步一般。   他把扇子还给她,陆宁不肯理他。   “真生气了?”李晞叹气,不知不觉就开始放下身段哄她,“好吧,你方才跑了三十二台阶,那我罚我自己往上跑六十四台阶。你便不要生气了可好?”   陆宁看他一眼。   李晞见她怀疑,二话不说,就飞奔着上去了。不多不少,六十四台阶。他已经能看见闲云斋的牌匾了。   陆宁不服输,也跟着他走,但到底体力不济。待爬到他那里时,累得气喘吁吁,脸颊粉扑扑的,额角有晶莹的汗珠。   李晞皱眉道:“难怪骑马射箭那么差,你这个体力实在太差了。”   谁说她体力差了?当年她日夜练舞不知疲倦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陆宁纵有十项全能,但她最引以为豪的,却是桃蹊书院的同窗永远都不会知道的,那就是跳舞。   不过,的确是许久未跳过了。自来了这书院,在体力上训练得极少。   陆宁低着头喘气儿,许久未言,李晞伸了手到她面前,“还走得动么?我牵着你走吧?”   等了片刻,不见她回应。他心下一急,“陆宁?”   然后便听见响亮的啪的一声——陆宁猛的拍打了他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打完就往前跑了,一边跑,一边以胜利者的姿态朝他笑。   李晞着实被打疼了,手心都红了一片。他又想到陆宁的手也该一样疼才是,可那小傻子现在还笑得无比灿烂。   只可惜乐极生悲,陆宁因总往后看,脚下蓦的踩空了,心下一惊,身子歪了歪,就要往后倒下去!幸而李晞眼疾手快,刚好接住了她。   四目相对,李晞眸中惊慌未退,入鬓的眉峰紧紧蹙着,忍不住要批她两句,但见陆宁脸色煞白,水润漂亮的眼眸仍然有着害怕,天真澄澈中,正正倒影着他的脸,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这时,上首响起一声清咳。   李晞和陆宁抬首一看,这才发现,他们等待已久的山长祝九渊先生,不知何时已立在闲云斋门口。   鹤骨松姿,清癯矍铄。授课时不苟言笑的眉眼里,此刻似乎有几分笑意。也不知看了多久的蹦跳打闹。   “来。”他朝二人招手示意。   祝九渊在前,二人自是连忙跟上。   一路跟着走到一处书房,书房里面还有一个小隔间,打开后,走进去,里面看起来像库房,置放了许多东西,诸如乐器、书籍、卷轴等等,每一样都干净整洁,杂而不乱。   “你二人能熬到今日还安之若素,着实不易。”祝九渊指了指自己大半辈子的收藏库,“我便各送你们一样东西吧。这里面都是我这几十年来存下的,并非样样贵重,但定然样样稀有。你们可各自选一样出来。”   陆宁和李晞互看了一样,诚惶诚恐地推辞。   祝九渊摆摆手,笑道:“这是我第一回 正式收学生,给什么都是应当的。你们受着便是。”   说着,他独自走了出去,让他们自己挑。   一旁的小书童陪伴他们多日,倒是第一回 朝他们露出笑容拉,他提醒道:“两位公子不用如此客气,先生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往后两位也算得上是这闲云斋的主子了。”   熬了十几日,当真没白熬。陆宁也没多挑,选了一把颇为素净的七弦琴。李晞更是根本没挑,直接就朝桌边的剑架走去。那里放着一柄剑。   没想到先生竟然会收藏一把剑,山长可是纯粹的文人。尽管如今“修炼”得仿佛仙人一般,但对剑还是一窍不通的。   待二人出来,祝九渊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他视线落在二人身上,“挑好了?”   “这琴我喜欢。不知有没有名字?”陆宁道。   祝九渊摇头:“既然有了新的主人,名字便都换新的吧。叫什么,你们自己决定。”   顿了顿,又道:“都关了十几日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拘着你们。今日你们先在闲云斋各处走走吧,从明日起我再给你们授课。”   是了,他们来闲云斋多日,但从未有机会逛过。   逛过之后,陆宁发现闲云斋屋后,竟是一处山崖之巅。崖边生了一棵遒劲繁茂的千年古松,松枝上原有两只白鹤,呼啦一声忽然飞向云霄。   难怪她总觉得这里比书院冷得多,大约是因为此处是长乐山的最高峰了吧。   站在山崖上往南眺望,只觉得天地苍茫。远处有重叠的山峦,仿佛青黛色的水墨画,绵延无尽。   那么多山,也不知哪一座才是南华山。   她拍拍脑袋,想什么呢,南华山隶属于杭州府,杭州府那么远,这里如何看得到?   “想家了?”   身后响起老人温和的话语。   陆宁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祝九渊出现在后面。   她有点不好意思,还是点点头,道:“是有点想家了。我家在离这里很远的南方。”   “那日你画的一幅杏花微雨,我便知道了。”话语里透着了然和睿智。   陆宁惊讶,“让先生见笑了。”顿了顿,又道:“少时家母对我很溺爱,从未想叫我做什么大官,也不指望我光耀门楣。当日来书院她是极力反对的,是我违背了她的意思,非要千里迢迢来这里。如今不知她身体如何,是不是被我气坏了。”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陆宁心有所感,竟说了许多。   “那你可曾后悔来这里?”祝九渊问。   “未曾后悔,只是觉得……”陆宁想了想,认真道:“不该惹她生气。”   说着,她取了棉帕来擦了一下有些泛红的眼睛,鼻子也吸了几下。   不远处,李晞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没去打扰,只是静静瞧着陆宁单薄的背影,半晌未动。   这日山崖边一番谈话,让陆宁心头由来已久的郁结散了不少。   离开闲云斋时,小书童很热情地把那一琴一剑装好后递到他们手上。   待二人离开后,小书童才不解问道:“先生,为何不告诉他们,那琴和剑原本的名字?”   山长笑笑,道:“若是他们知道了,宁儿定然又要换一个礼物了。何苦麻烦。”   那一琴一剑原本的名字是碧华琴,朱曦剑。碧华为月,朱曦为日。乃是天生一对。也不知他二人是怎么挑的,满屋子东西,刚好挑了一对。 第10章 、闲云自在   相比于书院的规定严苛的课程,闲云斋的授课可谓随心所欲。更多的是针对某一个主题进行辩论,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中思维的碰撞和争鸣。这是当下大儒学者们切磋的方式。   只陆宁因好胜心强,被逼到极致时偶尔会吐出一些近乎无赖之语,每每及此,李晞便笑而不语,颇为忍让,祝九渊在一旁快意道:“这世上能治住李晞的看来只有宁儿了,连我都不能。”   除此之外,山长还会教些别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比如教了他们一套呼吸吐纳的方法,用了之后竟颇有成效,精神更足,睡觉都比平时沉了不少。   这日,陆宁写了一幅字后,想去山崖处吹吹风,没想到却在那株千年古松下看到了绝美的画面。   清泠的剑光划过,少年时而身轻如燕,时而骤如闪电,敏捷迅疾的身影与他左手执着的雪白的剑支似乎融为一体,每一个动作都潇洒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李晞竟然会使剑,而且是这样一手漂亮到极致的左手剑。   陆宁从未见过这么凌厉敏捷的剑法,从未见过这般朝阳烨烨的身影。   李晞练完一套剑法,收剑的动作熟练又利落,转身对她一笑:“怎么,陆公子被迷住了?”   陆宁:……她该说什么?   “果真被迷住了,都忘了怼我。”他健捷的步子走到古松之下,弯身拿了一壶水,仰起头来喝,额头脖颈处有细密的汗珠流下来,带着少年阳刚的气息。   陆宁不接他的话,走到他跟前,伸手小心翼翼拿了那剑来看。看了半晌,道:“你的剑法很好。但为何是左手用剑?”   他随口解释道:“小时候练剑,我左手用着更觉得轻巧灵便,便一直左手了。”又轻笑一声,“难得听到陆公子这么夸我,左右手都无所谓,承认剑法好就行。”   陆宁不理会他话里的揶揄,又道:“可我听人说,左手剑很稀少,普通右手剑因为缺乏与左手剑的对战经验,时常难以找到左手剑者的薄弱点和攻击区域,往往落于下风。而且通常用左手剑的人动作会更快。”   “你知道的还挺多。”   陆宁抬头,正迎上他忽然凑过来的脸。   “但是,不要告诉外人我会左手剑的事情。”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着,鼻息间的热气冲到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酥麻。   陆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李晞又道:“昨日先生打拳时,教导我们也要多动一动手脚才好,我这才捡起来多日未练过的剑术。你体质这么差,要不要也动一动?”   陆宁:“……我不会。也没什么可练的。”说着扭头转身走了。   李晞被她这忽然而来的变脸也搞懵了。   “喂,怎么忽然生气了?”他三两步拉住她,急急问道。   陆宁目光淡淡看他一眼,“没生气。我只是忽然想起方才的字有一处不太完美,回去重写。”   但回到书房,却没有心情继续写。   她少时很喜欢跳舞,母亲也请了最好的师傅来教她。可后来上了私塾,便练得少了。方才看见李晞在古松下恣意飞扬的模样,她也想起,当初爱跳舞的初衷就是可以舒展全身,身上每一处都是自由畅快的,那种愉悦感,实在无可替代。   她现在想跳舞了。   李晞练完剑,回来书房寻她,结果书房里哪里有陆宁的人影?小书童告知他,说陆宁有事情回了一趟书院,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山长说了不拘着他们,便给了他们绝对的行动自由。这闲云斋倒真像另一个家一样,想来就来就走就走。   李晞点了点头,便在书房看她方才写的字。   他们如今的桌案也是面对面的,平时不知有多少次,他偶尔搁笔,抬头瞧她,总能看见陆宁低头伏案或奋笔疾书或安静思考的模样。   她也偶尔看他,偶尔被他抓住嘲笑一句,她便气鼓鼓地不理他。可她不知道,若非他对她看得更多,又怎么会轻易抓住她的目光呢?   陆宁读书聪明归聪明,但很多时候在他眼里还是小傻子。   此时的陆宁,正在林间自由自在地翩翩起舞,像一只放出樊笼的蝶。   她寻了一处罕有人迹的山头,只把发带散了,让乌黑如瀑的长发落在身后。书院衣装本就是雪白的宽袖长袍,搭配起来竟飘逸如仙。一时间,翩跹如兰苕翠,嬿婉若游龙举,顾盼遗光彩,回雪细腰轻。   一道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眸中满是惊艳和痴迷。   须臾间,男子惊醒来时,眼前哪里还有佳人身影?他竟然失神至此……这莫非是长乐山的仙女?   这惊鸿一瞥,便成了李玄礽此后的心魔。   他事后在附近山上寻找多日,终是再不见佳人踪迹。仿佛这真是他的一个梦。   闲云斋中,陆宁回来时眉眼上掩不住的快乐,嘴里甚至哼了歌儿。   李晞瞧她一眼,但见她脸上透着健康的粉色,一双眼睛水润灵动,明亮耀眼。   “哪儿来啊?”李晞惊异道。   “不关你的事。”陆宁一边照常怼他,一边朝他笑得甜美灿烂,心情极好。   过了一会儿,山长也来了书房给他们指点字画。瞧见了陆宁的模样,也笑道:“今日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么?说出来让大家也一起开心一下。”   陆宁道:“也没什么,就是……书院膳堂里做了我爱吃的桂花糕而已。”   山长笑骂:“你这个吃货。”   他拿了陆宁刚写的字一看,捋须赞道:“今日这字,倒比先前放得开了。有进步。”   其实写字什么的,到了陆宁李晞这个级别,也很难再有什么进益了,如今看的是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意境和情感。   相比于李晞,陆宁的字虽也称得上潇洒,但仍有凝滞之感,下笔时有时畏首畏尾不敢全然放开。山长就这个说过好几次。   其实陆宁心里清楚,她这点不足是因为与李晞相斗的缘故。因为总是想赢他,心态上难以放松,下笔自然拘泥。   今日么,她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弱项与他的强项比?要比就比跳舞啊,她定然把他碾压得渣渣都不剩!   李晞搞不懂她如今看过来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大约又想了什么歪点子?   山长还想再说,小书童走进书房,拱手报道:“先生,外头有访客。”   桃蹊书院平时是禁止外人进入的,每位学子只能带一个小厮。要不然书院里一些贵公子们不得搞一堆仆从来,岂不是乱了套?闲云斋,作为山长居所,也是个独立于书院之外的存在,偶尔会有访客。当然,山长地位崇高,一般人也只是派小童打发一下,涉及书院的会吩咐林夫子过来帮忙处理,若是亲自接见的,便是对方身份不一般了。   山长出门待客去了。李晞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写字。陆宁眼巴巴地朝外头看了几次,都没见山长回来。   “你想去看热闹?”李晞忽然开口。   陆宁:“你都不好奇吗?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了,第一回 看见先生亲自待客哎。不知道是谁……”   李晞道:“先生虽然名满天下,但并无品阶。方才看先生神情,多半是不得不去应付的王公贵族吧。”   陆宁叹口气。“先生避世已久,也躲不开那些俗尘中的权欲纷扰啊。”   李晞见她还是静不下心,停了笔,抬头道:“若实在想看,我同你一道去吧。”   陆宁忙不迭点头。   只可惜两个人到了待客的前厅,访客已经走了,就剩下山长一个人坐那儿喝茶,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陆宁小跑两步,朝门口一看,只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   很年轻的男子,生得高大,头戴玉冠,身着锦衣华服。看来的确是王公贵族。   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名堂。陆宁便转身回去了。   李玄礽拜别了山长,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次他亲自来,都没能谈成功,对方虽然彬彬有礼,但显然并不畏惧他的权势和手段。人家都下了逐客令了,他也只好先行离开,日后再做打算。   一步步踏着白石阶往下,他莫名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   他回头,只看见李晞一手收了扇子,立在上面,眉目淡淡,无甚表情。   李玄礽目光一凝。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晞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身进了闲云斋。   屋内,陆宁正在给先生斟茶,“先生,何必为了这等俗人生气?以后碰到这种,直接赶出去了事。我们都觉得先生是仙人下凡来着,以后还要回去做神仙的,与俗人多说一句都是辱没了您的身份。”   祝九渊被她逗笑了,捋了捋须,叹息道:“我没那么清高。自桃蹊书院成为大燕第一书院起,我作为山长也没办法清高。”   是的,这块招牌太响亮了,尽管制定了苛刻的进学条件,仍然有无数王公贵人想尽办法送儿子来这里,不知多少人想靠权力或者金钱来找山长通融通融的。当然也有跟李玄礽这般,明面上说是想与书院合作,实际上却怀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即便他身份再显贵,祝九渊也不至于被他诓了去。   事实上,朝廷早在书院名声渐起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里,最开始是时常派官员巡查,后来直接指派了一位翰林院学士来此授课。如今书院中负责诗书的夫子之一诸葛慎,便是了。   当然,这样的身份来授课,也不辱没了桃蹊书院的名头。甚至更扩大了书院的影响力。同时朝廷也会给予书院一定的资助,也算是两厢合作,共同受益。   但古往今来,一旦被皇权挟制的教育机构,无一不沦为皇权的工具,最后走向没落。   祝九渊叹道:“我的职责就是尽力让书院在学术和政治之间取得平衡。”   目前书院的决策还不受外界影响,全由山长和夫子们决定,但如何把握好这个度,让书院独立的同时,朝廷也满意,这并不容易。   陆宁心有戚戚。原来长乐山的世外桃源,也是有人为此付出许多才得以维系的。   李晞道:“桃蹊书院为朝廷培育了许多贤能之臣,山长功在社稷,比起那些无所作为的王公贵族来伟大多了。”   祝九渊道:“你俩这迷魂汤一个比一个会灌。”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近处的山峰翠林,亦望着远处的奇秀山河。   “人生在世,能为天下做些贡献,也是一大幸事。大燕朝盛世太平、海清河晏,终归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第11章 、又逢故人   霜序十九,山长收到了一封邀约函。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泛着清雅淡香,信函中还压了一枚火红的枫叶,颇为精致。   山长收下信函,对陆宁和李晞道:“此去南阳府,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你二人收拾一番,与我一同下山吧。”   陆宁瞪大了眼睛:“先生带我们一同去?”   山长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道:“带你这只小猴子出去转转,日日在这山上也闷坏了。”   相处久了,自然看出来陆宁表面乖巧实则爱玩的性子。   知道陆宁也能下山一回,苏棠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温聆则对陆宁交代了许多话,末了还特地去找了李晞,让李晞多照顾陆宁。   李晞倒是很佩服他的肚量,上次他还射了他一箭呢,他还敢来找他。说来也怪,他这肚量越大,李晞越是看他不顺眼,心道,如今他和陆宁同在山长门下,关系比他可亲多了,需要他来多此一举吗?   “我知道李公子不耐烦听我啰嗦,但我同样也知道,李公子并不若表面这般与陆贤弟不对付,相反李公子也很关心她。我们的想法归根到底是一样的。”温聆的情绪总是这么温柔和暖,任谁都与他生不起气来。李晞想从他眼中找到哪怕一丝的虚伪,但都没有。只有一派诚挚。   李晞敲了敲手里的扇子,道:“你竟知道我对陆宁的想法?”   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魔幻问题……   温聆笑了,“大约与我一般吧。她年纪小,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去关心照顾她。”   李晞看他半晌,应道:“我知道了。”   南阳府距离长乐山所在的平阳府,约摸十多日脚程。一路上有侍从有马车,带的粮食衣物也足够,白天赶路,夜间驿站歇息,所以并没有多艰苦。   毕竟是跟着山长出门,天下第一书院的山长,还是有几分气派的。   天高云淡,桂子飘香。离南阳府越来越近,官道两旁的红枫树也越来越多。陆宁想起那封邀请函,大约邀约之处是个枫林如火的地方吧。   这日天擦黑,马车又停在了一处客栈前。   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要路过此地必得在这里打尖,故而房间十分紧俏。陆宁一行人到得晚,客栈此时只余了一间空房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从二楼走下来。   “宁儿?”   陆宁下意识抬眼一瞧。   瞬间浑身僵住!这个人,这个她在桃蹊书院中想起过无数遍的人,竟然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少年清隽如竹,雅致如兰。雪白衣袍纤尘不染,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毓秀无边。   这是从小把她宠到大的冕哥哥。也是如今引得无数江南女子痴迷追捧的南华书院第一才子。   秦冕身后还有一位须发银白面貌和善的老者,他看见祝九渊,也是一阵惊喜,“九渊先生!”   这位老者,陆宁也识得,正是南华书院的创立者,南华先生。因常年隐居杭州府南华山而得名。   两大书院的山长自然是旧识,一时间两拨人忙着叙旧。店小二也机灵,特开了一间雅座,引了众人进去。   那雅座正对着一扇窗子,镂空雕花的窗子打开,外头是层层为火红夕阳所浸染的枫树林。   大约是那色彩太艳了,刺得陆宁眼睛疼。不然为何她觉得想哭呢?   两位山长谈兴正浓,学生自然不能插嘴。秦冕安静地立在南华身后,目光落在对面同样安静立着的陆宁身上。   大半年不见,又长高了些。虽然扮了男装,小脸还是那样精致漂亮。从小到大,只要那小脸稍稍露出一点委屈,便让他完全无法拒绝。   桃蹊书院山长竟带了她出门,想必是在长乐山也过得不错吧。   尽管没有自己,她也能过得不错。他应该高兴才是,但为何又有挥不去的失落……   陆宁呢?她只有拼命把视线留在窗外,不去看对面那个人,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才能控制自己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冲他撒娇,冲他诉苦,冲他要糖吃。   陆宁和秦冕是邻居。他们二人从小在南华山下一起长大。又都聪明绝顶,才学颇著。最令人艳羡的,是秦冕对陆宁的无限纵容和娇宠。便是要天生的星星月亮,也能二话不说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幼时,陆宁闯祸,秦冕给她背锅。陆宁偷懒,秦冕给她完成课业。陆宁欺负别的小孩,秦冕给她打掩护。   上私塾时,陆宁便开始女扮男装。她的初衷是跟着冕哥哥一起玩儿而已,后来渐渐崭露头角,才有了后来继续上书院念书一事。   毕竟都是风尘仆仆,两位山长也及时止了聊天。听闻祝九渊这边房间不够,南华先生主动让出了一个房间,慷慨笑道:“我让我的学生跟仆从一道将就一夜便是。只是要委屈这两位公子,须得共宿一夜了。”   祝九渊连忙道谢,又让李晞和陆宁向南华道谢。   “对了,方才听你唤了名字?怎么,你们两个竟认得?”南华问向秦冕。   秦冕回道:“我与……陆公子乃是私塾时的同窗。”   “原来如此。”南华爽朗一笑,“也是缘分。”   “我这学生的确是杭州人士。”祝九渊也觉得分外有缘。劳累旅程中遇到旧友又相谈盛欢,心情都颇好。   两人免不了又互相称赞一番对方的学生,这才散了各自领着各自的人休息去。   自始至终,秦冕和陆宁也没能再说得上话。   李晞这会儿满心烦闷,一路上与陆宁斗嘴的快乐也消失了大半。鬼都能看得出来陆宁与南华那个学生之间暗潮汹涌,他仿佛被排除在外界,完全插不进去。   “喂,你真认识他?”二人进了屋,李晞关上门,转身问陆宁。   陆宁已经恢复了镇定,正在整理自己的包袱。在秦冕镇定自若地说他俩只是同窗时,她还是有点难过的,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现在人前只能说是同窗,若是再说得多些,只怕她的女儿身份就要露馅。   “喂,我问你话呢!”李晞走过去,拉住她忙碌的手臂。   陆宁侧身避开他,“都说了是私塾时的同窗。”   李晞摸了摸下巴,“同窗……是普通同窗?还是像咱俩这样要共宿一床的同窗?”   陆宁随手就摸了包袱里的一个物什,朝他砸过去!   “谁要跟你共宿一床啊?你做梦吧你!”   李晞夸张地哎哟了一声,却根本没被砸中。他接住了那个玩意儿,一看,竟是一只布团,散开了一截长条状的雪锻子。   陆宁一看,心头一慌,又三两步跳过去,一把把东西夺回来。   这可是她束胸用的东西……说起来也很烦恼,刚来书院时拿块布随便裹一下就完事儿。可大约年纪到了,这处仿佛发面馒头一般,愈发难以掩饰,用的束胸也越来越长,束得也越来越紧。   真不是什么舒服的玩意儿。   李晞还待细看,手里的东西已经没了。他着实无语,“你急什么,我又不要你的。”   陆宁收好那布条,怒道:“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是你自己扔过来的啊!”   陆宁不说话,就瞪他。   李晞的心思还在秦冕身上,所以也不再纠结此事。他看了眼她水汪汪的眼睛,“你方才在雅座,是不是要哭了啊?”忽而叹口气,道:“你这双眼睛也就在我这里耍横,在你那故人面前,啧啧,那叫一个满含泪水……”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才哭了呢,你全家都哭了!”   李晞见此,便知道她是被戳破后害羞了。所以……她方才是真的因为秦冕要哭了啊……   一时脸色发沉,他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陆宁懒得管他,自己在房间的角落处摊开了被褥,准备打地铺过一夜。   也不脱衣裳,就这么缩进了被子里。身子还没进去呢,眼前就出现一双鞋。   李晞居高临下看着她,“如今天渐凉了,你这么睡会着凉的。”   陆宁不理他,继续往被窝里钻。   “这客房的床够大了,即便我们睡一床,也可以不挨着。”李晞声量提高了些。   陆宁已经摆好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李晞蹲下身去,“睡个觉而已,你到底在扭捏什么?是因为方才我说话惹你生气了?”   陆宁觉得他处处都在惹她生气。干脆背过身去。   李晞气结。她以为他想与人共宿一床吗?他堂堂……   不提也罢。只是如今已渐深秋,睡地上是万万不行的。万一真病了,还耽误山长的行程。   陆宁正准备捂住耳朵时,忽感身下一轻——   李晞将她连人带被整个儿抱了起来,扔到了榻上。   此时的李晞并不知陆宁是女孩儿,他真心以为陆宁是因为生自己的气,才不愿与他住一起的。   但他觉得置气归置气,若真生了病可不行。眼瞧着她丝毫不愿搭理自己的模样,他只好强行把她抱到塌上。   “啊!你干什么啊!”陆宁还想挣扎起身,李晞却直接将身子压了过来。   “别闹了!”   他的脸与她的脸之间几乎呼吸相闻。少年清冽的气息瞬间盈满了她的鼻息。   陆宁再不敢动了。水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地看着他,有几分怯意,“你……下来。”   李晞也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怂了。凝视了她片刻,翻身下来。   他也不知为何,方才那样近地看着她时,心跳竟漏了半拍。   李晞说得对,床很大,他们连被子都挨不到。但陆宁仍然想爬起来睡到别处去。   沉默了不知多久,待她觉得他呼吸平稳大约睡着了时,便蹑手蹑脚地想越过他下地。   她刚爬到他上方,腰际便被他的右手一把拿住。   他轻易地把人推回到原地,并盖好被子,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睡觉。   陆宁怕他又压过来,自然不敢动。只她是个倔脾气。过了半晌,她又开始往外爬。当然又再次被塞回来。   如此重复了三次。李晞忍无可忍,伸手点了她的穴道,“乖乖睡觉!我都困死了,明日还要赶路!”   陆宁便浑身软了下来,再没力气爬起来了。初时,她生气地瞪他,但他浑不在意地闭眼睡觉,很快呼吸平稳下来,陆宁也逐渐被睡意淹没。   外头又响起了更声。子时刚过,窗外一片秋夜寒凉。   两个人都陷入梦乡时,房间外头却不知何时立了个人影。   秦冕看着那扇门,许久,久到仿佛生了根。待天边泛白时,他终究只是叹口气,默默离开了。   陆宁原本是想夜里寻机会去见一见秦冕的。他们从小亲厚,为何当初答应了一同去桃蹊书院求学,结果他却失约了。   是的。陆宁就是这么阴差阳错,才独自去了桃蹊书院。初到书院时,她每日都到书院山门处等他,最终没能等到。   没想到,他一声不响地去了南华书院。陆宁终究意难平。   经李晞这么一搅和,自然没去成。 第12章 、尺素传情   南华先生一行人要赶早离开,这是昨夜里与他们谈话时就说过的。故而,第二日陆宁也没能再见到秦冕。祝九渊也带着他们继续往南阳府赶。   偶遇秦冕之后的几日,陆宁都有点无精打采。先前路上她总是探出头去看外头风景,偶尔还能吟诗作赋。现在只是窝在马车里不出来,李晞激她出来骑马她也不上当。   好在此次他们旅程的终点——河南南阳一带颇负盛名的大学者,安煜先生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安府世代书香,祖上做过几任官,安煜本人更是崇文十八年的二甲进士出身,只他本人不喜欢官场的虚与委蛇,便辞了官,回家做个闲散的富贵老爷。   世人也有不少羡慕安先生的。府中田产铺子够他用一辈子,平日里也自由自在,谁都管不着,学富五车,又热情好客,在当地很得景仰。   这日,安府府门大开,安煜亲自在门口迎了桃蹊书院的山长入府为客。   李晞和陆宁两个人也受到了十足的优待,竟一人得了一间雅致清幽的厢房作为讲会期间的住所。他俩都是不习惯过苦日子的人,住了十几日的客栈马车了,如今能松泛一下也是极好。   房间收拾妥当,便有小丫鬟来引他们去酒宴。   安府着实阔绰,这接风宴也甚是隆重。陆宁和李晞的座位与祝九渊不在一处,与他们同桌的乃是安府的几位年轻少爷,左手边一扇六曲山水屏风,屏风另一边是安府的女眷。   陆宁还是挺吃惊的,她心中的大学者都是南华或者山长这样,醉心于学术,无心成家的那种。没想到这安煜不止成了家,还这般人丁兴旺。   席间几位安府的公子都颇腼腆,状了胆子来敬酒,结果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不若他们父亲那般爽朗大气。宴罢,一群人都去看烟花。陆宁瞧了眼一同来看烟花的几位小姐,心道这家公子不行,小姐倒是个个水灵灵的。   其中有一位气质尤其出众的女子,明丽雅致如池边清荷,眉目间带着几分诗书文气,俗语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她这般了。   大约感受到陆宁的目光。那女子也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对二人微笑致意。   相比于喜欢看热闹的陆宁,李晞对这种场合并无多少兴致,一直意趣阑珊的。   好不容易结束了各种繁冗的欢迎事宜,陆宁和李晞一同回房。刚走到一处月亮门,便有一女子哎哟一声,忽然撞到了二人身上——准确得说,是撞到了陆宁身上,因为李晞很敏捷地后退一步避开了。   陆宁连忙扶起女子,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身淡绿色缠枝绣花的褙子,面容几分清秀。她记得方才似乎见过。大约是安煜的某位庶女。   “抱歉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姑娘。”她说着,刚想松手,却感觉对方柔软的身子若有似无地贴在了她的手上。   陆宁颇有几分尴尬,心里也瞬间明白了什么,立刻避开了她。   “公子……”那女子泫然欲泣。   陆宁还在想怎么开口,李晞一把拉住她的手,“别磨磨唧唧的,走了。”   “……只是一个小姑娘,咱们会不会太失礼了?”陆宁低声道。   “一个小姑娘冲到外男的身上就不失礼了?”李晞很嫌弃这种人。   在宴会上,他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安府那几位年纪大些的女眷,总是把目光往他们二人身上看,似乎把他们当待价而沽的萝卜青菜了。显然,评估的结果非常不错。可他着实不喜欢当一颗白菜。   没想到安煜先生学识渊博、名声在外,后宅管理却不怎么样。   后续几日,安煜和祝九渊出门去枫树林游玩,李晞和陆宁被留安府里。   安府的生活条件不错,饭食和茶歇之类的也很精致,加上安府人的盛情,陆宁过得还挺惬意的。这日午后,她对着廊子底下盛放的木芙蓉做了一首诗,自觉写得很不错,便跑去李晞屋里想炫耀一把,结果看见那厮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梨木雕花窗漏下的阳光映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神情颇为专注。   “这么勤奋的么?”陆宁好奇地看了眼他的书,“什么好书啊?李大公子这么喜欢。”   李晞放下书,一笑,“不过是一本南阳地方志。无聊便看了。怎么,陆大公子今日竟有空来关照关照我?”   陆宁便把自己的大作给他看了。李晞见她双眸晶亮地看着自己,便如她所愿,很是大方地赞扬了几句,表达了自己的敬仰之情。   陆宁果然舒坦了。忽然又瞧见桌案一角摆着的几样点心。   红的红,白的白,精致漂亮。   “咦,你这里怎么这么多点心?比送给我的多多了!样式也琳琅满足的,真是好看。”   李晞大方道:“你若喜欢便拿去吃吧。我这里日日都有人送,每次最后都白白扔掉了。”   陆宁诧异:“那你让厨房别送就好了啊。毕竟是别人家里,太浪费了不好吧!”   看着李晞无奈的笑,陆宁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前几日月亮门里忽然撞上来的少女,后知后觉道:“这些……莫非都是姑娘们送的?”   李晞叹口气,算是默认了。他站起身,看了眼外头正烈的日光,“待讲学一结束,咱们就赶紧回去吧。”他最烦应付这些莺莺燕燕。   陆宁嗯了一声,初时忍了一会儿,看了好几眼那盘让人垂涎的玫瑰酥,终是捡起来吃了。   李晞靠在窗边,看她吃了好几块,不禁笑道:“你这几日心情不错?”似乎已经忘了秦冕了……   陆宁道,“还行吧。”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主要是不用跟你挤一个房间,实在心情愉悦。”   李晞没反驳,唇角勾起,笑意愈发灿烂。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文书匣子来,放到陆宁面前,道:“这些信也是安府的丫鬟们送来的,说是让我指点诗词。你既然无聊,便帮我瞧瞧吧。若真有正经指点诗文的,便帮我回一回信。我们在这里吃住都是人家的,总不好做得太难看。”   陆宁一翻,眼睛都瞪大了,“这么多?为什么我没有啊?”她长得也不错啊!   李晞思量片刻,“可能,你看起来太小了,不能给姑娘们足够的安全感。”   好吧。陆宁坐下来看那些信。好家伙,都是些藏着情爱的诗词。有些比较奔放,有些则含蓄一点。水平大多拙劣,入不得陆宁的眼。倒是有一首作得有几分水平,最关键的,这诗与情爱无关,确实是来找李晞指点的。   陆宁仔细瞧了,提笔在上面评价了几句,然后看到落款处漂亮娟秀的小楷,“安玉剪”。   托这几日逛园子听八卦的福,陆宁知道这安玉剪乃是安府唯一的嫡女,也就是那日烟花下如清荷般娴静文雅的女子。   长得好,诗也写得不错。不容易。陆宁对这女子愈发好感,不自觉便写了许多褒扬之词,末了顺手写了句,姑娘气质出众,才华卓著,很令人喜欢,若有机会定要一起好好讨论诗文。   陆宁抬头看一眼李晞。他又回书案处看书去了。他看书时极为专注的,闲云斋相伴这么久,陆宁十分了解。这会儿她捂嘴偷偷笑了笑,趁他不注意,又加了一句,“盼能与卿相见”。   把写好的纸折好,装回信封中。她递给李晞道:“只回了一封,你要不要瞧瞧?”   “不用瞧了。既然写好了,便赶紧送去吧。”李晞头也没抬。   翌日一早,李晞就大步流星地闯进了陆宁的屋里,手里一封信,拍到了她跟前。   “你昨日到底回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晞皱眉。   陆宁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拿了那信一看,竟是安玉剪给李晞写的邀约,字里行间透着娇羞与喜悦,似乎是得了李晞的表白一般。   陆宁想了想,她好像也没替李晞给人表白啊?怎的这位安姑娘就这样激动了……   “我只说了盼与卿一同讨论诗文而已。没说别的。谁知道女孩儿弯弯绕绕的,想得那么多。”   李晞悔恨道:“就不该让你回什么信。”   陆宁:“那只能怪你自己了。”但见他脸色的确不大好,又争辩道:“也没那么严重吧?”   “来,陆公子,我教你个乖,对于这种人,就该比冰山还冰,丝毫不给回应才是正经,不然定会后患无穷!还盼与卿一同讨论诗文?亏你写得出来!”李晞气道。   陆宁:“你好有经验的样子哦。看来以前揉碎过不少芳心。”   李晞冷笑一声,“总比你随意撩拨人家姑娘好些。”   陆宁有些理亏,还是反驳道:“是你自己说不要做得太难看的,现在又来怪我!”   李晞知道她这是狡辩,也没办法了,扇子轻轻敲了她的脑袋,“你整的烂摊子,却要我来给你收拾。”   傍晚时分,李晞要去赴那安小姐的约,心里不舒服,想了想,又跑到陆宁这里来,想拉她一道去。   “你跟我一起去更好些。不然孤男寡女的,对我的清誉有损。”   其实他还想教一教陆宁,该怎么毫不拖泥带水地拒绝那些满怀爱慕的姑娘。陆宁如今年纪小,若是再过几年,这项技能绝对很有用处。   陆宁噗嗤一笑,“你一个男的,要什么清誉啊?”   “怎么不要?万一日后的夫人嫌我花心怎么办?”李晞义正言辞道。 第13章 、冷雨潇潇   最终还是李晞一个人去赴约。   因为前厅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南华先生来了。南华先生本是去邻县办事,路上遇到祝九渊。祝九渊便把南华先生就在邻县的事情告知安煜。安煜为人好客,便又给南华先生递了邀请函。南华办完了事情,也转来了南阳府。   陆宁一听秦冕也来了,也顾不得什么安小姐了,只想去找秦冕。   这日,白天还是秋阳高照的,没想到刚入夜,便下起了小雨。秋天的雨,洒在皮肤上有几分寒凉。   清隽如竹的男子附手立在满池残荷旁边,视线落在荷塘上方弥漫的雾气上,古井无波。未曾打伞的身影也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当中。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暌违已久的“冕哥哥”,他眸中才闪出愉悦的光——可下一刻,又陷入刻骨的冷。   他知道,他们已经结束了。少时的欢声笑语,日后只能在记忆中寻找。   他日后的路,或凄冷或荣耀,也再也不会有她的相伴。   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他们的关系。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自那日重逢,秦冕便一直魂不守舍。这次再见,他已决意将一切都说清楚。说完再见,就再也不回头。不管是自己,还是她。   陆宁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心头一喜,飞奔着跑过去,手里的伞落到地上了都顾不得。   小时候,她这般跑过去,秦冕就会紧紧抱住她。可这回,她跑着跑着,渐渐停了。   刚好停在他面前。   “冕哥哥。”她还是朝他笑着的。然而他们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   男子点点头,“我知道你也想找我,便约了你到这里。这里清净,可以好好说话。”   陆宁嗯了一声。千言无语涌上心口,忽然不知道从何问起。   还是秦冕先开口,“你在桃蹊书院,可好?”   陆宁点头,“书院很好。特别是山长,对我很照顾。”唯一不好的就是碰到李晞那个大克星。当然,跟李晞熟了之后,她觉得他也有不少优点。   依⁰华¹独²家⁴整⁸理   “你的身份……”   “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女儿身。”陆宁自豪道,“我现在扮公子扮得越发像了。”   秦冕笑了,“宁儿向来聪慧,又有什么是难得到宁儿的?”   “也有啊。”陆宁轻声道,“也有难住我的。”她抬头,仔细看他的神色,“比如,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的冕哥哥会对我失约?我真的不懂。”   当年,南华山下,翠竹林中,他们击掌为誓,一定要一同进入天下第一书院念书。他是为了日后金榜题名,报效国家,而她……说是为了追随他的脚步也不为过。   后来,秦冕家中有事耽误了,这才与陆宁分开走。她记得他当时亲口说的,她马车先行,后续他骑马追上。   没想到,她被骗得上了马车,离了家乡,也背离了母亲的意思,最后落得孤身一人,身边只一个知根知底的丫头文儿。   第陆宁母亲的意思,上书院选南华书院是最好的,虽然南华书院不如桃蹊书院名气大,但也是江南一带最好的书院,最重要的是,离家里近,都不用在书院住宿,这对她一个女孩儿要方便许多。至于女儿家的身份也不会暴露,因为她在私塾就已是女扮男装了,方圆百里都知道陆宁是一位聪慧绝伦才学颇著的小才子。   不管上哪家书院,陆宁都只是玩一玩,故而对此并无主见。就因为秦冕说他会去桃蹊书院,所以她才不顾一切地跑去遥远的长乐山。   不忍看她受伤的目光,秦冕望向湖面,声音也带了几分飘忽:“宁儿,我们都长大了。我需要负担我的责任,你也是。”   沉默片刻,又淡淡出声,“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无能为力。”   陆宁就不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话,非要站到他眼前,看着他的眼睛,“哪里对不起?又是何处无能为力?”   秦冕苦笑:“你该知道,我少时的理想是做一个守护子民的好官。我想去桃蹊书院,也是为了这个理想。但……我祖母也同样需要我。她不想我做官,只想让我安安分分地过。那日你离开后,我也准备离开,结果被她发现。她以死相逼……”   秦冕自小父母双亡,是其祖母将其养大。陆宁回想起那位一向性情温和的老人,她对陆宁也一直很好,陆宁实在想不到她竟会做这样刚烈的事情。   “可是……她为何这样反对你入仕?你若能平步青云,不是能更好地孝敬她吗?”   秦冕低头看陆宁的脸,冰冷的雨丝已经将他的鬓发打湿。他目中透着某种灰败,嘴唇翕动了下,却没有说出口。   十几年前,大燕朝有一桩轰动全国的谋逆大案,被斩首者三百余人,京都菜市口被鲜血浸染数日不消。秦冕的父亲,便是此案的主犯之一,时任御史中丞的秦之衍。   在祖母眼里,秦之衍一世为君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她不想自己的孙子也走上这条老路。故而拼死不许秦冕入仕。   但是这一关节,他并不想告诉陆宁。   “我也不知。我自小父母双亡,祖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她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必须得听她的。”他淡淡说道。   陆宁沉默片刻,又道:“这是你的责任,但并不是你失约这件事的关键所在。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原本就是想让我上南华书院,若我早知道这些,我还省了与我母亲争吵,直接跟你去南华山便是!”   秦冕忽然笑了,笑容有些冷,带了几分绝望,“然后呢?你与我同上南华山,那么然后呢?我们会在书院同小时候一样好么?我们会一直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么?等你及笄后,你……你会嫁给我么?”   句句紧紧相逼,最后一句,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她眼中捕捉些什么。   陆宁呆住了,她从未见过秦冕这样如凶狠的豹子一般锋利的目光,此刻心里只有慌乱,嗫嚅道:“我……没想那么多。”   “你一直都这样,从不愿意深想,只顾着自己当下开心就行。”秦冕收回视线,轻轻摇头道,“倒也不打紧,反正总会有人事先给你想好。”   “你……什么意思?”陆宁皱眉。   秦冕轻轻道:“宁儿,你不可能嫁给我的,我知道。所以何必继续纠缠下去徒增伤害?如今这般,你上桃蹊,我上南华,一刀两断,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结局。”   天已经彻底黑了,雨声潇潇,越下越大。男子的身影在凄凉的雨丝中显得傲然而孤寂。   陆宁心里难过。她还是不明白,她和他那么好,为何要一刀两断呢?   憋了半天,她还是不死心,“我虽然没想那么多,但你知道的,从小跟我最好最亲近的就是你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嫁给你?”   秦冕听到这句,望着他娇气漂亮的小姑娘,心中不自觉得浮现喜悦,眸中不自觉的,已满是温柔。他一直喜欢她,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能娶她,一辈子宠着她,可残忍的事实摆在自己的面前,他连做梦的资格也没有了。   秦冕掩下自己情绪的波动,冷声道:“宁儿,虽然你母亲带着你隐居江南,可有心人想要查便总能查到的。你出生高贵,想来日后回京嫁人是迟早的事情,又如何看得上我这等山野小民。”   陆宁道:“我母亲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她也很喜欢你啊。”   秦冕笑道:“堂堂镇南王妃,自然不用去趋炎附势。”   陆宁震惊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说起陆宁的身世,那也是复杂曲折,三言两语难以说明白。   陆宁的母亲颜知赋化名白夫人隐居杭州,表面上是带着孩子寡居的普通商户之家,名下有几亩田产几间铺子,盈利不多但也足可维持富足生活。事实上,她原本姓颜,乃是出自京城名门望族、煊赫富贵的颜府。陆宁从小吃穿用度、成群仆役,大多来自颜府,虽然颜知赋这些年都深居简出,但如果非要查的话,这些也并不是查不到。   但是,陆宁的父亲是镇南王这件事,世间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镇南王是谁?大燕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南王陆南屿,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曾经骁勇善战,驱逐异族于千里之外,后来又奉命镇守南疆,从倭人手中收复了偌大的南竹岛,自此便留在那边长期戍守南境,被封镇南王,乃是大燕朝众姓李的王爷中唯一一位异姓王。这是真正的一代良将,是大燕朝南疆的定海神针,是两广海岸的擎天柱石。   颜知赋是陆南屿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如今为何分隔两地,这又是一笔烂账。世人只知道,镇南王的妻儿死于战乱,乃是孤身一人。哪知还有遗珠在江南。   “镇南王其实也暗中派了不少人护着你们母女。”秦冕淡淡道,“宁儿,你这样的身世,是不可能在杭州一辈子的。”   陆宁摇头道:“我父母如何,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爹娘素来宠我,我不想去京城,他们便不会强迫于我。”   她擦了一下额角的雨珠,“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远离斗争是非,跟我母亲一样,做个自由闲散的民间百姓。”   秦冕摇头,“说这么多,你还是不懂。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总之我们地位悬殊,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你喜欢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一直以来不计回报地对你好。若是有另一个人也对你这样,你也同样会喜欢跟他在一起。”这些都无关情爱,这也是他的祖母点醒他的。   陆宁都被他搞糊涂了,“所以你到底在纠结什么?难道不是你自己要主动对我好的?那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还有错了吗?”   “是,过去是我主动的。”秦冕痛苦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清醒了,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不过是奢望。所以我放弃了。”   陆宁咬唇,为什么,明明是他失了约,如今反倒一切都是她的错?   “今日已经与你说清原委,日后便当陌路人吧。”秦冕却不再看她,转身快步离开。   “冕哥哥!”她急得去追他,拉住他的衣袖,“你不要这样说,我……”   男子看她的眼睛无悲无喜,仿佛真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攥着他衣服的手指抖了抖,就被他绝情地拉下来。   秦冕终是离开了。   陆宁站在雨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发了许久的呆。 第14章 、走街串巷   安府后园里有一处湖石堆的假山,乱石叠嶂,形态奇巧。假山后头藏了一处少有人知的小亭,亭边一簇锦绣木芙蓉,亭中有白净石案,案上此刻摆了一套珍贵的青色茶具,泛着淡香的茉莉花茶水缓缓倒入杯中。   安玉剪方才陈述了许久的诗词见解,都不见对面的男子有任何反应。   可即便没有反应,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满心的倾慕。   这是一个天生能让女人沦陷的男人。春花秋月般的精致美好,日月星辰般的耀眼迷人,再多再繁复的词语都不足以描绘他的容颜和气度。他只须一个眼神,姑娘们便都神魂颠倒了。   看她安府这一众姑娘,不正是如此。   安玉剪作为安府嫡女,腹有诗书,胸有丘壑,素来自认清高,与其他姐妹不一样。只是,她不得不承认,她也对这位桃蹊书院来的李公子一见倾心了。   府里的姨娘们因担心女儿婚事,如今见着这两位祝九渊先生的学生,都跟狼见了肉似的,卯足劲儿地向他们阿谀奉承。她是看不上的。她是正经读过书的,知道廉耻,她最初那封信,虽抱有爱慕之心,但也的确是求教的诗文。   她没想到,李晞竟也对她印象这么好。她实在按捺不住喜悦,这才立刻约了一次。   他来了。尽管容色疏离淡漠,一直未曾说话,但人家是天下第一书院的才子,自然高冷。   李晞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控制不住的,就想象起秦冕和陆宁亲密谈话的场景来。从小相伴,情谊深厚呢……   他们会不会秉烛夜谈、同塌而眠?   他有点烦躁。手上悠悠摇着的扇子,啪的一声合拢。   安玉剪沏好了花茶,送到李晞手边,眸中掩不去的娇羞,“李公子,尝尝我泡的花茶吧。”   李晞下意识接过了茶,消火一般一口全喝了,茶杯啪的一声重重放到案上。   前一刻还满脸柔情的女子被他吓了一跳,见他似乎生气了,心下惴惴,“李公子……你……”   李晞看她一眼,“与你无关。”   实在懒得应付。他说着,便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还有别的事情,先行离开了。”   安玉剪听他说与自己无关,刚放下心,就见他要走了。一时慌乱,委屈道:“公子是嫌我……今日邀约过于轻浮了?”   李晞背对着她,“是有些轻浮。”   说着,便大步离开了亭子。   徒留少女一个人在那儿,失魂落魄的。   李晞走到陆宁的住所,人影都没见着。眼瞧着天色越来越黑,雨也越下越大,他在屋里也坐不住,脚步转来转去,心里焦躁不安。   问了安府的丫头,她们也不知道陆宁去了哪里。   大约过了戌时,陆宁才从外头回来。头发衣裳都淋湿了,一张小脸愈发的白净嫩滑,水洗过一般。   只是平日里灵动的目光颇为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晞接过了丫头送来的布巾,给她擦了擦头发,严肃道:“你的伞呢?怎的淋了一身湿?”   不知怎的,他关切又略带责备的目光,就让陆宁想起小时候的秦冕来。想起今日秦冕的话,陆宁一把夺了布巾,“我自己来。”   李晞倒也不在意。陆宁原本对他一直就凶巴巴的。   “原以为与旧识好友相聚,你该兴高采烈才是。你这副样子……莫非是你俩绝交了?”   陆宁瞪他一眼。   李晞了然道:“看来我猜对了。”   陆宁冷冷道:“你就这么喜欢揭人伤疤吗?”   李晞摸摸鼻子,不说话了。陆宁擦完头发,又坐在窗前里发呆。窗外雨幕重重,夜色已深,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你还不赶紧把湿衣裳换了?就怕自己不生病不成?”李晞见她不理,便转身自己去屋里找,想找一套干衣裳给她换上。   陆宁听到衣柜门的声音,转身看见他翻开了自己的衣物,箭一般飞快地冲过去把他拉开,“你干嘛又动我的东西?”   李晞无奈道:“我……”   陆宁心里烦,便一直推他,“你滚回自己的房间可以吗?我想一个人待着!”   李晞被她一路推到房门口。见她坚决,他也不再坚持,只再三让她赶紧把湿衣服换了。   “知道了!知道了!”陆宁把人推到外面,关上了门,还上了锁。   李晞看着禁闭的门,无奈摇头,等了一会儿,并未听见哭声,这才离开了。   第二日,陆宁就病了。唤了大夫来瞧,只是普通风寒,休息两日就好。   与此同时,安府又迎来了一位大儒学者——正是桃蹊书院中教授器乐的李夫子李东篱。这位先生除了才学外,还有一手精湛琴艺,甚是高雅。   原本只是安、祝二人的相会,机缘巧合之下,又多添了数位学者。远近的许多年轻人听说这几位名人,都纷纷来南阳想见识一下这讲会。如此这般,本次讲会规模也越来越大,南阳这几日竟连街上的行人都变多了。   祝九渊知道讲会开始后,自己更没时间照顾两个学生,便吩咐二人自行出门游玩,莫要惹是生非就好。   陆宁生病那两日,李晞就时常出门买些小玩意儿回来逗她开心,等陆宁病好了,他便带着陆宁一起出门,把南阳府的大小街巷都逛了个遍。   这日,李晞一身潇洒的白衣,摇着纸扇子优哉游哉地走出安府的后门。在门口大枫树下等了片刻,才看见陆宁出来。   陆宁也是一身白衣,粉白的脸儿,明媚的大眼,活脱脱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这会儿她笑得贼兮兮的,跑到李晞跟前。   “今日怎么来晚了?”李晞道。   陆宁:“经过后园时遇到安玉剪小姐。佳人抱恙在身,我见犹怜,问及李公子近日是不是事务繁忙。”   李晞挑眉,“你怎么答的?”   陆宁清咳一声,装模作样拱了拱手,道:“安小姐勿怪,我那同窗近日走遍南阳街巷,考察本地风土人情,大约是想重修一本南阳志。的确忙得很。”   李晞:“这回答尚可。”   陆宁却摇头道:“我这么一说,那安小姐似乎对你愈发爱慕了。一直称赞你才学好,到哪儿都能做一番正经大事。啧啧。”   李晞皱眉,低头见她笑得促狭,扇子就往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还不都是你的祸?”   陆宁哎哟一声,“你干嘛老敲我?也没比我高多少!”   李晞见她疼,便又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问道:“说吧,今儿想去哪儿?”   这几日,他们去了南阳最有名的酒楼、茶楼还有各色铺子,昨日还去了当地的戏园子。似乎没啥地方可逛的了。   李晞见她没主意,提议道:“带你去赌坊见识一下,去不去?”   陆宁眼睛一亮——这可是先前在杭州时她求了秦冕好多次,秦冕都不带她去的地方!   路上,陆宁偏头看他,“看不出来,李公子竟然会逛赌坊。”   “逛赌坊怎么了?大赌伤身,但小赌怡情嘛。”他逛过的五花八门的地方可太多了,说出来怕把她吓着了。   陆宁:“你这么会玩儿,难怪在长乐山上时他们都喜欢跟你在一块儿。”连苏棠后来都喜欢跟着他混。   李晞朝她眨眨眼,“我上赌坊很少输的,今儿我也给你露一手,怎么做才能在赌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赌场里人员混杂,陆宁先时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被紧张的气氛带进去了。李晞也不知用了什么妙法,竟只赢不输,喝彩声一阵又一阵,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赢了不少银两。   李晞拉着陆宁离开时,陆宁还意犹未尽。   “天还早着呢!”陆宁看了眼日头,不高兴道。   李晞:“咱们这等赢法,若是待久了必然引来麻烦。现在时间正好,我带你去吃顿好的。”他挥了挥手里刚得的银票。   其实是因为陆宁生得玉雪可人,总有人刻意在陆宁身边挤来挤去的,叫他不开心了,这才早早离开了。   两人一顿酒足饭饱,陆宁坐在那儿懒洋洋的,忽然眸光一闪,朝他问道:“李晞,你去过青楼没有?”   “问这个做什么?”男子挑眉,“你想去?”   陆宁点点头,“想去见识一下。”   李晞毫不留情拒绝道:“我不会带你去那种地方的。”   陆宁:“为什么啊?”   “怕你被人拐卖了,不得不去做花魁。”李晞似笑非笑的。   陆宁锤了他一下,“花魁个屁!我是男的好吗?”   你是男的,生得倒比女的还漂亮。那个安府的安玉剪,据说也是南阳府的大美人,李晞觉得根本连陆宁的一根头发也不如。   李晞轻佻地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她,声音带着几分醉人的哑:“你不知道么,也有些花魁是娈童的。”   对着他的目光,陆宁莫名脸有些红。推开他,道:“你不去就算了。以后找机会我自己去。”   “你敢?”李晞冷声道。   陆宁朝他做个鬼脸,“关你屁事!”   大约是近日市井混多了,陆宁说话都粗俗起来。李晞无奈失笑,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应该反思一下。这几日为了让她忘了秦冕绝交那桩事,他带她整日的嬉闹胡混,是不是把她带坏了? 第15章 、剑光泠泠   皇天不负苦心人,李晞如此卖力,好歹是叫陆宁忘了不开心的那桩事。   讲会期间,安府往来也有时不巧遇到秦冕的,陆宁渐渐泰然,但她总觉得,还需要做个了解才好,这日便约了秦冕在后园说话。   李晞却非要跟着她,说是怕她被南华书院的人欺负了,丢他桃蹊书院的脸面。陆宁没办法,便干脆让他守在路口,帮她把风。   好在李晞听觉灵敏,尽管隔了一段距离,也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陆公子。”男子声音温雅却冷淡。   秦冕倒是言出必践,这会儿脸色漠然的,跟看个陌生人一般。   陆宁摆手道:“听说南华先生让你日日跟着一起去听讲会,想来很忙,我今日也不多耽误你时间,说几句话就走。”   秦冕沉默片刻,道:“陆公子请说。”   “那日你一番话,我也思考良久。虽然并不赞同全部,但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极。”她脚步一转,听到秦冕跟前,“我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责任,再不能同小时候那般肆意妄为。”   “我少时时常麻烦你给我背锅,也得了你无数的照顾。其实还欠你一句真心诚意的谢谢。但后来因你一时变卦,害得我独个儿上长乐山,也受了不少苦,这份感谢也算抵消了些。总的来说,当然还是我欠你的更多。”   顿了顿,又幽幽道:“我虽有心谢你,但你也说了,过多纠缠不过徒增伤害。若是如此,那往日的交情还不如就此尘封,再也不提,也算得上一份美好的回忆。至于以后,你履行你的责任,我也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会再去纠缠你。当然,我们也不必装作陌路人。”想了想,总结道:“就当……曾经的普通同窗就好。”   她最后定定看了秦冕一眼,却迎上他冷淡无波的目光。   叹口气,她举步离开。   身后似乎有一句低不可闻的“宁儿”。陆宁摇摇头,大约是幻听了吧。   她不知道,她离开之后,秦冕的双眸布满刻骨的伤痛。   宁儿终究长大了,竟说出这么一番理智却残忍的话来。她终于也不要他了。   那一刀一刀刺在心口的,到底是什么呢?好疼,好疼……   秦冕很快吐出一口血来,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但这些,陆宁都不会知道了。   这次讲会持续整整二十一日,直到寒月初九,祝九渊才启程回长乐山。   回程时两辆马车,祝九渊在前头,李晞和陆宁在后头。李东篱已经先于他们回去了,并不与他们一路。   因起得早,陆宁这会儿还靠在马车角落处补眠。李晞坐在另一边闭目养神,脑海里想起秦冕临走前来找他时说的话来。   “她从小被宠坏了,有时爱使小性子,她在书院这三年,还望李公子多多担待。”   真是可笑,都绝交了还来跟他说这些。莫名又想起刚下长乐山时,温聆找他说的话,简直与秦冕的话异曲同工。   李晞睁开眼,朝陆宁看去。却见她乖巧地蜷缩在那儿,睡得脸颊粉红粉红的。像只可爱的猫儿。   “吁——”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陆宁被惊醒,双眸睁开,似含着氤氲水雾,伸手揉了揉,“怎么了?”   有人在外头报:“李公子,有人来找您,先生让您出去瞧瞧。”   李晞起身出去。陆宁心下也好奇,立刻扒开车帘子朝外看。   一阵寒风袭来,刺得人脸有点疼。深秋早晨的郊外,路滑霜冷,衰草遍地。一名少女立在不远处,一身湖蓝色绣花的斗篷,里面是雨过天青色的绣裙,面容清丽可人,身姿纤细柔弱。   可不正是安玉剪么!   当初给她评那首诗时,陆宁也着实没想到,这姑娘如此执着。看她眉目间淡淡的愁绪,哎,陆宁忽然觉得自己是做了孽了。   李晞走到距她三尺远的时候便停下了。安玉剪只得朝前走了几步,“李公子,我……我来送送你。”   “安姑娘,你我并没有什么交情。”李晞的声音比现在的冷霜还冷,“安姑娘这般冒然出现,已然逾距了。”   安玉剪还想再说什么,李晞又道:“我们急着回书院,姑娘请回吧。”   说着转身就走。   “李公子!”安玉剪唤了一声,但李晞并未停下脚步,她又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还是想来见你。”   若在以前,她被人这么当面指责逾距,早就找个地缝钻[心悦你]进去了。但这次不一样。李晞此一走,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她规矩了一辈子,也想肆意一回。   李晞根本没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   马车上的陆宁看到少女的泪珠滚下来,那小模样,她心下都忍不住怜惜,奈何她爱慕的对象是个铁石心肠,真真可怜。   李晞上到马车,见陆宁还没心没肺地把脑袋伸到外头看热闹,心下很不舒服。   陆宁回过头来,见李晞靠坐在那里,半阖着双眸,双臂抱胸,修长的双腿闲闲地架在座椅上,仿佛方才揉碎了一颗芳心的不是他一样。   她忍不住嘟囔道:“你可真绝情。”   李晞眼都不睁,声音几分冷,“下回再给我胡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指的是当初陆宁给他回安玉剪的信的事情。平常陆宁从没怕过他,但此刻他大约是真生气了,整个人气势都冷冷的,陆宁知趣儿,也不招惹他了。   路边的少女一直目送着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马车上,也目送着马车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天地之间。   一路向北,气候也越来越冷。眼瞧着快到平阳府了,官道却被封了路。说是前面一段路面被冰霜冻住了,太滑了很危险,故而封了。   祝九渊便让马车从小道绕过去。   没想到,一路上的风平浪静就这样被打破了。方转到小道一处山谷处,便有箭支从周边山林里嗖嗖的射出来!   听到外头一片刀兵之声,陆宁惊坐起来,“怎么回事,莫不是遇到抢劫的了?”   李晞按住她欲掀开车帘子的手,“别急。先等等。”又补充道:“平阳府一带治安向来不错。不会是劫匪。”   不是劫匪,难道是仇家?   祝九渊身份不一般,出门自然带了些仆役,但也只够对付普通宵小,对这种有备而来的蒙面杀手,却是螳臂当车了。   李晞原本还怀疑这群人是来找自己的,但见他们把仆役撂倒后,都冲向了祝九渊的马车。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竟是山长。   祝九渊倒是颇为镇定,剑尖都快刺到胸口了,脸色依然不变。   “祝某素来与人为善,从未有过什么仇家,诸位绿林好汉欲要老夫的命,能否让老夫死个清楚明白?”   当中为首的黑衣人道:“废话少说!拿命来!”   祝九渊准备赴死时,不料身前忽然一阵疾风,接着“叮”的一下,那是剑刃相交的疾鸣。   李晞左手执剑,已经同那为首的黑衣人缠斗起来。   他那剑大约是方才地上就近捡的,并不名贵,但在他手中倒成了神兵,雪白的剑刃迅疾如电,仿佛一道耀眼的光,蛇信一般嘶嘶地吐着舌头,顷刻间已刺穿数人咽喉!   这一刻,陆宁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李晞的左手剑,是夺命之剑。   李晞的左手剑非常快,剑法又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身影仿佛与剑融为一体,挑、点、刺、转,银光乍飞间,已以一敌多,灭了对方数人。   待那为首黑衣人毙命之后,剩余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以为只是对付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预判了下形势,李晞毫发未损,剑法又出奇诡异,再打下去也讨不到好,很快便齐齐散了去,再次潜进了树林中。   陆宁松了口气,连忙看了身边的祝九渊,“先生,你没事吧?”   方才情急间,李晞也没把她忘记,顺手把她拽到祝九渊这边一起护着,省得节外生枝。   祝九渊没什么事儿,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陷入沉思。   很快便有平阳府的官兵来了。山长遇险,平阳府知府亲自赶到,承诺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祝先生一个交代。   一番折腾后,一行人得以重新上路。   陆宁这会儿靠在马车上,多少受了些惊吓,神情恹恹的,“你还说平阳府治安好,根本就不好啊。我当初刚进平阳府时还遇到小偷了呢,把我身上的银两都偷光了。”   李晞却是淡定自若,闻了闻身上,幸好没什么血腥味儿,听她这话,笑道:“小偷哪个地方没有?便是再太平的地方也难以杜绝的。”   “那今日这事儿呢?”   李晞沉思片刻,“此事……须得查探一番才可确定。”虽然他大概能猜到。   祝先生从不得罪什么人,唯一称得上得罪的,或许只有上次在闲云斋不欢而散的李玄礽了。周王李玄礽,专横暴戾,手段狠辣,这很符合他的风格。   “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直取人性命,只怕背后势力并不一般。”李晞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山上吧。路上已经不安全了。”   陆宁嗯了一声,放松下来,这才发现右手小臂上有些疼。   她刚想看看,就被李晞捉住了手,他声音有点急,“你受伤了!”   可不是么,衣袖上都渗出了一点血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要捋她的袖子,她下意识就缩手,嘴上喊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她这一挣扎,血渗出的更多了。李晞拿她实在没办法,但也不想放开,干脆又故技重施,点了她的穴道。   她恶狠狠地看他,却全身无力。   李晞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右边衣袖,露出一截雪滑柔白的手臂来,骨骼纤细,线条柔美。   李晞心头跳了几跳,心道她这手臂也生得过于秀气了。但此刻他更关心伤势,便也没去多想。   果然在快到手肘的地方,看到一道不算太深的伤口。像是剑刃划过的,大约是方才慌乱之中被黑衣人伤到的。   他好看的眉微微拧起来,从马车上搜了备用的伤药,给她敷上,安慰道:“还好不太深,你乖乖抹几日药,自然就好了。”   他见她没回应,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瞪着他的大眼睛,这才想起来她被自己点了穴。   “我这是为你好,你生什么气?”李晞觉得好笑,遂松开了她的哑穴。   “我自己会用药,要你多事!快给我解开!”陆宁道。只她还是动不了,话说得凶狠,但丝毫没有杀伤力。   李晞有心逗她,故意慢吞吞给她绑好绷带,视线忽然落在她右手臂一处经年的伤痕处。   很细小的划痕,若是放到一般人手上,大约发现不了,但她手臂白得跟一捧新雪似的,一点瑕疵便分外醒目。   “这是什么?”这伤痕实在碍眼,就像完美的艺术品上凭空出现一道裂痕一般。   陆宁知道他说的哪里,但并不想理会他。   李晞见她这熟悉的韧劲儿,勾唇一笑,修长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滑到她的腋下,动了几下。   “啊!”陆宁惊叫一声,立刻忍不住笑出来。   他竟然给她挠痒痒!   陆宁实在没办法,只好投降,“好了好了我说。”   李晞满意地停下手。陆宁喘了会儿气,这才道:“我小时候顽皮得很,一个人跑到后山去玩儿,遇到坏人,不小心被刺了一剑。具体是什么情形我真不记得了。”过了会儿,又补充道:“男子汉大丈夫,有点把伤痕怕什么。”   李晞看她笑得脸色红润,双眸氤氲,一时竟移不开眼。过了片刻,才打趣道:“我瞧你在夫子面前乖巧端正的模样,没想到也有顽皮嬉闹的时候。”   陆宁白他一眼,“你在夫子面前不也是人模狗样,但背地里就是个……”   李晞好笑地看她,“就是个什么?”   陆宁想起自己如今受制于人,吞下了后面的话,“没什么。”   李晞见她服了软,心里舒坦了,这才慢悠悠地松开了她的禁制。 第16章 、寒冬初雪   回到书院后,陆宁把买的礼物一一整理分送下去,每份礼品还附上一张小巧纸笺,忙得不亦乐乎,李晞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喝茶,竟什么礼物也没准备。陆宁问起,他微有惭愧,道:“我实在不会做人情,主要从小我爹从未教过我这个。”接着又理直气壮道:“不过,我俩既是一道的,有你送就够了啊。要不你在落款也顺带加上我的名字吧?”气得陆宁直接把他轰走了。   陆宁带了不少书画玉器来送给温聆和苏棠,让他们自己来她屋里挑。结果苏棠偏偏看上了她包裹里的一套小巧可爱的弹簧娃娃。这娃娃并不贵重,胜在娃娃的表情可爱憨厚、表情各异,下面用弹簧装着,轻轻一吹,几只娃娃便蹦啊蹦的,十分欢乐,倒也讨人喜欢。   这是在安府时,李晞买来送给病中的她逗乐子的。当时的确把她逗笑了。   苏棠既然想要,陆宁便给了她,苏棠欢欣鼓舞地准备把娃娃们抱回了自己屋里。   临走时停了一下,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作为交换,我给你个消息吧。陆宁,我记得你跟以前伙房里那个临时工韩小六有些来往。我跟你说哦,韩小六回来了,他想进书院读书但林夫子不允,已经在后山门那儿跪了一个日夜了。”   苏棠说这话时,温聆就在一旁皱眉,给她使眼色。虽然先前温聆已经对苏棠三令五申,让他不许把这件事情告诉陆宁,但苏棠认为,陆宁应该知道。   温聆总是妄图给陆宁罩上一层防风袋,阻断她有可能的一切困难和纷扰,这是溺爱。——苏棠觉得,溺爱是要不得的。   苏棠话落,果然陆宁就眉毛皱起来了。   温聆道:“让你不要说。你说出来,陆贤弟也无能为力,还要白白担心。”   苏棠抱歉地笑一声,不再留下讨人嫌,很快就抱着娃娃匿了。   温聆走到陆宁跟前,道:“这件事情你别管了,韩小六完全没有进入书院的资格。他若能进,叫我们这些自小勤学苦读,好不容易通过入学考试才进得了书院的人情何以堪?你这才刚回来,早点歇着吧!”   陆宁不喜欢温聆的态度。韩小六跟她说过不少小时候偷偷念书的事情,在她看来,若论勤奋,韩小六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只是从小家里穷,没有钱上私塾,又要赚钱给母亲治病,所以才落下的。思及温聆还不许苏棠告诉她这件事,忍不住就回道:“可这事儿我还就想管了。你管不着我。”   温聆一愣。   陆宁没再看他,快速地收拾好桌案上的东西,跑了出去。   斋舍离后山门距离不算很远。快到后山门时,她朝那里一望,但见天地茫茫中,跪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孤单而执着。   陆宁远远走过去,却见王鄞也在,他打了伞,拿了个油纸包样的东西给了韩小六。   韩小六道了谢,把纸包打开,里面有两个热乎乎的馒头。饿了好几日了,他狼吞虎咽地赶紧吃了起来。   “陆宁?你怎么来了?”王鄞看见她,朝她招招手。   陆宁也朝王鄞点头致意,这才看向韩小六。几个月前尚且明亮的眸子如今掩上一层坚毅,但看见她时,仍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你……为何非要进书院啊?”陆宁蹲下身去,问道。   韩小六黯然道:“我母亲故去了。弥留之际给我的遗言,就是必须进书院,好好念书,日后做大官,让我韩家的子孙后代再也不要过贫穷的日子。”   陆宁沉默片刻,“但你这般跪着也不是办法。你并不符合书院的入学条件。林夫子不收你,也实在可以理解。”   “我知道。但哪怕有一丝希望,我都不放弃。我就在这里跪着,万一哪天林夫子被我感动了就同意了呢?”   陆宁摇头,“林夫子素来掌管书院大小事务,又怎么会轻易破坏书院的规矩?”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陆宁见劝不动她,也没法子,陪着站了一会儿,实在觉得冷,只好先回了。   王鄞一直在旁边等她一起,这会儿把伞打到她身上,“陆公子没带伞,姑且跟我共用吧。”   陆宁道了谢,“你来给韩小六送吃的,莫非以前也认识他?”   王鄞摇头,“今日是我第一次见他。虽然以前不认识,但他这股子傻乎乎的执着劲儿,总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况且,”他笑道,“两个馒头也不值当什么。”   大家都说王鄞天赋异禀,棋艺非凡,其实他小时候内向愚钝,下棋也总输。他潜心练了好几年,日日自己跟自己下,也不知怎的某一天就忽然开了窍,渐渐成为绝顶高手。   这一点陆宁先前听他说过。陆宁点点头,又问:“有人去求过林夫子么?”不知她去求,有没有用……   王鄞道:“只有温聆去求过一回,但被林夫子骂了一顿。其他人哪里还敢去求?”   陆宁一愣。   “想来,温聆也是因为知道你与那韩小六有些私交,这才去求的吧。”   陆宁快步回到斋舍,却哪里还有温聆的身影?她想了想,还是亲自找到了温聆屋里去了。温聆正在灯下温书,抬头看她时,目光温柔如昔。   “对不起,我方才……误会了你。”她以为温聆也是那种不顾穷人死活的贵族姿态。   温聆温和道:“没关系。陆贤弟生性善良,才会这般心急。”他放下书,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册子递给她,“你先前一直在外,耽误了些功课,我把这段日子以来的课业重点都帮你记下来了,眼瞧着年终试越来越近,有了它,陆贤弟温习起来也更方便。”   陆宁接下了那册子,目光落在他的脸色,心里软软的,“温兄对我真好……”   “你是我贤弟,不对你好,我还去对谁好呢?”他笑着把她送出了门,“天冷,你早些回去吧。夜里记得多盖些。”   天的确很冷。当夜,长乐山下起了雪。翌日清晨,整座长乐山都银装素裹的,美极了。   早课结束后,有人议论起了韩小六的事情,说他到现在还跪在后山门,为了入学连命都不要了。一旁坐着的李晞听到后,非但不同情,反而随口评论道:“这种人,没点自知之明,真要冻死了也是自己作的。”   陆宁其实早起后就去看了韩小六,他的情形的确不大好,但还是不肯放弃。这会儿一股气忍不住地往上冲,“你说什么呢!你就没点同情心吗?我就讨厌你这种贵族子弟!自以为是、视人命为草芥!”   这一扬声怒吼,让大伙儿都安静了。李晞愣了片刻,颇为委屈,“你这……莫名其妙对我发火做什么?”   陆宁不说话了,自顾自拿了书就走。   李晞叹口气,在众目睽睽下,三两步追上她,哄道:“你若坚持要帮他,其实我倒有个办法……”   看着两个人消失的背影,江彦摸着下巴道:“李晞在我们面前何曾这样好说话过?怎的对陆宁这么没原则?”   记得李晞最开始入学时,两个人还打擂台来着。因陆宁是管纪律的,李晞背地里还带着大伙儿一起上山打鸟下水摸鱼。后来渐渐就不去了,因为李晞总是和陆宁在一起,二人总是形影不离的。他为此还可惜了许久。   众人也深以为然。大约是在山长那儿一起处得久了,所以感情格外好些?   后来,李晞去找了山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山长一脸乐呵地答应了让韩小六进书院。   陆宁都被李晞的神通广大镇住了,逼问了他好几次,他才告诉她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法子。我就是跟山长说,我……我家会资助书院一笔钱财作为交换。他就答应了。”   陆宁瞪圆了眼睛,“这样也行?”   李晞道:“对啊。你不知道,书院日常开支其实挺大的,我们那点子束脩根本不值什么。书院虽然很高雅,但也是需要钱才开得下去的。”   “给的多少啊?”陆宁担心道,“你家不会被掏空了吧?我……我可受不起这等恩惠。”   李晞道:“放心好了,对我而言并没多少。资助书院本来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我这种贵族子弟,也只有这等俗气的办法了。”   陆宁知道他调侃自己,但既然能帮韩小六进学,就乐颠颠地任他调侃了。   韩小六被大家从雪地里扶起来后,大约人逢喜事精神爽,恢复得特别快,几日后,便正式入了书院,大名颇为大气,是他母亲当年给他取的,叫韩溟。 第17章 、冰月生辰   因冬天里山上连连下雪,走山路实在不方便,山长便叫李晞和陆宁二人无须去闲云斋了,还给他们派了个藏书楼的活儿——《太昊大典》的重新修缮。   《太昊大典》是当今最有名的百科全书之一,乃是太昊年间天子让手下的能人学者们著的一部书,但如今看来颇多疏漏,是以重修。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苏棠听说这事儿时,着实同情了一把陆宁,原话是:“那部书我瞧都不敢瞧的,厚得太可怕了。你们还要从头重新校对修改?真是造孽。”   但陆宁李晞不敢怠慢,毕竟是山长给他们布置的第一个任务。   现在陆宁就走在去藏书楼的路上。   路过一棵大槐树,耳边有细雪的响声,陆宁敏捷地往后退了几步,躲过了积雪的掉落。   苏棠从槐树上跳下来,“陆宁!”   陆宁:“眼见着要年终试了,你怎的还爬树上玩儿啊?”   苏棠愁眉苦脸的,两手合拢,对陆宁恭敬地作了一揖,“现下只有你能救我了。整个书院只有你能拿捏得了李晞。”   “怎么了?”陆宁问道。心里却想着,苏棠真的高看她了,她可拿捏不了李晞。   但苏棠道:“你还记得那套弹簧娃娃么?我这段时日为了考试,勤修苦读,每每夜半孤灯念书之时,看一眼案角的弹簧娃娃,便能一扫疲惫。但昨日这娃娃被李晞拿去了。我如今书也看不下去了,眼见着考试在即,可如何是好?”   陆宁道:“他为何要拿你的东西?”   苏棠道:“他说是他在南阳买的,原是他的东西。”   唔……这话说的也没错。   陆宁道:“我去找他要一要吧。兴许能拿回来。”   一路上了藏书楼,一眼就看见坐在靠窗处的李晞。   这人外表光风霁月,天姿倜傥,在一众人群里总是一枝独秀。   他旁边的桌案便是陆宁的。陆宁走过去坐了,还不待她开口,李晞已经从一旁将那套娃娃拿过来,递给她道:“我从苏棠那儿要回来了,你好好收着。”   陆宁无语了,“是我送给他的,你要回来做什么?”   李晞平日里时常挂着的笑意这会儿也消失了:“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何随意送给别人?”   陆宁愣了片刻,迟疑道:“……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礼物……”   李晞却把那套娃娃强行塞到她怀里,冷声道:“给我好好收着,不许再送给别人!”说完,他便低头去看书了。   陆宁觉得他这是少爷脾气又犯了。她思量了下,自己这样拿了礼物又转手送人,也的确不大好。她思忖片刻,把那娃娃随手摆到自己桌角上,又苦恼道:“你这样,叫我怎么跟苏棠说啊?他都没要我别的礼物,就只要了这个。”   李晞却不理她,只蒙头看书。她等了片刻,不耐烦地用手肘推了推他,“听到了没有啊?”   李晞看了看她的手,“你的伤好齐了?”   “早就好了,”陆宁坚决道:“你别转移话题。”   李晞看了她半晌,无奈道:“知道了。回头我再找找看有没有武学的书册送给他作为补偿,这总行了吧?”   陆宁这才满意了。这的确是苏棠喜欢的,先前也听苏棠抱怨说,江彦身手也越来越好了,他得多多进益才能按住他。   此后,两个人都埋头写字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宁听到匆忙的脚步声,抬起头,正看见叶伽疾步走进来,径直到自己身边。   他对李晞道:“李公子,你的小厮在外面等你,似乎有急事。他委托我来跟你说一声,你还是下去看看吧。”   藏书阁里面,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的。这小厮也在闲杂人等之列。   李晞道了谢,便出去了。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他就回来了。   陆宁睁着一双大眼睛瞧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瞧出什么端倪。结果什么都没看出来。   李晞重新坐下后,看她一眼,笑道:“做什么?”   “家里没出什么事儿吧?”陆宁总觉得不是好事。   李晞漫不经心道,“没什么。与我干系不大。”   陆宁见此,也不再细问了。   第二日便是陆宁十三岁生辰了。   一大早就有人送来了一个包裹,说是南边送来的,掐着今日一早送到了。   陆宁眼睛一亮,她让文儿把门窗关得紧紧的,这才抱了那包裹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里头是镶金缀玉的一个檀木盒子,上面雕着精美的百花纹样。   “公子,这盒子真好看!”文儿也十分开心,“还有香味儿呢!”   “爹爹也真是……为何选个这么显摆的盒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家里有钱似的。”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还是甜滋滋的。文儿道:“王爷是心疼公子呢!巴不得送来最好的东西。”   盒子上有精巧的锁,只有陆宁才知道怎么解开。这也是过去陆南屿私下里教她的,算是父女之间小小的秘密吧。   盒子一开,只见黑色丝绒布的正中静静躺着一枚珊瑚珠手串。手串底下还押着一封信。   相对于盒子的名贵,这里头的生辰礼物看上去低调许多。那珊瑚珠颜色偏暗红,倒像是时下年轻公子们风靡的普通类型,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这珠串质地上好,是难得的珍品。   信中言道,知晓了陆宁孤身在长乐山,总觉得不够安全,若非莳莳不允,他早就把陆宁接回家去了。终究难以放心,便找了能工巧匠,花了几个月,做了个精巧的暗器手链。手链外表普通,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实际里面暗藏玄机,日后若遇险,或可自保一二。   后面详细写了如何使用这手链。最后还交代了句,若是嫌那盒子碍眼,便卖了换糖吃。   陆宁一笑。爹爹总是逗她。她都多大了,怎么还会喜欢吃糖?   莳莳,是母亲颜知赋的小名。原来是母亲要求父亲不来接她。这次生辰,母亲也没送礼物来。看来,母亲还在生她的气呢。   想到这次过年她也是回不了家的,一时有点郁闷。   盒子里还放了几种药粉,是配合那手链用的。陆宁仔细看了看,选了其中最普通的迷药用到手链上。其他厉害的药,陆宁觉得大约暂时在书院用不上。 第18章 、竟是红妆   人说,瑞雪兆丰年。这个冬天雪似乎没停过,今日更是下了整整一日的鹅毛大雪。年轻人总是爱玩的,飞花台前,有不少人在那儿玩雪。陆宁远远地站在廊下看,身上披了厚厚的狐毛大氅,雪白的绒毛衬得她的脸愈发唇红齿白,笑靥如花。   江彦和苏棠在打雪仗,下手极狠,把雪团当飞镖一般恶狠狠地对扔。他俩不管做什么都要较劲儿,陆宁已经习惯了。   王鄞和韩溟在一起堆个大雪人。王鄞做事十分认真,韩溟却三心二意的,又随手捏了个小小的冰雪娃娃,兴冲冲跑到陆宁跟前,放到她手上,“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送你的礼物。”   陆宁道了谢,看那娃娃胖乎乎的,着实可爱得紧。她笑,韩溟便也跟着笑了。   “你喜欢这个?”不知何时,温聆走到她身边,“喜欢远远看一眼就好,这般捧在手里,可别冻坏了。”   “没关系。”陆宁见温聆总是正经模样,似乎没有玩闹过,便把手里逐渐化成冰水的娃娃出其不意扔到了他的衣领处。   温聆被激得打了个寒颤,正想说什么,陆宁已经笑着跑远了。   雪地里,她像只自由的鸟儿,笑得灿烂,跑得飞快。其实陆宁在书院同窗面前也很少这般活泼好动,毕竟是撕人家扇子毫不手软的堂长。大约是今日生辰,心里高兴吧。   温聆仍然没有加入,他觉得,他只须远远看着她笑,心里便快意了。   陆宁呢,她也透过重重雪幕,看到温聆清雅温和的面容,心头也有几分暖。这一年来,虽然来书院遇到大大小小不少的事情,但温兄一直陪在她身边,对她这般好。若她真有这么一个哥哥就好了。   玩了一会儿,陆宁才依依不舍地去藏书阁干活儿。   藏书阁里只有李晞一个人。空荡荡的读书厅堂中,他独自坐在平时一惯的位置上,埋头专注地校对书籍。   旁边是陆宁的桌案。案角处几只憨态可掬的弹簧娃娃,安安静静地立成一排,给略显古板的书桌增添了几许天真烂漫。   李晞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陆宁,朝她笑了一下。   “你今日怎的没去玩?”陆宁好奇道。   李晞叹口气道:“你去玩了,我若再去玩,活儿还干不干了?”   陆宁一时赧然,准备坐下来拿书。   李晞道:“不必了。你今日负责的那几篇,我已经给你校对好了。”他拍了拍案头的书稿。   “啊?”   “怎么样?感谢我吧?”李晞道:“不用太感动。反正你一日的工作我两个时辰就完成了。小菜一碟。”   真是说不出好听话的人。陆宁不屑道:“吹牛吧你!平时也没见你比我快多少。”   李晞把那书稿放到她面前,“怎么吹牛了?你瞧瞧,这些是不是你昨日离开时备好了今日要校对的?我一上午就写完了。”   陆宁仔细一看,还真是……   李晞没告诉她,这几篇刚好他以前熟读过,所以十分了解,故而校对得很快。这会儿他就看着陆宁笑:“看吧,输了还不承认。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好像也是在这藏书楼,你说,谁输了谁就跪给对方叫爷来着……”   陆宁瞪他:“谁要和你比这个了?不算!”   李晞原本只是逗逗她,自然不在意,只是低笑着摇头,“你说不算就不算吧。一切全凭陆公子做主就是了。”   这话,陆宁更不高兴了。忽而眼眸一转,“既然要比,今儿我心情好,倒是可以陪你比一场。”   “哦?”李晞饶有兴致。   “你先得把这些完成了。”陆宁指了指桌案上的书,又续道:“申正时,咱俩去外面好好比一次。”说着,她已经起身要走了。   李晞可怜巴巴道:“都不陪陪我么?”   “不陪。”陆宁看他一眼,扭头就走了。她要出去玩儿。   真是个小白眼狼儿……李晞心道。   待李晞完成时,已近申正。他刚走出藏书阁,便看到了文儿。   “李公子,我们家公子吩咐我给您引路。”   李晞点了点头。跟着那文儿七拐八绕的,竟是绕出了书院。   如今的长乐山也是一座雪山,走起路来很不方便。一脚深一脚浅的。待远远看见陆宁时,文儿便告退离开了。   陆宁还是上午的衣裳,一张脸冻得红红的,朝他喊道:“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冻死了。”   李晞慢悠悠道:“才学不佳,校对得慢。”   陆宁不理他语中的调侃,又道:“废话少说,你先前总是欺负我不会武功,给我点了穴道借机欺负我。今日咱们便比,看谁先倒地,怎么样?”   李晞:“你确定要比这个?我只须飞过去点你的穴道就够了。须臾功夫即可胜了你,还比什么?”   陆宁道:“那你试试呗!”   不知陆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晞也不多耽误,直接就疾步飞起,朝陆宁而去。陆宁今日有所准备,又怎么会乖乖束手就擒?她几下灵活地闪身,躲开了他的动作。但她并非李晞的对手,李晞很快捉住了她的衣袍,没想到她飞快得解开了那大氅,金蝉脱壳一般,又跑远了。   这么跑来跑去的,倒也的确不冷。   李晞见她今日兔子一般狡猾,还朝他笑得那般嚣张,也不再浪费时间了,干脆使了几层轻功,身形出其不意地掠过去,猛的捉住她。   眼前似乎划过一抹红色,他只觉得鼻息间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继而脑子渐渐混沌。   这是迷药!   李晞猛然察觉到这一点,在他感觉到自己即将倒地的时候,长臂一伸,竟也把陆宁拽到了一起。   接下来就是一声不大不小的响,两个人抱在一起掉进了一个坑里面。   陆宁看着李晞如计划那般倒地,不料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他强行拽着一起倒地了。最倒霉的是,她没想到雪地上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坑!   想来是因为这几日下了雪,洞口为大雪所覆,太过荫蔽,陆宁先前才没看见吧。   陆宁被李晞拉着掉下去,好在大半边身子都压在李晞身上,所以没多少痛感。李晞呢?这会儿已经晕过去了。   陆宁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四下一看,这坑面积并不小,坑底还生了不少灌木树桩之类的,尚有一半区域都被冰雪盖住了,雪上生了星星点点的冰凌花。抬头看上面,约两人高的样子,这个高度,她上不去,料想李晞上去应该不难吧。   陆宁转身来,推了推李晞。她下的迷药特别浅,原本也就是想捉弄他一次。   果然,大约半盏茶功夫,李晞就醒了。   他一醒,就在那儿吱哇乱叫的,说是身上这儿疼那儿疼,又委屈道:“你就这么恨我?竟然对我下迷药!”   陆宁道:“……可你以前不也对我点穴道么?还不止一次。”   李晞叹口气。   陆宁凑到他跟前,“你没事吧?不会真受伤了吧?”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个坑啊。这可怪不得我。”   原本他晕倒在雪地上,给她捉弄几下就好了。先前都想好了要在他脸上画一只王八来着……都泡汤了!   李晞道:“知道关心我了?”   陆宁:“才没有。这坑这么高,你若受伤了,我怎么上去?”   李晞:“……你狠!”   他气得不说话了,陆宁也不管他,蹲在角落处瞧那儿开着的一撮嫩黄色的冰凌花。这花儿破冰而出,傲雪而生,却长得娇嫩可爱。   两人沉默了一阵,李晞又道:“你那个迷药是怎么下的?”   陆宁瞧他一眼,“不告诉你。”   李晞看她手腕那一抹暗红的珊瑚珠手串,道:“是那手串的缘故吧?我这次栽到你这儿我认了,只怕……经此一事,你以后再也没办法撂倒我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陆宁道:“无所谓,反正这次你栽了就好。”   “但我也没输。” 他勾唇一笑。还好他机智,两人一起倒地了。   陆宁懒得理他。心里也暗恼,又错过一个整治他的机会。   她瞧着那花儿实在好看,便想栽两朵来玩。结果一朵大的在稍微远一点的冰雪之上。陆宁走过去,刚要伸手,只觉得脚下的冰雪忽然松动,身子直往下坠!   “宁宁!”李晞眼瞧着她的身子骤然往下掉,心里一急,飞过去抓住了她。   这处地形十分复杂,坑里面竟还藏了一个幽深的洞!陆宁和李晞一起,从坑里又掉进了洞里。   只不过这次运气没那么好了。这洞非常深,他们顺着滚了许久,终于滚到了底部。   眼前漆黑一片,呼吸都有种凝滞沉闷的感觉。   李晞摸出来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四顾一望,发现空间比想象中大一些。他捡了地上的树枝碎叶之类的,好在都是干的,很快就升了一堆小火。   洞里亮堂了些,李晞便发现陆宁脸色惨白惨白的,眉毛微微蹙着。   “你……受伤了?”他忽然想起来方才滚落过程中,她似乎有闷哼一声,大约是哪里被撞到了。   陆宁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这辈子活到现在都没这么疼过。   今日还是她的生辰呢,怎么就倒霉成这样……   胸口处好疼好疼。她□□出声来,无力地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感觉脑子都是晕的。   “你到底哪里疼?”李晞急道。可陆宁不说,他也无从知晓。   “我……我不要你管。”她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李晞想看看她伤在哪里。可任由他急得团团转的,陆宁都不配合。瞧着都快疼晕了,推起他来倒是力气十足。   过了片刻,李晞就看见她胸口渗出鲜红的血迹来。   看见她流了这么多血,李晞只觉得脑子都嗡嗡的,没办法思考了。他也不管她有多讨厌被点穴道了,还是动手点了她。   “我就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矫情的。我们都是男的,看一下伤怎么了?!”李晞心里也烦得很,他自小在哪儿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群的仆役供他驱使?他又何曾伺候过别人?只是在陆宁面前,想伺候还不让。也是见了鬼了。   陆宁的衣裳看着和他的一样,但没想到解起来比他的费劲多了,衣带大约重新缝制过,甚是复杂。加之光线不行,他手指怎么都解不开那衣带。   他心里急,手臂猛的用力一扯,只听得刺耳的撕拉一声,她的衣裳从襟口处全都敞了开来。   外衣内衣,都一并撕开了。映入眼帘的,不是男子坚硬的胸膛,竟是雪白的缎带,密实地自腋下缠绕着胸口。单薄羸弱的右锁骨往下三寸,有一片暗红色的血迹,映衬在那雪锻上,有种脆弱的妖异的美感。   那雪锻,他觉得有些眼熟。那是在去南阳的路上,她包裹里的东西,不小心扔到了他的身上。当时被她一把抢走了。   若是现在都意识不到真相,那李晞可能真要回炉重造了。   仿佛一声惊雷,把他炸懵了。这大半年来许多细节连成一串,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一个事实——桃蹊书院的第一才子陆宁,是个女人。 第19章 、心上之人   没有及时识别陆宁的身份,是李晞这一辈子栽的最大的跟头。   后来无数次回想,他都觉得自己蠢透了,明明那么明显的事情,为何自己竟毫无所觉?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向龙阳之路……   就在方才,他撕扯她的衣裳时,都是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男人,丝毫没考虑过还有别的可能。   然而,衣裳撕开来,他终于发现,她不止是个女人,还是个极美的女人。当然,或许称女孩更恰当些。   此刻,光线幽暗的山洞里,他呆怔了许久,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他心里虽有惊,但更多的是喜。他早就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想法,他对她喜爱极了,他想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想得到她,甚至占有她。原先还想着要跨越世俗障碍,现如今倒是顺理成章了。   过往她那些小女子的娇俏可爱和活泼明丽,如今都更添了诱人的魅力,叫他愈发为之着迷。只须想到,这女孩儿是他的心上人呢,心头便涌起甜喜和愉悦。   除此之外,还有浓到化不开的怜爱与心疼升腾而起……那是源于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女人天生的保护欲。   娇美、纤柔、羸弱。这实实在在是个可人疼的小姑娘。   他看着她的伤,只觉得自己心更疼了。   可……如今男女授受不亲,他如何给她收拾伤口?   女孩儿此刻的脸上泪痕斑斑,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羞和怕,抑或是别的什么。眼皮都是红红的,这委屈可怜模样,愈发让他不知所措。   衣襟尚敞着。他欲掩盖上她的衣衫,但刚想动手又迟疑了。她伤得不轻,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救出去,而她的伤实在耽搁不得。   “你……”他开了口,迎上她有些虚弱但还算清醒的目光,竟一时忘了下文。他其实有许多话想问,但现在这个情况,又不好问。顿了顿,他柔声续道:“你还疼得紧么?”   陆宁微微点了头。李晞这次并没有点她的哑穴,但她也一直没出声。也不知是因为疼得不想说话,还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睡一会儿吧。我……我不碰你。”他想了想,还是掩上了她的衣襟。很知礼地坐到一旁去了。   陆宁神情果然放松了一些,一放松便更加疲惫,双眸微微阖着。   李晞故作镇定,可真的镇定不了。他不住地朝她看,直到她似乎睡着了,这才又挪到了她身边。   从头发到眉毛到眼睛……从上到下,他看了个遍,只觉得没有一处不好,全都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原来自己的感情竟已到了这步田地。他无奈得想,或许以后他都要被她欺负了,而且还很心甘情愿。   他看了许久,仿佛做梦一般,手指情不自禁地触到了她的脸、她的唇。脸儿欺霜赛雪,丝滑如缎,唇儿……娇嫩如花瓣,似稍稍用力就能碰疼她,叫他忍不住连呼吸都轻了。片刻间,他又似梦醒似的,猛的缩回了手。   君子总是要比小人难做得多。但他还是要强迫自己做君子。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想来书院里找不到他们的话,应该会来寻吧。这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实在不适合久待。   他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轻轻盖到她的身上。自己随意地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为了她的生辰,他提前准备了许多。原本准备在雪地上办一个冰雪灯会用以庆生,今夜带她去看,想来她会喜欢。可没想到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前日夜里花了半宿置办的冰灯等物都浪费了。   还有……上回京里送来的急函。   迷迷糊糊的,他也睡了过去。待再睁开眼时,他第一时间去看了陆宁,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微微有点烫。   陆宁半梦半醒的,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好疼……”   他看了眼陆宁的伤。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给她上药。   他的逻辑很简单,这洞里不干净,伤口又不小,不好好处理一番,万一发高烧的话可能会危及性命。在他眼里,性命大于一切。而且,这可是他看上的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怎能允许出一丝意外?   “宁宁……”他柔声唤了一句,“我……我还是给你上药吧。你都发热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脆弱的女孩儿眉峰紧蹙,不适地动了动脑袋,混沌的视线缓缓张开。   “好不好?”他又问了句。   她大约没听懂。怔了了一会儿,喊了句疼,又想闭眼睡过去了。   李晞就当她默认了。深吸一口气,手指解开她的衣襟……   胸前一凉。陆宁这才惊的睁开眼,“你……你干什么……”   “上药。”他吐出两个字。   小姑娘一听,下意识欲摇头拒绝,但他却态度坚决。   陆宁心知如今这情况也没办法。她无辜又可怜地看他一眼,最后咬了下唇,偏过去头不看。仿佛这样就能假装不存在似的。   耳边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宁忍了许久,微恼道:“怎么还不好?”   李晞第一次觉得自己竟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尴尬道:“这……这个缎子我缠不好……”   陆宁脸都红透了,羞得巴不得立刻消失才好。她忍着疼,自己伸手摸了摸,还好,那伤口位置没有在过于尴尬的位置,缎子只是散开了上沿的一小段。   两个人的手指纠缠在那一处,彼此间的气息都变得亲密而暧昧。她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手指也禁不住地打颤。   好不容易把衣衫重新穿好。李晞舒了口气,像刚打了场仗似的。   他给她盖好衣衫,坐到一旁。陆宁的伤处舒服了许多,便又睡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山洞太难找了,李晞估摸着都第二日清晨了吧,竟还没有人来。他望着逐渐熄灭的火堆,心头暗暗着急。   洞里已经没有可烧之物。一旦没了火堆,这里又黑又冷的,环境会恶劣许多。   陆宁混混沌沌的,走马灯一般划过许多记忆的场景。   西湖边的翠堤烟柳、南华山的重峦叠翠,少时的恣意骄纵,来到桃蹊书院后的谨慎自持。   她的母亲颜知赋虽然出自世家贵族,又有那等英雄一般的夫婿,但她本人却提倡独立,不愿意依附于任何一方做那满堂金玉的附庸。她执意带着女儿在江南独自生活。陆宁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多少也受到她的影响。只是这世道,女子独立又谈何容易呢?   虽然当时来桃蹊书院是秦冕的原因。但无可否认,这里也是她想要的生活,不然她也不会留下去。她想获得同男子一样念书的权利,就只能用这等女扮男装的法子。说起来,因为这事,她受的苦可太多了。   她骨子里并不爱做男人,只是被逼无奈。   她现在很想她娘亲,多想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她也想她的爹爹,想同过去一样,趴在他宽厚温暖的背上,听他讲着南疆的风土故事,然后甜甜地睡过去。   但是脑海中又浮现出秦冕那张芝兰玉树的面容来。   “宁儿,我们都长大了,都要承担各自的责任。”   冕哥哥变坏了。他不来桃蹊书院都不告诉她,自己偷偷去了南华书院。所以她再也不要跟他玩了。   长大了,便不能同爹娘撒娇了么……谁说的啊?她不管,她还是想做爹娘身边的乖乖小甜饼……   大约梦境里幸福得太过分了,她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却见一片骇人的黑暗。   “啊!”仿佛一下子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她吓得惊呼了一声,颤抖的声音中透着彻骨的恐惧。   接着,便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靠近来,那气息清淡舒缓,莫名舒适。   “别怕,有我在……”低哑的声音如琴弦低回,透着温柔。   她下意识地投入这个充满温暖和关心的怀抱,她很怕自己是不是跌到地狱里去了。所以拼命抓住这份温暖和依靠。   他沉缓而规律的呼吸起伏让她安心。她便在他怀里睡着了。   此刻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无限敏锐起来——那么明显的,感觉到她的存在。   只有少女才有的柔软的躯体,还有她清甜魅人的气息。   他抱着她,开始时,一动也不敢动,但时间久了,她睡得沉了,他胆子也渐渐大起来。   虽然此番他是在安慰她,但等她醒来,她定要恼怒的,指不定又要冷言冷语得对他。话说,既然已经抱了,若是不趁机好好抱一抱,岂不是白白亏了。   这么一想,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他想,他不会趁她受伤占她便宜的,他只是抱一抱她,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他动了动手脚,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搂得愈发紧了。她身形纤细,骨骼娇小,拥在怀里莫名十分舒适。   想到她隐瞒身份如此之久,他又忍不住心里发笑。当初长乐山第一面时,他就觉得男子不该生得这么漂亮,却是一叶障目,被蒙蔽至今。   那日,她在泉水中洗浴。他其实也并没看见什么,记忆中只有炫目晶莹的白。   但,她既是女子,想来当时也很是害怕吧。自己还一再的出言欺负她。   他低头亲吻了她的发顶,眸中闪过自责和怜惜。 第20章 、名门之后   此刻,她蜷在怀里像只乖巧可人的猫儿。若非碍于她的伤,他真想地老天荒地这么抱下去。   大约是第二日下午的时候,林夫子才带着人挖开了这个洞。   李晞觉察到上面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开,手指摸索着在她衣襟处检查了一下,确认衣带扣好了,又把她微微散乱的发髻稍稍整理了一下。之后,才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直到被救出山洞时,她至始至终,都一直睡着没醒。   卫殷看见他家主子,仿佛看到了救他命的神仙,一路小跑过去,哭到:“公子……您若再不出现,我都要自刎谢罪了!”   李晞的视线一直放在被抬走的陆宁的身上。虽然知道这伤虽不轻,躺一段时间也就好了,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会儿瞥卫殷一眼,“瞧你这没用的样子。我这不好好的么!”   卫殷上下看了看,见主子无恙,又激动地谢天谢地的。   那边,温聆和苏棠的身影把陆宁挡住了。李晞准备跟过去,卫殷急忙拦住他:“公子!陆公子如今安全了,身边也有许多人照顾!当务之急,您还是早些赶回京吧!”   前几日急报传来,他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但正主儿却优哉游哉的不当一回事儿!说是缓两日再回去。原本是今日一早出发的,一路上的车马驿站都提前备好了,如今耽误了大半日了,若是不能及时赶回去,他这条小命也要玩完了!   李晞也知道时间紧急。目送着陆宁一行人离开,他才道:“行了别啰嗦了。我这就动身回京。”   这年冬天,京中太皇太后薨逝,皇室百官重孝吊唁,京畿诸地到处挂了白色的布头,但山高皇帝远的平阳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宁。除了宵禁早些外,百姓们的生活也无甚变化。   这日,晨光熹微时,平阳街道上的商铺都刚刚开门,路上尚无多少行人,却有一位气质极佳的夫人走过。   这位夫人衣装素净,容色姝丽,举头投足都透着从容与优雅,身后还跟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从,大约是哪家有钱人的夫人吧。   她连续走了几家铺子,买了些日常用的东西,又走到一处药铺子,见里面有客人在,她便立在门口等了片刻。   “大夫,这药苦不苦?”素衣博带的少年公子,生得眉清目秀,雅致温和。   这公子一身书卷气,生得也好看,但问出的问题却颇不中意。那坐堂大夫大约也刚起身不久,这会儿打着哈欠,漫不经心道:“俗话说良药苦口,药哪有不苦的?”   那公子迟疑片刻,为难道:“大夫说得确实不错。可我一个弟弟受了伤,每每吃药都说这药太苦了,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稍微去一去苦味的?”   那大夫看他一眼,叹口气道:“那你买些蜜饯吧,让你弟弟喝一口药吃一颗蜜饯,想必好些。”   温聆听后,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大夫。”   那大夫把药材都点好,一边把药材包好,一边说道:“要我说,受了伤还不肯吃药的,那是自找罪受,待他多疼上两日自然就乖了。公子这么上心作甚?”   温聆拱手道:“大夫误会了,我那弟弟虽然娇惯些,实则懂事得很。虽然嘴上嚷嚷着苦,但每次都会把药喝干净。是我不忍心见他如此,是以才向大夫请教去苦的法子。”   温聆买好药出门,还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唤声。   “这位公子留步!”   温聆回身一看,见是一位容色颇为出众的夫人,忙行了礼道:“方才是夫人唤我?”   女子点头,“我想上桃蹊书院,却不知怎么走。你瞧着像是这附近的学生,便想跟你打探打探。”   温聆这才认真打量了她,道:“桃蹊书院的规矩,平素是不允外人进的。若非重要事宜,只怕夫人上了长乐山也是白跑一趟,进不去书院。”   女子微笑道:“我知道这个规矩。但你那受伤的弟弟应该就是我……儿子,儿子受伤了,想必夫子不会不允许我这做娘的去探视的吧?”   温聆一怔,待再次仔细看了眼前人,果真与陆宁有几分相似!   陆贤弟这几日时不时便说想她母亲了,没想到这就来了!温聆内心欢喜,脸上也愈发恭敬,“原来是陆夫人!温聆失礼了!”   颜知赋摆摆手,道:“无须多礼了,我随你一同上山吧。”   长乐山上,陆宁正披了衣裳,坐在案前发呆。   她这一躺,就躺了一个多月。错过了年终试,也错过了除夕。直到这两日,才勉强起来身,天好的时候,偶尔在附近转转。   要说她这伤,倒也不至于如此难愈,大夫说她心情有些郁结,加之在山洞里受了些惊吓,这才好得慢些。   其实陆宁觉得自己已经好齐整了,但温聆三令五申不许她随便起身。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他这般强硬,心里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好听从了。   温聆因她受伤一事,都没回他青州老家过年。苏棠倒是回去了,临走前找了温聆好几回,怎么都说不动他,只好作罢。   在她病中,另一个经常出现的人是韩溟。他与膳堂厨房有些旧识,便担当起给她煎药的活儿。   文儿沏了壶水进屋来,见主子坐在那儿,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忙把水壶放下,将厚重的狐毛大氅给她罩上。   陆宁没啥动静。   她最近时常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但文儿是陆宁身边近身伺候的人,多少能揣摩出一些道道来。   那日陆宁被救回来时,整个人都是失去意识的。文儿给她清理和包扎伤口时,明显看到那伤处已经被粗粗清理过了,还上了上好的药粉。做这事儿的人,除了同在山洞的李公子,不作他想。   所以李公子肯定知道主子是女子了。这事儿要是被泄露出来,主子肯定要被遣回家去了。   但主子为了留在桃蹊书院,曾经付出了多少,她是知道的。   说起那位李公子,也很特立独行,主子没考年终试是受伤了没办法,但他也没考。据说刚从那洞里救出来就赶回家了。   文儿是个话少的,自己心里琢磨半天,也没说话。   其实她琢磨得并不完全对。陆宁不认为李晞会把这事儿说出去,她如今这般别扭……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时不时就回想起山洞里的种种。他撕开她的衣裳,他的震惊,他的温柔,还有他在黑暗中抱着她安慰的样子——当时她神思混沌,只想着找个依靠,现如今想起,真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好幸好,他离开了,不然她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走了最好永远别回来。这样她的秘密就不会有人说出来了。她心头暗道。   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了敲门声。   “陆公子!陆公子!你娘来看你了!”听声音是温聆的小厮。   陆宁双眸一亮,从座上跳起来,推开门,“你说什么?”她没听错吧?   “你娘来看你啦!已经到书院了!”   话音未落,陆宁已经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身上的伤还有方才种种消极的情绪,仿佛一瞬间全消失了。   当日陆宁离开杭州府时,刚同颜知赋吵了一架。母女二人关系亲厚,这也算得上是第一回 真正的吵架吧。原因是陆宁非要去桃蹊书院,但颜知赋不允许。   这大半年,这一幕时常浮现在陆宁的脑海中。及至后来种种,她才了悟,母亲大约是不喜她为了秦冕而上桃蹊书院吧。   若是她一早自己就决定来这里,虽这地方远了些,但母亲必定也会支持。   陆宁在书院里是名人,这会儿陆宁母亲来探望的消息便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座长乐山。这季节大伙儿活儿也不多,便有不少去瞧热闹,然后就看见他们平时端正自持的堂长陆宁,跟孩子一般,扑进了他娘亲的怀里。   颜知赋低头,看她的脸,微笑道:“长大了不少。”   二人相携回到屋里,一路上喜笑颜开的陆宁忽然就泪水盈满了眼眶,“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不要我了!”   颜知赋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示意文儿把门窗关好。   “我就你这一个孩子,怎可能不要你?”她好笑道,“刚说你长大了,又成了个哭包。把你独个儿放在这山上整整一年,也是为了磨一磨你这娇气的个性,看来还得继续磨。”   陆宁道:“你问问温聆他们,我平时从不娇气。我只在你面前娇气。”她已经知道,颜知赋是温聆带上山来的。   她趴在母亲膝盖上,舒服得蹭了蹭脑袋,心里觉得开心极了,连日的阴霾一扫而光,一时没说话。   “你的伤,给我看看。”颜知赋道。   陆宁愣了一下,道:“已经好了,没什么可看的。”   这语气多少有点别扭。若是以前,她就自己解开衣裳撒娇扮可怜了。但……如今她那处变化颇大,已经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即便是母亲,她也再不好意思露出来。   颜知赋倒也不坚持,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青玉小瓶子来,递给她,“这个是新得的去疤的灵药,颜府那边送来的。伤好了也得继续涂,万一又留下疤。”   陆宁拿了瓶子,道:“大夫说了,这次的伤不会有疤。”又续道:“况且有疤也没什么。我也不在乎。”   颜知赋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女孩子怎能留疤?顺利把先前手臂上那处痕迹也涂一涂。不晓得还能不能消掉。”   陆宁无奈了,就那点划痕,前前后后母亲不知道找了多少药膏药粉的给她涂,誓要把它消灭掉似的。其实陆宁本人根本无所谓。   反正既然给了就涂着吧。陆宁依言收好了东西。   颜知赋又问起书院的衣食住行来,末了评价了句,“比南华书院的确好些。”   陆宁立刻自豪道:“那是自然。桃蹊书院可是天下第一书院!南华书院也就是在江南有名些罢了。”   颜知赋细看她神色,道:“你这般,果真把秦冕忘干净了?”   陆宁道:“就是一过去的朋友罢了。为何要忘干净?”   颜知赋放下心,拍着她的手,笑道:“先前也是我急躁了,以为你与那秦冕私定了终身,不管不顾得非要跟着他一起上长乐山。看来你定力还是不错。”   秦冕与陆宁自小一块儿长大,人长得齐整,课业也优秀,他身边爱慕他的女孩子多得很,他根本一眼都不瞧,对陆宁却宠上了天。这样的人,若想不沦陷一颗芳心,还是很难的。   思及此,颜知赋似有所感,“但凡女子若是沦陷了一颗心,便总离不开悲惨的结局。”   陆宁开始在那儿搜罗颜知赋带上来的包袱,见里面竟有杭州带过来的糕点,一时开心极了,便随口回了句:“你这话也太绝对了。”   颜知赋见她这馋猫儿样,便给她把糕点一一摆出来,又道:“你如今还小,没有体会,待到我这个年纪便晓得了。你有我和你爹护着,再怎么也不至于被欺负了去。”   顿了顿,又续道:“说起秦冕来,我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把你骗来这里,自己去了南华书院,着实可恨。我先前还觉得他极好,若是愿意入赘,我也同意你俩的婚事的……”   陆宁一口糕差点噎到,娇声道:“娘亲你说什么呢!” 第21章 、相约来年   颜知赋给她倒了杯茶水,“吃得这么急干什么。”   陆宁:“是你的话太惊世骇俗了好不好?我跟秦冕……我跟他过去也只是好朋友而已,什么婚事啊,入赘啊,太遥远了好吗?”   颜知赋坐在那儿闲闲道:“我年轻时跟你爹四处晃荡,也说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但是后来就成了夫妻。”   陆宁呵呵一笑,道:“你先时不是跟我说,这辈子都不想提跟爹爹的当年了么?”   “就算我不提,他也要跟你提。当然还是我自己提更好。在他嘴里,我肯定会被他抹黑了。”她顿了顿,语中遗憾,“想当初追我的人也是可以绕京城一圈的,却偏偏挑了你爹。眼光不行,所以后面的种种也有我自己的一份责任。”   这个话茬儿继续下去准没好结果,陆宁便又岔开话题道:“那你俩跟我的情况可不一样。我跟秦冕如今连好朋友都不是。”   “那倒是。我女儿眼光比我好,咱们瞧不上他。”颜知赋又续道:“我说这些也不是毫无根据。秦冕比你大了好几岁,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他的祖母其实旁敲侧击过不少次,我都婉拒了。你也晓得,秦家两代单传,定然不肯入赘的。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说清楚。”   陆宁道:“幸好。幸好。”   颜知赋笑:“你放心,即便我瞧得上,也得让你同意了我才会答应别人。还有你爹、你祖母也要同意才行。你的婚事哪里能轻易决定了?”   这里的“祖母”其实指的是外祖母。是因陆宁还有个颜芊珑的名字写进了颜府的族谱里,所以外祖母变成了祖母。   至于陆宁为何有两个名字,这便又牵涉到陆家和颜家的一些过往了。此处暂且不表。   陆宁唔了一声,“娘亲,咱们能不聊婚事了么?我还早着呢。”   “你的年纪,说早也不早。但如今你还要在这里念两年书,便姑且不提了。”她没说的是,颜府那老太太又催她送陆宁回京了,说要早些相看起来。   不过这事儿,颜知赋也觉得老太太过于着急了。反正颜府每年都要催几次的,各种理由各种借口都用过,她都习惯了。就跟镇南王每年都要花招百出地劝她们搬去南疆的镇南王府一样。   陆宁正吃得欢快,招手让母亲也吃。   颜知赋知晓书院清苦,没什么精致的吃食,也有几分心疼,陪着她用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这一年乔装,可有人识破过?”   陆宁没抬头,一边吃一边坦荡道:“当然没有。若有的话,我还能安安心心在这儿待着么?还不被赶出去了。”   颜知赋道:“做事须有始有终。你既然来了,自然是三年学成的好。别被你爹忽悠了,他总说不安全不放心,可他那个人,满心只有他的忠君爱国,并不懂我们女子这一辈子能随自己心意的机会太少了。等以后成了亲成了人家的媳妇儿,便是围在四角天空之下的一只囚鸟。”   这也是为何颜知赋对于陆宁的婚事更倾向于招婿上门。嫁到人家家里,便得由人家拿捏,她这个女儿娇纵得很,如何受得了那个苦。   至于男扮女装一事,颜知赋年少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其实只要没人识破,这样反而安全。就陆宁的样貌,若真以女装出现在人前,那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书院虽用度清苦些,但陆宁自己也觉得来得值当。可媳妇儿什么……她不高兴得看了颜知赋一眼:都说了不要说这个。   颜知赋知道她的话陆宁不爱听,便住了嘴,又说起来这一年来杭州府的一些趣事来。   好学生总能得到老师的特别照顾。承蒙林夫子宽容,颜知赋在长乐山住了好些日子,中间还去闲云斋拜访了一回山长,至二月二龙抬头,才告辞离开。   春寒料峭,陆宁送颜知赋到了长乐山脚下才分别。   孩子大了总要出门闯荡的。颜知赋这般安慰了自己一路,结果分别那刻,还是心下一软,忍不住拉着陆宁的手,语重心长道:“若是真被识破了,你直接回杭州就是,无须太过在意。以山长的为人他也不会罚你的。说到底,咱们也不能考科举,一切不过顺应本心,别太为难自己。”   女扮男装读书事小,女扮男装科举就是大罪了。陆宁也并没有这个想法。   陆宁点点头,忍下鼻尖酸涩,“娘亲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是爹爹又跑去杭州,可别与他吵了。”   颜知赋嗤笑道:“你不在,他哪里敢来杭州?他若来了,我直接把人扔出去。”   陆宁噗嗤一笑,想到爹爹那么人高马大的人被扔出门的场景。娘亲对谁都温和有礼,只有对爹爹,凶残得很。   颜知赋离开的这夜,温聆和韩溟邀了陆宁到拾绿亭一起喝酒。温聆说是从山下特意买的不醉人的果酒,结果他和韩溟两个,才喝了一坛子就倒了。陆宁   陆宁惊诧道:“温兄不是一向劝我别喝酒么?”自中秋那夜她喝醉了发酒疯之后,温聆便时时督促着她少饮酒。其实在书院里,能接触酒的机会也很少。   温聆道:“我前几日从山下特地买来的果酒,老板娘说了,这酒不会醉人。”   陆宁知道,他是怕她因与娘亲分别而心情不好,所以才这么做的。心下暖暖的。   韩溟正把酒一坛一坛地摆上桌案,摆好三只小杯子,利落地一一斟满,豪迈道:“你这回受伤,过年都没好好过。反正现在这山里也没几个人,咱们也不用如此拘束着自个儿。今日便痛快喝一场!”   相比于陆宁与母亲只是暂时分别,韩溟却是不久前遭遇丧母之痛。陆宁心知他心里也不好受,便接过那杯子,快意道:“好。咱们今日便痛快喝一场!”   三个人一边喝一边玩诗词接龙。   忘波湖上有清风阵阵,带着早春的清凉。湖边有新绿的柳枝,远处的桃花坞中挂满了粉色的花苞,冥冥中,似乎有生机在萌动。   少年人初尝愁滋味,喝着喝着便停不下来。待温聆发现眼前的陆宁变成了三个时,他低头看看那酒坛,皱眉道:“……这老板娘……骗人的吧……”   陆宁喝的比他快,这会儿也有点迷糊,见温聆趴在桌案上了,上去嘲笑道:“温兄怎么这么快就倒了?诗词接龙到你啦!”   温聆的眼睛半开半闭,“我……我不行了。”   陆宁不依,非要他起来接龙。温聆便又艰难地爬起来,手颤巍巍地倒了酒,结果还没到嘴边就洒了。   陆宁急得抓住他,晃了晃,道:“不是让你喝酒,是让你接龙!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颜后面呢?”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温聆下意识地重复,眼前陆宁的脸忽然愈发明晰起来,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泛着红晕的脸儿艳若桃李。   “这诗写得好……陆贤弟……就生得……这般。”他口齿不清道。   陆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立刻松开温聆,温聆便又顺势坐下去,趴在桌上睡着了。   韩溟也早就喝醉了,在那儿呼呼大睡呢。   陆宁心道这俩酒量跟她不是一个级别的。桌案上,还剩了三坛子。   第二日,温聆也早就不记得自己说了啥。他素来是最重规矩的,这下也有点后悔这次的放纵。韩溟倒是兴致勃勃,甚至想过两日再喝一回,毕竟还有剩下的呢。但温聆不同意。最后三个人把剩下的酒埋进了一棵桃花树下,相约来年再喝。   只不过,真到了这个“来年”的时候,却是月与灯依旧,不见当年人。   天渐渐暖和起来,桃花坞上的花骨朵儿次第开放,渐渐开成一片灼灼的烟霞。学子们都陆续回到了山上,书院里的一切都渐渐重新步入正轨。   苏棠说他抽空特意去瞧了温聆的双亲,二老身子还算硬朗,让他不必担心。温聆甚为感激。苏棠乐呵呵道,上回年终试温聆一举夺魁,这已经在家乡传开了,桃蹊书院里能夺魁的,基本上秋闱是躺着都能过了,他得在温聆还未发达时,多搞搞关系,看日后是不是有提携的机会。   陆宁知他是玩笑话,苏棠即便平时活泼好动些,但既能进这书院,秋闱也该是没有问题的。对于他们来说,更为关键的是春闱,甚至殿试。   当然,如今说这些还早。   虽然如今飞花台上贴着的是温聆年终试的文章,但他倒是很平静,也未提过此事。他也晓得,若非李晞和陆宁的缺考,他是拿不到这个第一的。   书院中逐渐热闹起来,直到众人开始在教舍上早课了,都始终未能看见李晞的踪影。   窗外有燕子的叽喳声,陆宁以手支颐,看着眼前的《中庸》,耳边是诸葛慎颇为洪亮的读书声。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诸葛慎是夫子当中最为古板严肃的,奉四书为经典,每回授课都是这几本书来回讲,美其名曰正统。   正统归正统,但陆宁不喜欢看这种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没有一点新鲜感。   好在诸葛慎的课并不多,今日是正式开学好几日了,才上了这一次。   都开学这么久了,那个李晞会不会不来了啊?   陆宁心里不禁开始畅想。若他不来,她以后便不用担心被揭发,而且也不会有人次次都找她的麻烦,跟她不对付。   右边一声轻响,接着是耳边一道宛如魔咒的声音,“是不是在想本公子啊?”   陆宁转头,果然看见李晞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朝她笑着。那笑容,带着少年人的热情和恣意,如骄阳般灿烂灼人。   “你……”陆宁吓了一跳,他怎么忽然冒出来的?   书院的学舍并没有固定座位,所以每次都是随意坐的。今日这堂课,陆宁挑了颇为偏僻的角落。陆宁看了看身后的窗子,料想他是从窗子跳进来,坐到她身边的。   这胆子也太肥了,竟敢当着诸葛夫子的面跳窗户!陆宁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的诸葛慎,只见他背对着陆宁的方向,还拿着书摇头晃脑地念着,视线都未曾挪开。   坐在陆宁前边的苏棠回过头,给李晞比了个大拇指,看口型,说的是“少年好身手”。   陆宁都无语了。她侧头瞪了李晞一眼,想起他方才吊儿郎当的话,小声回道:“想你个头啊想!”   李晞只是一直看着她笑,像是多年没见过舍不得挪开眼似的。   陆宁瞪了他一眼便没再看他,低头看了会儿书,见他没有要走的打算,忍不住道:“你别坐我这么近。”   李晞却愈发凑过去,就差没靠在陆宁身上了。   陆宁正欲往一旁挪一挪,就听见李晞嬉笑的声音:“哟,夫子都讲到哀公问政了,你的书还摊在君子之道这儿。”   陆宁低头一看,大窘,立刻快速翻了几页。 第22章 、上巳春暖   李晞在一旁吃吃地笑,似乎十分愉悦,又低声赞同道:“我也觉得这课甚是无聊。早知今日是诸葛先生,我干脆晚一个时辰到。”   他刚到桃蹊书院,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赶来上课了。他都被自己的好学精神感动到了。   夫子在那边念,李晞就在这边低声学,拿腔拿调的,颇为滑稽。   周边的几个人都捂了嘴忍笑,陆宁倒是不动如山。   待念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时,李晞道:“这话不对,若是知了耻,做事多半束手束脚,何来的勇?我看,不知耻才是真的勇。”   “噗嗤——”周边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连陆宁都忍俊不禁。   诸葛慎这才发现教舍里多了个人。他视线朝陆宁和李晞这边看了看,沉声道:“念书,讲究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课堂上保持安静,不可嬉笑。”   陆宁小时候也有顽皮的时候,但自来了这书院,身为堂长当以身作则,所以向来自律。这会儿被连带着说了,有些羞愧。但李晞却跟他自己说的那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诸葛慎继续往下讲时,他又开始不安分,往陆宁这边挪了挪,低声道:“不用在意他,他眼睛不好,我们坐得远,穿的也一样,他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陆宁瞪他,低声提醒,“不要说话了!”   李晞回家这段时日,似乎攒了许多话要与她说,他还要开口,忽觉脚下一痛!   陆宁竟然狠狠踩了他一脚!   李晞也不敢呻吟出声,只得咬牙生生忍住疼。   陆宁又威胁似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乖乖坐在那里安分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学。陆宁往外走,李晞便也跟着。一路上有不少人跟李晞打招呼,李晞都笑呵呵地回礼,心情极好的模样。   “你跟着我做什么?”陆宁道。   李晞:“陆大公子想多了,咱们都要去斋舍,同路罢了。”   陆宁只好不理会他。一路疾行。李晞跟着她,走到桃花烂漫的桃花坞处,瞧着周边没人了,这才道:“哎,怎么又开始不理人了?”   陆宁看他一眼,“我和你从来都没什么好说的。”   李晞瞪大眼睛,“你难道不觉得,你有事情没有和我交代吗?”   陆宁故作茫然状:“不觉得。”说着,又要往前走。   李晞急道:“年前,下雪天,山洞里,不记得了?”   陆宁继续装傻。   李晞:“我们一起遇险,我们一起度过难关,我们……”   陆宁转过身来,淡定道:“那都是你的幻觉。”   李晞三两步堵住她的去路,长臂一伸,强迫地把她拉进怀里。   “你干什么?!”她又惊又怒,但他力气大,双臂如铁钳一般,气息带了几分灼热,明亮的眼眸里似乎有一团小火,“现在记起来了么?”   有桃花瓣受惊般落下来,落在他伴着呼吸而起伏的胸口。他身上比她的热度高许多,烫得她有点心惊。他此刻还是笑着,可莫名透着几分压迫和威慑。   她如果继续装蒜,他可能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她吞了下口水,乖乖道:“记起来了。”   李晞这才放开了她,恢复了一惯的风流姿态,慢悠悠道:“记得就好。”   陆宁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裳,看着他,“所以呢?你到底要怎样?要多少钱才封嘴,开个价吧。”   李晞简直被她打发劫匪一般的语气逗笑了,顿了顿,道:“你应该知道,我家里不缺钱。”   “那你到底要怎样?”陆宁有些气呼呼的。心道先前还想着,这人应该不至于卑劣到以此要挟她。没想到是她低估了他的下限!   李晞见她又生气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本意也不是气她来着。   这走向与他想象中不大一样啊。他以为他们共患难之后该朝着心心相印的方向发展的,然而并没有。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李晞放软了语气,道:“你伤可全好了?”   “早就好了。”陆宁不再看他,无聊地踢了踢被风吹到地上的粉色花朵。   李晞靠在树干上,看她踢了一会儿桃花,半晌,开口叹息道:“从小,我身边的姑娘们就都很喜欢我,她们跟我说,只要我稍微眷顾一下,她们就会死心塌地了。为什么,到你这里不灵了?”   呵呵,这是自恋狂投胎吧!   陆宁暗暗腹诽,转头朝他笑道:“这位大爷,我求您别把我当姑娘就是了。”   李晞笑了一下,“这可太难了。”   其实李晞那话,着实不夸张。他在无数姑娘们的倾心爱慕中长大,自己也并不当一回事儿。对于诸如安玉剪那种一再纠缠上来的,他更是疲于应对,只想独自清净。   但向来无往不利的他竟然遭遇了滑铁卢。不过说来也是,眼前这个姑娘,女扮男装上了天下第一书院,且在书院中还是佼佼者。才华横溢,聪颖绝伦,这样的姑娘,又怎可和普通人相提并论?   陆宁见他不说话了,她拍了拍身上的花瓣,道:“你没话要说了?没话说的话,我就走了。”   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补充道:“反正你不许说出来!你敢说出来我就跟你没完!”   李晞有莫名的挫败感。   陆宁方走了几步,便看见文儿急匆匆地跑过来,“公子,可找着您了!林夫子说有事情同您商量呢!”   陆宁跟着文儿快步离开,刚出了桃花坞,便看见林夫子坐在一处白石墩上朝她招手。   “陆宁啊,过几日是上巳节。书院历来有庆祝上巳的传统。我已经同山长商量过了,这次上巳节咱们去千漪湖庆祝一番。大体的规矩就照着我们过去的例行就是,具体细节布置,由堂长你来负责。”顿了顿,又续道:“记住,祓除畔浴一定要注意安全,不可嬉闹太过。”   陆宁沉吟了片刻,“这……河边戏水,会不会不太好……”   林夫子摆摆手,“无妨。这节日是天下士族都过的,去年因你们刚进学,所以没办。今年正好办起来。”   是的,上巳节有春浴传统,也就是一群人在水边戏水玩耍。可陆宁……她如何参加得了?   她一时又找不到好的借口。   这时,李晞走出来,对林夫子行了礼,道:“林夫子,此事我来办吧。陆宁这几日还要和李夫子一起作琴谱,可能时间太紧。”   林夫子见此,自是答应了,又交代了李晞几句,这才离开。   “谁要你多事啊?”陆宁皱眉道,“编的什么理由,万一林夫子遇到李夫子怎么办,岂不是穿帮了!”   李晞摸摸鼻子,“我随口说的。李夫子平日里根本不出门,哪里就遇上了。”他看了看陆宁,不悦道:“我若不想法子揽下这活儿,你难道真要跟这么多男人一起春浴戏水不成?”   “你说话真够难听的。”陆宁皱眉道,“你刚才还在桃林里面威胁我,转眼就假惺惺来帮我,谁信?你不出来,我还可以找温聆帮忙呢!” 谁稀罕你啊!   整个书院里李晞最烦的就是温聆。他一下子冷了脸,声音扬起道:“温聆也知道你的秘密?”   陆宁瞪他,“关你什么事儿啊!”说着气冲冲走了。   这夜,陆宁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李晞一直对着自己笑,笑得十分好看,可一下子又化成了一只老虎,扑过来想要吃了她!   醒来时,天刚微微亮。陆宁起身喝了口茶水,又重新回到榻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仔细思忖了下,深觉得自己的把柄落在李晞手里,那么只有她也握着对方的把柄才可保安全。但是对于李晞,她却一无所知。   书院里跟李晞最好的是王鄞,还是拜自己所赐——当年陆宁设了局想赢李晞,倒让他俩成了朋友。王鄞这个人勤奋好学,上进心很强,个性也挺不错的,与陆宁关系也好。   陆宁想了想,便到桌案前写了一张邀约字条,让文儿送出去。   文儿回来后,见她还坐在案前沉思,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两日你总是睡得晚,醒得早,前不久受伤才刚刚恢复好,一直这样可如何吃得消?”   陆宁唔了一声,“不知道啊。可能因为克星又来了。”   文儿心知她说的是李晞,一时沉默。   陆宁道:“克星一来,我觉得我又要开始走霉运了。”   文儿笑道:“公子以前可从不说这等丧气话。”在文儿心里,陆宁一直是不服输的,沉着自信、乐观向上。   陆宁道:“其实我需要驱驱邪。可明日上巳节,正是兰汤驱邪气的好日子,我却去不了。”   文儿道:“要不我去千漪湖边采些兰草来,公子就在屋里桶浴如何?”   陆宁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闲着没事儿,也想一起去千漪湖边转了转。   千漪湖上春阳初起、波光潋滟,四处笼罩着烂漫的桃花,果然一派宜人景象。跟着一起活动一番,陆宁身子都舒爽不少。 第23章 、求一求我   沐浴之后,瞧着时间快到了,陆宁便到了桃花林约定之处等王鄞。   王鄞很快来了,朝她拱拱手,笑道:“陆公子过去对我帮助良多,去年年终考我侥幸得了第二,也有陆公子一份功劳。若真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定然竭尽所能。”   这话听着舒服。陆宁道:“信中已与你说了,我家里有个妹妹正要说亲,我瞧着李晞这人长得不错,但对家世背景、个人嗜好什么的还不大了解,所以想找你问一问,待问妥帖了好修书回家,跟我娘说这件事。” 又笑了一下,道:“此事事关我妹妹的清誉,还望王兄替我保密。我也只是给个人选罢了,做决定的还是我爹娘。”   “这是自然。”王鄞笑道:“可是,若论亲疏,整个书院里与李公子走得最近的,当属陆公子你自己。若是陆公子都不知道的话,王某只怕有心无力,未必能给出有价值的答案来。”   陆宁道:“我虽与他时常在一处上课读书,但对于他私人的事情,他从未谈及,所以才想找你问问。”   王鄞仔细思考了会儿,道:“我与李公子在一起也多半只是下棋,很少聊这些。李公子气质不凡,想必家世是极好的。至于个人嗜好,我也没看出来。偶尔与他一同去膳堂,他对吃食也并无挑拣。”   “那有没有与你透露过什么信息,比如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陆宁旁敲侧击道。   陆宁问起这条也是受苏棠的启发。苏棠曾与她说,他少时曾有一个邻居家的孩子天天和他打架,后来他无意中发现那小孩珍藏了一块女式的帕子,苏棠威胁他说要大肆宣扬,小孩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此后每每遇上苏棠就自愿认输,避其锋芒。陆宁觉得这一条也是要害。   王鄞笑道:“李公子那般风度翩翩家世又好的,只怕爱慕者如过江之鲫。不过陆公子也生得好看,想必你妹妹的容貌也是不俗的。至于他心仪的……大约是没有吧,去年有一回在后山喝酒,大家谈及喜欢的姑娘来,李公子没有任何表示。”   陆宁心里暗地嘀咕,那他岂不是毫无破绽了……   王鄞又道:“其实,下棋最能看出人的秉性。我与李公子对弈多次,从中倒能窥探出一些来。”   “怎么说?”陆宁好奇道。   “陆公子可知,每回下棋,都是在斗法。打个不太好听的比方,我与别人下棋,大多数都是我戏耍别人,但与李公子下棋,却自觉时常被他戏耍。” 他自嘲地笑笑,又续道:“胸有城府、深思极虑。他的心术谋略,只怕远非你我所能比。李公子在书院待了这么久,看上去同我们关系都好。可就连对最亲近的你,都未露出一分一毫的喜恶来,由此可见一斑。”   王鄞走后,陆宁愈发不开心了,这样的人,让她上哪儿去找把柄去?   忽然,头顶上一声簌簌的响声。   陆宁抬头一看——李晞怎么会在树上?!   她还在震惊中,李晞已经轻巧地从高大的桃花树上跳下来。   “可别误会,是我先来的。原想躺上面好好晒晒太阳,谁知道会看见你俩。”李晞摇着扇子踱了几步,似笑非笑的,“我记得你不是独身女儿么?怎的冒出来个妹妹?还想给我说亲?”   陆宁不说话。李晞走到她跟前,低声道:“竟然还问我有没有心仪的姑娘……莫不是你自己喜欢上我了,想以身相许吧?”   陆宁脸红了,忍不住骂道:“你别自恋了!我才没看上你呢!”   李晞看她眼眶发红,脸颊气得粉艳艳的,不禁叹口气,缓了语气道:“你是想向王鄞打探一番,我是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好拿捏我。对吧?”   陆宁:“是又如何?”   李晞收了扇子,用扇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掌心,看着陆宁,郑重道:“不瞒你说,我也的确有一桩见不得人的秘密。你若是求一求我,我便告诉你,好不好?”   陆宁:“我才不要。”她觉得他背地里肯定有诈。   “这里没人,王鄞也已经走了,丢脸也只丢给我一个人看。这买卖你划算得很,只须求一求我,我就把秘密告诉你。”他笑眯眯的,嗓音和煦如春风,“这样一来,你以后就不用时时担心我去告密,你还可以以此威胁我。”   陆宁真的不理解他,为何会有人巴不得被威胁似的?   李晞催道:“这买卖真不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陆宁半信半疑道:“你真有这么好心?”   “当然,我说到做到。”李晞走到陆宁身边,继续哄道:“你只须求我一句即可。不多,一句就行。”   “怎么个求法?”陆宁忍不住问。   李晞微微一笑,低头在她耳畔道:“来,就说,我求求晞哥哥不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   晞哥哥?!   陆宁被气到失语:……   “语气娇软可人一点,你是女孩子,应该天生擅长这个的。”他又补充道,“就跟……你先前唤那个秦冕那样的程度就行。”他觉得自己要求挺低的了。   结果陆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瞪着他,红唇紧咬着。   “怎么,叫不出口?你对秦冕不就是这么叫的嘛。”李晞又续道:“不叫晞哥哥也行。那要不叫爹爹吧?我也喜欢听。”   他其实就是想看她娇弱可人的模样,她生得这般玉雪玲珑,喊爹爹的时候肯定可爱极了。   “你滚啊!”   陆宁踢了他一脚,气得跑掉了。   陆宁怕李晞追上来,有些慌不择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回过神来,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跑进了一片竹林中。   陆宁在书院待了一年了,竟从未见过如此繁茂静谧的竹林,如碧玉石一般的清透莹绿。每一株都修直挺拔、亭亭玉立。幽幽篁竹间,偶有微风掠过,翡翠般的叶子沙沙作响,恍惚间,耳边有一阵韵律优美的琴音。   这里大约是传说中植满了竹子的清风居——李东篱的居所。   李东篱是所有先生中最为清冷的,素日里除了降朱馆授课,都是幽居在自己的清风居里,不愿多与人接触。   陆宁循着那清透如水的琴音,一步步朝前寻觅。耳边的乐声空灵干净,清冷晶莹,明明置身于暖春之日,闻者却仿佛身处于世外无人仙岛,岛上终年为冰雪所覆,一片云雾弥漫。   峰回路转,陆宁眼前一亮,前方幽幽翠竹当中,果真有一抚琴人。   侧颜为散下的乌发所掩,只能看见青竹般挺立的脊背和一只修长干净的手。   琴音已停,陆宁恍然梦醒。   她也不知怎么就找到这儿来了。这般冒然出现,似乎有点失礼。因为发现有外人,所以他才停下抚琴的吧!   陆宁也不再向前,拱手道:“无意听到公子琴音,不自觉便被吸引,所以才找到这里来。望公子不要见怪。”   上回同母亲一道去闲云斋时,陆宁曾听山长说起,李先生的关门弟子李晗,也要来书院了。   此人甚是年轻,又在李东篱居处,料想定是李先生那位关门弟子了。难怪有如此一手绝妙琴音。   陆宁这边全了礼数,那人却仿佛丝毫也不领情。他只是停了片刻,便站起身,抱着琴离开了。   陆宁呆呆得瞧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至始至终,他都没赏自己一个眼神。   唔……这关门弟子,倒比李先生还要高冷。   李东篱素来不喜外人打扰,陆宁也没再往前走,转身回了书院。   这日下午,原本要去藏书楼修书,陆宁拖拖拉拉的,眼瞧着快到申时了,才不情不愿地去了藏书楼。   李晞仍然是坐在自己惯常的窗边桌案前。看见她来了,朝她笑了一下。   陆宁立刻浑身警戒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开书籍。   很快,陆宁发现自己想多了。李晞虽对她总吐出不正经之言,但在干活的时候却认真细致、心无旁骛的,显然是从小历过严苛教育的,勤恳专注、奉公克己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因先前耽误了不少时日,这回两个人忙到了月上中天才离开。中途李晞几次三番让她先回去歇息,但陆宁都拒绝了。   李晞暗自感叹,真是个不服输的小丫头。   二人离开藏书楼时,周围黑灯瞎火,没任何人。   外面有点冷。陆宁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李晞把自己的外袍脱了披在她身上。陆宁拒绝,但对方强行要给,来回推了几次,陆宁也就受着了。   李晞看着她单薄又纤细的身影,无奈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陆宁扬着雪白的小脸看他一眼,“什么?”   “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你这几日别别扭扭的,不就是怕我告密么?”   “真的?”她一双大眼睛在星光月色下光华流转,又狐疑道:“别是哄我的吧?”今日王鄞才说过,这人心机很深的。   “你若不信,我给你写个保证书可好?”李晞要被她气笑了,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为何总是信别人,却不信我?”即便他当初来书院的确是别有目的,但他的心机从来不是对她。   她不知道,他此番能再次上书院,是费了不少心力才上得来的。   他去年上山是任务在身,奉命而来。先前有人密奏天子,说有反贼以创立书院为障眼法,拉拢年轻学子们,暗中壮大力量,天子震怒之余,派了他来这天下第一书院探一探底细。其实李晞早就有足够的证据洗脱桃蹊书院的嫌疑,但他一直舍不得走,这次因太皇太后薨逝他不得不回京,他又费了不少周折,在他那精明的父皇那里故布疑阵,编了些借口,才得以再上长乐山……   这回,纯粹是为了眼前的姑娘而已。这大约是他这克己自律的人生里的第一回 放纵吧。   她还太小,还不到说亲的时候。他也没有权力阻挠她想在书院求学的愿望。能怎么办呢?他便亲自来好好看着她吧。   陆宁一听,怕他反悔,想叫他立马写个字据给她,奈何手上没有纸笔。她灵机一动,路边树上折了片宽大的叶子,捡了根树枝让他写。   李晞写完后,她满足地收起了这字据,一脸开心。   李晞见她立刻快乐地跟小燕子似的,又忍不住又问:“人家十年寒窗是为了功名,你吃这么多苦是为了什么?”   陆宁愣了愣,反问道:“像你这种王公子弟,也没必要科举的啊。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很容易猜,李是皇姓,李晞大约是什么王侯之后吧,家里有爵位的那种。   李晞微微一笑,道:“我若说是为了你,你信么?”   陆宁呵呵一声,道:“李公子可别开这种玩笑。你来书院之前我们都不认识。”   李晞叹口气,瞧她那双大眼睛,纯澈天真似不谙情爱之事,竟莫名开不了口。   很快走到岔路口。李晞拉住陆宁,道:“白天在桃花林我并非骗你。我愿意告诉你我的身份,你也替我保密如何?”   陆宁这会儿心下大定,对此便不甚在意了,漫不经心道:“可我不会求你的。也不会跪给你叫爷!你愿意说就说呗。”   李晞见她又开始嘚瑟,忍不住笑了,正欲说话,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陆贤弟!”来人自夜色中显出身形来,一派温润清华,原来是温聆特意来接陆宁了。陆宁修书偶尔回得晚,他若撞上有空,就会来接一接。   李晞立刻眯了眯眼,脸上笑意消失地一干二净。但陆宁见到温聆却十分高兴,开开心心地与他道别,跟着温聆一起走了。   李晞一脚踹翻了路边一块石头,同样提着灯笼来接人的卫殷抖了一下,赶忙回道:“您上回同林夫子提议让温公子去做典谒,林夫子已经答应了。”   李晞这才消了点气。等他做了典谒,大概就没这么多空暇日日缠着陆宁了。 第24章 、湖畔戏水   翌日一早,文儿从外头急急走进来,眉间满是紧张。   她低声道:“公子,您那只颜府的玉佩去哪儿了?好像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啊。”她低头看看腰间,似乎是少了一块东西。   陆宁有一只羊脂玉佩,巴掌心大小,上刻了一个颜字。那是京都望族颜府的象征。她平时并不大在意这些挂坠配饰,都是娘亲说让带她便带着。这会儿哪里知道玉佩去哪儿了。   文儿着急道:“公子仔细想想,这两日去了哪儿?好在书院闲杂人等不多,应该能找回来。”   这玉佩是颜府那位老太太送的。陆宁虽然从未见过这位老太太,但从她娘亲口中,已经听过许多关于这位老太太的传说——总之是个厉害的角色。最好还是把玉佩找回来吧。   陆宁把自己这两日的行踪捋了捋,两个人分工合作,文儿去讲堂、降朱馆瞧瞧,自己则去清风居和千漪湖找找。   清风居幽静清冷一如昨日,陆宁寻了一圈,没找到玉佩。身处翠竹林中,倒是忆起昨日此处袅袅的琴音。她想再听一遍那仙乐之声,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去打扰清风居。   此刻的千漪湖畔,一帮少年正浴水嬉戏,热火朝天,笑语喧阗。   一来无师长在侧,二来,此次主掌的人是李晞——曾经带着大家一块儿上山打鸟下水摸鱼的李晞。除了诸如温聆这等一向听话守规矩的人,其他学子都无形中放纵起来,有些已经光了赤膊,跳到水里玩耍去了。   江彦带着几个人半浮在水面处打水仗,对面的杨雍被水泼得睁不开眼。眼瞧着战况激烈,参战的人也越来越多。杨雍头发都湿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不公平,你那边比我们多一个人!”   江彦回头算了算,是多了个,道:“那你再拉一个进去你们那边不就好了!”   杨雍回头一看,岸上的还有不少人。他一眼瞅准了平时一向张牙舞爪还能把江彦压住的苏棠,吼了一声,“苏棠!下来帮忙!”   苏棠坐在岸上,裤腿尽数挽到膝盖,两条腿浸泡到了水里。他双手撑在后面,摇摇头道:“我不会水!怕死,才不下去呢!”   杨雍无奈,难怪今日苏棠如此收敛,原来是只旱鸭子。他的视线落在苏棠声旁的温聆身上——得了吧,这位爷连外袍都没脱,盘腿坐在岸边咏诗呢。   同他一起咏诗的还有三四人,叶伽也在里面。   这群人真够没意思的。杨雍心道。   韩溟原本是跟着温聆一起的,这会儿看见杨雍找人下水,便有些心痒难耐,脑袋频频往杨雍那边看。杨雍瞧见了他,立刻喊道:“你下来!跟我一队!”   韩溟朝温聆告了辞,绕到离杨雍近的这边湖畔,伸手拂开挡路的烟柳条儿,“我想下去,但……我也不会水。”   杨雍正欲说什么,泡在水里的王鄞及时提醒道:“李公子说过了,不会凫水的就不要下来。强行下水若是出了岔子就不好办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杨雍不由地朝李晞的方向看去。   岸边,巨大的杨柳树垂下万千丝绦,枝头有两只活泼的黄鹂,叽叽喳喳地唤着。树下有一少年闲适自在地半躺着,修长的双腿随意曲起并交叠,左手臂枕在脑后,右手一把山水丹青扇子栖在胸口处,一身白色衣袍纤尘不染,清新烟柳下,俊美无俦的面容明媚夺人,双眸散漫慵懒,仿佛下一刻便能睡过去了。   李晞总是随意一个姿势,也能透出风流俊逸的韵致来。   王鄞这一提醒来得很及时。大家一致同意王鄞的话,李公子既然说了,那就要遵从。韩溟有点失落。即便他再机灵再努力,还是总觉得不如大家伙儿。   他默默坐在河畔,看大家在水里开心无比的模样。不知何时,李晞已经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你想学凫水么?”他声音低沉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韩溟抬头一看,看见李晞那张阳光下愈发白皙俊逸的脸,有些惊讶。   李晞却已经伸手脱了外袍,一边下水一边道:“下来,我教你。”   韩溟立刻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好哇!”   苏棠远远瞧见李晞竟然亲自教韩溟凫水,下巴都要惊掉了。李晞虽然带着他们一起抓过鱼打过鸟,也跟他们谈笑过,但玩归玩,却不大让人近身的。几个同窗私下里也讨论过,都觉得他有种与身俱来的卓然独立,很好相处,却难以交心。   卫殷站在离苏棠不远的地方。苏棠朝他看一眼,道:“你主子今儿真随和啊。”   卫殷回道:“没有,他只是无聊罢了。”   毕竟这里没有陆公子可逗。与陆公子的朋友套一套关系也蛮好的。   也不知是老师教得太好,还是学生太有天赋,很快,韩溟就熟了水性,在湖中来去自如。李晞也点头赞道:“你学得很快。”   韩溟心下开心,看向李晞的目光也透出几许感激和崇敬之意。   陆宁到了千漪湖附近,听到嬉闹声,才忽然想起来,今日正是上巳节,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去千漪湖边戏水嬉闹了。   晃眼一瞧,湖畔上的人都衣衫不整的。   陆宁停下了脚步。但既不作诗也不凫水的苏棠闲得无聊,一眼就瞧见了她,笑呵呵地朝她招手:“陆宁快来!来看他们打水仗呀!”   ……不好意思,她没啥兴趣。还来得及跑吗?   苏棠已经过来拉住她的手,“既然都来了,一起玩一玩呗。”   陆宁忙摇头道:“我一块玉佩掉了,想来找一找。找到了就走了……李先生还等着我写谱呢。”   苏棠闻此,招了温聆过来帮忙找玉佩。   陆宁发誓,自己并没有故意找寻李晞。但为什么,她走到湖边,故作悠然自得地一眼望去,就第一个看到了李晞呢!   诚然他连上衣都没脱,但他全身都泡过了水,单薄的白色衣料紧紧黏在身上,四肢修韧,宽肩窄腰,身形矫健,肌理匀称,多一分则过壮,少一分则过瘦,全身上下的线条是恰到好处的完美,又似蕴藏着蓬勃的力量。   水洗过后,头发黑得发亮,精致的五官愈发立体如雕塑一般,鼻若悬胆,眉飞入鬓,双眸黑漆漆的,似乎朝她看了过来。   陆宁心头一跳,赶紧低头佯装寻她的玉佩。   李晞随手披了件外袍上来,听说玉佩的事情后,便也让其他人跟着找。人多力量大,很快,便有人在草丛中找到了玉佩,送到陆宁手里。   陆宁连忙道了谢。正欲告辞离开,李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挡了她的去路。   “陆公子既然来了,不留下来指教指教大伙儿么?”他勾着唇角,看陆宁发窘,似十分开心。   “你们玩得开心就好。我没什么好指教的。”她打哈哈道。   李晞提议道,“陆公子,咱们过往比的那些诗文实在没什么意思,俗得很。不如来比凫水如何?”   陆宁瞧他一眼,努力保持心平气和,道:“不好意思,我不会这个。你还是自己去吧。”   李晞笑道:“你这是认输了?不是说好了,谁认输谁就心甘情愿跪到对方面前叫爷么?”   陆宁咬牙,把手中的纸扇扔到他脸上,碍于此地人多,她也不好骂人,只用那双大眼睛朝他射出无数小刀子。   李晞轻易就接住了扇子,当着她的面,放在唇边亲了下,目中笑意涌动。原是想逗她一逗,也不指望她服软。但她这么理直气壮耍无赖,似更招他喜欢了呢……   看他那亲扇子的动作,陆宁脸微微红了,连忙看了看身后。   “放心,没人注意我们。”李晞忽然走近她,低低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你刚才看到我在水里了么?”   陆宁想起刚才他全身湿透的模样,脸不自觉更红了。   李晞见她双颊瞬间艳如粲粲桃李花,不禁笑了,“你在想什么?我是问你有没有看到我教韩溟凫水呢。”   陆宁:……   李晞笑眯眯的:“我凫水技术很好的。你刚才说你不会,那下回……我教你如何?”   不待陆宁回答,猝不及防的,他又再次附身下来,在她身边轻轻道:“包教包会,等你学会了,咱们一起做一对水上野鸳鸯可好?”   陆宁往后退了一大步,朝他拱拱手告辞,脸上尴尬地笑,大声道:“那个,我走了哈,李公子全权负责今日事宜,您就在这儿慢慢守着吧。我恕不奉陪!”她与李晞始终保持几步远的安全距离,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绕开他,连扇子都没敢要回来,最后一溜烟儿跑了。   李晞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手指转了转手中小巧玲珑的纸扇,心头似冒出无数欢快的星芒。   回去的路上,陆宁有些郁闷,怎么老是三言两语就被对方弄得毫无招架之力呢?真是她的克星无疑了! 第25章 、清风竹林   陆宁一路胡思乱想,走到桃花坞附近时,耳边渐渐闻得一阵琴音。干净如雪,空灵如梦。   是他!   空旷悠远,仿佛高峨峰峦上覆盖了苍茫白雪,清冷干净,不染尘埃。若真能秉承此心境,大约能屏退一切嘈杂喧嚣,永远不会有烦恼。   陆宁这个年纪,总会有意无意地在心中勾勒些令人景仰的形象,零零星星的,碎片一般的落在那里。而这种绝妙到让她灵魂都洗涤过一遍的天外仙音,似乎将这些碎片瞬间组合了起来。   她为琴音所吸引,虽然知道对方不喜人打扰,但她还是忍不住循声而去。她这回停得离他远一些总行了吧!   这回,他是在桃花坞中弹曲。云树缭绕,花色缤纷,柔柔的阳光挤进桃花之间,落下柔和的光点。   终是看到了花间抚琴的人。   冰雪琉璃般的面孔,一如他的琴音。风过处,雪衣翩跹,隐约可见襟口处压着精致的云纹。   待陆宁意识到时,她已经离他很近了。   这回,他倒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大约没见过像她这么不识相的人?   但陆宁从他的眼中也没读出什么不悦来。他的眼睛生得静谧秋潭一般,完全看不出任何波动。   唔……还是挺不高兴的吧。瞧他又停了。收了琴,站起来举步离开。   不过这回,要离开的路须得经过陆宁这边。   陆宁看着这冰雪谪仙朝自己走过来,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从她旁边绕过去。话说,陆宁似乎这辈子从未被这么嫌弃过……此刻她心里默默想着。还是第二次。   等了一会儿。雪色的衣角仍然停在眼帘下方。   陆宁好奇地侧身,耳边响起一道如冰如雪的声音,清冽如冷泉,“可否……借玉佩一观?”   他走了半步又退了回来。视线落在她手上随意提着的挂坠玉佩上。   陆宁把玉佩递给他。男子端详了片刻,又道:“你……与京城颜府是什么关系?”   陆宁心中警铃大作!莫非这人与颜府有关?那她身份岂不是要穿帮了?   “这玉佩是我母亲自坊间买的。因玉质上层,且我母亲不巧也姓颜,所以买了来给我做个伴。至于公子说的京城颜府……在下自小长于江南,实在不识得京中贵介。”   这话半真半假,陆宁说得甚为真诚。   李晗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回答,目光沉静,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过了半晌,他将玉佩还给陆宁,“收好。”   说着,便要走了。   陆宁哎了一声,小跑几步跟上去。   “这位公子,你就是李先生的关门弟子李晗公子么?”   “这位公子,您这曲子实在绝妙,不知叫什么名字?”   “这位公子!”不管陆宁怎么追着问,对方都恍若未闻。陆宁只好直言道:“你到底是怎么弹出这么空灵的意境的?我也想学一学!”   对方仍然没理她,好像……脚步还愈发快了。   陆宁热情如火的好学之心受到了伤害。这可真是朵高岭之花——花瓣上全是霜雪的那种。   回到斋舍,她取出幽语,循着记忆重奏这首空灵之曲。乐谱并不复杂,凭陆宁的功力,听两遍后记下来并不是难事。可不管她怎么弹,都无法触及到那种恍若身处谪仙之岛的意境。   幽语是陆宁当初从山长那里得的琴。这名儿也是她后来取的。前几日,降朱馆中,李先生还夸她来着,琴好,曲更好。可此刻的陆宁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与李先生的关门弟子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她想,或许多听几遍她就能学到精髓了?   苏棠听说她的烦恼后,笑道:“这有何难啊?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嘛。他不出来,那你自己多去清风居不就成了?”   陆宁:“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李先生素来不喜外人打扰。”   苏棠道:“我听说近日膳堂为了让清风居周边冒出来的竹笋物尽其用,也为了给书院省一笔蔬菜采买费,已经征得了李先生同意,每日酉时都有伙计去清风居附近拔竹笋以补充膳堂的食材。你跟着一起去就好了。”   陆宁:“我们膳堂这么穷的么?”   苏棠道:“倒也还好,总之林夫子不是说过,能省则省嘛!”   陆宁无奈:“那我也不会拔笋啊……”   “就是去做做样子嘛。”苏棠道,“看好你!”   陆宁有些意动。   翌日,陆宁上完课后,照常上藏书楼同李晞一起修书。   这修订《太昊大典》一事,果然很考验人的耐心和毅力。从冬天修到春天,陆宁早就失了新鲜感,最近的速度也比先前慢许多。不过今日陆宁似异常顺手,赶在酉时之前完成了今日的任务。   走的时候,看了眼李晞。他那边似还在埋头钻研一篇颇为难懂的史料,手下的书页,还有许多没看呢。   陆宁心里忍不住涌起小小的得意。平日里多是李晞比她先完成,虽然每回完成后都转而帮她,但陆宁却总觉得他是故意表现自己。素来优秀的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人压在头上的感觉。这回她比他快,她就走得很干脆,顺便给他一个藐视的眼神。   李晞很配合地朝她拱手,表示很佩服。她走后,他低头继续看书案上的文字,却头一回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心似乎跟着她一块儿走了。   陆宁不知道的是,李晞见她最近似不喜欢修书了,所以特意挑了艰涩难懂的部分给自己,留给她容易做的。只因每回他对她好,她也未曾领情,这回他便做了一次无名英雄——谁知她更不可能领情了。   李晞从小就是天之骄子,自认天下万事,没有他想做而做不好的。可在追心上人这件事上,似乎还未得要领。诚然他是在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表现,可那都是出于男性想要博得女性欢心的本能。谁知陆宁不是普通女子,不能以常理度之。   陆宁说他是自己的克星,其实,她对他才是真正的克星。   陆宁离开藏书楼后,一路去了膳堂,她跟膳堂的伙计说,自己闲来无事想去帮帮忙。这些人对读书人天生有着敬畏和好感,陆宁在书院名声赫赫的,对她的帮忙自然是热情欢迎。   这热情让原本想划水的陆宁有点愧疚。待入了茂密的竹林,瞧着这些翠绿的小竹笋,也觉得颇为可爱,便当真挽起袖子,认真干起活儿来。   背篓里的竹笋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便走到竹林深处,身边都没人了。   忽然,草丛中窜出来一只野兔子,箭一般扑到了她的身上!   还不待陆宁反应过来,又有一只真正的箭,嗖的一声,破空而来!   陆宁都吓呆了,脸色煞白,一身冷汗。   好在,那箭还是偏了方向,射到了陆宁的脚边。   李晞冲过来时,亦是一脸惨白,急得上下打量陆宁,“宁宁!你没事吧?”   他方才正在射那只兔子的,谁曾想在这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陆宁会突然冒出来?他箭在弦上,力道都松了一半了,情急之中又给强行转了方向!若非他弓法纯熟,最后一刻改了方向,陆宁定要受伤。   幸好。幸好她没事。   他浑身泛软,四肢到现在都还在颤抖,右手连弓都握不住了,索性丢在地上。   男子转过身背对着陆宁,大约是想掩饰自己的失态。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皱着眉,伸手稍稍解开脖颈下紧密的衣领,露出薄汗微湿的锁骨,仿佛这样才能顺过气来。   原本是修书时心绪不静,他又太久没射猎,这才技痒难耐的到这里射几只兔子玩儿,活动活动筋骨。谁料上天给他来了一次惊心动魄。   但是,陆宁跑这里来干什么?   平息片刻,李晞转过身,却见陆宁正蹲下身去安慰那只灰兔子,很欢喜的模样。玉白的小手一下下滑过那兔子的背,温柔又细致,嘴上还低低软软地念叨着“小兔子别怕哦……”   李晞现在只想魂穿那只兔子。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陆宁抬头,“拔笋啊。”说着还给他看了眼背后的竹筐。   “这种事儿哪里需要你来做?”   陆宁随口胡诌:“因为我喜欢吃这个,每天都吃不够,所以自己动手来了。”   李晞无奈摇头。这真是个小孩儿吧?整天想着吃!   两人沉默了片刻,那灰兔子在陆宁的掌心处蹭了蹭,似乎在说再见一般。陆宁低声道:“你去吧。”小兔子像有灵性,这便窜进草丛中,不见了。   陆宁站起身,“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他不是应该还在藏书楼么?   李晞略有点理亏,“我……猎兔子。”   “你竟然在书院内杀生?”陆宁质问道:“以前你带着江彦他们偶尔在后山烧烤野兔子就算了,竟还到清风居附近来放肆?”   放在以往,李晞见她摆出堂长的威风,就觉得很好笑,免不了又要逗她几句。但他方才因差点误伤陆宁,慌乱犹在,这次只嗯了一声,道:“好,我以后再不会在此用箭。”   他向来一诺千金,并非玩笑。   ……这么乖顺?陆宁诧异地看他两眼。   李晞见她一双大眼睛顾盼流彩,熠熠生辉的,又笑着续道:“主要是,最近膳堂食材短缺,都没多少肉食,把我们宁宁都饿瘦了,所以我才来猎兔子,回头交给膳堂改善改善伙食,好让我们宁宁快些长大。”   得了吧,她才不信。   “你别这么唤我。”她娇声抗拒。   他却凑近她的小脸,道:“这么叫不好听么?宁宁……宁宁……宁宁……”   他在她身前一个劲儿地唤她。陆宁想推他,推不动。她哪里知道,其实他现在很想抱抱她,以慰藉他方才受到的惊吓。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低沉柔和的唤声回旋在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落在她敏感纤细的脖颈上,陆宁一个激灵,伸手捂他的嘴,急道,“别这么叫了,万一叫顺口了,在外人面前露馅了怎么办?”   这个昵称,听着就像女孩子。   李晞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下意识轻轻摩挲了一下,只觉得很软很纤弱。这么羸弱的小姑娘,若真受了他一箭,他真不知自己会怎样。   慌乱惊恐于他是很稀有的情绪。立在高处手操威柄时,时常见底下的人惊恐失色,如今他竟也落下凡尘,体会了一番。   也不止今日,自遇到她,他就从高处跌落,成了一个爱而不得的凡俗男子。而她总是这样,轻易弄乱他的心绪,却还一派天真无辜,浑然不知的模样。再这么下去,他该怎么办呢?   陆宁用力抽回手,正欲说什么,耳边骤然传来一阵琴音。   悠远轻灵的琴音,正是陆宁熟悉的那一首!   这可是陆宁今日此行的目的,她心头一喜,这会儿也懒得跟李晞计较称呼的事情了,就这么靠在一株粗壮的竹子处静心聆听。   李晞也听到了琴音。眸中闪过几分惊异。   他看见陆宁那认真的模样,走过去酸溜溜道:“有这么好听么?”   陆宁瞥他一眼,也不理他。 第26章 、红尘潇洒(三合一)   一曲罢, 陆宁开开心心地背着小竹篓,踩着带点蹦跳的步子准备返回。李晞道:“你不去看看弹琴的人么?”   陆宁摇头:“他大约不会喜欢外人去打扰吧。况且我在乎的是琴音,对人不大在乎, 看不看也无所谓了。”而且对方也很嫌弃自己。   李晞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   这日夜里, 清风居,翠竹林中, 素来无人打扰的地方,来了一位客人。   李晞踏着月光的清辉,推开绿藤缠绕的篱笆门, 果然看见里面白石圆桌旁,坐了一位独酌的雪衣公子。   李晗将手中的白玉杯放下, 素来霜雪般清冷如谪仙的容颜,春风化雨般柔和了几分, 朝李晞笑了一些,“你来了。”   李晞走进去,自顾自在他对面寻了个白石凳坐下,见桌上还有一只白玉杯,上面已经斟了酒, 便知是留给他的。他举杯朝李晗笑着致意,一口喝了,这才道:“二哥躲在这里多久了?我竟到现在才知道。”   李晗道:“你我都要隐姓埋名, 在这儿还是装作不认识得好。”   “这我知道, ”李晞点了头, 俊逸的眉眼舒朗带笑,“但能在此地遇见二哥,若不好好对酌一番岂不是可惜?”   李晗素来是不爱笑的,只有在李晞面前会放松自己, 一杯酒下肚,他也有几分快意,“先前听你说,这里是难得的世外桃源,我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李晞又笑道:“我先前再怎么与你说这里适合幽居,二哥都无动于衷,我料想是你不舍得未婚妻才不愿意离京,如今怎么竟舍得下了?”   李晗原名李玄祐,乃天子亲子,当朝景王,行二。他与京城望族颜府之女颜芊琳有婚约,但还未成亲。据说这婚约还是他亲自求了天子才定下来的,可见对这位姑娘是真心实意。   李晗但笑不语,“这世上也只有你敢打趣我了。”他生性冷漠,不喜交际,有时一整日下来都只寥寥数语。   他无意解释,李晞便也不再继续此话题,转而又道:“这里隔绝俗世纷扰,清净得很。闲云居去过没有?站在屋后山崖处,奇秀河山一览无余,包管你心旷神怡,乐不思蜀。”   李晗跟他碰了一杯,“还未去过。但看得出来,你是当真乐不思蜀了。我竟从未见过你这般舒心恣意的模样。”   李晞,原名李玄祯,乃是当今崇文帝中宫唯一嫡子,自出生就受封为皇太子,是大燕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他自牙牙学语时便被抱到上书房习文写字,蹒跚学步时就被放到马上挽弓射箭,五岁第一回 临朝听政时差点从威武高大的金玉座椅上摔了下来,当时崇文帝眉目不动,将他捡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继续听百官奏报。   这泱泱大国、济济万民,最终都要交给他来打理。崇文帝对他极为爱重,欲将他培养成完美的接班人,所以他从小有着无上高贵的身份,却也接受着严苛到近乎残酷的教养。好在他生来天赋异秉,有过目不忘之功,文韬武略,也从未让崇文帝失望过。   他如今早就被养得锋芒内敛,沉稳自抑。可李晗知道,这位朝野上下都赞不绝口的太子殿下,少时也曾有玩闹调皮的一面。在这处世外之地,仿佛将他过去没得到过的少年恣意都偿还给他了似的。   “你也晓得,父皇不会放任你逍遥这么久,你肩上责任重,还是早些回京得好。”李晗又道。   李晞不满道:“二哥不大厚道啊,我给你推荐了这么好的避世之地,结果你来了却要劝我回去?二哥想独享清静不成?”   李晗还待再说,李晞已经给他斟满了酒,递到他跟前,“在京外就该好好自在一把,二哥却说这等煞风景的话,罚酒一杯!”   男子无奈,把酒喝下后,道:“听你的。今日我师父下山去了,清风居里没有别人。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好!”李晞应道。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也就是偷闲一日是一日罢了,父皇随时都有可能召他回去。不过,他已经备了好些借口,到时候哪个借口用起来方便就用哪个搪塞一番,拖延时日。   李晗的情况则完全不同。虽也受封成了景王,但在朝中存在感特别低。说白了,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他不喜政务,不愿参与朝堂纷争,只醉心于琴艺,于此道颇为精深,机缘巧合拜了当时云游在外的李东篱为师,又从李晞处听说这是一处桃源妙地,便来到了此处。   兄弟二人从小感情不错,少时还约定过要你为君我为臣一起养万民、守江山、平天下。这会儿撇开俗尘纷扰,把酒言欢,只谈论离京后的诸多有趣见闻,倒也十分快活。   “多日不见,二哥的琴音越发精妙。先前在京城也听过这曲《梦浮生》,当时便觉得甚为清越动人,如今听来,似乎意境又更进了一层。”   “意境这东西端看心境。这京中多少束缚与纷扰,心中难免有许多杂念。这几日安于长乐山,的确颇有所感,琴音也有了不一样的境界。”李晗说完,又抬头看着李晞,微笑道:“琴棋书画不过都是消遣之物。我日日闲来无事,也就琢磨琢磨这些不实用的。你若是有这些时间,说不定比我还更精通些。”   说到此,两个人不禁都想起,少时皇宫中,李晞也曾有一度迷过琴音,几次三番缠着先生多教一教,但太子的功课都是崇文帝亲自安排,井井有序,条条分明,又排得满满当当的半盏茶时间都不曾多余,先生哪里敢教额外的?李晗见他求得可怜,便私底下偷偷带他一起练琴,然而很快就被内侍报给了崇文帝。李晗倒是没受罚,崇文帝把李晞狠狠惩戒了一番,还把他身边的乐器等物都收缴干净。   到现在,李晞还记得父皇说的那段话。他说,大燕朝不需要一个醉心于乐艺的储君。他说,他身负天下万民之责,绝不可过度寄情于物,玩物丧志。   所以,此后对于乐器,他都是浅尝辄止。   李晞这会儿晃着手里的杯盏,偏头笑着说:“二哥不必恭维我,其实即便是小时候,对于抚琴,我也没有多喜欢。现在更是无所谓了。”   李晗目露怀疑,“是么?那我怎么听说,你怕在降朱馆里输给陆宁,失了桃蹊书院第一才子的名号,所以每次降朱馆的课都逃课不去。”   李晞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我虽然不知道陆宁是谁,但想到能让玄祯都忌惮的人,想必很厉害。”李晗笑着补充道。   李晞:“看来你近日在此是过得很惬意,连这种无聊的小道消息都知道。”这小道消息对他和陆宁的攀比斗争过于放大了吧……他不爱去降朱馆只是因为习惯使然。   曾经,李晞和陆宁仿佛是争过这个名头来着。他们自己可能不觉得,但在外人眼里已经脑补了不少好戏。但现在……李晞心道,他只想找机会好好抱一抱她,哪里还有跟她比试的心思?只可惜,她死活不愿意给他抱……   李晗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取笑道:“玄祯啊玄祯,你堂堂皇太子……也惜得跟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相争?”   “来都来了,何不潇洒一回,好好玩个痛快?”李晞漫不经心道,“在这里我不是什么皇太子,只是个普通学子罢了。”   李晞又说起去年带着大家一起玩闹抓鱼打鸟的事迹来。李晗不住地摇头,“你这一上长乐山,当真成了一只放飞的鸟。”   李晞点头承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放飞一日是一日。”他又斟了酒,站起身朝李晗笑道:“来,干!”   李晗也举了酒杯, “好,为我们难得的自由,喝一杯!”   月亮挂在绿竹稍头,洒下银光渺渺。竹篱笆处细密的藤蔓上,不知不觉开了细小零星的蓝色小花,初生而来,新鲜稚嫩的模样,即便是夜里,也显得生机勃勃,其乐融融。   离开时,李晞微有醉意。只是明日还要早课,无法真正一醉方休。   李晗在收拾桌上的酒具,李晞都走出门了,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素来沉稳自信的俊美容颜在夜色中露出几分少见的踌躇来,“我有事情想请二哥帮忙。”   李晗笑了,“玄祯竟也有请人帮忙的时候?说吧,我自然尽心办到。”   李晞眸中微有尴尬,“唔……你的《梦浮生》,我有一个同窗十分喜欢,会时常来这附近听,二哥平时可否能多弹一弹这曲子?”也好让她多开心一下。   李晗点了头。李晞这才告辞离开。   春红初谢,蔷薇吐蕊,日子进入五月,《太昊大典》的修订总算告一段落。   剩余几册偏于佛理道释,颇为高深艰涩,祝先生说留待给他来善后。终于完成任务,陆宁总算是松了口气。   近些日子,清风居处时常有琴音。陆宁饱了耳福的同时,也自己琢磨了些新的曲子。虽未能有空灵之境,却颇为清新悦耳。   这日,苏棠又迫不及待的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是山长准备让他下山一趟。   他眉飞色舞道:“你和温聆都下山过,就我没有!这回终于轮到我了!”他又压了声音,对陆宁道:“现在可别说出来,夫子还未公布呢。我也是从温聆那里偷偷看了一眼那张字条……”   温聆这半年顶了叶伽的值,做了典谒。陆宁听苏棠兴奋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是有外人来拜访山长和夫子,大约又是邀请他们去讲会雅集之类的。结果几个夫子一商量,决定只让几个学生下山去露露面,意思一下。林夫子和诸葛夫子二人最初拟定的名单,便由温聆送予了来访者,苏棠侥幸看了一角,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忘波湖边,陆宁收回了撒鱼食的手,好笑道:“不是你自己在到处嚷嚷呢,我到现在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苏棠呵呵道,“没想到夫子对我的学识这般肯定,哈哈,原谅我太激动了!”   陆宁瞧着湖中四散而去的红色锦鲤,随意问道,“除了你还有谁啊?”   苏棠想了片刻,摇头:“记不清了。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就乐疯了,哪里管得了其他?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的确有好几个人。”   陆宁分析道:“若我所料不错,此次乃是庆阳府宋品的宋园雅集。去年也来过邀请函的,只是山长没搭理他们。今年倒是花了些心思,先找了诸葛先生做说客。诸葛先生过去与宋大人有过同僚之谊,想必实在不好拂了面子。”   宋园雅集,也有些名气。这是辞官归乡的宋品自己搞的一个读书人的集会。文人墨客,一起吟诗作对、酌酒赏花,留下的诗词作品会编纂成册,供后来者阅看。这词册每年都有,陆宁看过,水平不过中等,难怪想到找桃蹊书院这块金字招牌来吸引真正的学者大儒。   苏棠却不管这些,她只要想到自己可以去庆阳玩一趟,便很开心了。后面两日还在她的老对家江彦那里炫耀了好几回。   待到名单贴出来那日,苏棠便像霜打的茄子,愁苦道:“为什么江彦也能选上?”   不止江彦,还有李晞、陆宁、温聆和王鄞。   林夫子很快召了他们几个来说话,一旁还有诸葛夫子端正坐着,面色是一惯的严肃。   “李晞和陆宁自不必说,温聆和王鄞是去年的第一和第二。学到这个程度了,也是时候出去切磋切磋了……”   诸葛慎接道:“宋园雅集那水平,也无甚好切磋的。你们便权当是去助人为乐吧,把那雅集的水准往上提一提。就去年那几首诗词,换做是我,可没脸同宋品那般四处送人。”   没想到诸葛先生也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林夫子笑道:“原是你的旧日同僚,我没好意思说得难听而已。”   诸葛慎喝了一口茶,“不必给我留什么面子。”他过去是朝廷的人,现在更是书院的人。   林夫子点头一笑,转而又对学生们道:“正是如此。到了庆阳那边,要时刻谨记书院规训,切莫乱来。”   “苏棠和江彦,”林夫子又道,“你们两个虽才学并非顶尖,但胜在武艺不错。我特意挑了你们,也是想路上有个照应。”   “这是很好的一次历练机会,”林夫子捋了短须,又道:“虽说咱们是读书人,但也有古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走走看看,或许能有更多体悟。说来这也是当今天子所提倡的观念。”   他们大燕朝的皇太子,可谓文武全才、经天纬地,全身上下都是传说。当今太子幼时失母,乃是由天子亲自教导。据说太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坐朝听政,后来年纪稍长些便去了几大重要州府中历练,增长见闻、体察民意,还朝时还写了一篇精妙绝伦的民心之论,针砭时弊,列出了百姓最关注的几大民生问题并辅以革新策略,流传开后,一度为老百姓们争相传颂。   “山长也说了,你们几个今年的年中试,就是写一篇下山体验的心得体会。”林夫子最后补充道,“你们可要好好表现。”   下山那日,韩溟特意来给他们送别,带了一个大油纸包,包里全是新制的竹笋干。   陆宁无语了。最近不知怎么大家都喜欢给她送竹笋相关的吃食……可能因为她老是去清风居附近拔笋?   “好羡慕你们。但夫子说我学业不行,不许我下山玩。”韩溟哭丧了脸。   苏棠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儿,我把你的那份也一起玩了。咱们不亏。”   韩溟气得拍了他一下。   正值春末夏初,几个人都是一身春衫,轻装简行。山风恰到好处的柔和温暖,少年们衣袂翩跹,发带轻扬,挥手辞别之后,策马奔驰,恣意潇洒,卷起一阵落花香。   年轻人总爱比拼个高下,这会儿下了山到了一马平川的地界,更是卯足了劲儿得较量,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不经闹市区的路径,很快便离开了平阳府境内。   几个人先后到了一处水湖边歇息,湖边芦苇茂盛,芦花如雪一般纷纷扬扬。   湖水莹碧清透,清凉可人。陆宁栓好了马,便蹲到湖边洗了把脸。   当先到达的江彦和苏棠已经盘腿坐在那里吃馒头了。   “方才可看到我的威风了?”江彦道,“我拳脚不如你,但骑术却是碾压你的。”   苏棠啃馒头,开始没理会他。见他自吹自擂没个完了,才伸腿去踢他一脚,“再吹牛,我给你点颜色瞧瞧!”   江彦往后缩了一下,险险避过,笑道:“嘿嘿,比不过我就威胁我。得了,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了。”   嘴上虽然那么说,但苏棠也不可能真动手。其实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这一年多倒也有了些革命感情,偶尔还能在凌风堂切磋一番。   温聆和王鄞则安静许多,坐在一处拿了地图出来,分析前面的路怎么走。   李晞听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和陆宁走得慢,你们走得快,一路呼呼喝喝又等又追的,也很麻烦。不如我们分开走吧,三日后的酉时,同州城集合。你们先到的,也可早点在城里歇息。”   方才一路,主要是江彦和苏棠不要命的跑,王鄞和温聆紧随其后,倒是陆宁和李晞,下山对于他们来说无甚稀奇的,只在后头跟着。   差距并没有大到要分开走的地步,但最后一句话着实吸引了苏棠和江彦。同州城可是很繁华的,而且他们都没去过,若是能借此机会逛一逛,岂不美哉?   于是苏江二人欣然同意。王鄞思忖片刻,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们人多,一路纵马疾驰,颇为惹眼。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一些好。”   温聆当然不愿意与陆宁分开走,他回头看陆宁还蹲在水边没过来,道:“分开走也行,要么我同陆贤弟一起吧。”   李晞道:“温公子还是跟着苏棠他们比较好,你跟着陆宁,若是路上遇到什么,你们俩都没有自保之力。”   温聆当然也知道李晞身手不错,他就是靠这个才“招降”苏棠的么。   陆宁回来时,大家已经商量完毕了。苏棠跟她说了结果,陆宁瞪大眼睛,“我跟李晞走?我不同意!”   李晞闲闲靠在一棵大槐树下不说话,只朝她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着实让陆宁心头警铃大作。温聆见她如此,把她拉到一边,低声给她分析了情况。末了,他低声道:“李公子对你一直挺关心的。我有时都觉得自愧不如。你跟着他不会吃亏。”   陆宁:……你知道什么啊?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不要被他带坏了就是。万不可学那些纨绔子弟的坏风气。”   “我一定会被带坏的!”陆宁信誓旦旦的,“温兄,你陪我一起吧。没有你我肯定会跟着他走歪路!” 她说的可是实话,她在南阳时就跟着李晞一起逛过赌场了,可不是被带歪了么。   温聆惊了一下,好笑道:“陆贤弟为何这么不愿意同李公子一起?”   陆宁不知该怎么回答。温聆见此,拍拍她的肩,“好了,别闹了。明日我在同州城等你。”   苏棠和江彦因惦记着去逛同州城,很快便上了路。陆宁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四人策马离开的背影,哭丧着脸,为何她一个堂长,就这么被安排了?   李晞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几个红薯,这会儿在地上挖了个洞,生了火来烤。他一边扒着火堆,一边道:“瞧你嫌弃我那样子,现在就让你知道跟我走的好处。”   陆宁站了片刻,鼻尖很快闻到了一股子香味儿,抵抗的信念渐渐被击垮。其实这一路她着实累得够呛,她也搞不懂苏棠和江彦二人为何体力如此好。   她走到李晞旁边坐下,“你哪儿来的红薯啊?”   “膳堂里顺手拿的。”他递给她一个烤好的小红薯,道:“你先吃。”   陆宁吹了吹,小心地剥开外皮,里面是金灿灿的颜色,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比带的干粮馒头什么的好吃多了。   刚烤好的,还烫得很,粉色的小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然后才低头小口小口地吃。   像只可人疼的小猫。   李晞一边烤红薯,一边偶尔看她,嘴里不住地道:“你慢些,慢些,还烫着呢。”   两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吃了个心满意足。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刚好二人处在那大槐树的树荫底下,清凉舒适的很。李晞吃完后,直接躺在树荫下歇息了,手上拿了几根芦苇杆子玩。   陆宁瞧着他浑身惬意的模样,也想躺一下。但……还是算了吧。   她催道:“不走么?”   “不急。”李晞看她一眼,“你不累么?”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她也可以躺一下。   陆宁想了想,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干脆也躺了过去,只不过离他的距离保持到尽量远。   她的视野里是一片宜人的翠绿,叶子随风而动,偶尔漏下几缕温柔的日光,静谧悠然中仿佛能感受到天地的温柔。先前有听祝先生说起他年少出游的情形,与天地融为一体,心胸也变得博大,大约就像现在这样吧。   李晞好不容易编好了一只芦苇蚂蚱,兴冲冲正欲给她瞧,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睡得香甜无比,又无知无觉的如同娇软猫儿一样,透着莫名的天真和无辜。   他忍不住躺在她一旁,撑起一只手来仔细瞧她。只见小脸上欺霜赛雪,精致无双,纤长浓密的眼睫掩住了那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平添几分恬静和乖顺。   他靠得越近,便越为之惊叹,为何会有生得这般漂亮的小人儿呢?似上天塑造的完美的艺术品,无一丝瑕疵。那嫣红的娇唇嫩若三春桃李花,柔软清甜,吐出如兰的气息,诱着他不由地靠近,再靠近……   “唔……”她眉目微皱了下,难受得动了动身子,似有些热。他堪堪停在距那嫣红嫩唇半寸之地,恍然醒了过来!   他猛的坐起身来,只觉心口狂跳不止,竟似自魔障中醒来。   起身默默拿了水壶来,喝下一大口,立在树下吹了风,才渐渐恢复。   再次回到原处,他忍不住心头懊恼,伸手惩罚似的捏了下她的脸,却又怎舍得用力?只是柔若春风的力道……   真是来勾他魂乱他心的小东西。让他轻易就失了方寸,差点做了回采花贼。   陆宁醒来时,日光西斜,陆宁所躺的地方早就没有树荫了。但奇怪的是,她仍然浑身清凉,眼前也不见日头刺眼的光芒。   这才发现,原来是李晞拿了件深色的衣裳,用手举着悬在她的上面,给她挡了日光,让她好眠了一觉。   李晞见她醒了,开心得收回了衣裳,重新塞回到包袱里。做一个人形遮阳伞真挺累的,他肩膀手臂都一阵酸疼。   陆宁睡得一阵松爽,脸色都红润漂亮起来,但看了看天色,又皱眉道:“这么晚了啊。”   李晞道:“不打紧。三日后定能到同州。”   陆宁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小跑过去牵马。“走吧走吧,别耽搁了!”   他一边走一边揉肩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后悔来——这次放着没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太傅自小与他强调的慎独二字,他可能已经忘了怎么写了。   他落在后面,看见陆宁投过来的目光,委屈道:“我肩膀酸死了。你给我揉一揉可好?”   陆宁尴尬道:“我……我也没让你给我挡太阳啊。”   “我开玩笑而已。”李晞摇头笑道,“瞧把你紧张的。”   李晞牵了马走到她跟前,很自然地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跟我在一起,你只需好好玩儿就行。”他每回也就是嘴上逗逗她,又何曾真的对她要求过什么。   夕阳如火,霞光绚烂。   两匹骏马飞驰在小道上,马上少年英姿勃发,神采奕奕。夕阳的余晖映射在少年人的侧脸上,衬出眉眼中的意气飞扬。   原本只是赶路,但李晞总要纵马跑到她前面去,陆宁不愿意落在他后面,如此这般,争先恐后,速度又快了不少,总算在天黑之前,到了一处繁华热闹的小镇。   陆宁是不看地图的,一径由着他带路,待看到暮色四合下的村舍城郭时,才想起来问道:“这是哪里?”   李晞道:“这里是青岩镇。你出门得少大概不知道,这镇子处在青岩盐场附近,镇中人以制盐手艺为生,很是富庶。”他跳下马,道:“下来吧,街上行人多,不便骑马。”   倒是很自来熟。陆宁没理他,只依言下了马,学着他的样子,将马牵着走。   李晞随便找了个路人问,附近最好的酒楼是哪个,便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去了。   待到了酒楼时,陆宁信了李晞说的此地富庶的话,这酒楼竟能与平阳府最豪华的酒楼相媲美了。   “喂,咱们有那么多钱么?”陆宁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次下山的人多,但夫子给的钱却不多。倒很符合他关于历练的那番训诫。   二人正跟着店小二上楼去最好的雅间茉莉阁,那店小二听到这话,朝他俩看了一眼,大约也有些怀疑。他俩虽生得好看,但衣着是最常见的读书人模样。读书人通常是穷的。   李晞对陆宁露出怜爱的神情,叹道:“你自小被家里管得严,手头紧,大约是穷惯了。但哥哥不一样,哥哥别的没有,银子多得是。你尽管挑喜欢的点,若是吃得开心了,我给他们也多留下赏钱。”说完看了店小二一眼。   这暗示还有看不懂的那也甭做生意了。店小二立马笑意吟吟,又找了个瞧着乖巧听话的小伙计,让他全程守在雅间外头,随时供他们的传唤。   很快,桌上就铺了满满的珍馐美味。   “我们晚上还有钱住客栈么?”陆宁皱眉道。   李晞一边给她布菜,一边道:“都说了,你跟着我尽管吃香的喝辣的。白天那顿红薯实在太寒碜了,晚上补偿一下。”顿了顿,又续道:“放心,我身上带了很多银子。若只靠夫子给的那点银子过这么多日,每天都只有啃馒头吃粥的份儿。瞧你这么瘦不拉几的……我……”   我会心疼的。但他吞下了这话。   旅程上有好吃的自然让人高兴。陆宁也不再问了,低头吃就是。的确也有几道江南风味的好菜,合了她的胃口。   离店时,店小二还很是热心地介绍了附近最好的客栈,离这里不远。他看到陆宁手上拿了一只茉莉花环在玩,那是茉莉阁里供客人把弄的,心头思量着这小公子大约玩心未退,便又补充道:“今日我们青岩的富户孙家正给孙老夫人过八十大寿,夜里有舞龙舞狮,还要在西桥上放烟花,那可是特地从京里运来的上好的烟花,两位公子有兴致的话可以去瞧瞧。”   二人原本无意去看什么热闹,但街上灯火璀璨,随着往来人流,不经意间就跟上了舞龙狮的队伍。旁边有不少垂髫小儿,跑着笑着,有些被大人架高到脖子上看热闹,手上拿着糖葫芦或者糖人儿,除了孩童外,也有些年轻男女相携而伴,谈笑风生。   两个人牵着马淹没在人群之中,也被这份喜庆欢乐所感染,心跟着雀跃起来。李晞还顺便买了两只糖葫芦,一只给陆宁捏着玩儿,一只给自己。   走得累了,便在西桥上坐下。李晞把两匹马儿栓在树上,陪着她一起坐到石阶上。   岸边果然燃起烟花来,有些飞得极高,散在天幕中,成为漫天的璀璨繁星,耀眼灼目。   陆宁拿了那糖葫芦瞧了瞧,“这里的糖葫芦都跟杭州的长得不一样。小时候我爹给我买的,比这个个儿小,但是比这个味道甜。”   李晞笑道:“大约是因小时候你爹给你买的,在你记忆里弥足珍贵,所以才更甜吧!现在大了,却不一定愿意给你买了。”   陆宁不服道:“我就算现在想买,我爹也会给我买的。”   “哦?你爹这么宠你,为何舍得你孤身来书院?”李晞道。   陆宁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他无条件支持我。”低头吃了一只糖葫芦,却发现李晞只是拿在手里,并不打算吃。   “你怎么不吃?”   李晞看了一眼红彤彤的糖葫芦,摇头道:“我不爱吃这些。”   陆宁出其不意,抢了他手里的那只糖葫芦,然后硬往他嘴里塞,“不行!你要陪我一起吃!”她才不要一个人吃糖葫芦呢,显得就她一个人幼稚似的。   就着璀璨的三千烟火,李晞的视线落在她玉雪俏丽的小脸上,她眸光流转,红唇轻咬,丝毫不知她那双水润妙目有着何等的勾人的威力。   心上人把吃的送到嘴边了,他哪里会拒绝?此刻别说糖葫芦,就是□□,他大约也能一口吃下去。   他张嘴吃了那颗糖葫芦,黑漆漆的瞳仁与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眸专注而幽深,她在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小小的自己,也看到了如烟火般绚烂夺目的光芒,这让她的心似被撞了一下,不自觉被他若旋涡般的目光所吸引。   却也只有那么一瞬。她移开目光,心道李晞这双眼睛生得挺好看的。但这话她才不说呢,只开口问道:“好吃么?”   李晞眨眨眼,笑了,“很甜。”至少是他心里的最甜。   陆宁把糖葫芦还给他后,转头看见空中炸开了一只巨大的开屏孔雀,五光十色的甚是震撼,她仰起头,惊叹了一声,“好漂亮!”   李晞却看到她纤秀的脖子,灯火映衬下,又细又白,羸弱得仿佛一掐即断,却又有种易碎的美态,透着无尽的蛊惑。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站起身,“我带你去对岸看吧,那边视线好些。”   陆宁欣然而往。   这位孙姓富户的寿宴着实很体面,烟花放得没完没了,陆宁看了约摸小半个钟头也就腻了。等到了客栈,李晞又不打招呼一个人唱起了大戏,对那店伙计道:“我妹妹累了,给她安排一间上好的厢房。被褥、用具和茶水等都要换最好的,顺便再买些新衣裳来换洗。”   小伙计很有眼色,心里晓得陆宁乃是女扮男装,便有了计较。   陆宁想发火来着,但没找到机会,因为李晞很快溜去了自己的厢房。   刚觉得他人靠谱一点儿,又开始混蛋了。还买什么女装,买来给他自己装么?!   陆宁气呼呼的,但待客栈小伙计送来一应衣裳用品时,还是忍不住动心了。   这客栈条件很不错,李晞又舍得花钱,小伙计倒真找了不少好物。有女子的寝衣,那是名贵的月盈纱制的,还有茉莉香花露,是当下最时兴的香露之一。房中有九曲屏风隔开的大浴桶,足可坐下三人,打上热水,上面再撒了些花瓣,热气思溢,芬香扑鼻,实在让人快意。   那小伙计还带了个乖巧的小丫头来伺候。陆宁拒绝了,锁了门后,迫不及待地下到水里泡了许久。   解了那紧绷的束胸缎带,套上许久没穿过的女式寝衣,她只觉得浑身飘飘软软的,再爬到松软无比的床上,盖上锦绣被褥,陆宁简直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   嗨,有钱真好,以后她也要多带点钱在身上……   睡着时,她嘴角都是翘起的。   翌日一早,陆宁当然还是换了男装。但一整夜的好眠,着实让人精神抖擞,推开门时,李晞已经在外头等着。   见她是男装,他倒也不意外。他做的这些都是为讨她欢心罢了,一切自然随她的心意。他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还没重要到可以让她换女装的地步。   不过没关系,李晞做事情向来胸有成竹,他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   两个人一起吃早饭,李晞道:“听说青岩湖有“天镜”的美称,每日辰时前、酉时后,湖中景致同空中彩霞连成一片,美极艳极,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陆宁看他一眼,“还是赶路的好吧。万一后天到不了同州。”   李晞道:“从这里去同州,两日路程即可。你可还记得《太昊大典》中所载的盐雕?当时你还找了不少资料来着。青岩湖上就有盐雕,不去看看?”   大典中有专门的一册,收集整理了各地雕刻艺术,石雕木雕等自不必说,盐雕却是陆宁第一回 听说,她不大了解,便寻了许多其他的资料来看。   陆宁果然有了兴趣,“既然时间不紧迫,那就去看看吧。”   直到一叶小舟漂浮在清透纯澈的青岩湖上时,陆宁不得不怀疑,李晞就是故意的,故意引起她的玩心,她如今置身于此绝美之地,当真不愿意走了。   天镜,果然名不虚传。青岩湖底因为含盐量高,几乎是纯白的一片,湖水清澈见底,平日里湖中便仿佛堆了千层霜雪,蔚为奇观。晨时的朝霞绚丽多姿,青岩湖仿佛是天空的一面镜子,将那片绚烂尽数重现在水面,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游湖观天,还是在游天观湖。   “我们青岩镇,原叫青盐镇,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糊涂人,把石盐之盐写成了岩石之岩,后来就一直这么叫了。不过先前有桃蹊书院的祝先生来此游历,说青岩这名儿文气诗意,也自有它的蕴味,还写了首诗留在湖中。”   划船的艄公一边悠悠摇着橹,一边跟他们说起青岩镇的典故。能在此听到山长的大名,陆宁也惊诧。   那艄公说着,忽然目光一顿,手指了湖面一处凸起的纯白雕塑,目露欢喜道:“两位公子你们看,诗就刻在那儿呢。”   是盐雕。   不止有雕刻下诗句的碑,还有雕鸟兽的、雕花木的,都栩栩如生。   “这手艺,真是奇妙。”陆宁赞叹道。   那艄公也露出自豪的神色,“游人还可以花点银子把自己的名字雕刻上去,两位公子要不要刻名字啊?”   一听就价值不菲,陆宁正欲拒绝,李晞已经欣然答应了。艄公把船停到一处湖心岛,岛上有专门做这生意的熟练工,很快就把两人的名字刻好了。   那碑上有许多名字,他们四个字只占了左上角的巴掌块地方。李晞、陆宁,并列在一块儿,仿佛某种仪式。李晞瞧着十分满意,就是遗憾无法把它带走。   陆宁听说一个名字竟要一两银子,着实昂贵。李晞的钱真的够花么?   待小舟回转时,艄公大约把典故都说完了,不再开口,只偶尔哼着当地的歌谣儿,曲调悠远。   陆宁坐在船舷上,静静欣赏湖底的“皑皑白雪”。   李晞拿了昨日在槐树下编的那只蚂蚱,递到她眼前,“送你的。”   昨日刚编好时,他就想送给她,但她睡着了就没给成。也不知怎的,后来他怎么看都觉得编得不满意——毕竟是第一回 做。原想有机会再编一个更好的给她吧,但又觉得,第一只也很有意义……   总之,陷入恋情的年轻男子,再怎么天纵奇才,也偶尔会有犹豫纠结的时候。   陆宁好奇地看他一眼,随手取了来,细看了看,“这蚂蚱挺好看的。你在街上买的?”   李晞欢喜道:“我做的。”   陆宁瞪大眼睛,赞道:“你手艺不错嘛!比起街边小摊卖的那些都不差!”又兴高采烈道,“实在太好了,若是咱们真把银子花光了,你还可以编些蚂蚱来卖钱!”   李晞:…… 第27章 、同州之困   一番游玩后, 两人便开始认真赶路。第二日入夜时,因天色太暗,陆宁的马不小心撞了路边一个衣着破旧的小姑娘, 幸好只是撞倒后擦伤了手。李晞怀疑是碰瓷, 但陆宁却觉得李晞阴谋论,最后当然是听了陆宁的, 两个人带着这小姑娘去了药房抓药,还给了些银子。   然后那小姑娘却说,她母亲早逝, 她父亲要把她卖去青楼,好攒钱给她弟弟娶媳妇儿, 她宁死不去青楼,也不敢回家, 只想去投靠同州城的舅舅。   这小姑娘名叫苏雪,同陆宁差不多年纪,一张小脸洗干净后也是清秀标致。陆宁对她的遭遇很同情,便带着她一道上同州。   李晞挺郁闷的,好不容易有的二人世界又没了。瞧着陆宁把路边捡的人当亲妹妹似的巴心巴肺地照顾着, 他着实没办法。   这日下午,总算是进了同州城。同州就在庆阳的边上,到了这里, 便离目的地庆阳不远了。   待将苏雪送到她舅舅家, 待她一切安顿妥当后, 天都快黑了。   李晞看陆宁一脸成就感的模样,忽然想起江彦说的一段荒唐话来。   还是去年七夕的时候,江彦还有几个平日里不大爱念书的人,聊起各式各样的女人来。江彦说, 女人中最容易采的便是那些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们纯真无比,总会以最大的善意对待别人,即便你采了花后不想负责任,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哄哄,她们便会原谅你。至于那些历过世事的美妇人,就都很精明,采起来不容易,味道还比小姑娘差,没太大意思。   李晞觉得有点忧心。就陆宁这个天真模样,若是日后不小心护着,只怕要被人骗了去。   同州城作为一府之首,自然比青岩镇繁华多了,高楼城郭,百肆林立,道路四通八达。两个人牵着马去事先约定好的泰华客栈,还没走到时,便看见苏棠不知从哪个街角冒出来,扑到陆宁跟前哭道:“两位大爷,您们可来了!再不来我都要自挂东南枝了!”   不待二人开口,她把手里揉得皱巴巴的一个纸团塞给陆宁。   二人快速一扫。好吧,温聆、王鄞和江彦三个人,被绑架了。   两日前,四个人就到了同州城。江彦和苏棠两个好好潇洒了一日,结果就丢了钱袋子。王鄞和温聆并没有留多少银子在身上,于是四人很惨地被泰华客栈扫地出门,转而暂住到了城外废弃的破庙里。更惨的是,今日下午忽然被绑架了,三个人齐齐失踪,庙里一片打斗过后的混乱,只留了这封信,信上说,一个肉票五百两,攒够一千五百两,五日后去寇山脚下赎人,若是到时候看不到一千五百两,他们就撕票。   陆宁急道:“当时你人呢?”   苏棠哭丧着脸:“我今天一大早与温聆吵了一架。我想去街上卖艺赚钱,他说有辱斯文,不许我去。我一气之下就自己去街上赚钱了。庙里当时就他们三个。”   陆宁接过她递过来的十几个铜板,说是卖艺赚的,真的……无语。   她把铜板还给苏棠,侧头去看李晞,焦急道:“你有一千五百两么?”   李晞轻轻戳了下她的脑袋,“就算有,我也不愿意给那些个匪徒。”他又问苏棠,“报过官了么?”   苏棠道:“报过了。但我一个无名之辈,知府衙门那群人哪里瞧得上我?只是登记了下,说大人有空了会传我过堂问话……”   陆宁气道:“什么叫有空了才传?人命关天的事情,这都快过去一日了!”   李晞道:“别慌。我在同州也有些旧友,待我先去探探消息。你们先回客栈吧。”   陆宁和苏棠在客栈度日如年,幸好很快李晞就回来了,告诉他们说,本地知府已经与寇山上那群劫匪周旋了好些日子,这两日就会收网,叫他们不必担心。   若非李晞的神态足够气定神闲,苏棠简直觉得这是胡编出来的鬼话。   陆宁也怀疑道:“当真么?”   李晞点头,“自然。同州知府梅清鹤,乃是昭仁二十四年的二甲进士出身,在翰林院苦修四年,后外放为鄜州知州,任职三年政绩颇著,这才升迁为同州府知府。为人端方正直,刚正不阿,断案清明。他的话,还是能信的。”   苏棠震惊道:“你怎么知道多?”   李晞道,“我那友人刚好几年前与梅大人有过一些来往。”唔,这个友人就是他自己。几年前的翰林院他熟悉得很,修撰、编修什么的那么多,他却几乎都认得。   在没去找梅大人之前,他就知道此地知府是梅清鹤,也相信报官是有用的。他屈尊降贵特地跑一趟,除了让这两个安心之外,也算全了同窗之谊吧。   “既然是个好官,为何我去报官时衙门的人如此怠慢?”苏棠道。   李晞思量着怎么开口,倒是陆宁先说道:“听这意思,这两日是关键时期,衙门遇到寇山相关案件,定然口风很紧,不敢多说,大约是怕漏了风给敌方,到时候功亏一篑。”   如此一来,苏棠和陆宁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愁眉不展。   翌日清晨,苏棠顶着个熊猫眼敲开了陆宁的门,抹泪道:“我昨晚梦到温聆被劫匪毒打了一顿,浑身是血。”   这话说的,陆宁吓得手里的茶盏都掉到了地上,“你可别胡说!”   苏棠道:“我没胡说,他们只说留下命,却没说不折磨他们。特别温聆不像江彦和王鄞,江彦虽然混蛋,但能屈能伸,又有些拳脚,约摸能护着自己;王鄞看着瘦弱可欺,实际上也机灵得很,能揣摩人心,还能审时度势。只有温聆,一根肠子通到底,行事原则又多得离谱,说得好听是光明磊落,正直坦荡,说得不好听就是大蠢蛋一个。”他吸了吸鼻子,又道:“这次若不是我跟他吵架,离开了他们,说不定他们也不会轻易遇险。我心里实在难过。”   陆宁叹口气。没想到苏棠瞧着粗枝大叶的,分析事情甚是条理分明。她昨夜里思考许久,也是这么个结论。若是他们暂且与绑匪虚与委蛇一番,安心等知府衙门的动作,大约能保平安,但若是太过刚烈,指不定要受皮肉之苦。   想到此,心中也如沸油浇了一把,再也等不下去了。   李晞这会儿还淡定地吃早饭。听了二人的担忧后,不以为然道:“男子汉大丈夫,吃点皮肉苦,有什么要紧?”   “可是官府马上要抓他们,亡命之徒,谁都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万一缺了胳膊断了腿呢?”陆宁急道。   苏棠在一旁不停地点头。   李晞看了陆宁一会儿,静默片刻后,放下筷子,又拿了布巾擦了擦手指,道:“所以呢,你们想怎么做?”   “提前上寇山把人救出来。”陆宁目光灼灼地看他。   李晞叹了口气,仿佛缴械投降一般,站起身道:“那走吧。”   知道留陆宁在客栈,陆宁肯定不愿意,李晞便让陆宁藏到离寇山有些距离的一棵大槐树上,待他和苏棠把人救出来了,再一起离开。   陆宁坐在树叶繁茂的树杈中,想起李晞轻松把她提起来,又放到这么高的地方,动作又潇洒又好看。她觉得很羡慕。如果她有这么好的功夫就好了。   其实这里离寇山都有些距离,她根本不用藏。但因碰瓷事件和绑架事件,李晞对她保护欲过度,便将人高高放着,藏在树叶里,一般人也发现不了。   陆宁原意是想让李晞多带些人一起去的,谁知道,他带着苏棠就这么上去了。陆宁现在有点担心,可转念一想李晞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又觉得,大约再难的事情,也难不住他的吧。   等了约摸两个多时辰,便看见李晞带着几个人出现了。   陆宁大喜,心里一急就跳下了树,幸好李晞一个箭步过去将她扶住,不然要摔个狗啃泥。   王鄞和江彦二人虽形容狼狈,但周身上下完好无损。   “温聆被那贼匪头子单独关押在秘密的地方。我们没找到他。”苏棠闷声道。   李晞道:“他们很快会发现少了人,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客栈去再想办法吧。”   回到客栈后,王鄞说了原委。原来那日三人被带上寇山贼匪窝子后,贼匪见他们文质彬彬,便让他们写几幅字来赏玩,江彦和王鄞自然写了,只有温聆,写是写了,写的乃是一篇大骂匪徒的文章,后来温聆就被带走了。他们也只能从小卒的口中大约知道他性命目前无忧,由他们的大当家亲自关押着。   寇山虽是贼匪窝子,但风景倒是不错。五月的天,后山有大片的栀子花,雪白纯洁的模样,乖巧安静地点缀在碧翠枝叶当中。   面容俊秀的少年,长身玉立,附手站在栀子花树前。   “多说无益。你走吧。”温聆并不看身后人,目光沉静,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这园子乃是大当家独有之地,如今,寇山的大当家裴七月,就在温聆身后的花架子下坐着,女子双十年华,姿容明丽,若不是她自己承认,温聆大约以为是误入贼匪窝子的某家小姐。   只可惜,在经历过无数次劝诫失败后,温聆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此女冥顽不灵,已经无可救药。   裴七月笑意吟吟的,知道眼前这少年人已经觉悟了,不会像先前几日那样,给她讲什么礼义仁德的大道理。   她是在手下们拿鞭子抽他的时候把他救下的,大约因他生得白净好看,且被打也一声不吭的,仿佛不允许自己有一丝失态,她觉得好奇,就让他们住了手。   自住进了她的园子,先时,他还大费周章地画了幅合家欢,劝说她道,贼匪破坏了多少幸福的家庭,她应该放弃这个行当,也寻个靠谱的人嫁了,享受阖家欢乐才是。   这可太新鲜了。裴七月以前见过的读书人也不少,但像这么善良到纯洁的,还是第一次见。她当时给他开了个玩笑,说要么嫁给他吧,结果他说,若是能劝她从善,娶他也不是不可。   那一刻,她竟有些心动。只是,她裴七月从小就立誓,寻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男子才会嫁。只可惜他心中已经有了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温聆先前被打,受伤昏睡中,嘴上一直唤着“陆贤弟”。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但她感受得到,他对这位陆贤弟感情很特殊。   “温公子,今儿我主动来受训,你怎么不理我?”裴七月走到他身后,笑道:“温公子若是再多劝我几日,指不定我真从善了呢?”   温聆道:“你并不听我的劝,我也不想再多费口舌。”   “我是说真的。”她靠得很近,朝他耳边吹了口气。少年退了一步,冷了眉目道:“姑娘若再不出去,我便从此绝食,我死了就罢了,姑娘也休想拿到银子。”   裴七月叹口气。她不舍得他绝食,站了片刻,也只好离开了。 第28章 、深入虎穴   李晞没料到, 寇山的情势很快发生了变化。   这日他打开了梅大人派人送来的信,看完后,微微皱眉, 便唤了大家过来, 与他们坦白道,原本打算收网, 但又有可靠消息说,那贼首身上有一份重要情报,里面写了与个别官员的贿赂往来, 他们想拿到它;另外,因先前王鄞和江彦逃跑, 他们清洗了一遍守肉票的人员,把原本梅大人好不容易安插进去、预备在剿匪时保护肉票安全的一个重要暗子给清洗掉了, 现在还有几个无辜被绑的百姓,性命无法保障。   总之,要暂缓收网。至于温聆,还没有相关消息。   其实寇山这群人落在李晞眼里并不算什么,他们作案到现在为止也只是在同州城附近罢了。若真是成了气候, 朝廷早就派了武将来剿灭了,不会只有梅清鹤那点人。   他思忖片刻,心中有了计较, “为今之计, 若想早些把温聆救回来, 须得重上寇山,里因外和,助梅大人一起破敌方可。”   几个人听后,立刻都自告奋勇。   李晞看了同样自请出战的陆宁一眼, 严肃道:“你以为是过家家吗?”   陆宁咬了下唇,知道是自己冲动了。她没武功,又不知寇山地形,能自保就不错了,就别添乱了。   李晞转向江彦和苏棠,“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切记,此行不止是救温聆,乃是助梅大人一臂之力,剿灭贼匪,为民除害。万不可冲动行事,一切听我指挥即可。”   两个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郑重得点了头。   最后,王鄞也派了查找与寇山接触过的官员资料的活儿。就只有陆宁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干。   陆宁站在客栈二楼的栏杆前,望着底下的喧嚣闹市,冷不防旁边出现一个人。   “你在看什么?”李晞问道。   陆宁道:“没看什么。”   李晞看她的脸,“不会……生气了吧?”方才议事时他是不是挺凶的?   陆宁摇头,“哪有那么脆弱。况且你说的有道理,自然听你的。”   李晞点头,“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见她担忧神色,他笑着续道:“方才是为了敲打苏江二人,怕他们怠慢,才那般严肃。其实寇山那群人,还不到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地步,他们是坏人中比较好对付的。此行定然安全无虞。”   李晞离开后,陆宁心道:也不知这个李晞是哪家的公子,为何总有让人信任他的魔力?每每几个人一起,他不知不觉变成了领导者,其他人也甘愿被领导,这对比如此鲜明。   三日后。   王鄞从知府衙门回来,一脸欢喜得找到陆宁道:“今晚就收网,到时候我同梅大人一道带兵去寇山,我晓得你等得心焦,便同我一道去吧。”   陆宁小时候玩过官兵抓绑匪的游戏,如今第一回 见识了真的。夜间,寇山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那梅大人一身朱色官服,气质儒雅中透着几分刚正严谨,目光在火光下颇为犀利。   陆宁和王鄞与他行了礼,便同他一道等在山下。间或有手下来报告山中情形,梅清鹤指挥若定,面色从容。   很快,山上便带下来几个被绑架的受害者,陆宁定睛一瞧,那半提携着一位弱质妇人的面色黝黑身着褐色短打的“汉子”,不正是江彦么?   陆宁跑过去,果然看见苏棠也在其中,同样做了简单的易容换装,这会儿背了个小孩在后面,一路下山疾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王鄞等人连忙上去接应,将那些妇孺人质一一送到马车上。苏棠一口气喝了半壶水,喘了口气大笑道:“爽快!从未打架打得这么爽快过!”   那梅大人闻此,也捋须大笑道:“苏公子豪爽刚勇,颇有大将之风啊!”   后续,又陆续有匪徒被压下来。出乎陆宁的意料,寇山的贼首竟然是个年轻姑娘,被四个彪形大汉制着,竟也透着几分从容淡定。陆宁想起先前说就是她把温聆藏起来了,便朝她看了一会儿。裴七月早就看见人群中容貌异常出众,几乎漂亮到雌雄莫辨的陆宁,已料到这便是温聆口中的陆贤弟。   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公子。她朝陆宁笑了一下。   陆宁不再看她。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山上火把都渐渐熄灭了,才看见温聆姗姗来迟。   他身上还是分别时那身白衣袍子,简约素雅,就像此刻洁白的月光。眉目间柔和如昔,只是视线在捕捉到陆宁的身影时,露出无限的欢喜来。   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渐渐小跑起来,然后越过众人,一把紧紧搂住了陆宁。   他很少这么失态,被绑架的时候,骂了绑匪被他们抽鞭子的时候,被裴七月软禁的时候,甚至最后被裴七月把刀子比在脖子上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激动过。   历险之后,重新看见她,他竟觉得如此欣喜,心头仿佛开了花。或许裴七月说得对,陆贤弟在他心里地位就是独特的,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男子胸怀温热,有急促的心跳。   陆宁此刻也有些激动,眼眶也湿润了,闷声道:“温兄,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的脑袋就靠在温聆的肩膀上,视线立刻看到另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花木中走出来。   相比于一身尘土的苏棠和江彦,一同进山的李晞,此刻却光风霁月,风度翩翩一如往常。他手上甚至拿了把山水丹青的纸扇,不紧不慢的摇着。   纸扇忽然停了,转而附手放到身手。走过陆宁时,目光朝她定定看了一眼。明明是笑着,可陆宁感到了某种森然刺骨。   不过很快,苏棠也激动地抱了上来,嘴上哭道:“温聆!好害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方才还赞苏棠有大将之风的梅大人额角抽了抽——可以当他没说过那话么?   三个人“男人”很不讲究地叠在一块儿,待王鄞说温聆身上还有伤时,他们才分开来。   陆宁下意识去寻找李晞的身影,却发现他不见了。   直到两日后,梅大人在梅府宴请酬谢他们几个人,李晞也没有出现。苏棠说,或许是去寻他同州友人叙旧去了,总之他那么厉害的人,反正出不了什么事儿。   酬谢宴上,温聆又拿出了从裴七月身上得来的一份信件,正是好梅清鹤没有搜到的那份重要情报,登时梅清鹤愈发欢喜,连连称赞他们年少有为。   事后,陆宁问起这事,温聆惭愧道:“说起来,我没出什么力气。这信,算是她送给我的吧。她说她听进去了我的话,想从善了。”说到此处,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回想起官兵冲破山寨的那一幕。   裴七月拿了他做人质,剑刃比在他脖子下面,语调还是那般不正经,“温公子,你愿意救我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的命不值什么。但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她自嘲笑道:“我杀过人,已经犯了死罪,怎么救?”   “你若坦白自首,梅大人必定从轻发落。”   她似乎思考了很久,对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带了星星,回道:“好。我听你的。”   女子竟然就这么放开了他,然后放下兵器,带着所剩无几的贼匪投降了。   苏棠听完这个故事,好笑道:“这……算不算是美人计啊?贼匪头子都被我们帅气迷人的温公子感化了。啧啧。”温聆却不言语,大约不愿意再谈及此事。   几经折腾,他们在同州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王鄞算了算日子,准备明日就启程去庆阳。   几个人一同去梅府与梅大人做了辞别。回到客栈,陆宁跑到李晞的房间,里面仍然没有人。也不知他跑去哪里了。他的房间清雅幽静,即便是身处客栈,也布置的很齐全,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塌边的案上,有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同州风物志》。   他好像每到一个地方,就有看当地风物民俗的习惯。   陆宁离开他的房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踏进屋,眼角便发现屋里的一位白衣公子,正悠闲自在地在桌案旁倒茶喝,那茶还是陆宁昨日刚从外头买来的西湖龙井。   男子抬头,俊逸非凡的面容似笑非笑的,朝她漫不经心道:“都是同窗,温聆消失了你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我消失了这么几日,你倒好吃好喝,舒心快意。”   陆宁坐到他身边,“怎么今日回来了?”   李晞挑眉看她一眼,“哟?你这是巴不得我从此不回来?”   陆宁瞪他:“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不早些回来,前几日梅大人还款待我们了。”   这个李晞当然知道,因为这几日他就在梅府住着。他当时看见温聆和陆宁旁若无人抱在一起,心里那个气啊。   能不气吗?劳心劳力地奔波,结果救了个情敌。他当天夜里气得睡不着。   原想躲几日,也让陆宁担心担心他,若是能引得她来寻,他是不是也可以突然出现,然后喜极而泣给她一个拥抱……   事实证明,都是他想多了。他在梅府里纠结两日,最后发现继续生气下去,也只是气自己罢了,自己跑了,放了温聆和陆宁在一起快活,岂不是于他更不利?   于是他又回来了。   “上回苏棠救的那个小孩儿,碰巧是同州一位富户的独苗儿,他们邀请了我们好几次,都被我拒了。我问过了,这刘家在附近风评不错,到了雪天都开棚施粥的,也给私塾捐过银子。今日一早,又来了邀约函,说是同州南郊的芍药圃开得极好,又置了百年陈酿,邀我们去赏花喝酒。”陆宁还在交代这几日的琐事。   不知不觉间,他们几个人中,李晞成了主心骨一样的存在。陆宁总觉得应该把事情都告诉他。   李晞听她说了一会儿,站起身道:“好啊,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陆宁诧异道:“哈?”   李晞朝她一笑:“不是说有酒喝么,我挺想喝酒的。” 第29章 、星月交辉(6.1一更)   这次同州的剿匪事件, 意外地让温聆苏棠等人名声大噪,远近的百姓都听说了,桃蹊书院的几个学生, 经过同州, 在梅知府的剿匪行动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民除了害, 日后定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故而,一行六人去往同州南郊的路上,都有不少百姓认出他们, 还给他们免费送了一篮子土鸡蛋来。   苏棠一边推辞,一边满怀担忧, 低声对江彦道:“我们来同州第一日去逛‘春雨馆’的事情,万一被发现就完了。”   江彦不以为然, 鄙夷道:“不会发现的。那些姑娘每日都有新客人,咱们给的赏钱也不多,早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好吧,你厉害。苏棠叹服。   一路到了西郊。这芍药圃正是刘家种植的,这会儿的确是花蕊争艳、美不胜收。   备的酒菜不错, 刘家也很有眼色,知道他们是桃蹊书院的人,便把菜肴酒水都取了附庸风雅的名字, 配了别出心裁的诗作。最后又让他那独苗儿儿子出来给他们敬了酒, 还当场做了首诗, 让他们指导。   一场酒宴吃到了入夜才散。苏棠和江彦都有些醉意,刘家备了马车相送,但几个人都拒绝了,只是牵出了来时的马, 策马而行。   几匹骏马踏破星空下夜色的寂静,一路扬起的衣角仿佛卷回了芍药的清香。   城外郊野,远远近近有村舍的灯火萤萤,偶尔伴着孩童的啼哭或者几分狗吠。   夜风吹散了酒气,不由的,马儿的速度慢下来,大约不愿意吵醒了这般平和温馨的百姓生活。   忽然,天空有无数的星星滑落下来。   “流星雨!”苏棠惊喜地唤道。见此奇景,他跳下马,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啊——”   江彦也跑过去,拍了他一下,“你喝醉了吧?吼什么呢!”但说完后,他自己也喊了一声:“啊——流星雨——”然后两人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不知怎的就摔倒在了草地上。   王鄞也坐到了草地上,抬头看流星,叹道:“只在书上看到过,果然奇妙。”   李晞眼光尖,他眼瞧着陆宁和温聆一先一后也走到了草地上,且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立刻疾走几步追上,装作不经意地牵了陆宁的手,往旁边一拉。   陆宁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拽,身子一歪,被他带着倒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她刚要挣扎着起身,就听到李晞在她耳边小声威胁道:“你再动,我现在就扒了你衣裳,让他们都知道你的秘密……”   他也是醉意微醺,想到陆宁和温聆的种种,心下不快,难免语出惊人。陆宁吓得浑身僵硬。此刻她的身子躺在草地上,旁边就是李晞,他带着酒意的灼热气息就在她耳边,一下下撩拨着她的肌肤。他的一只手臂还压在她的身下腰间的位置。   李晞见她安静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躺平了,手臂也收回来,两只手交叠着枕在了脑后。望着头顶的星空。   他那话自然是吓唬她的。他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女儿身,只有他知道。他才不会傻到让其他人知道呢!   只不过,这会儿她肯定又生气了。   温聆看见陆宁被李晞拽倒了,本欲走过去看看,却被王鄞拉住了。   “温兄!快看快看!从我这里看,那颗最亮的,是北斗星么?”他指了指北边的天空。   温聆便被他拉着一起研究星宿位置去了。   那流星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空中安静下来,只剩下交相辉映的银盘和群星。江彦和苏棠躺在一块儿,苏棠道:“江彦,你以后想做文臣,还是武将?”   江彦想了想,“我府里祖上都是文官,但我……更想做武将。就像我们在寇山那样,打得敌人落花流水。嘿嘿!”   苏棠道:“我也是!我也更喜欢做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武将,就像我们大燕朝的镇南王那样,成为一方边境的定海神针!”   江彦扑哧一声笑,“镇南王我是不想做的。谁不知道镇南王妻儿都死于战乱,至今未娶,我还想讨媳妇儿生儿子呢。”   苏棠哼了一声,“那不是重点好不好!大家都知道你最喜欢女人了,还好意思天天说?”   江彦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做英雄与喜欢女人有冲突么?我这辈子除了想做英雄,还想生一大堆儿子……”顿了顿,又怅然道:“但我母亲肯定不会同意我去做武将的。多半还是科举做文官,想法子混到六部……”   王鄞接到:“六部只怕难进。除非在外放任期有足够的政绩。”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日后做官的事情来。这般夜色,总是让人对未来充满憧憬和遐想。就连素来稳重的温聆都表明心迹道:“不说镇南王陆大将军,就说梅大人,我们若日后能同梅大人这般,造富一方百姓也不错了。是不是进六部,我倒不甚在意。”   方才说到镇南王时,陆宁便细听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参入讨论。因为于她而言,未来与做官毫不相干。   她没有任何机会。   思及此,莫名有些郁闷。她的未来是什么呢?她觉得挺灰暗的。总之她不想做四角围墙中的金丝雀。   李晞大约也感受到了她心情不佳。侧头看她一眼,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好轻轻捏了下她柔软的小手。只一下,又快速离开。   其实此刻在这个年纪的李晞看来,陆宁就不该待在书院读什么书。到处都是男人,她多不方便。生活过得也清苦,日后又不能科举,何苦来呢?   陆宁看了他一眼。李晞的心口只觉得被她清亮水润的眸子一撞,自己原本的想法都没了,只想哄她开心一些才好。他轻声耳语道:“朝中设有御前女官,你也并非不能做。”   陆宁露出鄙夷的神色。御前女官就是伺候笔墨做些杂活儿的,哪里能与朝中文武百官相比?况且,这一官职如今名存实亡,崇文帝就没有招御前女官。   李晞知道是大材小用。但他着实也没什么好办法。老祖宗几千年的规矩了,女子如何做得了官……他忽然想到,若是她日后能嫁给他,那她早晚是大燕朝的国母,是不是可以一起垂帘听政什么的……   李晞在这儿胡思乱想的,那边苏棠扬声唤道:“陆宁、李晞,你们俩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以后想做什么官,也说说嘛!”   陆宁思忖了一会儿,望着眼前辽阔的苍穹,璀璨的星空,开口道:“我想同书院里的先生那般,读很多书,游遍天下的名山大川,走得累了便寻一处山清水秀的书院教书。最后留下一本传世的诗作便满足了。”   这话,倒是独辟蹊径。但认真一想,这样的人生似乎也不错。   苏棠抚掌一笑,“陆宁就是陆宁,想法总是让人耳目一新。只不过,你这么会念书,若不报效朝廷,岂不是可惜了……”   温聆温声道:“没想到陆贤弟竟是这般想法。这么一比,我们倒是俗了。”   李晞却很不客气道:“幼稚,你以为做教书先生很好么?随便一个人就能欺负你。”又压低了声量,在她耳边道:“把你捉了去做压寨夫人……”   陆宁伸腿踢了他一脚。   李晞哎哟了一声。却没敢回她一脚。   “李晞,你呢?你想做什么官?”苏棠又嚷嚷道。   李晞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我想做一个好官。”   是夜,星空之下,少年人畅谈理想。多年后,这一晚的灿烂星辉成了许多人心中的珍藏。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几个人就出发去庆阳府。出发这么早,主要是避免又碰到送鸡蛋的,一筐鸡蛋推来推去的着实麻烦。   因梅大人慷慨,知道他们钱袋子被偷后,便解囊了不少银两给他们带上,一行人的财务危机得以解决。待到了庆阳城,雅集还有好几日,虽然宋品早就传了信说要请他们到宋园暂住,但一来诸位师长对宋品的态度算不上亲厚,二来他们若住进宋府必然代表了书院门面,行事上不免颇多束缚,故而决定不住宋府,而是寻了个中等的客栈住进去。   方在客栈安了身,李晞竟又开始玩失踪,给众人留了口信说会友人去了。大家已然见怪不怪。陆宁倒是背着温聆和王鄞,私下里和苏棠及江彦两个人一起去大名鼎鼎的红袖招见识了一番。   没错,红袖招就是庆阳府乃至陕西诸府中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   江彦看见苏棠把陆宁也带上时,吓得脸色都变了。陆宁可是当年为了逼他完成课业把他扇子都撕了的正经孩子!结果这会儿,她一身雪白绣竹叶青的锦袍,摇着扇子,一副潇洒公子的模样,又一脸淡定地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现在是在外头,没那么多规矩可讲。古人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且猜猜,我这样的风流少年郎能招几个可心的红颜知己么?”   其实,去青楼这个念想,都是小时候秦冕总不许她去给闹的。若是早让她见识到了,她也不至于耿耿于怀。去了之后发现,也就是个消遣放松的地方罢了。陆宁在芙蓉姑娘屋里听听小曲儿下下棋,即便无法颠鸾倒凤,但享受一下美人姐姐的温婉伺候也挺好的。   第二日清晨,三个人才返回客栈。陆宁这会儿困得有些迷糊了,推开自己的房门,看见屋里坐了个白衣男子,正在那儿喝茶呢。   陆宁揉了揉眼睛,这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白衣男子手里的杯盏顿了顿,视线悠悠凉凉地朝她看过来。   陆宁尴尬笑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不是会友人去了么?   李晞手里的杯盏咚的一声重重放到桌案上,站起身,伸手把她攥了过来,鼻尖果然闻到一股子风尘之地的香粉味儿。没有酒味——幸好没喝酒。   “你……你……你……你干什么……”陆宁都吓得口齿不清了,用力推他,结果那厮愈发凶狠,竟然半抱着她一转,把她压倒在榻上。   “陆宁,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个女人了?”带了几分森冷的声音。 第30章 、宋园雅集(6.1二更)   刚到庆阳, 他就接到消息,说近日这里有李玄礽的踪迹。李玄礽现在原该在距此十万八千里的西川,为何跑到这里来?他想顺势查一查, 这才说会友人去了。不料才走了两日, 她就敢给他逛青楼去!   记得去年在南阳,在李晞还不知道陆宁是女子的时候, 陆宁就求过他,让他带她去青楼见识见识,当时惨遭拒绝。   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执着, 现在趁着他不在,巴巴地跟着江彦他们去了?   江彦那个人李晞最是知道, 满脑子都是脂粉堆儿里混出来的歪道理,只会把人教坏了。   陆宁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儿来, 原本就困的脑子更晕了。她用扇子一个劲儿打他的背,右腿灵活地想给他一脚,结果被他提前发现了。   “还想踢我?”李晞很不客气地故技重施,伸手点了她的穴道,待她浑身软下来了, 才恶狠狠道:“你一个女孩子竟敢去青楼?谁给你的胆子?!”   陆宁原本还觉得自己理亏,但见他这么凶,忽然就想通了——他李晞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凭什么管她啊?   “我现在是男人, 逛青楼又不犯法!青楼在那儿开着, 姑娘在那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就是让人去逛的吗?”陆宁不服道,“别说我现在是男人,就是女人, 大燕朝也没哪个律法规定,不能女孩子逛青楼啊?”   “你倒还伶牙俐齿?!”李晞反驳道,“你长这么大,不知道女子需贤淑贞静、三从四德吗?”   陆宁噗嗤一笑,“还三从四德呢,你是我的父、还是我的夫、还是我的兄?你可得了吧,你就是一过路人。”   过路人三个字说得尤其清晰。   陆宁显然是一夜没睡,脑子犯糊涂了,才说这等气人的话。李晞果真被气到了,脸色铁青,瞪了她半晌,却也不能把她如何。   好在他博览群书,女诫女训都读过一些,又过目成诵,这会儿背几段出来不成问题。   他将她身子摆正了,撩了袍角坐在塌边,耐心极好道:“我看你是在男人堆里混多了,把女子该有的礼仪规范都忘光了。没关系,你不知道,我就教得你知道!”   于是李晞坐那儿给她背书听。   陆宁只觉得——这玩意儿着实催眠。还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陆宁是不知道李晞最后怎么走的,醒来后,只看到地上被掼的茶杯,碎了一地渣子。   陆宁招了小伙计来打扫,心里嘟囔着,这发的哪门子火?她才不是他的出气包呢。他不许她去?呵呵,下次再去一回给他看看!   李晞神出鬼没的,到了宋园雅集那日,总算是露了面,但也只是露面而已,一首诗都没作,借口说是最近因为家中出了点不开心的事,没有心情作诗,便在一旁学习就好。宋品自然也不去强人所难。   陆宁听他这借口,心下好笑。他家那么远,即便有什么事儿也传不到庆阳来。她不知道,李晞说得家中不开心的事,指的就是她这般不听话,他委实头疼,却又束手无策。   本次雅集中,陆宁竟然还见着了一个熟人,南阳府的安煜先生。同去年相比,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看向自己和李晞时,目光似乎停顿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同州剿匪一事,宋品也听说了,故而对立下功的温聆、苏棠和江彦三人比较关注。陆宁便也偷了个懒,就蹲在角落里看那鱼缸里头种的几株千年睡莲。这个季节,睡莲快要开了,饱满的花骨朵儿,甚是娇嫩好看。   温聆即兴做了一首好诗,趁着大伙儿在热烈讨论时,陆宁问了侍女茅房的位置在哪儿,想去方便方便。结果在返回时,隔着一处假山岩石,不巧听见了李晞和安煜的谈话。   宋园很大,这处假山隐在紫藤花架之后,很是荫蔽。   安煜瞧着眼前俊逸卓然风度翩翩中又隐隐透着贵气的少年人,不得不说,女儿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去年自桃蹊书院一行人离开南阳府后,他唯一的嫡出女儿安玉剪就病了,一度高烧不退很是凶险。他府里妾室多,庶出子女也多,嫡出的孩子,竟只有这么一个。平日里因乖巧听话,才学也深得他心意,十分让人放心,所以他过去也没有特别去关心她,待站在生死面前,他才晓得,这个女儿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要救她。寻医问药数个月,至入了春,她的病才好转了些,可每日仍旧病恹恹的,还喜欢上了读佛经。   有一次听她睡梦中唤起李公子,又拷问了她的贴身丫头,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李晞。   “安先生寻了我来,不会只是发呆吧?”李晞微笑道。   安煜道:“我以为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李晞想了想,还是摇头。   安煜笑了一下,笑容颇有些冷。“李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枉我曾经以为李公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还曾想给京中的好友举荐举荐。”他朝北边拱了拱手,“谁曾想,是老夫看走了眼。”   李晞脸上的笑意未消,展开了扇子,悠哉地摇了摇,“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安先生,安先生在问责之前可否说个明白?”   安煜见他到现在还装蒜,气得直瞪眼睛,“李公子可记得我那苦命的女儿?可怜一片痴情,却被你始乱终弃!”   李晞笑意终是消失了,冷声道:“还请先生慎言。”   安煜哼了一声,续道:“自己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李公子这般品行,委实另老夫不耻!”   安煜出言这么严厉,自有他的道理。对于李晞,他只知道是京城的人,他托了关系寻找,竟找不到这个名字到底是出自哪家。   那么必然是极为高贵的家世,才会这般难寻。他安府虽然不差,可若对上京中贵府,大约女儿只有做妾的资格。他将这些关节都说给安玉剪听了,可素来听话省心的女儿却直言,这辈子非他不嫁,做妾也甘愿。   既如此,他这个做爹的,还是筹谋一番,给她某个正妻的位置才好。他思来想去,只有把男方始乱终弃的错处揪出来,作为把柄握在手中,再暗中与他府中联络,威胁若是不给正妻位,便要把这事儿捅出去,高门贵府里对男子的品行也看重,特别是日后要入仕的,这般大约能逼得他娶了女儿为妻。反正他女儿如今整日里吃斋念佛的,若是不搏一搏,这辈子也毁了。   想来,以他二甲进士出身,以前也攒了不少人脉,日后在京中谋个职位,或许也勉强门当户对了。   只可惜,李晞并未按照安煜预想的剧本来演。   他没必要听别人在这里污蔑他,只淡淡看了安煜一眼,转身就要走。   安煜拦住他,道:“李公子为何不愿意负责?”   李晞好笑道:“我负什么责?我与你女儿不过几面之缘,却被你说得这般龌龊不堪。”他悠悠道,“依我看,是你们安家女儿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才找了我来做接盘子的吧?”   安煜脸都绿了,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陆宁回到雅集之地,继续看风景吃点心。虽说安家这事儿的起因当年有她的一份力,可她觉得,说到底还是李晞自己这张脸生得太招女人。这么一想,零星一点愧疚也消散了。   李晞走到她身边:“吃得很开心?”   陆宁点头,顺手夹了一块丸子给他,“这个最好吃,给你尝尝。”   李晞就着她细软的手指,吃了一口,气儿消了几分,但还是气。见她笑脸盈盈的,忍不住开口道:“你方才都偷听到了吧?”   陆宁忙摇头,待看见他的目光,又立刻点头,嘴巴里吃着东西,便也没说话。   虽然气她当年回信,但李晞也舍不得怪陆宁。只叹气道:“你知道么,我生平最厌烦被女人纠缠。这倒好,还要被女人的父亲纠缠。”看安煜那样子,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别的招。   陆宁也不打搅他,只偶尔塞点吃的给他,排遣一下郁气。   此次宋园雅集,因为请到了安煜先生,还有桃蹊书院的人,而增色不少。最出彩的莫过于温聆和王鄞二人,一时间,桃蹊书院的名气在庆阳府又提升了不少。   雅集之后,江彦和苏棠等人带着陆宁一起,乔装掩了身份,出入赌坊几次,赢了不少银子。曾经缺银子缺到上街卖艺的苏棠,此刻抱着一袋子沉甸甸的银两,激动道:“上天诚不负我,有志者事竟成,我终于成为了有钱人。”   他忽然想道:“哎,为什么我们当时不知道去赌坊赚钱呢?”   陆宁拍她,“若不是我在这里使了妙招,你能赢这么多吗?”话说这妙招还是李晞教她的。反正李晞现在不在,先拿来一用吧。   苏棠便又狗腿地给她捶腿捏肩,“我们的财神爷,功不可没!”   陆宁闭眼享受了会儿,忽然又担忧道:“这么多银子,路上也不大好带。还十分扎眼,万一又引来绑匪什么的……”   江彦灵机一动,道:“这还不简单?咱们今日夜里就去那销金窟红袖招一趟,花个够!”   反正马上就离开此地了,回去过书院里的清静生活。最后一次去耍玩一番,也挺好。 第31章 、一舞倾城(6.2一更)   陆宁一行三人做了简单的乔装, 大喇喇进了红袖招,结果楼里十分冷清,没有客人, 就连姑娘也没几个。一问才知道, 原来今日是庆阳府三年一度的“斗花魁”,今年斗花魁的场地轮到了对面的怡春院, 大家都去怡春院看热闹去了。   斗花魁,顾名思义,就是庆阳府几家有名的青楼各出一名花魁, 然后比试一番,夺魁者成为首席花魁, 首席花魁还有其背后的那家青楼,在今后三年都将得到最好的客源。   这个“好”, 包括银子,也包括权势地位。烟花女子,图的不就是这两样,要么攒钱养老,要么寻个有地位的可靠男人从良嫁人。   当然, 这样的盛会,也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即便不问结果,只看过程, 也是十分精彩的。   几个人在姑娘们的指点下到了怡春院, 楼中果然座无虚席。   陆宁找了个清静靠窗的角落, 喝了几杯酒,便有些内急。循着姑娘们指路的方向,弯来绕去也没找到茅房,倒是误入了一处后院, 正想返回,忽然,寂静中传来一声刺耳尖利的惨叫声。   “啊——”   陆宁耳朵都被震得发麻。看见黑暗中一个奔跑的身影,似乎被两个壮丁按住。大约看到有外人在,那女子嘴里的尖叫哭声愈发锐利,直叫人心惊肉跳。   陆宁知道不该多管闲事,故而只犹豫了片刻,就欲转身离开。可就着一抹门缝中透出的昏黄的烛光,看清了那女子的脸。   竟是日前在同州城与她有过同路之缘的民女苏雪!   眼瞧着苏雪被两个壮丁拖了走,陆宁连忙追了上去。   昏暗的柴房里,坐着浓妆艳抹的老鸨,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押进来的苏雪,手里的鞭子放在掌心里拍一拍,道:“今日王老爷这客,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要是再给老娘矫情,可就鞭子伺候了。”   “妈妈……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了我吧……呜呜呜呜”   苏雪哭得极为凄惨。然而老鸨见她冥顽不灵,愈发恼怒。她站起身来,厉声问道:“最后问你一回,你接还是不接?”   壮汉把她拉得整个身体都朝后曲起来,长发被拽起来,她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见她还是摇头,老鸨儿便要把那鞭子往苏雪身上抽。   鞭子厚实粗壮,浑身黝黑,这几鞭子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住手!”陆宁终于忍不住走进了屋里,“你这么逼良为娼,不大好吧?”   老鸨诧异地看了陆宁一样,眸色锐利地瞪了两眼壮丁,大约是怪他们把外人引来了。   陆宁走到苏雪跟前,“你们放了她。不然我报官了!”   老鸨笑道:“我劝小公子莫要多管闲事。此女名苏雪,是我从同州买来的,她卖身契就在我手上,小公子报官也是没用的。她就是我怡春院的人,我就是她的主子!”   陆宁一愣。看了苏雪一眼。壮丁放开了手,那苏雪连滚带爬,抱住了陆宁的脚,哭道:“是我舅舅把我卖了的!我舅舅跟我爹一样,就是个混蛋!陆公子!求陆公子救救我!”   陆宁道:“你当初不是说你舅舅靠谱么?”   苏雪不停地磕头,坦白道:“我一直就知道舅舅不靠谱,最爱嫖赌,欠了一屁股债……我当时是猪油蒙了心,瞧着陆公子的外表便知道出身不凡,又是读书人,性情温良,便上去碰瓷,原想着伴陆公子一路,让陆公子能收了我去,但陆公子最后还是把我送到了舅舅家……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事!是我罪该万死!可是我不要做妓女!死都不要接客!呜呜呜呜……求陆公子救救我!”   她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给陆宁磕头,头都磕破了,披头散发的,甚是吓人。   老鸨儿见他们是旧识,又开口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原本我怡春院也不是那般没耐心的,曾经收过多少姑娘,最初都寻死觅活的,但待我细细规劝慢慢调教,也渐渐驯服了。这苏雪却不一样,她第一回 登台献艺,就把我们王老爷给得罪了。王老爷可是我们的大主顾,我赔礼道歉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王老爷才点了头,说只要她接客,这桩事情便过去了。眼瞧着这次斗花魁,我们怡春院也没有出彩的姑娘,又要被对面的红袖招踩在脚底下,本来在庆阳府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再得罪了王老爷,日后我怡春院别说赚钱了,只怕连立足都难!”   看来这王老爷在庆阳颇有权势。陆宁原本觉得这事儿简单,拿钱换人就是,但是老鸨一番话,让这事儿的确棘手起来。   老鸨果然道:“我看公子也不是缺钱的人,但我得把话说清楚,这事儿,原本就不是银子的事儿。”   陆宁蹙眉,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好法子。   苏雪见此,哭得愈发厉害。她与陆宁相处过两日,知道陆宁的弱点在哪里。她心下一横,把自己的衣襟拉开,露出脖子下方一处圆形疤痕来,似乎是烫伤的,虽已经敷了药,但瞧着还是很恐怖。   “这就是那个王老爷弄的!陆公子你救救我!我若是落在他手上,一定会没命的!”   老鸨看了她的伤痕,叹道:“你的命跟我的怡春院比起来,也不值当什么。”她也是重金把人买了来的,还指着她赚钱的。如今,只怕要被王老爷给毁了。但对于她来说,能笼络住王老爷就是最重要的。   陆宁自己是女子,想到她的惨景,实在无法不管。   她思忖片刻,道:“若是……若是怡春院这次拿到了斗花魁的魁首呢?那王老爷还能找怡春院的麻烦吗?”   老鸨眼睛一亮,道:“若是能拿到魁首,我们怡春院成为本行业之首,就会有其他贵客来此,那么王老爷自然不敢太过分了。”   陆宁道:“那好,我答应帮你们拿下魁首!但拿下后,你们必须把苏雪的卖身契给我,我要把她赎走。”   这年庆阳的斗花魁,成为一次极为有名的盛会。一个叫苏雪的烟花女子一舞动天下,虽然一直戴着面纱,但光看那翩跹如蝶的舞步,还有眉眼间的灵动光彩,已经足够让人终生难忘。   在场的有江彦、苏棠,还有李晞和李玄礽。   李玄礽原本就是来这里看花魁的。他没料到,竟看到了那个当初在长乐山上跳舞的仙女。   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同样一支舞,那次跳出的是纤尘不染的仙子之姿,这次,跳出的是倾国倾城的妩媚之态。   当初长乐山上惊鸿一面,他后来念念不忘,数度梦回,无数次派了人上山寻找,都没能找到,也成为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块心病。   这般重逢的情景,他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在厅堂中看她跳舞时,他已经忍不住浑身沸腾的血液,只想把这日思夜想的美人儿好好纳入怀中肆意怜爱一番才好!   至于李晞……   他今日是暗中尾随李玄礽而来。发现他只是单纯来喝花酒的,便有些意兴阑珊,准备离开。不过这场舞蹈着实夺人眼球,他也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舞女三千青丝尽数挽起,发间只别了一只粉白的芍药,露出纤细的脖子修长宛如天鹅。面覆了雪白的轻纱,露出一双绝美的妙目,灵动璀璨,夺去满室光辉。   裙子相比于如今楼中其他的烟花女子,倒是保守不少,袖子裁至手肘处,露出两节欺霜赛雪的小臂来。一把纤纤小腰,仿佛一掐即断,愈显身段妖娆,舞姿妍丽,这般绝代风华,倒也难怪在座中人都已神魂颠倒。   李晞看了几眼之后,总觉得有熟悉之感。心头一个隐隐的可怕的感觉在升腾,越来越明显,最后,在看到右手臂处那道细小的伤痕时,他猛的一震,心口似灼了火!   这是他的宁宁!见了鬼了,他竟然……眼睁睁让她在这等烟花之地,在无数脑满肥肠的男人满是色欲的目光下,跳完了一支勾人心魄的舞!   他从未见过她女装,更从未见过她跳舞。这个在台上绝代翩跹的舞女,与书院里那个日日与她逞狠斗勇的白衫书生,差别的确太大了,也怪不得他没能一眼认出来。   陆宁跳完后,也没等评选结果,而是立马跑到房间里换回自己的衣裳。她还是挺害怕的,毕竟这种地方……若是被发现了,真正要名声扫地了。   进了先前换衣裳打扮的那间屋子,她快速地将门锁上,走到塌边,把自己先前换下的男装取出来,伸手刚要取下面纱,身后一声细碎的响。她吓了一大跳,想转身,纤细柔软的腰身已经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   她欲惊呼,耳边有一声嘶哑的“宁宁……”   刚才他甚至有些恨她,恨她这般不听话,都说不要来青楼,还敢来青楼在那么多男人面前跳舞?!可在看到她女装的身影时,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想不起恨,脑海中唯一想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她……   她转头,面纱已经被他拽下来。   李晞的右掌将她的小脸往旁边一抬,果然看到熟悉的小脸儿,薄施粉黛,杏面桃腮,水润的眸子仿佛被春雨浸染过。   他神思仿佛飞走了,待看见她娇嫩红艳的唇时,他的心颤了颤,低头欲吻,而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挡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挣不开他,抬头瞪他一眼。他的吻便落到她柔软的手心上。   这个嫌弃的眼神,李晞可太熟悉了,一下子便清醒过来。   这是他的宁宁——他还没追到手的宁宁……   一瓢冷水就这么把他泼醒了。虽然还是心痒难耐,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陆宁退后一步,“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此处乃是青楼之地,李晞想到方才场景已经是巴不得把那群人都给戳瞎了才好,这会儿自然不想再有任何人看见陆宁这般的样貌。他点了点头,便依言退出去。   所以,他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看到她女装的模样呢?到那时,一定要看个够,抱个够,也亲个够…… 第32章 、女扮男装(6.2二更)   李晞在外头胡思乱想, 人虽然出来了,心却仿佛还留在里面。故而,里面一声细碎的异响也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他猛的踢开门, 看见陆宁被人抗在肩上, 正朝窗口飞身掠去!   “咚”的一声,不知是什么, 已经打中那掳劫之人的左后肩,力道极狠。   李晞的身影也极快,电石火花之间, 已经逼近那人的身后,灌注了十层功力的强劲一掌击中对方腰间, 趁其不备之时,迅速将陆宁夺了回来。   这掳人的歹徒连受两击, 又把人丢了,正怒火重重,转过身来一看——   是他?!   那边,李晞一看陆宁,她已经换好了平素穿的那套男装, 但此刻已经晕过去了。他心下一急,探了下鼻息,见呼吸均匀如常, 这才稍稍放下心。想来只是中了一般的迷药。   他抬头, 看向眼前这位掳人的歹徒——一身紫色缎面华服锦袍, 黑发束了玉冠,英俊清朗,贵气天成,一双狭长的凤眼犀利如鹰。   “哟, 这真是……”李玄礽冷哼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李晞冷冷道:“周王不在西川好好待着,却跑到这里来掳人,若是将此事上达天听,想必周王就没如今这么好的日子过了。”   李玄礽反驳道:“你也不必揭我的短,你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桃蹊书院那鸽子蛋大小的地方,值得你这太子爷花这么长时间潜伏?谁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他忽然顿了一下,视线落在陆宁身上,回想起去年在闲云斋也看见了李晞。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他犀利的眸子冷下来,咬牙切齿道:“你是为了她?”   方才看到那支舞蹈后的沸腾的血液和飞扬到极致的心情,仿佛被一桶冰水从上到下浇下来!他寤寐思服的绝代仙子,竟然已经是老四的女人?!   李晞道:“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下她雪白的额角,动作自然又娴熟的模样,“她早就是我的人了,还望……大哥以后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说着,他转身就走。但那李玄礽仍是不甘心,只在瞬息的功夫,他便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仙子已经不是处子的现实,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她!   “站住!”李玄礽走到李晞跟前,“你又没娶她,我为何不能要?”他低头看了眼陆宁那张妍姿俏丽的小脸,忍不住喉间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又商量道:“四弟都玩了这么久了,也该换给大哥尝尝了吧?”   李晞必须咬牙才能压住自己想要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但此刻,他只想赶紧带着陆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危险的人。   耳边似乎传来喧闹声。李晞一手抱着陆宁,沉声道:“今日你若想抢人,便要过我这关。大哥要是想打,我即便只能一只手,也是奉陪到底的。”   李玄礽是因好不容易见到佳人,都没来得及瞧上几眼呢,就要拱手让人,心里憋着气儿,才不肯撒手。可他知道,他此番遇到老四,是什么都捞不到了。   他哪敢跟李晞打。宫里人都知道,李晞天生比别人聪明,一点即通,过目不忘,而且从小父皇就给他找了个最好的习武师傅,十几年如一日地精心栽培。   即使他只有一只手,李玄礽也打不过的。眼瞧着外面很快要有人来了,李玄礽咬了咬牙,给他让了路。有意想问一问佳人的芳名,但心下也知道,李晞大约不会告诉他。   不出陆宁所料,本次首席花魁就是怡春院的苏雪所得——陆宁跳舞时随口用了苏雪的名字。那老鸨儿乐得什么似的,也没食言,把苏雪给放了,只是心中很可惜,没能再见到那女扮男装的姑娘一面。当然这些陆宁也并没有看到。   此番青楼遇险,陆宁醒来后也是一阵后怕。但她不觉得是去青楼去错了,只觉得这地方治安不大好,竟有歹徒光明正大地掳人。晕过去之前她未能看到那歹徒的脸,只隐约看到一抹华贵的紫色袍角。李晞告诉她,是附近一带颇有名的淫棍恶霸,已经被他扭送去官府了。   李晞不喜欢让她知道李玄礽这个人。他这个哥哥,并不十分让人忌惮。但他背后有个让人忌惮的西川王——这也是李玄礽这些年即便被父皇不喜,但仍然行事跋扈的依仗。总之,与李玄礽牵扯上,事情就变得很棘手。为今之计,是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晞敲打了一番陆宁,让她不许再接近青楼。眼瞧她连连打着哈欠犯困了,才离开。临走前与她说明日一早就离开庆阳城,让她早些起身。   这都已经子时了。陆宁刚想睡觉,外头又有人敲门。   “陆宁……是我……”是苏棠捏着嗓子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乎是怕别人听到了。   陆宁只得披了衣裳起来开了门。苏棠进屋道:“我们在怡春院找了你许久,才有人来送口信说你已经回客栈了。”   陆宁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走之前应该跟你们说一声。”   “无妨无妨。”苏棠一边跟她东拉西扯,一边视线往她身上飘。拖拖拉拉了足有两刻钟,连陆宁都想下逐客令了,才迟疑了一会儿,睁了一双求知的大眼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女人啊?”   陆宁吓得心口一跳,“你……”   “别急别急!”苏棠嘿嘿笑道,“我也是女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哈???”   苏棠怕她不信,甚至很大方地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一角抹胸来。   陆宁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   “瞧你这惊讶的。”苏棠摇了摇头,感叹道,“我是从小就当男孩养的,这世上除了我娘和我,你是世上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连我爹都不知道,给我接生的那个婆子前几年也老死了,今年过年时我还去给她上了香。若非有时候来那个……我自己都能把这事儿给忘了。”   陆宁傻呆呆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她的话。   苏棠自爆身份,丝毫不慌,反而兴致勃勃地坐在桌边,喝了一盏茶水,似乎预备和陆宁好好唠一唠这事儿。   “我苏家小门小户,但我那个渣爹却很邪乎,总想生一大堆儿子出来好继承那间根本不值多少钱的武馆。奈何我娘接二连三得生,结果都是女儿。我爹不知听了哪个混蛋的话,说是女儿生出来若是烧死,便能吓了女婴的魂魄,让女婴不敢来投胎他家。所以我大姐生出来就被烧死了。二姐生出来时,我娘拼命护了她性命。可还没长到两岁,有把脉的大夫把出我娘肚子里怀的第三个又是个女孩儿,也就是我,”她指了指自己,又叹气,“我那个禽兽不如的渣爹就趁我娘不备,把二姐也弄死了,说是这次定能吓得女婴不敢来。结果,你看,我还是个女的。”   陆宁生平没见过这么禽兽不如的爹,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苏棠道:“我从小就跟男孩儿玩在一堆,长得个儿也壮士,脸也生得硬气。我娘私下里说或许我本来就是个男孩,不知怎的,就是下面那块生错了。”   陆宁道:“你娘很不容易。但生为女孩儿也没有错。”   苏棠点头:“正是如此。但我娘一辈子受这些苦,儿子到底成了她的执念。”说起娘,苏棠才浮现出几分柔和和关切来。至于其他种种,她似乎只是当个笑话说给陆宁听。   “你娘这般,为何不离开你爹呢?”陆宁不解道。   “都嫁了人了,哪能说离开就离开的?”苏棠与陆宁相交已久,她知道陆宁家里父母因为不合,是分居两地的。“我娘的出生不好,比我爹差多了。离了我爹,她也没活路。何况还有诸多世俗风言风语,她哪里敢离开。”她又补充道:“自从生了我这个‘儿子’,我爹对我娘还是挺不错的。特别我功夫学得好,念书也很不错。我娘便觉得生活舒心了。”   陆宁其实也猜想得到。可怜这世道的女子,大多遇人不淑,又无法抗争。   “可你毕竟是女子,这般总不是长久之计。”陆宁道。虽然到现在,陆宁还是有点懵懵的。总觉得这会儿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   苏棠笑道:“为何不是长久之计?我以前现在、以后都只是男人。反正没人知道。你也要当做不知道哦!”   陆宁道:“那你日后不成亲,不生孩子了?”   苏棠摇头道:“成亲、生孩子都随缘吧。等我先挣了功名,有了本钱带着我娘踢开我那渣爹再说。”她开心道,“前些日子,梅大人不也说我有大将之风么?若日后我真封侯拜相了,藏个把小倌什么的在府里享用,还不跟成亲一样?至于孩子么……抱一个也就是了。生孩子那么苦,我不生还巴不得呢。”   陆宁瞠目结舌。竟想不到还能有这般人生规划。   苏棠又补充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娘在生我之后,又生了一次,但生出来个死胎。还是个女儿。哎,或许这第四个女婴魂魄是真的被我爹吓跑了吧。生了整整两日,说是难产,我娘喊得撕心裂肺的……我在外头吓死了,想到这辈子我都不用生,实在很庆幸。”   陆宁也被她的话吓着了。心道生孩子这么可怕的么? 第33章 、后山面壁   苏棠说得饿了, 把桌案上摆的一道夜宵点心拿过来吃了。她看陆宁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喂,怎么光说我, 你呢?瞧你这娇滴滴的模样, 为何也要混到男人堆里来?”   她虽然这么问,但还不待陆宁答, 自己先说上了,“我跟你说,先前你隐藏得还是不错的。这娇滴滴的本性, 也只在亲近的人面前才流露一些。那次你不肯去千漪湖参加上巳节活动,我才开始怀疑的, 结果今儿见你在那儿跳舞……那活脱脱就是绝代佳人啊。啧啧……”   大约是扮男人扮久了,这厮竟然也色眯眯地瞧了眼陆宁。   陆宁立刻踢了她一脚。   苏棠连忙求饶。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棠道:“你当时手腕上戴了不少红色手镯手链的, 大约是为了掩饰你素常戴的那只珊瑚珠手串吧?但我还是发现了。嘿嘿。你放心,江彦不知道。”   原来破绽在这里。陆宁忽然又想起,不知李晞是怎么看出那舞女是她的?还能及时赶到她房里去……   陆宁少不得又把苏雪的一番事迹与她说了。苏棠连连称赞,道:“你可真厉害,若是真有哪一日不小心沦落风尘了, 你在那个行业也能夺魁。”   陆宁:……   苏棠不愧是话痨,说到后头眼睛都睁不开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屋里睡去了。陆宁深刻地觉得,她大约是实在无人分享这段话题, 这才半夜不睡跑来跟自己倾诉一通吧。   但话说回来, 若是苏棠真能得偿所愿, 那她这未来也挺潇洒的。   庆阳府一行,几个人去的时候游山玩水的,回平阳府的时候脚程却安排得很紧。再次路过同州时,仍是宿在泰华客栈。入夜时, 李晞立在二楼的梨花木栏杆上,下面是人来人往的林立酒肆。人来人往中,江彦、苏棠带着王鄞一起,去向春雨馆的方向。   这个苏棠也是奇葩,一个女人天天往青楼去玩儿。记得先前上巳节时,她虽未脱衣裳,但在水里也跟大伙儿玩得很愉快。不得不说她的策略也有些智慧,或许正是这种奇葩行为,才让周边人对她的性别毫不怀疑吧。   李晞也是那夜在陆宁厢房外面无意中听到的。他是因李玄礽一事,心中总有忧虑,莫名害怕第二日一早陆宁就不见了,所以半夜里又去看了一次,结果撞到她们说话。   转身进屋,屋里,陆宁和温聆正在对弈。温聆落子很认真,陆宁则心不在焉,偶尔愤恨地瞪了一眼李晞。   都说好了今日他们四个一起去春雨馆的,结果正要出门的时候,李晞就带了温聆一起来她屋里,说要跟她对弈。   温聆素来温厚柔软,定然是李晞的鬼主意,还特地把不知情的温聆拉进来,搞得陆宁都不好意思回绝。   大约觉察到陆宁的心思,趁着李晞出门去换茶水的功夫,温聆道:“你是想跟着去青楼是吧?”   陆宁:“……你怎么知道青楼的事情的?”   温聆道:“我只是没有干涉,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他又落下一子,“我原是想来劝劝你,别跟着江彦和苏棠学坏的。但……”   他朝她露出一个温煦如春风的笑容,“见你这般不开心,我细想了下,去去青楼也没甚大要紧的。所谓才子风流,贤弟这个年纪,玩心重也很正常。”   “真的么?”陆宁开心地笑了,“不愧是对我最好的温兄!”   接着又惭愧道,“我先前还怕你不同意,一直瞒着你。”   温聆只是温和地笑了一下,未曾说话,他视线微微一抬,李晞已经进屋来了。   陆宁转身,果然看见李晞。那厮脸色似乎又不大好看了。不过陆宁并不怕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   待一局结束后,温聆便告辞了。如今时辰还早,陆宁觉得温聆这是在鼓励她。温聆前脚刚走,陆宁后脚便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去。   结果就遇到了站在门口处挡路的李晞。   “温兄都同意我去了,你凭什么挡着我啊?”陆宁不服道。   “他同意没有用。”李晞拖了把黄梨木圈椅放到门边,稳稳坐在那儿,手里还拿了一盏茶,悠悠看着她道:“我不同意。”   陆宁气得在屋里转了几圈,跑过去狠命推他的椅子,但对方纹丝不动。   “我亲手沏了一壶碧螺春,满满的。你执意要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慢慢耗。”他动作优雅地喝了一口水,露出无比舒适的神情。   陆宁不满道:“你……你凭什么管我啊?你是谁啊你?!”   李晞一边品茶一边心平气和接了一句,“过路人呗。我知道。”但想叫他让路,那是不可能的。   陆宁耐心劝道:“你可是桃蹊书院第一才子,就不能高冷一点吗?”   见他无动于衷,陆宁气鼓鼓道:“管东管西的,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啊!”   李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不管陆宁怎么说,对方都不动如山。最后陆宁终于放弃了,干脆躺到榻上,把被子捂住了全身。   就这么默默地睡着了。   李晞回到自己厢房里时,已经过了子时。刚躺下,就传来隔壁房间细微的对话声。   这房间的隔音也太差了。隔壁原本是江彦的房间,如今似乎王鄞也在。   因为明日还要赶路,所以几个人都没有在外头过夜,这会儿都回了客栈。经此一夜,江彦这才发现王鄞是个很识时务的个性,与先前他对他书呆子的印象不太相符。他便拉了王鄞一起睡,想再与他聊一聊他过去游戏花丛多年的心得。   “今日那院中花魁比起怡春院跳舞那个,着实差得远了。可惜王兄那日未曾得见那曼妙舞姿,啧啧,真叫人见之难忘,魂牵梦绕啊。”   “不是说脸都没看见么?”王鄞早就听江彦讲过这事儿。   江彦一副内行人的模样,“王兄此言差矣,脸蛋固然重要,但我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乃是身子和气韵。苏雪姑娘虽然没有露脸,身子我也无缘赏鉴,但气韵,却是犹如那月上嫦娥般绝代倾城,又如那海上明珠般光芒夺目……”   王鄞毕竟刚接触这个领域,不解道:“你上回不是说她身子勾人得很么?怎么又说无缘赏鉴了?”   江彦摇头叹息道,“看来你是真不了解女人。我跟你说,如今青楼里有些花魁,长得其实很一般,但仍然引得无数男子趋之若鹜。你说这是为何?”   王鄞想了想,悟了,但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江彦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只能听到零星几个词儿,“……玉门狭窄、秘道细长……是为‘龙戏珠’……回廊弯曲……层峦叠嶂……乃是‘重天宫’……还有‘珠春水’、‘窍玲珑’……那才是真正的人间销魂窟……”   王鄞正听得有意思,墙那头忽然砰的一声,带着怒意,像是警告。   江彦轻声嘘了一下,“隔壁是李晞。大约是被咱们说话吵到了,咱们小声一点就行。”   李晞那边再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但仍然彻夜辗转难眠。待到好不容易入了梦,梦里一片水泽氤氲,迷雾中似有交叠痴缠的一双身影……一只纤细柔白的素手泛着桃花瓣似的粉红,手腕往上,有一道经年的细小疤痕……   后来几日,李晞对江彦的脸色都很差。   眼瞧着快要回到平阳府了,除了李晞之外,另外几个人心中都有些不舍。路上偶然遇到一处野生荷花塘,莲叶田田,碧色连天,有许多粉色的花骨朵儿亭亭立着,大约要再等几日才能开花。重重莲叶深处,竟当先开了几株嫩黄色的荷花,犹如黄衣仙子,盈盈凌波处,秀丽多姿。   陆宁喜欢这种暖融融的嫩黄色,她看着舍不得走。想到书院里也有荷塘,千瓣莲、舞妃莲,还有翠盖华章等,上面珍品无数,却从未见过这种嫩黄色的。李晞便道,若是喜欢,挖了移栽到长乐山上就是了。   挖了根基,想要存活,谈何容易。陆宁也只当他说笑。李晞却言出必践,真挖了一株,根部包了不少泥水,买了特制的袋子装着,一路带回了桃蹊书院。   书院里平静安宁如昔。因同州府辅助抓匪一事,苏棠以为他们回山定然要被褒奖,结果褒奖是有的,但同时还有惩罚。   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同他们聊了许久,大部分都是在问如何潜入敌营,如何立功的事情。少年人总是对这种环节感兴趣,听苏棠说得热血沸腾的,巴不得自己就是那潜入敌营、营救百姓的英雄。   聊完之后,林夫子喊他们几个说话。待屋里只剩下他们时,道:“你们几个,谁去过那烟花腌臜之地的,都给我站出来。必须罚一罚长个记性。若是日后入了仕,还这般不知检点,只怕要被那群言官口诛笔伐,轻则影响仕途,重则祸及家人!”   于是除了温聆,其他人都要领罚。林夫子恨铁不成钢,低声道:“你们几个啊,在同州城都有些名气了,还敢去那地方?也不知隐蔽着些,被人告到了我这里。幸好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能不罚。”   好吧,看来是在同州青楼的时候被人认出的。那……她为什么要站出来啊,她只去了庆阳的青楼,可没去过同州的青楼。陆宁悔之晚矣。   几个人乖巧应了是。林夫子便又拍案道:”你们几个都去后山面壁三日……等等!”他顿了顿,又改主意道:“你们得分开面壁才行,不然更要闹翻天了。王鄞、李晞、陆宁,分别去翠竹林、大成殿、后山,江彦和苏棠分别去风芜亭、锦馨楼。就这样。”   后山是最常用来处罚思过的地方。陆宁以前总是发号施令,谁谁谁去后山面壁,现如今自己也要面一回,倒也新鲜。   好在这事儿林夫子也不欲张扬,不然她一个堂长,也的确脸上无光。   后山其实是一处山涧,里头湿润阴暗,中间有一处溪水,两岸夹杂着野生草木,零星开了些五彩缤纷的花儿。   其实,如今天气正热,这山涧处颇为阴凉,石壁下面有一石窟可供避雨遮阳,若是再拿上几本书,清净自在,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陆宁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江彦等人犯错后面壁一次又一次却还是屡教不改,原来面壁也没甚难受的嘛。不过她是堂长,须以身作则,这壁还是要好好面的。   她坐到那白石上,盘腿打坐的姿势,闭目养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空灵透骨的琴音。   陆宁心头一喜,睁开眼,果然便看见对面石壁下,那如谪仙临世般的一琴、一人。   清冷的面容上似有凌寒霜雪,一双清透的眸子似看透世事浮华,一身绣着云纹的白袍高贵凛然不染尘埃。   他双手放在琴弦上,泠泠奏起轻灵妙音。直到一曲罢,才抬头来,似乎……正直直看向陆宁。   陆宁听完一曲,正在回味。感受到他的目光,深觉得该说点什么打破尴尬。   “公子琴音甚妙,我听了许多次了,仍然入迷。”陆宁赞道。   男子看了她半晌,一双静如秋水的眸子,着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沉默片刻,开口道:“在下李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陆宁道:“李公子,幸会幸会!在下姓陆,叫陆宁!”   所以这朵高岭之花终于决定互通姓名,与陆宁认识一下了?其实,陆宁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对方一直冷漠待人,她也不好贴上去与之攀谈。没想到今日他主动破了冰。   男子又陷入沉默。其实他想听的并非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   风动,两人之间隔着山溪上几簇摇曳的紫薇花枝,她的小脸在绚烂花影之中若隐若现,他似看了她许久,又似在神游天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变了许多,难怪他第一眼时都完全没认出来。直到这段时间他去查了一番,才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同样的,她到现在不也没认出他么?在她心里,他如今只是陌生人。   纤长的睫毛闪了闪,清冷的眸子微微垂下,他低声道:“你是杭州人吧?我奏一曲西湖烟柳给你听如何?”   陆宁有些受宠若惊。   高手就是高手,陆宁听过亦弹过无数次的寻常曲子,在李晗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向听者娓娓道来,诉说着西湖的烟堤春柳、莺啼花香,似乎还有一段温暖的回忆,那个赐予他这段回忆的人,定是他心中非常重要的人,说不定便是心上人呢?   为什么……她会听出缠绵思念的味道?   陆宁觉得自己定然悟错了。   待欲细听,李晗已经戛然而止。他收起琴,修长的身形走到陆宁跟前,开口道:“你可还记得……”   忽然,一个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李晗的话。   李晞看见李晗,也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陆宁先打破沉寂。   “你不是在大成殿面壁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微微皱眉。   “我来瞧瞧你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被吓哭了。”李晞坐到那处光洁的白石上,笑道:“没想到你在这儿还挺享受的,一边纳凉,一边听曲儿。”   方才陆宁起身给李晗行了礼,那块白石便空了出来。这块白石是背阳的方向里唯一可躺着歇息的好地方。   陆宁跑过去推他,“别占我位置,回去你的大成殿去!”   李晞不理。陆宁急了,“夫子若是知道了你私自离开大成殿,那你就完了!”   李晞只往旁边挪了挪,“这么大块地方,一起坐不就行了?都是面壁,在哪儿面不是面?我就在这儿面了也一样。夫子不会这么小气的。”   陆宁不肯,也不愿与他挤得那么近,想把他撵走,两个人推推搡搡了一阵,李晞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坐在那儿伸展了两条长腿,干脆把所有地方都占了,然后朝她招招手:“宁宁过来,坐我怀里如何?”   陆宁脸都绿了,连忙往后头一看。   “他已经走了。”李晞好笑道,“这么怕被人听见?”   “咦,他怎么走了?”陆宁皱眉,责备道,“人家是看这里清净才来这里抚琴的,你看你一来,把人家都闹走了。”   李晞还在那儿八风不动,挑眉道:“看你这痛心疾首的模样,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人家有未婚妻的哦。”   陆宁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李晞随口编道:“我有一回听山长无意中聊起来的。怎么,真看上了?”   陆宁真的想翻白眼,实在不想回答他这么无聊的问题。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腿去踢他,结果不管怎么踢,都能被他避开。   倒把她自己累得出了一身汗。陆宁拿他没办法,气鼓鼓地瞪他。见他拿了扇子出来给自己摇了摇,便忽然扑过去夺了他的扇子。   李晞一时不防,竟被她得了手。陆宁笑嘻嘻地拿着他的扇子,朝他扬了扬,“我来看看李大公子的扇子是什么模样。”   李晞的扇子很大,陆宁拿着颇不顺手。梅鹿竹的扇骨,金笺纸的扇面,展开时,是扑面而来的大气磅礴。细细一看,是一幅泼墨写意的山水丹青。   这画着实漂亮,不知是出自哪位名人之手。陆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待欣赏够了,才朝他道:“你把位置让给我,我就还你扇子。要不然……”她两手扯了扇面,作势要撕。   李晞见她眉目流转的得意模样,丝毫不急,云淡风轻道:“不过一把扇子,送你又如何?”   陆宁见他竟然不在意,也挺吃惊的。这扇面的画,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她实在没辙,心道这人怎么又变讨厌了?她走到他跟前:“你干嘛老跟我过不去啊?你在这儿占我位置,叫我坐哪里?”   李晞看她神情,知道她是真烦了。可他,心里还是不舒坦——在看到她和李晗距离那么近的时候。   “方才的问题回答我,我就把位置让你。”他淡淡道。   什么问题?陆宁想了片刻,才悟了,连忙道:“没看上没看上。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她都无语了,“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啊?”   李晞这才笑了笑,“作为你的同窗,怕你误入歧途,做了人家爱情的第三者。”   陆宁已经把他的扇子砸到他身上,“好了你可以滚了。”   李晞把那大白石让给她,但也没滚。陆宁坐回去闭目打坐,他摸出藏在宽大袖兜中的一枝三色莲来,凑到她旁边,“大成殿后面有一池野荷塘,天然雕饰,美不胜收,里面有不少三色莲,我猜你会喜欢,便折了一枝来给你瞧瞧。”   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陆宁闭着眼睛也闻到了一股子清香,睁开眼,果然是稀有的三色莲,不禁心生喜爱。所谓三色莲,是指花瓣尖粉色,中间白色,底部又偏黄的渐变色莲花,花型小巧可爱,玲珑秀气。   陆宁伸手要拿,又迟疑地看了眼李晞,“方才还特意气我,现在又送我东西。有时真搞不明白你。”   搞不明白。是呢,就是陷入感情里的年轻男人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李晞转移话题道:“回头咱们一起去那儿看看吧?那边还有一座风雩桥,颇有江南小桥的风格,你肯定喜欢。”   大成殿乃是桃蹊书院的祭祀之地,平时少有人去。去年底太皇太后薨逝时,祝先生带了大伙儿去祭祀过一回,但因陆宁当时受伤,所以也没去。   这后山今日热闹,两个人正说着,又有一人来了。   陆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夺回了自己的“宝座”,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见兴冲冲跑过来的韩溟,“陆公子!你不用面壁啦!温公子跟林夫子说了,你没去同州的青楼,夫子就说你可以回去了。还有李公子也……咦,李公子怎么也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大成殿么?”   李晞故作茫然道:“什么大成殿?我一直就在这儿面壁啊。不用面壁了是么?正好,咱们一起回吧。”   韩溟摸了摸脑袋,尴尬笑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一行三人便又回了书院。 第34章 、仲夏日长   李晞这辈子头一回给姑娘送花, 就遭到了打击。从哪里倒下,就从哪里爬起来,自此, 他每日清晨都给陆宁送去一捧花, 今天几枝木槿、明日一把玉簪、后日便是几簇鲜艳娇丽的紫薇。初时陆宁还觉得他无聊,渐渐的竟也习惯了, 还找了个素雅的白瓷花瓶来,放在书案一角,日日换一种颜色, 倒也很惬意。   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又怎会不喜欢花呢?   后来, 陆宁也的确去那荷塘看了一回,不过是拉着苏棠一起去的。   说到苏棠, 自那日她自曝身份之后,陆宁与她的关系不自觉近了几分,偶尔私下里聊一聊女扮男装的心得。有一次,她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束胸给陆宁看,陆宁一看那又薄又短的料子, 甚为羡慕。相比之下,她的束胸可谓又厚又长。两个人都试着不绑束胸直接穿常用的书院袍子,苏棠的身形变化不大, 而陆宁的……苏棠醒悟道:“你这处……生得过于好了, 难怪得绑这样厚实, 不厚实些当真要露馅。”过了片刻,又补充道:“你这副妖娆的身段,日日却被严严实实地绑着,啧啧, 我都替它委屈!你干脆做回女人得了吧!”换来陆宁一顿瞪眼,并严令她不许再说这种混话。   但苏棠的字典里仿佛从未有害羞二字似的,很快又聊起了另一桩陆宁根本羞于启齿的事儿——月事。陆宁只脸红道自己还没有这玩意儿呢,苏棠很诧异,然后又羡慕道:“没有真好!这玩意儿简直烦透了。”陆宁并不清楚详细,但也没好意思继续问。   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以后再不跟苏棠聊这些了。简直羞死了。   绿树荫浓夏日长的时节,外头骄阳炙烤,蝉鸣阵阵。即使身处四处通风的闲云斋敞轩,午后的时段仍然是闷热的。   陆宁热得心口发慌,特别是自己胸前后背缠上那么一层厚东西,呼吸似乎都不畅了。   若是以前在杭州,遇上这样的天,她早就捧上冰镇的酥酪了,屋里四角也该放满了冰块散热。可现在,连个给自己打扇子的人都没有。   闲云斋是山长静修之地,连夫子都是无事不扰的,陆宁自然也不能带文儿来给她打扇子。   陆宁心浮气躁的,眼前的史籍都看不下去了。   她看了眼与她只隔一臂的李晞,他此刻正埋首书写,目光沉静,侧颜俊美精致,下颌线条分明。   他执笔书写的时候总是透着优雅从容,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沉着和贵气。这与清晨他拿了石子儿敲开她窗户送花给她时的活泼恣意,似乎判若两人。   “喂,你不热么?”陆宁凑过去,一双大眼睛瞧着他。   李晞忽然被惊扰,一抬眼,恍然间被她这双明亮的眼睛晃的,心尖儿微动。   她双颊红扑扑的,唇色嫣红无比,雪白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双眸也仿佛含了水。   “你热了?”他低声问道,视线不自觉得划过她的衣领处——一层又一层,的确穿得够多的。   陆宁看了眼他身上两层雪白绸纱制的轻薄衣袍,颇有些羡慕。   李晞好笑道:“你就馋成这样,回头自己也做一身就是了。”   陆宁嘟了嘟红唇,沮丧的模样。李晞立刻就明白了,她因为乔装改扮,要掩饰身形,所以穿不了太薄的。   李晞心头微叹,但这事儿他也没办法。视线又回到他的书案上去,右手提笔继续写字,不经意道:“这里也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你便是漏了馅儿也没怎的。”   陆宁瞪他一眼,“什么骗人的鬼话。”闲云斋人少,不代表没人。刚才祝先生还来了一趟呢。   李晞无辜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经庆阳一行,见过她曼妙的身姿之后,他曾经无比渴望她能换回女装。但他同时也知道,陆宁在书院的三年里,是绝对不会暴露性别的,所以他也必须顺着她这个意愿。这也意味着,不管他对她是什么心思,都必须要到三年学业期满才能戳穿。   所以,最近他其实有在规束自己。除了早上去看她一回,其他时候都尽量不打扰她,把精力都放到课业上来。   但陆宁此刻一声不吭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是让他很难静下心。   她拿了纸扇子,给自己扇了一会儿。片刻后,又揉了揉手腕。感受到李晞偶尔看过来的目光,陆宁不知怎的,便灵机一动。   陆宁放下扇子,跑到李晞对面,笑眯眯对他道:“李公子素来聪明绝顶,今日我来请教李公子一个问题,若是答得出,我给你打扇子,若是答不出,你便给我打扇子。如何?”   李晞没想到,这丫头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他看着她仿佛住了晶亮星子的眼,放下了笔,“我并不需要人给我打扇子。不过……”饶有兴趣道:“我还从未见过我答不出的问题。你且说来听听。”   陆宁见他上当,当下心中一喜,站起身来,附了手在身后,跟夫子讲学一般,煞有介事道:“今有一红、一灰两只螃蟹,两者并排长度相加为五寸,且红螃蟹比灰螃蟹长一寸,求问,这两只螃蟹,哪只跑得更快些?”   李晞想了片刻,心中已有答案,但见眼前人儿紧张的目光,心想如果他答出了这题,她还要出个更刁钻的问题来,何苦麻烦。   李晞道:“我答不出。”   陆宁立刻笑道:“哈哈,当然是灰螃蟹跑得快啦!因为红螃蟹已经死了啊。”   李晞故作惊讶地啊一声,又道:“但是有的螃蟹,天生就是长成红色的啊。你出的这问题不大严谨吧?”   陆宁已经把纸扇子塞到他手里,“反正你没答出,你得帮我扇风!”   李晞看了看她小一号的扇子,颇不趁手,道:“用我的吧。我的扇子大一些。”   于是陆宁坐回自己的桌案前看书,李晞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左手就近给她打扇子,右手手肘撑在桌角上,以手支颐,视线正好对着她。   陆宁没想到李晞这看上去养尊处优的模样,打起扇子来倒很擅长。这一凉快,连眼前的书都变得美好了。   只不过,享受了一会儿后,她脑子清明了些,思及李晞如今在书院中一呼百应的领袖地位,也莫名生出几分惶恐来。   她侧头瞧了瞧他,道:“要不……等下换我给你打扇子吧?这么剥削你,我挺不好意思的。”   李晞脸上的笑意漾开来,甚是夺目好看,薄唇吐出两个字,“无妨。”   陆宁见他这般,也就不纠结了,低头看她的书去。   李晞也不知怎么就一时心软,给自己接了个婢女的活儿。若是被从小对他谆谆教导的太子太傅看到这场景,指不定受不了刺激一时晕厥过去……   仗着这里离皇宫远,他本能顺着心意罢了。他有时不知该怎么对她,就像上次在后山,连陆宁都吐槽他一时这样一时那样。他总想把好的捧到她面前,但有时又控制不住要闹别扭。   她总有让他失去理性的能力。   陆宁这一舒服,不知怎的就犯起困来。耳边除了外头的蝉鸣之外,便是旁边扇子轻微的风声响动,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像是催眠曲。   李晞看着她睡了过去。趴在桌上,小脸贴着书页,殷红的唇儿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像甜睡的婴儿一般。   漂亮又可爱的小东西。这也是当初第一次见她时,他的印象。   小心翼翼地放下扇子,轻手轻脚地把椅子往她那边再挪了挪。他靠她更近些,细看她的眉、她的眼、她小巧的琼鼻、还有那张红润娇嫩的小嘴。   还是有点小的。他比她大两岁,等她长到和他这般年纪,定然美若天仙。到时候便娶回东宫去做他的太子妃。日日看她念书,日日看她睡觉,日日看她笑语晏晏,或者瞪眼发脾气,都挺好的。   这般有些无厘头的念头,却让他心口泛起甜意来。就像,那日青岩镇中,他吃的那颗糖葫芦。   李晞胡思乱想的,陆宁已经热得冒了汗珠子,眉头微微蹙起。   李晞连忙拿了扇子,又对着她轻轻摇着,她这才渐渐放松开来,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竟也微微翘起来。   仲夏日长,午后的日光白得灼人眼。敞轩外头,立着的白衣人影,却似乎天生携带霜雪,气质如冰凌一般,透着孤独和清冷,就像雪峰中一尘不染又孤独寂寞的雪莲。   李晗望着敞轩中两个人的情境,凝滞的脚步再也前行不了。   心口微微地疼。他捂住了心口,转身离开,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   敞轩里,李晞自己也开始趴在桌案上,这样便能与她平视。手上的扇子未停,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久久不去。   外头忽然响起了吱呀声,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看见祝先生正掀开了孔眼稀疏的竹篾帘子,看见他们二人的姿势,似乎也吃了一惊。   李晞素来淡定,这会儿罕见得尴尬起来。他收回了扇子,站起身准备行礼,祝九渊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山长大人淡定自若地把手上一本竹简放到陆宁桌上。刚放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把那竹简又放到李晞桌上,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宁儿睡了,那这份你来誊写吧。   把纸条递给李晞,又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便走了。   李晞叹气。山长应该还不知陆宁是女子呢,这可真够开明的……   这日,李晗之所以到闲云斋,是因为李东篱带着他去见了山长,并同山长说,日后他若是下山云游,便由李晗给学生们上琴艺课。   李晗虽年轻,但琴艺卓绝,山长便答应了。此后,降朱阁的课,便偶尔由李晗来代。陆宁倒是挺开心的,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切磋、向他讨教了。显然,李晗也很欣赏陆宁的琴艺,时常单独留下她一起讨论琴谱。 第35章 、雨中脉脉   这日, 降朱馆的琴艺课结束后,陆宁又多留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抱着幽语离开时, 四周学生早就走光了, 却只见李晞抱胸靠在馆阁门口的红漆雕花圆柱旁,朝她微微笑着, 俊颜光彩夺目。他身后有一排的木槿花树,争妍吐蕊,开的正好。   “你怎么来了?”陆宁诧异道。这位可是很久没上过琴艺课了。   李晞道:“等你。”   陆宁想起今日还有射御课, 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怎么不去靶场啊?”   李晞无奈, 重复一句,“等你一起去。”顿了顿, 又补充道:“我们得快些了,不然等我们走到,靶场都要关了。”   骑射课向来是书院诸课业中最为自由的,因为负责骑射的先生十日有九日是缺席的,今日靶场中也照常不见先生踪影。江彦和苏棠正一起教韩溟射箭。韩溟底子差, 又想从武,陆宁早就同苏棠说过,让苏棠多教教他。江彦和苏棠过去是仇家, 经过庆阳府之行后, 在贼匪窝里历过了生死, 又都爱习武,故而如今成了好友。只不过,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情争得面红耳赤,比如现在对于韩溟应该用轻型弓箭好些还是重型好些的问题。   一旁围观的叶伽道:“这有什么好吵的, 等李晞来了,问一问他就是了。”李晞素来是射箭场中神一样的存在,比其他人水平高的不止一点半点。他说的话,没有人会不信服。   “咦,都这个时辰了,怎么李晞还没来?”有人问道。   “不知。”叶伽摇了摇头,恍然悟道:“李晞好像好久不曾亲手射箭了,最近几次课都只是骑骑马。”他一直想学一学李晞射箭能百发百中的窍门,却一直未能如愿。   苏棠和江彦也吵累了,干脆放了韩溟一个人自己练习,双双坐到树荫下喝水。听到这话,苏棠也回忆起来,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看见李晞射箭了。她好奇问一旁的江彦:“李晞为何最近不射箭了?”他射箭的模样是她见过最潇洒漂亮的,真是可惜了。   喜欢看美男子,大约是苏棠仅剩不多的雌性属性之一了。当初李晞进学时,她就感叹过他好看来着。当然,只是默默看看,并不敢对他有其他想法。   江彦同李晞走得近些。这会儿却也莫名,“我哪里知道?好像去庆阳府之前就不射箭了。大约三月的时候吧。”   苏棠灵光一闪,骤然想起来,也差不多是三月,陆宁曾经与她提过一回,李晞在清风居猎兔子,不小心差点射到了她。   李晞是因不小心差点伤到陆宁所以再也不在书院射箭了?   苏棠感觉自己发现了大瓜。再细细回想一番李晞和陆宁之间的种种,心头似被一道光劈开,一阵透亮。不免暗自思忖着,或许他们的“奸情”远比今年三月时还早多了?   但身边一群读书人,不知陆宁女儿身的身份,大约没有她这般敏锐的触觉,还把他们看作纯洁的同窗友谊呢。   等了片刻,叶伽又道:“还不见李晞过来,现在他不会连骑马都不想骑,干脆不来了吧?”若他不来,这靶场也没什么好看的了。苏棠苦于无人听她诉说自己的发现,忙应道:“你再等等,等陆宁来了,李晞就会来。”   话落,果然就看一双人影进了靶场,正是姗姗来迟的李晞和陆宁。   苏棠和江彦立刻去找李晞做评判,李晞三言两语解决掉,又快步追上陆宁,给她细心地挑了弓箭,然后站在一旁看她练习,每每遇到问题,总要细细说上许久,耐心无比得好。   苏棠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道,若此时陆宁着了女装,这大约是天底下最赏心悦目的一对儿吧。她转身四处一瞧,大家都各做各的事情,似乎都不觉得他们有问题,内心不禁感叹:愚蠢的读书人啊……   不过,射箭也没练多久。晴空万里的天,跟小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一群人想起藏书楼外还在晾书呢,慌忙赶回去搬书去了。   近日太阳好,林夫子趁着今日课业少的日子,发动学生们一起把藏书楼中的陈年旧书都拿出来晒一晒。楼中藏书浩瀚,的确有些旧书被虫蛀了,有些还发了霉。偶尔搬出来透透气的确很必要。   早上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把书卷竹简摊满了晾晒的木架子,才晾了半日,天气却骤然阴沉起来,乌云压低了穹隆,顷刻间电闪雷鸣。   大雨说来就来,众人从射箭场赶回时,林夫子正急得直跺脚,这可是书院的瑰宝啊,若有任何闪失他难辞其咎!书院里原本干活的人就少,他只好让学生们都来帮忙把书卷全都搬回去,自己也再顾不得礼仪形象,抱着几册重要的书卷竹简飞奔送回室内。   好在人多力量大,在大雨开始倾盆之前,基本上都送回室内了。正当大家在奋力抢救最后几本书卷时,有一个晾书的木架子忽然吱呀一声响动,骤然倒了下来!   好巧不巧,陆宁就站在那木架子旁边!她怀里还抱着一卷书册,似乎刚从那架子上取下来。   李晞飞扑过去的时候,连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速度之快。或许某种本能比他的脑子运转得更快一些吧。   大家就看见一个身影飞扑过去抱着陆宁滚了好几圈,滚到一处坑洼泥泞中,才停了下来。至于那个人是谁,根本看不清楚。   雨就跟瓢泼似的,一下子将他们淋得透湿。陆宁被李晞压着躺在泥水里,原本该难受不堪的,但她抬头时,撞入眼前这双似被黑浪席卷的眼睛时,瞬间仿佛被蛊惑住了,忘记了动弹,甚至忘记了周边的一切。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只是眸中素来含着从容笑意,很少对外表露什么。此刻却不一样,似有惊慌失措,似有汹涌怒火,似有不顾一切,但最终,都化作深沉的暗夜,脉脉无声中,藏着万语千言,旋涡一般吸人心魂……   雨幕重重中,他们此刻咫尺之距,呼吸相闻。她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急促的心跳,呼出的灼热的气息,她的世界似被他笼罩住了,挡住了一方倾盆大雨。   大部分的雨都砸在李晞身上,但因为雨大,陆宁身上也全湿了。可他们倒像是迷幻了一般,停了许久都未起身。   很久很久之后,陆宁回忆起这件事,惊觉,这大约就叫看对了眼。   苏棠手脚麻利,是第一个跑过去的,厚重的雨帘遮掩了她的视线,她扬声唤了一句:“陆宁!”   陆宁恍惚醒了过来,意识回笼时,她惊慌道:“哎呀!我的书!”方才就是为了那册书卷,才差点被砸的。   李晞连忙起身,陆宁刚从泥地里爬起来,就四处寻找方才抱在怀里的那册书卷。结果那书已经被泥水彻底掩盖了。   是一本《南疆图志校释》。李晞记得,当年镇南王将倭寇驱逐出南疆后,令人踏遍南疆复杂的地形,写出来一本《南疆图志》,十分珍贵,如今藏在翰林院中。至于这本,是镇南王陆南屿亲自写的一本校释,只涉及了几处战略要地,内容不多,薄得很。   “这未必是孤本,别处大约还能找得到的。雨这么大,还不快走?”   陆宁被他牵着走,沮丧道:“你说的容易,哪里还有啊?”那可是她爹写的呢!当初第一次看见这书时,她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爹一个武将,也会写书。虽然这书没什么名气,但在她这里是珍宝。   到了室内,大家都手忙脚乱得拿了布巾给他俩擦水,但浑身都浸透了哪里擦的掉?外头雨太大,即便拿了伞也要淋湿了。好在大雨来得快,却得也快,只在藏书楼中等了一炷香时间,雨就变小了,大家也各自回去换衣裳。   因书被毁了,陆宁有点郁闷,直到离开藏书楼时,陆宁都提不起兴致,倒把先前雨中两人相拥而望的事情给忘了。   李晞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懒得管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兀自坐在椅子上,后背仰靠着,双腿交叠着直接架到了桌案上。眉峰蹙得厉害,被雨水洗过的俊颜绷得紧紧的。   那桌案并不高,桌上的笔墨纸砚一类的乒乒乓乓的落到地上,李晞看都不看一眼,微微阖眸,右手放到额头上。   卫殷见此,知道他主子心情不好。放在往常他此刻是不敢吱声的,但这会儿他浑身还湿着呢,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斟酌了几句,正要说话,李晞却先开口,凉凉道:“出去。”   得了,太子殿下果然发脾气了。卫殷心下一横,道:“主子把衣裳换了吧,若是着了凉,奴才没办法交代……”   李晞看了他一眼,卫殷立刻有点腿软,但还是拼死道:“主子若是伤了或是病了,奴才都要没命的。反正只要主子在这书院待上一日,奴才的脑袋就栓在裤腰带上。主子若是想打想罚,奴才都认了。反正奴才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他这话,指的是方才李晞不顾危险冲出去救人的事情。那书架子固然还砸不死人,但受伤是肯定的了。   想起方才那一幕,卫殷更腿软了,抹泪道:“殿下冲出去时,自然无须考虑奴才,但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圣上的担忧,考虑一下大燕的社稷,考虑一下……”   “行了,同样的话,都念叨十几年了,也不嫌烦?”李晞不耐烦道,“滚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殿下会说他烦了,证明已经听进去了他的话。卫殷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李晞一个人闷坐了许久。他为什么生气?固然有她总是对他的心意装作不知的原因,但这次,更多的是因为她总是遇险,而自己无法名正言顺地保护她,将她妥善安放在羽翼之下。书院三年,如今似乎才过去一年半?   原本是自由无虑的日子,忽然变得难熬起来。剩下的日子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做事素来沉着稳重、成竹在胸的他,此刻心里满是急躁,心道为何不能直接把人带回京得了呢?这般慢慢磨,虽也有意趣,可到底不比宫里能万事尽在掌控。 第36章 、风雩桥下   待李晞睁开眼时, 发现卫殷又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手里还拿了干衣裳。   眼看着他又要开口啰嗦,李晞把腿放下来, 道:“好了你别烦了, 帮我把桌案收拾一下,我等下要用笔墨。”   李晞说着, 便起身换衣服去了。   卫殷脸上一喜,忙应了是。   又说到陆宁这边。回了屋里,文儿也是一阵忙乱, 帮她换了衣裳,又捧了一盏姜茶上来, 陆宁卧在榻上,喝了一口, 浑身暖暖的,今日着实累得很,很快睡了过去。   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屋里有些昏暗,只有苏棠坐在床边的梨木圈椅上,咯嘣咯嘣地磕着瓜子儿。   “醒了?”苏棠放下手里的瓜子, 把椅子往陆宁这边挪了挪,“文儿去膳堂给你装晚饭去了。你被雨淋成那样,没着凉吧?”   她本来准备伸手去摸摸她额头, 但凑近一看, 只见陆宁目光清凉, 双颊白里透粉,气色极好的样子,笑道:“哎哟看来是我白操心了,瞧你睡得挺舒服的嘛!”   陆宁有点饿, 她看了眼桌上剩余的那把瓜子,随口道:“哪儿那么容易就病了?你哪儿来的瓜子啊?”   苏棠拍拍她的手,道:“这是我从箱底儿搜出来的,你别吃了,不大新鲜。我就过个馋瘾。”   陆宁哦了一声,开始看着房门,巴望着文儿早点回来。   苏棠却跑过去把门关上,转回身,忽如其来道:“你不觉得……今日,你们做得太明显了么?”   陆宁不解道:“什么?”   苏棠提醒道:“我过去的时候,他差点儿就亲上你了!你们当众这般,会不会太过分了啊?你不怕身份暴露么?”   陆宁这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说什么混话呢?”   苏棠笑了一声,“继续给我装啊!你俩都奸情多久了,当我是傻子呢!”接着又续道:“我若跟温聆一样不知道你是个女的,可能还真得做傻子。但我知道你是女的,若还悟不到,那我可以把自己蠢死了。”   陆宁想反驳来着,但心头仿佛被戳破了一层纱,想到方才雨中一幕,隐隐约约,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但是……陆宁道:“没亲啊,只是摔到一起了。”   苏棠唔了一声,点评道:“总之,他若是当时真亲了,你也不会拒绝是吧?”   陆宁认真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的。她当时好像被他迷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是不会思考的。   这么一想,陆宁立刻惶恐起来。   苏棠见她还不承认,忍不住道:“你给我说说,你遇险时是不是他奋不顾身冲出去救你了?还有,你平日桌案上这把花是不是他采了给你的?还有当日在庆阳时,你在那怡春院换了女装,是不是李晞一直在场,最后还送你回客栈来着?前几日你还说过,在闲云斋他一直给你打扇子……”她嘴巴叭叭叭说个不停,最后叹道:“啧啧,好甜。”   陆宁仔细回想了一下,苏棠说得八九不离十。说起打扇子,虽说是他没答对题,但他也实在不用如此尽职尽责。她后来也和苏棠说起那个螃蟹的问题,苏棠也没答上来。说白了这就是个坑人的小花招,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但还是如了她的愿。   苏棠告诫道:“你们谈情说爱可以,但别这么明显哈!收敛些嘛,毕竟还在书院里。”话说她也就敢对陆宁这么说,对李晞她是不敢说的。   眼瞧着文儿要来了,苏棠也不多说了,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被苏棠这么一分析,陆宁的脑子忽然被一道光照亮了。她向来聪明,只是在情之一事上,没经历过,便不大敏感。李晞对她是好,但温聆对她也好啊,当年秦冕也对她很好啊,她难免有些理不清楚。这会儿被逼着细细理了理,她觉得,似乎,大概,可能有点不一样。   经一场大雨,书院被一洗而净。野荷塘上,有的荷花被打散了,有的荷花却趁机绽放起来。卫殷每日都要往风雩桥走一趟,桥底下那株他家主子亲手种下的黄舞飞,竟开了粉黄色的花朵,泛着着露珠,凌波而立,如婀娜仙子一般。   卫殷脸上一喜,飞奔回去告诉了李晞。李晞还窝在屋里默写那本《南疆图志校释》呢,想着写好后去陆宁那儿献宝,她肯定喜欢。幸好之前闲来无事,把藏书阁里的书都读过。   听说黄舞飞开了,也惊喜不已。毕竟他虽读书在行,但种花着实不在行,当日也是折腾了好久,才勉强把那株荷花埋进了桥下的湿泥里。   陆宁收到李晞的邀约,说让她去风雩桥一趟,会给她一个惊喜。她应了,这便收拾了一番,去往大成殿的方向。   上回陆宁领着苏棠一起来时,这里开满了粉白的荷花,争艳竞俏,仪态万千,甚是漂亮。今日,倒是残败了不少,就连个儿小的三色莲,都未能避开昨日大雨,花瓣儿七零八落的,甚为可怜。   毕竟夏天马上就过完了呢。这是她在书院里过的第二个夏天。   “宁宁,快来这边!”李晞在桥底下看见她的身影,便出声唤她。这里僻静,他喊起来也不顾忌。   陆宁踩着一块接一块的石头走下去,石头以外,都是污泥,故而她行得很慢。   李晞见此,跑过来接她,手指握住她的,提醒道:“小心一些。夜里下过雨,石头滑的很。”   走到桥下,陆宁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底下有一块干净的青石板,石板旁边是清泓碧波,水上一丛亭亭碧叶,碧叶当中,一枝黄舞飞嫩蕊凝珠,轻摇曼舞,清香袭人。   这是当日从庆阳府回长乐山时路上发现的黄色莲花。李晞当日挖了一株回山,没想到,竟开了。   在所有荷花都开始颓败的时候,开得这般娇艳。   陆宁没想到他对这事儿这般上心。她几乎都要忘了。   李晞开心道:“种的时候还是费了不少力气。找地方就找了许久,说来还要感谢林夫子,他让我来大成殿面壁,我才发现这里有一处妙地。人也少,咱们以后可以偶尔来此看书,清净赏花。”   “真好看。”她赞叹着,又亮晶晶地朝他看一眼,“你种得不错。”   李晞开心道:“那是。”从小,只要他亲自出手,便从未有办不成的事情。其实从小到大夸赞他的人很多,有些真心实意,有些阿谀奉承,他过往都不曾有太多波动,但每每被她夸一句,就总觉得无限欣喜。   陆宁忽然看见荷叶深处还有一只鼓囊囊的花骨朵,不知怎的,被几片巨大的荷叶压着倒垂向下,那细嫩的花茎被折得弯曲,甚为可怜。若是不把那荷叶拨开,那花儿大约开不了了。   她有心想把那花骨朵儿解救出来,但自己手太短,够不到。李晞试了试,也够不到。   “不过一朵花,不开就算了吧,也值得你这般忧愁。”李晞见她不开心,劝道。   陆宁不肯,又想了个法子,让他拉着她的手,她倾身过去,果然就够到了。   她在那儿摆弄着荷叶,注意力都在上面了。拉着她手的李晞却心下发慌,总觉得一只手不足以保证她此刻的安全,而且这般细嫩的手腕,太过用力只怕要拉疼了。他想了想,又用另一只大掌扶住了她的腰。   学生衣衫宽大而轻薄,外表看不出来,伸手一握,才惊觉这腰如此纤细柔软,似乎一折即断……   令他心猿意马。   男子努力驱散脑海中的旖旎,集中注意力,催道:“还没好么?”   陆宁道:“等一下哦!马上马上!”   李晞心道,他的宁宁还是小,总是各种幼稚的想法,把他也带幼稚了……   又有些无奈。昨日里一番思索,他倒是想直接把她带回宫去,但也要人家愿意啊。她天真又骄傲,他若说他是太子,只怕更要把她吓跑了,怎会愿意同他回宫?   这个让他柔肠百结的宝贝,还是徐徐图之吧……   陆宁把那花苞救出来之后,忽然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急忙道:“我好了!你拉我一下!”   依²华⁶独⁸家³整⁹理   李晞心下一急,用力一拉,结果用力过猛,让她的身子转回去的同时,还重重撞到了自己坚硬的胸膛上。   “啊!”小姑娘只觉得鼻梁好疼,呻吟了一声。   李晞哪里料到她的体重竟这般轻飘若羽毛?一时懊悔,忙低头捧了她的脸瞧。却见小姑娘盈盈双眸中满是泪花花,小巧琼鼻上的确有一点红。   “我鼻子都要被你撞歪了!”她控诉道,声音娇娇软软的。   李晞哪里受得住她这般撒娇,心里软极了,低了头,轻轻给她吹。   两个人隔得这么近,他吹着吹着,就停了,目光凝视着她,鬼使神差的,亲了下她尚且泛红的鼻尖。   陆宁其实就刚撞到的时候疼了一下,这会儿已经不疼了。冷不防鼻尖传来温柔如春风的触碰,一触即走。她抬头,看见他白皙如玉的脸,精致无双的眉眼,眸中有引人沉溺的光华。   苏棠说得很对,他长得的确很好看。   “还疼么?”他低低问道,声音低沉如梵音,又轻柔如羽毛。   陆宁摇头,看了他半晌,嫣红娇嫩的唇儿下意识地咬了一下,道:“李晞,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她素日里声音脆脆的,泠泠如珠玉一般,很是悦耳。此刻这句话,却有点迟疑,轻轻柔柔的,如春日柳絮一般,拂过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很痒,又很甜。她大约不知道,她这般清纯可人的模样,有多招人喜欢,让他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摆放到她跟前,让她任意挑选。   问出口后,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小脸微微透出粉红,但她素来不爱认输,故而还强撑着,抬着小脸迎向他灼人的目光。   他重复回道:“喜欢。很喜欢。”   他看她的目光深沉又专注,仿佛又变成黑色的旋涡,将她吸引住,动弹不得。   他以前曾想过,对她说出这句话时,是不是也能保持他素日里云淡风轻的气度。待说出来后,才发现心头软得一塌糊涂,那满心的爱恋、四溢的柔情,避无可避,汹涌而出,将她密密实实地缠住。   “喜欢到,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少年的眸中有璀璨动人的光彩,话语如柔韧的丝一般,勾动了她的心弦。   陆宁此刻在他面前,也是罕有的乖巧温顺,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清澈见底中满是他的身影。   他的视线落在那嫣红如桃花瓣的嫩唇上,心不由主,忽然低头,轻而易举地吻到了她娇嫩的唇。   夏日雨后微微凉,她的气息清甜干净,柔软无比。   他甚至没有抱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亲了下去。她仿佛被定住一般,任他吻上来。 第37章 、长大成人   十几岁的少年, 文韬武略,什么都学过,却独独未曾学过谈恋爱, 故而遇到陆宁以来, 也做了不少傻事儿,碰了不少壁。加上在此地须得隐瞒身份, 身边只有一个卫殷,许多事情都是他亲自来做,有时候, 他都觉得,书院里这个为了心头姑娘做尽傻事的李晞, 跟东宫里那个勤勉克己、机锋内敛的李玄祯,相距甚远。   男女那点事儿, 在他这里,有时候比国家大事还艰难复杂……说白了,都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她了。   陆宁仿佛连呼吸都忘了。他离开时,她还傻呆呆的,双眸水润润地看他。   这般模样, 李晞觉得他还想亲。陆宁这才慌慌张张地退了两步,满脸通红的,就连耳后根都燃起来火红的云霞。   “你……你……你干什么啊……”她生平头一回结结巴巴的, 当初在藏书楼下与李晞叫板比试的胆色都不知去了哪里。   说出口, 又觉得不对劲。若是此刻李晞回一句, 他亲她呗。那她肯定要羞得跳到荷塘里自我了断了!   李晞朝他走一步,陆宁心里一乱,吓得转身就跑。   来时小心翼翼走了许久的石头小路,走时片刻就没影儿了。她跟逃命一般跑了, 仓皇间还落下了一只鞋子在路边。   李晞也是心头激荡,满心的雀跃怎么也掩不住,他的心仿佛都飞到了云端。   立在那里,对着那株黄舞飞傻笑了片刻,又觉得颇为失仪。可忍了片刻,还是笑出了声。   风雩桥下微风过,新开的荷花摇曳起舞。碧翠的荷叶上有晶莹的滚珠,清新甜蜜,一如少年人的旖旎心事。   过了不知多久,李晞把那鞋子捡起来瞧了瞧。是最常见的男式布鞋,却只有手掌大小,小巧可爱极了。   料想她失了鞋子大约也走不远,他便在附近寻她。   这野荷塘极为偏僻,周边的山林花木都无人打理,杂乱的藤蔓后,长了许多合欢树,树冠茂盛,枝叶葱茏,紫色绒绒的小花落了满地。   “宁宁!宁宁!”踩着碎叶落花,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唤着她,很快,就看见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后面露出一角雪色的衣衫来。   刚经历初吻的小少女,尚且不知所措。原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他,但跑到一路忽然发现丢了鞋子。一时又羞又恼,又急又慌。看见这大树下有一块尚干净的大石头,便干脆坐下来不走了。待缓了片刻,又不知自己在慌什么。   这会儿,她坐在高大的石头上,两只手撑在两侧,小脑袋微微垂着,两只脚够不到地,就这般悬空放着,那只穿了鞋的脚偶尔调皮地踩一下地上的落花,有些孩子气。她知道李晞来了,连忙把只剩下白色罗袜的左脚掩盖进长长的衣袍里,朝他道:“我的鞋子呢?”   “在这里。”李晞快步走过去,把鞋子送给她   李晞见她脸上还是红艳艳的,不免多看了几眼。她脸上的皮肤大约特别薄,每次一有情绪便这般明显得放大在脸上。初初相识时,他总觉得她生气脸红的模样可爱,现在才知,娇羞脸红的模样更是动人之至。   陆宁低头想穿鞋子,但袜子又脏了,便想干脆把袜子脱了再穿。李晞见她犹豫,倒也很自觉,转过身去了。   他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心想,这是个小姑娘呐……是他的小姑娘。   好不容易穿好了鞋子,陆宁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李晞道:“既然来了,我带你去大成殿里面看看吧?你大约都没去过那里?”   陆宁:“大成殿里不过都是些古代先贤的牌位吧,有什么可看的?”   还有大燕□□和太宗的牌位呢……李晞觉得带她去拜拜他们李家的祖宗挺好的。但显然这也并不能说服陆宁。   他思忖着想个什么借口,陆宁也沉默着,两个人默默地穿过树林。大约心不在焉的缘故,陆宁脚下又滑了一下,幸好李晞从后面挽了一把她的腰,这才堪堪站住。   陆宁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转头看到李晞白色的衣袖上,似乎有点鲜红的血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陆宁慌了,连忙脖子扭过去,想看看自己后面是怎么回事。   李晞一瞧,看见她后面,腰部往下的地方,有一抹斑斑殷红,也吓傻了,“你怎么受伤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这么一问,陆宁立刻觉得自己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起来,腹部似有微弱的痛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呜呜……我……不知道……”她自己看不见,但手一抹,也沾到了血迹。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了,怎的忽然流这么多血?   李晞眼睁睁看着她绯红的小脸一下子褪去颜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便再顾不得尴尬,一把打横抱起她,朝书院走去。   “宁宁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他脚步很快,这里离书院中心极远,他必须得走快些,好早些找到大夫!   若放在平常,陆宁不至于如此迟钝。但今日陆宁被他的表白和吻搞得晕乎乎的,这会儿又被他巅得更晕乎乎的,腹部的痛越来越明显,她想不到别的,只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到底还是李晞醒悟得快一些。他跑得气喘吁吁的,渐渐的,渐渐……脚步越来越慢。   停下脚步,他低头问道:“宁宁,你是不是来癸水了?”   轰隆一声,炸雷直接在陆宁脑子里蹦出了鲜艳的火花。陆宁这回是真的全身都羞红了,仿佛煮熟的虾!   天哪,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跳下他的怀抱,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劲儿往前跑去。   李晞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多少也失了素日的灵活,就眼睁睁看着陆宁的身影跑远了。低头一看,身上也蹭了些血迹。   所以片刻功夫,她就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么?   柔软、羞涩、甜蜜、喜悦,统统涌上心头。   陆宁躺在榻上,听着文儿在一旁絮絮叨叨,望着蚊帐上垂下来的青色流苏,发呆。   文儿见陆宁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一边给她倒姜茶,一边劝道:“姑娘家都要有的,要说公子……”顿了顿,又改口道,“要说主子您,已经来得很晚了。上回夫人来山里,就与我说过这件事情,心里还担忧得很,这会子我寄信儿回去,夫人定然开心。”   陆宁无语道:“你们竟然好讨论这个?”说起来文儿与她差不多大来着,又问道:“你有过这个东西么?”   文儿微微低了头,“我去年就开始了。”又抬头笑道:“主子放心,夫人已经把一应事情都告知我了,按照夫人说的办,不会难熬的。说到底,这可是大喜事呢。若是在家里,说不定还要好生庆祝一番。”   陆宁是不知喜从何来。她只觉得今日自己一直魂不守舍,还在李晞面前丢了大脸。   因为这次丢脸丢大了,陆宁好几日都避着李晞。李晞知道她的心思,也暂且没去找她。   不过很快,南阳之会的事情让大家都忙了起来,也顾不得这些小打小闹了。   去年南阳府安煜先生请了包括祝九渊和李东篱在内的诸多大儒学者到南阳讲课,那次讲会办得浩大隆重,影响深远,因此今年又准备办一次,且这一次规模更加扩大,预备把全国所有知名书院都邀请到场,进行一次书院间的交流切磋。   说到底,就是一次书院间的比试。桃蹊书院素有天下第一书院之称,自然不能输了场子。   沙场点将,李晞和陆宁是逃不掉的。但这次李晞却罕见地拒绝了夫子,说他不想去南阳府。   苏棠跟陆宁说起这件事儿,末了道:“这次书院间集会,很多年不曾有过了,山长亲自带领我们出门,想来是极其看重的。李晞可是我们的顶梁柱!他不去怎么行啊?”   陆宁知道是因为安玉剪的原因,想起来那次在宋园雅集安煜怒骂李晞负心汉的场景,忍不住想笑。   苏棠见此,道:“这有什么可乐的?你不怕我们书院会输么?”   陆宁道:“怎么可能?就算没有李晞,也不一定会输啊。”放眼天下,如今有名的书院就那么几个,陆宁先前在私塾时就捋过一遍,当时主要是想看看哪个书院值得去的。   “是是是,我的大才子!”苏棠道,“我知道还有你在。但是有了李晞,总觉得更有安全感,也更有凝聚力。”   陆宁深深觉得,苏棠是被李晞指使习惯了,所以已经习惯了被领导被剥削了吧……   不过。此事事关书院荣誉,的确不容轻忽。陆宁道:“如果连夫子都请不动李晞,那也没办法啊。你也知道,他一向挺有主意的,不太会听劝的样子。”   苏棠道:“怎么没办法?你跟他撒撒娇,就说让他陪你去,他肯定听你的!”   陆宁瞪圆了眼睛,“撒……撒娇?”   苏棠推她一下,“就跟前几日在射箭场上你做不好让他示范一下的那种语气,你去试试,准成!”许久不开弓的李晞,陆宁一求就开弓了。   陆宁觉得自己要反省反省。她认为她只是很正常地说话,怎么就是撒娇了?   苏棠又笑道:“你肯定可以的。撒娇之后,最好再抱抱哄哄,那肯定、绝对、超级可以了!”   陆宁直接把她赶了出去。 第38章 、书院争锋   十月, 南阳之会。   南阳城这几日尤其热闹,来来往往多了不少各地学子。酒楼、店铺、客栈等的生意也异常红火起来。特别是最近有消息说,南阳之会的举办者安煜先生即将回朝做官, 除了清高的读书人之外, 也有不少想要攀附安府的人也参与进来,一时间这次讲会也成为了南阳的全城盛会。   桃蹊书院作为天下文人梦寐以求的学府, 天下第一书院,还有不少优待,吃饭打尖儿都能给打个折扣。不过, 桃蹊书院、南华书院等几家有名的书院的人,后来都被安排住在安府中, 由安煜亲自款待。   只除了李晞和陆宁。   他们两个人住在城中某处闹中取静的小院子里,李晞说是他朋友的产业。陆宁知道他朋友多, 也未曾怀疑。   当日苏棠让陆宁去劝说李晞,为了书院,陆宁去了,倒也没用上哄哄抱抱,只说了让他陪着自己去, 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时他一双眼睛晶晶亮的朝她笑着,心里想着,要不是有这次南阳之会, 不知这丫头要躲他到几时。   只不过, 去的条件是绝不住安府, 且陆宁也不许住安府。陆宁想起来安府那些个往他们身上撞的庶女,也是头皮发麻,便答应了。   除了李晞和陆宁外,此次出门的还有以诗文见长的王鄞和温聆, 外带一个韩溟。山长说,之所以带上学问不好的韩溟,是想让韩溟出来见见世面。   结果世面见到了,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事情起因,是刚到南阳府的那日夜里。韩溟没到过南阳,到了之后征得了山长的同意,便出门闲逛去了,结果在某一家店里斗诗,输给了白池书院的人。因他先前已经自报了门户,大家最后都奚落道,原来桃蹊书院就是这等水平,也不过尔尔。   白池书院地处京城附近,是专门供京城王侯贵族的子嗣们修习文武的地方,书院里请的夫子也都是博学多才的学士大儒。但因书院中学子大多家里有爵位可继承,不以科举高中为目的,文墨只是装点门面罢了,所以学生的水平与老师的水平不大匹配。尽管如此,因书院里高门贵府比较多,白池书院在诸书院中地位也不低。   韩溟想与他们辩驳,奈何口才也不行,哪里说得过那些伶牙俐齿的公子哥儿。   事情的转折,便是被一起出来闲逛的李晞和陆宁撞上了。   斗诗是一家卖瓷娃娃的店铺想出来用以招徕顾客的法子,斗赢了便送一个瓷娃娃。结果不重要,斗诗的过程吸引了不少路人观看,的确让店铺的客人多了起来。   陆宁原是想去看瓷娃娃的,结果灯笼照亮的地方,瞧见了韩溟一脸惭愧地站在那里,旁边立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年纪不大,笑得极为倨傲。   “桃蹊书院怎么没落成这样?早前听说圣上还派了翰林大学士过去坐镇,真是白费了一番力气。也不知祝九渊是怎么做的山长,莫非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韩溟怒道:“你尽可以辱没我,但凭什么辱没我们的山长?”   那公子还要再说,恍然间发现灯火璀璨处,走来一个唇红齿白,娇俏可人的小公子,一时没了言语。   韩溟看见陆宁,简直跟重新活过来了似的,忙迎上去道:“陆公子!你来了!”   陆宁听说事情原委后,便朝那锦衣公子道:“既如此,今日桃蹊书院陆宁少不得要向这位公子求教一番。”   她说话嗓音清脆,口齿伶俐,作起诗来更是信手拈来,句句珠玑。那锦衣公子早被她那双璀璨夺目的眼睛吸引住了,哪儿还有心思作诗?三两句就败退下去,还是他一个同伴上来,好歹撑了半柱香时间,挽回了一点点颜面。除了白池书院这两位外,又有文峰、南章、上阳书院的人上来挑战,陆宁都一一解决。   围观众人见陆宁容貌精致卓绝,周身气韵不凡,谈吐风仪有度,无不称赞,可以说是狠狠给桃蹊书院长了一回脸。韩溟在旁边拍手叫好,脸上笑开了花。   有人问道:“陆公子才高八斗,想必在桃蹊书院中也是名列前茅,这回讲会必能大放异彩。”   陆宁拱手谦虚道:“哪里哪里,桃蹊书院中比陆某更博闻强识的也并非没有。比如我身边这位……”她往四周一瞧,发现李晞不知去了哪里。   她吞下了后半句话,又跟他们客套几句,便带着韩溟离开了。   韩溟开心道:“陆公子真厉害!那些人全都被你驳倒了,包括白池书院的人在内,大家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嘿嘿!”   陆宁道:“白池书院的人,除了那个姓云的,其他都不怎么样。倒是上阳书院那个姓李暮……”   “李暮如何?”李晞这会儿不知从哪个人堆里冒出来的,摇着扇子走到陆宁身边,问道。   陆宁道:“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   李晞坦白道:“白池书院那两个人都认识我。我不想去。”   陆宁知道李晞是顺天府出来的,与白池书院的人认识也不奇怪。韩溟问道:“李公子竟认识他们?那位姓云的还可以,另外一位,教养实在不怎么样。”   李晞道:“也就是过去见过几面罢了。教养不行的那个,姓邵名鲤,乃是章德长公主府的公子,从小娇生惯养,没什么出息;另一个姓云名澈,乃是云安侯世子。”   好吧。韩溟和陆宁对此都没什么概念。总之都是王公贵府之后。李晞追问道:“方才,你说李暮如何?”   陆宁道:“李暮才学还不错。与我对诗对了有一炷香时间。”   李晞道:“唔……我与你能对多久来着?”   陆宁看他一眼:“我们好像没对过。”   李晞:“哦,那咱们现在来对一对可好?”   陆宁无语,“我都对一晚上了。累死了!我不想和你对!”   李晞心里叹道,李暮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那点墨水,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也值得她夸?他心里莫名不爽,怎么没见她多夸夸他的诗呢?   二人与韩溟分手,回到住处后,李晞还是缠着陆宁要对诗。陆宁随意跟他对了两句便认输。结果李晞道:“你还记得之前你说的,我们俩比试,谁输了谁心甘情愿给对方下跪叫爷的?”   陆宁半躺在一张紫檀木贵妃榻上,给自己捏了捏站累了的腿,慵懒道:“就不跪,你能耐我何?”   “不能耐你何。”李晞无奈一笑,招来了一个婢女,给陆宁捶腿,打了招呼让陆宁早些睡,这才离开。   这小院子造得精致典雅,还配了不少仆人。陆宁住这里很是享受。   过了一个时辰,李晞又到陆宁屋里来瞧一眼,果然看见她还睡在那贵妃榻上。过久了书院男人的生活,的确是没闺阁女子那般讲究,随随便便就在这外间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到里间的床榻上。   放下后,给她脱了鞋子,盖上了被褥,低头看了她一会儿。   他不想告诉她,那李暮原名就是李玄礽,正是先前在青楼差点将她掳走的那个人。陆宁着实是个很迟钝的丫头,那李暮与她对诗时,一双眼睛恨不能粘在她身上,透着让李晞浑身不爽的占有欲的光芒,她竟也毫无所觉。还有那个邵鲤,也是缺少敲打,被陆宁一张脸迷得魂儿都没了,还作个屁的诗。   邵鲤不足为惧。李玄礽……有点难办。李晞觉得,若非迫不得已,陆宁还是别出现在讲会的好。原先只担心会遇到秦冕,不料这还有个李玄礽在等着。   室中烛光清亮,映衬着这张白皙的小脸愈发唇红齿白,甚为俏丽。李晞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脸,“真是招人的精怪。”   肌肤滑腻柔软,手感实在太好,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蛋,欲再往下落下,陆宁忽然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往后缩了缩,“你干什么?”   李晞无辜道:“你脸上有一只蚊子,我正要帮你拍掉。”   才不信他呢。陆宁咬了咬唇,告诫道:“我不要和你亲。”   李晞瞪大眼睛,“为什么?”   “上次就是因为跟你亲了一下,就……就来那个了!”陆宁水眸灿灿,指控道,“反正不能和你亲。万一又来了呢?”   李晞无语道:“你怎的这般孩子气?你明知道那是一个月一次……”   陆宁立刻捞了枕头朝他身上砸过去,“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李晞接住那枕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他在她面前,只有认错服输的份儿。   南阳讲会前后进行了十日,桃蹊书院凭借温聆和王鄞二人的出色表现,夺得了书院榜的第一名。其次是以秦冕、姚轸为代表的南华书院,再次是以李暮为代表的上阳书院。   一时间,诸大书院的顶尖学子都为大家所称道。其中当属温聆、王鄞、秦冕和李暮风头最为强劲。尔后,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上阳书院的李暮,乃是当朝周王,身份显贵之极,一时间,周王的才名鹊起,投帖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在最后的庆祝宴会上,坐于主位上的安煜举了酒杯,当众问及祝山长,李晞和陆宁两位公子的下落,作为桃蹊书院才学最好的两位,同时也是祝山长亲自教授的两位,为何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祝山长推说他们二人有其他要事。但在座众人心里清楚,人家书院两个最厉害的没来都能拿了第一,若是来了,其他书院只会输得更惨,多半是祝山长为人谦虚低调,不愿意让桃蹊书院过于显眼才未曾让李陆二人出场。于是,大家对这位山长也愈发崇敬。   接着,又有白池书院的人提及了讲会之前那次夜间摊铺斗诗的事情,说起陆宁风采绝伦,天下难觅,宴会众人就此讨论了一番,都对其钦佩不已。于是,李晞和陆宁尽管只是从南阳之会路过了一下,仍然名气大盛,而且因为他俩至始至终没露面,反倒增加了神秘感,成了某种高不可攀的江湖传说。   还有那生性好色的邵鲤,自那日斗诗之后,便对陆宁念念不忘,暗道他自认对美人研究颇多,却没见过生得比女人还要貌美的公子,瞬间觉得自己过去对美的认知实在过于狭隘,回到京城后,命手下人寻找桃蹊书院陆宁的背景,可桃蹊书院名气虽大,对外却十分神秘,并没有找到陆宁的讯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连鉴赏美人都觉得没意思了,对其好友云澈多次提起,未能当时结交陆宁,或将终身抱憾。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回到此时的南阳之会来,当诸书院的人在安府摆宴时,躲在城中小院的李晞和陆宁二人,也在欢欢喜喜地吃一桌菊花蟹。   他们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甚至因为身份特殊,都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出现。能安安静静躲过这一场应酬也挺好的。桃蹊书院已经是第一名,再加上陆宁在斗诗会上的表现,天下第一书院,已经名副其实,若再添光彩,恐要遭人记恨。   这几日,李晞教了陆宁写小篆,陆宁悟性强,如今已经写得很好。知道陆宁喜欢吃螃蟹,这顿菊花蟹,便是李晞奖励她的。   这个时节,正是菊黄蟹肥。陆宁爱吃蟹,却不爱剥蟹。李晞也不假手他人,自己亲自给她剥。   “你怎么会写这么多种字体啊?”陆宁好奇道:“而且每一种都写得很好。”世人追捧的欧、柳、赵、颜这四体就不必说了,连偏门的金文、大篆、小篆都会,甚至还研究过甲骨文……   李晞笑道:“能得陆公子夸奖,我实在惭愧。不过是每回被……我爹逼着看各种……文章时,偷偷写来解闷的。”   这种并没什么实质用途的东西,他自己并不在意。没想到却能哄得住陆宁,对于他也是意外之喜。   “你这解闷的方式也挺特别的。”陆宁道,“你爹望子成龙也可以理解,他把你教得这么文武双全,想必你爹本身也是厉害的人物。”   崇文帝一直极为勤奋,朝会开得比太祖、太宗时期频繁多了,年轻时时常以勤政殿为寝宫,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的确算得上是一位好君王。这几年年纪渐渐大了,身体吃不住,才渐渐松懈了些。毕竟是万里河山,百年基业,想打理好也并不容易。   这么一位勤奋克己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帝王,对其太子的严格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晞幼时刚启蒙的时候,每日在书房里待的时间就有十个时辰,时常夜里也睡在书房,大约也有过压抑哭鼻子的时候,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多年的储君培养,已养成他心思内敛、雍容不迫的性子,也只在陆宁面前,总是失了镇定和风度。   陆宁吃了一块李晞夹过来的蟹肉,又在旁边一叠水果什锦盘中拈了一瓣剥好的橘子,送到他嘴里,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看你爹对你真的挺严格的。不容易,你也吃吧。”   李晞最喜欢她这般乖巧可人的模样,看了她半晌,忽而伸手抓住了她递过来的手腕,吃掉那水果的同时,舌尖有意无意地轻轻扫了下她细嫩的手指。   陆宁素来迟钝,可大约是因对李晞这种幽深的眼神极为敏感,这次立刻就觉察了,缩了下手,脸色浮出薄红,急地娇声嚷道:“你……你干什么啊……”   李晞一笑,“想亲你。”   陆宁双眼水润地看他一眼,嫣红的唇儿轻轻咬着,羞涩到绯红的小脸微微垂下,不好意思再看他。   李晞见她这般纠结的模样,心里叹息一声,开口哄道:“宁宁,你先前不是说,想念杭州的蟹酿橙么?我明日带你去吃好不好?”   陆宁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抬头,一脸惊喜道:“南阳府也有?”   李晞点头,“跟着我一起,还能有你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事实上,他的确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在南阳找到个会做这道菜的厨子。据说这厨子是江南来的,手艺十分不错,想必陆宁定然开心。   这段时日,李晞对陆宁那真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花了许多心思讨她开心。一来是想叫她留在此处,别去讲会给他招蜂引蝶,二来,还有一回事,就是书院的辅修课有所改革,即将要进行书、棋、画、乐的分配,即每一位学生只能在这四种中选一种来修习,力求精益求精,而不是像先前那边,样样都学,每样都只是粗略涉猎。   陆宁每每在降朱馆就沉迷,与他那二哥似有说不完的话。说他自私也好,总之李晞实在不想让陆宁学琴。故而这段时日让她多领略领略书法的魅力,各种好言相劝,怂恿她和自己一样,选择书法。陆宁这个人也很好忽悠,被哄得开心了,便答应了他。   陆宁吃得开心、玩得开心,学得也开心,浑然不知,外头因为她闹出了些乱子来。   这日,李晞回到自己的屋里,便有人来报,说有一位李暮公子来访。李晞心道,果然忍不住了。   特意交代了仆人不要透露给陆宁,这才到前厅里见客。   李玄礽一身紫色云纹云锦衣袍,如鹰的凤眸看见李晞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笑不达眼底,平添几分阴冷和锐利。   他出言讽刺,“四弟手段厉害,这几日我给美人儿投了许多的拜帖,都石沉大海。原来她住的这里竟然是你的地方,难怪啊难怪。”   李晞道:“想必上回庆阳城中我已经跟周王说得很清楚了,周王为何还要纠缠?”   李玄礽嗤笑道:“这般罕见的美人儿,是个男人都喜欢。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叫纠缠呢?若不是你拦着,指不定她已经投入我的怀里了呢。”   这话说得轻佻,李晞立刻冷了脸,“我再说一次,陆宁是我的人,迟早要嫁给我。”   “这不还没嫁么?”李玄礽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说她是你的人,也是诓我的吧?我瞧她满目清澈天真之态,哪里是历过人事的模样?多半还……”   李晞啪的一声将扇子收拢,眸中满是戾气,多年生在储位练就的威仪冷厉,终是让李玄礽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沉冷道:“周王若仍旧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若在京里,这会儿李玄礽多半不再顶撞。可现在不在京里,李玄礽认为自己也无须怕他,遂争锋相对道:“我如今在西川,这地方连父皇都管不着,我倒想看看,你能怎么不念手足之情。再者……”他慢悠悠道,“我瞧那美人儿是个极有想法的,你私自把所有给她的信函都截留下来,就不怕美人儿发怒生气么?”   李晞道:“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你可以滚了。”他转身欲走。   原想再好言相劝一番,让他知道陆宁不是他能肖想的。但他一口一个美人儿,轻易就让他没了耐心。对于这种人,讲道理大约是没用的。以后让陆宁尽量避开他就是。   李玄礽鼓掌笑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让人滚,所有人都怕你,唯你独尊。咱们太子爷就是厉害。啧啧。”   李玄礽素来不服气崇文帝对李玄祯的偏爱,又自小被宠得骄傲自负,脾气自然不像李晗那般好。但他遇上李晞,往往事事都被压一头,所以两个人自小没少争锋相对。两兄弟过去虽心里不对付,但面上尚且忍着,如今是连面上的和气也装不下去了。   他三两步拦住李晞的去路,道:“不如我们来打赌,看美人儿还能留在你身边几时?”   李晞定定看他一眼,沉声道:“她不管在哪里,你都休想接近她一分一毫。”   他绕开李玄礽,大步走出花厅,朝外头唤了一声:“送客。”   李玄礽离开时,颇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我就不信了,我皇位争不过你,难道连女人也争不过你?” 第39章 、花藏不见   众人回返长乐山时, 已经是花藏不见的时节,山中松柏愈发葱茏苍翠。   李晞一路伴着陆宁,途中千般呵护, 待到平阳府境内, 眼瞧着马上上山时,他忽然说有些急事要留在平阳几日。陆宁便与其他人先行上了山。   苏棠照例来找陆宁要礼物, 并一脸欣喜地告诉陆宁说,这段时间虽然她没能参与南阳府的热闹,但长乐山上, 也有一桩热闹。   说是如今教授乐艺的李晗先生,其未婚妻来书院探望他了。那女子端方大度, 气度天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两个人十分登对, 简直羡煞旁人。   自从李晗开始降朱馆授课,学生们便也唤他为先生。苏棠感叹说,这绝对是桃蹊书院史上最年轻的夫子。年少有为,绝非池中之物。   陆宁总觉得,李晗那副不染尘埃的模样, 大约是要孤独一世然后羽化成仙才对。先前听李晞说他竟然有个未婚妻,她尚且没有细想。如今人家未婚妻都找到山上来了,实在容不得她不好奇。   很快, 陆宁便见着了这位姑娘。   这日正是琴艺课结束, 学生们都在收琴准备离开。李晗和陆宁相对坐在一张七弦琴旁边, 还在探讨方才的曲子。   忽然,外头一阵异样的喧闹。陆宁转头一看,却见馆阁外头那一排木槿树旁边,走出来一位水蓝色妆花云锦束腰裙的女子, 云鬓轻挽、玉面淡拂、秀致窈窕。   不愧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姑娘,如春晖娇兰,让人瞧一眼便有灼灼生辉之感。   在众多惊艳的目光下,颜芊琳略有些腼腆地朝大家点头微笑,莲步款款,走到李晗的面前。   “晗哥哥,我做了些云片糕给你。你尝尝好不好?”她让随行的丫头把食篮子提过来,纤纤素手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糕点来,放到李晗跟前。   美人儿这般殷勤,李先生实在有福气。大家心中不禁这般感叹。   陆宁觉得自己站在两个人中间,似乎挺违和的,便站起身欲离开,不料李晗拉住了她的手,“无妨。等我们先说完。”   出乎意料的,他的手很温热。如清风一般拂过她的手心,很快又离开了。   陆宁只好又坐回去。尽管李晗至始至终没给美人儿一个眼神,那美人儿却贤惠得很,回道:“晗哥哥先忙,琳儿到外面等着你。”   于是,美人儿又提着食篮子,莲步款款地走出了馆阁,静静守在那几株木槿旁。   这日,李晗与陆宁聊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了,才放了陆宁离开。陆宁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被美人儿盯出了窟窿,深觉这等阻隔人家未婚夫妻约会的事情实在太不适合她了,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物什收拾妥当,离开了降朱馆。   后来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在馆内,她磨磨蹭蹭天黑了才来取。在经过那排木槿树时,不小心看到了躲在树后面低声啜泣的颜美人儿,泪光点点,楚楚可怜。   颜芊琳大约听到了响动,发现了陆宁,勉强止了哭,站起身道:“芊琳失礼,让公子见笑了。”   陆宁尴尬无比,恨自己脚下没有踩风火轮,没能及时逃走。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见她双眸红肿,便拿了自己的棉帕递给她。   颜芊琳接了帕子,目露感动,“公子真好。”   陆宁见她这可人模样,便心生怜意,开口劝到:“姑娘的眼睛这般漂亮,可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快些回去吧。”   颜芊琳微微抬头,破涕一笑。陆宁也不再多说,拱手告辞。   颜芊琳对着她的背影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陆宁离开的脚步更快了。她可不想徒增是非。   后来,陆宁问过了文儿,才晓得,原来颜芊琳正是京城颜府的四姑娘,也就是陆宁的四姐姐。陆宁着实吓了一跳。好在第二日,这位颜姑娘就离开了长乐山,离开时仍然是温婉含笑的模样,仿佛那夜里哭泣的是另一个人一般。   人家夫妻之间种种,也不足为外人道。陆宁自认对此也只是旁观者,很快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少了天天傍着她的李晞,陆宁这才想起温聆来。回到书院之后,温聆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儿,情绪不佳,闷闷不乐的。陆宁问他,他仍是同往常一般朝她温柔地笑,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只是在南阳有些水土不服,生了两日病,如今回到山上,已经好了。   陆宁去问了王鄞,才晓得那桩因自己未曾出现而给温聆带来的麻烦。   话说回到南阳讲会之时,大约是讲会第六日,因李暮的身份传扬开来,王鄞和温聆同别的学子一样,都给周王投了拜帖。李暮谁都没理,只见了这两位,而且说自己很佩服桃蹊书院的人,想宴请所有桃蹊书院的学生,特别是那位在斗诗当中独占鳌头的陆公子。另外又提起温聆既然是陆宁的结拜兄长,定然能邀请到她,想拜托温聆务必要邀请到陆宁来赴宴。   温聆不知陆宁是女子,自然不曾多疑,他觉得这并非大事,他若是开口,陆宁定然会赴约,便答应下来。结果却一直未见陆宁踪影,写了信让人送到陆宁下榻的小院,也没能得到回音,自己亲自去找过一回,恰好碰到李晞带着陆宁出去逛了。   最后赴宴时,没有陆宁。原本也算不得大事,可那周王竟当众大怒,对温聆言辞狠戾地讥讽了一番,不仅让温聆当众下不来台,还特别提起温聆如今在青州府中任职州同知的父亲,威胁说要寻了错处叫言官们弹劾他,叫他革职卸任,做回布衣。   幸而当时宴会上的人也不多,大多是上阳书院的人。这事儿李暮表现得也挺小气的,所以上阳书院的人也没有将其宣扬出来。只不过,温聆素来端正纯良,待人温厚,经此一事,特别还牵连到家父,的确受了些打击,连着两日未曾出门。   陆宁听闻此事后,诧异道:“什么信函?我从未收到过。”   王鄞这才恍然大悟,想通了一些关节后,料想这当中定然是李晞的手笔,又深悔自己对陆宁说太多了。   陆宁跑到拾绿亭中,找到正在画画的温聆。他面容倒是温和如昔,看见她时,仍然笑得温暖,喊她“陆贤弟”。   陆宁的愧意就更深重了。   “今日竟有空来看我了?”温聆放下了笔,星辰般的眉目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管遇到什么,温兄总是对她温言软语,永远不会对她发脾气,尽管,他因为自己的过失受了多大的委屈。   “温兄,”陆宁嗫嚅半日,低声道:“周王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   温聆见她提起这个,愣了片刻,随后摇头道:“不,这些龙子凤孙,倨傲又不讲道理,你不去是最明智的选择,是我错了,我不该招惹那些人。我的父亲只是区区六品州同知,同他们交往不过是自取其辱。”   陆宁急道:“天下读书人都是一样的,或为求知,或为仕途。哪儿能因家世身份而分三六九等?”   温聆温柔地看她,“我曾经也同你这般想。但经此一事,倒是悟到了不少。事实上,大家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比如周王,虽才学不如我,几次辩论都败于我手,但他在宴会上,想怎么骂我就怎么骂我,我不能有任何怨言和反驳。若有反驳,便是藐视皇亲的罪过,给我一顿板子都是使得的。”   陆宁见他神情温和如昔,忽然有点想哭。   温聆又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回 经历这些。过去听父亲感叹官场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我还不以为然。现在觉得,或许的确是我太幼稚了。”   陆宁摇头道:“我不信这个。什么官场啊阴谋的,我认为要做官就要学会先做人。那周王这般行止,也难怪天子不喜。这一切根本不怪你。”   温聆也不争辩,只是笑着瞧她,“你眼睛怎么红了?我都没哭呢……”   他越说,陆宁就越想哭。鼻子一酸,泪水都掉下来了。温聆是她来书院的第一个好朋友,是一直以来对她无微不至照顾她的人,可这回他遭受的那些权贵的嘲笑和羞辱,与她却脱不开干系!   “我明年就要参加秋闱了,迟早也要经历这些。”温聆安慰道,“不怪你的,真的不怪你。早点知道这些也挺好的。如今我倒是很佩服王鄞,那日你没去,周王对他也没有好脸色,他对此却很泰然。这点我应该向他学习。”   见自己越说,陆宁越自责,温聆干脆不再说此事了,转而问起陆宁想要选哪一门技艺作为精修来。陆宁问温聆选什么,温聆说选画艺,陆宁便说她也选画艺。   说完之后,才想起来,似乎之前答应了李晞要选书法来着。但此刻,还是温聆更重要些。 第40章 、蕉花红遍   这日, 陆宁听到大家议论,说是温聆的父亲犯了事儿,果真如李暮所说, 被革职查办了。   陆宁惊呆了, 心下慌得很,一路小跑去找温聆。他已经与林夫子告了假, 正在整理包袱,准备回乡一趟。   即便到了此刻,温聆也不怪陆宁。   原来, 青州的消息是说,温父几年前写的一首诗被查出来有谋反之意, 当时就被押入了大牢。   “那诗我看过,根本没有什么反意。我父亲为官素来清廉, 大约实在是找不到茬儿了,竟如此牵强附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温聆眸中透着少见的怒意。   “是因为周王么?”陆宁问道。   温聆点点头,道:“没想到周王为人如此狭隘,就因为我没能带你一起去赴约, 他当时对我发作了还不够,背后竟下这样的狠手。可怜我父亲一世磊落,白璧皎皎, 竟落得这般污名!”   陆宁也慌得很, 如今追究谁之过根本没用, “那怎么办?你有法子救出温伯父么?”   温聆见她着急,反过来安慰她道:“陆贤弟别担心,我先回去看看情况。我不信这朗朗乾坤下,还能这般颠倒黑白!”   陆宁一路送了温聆下山, 她红了眼睛忍着没哭出来,拉着温聆的手道:“温兄,此事到底因我而起,若温伯父真的有事,我一辈子也无法安心。我一定会找人救温伯父的!”   陆宁虽这样说,但她心里也没底。她爹虽然厉害,但镇南王远在边疆,传信来回都要不少时日,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回去给母亲传一份急信,让她帮忙想想办法。   送走温聆之后,陆宁又一路跑回斋舍,结果路上遇到刚回山里不久的李晞。   李晞之所以停留在平阳府几日,是因为李玄礽把他故意滞留桃蹊书院的事情写了信送去了京里,路上被李晞的人截了下来。为了以防万一,李晞还是花了几日勘察了平阳府各州县吏治,找了几处亟需改善的地方,并写成了奏疏。即便李玄礽再通过别的法子传信给父皇,他也可以有理由圆谎。   结果刚回到山上,碰巧看见飞花台上正在张贴每个学生的精修课业,陆宁竟然选了同温聆一样的画艺。   李晞心道,这丫头怎么出尔反尔,正欲去找她问问,碰巧路上就遇到了。   两人相遇在清澈寒碧的湖边相遇。湖边有一丛美人蕉,红艳艳的,这个天儿,竟开得正好。   陆宁看见李晞,忽然想起,就是他当时在南阳府的时候把温聆给她的信给截了的!她都不知有这回事儿,每日跟个傻子一样同他在一块儿。   想到温聆当众所经历的羞辱,想到温家无辜受累的状况,她觉得自己快气疯了,目光都变得冷冷的。   李晞看她脸色似不对,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皱眉道:“你怎么了?”   虽然想问精修课业的事情,但到底是桩小事,若是陆宁果真不想同他一起,他也不会强求。只要她开心就好。   可此刻陆宁眸中的疏离和防备,李晞似乎一下子看到去年刚进学时遇到的陆宁。   陆宁实在掩不下怒气,质问道:“在南阳的时候,你为何把原本给我的信都截下来了?”   李晞道:“原来你为这个生气?都是些无聊的邀约罢了,我见你玩得正开心,想来也不愿意去赴那些约的,就没告诉你。”   他忙了好几日,这才刚上山,还不知道温聆的事情。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赴约?!”陆宁气势汹汹的,“万一我就想去呢?”   李晞沉默片刻,“大部分是周王的邀约。你真想去?”   陆宁道:“周王的约,我为何不能去?我自己的事情,你为何要帮我决定呢?”   若不是因她没去那场约,温伯父也不会有这场飞来横祸。她实在搞不懂,为何李晞要瞒着她!   而此刻的李晞也很困惑。不过离开了几日,怎么这丫头对他的态度转变这么大?   他叹口气,到底是耐下心解释道:“周王就是那日你在斗诗时遇到的上阳书院的李暮。他对你有企图,也知道你是女儿身,不能让他有机会接近你。”   陆宁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晞只好承认道,“当日在庆阳府,在怡春院想要掳走你的人就是周王。他早就对你心生歹意,我怎能让你去赴他的宴?”   “什么?”陆宁扬声道:“你之前不是告诉我,怡春院那个歹徒是当地的采花贼,已经被送到官府去了吗?怎么会是周王?”   李晞道:“那是因为我怕你会担心,所以随口编的。”   陆宁愈发生气,“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李晞哄道:“好,我不该骗你。但你现在知道了,以后就不要再跟他有所牵扯。”   陆宁看他一眼,“可是你知不知道,在南阳的时候,温兄也给我留过一封信?”   李晞点头道:“我知道。但他邀你,也是去赴李暮的约。我也就没给你看。”   “可是,那毕竟是温兄给我的信!你怎能不给我看一眼呢?我当时虽然选择跟你一起住,但并不表示,我事事都要受你安排啊?” 陆宁顿了顿,赌气道:“早知道如此,还不如跟温兄一起住呢!”   李晞着实听不得这样的话,一时眉峰紧蹙,“所以,你也是因为温聆,这次才选了画艺?”   她点了头,理所当然道,“先前在南阳是我选错了。这次我还是选择跟温兄一起。温兄是我的结义大哥,我本来就应该和他在一起。”   陆宁此刻,原本也理不大清楚自己对李晞的感情。她只是觉得,李晞这般独断专行,实在不好。自己不能跟在南阳时那般,什么都听他的了。   李晞这几日日夜忙碌,只为了早点上山来陪她,不料遇到她这般疏冷言辞。什么结义大哥,鬼都看得出来温聆早就看上她了!李晞素来不喜温聆,这会儿心头也生出怒意来,脱口而出道:“难道在你心里,我从来都比不上温聆重要吗?”   陆宁看他一眼,道:“温兄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当初她初来平阳府,若不是温聆接济,只怕连饭都没得吃。这两年来,温聆对她也一如当初,从未改变。反而是她,这一年来,似乎渐渐忘了温聆了,只记得一个李晞。她觉得她应该反省一下了。   好一个最重要。他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在她心里还是抵不上温聆半分好。   李晞深深看着她,“我们在一起好了这么久,难道你心里都毫无所觉吗?”在他心里,自他在桥下吻了她开始,她就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了不是吗?   可陆宁却反驳道:“什么好了这么久?你别乱说。我们一直就没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道   她这话,仿佛这些日子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做了一个甜蜜的梦?那些被始乱终弃的妇人大约就是他此刻的凄凉心境吧!   陆宁见他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咬了下唇,到底没敢再重复一遍。   异样的沉默。李晞是被打击的,而陆宁是陷在自我反省里。   就在这片沉默中,卫殷不知从哪儿跑过来,附在李晞耳边,把青州的事情与他说了。   卫殷退下后,李晞看向陆宁:“是因为温聆的父亲出事了,所以你对我发火?”   陆宁想了想,道:“也不全是。”她方才经过一番反省,恍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确是越来越喜欢同他在一起了。但这个事实,让她觉得很惶恐,似立在一个深渊旁,再往前一步,就会到达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   李晞又道:“如果我能帮温聆的父亲脱险,并官复原职,你要不要收回刚才的话?”   陆宁道:“什么话?”   李晞深吸一口气,复又问道:“我真的不如温聆重要吗?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于你真的毫无意义吗?”   陆宁被他的目光看得很紧张,思忖片刻,自觉十分冷静,开口道:“你自然也是重要的,可……到底还是温聆对我更好些。但……往后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吧。”   李晞气得一阵热血上涌,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陆宁似寻到了自己的思路,续道:“你也知道我是女儿身,毕竟男女有别,时常混在一起真的不好。之前,是我举止太过随意,以后我们还是做普通的同窗吧!”   他安静地看着她,眼睛有点红色血丝。普通同窗……这当初还是她对秦冕说的话。   这小人儿,聪明又漂亮,只可惜,对他,从来都不在意。   隐在不远处的卫殷此刻也是一阵心寒。他家主子是什么身份啊?一辈子顺风顺水,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成的?特别是在女人那里,那是无往不利,个个打叠了精神上赶着倒贴上来,可这位陆公子的心也忒冰冷了,主子对她巴心巴肺好了这么久,竟没能融化出一点丁儿情意来!还总把温聆挂在嘴边,他主子这般的惊世艳绝,哪里是区区温聆可以比拟的?!说实在的,他真替他家主子不值!   李晞忽然抓住她,不甘心道:“陆宁,你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情意吗?哪怕一点点?”   陆宁抬头,见他孤注一掷的眼神,莫名说不出话来。   “你告诉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过了半晌,陆宁道,“没有。”   他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他想,或许他真的错了。   继续留在桃蹊书院陪陆宁,是他这十几年的生命中做过的最疯狂最随心所欲的事,他用百般理由来搪塞一直在催他回宫的父皇,他做了许多作为一个储君绝不可能做的事情,最后仍然换不来她哪怕一丁点儿真心。   过去他从未怀疑过她是否喜欢自己,因为他一直自信,自信于只要他亲自去做,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即便陆宁现在不喜欢,以后总要喜欢的。可现在,他头一回对自己的自信产生了怀疑。   陆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莫名有些慌,朝他道:“要不你也选画艺,我们三个可以一起上课!”   李晞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看她,“不必了。自此以后,你就当我从未来过这长乐山吧。”   说着,他疾步离开。   寒凉的风吹过,将他白色的衣袍吹得飞扬起来。他走得那么快,似乎自此便从她的世界中消失。   陆宁回到斋舍,看见桌角那白玉瓷瓶,上面一把嫩黄的小雏菊,已经快要干透了。   那是去南阳之前,李晞给她采的。她让文儿把花儿丢了,瓷瓶收了起来。   而李晞也的确消失了。连卫殷都不见了。后来有人去问了夫子,林夫子说李晞回京去了。 第41章 、少年心意   李晞带着卫殷, 一路纵马,日夜兼程,不过几个日夜, 就过了定州, 遥遥可见京城的钟鼓楼台,高耸入云, 巍峨沧桑。   尽管心里难受的很,也对温聆十分不喜,但还是在下山的时候就飞鸽传书给了京里, 让他们仔细查一查青州温父的事情,定不可让朝廷命官蒙冤。   今日早上已经接到了飞鸽回信, 说青州之事已经妥当,温父也已经放出大牢了, 大约过不了多久就能官复原职。   像这样飞奔赶路回京,卫殷以前奢想了无数次。但现在主子真的这样做了,他才知道没什么可开心的。这几日主子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只一个劲儿赶路,眼瞧着人都憔悴了。主子心情不好, 做奴才的哪能有好日子过?   好在就要到京城了,依照速度,大约明日一早就能回宫里了, 到时候无数人一起担待太子殿下的安危和身体, 他就不用一个人操心了。   他想的挺美, 但很快就梦碎了。入夜时刚好遇到一家客栈,李晞开了间天字号房,准备歇上一夜。   半夜里,房里忽然传来丢东西的声音, 然后是年轻男人的怒喝,“你把这个带着干什么?!”   一本书卷砸到了卫殷身上。卫殷跪在地上,大气儿不敢出,眼睛偷偷飘向那散开的书卷,望见上面整齐有力的笔迹——这好像是主子前些日子辛苦默写的《南疆图志校释》?还有最后几页没有写完。   天可怜见,当时主子说要离开书院,突如其来的,上了马就走,他根本没时间仔细筛选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自然是一股脑儿都往包裹里塞了!不过此刻,他只能跪着挨训。   李晞这几日不眠不休,也累得很,眼里泛着血丝,白皙如玉的脸上满是冷硬戾气。他静默了片刻,又道:“滚出去。”   卫殷连忙连滚带爬地走了,顺手把那本惹得主子发怒的书卷带走。然后又听见李晞道:“书放下。”声音有气无力的,似乎带了叹息。   卫殷心下不解,但还是依言放下书,离开了房间。   李晞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把那本自己亲手一笔一划写的书捡了起来。上面都是他的心血,都是他对她的心意。   他念起书总来比别人快许多。说起来,不管是身份还是才干,他的人生一直处在云端,无数人只能仰望的那个高度,所以他本性是傲气的,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掌控一切,也习惯了任何事情都手到擒来。   故而在陆宁这里,他才如此生气。他的骄傲被她摧毁,他在她那里再也不是高高在上,比不上温聆,或许还比不上其他许多人,譬如苏棠、韩溟什么的,他对她费了无数心血,仍然没能得到她的一点点心意。   然而,经过两日两夜的奔驰,先前的怒气渐消,他冷静下来后,心里又开始舍不得。   他说,此后就当他从未出现过。如今一想这话,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他的宁宁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和甜蜜,怎么能割舍得下?   李晞抱着那本书,随意躺在榻上,脑子里越想越混沌,迷糊间睡了过去。   梦里尽是佳人芙蓉面,对他撒娇,对他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卫殷在外头轻敲了门,问他何时出发。李晞不愿理会,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细细回想着他和陆宁的种种过去,手上还抱着那卷未完成的书册。   陆宁很多时候都有点孩子气。他记得他每回逗她,她就像只小猫咪一样气鼓鼓的,脸蛋儿红彤彤的。她无聊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在纸上画鸡蛋。南阳斗诗时,她完全不懂别人在诗中给她表达的爱慕之意,只顾着自己要赢。她一个女孩子,连癸水都不知道,还是他提醒她的……   那日下雨收书时,她跑上跑下的,像只忙碌的小蝴蝶,看见架子坍塌下来,吓傻了,都不知道跑。他抱着她在雨里有好一会儿,她也不知道拒绝,只会呆呆地看着他,眼里透着懵懂——就像,他在桥下第一次吻她时那样。   仿佛置于死地之后,又活了过来。那颗被刺伤的心逐渐回暖,又重新焕发生机。   所以,他为什么会被她的三言两语就刺伤了呢?明明知道,她的性子有时同孩子一般,情之一事或许都还不甚明白,生气的时候说话也不甚过脑子。他为何要同她计较这些脱口而出的荒谬之言呢?   从最开始,他和她之间,就是他喜欢她,他一直追着她,以前她对他说过多少不好听的话,不都过来了么?怎么这回就受不了了?   李晞忽然就悟了。因为他的耐力还没修炼到家。他还是期待她的回应,所以在她未能回应的时候,便生气了。就像一笼馒头,蒸了老半天也不熟,他等不及想开锅,可不得失望么?还是要更耐心一点才行,再等等她才行……   思及此,他忽然坐起身,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主子!”卫殷喜悦地唤了一声,然后听见他家主子边往前走边吩咐道:“备马,回书院。”   这日,长乐山上下起了雪。清晨起来,四处一片银装素裹。   早课上,陆宁下意识地想向旁边的李晞借墨,结果一抬头,发现旁边空荡荡的,莫名一阵孤冷。早课结束后原有琴艺课,但陆宁破天荒的不想去,便披了斗篷,出门走走去。   外头雪已经很厚,忘波湖上结了细薄的冰。冰底下有红鲤的影子,犹自悠闲自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脸在寒风之下愈发雪白,一双眸子清汪汪的,仿佛跌进了寒潭水。   “你为何不去降朱馆?”一个舒雅而悦耳的男声。   陆宁转身,看见李晗打了把伞,朝她缓步走过来。男子仿佛踏雪而来的轻飘飘的仙人,清冷安静,寂然无声,   那是一把印了水墨画的六骨纸伞,他握着伞柄的指节雪白分明,伞下的眉目俊逸清雅。   陆宁没想到他会因她的缺席而特意找来,惭愧道:“对不起,我现在就回去……”   李晗摇头:“无妨。课已经上完了。你在这里吹了许久的风,早些回去吧,可别着凉了。”   说着,他把伞罩到她头顶,给她挡住了薄薄的飞雪,“我送你回去。”   陆宁十分不好意思,连忙道:“我不用伞,雪也不大。先生不用给我打伞的。”   李晗却不容她拒绝,一手轻轻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伞,那伞大半都罩在陆宁身上。   “今日的课,我过几日给你补上吧。”他低声道。   陆宁受宠若惊。想到李晗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十分照顾,心中愈发觉得不能落下课业,便点头答应了。   一路送到斋舍附近,刚好看见文儿取了伞回来,陆宁连忙朝李晗告别,飞奔过去找文儿。   李晗望着陆宁离去的背影,静默良久。   陆宁这边却不愿意继续回斋舍。这么好的雪景,不到处看看怎么行?她转头看到李晗的身影不在了,便又打发了文儿,自己一个人擎着伞从原路返回。   一路晃荡,不知怎的,竟走到了风雩桥处。野荷塘里满是枯败的残荷,灰黄色的残荷上覆着厚重的白雪。   陆宁在雪中寻找到当初的石头小路,然后走下去,花了好久的功夫,才到了桥底下那处清净所在。外头风雪很大,这地方隐蔽,地势又低,竟有几分温暖之意。   黄舞飞早就枯败了。陆宁怔怔看着,心里忽然就特别难过。   这几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一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大约是少了李晞的缘故。   那时候她对温聆歉意颇深,又觉得若非李晞从中作梗,自己便不会让温聆陷入这样的困境。所以对李晞态度不好。可事后想想,于温聆一事上,她和李晞都有错,但罪魁祸首,还是那行事跋扈的周王。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完全怪到李晞头上。   她好像处理不好和他相处的问题。原本以为,先前与李晞越走越近,是不好的事情,娘亲说过很多次,不能对男子失心啊。   她身世与寻常人不同,自小和娘亲相依为命,所思所想受颜知赋影响极深,之所以排除万难留在书院念书也是因颜知赋素来奉行女子也该独立自主,目光开阔,于险境中能自保,于安逸中能自娱。同样的,颜知赋对于男女情爱的心如死灰,无疑也让陆宁对此颇为忌惮,在意识到自己有这个趋向时,便格外惶恐,潜意识地抗拒。   她当时是真的决定要与李晞划清界限的,可她没想到,待李晞离开了,她会这么难过……难过得看不进去书,上不进去课,总是想起那些相处的点滴。   李晞的人生几乎没有遇到过失败,而陆宁的人生则几乎没遇到过痛苦。从小身边的人都宠着她顺着她,唯一一次难过,也就是同秦冕的绝交,但那次似乎玩了一两天就好了。可这次……似乎很难过去。   “李晞……”   她低低呢喃了一句。   “宁宁!”   一声饱含惊喜的呼唤响起。陆宁转头,一个裹挟着风雪的身影已经到她近前。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眉眼,已经被他紧紧抱住。   “李晞?”她纤细的脖子被迫仰起来,放在男子宽阔的肩上,他抱得那么紧,几乎让她不能呼吸。   李晞回到书院后,找不到陆宁,都急疯了。问了文儿,说陆宁自己出去逛了,不许人跟着。李晞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料想她或许也舍不得自己?他寻到这里来,果然看到了她!   他忽然放开她,呼吸急促,目光如烧了火,专注地盯着她,不容她有一丝逃避。   “所以,你也舍不得我走对不对?”他急急问道。他太想得到这个答复,在经历了这么长久这么艰难的思想斗争后,在彻夜兼程冒着风雪回到山里找她之后,他就像急需一滴水泽的沙漠旅人——不多,哪怕一滴,他便能重新复活。   陆宁被他如骄阳般滚烫的视线灼得不敢抬头,他却偏要捧着她的小脸,让她直直看着自己。   陆宁有点害羞,心弦微颤,还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李晞便笑了。他五官本就生得精致,平时的淡笑就极好看,可现在如骄阳般纯粹的灿烂的笑容,竟愈发炫目,动人心魂。   陆宁看呆了,水灵灵的眼睛又开始懵懵的。   他盯着她美丽动人的眸子,深深吻进去……   浓郁,灼热,带着少年人青涩而毫不掩饰的欲念。   外头冰雪纷纷,似缠绵柳絮,又似柔软芦花。掩盖了荷塘,掩盖了小桥,也掩盖了小桥下那一方狭小的天地。   微风偶尔挟带几丝雪片闯入,撞破少年少女的炽热旖旎。雪片调皮地粘在她脑后的黑发上,瞬间又被一只大掌紧紧固住,再也跑不掉了。   雪白的天地之间纯净一片,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先前那次也是在这里,但那次李晞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生怕她被自己吓到了,哪里敢多用力。可这次不一样,他满心满怀的蛮横的劲儿。他不管,他就是这般想要的就要拿到手,不掩饰,不屈服,不放弃。   吓到就吓到吧,日后再慢慢哄好了。反正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他最想对她做的事情,不是吗?   桥边上,立着一个人影,孤零零地撑着伞。李晗没有再继续往下走。他是跟着陆宁来到这里的。本想让她独自安静一下,很快便看见李晞也来了,然后他们再也没出来。   他自嘲一笑,终是转身离开。一串脚印落在雪地上,有微微的踉跄。但很快,就被落雪覆盖住了,再也看不见踪迹。   这个吻,似烙印一般,烫在他们心口。   不管未来会遇到什么,现在的这一刻都将是他们心中磨灭不去的甜蜜。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放开她时,外面的雪都停了,有阳光透出云层,射出温暖宜人的光芒。   她的腰被他掐的有点疼,人也头晕目眩的,靠在光洁石壁上好一会儿,才被他拉了起来,复又搂到怀里,温柔地安慰着。   到底还是怕这小姑娘被自己吓着了。好在只须哄一哄,她又重新绽出笑容,用那双晶莹水亮的眼睛看他,看得他心里似融了蜜。   也不用多言,李晞只须看到她在这里,就知道她心里是有他的。而她,也只是顺应自己心意罢了。   忽然间就水到渠成了。   之后,他牵着她的手,随意在雪地上闲逛。也不说话,只是互看一眼,都能荡漾开一脸笑意。陆宁多少有点害羞,并不敢经常看他,只是偶尔看一眼,过一会儿,再看一眼……   晶亮亮的眼眸,像天边最美的星辰。李晞禁不住她看,大约看到第三次,他就捉住她,再次欺上。   偶有寒风起,她冷得一个哆嗦。李晞这才放开她,将她身上的斗篷系得更紧些。柔软雪白的狐毛围住她纤细的脖子,衬得脸蛋儿愈发精致而小巧。   “我都热死了。你怎么还是冷?”他低低说了句,含着笑意。   陆宁就瞪他,一双妙目光波流转,没有责备,尽是娇嗔。李晞轻轻抱着她,又大笑起来。   陆宁如小兔子一般灵活地自他怀里溜出来,朝他比了个鬼脸,然后低身揉了个雪团,朝他扔过去。但着实不适合和李晞玩这个游戏,因为他轻而易举就接住了雪团,然后扔到一旁。   陆宁无语了。眼瞧着他大步走过来了,她拔腿往前跑,还没跑几步,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纤细的腰际。她一侧头,他就亲她的脸,她一边躲一边笑出声。少女银铃一般的声音惊动了树枝上的残雪,响起簌簌的落雪声。   笑完后,李晞低声道:“宁宁,以后不要这般笑。”   “为什么?”   “因为……我怕迷了天上的神仙……到时候来与我抢你……”   “胡说什么呀……”陆宁推他,他却顺势将她拉到怀里,脚下一个不甚,便双双倒在了雪地里。   也不知在笑闹什么,总之两个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开心不已,唇间似咀嚼了甜腻的棉花糖,一团团融化开。   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李晞便拉着她站起来,然后将她冰凉的小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揉搓。他的手修长有力,又跟暖炉似的,陆宁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心道果然是男女不同,为何他不管怎么在雪地里蹭,都能这么温暖。   李晞知道她怕冷,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一角飞檐,道:“我们去大成殿里坐坐吧。外面待久了冷。”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大成殿这边。   陆宁点了点头,正准备往前走呢,李晞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故意轻轻抛了一下,惹得她惊呼一声,这才稳稳抱着她朝大成殿走去。   陆宁搂着他的脖子,低头看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看了一会儿,便发现他脖颈儿处竟冒出了汗珠子,直顺着肌肤,滑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埋进了他的怀里,再也不看他。   李晞感觉到她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的声音从胸口传来,闷闷的。李晞顿了一下,又禁不住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   大成殿中静寂无人。李晞拉着陆宁去了摆放□□、太宗灵位的地方,领着陆宁一一认人,又细数生平事迹。陆宁道:“他们的生平我都知道啊。你不用介绍得这么详细吧?”   李晞笑道:“多熟悉熟悉有好处啊。”   两个人在大成殿逛了一圈,逛累了便坐在光洁的门槛上休息。   两个人静默片刻,陆宁看他一眼,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先前那次……”   李晞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提先前。总之,那时候你说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我也不同你计较。”   陆宁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好。”又续道:“温聆回青州府后给我寄了急函,说他父亲已经被放出来了,大约很快就能官复原职,想来已经逃过此劫。”   李晞道:“周王为人狠厉跋扈,但他的势力还没那么大。地方父母官岂是他说罢就能罢的?”倒是此事,让他揪出了西川王放在青州一带的暗子,于他来说,算得上是件好事。   “你是不是找了朋友帮忙了?”陆宁道。   李晞不以为然道:“他们只是秉公处理罢了,算不上帮忙。”若是一个官员能随便被李玄礽折腾没了,那他这个太子还做来干什么?这件事已经与陆宁无关,而是不得不处理的要务。若是将此事让御史写折子送到父皇案上,想必有他李玄礽的好果子吃了。   李晞的确没料到李玄礽会走这步,因为这步对他也算不上好棋,反而会暴露自己在国中渗入的势力。他初时也不解为何李玄礽要这么做,在赶路回来的某一天,忽然悟了——李玄礽此番大费周章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温聆而让他与陆宁生嫌隙,好叫两人分开。待他离开了陆宁,李玄礽便能趁虚而入了。李晞那一刻,无比庆幸自己回来了。   陆宁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他的。他对她很好,她先前的确太不注重他的感受了。   他见她还是有些闷闷的,便笑着拉她起来,道:“我之前看到这里有一株梅花,不知道现在开了没有,带你去看看。”   是在一处荫蔽的墙角。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红梅,个儿矮,但梅花开得极艳。陆宁喜欢得紧,立刻赋诗一首,然后示意李晞也来一首。   李晞看着她,摇头笑道:“我此刻不想赞美花,只想赞美人。”   陆宁叹道:“这般会甜言蜜语,都听不到你一句实话。”   李晞走近她,“这是实话。唔,我还有更实的话……”   “什么?”她抬头,冷不防他低头附在她耳边,一边亲她一边含糊道:“想抱你到屋里,好好地……”   最后那个字不说出来,也足够让陆宁害羞。心道他怎么亲个没完了?都不腻的么……她转身朝室内跑,结果刚进门,便听到有脚步声。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陆宁连忙拉着李晞躲到了那扇朱漆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李晞也被她搞蒙了。他们完全没必要躲啊。就当相携来此看梅花不就好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缝隙一看,是拿了香烛的林夫子。   他走进殿中,将手上的香烛摆放到香案上,燃了香,这才低头拜了几拜,最后坐在蒲团上,闭眼祈福。   这地方供奉的是已作古许多年的书院奠基人张载。   等了许久,林夫子都没动静。   这得等到啥时候才能走哇?陆宁正无奈间,旁边的李晞伸手将她的脑袋转到他面前,趁着她不敢出声也不敢挣扎太过,又低头亲她。   仿佛有取之不尽的甜蜜。 第42章 、入骨之蜜   林夫子走时, 陆宁已经没了多少意识。他若是再走得晚些,她可能要在那门后面晕过去。   过后,陆宁难免又有点生气。但现在对李晞到底狠不起来, 也只是瞪了两眼完事儿。李晞满脸都是笑意, 轻轻抱着她,哄道:“仅今日一日, 从明日起,我定然收敛,说到做到……”   这日, 他们很晚才从大成殿回到书院,这会儿才想起来, 两个人大半日的啥都没吃,饥肠辘辘的。特别是李晞, 还是刚一路赶回的书院,路上也没吃什么。   好在卫殷机灵,知道提前去膳堂给他俩买了饭食留着,虽然只有米饭青菜之类的,但两个人一起吃, 仿佛吃的是蜜糖一般。偶尔他拿自己的筷子喂她一口,她吃了之后,他又张了嘴示意她反喂回来, 她害羞不肯, 他就凑到她面前去装可怜, 直到她屈服,顺了他的意了才作罢。   最后,李晞送了陆宁去她屋里,又在屋里难分难舍了一阵, 陆宁最后给他轻轻亲了一下脸,才打发了他。   文儿被关在门外,待李晞恋恋不舍的离开后,她走到陆宁的床边,惊疑问道:“公子,你和李公子到底是……”   陆宁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闷声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睡觉了。”   文儿见她又耍赖,知道她是不愿意说。心里叹口气,却也拿她没办法。   陆宁的脸对着墙角,她伸手戳了戳眼前的青纱帐,心头晃过今日的一幕幕,有点惊慌,有点羞涩,但更多的是心口的甜意。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的体验。她只知道,自己再不复前几日的忧闷,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不禁又微微笑起来,最后缩进了被子里。   翌日早课是诸葛夫子上的。陆宁神情极为认真,身子坐得笔直,一只手规规矩矩地摆在桌案上,另一只手却隐到了桌子下面……   桌子下面,是另一番景象。李晞紧紧捏着她的左手,一时轻一时重地揉着,长指有时强行探入她紧闭的手心,挠一下,再挠一下……   陆宁开始怒瞪了他几眼,但他的动作愈发顽皮。她没法子,只好对他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一双眼睛仿佛蒙了水雾。   陆宁从未在他面前示弱,今日这般,着实勾得他心痒。他放开她的手,手指顺着她宽大的袖子,往前爬……   陆宁忍住口中的惊呼,实在忍不可忍,一脚踩过去——又被他轻易避开!   李晞低声道:“同一招用两次可不好使了。”   趁着诸葛夫子又背对着他们,陆宁凑到他跟前,任他飞快得在自己脸颊上啄了一下,立马又回正了坐姿。   他们所处的是最后一排,周边也没人,虽然放肆,大约也没人发现。前后不过须臾功夫,却足够让陆宁脸红如火。她低声道:“现在满意了吧?”   李晞这才将手指从她衣袖里抽出来,开始认真看书,嘴角微微翘起来。   李晞说过要收敛,故而这日除了早课上外,其他时候倒还算规矩,并没有一直缠着她。他们上完早课,一起去藏书楼看书,两人相邻而坐,偶尔抬头看一眼,亦觉得岁月美好。   看到一半,陆宁要去拿书,绕到书架后面,发现那书在高处。她踮起脚尖来,却还差了一点。李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轻易帮她拿了。她转身,他正好将书塞到她手里,道:“你以后想要什么书,直接差我来拿吧。”   他到现在都记得,去年她因为同他抢山长的书,从梯子上摔下来的事情,脑袋都砸到了。他那时候就心疼得很,换成现在,就更受不了了。   陆宁也想起那件事,看他一眼:“我那时以为你是故意的。”故意抢她的书,故意看她笑话。   李晞伸手拉她,带着她转到书架的角落处,那处狭隘的空间,隔绝了所有的外面的视线。   他紧紧拥了她,怀里这副恰好与他无比契合的娇软身体和她独有的清甜气息,让他舒适地心中喟叹。她则因他男人身体的热度,微微红了脸。   她怕有人来,用力推他。他不得已微微松了手,背部靠着墙,双臂只松松地将她圈着,低头笑道:“那时你总喜欢与我比,但我其实并不想与你比。若是你能给我多抱抱,我什么都可以输给你。”   这句话,他早就想与她说了。自己一腔热忱,无处安放,飘零了这么久,总算是得到了该有的归处。   陆宁不放心地四处看了会儿,发现这里的确没人看见之后,才放下心,低声回道:“我才不信。你若输给我,你就要给我下跪的哦,这样你也愿意么?”   李晞笑笑,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起一张春宫图来。他素来淡定的俊颜也少见地染上绯红,望着她清亮无尘的眼,一时感觉自己思想实在太不堪,如何配得上这清澈如泉的小人儿……   他之前在国中各重要州府都待过,考察吏治,体察民情,自然什么荤的素的杂书都见识过,也包括春宫。   李晞舔了下干干的唇,语焉不详道:“以后大约会有这样的时候……”   陆宁不解,一双明眸大眼看着他,还欲再问,却听到有脚步声朝这处走来,她如兔子一般,就要走出去。李晞拉住她,帮她把胸前系带理了理,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袍,这才一前一后走出来,泰然自若,风度翩翩。外头看书的人有不少呢,想起他们就在此同一个空间里这般亲密,陆宁总觉得心下发虚,实在佩服他的淡定。   仿佛回到了之前的生活,只是一切都染了一层蜜。   翌日,有人来递信儿给李晞和陆宁,说是祝山长让他们去闲云斋一趟。   也不知怎的,陆宁心头就擂起了鼓——不会是山长发现了什么吧?   李晞笑道:“瞧你胆儿小的。山长找我们无非就是撰写誊抄之类的事情,咱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陆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内心惴惴。   李晞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没关系,我在你身边,不管遇到什么,都有我给你解决。”   陆宁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到了闲云斋,果然如李晞所说,又是誊写抄录的任务。祝九渊大概跟他们说了要求,小书童摆好了书卷并上文房四宝。之后祝九渊便带着小书童离开了,说是要下山会友人。   两个人开始还乖乖抄写了一会儿,大约抄了一半,李晞便耐不住了,放下笔,坐在那儿以手支颐,盯着陆宁瞧。   陆宁忍了许久,实在扛不住,抬头,眸子里都是水汪汪的羞怯:“干什么啊……”   李晞忽的放下笔,朝她走过去,抱着她亲下去。   忽如其来的动作。她都呆住了,忘记了反应。如此这般,倒更方便了他的肆意。   笔毫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地的,接下来是纸张、书卷。他把她压在桌案上,最后落下的砚台,啪嗒一声响,终于把两个人震回了神志。   两个人一起捡地上的东西,陆宁抱怨道:“还有好多没写呢!你别这样了!”   看见她写的一页字都被墨水沾染脏了,要重新写,李晞一时也有些愧疚,点头道:“好,我们先把任务做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你不许那般看我,我……会忍不住。”   陆宁实在不知道他说的是哪般。不过也不想细问了,不然又是一阵混话……   这回任务不重,两个人合作,很快就抄完了。李晞素来动作比陆宁快,今日更是足足比她多写了一倍。   陆宁不放心,仔细查看了他写的那部分,前后核对了一番,发现并无错误,这才舒口气。   李晞见她这般,莫名觉得满足,笑道:“日后,我写字,你就负责给我核对校正好不好?”   陆宁道:“我才不要。我写得又不比你差,为什么要去给你打下手?”   李晞叹气,划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我们宁宁就是好胜心强。”   陆宁轻轻推了他一把,眸中尽是娇嗔。   待收拾好桌案后,陆宁准备离开了,冷不防身后的李晞忽然将她抱了起来,衣袂旋转间,她已经坐落到他的身上。   两个人面对面,她分腿正正坐在他的腿上。而他,坐在一张紫檀木扶手椅上,双臂搂着她的腰,像搂着一个娃娃。   “你怎么又……”陆宁皱眉。   “宁宁,”李晞截住她拒绝的话,额头顶着她的,柔声哄道:“闲云斋现在没有人,只有我们两个。我们等一下再走好不好?”   陆宁看他漆黑如夜的眸子,那样专注,拒绝的话在喉间滚动了一圈,终究说不出口。   李晞就喜欢她被动的模样,可爱可怜可人疼得紧……   男子和女子对于谈情说话,总是倾向于不同的方式。情窦初开的男子无一不肖想心爱女子的身子,而女子则更喜欢温馨一点的方式,只不过力道不敌,时常吃亏……   李晗也不知为何自己要亲自上闲云斋来寻陆宁。明知道可能会看到一些会让自己心如刀割的东西。   刚踏进闲云斋,便看见陆宁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娇靥满是红晕,双眸含春,嫩唇红肿,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衣襟。胸前排列紧密的扣子,都被解开了,甚至有几处被撕坏。她细白的手指捂住了开口住,在看见他的刹那,脸色瞬间白透了。   “李……李先生?”   陆宁的魂儿都要被惊吓出来了,幸好身后追出来的李晞及时给她兜头罩上了一件外袍,将她包严实了。   陆宁这般形容忽然撞见外人,李晞懊恼之下,也很是后悔自己的冲动。他朝李晗微微点了头,然后便抱着陆宁回到里面去了。   陆宁忽然想起来,之前跟李晗约好了的,今日要去找他把上回缺勤的课补回来的。结果她把这事儿忘得精光。   书院里的衣裳都差不多,李晞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让陆宁换上,自己又走出去会李晗。   李晗告诉他说他是来找山长的,既然山长不在,他就先行告辞了。李晞不疑有他,送走了他之后,才又折返回屋里。   陆宁的衣裳已经换好了,大了不少,但这衣裳原本就是宽袖,瞧着倒也不违和。她正坐在那儿拨弄笔架子上几只笔毫。   “生气了?”李晞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的脸。   陆宁避开他,低声道:“没有。只是想到男女毕竟不同,咱们这般放肆,若是清白不在,日后叫我如何做人……”   李晞心道,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去年她在雪洞里受伤那次,她脱得比现在还多,他又不是没见过……   “我以后一定忍住,不碰你了可好?”他对她笑,满是讨好。   陆宁看他一眼,“你总是说得好听,但每次到那关头,我怎么推你你都不管不顾。”   李晞有点惭愧,他认真道:“宁宁,我想要的是长长久久,你若是不喜欢我现在与你亲热,我一定会尊重你。”顿了顿,又续道,“你总归要嫁给我的,反正你后面几十年都是属于我的,这一日两日的,我还不至于等不起。”   陆宁双颊飞红,水眸都惊呆了,“什么……什么嫁给你?”   李晞立刻警觉,道:“怎么,都这样了你还不肯嫁给我?”   陆宁纠结道:“我……我不知道。”   李晞见此,立刻小心翼翼哄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你不用操心什么,乖乖跟着我就好,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陆宁真不知他这满口甜言蜜语哪学来的,听得她快要羞死了。   但凡有真心喜欢的姑娘,男子大约都能对此无师自通吧。特别是李晞,素来悟性极强。这会儿他已经拉着她的手,开始说自己的打算了。   “今年年终试结束后,我便先行回京,同我……父亲禀明此事。待他同意后,我再去你家乡拜访你的父母。”他算了算日子,笑道,“明年春天吧!明年春天,咱们就能把婚事定下来。”   关于他的身份,李晞想着,待父皇下旨赐婚的时候,她也就知道了。当然最好能提前给她慢慢透露一些,免得到时将她吓着了。其实,在他心里,他喜欢她这件事,与他的身份毫无关系,所以一直也没有特意提及。   陆宁思索半晌:“有一件事,我可能先前没告诉过你。”   李晞道:“什么?”   陆宁认真道:“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我母亲说过好多回,让我招婿来着。”   李晞一时哑然。   陆宁续道:“我爹娘最初也十分恩爱,后来却因为一些事情起了龃龉,这些年都是分居两地。当年我娘亲因我爹遇难,命悬一线之时,是我娘亲的娘家费了许多力气才把人救回来。我娘亲便觉得,女子在这世上靠不了男子,真正能靠得上的只有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她一直想给我招婿。”   李晞没料到会遇上这么个阻碍。他……是绝不可能入赘的。即便他再喜欢陆宁都没用。不止因为太子的身份,还因为父皇对他多年的苦心栽培。   “我娘还说,先前秦冕跟我关系好,秦冕的家人也想提亲,但我娘因他家两代单传,定然不可能入赘,想都不想就拒绝了。”陆宁总结道,“我觉得,我娘还是挺看重这个条件的。”   李晞沉默着,心里琢磨着怎么解决这事儿。陆宁睁着晶亮亮的眸子,正对着他,问道:“你家有其他兄弟么?”   李晞无奈道:“兄弟倒是挺多的。但我是家中唯一嫡子,日后恐要继承家业……”   陆宁哦了一声,苦恼道:“那怎么办?”   李晞见她如此,心头莫名的甜。不管是嫁人还是招婿吧,总之她也想和他在一起对吧?   两个人默默想心事,过了一会儿,李晞把她圈在怀里,力道很轻,安慰道:“你别操心了。我会想办法的。”说完,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在他看来,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他们既然决定要在一起了,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分开。   清风居,月上梢头。   冬夜寒凉,周边的竹林愈发苍茫冷硬,偶有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响。竹篱笆围绕的小院子中,白石圆桌案上摆满了酒坛子,地上也堆叠了不少。白衣男子半趴在桌案上,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素日里清冷出尘如谪仙般的男子,如今却成了一个醉鬼,雪白的衣裳被酒坛子压得皱巴巴的,他也不管,尽管知道自己醉了,还是硬撑着,又端起一坛子酒出来,一口灌进去。   身形不稳,忽而栽倒到地上,把地上的酒坛了都砸碎了,发出震耳的响声。   李东篱立在不远处,已经看着他喝了许久。他走过去,扶起了他,道:“你素来滴酒不沾,何苦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李晗没有看他,又伸手去寻酒喝。大部分坛子已经空了,好不容易有一个有酒的,结果被李东篱夺走了。   “师父,你让我喝……你……让我喝……”李晗抓住他的手,整个人都跪在地上,鬓发散乱,眼角通红,哽咽的声音里满是痛苦。   李东篱见此,心头长叹,低头对他道:“若是实在难受,就去找她吧。”   找她……男子痛苦地摇头,“不……我的未婚妻……已经不认识我了……”   找她?找她看她同别的男人亲热吗?她水润的眼睛,红肿的唇儿,嫣红如花瓣的芙蓉面,那是同李晞亲热过的模样!他已经自我虐待得够久了,够久了!   李东篱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陆宁正是李晗多年以来寻找的女孩儿,他们少时以玉佩为信,早已约定终身。   可是陆宁已经不认识李晗了。李晗却一直在找她,从约定那日起,便将她当成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妻子看待。去年,颜芊琳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说,她就是少时与他约定的那个姑娘。李晗狂喜之余,便立刻请了婚旨,但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心中渐渐生出疑窦。   春日桃花坞那一面,李晗也没有认出陆宁。毕竟已经经年过去。但因那块同颜芊琳一模一样的颜字玉佩,他亲自去江南查探了一番,才知道,原来陆宁才是他一直以来要找的那个人。   他再也不想应付颜芊琳,此次她追到长乐山来,他让她主动退亲,她不肯,他几乎没给过她一个笑脸,她却还要在人前与他装作恩爱的模样。不过没关系,他让她主动退婚,是为了全了一个闺阁女子的颜面,她既如此不识抬举,他自有办法退亲。   可退亲之后呢?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那个女孩儿,还会属于他吗?   他知道,李晞喜欢她。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意,他总是不知不觉就去寻找她的身影。她从庆阳府回山那日,他立刻按捺不住去了后山寻她,他弹了她喜欢的曲子,她容颜娇美,笑靥清甜。但很快李晞就来了,于是她所有的目光都转到李晞身上,再也看不到他。   这几日,他们之间大约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李晞行事素来霸道,他把她时刻锁在自己身边,毫无顾忌,惩着性子肆意亲热。   李晞和陆宁的点点滴滴,都如同钝刀,一下下,砍得李晗血肉模糊,精神崩溃。   那是他的女孩儿啊……怎么能被夺走……怎么能?!   他半瘫软在桌案上,浑身都发起抖来,脸色都变得雪白,痛苦呢喃着:“她是我的……为什么要来抢我的……为什么……”   “师父,你说为什么?”他拉住李东篱的衣袖,意识已经醉到模糊,眸中满是不甘,“为什么李晞拥有的东西那么多,从小到大,江山属于他,父皇的爱也属于他!为什么他,还要来抢我的未婚妻?”   李东篱只是悲悯地看着他,未曾说话。   李晗便又转身去找酒,喝着喝着,又沉默下来。   月亮落下去了,天愈发漆黑。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晗似乎清醒了几分,他忽然开口道:“师父,我不想放弃。”他转头看李东篱,李东篱的侧脸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其他任何事情,我都可以放弃。唯独她,我不想放弃。她是我的未婚妻,是属于我的。”年轻男子轻声说着,似乎下了决定一般,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透着坚定。   李东篱叹息道:“万般天注定。你既然决定了,我也劝不了你。” 第43章 、暗夜急函   这日清晨, 李晞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把黄色的腊梅花去送给陆宁,正好碰见苏棠也在陆宁屋里,两个人不知在神神秘秘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开门让他进屋。   李晞把腊梅送给了陆宁, 然后看了眼苏棠,皱眉道:“你与她说了什么?”   苏棠啧啧两声, “怎么,只许她跟你一个人说话?”   陆宁轻声责备苏棠,“你瞎说什么呀!”   苏棠转身对陆宁道:“这腊梅固然好看, 但我听说,龙鸣寺后面开了半山的红梅花, 那才叫壮观呢!”   她又开心地对李晞道:“你还不知道吧?荀夫子要带我一起去一趟龙鸣寺,我已经跟荀夫子说了, 让陆宁跟我们一起去。瞧瞧龙鸣寺的风景,也散散心。”   燕荆山龙鸣寺的主持与荀夫子乃是好友,荀子厚偶尔会去那边小住几日,先前经常带着一起的是温聆,现如今温聆还在青州, 便只能另寻他人。燕荆山离长乐山约摸两三日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李晞问道:“你们要去几日?”   陆宁答道:“还不知道。大约能赶回来考年终试。”   李晞不开心了, “这么久啊……”   苏棠实在受不了这难舍难分的模样。但她在李晞跟前也不敢过于放肆, 只敢在心里默默吐槽。   陆宁和苏棠翌日一早就离开了长乐山, 李晞想去送,被陆宁拒绝了。   “你这个模样,好像咱们要分开个一年半载似的,”她低笑着与他说, “我原本打算央着荀夫子,让我俩留在龙鸣寺多看几日梅花,要不还是别多看算了吧……”   李晞立刻道:“不许多看!荀夫子什么时候回,你也要跟着回来。”顿了顿,补充一句,“我在这里等你。”   两个人正甜情蜜意,哪知变故来得这样快。   陆宁离开的当日夜里,长乐山就迎来了数骑快马。   当朝都督司马捷以及两位天子亲军指挥使,策马扬缰,踏破书院宁谧的夜色。他们径直找到了李晞,呈递上一份北境急函。   一直对大燕俯首称臣的草原诸部忽然叛乱,胡人数万铁骑突袭函崤关,大燕北线兵力不敌,自函崤关往南,已连失五州。草原部落联盟首领阿齐善率领其部下闯进了北境驻边的定北侯谢怀远的府邸,谢府阖府上下两百口皆成刀下亡魂,包括谢将军仅三岁的孙儿在内,无一生还。   谢府世代忠烈,定北侯谢怀远一生忠君爱国,曾为大燕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乃是当朝最骁勇的武将之一,如今却遭此大难,实令人痛心!   “他们异族人本性野蛮,不通教化,一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司马捷愤恨之极,“他们使了诡计给谢将军下了毒,又趁谢将军无法动弹之时,将其活生生……剥了皮,最后……剖腹取心……”他不自觉语带哽咽,最后几乎咬碎银牙,“残忍至极!”   李晞双眸通红,手指紧紧捏着那信函,几乎气得发抖。   谢怀远,是少时教他骑射的启蒙老师,他为人豪爽,胸怀宽广,武艺精湛,与李晞是忘年之交,感情深笃。可以说,李晞一手出生入化的骑射技艺,大半出自他手。几年前,他已料到北境恐不太平,自请离京戍边,李晞还亲自送了他一程。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李晞对北境军务并不陌生。阿奇善之所以能坐上联盟首领之位,得以统领草原九部,还是靠着大燕崇文帝的鼎力支持。他们二人曾签下了协议,阿奇善承诺只要他坐上可汗之位,就会永远对大燕称臣纳贡。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恩将仇报,背信弃义!   崇文帝得知此消息后,深悔自己对阿奇善的轻信,急怒攻心,已病倒在榻。   “殿下!”另一个胡须粗短、身材健硕的武将激动道:“那阿齐善围剿谢府之后,占据了函崤关,还在一路往南而来,南边的玉水关兵力还不及函崤关,当地都指挥使在殊死抵抗,情势紧急,皇上已让青海王率军前往驰援,并让殿下领副将军职,随司马将军一起挥师北上,还请殿下随我等即刻动身,定要让那群野蛮人血债血偿!”   青海王李延丰原是皇室宗亲,与太宗皇帝是一个辈分,镇守青海多年,如今已至古稀之年,手下的军队也并非精锐,根本无法与十几万东胡铁骑抗衡,只因为距玉水关近,接到圣旨后二话不说披甲上阵,不顾生死冲在了前锋。   玉水关此刻危如累卵。而一旦玉水关破,黄河以南的五府三十余州的广袤腹地,都将彻底暴露在胡人的铁骑之下。   李晞浑身的血液都像被烧着了一般,只想即刻将那群东胡人剔骨抽筋!生啖其肉,饮其血方可解心头之恨!他猛的起身,刚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两位将军稍待片刻,孤还需交代一些事情。”   他回到屋内,坐在案前,思索片刻,执笔快速地写了几句,想装进信封时,仿佛想起来什么,又抽出来信,撕了,又重新写了一封。一双黑沉的眼在烛火下闪着坚毅的光芒,恍然间划过一丝柔软,又倏然隐去。   宁宁,这回只怕等不了你了。   李晞取出一只檀木盒子来,将信放进去,又将今日刚刚写好的《南疆图志校释》放进去,最后又掏出一块晶莹圆润的翡翠玉佩来,压到了书底下,这才盖上了盒子。   他原想放到陆宁屋里,但总觉得不妥。书院的屋子毫无隐私可言,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最后他亲自送到了风雩桥下,将盒子埋在了里面,就在那丛黄舞飞旁边不远。   他在她屋里只留下一句话的纸条,让她去他们时常去的那个地方取回独属于她的十四岁的生辰礼物。   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只可惜,不能陪她过了。   李晞离开时,天还没亮。数骑快马,来时迅疾如电,走时亦旋风一般,很快不见踪影。冬日寒夜,书院少年们都在甜美的睡梦中,梦里有蟾宫折桂,有封侯拜相,有光耀门楣。他们大部分人,一辈子也不用见到战火纷飞的惨境,也不用目睹马革裹尸的凄凉。   从此,桃蹊书院中再无才子李晞。   天色泛着鱼肚白的时候,那个清冷的身影立在桃蹊书院的山门下面,望着下山的小路出神。   边境起了战事,父皇竟然让李晞出征。李晞临时派人送了信到清风居与他道别。李晗夜间起身,看到了留在石桌上的信,便来了这里。   早不见了李晞的踪影。大约已经走远了吧。   在他看来,真正带兵打仗的是司马捷和尚坤那几个武将,历来皇子参与战事,更多的是有个历练的机会,又哪里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真能统领三军、运筹帷幄?还是同以往一样啊,不管朝中发生任何事情,父皇眼里永远只有李晞一个人,永远只把表现的机会给他,仿佛其他儿子都是摆设一样。   不过,这次安排恰合他意。   他运了轻功,忽然提气飞起,如燕子一般落到屋檐上,几个起落,便到了学生斋舍处。他寻到陆宁那一间,轻易便发现了那张纸条。   经常去的地方?   说的是风雩桥吧。   待到风雩桥,找到那只檀木黑漆盒子时,他一分犹豫都没有,撬开了盒子。   拿起信件,原想立刻毁掉,但就像自虐惯了一般,他还是想看看信里到底又说了什么。   看后,眸中微微惊诧。原以为写的会是让陆宁好好等他,待他回来了定然娶她之类的。没想到,信中并没有这样写,更多的只是解释了为何忽然离开,并让陆宁好好照顾自己,其他一些嘱咐,零零散散的,十分琐碎。   未提起嫁娶之事。是了,他现在要出去打仗,刀枪无眼,谁又说的清楚结局是什么?或许是立下战功扬威四海,也或许是出师未捷马革裹尸还……   “四弟,你对她,的确是真心一片。”李晗低声说着。可下一刻,便将这信捏成了齑粉。   至于那枚翡翠玉佩,玉佩中央镂空雕刻的乃是丹凤朝阳,象征光明、吉祥。这是先皇后当年给他们兄弟制得一整套,每人一只。李晗的翡翠玉上雕刻的是福寿如意。当时大哥说这玉佩好看是好看,但很像女孩子戴的,先皇后笑着说,就是让他们留着送给他们未来的妻子的。   可笑,当年李晗身上那枚,也是送给了陆宁呢。只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面无表情地将玉佩、书连带着那只紫檀木黑漆盒子都一一扔进了荷塘里,眸子透着坚定和决绝,清冷无边。 第44章 、大梦一场   为何许下的诺言, 轻易的就能毁掉?   这是李晞莫名失踪后,陆宁的感想。当年秦冕就是,许了她一起来桃蹊书院念书, 结果轻易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现在的李晞亦如是, 许了她那许多甜言蜜语,说要娶她对她多好, 结果忽然消失不见,什么话都没留下。   实在可笑。好在她也并不是那等满腔心意都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女子。   前几日在燕荆山,龙鸣寺里梅花开得极好, 苏棠带着她一边游玩,一边对她耳提面命, 提及李晞之事,言道:“我从小混在男人堆里, 对男人的心思也有些了解。李晞现在对你诚然是正在兴头上,他对你是否真心我不能妄下断言,但你毕竟是姑娘家,小心些总是不错的。须知,有不少男人就是贪图新鲜, 得到了之后,可未必有先前那么热乎了,特别是李晞那种见多了各色红粉佳人的富贵子弟。”   陆宁听了半天才听出她在劝自己不要轻易失身的意思。不禁好笑, 她从未见过苏棠这般委婉过。仔细思索一番, 开口道:“在正式定亲之前, 我不会傻到同他那什么的。我现在跟他这样,也不全是因为他,还因为我自己。是因跟他在一起时我自己觉得欢喜罢了。”   苏棠看了她半晌,试探地问道:“就跟……咱们看上某个小倌, 就让他伺候在身边一样?”   陆宁觉得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妥当,但似乎又有那么点意思。   苏棠见她默认了,不禁笑道:“没想到李晞也有被人当小倌的时候。”   陆宁看她一眼,“你这话,若是敢在书院说,我便服了你。”   苏棠吐吐舌头,“那我哪里敢?李晞会撕了我的。他这人外表时常笑得风流倜傥的,可实际上很有威严,在哪儿都是做主子做老大的气势,整个书院没人敢惹他。”   陆宁点头称是。她这个堂长,早就只是空壳子,书院的人最服的就是李晞。不过因为李晞素来顺着她,所以陆宁对此也没啥意见。   那几日在龙鸣寺,她也是想念他的。毕竟正当甜蜜时。   结果回到长乐山,再不见那人踪影。林夫子说,李晞回去了。看了陆宁似乎有所期待,又加了一句: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陆宁嘴上虽应着,但潜意识里,最开始还是不信他就这么忽然消失的。他先前也说过,他再也不出现,结果没几日就回来了呢。   下意识的,她总是会在四周寻找他的身影,可见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比如写了好字,会想要找李晞来看,看到好画,会找李晞一起赏鉴。藏书阁里,他那靠窗的位置一直空着,早课上,她的左手边也再也没有人给她借墨,闲云斋里,从此都只有她孤身一人默默抄写先生布下的课业。   就这么日复一日,也不知是第几日,她渐渐才相信了。   再次路过风雩桥、大成殿、野荷塘。风景依旧,人面不再。陆宁忽然想起李晞那日说的,此后就当他从未出现在长乐山过。竟一语成谶。   忽然,耳边想起泠泠琴音,干净空灵如月下清辉。   陆宁停下了脚步,转身一看,果然看见立在风雩桥上的李晗。   他的琴就随意放在桥边的石头狮子上,视线落在她身上,有点远,但陆宁却能感受到几分温柔。   她慢慢走过去,立在他身边聆听,心情也莫名放空起来。   一曲罢,她朝他行了一礼。李晗看着她雪白的小脸,道:“你……在想他?”   她脸上立刻尴尬起来。李晗不喜欢她对他的神情,似乎在提醒着他,她和他真的不熟。   陆宁着实没想到李晗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想起上回在闲云斋,被他撞见自己那副样子……   “先生是不是都知道了?”她低头问道。   李晗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也知道你和……他的事情。”   早就知道……是多早啊?陆宁也不敢问。   李晗看着眼前的一池残荷,道:“他走了,大约是要去承担一些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但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对你何其不公。”   陆宁沉默片刻,道:“没什么。我与他好了也不过几日功夫,就当……大梦一场吧。”   李晗闻此,倒是轻轻笑了。那笑容如同春日艳阳,甚为和煦。“就知道你不会同普通女子那样心怀局限于一隅,我果然没看错。”   陆宁似乎是第一回 看到他笑,一时有点晃神。但……说起哀怨,她其实昨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偷抹了一会儿眼泪。   苏棠这段时间时常约她说话,她也没表露出什么哀怨来。至于李晗……反正之前那么尴尬的时候都被他撞破了,现在与他说一说这事儿似乎也不算什么。   李晗见她沉默,便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把她拉到琴面前,“你听我弹了许多遍的《梦浮生》,如今你来弹一次吧。”   陆宁应了声。待琴声起,她的思绪却没办法真正进入那一片轻灵之境。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要再去想李晞那张让人着恼的脸,手指动作透着几分急躁。   忽然,李晗的一只手轻轻握住陆宁的手指,带着她一起拨弄琴弦,“镇定一些。这曲音应该毫无杂念,纯净清透……”   陆宁闭上眼,顺着他的话,努力找感觉。   一曲过后,李晗似有些不满,道:“若是无法摒弃无用的杂念,即便悟性再好,也无法更上一层楼。以后,你有空便到清风居来吧,那里清净,想来有助于你练习。”   陆宁被他说得有点惭愧。   李晗将琴放回琴囊里,背在背上。“走吧,我带你回去。这地方荒无人迹,以后少来为好。”   这年的年终试,陆宁毫无悬念地拿了一甲。王鄞和叶伽其次,温聆因从青州赶回考试,到底因心怀忧虑而稍稍落了下乘。   过年时,苏棠、温聆都未曾回家,连着韩溟和陆宁,一行四人,一起吃了个欢欢喜喜的年夜饭。温聆不回家是因为刚从家里返回,至于苏棠,她说她已经长大了,没那么恋家了,来来回回得麻烦死了,干脆不回去了。   另外,除夕夜里,李晗还特意送了她一首曲子,名叫《玲珑曲》,说原本是给她的生辰礼物,但那几日她心情不大好,他便拖到今日才送。那曲子轻快灵动,如出谷乳燕,自在娇莺,听着便让人心生快意,陆宁很喜欢。   身处山中,消息的确滞后。直到正月时,书院众人才得知了北边打仗的消息。众人说起异族人的凶残野蛮,都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陆宁听到谢将军府遭难的惨景,也十分震动。一时又想起爹爹在南疆,幸好如今那边还算太平。   苏棠那日与她道:“谢将军同镇南王一样,也是我最崇拜的将军之一。陆宁,我也想上阵杀敌,护卫百姓,为谢将军报仇!”   陆宁劝她道:“朝廷已经派了大军出征,又有当朝太子亲自坐镇,后面定然有捷报。”   她这嘴巴,像是开过光的。果然,及至二月,随着学子们一个个进了学,也带回了一个又一个新鲜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江彦刚从家乡回来,将外头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讲的那出玉水关鏖战在学舍里说了一遍,直说得人群情激昂,热血沸腾。   据说那胡族人烧杀淫掠,一路至玉水关,与当地民兵交锋时颇为嚣张,直言要踏破大燕的腹地。不料七日后就被太子殿下率领的精锐之师尽数歼灭。据说那太子殿下英姿无双,骁勇善战,与胡族首领阿齐善在战场上交锋,竟截去了他一臂,另其大败而归。   一群少年人都兴高采烈的,起哄一般,把江彦抱起来,往天上抛了好几回。结果一不小心袖子卷了上来,露出了上头几道鞭痕。   江彦尴尬道:“我过年在家里,跟我爹说想去参军打仗,我爹不同意,我就偷偷收拾行囊跑,结果被抓回去打了一顿。”他又笑道,“这点伤没什么的。”   叶伽拍了拍他,“你呀,还是乖乖听你爹的话吧!以后入朝为官,也是一样能护卫百姓。”   众人点头称是。   当日夜里,书院摆了宴,庆祝玉水关大捷。   几个人都喝得不少,苏棠醉趴下了,侧着脸看了陆宁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陆宁,你说李晞会不会是参军去了?”   陆宁心头一跳。   “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不然我实在不理解他为何抛弃你一去不回。”苏棠道。   陆宁原想解释一下,他们的关系还没到抛弃和被抛弃的地步吧,又不是真做了夫妻了。结果苏棠不给她机会。她忽然趴到陆宁肩膀上,低声道:“陆宁,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不管是哪个姑娘,遇到这种事情不可能云淡风轻的。”   陆宁道:“苏棠,你这话若是两个月前与我说,我还能有点波动。现在,我已经快忘了李晞是哪一号人物了。”   苏棠一笑,也不再纠结这个,趁着醉意,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你以后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好夫婿,比李晞好一万倍的那种。”   “我跟温聆认识早,但最后却跟你最熟。可能因为咱俩都是女的。哈哈。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陆宁,整个书院里我最喜欢你了,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陆宁忍不住插嘴道:“你先去不是说李晞最好看么?”苏棠摇摇头,“他对你不好,已经从最好看排行榜里被我踢掉了。”   宴席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陆宁回到斋舍,正欲歇息时,便看见韩溟在窗外踌躇。   陆宁招呼他进来,他神情有些闪烁,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才开口道:“陆公子,这么久以来承蒙你照顾,我原想拿点什么谢你,可找遍了屋子也找不到衬得上你的东西……”   是了,韩溟每次送她东西,多半都是膳堂的好吃的。韩溟出生贫苦,能留在书院念书已经是山长法外开恩,哪里有闲钱买什么礼物?   陆宁安慰道:“没关系,我不缺什么。”   韩溟目光闪闪的,似乎要哭出来,“陆公子,我……我……”   陆宁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会一直记着陆公子的!”说完,他抹了一把眼睛,一边转身跑了出去。   翌日,江彦、苏棠并上韩溟,都不见了。   与此同时,三骑快马一路从平阳府向北,朝着茫茫的大草原奔驰而去。   少年满腔热血,奔赴自己想要的未来。即便那里布满荆棘满地血腥,也丝毫不惧。 第45章 、乐曲声声   长乐山上, 桃花开了又谢,换上一身浓荫碧绿。   书院后山山头有棵足可三人环抱的海棠树,正开得绚烂, 陆宁就坐在树下看书。日光温暖, 透过粉色花枝,漏到她雪白的书卷上。   她抬头遮挡了一下阳光, 便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温聆微笑着看她,低下身子来,看了眼她手上的书, 竟是一本野史故事。诧异道:“你怎的看这些闲书?”   陆宁伸手枕在后脑上,靠在树干上, 悠闲道:“你也知道我不想考科举的,我也不愿意影响到你们, 躲在这里自娱自乐,快活得很。”   进入第三年,书院的课程大变样,除了策论诗文还有一门精修技能之外,其余课业都一概取消。另外, 专门针对秋闱、春闱、殿试开设了讲解课。   眼瞧着过几个月就是秋闱了,大家上起课来比之前要认真许多。像陆宁这种不考科举的,夹在其中十分突兀。她很有自知之明, 怕扰了其他人, 就时常摸了本闲书自己出来看。   温聆沉默半晌, “陆宁……你能告诉我,你为何不考科举吗?我知道,肯定有原因。”   其实不止温聆不理解,书院中绝大部分人都不理解, 为何才学这么好的陆宁却放弃科考。诸葛先生还因她逃了几次早课而特意与她谈过一回,在知道她无心科举只想做一介布衣之后甚为痛心,感叹朝廷失去了一个人才。但此后,对陆宁也睁一眼闭一眼了。毕竟书院里都出过三个逃学去参军的人,大家都在走自己想走的那条路而已。   眼前的少年比之两年刚认识时成熟了不少,如今已经稍显出属于成年男人的俊朗棱角来。但他看她的目光始终是温柔的,和暖春晖一般让人舒适。   到现在他对她是女子这件事还一无所觉呢……陆宁唔了一声,坦白道:“是有。但我不能说。”   温聆叹口气,也不逼她,转而又道:“我记得你先前跟我一样选的是画艺,是何时变成乐艺的?”   对于这件事情,陆宁也很懵。去年她选的的确是拾绿亭的画艺,但因为李晗总是拉她去降朱馆,她便两样都上了。最近因为降朱馆的课业太多,她干脆不去拾绿亭了。   有点对不起荀夫子。但为何李先生总有那么多琴谱找她修改啊?她其实也挺累的……她这人素来就是爱新鲜,就像那《梦浮生》,初初听着觉得是神曲,如今弹多了,她都腻烦了。   如今,其他夫子都给她足够的自由,爱逃课也随便她。但李晗却特立独行,每次陆宁不去,他都要特意来寻她,搞得她毫无办法。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李先生太器重我了,总是让我去降朱馆。”陆宁叹气道:“可是他着实看错我了。”   李晗器重陆宁那是全书院都知道的。比如他总是和陆宁在桃花坞里一起弹琴,比如每回上课最后都要把陆宁留下来再单独关照一番,比如每每得了新曲总要让陆宁弹一遍然后再说一下感想。如此种种。   温聆是知道陆宁的心思的,劝道:“你若实在不喜欢,便与李先生摊开了说吧。”   陆宁苦笑道:“我不敢。”   温聆细想一下,也是,李先生比过去的李东篱还不爱说话的。的确不大好沟通的样子。   “也没什么,把这一门学得精深一些也好。”陆宁又道,“至于拾绿亭,我下回有空会去的。”   “好。我等你。”男子微笑。   温聆走后,陆宁再看了一会儿,眼瞧着太阳烈了,便回了斋舍。   斋舍的桌案上,如今常放着她的幽语。李晗昨日又发下来一本谱,让学生们细看,说今日下午要抽查。   降朱阁的课总是如此难熬。陆宁实在不懂,李晗作为最年轻的夫子,为什么不能同荀夫子一般,风格随性一点呢?总是一板一眼的,长得又甚为清冷,大家都有点犯怵。   陆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看那本曲谱,偶尔还要在琴上弹一弹。   撑了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下午,降朱馆内。   李晗将那本曲谱取出来,开始询问学生们对每一首曲子的感悟。问到陆宁头上时,陆宁虽然没看完,但毫不惊慌,站起身来,声音清亮,信口拈来:“此曲虽然悠扬婉转,颇为动人,但转折处偶有凝滞艰涩,还有进步的余地。”   白衣男子附手立在上首,一双清亮的眸子看了她半晌,微微勾了下唇角,“陆宁说的有道理,坐下吧。”   陆宁便敛袍坐了,一脸镇定泰然。   其实她这话编的,别人听不出,以李晗的水平不可能听不出的。他只是假装不知罢了。   结束之后,李晗照常唤了陆宁到身边来,与她说了一会儿课上的内容,待馆阁中其他人都走光了,他才忽然开口道:“陆宁,你几岁了?”   “我……十四,哦不,十五。”   李晗摇头叹息,“那为何还这样淘气?”   陆宁瞪大眼睛,“我哪里淘气了?”   “你说说看,你是第几回对课业这般敷衍了事了?前几日,还偷偷在琴底下藏了一本故事书,我授课时你倒看得很开心。”   陆宁吓到了:“这你都知道?”   李晗看见她大眼睛又圆又亮,微微笑起来,“你藏得不够高明。”   陆宁立刻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认错认得很积极,“李先生,对不起……我认打认罚。”   男子看着她垂下去的小脑袋,心中仿佛羽毛般划过,又点点酸,又有点点甜。认打认罚?他怎么舍得打她罚她呢?   也只能这般一直纵容着她胡闹罢了。可她还总把自己当严厉的老师。让她去清风居找自己,她也不去。他让人旁敲侧击地问过,她说是因为李先生太严厉了,在一起总有很多压力。   李晗从小就有点孤僻,有时候一整日也说不上一句话。他想多与她在一起,故而显得对她功课要求极为严格。事实上,他的目的从来不在功课上。   沉默许久,陆宁以为他生气生大发了,愈发心如擂鼓。   “陆宁,你饿不饿?”他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要罚她不准吃饭么?陆宁心里咯噔一下。千万别啊,这几日膳堂还有她爱吃的牛乳呢……   他还在等她的回答。陆宁迟疑道:“还……还行。”   李晗站起身,“我带你去清风居吃点东西吧。”   ……啊?   陆宁一脸问号。李晗拿了琴就走,还嘱咐她跟上。   一路来到翠竹路,李晗将陆宁引到敞轩处坐一坐,自己则出去了。   其实路上陆宁就想明白了。如今还未到辰时,膳堂都没开饭。但清风居不一样啊,这里是有独立的厨房的。李先生大约把她那句“还行”理解成很饿了,所以带她来这里吃东西。   可能是吃饱了再罚的意思?陆宁也搞不清楚。姑且不想了。   这敞轩不大,只有一紫檀木桌案一湘妃竹躺椅再加一处镂空博古架子。陆宁瞧着架子上摆放的玉貔貅,觉得可爱,想伸手摸,又有点不敢。   这可是李先生的居处。不可放肆。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李晗踏进了门,手上端了一只黑漆托盘,上头放了三只白瓷小蝶,各有一样糕点。   陆宁忙缩回手,尴尬地推辞了。   李晗把托盘放到桌案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将糕点一一摆出来。莹碧翠绿的是粽叶米糕,金黄澄澄的是炸藕合,还有一碟粉嫩莹润的是桃花千层冻。   陆宁立刻就饿了。   李晗又取出竹制的筷子并一只白瓷勺子,递给她,“快吃吧。”   尽管李晗已经很热情了,可陆宁还是放不开,只是稍稍尝了几口,称赞道:“味道确实不错。”   李晗道:“喜欢就多吃点吧。你先吃,我出去一趟。”   陆宁吃到最后,很懂事地给每一碟都留了一块。若是全吃光了李先生那般高冷清贵的人,定要嫌弃自己。虽然她是很想全吃光的……   这日陆宁吃得肚子饱饱的,后来在膳堂只用了一盅牛乳便再也吃不下别的。李晗也并没有吃完后罚她的意思,临走时,还把那只玉貔貅放到了她手里,让她带走。   她推辞了,但他说,她先前也收过山长的礼物,拿点他的也没什么。陆宁只好收下了。   陆宁没有想到,自此以后,她便长期在清风居蹭饭和拿礼物了。   最开始是李晗领着她去,后来是李晗让其他人带信儿给陆宁,说做了好吃的让她来吃。再后来,陆宁便能自己主动去清风居找好吃的了,当然,面上还要以请教琴曲为名。   这转变真是喜闻乐见。可见走这条路子是明智的选择。因为陆宁如今喜欢看故事书多过正经的经史子集,而书院里这类闲书实在少得可怜,李晗便偶尔亲自下山给她找,久而久之,那博古架上置满了诸如《东厢记》、《石头记》等花里胡哨的杂书,着实让陆宁流连忘返。 第46章 、千江有水   七月流火, 被重重翠竹环绕的敞轩倒还算清凉。   耳边有潺潺流水般轻灵动人的琴声,带了几分轻松愉悦。   陆宁正靠在躺椅上,听着琴音, 一脸满足, 舌尖还回味着方才那只蟹酿橙的绝顶美味。   她实在想不到,竟然能在这个时节, 吃到这么地道正宗的蟹酿橙,当真把舌头都要一块儿吞下去了。   想到今日还听到杨雍抱怨说天儿热,膳堂里供应的菜有的都馊了。陆宁这会儿很同情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厨房好啊!   她瞧见博古架上头又放了几本没见过的书, 便起身走近细瞧。发现是一些介绍美食的书籍,随手一翻, 其中就有蟹酿橙的详细做法。   书上面有精致的图画,颇为生动。陆宁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便细细看了起来。   看得认真了,连琴音歇了也没注意。过了片刻,李晗拿了琴走进来。   陆宁听到声响,立刻放下书,迎上去, 接住他的琴,“先生,我来吧!”   陆宁是个很有觉悟的孩子, 既然来此蹭饭, 且蹭了这么一顿好的饭食, 她自然要乖巧一些,多多主动帮忙。   她把琴归置到琴囊中,重新放回到桌案上,嘴上道:“先生琴音已臻化境, 学生实在再也提不出什么见地来,不如下回由学生弹与您听吧!”   她来清风居,李晗时常让她一起品鉴他的琴音,故而时常弹琴给她听。陆宁今日忽然觉得,吃人家的,玩人家的,还让人家弹琴给自己听,似乎过分了些。故而这话说得很真心。   顺便还很狗腿地把躺椅让给李晗,自己坐在另一梨花木扶手椅上。   因陆宁常来,这敞轩里又另置了这椅。   李晗道:“你同我不用这么客气。”顿了顿,又道:“今日的菜……味道如何?”   陆宁立刻点了点头,正想说一句,您这里厨子的手艺实在越来越好了。结果就看见李晗拿起方才陆宁看的那本书,带了几分笑意,淡淡道:“这本书很不错,写得很细致,若不是它,我今日也做不出这样好的菜来。”   陆宁僵了一下。这菜,竟然是先生亲手做的?她一直以为这里是有厨师的……   书院中人人都道李先生生得好看,却冰凉凉的,从来不笑,瞧着像要羽化成仙的模样。虽然如今的陆宁时常见到他笑,可他在她心中仍然是一朵高山雪莲,谪仙一样的存在。他怎么能去做菜呢?   她竟然吃了师长亲手做的饭食,而且心安理得地吃了这么久?   ……罪过啊……   “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你不用同我这般客气。”李晗云淡风轻道,“我闲来无事,除了弹弹琴,偶尔研究一下吃食而已。你即便不在,我也要做来自己吃的。”   陆宁还是挺尴尬的,结巴道:“但……学生理应尊师重道,实在不该……”   李晗见此,又道:“你若心里过不去,不如帮我去洗洗菜如何?”   陆宁立刻点头。   其实李晗也就随口一说,他不喜欢看见她对自己尴尬又亏歉的客气模样。但陆宁却说到做到,过了两日再来清风居时,就挽了袖子要给李晗打下手。   李晗看了眼她细白娇嫩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心里有点后悔自己的提议。厨房里有火有刀的,着实危险。但她此刻小脸兴奋地红扑扑的,又不忍拒绝她。   他便指了指架子上一篓大白菜,道:“屋子后头有一条小溪,你去把菜洗洗吧。”   陆宁领命而去,如同一个想立功的孩子。李晗看着她带了点蹦跳的背影,微微摇头。这丫头,就是喜欢新鲜劲儿。这会儿兴高采烈的,只怕等下累得再也不愿意来厨房了。   陆宁的确是喜欢尝试新事物。她如今也同李晗一样,每日闲得没事做。这几日她看了那本写美食的书,也领略出几分魅力来。借着清风居的厨房,她也想试一试。   清风居附近多竹林,竹下小溪碧透轻盈,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溪边有一处白石,光洁干净,大约是时常洗菜的地方。她走过去,伸手触及溪水,一阵舒适的清凉。   李晗终究放心不下,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往屋后的小溪边寻她。但见她稍显单薄的身影蹲在溪边,一截雪白的手臂裸露着,手指伸进清汪汪的水中。   陆宁听到脚步声,回头朝他一笑,“先生怎么来了?可是等不及了?我马上就好了!”   额角边一缕鬓发调皮地落下来,陆宁抬起右手来轻拂了一下,手臂在日光下愈发白净清晰,可靠近手肘那边,却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李晗目光一凝,走得近些,不动声色地仔细看了她的伤痕,道:“你这里是怎么伤的?”   陆宁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又低下身去洗菜,随口道:“太久了记不清了,大约是小时候顽皮闹的吧……”   李晗深深看着她。一张俏丽无比的小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懵懵的如同无辜的小鹿。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女孩儿,当年为给他挡下伤害,留下的这处伤痕。   就像是一个印记,一个证明,一个契约的象征。她是他寻了多年的未婚妻。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时常觉得,那段经历会不会只是他的幻觉,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小姑娘。但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这段经历的证明。   陆宁丝毫没注意她的异常。她这会儿激情满怀,决意要玩一玩烹饪,满腹心思都在手里的菜上。   李晗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在自己身边忙碌,只希望这段日子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才好……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终于到了八月。   书院第三年的八月,将是学生们陆续离开书院的日子。秋闱在即,他们即将结束学子的身份,将成为举子、进士,进而入仕。   陆宁并非容易伤感的人,但当她亲自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同窗,心中还是难免生出几分惆怅来。   这日,陆宁路过存紫阁,看见王鄞独自一人在里面摆弄着棋子。那侧影莫名透着清冷孤寂来。   陆宁笑道:“王公子棋艺太好,无人敢和你对阵吧?”   王鄞见是她,也笑起来,清雅端方,又明亮耀眼。当年那个初入书院只知埋头苦读的少年,不知不觉,也变成了这般风度儒雅的模样。   “自从常与我对弈的那个人走了之后,我只好自己跟自己对弈。陆公子既来了,与我杀一场如何?”   “好呀!”陆宁道,“不过还请王公子要手下留情。”   然而这盘棋还没下完的时候,他的小厮便来寻他了,说是包袱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王鄞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陆宁,道:“人人都与你道别,我便不再说道别的话了。料想咱们日后定有相见之日。”   陆宁点头朝他笑,道:“这盘棋局,我姑且留着,下回咱们再接着下吧!”   送走了王鄞后,书院里仅剩下陆宁和温聆。   先前,温聆就问过她,什么时候回乡,陆宁说,她不急着回去,大约要到年底。她说他喜欢这里,若非明年开春有新的学子进山,她大约想一直赖在这里不走。温聆脸上闪过几分落寞,他是想与陆宁一起下山的,看来不行了。他必须得赶回去参加下个月的秋闱。   于是,便陪她到不得不走的那一日。   最后几日,俩人时常同进同出。偶尔聊起未来种种,陆宁总是沉默。她看着温聆对她的一片诚挚,心头微动。   “温兄,你且等我片刻。”她飞奔着跑回了自己屋里,吩咐文儿关上门,然后从箱子底部掏出经年未用过的妆奁匣子来,对着镜子,散开墨发。   她让文儿给自己梳了个单髻。文儿手巧,发髻梳的好看,却缺少发簪饰物。陆宁就在窗边折了一枝粉嫩的木槿花,别在发间,一时人比花娇,满室生辉。   温聆在忘波湖边,看着湖上风景,回想起过往的一幕幕,心潮涌动。无数回忆滑过,最后他最放心不下的,唯有陆宁。   “温兄!”   娇脆的声嗓,温聆回头,却见花木葱茏之处,款款走来一位倾城美人,纤纤婀娜,罗裙曳地,笑靥盈盈,眸光璀璨,让满园锦绣都瞬间失了颜色。   温聆呆若木鸡,知道陆宁走到他跟前,连唤了几声温兄,他才渐渐回转,嘴上结巴得说不出话,“你……你……你……”   第一次见他这语无伦次的模样,陆宁笑起来,眸光有星光点点,似藏了碎金一般耀眼迷人。   “我就是你的陆贤弟啊。”   温聆仍然是呆呆的,“陆……陆贤弟……”过了好半晌,才彻底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你竟然是女子?”   陆宁点头,“可不就是么。不然为何不能考科举?”   温聆猛掐了自己几下,确定不是在做梦,这才又抬头看陆宁,但看了几眼,白皙玉面上飞起红晕来,低下头,似乎不敢再看。   陆宁道:“你怎么了?我这般不好看么?”   温聆猛的摇摇头,“陆……陆姑娘,生得很美……很美。”   他一直都知道陆宁生得极好看,是那种任何乔装改扮都无法掩饰的夺目的光辉。没想到,竟真的是个姑娘……穿上罗裙的她,就像书中所言的能卷起天下纷争的祸国美人,笑一笑,能倾倒君王,能魅惑三军。   温聆猛的拍了自己的脑袋,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宁见他有点呆头呆脑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玩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什么陆姑娘,这称呼怪怪的,你还是叫我陆贤弟吧!”   “陆……陆贤弟。”他唤了一声,可这用了三年的称呼,如今也变得怪怪的……   陆宁嘻嘻哈哈地笑,动作倒是与以往别无二致,但那笑容又让温聆心口猛跳,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   “温兄,你待我好,我便不愿意再继续瞒着你。”陆宁道,“这三年求学,虽然也有遗憾,但有你,有各位同窗,有山长,有诸位先生,于我实在是一段宝贵的经历。日后我定会珍藏于心。”   清风袭来,温聆清醒了些,听得她这话,心下也有同感。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第47章 、万里无云   书院安静下来, 仿佛这一片天地都独属于她一个人。   陆宁在藏书楼里看了半日书,趁着秋日午后暖意融融的艳阳,去往清风居。   李晗在屋里备了上好的碧螺春, 见到娇俏动人的女孩儿, 清冷的脸上立刻泛起柔和的笑意,“今日怎么来得晚了?”   自与温聆坦白之后, 陆宁便时常女装示人。一来书院里除了几位先生没别人了,这几位先生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对她女扮男装之事也未有特别震惊, 二来么,如今她身子长开了, 扮起男人着实是太有难度,还不如让自己舒服自在些。   李晗第一回 见她女装时, 也同温聆一般被震的许久不能回神。虽然他一早便知道这件事,可如今的陆宁……实在美得过于惊人,让他生出许多的隐忧。   陆宁坐到他对面,细白的手指执起白玉杯,浅啜一口, “我在藏书楼里看了半日书。林夫子说过几日要把藏书楼修缮一下,约摸要关门一段时日。”   李晗看着她,“你舍不得?”   陆宁微微一笑, “有点。”   李晗道:“不必如此感怀。以后也可随时来长乐山看一看的。”   陆宁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她若是嫁人, 只怕是没机会了, 若是能招婿,想必夫君管不着她,倒是可以自由一些。   李晗起身,又给她拿了几本新淘来的书, 递给她,“喏,你要的关于制香的书。”   陆宁拿到手里,喜滋滋道:“先生果然神通,这种书都能寻到。”   她兴趣千变万化的,前一段时间迷厨艺,现在又开始研究香料,偶尔亲手采些花瓣啊香草之类来制香,斋舍里简陋不方便,她就到清风居来做。   李晗能感觉到,这丫头纯粹把他当师长。可她,明明是他的未婚妻啊……他们的关系又怎能固化于此?   陆宁在秋闱那几日,还是颇伤心了一阵,现在渐渐发现,即便不能秋闱,这世上也有许多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只要心怀闲适,自能倦赏风月。   这会儿她喝着茶水,准备翻开书,却听到李晗道:“陆宁,我退亲了。”   当初婚约虽征得圣意,但并无圣旨,纳吉都未曾走过,故而退起来也方便,只说是八字不合,将女方的生辰八字重新还了回去。先前诸多羁绊也是因为颜府势大,乃朝中肱骨,李晗碍于双方颜面,所以一直没轻举妄动。但后来,那颜芊琳执迷不悟,他也着实失了耐心,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然,他若回了京,可能得挨父皇一顿责罚……也可能没有,因为父皇向来不大关注他。   陆宁抬头,看见他云淡风轻的脸,她诧异道:“为何?”问完又觉得是不是有些冒昧,毕竟是师长……   李晗细看她神情,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心下微微松口气。   “不好意思,我可能多嘴了。”陆宁连忙道。   李晗摇头,“我特意与你说,便是想让你明白原委。你虽姓陆,但论理也算得上是颜家的姑娘。说清楚了,你我也不至于生出误会来。”   他喝了口茶,续道:“我幼时曾落难江南,沿街乞讨数日,后晕死在冰天雪地里。是一位小姑娘救了我,我们相处数日,并约定终生,可最后离别时未来得及问得姓名,只知道姓颜。”   陆宁跟听故事一般,听得十分认真,见他忽然停下,催道:“然后呢?”   李晗见她一双懵懂又璀璨的大眼睛,心头微微激荡,既为之着迷又觉得微微失落,她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我就被人领回宫了,再也没见着她。我寻了她许久,不知怎的,颜四姑娘知道了这件事,与我说,她就是那个曾经在江南救过我的人,因她手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所以我当时信以为真,便与她结了亲。再后来,我渐渐发现,她并不是我要找那个人。”   陆宁点评道:“所以是她冒名顶替在先,那你想退亲也是自然的。”   “你果真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李晗又道。   陆宁道:“我虽也在颜家的族谱里,但跟颜府还不大认得,谈不上什么感情。倒是跟先生你更熟悉一些。”   李晗笑了笑,“其实我最初知道的你的名字,是颜芊珑。”纤纤娇玲珑,很适合她。   陆宁:“……好像是有这么个名字。”   李晗好笑道,“自己的名字,莫非也不记得?”   “这怪不得我,从小我娘就不这么喊我。我又没去过京城。”她委屈道。   李晗想了想,道:“你爹和你明面上还没相认,只怕你出嫁的时候,还是颜府操持,得用颜家的名字。你这名字还得熟悉起来。”   什么出嫁,她只想招婿。不过这话也没必要与李晗说。   李晗看着她,又道:“不如,我喊你珑儿如何?”   早在当初寻人的时候,他就把颜府的讯息摸遍了,知道颜府有一个从未见过外人的女儿,名唤颜芊珑。因那时他早就怀疑颜芊珑才是自己要寻的人,所以这个名字也已经在心头回转过无数遍了。   事实果真如他所料。   陆宁对此倒无所谓,大方道:“一个名字而已,先生喜欢的话,就这么叫吧。”   李晗原想再多说些,但见她仍然是毫不知情的模样,最终没说出口。哎……还是缓缓吧。   他站起身,道:“你先看书吧,我今日捉了两条鱼,这就去给你做些新鲜的鱼汤来。”   陆宁嗯了一声,目光已经专注地落在书上。   在清风居用过鱼汤之后,已至薄暮时。陆宁别了李晗,在回斋舍的路上,遇到林夫子。   林夫子看见她,急忙走过去,将手里的一份信塞给她,“寻了你许久,总算看见你了。这是你盼了许久的信。”   陆宁心头激动,可一看信封,是温聆写来的,不免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是苏棠写的呢……”   算起来,苏棠一行三人已经离开书院大半年了,竟是一丝讯息也无。   林夫子道:“小丫头想什么呢,苏棠是去打仗的,哪儿来的时间写信?况且,听说如今大军已经深入草原腹地,即将到达托伦木,那里易守难攻,只怕又是恶战一场……”   小丫头,自陆宁恢复女装,林夫子就爱这么唤她,颇有疼爱之意。   托伦木城,陆宁今日无事也看了北境和草原诸部落的一些资料,知道这是草原上的战略重地,若是能攻下这座城,那前方大半的胡人领地,都将如探囊取物。   不知不觉,这场仗打了快一年了。自收复玉水关、函崤关之后,有过一段胶着时期,燕军因长途跋涉,且又有些水土不服,一度战得极为艰难,后来听说是太子殿下只身入敌营,潜伏在敌军将领身边长达半月,拿到了胡人的兵力布形图,这才迅速扭转了战局,率领大军连破三城,重创东胡军。   据说太子殿下从敌营离开时,阿奇善率领无数精锐围追堵截,设了天罗地网,都未能将他拦下。   这一年来,听了许多关于这位太子殿下的传说,陆宁觉得,这个人或许是天生做太子的料吧,朝政也好,打仗也好,竟没有不精通的。   也不知是个怎样惊世艳绝的人才,让人不景仰都不行。   拿了温聆的信回到屋里,细细展开,里面说他秋闱取得了解元的好成绩,还问起她在杭州的住处,好方便日后书信往来。   解元……是第一名呢。陆宁提笔回了信,顺便放了一只野雏菊花瓣在书信中。   野雏菊也要开败了,又一个秋天即将过去了。这个秋天,没有中秋聚会,也没有南阳讲会,陆宁过得异常安静。   这年第一场雪下起来时,陆宁正在清风居里捧着一碗暖烘烘的小鱼炖牛乳,身前的火炉子烧得正旺。   少女欺霜赛雪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粉红,水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吃食,粉嫩的小嘴小口吃着。   “已经决定明日走了?”李晗问道,“这两日下雪,路不好走,可以晚几日再说。”   陆宁摇头道,“我娘亲派人来接我了。我已经拖了好些日子,明日必须得走了。”   李晗沉默了片刻,见她吃完了一盅,便又给她盛了。   陆宁道了谢。吃了几口后,见李晗在发呆,便道:“先生也吃啊。”   李晗却似有重重心事,未曾回答她,起身取了琴来,手指抚上微凉的琴弦,弹起了很久没听过的的那曲《梦浮生》。   陆宁听了一会儿,待他停下后,她笑道:“先生竟也有弹错音的时候,真稀奇了。”   李晗见她兀自笑得开心,完全不知道他的纷乱心事正是因她所致,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眸子微微垂下,睫毛又密又长,掩下几分落寞。   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朝她招手,“珑儿,我错了哪儿,你来弹一次。”   陆宁不疑有它,起身来理了理衣裙,走过去坐下。   梦浮生都弹过无数遍了,陆宁十分熟悉。可弹着弹着,便感到李晗从身后靠近,清冽的竹叶气息,微微笼罩了她。接着,他双臂展开来,轻轻环住了她,修长匀称的手指覆盖了她娇柔雪白的小手。   陆宁动作微微一凝。琴弦铮的一声,发出异响。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珑儿也弹错了。”   迟钝如陆宁,也听出了这声“珑儿”里,揉进了许多的温柔和情意。她有点慌,想站起身,但李晗摁住了她的手,虽然力道轻柔,但是态度坚决。   琴声再次响起,是他握着她的手一起弹的。室中暖意融融,身前女孩儿侧颜如雪,手指纤柔,身上似有清淡芬香。   就是梦中无数次回想起的,那个在他几乎失去生存意志的模糊影像里,出现的那一抹明艳色彩。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儿就是那个她,在他这些年心中百转千回,几乎融入他骨血的那个她。   有时候甚至希望她不要这般才华出色,不要这般容色明媚,她只要好好做他的小未婚妻就好,等着他来娶她就好。但转念一想,他的未婚妻这般聪明优秀,又生出许多骄傲和欢喜来。   也不止聪明优秀,不止有倾城之色,而且天真可爱、纯洁如雪……   这曲梦浮生,再不是过去的无欲无求空灵如仙。他心头满满都是她的气息她的笑靥,再也做不成谪仙。   陆宁是有点紧张的,但又认定李晗是个清冷君子,她是他的学生而已。以前他也这般教她弹过,但此时她着的是女装,总觉得怪怪的……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就这么沉默纠结着,谈完了这曲子。   “珑儿。”他轻声唤她,声音缠缠绕绕的,如棉絮一般。男子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畔。   “先生?”她微微偏头,欲躲开时,忽然被他大掌固住,无法再往后退。   二人视线相对。她眸中懵然,而他满目浓烈。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师长?”他说道。   陆宁看着他,“难道不是么?”   李晗无奈道:“可我和你本是同辈人,我只比你大了五岁而已。”   陆宁顿了一下。还是有点诧异的,虽然知道李先生年轻,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我与你做的点心、吃食,给你弹琴买书。你知道为什么吗?”李晗决定要挑破了说。   陆宁一愣,模糊中似乎懂了什么。   “先生……”她娇声出口,已被他用手指轻轻覆住嫣红柔软的唇,他摇头道:“不要叫我先生了,你这般叫,大约一直学不会与我做同辈人。”又淡声补充道:“也就一直体味不到我对你的心意。”   陆宁有想逃跑的冲动。在她心里,他真的只是先生啊……对她照顾备至的先生。   谁知道会这样。忽然,脑海里就想起一句很久远的话。李晞曾说,别人对她好,她就理所当然接着,万一哪天对她有所求呢?   但如今他把她环在那儿,她身前是琴案,身后就是他的怀抱。她似乎逃不了了。   “珑儿别怕我。”他柔声哄道,“我绝不会逼你。只是今日一别,日后我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你,所以想叫你知道,我喜欢你,珑儿。”   他朝她露出柔和的笑意,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瞬间绽处万千光华,夺目得很。陆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了,他对人从未有过笑模样,第一回 见她时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但现在,他总是对她笑得这般好看。   李晗是个很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知道此时还不能逼得太紧,说完之后,只亲昵地拂了下她的鬓发,渐渐放开她,“珑儿回家后要乖一点,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陆宁脱口而出:“那你不授课了么?”   “你不在,我还授什么课?”他淡淡答道。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为了她而已。   “可是,我……”陆宁开口有点艰难,但觉得还是应该说清楚,“我一直把你当先生看待,从未想过其他的……”   男子笑道,“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想也可以。”   离开清风居时,外头还下着薄雪,周边竹篁愈发苍绿。陆宁脑子里先时还嗡嗡的,告别李晗后,外头凉风一吹,便清醒了几分。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回 被表白了,先前攒的经验告诉她,她此刻对李晗没有男女之情。   哎,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吧。说来也是,无功不受禄,她凭什么到人家那儿蹭吃蹭喝呢?   实在是因她从小身边就尽是对她好的人,比如秦冕,比如温聆,比如……某个离奇失踪的人,故而她对此并不敏感。如今长得这般大了,也渐渐知晓了个中道理。   告别了李晗,又分别去告别了荀夫子、林夫子,最后,是去闲云斋拜别山长。   闲云斋,第三年里陆宁来的不多,主要是山长时常出游。听说前几日才从西川回来。其实,祝九渊之前有问过陆宁,是否要和他一起去,是她拒绝了。   离开闲云斋时,外头大雪初霁,霞光万丈。陆宁走在长长的白石阶上,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直到三十二,很快又到了六十四。   这台阶,马上就走完了。就像这场安稳静谧的春去秋来,也终于到了终点。   时辰还不晚。她蹲下来,坐在石阶上,默默看着天边如织锦缎般的彩霞。   以前她和李晞一起回斋舍时,也时常在此驻足观赏。满目青山夕照明,这般美景,的确令人迷醉。   这是最后一次了,此后大约再没有机会看长乐山的晚霞了吧?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不待她转身,祝九渊已经把一把扇子送到她眼前。   “差点忘了给你,在西川时画的一幅扇面,一直想赠与你的。”祝九渊道,“上面原本没有字,我方才添的。”   陆宁露出惊喜来,拿了那扇子,打开一看,只见崇山峻岭、险峰奇秀,旁边有飘逸潇洒的题字——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谢谢先生!”陆宁开心不已,方才的伤感也散了几分。   祝九渊笑道:“原本是打算让你和李晞,一人得画,一个得字的,他既然不在,就都便宜你了。”   陆宁低头,仔细看着这扇面,越看越喜欢。她想,若有一日,她也能走遍这险峰峻岭就好了,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早知道,应该跟先生一起去的。”她遗憾道。   祝九渊笑道,“现在后悔可晚了。”他拍了拍陆宁的肩,“好孩子,回家去吧。”   斋舍里,文儿正在收拾包裹,嘴上还哼着歌儿,欢天喜地的模样。   陆宁见她这般,打趣道:“方才我去山长那里,他挽留我呢。不然我们再留一年吧,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有点舍不得走。”   文儿立刻吓得脸都白了,眼睛瞪圆了,“什么?!”   陆宁笑起来,“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文儿不比陆宁,她又不念书,只是想好好伺候主子而已,早在刚来书院而不见一早约定好的秦公子的时候,她就劝了几回陆宁,想让她回家了,但陆宁不肯。   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文儿可是巴不得早一日飞回家乡。   “公子真是的!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寻我的开心。我魂儿都快被您吓飞了!”文儿道。   说起来,这句脱口而出的公子的称谓,当年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的。   陆宁不再闹她,坐在桌案前继续欣赏刚得来的扇子。文儿转身继续收拾,忽然问道:“公子,这些要带走么?”   陆宁一边随口道:“什么啊?太旧的就一概扔了吧。” 一边伸了脖子朝那边看了一眼,   “以前李晞公子送给您的一些小玩意儿。”   比如第一回 去南阳时他给她买的弹簧娃娃,又比如,去年青岩镇上送给她的草编蚂蚱。   看到那些个熟悉又久远的零零碎碎的物件儿时,陆宁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的撞了一下,一下有些溃不成军。   所以她为什么要看这一眼呢?   当她抱着这些东西,前往风雩桥时,心里又有点后悔。   直接扔了就好了啊,为何要这么麻烦。到底还是来了。   到了风雩桥,那桥下旧地,已是杂草丛生。她这一年其实没怎么特别想起这个人,也没来过这里。不知为何,这最后一日,却频频想起他。   大约,万事都需要一个告别吧。包括他也是。   陆宁随地拿了根树枝,在桥边一株瑞香树底下刨了个浅坑。   四周僻静寂寥,只有她独自一人挖坑。体力活儿就容易让人心情开阔,挖着挖着,陆宁就渐渐想开了,忽然不明白自己这微微的怨艾是怎么回事儿。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她把这些东西都埋进去,再把土盖上。末了又抬脚狠狠踩了几下,嘴里小声骂道:“李晞你个混蛋,再也不见了!”   她瞧着被踩得严严实实的土坑,颇有几分成就感。最后,拍了拍手掌,整理了一下衣衫,扬长而去。   一切准备妥当,翌日一早,陆宁动身离开了桃蹊书院。   至于路上生出意外,最后没能去成杭州,却去了京城,这便是后话了。 第48章 、番外:茕茕独影   昭仁十七年冬, 倭人进犯南疆,崇文帝命广威将军陆南屿统兵御敌。   高阔的城楼下,旌旗蔽空, 大军压境。倭人纠集数万大军, 意图攻取琼州城。陆南屿立于城墙之上,运筹帷幄, 指挥若定。   直到,对面高大的战车上,押上来一个人质。   女子一身白衣, 大腹便便,单薄的衣裙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是陆南屿的发妻颜知赋, 已怀胎八月,即将临盆。   他们二人都出自京都贵府, 于元宵灯节的火光阑珊中相遇,于长安街的恣意潇洒中相知,于鲜衣怒马的无忧青葱中相爱,又说服了各自父母,如愿结为连理。   成亲后他们也一直很恩爱, 陆南屿领兵在外,颜知赋也时常追随在侧。谁曾料到,百密一疏, 她出门时不小心落入倭人陷阱, 被敌人捉了押上战场。   敌将高声言道, 陆将军若能退出琼州城,便可换得陆夫人性命。   可倭人刚席卷过的城池,百姓无一不被屠戮,成为一座死城。若是受其要挟, 那身后的琼州城,也将血流成河。他身为统兵将领,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怎可能把大燕领地拱手让给异族人?   他陷入两难,静默良久,在万千将士的瞩目之下,亲自挽弓,向妻子射出那一箭。   他想,以一人之命换千万人,并不亏。他想,他们约定过终身相伴,她若是去了,待他打完这场仗,完成了他的责任,他也会随着她一起去,他必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生命诚可贵,可世上总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重要。于他而言,他肩负城中百姓之身家性命,责任大于天。这种责任超过区区某个人的性命,也超过任何感情,是一种至上的信仰。   若有选择,他情愿自己代她死,可他当时别无他选。   好在他的箭法向来精准,冷箭破空,恰好中于腹部,并非致命一箭,也算留下一线希望。   可战后,他在遍地死尸中徒手扒了三天三夜,也未能寻到她。   此后,他恨倭人入骨,立誓要把倭人杀光殆尽,每到战场上,都是忘乎性命地搏斗厮杀,这般骁勇,很快就打赢了这场仗,将偌大的南竹岛完全纳入大燕的版图中。琼州城也位于南竹岛上。   再后来,他被封为镇南王,雄踞一方。他成为了百姓口中的英雄,受万民爱戴,得帝王信任。可他失了他的爱妻,此后半生茕茕独影。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劝他重新再娶,作为一方王侯,当然不缺愿意嫁他的女子,可他并不理会。与他亲近些的,便不会这般劝他,因为他们知道,当初南疆之战结束后,他曾喝过毒酒,自尽过一次,最后被身边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好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时常抱着颜知赋用过的衣裳物什,彻夜难眠。   她曾经对他说过,每日夜里都要他抱着睡觉,她没了,他便夜夜抱着她的旧衣睡。   她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只许有她一个女人,所以他就绝不会再娶。   她曾经对他说过,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许同任何女人有所接触。所以偌大的镇南王府,不仅没有女主子,甚至连女仆从都没有。   颜知赋原本就是极骄纵任性的性子。   她出身于京都大户颜府,门户比当时的陆家还高。因同胞而出的哥哥夭折了,荣景侯夫人身子受损再不能生,所以她是荣景侯唯一的嫡出女儿。她自小受父母宠爱,少时时常扮做男儿,走街窜巷,斗鸡走狗。她的父母原想给她招婿,一来延续颜府嫡系血脉,二来免得女儿嫁人后受了欺负。奈何颜知赋自己看上了陆南屿,非要嫁给他,父母只得妥协,但与陆家约定好,第一个孩子须得姓颜,并交予荣景侯府养育。   当初两个人浓情蜜意,都认为以后会生很多孩子,自是答应了。谁曾料想,最后只得一个独苗女儿。   当然,于孤冷如雪的镇南王来说,这个女儿的存在已经是惊天的喜事了。   大约是五六年后,也即昭仁二十二年,陆南屿才寻得妻子的踪迹。虽然彼时,昔日喜欢粘着他的妻子已视他为陌路。   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陆宁时,是在人来人往的杭州大街上。   小女孩儿身着大红绣金色元宝花纹的狐裘小袄,带着精致漂亮的白玉雕花璎珞,玉雪可人,天真无邪,那双童稚十足的大眼睛,隐约能瞧出当年爱妻的影子,正圆溜溜亮闪闪地盯着他瞧。   快四十岁的英武男人,当街痛哭出声。   总算是找到了足以让他在世间继续走下去的光。   后来,他渐渐查出来,原来当日颜知赋被绑,荣景侯派来的人也一直隐在暗处,伺机救她,在双方还是混乱厮杀中时,已经趁人不备将她的“尸身”运走了,此后又遍寻名医,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令人惊喜的是,在治好了箭伤的同时,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颜知赋同荣景侯夫人一样,怀的是个龙凤胎。那一箭,射死了儿子,尚留下一女。颜知赋自此也再不能生育。   陆南屿奉命镇守南疆,原本不该经常离开属地。但自从与女儿相认后,却时常微服往杭州跑。   夫妻俩虽劫后余生,但颜知赋并没有同他重修旧好的意思。当初荣景侯瞒着陆南屿救下女儿,就是已经不愿意与陆家有牵扯的意思。不论陆南屿如何解释,都无法抹杀当年那穿腹一剑。即便知道他有他的难处,可颜知赋实在忘不了那箭支刺透骨肉的疼痛——身上固然有痛,可心上的痛更甚百倍。   好在,颜知赋爱女儿极甚,也不愿意女儿没有父亲,故而并不反对陆南屿来找女儿。   后来,有人告诉陆南屿,若是能先将女儿接到镇南王府,母女情深,王妃因想念女儿,说不定就愿意回去了。陆南屿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故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和颜知赋争夺女儿。   当然,后来他发现这也是个馊主意。他越是争女儿,颜知赋似乎越不待见他,两个人甚至吵了几回,更伤和气,岂非缘木求鱼。   数年之后,渐渐长大的陆宁曾经问过他一次,他当初是怎么下得去手射杀妻子的,他思索良久,告诉她说,但凡顶天立地的男儿,都必须担负起该有的责任,不可推却,不可逃避;世事难两全,舍小义为大义,才为正理。个人的人伦情长、兄弟手足又岂能与君王社稷、黎民百姓相比?   虽然,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痛彻心肺。   曾记得,当年小轩窗下,他抱着爱妻一同看史籍传记,她脆声泠泠,道:“我最喜欢的大英雄,必定是意志坚韧,百折不挠的,以苍生万民为念,私情不足以乱其心志。”   可当他成为英雄时,那个当初说最喜欢英雄的人,却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后来醒悟到,英雄固然值得敬仰,但却并非女子的好归宿。女孩子,求个只为小义的贴心夫君,大约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49章 、番外:夜深人静   桃蹊书院是百年学府, 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的,莫过于矗立在后园中央位置的藏书楼。   据说这藏书楼是创始人张载所修筑,每一代山长外出游历遇到珍贵的孤本时, 总要带回来藏于阁中。再加上长乐山常年隔绝尘世, 不受战火硝烟、朝代更替所影响,久而久之, 里面珍藏的经略典籍浩瀚广博,比起翰林院来也不逊色。   当然,这么老的楼, 也必得配上适当的修缮和精细的管理才行,不然早就为岁月尘土所侵蚀掩埋。书院中就有一位林老伯, 专门负责看管藏书楼。除了早上开门夜间落锁之外,白天还会整理整理书架, 夜里还要检查一遍火烛。   冬日夜里寒凉,平日里勤奋念书的孩子们也懒怠了些,到了巳时初刻基本上就走光了。   这日夜里,林老伯提着一盏灯笼,照常走进楼中检查, 却见里面尚有一方萤萤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放眼一望,却没看见任何人影。   林老伯暗道, 这是哪个孩子这般粗心, 走了也不知道把烛火熄灭了。他走过去, 准备灭了烛火时,却听见书架处传来细微的响动。   老人循声走过去,沿着高大的书架转了又转,隔着一撞镂空的书架, 透过书籍摆放的缝隙,果然看见对面有位公子,长身玉立,雅致翩翩,清举如月下棠,肃肃如松下风。   他手上还拿了一本书,一动不动的,约摸正看得入迷。   “时辰晚了,李公子还未回斋舍?”老人问了一声,他识得这是书院里最负盛名的李晞公子。   李晞状似不经意地微微抬头,看见林老伯,露出恍然的神情,询问道:“林老伯要关门了么?”   老人体贴道:“李公子若是还想看,老朽过半个时辰再来。”   李晞点头道:“谢谢您!我再看片刻就走了。”复又低头看书去了。   林老伯心中不禁赞叹,这位公子已是满腹经纶,还这般好学,实在令人敬佩。   待老人的身影离开之后,某个正经八百的公子眉峰蹙起来,手上一软,方才随手拿来遮掩的书卷啪的一声落到地上,露出蹲在他身下的一个身影来。   同样是白色衣袍,个子却娇小玲珑的,蜷在男子的下半身衣袍和书架之间,一动也不敢动。   方才林老伯进来,某个丫头丝毫没有李晞的从容不迫,下意识就想躲起来,结果又无处可躲,脑子一热,就蹲了下去。李晞也是急中生智,拿了本书卷在手上摊开,那林老伯看不到下面的端倪,便没发现陆宁。   可是,此刻她的脑袋正对着他的……   “宁宁……”虽然知道她是无意,但他还是心生躁火,语中带着几分紧绷,道,“你起来。”   陆宁这才小心翼翼露出一张绯红的小脸来,微微抬头看了看,红肿泛着水润的娇嫩唇儿轻轻咬了一下,道:“老伯真的走了?”   “起来!”他又重复道,语中难耐。她不知道,她此刻说话的气息全部落在他的某处。   陆宁蹲的姿势很费力,这会儿两腿发麻,起身时不防备,一个趔趄差点要歪倒在地。不过她动作敏捷,白皙的手指隔着一层衣袍,适时抓住了他修长有力的腿。   李晞忍无可忍,躬身,长臂一捞,就把她整个人都捞到了怀里。   少女似比平时还要娇软,也不知是蹲累了,还是……被他先前的深吻吻晕了。   是的,林老伯进屋来的前一刻,他抱着她亲吻。   自从二人心意相通后,他根本一刻也舍不得与她分开。可明天她就要去龙鸣寺了,两人要分开好久,他真觉得跟自己的心肝离体似的,难受得不行,这会子,能与她多待一刻都是好的。   因她说不要亲热,他原本也不想违逆她的意愿。可藏书楼中这偌大的地方,又只有他们二人单独相处,夜深人静的,她还无辜小鹿一般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实在忍不住。   唔……虽然她声明过了,她并没有刻意蹭他,只是这处地方狭小,而她要找的书和他要找的书刚好在一处而已。   分别在即,总之是难舍难分。   陆宁站稳之后,感觉到他又要靠近,立刻伸手推他,雪白纤细的五指贴着他的胸口,力道根本不能叫他动摇分毫,倒叫他愈发心猿意马。   “老伯等下又要来了。我们赶紧走吧!”她娇声道。   李晞嗯了一声,看着她绯红的脸蛋,低笑道:“你同我一样抽本书假扮自己正在看书就好了啊,为何要躲?”顿了顿,又叹息着补充道:“每次都这样。哎……”   陆宁瞪他一眼,“我若能有你这样的厚颜就好了。”   李晞不恼,反而笑起来。舒朗的眉目静静看着她的容颜。   少女的确脸皮薄,那个吻都过去了好一会儿了,到现在她的脸还是艳若朝霞,一双眸子有几分羞怯,又似藏了两汪春水……   是了,她大约是没办法假扮的,因为她这副妩媚羞怯的模样,已经泄露了所有。   事实上,她这般绝丽的容色,已经很难掩盖她真实的性别了。   陆宁实在不懂为何骂他厚颜他还能这么开心,“你笑什么啊?”   李晞伸手拂过她雪白的脸颊,掌心感觉到酥人的柔软滑腻,心头微动,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低声道:“你知道,为何大家都从未怀疑过你是女儿身吗?”   陆宁原想回他一句,因为她扮得好呗。但他既然这般问,想必是有别的答案。   “因为,我跟江彦他们说,我曾同你在泉水中同池沐浴,你身上满是难看的刀疤。所以总不愿与我们走近。他们都很听我的话,我作证了你是男子,便没有人怀疑你。”   陆宁原本要生气,但细思一番,他的主意也不错。遂嘟了嘟嘴,道:“我才没有难看的疤……你才有呢!”   说完,她才觉得不对——她为什么要跟李晞说自己身上没疤?真想钻地缝……   她窘的脸色愈发红了,李晞只是笑,伸手抱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室中静谧无声,微弱的烛火透过几重书架,只剩几缕稀疏的弱光,照到这双紧紧相拥的人影上,昏暗而旖旎的光晕,笼罩在四周,愈显缱绻动人。   这般柔软纤细的身子,清甜可人的气息,实在得他喜爱。这两日,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抱她,仿佛永远抱不够似的。   她鼻间尽是他的清冽的男性气息,他胸膛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的,仿佛也震到了她的心里。安静了片刻后,她觉得这个氛围实在羞人,忍不住想找个话题,抿了抿唇,开口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听你的话啊?明明我才是堂长来着。”   李晞并不放开她,笑道:“他们听我的,但我听你的啊。”   陆宁不开心道:“我是认真的,别敷衍我!”小拳头还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李晞思忖片刻,道:“可能因为……我知道的总是比他们多,他们就心服口服了。”顿了顿,又无奈叹道:“也就只有我的宁宁,总是不服我,难搞得很……”   他柔柔的语声落在她敏感的耳畔,她不由地微微缩了一下。李晞却似恶作剧一般,凑过去吻了一下她白皙的耳畔。   陆宁低呼一声,用力推了几下,他抱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什么,微微退开了一些。   “干嘛……”她皱眉,低低嚷着。   李晞伸手捧着她的脸,脸上露出少见的犹豫,道:“宁宁,你真的打算在此过完三载么?”   陆宁毫不犹豫道:“那是当然。”   “若是咱们能顺利定下婚约,你可以早点嫁给我么?”他期期艾艾地问。   陆宁推他一把,俏生生道:“不要!我要招婿的!你嫁给我还差不多!”她笑出声来,趁他不备,纤细的身子如兔子一般,灵巧地从他腋下钻了出来。   李晞一时语塞,但他向来敏捷,这会儿一把捉住顽皮的小兔子,与她商量道:“谁嫁谁咱们再讨论,明年总归是要成亲的,你就别再待书院里了。”   陆宁实在不懂他年纪轻轻一个公子哥儿,怎么总惦记着成亲。她记得苏棠说过,富贵子弟一般都不爱成亲,因为成了亲便总有媳妇儿管着,难以在外逍遥了。   李晞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有希望,便又哄道:“你若实在喜欢这里,其实成亲后,还可以偶尔来玩玩的。”   陆宁不满道:“什么啊……我们到底成不成亲还不一定呢!你说的也太远了。”   说着,她朝他看一眼,转身出去了。   李晞能感觉到,陆宁这话是真心的。她的确还在犹豫要不要嫁给他。思及此,他有些郁结。方才的话的确是肺腑之言,想他来这书院,凭着卓越的才华和能力,很快就把全书院的人都收服了,可唯独这个丫头,实在很难搞定……   陆宁知道天色不早了,去桌案处收拾散在上面的纸和笔。这是方才两个人留下的。收拾完之后,看见李晞还站在原处不动,催道:“我们该走啦!”   李晞默不作声,目光盯着她瞧,似有几分沉。   忽然,陆宁听到有脚步声。她心下一急,道:“哎呀,林老伯要来了!咱们赶快走!”   她刚吹熄了烛火,准备朝门口冲去时,身后忽然一阵疾风,把她卷了回去。   当林老伯进了阁楼时,只看见漆黑一遍,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老人以为李晞已经离开,便照常关了大门,落了锁。   漆黑的阁楼中,窗外透进的几缕淡淡的月光,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   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男人灼热的吻。听到落锁声时,她挣扎的厉害,嘴巴里努力呜呜着,到底都被他吞咽下去。   他胸腔里这股蛮横劲儿,总是被她逼出来。   心都被她掏走了,她还故作不知。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愈发浓重,也愈发明晰。到最后,她也放弃了挣扎,心道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姑且让他亲个够吧。   这般冬日的深夜,身处陈旧的阁楼,原本该很冷的。但他只觉得热,弄得她也渐渐热起来,脸上又被蒸得滚烫。   放开时,他把她压到自己的怀里,良久不言,直到胸口渐渐平复。   陆宁闷声道:“门都锁了,咱们怎么出去啊?”   男人道:“锁了正好,我们永远锁一起,最好锁一辈子。”   这话,竟让陆宁的心也跟着软了一软。可想到明日的行程,不得不催道:“我明日还要早起呢……总不能让荀夫子等我吧?”顿了顿,又补充道:“咱们以后来日方长,但今晚我得回去啊。”   李晞这才稍稍开心了点,道:“你别急,我会把你送回去的。”但还是抱着她不动。   就这么抱着,就算不说话,他也可以抱到天荒地老。   她时不时催他,又娇声道:“这里又黑又冷,我害怕得很。”   李晞就把她抱得更紧些,几乎让她双脚离地,温热的唇碰了下她的脸,“不怕,我保护你。”   陆宁安静了片刻,又道:“我困了,想睡觉。”   李晞见招拆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趁着暗淡的月光,大步走到厅堂的椅子上,自己坐下后,把她的姿势也顺了顺,让她舒服地靠着自己,还用宽大的衣袖给她盖在了身上,道:“我抱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便送你回房间。”   陆宁的确是困了……就这么在他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他抱着她自窗口处纵身飞出时,清凉月色已铺了满地的霜。四周是沁入骨髓的寒,他却因怀中少女而满心温暖。   第二日一早,林老伯照例来开门,望着那扇洞开的窗户,愣了愣,自言自语道:“昨夜锁门时竟然忘记关窗了。幸好夜里没下雨。” 第50章 、番外:忆童稚时   杭州往南数百里, 有一座繁冶富庶的城池名曰汀州。此地本是南晋都城,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自盛德年间南晋为大燕所灭后, 才改名为汀州。   盛德之后, 崇文帝继位,年号为昭仁。昭仁二十三年, 陆宁六岁的时候,汀州发生了一件家喻户晓的大事。汀州第一世家,百年氏族姜府被抄家灭族, 九族之内都被斩杀。   原来,姜府有一女, 数年前入宫为妃。这女儿颇得崇文帝的圣眷,于昭仁十二年诞下皇嗣并封为贵妃, 其父也封了侯,一时间门庭鼎盛,豪门煊赫,迎来送往之声络绎不绝。及至昭仁二十三年,帝怜惜贵妃思乡心切, 便给了恩旨,让她带着小皇子归乡省亲。不料,方回到汀州, 就被人告发说贵妃与外男有私情, 此次省亲乃是为了暗中幽会情郎。   再多的君恩隆宠, 也抵不过天子一怒。姜贵妃被处死,姜府因包庇之罪被满门诛灭,汀州城全城拘捕传说中的“情郎”,结果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风声鹤唳中, 一个迷路的小小少年自汀州城离开,一路流浪,往北而去。   到杭州城时,他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最终饥寒交迫,倒在雪地上。   杭州恰逢十年一遇的大雪。   南华山上,苍松翠柏都覆上一层白雪。一个身着鹿皮小袄的小女孩儿正怒气冲冲地朝山上跑去。   她穿得臃肿,矮小的身子包得像只毛茸茸的球,跑着跑着,脚下一个趔趄,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今日于陆宁是个极其倒霉的日子。   素来疼她宠她对她温柔如水的娘亲,竟然责骂她了!而且是很凶很凶的那种责骂!   娘亲骂她不懂事,骂她有了爹就忘了生她养她的娘。   “你要是敢跟着他走,以后就永远别来找我这个娘!我也当没你这个女儿!”这句尖利到歇斯底里的话更是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觉得委屈极了。娘亲怎么能这么说她呢?   小时候大家都有爹,就她没有。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爹,还是个对她好到极点的爹,她开心得好几日都睡不着觉!爹爹说要接她去一个好玩又有趣的地方,让娘亲也去。可娘亲自己不去,也不许她去。   为什么呢?她真的不懂。除了父母已双亡的冕哥哥外,她身边的别家小孩都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得在一起的。她的爹娘为什么要分开两地呢?爹爹说的那个地方,繁花遍地,四季如春,还有辽阔到无法想象的大海、遍布贝壳海螺的滩涂、来往忙碌的各色船舶,据说偶尔还能看见金发碧眼的外族人!她好想去看看。   虽然她也舍不得南华山,可她完全可以去一趟那个神奇的地方体验一番,再回南华山啊!   可娘亲不许。她只不过说了句,要不她跟爹爹去一趟,过几日就回来,结果娘亲大发雷霆,把她臭骂了一顿,还说她要是敢走,就永远别回来了。   陆宁很少受委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话?一个人冲出了房子,甚至把一众丫头给甩了,跑到了山里来。   若是平时,还可以找冕哥哥诉苦。可这几日冕哥哥跟着他祖母离开了南华山,说是去外地省亲去了。   今日已经这么倒霉了,没想到还要被雪地绊倒!   陆宁愈发生气,抬脚就往那比别处高出三寸的雪堆猛踩猛踢,直到筋疲力尽后,才停下来喘气儿。   天上下了薄雪。小小的陆宁看着天空,有些茫茫然的。   不远处恰好有一个废弃的木棚,她默默地走过去躲雪。她记得,娘亲说过好多次,不许淋湿了。淋湿了会生病的。   小小的身影蹲在那儿,两只小手抱着自己的膝盖。   不由自主的,眼泪开始哗哗地流。   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就是娘亲了。半途冒出来的爹爹,即便对她再好,也不能跟娘亲比。虽然她真的好想好想去那个神奇的地方,但是若是娘亲不肯,她也不会去的。   可是为什么娘亲要这么凶的对她?她好难过……   哭了不知多久,待雪停了,又走出去。结果在方才的雪堆处又摔了一跤。   同一个地方绊倒两次!陆宁气急,又踢了几脚,然后惊恐得看到雪堆里露出来的一只手。   陆宁吓得拔腿就跑,但跑着跑着又停下来。   前段时间,附近有个县闹饥荒,她的娘亲救过好些人,她还跟在一起帮过忙呢。   镇定了好一会儿,她才壮着胆子上前去小心扒开了雪堆,看见一张乌青的脸,双眸阖得紧紧,一丝生气都没有。额角上有新添的肿块儿,正是方才陆宁的杰作。   虽然有些脏兮兮的,但仍然能看出来这张脸年纪不大,却俊俏得很,比起冕哥哥来也不差呢。   不得不说,陆宁从小就有点颜控。   小娃娃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日,忽然灵机一动——娘亲说她不懂事,今日她就懂事一个给她看看!待她把这人救活了,娘亲还敢说她不懂事?   说干就干。好在他并不重,小女孩儿把埋在雪地里的人挖了出来,一路走走停停,把人拖到了方才她待过的废弃木棚里。   途中大约遇到石头块,陆宁这么生拉硬拽的,导致他脸上又添了新伤。   陆宁心里有点愧疚,瞧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有点无措。   她将他摆正了躺在干草堆上,给他擦干净了脸,然后发现他长得的确好看,就是冷得乌青的,瞧着颇为可怜。   陆宁忽然想起应该去唤郎中来才是,起身正要出去,那小少年呻吟了一声,喉间有嘶哑而微弱的呼唤,“好冷……”   陆宁方才拖他一路走,早累得汗流浃背,见他这般,很利索地把身上的狐裘小袄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李玄祐感到周身一阵舒适的暖意,挣扎着睁开眼来,混沌的视线中,出现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来,一双大眼睛璀璨如星子,明亮得惊人。   “你醒了?”陆宁一笑,颇有成就感,关心道:“现在是不是不冷了?”   李玄祐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陆宁见此,怕他知道她踢过他的事情,有点心虚道:“是我把你从雪地里刨出来的哦,把你拖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脑袋撞到了。”   李玄祐淡淡开口道:“何必费力气救我?死了就算了。”   他亲眼看见母妃饮下了父皇赐下的鸩毒,亲眼看见舅舅家阖族斩首,血流成河。他有满怀的恨,却又不能向父皇下手。天下之大,或许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地。   陆宁不解道:“当然是活着好些。可以吃好多好吃的,还可以穿好看的衣裳,还可以和小伙伴玩耍。”   李玄祐见此,知道陆宁年纪太小,还不懂他的意思。他虽然年纪也不大,但皇家的孩子早慧,加之他初逢大变,一路历经世态炎凉,心性比之年龄长了不少,原本就孤僻的性格愈发厌恶尘世,若是能埋入白雪,干干净净了此一生也不错。   陆宁见他了无生趣的模样,心里发急,连忙道:“我不开心的时候,娘亲会哼歌儿来哄我。我也唱歌你听好不好?”顿了顿,又自豪地续道:“我唱歌很好听的哦!”   李玄祐见她像个活泼可爱的小仙灵,不忍拒绝,点头应了。   小女孩儿声嗓如娇嫩的花儿一般,的确如她所说,她唱得很好听,江南的歌谣也软糯糯的,与她的人一般,惹人喜爱。   他听着听着,疲惫虚弱的身体渐渐放松,竟然睡着了。   陆宁陪了他一会儿,发现李玄祐发了高烧,浑身发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陆宁听娘亲说过,受伤后高烧不止很容易就没命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他似乎浑身发烫,便给他解开衣裳散热。   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怎么能轻易让他死了?她一定得把他救活!   结果散了一会儿热,李玄祐半梦半醒间,又语无伦次地喊着冷。   冰天雪地的时节,这地方简陋透风,他的衣裳又敞着,不冷才怪。   陆宁又急忙给他把衣裳掩上,见没什么成效,把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扯下来,盖在他身上,回想起娘亲在她生病时的做法,她也有样学样,笨拙地把李玄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   终于,李玄祐渐渐不抖了,也不冷了。陆宁也困了,两个人就这么睡着了。   这似乎是他多日以来睡的第一个囫囵觉,梦里没有魑魅魍魉,却有甜软馨香。待睁开眼,发现怀里有一个软乎乎的人儿。她身上的衣裳单薄得很,两个人只隔着薄薄的布料肌肤相贴,斗篷和夹袄大部分都盖在他身上。   她的脸靠得他很久。他默默地看了她好久,心中盈满了温暖,软得不可思议。   是她把他从黑暗冰冷的深渊里拉了出来,有一次体会到温暖的感觉。   很神奇。这么个小人儿,却让他体味到久违的快乐,也让他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   下意识的,他想把她抱得更近些。   结果这一动,小女孩儿就醒了。   她开心地坐起来,拍手道:“呀!你活了?”   李玄祐点点头,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似冰消雪融,春芽初绽。   “谢谢你救了我。”他柔声说着,看了她半晌,也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待我日后恢复了身份,就来娶你好不好?”她救了他,他理应报答她,就让他照顾她一辈子吧。   小女孩儿诧异地看着他,似没懂他的意思。   李玄祐见她这般天真可爱,心头愈发柔软,解释道:“就是离开你爹娘,跟我在一起。”   陆宁心道:娘亲今日这么凶,她真的很生气,她不想回去找娘了,但她也不敢背着娘亲去找爹爹。既然这样,就跟着这个漂亮哥哥一起玩好了!她不回家了!思及此,她点了点头,“好。”   小丫头从小被惯的,受了点委屈便一直顺不过气来,还在与她娘亲赌气呢!   她哪里知道,自己一时赌气应下的好,成了人家心里的永恒呢?   小小少年心头此刻融了大把大把的糖,油然而来的甜喜溢满整个胸腔。这个女孩儿,让他瞬间从所有的不幸和灾难中重生了过来,大约也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动力。   李玄祐道:“你家在哪儿?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毕竟有十一岁了,知道她应该回家去。但陆宁听他这话,不满道:“不是说我们在一起么?怎么还赶我走?”   李玄祐一愣,笑了起来,道:“我是怕你饿了。你若不喜欢,就不回家。”他身上还有不少可以典当的玉佩香包之类,待体力恢复些,他就出去换些银钱,买点吃食来。   事实上,他本可以自救的,只是遭逢大变,他永远忘不了母妃惨死时的那双不曾瞑目的眼,他根本不想活下去,这才自甘沦落至此。   陆宁小孩子一个,听他说饿,便的确觉得有些饿了。但……她还没那么容易屈服!   “总之我现在还不想回家。”小女孩儿嘟了嘟红唇,“我跟我娘亲吵架了。我还在生气呢!”   李玄祐笑起来,大约知道小女孩儿跟爹娘闹情绪,道:“那我与你同病相怜。我也在生我爹的气。”   陆宁眼睛亮了亮,“哇!那咱们一起玩儿,再不去管大人了!”   仿佛找到了同盟,陆宁笑眯眯的,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李玄祐哄她道:“之前你唱的歌儿很好听。要不,现在换我唱歌给你听吧?”   陆宁点点头,“好。”   他的声音清冽又低沉,唱的是北边的调子,她没听过,觉得也很好听。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废旧木棚被厚重雪堆压出的吱呀细响。   所以当一方棚顶朝李玄祐塌下来时,两个人都惊呆了。李玄祐到底大病初愈,哪里能躲避得了。倒是陆宁,眼疾手快的,小小的身子如兔子一般,朝他扑了过去!   她当时想的是,若是他被砸坏了,她还怎么向娘亲邀功说她救了人了呢?   但当手臂的剧痛袭来时,她还是挺后悔的——她觉得自己快要疼死了!   那木棚顶处一根破旧不堪的柱子携带着杂草、积雪一起砸了下来,正好砸到她的背上。有一处支棱出来的尖锐楔木,深深刺入她的手臂。登时流了许多血。   陆宁低低叫唤了两声,疼得晕了过去。   李玄祐心急如焚,他从她身下爬出来,手忙脚乱得把草堆朽木之类的都搬离了她的身体。把她抱到了外面,再不敢待在那木棚里。幸好外面现在已经不下雪了。   他帮陆宁把手臂上的伤处快速包了一下,望着她晕过去的小脸,他满心自责。到底是年纪大些,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去城里找大夫。   放眼一望白茫茫的一片,他不认识路,只是背着她边走边找路。结果还没走多久,他就脚下一软,把他的小人儿摔到了地上。   他已经好多日未曾进食,刚从鬼门关走一圈,体力不支也是正常。李玄祐当机立断,把她放到一处松柏掩映的地方,即便下雪也淋不到。他决定去找个人过来帮忙,抬她去医馆。   李玄祐准备离开时,莫名心头一阵惴惴,他想了想,扯了贴身佩戴的翡翠玉佩,塞到她手里,又将她腰间的玉佩扯了放在自己身上,算是两人交换信物了。   他恍然想起来还不知她的名字,晚些时候再问吧。他急着找大夫,快速离开了。   谁知,他刚进城,在杭州城中盘桓已久的侍卫就找到了他,欲接他回宫。他让侍卫去指定的地点找那个女孩儿,结果侍卫们回来同他说,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想留下来找人,但崇文帝派来的人对他这个失宠皇子并没有什么耐心,也不想理会一个十一岁孩子的执着之言,强行把他送回了京城。   经此一别,再见已是八年之后。他没有第一眼认出她,而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于他而言,是奉行一生的承诺,可于她而言,只是一时的童稚戏语。 第51章 、番外:十面埋伏   阴山下, 天似苍穹,笼盖四野。   时值春日,塞外草原也独有一番风景, 翠□□滴, 清风柔软,让人几乎忘了如今正处于两军交战时。   事实上, 这半月以来,燕军偃旗息鼓,东胡军也龟缩不出, 双方的确很平静。东胡可汗阿奇善早就得到了密报,燕军因战线太长, 人困马乏,已是疲惫之师, 特别是这几个月,乌尔奇部落几经易手,最后又回到东胡军的手里,几乎耗尽了燕军最后的耐心。   草原游击战,那位一路从大燕来此的太子, 又怎会比在草原长大的东胡人更擅长?   若非亲眼所见,阿奇善也不信,大燕百万精锐的主帅, 竟然是年不到二十的太子李玄祯。历过玉水关、函崤关的两次收复战后, 原本只是副将军职的李玄祯一跃成为燕军的核心, 上至古稀之年的青海王李延丰、统领过数次战役的龙虎将军司马捷,下至扛旗的兵卒、煮食的火头军,竟都甘愿服从他的指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阿奇善因失了一臂, 对李玄祯恨之入骨,但他也知道,如今当务之急是阻止燕军继续进攻的步伐,至于一臂之仇,只能留待日后再报。   看这形势,燕军在此也留不久了。   阿奇善养伤期间,东胡主帅暂由吉木萨替代。这日夜里东胡军中摆了大宴,宰了数千牛羊和千坛美酒,阿奇善和吉木萨二人邀请诸将士喝酒吃肉,共庆即将到来的胜利。   席间,素有草原玫瑰之称的诺敏公主献了一支舞,热情四溢,艳惊四座。阿奇善早就对这位公主垂涎了,多次追求都无果,此番见了其曼妙舞姿,更是淫心大起,想叫她到身边来伺候,结果那诺敏公主推说自己喝醉了,也不待阿奇善回答,她就领着自己的侍女,转身走了。   眼瞧着阿奇善目光不善,吉木萨忙给他斟酒打圆场,道:“姑娘家就是酒力差,咱们草原的姑娘已经不错了,我听说大燕的姑娘们都娇滴滴的,一滴酒也沾不得,那才真叫扫兴。”   阿奇善见这位代理联盟首领对自己还算恭敬,勉强消了气。不过说起大燕的女人,不说酒量如何,那身皮肉却真是细嫩,想起先前在函崤关尝过的那几个女子,一时又心痒起来。   只可惜,函崤关占了不过一个月就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这边,诺敏一离开宴会,脸色就垮了下来,嘴里骂道:“只剩一只胳膊了还淫心不改!真该把两只胳膊都割了才好!”   身后跟着的侍女紧张地朝四处看看,低声道:“公主小心点,这话要是传到可汗耳里就不好了。”   阿奇善自断了一只胳膊,虽然在东胡各部的威望有所下降,但目前仍然是当之无愧的可汗,为人狡诈,手段又狠毒,没有人敢违抗他。   诺敏不屑道:“我才不怕他呢!有本事把我杀了!”要她伺候那个凶狠野蛮的男人,她宁死不从!不过若他真敢对自己动杀手,她定然先他一步对他下手,到时候就看谁更快更准了。   那侍女知道诺敏泼辣野蛮的性格,也低下头去,不敢再说。心里却想着,可汗虽然不是什么仁善之人,但对公主还是挺好的。但公主却不喜欢他。   诺敏的帐篷是特别赏下来的,装饰富丽,陈设华美。当然,这也是阿奇善讨好美人的手段。只可惜这位美人好处收着了,却并未对他有一分好脸色。   进帐之前,诺敏随口吩咐外头路过的一个士卒,“喂,给我送点吃的来!”   诺敏素来不肯委屈自己,才不要饿着肚子睡呢。她的侍女对此地不熟,还是找个营中士卒来得快些。   结果也等了不短的时间,才见那士卒来送饭食。   “怎的这么慢?本公主都快饿死了。”诺敏一边拿了只羊腿吃,一边抱怨着。那士卒告了罪,转身离开。   那背影挺秀健捷,有如空谷劲松。诺敏一愣,开口道:“等等。”   士卒脚下一滞。诺敏又道:“转过头来。”   士卒依言转过身,微微低了眉目,躬身道:“公主还有何吩咐?”   尽管面容已略作修饰,却仍然掩不住风姿倜傥。声音也挺好听的。诺敏一笑,对这人生出了兴趣,“你瞧着像汉族人。叫什么名字?”   东胡军营中并非没有汉人,只是他们大多从事繁重的杂活儿,像诺敏这种级别的见得少。诺敏自认看人很准,眼前这男子气质卓然,出生必定不一般。可能是什么高官之后,因情势所逼才不得不屈居人下。   男子表情未变,回道:“李……晞。”   一问一回间,诺敏已经走到了李晞跟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白地盯着他的脸瞧,看了许久,毫无羞涩,反而露出欢喜之意,道:“你长得真好看,我把你要到我身边来伺候如何?”   李晞退后一步,低头推辞道:“谢公主抬爱,但小人身份卑微,只适合做粗使的活儿,不敢伺候公主。想必,公主身边的人也不会允许有汉人在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人在这里哪里能有好日子过?诺敏遗憾道:“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但是这几日我在营中,你必须得伺候我。”   李晞不料这么多日的潜伏,快结束的时候遇上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女子。   潜伏归潜伏,但他乃燕军主帅,怎可真的屈身伺候敌人?即便这诺敏身上有什么有用的讯息可探,也丝毫不值得他屈身降贵。   “你名字里的晞是哪个晞?”她漾出灿烂的笑意。   李晞懒得回答她。她也不以为忤,自说自话道:“你不说,那我来猜猜看……”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含有晞音的诗句,能知道这么多诗句,这放在东胡人身上是很难得的了,那侍女就在一旁连连夸赞,但在李晞看来,实在不值得他给什么眼神。   “公主真厉害!都可以去做汉文师傅了。”侍女道。   诺敏笑道:“我对汉文化一直就很崇敬,小时候也有过一个汉文的师傅。我还有个汉文的名字,极为好听,我自己取的。”   “叫……林吹寒。”   她笑眯眯的,期待他说点什么,结果他还是静默不语。   诺敏生得眉目浓丽,脸庞艳如玫瑰,笑起来极为惹眼。诺敏记得其他男子见她一笑总要目露惊艳的,唯独眼前这汉人,她与他笑了这许多次,他竟无动于衷。   诺敏不免有些脾气,道:“你不会是个不通文墨的吧?”   李晞这才回道:“我夜里若未按时回军帐,明日又要被责罚,还请公主开恩,放我回去。”   “原来是这样。”诺敏朝侍女摆摆手,“你去说一声,就说李晞今夜要在我这里过夜,不去军帐了。”   侍女忙劝道:“这……这不好吧,若是被可汗知道了……”   “天天把可汗搬出来,你烦不烦?”诺敏皱眉,“再给我废话,小心我鞭子伺候!”   侍女吓得连忙应声退出帐子。   如今室内就他俩,野玫瑰更加肆无忌惮,上前来,一双玉臂从翩翩舞袖中溜出来,欲来搂李晞的脖子,被李晞轻易避开。诺敏也不在意他对自己的嫌弃,又朝他追过去,结果两人就在帐子里很快动起了手。   “原来你不喜欢跟我来文的,倒喜欢跟我打架?”诺敏笑道,“那更合本公主的胃口了。”   她随手取了墙上挂着的九节鞭,跟李晞比划起来。东胡人尚武,姑娘会打架也不算稀罕。她生得漂亮,虽也是部落首领的女儿,但她所属的部落势弱得很,若是她没点能耐,只怕早就被那可汗占为己有了。   怕泄露身手,李晞只是一味避让。心想这般闹下去不是办法,若是引来阿奇善等人的注意就不妙了。今夜还得稳一稳这个公主。   思及此,李晞凝神看着鞭子的来势,左手一伸,恰好接住那迎面而来的鞭子,使了巧劲儿一拉,以鞭法著称的诺敏就轻易被他缴了兵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晞。   她这鞭子只要起鞭,就凛如闪电,势不可挡。她可是曾把几个大汉同时抽倒在地的,原本还担心自己下手重了,结果竟然能被这人轻易制住?   李晞将鞭子扔到一旁,退后两步,低头回道:“公主息怒。我还要去给可汗办事,做不来伺候公主的活儿,还请公主放我回去。”   给可汗办事,却不愿意伺候她?说明他并非好色之徒,是个想办实事的。诺敏见此,倒愈发喜欢他了。她草原女子就是喜欢有理想有抱负的英雄,那些庸庸碌碌或是软弱无能之辈,也是她最鄙夷的。   诺敏道:“我自然是想留你下来陪我的。但你既然心有丘壑,我也不该强人所难。但本公主又实在很喜欢你……”   她绕着他走了两圈,灵机一动道:“要不你陪我喝酒吧?喝得开心了,我就放你走。”   诺敏原是想将人灌醉了再说的,结果没料到李晞酒量好成这样,她都东倒西歪的了,李晞还眉眼清明,纹丝不动。   醉中看人,仿佛氤氲迷梦,透着缱绻的欢喜,诺敏觉得自己十几年来岿然不动的芳心,在眼前这人面前已彻底沦陷。诺敏目露痴恋之色,忽然朝李晞扑过去。李晞下意识的避开她,只听得扑通一声,女子落在地上。   一动不动的,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男子稍稍松口气,精亮的眸子四处一瞧,一眼望见桌案下面有个上了锁的抽屉。他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诺敏,便走过去,轻易弄开了锁,快速将里头的东西查了一遍,只有一张草原部落精细地图有些用处。他将之放入袖兜,收拾好桌案后,便准备离开。   结果地上传来女子醉酒后口齿不清的声音:“我怎么……怎么睡在地上啊?”   挣扎了会儿,自发自地爬起来,朝一旁的榻上躺下去。   可还没躺一会儿,似又想起了什么,“李晞……李晞你人呢?”   诺敏在旁边摸了摸,没摸到人。她立刻惊醒了,醉意一扫而光,忽然坐起来,“李晞?!”   到底怕她兴师动众找他,惊了阿奇善。已走到门口的李晞无奈停下脚步,回了句:“小人在此。”   诺敏这才又放心睡下,道:“你给我送点水来,本公主想喝水。”   然而李晞给她递水的时候,诺敏竟趁他不备,一拉将他压到了榻上,制住了他的穴位。少女双手覆上他的脸,露出得逞的笑容,“哈哈,这可是你们汉人的手法,谁叫你方才不好好与我聊天,不然我刚才就告诉你我会点穴了。”   李晞的确没料到这一点,一时失策。   她凑近他的脸,覆在他的身上,吐气如兰地对着他,一双妙目眼波流转,美艳中透着自信和奔放,倒也不辱没她草原玫瑰的称号。   可这一刻,李晞心头有一阵柔软的抽痛——恍惚间想起时常被他点穴欺负的陆宁来。   自到了北境,日夜殚精竭虑于战事,披星戴月,废寝忘食。此战关乎边境子民安宁、关乎大燕四海国威,他从不敢有一分怠慢。只是,两军交战何其残酷血腥,冷硬铁血、刀剑相交的日子里,他总觉得即便想起她来,都深恐心口的她被吓坏了。   他聪明漂亮的姑娘,他爱之至深的姑娘,还是好好安放在那无忧无虑的桃源中吧。无风吹无雨打,快快乐乐地长大。   诺敏眼瞧着身下男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温柔,但马上又回到一脸冰寒,甚至比之前更冷漠严肃了。   好吧。她可能眼花了。诺敏也无所谓,她这会儿手指滑到他的下颌,惊叹道:“你这里长得实在太完美了。实在怪不得本公主想辣手摧花。今日反正你是跑不掉了,不如乖乖受用一番岂不更好?”   她虽说的露骨,但也着实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多少脸上有几分羞怯。这般美人娇媚含羞的情状,若是落在别的男人那里,早就心痒难耐化身为兽了。   诺敏见他仍然没个笑脸,一边失望,一边生出更多的斗志来。她红唇轻轻吻了下他的下颌。衣领处隐约可见骨骼分明的锁骨,肤色很白,有微微的呼吸起伏,性感极了。   她不管不顾的,正欲低头下去,便感到喉间忽然被强硬地锁住,天旋地转,李晞挣脱了她的控制,高大的身子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冷冷地锁住她纤细的喉咙,双眸冷厉如刀。   她点穴的手法并不高明,他能解开,但还是费了一点时间。   她挣扎得厉害,而他的力道越收越紧。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人很多,至少几百人。李晞心头一凛,反手把她摔到榻上。她的脑袋刚好碰到床角,毫无怜惜的力道,一下子晕了过去。   李晞掀开帐门,却见吉木萨领着一千精兵立在外面,给他鼓掌喝彩,冷笑道:“大燕的太子李玄祯,果然有胆色,竟敢在我军中潜伏这么久。”   李晞定睛一看,诺敏公主的侍女果然被押在一旁,定是方才她出去传话,结果军中并未有李晞的名字,才引得怀疑。吉木萨一逼问李晞长相,便猜出是李玄祯了。   “今日要不是诺敏,我到现在都不知你在这里。”吉木萨又笑道,“今日就让你有去无回!拿你的头颅祭我东胡牺牲的万千将士!”   李晞看了看前方重重人影,似乎有望不到头的火把,眸中却从容不迫,笑得恣意潇洒,“是么?想取我性命……尽管来试试。”   诺敏冲出来时,外头已经杀成一片。她看着他在重重围堵当中健捷如鹰,迅疾如电,仅凭一人一剑就抵挡住了无数精兵。   左手剑术,诡异多变,令人防不胜防。漂亮到极点的剑法,也是残酷到极点的杀术。   雪亮的剑刃上沾染鲜血,他下手毫不留情,手起剑落间,已取了无数东胡人的性命。血珠喷洒,四下飞溅。可那动作依然恣意潇洒,悠容自若。身处血腥残酷的修罗场,却似闲庭信步于晴天云水间。   原来,他是大燕朝的皇太子。   早知他非池中物,没想到竟是天上的北极星。   诺敏眼看着他裹挟着无数刀枪槊戈的攻击,越走越远。她想了想,骑了马想追上去。   正巧遇见怒气滔天的阿奇善。他单臂执鞭,毫不留情地朝她抽了一鞭子,将之抽到马下,又命人将她捆住了,跪到自己脚下。   “敬酒不吃吃罚酒,诺敏,你且在此等着,今日我定要把李玄祯的项上人头扔到你面前!”   充满怒意的声音。说完,他骑了马,朝李玄祯离去的地方追过去。   吉木萨带人当先围捕李玄祯,原想抢一个头功,好在军中立个威,但他没想到李玄祯竟然这般难对付,带来了这许多士兵,竟无法擒住区区一个人。   动静越闹越大,还是被阿奇善知道了。阿奇善与吉木萨不一样,他对李玄祯前有断臂之仇,后有夺爱之恨,可谓恨上加恨,对他是巴不得立刻置之死地。   于是,待李玄祯摆脱吉木萨的围攻之后,又遇到了连接不断的埋伏。阿奇善设下了重重阻碍,但最后还是被他逐一击破。   最后,李玄祯顺利回到了燕军阵地,只受了些轻伤。   自此,大燕太子李玄祯之名,名扬东胡、远震漠北,也奠定了日后泰安一朝八方来贺万国来朝的基础。   倒是多年后,泰安帝李玄祯的长子,也即当时的太子,问起此事,道:“儿臣实在不解,一个人总有力竭之时,父皇当时到底是如何自阿奇善那数千精锐的重重阻击中逃生的?”   泰安帝坦白道:“那时在东胡敌营中,朕曾拾得了一只半成品的小型千机匣,他们大约以为无用,随意丢弃在地。朕将其一直藏在身上,那日被阿奇善追捕,拿出来临时加工了一番,立刻变得威力无穷。若非如此,朕也未必能逃出生天。”   那时候围堵他的人无一生还,所以没人知道这一关节。   说来,还要归功于当初在桃蹊书院中写得那篇机关术的文章。那时得了这个题目,他也对此做了一番颇为深入的研究,对这些能以一敌百的武器尤其关注,所以才能在关键时刻,将那千机匣变废为宝,救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的千机匣在大燕军中也不算罕见了,还有其他各式新型武器,甚至设置了千机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小太子了悟,点了头,又道:“但母后好像不知道父皇当时借用了千机匣,每每谈及此次突围,她都对父皇满目崇拜,赞扬父皇的身手出神入化,能以一敌千。”   李玄祯轻笑道:“嘘!不要告诉她。”   小太子也伸出短矮的小手指嘘了一下,“好!这是我与父皇之间的秘密。” 第52章 、锦绣满园   昭仁三十三年, 京城颜府。   已入了夏,扶疏园中翠荫浓密,花木稀疏, 蜂飞蝶舞, 鸟雀鸣啾。   一个梳着双丫髻平刘海身着碎花青衫的小丫头立在那扇细雕花草纹样的梨花窗格下,好奇地朝里面观望, 但见锦绣繁花中有数位金钗云鬟的姑娘正聚在一起喝茶,妙语连珠,笑声吟吟, 个儿个儿人比花娇,着实迷了人眼。   “这是咱们六姑娘又举办聚会了。”旁边另一年级稍长些的丫头道。两人装束一模一样, 都是府里的三等丫鬟。   颜府六姑娘颜芊璎,生□□美食, 最为热情好客,偶尔喜欢办个大宴小宴的,邀请她那数不完的手帕交们来樱笋阁相聚。今儿据说还用了个绽梅宴的名头。   “这六月天儿的,哪儿来的梅啊?”那新来的小丫头不解道。   不待她解释,就有一个鸦青色比甲的嬷嬷出现在月亮门, 右手拿了帕子急急摸了一把汗,麻利吩咐道:“你们俩快去星回阁说一声,就说要开席了, 请七姑娘早些过来。”   按理说这差事还轮不到三等丫鬟来做, 看来樱笋阁里的确忙坏了, 挪不出人手来。   两个丫头应了一声,王嬷嬷便旋身进了园子。她走得极快,待靠近那八仙桌案了,才脚步放缓, 尽量不吵着姑娘们聊天说话,至颜芊璎旁边时,矮下身子来,回道:“已经着人去请七姑娘了,星回阁离这里近,想必很快就到了。”   颜芊璎今日一身缃黄襦裙,外罩细软的雪白云罗衫,鬓边一朵嫩粉的山茶,衬得脸蛋愈发白嫩如雪,俏丽生动。   她乃是如今颜府家主荣景侯的嫡女,活泼开朗,热情爱笑,人缘极好。   这会儿又笑开了眉眼,鬓边的山茶也愉悦地颤动起来,“听到了吧?我七妹妹马上就来,等下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博学多才、满腹珠玑!”   她方才覆射输了,按理来说要罚写一首诗。但她不擅长写诗,便想着叫人帮忙。   “咦,你七妹妹是不是就是你姑姑的女儿,年初封了安宁郡主,前不久赐婚给太子殿下的那个?”忽然有人问道。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都安静下来。   多年独身的镇南王,今年年初向朝廷发了奏表,说他失散多年的女儿找到了。天子给封了郡主,享俸禄,受封邑,还赏了京郊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建造郡主府。这位横空出世备受皇宠的郡主,不止姓陆,还同时姓颜,记在荣景侯府老太太唯一嫡子的名下。这堪称奇异的身世背景,使其一度成为京中热门话题。   当然,真正让这位姑娘举世瞩目、名扬四海的原因,还是七日前朝廷下的那道婚旨,将这位姑娘赐婚给太子殿下为正妃。   太子殿下李玄祯,在天下百姓心目中,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英雄人物。据说李玄祯出生时天边出现了几百年未见的七彩云霞,钦天监有预言说,这位太子登基之后,必能开疆拓土,君威远扬,成为千古一帝。事实上,这些年来,这位殿下也的确如预言所说,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很好,惊才艳绝,经天纬地,上得天子看重,下得社稷民心,朝野内外无不交口称赞。   就说此次的征北战,太子殿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使得边境捷报频传,其威望又一次水涨船高。   赐婚给这样的人为正妃,想不出名都难。   只是这位郡主很少出现在人前,故而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今日来参加绽梅宴的人很多,大家心照不宣,都是想来见见这位安宁郡主的。这会儿说到正题了,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颜芊璎笑容不变,“正是她。但她最不爱端架子的,她说让我们府里的人还是唤七姑娘,我便也一直唤七妹妹了。是我的罪过,没跟你们说清楚。她不止是我七妹妹,还是镇南王府的安宁郡主。”   至于太子殿下的未婚妻,这个身份在这群姑娘当中实在太拉仇恨了,颜芊璎选择避而不提。因她知道,在坐的人里不知多少是一早就想嫁给太子殿下的。   甚至她自己之前也是想过的。不过,她现在也觉得,唯有她七妹妹那般的绝世妙人儿,才配得上太子殿下的正妃之位。   又有人打听道:“听你先前的语气,安宁郡主的才学竟如此不凡?”   颜芊璎抿唇一笑,得意道:“何止是才学?我这妹妹,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们呀,就等着瞧吧。”   众人愈发好奇,围着颜芊璎,仔细询问起来。   满京城的人都想打探的这位安宁郡主,此刻才刚自绣榻锦衾中悠悠转醒。   入目而来是葱绿色柔纱帐,边沿低垂着天青色细长的流苏,随着微风轻荡,似一泓清泉,让人心头莫名凉爽舒适。金色吊钩处垂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镂空香球,里面装着干桃花,整个床榻都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味儿,氤氤氲氲,沁人心脾。   难怪,方才又梦见了长乐山桃花坞中的灼灼桃花。   陆宁怔了片刻,一双大眼睛渐渐清亮。那双眼睛似天生有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姑娘醒啦?”湖颖的声音透着惊喜,“姑娘昨夜睡得那样晚,莫不是忘了今日的绽梅宴了?樱笋阁那边已经来催了!”   湖颖便是当年的文儿。进京时改了名儿。   陆宁懒懒地唔了一声,漂亮的大眼睛似又要闭上,待听清湖颖的话时,脑中一个激灵,忽然坐起身来!   “呀!这么晚了!”小姑娘急慌慌地起身,“快些快些!我答应了六姐姐要去绽梅宴的!”   湖颖朝外头唤了一声,立刻便有几个丫头鱼贯而入,手上各自端了洗漱、净面、梳妆的用具,伺候陆宁起身。   碧琳侯前,晨起的少女尚且慵懒,任三千青丝随意倾泻,惺忪水眸中透着氤氲惑人的雾气,眉梢处似有丝丝入骨的娇媚。   拿着银篦给她梳通长发的丫头叫溪藤,原是颜老太太的人,最善于挽发。陆宁来颜府后,颜老太太让溪藤跟了陆宁。   尽管已经与这位主子相处了快半年,溪藤每每近身伺候时,还是为主子的绝世容貌所惊叹。女子生得美的很多,但美到能瞬间夺人呼吸的却是罕有。   陆宁这张脸,生得精致不说,仿佛有慑人的魔力一般,看一眼,便还想再看,看完了,闭上眼睛还忍不住想。想完后还要回味,似乎永远没个够。   连她一个女子尚且这般,若是换成男子……   记得陆宁刚进府时,三少爷便看呆了许久也不能回神,直引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溪藤到现在还有点不敢多看这张脸,只细心地打理着如瀑的长发。不一会儿,便梳了一个随云髻,插了一对金丝镂空镶玛瑙玲珑簪,簪头嵌的宝石红得醉人,衬得少女肤色愈发明艳夺目,辉映了满室光华。   湖颖呈上一套银红色绣大朵海棠的薄纱长裙来,陆宁换上后,在镜前转了一圈,几个丫鬟都不住地惊叹,而陆宁,恍然生出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感觉。   不知不觉,她已经进京半年了。   因陆府旧宅久未住人,郡主府又未建好,她便暂且住到了颜府。既然在颜府,她便按颜府家谱所载的那样,做一回颜七姑娘。   陆宁这人就是爱新鲜,她第一次过这般深宅大院的生活,也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大的家族,也觉得颇有意趣。当然,大家都说,其实颜府的人口比起京都其他朱门绣户来说,已经十分简单了。即便十分简单,陆宁也拥有三位哥哥,三位姐姐,排在了第七。   她所居住的星回阁,处于荣景侯府的扶疏园内,但内部又自成一套体系。进了大门,是一派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圃,浓丽娇艳,夺人眼球。花圃一旁,点缀了芭蕉、四月雪等绿植。过了花圃再穿过两道门,才到陆宁居住的正屋。   正屋明暗共五间,陆宁的卧房在西间最里,卧房内又有紫檀木雕花多宝阁和锦绣流苏帷幔两层阻隔,帷幔之后,才能看见如烟如雾的葱绿色柔纱帐并梨花木架子床。   庭院深深深几许。深闺果然很深啊。   星回阁后院还植了许多果树。桃、李、梨、杏等各色都有,自有一派淳朴天真。陆宁在最大的那桃树下架了个秋千。   身处于这镶满堂金玉、堆叠锦绣中,陆宁偶尔想起书院里推开门就能看到简陋床榻的卧房,便忍不住唏嘘。   在这里不用按时上早课,不用念书完成课业,也不能随意出门,大家闺秀的日子无疑闲散之极。好在三位姐姐中唯一在府里的这位六姐姐颜芊璎很会自找乐子,爱烹饪,又爱请客,最是热情,陆宁与她处得极好,颜芊璎偶尔来星回阁听她弹琴,陆宁也时常去樱笋阁蹭饭。   今日的绽梅宴,颜芊璎早就同她打过招呼了,她是断不能缺席的。   昨日睡得太晚,差点误了时辰。   想起昨夜,陆宁晨起的美好心情瞬间一阵郁郁。   原本她在颜府的日子过得挺舒适的,但七日前,忽然一道婚旨砸到她脑袋上——这婚旨,是上京城名门贵女们梦寐以求的,可她不欢喜。   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她也不知为何会忽然选她做太子妃。进宫做什么娘娘,着实超出她的人生规划太多。她当即发了信件给身在雁鸣山的父王询问此事,昨夜里收到回信。   父王还是那个忠君爱国的父王。他说这是天子圣旨,他也只能听从,并给她说了一通太子殿下如何如何能干,她嫁给他不亏的话。   仿佛先前积极给她找招婿对象的不是他一样。   是的,在这个忽如其来的赐婚之前,镇南王夫妇以及颜老太太都致力于给她寻个能入赘的夫婿,且还因互相看不上对方选的人而争辩过好几次。陆宁瞧着也挺心累的。   这么一想,皇城里那位老大私自给她定下亲事也有些好处,至少叫她耳根子清净了。   她这几日前思后想,总觉得这婚旨来得蹊跷。太子殿下还在外征战未归呢,而且排在太子之前的大皇子、二皇子也未曾婚配。怎么就这般等不及了呢?像是抢着订下的感觉……   说她矫情也罢,总之对于这种事先不给她任何通知的婚事,她是心里有气的。可人家是皇室,她也只有听命的份儿。   她还在等进一步的说法。她想,或许是那位天子下旨时不小心搞错了人也不一定。父王说了他会进宫去问清楚的,这会儿已经在赶回京的路上。   陆宁左思右想的,几个丫头已经给她收拾妥当,待走出星回阁时,已是日头高起。   樱笋阁中,众人打探安宁郡主也打探得津津有味,收获颇丰。颜芊璎把陆宁从头到脚都夸了一遍,说完后自己也觉得自豪又畅快,站起身,大方道:“今儿我心情好,这诗,我作!凝翠,上文房四宝来!”   那叫凝翠的乃是她身边大丫鬟,早就备好了笔墨,这会儿送上去,脚步有些犹豫。   说起她这个主子,样样都好,可每每作诗总要闹笑话。大太太吩咐过要少作诗,懂得藏拙,偏偏六姑娘总是玩到兴头上就什么都忘了。好在本朝也不兴姑娘家读书,这京里连字都不会写的小姐也不是没有。   “快些!”颜芊璎催道。凝翠只好把东西放到她面前。   众人纷纷起哄,颜芊璎开始苦思冥想,低头偶尔写点什么。待写完后,都纷纷凑个上前去观看,只见纸上写了四句话:   樱桃肥,笋儿嫩,樱笋阁里美味多,就是作诗不会作,还请各位饶过我!   颜芊璎不以为耻,喜滋滋地站起身来,念给大家听,一时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些人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指着芊璎连夸,“好诗好诗!” 连众丫鬟也露出笑意来。   “六姐姐在玩什么呢?逗得大家这般开心。”   忽然,一个娇脆甜润的嗓音闯入了众人耳中。众人下意识转头去看,方才还闹哄哄的园子里竟一个两个地静了下来,直到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   池边一株牡丹树,粉白的花朵开得正热闹。树边立着一位妙龄姑娘,有倾城之姿,绝代之色,顾盼流采,光润玉颜,娇如桃李绽春晖,艳若朝霞映澄塘。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颜芊璎见此,心里暗自得意:原先还以为是我太没见识,才觉得七妹妹生得过于好了。没想到大家第一眼见她时都这模样。   她走过去,牵了陆宁的手,道:“就是一首打油诗,看把他们乐的。”   两个人一块儿走到八仙桌案前,颜芊璎声音响亮地介绍道:“这是我七妹妹,叫颜芊珑,也是皇上亲封的安宁郡主,今年十六,与我同年,冰月生的,月份比我小些。”   众人这才纷纷回过神来,目光多少透着歆羡。   之前听颜芊璎说还不觉得,这会儿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带来的震撼力实在超乎了预料。   在坐的人中,有些是身份极显贵的,比如内阁首辅沈大人的嫡孙女沈令辞,还有正二品工部尚书孟大人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们之前是上京城中公认的太子正妃热门人选,结果被这位安宁郡主截了胡,先前多少有些不服。现下,却是心思各异了。   孟家的一双女儿相邻而坐,一个粉面桃腮、娇丽明媚,身着锦绣海棠红的襦裙,名为孟荼锦,也是席间话最多的姑娘之一;另一个清雅无尘,气若幽兰,身着雨过天青色襦裙并上月白色绣兰花的褙子,名为孟浮筠。两个人原本都是容貌绝丽之人,今日第一回 被艳压了。   那孟荼锦低声对妹妹道:“看到没?这才是太子殿下的正妃。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痴心妄想。”语中尽是嘲讽。   孟浮筠却只沉默不语,似没听到她的话。   陆宁感受到大家的目光,心头只想苦笑。那位太子带给她的光环,实在是叫人消受不起。   好在姑娘们说说笑笑,话题转到别处去了。又说到了前不久刚结束的殿试上。   一个人道:“你们前几日可见着那状元郎游街了?那模样,当真是丰神俊朗,啧啧。”   “温聆公子啊,大家都在说呢,说他人如其名,温雅如玉,清透如月。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有人附和道。   颜芊璎笑骂:“你平时里写诗也不比我好多少,怎么今日出口成章了?”   那姑娘脸微微红了一下,辩道:“这都是别人说的,我只是转述嘛。”   “听说他府里也是青州的书香门第,父亲虽然官品不高,却家风清明,难怪养得出这样优秀的状元郎来。”有人补充道。   “他可是桃蹊书院出来的。桃蹊书院你们都知道吧?那可是天下第一书院!满朝清贵中有多少出自桃蹊书院的?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楚。”又有人道,“如今内阁的沈衡安大人,就是桃蹊书院的。”   众人了悟,又说起这书院流传在民间的各种传说来。什么长乐山真乃仙山啦,山长真乃神人啦。   陆宁听后有点想笑。事实上,也就是个日日念书上课的地方,哪里有这么玄乎。只是书院禁制素来严格,能进去的人少之又少,才使得传说这么离谱吧。   孟荼锦笑道:“你们说了半日状元郎了,还有榜眼和探花呢?也说来听听。”   “榜眼是南华书院的姚轸,探花也是桃蹊书院的,叫王鄞。”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陆宁自然早就知道了结果。虽然也为温兄和王鄞高兴,但还是有失望的——没有秦冕,也没有……李晞。   所以冕哥哥是真的不愿意做官;李晞也真的再也不见了——仿佛世上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颜芊璎瞅着时辰差不多了,站起身笑眯眯道:“今日咱们的重头戏来了。”她拍了拍手,便有一列丫鬟鱼贯而入,每人端了一只红木托盘,托盘上摆了一只印有红梅的白瓷茶盅。   丫鬟们将茶盅放到众姑娘面前,掀开茶盖。茶盅底部有细小的干梅花,将开水一烫,那梅花便舒展开来,仿佛在水中悠然绽放,鼻尖隐隐浮动着沁脾暗香。   这就是汤绽梅。也正是绽梅宴这名儿的来缘。   颜芊璎道:“去年你们几个跟我一起摘的梅花,可还记得?我当时就命人给梅花阉了蜂蜜,放到坛子藏了半年,如今算是还给你们了。你们尝尝味道好不好?”   东西算不得多罕见复杂,但胜在是亲手所制。孟荼锦开心道:“阿璎,这茶实在不错,回头我带点儿回去给我爹喝,这是我采的梅花,他老人家喝了肯定开心。”   孟大人□□茶,这是众所周知的。   颜芊璎笑着应了,又看了眼坐在孟荼锦身边的姑娘,顺口道:“浮筠,你也带一些吧。到时候让你爹爹也一道尝尝。”   陆宁早就发现桌案上自始至终唯一安静的姑娘,便是这孟浮筠。不止安静,神色也偶尔露出几分伤感来,与这宴会不大相称,似在神游天外,想着忧心之事。   先前就听颜芊璎说过孟家的这对美貌的姐妹。这对双胞胎从性格到气质都南辕北辙,实在有意思。   孟浮筠朝颜芊璎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应了。   她旁边一位姑娘问道:“浮筠,先前听说你病了好些日子,如今可大好了?”   孟浮筠点了头,“劳妹妹挂心。已大好了。”   众人用了美食,喝了香茶,便起身在扶疏园里散散步。颜府的姑娘们都住扶疏园,樱笋阁自然也在扶疏园内。园中四季都是景,翠屏叠嶂,花木葱茏,又有一带清流自白石间泄下,汇入清澈的鲤鱼池中。   陆宁独自站在池水边喂鱼,身后只跟着丫鬟湖颖。   她对湖颖道:“你看,这京里一派膏粱锦绣,连红鲤都比长乐山的胖了许多。啧啧,我没见过这么肥美的鲤鱼。”若是在长乐山,定要被苏棠捉来吃了。   湖颖笑回道:“这里的鱼儿这么胖,还不是因为姑娘您每日里喂的?您在长乐山没有这么多闲工夫,所以那儿的鱼瘦一些。”   陆宁恍然大悟,又叹息道:“我如今的确闲得很。可能过段时间,我也会跟这鱼儿一样变胖来。” 她忽然灵机一动,“哎,我若是吃胖了,那位太子会不会就主动退婚了?”   湖颖有点无语,正欲劝呢,二人忽然听到藤蔓掩映的翠屏后头有尖利的争吵声。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一个女子带着哭腔,决绝喊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就是不知廉耻!”另一女子怒吼声,“舔着脸皮一路追到了托伦木,结果呢?还不是被赶了回来!连太子殿下的面儿都没见到!连我都替你害臊!我要是你,就钻到洞里不要出来了,还有脸出来见人?!”   “孟荼锦!你给我闭嘴!”   “就不闭嘴!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告诉你,太子殿下绝不会看上你这种不知羞耻的人!你连给他做下等婢女都不配!”   陆宁真没想到,世家女子也会有这等泼辣的时候。她刚转过那翠屏,却见前方一开阔水湖,湖边一天青色衣裳的女子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   陆宁惊呆了,连忙唤道:“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一时间呼呼喝喝,忙忙乱乱。 第53章 、煊赫门庭   幸好救得及时, 孟浮筠只晕了一会儿,上了岸后咳出了几口水,就醒了过来, 被搀扶着到离水湖最近的星回阁处歇息。   因姐妹二人吵架的声音不少人都听到了, 故而大家看陆宁和孟浮筠的目光都有些尴尬。   孟浮筠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唯有陆宁, 丝毫不觉得尴尬,还很大方地让她进了自己的正屋里间,在衣柜里寻了一套稍宽松些的丁香色襦裙, 让她换上。这冷色与她一身幽兰气质倒也合衬,只是腰身处还是紧了些。   “这衣裳你穿着还是小了点。不如我去六姐姐那里借一套来?”陆宁道。   孟浮筠忙摆手, 脸上泛着微微青白,“这身穿着就行, 不用再麻烦了。”她看了眼陆宁不盈一握的腰,又感叹道:“郡主不止长得漂亮,身段也好。”   突如其来被夸,陆宁有点不好意思,正想寻点什么话题来聊一聊, 又听她默默道:“郡主这般的人,才配得上太子殿下。的确是我痴心妄想了。”   这话,陆宁不知怎么接, 正好湖颖送了姜茶来, 陆宁接了送到她面前, 道:“孟姑娘热热身子吧。”   孟浮筠接过茶,忙道了谢。她愣了片刻,似想对陆宁说什么,又终究没说出口。   这日, 待众人都离开后,颜芊璎这才屏退了丫头,关了门,小声地与陆宁细说起这孟家姐妹之间的斗争来,并三令五申陆宁不许同别人说。   这孟家姐妹同为嫡出,容貌身段、才学六艺也都同样出色,两个人从小比到大,素来面和心不合。后来两个人都想嫁太子,斗争就愈发激烈了。孟荼锦性子活跃热情,很得太后喜欢,本来是胜券在握的,可那孟浮筠不声不响的却很有胆色,竟在太子出征时追去了草原。太后知道此事后,连带着对孟荼锦也不大喜欢了。孟荼锦心里气的很,两个人矛盾也越发深重。   孟荼锦性子辣,恰好碰上孟浮筠的刚烈,闹出今日这一场,着实让在场姑娘们都吓得不轻。   “要我说,反正都比不上你。”颜芊璎总结道。   人远在漠北,也能引得众姑娘寻死觅活。这李玄祯实在厉害。陆宁思忖着,心里愈发对这位太子没好感。又灵机一动道:“其实她们可以一起进东宫啊!何必闹成这般?”   颜芊璎睁大眼睛:“你可是未来太子妃哎!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的?”   陆宁唔了一声,“我可能天生贤惠吧。若是可以,正妃让给她们我也愿意的。”   颜芊璎敲了敲她的脑袋,“可别瞎说。你生得这么好看,就应该嫁给太子那般绝世英伟的男子,可不许逃!”   陆宁:“……”   这些话也就俩姐妹私下说说,待丫头们进了屋,颜芊璎又恢复大家闺秀该有的形容来。   因绽梅宴出了岔子,颜芊璎拉着陆宁一起去黄钟院与老太太交代一番。拉陆宁一起,主要是怕老太太不高兴,拉着一起顶雷。   “祖母素来最宠你,有你在我就不怕了。”颜芊璎开心道。   陆宁道:“那我现在可以逃跑吗?”   颜芊璎捏紧她的手,劝道:“你怕什么啊?祖母从不说你半句不好的。我估摸着你就算什么时候把天捅出来个窟窿来,她老人家也大手一挥,算了。”   跟在两人后头的几个丫头也互看一眼——这话的确不假。   颜府老太太,几十年来都是这府里最威严的存在,现如今的荣景侯颜知贤见了她都只有俯首听话的份儿。颜府外面自然是颜知贤主事,内部则一直是老太太把持。   其实,府里的老人知道,真正从老太太肚皮里出来的只有颜知赋。如今颜府里的大老爷颜知贤和二老爷颜知贺,都只是庶出,生母早亡,自小养在老太太膝下,由老太太教养,不过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一关节了。   一路到黄钟院,院外的小丫鬟忙进去回禀,出来时一张笑脸,“老太太听说姑娘来了高兴着呢。快进去吧!”   红楹出来迎她们,打了竹篾帘子让她们进了厅堂。   眼前一派富丽锦绣,一位银发老太太端端正正坐在五福捧寿的紫檀木罗汉塌上,一身藏青色万寿团花纹的锦缎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抹额上镶嵌了上好的青色暖玉,给生来威仪端方的眉目添了几分慈祥。   如今的天气正是舒爽宜人,但老太太怕热,还是让人打了扇子。案前摆了一托盘的新鲜樱桃,鲜红欲滴。陆宁一进来,她就叫红楹把托盘端到陆宁跟前去。   颜芊璎笑着嚷道:“祖母眼里只看得到七妹妹不成?我也想吃呢!”   老太太笑道:“你这皮猴,最是好吃!你自去你妹妹那里拿就是了,我还阻着你不成?”   几个人玩笑了一回,颜芊璎说起了聚会的事情,众人听说孟氏姐妹争吵,也颇觉惊讶。这孟大人可是二品大员,女儿竟然追着太子殿下去战场了?这事儿着实是丢面子。   不过在坐的人也没多说什么,一来关乎太子,二来孟大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太太开口道:“这事既然是有惊无险,也不必再说了,下回璎儿摆宴,还需多注意些,若是真有姑娘家在扶疏园出了什么事儿,咱们也不好交代。”   颜芊璎忙应了是。   “你们先退下吧。珑儿留下来陪我就行。”她挥了挥手,露出些疲惫之色。   待众人散去后,陆宁走上前去,本想给她捏捏肩,却被她拉住了手,一同坐在榻上。   老太太瞧着出落得倾国倾城的姑娘,心头总觉得有许多话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颜知赋是她唯一的孩子,眼前的陆宁是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儿。   血缘这个东西很难说清楚。但她知道,这种天生的亲近是钱财富贵比不过的。   当年她怀了双胎,临盆时历了千辛万苦,才生下一儿一女,可后来儿子没了,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发疯耍赖,非要当时的荣景侯也即她的丈夫颜川巍去找回儿子。颜川巍没办法,便让与儿子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女扮男装,骗她说这是儿子回来了。   所以,颜知赋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人分饰两角,女儿装时是颜知赋,男儿装便成了颜府嫡公子颜知赟。渐渐的,老太太终于清醒了,认识到儿子是真的去了,但颜知赋却被养得十分顽皮跳脱,非要嫁到当时尚且没有任何功勋爵位在身的陆家。   老太太舍不得唯一的亲生骨血嫁出去,便提出要么让陆南屿入赘,要么让二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姓颜,送到颜家养育,并记到颜知赟的名下。二人答应了后者。谁曾想后来二人只生了这伶仃一个。   在她看来,镇南王虽然是当世英雄,但到底是对不起她女儿的。要不是镇南王自己找到了颜知赋母子,依她的意思,是不会叫陆宁回去认祖归宗的,长大后就在颜府招婿,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甚至曾想过把荣景侯之位留给陆宁以后的儿子。可陆南屿棋高一招,有本事给陆宁请封了郡主,她的想法再不能实现了。   当然,颜府和镇南王府对陆宁的争夺,在那突如其来的婚旨下,都不重要了。   说起这婚旨,老太太也不能说不满意,毕竟太子殿下是那般惊世艳绝的人物。可她到底也觉得皇家过于霸道了些,就这么忽然来了一道旨,把她宝贝孙女儿要去了。这日后成了太子妃,不止无法陪她左右,甚至是见一面都难了。   “你父王可说过什么时候来京里?”老太太问道。   陆宁道:“父王已经在路上了。”   老太太叹息道:“都是命啊,你这丫头生得这般出众,留你不住啊。”   虽然都在等着镇南王去宫里问清原委,但颜老太太心里隐隐知道,这门皇亲是毫无转圜余地了。历来皇家婚旨都是先私下谈好,圣旨应该先颁到女方家里,再宣告天下。但这回婚旨,竟是直接在大朝会上宣布的,然后自上京城起,全国各府州县贴上告示。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要娶妻了,娶的是镇南王的女儿安宁郡主。唯有当事人陆宁,还是懵的……   说白了就是明抢。皇家这般霸道,日后珑儿嫁进入要受苦。   思及此,老人竟红了眼眶,“我孩子怎生都这般命苦。赋儿当年嫁得不好,你这嫁的,更是身不由己。”   旁边的红楹递了帕子来,陆宁给她轻轻擦了,道:“祖母莫伤心,这事儿还不一定呢。我也想一直陪着祖母。”她已经想好了,若是父王进宫无法退掉这婚的话,她就自己想法子叫太子殿下厌了她。她这辈子是要招婿过自由自在日子的人,才不想进宫呢。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孩子,比你娘强多了。你娘把你送来京城,自己又不知去了哪里,也没想过留下来好好陪陪我这老婆子。”   颜知赋送陆宁进京之后,又离开了,说是同友人一起出游,去了哪里也没说。   说起女儿,老太太幽幽续道:“你母亲不愿待在京里,到底是因为忘不了你父王。当日她死里逃生后,还给你取名姓陆,我就晓得了。”   是的,京城里处处都有两个人浓情蜜意时的记忆。   想起女儿当年被自己死心塌地嫁的夫君射了一箭,死里逃生后的万念俱灰,老太太又道:“珑儿啊,祖母跟你讲,女子还是不要动心的好,你看跟你娘这般,坑死自个儿了还不得解脱,又有什么益处?”   这话颜知赋很久之前就与陆宁说过。   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陆宁道:“珑儿,你对那景王果真没有过想法?”   陆宁瞪大眼睛,“……祖母您说什么呢!”   老太太见她神情坦荡,并无忸怩之态,也放下了心,又道:“我知道你同景王历过患难,我先前也是嘱意景王的,毕竟他一个王爷,竟然能答应入赘,对你的心也实属难得。可现下你已赐婚于太子,你也要同他好好说清楚,日后同他相处时切记分寸。”   去年冬,陆宁自长乐山而下,去往杭州,途径许州时,遇到周王的拦截。陆宁身边有颜府、镇南王府派来护送的人,可架不住筹备已久来势汹汹的周王。混乱险境中,幸而景王及时赶到,救下了陆宁。   景王,就是陆宁的琴艺先生李晗,原名李玄祐。这是后来李晗亲口与她交代的。   那日救下陆宁后,很快周王就带来了更多的人突袭马车,势必要掳走这个他肖想已久的美人儿。景王的护卫尽数殉职,好在李玄祐原本身手就不错,双方缠斗中,一道剑光朝陆宁袭去,景王飞扑过去挡了,那利剑正好中了心口,破胸而入,穿背而出。   陆宁到现在也忘不了那鲜血迸射的一幕。   再后来,终于有当地的官府及时敢来,周王便跑了。陆宁伴着李玄祐在许州的医馆里整整半个月,才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大夫初见到那贯穿身体的剑支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叫陆宁不必忙活了,这剑离心口太近,一拔必然鲜血喷涌,失血而亡。若是不拔,也是一样等死。   陆宁不信,辗转换了好几家医馆,才有一位白发耄耋经验丰富的大夫说,拔剑会喷血,但也未必毫无希望,有些生存意志强的人,兴许能撑过来。   当时身边没有旁人,陆宁只知道自己要救他,便同李玄祐说,选择拔剑,叫他一定要撑过来。   男子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珑儿,你若愿意兑现少时诺言,与我成亲,那我绝对舍不得离开人世。便是被拉入十八层地狱,我也要一层层爬上来寻你。”   陆宁心头猛的一跳,然后听他淡淡道:“我先前说的那个,同我少时约定终身的姑娘,就是你。”   李玄祐见她犹豫,似乎笑意更甚,趁着苍白的脸色,透着晦暗和决绝,“如若不然,就让我这般死了也好,为你死了也值得。我绝不怪你。”   陆宁握着他的手,道:“好,我答应你。你好好振作,别死。”   一条人命在眼前,她只是权宜之计,并未想就这般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事后,李玄祐果然醒了过来,向她表明了身份,并且同她说,他会尽快向皇上求得婚旨,早日完成少时就定下的诺言。   陆宁也不知为何最后会变成她和太子的婚旨了。额,诚然,对于李玄祐,她也是松了一口气的,终于不用想法子拒绝他了。但想起那穿心一剑,到底还是感谢他的。   两人回京后,李玄祐自是居于自己的景王府,但也偶尔以探讨琴谱为由,邀陆宁相见。陆宁在书院待了几年,她认定李玄祐是她的老师,故而对这种见面也不以为忤,倒叫颜老太太误会了她喜欢景王。   景王也见过颜老太太一面,的确答应过入赘的,只是他说须得费些时日做个假死的局,然后金蝉脱壳离开京城就行。颜老太太当时对他甚为满意。   “这件事,你一个姑娘家,也做不了什么,姑且放宽心,等你父王要说法。”颜老太太又道,“我听溪藤说,你这几日都夜不能眠,这可不好!宋嬷嬷除了精通妇科外,还会一套助睡眠的按摩手法,我已经吩咐她给你好好按按,包管你今夜睡个好觉。”   陆宁闻此,脸都绿了,为难道:“不……不用了吧!我……我最怕宋嬷嬷了。”   老太太严肃道:“旁的事情祖母都应你,但关乎身体的,你万不可任性。”顿了顿,又续道:“婚旨都昭告天下了,日后多半是进宫的,到时候你身上还有绵延皇嗣的责任,你的身子更好调养好才行!还有,以后要切忌熬夜。”   陆宁在长乐山养得不好,落得经期腹痛的毛病,颜知赋也不知从哪儿给她找了个精通医理的宋嬷嬷来,每日浸泡药浴,配合按摩腹部,她这症状便可渐渐治愈。陆宁嫌弃那药浴能闻,光着肚子给人按摩更是叫人羞死,宋嬷嬷劝了好多回,她才勉强用起来。到现在对那按摩仍然是有点抗拒的。   另外叫陆宁郁闷的一点是,娘亲怎么什么都跟祖母说啊……   老人家见她低垂了眉眼,耳根儿微微透着红,心里晓得她害羞,劝道:“你娘是一心为了你,我也是。你还小,日后就晓得身体的重要了。”   是了,颜老太太第一胎龙凤,生完就再也不能生育了;颜知赋也是。到底是怕陆宁也同她们这般,一辈子只生得一胎,还都只保住了一个女儿,子嗣过于单薄。   老太太留陆宁用了晚膳,从黄钟院出来,已是暮色四合。红楹送了一程,到了扶疏园门口,才叮嘱湖颖等小心伺候,转身回去了。   红楹乃是颜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平时是从不离开老太太身边的,也只有陆宁,能让她费心费力、亲迎亲送。   红日西坠,暮云缭绕。园中葱茏花木,枝叶轻摇,在夕阳余晖下稀疏有致,正应了园名的扶疏二字。这园子占地很大,陆宁在这儿住了几个月了,也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园中每一处都是风景,就连墙角一块泥瓦,雕刻的花样儿都是难得一见的精致。   一路分花拂柳,途经蔷薇架时,一只雪团般的小奶狗伏在藤蔓缠绕的花树下,沐晚风看月亮,极舒服的模样。看见陆宁经过时,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欢快地摇了摇尾巴,憨态可掬。   这里离五姑娘的梅见阁很近,这小奶狗正是五姑娘在闺阁中时养的,后来远嫁出京,老太太仍然把梅见阁连带着这小狗一起留着,当个念想。这小狗性格温顺安静,时常在园里各处晒太阳,陆宁早与它混熟了。   颜府男子纳妾少,人员构成比较简单。颜老太太下面是颜知贤和颜知贺两位老爷,荣景侯颜知贤生了两男两女,颜知贺有一儿一女。哥哥姐姐中,陆宁只与颜三公子颜涣和颜六姑娘颜芊璎熟识。颜五姑娘去年就出嫁,颜四姑娘颜芊琳因去年景王退婚一事,一直居于慈恩寺未归。至于另外两位哥哥,因年长些,见得不多。   陆宁逗了会儿小奶狗,这才回到星回阁。宋嬷嬷果然已经调配好了药浴,立在那儿等着她了。   陆宁没法子,跟羊羔似的躺在浴池边的竹塌上,闭着眼只当自己是死的。还好,按完腹部之后,宋嬷嬷给她把衣服掩上,这才开始那套助睡眠的手法。   也不知是按摩有效果,还是这几日太缺眠的缘故,陆宁被那浴池中泛着香味儿的水汽蒸的浑身酥软,面色酡红,晕乎乎的快要睡过去了。   “七姑娘,听见老奴的话了么?”宋嬷嬷还在絮叨着跟她说着什么,多半是保养身子一类的老话。   陆宁一个激灵,连忙点头。娘亲实在是很会拿捏她,虽然人不在身边,但找的这位宋嬷嬷却中了陆宁的七寸,叫她只得乖乖听话应了是才肯作罢,不然定要说到天荒地老。   待到宋嬷嬷停下动作时,少女已经陷入梦乡。几个丫头把她送到床榻上,她舒服地喟叹一声,乖乖缩进了被子里。窗外繁星皓月,一缕银辉透过纱帐,倾泻在那张雪嫩倾城的侧颜上,温柔如水。   同样的一轮月亮,挂在玉水关的城楼之上,却是另一番旷远苍莽,豪迈寥廓的景象。   征北之战历时快两年,草原九部尽归于大燕,李玄祯亲自斩下了阿奇善的首级,为定北侯报了仇,率领军队凯旋而归。征北军有百万之众,除了部分留下驻守这块辽阔的新版图之外,剩余的都返回大燕。   大军一路自敖苏城一路疾行,至玉水关时,恰好赶上七对夫妇赶在同一日成亲,这七对夫妇的男子都是征北军的将士,女子都守在玉水关等待自己的男人已久。遇到这等喜事,几个将军特意请示了太子殿下,允许大家修整半日,一起庆贺一番。   皓月当空,篝火熊熊,将士们围在一起喝酒谈笑,热火朝天的。然而中军帐中,却异常的安静。太子殿下的几个贴身侍卫,都被殿下屏退,只远远守在帐外。   帐中,烛火通明。太子李玄祯退下一身冷硬的铠甲,只着了玄色常服,半靠在榻上,正仔仔细细地瞧着眼前一张告示,仿佛永远瞧不够一般。   这告示上写的是关于太子和安宁郡主的亲事,贴在玉水关门口好几日了,已经破旧不堪,被风吹掉了,李玄祯叫人捡了来,还吩咐他们另写一张牢靠些的再贴上。   原来同自己心爱的姑娘有了婚约,是这般狂喜的感觉。 第54章 、花木禅房   精致的眉目泛着笑意, 唇角忍不住翘起,男子飞扬的心情怎么都抑制不住,连他自己都觉得有违他素日治军的冷肃形象, 故而将身边的人都驱干净了, 躲着默默开心。   他处事素来深思密虑,早在书院中时, 他就知道陆宁的背景,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允下成亲之诺。他毕竟不同于那些闲散富贵子弟, 娶亲只要自己满意、父母同意就行,他的亲事, 还得要满朝文武满意、皇室宗亲满意、天下士族都觉得妥当才行。当然,他的宁宁, 也实在给了他一个惊喜,镇南王之女,这个身份几乎叫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征得父皇的同意。   当初他还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疏,列举了这门亲事对国家社稷的各种好处。只是因北境忽然爆发战事, 他不得不披甲上阵,才拖了这许久。   事实上,这场战争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容易。大燕李氏从北边起家, 百年来都是与南晋和倭寇战得如火如荼, 与北边各族睦邻交好。崇文帝对北境军务布防并不重视, 导致战役之初,燕军屡屡失利,崇文帝也一病不起。   他当时临危受命,也不能预料未来吉凶, 所以他不敢将这奏疏呈上去,直到战局扭转,甚至攻下敖苏城时,他才有尘埃落定的轻松感,也才敢重新动起这份心思。   想起那个娇美可人的姑娘,心头便软得一塌糊涂。快两年了,她肯定美极了……   真想飞回京城去,立刻娶了她,抱着她,亲着她……   某个男人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嘴里像嚼了糖似的,笑了两声后,忽而又隐隐生出担心。   当时他忽然离开书院,她大约还气着;而且这份婚约……他瞧着固然欢喜,可陆宁定然是不欢喜的。小丫头总是很傲娇,她不喜欢自己的人生被别人安排。   这婚旨,是匆忙间下的,却在几日内就天下皆知,带着不可抗拒、不可更改的气势。还未征得她的同意呢……   他觉得,是时候该想想法子,怎么哄她了……   他在书院里对她耐心那般好,其实完全可以等他班师回朝表明身份后再赐婚。但他等不了,再晚一步,他的漂亮女孩儿就要被别的豺狼虎豹叼走了。   景王李玄祐。   李玄祯的眼中浮现出几分晦暗。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背叛,每每有属下敢背叛他,他都绝不手软。他的这位二哥呢?他甚至给过他机会,到底是叫他彻底失望了。如今已无可挽回。   卫殷站的离帐子稍近些,透过军帐的缝隙,看见里面沉默不动的身影,微微叹口气。   全天下人都觉得,太子殿下和安宁郡主的婚约来得突然。只有他知道,殿下在繁重军务当中,前后花了多少心思,才决定在进京前定下婚事。   前段时间,京里传来的急函异常频繁,很多都是关于安宁郡主的。殿下每次看完,脸色都很差,直到内阁沈大人来信+依華+说,皇上应下了景王和安宁郡主的亲事,并着钦天监合了八字,不日就要颁下圣旨。这哪里还等得了?殿下便取出他两年前就写好的求娶陆宁的奏疏,以沈大人之手呈了上去。   也不知是太子殿下那奏疏写得太好了,还是崇文帝太宠信太子殿下,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婚旨就这么下了。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皇上先前差点把这郡主赐婚给景王。   只差了那么一点,这昭告天下的婚旨里,写的就是安宁郡主和景王李玄祐。   一阵脚步声传来。卫殷回头一看,是刚提升为羽林卫长史的江彦。   “几位将军都在那边喝酒,尚将军来问,殿下要不要与他们同乐?”江彦道。   卫殷点了头,准备进去回禀。江彦在一旁等着,原以为没什么希望的,毕竟太子殿下如今威严极盛,颇为冷肃。然后就看见李玄祯掀开军帐走了出来。   他脚步迈得很快,手上折了块旧纸往袖口处一塞,脸上带着微笑,“走,一起去。”   此刻,篝火旁边空出了一块区域,几对夫妇各自牵着红绸上场,男子笑容灿烂,女子含羞带怯,大家纷纷笑闹着鼓起掌来。几位将军也喝得东倒西歪的,看见李玄祯来了,纷纷起哄叫太子殿下一起喝酒。   尚坤尚将军已经半醉,扬声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有了媳妇儿就这般张狂,有本事放倒太子殿下,殿下才是这帅帐当中酒量最好的!”   一旁的司马捷清醒些,皱皱眉正想开口圆场,李玄祯却摆手道:“无妨。今日就不必讲规矩了。”他走到篝火旁边,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果真同大家一起喝起酒来。   于是气氛愈发热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旁边有将士喝醉了哭道:“我也想我媳妇儿了……呜呜呜……我走的时候,她才刚刚怀上,如今孩子一岁了,还没见过爹……”   尚坤走过去用力拍他的肩膀,道:“哭啥啊!你这不马上就回去了嘛!媳妇儿跑不了,儿子也跑不了,都在那儿呢。”他又站起身,对所有人豪迈道:“男子当建功立业,封狼居胥,但也要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你们回去后,赶紧多生几个!”   大家都哄笑起来。又有人问:“我还没媳妇儿呢,怎么生啊!”   尚坤道:“赶紧找啊!心上人有没有?未婚妻有没有?回去就给我娶咯!”   大家笑得更欢了。李玄祯也笑。   “你们笑什么啊?”尚坤又朝他道:“殿下您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在理。”他点头道。   “看见没?太子殿下说了在理!你们都听见了哈,都按照太子殿下的指令做!”   +依華+ 众人纷纷应了是。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忽然大声道:“殿下回京后是不是也要娶妻了?”   历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活着的可贵。既然活着,便要好好地活。李玄祯虽是太子,但在敌军眼里也并不比其他士卒高贵。他也亲身历过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亲眼见过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他也曾挨饿受冻,也曾受过伤。   只有亲自带兵的人才能得到将士们发自内心的拥戴和敬仰。   问这话的小卒,也的确是真诚地觉得,他们的太子殿下,该娶妻了。   李玄祯笑道:“当然。回去就娶!”   “殿下这般英明神武,回去定要娶个十个八个美人!”尚坤大声道,“来,大家一起喝一杯,祝太子殿下早日成亲,早生贵子!”   李玄祯任他们胡闹,杯中酒一饮而尽,心道,十个八个就不必了,他只要这一个就好。   欢闹的人群当中,唯有一个瞪着李玄祯双眼冒火的人,便是那被太子殿下罚烧火劈柴做伙夫的苏棠。   她原本同江彦一样,都快做到长史的位置了!竟然贬她来做伙夫?这会儿大家都喝酒吃菜呢,就她可怜兮兮地在炖大锅。   好在江彦还有点人性,拿了几壶酒过来同她一起喝。   当年他俩和韩溟一起来参军,秉着满腔的热血,来了之后才发现日子有多艰苦。好在两个人资质都不差,虽然数历险境,到底没被胡人给杀了。他们作为普通士卒,离主帅的位置太遥远了,根本无缘得见太子殿下。直到敖苏城破,阿奇善被斩,李玄祯亲□□问三军时,他们才发现,原来李晞竟是当今太子。   军规森严,除了从普通编制被调到了待遇更好的天子亲军羽林卫之外,两个人其余的都同普通士卒一样,靠着自己立功,才能得到上级赏识。   苏棠因为够勇猛,武艺不俗,发展一直不错。直到某一日,她趁着四周无人时多嘴问了句,殿下还记不记得陆宁啊?   那是两人第一次谈起过往。李玄祯罚她,是因为她没有早点把陆宁当年未曾收到信物的事情告诉他。苏棠觉得这事儿她着实很冤。这位太子殿下恢复身份后,威仪凛凛的,根本同长乐山的时候判若两人。她一个小小卒子,平时连主帅的面都见不着,怎么告诉他?   事实上,战争让许多家庭都遭遇着离别之痛,苏棠虽然喜欢陆宁,但也不觉得李玄祯有错。情势危急,来不及写信也是有的,特意去质问这个,未免过于矫情。所以她也一直不知道,原来李玄祯当初是有留信物的。如今快两年了,已是时过境迁。   “喂,殿下到底为什么罚你啊,我还是没懂。”江彦在一旁道。   苏棠呵呵一笑,“没什么,太子殿下偶尔也有偏颇的时候,我不怪他。”江彦这个二愣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子殿下在书院时跟小姑娘谈恋爱呢。   在江彦心中,李玄祯的形象如同神祗一般,立刻拧了眉,敲了她一下,“殿下怎么会有偏颇的时候?定是你自己犯了错还不知道!”   苏棠真的不想理他。   她看了看眼前咕噜噜翻滚着开水的大锅,心里琢磨要该怎么求李玄祯让自己恢复原职。   结果第二日清晨天没亮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撇下百万大军,独个儿骑着快马先行归京了。   主要是他昨夜喝过酒后,愈发想念某个小姑娘,他一刻也不想等了,只想早点回家娶媳妇儿。   当然,这样的理由太损太子殿下英武威仪的形象了。卫殷只好含混解释说,是京里有急事,太子殿下要赶回去处理,军中一切事务都交给几位将军了。   京城颜府。这日上午,陆宁一身家居的青碧色襦裙,坐在东次间弹琴。卷云纹如意翘头案上,摆的是颜府给她置办的七弦琴,也算名贵,到底不是她常用的,一曲罢,颇有些不称手。   湖颖见她弹完了,呈上了一早备好的新鲜荔枝,低声道:“景王殿下派人来说了,您的琴修好了,明日您可以去灵雨寺取琴。”   陆宁的幽语,琴弦坏了一根,李玄祐帮她拿去修了。   陆宁点了头。李玄祐把她的琴拿走后,这几日都未曾给她来过消息,她还担心那位王爷把她的琴忘了呢,幸好没有。   外头一阵脚步声,连接外间的七彩线络盘花帘掀了起来,疾步走进的是陆宁的另外一个大丫头悬香。   贵府里规矩多,只有一等大丫头才可进得这东次间近身伺候。陆宁的大丫头有三个,除了湖颖、溪藤之外,便是悬香了。这悬香正是当年在庆阳府救下的苏雪,如今手脚也练得十分麻利。   悬香手上端着红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件丁香色的衣裙,正是先前陆宁借给孟浮筠穿的。   “七姑娘,孟府的大姑娘给您把衣裳送来了,现在还在樱笋阁,七姑娘您要去一起说话么?”悬香问道。   陆宁道:“不去了。”早上三哥哥唤她去对诗,她以身子不爽需要歇息拒绝了,这会儿自然不好再去樱笋阁。   陆宁的三哥哥颜涣,人倒也机灵,但就是不爱念书,整日里在白池书院混日子,今年科考都逃掉了,祖母也很忧心。颜涣有一个关系极好的同窗,是云安侯世子云澈,科考中了二甲进士,可把祖母羡慕的。祖母已经叫颜涣立下军令状,三年后的科考必须要参加。颜涣知道陆宁才学好,便时常叫她一起去读书写诗。   陆宁倒也不反感,但她发现云澈也经常在,且看她的目光颇有点深。陆宁如今也算有经验了,她觉得还是少惹事儿为妙。特别是现在,她还在为自己的婚旨苦恼呢。故而这几次颜涣邀她,她都给辞了。   悬香听她拒绝了,有些惋惜,道:“孟大姑娘又说起了太子殿下征战的事迹呢!姑娘都不感兴趣么?”   陆宁摇头:“仗都打完了,都班师回朝了,还有什么事迹可说的?”   悬香立刻双眼亮亮的,炫耀自己听来的八卦,道:“说是东胡人投降后,送了许多美人给殿下,听说其中有一个公主,生得美艳动人,号称草原玫瑰的。”   陆宁毫无波动。   悬香失望道:“姑娘好镇定啊。”顿了顿,又笑着道:“姑娘放心,那些美人都被殿下给拒绝啦!孟姑娘还说,那草原玫瑰被拒后,亲自找到殿下跟前求殿下带她走呢。殿下硬是没理会,把人扔了出去。”   连一旁的湖颖也诧异道:“这公主也太主动了吧?”   “各地风俗不一,草原女子不似中原这般崇尚贞静,她们崇尚的是热情。”陆宁道,又说起以前在书里看过的关于草原的一些民俗故事来。   悬香听完后,叹道:“照这样说,她们姑娘家即便被退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哎……我们可没有这么好福气。就说我们颜府的四姑娘,现在可真是惨。”   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对陆宁道:“我听岁芳阁的林嬷嬷说,四姑娘想要剃度出家,一辈子青灯伴佛。”   岁芳阁是颜芊琳的居所,林嬷嬷是其乳母,关系极亲的。   陆宁看她一眼,“真的?这种话可不能乱传。”   悬香保证道,“千真万确。四姑娘想出家,但二老爷和二太太不允许,说若是四姑娘还闹,就不认这个女儿了。林嬷嬷昨夜里偷偷哭得伤心呢,正巧被我撞见了。”   陆宁虽然与颜芊琳仅有长乐山上一面之缘,但如今身在颜府,也感受到不少家庭的温暖,自然也希望这位姐姐过得好。   忽然又想起李玄祐对自己的千依百顺,还有那几乎要命的一剑穿胸。   悬香道:“景王虽是天潢贵胄,但亲都已经退了这么久了,四姑娘怎么还看不开?咱们颜府显赫,颜二老爷在朝中也是实权在握的,还怕找不到好对象不成?”   颜芊琳的父亲颜知贺,是正五品大理寺卿。   几个人不免唏嘘了一阵,陆宁想了想,道:“感情一事,实在身不由己。”   翌日,陆宁带着湖颖,坐了马车到灵雨寺。自从许州遇劫后,镇南王在她身边派了几个高手,但凡出门总要跟着的,所以如今出门比较安全。   灵雨寺不大,地方也偏僻,来此上香的多是平头百姓,很少有富贵人家光顾,李玄祐也正是看重这一点,所以约在这里。   芭蕉深处,藏着一处静谧禅房。有汩汩琴音流淌而出,透过梨花木雕花的窗棂,可以看见男子清冷俊逸的侧颜,纤长的睫毛低垂,覆盖下一层浅浅的青影。   一曲罢,他抬头,朝窗外静静伫立的少女笑了一下,“来了,怎么不进来?”   陆宁今日穿的一身颇为素净的鹅黄色襦裙,腰间盈盈一握,身姿窈窕轻盈,似春日刚出谷的灵巧小黄莺。   她走到他身边,笑道:“殿下又得了妙曲?我方才都听得入迷了。”   李玄祐站起身,给她递了一杯茶,柔声道:“抱歉,珑儿,幽语还有一点没修好。今日你要白跑一趟了。”   陆宁一愣,笑道:“没关系,殿下能帮我修好就已经很厉害了。”   幽语同别的琴不同,它的琴弦并非普通丝线,而是由细薄钢弦为芯外加一层蚕丝套制成,弦音清脆明亮。   这种弦很少见,除了作为乐器外,还可作为杀人利器。但陆宁一个小姑娘,这个功能也只能作废了。这种弦一般的斫琴师都不会修,幸好李玄祐会,不然就太对不起送她琴的山长了。   男子点了点头,低头看着陆宁,道:“珑儿,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你……真愿意嫁给太子吗?”   陆宁摇头道:“自然不想。我连太子都未见过,为何要嫁给他?我也不知这婚旨是怎么回事儿。”   李玄祐续道:“嫁给太子,就意味着一辈子关在禁中,再也无法行走于名山大川之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嫁给太子,就意味着要同一群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甚至,还要被迫卷入后宫的肮脏斗争里,成为满手血腥的人。”   陆宁的眉越皱越厉害,“我不要。”   “珑儿,你知道我的母妃吗?她就是最好的例子,从椒房独宠到获罪赐死,不过朝夕之间。为帝者,就是这般冷血绝情。”   陆宁也听人说过姜贵妃的事情,闻言沉默不语。   李玄祐叹息道:“珑儿,是我不好,没能在太子之前,让咱们的婚约公布天下。明明父皇答应我在先,说会给我们俩赐婚。可只要太子一开口,父皇就二话不说把你给了他。”   陆宁瞪大眼睛,“是太子开口的?”   李玄祐眸光清冷,语中满是萧索,“父皇的眼里从来都只有那一个儿子,对我从来不闻不问。小时候我也曾幻想过他的垂爱,还为此刻意讨好于太子。但最后证明,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陆宁因自己是父母宠爱的,听他这样说,心生同情,“皇上不该偏心至此,对你太不公平了。”   “虽然大家都称赞太子,但太子却并不是良人。我同他过去还算亲近,对他很了解。他自小是我父皇手把手教的,秉性和手段都如出一辙。在他眼里,江山社稷、天下万民,才是他的第一位,女人只是一时新鲜的消遣,或是趁手的政治工具而已。用得上时用着,待到用不上了,就会毫不留情毁掉。”李玄祐顿了顿,心中想起自己幼时惨景,“我母妃当初受宠,就是因为,姜家乃是南晋最有名的世家大族之一,彼时大燕刚攻下南晋不久,降地人心浮动,朝廷急须拉拢降地人心,所以对姜家恩宠不断。到后来南晋旧势力被铲除殆尽,对朝廷没有威胁的时候,就直接给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阖族赐死。”   母妃冤死始末,也是他长大后渐渐知晓的。他心中厌恶皇权的残忍,政治的血腥,故而寄情于琴。   “如今太子要娶你,焉知不是他拉拢你父王的手段?”他语气沉沉的。   镇南王素有威名,是朝廷武将中的地位极高,他分析得不无道理。陆宁听完也害怕得很,苦恼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李玄祐定定看着她,柔声道:“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逼你,太子也不行。我带你出京吧,离开这上京城,就再也没有这些烦恼。”   陆宁愣了愣,摇头道:“这怎么行?我……我还是先等等我父王吧,他去皇上交涉,看能不能把婚退了。”   李玄祐笑了一声,“你不了解李玄祯。他生来就站在塔尖上,想要的从未有得不到的,所以行事很霸道,就像这次婚旨,未曾问过你就颁布了天下。珑儿,他既然想要你,就不会放过你的。”   陆宁瞬间有点被野兽盯上的感觉,毛骨悚然的……   李玄祐低声道,“我知道,先前你答应说要嫁给我,也只是为了救我,并非真愿意嫁给我。我以后也不会逼你,但……我绝不会看着你嫁给太子。”   “珑儿,如今只有离京这一条路。”他又劝道。   陆宁还是摇头,“还是再看看吧……而且我就算要逃婚,也不能拖你下水啊!你可知道,我四姐姐都快为了你要剃度出家了。”   男子一愣。   陆宁又道:“殿下,我四姐姐好像很喜欢你。”   李玄祐静默片刻,淡淡道:“在同颜四姑娘的事情上,我也是受害者。是她蓄意欺骗了我。我未曾怪罪于她,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如今情况好与不好,同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叫我这个被她欺骗的受害者去俯就她不成?”   陆宁一时语塞。   李玄祐闭了闭眼,平复了心绪后,重新走到那琴案旁,道:“罢了,不说这些了。”说着,指尖微动,再次抚琴。   两人也再不提那些烦心事,男子也恢复素日的温淡。   直到陆宁离开禅房后,李玄祐才彻底冷了眉目,桌案上的茶盏被猛地掼到地上,碎了满地的渣子。   他浑身仿佛罩了九天的寒冰,找不到一丝温度。晦暗的目光中,是层层叠叠的阴冷戾气,这是他绝不会展露在她眼前的。   长乐山上,他知道,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为了能在李玄祯还朝之前将她纳入怀中,他花了多少心思,甚至于差点丢了命,总算是在许州得到她的承诺。   可是棋差一招,前面的筹备都付诸东流。李玄祐没想到,他费心掩藏他与陆宁即将定下婚约的消息,结果被沈衡安传给了太子。太子,远在边境,却能叫内阁首辅听命于他,实在超出他的意料。   而陆宁……他陪伴了她这么久,她终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第55章 、驿外之遇   当陆宁离开灵雨寺的时候, 她不知道,自己上马车时的一个侧颜,叫一个形容消瘦的素衣女子看了去。   正是追寻李玄祐到此的颜芊琳。   自从李玄祐归京后, 颜芊琳一直在找机会见他。可他明显不给她任何机会。她打听到景王最近偶尔会出现在灵雨寺, 尽管知道根本近不了身,但她还是决定来碰碰运气。   此时的颜芊琳, 早不是当年仪态万方的闺秀模样,而是枯黄消瘦、脸色憔悴,身上着了简素的青色衣裙, 风一吹,身子轻飘飘的似要倒下去。这场病已近一年了, 到现在还没好,此后大约也不会好。   她认得陆宁的脸, 且印象极深。因当初在长乐山,她曾庆幸,这陆公子幸好是男儿,若是女子,必定貌美非凡, 可不得将景王迷了去。   这会儿看见陆宁云鬓轻挽,罗裙倚地,心头跟电击过一般, 似豁然开朗了。殿下与她退婚, 定是因为这个女人。   陆宁当然没注意那么多, 回到星回阁,换了身衣裳,因李玄祐的话心头烦闷,便到了东边最里间找书看。对于她来说, 看书能怡情悦性,也能消除烦忧。   溪藤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本陆宁没见过的书,《清阳经》。这书名儿看着像佛经,事实上是各地氏族名门的历史变迁合集,因所著者字清阳,才叫了这个名儿。   溪藤呀了一声,道:“姑娘!这个是月前云世子送来的,说是很有意思,叫你瞧瞧来着。我记得我跟您说过的。”   陆宁哦了一声,拿过来翻了翻,“我忘记了。那就瞧瞧这本吧。”   陆宁坐在美人榻上,湖颖及时在她腰后放了个水玉牡丹花的引枕,让她舒服地靠着。   结果陆宁没看几眼就犯困了。大约真是昨日一场按摩,把她先前落下的瞌睡虫都重新补了回来。   故而颜芊璎进来时,只看见美人榻上红衣少女随意卧着,隆起的胸口微微起伏,往下是不盈一握的细腰。平坦的小腹上摊着一本书,一只雪白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书页上。   湖颖正给她轻轻打着扇子。溪藤正欲把那书取出来,结果颜芊璎朝她比了个手势,让她们都出去。   颜芊璎把那书一抽,陆宁立刻就醒了。   “六姐姐?”她揉了揉眼睛,眸中似有水雾,琉璃一般灵秀动人。   “这才什么时辰,你就睡了?”颜芊璎兴致勃勃地把手上的书翻开一开,失望道:“这什么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话本书册呢!” 陆宁时常看话本故事,颜芊璎撞见过几回。   陆宁笑道:“我的好姐姐,这是云世子借给我看的书,正经的不得了的。”   “呵呵,云澈过去总看不上我们颜府这辈人的才学,没想到遇到你这个克星。你呀,可算是给我们长了不少脸面。可惜了,你不是男子,若是男子的话,去考个进士定然不在话下。说不定比云澈还考得高呢。”   颜芊璎说着,便随手把那书往桌案处一扔。   陆宁还半靠在榻上不乐意起身。她调整了姿势,靠得更舒服些,又道:“科举还是算了吧,我这辈子都考不了了,下辈子投胎成男的还有可能。”   话毕,却不见颜芊璎回答。陆宁诧异地抬起头,却见颜芊璎拿着一张长而薄的信纸在那儿看着,方才那本书就随意摊在桌案上。   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陆宁兔子一般,冲过去抢,不料颜芊璎动作更敏捷,三两步就避开,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朝她笑道:“云世子的字写得真漂亮,文采也极好。我既然看了,就等我看完吧。”说着,她又转到桌案对面去,离陆宁更远些。   陆宁追着她跑,她却一边笑,一边躲,偶尔拿出来看几眼。最后被陆宁压到美人榻上挠痒痒,才不得已将信纸还给了她。   “哈哈哈,没想到云澈也有给人写情书的时候!”颜芊璎从榻上爬起来,眉开眼笑的,“虽然有些句子我都看不懂,但还是瞧得出来,他对你很是痴心。这信我一外人瞧着都感动了呢!七妹妹可得细细品一品。”   细细品是不可能的。陆宁迅速看了一遍,虽觉得云澈过于唐突无礼,但这封信,撇去意思不谈,字句的确写得很不错,感人肺腑,又透着朴实真挚的情意,是下了功夫的。   如果对象不是她的话,她会褒扬一番。   这信是月前写的,那时候还没有婚旨这回事儿。幸好当时没看见这信,不然还得想怎么妥当地拒绝他。现在么,天上砸下来一纸婚旨,她也无须拒绝了。   “怎么样?写的好么?”颜芊璎观其淡定从容的面色,啧啧称奇道:“云世子表白,七妹妹都能面不改色,真厉害啊。”   陆宁随手把信撕了,扔到了废纸篓里。颜芊璎赶不及阻止,连道可惜。   “六姐姐别提了,云世子写这信,我也摸不着头脑。我跟他又不熟,只是借着三哥哥的缘故,与他有些浅显的交流罢了。”陆宁无奈道。   云澈倒是个记性好的,去年南阳府不过一面之缘,今年在三哥的林钟馆第一回 撞见时,就把陆宁认出来了。但尽管如此,陆宁同他也没说过几句话。她是自认与他不熟的。   颜芊璎看她半晌,“真的?”   陆宁皱眉道:“当然是真的!这事情千万不可传出去!你也晓得,我如今都有婚约了。”   颜芊璎道:“这我自然知道。云澈虽好,但也的确比不上太子。”顿了顿,又续道:“你方才看那信,当真没有一丝心动?”   陆宁摇头。   “那可是云安侯府的世子哎,家世显贵,模样俊俏,文采风流,又是进士出身,大约很快就会入朝为官的。你真的……无一丝心动?”   陆宁继续摇头。   颜芊璎这才信了,叹口气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悲可叹。”   陆宁见她似颇为感叹,一脸怅然的模样,不禁好奇道:“六姐姐这般,倒像是你被拒了似的。”   颜芊璎紧闭了门窗,低声对陆宁道:“我是被拒过一回。就是被云澈这小子拒的。如今换成他被拒了,七妹妹,你可真给我出气。”   陆宁诧异地瞪大眼睛,“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太子殿下。”颜芊璎总是在她面前夸太子殿下这好那好,跟孟荼锦很是志趣相投。   颜芊璎不以为然:“太子殿下那是满上京的女子都心仪和仰慕的。但云澈不一样。”   她沉默了片刻,靠在贵妃榻上,望着天花板,幽幽道:“哎,谁还没个懵懂初恋啊?被拒的时候,还是伤了一段时间心的,不过现在忘干净了。”   是啊,谁还没个懵懂初恋啊?陆宁以前不也同一个叫李晞的好过一段时间么?还好到差点越界了呢。   回想起自己的年少天真,她也有些感慨。   那年她同秦冕绝交时,伤了两日心,她也曾疑心过自己是不是喜欢秦冕。但经过李晞之后,她才恍然明白,男女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儿。甜得像蜜,巴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却又苦如黄连,恨不能从未发生过。   有些东西,她也是后来渐渐才回味过来的。当年她或许还不知自己陷入情爱,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便顺从心意罢了。   现如今,那些往事已如三月春风里飞走的风筝,消失在渺茫苍穹中,了无痕迹。   两个少女不约而同静默了一阵,颜芊璎道:“看来云澈的确喜欢才学好的,当初我带着亲手做的玫瑰糕去表白,他拒绝我时,我还问了为什么,他说他喜欢会写诗的。原来并不是敷衍我啊。”   陆宁笑道:“原来六姐姐小时候厨艺就这么好了啊!”   颜芊璎无语道:“你以为是什么好事?我从小就爱吃,小时候长得很胖。长大后才好了些,但现在还是比你胖不少。”说着,她还撸起袖管,露出雪白的手臂来,同陆宁的比了比。   的确是挺明显的。陆宁的手臂瞧着纤柔无骨的,有着少女恰到好处的娇美匀称,皓白的腕子羸弱得很,只怕日后的夫君都不敢用力握,怕握疼了她。而颜芊璎的手臂则珠玉一般,透着几分圆润丰满来。   颜芊璎又道:“云澈当年也有可能是觉得我太胖了才拒绝我。不过本姑娘如今已经瞧不上他了。”   陆宁点头:“我也同你一样,若是心意被辜负了,我绝不会再去吃回头草。”   颜芊璎推她一把,“天下最好的草都放你嘴边了,你还想吃什么草啊?”   陆宁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太子好,但我实在不愿进宫。宫里是规矩严整的地方,我自认任性又骄纵,怎么过得来那种日子?而且我也不攻于心计,即便日后做了皇后,也多半要被人拉下来,说不定还要连累家族。”   她这话说得真诚,颜芊璎也听进去了,默默道:“我竟然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顿了顿,又道,“那太子殿下岂不是太惨了,他活该得不到善良单纯的爱,就因为他一辈子住在宫里?”   陆宁一愣,“你这个解读角度倒很新奇。也可以这么说吧。”但她又不认识李玄祯,他惨不惨与她何干?她想起今日李玄祐同她讲的姜贵妃的事情,斩钉截铁道:“我不管,这个亲,我肯定不会成的!”   又过两日,陆宁翘首以盼的父王还是没到,反而是颜四姑娘从慈恩寺里回来了。   颜芊琳回颜府那日,颜芊璎在扶疏园的蔷薇架旁摆了小宴,给她接风,把陆宁也叫了去,打算一家子姐妹好好聚聚。   陆宁哪里猜得到颜芊琳是因她才回府的,也没多想,颜芊璎邀她,她就去了。   结果刚走到颜芊琳跟前,叫了一声四姐姐时,前一刻还安静温顺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抡起胳膊来甩了她一巴掌!   可怜陆宁虽会跳舞,但并不会武,身手并没有多敏捷,再加上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发难,虽然有湖颖在一旁及时朝颜芊琳推了一把,让那巴掌微微偏了方向,但那张嫩若花瓣的小脸还是挨到了小半个巴掌,瞬间,白若新雪的肌肤上红了一片。   陆宁懵了片刻,便听颜芊琳义愤填膺,劈头盖脸朝她骂道:“原来是你这个狐狸精!陆宁,哈哈,”她双眸泛红,神色宛若疯魔一般,声音尖利,“你女扮男装在长乐山,就是为了勾引景王殿下吧?从那时候起,你就在看我的笑话吧?看我怎么一步步被景王殿下抛弃是吗?你看得是不是很开心啊?”   颜芊璎都吓傻了,听她说得这般难听,跑过去劝道:“四姐姐这是干什么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的?!”   颜芊琳笑道,“抢自家姐姐的未婚夫,简直龌龊无耻!”   溪藤已经拿了贴身放着备用的药膏来,欲给陆宁抹上。   陆宁却推开她的手,又推开湖颖,走到颜芊琳跟前。那女人还在不停地咒骂她,陆宁气得狠了,反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她只觉得身体里喷涌着狂躁的气焰,叫她也没了理智,只想以最快的方式发泄出来。   颜芊琳大约没料到陆宁会这样还手,懵了片刻后,就手脚并用地冲上来厮打了。幸好丫头婆子们拉住了,不然定要打一场才算完。陆宁小时候也不是没打过架,怎会怕她?   陆宁盯着那颜芊琳,目光似笼了冰霜一般,冷冷的,唇边却似挂了笑,“你说了这么久,也该我来说了。第一,你当日拿了玉佩欺骗景王,冒充他的救命恩人,才换的他与你的婚约。这婚约,说白了就是骗婚,你对亲王殿下骗婚,若是告到官府,轻了是蹲大牢,重了连命都保不住,颜府也要被牵连。景王殿下未曾把此事告发,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因为我才是他当年真正的救命恩人。”   颜芊琳呆了呆。   陆宁续道:“第二,我去长乐山念书,与他景王毫无关系。你扒着不放的景王,我根本就瞧不上。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未来的太子妃,还会看得上区区景王吗?”她朝颜芊琳投去一个得意的笑容来,“不过,景王与我说,没有我,他就活不下去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可喜欢我了呢!”   颜芊琳听到这些,心宛如刀割一般,脸色都苍白起来,“你胡说八道!”   “我有没有胡说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陆宁轻笑道,“还有第三,”她失了笑意,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疼得吸了口气,沉声道:“我堂堂郡主,今日竟给你打了,我本可以把你送去府衙蹲大牢。但为了给祖母留一点面子,我姑且就还你一巴掌算了。”顿了顿,又厉声续道:“但若你日后再对我有一丝无礼,我定然加倍奉还,到时候就不是一个巴掌这么简单了!”   颜芊琳似脱了力一般,被丫头扶着立在那儿,视线凝滞,不言不语。   陆宁说完这些,便如同女王一般气势汹汹地走了。   回到星回阁,任由丫头们忙着处理脸上的伤。那宋嬷嬷见她的脸,简直像天塌下来一般,连忙细细给她查看,过后才松了口气,道:“幸好不会留痕迹,若是再重些,这副好看的脸蛋就要毁了!”   闻此,众人也吓得半死。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况且是这般娇艳貌美的小姑娘。而且她还是未来的太子妃!   “姑娘,为何不把她送去老太太那儿问罪?”湖颖在一旁抹泪道,“姑娘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还她一巴掌就算了吗?!”   陆宁没说话,只默默地坐在那儿想心事,丫头们知道她心里烦,也不再言语,只是小心伺候着。   陆宁思来想去,越想越委屈,她把颜芊琳当姐姐,可人家呢?凶神恶煞的模样,巴不得能杀了她才好!   方才蔷薇架旁那么多人,她被当众辱骂,还打了巴掌,实在丢脸。她也如泼妇一般,还了她一巴掌,还极尽所能地刺激那颜芊琳,说的话都不经大脑,也有违她素日风度。   她觉得,自己在颜府真的没脸见人了。她也不想与颜芊琳这种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   这丫头一生气,就想遁逃。所以待颜老太太亲自到星回阁来瞧她时,陆宁已经不见了,湖颖拿着陆宁留下的信,欲哭无泪。   信上说她想出去散散心,叫祖母不必担心。   当初陆南屿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就与她说过,若是哪一日不开心,也不必委屈自己,去寻他在京城交好的一位大人,叫他帮忙安排一番,送她来自己身边。   陆南屿给陆宁留的人叫褚司阑,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任职了正五品兵部职方司郎中,在朝中称得上是后起之秀,前途一片光明。镇南王曾对他有知遇之恩,算得上是陆南屿的亲信。陆宁带着信物来寻褚司阑,褚司阑自是不敢怠慢,花了半日功夫给陆宁安排好了出京事宜,自己亲自送这位郡主出京。   一行人一路纵马,结果刚离开京师,至大兴县附近,陆宁的马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跑了。   褚司阑仔细检查那马,也瞧不出症结所在,心里也有些急。   陆宁无语道:“怎么刚出门就出岔子了?你怎么办事的啊?”   褚司阑冷汗涔涔,回道:“郡主,这附近就是大兴驿馆,那里马多,您可以在那里再挑一匹好马。”   陆宁只好应了,谁料这一挑,又挑出一桩事来。   话说李玄祯自玉水关一路疾驰回京,每逢驿站就换一匹快马。眼瞧着即将进京,已经得到信儿的太仆寺把以前他用惯的坐骑闪电送至大兴驿站,好叫他能骑上最快的骏马。   李玄祯闻此,也很满意。当初他从长乐山直接上前线,没能带上自己的马,是为一个遗憾。他与闪电也有好几年没见了。   李玄祯在驿馆雅间里用了些膳食,稍作休整,期间似乎听到一声马儿的嘶鸣。但这儿本来就马多,所以也未曾在意。谁知道,待他用完膳后,到马厩寻他的坐骑时,却不见闪电的踪影。   “臣的的确确是把马儿栓在这儿的。”那送马的太仆寺官员冯远冷汗涔涔的,若是把殿下的爱驹弄丢了,那他罪过大了。   李玄祯皱眉道:“去问问驿丞,今日有谁来过马厩。”   原本并不想惊动大官小官的,但现在也顾不得了。那驿丞第一次得见太子殿下,自是诚惶诚恐地把今日来借马的人都查了一遍,道:“大约是兵部的褚司阑大人。下官这就派人去寻回褚大人,将殿下的爱马归还回来。”   很快,褚司阑便到了李玄祯面前,跪地请罪道:“微臣不识得太子爱马,微臣知罪!”   李玄祯不愿跟他说废话,只想早点回京找他的宁宁,“你把我的马牵哪儿去了?”   褚司阑尴尬道:“是……是安宁郡主牵了您的马。”   李玄祯握杯的手指微微一僵,“你说什么?”   褚司阑道:“是镇南王的女儿陆宁姑娘,年初封了安宁郡主的,郡主要出京,路过此地时马儿得了病,所以才来这里借马。郡主她并不认识太子殿下的马,才有了误会,还望太子殿……”   李玄祯打断他,急切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褚司阑回道,“就在驿馆外不远。太子殿下的宝马良驹她降服不了,可又不肯换别的马。殿下放心,微臣这就去……”   话还未完,李玄祯已经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袍角似乎卷起一阵风。   果然,出了驿馆,远远的,他就看见草地上一人一马。旁边还立着几个想上去帮忙的侍卫。   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骏马立在那里,打了几个响鼻,傲慢地看了眼面前纤细娇弱的少女。   他瞧着她的背影,只见三千如瀑青丝下,隐约可见袅袅杨柳腰。绯红的裙摆,灿灿如桃李,灼灼如烟霞,刺得他竟有些眼睛酸涩。   这是陆宁。只看背影,他也认得出来。他的宝贝,天下间独一无二。   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胸口那股澎湃汹涌的灼热,在看到她的刹那,反而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这相遇是场美梦,一个不慎就被惊飞了。   “你们别跟过来!”少女婉转清亮的嗓音,带着几分他似曾相识的骄傲倔强,“我自己可以驯服它的!你们别来多事就行!”   这马是方才她在马厩里一眼相中的。陆宁先前同镇南王一同回京途中,她爹教了她几招驯马的拿手绝活。她看着眼前似对她很不屑的骏马,心道,她被颜芊琳那个女人欺负还不够,还要被一头畜生看不起?她还就不信了制服不了它!   小姑娘全神贯注在马儿身上,浑然不知那数尺开外长身玉立的男子正热切而深刻地看着她,似被蛊住一般,久久不动。   直到陆宁翻身跳上了马,那马儿忽然前蹄离地,昂首嘶鸣起来,李玄祯才回了神。虽比那几个侍卫站得远一些,却动作极快,闪电一般越过他们,在马儿很不客气地把不自量力的小丫头狠狠甩了出去时,稳稳地接住了那纤纤柔软的身子。   少女绯色的云烟罗裙旋转飞扬着,似春光下绽开的一朵醉胭脂,极尽妍丽。   陆宁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下一瞬,又被他抱着纵身一跃,重新坐回到马上。男子搂紧了她,朗叱一声,骏马接到主人的指令,立刻风驰电掣一般,朝前奔驰而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陆宁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她在马上,抬头一看,只见一张年轻男人的脸,骨相流畅,五官精致,眉宇间有熠熠光辉,夺目非凡。   咦,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她刚在心里赞了一声,然后豁然睁大了双眼——这……这不是……她那个失踪已久的初恋吗?   四目相对。小姑娘定然不知道,此刻她在男人的眼里,有着怎样震撼人心的美,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带着微微的错愕,小嘴儿微微张开着,嫩唇若娇花一般,嫣红欲滴,引人品尝。   他似失了心魂一般,凭着本能攫住那娇嫩红润,吻住了这乱他心、勾他魂的少女……   驿馆外头,一拨镇南王的人,一拨太子的人,望着太子殿下挟着郡主绝尘而去的身影,面面相觑。褚司阑甚是忧心,冯远也很着急,倒是那驿丞还算镇定,道:“两位大人别担心,太子殿下同安宁郡主本是有婚约的人。一起跑个马也没什么的啊!” 第56章 、青野绵绵   闪电是千里良驹, 一路疾行如风,驰骋在草木繁茂的夏日原野上。   她同他一起跨坐在马背上,但她是面向他的, 这会儿被压着几乎要仰躺下来, 承受着他气息浓烈的吻。他左手紧紧掐着她细柳般的腰,右手固住她的后脑, 身躯笼罩在她的上面,带着蛮横的气势。   她自是挣扎过的,但并无用处, 世上也就只有他,总是能肆意欺负她……   男子并非是要欺负她, 只是他也没料到,她长大两岁又换上女装之后, 竟能这般……让他完全把持不住……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吻了她好久,舌尖满是馨软……   侵入她的领地,探取她的气息。   这都是他想念已久的东西,这会儿就在眼前, 就在手中,叫他即便反应过来了,也不愿意起来。   她的眼睛极美, 似揽进天地光华, 初时大约是有恼怒的, 水润润的泛起一层雾气,渐渐的,少女似受不住他灼人的目光,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落了一滴泪。   他抬起头, 把她拉起来,紧紧抱进怀里。   “宁宁……宁宁……”   低低地唤声,似揉进万千情绪。落到她心里,泛起涟漪,一层,又一层……   世上唯有一人会这么唤她。他真的……忽然回来了。   马儿不知何时,渐渐慢了下来,一步步走在田野上,地上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面星星点点开了蓝紫色的玻璃蘩缕。   她的脑袋被他搂在胸口,那里能感受到他砰砰有力的心跳。他的掌中有她墨黑的长发,柔软直顺,丝滑如锻,瀑布一般倾洒。   在马上这么折腾,她的发髻都尽数散开了,墨黑的长发衬着绯色的衣裙,有种令人窒息的绝丽。   经年不见,他的宝贝,已然美得超乎想象。   马儿停在一棵巨大的凤凰树下。凤凰花如喷火一般,开得正烈,树枝上不知是谁挂了许多的彩色飘带,风过处,纷纷扬扬,如烟如絮。   他抱着她落地,转身将马儿栓在树干上,一回头,就见她正独自往回走。   他心里一慌,大步过去,拉住她的手,“宁宁!”   陆宁用力甩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他,“你是哪位啊?干嘛挡我路?”说完,继续往前走。   小嘴儿还肿着呢,那是被他亲的。这会儿却说不认识他……   他知道她是生气了,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正对着自己,熠熠的眸光低低看着她,眸中带着笑意,耐心道:“我是李晞。”   陆宁淡定地上下打量他,然后摇了摇头,目光无辜又天真,“不记得。”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她则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自顾自往回走,仿佛他真的只是路边素不相识的行人。   顿了片刻,三两步又将她强硬地扯到自己面前,“两年前我们曾同窗而习,曾一起写字修书,也曾同塌而眠,还曾……许过成亲之约。真的不记得么?”   “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她忍无可忍,用力推他,恶狠狠道:“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干嘛抓着我不放?”   他手劲儿大,她的手腕纤弱可人的,这般挣扎难免伤了。但叫他放开她,那是万万不能的。   男人敛了笑意,将她转了个方向,压到那凤凰树干上,凑近她倾城夺目的娇颜,两人几乎呼吸相闻。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我再吻一次,你大约就能记起我是谁了。”   他低头覆上来,她急得往后仰,双手推拒得厉害。   但她终究是架不住他迫人的气势,心急之下,脱口喊道:“我跟太子有婚约的,你这样不怕得罪太子殿下吗?”   李玄祯一愣,停了动作。   “我跟太子可熟了,他对我特别好。”她扬着雪白的小脸理直气壮道,“你再欺负我,我就叫他治你的罪!”   少女雪肤花貌,明眸皓齿,看着他一脸得意,自认为找到了制服他的法宝。虽然知道她是骗人,但李玄祯还是因为她的话莫名一阵欢愉。她说的对,太子是对她特别好……   他看了她半晌,唇角隐隐露出一抹笑意,“那你……愿意嫁给太子么?”   “当然愿意,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睿智无双,是天底下本事最大的男子,长得也很好看。”陆宁想都不想,把当初颜芊璎对她说的一股脑儿复述一遍,“天下间没有哪个姑娘不想嫁给太子的。”   李玄祯眉目灿烂,脱口而出:“我……”   “反正比你这个负心汉好上千万倍!”陆宁嘴巴一快,在对太子一顿夸后,不由自主接了这么一句,倒是刚好打断了他的话。   她恨恨地盯着他,男子觉得好笑又无奈,不禁笑道:“你不是不记得我么?我怎么又成了负心汉了?”   陆宁不理他,又推了推他挡在自己两侧的手臂,想走。   “你给了我这么大一口黑锅,总要说清楚啊!”他的眉目一直带着温淡的笑意。   小姑娘又微微低了头,沉默不语,只是推他的力道变大了。   她的抗拒在他眼里素来不值一提。李玄祯有力地抬起她的小脸,盯着她漂亮的大眼睛,调笑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许你走。我这么有情有义的人,宁宁怎么能随便冤枉我呢?”   他此刻的笑容,同当年在书院中逗她玩儿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总是这样,各种手段逗她、撩她,笑得好看又温柔,可最后呢?一走了之!   她心头忽然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落在嫩白的脸蛋上,楚楚可怜。   他心口微微一窒,手不自觉松了。   她趁机推开他,转身就走,脚步极快,仿佛逃命一般地离开他。   他只得又追上去拉她,“宁宁,你别哭……”   她只觉得胸口的涩意澎湃而出,原本头还低垂着,忍着不出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哭。听到他这话,便破罐子破摔了,一边哭,一边不要命似的推他打他,拼了全力想逃脱他的控制。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自己绝不许她离开,便愈发暴力镇压她。   两个人就这么撕扯着,最后一块儿摔倒在草地上。她疯了一般,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那么用力,似要将他的肉都咬下来。   他皱着眉,任她咬得再深,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挤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抬起头来看他,“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你就是负心汉!当初你对我花言巧语,百般戏弄,还说要娶我对我好,你亲近于我我也不曾拒绝,甚至差点失身于你,可你……可你忽然走得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我一点儿解释都没有!你以前对我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你就是负了我!”   越说,便越伤心,那泪水跟决了堤似的,刷刷地流淌下来。   此刻她的确是异常激动了,失身这种词,她平日里看到话本故事上写的都觉得羞涩,这会儿竟也脱口而出了……   “李晞你就是个混蛋!”她胡乱骂着,跌坐在那里哭得越来越大声,跟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似的。   宁静的原野上,只有她肆无忌惮的哭声,娇娇的,脆脆的,又可怜至极。   叫他的心也跟着揉碎了。   李玄祯原是想诱着她说出来心结。因他了解她,若是不把这事情说开来,只怕她要一直跟他别扭下去。可……现在她说出来了,他却似刀割了心口的肉……   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要她了?就是同她随便玩玩?   她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几乎到了迷恋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做出惊人之举,比如这次不顾一切地擅离军队。好在他早点来了,不然又要与她错过。   这该是两年前的一场哭吧……生生忍到现在,在他面前时,她才忍不住宣泄出来。   那年,她在龙鸣寺的时候一直在想他,赶着回去见他呢,他怎么能忽然不见了呢?!   那日分别,他最后一句是,“我在这里等你。”   可都是骗她的。   她此后再也没看见他。想他却看不见他,怨他却又恨不起来他,想质问他为什么,可根本不知从何处寻他。   娘亲同她说过很多次,不能轻易丢了心。可她知道,她的心防已经被他攻破了,他忽然不见了,留下一角荒芜。   后来她想,或许她对于他,只是闲暇之余一时兴起的玩乐吧?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句话也不交代呢?她想不通,即便再忙,也该有句话留下来。但什么都没有。   她生性骄傲,从不肯承认自己被抛弃,就默默地忍着泪把那一角荒芜掩住了,仿佛从未发生过。然后这一刻,终于又被他狠狠撕开。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非常介意这件事,也从未忘记过当初的种种。什么风过了无痕,可能是自我安慰的鬼话吧。   大约今日本来就心情不佳,这份伤心便成倍地翻涌出来,排山倒海一般,冲击着她的神经,她哭得不能自已,一双妙目似流不尽的泉眼,一张粉嫩漂亮的小脸,挂满了层层的泪痕。   他安慰的声音都被淹没在少女的哭声里了,无奈之下,只得默默看着她哭。感受她的每一份伤心,将之深深刻在他的心里,记得牢牢的,警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让她哭。   怎么能不伤心呢?即便是当时她收到了他的信,她也要生气的。他了解她的性子,她是从小就被宠着的,受不得一丝委屈,他前脚同她说得好好的,后脚就不见了人,她定然生气。   最要命的是,她还并未收到信。所以,她以为他不要她了。   想到此,他心中愈发痛恨李玄祐,也痛恨自己,过去竟然还将之视为好友,对他从不设防,简直愚蠢至极。   害得他的宝贝受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儿哭累了,声音渐消,纤细的身子还抽噎的,微微垂着脑袋呆坐在那儿,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两鬓散落的青丝将那张雪□□致的脸衬托得愈发小巧娇嫩。   “叮呤呤……”   忽然有一声铃铛的脆响,如淙淙琴音,悦耳至极。   陆宁抬头,眼前有一只娇憨可爱的大头布娃娃,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五官精致,衣衫整齐,但眼睛是绿色的,头发是金色的,长得怪模怪样,她手上拿了一只细巧的风铃,垂下细长的流苏,甚是精致可爱。   李玄祯捏了一下那布娃娃的脑袋,便有一声清脆的笑声,如孩子的笑一般,恣意而欢快,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陆宁从未见过这种能自行发声的玩意儿,一时看呆了,忘记哭了。   李玄祯又捏了几下,那娃娃便笑个不停。陆宁也忍不住唇角勾起,把娃娃拿到手里仔细观察一番。   “这是我从敖苏城给你带的礼物。”李玄祯道,“那里靠近荒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好在遇到一个高卢来的客商,买了些大燕找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喜不喜欢?”   陆宁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捏了捏,果然听到布娃娃欢乐无比的笑声,呵呵哈哈的,一时也微笑起来。   敖苏城位于草原西北部位,是大草原上的交通要塞,是联通东西方的枢纽,也是阿奇善的老巢,是这次燕军攻下的最遥远的地域,如今也成为大燕新的西北边陲。   她抬头看他,大眼睛红红的,“你真的去参军了?”素日娇软甜润的嗓子如今也带着丝丝喑哑,显得娇怯可怜;纤长的睫毛上,还泛着晶莹的泪水呢,眨一眨,便掉了下来。   李玄祯跟她把有些凌乱的鬓发理了理,又取了她身上别的丝绢帕子,给她轻轻拭泪。丝帕很软,可她的脸更软,他都不敢用力,怕擦坏了。   他想,这么漂亮精致到极点的小脸,怎么能舍得让她哭呢?应该一直笑着才对……   “去的时候很紧急,没有时间同你道别。”他柔声解释着,待擦好了,便捧起她的脸蛋儿仔细瞧了瞧,极其满意的模样,低头对着微红的脸颊亲了一口。   她躲闪不及,便还是瞪他。   他笑了一下,“哭完了?知道瞪我了。”   “你即便送了我这个,也不能弥补你的过失。我还没有原谅你。”她娇声道。   “好,我知道了。”他双掌扶着她的羸弱的双肩,认真道:“当时事出有因,你看我一脱身就立刻赶回来找你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陆宁道:“你想多了,谁等你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但这话却不实。后来一年在书院里,她确实是在等他。他最擅长突然冒出来,所以她拒了山长出门远游的邀请,在原地等了他一年的,最终没等到。   李玄祯只是笑,她那娇嫩的小嘴儿说什么他都不会恼。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两个人这么折腾一番,太阳不知不觉都快落山了,四周渐渐起了虫鸣声,愈显得温柔宁谧。   他把她从草地上拉起来,又给她细心地把衣裙上粘着的草叶拈掉,把漂亮的云纱罗裙理了理,低头看着她窈窕的身形,笑道:“都长成大姑娘了,哭起来还像个孩子。”   “我平时根本不哭。都是被你欺负哭的!”她脱口而出。   他却笑出声来。   陆宁闭了嘴,深悔自己嘴快,倒像跟他撒娇似的。她看了一眼西天的晚霞,吃了一惊,“呀!这么晚了!”   他点了点头,“我们该回去了。”   结果两个人朝四处一看,却只见一望无际的草地,根本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回去的路……   李玄祯也汗颜了。方才离开驿馆时,他同她亲吻呢,哪里顾得上看路?就任由闪电自己随性地跑了。闪电跑得极快,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怕离那驿馆已经有不少的距离。   陆宁急了,“天都要黑了,这可怎么办?”   李玄祯道:“没关系,这草地比起辽阔的北境草原来,根本不值一提,我们沿着一个方向走,很快就能走出去的。只要能看见人就能问路。”   陆宁也只好听他的。李玄祯让她跟自己同乘一骑,陆宁不肯,坚决要与他保持距离。他无奈,只好让陆宁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步行。二人行走在碧野茫茫中,偶尔有欢快的笑——那是陆宁手里的娃娃发出的。   待看见一处村舍时,天已经擦黑了。   李玄祯敲开了一间屋舍的门,问了几句话,转身回来对陆宁道:“这里是丰宁镇水莲村,还在大兴县境内,但离京城也有半日的路程。你赶了一日的路,肯定累了,要不,咱们今夜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吧?”   陆宁看了看他身后那间青瓦白墙的屋子,道:“可以在这里住么?”她的确是很累了,赶路累,哭得更累,似用尽了她的力气。而且还很饿。   男子点头,朝她笑,“下来,带你去吃东西。”   于是,陆宁便跟着他一块儿,进了屋。   这屋舍是这附近一带常见的四合院式样,在乡村野社当中算是整齐漂亮的了。踏进院子,立刻有孩童的嬉闹声传来。领路的妇人约摸四五十岁,姓林,一身褐色上襦并青色棉布裙,圆脸上带着朴实又诚惶诚恐的笑意,“那是我的孙女儿,才三岁,闹得很。两位客官放心,我等下就叫她屋里玩儿去。我儿子和儿媳都去县里赶集去了,这几日都不在,两位客官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来。”   李玄祯给林大娘一些碎银,那林大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这会儿跟见了神仙似的,连声叫他们歇着,她去备饭食来。   农家小院自然没有山珍海味,但摆上来的几样时蔬,还有一道蘑菇炖鸡汤,已经叫陆宁吃得很开心了。   李玄祯乐此不彼地给她夹菜,还特意给她把鸡肉里的骨头挑了,喂到她嘴里。   那林大娘见此,连夸小相公会疼人。陆宁听后,立刻不吃他喂的东西了。   李玄祯便对林大娘道:“大娘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林大娘哪里看不出这道道?知道是姑娘家害羞了,便也不再说了。在她看来,两个人模样这么登对,那男子眼神柔情四溢的,即便不是夫妻,也是即将要做夫妻的。   入夜之后,林大娘把她儿子儿媳空出的厢房好好收拾了一番,想了想,又把闲置的竹塌搬到了那房间里,放在了木床的对面,铺上了薄薄的床单和褥子。   夏天还没过完,这般铺设也够用了。   于是这日夜里,陆宁睡在木床上,李玄祯睡在竹塌上,两个人虽未能一起睡,却能遥遥相望。   陆宁这一日过得跌宕起伏,这会儿已经累瘫了,吃饱喝足之后,自是很快就睡意朦胧,可屋里有几只可恶的蚊子,嗡嗡嗡的打扰她。   不知何时,李玄祯拿了扇子,坐在她的床边,轻轻给她扇着。   陆宁觉得舒服极了。就在李玄祯以为她睡着了时,忽然听到她细弱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点大哭之后的鼻音,“你当时为何不跟我说一声你的去向呢?让人给我带个话也好啊。”   屋里没有火烛,只有窗台处洒下的淡淡的月光。这黑暗里,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语中难掩的委屈。   “我……我留了信。”他低叹道,“但……被人毁了。”   陆宁诧异地瞪大双眼。   李玄祯摸了摸她的发,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微笑道:“我的宁宁差一点被别人抢走了。幸好又被我抢了回来。”   陆宁不知其意,道:“你说的什么啊?信是被谁毁了?”   李玄祯道:“我若说,是你最为敬爱的李晗先生,你会信么?”   陆宁果然皱皱眉,狐疑道:“怎么可能?没有证据的话,我不信。”李晗虽然面上清冷,但在她心里一直是温谦善良的。   就知道是这样。李玄祯心道:这个小傻瓜,整日里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但他也舍不得说她。久别重逢,他要好好哄着她才好。   “下回我再与你细说。今日先别想这些了。宁宁快睡。”他说着,声音仿佛低沉的梵音,有着让人舒适放心的力量。   陆宁原想叫他也快去睡,别给她打扇子了,可这回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虽是陌生的地方,她这一觉却睡得很好,一直睡到了天亮。   醒来时,感到唇间似有湿润柔软的触碰,她睁开眼,果然看见李玄祯在亲她。   她立刻往后一缩,“你……你……”   男子却丝毫不觉得心虚,反而朝她笑,精致的眉眼在清新的晨光中愈发灿烂美好,“我什么?”   陆宁皱眉,颇为忧心忡忡,娇声道:“你别亲了,太子万一知道了,真找你问罪怎么办?” 第57章 、水莲悠悠   一夜好眠的小姑娘肤色白皙如雪, 眼睛透澈清亮,嫣红的小嘴上有刚被吻过的润泽。他实在眷恋她的气息,走过来的时候, 原本只是打算看看她, 但她如今这脸过于惑人,叫他看了就不想走, 至最后,忍不住就亲上去,却被她打断了。   她竟然说怕太子找他问罪……这可真是个小傻瓜。   李玄祯见她似在忧心于自己的安危, 忍不住又想逗她,便低头凑到她跟前, 低笑道:“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若能一亲芳泽,我死了也甘愿。”说着,又欲含住那近在咫尺的唇瓣。   陆宁瞪大眼睛,“你干嘛呀!你……你听我说!”   她跟小兔子似的从棉被里爬起来,在榻上坐起来, 露出月盈纱的粉色小衣来,长发如瀑,散落在肩头, 愈显得那肩头稚弱纤细。   李玄祯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她那挺翘丰满的胸口处——这里跟以前比, 简直天壤之别……   也怨不得他看那里, 因为此刻她穿的少,上身骨骼尽显纤细,而某处却大得太惹眼了……偏偏她还从不察觉,胸挺得那么直……   男子心头闪过一丝燥热, 闭了闭眼,到底是强行把目光往上移到了她的脸——然后看见她神情异常严肃,似告诫一般,道:“我告诉你吧,与太子这门亲我是不可能结的!回头那太子定然以为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才拒婚,会找你的麻烦的!所以我们最好保持疏远,待我逃婚那日,你才不会被牵连。”   李玄祯愣了一下。饶是他有着一颗过目不忘、绝顶聪明的脑袋,这回也没跟上她的思路。   但那斩钉截铁的第一句,叫他瞬间被雪水兜头浇了一把。   “你昨日不是同我说,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睿智无双,是天底下本事最大的男子,长得也很好看。天下间没有哪个姑娘不想嫁给太子的么?”他把她昨日的话一字不落说了出来。事实上,他哪里知道这段话是出自颜芊璎?以为是陆宁的真心话呢,昨夜里喜滋滋在心里过了无数回了。   “那话我不是我说的,是太子殿下的某个崇拜者说的。我当时是拿来糊弄你的。你都没看出来么?”陆宁对他的迟钝表示鄙视,“枉我们以前同在山长处读书,相伴那么久,这点默契都没有。”   陆宁这是睡得舒服了,那份骄纵劲儿也起来了。   李玄祯沉默了下。他当然记得,当年她说过,她想游遍名山大川,晚年寻一家书院教书,为后世留一本诗作即可。可在李玄祯看来,不过是少年……哦不,是少女少不更事时的幻想之言罢了。她一个女子,长得还这么漂亮,怎么出游?怎么教书?   事实上,他觉得没了他的庇护,她根本连门都出不了。她生来就该是豢养在金丝笼里的娇宝贝……而且只能由他来养。   不得不说,这位太子的本性就是独断专行,特别是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但……他对她也足够宠爱,足够心软,总想着叫她开心才好,所以也总是一步步对她妥协。   “我才不想嫁给太子呢!”陆宁语中透着不满,续道:“就算太子在别人眼里千好万好,我也不喜欢。我不想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也不想嫁到宫里去跟别人勾心斗角。更不想把自己一辈子埋葬在那阴冷可怕的地方……”   她这会儿对他似乎推心置腹了,听她这般剖白心迹,李玄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嫁给太子如何如何不好,男子看着她嫩红可爱的小嘴,捉住她的身子,低头亲了上去……   让她再也说不出他不爱听的话来。   此刻,他莫名生出几分害怕,怕她知道他的身份后,再也不理会他了。他知道,她说的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障碍。   怀里清甜的少女,这么柔弱可人,长了两年,似乎不见长大,在他手里仍然柔软娇嫩得像一朵桃花瓣,带着醉人的芬香。可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却总是叫他生出无法控制的感觉。   其实她这两年是长高了不少的,可他长得更多,两相比较下,两人的差距反而更大了。   他长手长脚的,搂着她亲,她便无法挣脱。她心道这人怎么不听劝?合着她方才一番话都白说了……可他的舌尖强有力地吸着她,带着百折不挠的意味,她也渐渐迷醉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心中对他有情意吧……她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   他素来对她没有自控力,加之她现在穿得单薄,柔软的胸口抵着他。这般的热吻,哪里收得住?他嫌这床太低了,便将她整个人搂起来,挂在怀里亲,陆宁的目光正对着门口,微微张开,却见那厢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点缝,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正站在那儿,好奇地看着他们。   她浑身一个激灵,“有人!”   她锤了他两下,他才放开,转身一看,那小女娃正朝他们笑呢……   这是林大娘那个孙女儿,一早他就在院子里见过了。   李玄祯也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对小女娃道:“你奶奶方才叫你去吃好吃的,你再不去她就一个人吃光了。”   小女娃信以为真,这才噔噔蹬地跑了。   陆宁满脸通红的,从他怀里钻出来,立刻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李玄祯闭了眼,吸口气道:“我先出去吧。”又颇为严肃地续了一句,“你快些把外衣穿好。”   小院外头有一株巨大的桃树,如今正结了大红的桃子,艳红欲滴。桃树下一口吉祥缸,里面养了几尾活鱼,悠游自在。   李玄祯忽然想起,当年在长乐山,陆宁曾对着桃花坞的桃树叹息,说这儿的桃花好,结的桃子却不好吃,实在遗憾。他心念一动,便去厨房问那林大娘,能不能摘些桃子下来吃。   林大娘笑道:“我这桃子公子可随意摘的。但我瞧着,公子是想摘来给你夫人吃吧?我这里桃子看着红,味道却不及街上买的,想必你夫人未必喜欢。公子何不如去采些新鲜莲子来?我们水莲村盛产莲子,如今正是吃莲子的时候呢!”   平民百姓最是会看脸色,她先前看李玄祯高贵凛然,便有些犯怵,但这会儿竟来问她这个,这般疼媳妇儿的,倒与她那傻儿子差不多,那份惧意也散了,又热心指点道:“沿着我家门口的小路往西走百来步,就有一个大荷塘,里面长满了莲子。公子去一趟,捧些莲子来,夫人定然开心。”   李玄祯道了谢,准备出门去摘莲子,却又有些犹豫。   虽然近,但他根本不舍得离开她半步的。想了想,又折回了厢房。   昨日在草地上拉扯一番,陆宁那身裙子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这会儿换上了林大娘处买的一套杨柳青色印有大朵醉胭脂的棉布襦裙,据说是林大娘的媳妇儿买来还未曾穿过的。   这衣裳的颜色搭配过于花哨,拿在手上时看起来有点土,但此刻穿在陆宁身上,却生叫她穿出无边的艳色来,满园春色也不及她眸间一抹光辉,叫人移不开眼。   李玄祯看了会儿,有些蠢蠢欲动——没想到她把衣裳穿得好好的了,他还是想亲她。   陆宁以为他来催她吃饭呢,“我马上就好了”。   她正对着那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盯着自己的左脸瞧,左手拿了一小瓶药膏,右手摸了摸左边眼角下缘的肌肤处,似在寻找什么。   他走到她身后,“你的脸怎么了?”他昨天就发现那处有一点不大显眼的红痕,却没来得及问,今日一早,倒是消失不见了。   陆宁没找到那痕迹,便干脆把药膏放下,不涂了。   听他问起,她嘟了嘟嘴,漫不经心道:“被人打的。”   “你说什么?”男人不可置信的声音。   陆宁顿了下,心道这么丢脸的事情她还是别说了,便糊弄道:“哎呀跟你没关系。”   李玄祯已经大步走到她近前,很强硬地把她掰过来正对着自己,然后手掌不顾她的阻止,抬起她的脸来仔细看。   这是一张叫他无论看多少次都惊叹的脸。雪白娇嫩,如剥壳鸡蛋一般,无一丝瑕疵。   已经完全恢复了。   男人却还深蹙着眉,声音阴沉沉的,“到底谁打的?”   陆宁推开他,“跟你没关系!”说完还瞪他一眼。   李玄祯还是生气,见她还瞪自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堂堂一个郡主,怎么还会被人打?”   陆宁道:“我已经打回去了。你别纠结这事儿了。”   男子见她真不愿告诉自己,一股气就在胸口窜了窜,窜到最后变成颇为冷厉的一句:“以后不许再让自己受欺负。不然我饶不了你。听到了么?”   陆宁看他一眼,原想怼他一句,最会欺负她的人不就是他自己么?但见他俊美的容颜沉沉的,是在她面前罕见的严肃,目光幽深不见底,似有一层绵密的网,萦绕在她身上……竟也怼不出口了。   可她还是很不喜欢他这样命令的语气。   就算她不告诉他,但他想查的话,还不是易如反掌?李玄祯沉默片刻,执着地重复问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少女迫于无奈,应了一声。又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扭头就走,不愿意搭理他了。   他也恍然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不禁闭了闭眼。心道,他训斥起军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都吓得一动不动,他这般命令她,她不高兴也是必然的……   伸手及时拉住她,敛了周身气势,然后低头在那已经看不出来的伤痕处亲了一下,很轻的力道,柔声问道:“还疼么?”   他的热气让她有些痒,她侧过头去避开他的触碰,“早就不疼了!”   “既然不疼,那你苦着脸做什么?笑一个来给我看看。”男人道。   她不高兴是因为他方才的语气太冷了好吗?他这么凶,还想叫她笑?陆宁瞪着他,才不笑呢。   他看她这样,自己倒是笑了,揉揉她的脑袋,叹息道:“这可真是……受不得一丝委屈。我说那话,还不是因为心疼你么……”   男人的柔声细语,在她耳边萦萦绕绕的。陆宁微低了头,耳根都红了,沉默片刻,忽然推了他一把,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大早的,两个人吃了林大娘备好的稀粥小菜并上白面馒头,陆宁原想问问他何时走,但他不主动提,她心想,他不急,那她也不急,便由着那小女娃拉着她一起玩游戏。   那小女娃生得胖墩墩的,甚是活泼好动,平日里没有玩伴,看见陆宁这么漂亮的姐姐,便拉着陆宁陪她一起踢鸡毛毽子。踢了一会儿后,林大娘端了些洗净的莲子上来,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坐在桃树底下拍手对歌。   “正月儿正,大街小巷挂红灯,二月二,家家摆席接女儿,三月三,蟠桃宫里去游玩,四月四……”   尽管玩伴这么小,陆宁也玩得很开心,一首她从未听过的儿歌,她跟着念了两遍就记住了。   李玄祯远远看着她恣意的笑靥,趁她们唱完了,走上前去,道:“我带你去采些莲子吧,晚些时候我们离开这里,也可带一些在路上吃。”   林大娘方才端上来的那盆莲子,几乎是被陆宁一个人吃光了。这会儿那林家小女娃捧着空盆子去找奶奶要去了。   陆宁也发现自己吃得太多了,有些尴尬。待那小女娃又端了小半盆出来时,陆宁摸摸她的脑袋,道:“你吃吧,姐姐自己去摘去。”   小女娃眼睛亮亮的,“姐姐是要和你的相公一起去吗?太好了,我爹和我娘每次也是一起去的。”   陆宁干笑一声,“不是,他不是我相公。”   没想到这小女娃门儿亲,摇头道:“是相公。我娘以前跟我说过,只有和相公才可以一起在榻上亲嘴儿。”   陆宁脸都绿了。李玄祯笑着牵了她的手,“童稚之语,何必计较?走了!天都晚了。”   出了门,陆宁还别别扭扭的不许他牵手,说人家都误会了。李玄祯非要牵,她就一溜烟往前跑,沿着阡陌小路,果然很快就看见一处碧清如镜的湖面。   只见青绿色的莲蓬矗立于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荷花和青绿如盖的荷叶间,清风如许,幽香阵阵,叫人精神一振,浑身都清爽起来。   江南处处都有荷塘,杭州府到了这个时节,半城为田田莲叶所覆,陆宁小的时候就时常窜在荷塘里玩儿,采莲更是必不可少的。杭州府甚至有采莲节,家家户户泛舟采莲,热闹非凡。   陆宁离开杭州许久,眼前景象似让她回了一趟江南似的,自然开心;加之这段时日在颜府深闺之中关得久了,现在得以与自然亲近,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心畅意。   两个人划了一叶兰舟。李玄祯以前未划过船,自己拿着木桨比划片刻,竟也会了。陆宁则专门负责摘莲子。两个人合作,很快就摘了一堆。   “你小时候时常玩这个?”他见她采莲的身手十分敏捷,故而这样问。   陆宁点头朝他笑,“对呀!我采莲比赛经常得第一!冕哥哥总是夸我说……”   忽然意识到不对,陆宁抬头,男人果然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陆宁默了默,又道:“那时我家里附近就有荷塘,所以玩得多。”   李玄祯淡淡道:“你不会凫水,以后还是少到水湖上玩的好。”   陆宁懒得理会他,看见船边又有一只大莲蓬 ,便探身去折,纤细的腰背完成一个柔软漂亮的弧度,还没折下来呢,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她跌落在他怀里,挣扎着要爬起来,“啊呀,没摘到!”   李玄祯搂着她,手不自觉落在她的腰肢上,心道,怎么生了这么细软的腰,叫他一只手就能掐着似的……   至于秦冕……反正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陆宁!他这样想着。   见她一直挣扎,他抱了一会儿便松开她,道:“采了这么多够了,你若采光了,回头人家卖什么?”   这荷塘是附近几户人家共有的,包括林家在内。林家儿子和媳妇出去赶集,几日不归,也是为了把新鲜莲子卖个好价钱。   陆宁哪里知道这些?听后,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我采了这么多……”   李玄祯道:“我们也给钱的。没关系。”   陆宁这才放下心。但她还沉浸在少时游湖的兴奋里,既然采不了莲子,便笑着对李玄祯道:“我们那边采莲的时候,还会唱歌,我会唱好几首,唱给你听听吧!”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竝根藕,下有竝目莲……”   是那种细腻柔婉的江南民谣,一字字自她口中唱出来,又凭空带了几分娇软甜润,丝丝缕缕的沁入男人的心田。   李玄祯忍不住四下看了看,幸好这几日是赶集日,荷塘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   没有人看得到她娇美的笑靥,也没有人听得到她美妙的歌声。只有他能。   小船恰好划入藕花身处,四周荷叶高过人头顶。李玄祯干脆让兰舟停驻在那儿,又把她拉进了怀里。   陆宁伸手推他,李玄祯捏着她的手心,低头亲了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你方才唱的什么?”   陆宁不知他又要干嘛,把方才的歌词复述了一遍,道:“千叶红芙蓉,照灼绿水边,余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   这是首情诗,是采莲女子向意中人倾诉衷情。   说完后,自己也脸红了,又解释道:“这是歌谣而已。小孩子唱的,没有什么意义……唔!”他有力的舌尖又探进来了……   她劝说他要保持疏远一些,但他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事实上,她也有些放纵自己,她发现自己拒绝其他人可以拒绝得很容易,可对李晞往往不能。   好不容易亲完了,李玄祯又开始哄她,亲手剥了莲子喂给她吃。   陆宁在他的怀抱里扭了几下想出去,但他不许,她也就罢了。视线无意间落到他的左手上——那里有一串牙印,已经结了深红的痂。   她吃了一惊,拿起他的左手来看了看,皱眉道:“这么深啊……”   这是她昨日在那草地上发疯时咬的。在她崩溃哭泣,而他不许她逃跑的时候。   李玄祯看她这模样,竟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一张俊脸凑到她跟前,笑眯眯道:“竟也知道心疼我了?”   陆宁嘟了嘟嘴,竟并未怼他,低头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这是?不会被吓到了吧?”李玄祯坐直了身子,抽回被她看着的左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我是打过仗的人,这点疼对于我根本没什么的。”   陆宁摇头,“我没事。”然后她默默伸手剥了个莲子,递给他道:“礼尚往来。”   这是……赔礼道歉的意思么?   李玄祯定定看了她片刻,一边接下来那刻青嫩的莲子,一边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宁宁又在想什么呢?”   她这般殷勤,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她唔了一声,低低道:“我觉得你对我挺好的。我也对你好一点。”   李玄祯笑了,正欲说话,怀里的小姑娘忽然抬头瞧着他,目光熠熠的,道:“李晞,你带我逃婚吧!我们躲起来让太子找不到好不好?”   她这几日一直盼着父王进京,是想求了他,叫他去宫里同皇上把婚约给解除了。可事实上,父王对崇文帝素来忠心耿耿的,叫他违背圣旨那比登天还难,大约很难遂她的意,万一他不止不听她的,反而非要她嫁给太子怎么办?   她的父王靠不住,她的母亲又不在。那么只好靠自己了。她想,太子即将归朝,那成亲肯定不远了,为今之计,的确如李玄祐所说,只有出京躲起来,才能逃离太子的掌控。她倒不怕皇上因此怪罪父王,因为这门亲本来就是皇上私自定下的,从未征得陆家和颜家的同意,本就于理不合。而且父王功勋卓著,在朝中地位很高,轻易也动不了。   李玄祯呆了片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又不知该作何回答……   陆宁见他不语,心中不由的有点失望。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就像李玄祐也喜欢自己,李玄祐说想带她逃婚,她以为……李晞也会愿意……而且这两个人之中,她不会跟李玄祐一起走,但是却可以毫不犹豫得跟李晞一起走。   少女眸中的光渐渐熄灭了,掩不住的黯然,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太有风险了,或许还会祸及家人。你不愿意就算了,我……”   “我愿意。”他打断她的话。   为何她总是一个神情就能叫自己全盘皆输。他舍不得她难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虽然不喜欢太子这个身份,但对“李晞”却已经十分信任,他也应该高兴不是吗?   还好,她没叫李玄祐带她逃婚……   陆宁抬头看他,便看见他眉眼里有动人的笑容。   李玄祯笑着道:“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第58章 、轻云杳杳   待陆宁遥遥看见碧空之下那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时,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番大事业。   她竟然真的逃婚了。   侧头看了眼身后正搂着她同乘一骑的俊美男子。唔,准确得说,是私奔了。   李玄祯一身月白色银丝线绣夔龙云气纹的锦袍, 右手牢牢搂着她的腰, 左手稳稳拉着缰绳,俊逸翩翩、风流倜傥、从容自若的模样, 丝毫看不出私奔的紧张感。   他感觉到陆宁的目光,看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陆宁唔了一声, 面露忧色,“李晞, 这里真的不会被太子找到吗?”   自他们决定一起逃婚,两人便行动迅速得制定了一套计划——具体来说, 计划基本上都是陆宁决定的,李玄祯负责具体操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婚的路线无疑是最难办的,去哪儿都有可能被捉住。陆宁思索一番,觉得应该往深山处躲藏, 深居简出,这样不容易被找到。当初娘亲为了躲父王,就是选了南华山。她这躲的是太子, 得选个更偏僻渺远的, 她选了太行山。   李玄祯回道:“我没记错的话, 太行山是你选的地方。”又安慰道,“你选的这地方挺好的,的确很偏僻,朝廷很难搜到这里。”   “最重要的是, 这里山脉复杂,即便有人找到这里来,咱们也可以寻个山头暂避,他们肯定找不到!”陆宁补充道。   李玄祯笑了一声,夸赞道:“宁宁真聪明。”   陆宁偏头看他,朝他灿烂的笑,后脑紧紧靠在他的胸口。男子低头亲她,她笑着躲开了,他追过去,到底是亲了一口雪白的脸颊。   闪电背着他们,不紧不慢地跑着。正值夏末,一路上繁花似锦,青山碧水,甚为赏心悦目。陆宁觉得,若是把那位太子抛之脑后,这旅程算得上十分愉悦。   李玄祯还是一如既往得全能,陆宁缺什么,他便能提供什么,故而,自大兴到太行山,一路走了四五日,走得极为舒适。这会儿快要到目的地了,陆宁莫名紧张起来。   “李晞,你会不会后悔啊?”陆宁问道。   李玄祯仔细看她的眼睛,看出她的担忧,笑着宽慰道:“是我要带你走的。我后悔什么?我怕你后悔才是。”   自他知道她的担忧后,便开始转变角色,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与太子无关的人。   他想让她少一些忧虑,少一些烦恼——在这有限的、他能抛却身份同她形影不离的日子里,他希望她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陆宁果然开心了,笑得两眼弯弯道:“我不后悔!”   “这不就成了。”李玄祯摸了摸她的额角,似有些汗意,拿了丝帕给她擦汗,又道:“要不要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歇息一下再继续走?”   陆宁已经习惯了他对自己的照顾,就乖乖任他擦。闻言想了想,摇头道:“不用。听说太行山上就是纳凉避暑的好地方,我们赶紧赶路吧。”   李玄祯点了头,御马速度快了些,当日日落之前,便到了太行山下一处居所,名曰云岫居。   这是李玄祯数年前在太行山附近勘察时的暂时居所,乃是一处秀雅清幽的两进小院,院前有一池碧波湖水,院后是巍峨壮丽的太行山,院子旁边还有一洼菜畦并几棵果树,充满生机和情趣,他当时极为喜欢,便一直留着了。   没想到今日派上了这样的大用处,成为了他和他家宁宁的新家。   想到这里,男子心里莫名一阵熨帖。谁能想得到呢?他作为太子没办法领媳妇儿回家,作为普通百姓却能带着她厮守田园。他甚至有一点嫉妒这个叫李晞的人。虽然李晞就是他本人,可只算得上是他本人的某一面而已。   当然,他跟陆宁说的是,这是临时托朋友买来的居处。   李玄祯抱着陆宁下了马,陆宁兴冲冲跑过去瞧,看完后果然一脸欣喜,“这里真好看,我很喜欢!”   李玄祯道:“这门口的湖里,还缺一种花木。我看你挺喜欢荷花的,回头咱们种上荷花可好?”顿了顿,又续道:“最好各种品种都种一些,特别是黄舞飞。”   陆宁想起长乐山上那株黄舞飞,立刻点头道:“好!”   小姑娘今日穿的一身粉色的对襟襦裙,袖口衣襟处绣着细小的海棠花纹,衣料是极名贵的月华锦缎,外面还有层薄如蝉翼的云烟罗,让她整个人都美得如梦似幻。   她看见李玄祯送来这衣服时,一度是拒绝的,她认为逃婚应该低调一些,那日林大娘给她的棉布衣裳就不错。但李玄祯不肯,坚持认为太子抓人是认脸的,不看衣服,既如此,又何必委屈自己?   于是陆宁眼睁睁看着他买了一大堆华丽的衣裳,从内到外,从春夏到秋冬。   陆宁每每看到马背后头那一大箱子漂亮衣服,便觉得,自己似乎不是逃婚来了,是结婚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么穿着还是很舒服的。陆宁便不拒绝了。这会儿她四处晃过一圈后,回到门口,却见李玄祯正在收拾那些箱子。   陆宁立刻挽起袖子准备帮忙,但她搬不动那些,想了想,又转到院中正屋里去,把床铺衣柜等一一收拾好。   他们没有带任何下人,所以什么事情都必须亲自动手。李玄祯原本要采买下人的,但陆宁不肯,说是想体验一下百姓生活。李玄祯也好脾气地随她。   陆宁住在里面院子的正屋,李玄祯住东厢,就在陆宁屋子出来的右手边。   额……他们还是分居的,不算私奔吧……陆宁默默地想着。   两个人在各自房间忙碌一阵,饿了便不约而同往厨房跑。陆宁看着满厨房的菜蔬瓜果,简直惊呆了。   “这……可能是上一户人家搬走时留下的吧!”男子咳了一声,掩饰几分心虚,心道这高允办事真不靠谱,送菜也不知道送得隐蔽些……   好在陆宁这会儿饿了,并未留意那么多,这就开始烧火做饭了。   李玄祯则站在一旁干着急。他着实未曾学过做饭,而这厨房瞧着危险的很,他看着陆宁做也胆战心惊的,生怕她磕着碰着。   陆宁在那儿甚为熟练地切白菜,看那素来无所不能的锦衣公子站在灶头不知所措的模样,笑道:“幸好我以前在李先生那里学过做饭,不然今天咱们俩得饿肚子了。”又自豪续道:“你放心,复杂的我不会,可简单我都会,以后我来负责做饭吧!”   李先生……李玄祯心里暗自冷笑一声,转而对陆宁温柔道:“头几次你做,我来学;后面还是我来吧。”   第一日夜里,陆宁做了一道清爽的荷塘小炒、一道香喷喷的土豆烧茄子并一道鲜美浓郁的什锦豆腐汤,又添了两碗饭,倒也算得上是色香味俱佳。李玄祯心头感叹,他家宁宁还有这么个才能,实在叫人惊喜。   不过,后来几日,李玄祯很快发现,陆宁从不会做荤菜,只会素菜……这般日日萝卜青菜的,身体自然受不了,于是愈发激起他独立自强的决心,逐渐接管了厨房大勺,数日之后,便全是李玄祯做饭了。   关于他学什么会什么这件事,陆宁也觉得很神奇,有一回两人在书房里写字,陆宁特地翻找出一段佉卢文的文段,她是完全看不懂那蝌蚪般的文字的,结果给他看,他看了两遍,就默写出来了……   陆宁当时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是怎么做到的?”   结果某个人淡淡说了句,“平时我一般看一遍就记住了。这种文字,我过去的确未曾见过,所以记得慢些。”   陆宁看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崇拜。李玄祯捞了她在怀里,笑道:“以前在书院时,你时常不服我,怎的现在这般乖巧了?”   陆宁叹息道:“都说学以致用,我因为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自然也没了学的心思。这长时间不学,脑袋也渐渐生锈了。如今的确是不如你的,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以前么……年少轻狂。”   李玄祯摇头道:“你呀,还是喜欢与我比。以我们的关系,你同我比有何意义?”   陆宁只要把比较的对象随便换一个,都必然是比对方强的。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少女抬头看他,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们什么关系啊?”   李玄祯一时竟也找不到好词儿。不是夫妻,不是未婚夫妻,也不是朋友。   说不如做。男子低头含着她的唇,有力地吮吸了几下,然后抵着她鼻尖,低沉道:“就是这种关系……”   他的吻总是这般强劲有力,占有欲十足,叫她脸红得不行。她低头默了片刻,然后就像兔子一般,灵巧地钻出他的怀抱。   若是平常,他就放了她了,可现在谈到了极为关键的问题,他觉得要叫她认识清楚才好,便又起身来追她。   这一跑一追,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洒了一地墨汁。   “哎呀!”小姑娘惊呆了,望着自己被染黑的手欲哭无泪。   李玄祯抱着她走去门口的水池边,大掌握着她娇香玉嫩的小手,柔和而专注地清洗着。陆宁抬头看他低垂的眼睫,只觉得他生得似乎越发好看了。   她心想,能拐到这么好看的人同自己逃婚,真是够福气的。   男子看她一眼,正对上她如星光璀璨般的眸子,“怎么了?”   “李晞,这些小事,其实我可以自己做的。”比如洗手、比如擦汗、比如打扇子什么的……幸好现在还未曾同床共枕,她怀疑真到同床共枕的那日,她定然要变个残废,什么都被他包揽了。   男子笑起来,似有三千光华绽放,“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就多做一做。若是以后不能这般做了,宁宁也不许怪我。”   陆宁看着他,嘟了红唇,不满道:“你若是以后不能继续这么宠我,那还不如现在就不要宠呢……万一养成习惯了,你又不这样了,我肯定不习惯的。”   他微微一叹,低头亲了下她的脸,“好,那我一直这么宠你可好?”   然后他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杜绝言官对太子过度宠爱太子妃的指手画脚……   她满意地笑起来,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宽大的衣袖滑下,露出一双细致的手腕,娇嫩的肌肤清凉凉的,贴在他温热的颈侧,似有淡淡的香,叫他又忍不住侧头亲了下。   一路又抱回到屋里,陆宁写了会儿字后又嫌烦,闹着要去山上玩儿。   李玄祯道:“太行山上有一处白云山,上面有奇峰云海、绝壁怪石,还有很多瀑布,只是地方比较高,须得早上去才能当日返回。今日是不行了,明日带你去吧!”   都到了太行山脚下,自然要去游一游的。陆宁兴奋得夜里很晚都不肯睡,最后还是李玄祯抱着她在怀里,不许她乱动,还在她的要求下给她哼了军中雄浑厚重的歌谣,这才慢慢睡着了。   翌日,两个人起了个大早去爬山。就跟当日两个人上闲云斋时一样,陆宁初时满脸兴奋,走得也快,结果很快就耗尽了体力,走不动了;李玄祯则比较淡定,开始走的不快,到后来陆宁完全走不动了时,走到她跟前,蹲下去道:“我背着你吧!”   陆宁揉了揉腿,为了能看到云海,也只好趴了上去。   他身上有清淡好闻的气息,似举举青松,又似窈窈青竹。陆宁闻着一会儿,有些不安分,脑袋往前伸了伸,嘴巴对着他的耳畔,调皮地吹了几口气。   李玄祯浑身僵了一下,伸手拍了她的屁股,道:“别乱动。”   但她就喜欢跟他对着干。男子忍了忍,出口威胁道:“再乱动把你丢下去了。”   陆宁又不是小孩,才不信他这话。她咯咯笑着,道:“你才舍不得丢下我呢!”   李玄祯笑道:“你可真够自恋的。”   陆宁噗嗤一声笑,“论自恋我可真比不上你。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同我说,你身边的姑娘都喜欢你,从无例外什么的。我自恋也只针对你一个人,哪里像你,针对身边所有姑娘都自恋……你以为你是李玄祯呢,人人都喜欢不成?”   李玄祯哭笑不得。陆宁又续道:“不过我就不喜欢李玄祯。我就只喜欢……”   男子顿了一顿,虽然没听到下文,可心口冥冥中还是感受到了什么。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后续都乖乖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两个人到达云海奇峰的位置时,恰好看见一轮通红的太阳从云海中跳跃而出,金光普照,极为壮丽。   高处与平地不同,陆宁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李玄祯便把备好的斗篷给她披上,拉着她一起坐在山石上,道:“比起其他名山来,太行山离京城不算远,所以前面几朝的皇帝都喜欢带着一帮臣工到此处来游历,也留下不少诗作。我记得先前在太昊大典上有看到过集录,你可还记得?”   陆宁摇头道:“基本上不记得了。”   李玄祯笑着摇头,“你呀,这两年都看什么书去了?”   陆宁道:“我喜欢看才子佳人的故事。”   李玄祯无奈道:“好吧。原想与你辩一辩那几位名臣的功过是非。”   陆宁摇头道:“我久不辩论了,定要败于你手。”前些日子去三哥哥那儿论了一番,结果还招了个云澈来。实在叫人厌烦。   男子看她神情似有烦闷,又把她抱到怀里,抚了抚她的鬓发,道:“可是觉得无法科举入仕,所以心里不高兴?”   少女沉默片刻,笑道:“以前是有过,但现在也淡了。不管做什么日子都能过得开心,何必执着于做官呢?我看那些故事书也挺好看的,琢磨着日后也写本故事书来,说不定也能名传千古。”   他目中透出怜惜来,又搂紧了她,“以后会有所改变的。我的宁宁这么聪明,本应该得到该有的成就。”   陆宁不知他身份,自然也不解其意,以为他只是随口安慰她而已,也未曾放在心上。   他能这么说,她也很高兴了。灿烂的日光照耀在他精致的眉目上,愈发俊美而夺目,陆宁看了片刻,忽然抬头朝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是他尝尝对她做的,却是第一回 她主动。   李玄祯有点呆了,伸手拉她,她已经站起身来,往前跑了几步,对着眼前云雾缭绕的杳杳青山唤了一声:“李晞!我,喜,欢,你!”   少女的声音甜美可人,又振聋发聩,似有无数的尾音,在重重的山峰之间荡漾回旋。   震飞了林中几只雀鸟,震醒了眼前静谧的云海,也震到了某个男人的心里。   她真的长大了。如果说两年的她,还是初生的花苞儿,含羞带怯,现在已开出了绝丽的花儿来,蕊心处依然稚嫩天真,却已然芬香诱人。   她心里所想的,知道表达出来了。还是用这种幼稚又震撼的方式。   少女的背影印在渺渺山岚之中,宛若一副诗意画卷,镌刻在他的心底。   他走到她身后,她刚好转过身来,小脸通红的,眸中却有灿烂的笑意。   在金灿灿的日光下,李玄祯紧紧抱住了她,他将她娇小的身形纳入他的羽翼之下,一辈子都将会好好爱护她。   她的心跳得厉害,在他强健的怀里,身子似更无力了。她声音细细软软的,侧头与他道:“我娘亲过去总说不许对男人动心,但我做不到。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即使以后遇到同父母那样的事情,她也认了。   这话可真够好听的。李玄祯觉得,她能对他说这话,他即便立刻死了都值得了……   他把她抱得更紧些,轻笑应道:“好。”   下山时,陆宁仍然是被背着的。男人得了她的表白,简直浑身的劲儿都使不完,哪里肯叫她走一步路?巴不得把她揣在心口里,风吹不到、雨打不到的地方才好。   当年在长乐山上,他就对她说过喜欢她了。陆宁以为今日他应该也说一回的,但却没说。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点不痛快。   及至夜里吃饭时,李玄祯给她做了许多好吃的,她也不肯吃,说是不饿。   李玄祯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又是傲娇病犯了,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你乖乖的,我等下说给你听。”   结果变成“做”给你听……   两个人房间不在一处,倒不是李玄祯有多清心寡欲,而是他不想折磨自己罢了,故而每回夜里哄着她睡了,他都是回到自己房间。今日么,他头一次生出这个丫头实实在在就是自己媳妇儿的感觉来,难免粘着不想走。   偏她生得娇嫩漂亮,又毫不知在男人面前掩饰,自然很容易就抱到一块儿去了。   这片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彼此相爱,相伴,相许。   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如火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劲儿抱着她、吻着她,啃咬着她,似要将她一口吞噬下去一般。   她被他吻得嘴巴都疼了,身上也疼,都要哭了,然后听见他在她耳畔急促粗喘,情动不已地叹道:“宝贝,我爱你……”   重复了好几遍,时而有力,时而模糊,时而厚重,时而温软……   一句句,都发自他心底,打入她心口。   尽管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问题,并未真的将她怎么样。只是最后情不自禁泄在她两腿之间,的确让她受到了些惊吓。   怎么办呢?还不是慢慢哄回来……   太行山之游的次日,李玄祯同陆宁十分谨慎地谈起了自己的家庭,“我家里条件特别差,家里长辈都很刁难人,所以才一直未曾同你提亲,因为我怕你对我家里不满,不愿意嫁给我。”   陆宁很好说话,“若是太子肯放了我了,我就愿意嫁给你的。家里的事情没关系啊,我是嫁给你而已,我同你在一起开心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玄祯立刻开心起来,“是,宁宁,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要嫁的是我这个人罢了,其他都不重要。”什么后宫斗争、什么阴冷黑暗,都见鬼去吧。   他只是他而已,他也想同“李晞”一样,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 第59章 、夜阑深深   这日, 趁着气候温暖,李玄祯买了些莲花种子在门口水湖中撒了,又去瞧了瞧两人一起种下的垂柳苗儿, 待忙完后, 已至午时。   他回去换了身衣裳,院子前后转了一圈, 在院子侧边的果树后头看见了那个娇俏灵动的身影。   小姑娘一身樱草色对襟襦裙,正蹲在那菜园子里拔草呢,鲜嫩娇艳的仿佛翠绿丛中一朵迎春花。   她抬头, 一眼看见风姿卓然的男人,又望了眼自己衣裙上的几点污渍, 不满道:“你不是去种荷花了么?怎么能这么干净的?”   李玄祯走过去,把她拉起来, 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我已经种好了,换了衣裳而已。不是叫你不要动手么?你这是在忙什么?”   陆宁立刻目露兴奋,“这块菜园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在这里种些葡萄!我查过书了, 这个时节种上,明年就能挂果了!”   “喜欢吃葡萄?”他挑眉问道。   陆宁道:“我想种着玩嘛!跟喜不喜欢吃也没关系。”她手上脏,就用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跟撒娇的小猫一样。   李玄祯无奈地叹一声, “好吧, 我帮你一起。”   两个人合作,把那菜地的草拔了,埋了种子,又置了架子用来搭藤。两人毕竟都是小白, 遇到不知怎么办的,有时候要商量一番,甚至要跑回书房去查一查书。   到底是把菜园子种起来了。   此后几日,陆宁便时时去瞧,跟个盼着孩子出生的老母亲似的,待看到破土的绿苗儿,小丫头拉着他的手又跳又笑,连连催促李玄祯再去买些别的菜苗来种。   他们并非一直不出门,偶尔也会去最近的镇上买些东西。陆宁开始还不敢去,待去过几次,发现并没有人来追她时,胆子就渐渐大了。   “哎,不是说征北军已经进京了么?怎么不见人来搜我啊?”陆宁也曾诧异地提出疑问。李玄祯回道:“可能……太子也想让你玩几日吧。”陆宁推他一把,娇声道:“你开什么玩笑呢!我是说认真的。”李玄祯只好摇头道不知了。   不止太子没找她,连父王也没找她。这些日子,似乎平静得出奇。   不过陆宁略想了想就过去了,没人找不是更好么?她这段时间沉迷于种菜园子,每日几趟得跑,勤勉极了。   有一日,她给小葡萄藤埋肥,埋到一半,天空轰隆一声雷响,不过须臾之间,就下了倾盆大雨来。   李玄祯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在菜园里忙碌,周身都淋得透湿了,竟也不知躲一下。   “哎,还有最后一棵呢!”她连连唤着,男人只不理会她,抱着她就往家里跑了。   一边用布巾给她擦满头的水,一边责道:“不过是种着玩儿而已,至于这般拼命么?”   陆宁打了个喷嚏,道:“反正都湿透了,我就想弄完了再回来。不然,有些埋了肥,有些又没有,那些没有的树苗岂不是很伤心?”   李玄祯冷笑一声,“你就胡扯吧!回头病了难受的可是你自己。”   陆宁还欲再说,李玄祯已经不由分说把她往屏风后面推,“快点进去换身衣裳再说。”   陆宁撇撇嘴,隔着屏风还是反驳了一句,“哪儿那么容易就病了?”   结果还真就“病”了。倒不是她身子弱到这个地步,而是她恰逢小日子要来,自个儿忘得精光,原本就有腹痛的旧疾,加之又淋了一会雨,这回便发作得尤其汹涌。   李玄祯见她午睡一直未起,便以为她是累了没醒,及至掌灯时分,还不见她出来用饭,他进去寻她,却见昏暗的光线中,榻上少女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嘴上有细微的呻吟。   他连忙点了灯,却见她满头墨发几乎都被冷汗浸湿,被衾上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如纸,双眸紧紧阖着,娇嫩的唇瓣被牙齿咬得青紫一片。   “宁宁!”男子吓得声音都变了,心下大乱,一叠唤了好几声,“宁宁!宁宁!”   少女是醒着的,只是疼得厉害了,眼前跟冒金星似的。她听到李玄祯的声音,跟看见救星似的,纤白的手指朝他伸了伸,“你……抱抱……我,我好冷……”   男子立刻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搂得很紧,“怎么样?现在好点了么?”   他身上热力十足,陆宁感觉自己被温暖包围了,舒服得喟叹一声,看见他紧蹙的眉宇,这才说了句完整的话,仍然是虚弱无力的,“我没事,熬个把时辰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李玄祯这才微微松口气,知她现在难受,也没再细问,只是愈发将她锁紧。   怀里的姑娘极为虚弱,抱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苍白的小脸上粘了几缕湿透了的鬓发,这般的黑白分明,娇弱可怜又楚楚动人。   他低头定定看着她,心里跟刀割似的,一阵一阵的疼。他先前的话说的不完整,她病了,难受的还有他呢。   她这次睡的时间并不长,他亲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睁开了明亮的眼睛。   她一醒,就被他含着吻了一会儿,待气息不稳了才放开。   “宝贝,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很严肃。   陆宁每回腹痛过后醒来,都有种世界真美好的幸福感。这会儿还被他搂在怀里,便更觉得幸福了。但叫她同男人详细说这个,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李玄祯显然不打算叫她糊弄过去。他方才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若非她说过个把时辰就好了,他早就抱着她回京找御医了,哪儿还有心情陪她演什么逃婚呢!   “不说?”他见她支支吾吾的,手指抬起她的小脸来。   陆宁立刻不干了,委屈道:“我还难受呢!你别烦我了!”说完就趴在他胸口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他看着她雪白的额角,半晌,淡淡道:“这样吧,你不说,那以后就别出门了,省得下回淋了雨又来吓我。你就乖乖待在这屋里看书写字,怎么样?”   陆宁睁开眼睛瞪他,“我还要照顾我的葡萄宝宝呢!”   “几棵死物而已。过段时间起了霜,若是冻死几棵,你岂不是要哭死?”李玄祯语气有些冷,“先前还说你长大了,看来没什么进益。”   陆宁若是现在有力气,肯定要打他了。这人凶起来气势十足,至于这么说她么?   李玄祯又道:“你选择一下吧,要么告诉我你的病,要么我现在去把那几棵葡萄给拔了。”   他见陆宁犹豫,竟立刻把她放下来,就要起身出门去。   陆宁没了他就浑身发冷,心知拗他不过,连忙抱住他的手臂,“你别走!我告诉你就是了!”   他感觉到此刻她对自己的百般依赖,又哪里会真的丢下她?重新把她抱在怀里,给予她需要的温暖,待听到她说清因由时,也有些哑然。   他还以为是中了毒或者得了病呢,原来是……   “我娘已经给我请了大夫了,须连续药浴才可。已经好几回没疼过了,最近可能因为没有用药浴,才开始反复起来。”至于按摩,陆宁选择略去不提。   李玄祯皱眉道:“先前在书院,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你在的那段时间还好,就是后面一年才渐渐加重的。”陆宁解释道。心里却想,即便他在的时候她就有这毛病,她也不会同他说起啊!   哎……陆宁觉得自己在这男人面前,真跟裸奔透明似的,什么秘密都叫他知道个透……   少女晶莹如雪的脸上染上妍丽的绯红,头干脆埋在他怀里不出来了。   李玄祯愈发皱眉皱得厉害,“所以那时候每次你都是自己咬牙挺过来的?”   她点头,心道也没别的办法啊。好在文儿机灵,每次都记得她的日子,然后事先给她备些热水,让她好过一些。   李玄祯根本不敢回想她刚才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得知她竟被折磨了这么久,愈发心疼得厉害,俊眉皱了许久,斩钉截铁道:“你这毛病,必须快些治好!”不然他受不了。   少女胡乱嗯了一声。   男子低头摸了摸她的脸,语气忽然柔下来,“害羞了?”   “没有……”她闷声道。   他把她埋起来的小脸挖出来,对着亲了几口,低笑道:“有什么可害羞的。我们以后迟早要做夫妻,还要一起生孩子呢!”   陆宁的脸色更红了,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微微泛红,可人疼得紧。   李玄祯心道,这可真是要他命的小丫头,这般模样,若放在平时,他肯定要把她扒光了亲遍了……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一下。他的宝贝还“病”着呢……   “李晞,我上回跟我说你家里的事情,那我也有一件事要事先告诉你。”陆宁忽然开口道。   李玄祯见她郑重其事,也打起了精神,“什么事?”   “就是关于孩子的。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第一胎都是龙凤,生完后就都不能再生了。”她有些郁闷的样子,“他们都说龙凤会遗传的,我第一胎大约也会这样。而且大概也只能生这一次。我记得你说你是家里唯一嫡子,那我若是只生这一个,会不会太少啊?”   李玄祯道:“有一个就行了。”生那么多,也都是白拿俸禄不干活儿。比如他的兄弟们。   陆宁嗯了一声。当然,她嘴上虽然乖巧,可心里其实对生孩子还是挺害怕的。毕竟生过一次就不能再生,定然是生的时候有意外才如此。她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有意外,她实在怕得很。   李玄祯也发现了这点。他对孩子无所谓,可陆宁的安危却是他心中之重。   他低头亲了亲陆宁的脸,道:“你现在告诉我很好,我也能提前有所准备。”   陆宁这才恍然悟道,她竟然主动和李晞说起生孩子的事情……天哪……是不是过于主动过于奔放了?   李玄祯还在思索着怎么处理这些事呢,怀里的小丫头也不知怎么了,拱来拱去的不自在,最后还恼羞成怒地在他脖子侧边咬了一口……   男人还是轻轻哼了一声,大掌握住她的后脑,低哑道:“肯定流血了,特别疼……”   陆宁诧异地看他,她没很用力啊!   李玄祯故作难受地呻吟两声,诱哄道:“宝贝帮我亲亲那儿,我就不疼了。”   屋里光线暗,他又很会装,少女信以为真,便真的凑过去亲了一口,如兰的芬芳气息,痒痒地落在他的心里。   男人满意地轻抚她的背,微微笑起来,心里叹了一句,他的宝贝可真乖。   两个人这般抱着,实在很难保持清心。陆宁趴了会儿,忽然开口道:“我们前几日没赶上白云山的日出,过几日咱们再去瞧瞧好不好?”   两个人也是去过镇里之后,才听人说,这一带太行山脉属白云山最好玩儿,而白云山上又属日出的景象最为壮观。上回他们去的时候并非日出,后来又去了一回,因为陆宁磨磨蹭蹭的,到的时候太阳都老高了,仍然没看见日出。   李玄祯应了一声好。他也晓得她这是找话题聊。唉,自己与她本就有婚约,现在却要“逃婚”,着实是作茧自缚。   当然,能看到她如今每日开心恣意的样子,还是值得的。   于他来说,来这里最开始只是为了陪她,可在体验到这种田园生活的乐趣时,偶尔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向往来。当然也只停留在向往而已。他迟早要告诉她身份,然后带着她回京,这一点无法改变。   关于身份,他也已经计划好了。先陪她在此住上半年,挑个日子告诉她身份,再继续在此待上半年,对比之下,叫她知道,不管他是李玄祯还是李晞,人还是同样一个人,都可以宠她,疼她,为了她在这里隐居,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一年里,他也可以同他的宁宁好好补上先前离别的遗憾,体验一番归隐田园的生趣,多好。   是的,他计划得很好。可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日下午,陆宁因身上干净了,又活蹦乱跳地像只小兔子。跑去菜园子一回,又去厨房给李玄祯添乱。   高大的男人即便是在切菜,也有种高贵卓然的味道,她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娇声道:“我要吃莲藕、莴笋,我不要吃什么排骨、猪肝!”   他低头望了眼交叠附在自己身前的细白的手指,拒绝道:“不行。你的身子必须多补气血,就得吃这些。”   陆宁诧异道:“你好像忽然对食补这块很有研究啊?”   男子无奈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我已经研究得很透彻了。我做的菜色的确有些单调。因为很多菜都过于复杂,这里条件有限,没办法做出来。待以后……”   “以后什么?”她的小脑袋探到他跟前,一双大眼睛纯澈地看着他。   待以后进了宫,就都让御膳房做来给你吃。   他放下刀子,手掌捏住她的手指,转了个身,温柔地抱住了她,“以后你要乖乖的,要一直在我身边。好不好?”   陆宁不知他这话题是怎么转的。点头应了声,又抬头笑道:“我们今晚早点动身去白云山吧?还可以带些酒上去,对酒赏月等日出,简直人生乐事!”   男子戳了下她的脑袋,肃了神色,“答应你夜里上山已经是破例了,你这才刚好,还想喝酒?不行。”   他们为了赶白云山的日出,决定今日夜里就出发上山。李玄祯原本是不肯的,架不住这丫头一再地撒娇卖乖,他一时心软就应了。   这会儿看见她白嫩如娇花般的小脸,又有些后悔,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办?   陆宁叹息道:“哎呀,你又不懂!我这个,过了那几日就完全没事儿了的!根本不必如此忌讳。有的人还说,喝酒有利于活血驱寒,说不定对我的身体还有好处呢!”   为了表示自己没事,陆宁趁着男子去添柴火的时候,赶紧了拿了大勺子炒菜,道:“今日我来掌勺!你去休息吧!”   陆宁非要抢,李玄祯也拿她没办法,便把厨房让给她,自己把先前炒好的菜端了出去。   陆宁把菜炒好之后又摆上了桌,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李玄祯的踪影。因她急着吃完就上山,便起身去寻他。   结果房前屋后都不见了人。眼瞧着夜色渐深,月上梢头,菜都要凉了,陆宁望着孤寂的小院,心头莫名的生出一阵恐慌来。   他不会……又忽然消失了吧?就跟两年前那次一样。   “李晞!李晞!”少女四处寻找,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待再次走到那院前湖水边,看见那熟悉的挺秀身影沿着湖水走来时,她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李玄祯冷不防被她扑了个正着,顺势抱住了她的腰,诧异道:“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陆宁抱完之后,抬头生气地瞪着他。   “我刚去牵马而已。”李玄祯也被她的紧张搞懵了。他轻抚着她的背,笑道:“怎么,怕我跑了?”   陆宁看了看,在李玄祯身后,果然还跟着那匹黑马呢。这马儿正是闪电,这次跟着二人一块儿来,也过了段舒心畅快的日子。李玄祯时常放它到附近的草地上吃草,这里草料肥美,马儿也似乎长胖了些。   陆宁暗道自己怎么忽然神经兮兮的,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   男子却心下软软的,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让她双腿离了地,大掌顺势分开她的腿,让她跟无尾熊似的挂在他的脖子上,凑近她娇艳的唇,吻了进去。   陆宁觉得这般姿势,着实有些羞人。他的一只手掌就托着她的屁股呢,掌心滚烫的……   “乖宝贝,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亲完后,咬着她的耳畔,低低说着,“我保证,再也不会。”   如今他们俩是一天比一天更腻歪。陆宁脸都红透了……   李玄祯特意把马儿牵来,是准备让马儿帮他们背东西上山。   是夜,月色皎皎,山风细细。   二人一起上了白云山,在一处白石上垫了厚重的毛毯,坐在上面看月亮。闪电被栓在一旁的松树上,悠悠地来回散步。   李玄祯原本备的是水,被陆宁趁其不在时换成了酒。李玄祯无奈了,敲敲她的脑袋,笑道:“就这么想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陆宁开始耍赖,抱着他的衣袖,道:“我不管,你陪我一起喝。”   男子如今宠她宠得厉害,自是妥协了。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李玄祯是海量,但陆宁很快就不行了,歪在那儿看了会儿天边疏冷的月,忽而一张俊脸凑到她眼前,问她道:“又喝醉了?”   这张脸好看极了,眉宇见似有夺目光辉,唇角还有恰到好处的笑意,似那三月灼灼桃花开。   陆宁愣了会儿,忽然生出几分色心,在他要离开时,手臂迅速搂住了他的脖子。   李玄祯见她醉了,原是想去取了被子给她盖上,冷不防又被她抱住了。   小丫头半醉不醉的,整个人巴在他身上。他怕她摔了,自是伸手搂住了她的背。结果被她亲了一下脸。   她跟探索未知的小孩儿似的,亲了几下他的脸后,视线落到了他喝酒之后略显水润的薄唇上,一双眼睛璀璨又迷离,带了几分懵懂天真,看了半天却不动……   李玄祯被她撩得心潮荡漾,正想反攻回去呢,结果她却头一歪,睡着了……   夜阑深深,天边一轮疏淡的月,朦朦胧胧宛若雾里看花。   娇弱可人的少女一直窝在男人温热的怀里,身上还盖了厚重的被子,她能感觉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呼吸,偶尔还有细碎而温柔的吻落在脸上。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和李玄祯说话,那人的声音有几分久远的熟悉感。   陆宁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月亮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小丫头揉了揉眼睛,便听见李玄祯的笑声,“醒了?小醉鬼!”   李玄祯此刻虽然仍是笑着,可陆宁总觉得似比平时严肃一些。   “现在什么时辰了?还有多久日出啊?”陆宁看了看四周,除了马儿外,别的啥也看不见。   李玄祯道:“寅时初刻。日出还要一会儿。”顿了顿,又道:“我在军中时,时常这个时刻起身,草原的日出也很美,就是草原人太凶悍,难对付。”   陆宁笑道:“难对付,还不是被我们打趴下了!你这么厉害,肯定杀了很多敌人!”   男子只是淡笑着看她,目光幽深,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娇嫩的小脸,带着几分疼爱之意。   大约夜色太深,陆宁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沉默,心里想着金戈铁马下的草原大漠,忽然拍了拍脑袋,道:“哎!苏棠、江彦还有韩溟也都参军了的,你有没有遇到过他们啊?”   男子愣了愣,道:“遇到了。江彦已经做了长史,苏棠……苏棠也是。韩溟被收入金吾卫下的千机营。”   陆宁同苏棠关系最好了,他决定回去就把苏棠官复原职。   陆宁听后,欢呼一声,又不满地瞪了眼李玄祯,“你知道他们的情况,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男子未曾回答她,一直抚着她脸蛋的手指忽然抬起她小巧的下颌,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陆宁推了推,“哎呀!还没说完呢……唔……”   他仿佛在害怕她会即将消失不见一般,急于吸取她的气息,吻得用力又急促,舌尖掠夺一般肆意勾取她小嘴深处的甘甜……   放开时,她气息不稳,面色酡红。   李玄祯抱了她一会儿,道:“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陆宁诧异看他。   他顿了顿,道:“你不是说还有话问我么?你先问吧,你问完了我再说。”   陆宁哦了一声,又娇娇地朝他笑,“我还没问,你在征北军中是什么职位呢!是不是比江彦他们厉害呀?”   李玄祯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开口:“……我是三军主帅。”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出几分疏冷来。   陆宁瞪大眼睛看他,然后听他缓而清晰的声音,“我就是……李玄祯。”   “原本是想找个好时机同你说的,但现下怕是不行了。”他苦笑着,将手里一张纸条递给陆宁,道:“刚才卫殷送给我的,京里来的飞鸽传书。”   陆宁下意识地接过字条,展开一看,里面寥寥五字,“帝病危,速归。” 第60章 、烛影幢幢   她挣扎着欲离开他的怀抱时, 他似早有预料,双臂反而将她搂得愈发紧了,用了全力将这副娇小柔软却倔强的身躯锁在怀里。   他微笑道:“宁宁生气了?我知道你要生气, 但是你即便生气, 也不许离开我,不许不要我, 更不许逃婚。”男人的语气很淡,却带着强势和蛮横,不容人有丝毫拒绝。   此刻她是背对着他的,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 她肯定又委屈难过了,又觉得她被他骗了。他原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准备在坦白身份的时候同她说清楚, 现下却没时间了。   卫殷领着一队侍卫出现在不远处,他们身着飞鱼服,手持兵器,严整肃穆。   陆宁认得出,这是皇家亲卫的装扮。   李玄祯也来不及再解释什么, 放开了她,站起身把闪电牵了过来,朝她伸手, “宁宁, 来。”   少女看他一眼, 夜里中的眸子明亮如昔,却似有几分犹豫和茫然。   李玄祯大步走来,双臂将她整个儿抱起来,将她放到马背上, 自己也翻身上马,又再次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回京。”他沉声吩咐着,然后朗叱一声,驾着马当先奔驰而去。卫殷一行人随即跟在后面。   他们行得极快,森冷孤清的太行山很快被甩在身后,陆宁回头一看,只见月色下的隐隐山峦越来越远,山下那处温馨的院落也看不见踪影了。   她动了动,李玄祯知道她想什么,柔声道:“院里的东西会有人收拾的。时间紧迫,我们得即刻回京。”   怀里的少女没出声,倒是不再动了。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乖巧极了。   她这般乖巧,显然是气得狠了,不想同他说话,连置气都不想置了。   李玄祯心下叹息,把她抱得更紧些,亲了亲她的发顶,“宁宁,你乖乖的。”   一行人走得极快,从大兴县来的时候走了四五日的路程,这次竟然一日就返回了。及至日暮时分,到达了大兴驿站。李玄祯怕陆宁身子弱受不住,在驿站休整一番,又重新上路,于夜半时抵京。   因她一路上沉默得厉害,李玄祯愈发心里打鼓。但情势所逼,他也是身不由己。   在城门口,早有数百皇家亲卫在此相迎,那句高声朗朗的“参见太子殿下!”把男人怀里迷迷糊糊的少女惊醒了。   她昨夜基本上没睡,又整整一日在马上颠簸,方才实在困得紧,半梦半醒地睡了一觉。   抬头,望见男子坚毅修俊的下颌,低沉的声音透着沉冷和威仪,带着常年身处高位练就的迫人气势,“起来吧。”   他有着世间难觅的果敢和才干,也有着常人难及的卓然和贵气,偶尔也会流露几分高不可攀的凛然威仪,这一刻,她豁然大悟,原来他真的是太子。   世上人人称赞的太子,让得上京无数美人心仪钦慕的太子,与自己订下婚约的太子。   她忽然开口道:“我要回颜府。”   一行人原本是往皇宫的方向赶,李玄祯看了她一会儿,妥协道:“好。我先送你回去。”如今宫里可能正乱着,带她去也不合适。   在陆宁的要求下,李玄祯并未惊动颜府,陆宁安安静静地从偏门处溜了进去。分别时,李玄祯捏着她的手不放,笑道:“你怎么回家都跟做贼似的。”   小姑娘看他一眼,仍然不理会他,转身要走。   她一路上都没怎么搭理他。先前他都好脾气地算了,这回呢,男人定定看她一眼,一把拉住她,将她压到角门边一棵巨大的海棠树上,目光灼灼,声音却蕴着淡笑,“宁宁,你不理我也没用,我们是有婚约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李玄祯的。” 他的头颅压下来,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唇,深重有力,气势汹涌地让她无法逃避。   这个吻只有须臾片刻,他放开她,声音愈发低哑而柔和,“你乖一点,等我忙完了就来找你,跟你好好解释。”   他离开后,陆宁在那儿树下待了片刻,摸了摸自己微肿的唇,轻声骂了句,“混蛋……”   崇文帝自两年前与胡人的战事刚起时,就病过一回,但后来情况渐渐好转,李玄祯先前接到的消息是说皇上病好得差不多了,故而他并未过多担心。谁料,此次病情竟忽然急转直下,在朝会中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太医院的人也束手无策,只说是旧疾复发,又来势汹汹,情况很凶险。   皇上素来宠信太子殿下,这皇上病危,自然是太子殿下主持大局。临华殿中,李玄祯进去时,内侍宫女们都伏身跪拜。   雕梁画栋的殿宇中明亮如昼,金灿灿的明黄帷幔前,镶金缀玉的金鸭猊兽,吞吐着袅袅淡香。   一身烟罗紫织锦宫装并千丝海棠裙的女子正坐在塌边,给崇文帝换着敷额的帕子。她容颜娇美,妆容精致,堕马髻上的碧玉瓒凤钗垂下点点珍珠,衬得肌肤愈发雪嫩。这正是如今后宫中最得爱宠的宛妃,虽已年近四十,看起来却似双十年华。   这两日她一直守在离龙塌最近的位置,但李玄祯一来,她就很识相地退到一旁,把位置让给了这位在朝中地位悍然不可动摇的太子。   也不知怎的,这太子殿下一来,睡了整整一日的崇文帝就醒了。这会儿胸口急促喘息着,朝宛妃摆摆手,嘴里艰难地发不出声音,李玄祯已经替他开口,“你们都先下去。”   他朝宛妃看了一眼,道:“父皇似有话要说,还请宛妃先回避一下。”   宛妃应了,最后一个离开殿阁,转身关上门时,遥遥看见太子半跪在塌前,一只手正同皇帝的手紧紧相握。皇帝的另一只手,似捏了一只雪色玉符,正要递给太子。   宛妃心头一震——那是双龙符,先前她见崇文帝拿出来过。   手执双龙符者,有监国之任。虽说有所预料,但她还是有些吃惊。自古君储矛盾多不胜数,这位太子却如此得皇上喜欢……   她也有儿子,五皇子李玄祺,年纪也同李玄祯差不多大,却是同人不同命。   偏殿守夜的众太医和几位重臣听说太子殿下来了,也都似得了救星似的,莫名松了口气。一群人立在殿外候着,也并未等多久,殿门便重新开了。   几位重臣上前听口谕,在得知皇上不叫内阁代理政务,而是直接让太子监国时,也有些吃惊。毕竟太子才十八岁而已。可转念一想,太子殿下从未有摆不平的事情,又觉得合该如此。   李玄祯召了几个太医细细询问病情,结束后,又在塌边守了一会儿,待皇帝重新入睡之后,他才命内侍们好生伺候着,起身离开临华殿。   殿外,繁星满天。   宫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重重宫阙一眼望不到头,星空下,殿宇顶端矗立的鸱吻愈发森严威武。   有内侍引了步撵来,那是皇上因他一路劳顿,特赐给他坐了回东宫的。李玄祯摆手让他们退下,还是步行。   卫殷跟在后面,似欲言又止。李玄祯眉目一挑:“何事?”   卫殷迟疑片刻,道:“是……景王殿下说想见您。但太子殿下一路风尘仆仆,还是改日再见吧。”   李玄祯顿了顿,道:“他在哪儿?”   卫殷下意识道:“说是在奉贤殿等您。”待看见李玄祯转而走向奉贤殿的方向,急急追上去道:“太子殿下!都这么晚了,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您这好久都不曾好好阖眼了,身体吃不消啊!太子殿下!”   卫殷的功夫比绝大部分侍卫都好,可就是话多,招人烦。   “再啰嗦就给孤滚出宫去!”男子冷厉威严的声音传来,卫殷只好住了嘴。   奉贤殿是离上书房不远的一处荒僻殿阁,少时李玄祯曾在这里挨过崇文帝的鞭子,关在这里思过了好几日。   他从小受封为太子,崇文帝对他极为严苛,可他在奉命唯谨、晨兢夕厉的同时,仍然有调皮活泼的一面。有一次,沈先生让他抄写《学而篇》,他嘴上乖巧应了,心里却嫌枯燥,又发现上书房里有个性子孤冷不爱说话的哥哥,便私底下去哄了李玄祐帮他写。李玄祐倒也很配合,虽然字迹不同,但夹在中间也能蒙混过去。   当然,这事儿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被发现后,崇文帝龙颜大怒,狠狠罚了他几鞭子,又把他关在奉贤殿思过。被放出来后,他第一时间跑去问二哥有没有被连累,得知没事后才放下心。此后但凡有好物,也总会送给李玄祐。   姜贵妃出事后,李玄祐虽然被崇文帝找了回来,但在宫中地位大不如前,甚至被不懂规矩的奴才怠慢,崇文帝也不理会,是李玄祯一再出面帮他,直到最后顺利封爵。   李玄祯细思过往,总觉得自己对他已是仁至义尽。却不知为何,他要背叛于他。他也正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奉贤殿中,儿臂般粗大的蜡烛点在殿宇的四角,火烛散发的淡淡烟雾弥漫在室中,有几分迷幻。   烛影幢幢,幽暗的火光照亮了月白衣袍的挺拔男子,清冷如月的容颜上笼上一层灰暗朦胧。   李玄祯一袭金丝线绣五爪金龙的玄色锦袍,望着殿中的男子,脸上一片寒霜。   “我没去找你算账,你却先来找我了。”他眸中透出讽刺来。   李玄祐面色不变,素来清淡的声音此刻透着冰寒之意,“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陆宁失踪,他寻了许久,及至找到镇南王跟前,都没能得到一丝讯息。他立刻便猜到是李玄祯。只有他有这个能力,隔绝一切消息,叫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他竟然先于征北军回了京城。还带着陆宁一起消失了这么久。若非皇上病情突然加重,他可能到现在都不愿意回京。   李玄祯笑了一声,道:“我带我的未婚妻出去游玩,同你有何相干?”   李玄祐冷冷道:“她根本不知你的身份,你这般强娶实非君子所为。”   “君子所为?”李玄祯眸光一冷,“那么你趁我在北境征战时意图夺占我的女人,岂非更令人不齿?”   对方沉默不语。李玄祯走到他跟前,定定看着他,道:“当初我对你那般信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女人,还要强行插足,想要横刀夺爱。我从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你的女人。从来就不是。你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在江南救过我的颜姓姑娘。她就是陆宁。”李玄祐自始至终都语气平静。再多的指责,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从来无欲无求,所以不愿与人说话,也没有脾气。他的欲求,只有一个陆宁。   他看到李玄祯微微惊讶的目光,又淡淡续道:“她当时……散尽衣衫给我取暖,我们……”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却没继续说下去。“后来又为我受了伤。我与她约定了终身。”   散尽衣衫……又为他受伤……他的话,无疑是在故意刺激李玄祯。   “我知道你不信,”李玄祐道,“你可记得她右手臂处的旧日伤痕?那便是当初替我挡下伤害而留下的。”他似微笑了下,笑中透着某种幸福和欢喜,又摇头道,“只是珑儿傻得很,竟丝毫不记得这段过往。那伤处的位置,我却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李玄祯掩下心头浓重的阴翳,冷声道,“她那时才多大?孩童约定岂能当真?”   “孩童之言是不能当真。但在我这里是真的。我的正妃之位一直给她留着,这一点你也知道。”李玄祐道,“我也从未把儿时的诺言来要求她。只是在许州之时,我救他一命,她又一次允了会嫁给我,我才去求的父皇旨意。”   李玄祯的确知道。但他先前一直以为这个救他命的女子是颜芊琳,直到在北境得知二人解除婚约。   李玄祐冷声道:“你心里清楚,你根本不适合她。你现在是太子,以后是天子,你身负社稷万民之任,不可能同长乐山那样,日日陪着她。你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父皇也不会允许你这样任性妄为。你无法给她全部的爱。而她生性骄傲,她不愿意、也不应该成为后宫三千之一。她生性爱自由,根本不适合皇宫,你何不放过她呢?”   宫里的人总说景王不善言辞,可李玄祯知道,他并非不善于此,而是不想与无关紧要的人浪费口舌而已。瞧瞧,这不是挺能说的么?   “景王一番口舌就想叫我放弃?”李玄祯淡淡一笑,“既然你开口问了,那我便明明白白回答你。”顿了顿,他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得到她。不管她愿不愿意。”   “你!”李玄祐眸中闪出几分怒火,“她是人,不是你想拿就拿的物件儿,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你是说选择你吗?”李玄祯讽刺道,“景王在许州的那出苦肉计演得极好,若再演几场,她可能真的会选择你。”   李玄祐眸光一顿,“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他做得十分隐蔽,得知内情的人几乎都被他杀了。他用苦肉计顺利得到陆宁的承诺,进京后又马不停蹄地向父皇请旨,就是为了赶在李玄祯之前,把婚旨拿到手。   只要婚旨到手并昭告天下,定下名分后,李玄祯纵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力回天。大燕朝对纲常礼义看得很重,即便是太子,也绝不能干出夺占兄嫂的事情来,不然定会招致天下唾骂。事实上,李玄祐连带陆宁出京隐居的事宜都布置好了,只要婚旨下来,他就带着她离京去往南竹岛,那里远离朝廷,又是镇南王的天下,镇南王爱女如命,巴不得女儿能住在身边。这样一来,太子也鞭长莫及。   只是,皇帝竟然忽如其来的把陆宁指给李玄祯。一切都脱离了轨道。   “你可能不知道,周王觊觎宁宁已久,我虽人在北境,但宁宁学业期满时,我是派了人去盯着周王的。你当时带了足够的人手,完全可以对付周王,你却故意让他们隐身不出,还帮宁宁挡了一剑。叫她欠你一条救命之恩,好胁迫她嫁给你。”他笑了一声,“好计策。我花了两年时间朝夕相伴才办到的事情,你一个苦肉计就办到了。景王殿下这份聪明才智,我以前也是瞎了眼,竟未能看出来。”   当时李玄祯已经深入草原,来回信息传递要滞后好几日。他派去盯周王的人是詹事府的郭阳,那郭阳因景王同太子关系一向很好,看见景王带了不少侍卫护着陆宁时,还以为是太子的意思,便未曾出现阻止。这消息隔了好几日才到李玄祯手上,他当时看到,气得差点掀了桌案。   “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同你遮掩。”李玄祐道,“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在意,但唯独珑儿……”   李玄祯打断他,冷厉道:“婚约已定,不可能更改。景王,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先前我是因信任你所以对你从不设防。但你若是同我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玄祐闭了闭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如今马上就是监国太子,我的确与你无法抗衡。”沉默片刻,他续道:“我知道你怪我当初把你给珑儿的信物毁了。但我也没料到,她在你心里位置这么重,两年征战,也未曾忘记她分毫。”   他也曾幻想过,李玄祯会把陆宁忘了,那他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机。但……到底是亲兄弟,连执着劲儿也一样。他□□年都忘不了,又如何奢望李玄祯能两年就忘了她?   想到陆宁,李玄祯心头一阵软。她的地位是很重,重到素来自信的他也时常患得患失,总怕把她弄丢了。   想到父皇方才告诉他的,周王也即将进京了。不得不说,早点定下婚约实在是明智的选择,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提心吊胆的日子。   李玄祯又问道:“父皇如今病重,景王是不是从未去看过?”   李玄祐却冷笑了声,“你去看他就够了,我去不去有什么要紧?”他的视线落在殿阁的烛火中,忽而悠悠道:“太子殿下可还记得这里吗?你小时候曾经关禁闭的地方。”   李玄祯没说话。   李玄祐道:“你可能不知道,当时你在里面挨鞭子,我就在外面坐着等。我等着父皇罚我。但是没有。我们一起犯错,他只罚你,从不管我。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羡慕你。”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越来越浓,让人窒息。   李玄祯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李玄祐看了他一眼,疏冷的眸中透着几分孤寂,“父皇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捧在你手上,多年前,就让沈衡安、谢怀远这样的人伴你左右,为你在朝中培养势力、树立威信,他花费了大量心血栽培你,即便朝政再忙,对你的督促也从不懈怠。”他眯了眯眼,眸中不自觉透出愤恨,“当初他应了我和珑儿的婚事,却因为你一句话而出尔反尔,毫不犹豫地把珑儿给了你。”   “你如今叫我去看他?”李玄祐冷笑连连,素日的疏淡清冷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怆然凄冷和阴戾嫉恨,“我巴不得他永远起不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玄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玄祐的唇角笑着,眸中却透着阴冷,“他这么对我的母族,这么对我,我难不成还要做个孝子吗?这个孝子,你去做就够了。你如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给的,是该好好孝敬他。”   李玄祯沉默片刻,淡淡道,“原来,不止对父皇,你对我也一直深藏了这么多不满和怨怼。我以前竟未察觉。”   窗外似有闪电划过,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大风。屋里的烛火愈发动摇西晃,似捉摸不透的人心。   李玄祯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本就无可挽回了,还有什么可谈的?说到底,是自己错信了他。   “景王既然觉得不公平,那何不来争抢呢?”李玄祯忽然出声道,“不管是权力,还是宁宁,你既然想要,又何必作出一副虚伪的清贵雅量之姿?”   李玄祐静静看着他,“我从不想要什么皇位,我只要她一个。你拥有这么多,日后也有无穷无尽的美人,为何不能将她给我呢?”   李玄祯叹口气,“多说无益,你我各凭本事吧。”   说着,他转身离去。   “李玄祯!”白衣男子忽然唤了一声,声音透着决绝,“今日是你逼我与你为敌,日后,你可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他未曾回头,语气从容,步履坚定。 第61章 、弦断血染   陆宁夜里回到星回阁时, 湖颖和溪藤几个丫头差点喜极而泣,陆宁安慰道:“我不是留了信了么?就是出去玩一段时间,这不就回来了嘛!看你们一个个紧张的!”   “姑娘说的轻松, 怎么可能不紧张?!不止我们, 就连黄钟院那边也是食不下咽、夜不能眠的。我的姑娘啊,您不仅是镇南王府的安宁郡主, 还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呢!说白了是太子殿下的人。若是出了丝毫差错,颜府哪里担待得起?”湖颖道。   陆宁这会儿还气着呢,遂看她一眼, “我才不是什么太子的人。这话你以后别说。”   湖颖见她似乎不高兴,又颇为疲累, 也不再多问,赶紧伺候着她沐浴歇息。   陆宁两夜没好好睡了, 回到熟悉的地方,睡得还不错。可早上一清醒,脑海里又涌入某男人的脸。   李晞。李玄祯。   竟然是同一个人。细细回想过往,的确有许多蛛丝马迹。难怪她先前打听不到李晞这个名字到底是出自哪家。   他自己就是太子,还带着她逃婚……日日看她的笑话, 害得她还提心吊胆地担心被太子搜捕。这人委实可恶!   好想咬他一口。上回在那原野上把他的手咬出血了,她还曾后悔一阵,如今看来, 真是活该, 她应该咬得更狠一点。这就是个混蛋嘛!   起身后, 陆宁也神思不属的,湖颖以为她在想颜芊琳之事,便在一旁告诉她说,四姑娘已经被赶回慈恩寺去了, 老太太发了话,早些给她在京外寻个人远嫁了,若是还执意出家,就让她如愿。   “真是便宜她了。”湖颖不服气道。   陆宁叹一声,“她从小长在颜府,比起我来,她在府里的根基深多了。祖母以前也是疼过她的,不会太绝情。”   湖颖素来与陆宁同心,这会儿也知道陆宁的处境,忍不住红了眼睛道:“姑娘虽然是郡主,地位是高,但到底亲生爹娘不在身边。也不知王爷什么时候能来接您。”   陆宁叹口气。来不来随便吧,反正也指望不上他了。就凭李玄祯这个样子,肯定是不会撤销婚约的。   用过早膳后,陆宁去黄钟院看望了老太太,也不过半月不见,老太太竟瘦了些,叫陆宁也生出愧疚来。祖孙两个说了许久的话,陆宁当然不敢说自己同男人私奔了,只说是在京郊游玩。   午后回到星回阁,溪藤来报,说景王殿下约她见面,要把幽语还给她。   因颜芊琳一事,陆宁下意识地不愿意再与景王有所牵扯。但幽语是山长所赠,总要拿回来的。她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   这次,李玄祐约的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长安街中的悦雅楼。   陆宁来京里之后很是低调,几乎没出门逛过,自然也没去过长安街。待马车到了那酒肆林立、车水马龙之处,她深觉自己白在京里待了这么久,竟没早点出来玩儿,这街上一溜烟儿的各色店铺,什么“沁香铺”、“秀锻馆”,街道尽头遥遥可见褐衣小贩推了车子卖各色小食,香味儿扑鼻,近处有一挂了“名谷斋”牌匾的店铺,晃眼一瞧,里面满满当当的笔毫、砚台,叫人心头大动。   陆宁有点走不动路了,便对湖颖道:“我要这儿瞧瞧,你替我去悦雅楼把幽语取回来,若是殿下问起我,你就说我病了,今日没出门。”   湖颖想还说什么,可陆宁已经兴冲冲跑到名谷斋了。湖颖也只好独自去悦雅楼。   陆宁眼光不错,名谷斋是京城里颇负盛名的老店,专卖文房四宝,里面时常有些罕见的宝贝,是贵族门庭喜欢收藏的东西。   陆宁因要出门,宋嬷嬷便叫溪藤给她穿得素净些,本想压一压过于突出的容色,然而收效甚微。杨柳色上襦配上葱青色丝绸长裙,外加粉黄色的软烟纱披帛,乌鸦鸦的黑发上仅别了几只碧玉菱花簪子,整个人如同清汪汪一泓春日桃花水,雪颜倾城,顾盼生辉,似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这名谷斋的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见到这么一位风华绝世的姑娘,只愣了片刻,知道必定出生不凡,就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陆宁挺喜欢这种机灵的掌柜,有心想买,一一问起每一个砚台的细节,最后看中了一方松鹤云纹端砚,那掌柜的却歉然道:“这砚方才云世子也看上了,只云世子还在挑纸和墨,所以还未付银子。抱歉了姑娘,您要么还是瞧瞧别的砚?”   云世子……陆宁反应了片刻,恍然想起就是那位给自己写过情书的云安侯世子云澈,她六姐姐的初恋。想必云澈是这店中老顾客了,这店家对其很熟稔。   陆宁也只好点头,正准备挑别的砚,忽然一个满是惊喜的声音传来。   “颜七姑娘!”   陆宁抬头一看,通往二楼的木梯处悬挂了七彩的琉璃珠帘,那掀开珠帘往下走的身姿挺秀的公子,不正是云澈么?   早在陆宁到颜府之前,云澈因与云涣交好,一直就是扶疏园的常客。反倒是最近,云澈似乎不大去扶疏园了。他与先前想比,似乎清减了不少。只看向陆宁的目光,仍然满是灼灼光辉。   陆宁感到一丝尴尬,正想着该说点什么时,云澈已经走到她跟前,看了她半晌,似有千言万语一般,最后期期艾艾一句,“我……我可以和你单独说说话吗?”   陆宁并不想跟他说话。但……忽然想起某个混蛋很久以前的一句话,对待这种人,就该干净利落不给一丝希望才好,故而点了点头,目光坦然道:“我也恰好有话与云世子说。”   两个人便到了名谷斋二楼专门给贵客休息之用的雅间里。   “我听你三哥说,你……你前几日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云澈指的是陆宁被打的事情,话说得委婉,目中的关切和心疼却是实打实的。   陆宁微笑道:“早就好了。谢谢云世子关心。”   云澈看着她的笑容,沉默片刻,又道:“颜七……哦不,郡主,当初我给你写的那封信也是我唐突了。希望你不要见怪。我也是第一回 给姑娘写这些,我只是……我只是……”一个二甲进士,此刻说话却磕磕巴巴的,似不知怎么说才好。   就像现在,尽管知道自己与她绝无可能,但看到她时,他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欢喜,很想能一直这么看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陆宁思忖了会儿,道:“云世子,过往的事情就别提了吧。日后,云世子定会娶个比我好千倍的女子。”   云澈沉默不语,心里却道:怎会有比你更好的女子?没有的……   当初南阳府初见,他同邵鲤一样,被她惊艳得许久不能回神,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华,都令人难以忘怀。那时他尚且以为她是男子。直到在扶疏园再见淡妆娇颜、珠钗罗裙的她,他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泥足深陷。   陆宁不知他的想法,只冷静续道:“我如今已有婚约。偶然遇见就罢了,但还是少单独见面为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我这会儿来也是想与你说清楚。”   云澈的脸色似白了几分,他望着眼前艳若桃李的面容,愣愣的,问道:“太子殿下,对你好不好?”   陆宁唔了一声,含混道:“……挺好的。”   云澈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睁开来又恢复些清明。他轻轻点了头,道:“你这么好,合该只有太子能配得上你。虽然我……还是忘不了你,但若是你希望我们不见面,那我以后就尽量不再找你了。以免给你徒增烦恼。”   陆宁没料到他这般配合,比起安玉剪之流实在可爱多了,遂朝他笑了下,“云世子明白就好。”   她这一笑,男子又有些不能回神。这种笑容,最近在他梦中时时出现,他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陆宁欢快地喝了口茶,同他告辞。结果刚出门,却看见一个月白衣袍的人影立在外头,也不知站了多久。   “景王殿下?”陆宁呆了一呆。   李玄祐的目光安安静静落在她身上,无波无澜的。他身后立着一脸无奈的湖颖。   竟然找到这儿来了……到底是自己放了他鸽子,所以在李玄祐转身离开时,陆宁很乖觉地跟了上去。   一路到了悦雅楼。路上,陆宁心里过一遭,暗道这毕竟是她的老师,且还是救命恩人,人家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颜芊琳之过错,怎可牵连到他身上呢?   陆宁叹口气,随着李玄祐进了一处琴室。室中有一泓清泉水,水上植了几株睡莲,绿幽幽的莲叶下头有几尾悠闲自在的红鲤。陆宁莫名想起云岫居前的水湖来,不知道湖中种的荷花长出来没有……   “珑儿。”李玄祐立在她身前,低低问道:“你脸上可还疼么?”   “早就好了。”今日第二个问候的……陆宁在想,是不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她被打了一巴掌的事情了?   李玄祐又道:“你前几日去哪儿了?”   陆宁看他一眼,忽然想起,李玄祐和太子是兄弟,他也是早就知道李晞身份的人,却从未告诉过她……   “是不是已经知道太子是谁了?”男子柔声说着,“我说的没错吧?他那个人,习惯了所有人都听他的,霸道惯了。”   陆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点完后,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同李玄祐谈论关于李晞的事情,遂抬头道:“殿下,今日我是来拿琴的。”   白衣男子看着她疏离的神色,心头一阵苍凉——李玄祯来了,她果然又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琴我带来了。”他转身,走到琴案旁,琴案上放着的,正是陆宁的幽语。他没有立即给她,而是坐下来,弹起了当初送给陆宁的《玲珑曲》。   这曲子陆宁熟得很,可这回,李玄祐在原本的曲子后面加了一段颇为缠绵悠远的部分,似衷心倾诉,似缱绻柔情。   陆宁看着李玄祐沉静疏淡的脸,暗道今日的他似乎跟平时不大一样,似乎带了点哀伤和怆然。   待弹完后,他忽然开口,“珑儿,我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声音如秋夜寒凉的月,透着孤清。   陆宁吃了一惊,“殿下要去哪儿?”   李玄祐看着她,道:“我也说不好,总之是离开京城吧。珑儿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陆宁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为什么忽然要离开京城呢?”   李玄祐神情含笑,“因为你我曾经差点定下婚约,李玄祯恨我,他不会放过我的。我留在这里就是活在他的威慑之下。”   陆宁沉默片刻,皱眉道:“他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李玄祐又低低唤了一声,“珑儿。”   陆宁下意识应了,抬头,立刻跌进他如寒潭秋月的眸子里,手腕冷不防被他一拉,整个人都落到他怀里。   她挣扎着要起来,被他柔而坚韧的力道锁住。男子清淡的声音就落在她耳边,沉沉的, “我马上就要走了,再给我抱抱可好?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   他气息微凉,却有些反常的急促,似一根绷紧的弦,莫名带着几分即将失控的危险。被异性接近的女子总有几分趋利避害的直觉,虽然李玄祐平时对她一直是很柔和的,可陆宁觉得,此刻若是她敢反抗,可能会有可怕的后果。   所以她没敢动。   男子轻轻吸了几口气,似要将她的气息记在心里,月射寒江般的眸子,隐隐有痛楚。   “珑儿,你小时候对我那么好,为什么现在不了?”他声音低哑,眼角竟泛了微微的红,“你可知道,当年我愿意活过来,都是因为你而已。都是因为你……”   他把头放到她纤弱的肩上,双臂忽然收紧,紧到她无法呼吸,沉沉的语调染上地狱般的阴鸷,“是你,才让我不至于变成满怀仇恨的魔鬼,你若是不要我,我会变得很坏,很坏……”   少女有点害怕。在她心里,琴音卓绝的李先生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是当年清竹林初见的那般,有着高山雪莲般的清冷卓然。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可是……就像她曾经感叹过的,情之一事,总是身不由己。她如今还纠结于她与李晞的种种呢,哪里分得出心思在眼前的人身上?   想到他曾那般拼了命地救自己,陆宁到底生出了愧疚。可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   索性李玄祯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就像这近十年的记忆和怀恋,他都是一个人在做,她早就忘光了,他也不曾要求她记起。   他为她而活,而她却不要他。他的爱这么深浓,可她弃如敝屣。   “珑儿,我爱你……我爱你……”他有些混乱地低低喃着,双臂如铁箍一般,压抑已久的情绪似再也控制不住了,在她耳边纠缠着寻找发泄的出口,   陆宁吓得用力推他,又哪里抵得过他的力道?   正纠缠间,外面“哐啷”一声惊天巨响,质量上好的门忽然坍塌在地,就连门楹上的木刻对联都被连带着毁了,挂在那里摇摇欲坠。   陆宁欲转头看,却被身前人固得紧紧,无法动作。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雷霆般的怒意从门口席卷而来。   昨夜分别时,李玄祯说,等忙完了就来寻她。   所以他夜里同李玄祐见过一回后,便只歇息了两个时辰,就开始处理各种堆积政务——这几日崇文帝落下的政务,有些内阁能处理,有些还得要他来做决策。他如今手执双龙符,离龙座也差半步之遥,众臣子看见他也似看到主心骨似的,自是把一堆繁杂要务都呈了上去。   东宫宸元殿,这一日来来往往,似有召见不完的人。   李玄祯一直也很有觉悟,他知道自己进了宫就是个劳碌命,也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争取早些忙完。午后好不容易空一些,他心情愉悦地出宫来找陆宁,知道她还气着,一路上还在打着腹稿怎么哄她开心才好,结果却被告知她来见景王了。   这还不算,李玄祯亲自找到这悦雅楼,竟还亲眼目睹了这么“亲密”的一幕!   此刻,悦雅楼的某间琴室中,玄色的身影仿佛飓风席卷过境,硬生生将那纤柔少女从男人的怀里蛮力扯了出来。   陆宁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快被拉断了。但好歹是获救了,她松了口气,不自觉朝李玄祯靠得更近些。   李玄祯满腔的怒意排山倒海一般,手掌已如闪电疾风一般朝对面的白衣男子劈了过去,李玄祐险险避开一掌,却不妨他的袭击连绵不绝,手法瞬息万变,又灌注了全部的内力,须臾间拆了十几招后,终是被一掌击中胸口,口中溢出一丝鲜血来。   李玄祯这才住了手,黑沉的眼睛仍然死死瞪着他,似要喷出火来。   白衣男子却似浑不在意,站稳了身体,微笑道:“你来得倒快。”   “你若真想找死,我现在就让你如愿。”他冷冷道。   李玄祐冷哼一声,“即便你是监国太子,也没有权力处决我。”皇室犯罪,得由宗人府裁决,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直接处决。   “明着不能处决,暗地里让你死的办法多得是。”李玄祯冷笑,“景王是不是想见识一下?”   这语句冷硬如刀,透着阴狠,就连陆宁都被吓得一个激灵,抬头看抱着自己的男子,只见素日里风姿倜傥俊朗带笑的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层层叠叠的阴沉。   这时,卫殷领着几个侍卫进来,走到李玄祐身边,“景王殿下,请。”   李玄祐定定看了眼李玄祯,视线不自觉落得陆宁身上时,又变得异常温柔。   “珑儿,再见。”   他说完这句,便被卫殷带了出去。其他侍卫也跟着走了,整个室内都彻底安静下来。   “卫殷带他去哪儿?”陆宁诧异道。不会是宗人府吧?天哪,难道要以“轻薄安宁郡主”的名义?那她岂不是又要丢一次脸?!   她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李玄祯忽然用力抬起她的脸,冷声道:“你这么关心他?”   少女心头警铃大作,立刻摇头,“没有。”   李玄祯仔仔细细看她嫣红的唇、她雪白的脸颊,确定没有被亲过的痕迹,微微放下心。最后视线落在她璀璨的眼睛上,这眼睛水汪汪的,似含了泪,他心头一动,这才放开她。又忍不住道:“你今日来这里干什么?”   李玄祯素来宠她,特别前几日在云岫居,更是宠得过了头,对她说话都温柔和气的很,可此刻他这话带了质问的语气,像是抓奸一般。   陆宁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乖乖如实答道:“我的幽语松了一根弦,景王殿下帮我修了,我今天是来取琴的。”   “为何不叫丫头取?非要亲自来?”   “……景王殿下亲自帮我修琴,我也理当当面致谢啊。”   “琴坏了为何不找斫琴师?却找他?!”他又问。   就是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样被一再质问,再者陆宁并不是脾气好的人。这会儿也生气了,心里暗道,这人先前骗得自己那么苦,现在还好意思找她发火?   她今日来此,又哪里知道李玄祐会忽然失常至此呢?她如果知道打死她都不来了!   “关你什么事啊?要你管!”陆宁推开他,兀自走到琴案处,把那幽语抱在怀里,准备打道回府了。   结果走过李玄祯身边时,男人跟疯了似的,一把将幽语夺了过去,当着她的面,手掌骤然握紧了那琴弦,狠狠一拉——   那弦刚经过修缮,很是牢靠的,不料竟被尽数扯断,十三根弦,一根不留,统统被毁。   又是哐啷一声,琴身也被猛的掼在地上!   陆宁都吓傻了,大眼睛瞪着李玄祯,“你……你干嘛毁了我的琴啊?”   呵……这破琴,他早就看着碍眼了!他怎会不知道,李玄祐就靠着这张琴,不知多少次同陆宁相约,还手把手教她弹曲,琴弦丝丝缕缕,似有灵魂一般,记载着他们二人的相依相伴,或许还有相拥,甚至更亲密的……   骤然响起昨夜奉贤殿中,李玄祐口中的“散尽衣衫”,还为他受伤……   男人忽然将她拖进怀里,三两步将之压到墙壁上,狠狠地吻了进去,力道粗暴之极。   陆宁被他这迅疾的动作搞懵了,懵了须臾,立刻发现不对劲儿——他扶着她脑袋的右手掌正汩汩流着鲜血,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她的脸上、脖子上。   殷红而鲜艳的血,流得没个停歇。   须知幽语的琴弦乃是钢丝所制,这般坚韧之物,生生被人力震断,若不是有内力,普通人也是办不到的。即便有内力,李玄祯的右手也已是血流不止。   陆宁想到这一关节,连忙推他,待他放开时,她把他的右手在眼前展开一看,只见鲜血淋漓中,数道皮开肉绽的豁口,狰狞无比,还有一根丝弦嵌在当中,为鲜血浸透。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眼泪就掉下来了。   “你的手……”她泪眼朦胧,惊慌失措,“怎么办啊……流了好多血……”   被她这一哭,李玄祯也瞬间感到手上钻心刻骨的疼痛。他眉峰蹙起,低头看了看手掌,将那尚嵌在肉中的弦拔了出来,喉间忍痛闷哼一声。   陆宁欲跑出去喊人,李玄祯将她拉住,自己很麻利地撕了衣带子绑在手腕和手掌处。   他一只左手不好动作,陆宁便连忙过去帮忙,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伤到了大血管,先绑住要害处,止住血即可。至于这点外伤,晚些时候叫御医开些外敷的药就行了。”   陆宁便点了头,眼泪却还是不自觉得掉下来,落到他的手上。   好不容易绑好了,陆宁刚松口气,就被男人抬起下颌,正正对上男人一双光华夺目的眼睛。   他周身的阴霾已因她的泪水渐渐消散。   好吧,受伤了,他反倒雨过天晴了。   “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很心疼我?”李玄祯低柔地说着,左手拇指拂过她雪白的脸,给她擦眼泪。   陆宁不语,转头不想让他碰。   男人心下叹息,微微低头,双手扳正她的脸,又吻了上去,这次是很温柔的、充满怜意的吻,如二月春风拂过田野,催开遍地新芽,又如碧湖荡起涟漪,划过少女心尖。 第62章 、京中白雪(一)   唇畔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少女心口软软的,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话说她应该还在生气来着!她试图推了推,意料之中的推不动,因他手上伤得厉害, 她又不敢太过用力。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他混蛋, 可身上大约习惯了他的气息,根本无力拒绝, 嫩唇微微颤抖着,娇柔地承受着他的爱怜。   即便他是自己不待见的太子,她也无法拒绝他……   柔和细腻的吻, 也不知吻了多久,分开时, 似有细腻的丝线相连,叫他忍不住又啄了几口。   陆宁脸红了, 不知为何这般单调的动作也能叫他整出许多花样来,实在羞人。   李玄祯这会儿才算彻底恢复正常了,周身戾气散去,眉目上染了淡淡的笑意,轻轻拥她在怀里。   “……受伤了还这么不老实!”她轻轻嘟囔着。   李玄祯嗯了一声, 低头亲了下她的发顶,“就不老实。”   陆宁也是没话怼他了。任他抱了一会儿,又推开他, 又仔细看他的右手, 皱眉道:“你还是早些去看大夫吧!伤口这么深, 也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万一以后写字都写不好了怎么办呀?”   他的字写得那么好,她很喜欢的。   李玄祯却漫不经心,“无妨,左手写也是一样的。”   陆宁瞪大眼睛, “你会左手写?”   他顿了一下,思忖道:“练剑都可以,写字的话,练练应该也可以吧!”   陆宁道:“但到底比不上右手的。”她推了推他,焦急道:“别坐了,你赶紧去找大夫看看吧!”   李玄祯抱着她不许她走,耍赖道:“我不去。我一走,你万一又给别的男人缠上了怎么办?”   陆宁道:“景王都被你押走了啊!还有什么人啊!”   李玄祯淡淡道:“周王快要进京了。”   陆宁:“……好了你的意思是我以后都不出门了呗?”   男子低头亲亲她,笑道:“也不至于。以后我带着你出门就行了。”   陆宁心里是不同意的,但这会儿她也不敢再惹他,也只得含糊地应了。   “你可知道,我为了能出宫来看你,一上午都忙死了。结果好不容易出来,倒被气得半死。”他叹息道。   陆宁看他一眼,“太子殿下好忙哦。”   李玄祯听出了她的讽刺,安静看了她片刻,无奈笑道:“因为先前一直瞒着你身份,我今日原本是想来哄一哄你的。”也不知怎的就变成这样了。   陆宁道:“哄有什么用?欺骗就是欺骗。”   男子笑了一下,“那我骗了你,你还这么心疼我?”他的手指拂过她漂亮的大眼睛,“瞧瞧,眼睛都哭红了。”   虽然很开心她能这么心疼他,但他看见她哭,更心疼。   他方才实在是气得狠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来是把她吓到了。   陆宁哼了一声,“总之我还没原谅你。今日是看你受伤了,我才理你,不然我才不理你呢。”   李玄祯从善如流道:“好。你只要别跟其他男人有牵扯就行。” 不管怎么生气,他都可以慢慢哄,他对她耐心好得很,总能把人哄好的。但他受不了她同别的男人那么接近,尤其是李玄祐!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今日这出,并非陆宁所愿。她身娇体弱的,哪里反抗得了李玄祐?至于小时候那次……也都是李玄祐在自说自话而已。   陆宁皱眉道:“别说这么难听,我哪里有跟男人有什么牵扯啊?除了你之外。”她觉得前面一句有偏颇,一时嘴快便加上了后面一句。他们都“私奔”过了,的确不能抵赖说没牵扯。   李玄祯的心情因她的话开心了些,抱着她极满意的模样,“宁宁真乖。”话毕,又道:“宁宁早点嫁给我好不好?也省得我这般日日担心。”   少女不满,“我可从未答应要嫁给你。”   男子瞪大眼睛,“什么?我们都有婚约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也要抵赖?”   陆宁道:“那个婚约是你们自己定的,都没问过我的意见!至于我自己……”她垂着脑袋,低低道:“我自始至终只答应过李晞说我要嫁给他。你又不是李晞。”   这话又扎心了。   李玄祯叹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容我解释一番可好?”   “我最初上长乐山是因为在查案,不能暴露身份。后来……”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身上,“我看上了你,想得到你,这与我的身份无关,在你面前,我也只是想得到回应的普通男人而已。”   陆宁的脸微红。也是服了他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李玄祯又淡淡续道:“你可能不相信,即便没有你的原因,我也是喜欢桃蹊书院的,因为在那里我不用为身份所束缚,不用讲究天家威仪,不用在乎君威之重,不用做那个只供人敬仰的高高在上的神,称孤道寡何其孤冷,我有时候,也想做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每个人都有不能抗拒的宿命。或许在李玄祐眼里,很多人对不起他,他很不幸;可是生而为太子的李玄祯又岂是万事顺心?   少时的李玄祯也有过不满父皇的时候,但当逐渐大了,他越发了解到他父皇的不易。繁冶江山、济济天下,万民之责并非只是无上权力那么简单,还有处事不惊的镇定,临危不惧的魄力、还有面对各种痼疾沉疴的耐心。   就像当初一纸急函,叫他不得不立刻上北境,像这种突如急来的险重要务,或大或小,事实上从未停歇过,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父皇,也几乎没有过真正轻松的时候。   在李玄祯眼里,太子之位,并不止是即将到来的金灿灿的龙座,更多的,是前方数不清的险阻高山。   陆宁听他这般坦白,不免被触动了,默默看着他。结果就看见他朝她笑了一下,“后来我发现,宁宁就是我的血肉,是我所有的凡俗欲望。”   少女又低头了。想必是又害羞了。   李玄祯亲了亲她的发顶,又续道:“后来,我越是与你走近,就越喜欢你,也越是生出更多的害怕。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权势富贵,我怕你因为我的身份而疏远我,怕你不要我,怕你拒绝我。”   男人把她的小脸扳正来,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幽深的眼眸不放过她的每一分情绪,声音沉沉的,道:“宁宁,我爱你,但却总觉得抓不住你。你可知道,我李玄祯对江山社稷都从未这般患得患失,只有你……只有你让我这般……”   任何语句似乎都无法表达他那如藤蔓纠结般的心情。那根藤蔓密密实实缠着他的心,另一头就捏在她柔软的手心里。她想要他生就生,想要他死他就死。   陆宁默默看了他半晌,再硬的心肠也要被他的目光融化成水了……   陆宁偏生是个倔强的脾气,叫她认什么都行,就是不愿认输。她一生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哄回来的。   她定了定神,别开目光不看他,又想起来一条不满,嘟囔道:“先前的就不说了。可你既然是太子,为何要陪我去逃婚呢?!看我一个人在那儿傻乎乎地乐,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她很在意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在云岫居简直傻得像个小丑。   李玄祯唔了一声,试探问道:“那你那几天,难道过得不开心么?”   陆宁道:“开心又怎么样?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的开心!我才不要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当时知道我是李玄祯,就不会同我一起过那段开心的日子了,是吧?”他问了一句,又笑着庆幸道,“那幸好我当时没说。”   陆宁已经无语了。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男人见她恼了,又柔声哄道:“乖宁宁,这次赶着回京的确是有急事,要不然,我还是可以同你在那里继续住着的。等下回,我得空了,再带你去好不好?”   陆宁看他一眼,“怎么可能?”在她看来,他表明身份后肯定不愿意去了,堂堂太子,怎么会愿意跟她过那种简单的日子?可转念一想,自己这逻辑也不对,先前他不就肯么?还一直给她做饭呢……   “只要宁宁想要,又有什么不可能的?”李玄祯低头亲亲她的脸,笑得十分好看,“咱们种的荷花还有插的柳树,下回可以去看看长得好不好。”   小姑娘忍不住道,“还有我的葡萄藤!下回去摘葡萄!”   李玄祯对那葡萄不大感冒,一直没忘记因那葡萄陆宁还“病”了一回。不过这会儿致力于哄她,便笑眯眯道:“你若真那么喜欢葡萄,下回叫你到东宫种一园子好不好?”   说到底陆宁还是个天真少女,对于甜言蜜语那也是没抵抗力的。加之李玄祯先天条件实在太好,对陆宁又肯下功夫,一般少女早就沦陷得找不到北了,陆宁已经算难攻克的碉堡,这会儿也被他迷得有点晕头转向,浑然忘了皇宫的阴暗那回事儿了。   李玄祯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有低头吻了吻她的嫩唇,柔声道:“宁宁,你可知道,我也想一直做李晞,同你在云岫居中长相厮守。但我从来没有任性的权力,两年前是那样,如今也是。你要乖乖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第63章 、京中白雪(二)   这是叫她以后都不要因身份之事与他生气的意思, 顺便也把那婚约也彻底答应下来的意思。   陆宁这会儿忽然明悟了——难怪这个人似乎做什么都手到擒来,手段实在又多又高明。   当初他忽然消失不见,她离开长乐山那日, 就下定决心与之再也不见了。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吃回头草的人, 可后来遇上了,也不知怎么就被他哄得回转了。这次也是, 今日一早醒来时,她还在心里骂他混蛋呢,这会儿又被他哄乖顺了。   她理智上想拒绝他, 可感情上已经输了。小姑娘还是不愿意轻易认输,一时默默不说话。   李玄祯凑近她的脸, 两人呼吸相闻,“宝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陆宁挣扎道:“我……我还没有跟我爹娘说呢!”   李玄祯惊喜道:“所以你自己是默认了对不对?”   她支支吾吾的,李玄祯不管,就当她默认了。男人有种阴云散去的轻松感,一时心头畅意,又低头亲了几口, 紧紧抱住了她……   两个人黏糊了许久。当然,主要是李玄祯拉着陆宁腻乎,陆宁好不容易推开他, 看见地上被毁得稀烂的琴, 又忍不住怪他道:“你也真是的, 这可是山长送我的琴。现下可怎么跟山长交代?”   李玄祯沉默片刻,道:“若是先生怪罪,我自去请罪就是了。但是这琴,我再也不想看见。”   陆宁悻悻看他一眼。   男子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 今日着实失了他平素的气量和风度。事实上,他身在储位,爱护兄弟、善待手足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格外重要,他也一向做得很好。即便是与他最看不顺眼的周王,先前也能维持表面的好关系。   可这回,再多的气量也架不住李玄祐对他的刺激。只要一想到他对陆宁做的,他几乎要理智尽失。总之把这琴砸了,他一点都不后悔。   男人心里这般想着,嘴上柔声哄道:“我下次给你找个更好的琴。”   “可我用幽语都用习惯了。”   李玄祯原想说,不管什么东西,用久了都能习惯。但他知道,今日不能再惹他的宝贝了。他的宝贝最烦他控制她,他心里清楚得很。思忖片刻,岔开话题道:“你可知道这幽语原名叫什么?”   陆宁诧异看他,“先前不是没名字么?”   李玄祯笑道:“有名字。只是山长当时未曾告诉我们。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你这琴名碧华,我选的那柄剑,名朱曦。”   陆宁瞪大眼睛,“什么啊?这名字听着不是一对儿吗?”   “是一对儿啊。”李玄祯笑一声,抱着她道,“所以我们本该就是天生一对。连山长都知道。”   陆宁呵呵一声,“这可倒好,这琴被你毁了,毁成这样连修都修不成,咱们这一对儿是不是也不得善终啊?”   男子敛了笑,戳了戳她脑袋,“瞎说!有这么咒自己的么?我知道今日毁这琴是我不对,但现下已然这样的,我也没办法变回来啊。”他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笑眯眯道:“你可知道这悦雅楼最有名气的是什么?”   陆宁诧异看他,“我哪里知道,我第一次来。”   “这茶楼没什么特色,但之所以在长安街屹立不倒,就因为这儿有一个闻名遐迩的舞乐班子,叫悦雅班,最擅长乐曲合奏,有‘京都白雪’之称。自己弹曲哪里有欣赏别人弹曲来得轻松自在?我今日带你去听听如何?”   陆宁听他说的意动,但……她瞧了瞧某人被布条绑满的右手,“你还是早点回去找大夫看看伤吧?乐曲什么的以后再来听也不迟。”   李玄祯道:“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好经常上街来的?今日既然来了,就该好好玩一玩。”他又笑道:“今日你是被我打扰了雅兴,我也理应给你把这份雅兴找回来。”   说着,便站起身,牵着她走出去。   悦雅楼早被卫殷清了人,待陆宁和李玄祯从那雅间出来时,只有湖颖在外头等着。湖颖看见李玄祯时,都惊呆了,她已经知道刚才闯进去的是太子了,这会儿脑子打了结——所以,李晞公子就是太子殿下?   这丫头平时稳重,可有时也犯傻。比如现下,脑子一打结,手上的东西就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刚好掉到出门而来的李玄祯脚边。   精致的木匣中,是一方松鹤云纹端砚。   “咦,这不是方才我看中的那只砚台么?”陆宁诧异道,“怎么到你手里了?”   湖颖也是一脸惊讶,道:“云世子说是你落下的啊?不是您买的么?”   话落,她立刻反应过来,定是云澈想送砚台给陆宁,又怕陆宁不肯,所以这般诓了湖颖。   湖颖立刻诚惶诚恐,觉得自己闯了祸了。   一旁的卫殷连忙把那砚台捡起来,准备还给湖颖,却被李玄祯伸手拿了过去。   李玄祯低头看了看,淡淡开口道:“哪个云世子?”   “是云安侯府的世子,云澈。”卫殷回道。   “哦。”他侧头看了眼陆宁,“这砚算不上多稀罕。你喜欢砚台的话,回头我送你几样珍品。” 说着,他便把那方松鹤云纹端砚随手丢给卫殷。   陆宁总感觉卫殷会把那砚台给扔了,忙道:“这个砚是我挑的,我也想留着。回头我叫人把银子送回给云世子就是了。还是还给我吧!”   李玄祯沉默片刻,似妥协了,他朝卫殷递个眼色,卫殷便把砚台还给了湖颖。   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心情。李玄祯牵着陆宁的手,沿着楼梯走到了顶层,“悦雅楼中最高一层是落地琉璃做成的,可以看见大半个长安街的景致,同时又隔绝了外界喧闹。在这儿一边赏景喝茶一边听悦雅班的曲子,便是人生一大乐事。”   陆宁问道:“你以前经常来么?”   李玄祯:“我只来过一两回。”倒是他的大哥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时常把长安街当家;如今他那个五弟,也是这里的常客。   当今天子成年皇子有四个,老大封周王,老二封景王,三皇子幼时夭折,四皇子就是太子李玄祯,还有一个便是宛妃的儿子,五皇子李玄祺。   因宛妃受宠,皇上爱屋及乌,对五皇子小时候原本也关注过,结果发现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不像李玄祯这般冰雪聪慧、过目成诵,也就歇了好生培养的心思。如今大了,似乎愈发不像样了。   陆宁又道:“你的父皇不是病了么?我们来听曲会不会不好啊?”   男子轻轻笑了一下,对陆宁这般的体贴颇觉受用,“不打紧。他今日已好了不少。父皇这几年来都缠绵病榻,只是时好时坏的,若因此而禁止民间舞乐,岂不是几年都不用听曲了?他素来不喜扰民,也不喜我们做这些虚礼。”   待走到那顶层琉璃阁时,陆宁只觉得整个视野都被璀璨的天光照亮了。   这顶层雅室的摆设同楼下的一样,俱是一副紫檀木桌椅,并四角香几,左手边有半开半合的山水屏风,内置一紫檀木透雕云纹美人榻。但室内却大了不少,显得空旷简约。正对门的墙壁竟是大块的琉璃制成,走近去一看,正如李玄祯所说,繁华冶丽的长安街尽收眼底。   此时已至暮色夕阳,天边的绚烂霞光也照进室中,若是这楼再高些,大约能有身处云端之感。   “这里景致的确不错。”陆宁赞赏道,“就是这楼如果再高些就更美妙了。”   “长安街临近禁宫,楼层数是有规制的。”李玄祯解释道,“你若想站在高处看景,下回带你去宫中的摘星楼,那里是京城中最高的地方。”   悦雅班献乐时,陆宁再次感叹,京城就是不一样。这“京城白雪”之音也的确比她先前在杭州时听的乐曲班子水平高了许多。她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手里捧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甚是惬意。   卫殷送了药膏、绷带、棉球等物进来,给李玄祯处理手上的伤。某个人嘶了一声,叱责道:“疼着呢,你会不会上药啊?”   卫殷看他家主子一眼——这平时里受再多伤都不哼一声的,怎的现在这么娇弱?   尽管卫殷已经极尽“温柔”,李玄祯还是连续嘶了好几声。陆宁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接过那药膏,顶替了卫殷的位置。   “你装的吧?有这么疼么……”她嘴上嘟囔着,待看见他手上狰狞的伤口,一下子住了嘴。   看起来真的很疼。小姑娘没怎么见识过大的伤,当日李玄祐给她挡一剑,那血腥场面叫她做了几日的噩梦。眼前这伤固然不致命,但也够可怕的了。   她小心翼翼给他处理伤口,娇声道:“再疼也是你自作自受。叫你毁我的琴。”   男人这会儿其实并没有很疼,看她温温柔柔地摆弄自己的手,只觉得很享受。他喜欢她娇娇软软的声音,说什么都动听。   好不容易重新包好伤,陆宁刚站起身,就被李玄祯抱进了怀里。   “宁宁,你跟我一起进宫好不好?”男人低声问道。眼瞧着天都黑了,他马上要回宫了,可他不想离开她。   陆宁大眼圆瞪,“这怎么行?”   李玄祯道:“怎么不行?你若是怕对名声不好,可以扮个男装,我带你混进去就行了。”   陆宁摇头:“我不要。我想回府。”皇宫又不是云岫居……   男人也知道她多半要拒绝的。沉默片刻,道:“我现在有监国之责,过几日有授符典礼,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可能无法时时出宫来找你。”   他又从袖兜中掏出一块巴掌心大小的令牌来,塞到她的手里,笑眯眯道:“以后你若想我,可随时到东宫来。拿着这个,无人敢阻你。”   陆宁拿着那令牌瞧了一会儿,觉得这东西挺精致的,随口问道:“随时都能进么?”   李玄祯点头,“嗯,随时都可以直入东宫宸元殿。”他低低看着她,俊眉修目上笑意灿烂,“宁宁,我等着你来。”   这日回宫的路上,李玄祯幻想了一番陆宁去宫里寻他的场景。   太子殿下的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骨感的。悦雅楼二人分手之后,李玄祯在宸元殿等了好几日也不见陆宁的影子。太子殿下日日被埋在诸多奏本之中,也只有在忙碌的间隙中感叹一下这丫头对自己的不上心。   又说回陆宁。她这日回家后,才发现,那松鹤云纹砚台竟被弄坏了一角……   湖颖也吓了一跳,仔细回想一番,道:“中途我想方便,就离开了半盏茶时间,叫卫殷帮忙照看了一会儿,其他时候我都没离过手啊?怎么会坏的。”   陆宁无语了,定是卫殷得了李玄祯的暗示,故意给弄坏的。   尽管后来宫里有送下来不少好东西,当中就包括几方稀罕的名砚,但陆宁心里还是挺郁闷的,思来想去,发觉以前对某个男人的认知还不够全面。这人也太小气了啊……作为太子这么小气真的好吗? 第64章 、绿翠清菊(一)   菊有英, 芙蓉冷,秋意渐浓。九月初五是大朝会,满朝文武皆至。久不露面的崇文帝出现在金銮殿上, 巍峨殿柱上龙凤飞腾, 他容色肃穆,亲手将双龙符授予太子。自此, 监国太子李玄祯手操威柄,上至内阁,下至地方, 一应政务军务俱为其决策,百官承其谕令行事。   当然, 这只是礼制流程罢了,太子殿下早就开始全权处理机要政务。天下人都道, 如今大燕朝做主的不是崇文帝,已经是年轻的监国太子了。   皇家最重视子嗣绵延,于是,太子的亲事也很快提上日程。就太子殿下的年龄来说,早就该娶亲了, 也就是前两年因在外领兵打仗所以耽误了。如今战事结束,时机也成熟,满朝文武恍然发现如今最紧急的事情就是给殿下娶亲。   全天下百姓都盼着他们爱戴敬仰的太子殿下娶亲, 某个还完全没准备好的准太子妃, 被拖着拽着往前走, 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无奈感。   彼时陆宁正坐在星回阁的卧榻上,怀里抱着一个针线笸箩,两只小手在里面抓来抓去地玩那色彩斑斓的绒线。   旁边坐着一位素青衣衫的女子,凌虚髻上只简单别了数支珍珠镂空珠花, 衣装虽简素,眉宇间却有着看不出年纪的娇美昳丽,正是和镇南王一道,方到京城不久的颜知赋。   陆宁早上被新来的陈嬷嬷教了一回刺绣后,就被颜知赋劝说到现在。劝说什么?若是先前,陆宁打死都不敢相信,她的娘亲竟然有劝她嫁入皇宫的一天!   先前一个个给她找入赘夫婿,一个个巴望着她留在身边,这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得知对方是太子殿下后,就忽然间都转了性儿了。   她想了想,大约是因那位太子太能蒙蔽世人了吧?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可陆宁心里清楚,他有时候就是个混蛋,毁了她琴还毁了她砚的混蛋。   当然,相对于陆南屿对这门亲事的绝对赞同,颜知赋还是有不少无奈的情绪。女儿嫁入皇宫的确并非她所愿,可现在是板上钉钉绝无反悔余地,她也只好反向思考一番。她已经知道李玄祯和陆宁的过往,心中对这位太子的用心也颇为震撼,也知道陆宁心里是有他的,既如此,还有什么可反对的?行事洒脱并非一味逃避,指不定她女儿比她有造化呢?   陆宁道:“若是日后李玄祯也同父王曾经做的那样,因为责任而弃我于不顾怎么办?”   颜知赋道:“他当初撇了你离开书院,不就是因为责任弃你于不顾么?你当初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宁愣了一下,糯糯道:“算不上熬吧,找乐子的法子多了去了,当时就觉得,不应该让一个男人就占据了我全部心思。”   颜知赋笑道:“这就是了。你只需保持住这个心态,即便日后离了他,也能泰然自若,这就行了。”   陆宁似有所悟。又听颜知赋敛了笑意,叹道:“至于你父王……我虽然气他多年,可也知道他当时的选择并没有错。我也……并没有后悔嫁给他。”   母女二人沉默一阵,陆宁将手中的笸箩一把放到她手上,道:“我已经知道了,反正现在是不嫁也得嫁!但这个刺绣女工什么的,我实在学不来,别指望我做什么温柔贤德的太子妃。”   颜知赋低头瞧了瞧,道:“这个我也不会。你祖母说了,陈嬷嬷来教礼仪女工什么的,也只是走走过场,随便你怎么学。你那个未来夫婿想必也不在乎这个。”   这是本朝惯例,宫妃入宫前会有宫中嬷嬷来府里教规矩礼仪,太子妃嫁入东宫,也算是宫妃。颜老太太怕宫里嬷嬷太严厉,故而自己提前寻了一个陈嬷嬷,过去也曾在宫里做过礼仪教导的,如此,宫里日后再派人就可以婉拒了。   陆宁嘟了嘟嘴,“过去听人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还真是。”   颜知赋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贫嘴!”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我问过你父王了,皇家繁文缛节的多得很,这成亲的日子最快也要到年底才行。”   不知是真这么巧还是人为造成的巧,颜知赋前段时日出外游玩,竟误打误撞去了雁鸣山,刚好与陆南屿遇上了。总之夫妻两个似有重新合好的迹象,陆宁瞧着也深感欣慰。   不久,前院有消息说宫里来了赏赐,叫陆宁去接。最近这赏赐时不时的有,陆宁已经习惯了。今日不止有赏赐,还有太后的懿旨,说是三日后进宫觐见。   陆宁虽然是郡主,但从未进过宫,当初册封仪式因她还在许州就给取消了,按理来说要补办的,但她后来又赐婚给太子,这郡主仪式就被大家遗忘了。   到了夜里,颜知赋刚离开,颜芊璎又造访星回阁。   陆宁出走一趟回来,颜府上下都来拜访问候过一回,其中当初颜芊璎的拜访最为新鲜,那日她在背后绑了个半人长的柴火,说是负荆请罪来了。颜芊琳之事,当然不能怪颜芊璎,颜芊璎的立场也是站在陆宁这边的,故而,陆宁同颜芊璎的关系还是同过去一样。   颜芊璎身后跟着的凝翠手上提了个食篮子,陆宁便晓得又有什么好吃的了,眼睛滴溜溜地朝那儿看着。   颜芊璎亲自把食篮子里的一只青花瓷盅摆到桌上,见她这馋猫样,笑道:“今日这酥酪里我添了些新鲜的红菊花瓣,蒸的时间也长了些,误了时辰。这会儿晚膳刚过去不久,我还怕你不想吃东西呢!”   陆宁打开瓷盅,只见莹润如玉的雪白乳酪当中有几点嫩红,还有若有似无的菊花淡香,令人食指大动。   “我平日这时候的确不想吃东西,但六姐姐做的东西就是例外了。”陆宁乐呵呵地接过勺子,轻轻舀起来放入口中,细品一番,只觉得清甜甘爽,绵软细腻。   颜芊璎偶尔研究些吃食,总要拿来跟陆宁分享的,每每见陆宁喜欢,便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跟你说,我打算过段日子办一个菊花宴,打算多研制几样菊花相关的菜色,这几日你可给我多把把关。”   陆宁从善如流道:“你放心,干活我不擅长,但吃菜还是会的。”   颜芊璎又与她说了一番设想,大意是如何让菊花能花式入菜,最后又叹道:“我们扶疏园菊花不少,可品种却过于单调,下回去阿锦家的园子里瞧瞧去,看能不能把各种颜色的菊花都补齐了。”   阿锦是指孟荼锦。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道:“七妹妹可知道安玉剪?”   陆宁诧异看她一眼,“有点印象。怎么了?”   “她是翰林大学士安煜大人的嫡女,阿锦前几日跟我说,最近太后很喜欢她,有意选她做太子侧妃。你可得小心些。”   陆宁只觉得忽然吞了只苍蝇似的,满口的甜香瞬间都不香了。   呵呵,太子侧妃。就知道会这样。   安玉剪……是的,就是当初陆宁替李玄祯以信传情的那位安玉剪。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要说这翰林院学士,与内阁学士又不一样,官品不高的,但这个安玉剪竟能站到太后跟前,并且得了太后的喜欢,实在不简单。”颜芊璎忧虑道,“我先前还总不喜欢阿锦她们对太子念念不忘的,但现在倒觉得,若是东宫必须有侧妃的话,阿锦和浮筠比安玉剪更好些,至少咱们熟悉为人,好对付一点。”   “有什么可对付的。谁爱做侧妃谁做吧!”陆宁嘴上说着,心里却愤愤地想着:李玄祯若是敢娶那么多个,她就把他的东宫给拆了!   这念头冒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话说她虽算不上温柔淑女,但也绝不野蛮来着。仅从外表看绝对是软得不能再软的妹子,也就是内心有点小倔强。唉,长乐山时的那个心态,也不知能不能保持住……   颜芊璎看她一眼,“你就嘴硬吧!不过,你是正妃,她们再怎么闹腾,也越不过你去。待你生下嫡子,地位稳固,就更不用怕她们了。”   陆宁笑着瞧她一眼,“你这话说得顺溜,定是大伯母对你说的话吧?”她压低声音,“你的亲事到底如何了?”   陆宁亲事已定,上头的颜芊琳和颜芊璎自然也要出阁。颜芊琳姑且不说,颜芊璎的亲事,颜府也是擦亮眼睛各种挑选,只颜芊璎的母亲蒋氏眼光颇有些高,还未曾定下。   其实,蒋氏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陆宁嫁得太好的缘故。同一个屋檐下,总有些攀比的心思,可陆宁嫁的是监国太子,上哪儿找与之匹配的连襟去?蒋氏瞧着哪个都不顺眼,所以颜芊璎的亲事议得颇为曲折。   “还没定呢。”颜芊璎无奈道:“我是无所谓的。太子之后,我对男人已经不感兴趣了,只对美食感兴趣。”   陆宁噗嗤一笑,“你这个心态挺不错。倒有点像我先前一个同窗。”   她是想到了苏棠。   两年未见的苏棠,前段时间竟托了江彦给陆宁送了信。江彦随着征北军一起归京了,苏棠因母亲病重先行回了青州,信中说,她过段时间就到京城来,回头定要同陆宁好好聚聚。   陆宁收到信后高兴了好几日,可后来又想到要进宫的事情,便蔫了下来。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进宫前见苏棠一面。 第65章 、绿翠清菊(二)   却说荣景侯夫人蒋氏相看了无数京中贵府的适龄公子, 总觉得都配不上颜芊璎,后来有人给了信儿她,说宛妃最近也在给五皇子选妃, 这蒋氏嘴上虽谦虚着说她家璎儿哪里能入得了皇家的眼, 但心里却记着了。   要说这世上除了太子李玄祯之外,其次最尊贵的年轻公子, 就属这位五皇子了,虽还未曾封王,但以他母妃的受宠, 封王是迟早的。何况先前颜芊琳不是还差点与景王结了亲么?蒋氏认为,颜芊璎嫁五皇子也不是不可能。   正当陆宁在等着进宫见太后时, 宫里又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决定和宛妃一道, 在杪春园请诸位姑娘们赏花,顺便也叫陆宁一起去,也省了她特地进一趟宫。这受邀的人几乎囊括了京中有名的贵府姑娘们,自然也包括颜芊璎。   杪春园是京郊一处皇家园林,占地广阔, 分了前园和后园,前园是皇帝皇子等玩赏之地,后园则供后妃游玩, 里面遍植奇花异草, 如今这个时节, 开遍了各色菊花,的确是赏花圣地。   这日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是个好天。   陆宁和颜芊璎从杪春园的西侧门进入, 到那窈花台时,那里已坐了不少姑娘,大部分都在先前的绽梅宴中见过,只不过,这次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比绽梅宴打扮得更细心精致些。   赏花是为名,相看太子侧妃和五皇子妃是为实,大家自是打叠起精神来,绝不容许自己有哪怕一丝的不妥帖。还有人私下思忖着,这周王远在西川就不说了,景王也是没娶亲的,说不定也要挑一挑景王妃呢?总之,这是一次很可能关乎人生转折的赏花会。   或许,颜家这俩姐妹是最淡定的。颜芊璎同相熟的几个朋友点头致意后,便光顾着看四周的各色菊花了。陆宁倒也想悠哉地赏菊花,耐不住总有姑娘上前来找她攀谈。   她今日一身杏黄绣迎春花云锦上衣并烟纱散花裙,挽着飞仙髻,两鬓上各簪了几朵细小的粉黄绢花,垂下细碎活泼的流苏,雪白的额间有金色的花钿,衬得肤色欺霜赛雪、眸光璀璨如星子皓月。   美人都是对比出来的。其实她这装扮比在坐大部分人都简约,但那份自然凸显的俏丽玲珑在一众温柔端庄气质的姑娘中反倒尤其惹眼,加之卓然出众的五官,瞬间夺尽了满园的风光。   大家心里都感叹着,这安宁郡主实在过于好命,家世好、嫁得好就罢了,长得还这么好……叫大家想嫉妒都感觉自己没有资格似的。   人家彬彬有礼,陆宁自然也微笑相待,直到眼前出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安玉剪。   记忆中这位安姑娘生得清丽如新荷,自有一番文雅悠然的气质,今日一见,五官细看之下还跟以前一样,可气质却大不相同。   妍姿俏丽,品貌端庄,一身霞影玫瑰曳地长裙,腰间绑了霞影彩纱的缎带,愈显身段窈窕有致。若是以前是初夏湖上的清丽新荷,现在大约是春光下怒绽的芙蓉,更艳丽,也更吸引人。   安玉剪在初看到陆宁时,有惊讶,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安宁郡主想必认得我,我就不再自我介绍了。”女子的笑容仿佛是精确量过的,柔得恰到好处,叫人看了舒心。   旁边立刻有姑娘听到这个,好奇道:“安姑娘同郡主以前见过?”   安玉剪笑道:“先前在南阳府同郡主见过,也是缘分。”   那姑娘道:“我记得安姑娘老家就是南阳。郡主竟然也去过南阳府?南阳府很远哎!”   安玉剪不说话,只好陆宁自己来说。某陆姑娘看了眼安玉剪,淡淡道:“我没去过南阳,这位姑娘可能认错了吧。”   安玉剪神情微微一顿,立刻又笑道:“是我认错了,不好意思。”她复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世。   陆宁不愿委屈自己与她说话,就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须知陆宁女扮男装求学一事,她自己固然不觉得有错,可在世俗百姓的目光里还是不大能接受的。先前求学包括南阳的那段经历,须得好好藏着才行。这安玉剪却给捅出来,着实讨厌。   那孟家姐妹今日也在,孟浮筠不爱说话,孟荼锦嫌闷,趁着人还没到齐,便走到颜芊璎和陆宁这边坐,同颜芊璎讨论起各种菊花品种来,什么“露染秀珠”、“胭脂点雪”、“石莲吐火”的,这些冶丽的名字,叫陆宁也生出几分兴趣来。   “这次第真是姹紫嫣红。我先前还说去你家园子里瞧瞧有没有各种颜色的菊花,今儿在这儿看见了。”颜芊璎道。   “我家园子还不如你们扶疏园呢!可别指望了。”孟荼锦笑道。   颜芊璎又道:“我听说,杪春园的菊花中最有名的当属汴梁绿翠,乃是绿菊中最负盛名也最难养的,今日这儿好像没见到。”   孟荼锦掩唇一笑,“你今儿果然是看花来了!观察这么仔细。”   “绿菊都在紫霞轩那边呢,离窈花台也不远,兴许等下太后娘娘会允我们逛逛,到时候一起去瞧瞧吧。”旁边一个一直围观的姑娘开口道。这姑娘是都督佥事杜大人的女儿杜襄华,方才找陆宁聊过天的,她父亲与镇南王还是故交。不同于陆宁的纤细娇美,这位杜姑娘颇有将门虎女的气场,女儿家精致的眉眼中透出几分皎皎英气。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盼着太后能快些来。   结果众姑娘巴巴地从早上等到日上中天,也不见太后和宛妃的身影,倒是赶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内侍公公,说是太后的马车路上出了些故障,耽误了时间。好在已经换了新的马车,正朝杪春园赶,叫众姑娘们自行在附近逛一逛,太后和宛娘娘随后就到。   这可正合了大家的心意。有些姑娘紧张了一上午,是该起来松泛一下。   颜芊璎、孟荼锦和杜襄华相携要去紫霞轩,陆宁因没见过这汴梁绿翠,也跟着一起了。   一路行至紫霞轩,却没看见绿菊。那带路的丫头歉然道:“绿菊难养,一直是用花盆装着的,想必是被人挪走了。姑娘们稍待片刻,我去找一找吧。”   四个人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那丫头回来。几个人担心太后到了,便决定先行回窈花台,谁曾想,那自诩两年前来过杪春园的孟姑娘领着他们走了许久,也没能返回窈花台。   颜芊璎看着眼前越发陌生的景致,心里也发虚,“这园子这么大,怎的没一个巡逻的?都找不到人问路。”   杜襄华见她们都没主意,想了想,道:“要不就一直往东边走吧?窈花台在园子的东边,总能找到的。”   她们不知道的是,园中刚临时调了侍卫去接太后,所以守卫少了不少;她们此刻的正东方向,已是前园的地域,此刻太子李玄祯就在那里。   在陆宁和颜芊璎刚从西侧门进了杪春园不久,李玄祯便领着一众京中高门贵府的公子们从正门进了杪春园。   能在这儿走正门的,也只有皇帝和太子了,就连太后、皇后也得从东侧门走。其余诸如王爷臣子之类的,只能从西侧门走。   大燕朝的科举之后,往往还会从高官之后中再次选拔优秀者入翰林为庶吉士,通常由皇帝亲自来选,算是给了家里有荫的公子们再一次进翰林的机会。不过本朝因崇文帝提倡官与民同,所以从这条捷径进翰林的人寥寥无几。今年殿试之后,崇文帝又龙体欠佳,这事儿就一直拖到现在,落到了李玄祯的身上。   李玄祯今日着的乃是金龙刺绣的杏黄色太子服,明亮的色泽衬得他容色愈发俊逸卓然,器宇不凡,身姿挺拔修健,清举如松。   这群公子哥儿中,泰半都在小时候与太子有过接触,云澈、邵鲤就在此列。但因太子近年未曾在京,故而有些生疏。再者,今日是来考试的,大家就更紧张了。邵鲤暗地里后悔听了他母亲的话来此受折磨,以他的才学,也只是来陪跑罢了。云澈倒是有些希望。   邵鲤出自章德长公主府,娇生惯养的,是为京中纨绔之首,白池书院里念书几载,没多少进益。   园中锦熙殿前一湾碧透湖水,湖边翠木旖旎之中,已经摆了桌案并文房四宝。李玄祯坐在上首,其他人分列在侧。都是朝中肱骨的儿子们,李玄祯免不了与他们叙叙旧,说起少时往事来,又摆了些茶点酒食,轻松愉悦地聊完之后,连邵鲤都不紧张了,心道难怪连他母亲都赞赏太子殿下,说他比先帝盛德帝多了几分对百姓的体恤,又比当今崇文帝多了几分对士族的宽厚,思虑周密,面面俱到,叫人不得不服。   卫殷和高允分列左右伺候着,也只有他们心里清楚,恩威并施、招揽人心乃是李玄祯的拿手好戏。前不久詹事府的郭阳就被殿下收得服服帖帖的。少时崇文帝允许李玄祯与他们偶尔一起玩耍,也是出于君臣一心的考量。   当然,考试的时候,还是刚正不阿的。李玄祯给了他们一炷香时间写一首赋,待众人开始落座书写之后,李玄祯便拿了兵部尚书方仁略呈上的军队统筹方案来细看,偶尔在尚需斟酌的地方勾划一下。   所以,当陆宁一行人行至附近时,锦熙殿前很安静。   “呀,那……那不是太子殿下么?!”孟荼锦忽然惊呼一声。   这附近已经没多少花,植了重重的冬青和珊瑚树,透过浓阴绿翠,她们一眼就看见李玄祯。那般卓然出众的相貌,在一众锦衣华服的高官之后中都有着一枝独秀的凛然贵气,举手投足间隐含威仪。   以前日日在闲云斋相对而坐,所以他低头写字的模样,陆宁可太熟悉了。虽然此刻,他是用左手书写的。他的右手还包着纱布,随意放在书页上,但丝毫也不影响他周身的风姿和气度。   陆宁望着他身上傲然飞腾的金龙刺绣发怔。原来,不管是书院里那个翩翩公子,还是云岫居里那个温柔郎君,都只是他在她面前展现出的一面。眼前这副威仪卓然的模样,才是他的常态吧。   锦熙台这边的巡逻守卫很快就看见了她们,请她们离开此地。   李玄祯听到有闲杂声音,神情不悦。心道这杪春园管得够混乱的,这是哪个没眼色的竟敢来打扰他。   “是几位姑娘在后园中赏花,不小心闯到锦熙殿来了。”高允回道。   李玄祯头都没抬,冷声道:“哪家不懂规矩的姑娘?叫她们即刻离开杪春园!”   高允领命而去。他倒没觉得李玄祯过于严厉,因为贴上来的姑娘太多了,所以太子殿下对姑娘素来都不假辞色,他已经习惯了。 第66章 、绿翠清菊(三)   高允前脚刚领命而去, 卫殷就神情慌乱地疾步走过来,脚下差点绊了一跤,引得几位公子都频频侧目。   “殿下, 里面有安宁郡主!”他低声回道。   前一刻还泰然镇定的太子殿下忽然眸光一变, 忙道:“把高允追回来。”卫殷正要去追,男子又站起身, 道:“等等!孤亲自去一趟吧。”   说着,豁然起身,疾步离开了锦熙殿。   邵鲤看了眼太子殿下匆匆而去的背影, 心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大事么?殿下竟急成这样。   陆宁一行四个姑娘已经被侍卫带着走了。即便她们是被太后邀请而来,太子殿下下令说让她们离开杪春园, 就没人敢留她们。   被太子殿下下令赶出园子,这可真够难看的。若是性格敏感些的姑娘, 估计要哭了,幸好这几位却都不是敏感娇弱的主儿,也就是脸色难看些。   “我们是无意中闯入的,都怪这园子守卫太少了,也没人告诉我们这里是前园啊。”杜襄华不满道。   孟荼锦道:“太子殿下素来不喜欢被人打扰, 也怨不得他要发火。太后最是温和的,回头咱们把原委禀明了太后,肯定就没事了。”   杜襄华看她一眼, 诧异道:“我瞧着你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似的?”反而有些高兴……   孟荼锦一顿, 微微尴尬道:“没有, 这原本只是一个误会嘛!你们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这话时,视线若有似无地看向一旁沉默的陆宁。   杜襄华立刻就明白了。她们被太子殿下赶出去,固然脸上不好看,但最没脸的当属准太子妃陆宁了。殿下竟丝毫也不顾忌正妃的面子, 想必这门亲,太子殿下原本就不大满意?   孟荼锦的确是因此还心里莫名的高兴。她的父亲是正二品尚书,是下一任内阁的大热门,满京城的闺秀,没人能越过她去。结果忽然冒出来一个安宁郡主。她从少时自慈安宫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时,就喜欢他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要嫁给太子这件事。   所以当初她妹妹孟浮筠竟追着太子殿下去草原的时候,她才那样生气。在她眼里,她妹妹就是故意同她作对,故意同她争抢。   后来,太子忽然定下了正妃,她虽难过了一阵,但进东宫的信念也未曾动摇过。太子殿下日后的女人多得是,正妃又如何?且看当今崇文帝后宫,皇后早就死了,倒是宛妃,受了许多年的恩宠,六宫之权握在手里不说,如今生得还像双十女子一般娇美,得上天眷顾。   事实上,孟荼锦今日若非要遵从懿旨,她是不愿意来的。因为她有点担心太后会把她指给五皇子。五皇子和太子殿下年龄相当,但在她心里可是云泥之别。所以这会儿能离开杪春园也挺好的。   除了这些让她高兴之外,还因为前几年殿下不在京里,她已经数年未曾见过太子了,这回误闯锦熙殿,她竟见到了太子殿下,这也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难免表露了出来。   先前听爹爹说起,殿下右手受了伤,都不能握笔写字,现在的朱批都是用左手写的。说起来战事已经过去数月了,殿下身上怎么还会有伤?哪个大胆的敢伤他!   杜襄华却是个实诚孩子,这会儿立刻对陆宁心生同情,想安慰她两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颜芊璎,拉着陆宁的手,低声道:“太子殿下肯定不知道你在这儿。今日咱们先回去,等你日后进了宫,这杪春园还不是随便进?”   颜芊璎其实更担心自己,她连太后的面都没见到就回府,定要挨她娘的训。她娘想叫她嫁五皇子的事情,她可没好意思跟陆宁说过。   陆宁还在思忖着某个太子为何能做到一人多面呢,哪里知道周边人这么多心思?   她思来想去,自己与李玄祯相识已久,也同他那么亲密过,却……似乎还未曾完完全全地了解他。   还有他那手伤,都这么多日了看起来还这么严重,她生出几分忧虑来,不知日后能不能好完全了……   正寻思间,李玄祯已朝她们大步走来。   准备领着她们出园子的侍卫们行礼叩拜时,几个姑娘呆了呆,正准备也行礼呢,李玄祯已经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   他转身朝跟来的高允和那队侍卫色厉内荏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赶人前都不搞清楚这是谁吗?不知道这是……安宁郡主吗?!”   也不知是不是高允的错觉,那处停顿,殿下是临时改口的,原本可能是想说这是太子妃吧……   作为东宫第一内务总管,高允觉得自己很冤,是殿下自己说赶人走的啊……不过安宁郡主,他的确不认识。这下可好,赶人赶到准太子妃的头上,以后可怎么混……   李玄祯训起人来极是严厉,没有一丝笑模样,一个个字跟冰刀似的砸在头上,叫人大气也不敢出。   几个侍卫连忙请罪,李玄祯冷冷看了他们半晌,才转身看向几个姑娘,凛然迫人的气势瞬间收敛,语气淡淡的,“你们为何会闯入这里?”   这里地位最高的就是陆宁,于是大家都看向陆宁。然而陆姑娘此刻却不愿意开口,螓首微低,视线落在他那杏黄绣金龙的锦袍上。   若在平时,她就直接瞪着他了。可她知道,他是太子,且是监国太子,按规矩来说,她直视于他都是失了礼数,又哪里能瞪他?   男女有别,君臣有别,陆宁感受道了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异,高低贵贱泾渭分明。   孟荼锦见陆宁不开口,朝李玄祯盈盈弯腰一拜,解释了一番原委。   李玄祯知道太后召陆宁进宫的事情,原想着到时候去慈安宫瞧她呢,谁曾想太后老人家临时改了主意。他淡淡点了头,道:“孤让人送你们回窈花台吧,下回不要走错了。”   几个人低低应了是,也包括一直默不作声的陆宁在内。   李玄祯现下无法抽身离开锦熙殿,也只得放她们走。他亲自来一趟,本是想叫陆宁不要因此同自己置气,可……似乎事与愿违?   见她这般乖巧,男人固然喜欢。可他也知道,她心里指不定把他骂了几百回了……   李玄祯吩咐侍卫们把她们送回去,便准备离开了。临走时回身看了她一眼,好巧不巧,正碰上陆姑娘直直朝他望去的视线。   美丽无双的小脸上,眼睛又大又亮,目光琉璃般剔透晶莹,又水汪汪的似乎含了几分委屈和控诉。   就像一只被宠惯了的小猫儿,忽然被冷待了,就满心委屈地想蹭上来撒娇呢。   男人的心被这只小猫抓了一下似的,也不顾周边的内侍啊侍卫啊外人什么的,忽然走到陆宁跟前,用他未受伤的左手大掌牵起她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宁宁乖,下回孤再去看你。”   这声音,这语调,同方才训人时的模样简直天上地下。   连自小就陪在李玄祯左右的高允都惊呆了……他这几年一直守在东宫,这会儿忽然觉得,他好像错过了极其重要的事情!下回一定要找卫殷问清楚!   陆宁也有点呆。她刚才见他要走了,才忍不住抬头瞪他的,却被他抓个正着。这人……动不动没个正经,她才不要跟他乖呢……   男人的双眸熠熠含笑,唇角微微勾起,在她手心里顽皮地挠了一下,才放开,最后定定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即便是背影,也透着无上的尊贵和骨子里就有的卓然气势。   陆宁蓦然就想起,当初在书院的学舍里,他也这样在夫子面前一副孜孜勤奋又乖巧懂事的模样,转身到她这里,就各种顽皮……   几个人很快回到窈花台,也是很庆幸,太后竟然还没到。   颜芊璎不知陆宁和李玄祯的过往,这会儿满脸八卦地问陆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还以为陆宁没见过太子殿下呢!   哎哟,那声“宁宁”,叫得那叫一个亲昵入骨!太子殿下那样严肃又高贵的人,竟然能这样唤人!简直震碎她三观!   不光颜芊璎,孟荼锦和杜襄华的三观也被震碎了。   陆宁只好粗略地说自己先前同太子殿下见过,但是当时并不认识。   “所以,这婚约,是太子殿下早有预谋吧?”颜芊璎反应过来,又问道。   陆宁发愁不知怎么解释,幸好太后和宛妃及时来了,把她解救出来。   诚如孟荼锦所说,当今太后慈祥而温和,时常喜欢把年轻姑娘们召到身边一起说话。今日看到这满园花骨朵儿似的漂亮姑娘们,心情也不错,连赏下不少好东西给姑娘们。   对于准太子妃陆宁,自是更为重视,亲自把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来给了陆宁,牵着她的手,道:“哀家早就想见见你了,这会儿瞧着,果然是个乖顺得体的孩子。太子年纪不小了,身边早该有可心的人伺候着。哀家盼着你早日进宫,往后也可时常来慈安宫走动。”   陆宁低声应了是。甭管心里怎么想,但此刻还得把这份乖巧得体扮下去。   一旁的宛妃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般漂亮的人儿,与太子殿下实在般配。”这说的是实话,大家也免不了又称赞一番。   可陆宁却直觉感受到自己坐在炭火之上烤着。她虽不爱与人勾心斗角,但这点敏锐度还是有的。某个太子众目睽睽之下对她那般亲昵后,孟荼锦就不大开口说话了。现下,这园子里不止孟荼锦,还有无数的或歆羡或嫉妒或羡慕或不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颜芊璎说,自赐婚一来,她一直都是京中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这都是某个男人带给她的。   她这辈子即将要走的路,已同她原本打算的路大相径庭。她此刻也只能往前走,叫那些有心之人知道,这个位置既然是她的,就谁也别想来打主意。   “宛妃娘娘过奖了,”陆宁微微笑着,“今日是我第一回 见到娘娘,不瞒娘娘您说,方才您走来时,我都瞧呆了呢,差点忘了行礼。”   陆宁生得美,笑起来自然更美,带了几分天生的娇俏和明媚,晃得叫人移不开眼。   宛妃没料到她这般讨喜,免不了又夸了几句,言语之间,愈发觉得这安宁郡主乖巧知礼,是个好姑娘,难怪会被忽然赐婚给太子。她还是镇南王的女儿,镇南王在朝中地位高得很,娶了她还能拉来镇南王的势力。她这半年一直在给儿子相看姑娘呢,怎的就没早点发现这位郡主呢?   一旁的太后也对陆宁的言谈举止很是满意。先前还怕这位忽然冒出来的郡主担不起这太子妃的位置,这次来多少带了点审视的味道。如今却是放心了。想来也是,太子办事素来稳妥,她先前已经从皇帝那里知道,这亲事是太子自己要的,看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对社稷有益才这么办的。   只是……她若有似无地看了身旁的安玉剪一眼,又在一众姑娘中瞧了下,发现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压得过这份无边艳色。太子殿下有了这样的国色天香为正妃,只怕很难有人能入他的眼,若是入不了眼,安排侧妃又有何意义?还是先等等吧。   太后自出现起,就把安玉剪叫到身边坐着了,丝毫也不掩饰对安玉剪的喜爱。这会儿安玉剪知道太后的心思,心下一黯。   宛妃的重点还是给儿子挑媳妇儿。她给颜芊璎在内的几位姑娘赏了东西,说了些话后,虽也有可心的,但总觉得不如陆宁好。   宛妃觉得挺郁闷的。怎么她儿子什么都比不上太子,就连媳妇儿也是。   这日李玄祯没抽出空去见陆宁,但却叫人把杪春园中的汴梁绿翠、丹砂托桂等各色菊花都搬了一些去颜府。颜芊璎欢喜得很,拉着陆宁道:“这下我的菊花宴各种颜色菊花都齐备了,多亏了你。这是不是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陆宁:“……倒也不至于。他只是……”跟我道歉而已……   “只是什么?”颜芊璎好奇道。   陆宁顿了顿,“没什么。总之你喜欢就好,喜欢的都拿去你樱笋阁吧。”   颜芊璎自然推辞,最后每样只搬了一盆。   星回阁的丫头们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名贵的花儿?知道是太子殿下送的,更是喜笑颜开。前院的牡丹都谢了,只剩下一片翠绿,悬香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它们都摆在了院中四角,登时满院生辉。   她看着院中竞相争艳的花儿,心里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同她道歉,他那日不是故意叫侍卫赶她走。他是想同她说,他想去看她,但脱不开身。   李玄祯在外人看来威严日盛,可在她这里,总是透着几分小心翼翼。他曾说,他总觉得抓不住她,故而患得患失……   想起他当时的目光,陆姑娘莫名的有点脸红。心下有些不自在,轻轻踢了下那盆汴梁绿翠。   “哎哟,姑娘!这么娇贵的花儿,您也舍得踢?”悬香连忙跑过来把那盆花往旁边挪了挪。   陆宁唔了一声,“你们好好照看着吧!我先回去歇息了。”   她转身回屋,在干花软枕底下把那块可以进东宫的令牌取出来,放在手中摩挲了半晌。她有点想见他,可……天生脸皮薄,到底还是走不开那一步。思忖许久,终是又放了回去。   陆宁后来才知道,那日杪春园中,太子殿下亲自考察了几位公子世子的才学和能力,最后点了包括云澈在内的三位世家公子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拔擢人才何其严肃,当时又有那么多朝中肱骨之后在场,他中间离开一趟见了她一面,已经是破例了,的确是脱不开身来陪她。   先前他暗搓搓地毁了云澈送她的砚台,在公事上倒是公正大度。在士族公子当中,云澈的确算是能力不错的,当得起这份重视。   杪春园之后,陆宁到底是没勇气主动去寻李玄祯,只在家里闷了几日,偶尔去陆府瞧一瞧。   镇南王夫妇最近都在京里,就下榻在陆府旧宅,大约要等到陆宁出嫁后才会南下。陆宁因在颜府住习惯了,便未曾搬过去,只偶尔去跟父母请个安。   这日,陆南屿一反素日对陆宁的温和,神色几分严肃,问起陆宁关于她同景王相交的始末。   前几日悦雅楼一面后,陆宁事后特地找人打探过,得知那日他只是被强行送回到景王府而已,李玄祯并没有将他怎么样,她才放下心。过后也没再见过他。   陆宁如实向镇南王解释一番,最后诧异道:“当初从许州回来时,您不是问过一次么?”   陆宁去年底在许州遇袭,为景王所救,陆南屿亲自去许州接陆宁,后来他们一起进的京。当时陆南屿对景王态度十分客气,两个人还时常下下棋,关系倒还不错。   这会儿陆南屿却沉声道:“他一直对你有意,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你既然同太子殿下定下亲事,日后就不要再同他有所牵扯了。”   陆宁不觉得这点小儿女私情值得父王特地提出来说的,遂道:“父王忽然说起这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陆南屿思忖片刻,还是告诉了她。原来今年他自南疆回到京城后,他没有返回属地,而是去了汀州附近的雁鸣山一带,是奉了崇文帝密旨去的。雁鸣山一带有人自称是南晋皇室之后,领着一帮旧朝余孽暗中壮大力量,意图反叛大燕,恢复旧朝。陆南屿暗中查过之后,发现那群乱党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出自汀州姜氏一族,正是景王的母族,且同景王私下一直有来往。   “虽然他自称是因皇上当初对姜氏狠毒,所以才不服李氏的统治,但为父当年对姜氏的覆灭有所了解,绥远侯府原本就有不臣之心,皇上才寻了个错处,痛下杀手。当然,景王当时年纪尚幼,大约是不知情的。目前也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他参与了这次雁鸣山南晋余孽的叛乱。但到底是瓜田李下,很难撇清干系。你马上就要进宫,更要与他保持距离才好。”   “景王怎么可能是乱党啊?”陆宁瞪大眼睛。在她心里,李玄祐就是个琴痴,根本不关心天下事的那种。   陆宁的眼睛大而亮,黑珍珠似的,睁大的时候,总有几分天真清澈,惹人喜爱。这也是李玄祯总是对她的瞪视无动于衷,似乎还极享受的原因。   陆南屿见她这模样,也生出笑意来,道:“跟你这小姑娘讲这些不大合适。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说起来,景王是皇子,他姓李,的确没有叛乱的理由。只是……”   “只是什么?”   陆南屿斟酌着怎么开口,片刻后,微笑着续道:“只是太子殿下对你很是看重,想必不愿意看见你和景王在一起。”   昨日陆南屿去宫里见了太子,商讨雁鸣山之事如何解决,讨论完之后,又谈起这桩婚事。那位太子同他说,原本两年前就想去拜访他,却未能如愿。提起同陆宁的种种,这位在朝中大权在握、日益沉肃的监国太子竟鲜少地露出年轻人的喜悦神情来,并且当着他的面,保证自己这辈子绝不负陆宁。   而悦雅楼那次景王与太子的冲突,陆南屿也是有所耳闻的。   太子殿下能做到这样,陆南屿觉得这已经很难得了。先前他的确是想叫女儿招婿,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待在他身边,还给她提前相看了不少人。奈何他镇南王的女儿不是等闲之辈,被太子看中了,那也是天命难违。   总之镇南王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我知道在你心里太子和景王很难选择,但如今既定了太子,你就不要轻易辜负了人家。”陆南屿续道。   “父王你说什么呢!”小姑娘羞恼得不行。   陆南屿却朗笑一声,道:“我宝贝女儿生得好看,太子王爷都喜欢,有什么不能说的?”在他看来,他女儿值得最好的。   陆宁真的想找个地洞钻,瞪了父亲一眼,跺跺脚跑了。 第67章 、东宫初度(一)   第二日清晨, 陆宁醒来后,总觉得脑中影像纷乱,似刚梦到了什么血腥的场面, 却又忘了具体。   湖颖伺候着她起身, 神情犹豫道,“姑娘, 有件事情不晓得该不该同您说……”   陆宁看她一眼,催道:“说呗!”   湖颖低声道,“我听外面的人在议论, 说景王府四周为重兵所围,景王被软禁了。”   陆宁心下一惊, “可说是什么原因了?”   她忽然忆起那个梦了——她又梦到了许州那日景王救她的穿胸透骨的一剑。   湖颖摇头:“听说是监国太子下的令,软禁的原因还未曾公开。”她声音忽然压低, 对她耳语道:“但大家都说,景王与乱党的案子牵扯上了,很快就会被处决。”   可是父王昨日不还说,没有证据证明景王有罪么?   对于景王,陆宁与他曾经常在一起, 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的确对权力政治毫无兴趣,又怎么会去参与作乱?她觉得他肯定是被冤枉的。   陆宁思忖片刻, 迅速起身, 梳洗换衣之后, 也来不及用早饭,就去陆府找镇南王了。   结果却并未见过镇南王的面。颜知赋说他一大早就离京了,不知去了哪儿,大约又是密旨要事之类的, 大约要过几日才能回京。   陆宁只好又折返回府。经过扶疏园时,听见两个岁芳阁的婆子在假山后头嚼舌根。   一个说:“当初景王退了我们四姑娘的亲,我还说咱们四姑娘命苦。没想到转眼这景王就要被砍头了,可见我们姑娘是有福气的。”   另一个说:“是啊。若是我们四姑娘真嫁过去,这会儿肯定要被连累,啧啧,咱们主子可算是逃过一劫。这景王出尔反尔,对四姑娘这般薄情,原来是个乱臣贼子!真是活该!”   两个人正聊得起劲,冷不防陆宁忽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一脸沉凝地看着她们。两个婆子瞬间噤了声。   “景王还未曾定罪,你们两个就敢妄论是非,胆子也太大了!”   两个人看见陆宁,早就吓得不敢动。这七姑娘跟四姑娘原本就有仇,这会儿她们只认为是陆宁在针对四姑娘所以才发作她们,嘴上虽然讨饶,但心里却愤愤不平,其中一个还抬头看了一眼陆宁,目中满是不服。   陆宁心里愈发不痛快,便叫溪藤把他们送到黄钟院去发落,自己气冲冲的跑回了星回阁。   坐在琴案前,望着陌生的焦尾古琴,心中不免想起与李玄祐的种种。   他对她实在太好了,好到……若是没有李玄祯,她很可能会嫁给他的。即便没有爱,但她跟他在一起,除了爱情之外,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被满足。   最可贵的一点,是他即便知道她不爱他,还是倾尽所有的对她好,除了上回悦雅楼的失常之外,一直都对她从无要求。   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年在长乐山,如果不是他相伴,她定然不会过得那么愉悦,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从李玄祯的离开中走出来。   还有他曾为自己舍命,穿胸一剑,鲜血崩射的场面,叫她至今无法忘怀。怎么能忘记呢?从小的礼仪道德告诉她,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思及此,她忽然站起身,去枕头底下取了那进宫的令牌。   她想好了,她要去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景王果真有罪,她不会干涉;但若是无辜的,她也不能看着他冤死。   陆宁让湖颖找了一身月白锦袍男装来,又把头发全部盘起来,带上一顶时下年轻男人们时兴的白色纶巾帽,显出几分俊俏公子的儒雅风流。   她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觉得勉强看不出身份了,这才出了门。   李玄祯给她的这块令牌很有威力,那皇宫守卫看了这令牌,连问都没问一句,就放行了。但是陆宁不认得去东宫的路,每每要问了守门的侍卫,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   然而,宫廷的重重禁制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她从西贞门进,依次过了贞顺门、月华门、西德门、绥玉门,待拐进一处朱红的巷道中,最终还是迷了路。   宫阙重重,红墙幽幽,重檐飞椽,碧瓦雕甍。   陆宁第一回 来皇宫,也难免对这种壮丽辉煌的景致驻足凝视。明媚的日光照耀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上,每一片瓦当都雕刻着气势凶猛的龙兽,睥睨着世人。   陆宁看得认真,不料她的身影已经落入李玄祺的眼中。   今日他刚从宛妃宫中出来,脑海里还停留在母妃跟他说的几个正妃人选上。这几个都是上京城排得上号的美人,容貌上他觉得都满意。他寻思着,就看哪个姑娘贤惠一些的,能不干扰他出门玩儿的,他就娶哪个做正妃好了。但这话不能明着跟母妃说,他得私下里去调查一番。   正准备出宫呢,就遇上一个绝顶美人儿,把他正在思忖的几个美人都衬得黯然失色了。   尽管她穿了月白色的男式锦缎袍子,但他阅女无数,一眼就看出她是姑娘,且藏在那身宽大男袍下的身子凹凸有致,极为诱人。   少女雪白的侧颜透着几分天真清澈,剪水瞳眸似乎正望着翘起的檐角发呆,像一只迷路的小羊羔。   他一时看入了迷,待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她身后。   陆宁转身一看,发现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李玄祺已经被她的绝色容光震慑得呆了一呆。   这正面看,比侧面看还要美上百倍……   “你是何人?”陆宁当先开口。   李玄祺低头看她,唇角勾起,“你又是何人?”   陆宁看他满是兴味的目光,很是反感,“我是东宫办差的。你既然不说你是谁,那我也不用同你行礼了,你也不能怪我不知礼数。”   说着,她转身欲走。李玄祺却上前去挡住她去路,笑眯眯道:“你是东宫的宫女?”   陆宁神情微变,却也很快镇定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我是安宁郡主。你别挡我路。”   安宁郡主是镇南王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李玄祺愣了下,又笑道:“我不信,你若是安宁郡主,为何不光明正大进宫,却要乔装进宫?”   陆宁心道她这是遇上了纨绔?懒得理会他。她欲绕过他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荡神迷,虽知此刻在宫中不该如此放肆,可他按捺不住心头欲望。   陆宁惊呆了,哪里晓得禁制森严的宫廷里也有这样的放浪子弟?   她挣扎起来,刚要唤人,便听到有人唤了一句:“五殿下住手!”   卫殷看着场景,简直吓得一身冷汗。若是这位姑奶奶被五殿下占了便宜,那太子殿下不知要怎么发怒了……   幸好他来得及时!   “五殿下!”卫殷行了一礼,“安宁郡主是太子殿下请来的客人,卑职是来接她的。”   李玄祺眼睛眯了眯,看向卫殷的目光有些不善,“果真是安宁郡主?”   卫殷回道:“殿下还在宸元殿等着呢,卑职先行告退了!”   陆宁跟着卫殷一起离开,又走了七八道门,经过不知多少重宫殿,才到了东宫。   东宫宸元殿,李玄祯早在陆宁进西贞门时,就知道她进宫来了的消息,心里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连折子都没心情批了,时不时望着殿门口,可等了许久,也未曾看见她的影子。卫殷却是个很会揣摩主子意思的,这就自告奋勇地去接人了。   卫殷前脚走,后脚就有兵部方大人领着一行人进了宸元殿。   陆宁到达东宫时,李玄祯还未脱身,卫殷便把陆宁带去了太子殿下的寝殿紫麟殿。   紫麟殿在宸元殿后,就在东宫的中轴线上,造得巍峨高阔,恢宏无比,进去里面,只见一片空旷肃穆,没有一丝活泼气息,实在想象不出,李玄祯竟然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郡主在此歇息片刻,若是需要什么,唤一声卑职就是。殿下忙完了就会来此。”卫殷道。   陆宁点头应了,独自坐了片刻,看了几眼通往内殿的门,犹豫了许久,才壮起胆子走进去。   内殿中倒是可以看出几分他的气息来。朱曦剑端端正正摆放在剑架上,对面有镂雕螭龙纹平头案,上面整齐摆放了不少竹简书卷。   正中是一张巨大的床榻,她吃了一惊,心道这可比她星回阁的架子床大了七八倍!可大归大吧,只有薄薄一层被衾,看起来又冷又硬,睡着肯定不舒服。   她转了一圈,仍然没看见人来。   陆宁先前听说他忙,却没料到有这么忙。她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把他书案上的书都翻过一遍了,还没看见人来。   早知见不到他,她才不来呢!小姑娘有点不开心,一气之下就爬到他榻上睡了。   日暮时分,李玄祯总算是把军队统筹方略给敲定了,总算是送走了兵部的人。他一路到了紫麟殿,路上被告知了陆宁遇到李玄祺的事情,难免心头一阵火起。   他想着,得早点叫陆宁在众人面前露个脸才行,叫大家都知道她是他的人才好。不然遇上个把不懂规矩的或是痴心妄想的,实在防不胜防。   此刻殿中已经有些幽暗,李玄祯也着实没料到,他家宁宁第一回 来东宫,就能把这儿当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气地躺在他的榻上。   她就这么和衣睡着了,小脸儿微微侧着,头上的帽子早就掉下来,散了满枕的青丝。   这丫头实在不懂男人的心思。她以为她大喇喇地躺在他床上,会让他生气;事实上,只会引发他内心对她的占有欲。还有什么比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更叫人兴奋呢?   如果有,那就是不穿衣服地躺着……不过这肯定得婚后了,他还不至于这么不切实际。所以眼下,这已经是极致的福利了,他若是不享受就是傻子。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湿热的舌尖划入她口中,感到一阵柔软馨香。他细细吸吮着她的甘甜,不敢太用力,怕把她弄醒了,他想好了要在她醒之前结束这个吻。主要是怕吓着她,影响她日后自行进宫的积极性。   陆宁醒来时,某位太子的确是在床榻边正襟危坐,他的左手握着她细致雪白的右手腕,看着上面的点点青痕,神情严肃。   “你终于来了啊!”她爬起来,坐在榻上,不满道:“我等了你好久!”   李玄祯听她此言,神色终于松了松,头一低,亲了下她的额头,却没说什么。   “你怎么了啊?”陆宁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他神情不太对。   李玄祯握着她的手腕,道:“除了这里,他还碰你哪儿了?”   陆宁看了眼手腕,这才发现那里的痕迹,呀了一声,仿佛现在才感觉疼似的,秀眉皱起来。   李玄祯立刻心疼得不得了,心道这回定要叫李玄祺得些教训才好!   少女见他这般严肃,笑道:“没有别的地方了。还好,也没有很疼。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李玄祯抱她在怀里,道:“是我考虑不周。你没来过宫里,是容易迷路。”   某个东宫办差的人,从西贞门一路问路到东宫……嗯,她第一回 进宫就出了名了,好在乔装了一番,不然……是有些丢脸。李玄祯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陆宁自己会过不去。现下么,反正大家都不知道这人是谁。 第68章 、东宫初度(二)   李玄祯欲叫晚膳进来, 陆宁却说不用了。   “我来找你是想问一件事,问完我就走了,你不用给我备晚膳。”陆宁起了身, 站在榻边, 把微微凌乱的衣袍理了理。长长的头发挽起来,又重新戴上了帽子。   李玄祯还坐在原处, 虽然还是微笑着的,可身上五爪金龙的玄色锦袍,莫名衬得脸部线条有几分冷肃, “什么事,你说。”   陆宁忽然有点开不了口, 她怕他生气。但人命关天,陆宁斟酌了一番, 还是开口道:“我想问一问,景王殿下是不是真的是乱党?”顿了顿,又续了一句,“如果真是乱党的话,我也不会去救他的。但我……但我想知道实情。”   李玄祯看她半晌, 似笑非笑的,“这是你第一回 来宫里,原来是为了他?”   陆宁沉默片刻, 道:“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毕竟欠了他一次救命之恩。”   男人不说话。陆宁凑到他跟前, 大眼睛亮亮的, 道:“你生气了?”   李玄祯立刻把近在咫尺的她搂在怀里,“没有,只是不喜欢你提他。”   陆宁无奈道:“我知道。我原本是想问父王的,可他不在京里。”   少女主动搂住他的脖子, 笑意吟吟道:“你告诉我嘛!你若不告诉我,我会觉得他是无辜的,我会很可怜他,甚至想去看他的。”她这说的是大实话,并非是要威胁他。今日她原本是想去一趟景王府的,但犹豫一番还是没去。   见她这么有诚意,李玄祯也舍不得叫她不开心,可提起景王这事儿,他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景王的确从未参与雁鸣山乱党,他与那姜平的联系,都是些普通交往,姜平大约也是为了保护景王,从未告诉景王关于南晋余孽的事情。   事实上,过去李玄祯同景王关系不错,他很清楚,景王过去从未有叛乱之心。若是连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他也坐不稳太子的位置。   雁鸣山来的可靠消息,说如今朝中有南晋乱党渗入的势力在,这个关键人物就是传闻中与姜贵妃有染的人。李玄祯对姜氏一案知之甚详,自然清楚内情。这个人只是十分喜欢姜贵妃而已,并未真的有染。这个人改头换面,如今就藏在大燕政堂中,藏得很深,叫他完全无从寻找,所以他准备从景王身上入手,以便顺藤摸瓜,揪出其他人。   他之所以下令软禁景王,并放出传言说要处决他,是为了钓鱼而已。结果鱼没钓到,倒是钓来了一个傻姑娘。   因敌人就隐藏在近前,所以此事须得做得极为荫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而且……景王虽是诱饵,但他也并不能担保他的安全。对于南晋余孽,朝廷素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个的,若是有必要,这个诱饵并非不可牺牲。   李玄祯自己也必须承认,若是以前,他会想办法保景王的命。可现在他不会。   陆宁一直在等他的回答。他无奈,只好道:“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乱党,总之在查明之前得先关着。”   小姑娘开心道:“所以不会砍头的对不对?”   李玄祯道:“……我也说不好。”   她立刻又蔫了,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很清楚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她低声嘟囔道,“害我白跑来一趟。”   “你说什么?”男人扬起声音。   陆宁立马道:“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李玄祯笑了一下,“胆子真够大的。过去在书院里喜欢怼我就算了,如今到了我的地方,也不见收敛。”   陆宁呵呵笑一声,从他怀里跳下来,道:“我要走了。我要回我自己的地方去了。”   果然是问完景王的事情就走啊……   李玄祯有点不高兴。他盼了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把人盼到了东宫,哪儿能让她轻易走了?   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忽然间就出现在她面前,她往前走,反倒像投怀送抱一般,被他一把又锁回了怀中。   男人清冽的气息笼罩周围,陆宁有些不自在,耳畔回响着他轻柔的声音。   “陪陪我再走吧!我一直在想你……”   他是真的想她,却没办法去找她。有时候也会出宫,出宫时也想过去找她,可她如今在颜府里,住在深闺之中,他没有正经事儿作为理由,也不好硬闯人家颜府……   “我不信,你这么忙,肯定没空想我。”少女娇声道。   男人顿了一下,笑得很灿烂,“连我忙朝务的时间都要占据?真够霸道的。”   陆宁看他一眼,“你才霸道呢!上回你毁了我的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李玄祯自知理亏,不答话了,转而道:“这么晚了,咱们先吃些东西吧?我已经让御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蟹酿橙。”   陆宁等了一下午,的确有些饿了,便点了头。   蟹酿橙的确是陆宁爱吃的。当初在长乐山上时,李玄祐就曾给她做过好几回,清风居条件哪里比得上皇宫,可他做得竟不比此刻御厨做得差。   陆宁吃完后,看了眼微暗的天色,道:“我真的该走了。”   李玄祯拉住她,道:“宫门还有一个时辰才关,急什么?”   陆宁看他一眼,“我还想去景王府一趟呢,太晚了就去不成了。我得问问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有事,不然我夜里睡不着。”睡着了也要做噩梦。   李玄祯敛了笑意,看她半晌,“你对他真够上心的。可是你就算去了也没用。现在他的命掌握在我的手里,你还不如留下来陪我呢。”   陆宁立刻走近他,“所以你刚才就是糊弄我的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清楚他是无辜的!他从来就不在乎权力地位,当初在长乐山上时,我就觉得他心性纯净得很,只想着隐居一方,又怎么可能去叛乱?”   李玄祯这才反应过来,陆宁并非真要去景王府。男人语气淡淡的,“没想到……你竟会套我的话了。”   陆宁道:“谁叫你不与我说实话……”   “好,我与你说实话。实话就是,他没有参与作乱,但他的命还是掌握在我的手里。你现在若是继续惹我不开心,我可能就要了他的命了。”李玄祯道。   陆宁惊呆了,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等混账话来。   陆宁不理会他后半句,只道:“你知道他是无辜的,为何还要关押他?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在背后议论他,说的特别难听。”   “原本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但我现在心情特别不好,就不愿意告诉你了。”李玄祯忽然坐回到座位上,声音低醇透着疏淡,朝陆宁道:“你若是让我心情好些了,我便考虑告诉你。”   陆宁真的无语了……他这个监国太子就是这么当的么?   但他既然发话了,陆宁便果真想法子讨好他了。桌上的饭食已经撤走了,如今只摆了一套黄釉浮雕金五彩云龙茶具,金灿灿的纹路精细无比,透着尊贵,这是天子和太子才能用的颜色。   陆宁跑过去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上,躬了躬身子道:“太子殿下请喝茶!”   李玄祯是第一回 见她唤太子殿下,娇嫩乖巧、又甜又脆的声音,听着只觉得耳根儿一阵酥软,一直软到了他心里。   他故作淡定地喝了口茶,待她欲送茶杯回去时,一把抱起他,额头抵着她的,低声道:“跟我说说,你为何这么关心他?趁着我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他对你到底有多好?”   小时候周王同他吵架,周王说他天生骄傲自负,容不得别人对他说不,他那时尚且不承认,现在却自我感知的确如此。特别是陆宁,他的掌控欲和占有欲变得格外强烈。他不喜欢她和其他男人有牵扯,哪怕一点点都不行。   长乐山时虽然身边都是男人,但只有他知道她是女儿身,所以他不觉得有威胁。云岫居中更是合他心意,在那里她只能看见他一个,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可她却和李玄祐曾经那么好过……如今也念念不忘,天天想着狗屁的救命之恩。   陆宁沉默片刻,低声道:“他给我做蟹酿橙。”   李玄祯嗤笑一声,“我若是学一学也会,肯定比他做得好。”   陆宁又道:“他弹琴给我听,还为我做了好几首曲子。”   “我记得你喜欢看我练剑,那我下回再练剑给你看。谱曲我不会,但我可以找大燕最好的乐师给你谱。”   陆宁:“他什么都听我的,什么都随我的意思,他喜欢我但不要求我喜欢他,我跟他在一起特别轻松,没有任何压力。”   李玄祯认真思忖一会儿,发现这一点他还真做不到。   男人搂紧她,凑近她的小脸,声音带着叹息,低低道:“那我跟他不同。我喜欢你,但你也必须喜欢我……你是我的。”话落,他低头猛的含着她的唇,吻了一会儿。   陆宁拍他的背,好几下,才挣开他,娇声道:“还没说完呢!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时还骗他说会嫁给他。我心里过意不去。”   李玄祯沉默片刻,淡淡道:“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的,我离开书院时给你留了信,但被他毁了?”   陆宁看他一眼,她记得,但并不信。   李玄祯放开她,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红木盒子来。打开来,里面又出现一只略小的紫檀木黑盒子,这盒子有些斑驳,甚至有一角缺失了。虽然陈旧,却干净整洁,显然是精心清理过了。   “这是什么啊?”陆宁看了看,以为是什么机要宝箱,也没敢上手摸。   李玄祯微笑道:“这是我两年前离开书院时留给你的。前段时间刚从水塘里捞出来,你打开看看。” 第69章 、东宫初度(三)   陆宁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只见一枚刻着丹凤朝阳的翡翠玉佩,下面压着一本书。   “这是我母后当年给我留下的玉佩,是送给未来正妃的。我把它送给你, 你好好收着。”他把玉佩放到她手里, 神情温柔之极,似乎回到了两年前的自己, 把这些当时就想对她说的话补回来。   上好的玉石,触手微温。陆宁总觉得……有点熟悉——她先前在杭州的时候,好像也有一个, 至于什么来路,已经忘了。   先皇后赐下的玉佩, 又怎能随意买到?想起李玄祐曾对陆宁说的那段少时回忆,陆宁猜到, 杭州那块,大约就是李玄祐留给她的吧。   她抬头看了眼某位太子温柔而专注的神色,心道这个事情绝不能说出来!   她又把那本书拿出来,上面写的是《南疆图志校释》。陆宁乐了,“这不是我父王写的那本书么?之前被雨水毁了的。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她翻开细看, 豁然发现,里面的笔迹就是李玄祯的。   “这书别处没找到。这是我凭着记忆重写的。”男子见她灿烂的笑容,立刻觉得自己熬了那么久把这书再次默出来, 实在值当。   顿了顿, 他又歉意解释道:“原本我能保证内容毫无差错。但……那日我留给你的书被毁了, 这是我前几日又再次重写的,到底是时间长了,无法保证完全不出错……好在你父王现在就在你身边,若有不清楚的, 你可以直接找他核对。”   小姑娘抱着书,抬头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满是感动。   李玄祯被她看得跟被勾住了似的,低头亲她。她这次却不像平时那般总是避开,一动不动任他的唇覆上,舌尖探入,肆意翻搅……   她这般乖巧,他愈发不能自控。   娇软的身子落在怀里,他紧紧搂着她,吻得愈发用力。内心深处潜藏的兽隐隐要跑出来,终是在被释放前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紫麟殿是个很容易让他放松警惕的地方,但他得掌握分寸,不然很可能收不了场……他前几日才同镇南王聊过一回,他答应过镇南王会对她好,不会欺负她,会为她考虑。所以在成亲前,他不能夺走她的身子。   他放开她,大步走过去倒了一杯凉茶,一口灌了下去。   陆宁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放回到盒子里,脸蛋红红的。视线落在他傲卓挺拔的身姿上,心里也荡起绵软。   这个人对她真的很好。虽然不是李玄祐那种不求回报的付出,有时候强势蛮横得可怕,可他在他的力所能及里,倾尽了所有情意。   他站了片刻,转身回来。陆宁立刻低头不看他,翻了翻那本书,里面忽然掉出来一封纸质崭新的信。   李玄祯道:“这信也是我最近补上的。内容同先前一样。”信的内容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刚上前线时,有一度他时常回味着这封信,想象着她看这封信时的每一个表情。   陆宁拿到手上细看了一回,只觉得絮絮叨叨的,又没什么实质内容。她诧异道:“这信不像你平时的风格。”   男人笑了一下,饶有兴味道:“哦?那你说说,我的风格是什么?”   陆宁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会强调几遍‘你是我的’这种话。”然后许下婚嫁之约,叫她等他。   她是不喜欢被他看成附庸或者占有物的,但他每每说这话都深情款款的,叫她不好意思泼冷水……反正在她心里,她独属于她自己就行了。   少女轻笑续道:“你就不怕你一走我就跟别人好上了?若是我这两年已经成亲了可怎么办?”   男人却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开口有几分沉抑,“若是我死了就罢了。我只要还活着,就会把你抢回来。”   陆宁心头微动,似乎感受到了他当时留信离开时决绝又无奈的心境。   李玄祯看了她半晌,又微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上别人。”他轻抚她的小脸,指腹划过她被他亲得微微红肿的唇,很是满足,“你看上了我这样的男人后,哪里还看得上其他凡夫俗子?”   陆宁被他整笑了,娇嗔地推了他一把,“瞧你这样儿……真够小人得志的!我若真成亲了,你怎么夺得回来?”   男人叹息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当时私自让父皇把你赐婚给我,并非是我不顾忌你的想法,实在是被景王逼得没有办法。”   李玄祯不大喜欢同陆宁谈论景王,但今日他决意要把李玄祐的根在她心里彻底拔掉,所以便把所有的原委都告诉她。景王私底下对她的种种谋划的确很精细很周全,许州设计苦肉计并得到允诺,然后求父皇赐婚,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被李玄祯截了下来。   陆宁听得都呆住了,“你是说,那穿胸一剑是他故意为之?”   李玄祯语声淡淡,“虽是故意为之,但他的确有为你舍命之心。那样致命的伤,鬼门关走一遭时,他可能连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能活过来。但他还是选择这么做。足见他的用心。”   陆宁沉默片刻,男子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怎么,被感动了?”   陆宁摇头,“没有,只是未曾料到他的心机这样深。”   李玄祯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自父母宠爱中长大,几乎没历过什么阴谋诡计,她的世界一直都很单纯清澈,哪里晓得皇家男人天生诡诈的本性。   “当初这盒子就是被他所毁,”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微笑着,“现在信了我的话了么?”   陆宁点点头,神色有些恹恹,“他实在不必如此,我给不了他什么。”就像自己素来信任的一个人,忽然间暴露了不堪的本性,的确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李玄祯手指抬起她的脸,低笑道:“还去不去景王府找他了?”   陆宁推开他,“本来也没打算去!我要回府了!”   现在时间的确不早了。这回见面好像全在谈论李玄祐的事情了。李玄祯有点抑郁,牵着她的手,道:“趁着天还没黑,我带你在东宫转一圈吧!认认路,日后住进来就不会觉得陌生了。转完后我送你出宫。”   待陆宁看到那尚未修建完全的长乐殿时,才知道李玄祯带她来转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它。   长乐殿原名福云殿,历来是太子妃的居所,就在紫麟殿的后面。李玄祯将其改成长乐二字,并拆了左右两座殿宇并到一处,命匠人按照自己所给的图纸,全部重新修建。   陆宁瞧了瞧那图纸,惊呆了,“这不是先前我给自己的郡主府画的图纸吗?”   因先前镇南王一直想招婿进门,所以崇文帝赏下郡主府的时候,镇南王并未推辞,打算就把郡主府当做女儿日后在京中的居所了。谁知道后来赐婚给了太子,招不成婿了。   李玄祯点头道:“你那个郡主府也还在建。建好后就是摆个样子在那儿,给你这位郡主撑脸面的。这里却不一样,这里是你真正要住进来的地方,更要万事妥帖。”   他解释道:“我当时身在北境,也来不及问你的意思,就干脆把郡主府的图纸拿来用了,我知道郡主府的图纸是你自己画的。”   所以这长乐殿早在他回京前就开始休了?   想来也是。他回京才多久,可这长乐殿已经快要修建完成了,比她的郡主府快多了,定是赶着修建成的。   李玄祯见她愣愣的,忍不住牵住她的手,柔声道:“宁宁,这里会是我们的新房,是我们真正的新家。”   云岫居不是真的新家,这里才是。他此后会在这里好好疼她爱她……   此刻他们就站在宫殿门口一棵梧桐树下,这个时节,树叶俱为秋风染得金黄,微风过处,有叶子簌簌而落,男子俊美的容颜在纷纷扬扬的金色落叶里透着温软,眸中有难掩的喜意。   少女珠光如玉的肌肤染上晕红,微微低了头,“还……还有很久啊!”她本意是,现在不愿意同他说这个,可这话却让人误会,好像她等不及了一般。   她有些懊恼,李玄祯笑起来,知她脸皮薄,安慰道:“你没有等不及,是我等不及。”   他的确是等不及,早就想了。   他又微微叹口气,道:“原本是打算年底大婚的。可年底政务尤其繁琐,各地官吏进京述职,还要祭祀太庙,再加上镇南王还想多留你过个年,父皇便定了年后开春的日子。”   他如今能决策天下事,却偏偏自己的婚期不能由自己做主……   当然,他也理解镇南王的心理。他若是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也不舍得嫁出去的。至于他父皇么,向来都是以国事为重。   “正月初五,是个黄道吉日。”他笑眯眯道。   陆宁惊讶道:“已经定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他执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这两三个月,你要乖乖的。”   陆宁心道,乖什么乖啊,眼瞧着要进入牢笼了,她觉得她应该好好玩一玩!特别要把繁华的长安街逛个够!   当然,这丫头也很会讨巧,这话就在心里想想,面儿上仍然沉默不语,李玄祯以为她害羞得紧,心里愈发怜爱,忍不住想低头亲一亲她的脸,可眼风一扫,却见卫殷朝他这边走来。   脚步很急,大约是有要事。   李玄祯放开陆宁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卫殷神色凝重,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陆宁却是个好奇宝宝,“怎么了啊?”   李玄祯倒是神色如常,语气淡淡的,“景王不见了。” 第70章 、旧友重聚(一)   陆宁第一回 进东宫, 最后是卫殷送她回府的,李玄祯亲自去了一趟景王府勘察现场。   李玄祐先前在悦雅楼就同陆宁说过,他要离京, 没想到在景王府被重重包围的情况之下, 他也能逃脱得了,也是本事了得。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 京中可谓喜事连连。先是陆宁和李玄祯的亲事定在来年正月初五,其次是五皇子和魏国公府嫡女许冰蕴的亲事定下了,日期在正月十五。   宛妃没看上颜芊璎却看上一个没落国公府的女儿, 这叫荣景侯夫人蒋氏颇为不甘。那许冰蕴模样尚可,但却是个木讷性子, 远不及颜芊璎的活络讨喜,也不知宛妃看上了她什么。不过很快蒋氏就不郁闷了, 因为那五皇子在翰林院私自阅览□□被崇文帝怒斥,连宛妃都拦不住,被罚去守皇陵一年,也就是说,这五皇子妃刚过门就要空守一年活寡, 实在可怜。   没几日,颜芊琳的婚期也定下了,比陆宁的都早, 就在腊月初二, 对方是云州一户书香门第的长房嫡子, 颇得爱重,这门亲事于颜芊琳来说已经很不错。二太太求了颜老太太,让四姑娘回府待嫁,颜老太太同意了。   颜芊璎的菊花宴筹备了许久之后终于如期举行, 陆宁给这次宴席改了个雅致的名字,叫寒英宴。古人曾以寒英来指代菊花,故有此名。   颜芊璎与颜芊琳毕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眼瞧着就要出嫁了,便也邀了颜芊琳一起参加。   寒英宴比起上回的绽梅宴来,人似乎更多了,把樱笋阁忙得够呛。陆宁便叫自己屋里的丫头也去樱笋阁帮忙,自己只留了一个湖颖在身边,仍是立在湖边喂鱼。   湖颖跟她说着宴席的各种神奇的菜色,感叹道:“六姑娘把一顿饭弄得这般复杂,也难怪她屋里丫头婆子都忙不过来。”   陆宁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听见身后一声唤。   “七妹妹。”颜芊琳不知何时出现在湖边,只见她一身烟紫色对襟绣紫藤团花上襦并同色百褶裙,腰间一根紫琼花腰佩,眉目清丽中透着几分温柔,就是身姿尤为纤弱,瞧着能被风吹倒似的,也没带丫头在身边。   陆宁看她一眼,敛了笑,语气淡淡的,“你找我?”   她不喜欢颜芊琳,便不愿意同她废话。   颜芊琳走到她跟前,“我知道七妹妹还在因先前的事情与我置气。七妹妹应该也听说了吧?我的右手如今完全不能使力,算是彻底废了。这可能是我的报应吧。我也已经知道错了,不知七妹妹是不是能原谅我。”   这个事情陆宁先前听下面人提起过,说是在慈恩寺不小心被掉下来的钟鼓给砸了,压到了右手,受了重伤。   但陆宁觉得这种伤好好治的话总能好的,何至于就“废了”呢?陆宁沉吟片刻,道:“你打过我,我也打过你。我们本就两不相欠,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女子走到陆宁跟前,似犹豫了一番,软声道:“七妹妹,云州远得很,日后我离了京城,只怕难得回府,我也不愿意心里一直存着疙瘩,今日借着六妹妹的寒英宴,想与你冰释前嫌。不知七妹妹意下如何?”   陆宁看她半晌,点头道:“行。”   颜芊琳便笑着牵了她的手,“走,咱们一起去樱笋阁吧,想必快要开席了。”   结果经过一处湖石假山时,她脚下被绊了一跤,崴了。   陆宁真不懂这平地里怎么也能崴脚,见她疼得小脸煞白的,冷汗都冒出来,也只好和湖颖一起,扶着她回岁芳阁。   结果到了岁芳阁,陆宁就再也没能出得去——甫一进岁芳阁,她就被捂了迷药晕了过去。   这次意图掳人的,还是那个锲而不舍的李玄礽。   原来李玄礽因知道陆宁与李玄祯的亲事已定,仍然是无法释怀,且他同这太子自小就是针尖对麦芒,故而他想着定要在成亲之前将陆宁弄到手里玩一玩。   可如今陆宁身边保护重重,想要掳人又谈何容易?外部不好使力,就从内部攻陷,李玄礽查到了颜芊琳之事,知道颜芊琳恨陆宁极甚,他派人找了颜芊琳,说了计划后,两人可谓一拍即可。   与云州林家的亲事,颜芊琳先前一直不允,这回忽然同意了,颜老太太还以为她是想开了,心里还欣慰着呢,谁知,她回颜府是心怀不轨。   因今日办宴席,大伙儿都在樱笋阁忙着,陆宁去岁芳阁后,颜芊琳还派了个丫头到颜芊璎处,说陆宁嫌宴席人多,留在岁芳阁同她小酌聊天了。颜芊璎晓得她们二人有心结,以为她们是冰释前嫌了,心里高兴之余,自然不再唤她们来寒英宴。故此,一时竟没人发现陆宁的失踪。   陆宁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昏暗而狭小的暗室里。   室中只有一张黄花梨木塌并一套红剔木桌椅,她被捆缚着躺在榻上。四角点了烛火,火光照亮了坐在她面前的男人的脸。   面容俊朗,眉目犀利如鹰,身上是华贵的深紫色缎面锦袍,手上拿了一柄折扇,正悠悠地摇着。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醒了?”他语中似带着喜悦。手上的扇子收了起来,一手拿着扇柄,用扇子挑起了少女雪白的下颌,看了半晌,啧啧两声,轻佻道:“先前觉得你睡着的样子美;没想到这眼睛睁开来,竟更美了。”   陆宁认得他。   此刻这样无助而脆弱的处境,让她很是害怕,她下意识地微微偏了头,欲躲开他□□裸的视线。   李玄礽却伸手扳正她的脸,凑近了,目中露出迷醉的神情。   陆宁却更害怕了,一双眼睛盈盈地含了泪,声音却强自镇定,“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玄礽笑道:“你认得本王吧?本王抓了你好几次,都没能抓到,今日总算是成功了。你问本王要干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才对。”   陆宁知道现在害怕没用,咬了牙恶狠狠道:“你要是敢碰我,你就死定了!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   李玄礽一愣,忽而笑道:“本王差点忘了,你除了有一个监国太子做未婚夫婿之外,还有一个镇南王的爹。啧啧,倒是投了一个好胎,难怪本王拿了你这么多次都失败了。”   “你既然知道还敢劫我?”少女的眼睛怒瞪着他,又大又亮的。   这个少女即便此刻鬓发微乱却依然倾城如画。男人仍是笑,他望着她的脸, “我记得你先前不是同李玄祐如胶似漆的么?怎么又回到李玄祯的怀里了?”   “你瞎说什么?!”她脸色因气恼而生出艳色来,似天边的烟霞。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啧啧,他们俩因为你差点打起来。”他感叹着,又摇头道,“不过李玄祐哪里是老四的对手?真是自取灭亡。”   话落,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没比李玄祐好多少。   男人定定看着她片刻,目光逐渐幽深。   眼前的女子大概不知道,他也曾与崇文帝提过,要娶她为正妃。当然,得到的是崇文帝的回绝。他的母妃是西川王李承靖的独女,相比于在京城中行事处处掣肘、不得皇帝喜爱的周王,他更喜欢自由自在又无人敢惹的西川王嫡外孙这个身份。西川王自小对他宠爱极甚,日后百年归西,西川是要传给他的。镇南王、西川王,两个封疆大吏联姻是为大忌,崇文帝不允也实属正常。   他也曾想把她夺走藏起来,永远归他一个人,可……她有那样的父亲,如今又是准太子妃。他几乎毫无办法。   这次回京,西川王知道他是为了此女,还特地同他警告了一番,强调了现在监国太子权势极盛,动他的女人无异于找死,叫他脑子清醒一些,便是自己不要命,也不要祸及西川。   他觉得自己脑子挺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这是他和她最后的相处机会。   这个女子在李玄祯的心里地位有多重他是知晓的。她的身边一直都暗藏有李玄祯的人。虽然有颜芊琳这个帮手,成功让她被绑在自己面前,可以任由自己欺负。可他知道,李玄祯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也迟早会搜到这里。   若是待他搜到这里时,看见自己心爱的未婚妻被他最看不起的人蹂躏一番后衣不蔽体满身红痕的模样,不知是个什么刺激的场面……   他在思索,在犹豫。他是不该动她,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个从小自负傲慢的太子爷被自己戴绿帽子,他就兴奋地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你快放了我!”陆宁见他神色晦暗不明,又挣扎着唤道。   她今日穿的一身藕荷色高腰襦裙,胸前粉黄双色的丝绸缎带系了一只蝴蝶结,整个人粉嫩又娇柔,隐隐透着少女的天真稚嫩。   每一回看见她,都是新一种美丽。只可惜,这美丽不属于他。   男人目光闪了闪,终于是闭了闭眼,拼命抓住自己所有的理智,拼命控制住想要伸手抚摸这张娇嫩脸蛋的手。   “放了你也不是不行。”他开口道,意味不明地朝她笑了一下,“你给我跳一支舞吧,跳完我就放你走。”   至今难忘当初长乐山上的惊鸿一瞥。在他的字典里,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放手的说法。两年前他尚且同李玄祯争过,可如今却由不得他不放手。   他今日劫她来,更多的是不甘心吧……想让李玄祯不痛快一次。李玄祯不痛快了,李玄礽就很痛快。   陆宁瞪圆了眼睛,心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跳舞?忽然想起去年庆阳府时,就是因为自己乔装跳了一支舞才被他盯上。   她心里只想冷笑,她又不是供人取乐的舞女,她才不跳呢!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娇声道:“你这样绑着我我怎么跳?你先松开我再说。”   没想到李玄礽还挺好说话的,果真过来给她松了绑。   陆宁刚得了自由,就跟兔子似的哧溜跑下榻,立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处。李玄礽眯着眼睛看她,透着丝丝的危险。   “不跳?”他声音微扬。   陆宁真的是骨子里怕这个人,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我……我很久不跳舞,已经不记得怎么跳了。”   李玄礽笑了一下,“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不同李玄祯为敌。看来你是不想走,想一直被关在这儿?”   陆宁眼风扫了下密不透风的四周,只有李玄礽身后有一扇小门,关得紧紧。   “我跳了,你果真放了我?”陆宁说着,心里暗道,为了保命,跳个舞也没什么吧?   李玄礽点头,“绝不食言。”   不管了,拖延一下时间也是好的!陆宁打定了主意,便理了理衣裙,准备跳了。   结果就听到外面有一个沉冷如冰的男声,“你敢跳一个试试?!”   李玄礽脸色一变,下一刻,那暗室的门就砰的一声碎裂在地。   陆宁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某个男人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这一幕,总觉得似曾相识……   李玄祯最近除了忙政务外,还要花精力查探朝中的南晋余孽,宵衣旰食,兢兢业业的,结果他那些只拿俸禄不干活的兄弟们,却争相来触他的逆鳞!   好不容易景王离了京、老五也被他设计弄去皇陵了,结果周王又冒出来。   天知道,他在宸元殿中得知陆宁不见了时,心里如热油煎了一般,根本无心做任何事。他甚至直接撇下几位内阁大臣,直奔颜府,叫人把扶疏园翻了个遍,同时亲自来搜查这处离颜府极近的隶属于周王的铺子。   这个暗室就藏在一家古董铺的后院里。   幸好他在颜府放了眼线,也幸好他对周王在京中的势力和产业都足够了解。他能这么短时间内找过来,其实很不容易。换成任何其他的人,都做不到。   李玄祯刚走进去,陆宁就飞扑到他怀里。少女的满心依赖和馥软娇躯,到底让他的脸色稍微松了松,一颗狂乱的心也才落到实处。   他一只手把她的纤腰搂住,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陆宁忙道:“他没敢把我怎么样!”   李玄祯无奈地叹口气,目光柔和,伸手捋了一下她脑后的黑发,轻轻一摁,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转头,看向李玄礽,眸中似有腊月的九尺冰凌。   李玄礽当先开口道:“太子殿下不必如此紧张,只是请你的准夫人来叙叙旧罢了。” 第71章 、旧友重聚(二)   李玄礽当先开口道:“太子殿下不必如此紧张, 只是请你的准夫人来叙叙旧罢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被他找到,着实出乎李玄礽的意料。看来外公说得对,如今的太子比以前更难以抗衡了……   李玄祯的视线落在榻边的绳索上, 眸中透着嘲讽, 显然不信。   李玄礽不咸不淡道:“那绳子可不是我绑的,是颜四姑娘绑的。我还给她解开了。太子殿下可要明察秋毫。”   李玄祯低头看了看陆宁的手腕, 得,又有痕迹了。   李玄礽笑道:“既然你找来了,我就把她物归原主了。”说着, 就要离开。   结果刚走两步,就有一列森严肃穆的执刀侍卫, 挡住他的去路。   李玄祯带着陆宁也走出来,经过李玄礽身边时, 停了一下。   “周王甫一进京,就送了孤这样的‘大礼’。看来是西川的日子太闲适了,须得在朝中磨一磨才好。负责黄河治理的工部侍郎吕良映最近辞官归乡,朝廷正缺一个总治河防史。明日孤就去禀告父皇,让你顶上。”顿了顿, 缓缓道:“过去大哥常道父皇不给你机会,想必,这次大哥必不辱使命。”   每每李玄祯唤大哥, 李玄礽都感到满满的讽刺意味。   是的, 他比他大四岁, 小时候两人背着父皇打架,他却从未打赢过他……在父皇面前么,李玄祯惯会做好人,不论李玄礽怎么挑衅, 他都能保持极好的风度,不与之计较。   所以,崇文帝喜欢李玄祯,倒也很能理解。   因为李玄礽背后有威望极高的西川王,掳劫一事也可推给颜芊琳顶锅,李玄礽没有直接对陆宁下手,所以李玄祯的确无法治他的罪。但他这话,却叫李玄礽被雷劈中一般!   李玄礽素来不关心朝事,但就连他都知道大燕朝最难办的差事就是治河!不知多少任总治河防史因治河没有成效而被削官获罪,吃力不讨好,谁领这个差事谁倒霉!且那治河之地多年受水患侵袭,民生凋敝,城廓萧条,去了就是过苦哈哈的日子,他习惯了养尊处优,过惯了酌金馔玉、奢靡享受的生活,哪里受得了那些?   李玄礽反应过来,急了,连忙道:“喂,我不要什么机会,你还是把我下大狱算了吧!下大狱都比这好啊……喂,你听见了吗?” 至少在大狱里面,他不必干活!   李玄祯却已经牵着陆宁快步离开了。李玄礽想去追,被侍卫拦住了脚步。   陆宁扭头向后看他那满脸惨样儿,心里十分欢畅。   “很开心?”李玄祯看她一眼。   陆宁点头道:“自然。”又嘟了嘟嘴道,“你早就该治治他,放着他在外面为非作歹!”   他淡淡解释道:“西川王对朝廷功勋卓著,周王是其唯一血脉,所以父皇总是纵着他。”当初周王在京中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惹了多少是非,父皇都睁一眼闭一眼,最后惹急了也只把人送去了西川。他只是太子,更不好动手。这次实在是触了他的逆鳞,他已忍无可忍。   陆宁不满道:“可是,古人不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李玄祯唔了一声,开口道:“那都是骗骗像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   陆宁被他噎了一下,嘟囔道:“我才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   “哦,那你是什么?”男人忽然停下脚步,抓着她的那只手劲儿大得很,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是专门让我操心的小姑娘吧?”   陆宁看了眼后面的侍卫,这众目睽睽的,他都不怕有损他监国太子的威仪吗?   她伸手推他,又哪里推得动?   两人此刻正经过大堂中几排摆满各色瓷器古玩的紫檀木架子,李玄祯拉着她,忽然转到一个角落处。   隔绝了外界视线,他执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目光灼灼地低头看她,“周王行事素来乖张,总是惩着自己心意来,你不知我有多担心你。”她一失踪,他就猜到是周王手笔了。周王进京的行踪,他一直都掌控着,直到前两日快进京时失了踪迹。原本他以为陆宁此时在守卫森严的颜府,应无大碍,没预料到还有颜芊琳这个帮手。   一只手被迫抚摸着他的脸,竟叫人分外害臊……陆宁脸色微红,望了眼四周高而严实的架子,莫名想起很久以前,他总是把她堵在藏书楼的书架当中……   两人数日未见了,又经方才一番惊乱,就是这么沉默对视着,也能透出几分缱绻来。   陆宁急于打破这种氛围,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嗯,是好好的了。你可能不知道,你消失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我调动了多少人手。”   陆宁点头,粲然一笑,“我知道呀,我知道你肯定会找到我的。我知道我的未婚夫婿特别能干!”   哟,她也会哄人了。李玄祯终是缓和了一直绷紧的脸色,眉眼蕴了笑,问道:“我是你的什么?”   小姑娘娇声道:“未婚夫婿啊。”   李玄祯感觉心里似有花儿开放,热烈而芬香。他执了她柔软而微凉的手心,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知道就好。”   陆宁有点痒,缩了缩手,他果真把她的小手放下了,下一刻,却又紧紧抱住了她,“今日,幸好没事。真让我操心死了。”   “他怂的很,不敢动我。”陆宁脆声道。   “那是在他一念之间,他选择了保自己的命,放了你。”男子沉沉道,“但你的安危又怎能落在他的一念之间里?”万一他选择了不顾自己的命,也非要得到陆宁呢?   陆宁安慰道:“没关系啊,你来得这么快,他就算想意图不轨也来不及。”   “嗯,那下次再可劲儿折腾吧!反正我来得快。”男人似笑非笑道。   陆宁拍了他胸口一下,“我是看你这么紧张,所以宽慰你一下嘛,你还当真了!再说,今日可不是我折腾出来的!我都没出门,都能被劫出来……”   李玄祯摸摸她的脑袋,“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把她处理掉。”上回那一巴掌也是她打的。   陆宁知道他说的是谁。   说到颜芊琳,难免又想起李玄祐。李玄祯下意识地岔开话题,手指抬起她的小脸,柔声道:“几日不见,你想你的未婚夫婿没有?”   陆宁看他含笑的眉目,道:“想了。”   男子低低地笑,道:“果真想了?我还以为你只顾着搞什么宴席,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呢。”   陆宁到底是个小姑娘,他及时救她出水火,她心里感激,自然就分外乖巧,知晓他素日忙,还得抽空出来救自己,便也想哄得他开心些,   “那个宴席我就是帮帮忙罢了。平日里还是闲得很。”顿了顿,她鬼使神差接了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想你。”   说完,陆宁捂了嘴,惊觉自己说了啥……   “怎么今日小嘴这么甜?”男人笑出声,把她的小手强硬地拉开,望着她丰润娇艳的唇儿,凑上去,低低道:“让我尝尝是不是有蜜在里面……”话落,舌尖滑了进去……   纠缠、舔舐、尽情肆虐之后,又缓缓厮磨……   今日看见她安好无损地回到自己怀中时,他就想要这个吻,现在终究是忍不住了。   时间并不久,但花样百出,也足以让某个姑娘脸颊绯红,似绽开的红梅。   “宝贝好甜……”放开时,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嗓音低哑富有磁性,带着难言的性感,手臂仍是紧紧锁着她。   她觉得自己都快烧着了,脑袋埋起来,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一番旖旎的亲吻,又开始了难分难舍的心境。   若非沈大人还在宫里等着他,他真不想放开她。   小姑娘感到他滚烫的温度,便乖乖不动了,生怕他又来一次。   一缕阳光透过木架子间的缝隙,照到他们相拥的身影上,透着缱绻温柔。   抱了一会儿,他渐渐平静,松开双臂,“宁宁,要不你跟我一同回宫吧?等你出嫁前一个月再回去待嫁即可。我看颜府也是个靠不住的,你跟我在一起才安全。”   陆宁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他又低头啄她的唇,“宁宁,我想你,你也想我,为何要这样两地相思呢?”   陆宁清醒下来,摇头道:“我不去。原本我陪我爹娘和祖母的时间就不多了。”   李玄祯叹息一声,也知道自己是要求过分了,遂妥协道:“好,但你可不许再出什么岔子了!就乖乖待在房中,等我来娶你。知道了?”   陆宁见好就收,娇声道:“知道啦!保证不出事儿行了吧?”至于乖乖待房里,她是做不到的。   扶疏园中,原本热闹非凡的寒英宴中途停止,姑娘们大多数都各自回府,也有些听闻陆宁不见了,留下来等消息的。至于怀的什么心思就各有不同了。   杜襄华是少数真心实意担心陆宁安危的,这会儿坐在抹泪的颜芊璎身边,安慰着她。   “你别担心,太子殿下亲自出马,肯定很快就能把人找回来了。”   颜芊璎沉默不语,一来担心陆宁安危,二来,也担心颜府。   就凭今日太子殿下出现在扶疏园时那般冷沉到极点的脸色,若是七妹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颜府阖府都要被牵连。   也不止她,整个颜府的人此刻都忧心忡忡的,忧心之余,不免也有好奇——这位殿下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在颜府的人都未曾觉察陆宁不见了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找上门来了……   孟荼锦原本是想等等看,陆宁能不能及时找回来,心里难免抱了点看好戏的态度。但她同颜芊璎毕竟关系比较好,这会儿见她难受的模样,恍然觉得自己这小心思着实有些阴暗。想了想,走到颜芊璎一旁,道:“安宁郡主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会安然无恙的。阿璎,今日你府里忙,我就先回去了,若是有了郡主的消息,记得通知我一声。”   颜芊璎点头应了后,孟荼锦便带着孟浮筠离开颜府。   一路离开扶疏园,孟浮筠有些依依不舍的,脚步慢得很。孟荼锦心里冷笑,走到她旁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讽刺道:“莫非,你还想等着再看一眼太子殿下?你就死心吧,太后摆明了暂且不立太子侧妃的意思。”   那个安玉剪还为此生病了,今日没能来扶疏园。   孟浮筠却面色不变,并未理会姐姐,自顾自往前走。   结果刚到扶疏园门口,就看见一个挺拔修健的玄色人影迎面走来,熠熠的眉目,卓然的气度,和隐隐的不怒自威,正是太子李玄祯。   他手上还牵着一个比他娇小上许多的姑娘,雪肤花貌,眉目倾城。不正是陆宁?   两人身后还跟了不少带刀侍卫。   孟氏姐妹连忙低头行礼,孟浮筠眼风偷偷抬起来时,一行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只有陆宁,转头朝她们笑了一下,小手挥了挥,算了打了招呼。   “该走了!”孟荼锦没好气儿地推了推望了他们离去方向愣神的孟浮筠。二人双双离去。   李玄祯把她送到星回阁门口,便匆匆赶回了宫。陆宁的平安归来,无疑叫颜府的人大松了一口气。   颜府中,颜芊琳的生母白氏在黄钟院哭了许久,想叫老太太出面帮帮忙,因为颜芊琳被太子殿下的人押走了。颜芊琳的弟弟颜涣在一旁劝也不管用。颜老太太呢,任她在那儿哭出一条河来,也不愿意理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扶疏园禁止聚会,甚是冷清,叫陆宁的闺中生活越发无聊。好在入冬时,她又收到了苏棠的信,得知她已进京的消息。 第72章 、旧友重聚(三)   长安街地处京都中心地段, 繁华自不必说,这条街上的宅子也是寸土寸金,所以这些宅子基本都是权贵富豪名下的。   这日, 负责附近房宅买卖生意的牙保遇到一位青州来的苏公子, 出身贫寒,却非得要买下长安街旁崇安坊的一栋两进宅子, 让牙保给他几日期限,他去找朋友借钱。牙保原以为他定然凑不齐这五百两,都准备把宅子盘给另一位富家公子了, 这苏公子却在期限的最后一日,把一袋子银两送到自己面前。   “你看看, 够不够?”苏棠扬着头,面上一派矜贵傲然, 身上是靛蓝色缎面四合如意纹的锦袍,那是在绣月坊定制的衣袍,贵得很。   牙保看了看银两,笑得合不拢嘴,“够了够了!还多了好几锭呢!”   苏棠大方道:“多的给你做打赏了。”   牙保乐开了花, 他也没料到,才三日不见,这位苏公子就改头换面, 从一身青布旧衫的穷人变成华服玉冠的公子, 还这般有钱又大方, 一时懊悔自己看错了人,免不了一番谄媚讨好。把宅子银货两讫后,又关切道:“苏公子喜得新宅,是否需要置办家具陈设之物?我同不少家具铺子的老板都认得, 要不要我来帮您操办一番?”   牙保遇到有钱的顾客都会问一声,万一遇上可以打包做生意的,一来一回又能赚得一笔不菲的佣金。   苏棠眯了眯眼,晃了晃手上的扇子,漫不经心道:“需要是需要,但不知你那儿的家具是不是合我心意了。”   这个狗眼看人低的牙保,先前因她穿得旧,对她爱答不理的,现在倒是殷勤。看来江彦说得对,京城里的人生长在锦绣繁华中,更是势利眼。原本因为身上这袍子足足花了她二十两银子,她还挺肉疼的,可这会儿觉得这银子值了。   牙保又跟她说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说起每家的风格来。苏棠开始还听得认真,后面就听烦了,挥挥手道:“你帮本公子置办着吧,本公子喜欢雅致些的,你瞧着办,要是办得好了,本公子下回多赏你些银子。”   牙保十分开心,点头应了。   这牙保办事倒也利索,很快就按照苏棠的心意把那宅子布置好了。两进的院子,前院植芭蕉桂树,后院有一汪不大不小的湖水,水中用太湖石做了形态奇异的假山,藤萝掩映,落花浮动,甚为清幽。正门屋檐下悬挂了黑底金字的匾额,正是苏棠自己亲笔写的“苏宅”二字。   这宅子虽然不算大,可也五脏俱全。最重要的是,地理位置极佳,附近有不少玩乐逍遥的场所,比如悦雅楼、花颜坊等。苏棠早就跃跃欲试,然而每每想起自己微薄的俸禄,就只得长叹一声。   原本买这宅子,她也是银两不够的。好在她有个金大腿可抱,五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她的金大腿,就是整日里闲得无聊躺着就能拿俸禄的安宁郡主。当然,去借钱她还是挣扎过一番的,但这里离京城最好的医馆也很近,她打算来年开春就把她久病的娘亲接过来,所以还是去借了。   苏棠从不怀疑自己日后定会飞黄腾达,反正日后好好感谢陆宁就是了。   宅子置办妥当之后,苏棠免不了邀友人来吃酒。   恰逢冬至,天气寒凉,外头冷沉沉的似要下雪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然而苏宅门口却陆续来了不少客人。待客的厅堂名夕烟堂,当中坐满了华服锦衣的公子,热闹非凡。   堂中又分了两张大桌,左边一桌人喝酒说话的声音粗犷些,一个个雄武健硕,颇有豪情,那都是苏棠在军中结交的朋友;右边一桌则是文气儒雅的旧日同窗,基本上都是本年的进士,有几个已在翰林院任职。   当中一位相貌尤为出众的驼色凤鸟纹锦袍的公子,生得剑眉星目,俊逸雅致,气质卓然,便是在此乱糟糟的环境里也透着几分沉静和从容,正是本年的金科状元,温聆,如今是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据说很得内阁沈大人的赏识。   “苏棠,没想到你连温大人都请的来?温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爱赴宴。”有一人问道。   温聆虽入官场,却不爱虚与委蛇。当初高中榜首,不知多少宴会,他都推了。   苏棠今日仍然是那身定制的靛蓝色锦袍,正在给大家倒酒,恰好走到温聆那边,拍了拍温聆的肩膀,笑呵呵朝那人道:“温大人是我青州的老乡,同我可是多年的交情。我请他当然要来!”   温聆将茶盏盖子轻轻掀了掀,并未说话,只淡淡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可他心里却想着,若早知人这么多,他也是不乐意来的。他来只是为了……   坐在他一旁的王鄞一身深青色锦缎袍子,与同桌的人喝过一圈后,见温聆仍是神色淡淡,兴致不高的模样,免不了暗自叹息。   温聆和王鄞同年科考,又同入翰林,情分自然比旁人更深一些。王鄞知道,最近温聆正在烦心的一件事。   今年负责科考的主考官乃是当今太子太傅沈衡安,当日沈大人阅到温聆的考卷,大加赞赏,后来温聆被点为状元,进入翰林,沈大人也对其颇为照拂,这半年来观其行事风格,愈发赏识这位为人清雅秉性正直又满腹才华的年轻人。这原本是件好事,可近来这位位列内阁首辅的沈大人似闲了不少,竟忽然关心起温聆的成家来,知道其尚未婚配后,有意将其孙女儿沈令辞嫁给温聆。   这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那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儿。须知若是能做沈大人的孙女婿,温聆说不定连外放都不用,就可以直接留在京城平步青云了。   况且那位沈令辞,可是京中有名的大家闺秀,生得美不说,还端庄大方,温柔娴雅,当初太后想要聘为太子妃的人,浑身上下找不到缺点,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这么一件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温聆却想推掉。王鄞问他为何时,温聆思索了许久,才告诉王鄞说,自己不愿意走这种捷径。可这事儿哪儿那么好推呢?沈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又与太子殿下情谊深厚,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他的首辅位置想必也不会动摇。温聆区区从六品小官,到底是怕惹得沈大人不快,不知如何开口推拒。故此,这几日温聆一直愁眉不展。   今日温聆竟应了苏棠之邀,着实出乎王鄞的意外。苏棠自回京后,早就同包括温聆在内的几位要好的同窗都见过面叙过旧了,并不缺今日这次。   “温大人,既然今日来了,何不如好好喝几杯?”王鄞低低道,“那些烦心事儿,明日再思索也不迟。”   温聆看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来来来,我给温大人斟上!”坐在王鄞另一边的杨雍也附和道,“今日趁着苏兄乔迁之喜,我们也难得聚得这么整齐,定要不醉不归!”   杨雍在书院时成绩一般,科举却发挥不错,也中了进士,分在行人司任职。   他们这桌人,几乎囊括了桃蹊书院中最优秀的学生,早在科考结束时就聚过一回,后面也聚过几次,只是人不够齐整。当然,有两个一直消失不见的人,李晞和陆宁。   几个人推杯换盏过一轮,杨雍便有些醉意,手里摇着酒杯,嚷嚷道:“咱们这聚过多少次了,怎的从不见李晞和陆宁两个?也是奇了怪了,两个人跟隐身了似的,离开书院后我竟从未见过。”他打了两个饱嗝,又道:“想当初,他们那般的惊才艳绝,却连考场都不进,实在遗憾。若是他们进了考场,想必前三甲都是我们书院的。”   他这话一出,一桌子人明显分成两拨。一拨附和的,一拨沉默的。沉默的那拨人自是知晓内情的,包括被太子殿下召见过的翰林院诸人,比如温聆和王鄞。   苏棠满脸的不可置信,“杨兄,你竟还不知道他们俩的身份?!这消息也太闭塞了吧?”   杨雍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倒也怪不得人消息闭塞,并不是每个犄角旮旯的芝麻小官都能得见太子殿下颜面的。至于陆宁,就更不必说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安宁郡主叫陆宁,可也没有敏锐到把这位女陆宁同长乐山的男陆宁联想到一块儿。   苏棠张张嘴,却忽然不知如何开口。这么当众把太子殿下乔装上学的事情抖出来,会不会被太子殿下暗杀?她莫名觉得背后凉凉的……   “他们是什么身份?你说一半算什么啊?”杨雍又追问道。   苏棠干笑两声,想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但杨雍却锲而不舍,追着她问。   王鄞见苏棠为难,开口道:“告诉他们也无妨,殿下并未想刻意隐瞒这件事。”   李玄祯偶尔去翰林院时,还会召王鄞一起下棋,就像当年在长乐山的存紫阁中一样。   苏棠又看了眼温聆,见温聆也点头,这才抚了抚胸口,给自己压了压惊,清了清嗓子道:“这是大家共同的决定哈,即便殿下要怪罪,也是法不责众。李晞……就是咱们英明神武经天纬地的太子殿下,陆……”   温聆咳了一声,阻了苏棠的话。   苏棠也及时醒悟过来,没再继续说。好在,李晞的身份已经足够让杨雍等人震惊了,大家一时都忽略了另一人。   杨雍握着杯盏的手一抖,那杯子便掉到地上碎了,“我……我竟然同太子殿下一起同进同出那么久?”忽然又一脸惶恐道:“天哪,我……我以前还跟他抢过座位!”虽然没抢赢……   那时每回诸葛夫子上早课,大家都要争抢靠近角落的位置,但后来不知怎的,基本成了李晞专属。   一旁的江彦笑得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殿下不会计较那些的。”   苏棠见还有这么多人不知道此事的,心头生出无比的成就感来。要不是她,他们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正想再多透露些,外头有仆从急匆匆进来,说是有贵客至,低声跟她说了句话。   苏棠一听,双眼跟放光一般,笑得志得意满,朝大家道:“今儿你们来我家可算是不虚此行了,你们等下仔细瞧瞧,看我请来了谁!”说着,她朝温聆眨了眨眼睛,然后喜滋滋地起身去门口接人去了。   “还能有谁啊?”王鄞看一眼温聆,“你知道?”   温聆顿了顿,低低吐出两个字:“陆宁。”他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见陆宁一面——自长乐山之后,他还从未见过她。 第73章 、旧友重聚(四)   有的人, 即便久未见面,但在心中的地位并不会改变半分,过往的记忆随着岁月积淀反而历久弥新, 那份少时纯稚而真诚的感情也永不会磨灭。陆宁于温聆来说, 就是这样的存在。   陆宁尚在长乐山时,收到过温聆的信, 也告诉过他自己在杭州的地址。可后来遭到变故,陆宁并未去杭州,而是到了京城。三月春闱之前, 温聆写信到杭州,却被告知陆宁母亲已经搬走, 不知去向。在失去她踪迹的那段时间时,他担心得夜不成眠, 偶尔入梦,总是梦见忘波湖边纤婀袅娜的明媚少女,可下一刻,又梦见魑魅魍魉朝她扑过去。   他想找她,可人海茫茫, 又如何找得到?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失魂落魄的,甚至病了几日, 若非他的母亲鼓励他说, 他若能高中, 便可带着荣耀去寻她,只怕他连春闱都不想去考。   数月后,总算有陆宁的亲笔信,辗转到了青州, 又送到京城,最后终于到了温聆手上。他记得那日正是殿试之日,看着熟悉的笔迹,他欣喜若狂,心里堵了多日的阴霾散了个干净,这般明朗的心境进入殿试,顺利被点为金科状元。   温聆觉得,这个成绩也有陆宁的功劳。   他自进入翰林院后,便一直在京中,可与陆宁却无缘得见。她如今是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他一个外男,总不好冒然约她。他曾想同颜府的几位公子攀交,想寻个机会见她,可很快,就有了她和太子殿下的婚约。   那日他在翰林院中誊写抄录,听到同僚们谈起这门婚约,不敢置信之余,亲自去城门口告示处求证。看到那白纸黑字宣之于四海的圣旨,他怔了许久,心头竟似乌云蔽日,胸口堵上了厚重的一堵墙……   诚然,他自认从未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在得知她要嫁给其他人时,却那般难受。他也不知缘何如此,或许在心头某个隐秘的角落,他对她已有别样的心思。   他素以孔孟礼义之道为圭臬,羞愧于自己的不堪,恰逢翰林院重修书目资料,他夜以继日投身于浩瀚书海中,才得片刻平静。   再后来,太子殿下归京,召见诸翰林学术和修撰,宸元殿中,座上的人面容熟悉,却又透着天生的高贵和威仪,眉目间凛然不可逼视。李晞竟然是太子。   那份婚约便有迹可循了,或许说是早有预谋更为妥当。   他恍然,原来他从来就是多余的那个人。李晞和陆宁,是天生一对,而他连上赛场的资格都没有。   太子殿下不会喜欢他去找陆宁。他很清楚,所以他也没去找她。   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因李晞的身份引起的一阵讨论还未落下,温聆的话又引起一阵喧闹。   “你说什么?陆宁?真的是陆宁?”杨雍声如洪钟的。   几个人正追问,苏棠已经携着一位身姿纤细的白衣公子进了屋。   一身银丝线绣四君子月白色缎面锦袍,腰间系了银边玉带,旁边别了一只名贵的羊脂玉佩,身量虽细弱了些,背脊却挺直如竹,头上束了玉冠,脸还是过去那张脸,却又似乎不大像……   肤色过于细白,如霜似雪,唇色过于嫣红,若灼灼桃花。眉宇间的光芒过于璀璨,明眸善睐,顾盼神飞。   喧闹的厅堂忽然鸦群无声。   陆宁今日这装束,虽是男装却又未曾掩藏这副女子才有的绝世容貌和窈窕身形,乃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她想,桃蹊书院出来的,也该有山长和夫子等人的从容悠然才是,她是男是女有何干系?总之,她是他们的同窗,是他们的堂长。与其扭扭捏捏,不如落落大方。   不负她所料,的确有不少人立刻看出她是女儿身,但这部分人同样有颗七窍玲珑心,即便心头震惊,也不会宣之于口。比如王鄞,他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原来陆宁,就是安宁郡主,已赐婚给太子殿下的安宁郡主。清明之后,又是一番思索,视线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身边的温聆。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人是尤其迟钝的,比如杨雍。   被那张脸震飞了神思,半晌后才回转过来,他瞪大眼睛,走到陆宁跟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的是堂长!我没眼花吧?”   说完还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激动不能自已,“这一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不去科举?”   苏棠阻拦不及,急忙推了推杨雍,“你让开些,让堂长坐下再聊也不迟。”   王鄞一边朝陆宁点头致意,一边上前拽了杨雍回座位上。   陆宁也朝他笑笑,然后和苏棠双双落座。   苏棠清了清嗓子,道:“除了已外放蜀州的叶伽,还有……额,我请不到的李晞之外,只要在京里的,我可都找来了!大家当年同在一处上课,同逃过课同挨过鞭子,也同吃过馊饭,睡过后山,这一两年没见了,今日齐聚一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暗恋的也赶紧表白……”   她随口胡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陆宁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也十分快意。   作为久未露面的神秘人物,很快就成为话题中心。陆宁只说自己志不在科举,又为这一年来的“失踪”喝酒赔罪。   酒过三巡,陆宁的脸然染上桃花色。杨雍感觉自己的眼睛跟有自己的意识似的,不知不觉就粘在她身上了,待回过神,他思忖一番,实在困惑不解,眼风瞟见一旁的王鄞犹自气定神闲地吃菜,唇角似乎有一抹笑意,忍不住低声问道:“王大人,你觉不觉得,堂长长得越来越像女子了?若不是跟她认得这么多年了,我现在看见她肯定会将她认作女子。”   王鄞看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鲫鱼肚皮肉,“杨兄少喝点酒,多吃点鱼,补脑。”   杨雍未曾多想,吃了一口后,赞道:“味道的确不错。”   “我今儿可是花重金从悦雅楼请来的大厨!悦雅楼知道不?以京中白雪著称的地方!”苏棠乐呵呵的,“我这里离悦雅楼不远,晚些时候咱们一起去那边听听曲儿吧?”   众人都兴奋得很,连声赞同,话题也顺利的从追忆往昔青葱岁月转换到京城里好吃好玩的上面来。   陆宁喝了太多酒,起身去方便,很快,便在游廊上遇到同样离席的温聆。   “温兄,”她微笑着走近他,“好久不见。”   温聆点点头,“后面的园子景致不错,你应该还没逛过。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好。”   虽已至冬季,园中仍有绿树依依。澄碧湖水倒映着苍蓝的天。天中漂浮着绵软的云朵,静谧而悠远。   “温兄高中状元,我还没有当面恭喜过温兄呢!”陆宁朝他笑道。   眼前的温聆也不再是当年温和又带点青涩的少年公子了,男子眸光疏淡,神情颇有些看不出情绪,带了几分翰林清流的克己谨身。   这会儿撇下众人,与陆宁独处时,他的眉目才捡回几分往昔的温柔。   他没有接她的话,问道:“你在颜府可习惯?”   陆宁点头,道:“他们待我都很好。有个姐姐擅长厨艺,总是给我送好吃的,我喜欢得紧。”   温聆笑一声,“你姐姐若是知道你喜欢她的理由,想必要生气了。”   陆宁乐得眉眼飞扬,“才不会,六姐姐不会这样的人。”   两人边走边聊,待走到一处假山处,温聆的脚步停了下来,低声道:“太子待你好么?”   陆宁对温聆比对别人还是要更亲近些,其他人问她这话,她通常是敷衍了事,但温聆一问,她很认真地思索片刻,道:“好是极好的,可是我本意并不愿进宫,跟他在一起却只能进宫了……”她叹口气,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选择了他,也必须接受与他相关的一切。我已经想通了。”   温聆目光微闪,“你……是真心喜欢他吗?”   小姑娘脸色微红,唔了一声,“自然是真心。”   温聆感到一股酸涩袭向心口。他望着眼前全然把他当兄长的姑娘,心下叹息。   他问的其实是废话。陆宁素来有几分骄纵任性,若非她真心喜欢太子,她便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温兄怎么了?”陆宁问道。   温聆神色温柔,“倒是我健忘了。你们在书院时就关系极好,他虽身为太子,却为你做了许多。你跟着他,此后定然会幸福的。”   可陆宁莫名听出几分黯然惆怅来。   男子静静看着她,开口道:“宁儿,不管你选择走什么路,我都会支持你。我永远是你的温兄。”   陆宁望着他温朗如昔的眉目,心头涌过暖流——她这辈子没有亲生哥哥,温聆就是她的哥哥。   温聆和陆宁二人在外面没待多久就回去厅堂了,大家吃过酒后,又由苏棠带着去附近的悦雅楼听曲儿,待月上梢头之时还未散去。   温聆和王鄞因明日要上值,便先行离开。他们是一同在京里买的宅子,所以是同路。路上途经一处无人巷道,王鄞在前,温聆在后。冬日的夜晚寒凉入骨,王鄞一身厚重的鹤氅都觉得冷,回头看见温聆单薄的袍子,心下思忖片刻,忍不住停了几步,待温聆同他并肩时,开口道:“温兄,你我共事这么久,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温聆道:“你说。”   “你不愿意娶那沈小姐,并不是因为什么捷径之论吧?”王鄞看他一眼,见他脸色平静,并未反驳,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他不愿意娶沈令辞,是因为他放不下陆宁。   他忍不住皱眉,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呀,个中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得多,怎么就犯下这样的糊涂?你应该知道,太子殿下有多喜欢她,殿下那样的身份,当初在书院却屈尊降贵地围着她转。刚离开书院,就一纸婚约通告天下,把人锁住了。啧啧。”   他吸了一口森冷的空气,“你这心思,若是被殿下知道,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   温聆想了想,道:“我与她相识,比太子与她相识更早,这份心意也并非我能控制。”   “你……”王鄞不料他这般直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放心,我对她从未有非分之想。假以时日,定然也能同她以兄妹之情坦然相对。但不是现在。现下我若是娶沈家小姐,又不能全心全意待她,岂不是辜负了沈大人的一番好意?我于心不安。”   闻言,王鄞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可今日那大氅,着实不该留下。若是怕她冷着,你大可以唤个人去她府里拿就是了,她一个郡主又怎会缺衣服?”   刚才悦雅楼出来,因见陆宁衣裳单薄,温聆便把自己一件玄色大氅留给了陆宁。   温聆沉默片刻,点头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两个人走了片刻,王鄞又道:“温兄既然已经想通了这层,大可以先把沈家的亲事答应下来。你可知道,姚轸同杨辅臣走得很近,听闻也有攀亲的打算。杨辅臣虽地位不及沈大人,可在朝中也是拥趸者甚众。明年翰林院只有一个拔擢六部的名额,若是被姚轸夺了先机,你明年便只能外放到地方了。”   姚轸是今年的榜眼。三人同入翰林,姚轸是三人中最为长袖善舞的,也不过大半年时间,就与朝中各部都攀了交情,且得了杨辅臣的赏识。   真正走进仕途,他们才发现,有时候肚子里的墨水并没有那么重要,圆滑处世、八面玲珑更为重要。   温聆却对此并不在意,淡笑道:“若依你所说,我更不会娶沈小姐了。相比于在京城,我更喜欢外放出去。”   王鄞见此,也只有摇头叹息,但人各有志,也的确不好置喙。 第74章 、飞雪时节(一)   这日夜里, 至月上中天时,苏棠一行人才逐渐散去。杨雍喝得醉醺醺的,临别时拉着陆宁的衣袖哭得涕泗横流, 嚷嚷着说若非堂长当年对他们监督严格, 他定然考不上这个进士,他拉着陆宁说谢谢, 整个人差点瘫在陆宁身上。苏棠及时把人拖起来,扔给了他的仆从,帮陆宁拍了拍被杨雍压皱了的衣裳, “你也不知道躲一躲?”   陆宁摊手,“没来得及。”   苏棠摸了摸自己惊魂未定的小心脏, 看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忍不住道:“你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肝宝贝, 若是你在我这里被人揩了油占了便宜,那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什么心肝宝贝啊……陆宁的脸红了红,“他喝醉了而已,被你说的这么猥琐。”   苏棠叹道:“杨雍过去就是全书院最爱哭鼻子的,没想到现在还爱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顿了片刻, 又道:“不行,我得找个机会把你是女人这件事告诉他,不然下次再同你动手动脚的, 被太子殿下知道了就完了。”   陆宁想了想, “告诉他也好, 省的尴尬。”那些知道她是女子的人,基本上都猜到了她是安宁郡主,即便同处一室,也都自发自动地同她保持男女该有的距离。   大伙儿随着自家的仆从小厮都离开之后, 苏棠瞧着孑然一身的陆宁,诧异道:“你今儿怎么没带丫头出来?马车也没有?”   陆宁理直气壮:“因为我是偷偷跑出府的啊。匆匆忙忙的,连大氅都忘拿了。”她朝黄花梨木架子处走去,把上面挂着的玄色大氅披在身上,“还好有温兄给我留了一件。”   这大氅陆宁穿着实在大了不少,都拖到地面了。上面有暗绣银线的鹤鸟花纹,镶边的狐毛长而软,有一种低调的华贵。   苏棠看了她半晌,忍不住又皱了下眉,“这……你穿温临的衣服,不大妥当吧?万一被太子殿下知道就完了。”   陆宁真想翻白眼,“怎么什么都能扯上他?以前在书院也没见你这么怕他啊?”   苏棠道:“你若是在他军中待上一段时日,想必也会怕他的。”李玄祯治军极严,赏罚分明,铁面无私,对于不从军令的人素来手段狠戾,征北军百万将士,没有人敢不从他的命令。   陆宁摸了摸暖和的大氅,望着外头天寒地冻的,还是舍不得脱,心下一横,道:“不管了,反正他不在,这点小事儿他不会知道的。”   苏棠也只好妥协,“行吧,走吧,我送你回府。”   自那次寒英宴意外后,陆宁几乎是被拘在星回阁里,每每想出门,总是被祖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祖母有时候架不住她的哀求,还会去陆府把颜知赋叫过来压制陆宁。陆宁不得不怀疑,这背后肯定有李玄祯的授意。   今日出门,她干脆没告诉祖母,偷溜出去,临走时吩咐湖颖扮成自己躺在榻上装睡。   也不知那丫头抗住没有?   一路回到星回阁,正屋里面只亮着一盏暗淡的烛火,陆宁偷偷摸摸地打开门,四处望一望,发现没什么异样,心下一定,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反身把门关上。   “七妹妹去哪里玩了?”一道含笑的女声忽然响起。   陆宁被唬得一跳,转身一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正屋厅里立了个一身豆绿色寝衣的少女,墨发披散在身后,脚上随意汲了一双雪白的绣鞋,大约刚从榻上起身,正看着她笑呢。   “六姐姐,你可吓死我了。”陆宁摸了摸心口。   “你放心,我给你掩饰得好好的,祖母不知道你跑出去玩儿了。”   颜芊璎偶尔会和陆宁同睡,有她打掩护,的确更好些。   “就知道六姐姐最好了!”陆宁放下心来,这才把身上的大氅取下来,然后讨好地抱了她一下。结果颜芊璎皱了皱眉,推开她,“好大的酒气啊,你到底干嘛去了啊?”   陆宁搓了搓被冻僵的手指,道:“等我先暖和暖和再同你细说。”   值夜的湖颖自然也醒了,伺候着陆宁沐浴换衣之后,已是夜半子时了。两个人双双躺在榻上,陆宁今日兴奋得很,同颜芊璎说起聚会之事,免不了把桃蹊书院的种种都交代了一遍,叫颜芊璎羡慕不已,巴不得年轻几岁,也去那书院里玩一玩才好。   “不过,我这才学,肯定进不了桃蹊书院,白池书院还差不多。”她无奈道,“可白池书院都是些纨绔,还不如不去呢!”   陆宁笑道:“怎么都是纨绔了?不是还出了云澈这样的人才么?听说云澈不止进了翰林院,还很得几位学士的赏识,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颜芊璎忽然沉默了片刻,陆宁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目光沉沉的,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正欲开口,又听得颜芊璎低低的声音,“今日我来星回阁寻你,原本也是想同你说一说他。”   她抿了抿唇,续道:“今日云安侯夫人来府里了,同祖母问起了我的亲事,祖母把我母亲也叫了去。”   陆宁瞪大眼睛,“这是……”   “不错,是来说亲的。”   云安侯府最近一直在给云澈相看媳妇儿,陆宁也是听说过的,但绝没想到会说到颜芊璎的头上。对此,陆宁初时惊讶,但细细一想,却合情合理。颜、云两家本就是世交,知根知底的,云澈要找媳妇儿,恰好颜芊璎在说亲,这不正好么?荣景侯夫人蒋氏致力于给颜芊璎找个高门,可自从五皇子被罚之后,她这心思也歇了不少,反过头一瞧,彼此熟悉的云府的确是上佳之选。姑且不说云府门风不错,单说云澈,如今也是京中炙手可热的贵公子。至于颜芊璎本人,也是京中贵女的佼佼者,云府聘她为世子妃也不亏。   颜芊璎顿了一下,又道,“而且我已经答应这门亲了。”   这回陆宁是真的震惊了。   “这么惊讶?”颜芊璎见她眼睛圆溜溜的,忍不住笑起来,道,“我知道他喜欢你,但我不在乎啊。因为我只喜欢美食。云府我熟得很,他们家每个院子都配了厨房,比樱笋阁的小厨房大多了,够我玩儿的。”   陆宁:“……”   颜芊璎又凑近她,“你是不知道,因为我的亲事我母亲折腾出多少花样儿来,我都快烦死了,左右是要挑一户人家,云府是我目前遇到的上佳之选,也没甚可挣扎的。云澈都同意娶我了,我还不敢嫁不成?”   其实说起那封情书,也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陆宁上回见云澈,还是数月前的名谷斋那次。他答应此后不再找陆宁,果真做到了。云安侯夫人既然来说亲,定然是问过云澈意思的。而云澈既然答应下来,想必是已经想开了。   陆宁想了想,公允道:“云澈人品还是不错的。”   颜芊璎笑道:“是吧?连你都这么说,我觉得嫁给他应该还是不错的。”   沉默片刻,她又有些懊恼道:“可我有时想想,又觉得看不上自己。人家之前都拒绝过我一次了,我现在还答应嫁给他。”   陆宁这下是看出来了,颜芊璎之所以在这儿纠结,是因为她答应了这门亲,但心里又有疙瘩,她需要有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你说的那次拒绝,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根本不算什么。”陆宁道,“其实成亲也没什么复杂的,自己当下觉得好就行,想多了反而是自找麻烦。”   颜芊璎吃吃笑一声,“说的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她想到陆宁方才告诉她的关于过去种种,忽然凑到陆宁耳边,道:“哎,你跟太子殿下的那一番过往,算不算破镜重圆啊?就跟戏文里说的那样。”   陆宁严肃道:“破镜重圆是指夫妻之间的。我还没嫁给他呢。”   “就剩一个月了!”颜芊璎笑着推她一把。   陆宁一惊,“就剩一个月了?”   “是啊!”颜芊璎说着,掰了手跟她数日子,正好还差三十五日。   虽然陆宁同颜芊璎说起成亲来语气轻巧,可这日子一算,她莫名就有点慌了。   今日和同窗们见过一回,得知了其他人的一些近况,每个人经历不一样,却是同样的精彩纷呈。世界这么大,她却只是局限在星回阁的四角天空中。   马上还要被送进禁制更为严格的皇宫里。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可她早就知道,这是嫁给那个人的代价。   屋里烛火昏暗,柔纱帐幔中有细细的熏香味儿,清新淡雅。颜芊璎的声音喁喁的,“我嫁给云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一直留在京里。改明儿咱们都出阁了,还能找机会见面……虽然他们都说姑娘家嫁人了之后如何不自由,受婆家管制,但云安侯夫人一直对我挺好的,想必是好相处的……”   陆宁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同样的三十五日,陆宁觉得短,可李玄祯觉得很漫长。他命人放了本黄历在平日批奏章的案角上,每日清早总要翻一次,偶尔被朝务琐事弄得心情不佳时,也会拿起来翻一翻,仿佛这样就能消除烦恼似的。   有些大臣心下犯疑,殿下不是向来不信鬼神运势之说么?怎么爱上看黄历了…… 第75章 、飞雪时节(二)   这日, 宸元殿中,太子殿下召了户部郎中张绣商议计户授田的事情。两人在试点州县的选择上意见不大一致,那张绣却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 不惧殿下威仪, 梗着脖子立陈自己的观点,坚决要以灵州为试点, 差点与太子吵起来。   李玄祯当时真想一脚把这头发半白的老古板踢出去!可他堂堂太子,哪儿能跟个区区郎中计较?且这位张郎中官儿虽然不大,却在户口、土田和租赋上经验丰富, 颇有名望。他也只好按下心口的浊气,当先住了口, 回到案前坐下,沉默片刻, 不自觉又拿了黄历来翻。   高贵的太子殿下一边翻黄历数日子一边心下琢磨:自己近日总是容易心浮气躁,人都说阴阳调和,这东宫里可不就是缺了阴么?眼瞧着年关将至,各地官员进京述职,租调也要运送入京, 朝务愈发繁杂,这单身的日子,可是越发难过了……   相比于他的难熬, 他知道, 某个姑娘在外面逍遥快活着呢。   太子都不说话了, 那张绣也冷静下来,心知自己方才冲动了,暗自给自己捏了把汗,便想着该说点什么来找补。他微微抬眼, 看见太子殿下神色淡淡陷入沉思,又看了眼他手上的黄历,笑着道:“殿下看黄历,莫非近日朝中有什么喜事?”   李玄祯看他一眼,“嗯,孤的喜事近了,张爱卿难道不知道?”   那张绣一怔,忙道:“殿下大婚,的确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顿了顿,又道:“听闻安宁郡主不止容貌绝色,还性情温婉、端庄贤淑,实在是太子妃之位的上佳之选。”   张绣因先前听说这太子妃是太子殿下自己属意的,所以这才挑出来夸了一句。那次太后娘娘邀请了不少姑娘去杪春园,他孙女儿也去了,孙女儿回府后就是这么夸安宁郡主的。   太子殿下的神情果然瞬间回暖了,目光带了几分笑意,“哦?张大人是从哪儿听闻的?”   性情温婉?端庄贤淑?不,这可不适合他的宁宁……   不过能从朝臣口中听到这些,他还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张绣便把杪春园的事情说了。李玄祯似愈发高兴了,又道:“你还听闻过什么?细细说来听听。”   他知道,这是陆宁在太后和宛妃以及诸多姑娘面前装出来的形象。她那么聪明,向来知道怎么做最好。她这么做,是为了消除大家都这门亲事的怀疑,为了证明她是合适的太子妃。她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关于他的一切,也在很用心地朝他走近。   男人心里跟撒了糖霜似的,甜得很。又忽然发现,自己日日忙得像个陀螺,却连她的这些心思都不知道,真是大大的不该。   上回见她,还是因她遇险,他不得不去救她。她受了惊,可他也没来得及多陪陪她。   张绣见自己方向对了,也心下一松,把自己孙女儿说的安宁郡主的种种都同李玄祯说了。包括谦和有礼,虚怀若谷,也包括聪慧绝伦,才华横溢,诗词六艺,无一不精。   夸得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下无。至于孙女儿说的那句,“若非与太子殿下的婚约已定,只怕求亲的人要把陆府和颜府的门槛给踏破了”,张绣很机智地没有提。   宸元殿的话题似乎第一回 这般轻松愉悦。过后,太子殿下笑眯眯道:“张爱卿所言极是。你方才提议的,以灵州作为计户授田的试点,孤准了。”   张绣抬头,正见李玄祯在他的奏章了批复了准。心头一喜,遂跪拜叩谢。   离开东宫时,张绣思索着:方才辩论了那么久殿下都不肯让步,没想到聊完安宁郡主就变得好说话了,他好像揣摩到了殿下的喜好……   此后,不止张绣,越来越多的朝臣发现,若是殿下不好说话时,谈一谈他的未婚妻或者这门亲事,便准能叫殿下心情舒畅,雅量宽容。   纵容张绣多有夸张之词,可在李玄祯眼里,他的宁宁就的确是那般完美无憾的。若非受限于女子的身份,不说出将入相,进个翰林院还是妥妥的。当然,他是更喜欢她女子的身份的,只消一想到她漂亮的脸蛋、柔软的身形,他便同世间无数普通男人一般,忍不住的心旌摇曳。她还身娇体软,擅长跳舞,虽然跳得不多,但每次都能叫人震撼。   长乐殿里修筑了专门跳舞的琉璃房舍,快建好了。回头叫她来看一看,陈设器具若有需要修改的,就在大婚前赶紧改了。   话说回来,他给了陆宁令牌,可陆宁只用了一次,且那次还是为了李玄祐。后来就再不出现了。   思及此,李玄祯唤了一声卫殷。   高允和卫殷就守在殿外。卫殷进去时,李玄祯把眼前的奏章合拢,放下朱笔,道:“近日安宁郡主可还好?”   殿下偶尔会问,所以卫殷每日都会备着。但今日却有些犯难……   “又出什么事儿了?”李玄祯眉目一凝。   “没有!”卫殷连忙道,“近日郡主时常扮做男装,同苏棠在一处玩儿。”   这也没什么。她日日关在府里肯定闷,苏棠进了京,她跟着苏棠一块出门玩一玩也很正常。反正苏棠是个女的。李玄祯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悠悠踱了两步,又道:“都去什么地方玩儿了?”   卫殷低头敛目,“在苏棠的家里玩了几日,逛了附近的酒楼茶馆和铺子。前两日去逛了北街,似乎吃了不少。”   北街么?那是京城里有名的美食街。李玄祯先前有打算带她去逛的,没想到被苏棠捷足先登了。他有点不大高兴,但……也没很要紧,下回再逛也是一样的。   李玄祯看了眼卫殷,见其脑袋似乎埋得比平时低许多,淡淡开口道:“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孤?”   卫殷心道殿下真是慧眼如炬,只好坦言道:“昨日苏棠带着安宁郡主去逛蓬莱馆时,遇到了邵公子,邵公子认出了郡主,还认出了郡主是女儿身,他追着郡主不放,还当众说……”   太子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他先前听说逛了苏棠家附近,又哪里知道苏棠把宅子置在最为挥金如土的奢靡之地长安街呢?还以为只是普通地方。长安街就不一样了,那里是京中纨绔们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甚至眠花宿柳的场所,是会把人教坏的!   就说这个蓬莱馆,这馆表面上看是普通吃饭的,可最顶楼是名副其实的“酒池肉林”,美酒还会佐以“仙丹”,叫男人飘飘欲仙,进了就不想走。不过这地方只对权贵开放,以苏棠的等级,大约是进不去的。   可是,那儿仍然不是陆宁能去的地方!   结果她不仅去了,还遇上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的邵鲤。   “他当众说什么?”男子冷声道。   “说……说他自南阳遇陆姑娘后便夜不能寐,此番再遇,定要求娶陆姑娘。”卫殷感觉头皮发麻。   “我看他是脑子发昏了!”   邵鲤是李玄祯的表弟,小时候经常进宫,人虽然被宠坏了有些不着四六,却心地是不坏的,且很听李玄祯的话。这会儿李玄祯只想拿个榔头狠狠敲一下这表弟的脑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破棉絮塞的!   卫殷连忙道:“殿下说的极是,苏棠后来把安宁郡主的身份告诉他了,邵公子知道郡主是殿下您的人,便未曾再纠缠了。”   李玄祯稍稍顺了气,又叮嘱道:“给孤继续盯着,若再有类似的事情,直接把邵鲤给孤拎进宫来。”   卫殷应了是。   此后的一段时日,李玄祯询问陆宁愈发频繁,眉头也愈发皱得深紧。   因为某个丫头,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越玩越放肆。   话说陆宁自那日同窗聚会玩得尽兴之后,便时常偷溜出去找苏棠。因为有颜芊璎在她屋里打掩护,所以颜老太太一直不知道。长辈们一直都以为,安宁郡主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聪明、讨喜,丝毫不犯错,是太子妃上佳之选。   大家在夸她贤良淑德的时候,她和苏棠两个人正日日听曲儿喝酒,夜不归宿,好不快活。   陆宁这些日子玩得很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进宫之后就不能玩了,这会儿巴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把京城有名的街坊都逛过一遍后,又和苏棠约了一起去京郊围场骑马。   陆宁有好些日子没骑过马,听说竟有这样的妙地,自然开心。只可惜待到约定那日,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的,也就未能成行。   外头风雪大作,室内暖意融融。陆宁坐在南窗榻上,身上围了秋香色四合如意纹的绒毯,手上捧了轻巧的珐琅金镶边雕花暖炉,身前摊开了一本书,视线却总是飘向窗外——窗外白茫茫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这雪大得很,比起长乐山上的毫不逊色。   几日玩乐,忽然安静下来,陆宁恍然想起,过两日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这个生辰,祖母老早就与她提过,这是唯一一次她在颜府过的生辰,准备给她大办来着,可陆宁当时拒绝了。主要是府里的姐妹们都未曾办过生辰,她一个人老搞特殊也不大好。   现在呢?忽然就想好好过一过了。毕竟是闺中的最后一次。   一旁的湖颖见她盯着窗外沉思,似乎兴致不佳,料想她是惋惜于不能出去骑马,想了想,便道:“姑娘,这段时日宫里送来的东西您都还没看呢,要看看么?”   李玄祯虽然忙,却不忘时时送点东西来颜府。陆宁总觉得他是怕她把这门亲事忘了,所以时时提醒她来着。前几日陆宁总是出门,所以没顾得上看。   “好,取过来看看吧。”陆宁把书合上,慵懒地靠在引枕上。   湖颖搬来了几个盒子,里面都是珍藏的古玩字画。陆宁鉴赏了一番,也有些意趣。 第76章 、飞雪时节(三)   韦偃的《双骑图》、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 还有赵孟頫、颜真卿等名家字帖。太子殿下的宝库真是无穷无尽,这种传世孤本也能每日一种、源源不断地送到她手边。   每看完一样,一旁的湖颖便帮她收起来, 待到打开最后一只盒子, 陆宁看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湖颖侧头一瞧,却见她家姑娘手上拿了两张薄薄的纸笺, 正仔细瞧着,嘴角轻轻翘起,又扑哧一声笑起来。她身前还放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正是刚才紫檀木盒子里拿出来的。   恰逢悬香端了只雪白的小瓷碟进来,上面摆了几枚小个儿的毕罗, 鼓囊囊的不知包了什么,泛着细细的淡香, 还冒着丝丝热气。   悬香把小瓷碟放在案上,诧异道,“姑娘看的是什么好东西,高兴成这样?”明明刚才还有点闷闷不乐呢。   陆宁今日在家,打扮极为慵懒随意, 发间只别了一根嵌珍珠白玉簪子,那莹润雪白的色泽衬得脸蛋如出水芙蓉一般,娇嫩又清透, 只不过这会儿这朵清透芙蓉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没什么。”陆宁下意识地把那纸笺收起来, 重新放回那册子里, 若是被人看见太子殿下竟然写这样不正经的情诗,大约要威严扫地。   这同样是情诗,收其他人的情诗和收自己心上人的情诗,心态果真完全不一样。陆宁这会儿心里软软的, 还泛着甜。先前那几分因为马上要告别闺中而生出的惆怅也散了去,一时想起,她和李玄祯已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可是她这动作似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悬香看到陆宁面前正是宫里送来的盒子,还有什么猜不到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意有所指的嬉笑。陆宁佯怒道:“你这丫头,去外头守着去。”   知道她是害羞了,悬香笑着应了,“奴婢告退就是啦!”对于她们来说,主子越得殿下的宠爱,她们的腰杆子就硬朗,这几日姑娘总是偷偷跑去外面玩儿,她还担心太子殿下会不满呢,显然是她多虑了。   悬香素来比湖颖活泼些,这会儿笑盈盈地退了出去,又忽然探了头回来,俏皮道:“对了,姑娘,那毕罗是方才六姑娘着人送来的,还热着呢,姑娘思念太子殿下的同时,也要记得吃点东西哦!”   还不待陆宁反应过来,她迅速退了出去。   陆宁摇摇头,“这丫头,越发大胆了。什么话都乱说。”   湖颖目中也含笑,嘴上应和道:“回头我替主子罚她,叫她连主子都敢取笑。”   陆宁不再纠结这个,想想都快成亲的人了,写写情诗也没啥的。她又拿起来那小书册来瞧,上面也全是李玄祯的墨宝。太子殿下日理万机的,自然没有时间给她写整整一册的情诗,这册子是李玄祯年少在书斋念书时写的字帖,有些还很稚嫩。也不知该说他太自信还是太自大,竟然把自己孩童时写的字帖跟其他历史名家的字帖一起送给她,就不怕相形见绌么……   李玄祯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这几日无意中翻捡到了过去一沓字,便想给她看看,就像同她分享自己的过去一样。至于情诗,太子殿下没觉得那是情诗,而是踏踏实实的几行心里话而已。   事实上,他亲手写的玩意儿,的确比其他礼物更让她喜欢。过去他还送过她亲手编织的蚂蚱呢,这些字帖名画固然千金难求,却不如那只蚂蚱有意义。   只可惜,那只蚂蚱当年被她亲手埋了,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有一只……   话分两头,这场大雪阻了陆宁的原定行程,其实也阻了李玄祯的。   今日他原本要出宫去瞧瞧陆宁的,一来是着实想她,二来是她生辰将至,想问问她要什么礼物,三来么……也想旁敲侧击地提点一下,叫她别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都跟着苏棠一起闯,苏棠虽然生理上是个女的,但长了一颗男人的心,陆宁可不一样。陆宁是他又美又娇的未婚妻,可不能带坏了。   结果好不容易把紧急的政务提前处理好了,空出来一天,就遇上这样大的雪,根本没法儿出门。出宫的衣裳都换好了,可等了又等雪都不停,李玄祯也只好又回到宸元殿,拿起先前搁下来的几本奏章来批。   第一本就是他未来岳父陆南屿的。有镇南王出马,雁鸣山很快就被扫荡一空,只是奏章中言,还是有几个乱党逃了,其中包括那自称为南晋皇室之后的人。此人极为狡猾,在各种追堵之下竟逃出生天,看来不容易对付。李玄祯思索片刻,提起朱笔,让都督府的尚坤将军去接替镇南王的位置,务必要把乱党尽数诛灭。呃,先前是崇文帝派镇南王去雁鸣山的,在李玄祯看来,镇南王就应该待京里陪陆宁,他的宁宁马上就要嫁人了,肯定想跟家人多聚聚。批完后,又加了几句,如今是风雪天,让陆南屿回京时定要注意安全。写完后又再检查一遍,觉得语气足够温和可亲了,这才满意的放下了笔。   第二本是吏部尚书呈上的关于进士的外放事宜。本朝每年都有直接从翰林院拔擢最优者直接进六部免于外任的惯例,这个名额素来竞争激烈,这次呢,沈首辅属意温聆,杨次辅属意姚轸。这沈衡安是朝中元老,可杨元修也是精明强干颇有威望,又正年富力强,前途不可限量。朝中沈杨二人微有分庭抗礼之势。吏部尚书张敬也很为难,便让李玄祯定夺。李玄祯与沈大人更亲厚,按理来说会支持沈衡安,但温聆……李玄祯觉得此人端方正直,其实更适合外放。这张敬惯会左右逢源,谁都不想得罪,每次遇到难事就让他定夺,如此还要他做什么?他内心一哂,直接把奏章合了往旁边一扔,那是原样退回的意思。   如此又看了几本后,李玄祯放下笔,捏了捏眉间,道:“雪停了吗?”   一旁静得跟木桩子似的高允这会儿出了声:“还下着呢,已经过了申时了,瞧今儿这雪是停不了了。天儿冷,要不奴才倒杯热茶来?”   高云知道殿下原想今日微服出宫的,故而这话也说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殿下不快。   李玄祯摆摆手,心里虽不大畅快,但也未表露出来。   马上就有属国的使节进京了,若是过了这两日,他大约出不了宫了。   太子殿下默默叹口气,也只得认命。随手又拿了一本奏章翻开。   得了,这是个礼部劝他立侧妃的,里面还提议了几个世家贵女。他粗粗晃了一眼就把奏章放到中间一沓,这是留中不发的意思。   最近这样的奏章很多,太子娶正妃的同时纳两个侧妃原是本朝惯例,可李玄祯认为这种对社稷没甚益处的祖制并没有遵守的必要。冠冕堂皇说是为子嗣考虑,说到底是为了让女儿进宫争宠给家族助力罢了。   他李玄祯的子嗣不讲究多,只要精。至于精么,以他的天资以及陆宁的禀赋,想来怎么生都是好苗子。   思及此,李玄祯有点开心,攒了攒精神,又继续下一本。   于是,这又是一个勤于政事的日子。   及至夜里,大雪终于停了,外头一片的银装素裹。李玄祯做了大半日了,用过晚膳后,便披了大氅出门走走。   外头冷得很,原本肃穆的宫殿如今成为一片纯洁的冰雪世界,茫茫天地静谧又干净。纷纷扬扬的雪片在明亮的宫灯的映衬下,莫名透着一段天真之态。   他心头一动,蓦然想起,两年前,在他还不知她是女儿身时,为了给她庆生,他曾在雪地上置办了不少冰灯雪雕之类,可却因为意外,最后没庆成;第二年的雪天,他已经和她分开了。   李玄祯心下一笑——这次她的生辰是个表现的好机会。现在在宫里,人手比那时候多多了,他可以布置得更好看更壮观,到时候她见了,定然喜欢。   接下来的几日,大雪都是时下时停的,天气不好,围场也就不好去了。苏棠给陆宁递了信儿,说是京城南边的梅岭开了花了,若是家里待得闷了,不如去梅岭看看,陆宁自然求之不得。   这日照常是扮了男儿装,湖颖特意给陆宁系了一件厚重无比的青底墨色竹叶纹狐毛大氅,又拿了把白地印红梅的六骨伞给她,叮嘱道:“姑娘可要小心些,若是路不好走,就返回来吧,梅花我们园里也不是没有。”   陆宁不以为然道:“那梅岭是天然生长的梅树,跟扶疏园的不一样。我身边这么多人护着,你就放心吧。”   她身边的确有很多暗卫,想摔都摔不着。   苏棠在外面等她,看见她时,啧啧两声,道:“几日不见,好像又变美了。”又得意笑道:“绝代佳人相伴出游,苏某太有福气了。”   陆宁拍了她一掌,“走啦!”   梅岭中修了齐整的路,山坡也很缓,路并不难走。两个人骑着马迎风驰骋,远处有山舞银蛇,千里冰封,近前有梅林簇簇,如赤霞浸染。   除了他们俩外,还有不少别的公子少爷策马看花的。因陆宁容色出众,回头率也很高。   陆宁怕遇到熟人,便叫苏棠特意寻个偏僻的路径。结果人少是少了,可还是看见了熟人。   也不算很熟吧,几乎没说过话,就是点头的交情。之前在几次宴席上都遇到过的。   这处红梅林浓密得很,恰好把苏棠和陆宁的身影挡住。红梅下面有一段短坡,短坡下面有几株清冷的白梅。白梅树下是一对主仆,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气度端庄,正是沈首辅的孙女儿沈令辞。   陆宁是因自己扮了男装所以不愿意被她看见而已,没想到却被迫听了一段墙角。   那丫头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倒像是她自己受了委屈一般,“姑娘,你为何要答应太老爷这门亲事呢?您这样的身份,那些穷酸学子也配?”   沈衡安有意把自己宠爱的孙女儿嫁给温聆。这事儿自然是问过沈令辞的意思的。他特意叫温聆去沈府做客,叫女儿在屏风后面相看过一次。   女子神色淡静,声音有着大家闺秀的柔软舒缓,“别这么说,温大人是爷爷看中的人,日后定是前程似锦的。”   名叫红霜的丫头小声嘟囔道:“能被太老爷看中,自然会前程似锦!说白了还不是靠咱们沈府!”   沈令辞摇头:“温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又是桃蹊书院出来的,他的为人也是信得过的。他是状元郎,京城里想嫁给他的人也有不少。我都没说什么,你这丫头生什么气?”   红霜道:“我知道,但是……”她顿了顿,见自家姑娘还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嚷出口:“但是,再好能有太子殿下好吗?”   沈令辞一愣,眸中终是透出难过来,“你别说了。”   红霜知道自己说到主子心里了,反正身边无人,干脆把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姑娘原本就该是太子妃的,莫名冒出个安宁郡主抢了您的位置。太老爷是太子太傅,同殿下关系亲厚,您小时候不还和太子殿下一个书斋读过书么?他那时候对您那么好,把自己爱不释手的青玉兔子都送了您,当时几位公主找他要他都没给呢,他还给了……”   “别说了!”沈令辞厉声打断她。   “奴婢就是替您委屈,”红霜红了眼睛,她知道她主子以前有多喜欢太子殿下,那只青玉兔子就随身带着,连夜里都要放在枕头底下才睡得着。“殿下怎么能转眼就去娶别人呢?”   沈令辞道:“太子殿下做的决定,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红霜愣了下,“姑娘的意思是?”   女子望了眼眼前的白梅枝,这花儿生得清冷无尘,是她最喜欢的模样。她悠悠道:“殿下心里装的是天下社稷,他娶安宁郡主自是为江山为朝廷考虑。孩提时候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总之她会将之干干净净珍藏在心里就好了,就像眼前的白梅花一样,永远纯净不染。 第77章 、飞雪时节(四)   苏棠觉得今儿这路挑的不妥当, 怎的就遇上个太子的“旧相好”呢?什么叫娶安宁郡主是为了江山啊?可真够戳心窝的。苏棠听不下去了,想拉陆宁走。   陆宁却听得有点意趣,推开了她的手, 还伸出手指来嘘了一声, 叫苏棠安静。   高门大院里的丫头也懂得利益分析,红霜经沈令辞的提醒, 脑子转得飞快,“姑娘是说,太子殿下和安宁郡主的亲事, 是因为想收服镇南王的势力吗?”她想,镇南王的威名家喻户晓, 且占据了南疆并南竹岛那么广阔的领地,虽然大家都说镇南王忠君, 可谁也不是镇南王肚子里的蛔虫,他心思真正如何谁也不知道。但镇南王只有一个女儿,还给女儿请封了郡主,若是谁娶了安宁郡主,无疑就得了镇南王的忠心。   沈令辞没有说话, 大约是默认了。她从袖兜中拿出那只青玉兔子来,放在玉白纤细的手掌上,眸中透出几分哀戚。   红霜诧异地瞪大眼睛, “姑娘, 太子殿下亲事昭告天下的那日, 您不是说要把这兔子送人么?您还让奴婢把殿下的字帖全都扔了,奴婢可都按照您的意思办了!”   “想送人,但没舍得。就留着当个念想吧。”沈令辞淡淡道,“我和他早就过去了。他有他的责任, 我也有我的宿命。”   红霜难过道:“可姑娘您心里根本忘不了太子殿下,不然也不会一直带着这只兔子。既然如此,日后进东宫为侧妃也是可以的,为什么要同意和那位温大人的亲事呢?”   沈令辞沉默了片刻,似在思索。   红霜又道:“我可听说了,孟家的那对双胞胎还等着进东宫的。其实太子殿下已经监国了,日后迟早要登基的,后宫里除了皇后外,光高位嫔妃就有皇贵妃、贵妃、贤良淑德四妃,更不论其他妃子了。太子殿下这辈子注定有很多女人的。可您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这份感情又岂是其他人能比的?那位安宁郡主都是比不得了的。区区太子妃算什么,明明姑娘您更得殿下的喜欢,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该给谁行礼呢!”   这话说得熨帖,但沈令辞还是皱眉责了一句,“越说越不像话。”   “奴婢说的就是事实啊。”红霜又分析道,“而且咱们沈府也不是一般门庭,太老爷在朝中的地位谁也不能撼动。到时候您若能越过安宁郡主,就算镇南王想为难您,也是不能够的。”   那丫头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已经看见她家主子一脚把陆宁踩在地上,风光无限地成为后宫第一宠妃,甚至于登上凤位了。   “不,你不懂,红霜。”沈令辞掌心合拢,将那冰冰凉的青玉兔子紧紧攥住,视线悠悠地飘向天边,眸中透着决绝,“我若在他身边,就绝不能是侧室。如今既然拿不到那唯一的位置,就做他心里一缕白月光,也挺好的。”   苏棠一直观察着陆宁的神情,打定主意要是陆宁忍不住想上前去抽她们,她肯定第一个冲上帮忙。然而陆宁比她沉得住气,也只是在红霜说到字帖的时候脸色沉了沉,在沈令辞说白月光时又沉了沉。她低声对陆宁道:“你别生气,回头我替你去教训她们。”   陆宁看她一眼,忽然想起苏棠那动不动挥拳头的性子,做了个嘴型告诫道:“别乱来。”   白梅树下,沈令辞把那青玉兔子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脸色又恢复了平静,道:“关于我与温大人的亲事,还没有定论。温大人还没点头呢,此时不宜宣扬。你暂时也当不知道吧。”   红霜鄙夷道:“他一个青州来的,除了太老爷外根本没有任何靠山,能娶到姑娘您,和咱们沈府攀上亲,那是祖坟冒青烟了,他还会不答应?玩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实在可恶!”   沈令辞这回也没再为温聆辩解,或许她心里也多多少少是这样想的吧。   这回,倒是苏棠自己想冲出去教训她们,被陆宁拦住了。待那主仆二人离开之后,苏棠才气呼呼道:“什么名门闺秀,我看都是些无知妇人!温兄那么厉害,迟早要做大官的!想要什么女人没有?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呢,我呸!气死我了!”   陆宁道:“既是无知妇人,你还同她们计较什么?”其实公允来说,沈令辞方才也没说温聆什么坏话。   “不行,我要去同温兄说一声,绝不能娶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女人。”苏棠气愤道。   陆宁拉住他,“你别急,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她给苏棠分析了一番温聆的处境,总之能同沈令辞成亲是大大的好处,而且刚才沈令辞也没说温聆的坏话,只是那丫头在说而已。   “京城的人都这样,成亲多半是为了利益。至于一个丫头有什么好计较的,若是这亲成了,这丫头还得奉温兄为尊呢!她还不得把自个儿气死了。”   苏棠笑道,“那倒是。”说完又看了看陆宁平静的神色,“哎,温兄还是其次,你……”   “我没什么。”陆宁伸手折了路边伸出来的一枝红梅,“我才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呢。”   苏棠想说,沈令辞与她是不相干,可太子与她相干啊……算了还是不说了。   苏棠机智地转移话题,开始讨论这红梅的品种来。只她对花啊草的没有研究,最后变成陆宁给她科普各种梅花品种,什么玉蝶梅、绿萼梅、洒金梅,听得苏棠脑子都晕乎了。   这日从梅岭回到星回阁,陆宁第一件事就是把前几日如珍似宝般收在柜子里的那本字帖拿出来,对着炭火烧了。连带着那两张情诗也一气之下一并焚了。   火苗子刚烧完,悬香又捧进来一个盒子,一看就是宫里送来的。陆宁根本不想看,“别放我跟前,碍眼。”   悬香还以为她会高兴呢,这会儿愕然道:“这……这是太子殿下送给您的啊。”   “我知道,说了别放我跟前!”   悬香连忙把盒子端出去,空着手转身回来时,看见陆宁正在解腰间的一块翡翠玉佩。   那是上回去东宫时太子殿下给的,陆宁领回来后就放在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偶尔会佩戴在身上。   陆宁将玉佩解下来随手甩到桌案上,仿佛还觉得不够解气一般,把腰间的香包挂坠之类的摘了个干净,这才坐在榻上沉默下来。   这若是湖颖在,指不定能看出陆宁是在生太子的气。可悬香并不知那玉佩的来历,故而也闹不明白主子怎么忽然这样了。   最近天气太冷,容易受寒,前几日溪藤的娘病了,陆宁准了溪藤的假,让她回去伺候她娘几日。偏不巧,昨儿湖颖也感冒了,怕过给陆宁,故而这两日是悬香伺候着陆宁的一应起居。   悬香犹豫片刻,见陆宁坐了会儿脸色好了些,这才上前低声道:“姑娘今日在梅岭玩得不开心?”   陆宁这会儿已恢复正常了,望了眼一旁的翡翠玉佩,深觉自己这样也挺幼稚的。可转念一想,他那样的风流,还不许她发火了不成?   不就是风流吗?她也能!陆宁漫不经心回道:“没有,你主子我开心着呢!明日接着出去玩儿!”   悬香又道:“明日就是您的生辰了,虽然不大办,但家宴还是会摆一个的。以往六姑娘的生辰也是这样办的。只怕不大好溜出门呢。”   陆宁摸了摸鼻子,心道,白天肯定是溜不出去,夜里能溜出去就行了。   主子今日不再出门,悬香便把玉佩香包之类的统统放回到抽屉里去。那抽屉里都是陆宁的配饰,手镯手串玉佩香球之类的,琳琅满目,装得满满当当,她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整理整齐,一边整理,一边絮絮叨叨的,“这是姑娘您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了,夫人也要来的,您可不能缺席。”又叹气道:“姑娘这几日总是出门,能玩得尽兴也是好的。以后您进了宫,万事都要听太子殿下的,肯定就没这么自由了。”   陆宁看她一眼,“我才不听他的呢。”   悬香心里不赞同,但也不与陆宁争辩。她少时在乡野长大,是见识过不少民间夫妻的。姑娘家待字闺中时总是傲娇些,可嫁了人,怀了人家的孩子,最终都是任由夫家拿捏。当然,陆宁嫁的是太子,地位是高贵,可在太子面前就是低一等的。太子是她男人,也是她的天,她是怎么都拗不过的。   不过,太子殿下很喜欢主子,或许也有不一样的造化呢……   她想了半晌,又觉得自己简直是瞎操心。主子身边这么多疼她爱她的人,有啥可担心的。   陆宁窝在榻上歇息,因今日累得很,屋里又少了暖暖的地龙,便开始犯困。   悬香把那炉子炭火端了出去,转回来时,忽然拍了拍脑袋,对陆宁道:“姑娘,您在杭州时的一些旧物,前几日送来了。有您之前用的琴还有砚台,还有不少金玉物件,您要瞧瞧么?”   因陆宁此后大约都不会去杭州了,所以特意叫人去把她的东西娶了来。她随口道:“你看着收拾吧。”   悬香应了一声,给她盖了薄毯,便忙去了。   许是骑马耗散了精力,陆宁这日夜里倒睡得不错。只是近凌晨时,迷糊间做了个颇为清晰的梦。梦里有连绵山峦,寥廓江天,她肆意悠游于天地之间,快意无比。   于碧波泛舟时,遇上个俊美的少年郎,她喜欢得紧,便上前去调戏,少年郎面红耳赤,脸蛋儿愈发迷人,她心动不已,正欲趁胜追击……   床边的说话声扰了她的美梦,她醒了过来。   隔着柔纱帐,有颜知赋的说话声。除了颜知赋,隐隐绰绰的似乎还有颜芊璎的身影。   陆宁的视线落在藕荷色绣卷草纹的纱帐上,她蓦然一个脸红——没想到她心思竟这么龌龊……可下一刻,又骤然想起,梦里那少年郎可不就是那位风流太子的脸么?!   可恶,连梦里都不放过她。不过话说回来,太子殿下若真的只是普通男人就好了,她可以拐来做上门女婿,然后规定他不许沾花惹草,就乖乖待在家里伺候她一个人!   陆宁长叹一声:脸是同样的脸,可身份不一,这情景就千差万别了。   悬香打起了纱帐,颜知赋看了陆宁一眼,笑道:“小寿星醒了?怎的一醒就听你在叹气啊?”   陆宁不满道,“这么早就被你打扰了美梦,当然要叹气了。”   颜知赋道:“还早?辰时都要过了!方才你六姐姐也来看了你一回,想第一个与你说生辰快乐,结果你一直没醒,她就先回去了。”   陆宁在榻上挪了挪身子,仍然没有起身的打算。   颜知赋便上前来掀被子,“快些起来,等下还要去黄钟院呢,可不许叫老太太等你一个晚辈。”   悬香伺候着陆宁起身,颜知赋见她还懒洋洋的,免不了忧虑一番,道:“我瞧着,还是得让陈嬷嬷对你严格一些,你这般懒散的样子,成亲后可怎么办?”   “凉拌。”陆宁顶了一嘴。   颜知赋暗自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今儿可是女儿过生日的。   陆宁坐在梳妆台前,颜知赋亲手给她挽了发。   小姑娘对着碧琳侯看了半晌,嘟了嘟唇道:“这手艺比溪藤的差远了。”   颜知赋忙了许久,手还酸着呢,不禁气笑了,“你娘亲手挽的,你敢拆下来试试?难看也给我将就着!”   陆宁朝她吐了吐舌头,“不拆,我换个簪子总行吧!”说完,自己将流云髻上的赤金红宝石凤头簪取下来,在妆奁匣子里翻了翻,拣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紫玉镂雕玉兰花簪,重新插在乌发上。   颜知赋看了一眼,道:“这簪子是好几年前的了吧?这样旧,还不如方才红色的呢。过生日应该打扮得喜庆些才好。”   陆宁随口道:“我喜欢这种小巧的,轻便。方才那个太重了,戴着难受。”若是能直接跟男子那样,随便绑个辫子就更好了。   最近她愈发羡慕做男人了。以前不觉得,现在发现做男人的好处远不止可以进学念书。   颜知赋觉得自己已经管不动她了,也就随她去。   好不容易装扮好了,陆宁要出门时,悬香又把昨日那只盒子送到她跟前,道:“姑娘,昨日那宫人送来这个的时候,说请您务必要看的。您还是看看吧。”   颜知赋道:“太子殿下送来的,你看看吧。”   陆宁只好不情不愿的打开看了,结果里面啥也没有,只有一张纸条,说是叫她今日忙完后去一趟东宫。   陆宁晃了一眼,就把纸条团起来扔回了盒子,对颜知赋道:“我看完了,就是几句酸诗。”   她今日忙着呢,哪儿有时间去什么东宫?改日再去吧。 第78章 、飞雪时节(五)   十六岁生辰, 陆宁在颜府过得挺圆满。虽然父王还没赶回京,但也有礼物送到,是一只能唱歌儿的八音盒, 据说是从越洋的商人那儿花重金买的。   入夜时, 天上的雪终于停了,扶疏园放了烟火, 烟火之后大家才渐渐散去。   颜知赋提议留在星回阁陪陆宁一段时日,陆宁一边笑一边朝颜芊璎使眼色。颜芊璎会意,立刻道:“姑姑约晚了, 我早前就同七妹妹说了,今夜要同她一起睡的。姑姑不许跟我抢!”   颜知赋知道她们关系好, 自然是笑着应了。陆宁从小独身一人,如今有些个姐妹一起玩儿, 她是乐见其成的。况且颜芊璎也与云安侯府定了亲了,两个即将出嫁的丫头定然有许多悄悄话要说。   星回阁中,陆宁急急忙忙地换衣裳梳头发,颜芊璎在一旁瞧着,道:“这么晚了, 你还要出门啊?”   陆宁又扮成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一身靛青色绣五谷丰登团花的圆领锦袍,腰间绑了深青色镶白玉的腰带, 身姿卓然, 俊逸潇洒。   时间晚了, 陆宁也来不及同颜芊璎多说,只巴结道:“六姐姐千万要帮我保密,我今儿是必须得出去的,都已经约好了的。”   是约好了。约了花颜坊的玉堂春姑娘, 再不去就晚了。   陆宁连连催促,悬香忙得焦头烂额,最后从抽屉里拿了翡翠玉佩给陆宁挂上,“马上就好。”   陆宁瞧见那玉佩,心里还有点别扭,但也没说什么。待一切备好后,她又拿了把扇子,这才出了门。   今日太晚,连角门都走不了,好在苏棠有先见之明,早早跳了围墙进来,又带着陆宁一起跳了出去。陆宁看她一眼,道:“你这功夫,愈发厉害了。”   苏棠得意地笑,“我还想做大将军呢,每日都要练武精进的。”   花颜坊正经官方名儿叫康宁坊,因是京城中有名的青楼聚集之地,故而大家戏称为花颜坊。花颜坊明月楼的玉堂春姑娘是花颜坊中名气颇著的花魁,不止要价高,还很难约得上。苏棠是好几日前花了一百两约下来的。当然,钱是陆宁付的。安宁郡主自然不缺钱花,她想着要在生辰这日好好乐一乐,体会一把挥金如土的快感。   苏棠原本是不愿意的,生怕惹得太子殿下不快。可陆宁说,若是苏棠不带她去,她以后就给太子殿下吹枕边风,让苏棠去做火头军。苏棠只好投降。   反正在外面玩了这么许久,太子殿下也没生气。青楼么,陆宁以前也不是没去过,苏棠觉得不算什么大事。   这个时刻,普通百姓已经安寝入眠,明月楼中却正是明亮如昼,宾客如云,正是热闹。   老鸨儿同苏棠寒暄片刻,便招了个小丫头引着二人上楼去玉堂春姑娘的屋里。   陆宁道:“你同那老鸨好像很熟?”   苏棠:“她以为那一百两是我的。风月场中的人跟所有有钱的人都熟。”   两个人沿着廊子往前走,这走廊布置的红彤彤的,每隔几步就有一道红绸纱帐,两侧都是禁闭的门,里面偶尔还传出男子的调笑声、女子的娇笑声,实在叫人脸红。   陆宁强自镇定着,心里有点别扭,但脚步却很稳当。忽然,前方一道门猛的被推开,一个踉跄的身影走出来,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扒住了门边的红漆柱子。   那喝醉了的公子一身墨绿的锦袍,玉色发冠都歪到了一旁,满脸的颓废,可不正是京中有名的纨绔邵鲤么?   陆宁和苏棠正好经过,陆宁看到他的脸时,他也正好瞧见了陆宁。   邵鲤因前段时间和陆宁苏棠在蓬莱馆起了冲突,后来又被李玄祯召进宫去训斥了一顿。他自知陆宁不是他能肖想的,可心里还是难受。他自认阅尽天下美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人,没想到有一日会栽了跟头,对一个自己根本得不到的女人念念不忘。   这几日他一直留恋秦楼楚馆,喝酒作乐。这会儿他怀疑自己眼花了,怎么好像看见了安宁郡主?   陆宁躲闪不及,索性瞪了他一眼。这种男人,真是醉死了活该。   邵鲤就跟魔怔了似的,蓦的站起了身,只停了片刻,就一个跨步挡了陆宁的去路,口齿不清道:“别……别走,我喜欢你,你……别走。”   苏棠看见邵鲤,立刻上前推了他一下,“哪儿来的醉鬼,别挡路!”   邵鲤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堪堪站稳了身子。他醉得厉害,这会儿只茫然看了看苏棠,视线又回落到陆宁身上。正欲又上前去,他身后开着的房门里又走出来一位衣冠楚楚的华服公子。   哎哟,又是熟人,竟是云安侯世子云澈。   云澈一边扶住邵鲤,一边看向陆宁和苏棠,也吃了一惊,刚想唤郡主,又及时住了嘴。   陆宁看向云澈的目光中似有怒火迸射,苏棠问道:“这是谁啊?”   陆宁有点冷嘲热讽的,“云安侯世子,翰林院的才子,我六姐的未婚夫。”她朝云澈笑了一下,“云世子刚定了亲就逛青楼,真是好样的。”   云澈来不及解释,那边邵鲤就开始大吐特吐。邵鲤还不停地推他,让他滚开,云澈却执着地扶着他,嘴上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我绝不能让你这样放任自流。   给陆宁和苏棠引路的小丫头很机灵,这片刻功夫已经唤了两个家丁来,让他们帮着把邵鲤扶进了房间里。   云澈空出手来,走到陆宁跟前,道:“你别误会,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劝邵鲤而已,并非是来找姑娘的。”   陆宁狐疑地看他。云澈又道:“我和邵鲤自小结识,他前几日与我……生出一些误会,所以最近总是借酒消愁。”   虽然这个说法很拙劣,但总比说实话强。事实上,当年南阳邂逅之后,邵鲤和云澈都对陆宁念念不忘。后来云澈自扶疏园得知陆宁的真实身份,爱慕于她,甚至写情诗给她,却都一直刻意避着邵鲤——因为他知道邵鲤的风流成性,下意识的不想让邵鲤知道陆宁的事情。直到前段时日,邵鲤在蓬莱馆遇上陆宁,跑去问了云澈,才知道原委,自然是同云澈置了气。   还不待陆宁说什么,苏棠笑出了声,道:“你们俩不会是断袖吧?你们应该去逛南水楼,而不是明月楼。”   南水楼是京中做小倌生意的,也有些达官贵人好这口。   云澈脸色微红,声音还是镇定的,“这位公子说笑了。我既然和颜六姑娘定了亲,自然不会让颜六姑娘难堪。别说南水楼,这里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来的。”   苏棠哦了一下,“随口一句就能脸红。我信你的话了。”   陆宁看他道:“你只要不把今日遇见我的事情说出去,我也信你。”   同云澈浪费了几句口舌,两个人到了那玉堂春的房间时,已过了亥时(11点)。玉堂春生得美艳绝伦,不负花魁之名,又善唱歌。   当陆宁磕着瓜子儿翘着脚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明月楼里听曲儿的时候,某位太子殿下正立在冰天雪地里执着地等着她来……   此时的东宫的气氛,简直比千年寒冰还要冷。   太子殿下今日破天荒没去宸元殿办公,反而一大早就到新落成的长乐殿里,吩咐所有宫女内侍们做雪雕。宫人们虽然诧异,但殿下的命令没人敢不从,便都放下手上的活儿,跑去倒腾雪堆了。   高允也一并去了,心里暗想,难怪这两日殿下特地吩咐了长乐殿的雪不要打扫,也不许人进去踩脏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雪雕说白了就是用雪捏成各种形状。大家初时捏的不像,但练了两遍就有模有样的了。   雪雕做好之后,又在雪地中插空摆了落地的琉璃宫灯。到了夜里,整个长乐殿都亮堂堂的,冰雪世界中,有雪白的房舍、树木、花草,还有各种各样的雪人,甚至有栩栩如生的小狗小猫,雪光、灯光交相呼应,仿佛置身于一个如梦似幻的仙境之中。   宫人们看见这壮观的景象,一个个都瞪大了双眼。心里琢磨着,这位太子妃真是好福气,殿下这是有多喜欢她啊,特意花了一天时间给她做这个。   长乐殿是未来太子妃的住所,大家都知道。殿下还亲手做了一个雪人,那是一副俏丽少女的模样,正甜甜地笑着。虽然殿下没说,但大家都猜得到,这肯定是那位即将嫁进东宫的太子妃。   说起李玄祯亲手堆的那个雪人,也堆得很坎坷,几乎花了一整日的功夫,他自然不指望能堆出真人的神韵来,只是他素来做事力求完美无憾,难免堆了拆,拆了堆,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才勉强堆出自己满意的程度。   当时,高允和卫殷在旁边堆一棵树。高允望着太子殿下冻得通红的手,忍不住道:“殿下真是不顾惜身子,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卫殷觑他一眼,“那你去进谏一番如何?”   高允摇头:“殿下专注的时候,最不喜人打扰。我不敢去。”   卫殷:“这不就成了?放宽心,殿下没那么脆弱。他心里这会儿指不定多开心呢。依我看,冻一冻也好,这样夜里安宁郡主来了,肯定要心疼殿下的。小两口感情越好,殿下心情越好,咱们日子就越好过。对吧?”   高允觉得他说的对。   就这么一径到了夜里。所有的布置都完成了,却没等来女主角。   因知道颜府里有家宴,李玄祯一早就料到陆宁夜里才会有空。可过了戌时(21点)后还不见人影,这就叫人生疑了。   天上仍下着雪,这些雪雕随时都可能被淹没原本的形状,李玄祯那个雪人好不容易才堆成,自然是亲自护着。挺拔的男人就这么守在冰天雪地里,有点幼稚地给自己精心堆砌的雪人撑着伞。   初时是满心的兴奋欢喜和迫不及待,他知道陆宁在书院时就喜欢堆雪人,若她看见这个漂亮的冰雪世界,肯定会惊讶地长大嘴巴,然后用那双璀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透着爱慕也透着感动……   可等来等去也不见人。李玄祯犹自按捺下心头的躁动不安,心想她或许是有事耽搁了。他尽力保持着该有的镇定和从容不迫。   随着时间的流失,夜色渐深,耐心一点点耗尽,最后终于演变成失落、失望,甚至有一点愠怒。   她为什么还不来?今日是她生辰,难道她不想和他一起过吗?   此刻,雪未停,风未止,他立在风雪里已不知多久了,裹挟着冰雪粒子的北风吹在脸颊上,宛如刀子割裂皮肉一般的刺骨疼痛。   “殿下,郡主或许并没看到你的信。不如属下去颜府请郡主来?”卫殷主动请缨。   李玄祯看了眼朝他甜笑的雪人儿,点了下头。是啊,或许是没看到他的信。若看到了,怎么能不来呢?他心里又燃起了热度,深觉自己刚才的低落是多余的,他不信陆宁明知他在等她的时候她还不来。   卫殷动作极快,没多久就返回了,但却有点不敢回话。   李玄祯还举着伞站在原处,浑身都快被冻僵了,这会儿看见卫殷孤身而来,皱眉道:“郡主呢?”   卫殷低了头,迟疑道:“郡主……郡主她……”   “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孤要你何用?”李玄祯冷声道。   卫殷只好坦白道:“属下去了颜府,见到了郡主的贴身丫鬟,那丫鬟说郡主已经睡着了。但属下查过了……其实郡主是出去玩儿了,并不在府里。”   “现下又去哪儿了?”男人的声音虽然冷,但仍然有担忧。小丫头大半夜的往外跑,就不怕再遇危险吗?   卫殷硬着头皮,道:“跟苏棠一起,去了明月楼。”   李玄祯只觉得一股逆流冲向头顶,手上一个用力,差点捏碎了那伞柄!明月楼!不来赴他的约,却敢去明月楼!   “她可看了我写的信?”   冰天雪地里,卫殷却忍不住摸了把冷汗,道:“看了。”   行,好样的!   男人心里冷笑涟涟,心道,这小妮子姑且等着,他现在就去把人捉回来!狠狠罚她一顿,叫她长个记性,看她还怎么嚣张!   他大步走出长乐殿,忽然又停了脚步。   明月楼,他是没去过,可朝廷里一些官员是经常光顾的。他这样大喇喇去逮未婚妻,万一遇上个把熟人,一来有损他的威严,二来,太子妃逛青楼的事情也难保不会传出去,到时候他们俩岂不是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他监国日久,若是想要召见哪个人,只需要一句话,那人便一刻也不会耽误,恭恭敬敬等着他的传唤。陆宁呢?叫他在雪地里等了这么久,还要他亲自去接?   他脚步停了,转身朝跟上来的卫殷道:“你去把郡主找回来。孤在这里等着。”   太子殿下决定要让她清醒清醒,叫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各自的身份。她是待嫁的大家闺秀,怎么能去青楼那种地方?!而他,是她的男人,她应该听他的!   显然他这是有点气糊涂了。陆宁从始至终就没承诺过会听他的话。   卫殷诧异了,但还是应了是。临走时,李玄祯又叮嘱道:“切记要低调,此事绝不能透出去。”   太子妃逛青楼这件事绝不能叫人知道。   他即便再气,也是为她的名声着想的。 第79章 、飞雪时节(六)   李玄祯端正坐在宸元殿里, 等着那丫头来给他认错。他打定主意这回要让她知道一点他的厉害,所以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那张平时召见臣工的书案前,脸上严整肃穆。可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惦记着长乐殿中的雪人。忙活了一日才做成的, 再等一会儿,她就能看见了。他觉得不能功亏一篑。   于是, 太子殿下又迎着薄雪,回到长乐殿,吩咐宫人们继续撑着伞, 保护好这片栩栩如生的冰雪世界。他自己呢,仍然是看护着自己做的雪人。   他以为以卫殷的效率, 很快就能把他那不听话的小姑娘带回来的,结果呢?一直傻傻等到天边泛了微光, 都没见人回来……   明月楼里,陆宁过得很潇洒。要说花魁之名,除了长得好之外,还得要有才情、会聊天儿。   她和苏棠两个人听了小曲儿后,又叫了些酒菜上来, 都是京城有名的菜品。玉堂春知道他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便与他们介绍每一道菜的名字特色还来历,有些还带个凄美动人的小故事。   讲到了一道什锦百果糕的来历, 说是有一位士兵急着奔赴战场, 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 妻子来不及为他准备干粮,便把屋里所有能吃的各种干果、馒头、酒水都做进一个糕点里。   “此后士兵每每吃到这糕点,便能想起温柔的妻子。他在战场上很英勇,很快就当上了将军, 后来位极人臣,最爱的还是这道糕点。虽然有很多妾室都做了这糕点给他,但他只喜欢他妻子做的。”女子的声音很柔和,听着舒服极了。   苏棠点头道:“士兵是想早点回去见妻子,所以才英勇的吧。啧啧,挺感人的。”   陆宁却乜她一眼,道:“有什么感人的,士兵当上了将军,就开始纳妾了,还说对妻子有多好,真可笑。”   苏棠道:“就……就是个故事罢了。不必如此较真。”   陆宁有几分醉意,感叹道:“这些典故无一不是女子对男子的付出,古来女子地位卑下,实在可怜。”   玉堂春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微笑道:“陆公子一看就豪门贵府出来的姑娘,卑下之说怎么轮不到陆公子才是。”   陆宁默默不语。苏棠却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低声道:“玉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妹妹有个未婚夫婿,那未婚夫婿以后要纳很多妾室,所以她不开心。”   陆宁瞪她一眼,苏棠道:“你别用那双大眼睛看我,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玉堂春笑一声,摇了摇手中的绢花团扇,道:“我在这风月场这么久,对男人那点心思很是了解。男人天生就有劣根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们骨子里都是想要无数女人给他传承子嗣的,地位越高的男人这种劣根性越盛,却也藏的越深。你看金銮座上的天子,每三年充纳一次后宫,三宫六院,后妃如云,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白了还不是男人的劣根性作祟么?”   玉堂春大约看见苏棠使劲给她使眼色,及时住了口,顿了顿,又宽慰道:“不过依我看,女人家也无须过于在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就是个银子的来源,是个安身立命的依仗,想开了自然就豁然开朗。陆姑娘的夫家想必也是地位极高的门庭,何必执着于此,闹得不好,惹了男人厌弃岂非得不偿失?”   陆宁默默喝了一杯酒,道:“玉姑娘的提点我知道了。今日好不容易来玩,就别谈这个了吧。”她站起身,举了酒杯,道:“来,咱们再喝一杯!”   陆宁执意要喝,苏棠知道她快进宫了,能放纵的时刻少,便也没劝,又不知喝了几圈,待两个人都醉醺醺了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苏公子、陆公子,外头有人找。”   “是什么人?”玉堂春问道。   “他说他姓卫。”   陆宁还没反应过来是谁,苏棠已经瞪大了眼睛,吓得脸都白了,酒意散了大半,犯了口吃,“是……是……是……”   太子殿下四个字哪儿能说出口?   陆宁此刻已醉意朦胧,看她这傻样,笑了起来,丝毫也没感觉到危险的临近。   但苏棠感觉到了。这都过了子时(1点)了,卫殷竟然亲自来青楼抓人!或许不止卫殷,说不定李玄祯本人也在!   看着眼前对着自己傻笑的陆宁,她觉得自己这回狗头不保。她想了想,拽起陆宁,问玉堂春道:“你这屋里可有藏人的地方?”   所以待卫殷亲自来找人时,屋里并没有陆宁的身影。   苏棠拉着陆宁躲在床板的暗格下。这暗格是玉堂春素日藏私房钱用的,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玉堂春告诉卫殷说,两位公子来过,但已经回府了。卫殷搜了房间也没找到人,加之不易闹大,只好将信将疑地退了出去,又跑了一趟颜府。   此时的长乐殿中,李玄祯整个人跟冰雕似的,眼睛熬得通红,一身玄色绣五爪金龙的锦袍早已看不到本来面目,上面罩了斑驳的白雪。他终于放弃保护这个雪人了,反正她的生辰都过了,这礼物也失去了意义。   “殿下,您回紫麟殿歇一会儿吧?再半个时辰就要上朝了。”高允心里挺难过的。殿下从未这样等过什么人,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这可是天之骄子啊,就这么被自个儿的未婚妻晾了一晚上……   李玄祯摆手道,“孤出宫一趟,朝会延后两刻钟即可。”他把伞扔给高允,也未换衣裳,就这么疾步走了出去。   苏棠带着陆宁躲在在狭小暗格里,苏棠怕陆宁出声,用手捂住她的嘴,陆宁初时挣扎得厉害,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苏棠小心翼翼推开那暗格时,发现这丫头已经睡着了。   她今日喝得太多了。现在睡一睡也好,醒醒酒,等下好回府。   正当苏棠把陆宁放到榻上睡时,卫殷忽然闯了进来,把她们抓个正着。   苏棠吓得面无人色,急中生智,背着陆宁就往窗外跳出去!   卫殷真的无语了,冲到窗口道:“你跑什么啊?又不是抓你?”   苏棠是打定主意要在李玄祯出现之前,把陆宁送回颜府的。到时候打死不承认她带陆宁去过青楼就成了。不然的话,肯定没她好果子吃。   她可是日后要飞黄腾达的人!怎能折戟于此?   苏棠这两年功夫精进,加上陆宁轻得很,背在身上也能健步如飞。当然,卫殷可是大内高手中的高手,一路紧紧追着不放。   最后就变成苏棠时跑时躲,卫殷时找时追。陆宁这会儿被巅得七荤八素,早就清醒了。   待跑到一处巷道中时,天已大亮。这里离颜府已经不远,后面的卫殷也已经越逼越近。苏棠眼瞧着胜利在望,忽然感觉头顶上一阵寒冷刺骨。   寒冬腊月的,本来就很冷。但现下这种冷是突如其来的叫人害怕的冷。   陆宁拽着她衣服的手也骤然紧了。她看见了李玄祯。   他就站在巷道一边的围墙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那目光冷的,叫陆宁第一次对他生出害怕来。   可也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就恢复了平静。他跳下围墙,立在二人面前。   这下跑不掉了。苏棠乖乖地把陆宁放了下来。卫殷此刻也到了,看见李玄祯,连忙告罪道:“殿下!没能把郡主及时带回去,是属下失职!”   李玄祯没看他。他的视线落在陆宁身上。   一身宽松的男人的衣袍歪七扭八地挂在身上,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身上有一股酒味儿、脂粉儿、泥土味儿混合在一起。一张脸倒是同往昔一般,雪白如玉,又娇美若霞。   他平静得看了她片刻,牵起她微凉的小手,攥紧,“跟我回宫吧。”   陆宁忙道:“那个,去明月楼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逼苏棠带我去的,你别怪她。”   “好。”男人从善如流。   苏棠立刻朝陆宁挑了下眉,十分开心。   陆宁却高兴不起来。李玄祯出乎寻常的平静,让她莫名有点害怕。可……她也就是去了个青楼嘛!过生日难道还不许放肆一下吗?也没干别的出格的事情。   再者,想起太子殿下的朵朵桃花,什么白月光,什么青梅竹马,她心里还气呢!   故此,陆宁又挺直了腰杆子。东宫也没啥好怕的,去就去呗。   绕出巷子,李玄祯抱着陆宁上了马,一路无语地带进了宫。   刚入东宫,高允就捧着朝服迎了上来。李玄祯松开了陆宁的手,“把郡主送去紫麟殿。”   卫殷诧异于为何不是送去长乐殿。转念一想,这么久了想必长乐殿的那些雪雕都融化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李玄祯直接在最近的偏殿换了朝服就去太和殿上朝,陆宁被领进了先前来过一次的紫麟殿。   依⁷华⁰独³家⁴整⁶理   陆宁现在清醒着,便觉得身上实在难闻。可这里是李玄祯的寝殿,她似乎不大适合在这里洗澡吧?呃,上回来的时候,她好像还在此睡了一觉,这么一想,洗个澡也没什么。   小姑娘走到殿门口,朝外头伺立的内侍道:“可以给我送些热水和干净衣裳吗?”   那内侍犹豫了片刻才回了是。可他走了之后,竟再也没回来。外头又换了一个新面孔的内侍。   陆宁只好又问了一遍。这个内侍却理都不理会她,只是站着不动。   这东宫里,若是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就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或者多做什么。殿下没有吩咐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知。也只有殿下的心腹高允和卫殷有些主动权,但这会儿他们都不在。   陆宁只好孤零零坐在殿里等太子回来。   好在这次朝会时间并不长。李玄祯到了紫麟殿时,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冕冠玄衣衬得男人挺拔如松,威仪凛然。黝黑的眸子隐在珍珠冕旒之后,隐隐透着沉冷卓然和高不可攀。   陆宁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装扮,忍不住看呆了。   李玄祯走到她跟前,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声音尚有几分上朝时的疏冷,“知道我是谁吗?”   陆宁愣了愣,忽然醒悟到,这是叫她行礼的意思?   可待她真的躬身下去时,他还是扶住了她,“免了。”   他放开她,径直走进了内殿,大约是换衣裳。   陆宁望着他沉冷的背影,忽然委屈地想哭。这算什么?冷暴力吗?   李玄祯再出来时,已经换上杏黄色的太子服。色泽明亮些,整个人也少了几分迫人的气势,容色却愈发俊美无俦。   可陆宁却没心情欣赏了,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李玄祯再次走到她跟前,先前的冰寒似散了不少。   出宫去寻她的时候,他是气急了的,那时候只想把她捉回来狠狠惩罚一番,最好叫她对自己生出惧意来才好。在宫外看到她的刹那,他也的确叫她生出了惧意。可待她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又不知如何下手惩罚她……让她行礼他都舍不得,他根本下不了手。   他上下打量她,望着她脏乱的衣装,开口道:“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这破衣裳还穿着是舍不得脱吗?”   “我让他们送热水和衣裳来,他们都不理我。”陆宁这是标准的告状语气。   李玄祯知道是因为自己没吩咐的缘故,立刻走到殿外吩咐了一声。   男人回来时,陆宁一边用手指理头发,一边朝他感激地笑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没意思到,这个笑容带了多少讨好的意味。   在这东宫里,的确是以他为尊。若没有他的允许,她寸步难行。现在是这样,日后嫁过来也是一样。   小姑娘虽然一身脏乱,但脸蛋还是漂亮极了,一笑便夺尽世间光芒。   明媚、勾人又浑然不知的小东西,每每看着她璀璨的小脸,他心头就莫名的痒,很想……搂着她亲一亲。可到底是等了她一夜,气了她一夜,他按捺住了自己即将举起的白旗。   他闭了闭眼,叫自己不要为她的笑容所迷惑,沉沉开口道:“你可知道,我昨夜在雪地里等了你一夜。”   陆宁一愣,诧异道:“你等我干嘛?”   李玄祯想起那个雪人,却又说不出口。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幼稚最愚蠢的一件事吧。   没能给她过一个生辰,他总觉得遗憾,所以这次才格外卖力。至于这个点子,是两年前他从书上看到的,据说女孩子都喜欢,所以才实践了下。两年前陆宁没看到,这次便总想弥补一下遗憾。   最后呢,一切都付诸东流。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她看了信也不愿意来赴约,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辰有没有他来庆贺。   少女凑近他的脸,“对了,你之前说让我来东宫,是什么事情啊?”   “给你的生辰礼物。”李玄祯淡淡道,“既然你不在意,也不必提了。”   这语气不对劲儿。陆宁感觉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陆宁还欲再问,殿外有人送衣裳送来了,她嫌身上难闻,便兴冲冲地跑过去接,结果只看到衣裳。不过能换衣裳也不错。   李玄祯却似看出她所想,牵起她的手,走进内殿。内殿的床榻后面有一幢十二合屏风,转进去,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个大浴池,浴池四角有吐水的龙头,这会儿已经放了半池热水了,冒着丝丝热气。   陆宁瞪大眼睛,“哇,这也太神奇了吧?”   李玄祯原想说,长乐殿有更多神奇的东西。但忍住了。太子殿下觉得,现在还不是自己讨好她的时候。   “我先出去了。”男人倒也很自觉。   陆宁点了点头,正欲解开外袍,腰间一只玉佩的系带松了,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一声落到地板上。   正好落到李玄祯的脚边。李玄祯看见她戴了自己送的玉,心里不自觉柔了几分,暗道,雪人下回再堆吧,带着她一起堆岂不是更好?   他再多的骄傲,在她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放下身段。他喜欢看着她笑,看着她明媚恣意的模样。本来就是他输得多,陷得深,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反正她马上嫁给自己了,再骄纵也只能在自己的怀里。   就这么一瞬,李玄祯心头的气便散了散。可当他将那枚翡翠玉佩捡起来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放到眼前一看,脸色丕变!   男人心头此刻掀起层层黑云,某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还甜甜地说谢谢呢。   他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对她堆积的层层怒意如飓风翻卷一般瞬间爆发出来。他把她猛的拖过来,把那玉佩放到她眼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愠怒,“这是什么?!”   刚刚不是好好的么?忽然这般失常,陆宁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就是你给我的……”   话语倏然凝滞了,她双眼跟花了似的,脑子也打了结——不对啊,这玉佩不长这样,虽然都是绿油油的翡翠色,但她明明记得,中间刻的应该是丹凤朝阳,眼前这只却是流云、蝙蝠和团寿组成的福寿如意的纹样。   脑子跟被哐啷一声敲了一下似的。她恍然醒悟过来,这是当年李玄祐留给她的,她一直放在杭州,想必是前些日子他们收拾旧物时瞧着贵重,就一并带到了京城。悬香肯定把这玉佩放到了平日放挂饰的抽屉里,昨日出门时出得急,两块玉佩远看是一模一样的,想必就拿错了。   也不待陆宁回答,李玄祯就冷笑道:“这是李玄祐的东西。没想到他也送了你这个玉佩。”   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他如珠似宝地把自己的玉佩给她,那对于他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真心。他把自己唯一的真心郑重地放到她手里,结果在她这里,却并不是唯一。这可是代表定亲的玉佩,她竟然收了李玄祐的玉佩,且还堂而皇之带在身上!   那她到底把他当什么?!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的尊严已经彻底被她踩进了泥里。   陆宁被他此刻的目光吓住了,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是丫鬟拿错了而已!我……啊!”   忽然的裂帛声,让少女吓得失声尖叫,花容失色。   “你干嘛啊!有病啊你!”她挣扎着推开他,用力打他,男人却似高山一般,岿然不动。他轻易地把外衣剥开,剩下雪白的中衣。浴池边原本就是滑的很,她没能推开他,倒是让自己脚下一滑,连带着也让他失了平衡。扑通一声,两个人双双掉进了浴池里。   池水溅起水花,周围氤氲着热气,迷雾一般。   少女还未找到平衡时,纤细窈窕的身躯已经被压在了浴池的一角,动弹不得。   他把她的右手衣袖粗暴地卷起,视线落在她右手臂那原本有伤痕的地方。两个人身上都全湿透了,男人浸过水的眸光愈发沉冷幽深,黑不见底。   但好在他不再撕她的衣服了。陆宁此时已叫得嗓子都哑了,却半个人影也没看见出来。   她忽然悟了。这是东宫,他想干什么都没人管,即便他真的在这里强暴了她,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来救她。   额,他其实只是为了看她右手的伤痕好了没有。李玄祐说过,这是陆宁当初为了他受的伤,李玄祯虽然没有同陆宁说过,但心里却十分介意,他总觉得那是李玄祐在她身上安下的标记,膈应得很,所以特地寻了一味去伤痕的灵药送去颜府,若是每日涂抹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消失了。   此刻他想,她若是还留着那疤,他可能会被她活活气死。   好在,那手臂的疤已经没了。细腻如脂,光洁如雪,柔嫩得跟什么似的,就方才抓一下,也留下了红痕。   陆宁被他压制地动也不能动一下,却明显感到他的目光瞬间柔下来了。   男人的视线逡巡在纤细柔美的手臂上,眸光深了几许,却克制着自己,微微松开了她。 第80章 、飞雪时节(七)   袅袅的热气似愈发浓了。   男人身上尊贵无双的杏黄锦袍被浸得透湿, 坚硬的胸膛处的五爪金龙威严凛凛。他的身下,是娇弱无助的少女,身上只有柔滑的小衣, 紧紧粘在玲珑娇躯之上。胸前隐约可见肚兜上绣的牡丹。   娇艳欲滴, 媚色动人。就跟她的脸蛋儿一样。   丰满而柔软的地方,这会儿也异常得快速起伏着。因为刚才被吓到了。   李玄祯的视线不由地被那儿吸引, 深觉在浴池里发火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你看吧,他被她这被水浸透的身子一勾, 有那么一瞬脑子都空了,不记得自己方才气什么, 只想好好疼一疼她……   他强迫自己退开一些,不再禁锢着她。内心虽百般隐忍, 脸色仍崩着。这次他的确是被气得狠了,特别还涉及李玄祐!诚然,他知道她不喜欢李玄祐,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可他仍然不喜欢她与这个人有任何哪怕一丁点儿的牵扯!   毕竟有那么长一段时间, 眼前的人儿同他日日相伴。那是李玄祯介意甚至嫉妒的一段时光。她对他是没有爱情,但有其他感情,友情也好, 师生情也好, 这在李玄祯眼里都不能接受。   陆宁得了自由, 便往边角处挪了挪,想离得他远些。但怕再次惹怒了他,又不敢跑得太远。甭管谁对谁错,谁委屈谁活该, 总之现在是敌强我弱,自然要乖巧些。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办呢。男人又冷冰冰地开口了,“那你再与我解释一下,为何要托褚司阑去找李玄祐的下落?”   陆宁惊了,“你……你连这都知道?”   她是想找李玄祐,只是想知道他的情况,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特地找了褚司阑,也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找了。褚司阑是父王的人,办事也算牢靠,他跟她保证过不会透露出去的。她瞒着李玄祯就是怕他会生气,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了。   “所以呢?我的宁宁,你是舍不得他离开吗?”他语气很轻,却透着满满的危险。   少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她不知怎么解释,声音又软又可怜,道:“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就是想知道他死了没有。”   男人沉默片刻,“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要收他的玉佩?”   陆宁真觉得自己冤枉死了,“我……我不记得了,就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她根本不记得那件事啊!为什么要叫她对孩提时期的事情负责呢?   “这次真的是丫头拿错了。原本要戴你送的玉佩啊。”小姑娘委屈地要哭了,眸子湿漉漉的,带了几分楚楚可怜,一张娇艳的小脸,在水汽中愈发美得惊人。   男人看了她许久,目光浮浮沉沉的,似有缠绵不开又连绵不断的雾,“宁宁,我相信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我吗?” 低回的嗓音里透着温柔,却又像压抑了什么。   少女纤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咬唇道:“我……我不是说过了吗?”   李玄祯道:“你说的是你喜欢李晞。不是我。”   好吧……这话好像是她先前说过的。这可真是把自己坑了。   若说喜欢,她当然是喜欢的。可是她不想说这话,她不想让自己喜欢他。相爱的两个人,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眼下她感觉自己完全是被压的那个,她不想让他更得意。   眼瞧着她不吭气,李玄祯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他一只手臂正在她的腰后,忽然捏了一把她的翘臀,“不说,那就受罚如何?”   他的手劲儿大得很,陆宁疼得惊呼一声,“你……你干嘛呀!”   “我再问你一次,你喜欢我吗?”他又靠近她,低低地看着她,眸中幽深无比。左手托着她的后脑,右手危险地在后腰处滑动。   哪儿有人逼着别人说喜欢他的啊?她已经没辙了,只好闭着眼睛嚷道:“喜欢喜欢,喜欢总行了!”   李玄祯没有听出她的真心,皱眉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顿片刻,又续道:“要把名字也说出来。”   陆宁想哭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啊……   她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感到那只手动了,只是并没有要打她屁股,而是往衣裳里面滑了进去……   这更可怕好吗?   “别……别!”她扭动了几下,眸光如含了春水,微微气喘,“我……我说。”   男人黑黝黝的眸子看着她。少女的脸色微微泛红,强迫着自己对视着他的眼睛,嫣红的唇轻启,嗓音又娇又软,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我……喜欢……李……玄祯。”   这个名字她从未唤过,实在过于陌生。可说完,又莫名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眼前的男人就是她喜欢的,他的名字叫李玄祯。   话落,迎接她的是蛮横而迫人的深吻……   她唤他的名字,也那般好听。让他仿佛听到了天籁。   唇齿间的厮磨也仿佛一场战役。他进她退,他追她躲。他的吻素来强势,今日更是淬了火一般,滚烫又灼热,浓厚又汹涌,不管她能不能承受,都尽数付予她。   大掌穿进她散开的长发中,他紧紧抵着她的身子,她的胸口甚至能感到他身上凹凸不平的龙纹刺绣,磨得有些痒。水雾愈发弥漫开来,将她的脸蛋儿染得绯红如血。她眼中水雾迷蒙的,似含了泪,似有许多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目光微动,迫着自己松开她那被□□地柔弱可怜的丁香小舌,恋恋不舍地吮了几下她红肿的唇儿,渐渐平复着汹涌的呼吸。   他拥了她一会儿,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人反抗的强硬,“宁宁要乖乖待在我身边,不许再气我。”   只要她乖乖的,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什么都可以……   最后,他低头吻一下她雪白的额角,仿佛是宣誓着占有。   水声响起,高大的男人终于起身离开了浴池。   少女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浑身都放松下来,   她默默地在水池里思索着,方才她是怎么一步步败下阵来的?   他今日对她这样凶,这是前所未有的。还用他的身份和气势压迫她,欺负她,最后逼她说喜欢他。   说白了,他就是想叫她折了自己的想法,都顺着他的心意来罢了。   陆宁抬头看了看头顶高阔的殿顶,华丽、高贵又带着某种皇家独有的傲然。在这东宫里,她的确是没有任何筹码,什么都被他捏得死死的。   最郁闷的是,她还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欢。   她第一次感觉到卑微这个词。想起日后还要同不知多少女人抢他一个,她忽然悲从中来。难怪她母亲从前跟她说不要动心。是她任性了。先前她从未怕过他,心里认定,若是他敢娶侧妃,她就跟他没完。可现在呢?她发现在这座宫殿里,她根本没有反抗他的能力。   甚至他一吻她,她虽然委屈,可还是忍不住心动……   她清醒地认识道:他未来是天子,而她的未来,可能会很惨。   李玄祯把湿透的衣裳换了,这回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襟口和袖口是金线云纹,整个人沉敛不少。太子殿下的心里也琢磨着,该怎么办。   该怎么才能好好管住这个小未婚妻。   生气发火并没有什么用,李玄祯心里清楚。当初陆宁在庆阳府逛青楼,他三令五申不许去,她听了吗?她去得愈发勤快了,直到他亲自挡住她的房门。   所以,李玄祯觉得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还没嫁给他,他无法管着她,若是日后进了这东宫,她自然就没办法再胡闹了。   于是,太子殿下又开始算日子了。   陆宁沐浴之后,换了一身粉色锦缎宫装,整个人娇娇嫩嫩的,像一朵刚绽开的桃花,还泛着露珠。李玄祯看一眼,便走过去牵她的手,陆宁却微微避开了他,水灵灵的双眼看了他一下,又微微垂下去。   “殿下,我要回去了,我一夜未回府,祖母他们该担心了。”   李玄祯道:“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颜府说过了,你在我这里住几日。”   住几日?   陆宁又皱眉道:“大婚前本来见面都不应该的,怎能住几日?”   男人冷哼了一声,“那大婚前就可以去逛青楼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去逛!”   陆宁看他一眼,“我父王马上到京了,我想回去和他聚聚。”   李玄祯才不信呢,“你父王?他的行程我比你更清楚。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出宫去同苏棠胡闹吧?”又头疼道:“叫你乖乖的,为何就不听呢?”   陆宁顿了片刻,退了几步,竟弯腰给他福了福身子,恭敬道:“太子殿下请恩准我回去吧,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殿下……殿下?她什么时候用这个称呼了?虽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但她像自欺欺人似的,并不愿意唤他这个敬称。   这回李玄祯可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在跟他赌气呢!   “这又是怎么了?”他皱眉,“我们不是已经讲和了么?”   少女立在他一步开外,就低头站在那儿,默默看着地面,然后有泪水无声地落在地板上。   男人的心立刻被刺了一下,他上前一步,伸手抬起她的小脸,果然看见一双剪水瞳眸泛了泪,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粉颊处,马上就要滑落下来。   男人的五脏六腑都缩了起来,泛着钝疼,指腹拂过她的泪,“你……”   陆宁一把推开了他,“谁跟你讲和了?我不要你管!”   这一爆发,泪水就更控制不住,跟决了堤似的。   李玄祯心慌意乱,想来抱她,她却跟疯了似的往殿外跑。快跑到大殿门口,又被他从后面抱住,“你到底闹什么脾气?”   陆宁转身道:“我就闹脾气怎么了?就许你闹,不许我闹?”小姑娘想起自己未来的处境,望着眼前说她闹脾气的男人,她怎么喜欢了这么一个霸道的混蛋,心里愈发难过了。从袖兜处掏了一把,掏出来一只小令牌,狠狠朝他砸过去,“李玄祯,我讨厌你!”   这声量,殿外的卫殷、高允都听到了……两个人并着一群宫女内侍,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   李玄祯简直要被气笑了,这话他可不信,她刚才还说喜欢他来着。他胸口被砸的生疼,接住那令牌,可不正是先前东宫的通行令牌么?   他真的不懂了,她失了约,他等了她一夜,怎么她还委屈上了?   但她此刻满脸泪水,哭得这么伤心。这让他想起,他刚从北境回京时,第一回 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   也是那个时候,他打定主意不再让她哭的。是他没做到。   他哄了一会儿,没有成效,只好无奈道:“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行?嗯?”   陆宁摸了一把眼泪,道:“你根本不爱我。说对我好都是骗人的,骗子!”   男人蹙眉道:“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把她强硬地搂到身前,给她擦眼泪,低头亲她的唇,不顾她的反抗,亲了好几下,“这不是爱你是什么?”   陆宁好不容易才躲闪开,“你就是骗子!你一边亲我,指不定一边想着你的白月光呢!”   李玄祯愕然,“什么白月光?”   陆宁推开他,道:“你送我的字帖,早就送给过你的白月光了!你还好意思拿来给我!”   男人懵了,“我哪里送过其他人?你说清楚,到底是谁?”   陆宁道:“你别装模作样了!就是和你青梅竹马的那个!”   李玄祯表示他想不起来。陆宁则哼了一声,转身就朝殿外走。   这个时候怎么能让她跑了?挺拔的男人三两步上前,把殿门一关,又将她摁回在怀里,“你生气是因为这个?你去青楼玩儿也是因为这个?”   可算是找到原因了。他知道,她虽然任性,但也不至于这样胡闹,原来是有人在她面前故意误导她!   他忽然心下大定,终于可以对症下药好好哄了。   “所以白月光是真的咯?”她瞪着他,若是他敢说是,她发誓她就立刻咬死他!   “我根本想不起是哪个人,你说是不是真的?”他有点好笑,“字帖,那是我小时候写的,书斋里曾经招过不少伴读,男女都有。有时候他们拿走我的字,我也不至于同他们计较这点小事。”   “那还有一只很可爱的青玉小兔子呢!”陆宁又道,“你送给人家姑娘的,就忘了?听说公主找你要,你都不给呢,就单单送了她!”   李玄祯记性很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然悟到她指的是谁。   他无奈道:“那只兔子,是她找我要的。她是沈大人疼爱的孙女儿,我毕竟从小受沈大人教诲,她找我要,我就给了。我当时心里还有点舍不得呢,但不过是个玩物,很快就忘了。你若是喜欢,回头我找一百只来给你,好不好?”   陆宁道:“我才不要呢!”顿了顿,她看着他,又问:“你果真不喜欢她?”   李玄祯:“我若说,我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你信么?”   她瞪他,眸中无数娇嗔,勾得他心痒,忍不住便抱着她亲她的脸。她身上独特的馨香,让他沉醉。   “你别这样……”她避开他,嘴上道:“那还有孟家姐妹呢?是不是也做过你的伴读?还有……唔!”   他堵住她的唇,吻了一会儿,交换着缠绵的气息,看着她的眸光温柔如水。   男人心口免不了一丝喜悦,他的宁宁这是在吃醋吧…… 第81章 、飞雪时节(八)   陆宁知道自己这一番诘问十分小家子气, 但那又如何?凭什么他对她要求心意唯一,她却要忍受他那么多烂桃花?   说起沈令辞,李玄祯只记得是个安静的姑娘, 柔顺、端庄, 是那种十分标准的大家闺秀,懂得把握分寸和距离, 在少时那一众聒噪的伴读姑娘中,算是能纳入“不讨厌”的范围之列的。他对其样貌的确印象不深,但这个名字倒是挺熟悉, 因为它经常出现在礼部催立侧妃的名单首位。   显然,礼部那群人实在不如沈衡安懂李玄祯的心意。沈衡安已料到太子殿下不愿意立侧妃, 甚至准备把自个儿孙女儿和新科状元凑成对儿。   总之沈令辞同他以前没多大瓜葛,以后也不会有。也不知是哪个人敢在陆宁面前搬弄是非,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过,能看见他的宁宁给他吃一场醋,倒是意外之喜。   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在谈恋爱上时常犯幼稚,就比如这会儿,他知道她对他的在意, 内心的喜悦也难免外露,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瞧,就跟生了两团火苗似的, 这吻也愈发胶着且绵长。明明怀里的小姑娘挣扎着呢, 他也不管, 就强硬地占着她的红唇。   就跟小猎豹逮着了自己想要的,就死都不放手似的。   陆宁被他亲得浑身都软了,可她还没问清楚呢!只好憋了点泪花花,含在眸中, 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不想让她哭,果然渐渐松了力道,静静搂了她一会儿,这才道:“那些我根本连脸都记不住的人,就别浪费口舌了。若有我能记住脸的,你可以问一问。”   陆宁愣了下,娇声道:“你说得好听,哪里需要你认得脸了?只需要家世符合的姑娘,直接抬到你宫里就行了,到时候你自然就认得脸了。”   李玄祯不以为然道:“笑话,若是长得不合我心意的,谁敢往我宫里抬?”   陆宁立刻瞪圆了眼睛,“你……你是说若是家世好且长得合你心意的,你就愿意了?”   李玄祯道:“还要聪颖绝伦才行,免得生出的子嗣是蠢材或者蠹虫。我最烦这两种人。”   陆宁:“……你是想让我夸你选侧妃的标准定得够高么?”   男人弯曲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额角,“傻瓜,听不出来么?能入我眼的只有你而已。”他吧唧一声亲了一口她已然红肿的唇,“在我心里,聪明又漂亮的姑娘,只有你一个。”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的甜言蜜语又精进不少。陆宁心里有那么点甜。不过还是没有完全满意。   “你就哄我吧……一边骂我傻瓜,一边又说我聪明。”   小姑娘被他抱着放在膝盖上,两人面对面坐在榻上。在云岫居的时候,他们经常这么亲密地抱着,但自从回京后,连见面都少,更遑论这样抱着了。她有点不适应,想下来,但被李玄祯拉住。他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你呀,大部分挺聪明的,但有时候傻。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陆宁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她抬眸看他一眼,目光黯然,“你身份如此,日后总要纳侧妃的。即便你自己不想,也有一大堆人用各种名目逼着你纳。”   李玄祯竟笑了一下,伸手抬起她的小脸,“一个扑风捉影的白月光之论,你就敢爽我的约去逛青楼,我若是真娶个侧妃回来,你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跑了?”   陆宁沉默片刻,似乎在认真思索,过了片刻,才十分艰难道:“若……你的心一直在我这儿,我……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她并非三岁稚儿,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事事顺心的,哪儿能由得她想怎样就怎样?她喜欢的男人是太子,日后是天子,他要承担的责任很大,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这些冰冷的现实不会因她的个人意志而改变。   可这话一说出来,心里又有一万个不愿意。遂又急忙补充道:“但是,必须要经过我的允许才可以!我是正室,我若是不同意,你也不能娶的。”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光挑长得丑的、脑子笨的进门,让她们成为摆设,看谁敢跟她争!   李玄祯着实没料到,她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望着她一时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她为他做出的妥协,她本不愿如此,却为了他,学着把自己也镶嵌进这些条条框框中。   他莫名生出亏歉来。到底是他先招惹了她,把她从那纯净无暇的世界拉进这葬送了多少人年华和梦想的皇宫里。   当然,他不会让她葬送自己的年华和梦想。男人俊逸的眉眼笑意潋滟,忍不住低头亲了下她的唇。“傻丫头,我娶你来,是为了让你享福的,并不是让你委屈自己的。”   她的小嘴今日已经过几番□□,肿得厉害,他怜惜得很,不然这会儿又要忍不住一番吸吮肆虐了。   “宝贝,我们当年的分别是有回报的。”男人柔声道,“以我现在的地位,没有人可以逼我娶什么侧妃,就连父皇都不行。”在北境战争之前,他只是太子,只是储君,行事的确有不少掣肘之处。但现在,他羽翼已丰,又监国日久,几乎掌握了大燕的所有军政大权。没有人能够威胁他。   当然,也正因为此,他无法同书院里那样,花那么多时间陪她。   陆宁懂了他的意思,目光亮亮的,“真的?”   “当然。不然我天天累死累活的,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没办法好好宠爱,又有什么意趣?”某日理万机的监国太子由衷感叹。   陆宁的脸微微红,一双细嫩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抱住,然后倾身过去,主动吻了一下他的左脸。   清清凉凉,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   在她要退回时,他摁住她纤细的背,让她无法远离,又伸出右脸,“再来一个。”   陆宁这会儿竟十分乖顺,果真如他的愿,又亲了亲他的右脸。还调皮地往下,对着他的下颌也亲了几下。   他被她勾得心魂都酥了,免不了又想亲回去。即将触及她绯红的小脸时,这小丫头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男人唔了一声,顺势亲了一下她雪白的掌心。   陆宁痒得很,缩回了手,又讨好道:“你说了以后我进了宫要对我好的是吧?说过的话不能抵赖。而且你这么神通广大,肯定什么愿望都能满足我,对吧?”   李玄祯知道这是她给自己灌迷魂汤,但他心甘情愿,“你说。我若是能办得到,定然允你。”   陆宁很开心,果然多主动一下他就好说话了,“我希望咱们成亲之后,我可以随时出宫去玩儿。不然日日待在这里太无聊了。”她眼瞧着男人的笑意淡了,连忙补充道:“你放心,我一定不去逛青楼了,就是去街上逛逛,而且会乔装的。不会丢你的脸,也不会被言官知道的。”   李玄祯不说话。   陆宁又道:“唔,你若实在为难,要不固定好日子,一个月出宫一次也行。”   她见他仍然不答话,便又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衣袖落下,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臂。她摇了几下,撒娇的小猫一样,娇声道:“殿下,答应我吧!”   男人开口道:“言官无处不在,你确定不会被发现?”   陆宁道:“我会很小心的。再说,万一被发现了,不是还有你么?”   哦,这是闯了祸后,就让他给她收拾烂摊子的意思?他并非不愿给她收拾烂摊子,只是……他下意识里总是想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不让人看见才好。   可是这种想法是见不得光的。他说了想让她来享福,自然要让她过得开心才好。   陆宁见他犹豫,心知有希望。小脸猝不及防地凑上去,这回,直接吻了他的唇。   他的身体微微僵住。   她贴着他的唇,亲了片刻,看见他黝黑的眼睛,似有些无措。但回忆起他吻她时的霸道凶猛,又捡回来几分勇气,小小的舌尖伸进去,轻柔地、细致地扫过他口中柔软的肌肤。   他一直没动,可抱着她的手,已是青筋暴起,目光愈发黑亮。   小丫头没什么体力,亲了一会儿,便退了出来,趴在他胸口踹了一会儿,视线不小心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   她心头莫名一动,鬼使神差的,小脑袋一抬,吻住了那里,细白的小牙齿还轻轻咬了一下。   “唔……”   男人嗓音低哑而性感,他猛的搂住她,“别乱动。”   少女的小脸此刻似二月芳菲,润红娇艳,嗓音也软软的,“那你答应了没有啊?”   他无奈道:“答应了。”   陆宁喜笑颜开的,兴奋地跟小猴子似的,又凑上去,亲了好几下。   他原本就一直隐忍着,哪里经得住这般撩拨?心道这都是她自找的!   男人搂紧了怀中的少女,忽然起身,朝着那床榻处走去……   李玄祯不止不会立侧室,还答应了她日后也可以出宫的要求,这无疑让陆宁对于这门亲事的忧虑都清除了。虽说她也清楚,一辈子这么长,他未必日后真能一直做到这样,但他现在肯答应她,足以证明他对她的感情深厚。   恰好,她也很喜欢他。   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的亲事更美好动人呢?那种在云岫居中才有的幸福感仿佛又回来了。如此,她对他免不了纵容,一颗心浮浮沉沉的,不知今夕是何夕。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柔软依附着男人的样子有多迷人。最后,他在榻上把她剥光了,她才想起来推拒……   总之,后来又叫殿外的宫人另送了一套衣裙来。 第82章 、飞雪时节(九)   情到浓时, 差点收不了场,好在小姑娘有过类似的经验,主动用别的方式给他解决了。   上一回还是在太行山云岫居的时候。   他沐浴之后回来, 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搂着她亲了几口,陆宁推开她, 抱着干净衣服跟兔子似的逃去后屏风后头。她也被弄的一身汗,干脆也重新洗了。   洗完之后出来时,李玄祯正半靠在榻上发呆, 看见她,前一刻还安静的神色立刻暖意融融, 朝她招手,“来。”   陆宁走过去, 犹豫了片刻,才上了榻。他立刻侧身过去,把她搂进怀里,叹道:“真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陆宁没说话,只是静静窝在他怀里。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抱着, 最后睡了过去。   说起来,他们都是彻夜未眠。饭也没吃,似乎也没觉得饿。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 陆宁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两个人用过膳后, 外头的大雪刚停,重重宫阙为茫茫雪堆所覆,愈显得苍莽肃穆。陆宁想出门去看雪景,李玄祯便干脆带着她去一趟长乐殿。   昨夜做的雪雕还有些保持良好的, 包括李玄祯做的那只雪人,卫殷特地派了两个人好生护着,所以还没有被损坏。   陆宁看见这么多雪雕,也乐了,“你们东宫的人过得挺欢乐的嘛!我还以为宫里都是很严肃的呢。”   李玄祯道:“等你住进来,他们就都听你的,你想叫他们严肃就严肃,想叫他们活泼就活泼。”   陆宁吐了吐舌头,“太子殿下又开始哄我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李玄祯走近她,给她把斗篷系得更紧些,道:“我是说真的。你若喜欢,回头叫他们都来陪你玩儿就是。这里的雪人,原本也是我让他们堆来给你看的。”   陆宁目光熠熠地看他一眼,“真的?”   男人点头,眼瞧着她又往前跑,忙拉住她,叮嘱道:“地上滑,小心些。”   “知道啦!”陆宁欢乐地沿着各色雪雕看了一圈,虽然已经不如昨夜那般壮观,但还是能看出他的用心。特别是那只尤为精致好看的少女雪人儿,她看出来是她自己了。   她立在那儿看了半晌,脑中浮现着他细心堆雪人的模样,心里恍然悟到,难怪他这次这么生气。这是他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可她昨日没来。   少女伸出手来,摸了一下那雪人的脸,手上是冰凉的,心里却暖暖的,似软了一滩水。她听到身后有踏雪的脚步声,知道是他,也没转身,对着雪人摸摸这儿,拍拍那儿,“还以为太子殿下多忙呢,还能有时间玩雪儿呢!”   李玄祯把手中的伞罩到她身上,微微遗憾道:“这次生辰又没陪你过成。已经是第三次了。”   陆宁这才发现,天上又下了细雪。   她自动走进了他的伞下,走到他的身边,朝他微微笑,道:“没关系,以后每年都可以陪我过。”   每年……挺好。李玄祯喜欢这个说法,他轻轻拂过她发上的雪花,忽然感叹道:“宝贝已经十七岁了。”   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才十二岁,青涩又娇嫩的模样,至今让他难忘。一转眼就五年过去了。   陆宁道:“什么意思?嫌我老么?”   李玄祯笑了一下,道:“没有。原本是觉得遗憾,没能早点把你娶回家。但……现在也不错。你现在这个年纪,正好适合成亲。”   他们相遇在青葱岁月,历过坎坷,又将于最好的年华结为夫妻。   他想,上天能给他一个这么剔透可人的宝贝,真是待他不薄。至于昨夜自己被她气得要死的时刻,这会儿已经被他忘得差不多了。   穿着雪白斗篷的少女抬头朝他笑,他伸手一只手举着伞,另一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中,给她暖了一会儿,又执起于唇边,浅浅亲了一下。   男人高大挺拔,少女纤巧明媚。他们相对站在伞下,立在雪中,远远的,似一幅绝美的画卷。   高允卫殷并长乐殿的宫人们都只在远处伺立着,不敢冒然上前打扰。宫女内侍们望着这一幕,也不禁心头赞叹,这一对儿身份合衬,模样也合衬,实在是天作之合。   但宸元殿很快有人找了来,大约又是什么紧急的朝务。   李玄祯离开后,让卫殷他们陪着陆宁玩儿。可陆宁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便没了玩的兴致。   她喜欢他陪。但也知道,他不可能一直陪她。   小姑娘发了会儿呆,便也动手堆起雪人来。原打算堆一个他的模样送还给他,结果试了几次,发现并不容易。   又一次堆成个圆脸胖子后,陆宁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苦恼道:“这是有什么技巧么?我怎么堆不像啊?”   卫殷早就捧了手炉在旁边,但陆宁不肯要。她这人就这样,认定了就倔得很,她想把雪人堆好了再暖手。卫殷想起昨夜殿下的执着,心道这两人在某些方面还挺像。   但显然,陆宁的耐心是不如李玄祯的。她手都冻麻了,却怎么也堆不好,难免有些不高兴。   好在李玄祯离开的时间不长,回来时正好看见陆宁神色严肃地在雪地里忙活。   “哎呀,又瘦了点。”小姑娘正郁闷着呢,一双通红的小手已经被男人牵了去。   这双小手跟冰块儿似的,李玄祯不由分说,将它们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焐了焐,皱眉道:“你在折腾什么?回头冻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我?”   “你回来啦?”她一脸惊喜,但又沮丧道:“我想堆个跟你一样的人,但怎么都堆不好。”   男人无奈道:“我那是堆了一日才堆好的。你可别折腾了。”顿了顿,又道:“要不,你随便堆一个给我就行,我知道你的心意就行。”   “算了,这么需要毅力的活儿,不适合我。”她放弃了,双手挣脱他的手,忽然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道:“有大活人在这儿,还堆什么雪人?”   那小手还凉着呢,刺在他的脖子上,冷得一个激灵。   陆宁却恶作剧一般,手指顺着衣领滑进去……   两个人隔得近,他忍了忍,没忍住,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低声道:“宝贝,再调皮我今晚就不许你回府了。”   少女这才乖乖地缩回手。   因雪天路滑,李玄祯也没有留她太晚,趁着天没黑时,亲自把人送到了颜府。颜府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起来又迎又送的,搞得很隆重。李玄祯临走时,众目睽睽之下,忽然捉住她的手,附身过去,低声在她耳畔道:“宁宁,下回见面,就是洞房花烛了。”   陆宁心头一跳,抬头一看,他已经松开了她,转身离开了。   是了,他说了几个附属国的使节团都进京了,他最近忙,肯定没时间再见。再一次见面,可不就是年后大婚了……   原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风平浪静,然而并没有。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陆宁在扶疏园喂鱼时,被梅见阁的那种小狗抓了一把,幸好湖颖动作敏捷,及时挡了,只在手腕处被划了一条浅痕,出了点血。   即便如此,还是把颜府上下都惊动了。现在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极为宠爱这位准太子妃,若是出了事儿,谁也担待不起。   好在大夫看过之后,断定只是皮肤那点小伤。陆宁怕李玄祯又要大惊小怪的,便叫颜府的人不必把此事传出去。   已近年关,京里年味儿渐浓,陆南屿也在除夕之前赶回了京里,陆宁去了两回陆府,免不了又因手腕那点伤痕叫镇南王心疼了下,他又唤了大夫来一再确认没事儿,这才放心。   最后不知怎的,这消息还是传到了宫里。太后又遣了宫里的御医去看了一回,那御医还带了一大堆药膏给陆宁。   至于么……这么点小划痕,看了一拨又一拨的大夫。陆宁看着那一大堆药,总觉得有李玄祯的手笔。   她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个玻璃人,一碰就碎的那种。   同时,颜府和陆府中都进行着嫁女的准备。颜府里面,大部分是颜老太太亲自操持,蒋氏也在一旁协助着。   那蒋氏看见陆宁的嫁妆礼单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也未免太夸张了,如今京城里即便是侯门贵府嫁女也多在十抬左右,可陆宁呢,除了府中公库给备的八抬之外,老太太自己掏腰包另备了十抬,颜知赋又备了十抬,统共二十八抬!   颜知赋就不说了,老太太那儿,她以往着实没看出来老人家私库这么丰厚,心里想着颜芊璎的婚事也近了,不知道老太太能给出多少。   府里的丫头们看到满屋子红澄澄的嫁妆,也是目露羡慕。又有星回阁的丫头们自豪地透露说,这点嫁妆算不得什么,最丰厚的那份,还在陆府呢。镇南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把能给的都给了。父母的愿望总是很朴素,虽然知道再多的珠宝银钱在皇家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但还是期盼着能在夫家给她赚得足够的脸面。 第83章 、长乐之殿(一)   年后的几日, 颜知赋住在了星回阁陪陆宁。陆宁从小是她的心头肉,加之少时没有父亲,她对女儿尤为溺爱, 临近出嫁了, 她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一来是舍不得她, 二来是担心她的骄纵在那皇宫里要吃亏。   若早知她要嫁给太子,颜知赋大约不会溺爱她的,溺爱她就是害她。可她以前是想着给她招婿的, 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能说缘分由天定,半点不由人。   陆宁见她比自己还忧愁, 笑道:“你先前不是还劝我呢么?怎么现在这样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马上要去龙潭虎穴呢。”   颜知赋坐在那儿没应她,小丫头却忽然跳到她膝盖上去, 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母亲怀里,双手抱住母亲的肩膀,跟小兽一样偎依在她身上撒娇。   “娘亲,你放心, 我以后会好好的,不会让你担心。”陆宁揉了揉她的微蹙的眉角,道:“这么好看的脸, 若是皱了就不好看啦!娘亲别为我操心了, 我会心疼娘亲的。”   颜知赋笑起来, 又叹了一声,道:“你若真心疼我,日后就记得要收收性子才好。该乖顺的时候就得乖顺一些,特别是在太后和皇上面前。”   “我知道啦。”陆宁笑道, “我也就在少数人面前任性一些,大部分时候还是很乖的。那时候去书院,我不也是一个人去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么?但是我混得可好了,书院里人人都喜欢我。”   那时候她其实很乖,念书也很用功。她内心里保护意识还是很强的,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时候,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乖。   颜知赋点头,又叮嘱道:“我信你。但是还有一条,太子殿下即便对你再好,也切勿忘记你们君臣的身份。在他面前不可过于放肆。”   陆宁唔了一声,不满道:“娘亲同父王待得久了,都被同化了。这话父王说过好多次了。”   颜知赋愣了下,道:“那我跟他的出发点可不一样。他出于对皇室的愚忠,我是纯粹为你着想。须知,太子现在对你正是热乎的时候,纵是有些出格的行止,他也不会计较。但若是哪一日这热乎劲儿淡了,谁也难保他不会翻旧账。”   “他不会那么小气啦。”陆宁不以为然。   颜知赋道:“我也就是提个醒儿。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行。”   陆宁觉得,她在李玄祯面前根本不用有什么分寸。话说,到现在她都从未给他行过礼呢。就连“殿下”这称呼,也是最近才习惯的。   这么一想,她感觉自己是有点过分了。这回进宫,还是规矩一些吧。   颜知赋的目光落在她前几日被猫抓的手腕上,见那血痂已落,也放下心来,道:“小时候让你涂药,真是比登天还难。这回倒是很积极。”   陆宁看了眼自己的手,“嗯,全好了。”毕竟要做新娘了啊,一辈子就一次,当然不能带着伤。但这话她说不出口,总觉得羞涩。   她不知道其他姑娘成亲前是不是也同她这般,总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他的面前。   苏棠说她虽扮过几年男人,但本质上就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她深以为然。特别是踏进爱情里,这颗心似乎愈发不由自己掌控了。以至于这几日,看着府里为她的婚事各种忙碌,时常勾得她想起那个人来,每每想起,莫名一阵心慌。   这可能是少女待嫁综合征。   此刻颜知赋倒是没注意女儿的神态,她在想另外一件事。昨日,颜老太太和她单独交代了陆宁这回受伤的因由。那只小狗与陆宁熟得很,按理来说,不该这么忽然发狂,果不其然,是二房的白氏,也即颜芊琳的生母,在背后动的手脚。她给那只小狗喂了致狂的药物,再把小狗偷偷放到陆宁的附近,若非湖颖手脚灵活,挡的快,只怕陆宁要被抓伤,加之她当时就在那湖边,说不定还要掉到湖里去。   颜芊琳以意图谋害郡主的罪名被关在刑部大牢,还没关几日就自尽了。白氏怀恨在心,才走了这步棋。   这件事颜老太太私下查了出来,却未曾告诉陆宁。颜知赋知道,这是老太太怕陆宁记恨颜家,也怕太子处置二房。反正白氏已经被罚去别庄了,陆宁马上也要进宫,日后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颜知赋也不准备告诉陆宁。她们母女在杭州数年都仰仗着颜府过,说到底是欠了颜府的。陆宁自进京就一直在这里住着,又从这里出嫁,也算是还了颜家的恩情吧。   可惜,他们一家三口,好像没有真正团聚过。眼瞧着夫妻二人要和好了,女儿却嫁出去了。   颜知赋一时怅然,忽然又想起,颜老太太还让她来给陆宁教育一番洞房之事的,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不出口,心道还是让宋嬷嬷来教一教好了。   然而,当夜宋嬷嬷欲同陆宁说起时,陆宁脸腾的红透了,忙道:“这些我都知道,嬷嬷不用说了。”宋嬷嬷见她捂住了耳朵不听,也只得作罢,只把几本书放到她枕边,嘱咐她看一看。   陆宁才不会看呢。她自认已是历过“云雨”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学的?   苏棠还特意偷溜进颜府来,给陆宁送了礼品,说是给她添妆。陆宁看了她拿来的几个盒子,道:“你不是买了宅子后穷得叮当响么?还有银子给我添什么妆啊?”   苏棠不好意思地笑,“这……这点钱还是有的。”顿了顿,她眼珠子一转,还是附耳过去,小声告诉陆宁,“最名贵的那副镯子是温聆送的,但你千万要装作不知道才好,我怕你夫君万一知道了不开心,到时候给温聆小鞋穿。”   这不是第一个跟她说怕太子如何如何的人了。陆宁恍然醒悟,她的夫君似乎掌握了许多人的生杀大权,很不好惹的样子。   幸好,不包括她的。她这样想着。   然而到了洞房那日,她就知道她错了。   除了温聆和苏棠外,江彦、王鄞等同她相熟的几个同窗,还有身在外地的韩溟都送了礼物来。陆宁把礼品都装在一处,竟也凑成了一箱子。   时间倏然而过,至正月初五时,天边刚刚显出微光,颜府上下就忙碌了起来。   皇太子娶妻,整个京城的百姓都跟着凑热闹,万人空巷,比肩接踵。再加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这婚礼委实让满京城的姑娘们都艳羡不已。   当然,这场婚礼中,最让姑娘们羡慕的还是新郎,那位坐在金辂车上身着衮服的太子殿下。日光下的容颜俊美无俦,凛然不可逼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有多么喜悦和激动。要不是他习惯了着冕服时须秉持皇太子之威仪,大约要露出笑容来。嗯,此刻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就是这一干典礼实在啰嗦,他已经等不及想去颜府接他的太子妃了。   太子在宫里已经历过一段繁琐仪式,登上金辂车赴颜府时,已是午时了。待见到那心心念念的人儿时,他感觉自己已等了她好久好久。   繁复华丽的翟衣穿在她的身上,竟是异常合衬。此刻她的面容被头冠上垂下的细密珠帘所挡,看不真切,但那细白的耳根,却微微泛了红……   他心下一笑,这才刚见面就害羞了?   在礼官的指引下,陆宁登上了另一辆金辂车,两人绕着皇城走了一圈,待进宫时,已经入了夜。   今夜的东宫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千枝万盏的琉璃宫灯将整座宫殿都照得煌煌。长乐殿中,两人喝过合卺酒后,陆宁被送去了内殿歇息,李玄祯还得去外面招待宾客。   这长乐殿是按照陆宁的图纸做的,比起紫麟殿来,少了几分高阔肃穆,多了几分温馨秀雅。床榻不如紫麟殿的大,但比星回阁的还是大了不少。丹红灼目的纱帐上绣了百子千孙,顶上挂了一只干花香囊,泛着淡淡的桃花香。   这香囊同星回阁的可谓异曲同工,但做得更为精致华丽,下面还垂下了一颗细巧的夜明珠,夜明珠下方一缕细长的杏黄色穗子,在琉璃宫灯下轻轻荡漾着。   陆宁在湖颖和溪藤的伺候下,把繁重的衣衫和钗环退下,转到屏风后沐浴过后,换上一身轻便柔软的衣裙。墨发的发尽数散下,一张脸如出水芙蓉一般,细腻如白瓷,娇嫩水润似能掐出水来。这张脸,浓妆有浓妆时的娇艳,素颜有素颜时的妩媚,实在是得天得厚。   “姑娘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湖颖道,“累了一整日了都。”   是累了一日了,但她吃不下。   心头有紧张,有忐忑,也有喜悦,有兴奋。总之很不平静。她想起两个丫头也累了许久,便道:“现在没什么事儿了,你们先退下休息吧,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紧张,怕掉面子,也怕羞。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   湖颖最了解她,便和溪藤一起离开了。另外还有东宫的几个宫女和内侍,只隔着一层半透明的杏黄色帐幔立在那儿,陆宁也嫌碍眼,打发他们走。   自那日雪雕庆生之后,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特别喜欢这位太子妃。他们不敢不听太子妃的,但也不敢真的走,便只往远处挪了挪,还待在殿里。   陆宁也不计较了,自己滚到床上躺着。   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平静下来。细白的手指在被褥上轻轻地滑动,她想,这是自己愿意做的一件事,有什么好怕的?   夫妻行周公之礼,乃是伦常。   她自认已经镇定下来,然而当外头响起齐整的行礼声时,她还是吓了一跳,又开始擂起鼓来。   定了定神,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也上前去行礼。   身子还未伏下去,就被他一把打横抱了起来。少女一声惊呼中,他已经把她抱着转了两圈,就像得到战利品的战士一般,志得意满,心头激荡难以自持。   外头的宫女内侍都默默散个干净。已掌权多时的太子此刻却幼稚地跟孩子一样,拥着新得的娇妻不肯撒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宣誓一般,叹息道:“你终于是我的了。”   陆宁抬眼,闻到他满身的酒气,“殿下喝醉了?”   李玄祯的视线落在她绝美倾城的雪颜上,微微一笑,“是醉了,被你迷醉了。”   少女咬唇不语,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你赶紧去沐浴吧!好难闻。”   “好。”男人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等我。” 第84章 、长乐之殿(二)   李玄祯今日的确喝得不少, 几乎来者不拒。李家宗室里有不少喝酒的好手,齐齐上阵也没能把他灌倒。自从监国后愈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一直是微笑着的, 即便对着那几个他平时很不待见的不学无术的宗室子弟, 也是和颜悦色。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今日心情极好, 想来是那位太子妃很合他心意了。   岂止心情好,简直是要飞起来了。他去沐浴,动作也是前所未有地快, 待发现自己差点穿反了衣裳时,不禁哑然失笑。   出来时, 他一眼就看见那坐在梳妆镜前的少女身影。小丫头一身藕荷色暗绣团花的薄纱衫子,拿了把银篦, 故作镇定地梳头发,可她已对着同一处梳了好几下,显然是神思不属了。   男人立在那儿看了片刻,眼瞧着镜中那张小脸越来越红,笑了一声, “宁宁还要梳到几时?”   她这才放下了银篦,正纠结接下来该做什么呢,男人已经大步走上来, 有力的双臂一挟, 就像方才他刚进门时那样, 轻易就把她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须臾之间,她已经被放到榻上,而他顺势压上去,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   这次终于可以不用压抑自己,太子殿下根本片刻也不愿意再耽误。激荡的心情,无法控制的力道,怀中颤抖的娇躯,唇齿间诱人的芬香,都让他似陷入迷幻,镇定理智都统统不见,他满心满眼满怀的只有她。   细细密密的吻从上往下。直到怀中人儿呜咽着哭出来时,他才惊觉自己过于粗暴。   抬眼,只见一张红到滴血的俏脸,在满枕的大红色下愈发娇艳不可方物,眼睛也是红的,水汪汪的含了泪。   又漂亮又可怜的小宝贝。   “怎么哭了?”他的指腹落在她的眼角上,温柔地给她擦,心想,这才到哪儿,怎么就哭了……后面可怎么办?   “你咬疼我了。”她低声道。以前也不是没有同他这样过,但今日他似尤为疯狂。   男人现在是很好说话的,立刻保证道:“好,我……我轻一些,你别哭。”   说完,他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起了身。   感觉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消失,陆宁一愣,还以为他要放过自己,连忙把衣裳重新穿好,往床榻里面躺进去。   李玄祯打开柜子,一眼就看见那雪白的绢帕。这是宫人准备好的。按照礼制,即便是洞房,身边都该有人伺候的,包括伺候沐浴,还有放好元帕。但他知道陆宁不喜欢,便早早叫他们散了,什么都自己亲自来。   回到床边,看见她竟然自顾自躺进被窝里去睡了,免不了笑出声。   “就紧张成这样?”他把她的小脑袋挖出来,揉了揉她的头发,颇有爱怜之意,低声安慰道:“你别怕,我会很温柔的。”   他说这话时是百分之百的真心。他这么喜欢她,自然要温柔待她的。   她简直羞臊地不行,可想着今夜这一遭,便硬着头皮,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听说第一次会很疼。我怕疼。你保证不许弄疼我好不好?”   这可没办法答应,不疼怎么真正得到她?但他想了想,这男女差异也有点让他头疼,说实话他情愿会疼的是他,反正他这点疼忍得了。   不管怎么说,此事是势在必行的。他思忖片刻,一边轻轻吻她的脸,一边柔声道:“我保证轻轻的,不会太难受的。总要有这一回的,后面就好了。”   哄了好一会儿,才哄得她点了头,可小姑娘的视线一落到那块雪白的元帕上时,又瞪圆了眼睛,惊道:“这是什么?”   李玄祯快速把那玩意儿铺好,立刻挡住她的视线,道:“没什么,宝贝,今夜是我们的好日子,你别想其他的,就多看看我,多想想我,好不好?”   陆宁刚问完,就想起这是什么玩意儿了。对于宫廷大婚礼仪,她学得很草率,但她可是博览群书的人,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   李玄祯这一招转移视线无疑是对的,陆宁依言,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望见他俊逸无双的容颜,也望进他的眼眸,那里柔若春风,恰似二月河边绵软的柳絮,又似三月枝头轻薄的杏花。   他极尽温柔地宽慰她,到底是让她放下戒心。她的夫君俊俏又温柔,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陷进他款款柔情的眼波中,伸臂搂住他的脖子,软软地亲了下他的唇角。   得到她的献吻,他脑中紧绷的弦也断了。初时还能告诫自己要轻些,慢些,可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   那是一种几近疯狂的迫切感,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理所当然的,她又哭了一场,哭得厉害,带着惊呼和挣扎,可他这回却没放过她。   她这才知道,什么轻轻的,什么温柔,什么保证,都是狗屁……   殿外的人都听到了太子妃的叫声,有一度叫得很惨,原本是唤殿下的,但后面一声“李玄祯你讨厌”,着实让宫人们一个个都不敢抬头。幸好,这叫声到后面渐渐低弱下去,少女就跟彻底被制服的小绵羊似的,再也扑腾不起来了。   湖颖的脸都通红的,又有点担心,低头问一旁的宋嬷嬷,“姑娘没事吧?”   宋嬷嬷道:“没事,都有这么一遭。姑娘素来娇惯些,晚些时候上点药就是了。”   她嘴上说没事,心里也是担心的。心道,姑娘也是不懂男人,她那样的叫唤声,又娇又媚的,她听着都心尖儿发颤,男人听在耳里,只会更加兴奋。   只盼着太子殿下怜惜一些,莫真把小姑娘折腾坏了……   内殿中,李玄祯将那元帕抽出来时,也被那大片的殷红血迹吓了一跳。他也是没经验的,不知道别的女人第一次是不是这样。这处子血,未免太多了吧……触目惊心的,是特意来叫他心疼的么?   暗悔自己过于冲动,望着一眼被窝里阖着通红的眼皮一动不动的小人儿,他将元帕赶紧收好,万一被她看见,不知要怎么闹……   他披了件衣裳,把那东西送给外头的宫人,再返回时,榻上装睡的人儿已经不见了,屏风后有细微的水声,大约是在沐浴。   这里的浴池比紫麟殿还要大,也是可以自动蓄水的。   “宁宁,”他脚步停在屏风处,顿了一下,道:“我进去帮你好不好?”   “不要。”少女的声音弱弱的,但他听得分明。   他想进去,但又怕自己要把持不住。又道:“那我让你的丫鬟进来伺候你吧?”   陆宁忙道:“不要不要!我自己来。”   可等了许久,也没见她出来。正犹豫要不要进去,便听见她忽然一声呻吟。男人立刻箭步走进去,却见娇弱的少女摔倒在浴池边上,含着眼泪,一手撑着地面,腿却使不上力气。   哎哟喂,男人的心脏都疼得一阵紧缩,连忙把她抱起来,又替她把胸前扣了一半的盘扣扣好,动作极尽温柔,小心翼翼的。   抱着她回到榻上,他仍是拥着她,给她揉着腰际和大腿的关节处。   她不说话,只是乖乖靠着他,嘴上哼哼唧唧的,娇声控诉道:“你又骗我。根本一点儿也不温柔。我快疼死了。”   他动作一顿,“唔……对不起,宝贝。”   这话,刚才也说过,就在她说唤他的名字,说他讨厌的时候。他在耳边说对不起,可下面的力道却一点儿没见收敛。   少女抬头望见他满是心疼的眼,脸微微红,心也软了,默默地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儿抱着,听着对方的心跳声。   他是食髓知味,此刻掌下美好的触感,让他有些蠢蠢欲动。但想起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到底是要忍下来。   怀中的宝贝彻彻底底是他的了,反正来日方长,他得好好疼爱着才行……   他先前在杂书里也看过相关的描述,但如今身处其中,才真正领悟到各中妙境,实在是语言所不能形容的舒畅。特别是,他占有的是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这让他前所未有的满足。   同时,陆宁也有点被突破认知。原来洞房是这样的,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被彻底交付给另一个人,不管是身还是心。   她抬起头,郑重问道:“李玄祯,你会一直对我好么?”   男人一愣,想起她方才被逼到极致时一直叫他的名字,不禁露出笑意。他喜欢听她叫,这会儿回忆起来心头都一阵悸动。   他低头温柔地亲了一下她的唇角,应道:“嗯。我会一直对你好。”   刚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儿,心里还有点没安全感呢……   男人忍不住搂紧了她,重复道:“我李玄祯在此发誓,一辈子都会疼爱我的妻子,对她好一辈子。”   很傻很没技术含量的情话,但小姑娘却很吃这套。她觉得满意了,埋首在他怀里,沉默良久,闷声应了一句,细细弱弱的,几乎不可闻。但他却听到了,她说:“我也会的。” 第85章 、长乐之殿(三)   这可真是个可人疼的小宝贝。甭管是不是刻意哄他的吧, 李玄祯觉得,有她这话,就算立刻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他也甘之如饴。   而且, 他相信她是真心的, 就像他对她一样。   人生得一相知相爱的人多么不容易,他还得了这么一个聪明又乖巧的小宝贝, 真够幸运的。太子殿下这样想着。似乎完全忘记先前两次被她气得差点心梗的时候了……   总之,得到了美人心又得了美人身的男人,心里盘算着以后要更疼爱她, 更宠她,若是再有任性的时候, 也要多让让她,多包容她。   知道她疼, 他愈发温柔地揉捏着她酸疼的地方。大约是他捏得太舒服了,陆宁在他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他停下动作,手掌却仍流连在腰间那纤柔似柳又滑腻如脂的肌肤上。她的身子与他的实在大不一样,怎么每一处都这样软滑又这样娇嫩……   他根本睡不着,这么抱着她, 忍不住又要心猿意马。   可她流了那么多血,也不知身子会不会有妨碍。他对她总是保护欲过剩,想到这一点后, 莫名地担心起来。低头看了看她的脸, 雪嫩的小脸仍然漂亮极了, 可的确透着稍许疲色,在彤红的被褥中显得羸弱。   他愈发担心了,又掀起被子来看其他地方,那里又红又肿, 甚为可怜。   男人轻手轻脚地起了身,给她掖好了被子。又低头亲了一会儿她的小脸,这才披了件外袍,走了出去。   外头的宫人们就等着主子传唤呢,可这对主子却像不喜欢有人上前服侍似的。好不容易听到太子殿下的指示了,却是让他们都散了去。只有高允留了下来。   高允听到殿下让他去传御医,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太子殿下担忧的神色,他也没敢多问,连忙去请了林御医来。   这林御医是太子的心腹,今夜恰好在太医院当值。这会儿连夜赶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呢,结果太子殿下问的是元帕上的血特别多,太子妃的身子会不会受损……   难怪把殿外的人全打发了,这事儿若是被外人知道,就太丢面子了。   经验丰富的御医告诉他说,这处子血是因人而异,有些女子还没有呢,自然也有些女子格外多。既流了血,也不能说完全没损害,但回头补补血也就是了,没其他问题。   李玄祯心头大定,心里也笑话自己过于紧张了。但不管怎么说,能确定一下更好。   再次回到内殿中,他的心情轻松又愉悦。他给她那处细细上了药,顺便把其他地方的青紫痕迹也抹了药。难免除了衣衫,烛火通明中,完美无瑕如白玉雕琢般的身子让他再一次惊叹,这会儿知道她没事,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邪念。   那元帕上的处子血,都是因他的侵入而流的。她在他怀中从处子蜕变成了女人。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不管他对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陆宁累得很,睡得也格外沉。醒来时,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呢,便感到敏感的耳际一阵濡湿的吻,细密、缠绵,让人心酥。   “殿下……”她娇娇地唤了一声。   男人立刻一脸惊喜,热吻滑到了她的唇上,嗓音低沉带着笑意,“宝贝终于醒了,我等了好久……”   她不明所以, “等我做什么?” 少女睡了一觉后,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尤为惹人怜爱。   他亲了亲她吹弹可破的小脸蛋,低低道:“那里已经不肿了。”   “哪里?”少女瞪着求知的大眼睛。   “啊!”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哀叫出声,他用行动告诉她是哪里。   太子殿下的新婚之夜自是满心得意,然而,也有不少人,在这夜沉郁心碎,哀戚不已。   王鄞和温聆这日下值之后,一起去喝了酒。温聆看上去神情平淡,只是那酒一杯接一杯得灌,不像是平淡的样子。   “你酒量不好,别喝那么多了。”王鄞夺了他的杯子。   温聆看着空了的手,愣了愣,也没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发呆。   王鄞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己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枝你折不到的花儿?”   温聆忽而笑了一声,“你说的都对。但是……”他顿了顿,未曾继续说下去,又道:“或许过了今夜,我就能过去这道坎儿了。”   跟被下了咒似的,心里痛苦极了。可只能忍着、受着,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王鄞叹口气道:“在长乐山的时候,我时常同太子殿下下棋,有时候能下得很愉悦,但有时候会明显感觉到他的狠厉诡诈和不择手段。后来有一日,我忽然醒悟了,每次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时,可不就是我去找陆宁求教之后?我自知斗不过他,此后只好不再找陆宁。”   “像陆宁那样的姑娘,漂亮、聪明又有着寻常姑娘所没有的才华和思想。你喜欢她也是正常的。不瞒你说,我当时虽不知她是女子,但也很喜欢她,总去找陆宁请教。被太子殿下恐吓之后,也郁闷了一阵。”他笑了几声,拍了拍温聆的肩膀,道:“但好在抽身得快。你也一样,早脱身早好。”   王鄞最初进书院时性情是很内向的,不大合群。但他看人准,机变灵活,很快就适应下来。温聆想起当初的时光,目露怀念。过了半晌,幽幽道:“我是该放下了。”   他忽然起身要走,王鄞忙道:“哎,你去哪儿?”   “去沈府。”   王鄞一喜,“你决定答应沈大人了?”   温聆看他一眼,“不。我决定拒绝他。她没有我在身边,也能过得很好,那么……我也该去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了。”   外放出京为地方父母官,切身实地为广大百姓谋福祉,才是他想走的路。   一路至沈府,沈衡安也刚从东宫赴宴回来,两人便进了花厅说话。   太子殿下成亲,身为太子太傅的沈衡安当然不能缺席。   沈衡安已将至花甲,但才学横溢,即便多年身处高位,仍是虚怀若谷、性情温谦,自有一股明月入怀的气质。他也曾在桃蹊书院就学,桃蹊书院出来的学子大多追随于他。当然,也有些人私底下评论说,沈首辅威重势大,但性情却不够强势,不然也不会放任杨次辅越坐越大。   只有同他近亲的人才知道他的思虑。当今的监国太子君威日盛,待日后登基,绝不会允许过去几朝首辅独揽大权的情况出现。事实上,崇文帝时期,就已经在遏制首辅权势,皇上让太子监国,也正是此意。   沈衡安深知,沈府一门的荣耀来源于天子,与其同天子对着干,还不如收敛锋芒,求个长久发展。他看中温聆,也是这个道理。温聆出生非贵族世家,但能力、性情都与年轻的他有几分相似,只须在朝堂上磨砺几年,前途不可限量。   原以为以他孙女儿那样出色的容貌品性,温聆该是会答应的。没想到考虑了几日,还是拒绝了。   温聆同他致歉,又把自己的愿望细细禀来。沈衡安听后,并不生气,反而捋须微笑道:“跟你这样想法的年轻人不多了。”   温聆的话,倒让他愈发喜欢这个后生了。沈衡安年轻的时候,也是同温聆一样的想法,而且也曾拒绝过翰林院直接拔擢六部的机会。只不过,后来在地方做官时受了许多委屈,想为百姓做点事情,却总是处处被京城朝堂掣肘,他只好又回了京,也渐渐学会了虚与委蛇、曲意逢迎……那还是盛德年间的事情。   沈衡安目露怀念,过了许久,才道:“你既有此抱负,就大胆去做吧。对于这门亲事,你也不必歉疚。原也没有定下,毕竟是终身大事,你有拒绝的权力。至于我的孙女儿,若想找合适的夫婿自是满京城任她挑。”   温聆没料到沈大人胸襟这样宽广,心中愈发敬佩。   告别沈衡安之后,温聆心头也松了一口气。离开花厅,刚走到沈府侧门时,却被人叫住了。   “温大人!”一个柔软的女声。   温聆回头,看见一个容貌娇美、端庄雅致的姑娘。他认出是沈令辞。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头,那丫头看他的目光很不友善,直直瞪着他。   原以为这穷酸书生是装腔作势、欲拒还迎,没想到竟真的拒绝了这门亲事!就像一个地位低下的乞丐敢对高高在上的小姐翻白眼一样,她接受不了。   沈令辞心里也很不舒服,但面上还是秉持着端庄娴雅。她知道自己追出来于理不合,但她就是想问问清楚。   “温大人,你拒绝我,真的只是因为你的理想吗?”   温聆微微皱眉,道:“沈小姐想说什么?”   “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吧?”她脱口而出。见他面色迟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温聆拱手,道:“温某要同沈小姐说一句抱歉。好在沈小姐这样的家世才貌,想必找个更好的夫婿并不是难事。”   沈令辞笑了一下,道:“刚好,我也有喜欢的人。只是……我无法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才不得不考虑爷爷的提议。你拒绝了,我反而也松了一口气。”   温聆生性耿直,并没有理解女人这种被人拒婚后想要来挽回面子的心态,他只是觉得有些突兀,为何她要来和自己说这个。不过,也无所谓。他点了点头,道:“那更好了。”   沈令辞见他毫无惊讶之色,对自己分毫不在意的模样,心里莫名更不舒服,开口道:“温大人,我可以问一下您喜欢的是哪个姑娘么?想必也是京城贵女,说不定我也认识呢!我可以去帮你打探打探她的心意。”   “不用。”温聆淡淡道,“天色已晚,温某要告辞了。沈小姐请回吧。”   沈令辞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对红霜吩咐道:“想办法去打听一下,温大人喜欢的到底是哪个人。”她心里不服,她喜欢太子,太子要娶安宁郡主,她输给安宁郡主就罢了,竟然还会输给另外一个女人?   今日是太子殿下大婚,她在闺房中伤春悲秋了许久,情绪低落。她总觉得命运不公,自己虽生在首辅府邸,身世还是不及安宁郡主尊贵,也没有那样一双宠爱自己的父母,所以才无法嫁给太子殿下做正妻。恰又遇到温聆拒了她的亲事,让她更觉尊严受到侵犯,面上虽不显,心里却难受得一夜难眠。   正月的天还冷得很,今年冬天的雪尤其多。这日一早,空中的云层堆堆叠叠的,有些阴沉,大约又在酝酿一场雪。   东宫,长乐殿。   殿外伺立的一众宫人都离得远远的。即便如此,还是能隐约听见少女的惊叫声,带着破碎的呻吟和婉转的低泣……   “高公公,殿下今日理当带着娘娘一起去临华殿谒见皇上,还要去慈安宫见太后。都这个时辰了,殿下到底还去不去啊?”一个小内侍问道。   高允眉目不动,道:“不用管,咱们就听殿下的就行。殿下自有成算,你操个什么心?”   反正这宫里,如今最大的是太子殿下。太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的确是想怎样就怎样。陆宁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弄死了,嗓子叫哑了也没人来救她,眼泪流了许多也没能换得他的怜惜。   她记得他昨夜还挺节制的啊,怎么睡一觉醒来就变样了?   她不知道,李玄祯昨夜是因她流了许多血所以不敢再下手。后来叫了一回御医,难免就不再压抑自己了。他在她睡着了时把她浑身上下亲了个遍,发现她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的最美好的艺术品,雪白的肌肤被他弄出各种痕迹来,斑斓如画,可怜又娇嫩,此情此景他哪里忍得住?   此刻的殿内,地龙烧得暖融融的。   “乖宝,看着我……”盯着她艳如桃李的小脸,他又开始柔声诱哄。附耳过去,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各种情话,说他爱她,说他要她,让她乖,让她顺着他,让她甘愿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他是那种不管什么技能都可以速成的人,也包括在床上哄女人,也不过一夜的功夫,他就能花样百出地哄得她失去抵抗之力,万事都由他做主。   当然,太子殿下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帐幔的震荡终于停了,纱帐被忽然打开,他抱着浑身脱力的她去沐浴。   陆宁的目光半开半合的,趴在浴池上,娇声道:“殿下……你讨厌……”   李玄祯只是笑。她越说他讨厌,他就越要做“讨厌”的事情给她看。傻乎乎的丫头,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制住男人的欲望。让他要了又要,完全没了理智。   他在她面前,本来就没什么自控力。他总是为了她,打破自己一贯的原则和准绳。在遇见她之前,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按照标准的储君来,可遇见她之后,就经常偏离轨道。   这会儿看看天色,他也不禁扶额。这样晚了,父皇还等着他呢。   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暂且不去临华殿算了。他那个父皇自从让他监国之后,就是一副撂挑子不干的模样,整日里闲得很,以后再见也一样。反倒是他日日忙得陀螺似的,好不容易有了媳妇儿有了假期,还不许任性一回么?   至于太后,就更不用管了。想起太后给他赐的那些个女人,他就对太后生不出好感。虽然这也是惯例,怪不得人家太后。本朝历代太子成亲,除了同时安排侧妃之外,还会有诸如侍妾滕妾之类的女人,总之个个艳福不浅。不说太子了,就是五皇子那边,自定了正妃后,也在另选姑娘入府为妾。李玄祯这边,明摆着不要侧妃,但太后觉得另赐几个美人还是必要的。她们可能地位不高,可能一辈子都只是奴婢,但必须得有,随后怎么安排就看太子自己了。   怎么安排?李玄祯看都没看一眼,直接都打发到浣衣局去干活去了。说起来,他从小就挺讨厌姑娘的,因为倒贴的太多了,让他厌烦得很。只除了陆宁。   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同陆宁比较呢?   于是,男人继续抱着美人儿,慢悠悠地擦拭。一边擦一边欣赏,偶尔亲上一口,亲得起火了又是胡闹一场……   大婚第一日的太子殿下只有八个字可以评论:随心所欲,没有节制。 第86章 、长乐之殿(四)   这么不分昼夜的宠爱, 少女半梦半醒之间,身心都主宰在男人手中。他清淡而独特的气息时而温柔时而汹涌,就此深深刻入她的骨髓, 印入她的血液。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性感的喑哑, 在她耳边呢喃着唤她,宝贝, 心肝,小乖,俊逸的容颜微微泛红, 眸中透着幽暗的火光……   陆宁倏然睁开眼,触目所及仍然是大红的色泽, 帐顶上挂的桃花香囊安安静静地散发着清香,垂下的细碎流苏也一动不动。   她身上清爽干净, 似乎是沐浴后又擦过药了,被子也盖得很整齐,但旁边的软枕上却是凉的。帐子里空荡荡的,某个一直欺负她的混蛋呢?   他占着她时,她身上每一寸都是颤栗的, 那样无边无际的浪潮带来灭顶的冲击,以至于她梦里都是他蛮横的气息。   结果醒来却不见人……   她想起身,可一动, 身上就跟被碾过似的。少女微微皱眉, 呻吟了一声。   “太子妃娘娘醒了!”一声惊喜的唤声。陆宁听出是湖颖。但这个称呼, 委实陌生了点。她晃了下神,蓦然想起,自己现在可不就是太子妃么?   湖颖和溪藤一直守在屋里,这会儿一个上前来挂起纱帐, 另一个出去报消息去了。   “慈安宫那边有急事,临时召了太子殿下去。太子殿下吩咐我们不能打扰您,没想到您就睡了这样久。”湖颖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担心道:“您昨日没吃,今日又是一日没吃,可怎么受得了?”   陆宁恍惚记得他好像喂了吃的给她。不过……不记得是梦还是现实了……   总之这会儿不想吃。她看了眼四处的灯盏,这宫里果然连烛火都华丽明亮些,晃得刺眼。“什么时辰了?”   湖颖道:“已经亥时了。奴婢一早就让他们备了您爱吃的糕点,现在呈上来么?”   陆宁摇头,神情恹恹的,“我还想睡会儿。你先下去吧。”   湖颖也琢磨不透主子的心思,但这种时候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宁又缩回了被子里。被窝里软绵绵又暖融融的,躺在里面浑身都舒坦。没躺多久,就听到外面齐整行礼的声音“太子殿下!”   男子的脚步声渐近,越近就行得越慢,似乎怕把她吵到了。   他把身上寒凉的大氅、外袍都脱了下来,直到周身暖和了,才敢朝她靠近。她感到床榻一角微微塌了下去,仍是闭眼装睡,一动不动的。李玄祯看了半晌,微微一笑,附身过去,双唇猛的攫住她的,给了她一个绵长又急切的深吻。   她快不能呼吸了,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对上他含笑的双眼。   “我的宝贝是想要我的吻才愿意醒来么?”男人勾了唇角道。   陆宁鄙视地瞪他一眼,“谁要你的吻了?我才不想看见你呢!”   她说不想看见,那就是很想看见的意思。李玄祯笑得愈发开心,忍不住亲了又亲。两个人中间隔着被子,他的手掌从被子里滑进去,又滑进她的衣裳里……   “别……”陆宁受不了,好在有被窝阻隔,她往里面缩了缩,他便摸不到她了。   李玄祯有些遗憾,只好捉住她的小手捏了捏,只觉得又嫩又滑,柔弱无骨,便又是低头一阵亲。   陆宁真觉得男人此刻就跟小狗似的,逮哪儿咬哪儿。任他啃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道:“你刚才去哪里了啊?”   闻言,李玄祯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去了慈安宫。太后差点被一只狗咬了,受了惊吓。我刚才去看看。”   “啊?”陆宁瞪大眼睛,“怎么又是狗?”前不久她也差点被狗咬。   “是惠贵人养得狗,带去慈安宫玩儿,不知道那狗怎么发起了疯。”李玄祯道,“把惠贵人抓伤了,又抓伤了好几个宫人,幸好太后被护住了,不然定要受重伤。”   陆宁不晓得惠贵人是谁。但大抵听出来太后没事的意思。   进宫前,陆宁把如今后宫中有些姓名的女人都捋过一遍了,倒是不记得惠贵人这号人物。   李玄祯道:“惠贵人进宫多年了,无所出也不受宠,你不知道也正常。经此一事,此后大约也不会得宠。像这样的人后宫里不知道多少,我都认不全,你也不必费那个心去记。”   陆宁点头,“太后没事就好。”   男人执着她的手揉面团似的,爱不释手地捏着,犹豫片刻,开口道:“你知道是谁救了太后么?”   陆宁道:“谁啊?”   “安玉剪。她挡在太后面前,肩背处受了重伤。”   陆宁:“……”   为什么总是在她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她就会突然冒出来?   “她立了功,我得重赏她。”他有些无奈。   陆宁:“哦,那就赏呗。这么英勇无畏的,很让人敬佩。的确该赏。”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嘟了嘟红唇,道:“你赏她就赏她嘛,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玄祯定定看了她半晌,伸手拂了下她的鬓发,“是跟你没关系。你知道跟你没关系就好。”   忍了片刻,陆宁终于绷不住了,娇声道:“什么嘛!我们才刚成亲,就出幺蛾子!谁不知道安玉剪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你啊?万一她说她不要别的赏赐,只要进东宫怎么办?”   李玄祯笑了,“终于不装了?”   他伸手摸她的脸,她不满地推开,道:“烦死了!你还笑呢,看见我不开心你就这么高兴么?”   “可别冤枉我。你不开心,我都心疼死了,又怎么会高兴?”李玄祯把不情不愿的小姑娘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黑发,“我不会答应她的,你放心。”   小姑娘闷声道:“她果真跟你提要进东宫的要求了?”   李玄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其实,安玉剪是重伤时当着太后的面请求的,一边捂住自己流血的手臂,一边请求他,说她不要别的赏赐,只要太子殿下肯收她进东宫。她想伺候太子殿下,就是为奴为婢也行,只要让她留在他身边,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这一腔深情,真叫人动容。太后觉得这根本不是大事儿,要不是现在的太子威势强盛,太后已经替他应下来了。但现在谁也做不了李玄祯的主,李玄祯不松口,太后也没办法。   什么为奴为婢,她救了太后,若真的收进东宫,又怎可让她为奴为婢?不过是她冠冕堂皇的说辞。李玄祯很不喜欢在他面前耍心机玩花招的人,也讨厌被威胁。可现在有太后横插在中间,他也的确难办。   即便李玄祯没答应,陆宁心里也膈应得很。指不定太后心里觉得是她这个太子妃没有容人之量呢。虽然她的确是没有容人之量,但是,一想到这才刚成亲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心里就凉飕飕的,难受极了。   李玄祯见她半天不说话,低头一看,却见少女一双水雾迷蒙的大眼睛含了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他立刻慌了,有点后悔跟她说这件事。可这件事她迟早也要知道的,他只是不愿意他们之间有芥蒂,这才坦然告知。   “怎么了宝贝?”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怎么又哭了?”   泪水尽数被他含去了,可嫣红的小嘴还紧紧抿着,鼻子有点红红的,这可真是伤心了的模样。   哎……还说让她来享福呢,结果这两天总是看见她的眼泪。他记得以前她在书院时不爱哭的,面子比天还重要,忍得脸蛋儿都红红的了,也不轻易掉眼泪的。现在呢?恢复了女装,整个人都跟水做的似的,动不动就哭给他看……   “我已经拒绝她了,你还伤心什么啊?”他亲她的脸、她的唇,又含着抚弄了好一会儿,一只手跟安抚小孩儿似的轻轻拍她的背,最后干脆把她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柔声道:“宝贝,你是我的太子妃,是我的妻子,是唯一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人,根本不值得为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伤心。”   陆宁靠在他身上,“你真的不喜欢她么?一点都不喜欢?”   李玄祯摇头。   小姑娘道:“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喜欢她,她却这么喜欢你啊?”   李玄祯想了半晌,道:“可能因为很久以前那封信吧。”   陆宁:“你干嘛写信给她啊?”   李玄祯看她一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信是你写的。”   呵呵。陆宁只想给自己一个冷笑。谁知道这女的这么难缠啊!   “哎,我忽然想到,那狗发疯,会不会是有人做手脚啊?”陆宁灵机一动道。   李玄祯:“是有人做手脚。灵犀宫顺嫔身边的丫头下的药,但那丫头是赵贵人的人,赵贵人和惠贵人暗地里较劲儿多年,最近惠贵人得了两次宠,冒了点头,上个月用她的狗恐吓了赵贵人,赵贵人吓得病了一场,结果脑子犯浑,想出这么个昏招报复惠贵人。惠贵人今日去慈安宫也是临时起意,没想到那狗刚好在慈安宫发了疯,差点连累了太后。”   陆宁被这么多人物搞懵了。李玄祯深觉这个故事又冗长又无聊,便总结道:“总之起源于父皇后宫的争宠,主谋是赵贵人,目的是为了害惠贵人。与安玉剪无关,她的确是被牵连的。”   但她把握住了机遇。救了太后,这是实打实的大功劳。   太后遇险,李玄祯赶过去后,当时就把真相查得一清二楚。查完后只觉得无语——说到底是父皇后宫的破事儿,到头来却要他一个太子来负责,他可太冤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绝不会让安玉剪进东宫的。   陆宁不说话了。她想,这后宫女人的确是多。女人多,是非也多。   李玄祯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没意思,反正他已经想好怎么赏安玉剪了。这会儿手掌一滑,溜进了她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低头咬了咬她的耳朵,道:“宝贝别想了,这小肚子瘪瘪的,可别饿坏了。你两日都没好好吃,我得喂你吃点东西。”   也不知怎的,方才李玄祯不在时,她一点食欲都没有,被他这么一揉,立刻饿了。   很快,便有放了各色吃食的小案几抬了上来。李玄祯抱着她,一口一口地喂,一边喂,一边问她喜欢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就喂什么,偶尔还要亲一亲脸蛋,啄一啄嘴唇。   湖颖和高允立在外头,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是瞎的。   陆宁吃完后,吃食就都被撤下去了。她朝他问道:“你不要吃么?”   李玄祯摇头,微微笑,附耳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我比较喜欢吃你……”   陆宁嘟了嘟嘴,“别耍流氓。”   “唔,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同你亲热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哪里耍流氓了?”他把她抱起来,放回到榻上,脚步无比的快。   “别……我们还是睡觉吧!”陆宁不肯,往被窝里躲。   李玄祯已经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覆上去牢牢压住了她,炽热的吻一寸寸地落下去,又渐渐蔓延成燎原之火。   “啊!”她摇着头,呜咽地唤着,“我还疼,我不要……”   每次都说疼,他已经不信了。就算真的疼,那更应该多练练才是,练着练着就不疼了。他这样想。   但他嘴上还是哄着的,“宝贝乖乖的,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一会儿……”   很快,陆宁就发现,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根本一句也信不得…… 第87章 、长乐之殿(五)   新晋的太子妃娘娘在长乐殿中度过了一段日夜颠倒的时光, 好在太子殿下休假的日子有限,过了七日后,就得每日去宸元殿处理国事了。   中间回了一趟颜府, 顺便也去了陆府。镇南王夫妇即将离京南下, 陆宁很是不舍,一家人自是依依惜别了许久, 回宫时,小姑娘也有些闷闷不乐的。   马车中,太子殿下抱着她, 哄道:“宁宁乖,待我有空了, 就带你南下玩一趟可好?可以去杭州看岳母,也可以去南竹岛看岳父。”   颜知赋仍然是回杭州, 并没打算去镇南王府。陆宁也是不理解她,不过父母的决定,她也左右不了。   陆宁道:“怎么可能嘛……你总是哄我。”   “没有哄你。”李玄祯笑眯眯的,亲了亲她的鼻尖,“说了让你开心, 就绝不食言。今年父皇要移驾去江淮行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一趟。”   江淮行宫就在汀州,离杭州不算远。   陆宁一愣, “移驾去行宫?”   “他身子不好, 准备去那边养病, 以后大约也不会回京了。”李玄祯淡淡道。   陆宁心下明了,难怪父王今日同她说,天子有禅位之意,让她好好陪在李玄祯身边, 切勿给他增添烦恼,必要时也要担起该有的责任来。说白了就是劝她做个贤后。陆宁表示这可做不来,光这善妒一项就与贤字沾不上边了。颜知赋对此也是嗤之以鼻,同陆南屿争辩了几句,最后不了了之。   “这样的话,你以后岂不是更忙了?”陆宁道。   李玄祯思忖片刻,道:“现在忙是因为朝中能办实事的太少,多是喜欢浮言虚论、做表面文章的人,特别是工部,都没什么可用之才,治河治了多少年,毫无成效。你放心,我已经看准了几个踏实能干的,待他们发展起来,我就无须事必躬亲了。”   陆宁道:“你不是让周王去治河么?他那种人去,怎么可能会有成效?”   李玄祯摇头笑道:“他顶多坚持半年,或许半年都不用,就会跑回西川去。我不过是变相撵他走罢了。这治河,还得派能人贤臣才行。”   陆宁点头,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治河经略,努力回忆一番那本书的作者,道:“有个叫江延陵的人,写过治河的书,我看过,写得很详细精妙,就是只写了一半没完成。若是能寻到这个人……”   李玄祯笑了,目光璀璨又动人,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宁宁知道的真多,真是我的乖宝贝。”   这跟乖有什么关系……陆宁避了避,“你也知道这个人呀?”   李玄祯点头,“当然。他就是昭仁二十年推行变法新政的主要人物之一,时任工部侍郎。他想法就是挺好的,但没能真正实施,最后死得也冤。”   昭仁二十年大燕曾兴起一次变法改革,当时李玄祯才几岁大,但已经在坐朝听政。那段时间每次朝堂都是争论不休,革新派在固有的规则法制下,每一步都行得艰难,最后仍然在保守派的强势围堵以及崇文帝的几分犹豫下功亏一篑。几个主要人物都被贬出京,包括当时才二十几岁原本前途不可限量的工部侍郎江延陵。江延陵被贬后不久,就在当地官绅的欺辱下病死了。   陆宁那时候还在襁褓里,并不知道这些。现在听来,也觉得十分可惜,又道:“江延陵有才能,或许我们该找找他的后代,万一他留了些手稿文字之类的给他的子女呢?”   李玄祯又笑了,“你同我想法倒是一致。但可惜,他的后代手上并没有什么可用之物。”   陆宁默了默,“你已经找到人了?”   李玄祯也不卖关子了,道:“你呀,书读得多,但对天下事了解得少。江延陵出自永平江府,乃是世家大族,后代并不难找。他获罪被贬后,江家就把他的名字从族谱里除去了。他的儿子,就是江彦。”   陆宁:“……”   李玄祯道:“我当年在书院时,就是因此才对江彦尤为关注。但可惜,他没能继承到他父亲的才华。幸好如今他在军中也干得不错,立过不少功,不然我都要后悔自己看错了人。”他有理由怀疑,都是苏棠的欺压,才把江彦硬生生从从文扭转成从武了。   陆宁:“我记得那时候,你说他是你的远方亲戚。”   李玄祯摸摸鼻子,“这是我随口编的。”   陆宁看他半晌,“你去书院的初衷,不会是为了亲自招揽人才吧?”   男子失笑,“不至于。但顺带着招揽一下还是可以的。”他揉了揉她的发,亲了下她雪白的额头,“主要是为了招揽我的太子妃。”   陆宁心里甜,伸手推他,他便把小人儿整个人都困进怀里,低头吻她嫣红的唇……   这几日似乎把他养刁了,没有她丁香小舌的定时抚慰,他浑身都不自在。回门这一整日,都没好好亲她,这会儿总算又含到了嘴里……   及至假期结束后,他这种不适感愈发明显。为了能时时看到娇妻,吻上那张嫣红唇儿,他一日数次地往返于宸元殿和长乐殿之间,有时候干脆抱了奏折去长乐殿批复。只是很多时候总需要召见臣工,无法完全把公事挪到长乐殿。   陆宁则要清闲许多,把长乐殿逛过一遍后,发现殿中竟然修建了跳舞的地方,整个房屋都是由落地琉璃镜围成,一边跳可以一边看见自己翩跹的身影,实在美妙。   要说星回阁哪儿都好,就是没有可以跳舞的地方。她高兴之余,免不了技痒难耐,独自在里面跳了好久,结束后只觉得酣畅淋漓,整个身子的筋骨都舒畅起来。   另外还有书房、琴房、茶室、花园。长乐殿是专门给她打造的住所,的确合她心意。陆宁平日里几乎不用走出长乐殿。只除了拜见皇上、太后之外。   拖延了几日,李玄祯还是领着她去临华殿拜见了皇上,之后又一起去慈安宫看望太后。   前几日的惊吓已经过去了,太后的气色还不错,拉着陆宁的手甚为热情,李玄祯有要事须得先离开,太后道:“让宁儿在哀家这里多坐一会儿吧,到时候我让人送她回去。”   太子离开后,太后的笑容便淡了些,语气却还柔和,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太子也喜欢你,哀家并不想为难人,但有些事情,还得提点提点你,这也是为了你好。”   “太后您说。我听着。”   “皇上身体不好,太子登基为帝是迟早的事情,他如今年岁也不算小,子嗣一项极为重要。”顿了顿,又道:“我当初见你这般出色的气度和样貌,也不打算给你们找侧妃。可是,你若能早上怀上子嗣还好,不然的话,这侧妃之位恐怕不好一直空悬着。”   “您说的是。”陆宁笑得很温婉,又露出无奈的神情,“只是这事儿说到底取决于殿下的心意,他虽然对我好,但我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太后叹口气,道:“太子如今坐稳朝纲,我也劝不了他。可他这样执着,只会给你增加子嗣的压力。”   陆宁沉默。太后看了看她的神情,又试探道:“我记得你也认得剪儿吧?你觉得这丫头如何啊?”   陆宁道:“不太熟。但太后喜欢的人,想必是不错的。”   太后道:“这丫头命苦,心肠却好极了。她这回伤得这样重,身上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若是不能完全恢复,她一个姑娘家日后可如何嫁人……”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细数起安玉剪的好的,陆宁心不在焉地听着,表面上恭顺,心里已经不耐烦了。   “她对太子一往情深,哀家瞧着都心疼。太子却是个铁石心肠。”她又叹口气,道:“她若是能服侍太子,想必能给你分担不少。”   陆宁也不愿一味装顺从,开口道:“太后,安姑娘的确叫人心疼,但我在闺中时还有不少玩伴,比如沈大人府上的沈姑娘,还有孟大人府上的两位姑娘,也都挺叫人心疼的。殿下日理万机,原本也没有那许多闲功夫放在女人身上,对她们了解都不多,自然也就没有这样一副软心肠。”顿了顿,又道:“至于这次,殿下已经给安姑娘封了县主,对于安姑娘的出生来说,已经是极尽荣耀了,想必安姑娘也该满意了。”   太后愣了愣,也醒悟过来,人家小夫妻同心,并不想听她絮叨,她淡淡道:“这封号是够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太后又给她强调了一遍子嗣的重要,眼瞧着天色不早了,这才放她走。   刚离开慈安宫,就看见来接她的李玄祯。   太子殿下对她总是放心不下,刚把事情办完了,又折回来接她。   今儿是个晴天,但地上仍然有不少残雪,风一吹,仍然冷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行得很慢。眼瞧着小娇妻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李玄祯忽然停下脚步,让后面亦步亦趋的一干宫女内侍都别跟着了,待闲杂人等都散了之后,他朝她眨眨眼睛,“快些,这么慢,是想叫我抱着你走么?”   小姑娘咬了咬唇,目光闪了闪,忽然飞奔着朝他扑过来。   李玄祯上前两步,在她摔倒之前牢牢接住了她,下一瞬,男人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屁股,“这地上滑的很,你还跑?”   “你让我快的嘛!”她嘟囔道。   “狡辩。”他敲了下她的脑袋,“走路都不会走,还是我抱着你吧。”   陆宁退了一步,“别了,万一被人看见。”见他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小姑娘又笑了笑,伸手过去,道:“你牵着我走就行。”   李玄祯捏住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样凉?”   他揉搓了几下,把这双冷玉般的小手焐热了些,这才五指相扣,捏紧了往前走。   他们手牵手走在朱色的巷道中,四周寂静无人,远远近近都是雕梁画栋的宫殿楼台,偶有鸦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高阔的天幕中留下一道残影。   前面的路,陆宁并不认得。但只须跟着他就好。在这禁宫之中,因为有他在身边,即便身处寒冬,她也不觉得冷。   “太后跟你说什么了?”他问道。   陆宁:“她说你对安玉剪铁石心肠,还不听她的劝。”   李玄祯毫无波动,“这是说我。她说你什么了?”   陆宁想了想,道:“好像没说我什么。”   男人点头道:“那就好。她若对你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推到我身上。反正她也管不到我。”   陆宁唔了片刻,“别的倒也没什么。但她提到子嗣……”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一脸的担忧,道:“我们最近……”她顿了一下,难以启齿,直接道:“会不会很快就有孩子了?”   李玄祯笑,“最近什么?我没听懂。”   陆宁:“你只需要听懂后半句就行。”   他停下脚步,正对着她,神情认真道:“宁宁是害怕生孩子么?”   她立刻点头如捣葱。李玄祯看着她,免不了扫了眼她的腰腹处。话说这会儿她穿着厚重的大氅呢,哪儿看得出什么?可偏偏那目光是能穿透衣服似的。   他是不能穿透衣服,但这几日水乳交融的,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他都熟悉得很。   她这样的细腰嫩肢,想必生孩子是很辛苦的。男人心里叹口气,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害怕就暂且不生吧。”   陆宁立刻高兴了,但又苦恼道:“可是我们……我们……这么频繁,怎么控制得了呢?”   李玄祯追问道:“什么频繁?我又没听懂。”   陆宁气得欲踩他一脚,但被他避开了。小姑娘小脸微红,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四处无人,男人就把君威之重那一套抛到天边去了,厚脸皮得很,看见她恼了反而愈发滋生出逗弄她的念头,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至压到一旁的朱色围墙上,脸凑过去,与她靠得极尽,微笑道:“宝贝只须亲一亲我,我就同你正经说话。”   陆宁被他压得动弹不得,瞪了眼睛道:“这是在外面!”   “这里没人。”他神色很坚定。尽管此刻他只须低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唇,但他就非要她主动。   小姑娘没法子,只好微微点起了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很缓慢很轻柔,香软又带着丝丝的冰凉。就是太短了。   “这下可以了?”她推了推他的胸口。   男人却纹丝不动,他觉得不够满足,又道:“你方才问的什么,我忘了。”   “我问你怎么才能避免怀孕啦!”她红着脸,道:“我觉得我们那个做得太多了!”   “哦,”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你是说我们房事行得太多了么?”   她点了下头。男人却猝然低头,急迫地吻她。蛮横的舌尖扫过她的贝齿,揪住她的香舌肆意吸吮,在她挣扎的时候愈发用力,眸色渐渐转深,沉重的身子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香味儿让他沉迷,他想要她。   吻了好久,他才猛的放开她,胸口起伏着,道:“宝贝,你不知道,我总是忍不住想疼爱你。”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摁得她肋骨发疼,似乎要把这份欲望尽数表达出来。他侧头亲了下她的耳畔,“现在就想。”   可这里离东宫还远呢。良久之后,男人才放开她。陆宁脸颊粉粉的,又被他牵着往前走。   他边走边说道:“关于生孩子,我早就有打算了。我已经寻了不少精通妇产科的大夫,太医院也被我整顿过,即便是生双胞胎,你的性命也是无碍的。”   陆宁一愣,“我的性命?那万一保不住孩子的性命怎么办?”   在这个医术不够发达的地方,女人生孩子的确是鬼门关走一遭,任你身份再高贵都一样。双胞胎尤甚。纵是医术再好的大夫,也没办法完全保证母子平安。   李玄祯道:“若实在不行,没有孩子就算了。只要你没事就行。”   陆宁看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男人笑道:“被感动了吧?”   “你肯定不能没有孩子的。”小姑娘摇头,沉默片刻,似下了决心,开口道:“若是真有那个时候,你还是保孩子吧!”   李玄祯脚步又停了,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瞎想什么?我说的只是极小的可能性。我既然做了这么多准备,自然是要把危险降到最低的。”   陆宁道:“那你刚才说暂且不生呢,还算数么?”   “当然。不必在房事上限制,只须让御医配药来喝就是了。”李玄祯点头,“我父皇生我的时候是二十八,我今年才二十,早着呢。”他捏了捏她的脸,宽慰道:“你还有八年时间,足够做心理准备了吧?”   可是你不是第一个啊。陆宁心想。但她不会傻到说出来,这会儿立刻从善如流地点头,笑眯眯道:“够啦!” 第88章 、上元灯节(一)   先前李玄祯答应陆宁放她一个月出宫一次, 这日,两个人就哪个日子出宫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论。   李玄祯把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捋了下,发现二十一日是最闲的, 结果陆宁非要十七日。本朝的大朝会就定在每月逢七的日子, 这丫头是刻意挑这日子的呢!   “我每日都在你身边,这还不够么?”陆宁道:“我出宫就是想自由自在的, 你在身边怎么自由自在啊?”   小姑娘坐在镜子前,用银篦梳了一会儿头发,一只手拈了一缕长发, 在指尖绕来绕去的。那头发刚洗过,还潮湿着, 显得尤为黑亮,也衬得那手指柔嫩如笋, 玉白如雪。   李玄祯坐在她身后喝茶,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总觉得被她勾的想亲一口。他漫不经心反驳道:“我在身边,怎么就不能自由自在了?”   陆宁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想了半天, 皱眉道:“老是腻在一起,多不好啊!得给各自一点自由的空间啊。”   李玄祯把茶杯放下,悠悠道:“我不要自由的空间。我就喜欢跟你腻在一起。”   少女从镜子里看他一眼, 不以为然道:“殿下每日都能见到不一样的大臣, 处理五花八门的天下事, 但我每日只能见到长乐殿里这么几个人。你原本就有自己的空间,但我没有。”   她低头从妆奁盒中挑簪子,手指在五光十色的饰物中翻找,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压迫。还不曾回头, 白嫩的耳边就被咬了一下,男人的热热的气息落在那儿,带来一阵酥麻。   “总能扯那么多歪理,我看你就是想同我对着干。”他含了一下她柔嫩的耳垂,声音低沉,“你现在是我的太子妃,若真出宫惹出什么事儿来,看我怎么罚你!”   陆宁往旁边缩了缩,却还是避不开他落在耳边的细吻,密密麻麻的,叫她心里慌。   “要不,就罚你不穿衣裳伺候我沐浴如何?”他低声道。   方才他突发奇想,让她去伺候沐浴,陆宁死活不肯。故而他才有此一说。   ……这是什么龌龊的思想!光想想那个场景她都觉得浑身哆嗦。陆宁道:“我不会惹事儿的!保证不会!不然你叫卫殷跟着我也行。”   李玄祯微微退开,却还是霸占着她的位置。梳妆镜前的绣墩就那么大,她都快被挤下去了,男人便把她微微一抬,放在自己膝盖上。   “我若是不在,卫殷定然是要跟着你的。”男子一下下抚摸着她黑亮的长发,只觉得如水般柔滑。   陆宁眼睛转了转,“要么你我各退一步,日子不选二十一,也不选十七,换成每月十五。这总可以吧?”   每月十五按惯例有经筵讲席,也不是什么清闲日子。但总比十七要好些。李玄祯正要点头,却看见她紧张的目光,不禁笑道:“可又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少女立刻摇头,“哪有打主意?我最老实了!”就是想着本月十五有中元节,她想出去过节而已。早就听颜芊璎说京里的中元节如何繁华热闹,男男女女都可以上街玩耍。她想见识一下。   “我可没看出你老实。”李玄祯揉了揉她的头发,忽而眉头微皱,“可是想出去过中元节?”中元节每次京里都要出几桩案子,什么千金丢失、少爷落水、偷盗行窃的,最是混乱不堪。他不想她去。   陆宁见他要反对,神色微恼,“我看你根本不是真心让我出宫玩儿,就是哄我开心的吧?这不行那不行,那还玩什么?”说着,就猛的从他腿上跳下来。不料手不小心摁到一只錾银蜻蜓碧玉簪上,被那尖锐的银丝触角戳了一下。   “哎哟!”她疼得唤了一声,伸手一看,食指的指腹被戳出一个针眼大的小孔来,冒了一粒殷红圆润的血珠子。   下一瞬,手腕已经被男人强硬地握住,他眉峰深蹙,“怎么这样不小心……”   雪白如玉的手指,水嫩削葱一般,莹润而娇细,他喜欢极了。那一滴鲜红的血珠沾染在上面,竟透出奇异的美感来,愈发让他心痒……   “别动,我给你擦擦…”她缩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他果真拿了丝帕小心翼翼地擦着,动作很慢,目光幽深。   陆宁莫名紧张起来,往下一蹦试图离开他,结果这次直接把首饰盒子打翻了,叮铃铃掉了一地……   “哎呀!”她立在哪儿呆了,男人也很无语,“你紧张什么?总想跑,难道还不习惯我么?”   倒也不是,就是她现在能敏锐感知他目光中的某种兴致,她就想跑……   果不其然,陆宁低身去捡,才刚弯下身子,就被他忽然抱了起来,又重新放到怀里。   “有什么好捡的,让丫头们捡去……”他低低地说着,一手紧紧握住她细嫩的后颈,吻得极深。   镜子上,映出缠绵深吻的一双男女,她恍然瞧见那镜中女子满脸的绯红,只觉得愈发羞怯,却怎么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两个人本就是刚沐浴过,这会儿他兴致勃然,自是把娇妻抱入帐中,好好疼爱一番……   她也不知他怎么忽然就有兴致了,不是还在谈事情么?她还不高兴呢!但这都不重要,太子殿下总觉得她在撩自己,他也没什么抵抗力,被撩得火起,可不就得拿她来灭火么?   缠绵过后再说起此事,好脾气道:“十五就十五吧,中元节出去玩儿也行,除了卫殷外,我再挑几个功夫好的跟着你。”   陆宁从他怀中抬起晶亮的眼,脸上有着被疼爱过后的娇粉媚色,“既然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她伸出细嫩的小指来,道:“拉勾!变卦是小狗!”   李玄祯顿了顿,果真伸出手来同她拉了勾,只不过勾完之后,没有松开,反而顺势握紧她的手腕,再次翻身压住了她……   有她在身旁,每一夜都是销魂蚀骨,让他彻底沉沦。   正月十五,陆宁原打算换一身男装,但溪藤同她说,这日不管男女都可以出去玩儿,想必六姑娘也会出去,不如就女装出去,同六姑娘一起玩儿,也有个伴。   苏棠最近被上司指派了新活儿,和江彦一起出京办差去了,没空陪她。陆宁觉得溪藤的提议挺好的,便转而换了一身轻便的雪白色的襦裙,挽了个飞仙髻,别了几只简单的银丝簪花,便带着湖颖溪藤二人并一众侍卫坐了马车出了宫门。   叫人去颜府报了信儿,马车便停在德安坊附近等颜芊璎。德安坊是离颜府最近的街道,自然不及长安街的繁华富丽,但也算热闹,道路四通八达,从此转过两条街便能到北街、长安街等游玩胜地。   正值月亮初上,华灯初起时。陆宁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儿,觉得闷,便下了马车。街上有千枝万盏的花灯,四处亮堂堂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两边的店铺中卖花灯的最多,也有些卖扇子、吊坠等小玩意儿的摊子。不过这德安坊上人比较少,故此,某个气质异常清雅出众的人,便鹤立鸡群般凸显出来。   温聆正立在不远的花灯小摊旁,俊颜被那灯照得愈发雅致如玉,看见陆宁的刹那,愣了片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确定是她时,也明显吃了一惊。   继而浮现出她熟悉的温柔的笑意来。   “温兄也在这儿?”陆宁开心地上前去,“咱们可真有缘,这样也能遇上!”   男子望着巧笑嫣然的女子,一时无言。   有缘么?也许吧。这一年来,他其实经常来这附近逛。这里离颜府近——离她也近。今日他只是下意识地就走到了这里。但她已经不住这里了。   温聆看了看她周围,只看到卫殷。“太子殿下竟让你一个人出来?”温聆诧异道。   陆宁点头,“他让卫殷跟着我了。”   “上回送你的手镯,你喜欢么?”   他指的是那份她成亲时给她的礼物。陆宁笑着点头,又想起温聆和沈家联姻的事情,笑眯眯道:“温兄别总问我,你的终身大事呢?若是有消息的话,可一定要告诉我哦!”   她的笑容清澈坦然,没有一分不妥。   温聆道:“若有消息,肯定告诉你。但……我这几年都不考虑成家。我想出京去历练几年再说。”   看来是已经拒绝了。陆宁心下了然,虽然沈家地位高,同沈家结亲好处很多,但她下意识里也觉得沈令辞配不上温聆。   小姑娘点头,“好呀。等你官儿做大了,肯定还是要回京的。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做宰相的那一天!”   温聆失笑道:“宁儿这么看好我?”   陆宁语气坚定,”那当然!”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温聆原想问她在宫里好不好,习不习惯。但又觉得自己是废话。看她这模样,怎会不好?   陆宁要在此等颜芊璎,可温聆也不好跟着姑娘家一起。故而说了几句后,温聆便告辞走了。   陆宁笑眯眯地和他告别之后,又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挑个花灯玩儿,心情极好的模样。湖颖在一旁瞧着,心道她家主子心真大啊。幸好温大人待的时间不长,不然殿下知道后可能会发火……   颜芊璎赶到时,看见灯火阑珊处的白衣美人,愣了半晌,走过去道:“我还以为看见仙女下凡了呢。才半个月不见,怎的越发好看了?”   陆宁也上下打量她,见她一身鸭黄色绣百蝶穿花的上襦并樱草色百褶裙,发髻上两只珊瑚番莲花钗,薄施脂粉,整个人俏丽灵动,如初绽的迎春花。   颜芊璎今日也美,陆宁看得出来,她是特意打扮过的。   “六姐姐的嘴愈发甜了。”她笑着道,“咱俩之间,就省了这番互相恭维的话吧。今日我且跟着你,游一游这京城的中元夜景。”   颜芊璎并非是要恭维她,而是实打实觉得她整个人气质变了些。以前也是极美的,可现在,就像绽放到极致的牡丹,纵是一身素雅的白色,也掩不住周身明艳夺目的气韵。眉角眼梢似融进了丝丝媚色,不经意间展露,叫人心魂都吸了去。   她想了想,或许是她那个太子妹夫给滋润的吧……   幸好是夜里。一阵风吹来,散了她脸上的热意,又诧异道:“你都进宫做太子妃了,还能出宫来玩儿?太子殿下允了?”   陆宁不以为然道:“做了太子妃怎么就不能出宫了?他有什么不允的,我出宫又不是他出宫,跟他没什么关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成亲后就被管得死死的……   一旁的湖颖暗自腹诽,主子可以费了好大劲儿才能出来游玩的,这会儿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   颜芊璎笑道:“没想到太子殿下对你这样宽容。你这样就算被人认出来应该也没事吧?枉我还特意避开了阿锦她们。”   她又解释道:“我今日原本约了好几个姑娘一起玩儿的,就是跟我相熟的那群人,阿锦、浮筠还有襄华她们。你也都认识的。但我知道你也来了之后,就让人去告诉阿锦,我家里有急事,不去赴她们的约了。”   陆宁没想到还有这一关节,心里愧疚。颜芊璎却不甚在意,道:“也没什么关系。我同她们总是聚,也不差这一回。我知道她们一惯的路线,我们避开她们就行。不然被戳穿了就不好了。”   结果两个人还没走多久,刚出德安坊,就正遇上孟荼锦、沈令辞等人。 第89章 、上元灯节(二)   今日中元节, 沈令辞带着丫头侍卫刚出门没多久,就遇到温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在后面跟着他走了一段, 竟然意外撞见他和陆宁的邂逅。   当时她藏在一只一人高的大型千层莲花灯后面, 所以他们没有发现她。但她亲眼看到那个已是太子妃的女人笑脸盈盈地同温聆说话,那交情非同一般, 不止是熟稔,甚至可以说是亲昵。温聆对她的态度也是温柔至极,与他平时疏淡寡言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先前让人去查温聆的心上人, 但一直没能查出来。温聆素来克己谨身,洁身自好, 这也是沈衡安看重他的原因。对于女子,他身边几乎连个怀疑对象都找不到。   此刻, 沈令辞有个强烈的直觉,陆宁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这个女人,已嫁给了太子,有了那样的人为夫君,却还不知检点, 和外男说说笑笑。   她不再跟着温聆,而是返回去同孟荼锦她们汇合,然后怂恿着改变规划好的路线, 直奔德安坊来。结果正撞见颜芊璎和陆宁。   “阿璎!你不是说家里有事吗?”孟荼锦诧异道。   陆宁忙道:“是我非要她陪我来了。我第一次在京城过中元节, 不怎么认识路, 所以非要拉上她。抱歉了,让她失约于你们。”   大家自然早就看见陆宁了。因为陆宁的容色实在太出色了。这可是当今太子妃,她都说抱歉了,其他人当然也不计较。事实上, 以太子妃的身份,她们在她面前本就只有听命的份。陆宁已经是很随和了。   沈令辞朝陆宁身后看了看,并没有温聆的身影。按理来说,大家得同陆宁行礼,但这会儿在宫外,陆宁明显不愿张扬身份,两拨人一时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陆宁先开了口,“既然碰上了,咱们就一起走吧。你们原本是打算去哪儿?”   杜襄华看见陆宁倒是挺高兴的,上前道:“令辞说德安坊里有不少好看的花灯,我们就来了。你们是已经逛完了吗?”   她的视线落在湖颖手上的莲花灯上,凑过去看,道:“咦,这个好看。比长安街的做得还好。是刚买的吗?”   陆宁笑着点头,同他们说起德安坊的几家好铺子来。一行人又回德安坊走了一圈。   德安坊名气不大,行人的确不多。这几位看上去出生不凡的姑娘已经是少见的贵客了,小摊贩们都精神抖擞起来,争相招徕客人。摊铺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几个姑娘各自带着丫鬟和侍卫,都奔着自己喜欢的摊子去了。陆宁把杜襄华带去卖莲花灯盏的铺子,杜襄华一脸的兴味盎然,看得很仔细,陆宁已经看过,便只立在角落处等着。   不知何时,沈令辞走到陆宁旁边,道:“安宁郡主,我可以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陆宁看她一眼,点了头。   街边有一排大槐树,树上也挂了不少灯盏,只不过因为枝叶堆叠,光线还是比街面上暗一些。两个人退到树下,沈令辞看见亦步亦趋的卫殷,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这是太子殿下手下第一侍卫,几乎从不离身的那种。就给了陆宁了?   “沈姑娘想说什么?”陆宁见她发呆,催道。   “我刚才……看见你和温聆在一起了。”沈令辞语声很慢,一边细看对面女子的神情,似乎想找到一丝破绽。   陆宁似笑非笑的,“哦,所以你就让她们都来看?”   沈令辞讨厌她此刻的笑。她声音有些冷,“太子殿下选择了你,你不仅不知感恩,还漠视宫里的规矩,跑出宫来,甚至还同外男见面说笑。你对得起他吗?”   陆宁好笑道:“关你什么事?”   沈令辞目中难掩怒意,道:“你根本配不上他!”   陆宁笑出声来,“配不配得上也不是你说的算。反正我已经是太子妃了啊。我在想……”她纤长的眼睫眨了眨,眸光流转间有种说不出的艳色动人,“我和太子殿下大婚那日,沈姑娘是不是气得睡不着觉啊?”   沈令辞脸色微僵。她并不知道在梅岭时陆宁曾偷听她的话,见陆宁对自己明显的敌意,愈发认为陆宁是个跋扈又小气的人,只是外表装得端庄。   她也沉得住气,开口道:“你不必讽刺我。你虽然能嫁给太子殿下,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胸怀和气度,也不知道他的雄心和抱负。你得到太子妃的位置却得不到他的心,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陆宁道:“那我想问一下,沈姑娘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呢?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沈令辞笑了笑,“我当然知道。我和他从几岁时就一起在同一个书斋里念书。”顿了顿,似怀念一般,道:“他从小就聪明绝顶,不管是哪个伴读,念书的速度都不及他一半。不管是什么课业,他都能出色完成。”   陆宁听她怀念往昔,不免想到那位太子在桃蹊书院时的种种,便也露出笑意来。   若是没有先前那一番偷听还有李玄祯的解释,陆宁此刻恐怕是淡定不了的。现在呢,也就是当个笑话听一听。   这会儿沈令辞见她毫无波动,忍不住皱了眉,道:“陆宁,我原本已经把他让给了你。但你这样不知道珍惜,我会让你后悔的。”   “哦?”陆宁道,饶有兴趣道:“你要怎么让我后悔?”   沈令辞笑了一下,冷声道:“我之前很介意正妃之位,所以一直没出手而已。我祖父是首辅,是太子殿下的恩师,也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若我只是求一个侧妃之位,想必还是很容易的。”   李玄祯虽然强势,但若是沈衡安果真如此去求,也的确会让他陷入为难的境地。即便拒绝沈衡安,恐怕也得用别的好处来补……   陆宁心下叹气,面上还是笑得漫不经心,“我可是正妃,沈姑娘就这么想进东宫来侍奉我?”   沈令辞面色愈发难看,“陆宁,你以为你可以坐稳这个位置吗?能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一定是最完美的女人,不是单单靠容貌就行的!”   陆宁道:“你是在我夸我长得美吗?”   沈令辞冷哼一声,“你尽管得意,我若是把你和温聆的事情传出去,看太子殿下还要不要你。”   陆宁道:“哦,那我也想把温聆拒了你的婚的事情传出去呢。要丢脸一起丢好了。”   沈令辞不料她这样能言善辩,一时气得面色发白。   陆宁怼她怼得十分畅快。但怼她却并不能让她死心。陆宁想了想,收了笑意,郑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沈姑娘,我知道你喜欢太子殿下,你觉得我配不上他。可我却觉得世上只有我配得上他。”   沈令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宁想了想,笑眯眯道:“那不如这样吧,不管是诗词六艺、琴棋书画、还是别的什么,你只要能赢过我,我就给你进东宫的机会,如何?”   沈令辞知道她诗词很好,但琴棋之类的倒还不大了解,只是听颜芊璎说特别出色,她见陆宁笑得漫不经心,皱眉道:“你就这样自信我没一样可以胜过你?”   陆宁点头,重复道:“是的。不止是脸,其他的,你也没一样能胜过我。若是不信,尽管来挑战。反正我现在日日闲得无聊。”   她朝沈令辞笑了一下,然后就没再理会她,抬步离开那大槐树下,背影纤细而袅娜,透着独特的高贵气势。   沈令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堵得很,手上的帕子捏得紧紧的,忽然,陆宁的脚步快了,越来越快,沿着无数璀璨的花灯,朝某一个方向跑去。   沈令辞目光一凝——那个从煌煌赫赫的灯光中走来的身影,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发束玉冠,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那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俊美无俦的容颜,不正是太子殿下么?   只不过,此刻微服的太子殿下,减了朝堂上的威势严厉,加之容貌精致,竟透出几分少年公子的潇洒倜傥来。   这是沈令辞所不熟悉的太子殿下,却无疑是陆宁最熟悉的李晞的模样。   额,太子殿下到底还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玩儿,把一应事务紧急打理了一番,就换了身衣裳追出来了。   这里有好些姑娘,无一不是花容月貌,锦绣娇颜。然而他一眼就看到了他想找的那个她,眼里也只有她。   这小坏蛋,扮了女装就算了,还扮成这样美丽无暇的仙子模样,是特意出来给他招蜂引蝶的吧?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其他装扮,也是一样要招蜂引蝶的……   不过,她朝他小跑过来的急切模样,还是很得他心意的。   高大挺拔的男人收了手上的扇子,三两步朝前走去,大掌朝前一伸,便恰好拉住了她的小手。   握住,捏紧,他掌心的温热,瞬间驱走她手上的凉意。   不过这众目睽睽的,也只是牵个手罢了。“我才出来多久啊,你就跟来了,果然放我自己玩儿就是哄我的!”小姑娘语中有恼意,脸上却是笑的,组合起来,便是别样的娇嗔。   李玄祯摇头无奈,“我撇下那么多事务来陪你,你倒还嫌弃我。小没良心的。”   扇子轻轻点了下她的小巧的鼻尖,动作中满是宠溺。   “没有嫌弃啦。我挺开心的。”小姑娘乖巧道。   “果真开心?”他勾了唇角,“那你笑一个我看看,我看是不是真的开心。”   小姑娘果真露出一个笑容来,眼角眉梢都像融了一池桃花水,娇艳而明亮,有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叫人一时看呆了去。   男人一愣,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了。他也笑了,低低道:“我的宝贝似乎越发美了。”   今日这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虽然从小对容貌没那么在意,但这会儿还是免不了得意,特别是方才沈令辞也不得不服她长得比她美。   陆宁忽然上前一步,附耳过去,低声朝他道:“那边有一群想给你做小妾的人,真够闹心的。你带我去别处逛吧!”   李玄祯看了一眼沈令辞等人,目光淡淡,毫无波澜,也没打算有什么表示,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牵着陆宁走了。   陆宁只扭头朝颜芊璎和杜襄华她们笑了一下,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儿。” 第90章 、上元灯节(三)   他看到了自己, 但……目光中毫无变化。那一刻,沈令辞觉得心都凉了。   一双容貌出色的男女当街说话,虽然只是牵着手, 那一举一动中透出的亲密和宠溺, 实在太过明显。叫一干姑娘看着,都忍不住心生惊诧。   这是她们心中如神一般的太子殿下。没想到, 他也会有这样温情如水的时候。   其实孟荼锦和杜襄华早在那日杪春园时就见识过了,故而也未有太吃惊。只是沈令辞和孟浮筠等人,无疑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男人一直握着少女的手, 慢慢走向灯火璀璨的远处,脚步若闲庭看花, 二人之间仿佛有一层隔绝外人的屏障。仿佛芸芸众生之中,只有他们俩是足够相配的。   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 只有他们俩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眷侣。   杜襄华拉住颜芊璎,道:“哇,我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那个真的是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对安宁郡主太好了吧?”   颜芊璎点头,默默道:“他们很早就认识了,一起经历过很多。”   闻言, 沈令辞忽然开口道:“你是说,太子殿下之前就认识陆宁?”   颜芊璎看她一眼,笑着应道:“哎呀人家夫妻的事情, 我们别管那么多啦。总之他们很登对就是了。你说对吧?”她看了眼杜襄华。   方才陆宁和沈令辞在树下谈话, 她们都看到了, 虽然没听到声音,但看沈令辞的表情,谈得并不愉快。颜芊璎也猜到大致是什么内容,并不愿意同沈令辞多说。   闻言, 杜襄华连忙点头。   孟浮筠看了许久,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她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爱慕十分可笑。卑微、渺小、毫无尊严也毫无希望。她想,这一对多么令人艳羡啊,谁插进去都仿佛是一种亵渎。而她,是不是也能找到同自己恰好般配的人呢?   显然,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太子殿下。或许对于她来说,太子殿下更适合放在高处,放在心里,让她瞻仰一辈子。而不是飞蛾扑火一般去追逐他的脚步。她根本就追不上不是吗?   李玄祯牵着陆宁一路离开德安坊,并未走热闹的街,而是选了人烟稀少的僻静街道。对此,陆宁也没有异议。京城里认得李玄祯的人太多了,的确不适合出现在人群中。   “怎么样,刚才那么多漂亮姑娘,殿下有没有看得上的?”陆宁晃了晃牵着他的手臂,朝他笑。   “多吗?”李玄祯故作惊异,又捏了捏手心,道:“姑娘的确不少,漂亮的么……只有我手里这一个。”   陆宁笑得灿烂,但还是嘟了红唇,道:“我刚来京里的时候嫌闷,时常听丫头们谈论起京中趣闻,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各种姑娘对太子殿下的痴心事迹,有茹素十年只为求得太子殿下在北境中平安的,也有姐妹因为争风吃醋反目成仇的,五花八门,可精彩了。”   李玄祯沉默。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当然闭嘴为好。   小姑娘叹了口气,“我那时就是当个笑话听听。谁知道……”   男人道:“你现在还是可以当笑话听。”   陆宁不满道:“根本就不好笑。”   李玄祯想了想,道:“那……我来讲个笑话你听吧?包管好笑!”   陆宁看他一眼,“你还会讲笑话?”   李玄祯一副你小看我的样子,讲道:“从前有个奉旨送紧急公文的人,朝廷派给了他一匹快马,结果他却不骑,只跟在马儿后面跑。有人问他为何不骑马?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马儿四条腿,比我两条腿是要快一些;但六条腿一起跑,岂不是比四条腿更快?”   小姑娘噗嗤了一声,捂了嘴乐。很快又停了笑,瞅他一眼道:“殿下又是在哄我开心吧?”   李玄祯嗯了一声,他停下脚步,把她拉得近一些,微笑道:“不知夫人开心了没有?若是不开心,为夫再多讲几个如何?”   这样的称呼,陆宁是有点害臊的。抬头,看见他温柔如昔的容颜,心里忽然软了一角,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点朝他亲了一下。   此刻他们身处于一条小河边,河边树上也坠了不少花灯,但离街道已远,没有其他行人。湖颖和卫殷也识相地跟得很远。   但到底还是大胆之举。她很快就退后两步,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李玄祯没料到在外面她敢这样,愣了一瞬。陆宁已经走到前面,朝他狡黠地笑,“讲得不错,赏你的!”   一个笑话换一个吻,男人觉得挺赚的。他摸了摸下颌,那里有她留下的清甜气息。   就是有点遗憾,没有亲到唇上。李玄祯大步向前追她,陆宁已经小跑几步,走到了河边。   小河上也有不少花灯,星星点点的,仿佛漫天星河。那些花灯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去向远方。   小姑娘大约都喜欢这种场景,陆宁也不例外,立在那儿瞧。男人走到她身后,道:“要不要放河灯许愿?”   陆宁摇头,“算了吧。在这儿许愿又不灵。”   李玄祯点头,又道:“你说的也对。”他又凑到她面前,低低笑道:“娘子若有什么愿望,还不如在为夫这儿许,多半能灵验。”   小姑娘默了默,脱口而出道:“夫君大言不惭,娘子我才不信呢!”   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被他传染了。李玄祯笑,拉住她又要跑开的身影,“娘子不信,不如许个愿来看看。”   陆宁看他的眼睛,发现他是很认真的。忍不住道:“我若是说要杀人放火,你也肯?”   李玄祯摇头,“这不是你的愿望。说一个你真正的愿望。”   好吧……陆宁想了想,先前她希望他别娶小老婆,他基本上算是答应了;还希望能出宫,也算是实现了。还有什么愿望呢?   陆宁想到了一个,狡黠道:“我希望我能活一百岁!你可能帮我实现?”   李玄祯想了想,道:“你若愿意严格按照规则来饮食作息,也能实现。盛德帝先前找过几位期颐老人讨论延年益寿的办法,叫人著了书留在宫里。只不过里面的规定甚为严格,盛德帝无法做到,也没能活过一百岁。”   “什么规定啊?”陆宁好奇道。   “就比如,一日几时起身,吃几粒米、吃几块肉,都有规定,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李玄祯笑道,“你若是真想,我可以好好监督你,想来活到一百岁也不是问题。”   陆宁想想那种生活,敬谢不敏,“算了吧,我就是随便说的。也没想活那么久。”   李玄祯想起盛德帝,却似有感而发,“我也是。”   盛德帝晚年为了延年益寿,不止荒废政事,还寻仙问道,做了不少蠢事,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崇文帝,崇文帝登基后,前期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夙兴夜寐,又屡遭行刺。这也是他如今疾病缠身的一个原因。相较于崇文帝来说,李玄祯面临的局面要好很多,当然,这也意味着他须得巩固好这个初初稳定的局面,并寻求进一步的发展。   陆宁看他一眼,“你们皇家人不都想要长寿么?”   李玄祯淡淡道:“寿命随缘。我只想在生平能实现几件事就够了。”   陆宁好奇道:“哪几件事?”   “国库充盈,百姓富足。法治昌明、吏治清明。外患平定,边疆稳固。”   男人语气淡淡,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低沉平缓,陆宁心头一动,笑道:“殿下宏图壮志,若真能实现,的确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同她说起政事来。但陆宁这个人就是实在,忍不住道:“这三条哪一条都不好实现的,殿下却三条都要,胃口倒是挺大的。”   李玄祯笑了一下,“可能是吧。但我做事少有不成的,干脆目标立得远些,这样的话,我们的孩子也可以轻松一些。”   这话放在普通人那儿,也有刚愎自用之嫌,可这位太子殿下说出来,却十分自然。因为这本就是外人对他的评价。   陆宁扯了扯嘴角:“还有八年才有孩子呢。现在就考虑到孩子轻不轻松了……”   “当然要想得长远些才好。”李玄祯拂过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温热的大掌顺势落在她的小脸上,“还有第四件事我想要实现的,就是能和我的宁宁在一起一辈子。”   小姑娘看着他幽深而柔和的目光,不免心头微荡。怎么办,又想亲他一下呢……   不等她有动作,他已经低头下来,轻轻覆住了她的唇。   他喜欢她此刻的目光,柔软、欢喜又带着少女的羞怯。他的姑娘,也很爱他……   娇嫩、香甜的触感。她曾说他的吻总是粗暴,他便提醒着自己要温柔一点,就像此刻的天河星光、缱绻月色。   河边相拥的一双俪影,深深刺痛了某个人的心。沈令辞一路跟到这里,远远望着他们,只觉得心都掉进了冰里。   因少时书斋的几次接触,她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有所不同。可此刻看见他对陆宁的亲昵,她恍然,他对自己的那些“特殊对待”似乎并不算什么。   细思起来,太子殿下对臣子伴读们一直都不错,宽容、厚道,但身份使然,又总有几分卓然独立和高贵疏离。这个分寸他总是拿捏得很好。   虽然总是告诉自己说,陆宁之所以能成为太子妃是因为镇南王。可沈令辞隐约也明白,太子殿下并不需要这样屈就一个藩王,这一切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还请沈姑娘速速离开。”卫殷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面上没什么表情。   沈令辞一怔,“是太子殿下让我离开?他知道我跟在后面?”   卫殷点头,心道,殿下当然早就知道有人跟着,只是并未过多在意。见她一直不走,这才发了话。任谁都不喜欢自己与妻子亲热时被偷窥吧……   李玄祯已经拉着陆宁离开河边了。沈令辞地失神望着他们的背影,终是转身走了。 第91章 、上元灯节(四)   两个人走累了, 陆宁说想吃汤圆,李玄祯遣退了跟着的丫头和侍卫,独自带着小妻子去找吃的。   顺着僻静的巷道转了又转, 李玄祯似乎对这条曲折小路很熟悉。若非有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陆宁肯定已经迷路了。   皎洁的月辉安安静静洒在四周的青瓦白墙上,偶尔有烟花飞上天空的声音, 伴随着绽开的炸裂声,隐约能听到百姓的欢呼,夹杂着狗吠和孩童的啼哭。即便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 也能感受到京城百姓的富庶和安康。   其实崇文一朝,大燕已经有了好的基础, 陆宁忽然觉得,或许有生之年, 真能看见李玄祯实现那几件事呢?海清河晏,万物峥嵘,那该多好……   “到了。”李玄祯打断她的思绪。   清冷的巷道深处,竟有一家小吃店。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子,外面只能听到细微的人声, 掀开帘子进去,一股暖热扑面而来,只见明亮的烛火中, 是一间整洁的大堂, 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并同色的椅子, 其中只有两张桌子上坐了人,有的吃东西,有的在交谈。室内有淡淡的面食香味儿,引得人食指大动。   李玄祯轻车熟路地拉着陆宁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 立刻便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迎了上来,这妇人一身深青色团花纹缎面褙子,脑后梳了个纂儿,面容憨厚,体态微丰。   “这是……李晞公子?”那妇人怔了片刻,惊喜唤道,“好久未见公子了!”   “潘大婶,是我。”李玄祯微微笑着,丝毫不见素日的凛然严厉。那妇人看见陆宁,眸中又是一亮,“这是……”   李玄祯道:“这是我新娶的夫人。”说着,又对陆宁道:“这是潘大婶,这家店的老板娘。”   陆宁依言唤了一句潘大婶。那妇人兴高采烈的,连夸陆宁长得水灵,李公子有福气什么的。又连忙摆了茶水茶杯并筷子等物,问起李玄祯要吃什么。   李玄祯要了两碗汤圆,那妇人便忙去了。   他们所处的这桌子很逼仄,旁边还有一架放碗筷的四角落地木柜阻隔了大堂的视线,若不是堂里坐满了人,也不会把客人引到这儿来,想来是李玄祯惯常坐的位置。   陆宁喝了口茶,低声问道:“她竟然知道李晞这个名字?”   李玄祯把椅子挪到她身边,然后凑到她的耳畔,道:“但凡我微服在外,一直用的这个名字。”   “你以前经常来这儿?”   男人点头,指着桌角处一个经年的刻痕,道:“这是我小时候弄的。”   陆宁仔细看了一眼,那里刻了一个很小的字,很没新意的“李”字。陆宁想象着小男孩躲在这里刻字的场景,不免发笑。   “你把人桌子刻坏了,潘大婶没找你赔么?”   李玄祯摇头,又笑道:“小时候也有顽皮不服管教的时候,又不能在书斋里公然发脾气,就一个人偷偷跑出宫四处游荡,无意中发现了这家僻静的小吃店。适合静坐反省,也适合体验百姓生活。后来我每次出宫都会来这里吃面。”   很快,汤圆便呈上来了。是陆宁喜欢的芝麻汤圆,里面的芝麻糖馅儿甜腻甜腻的。   陆宁吃得十分开心,李玄祯却只吃了两个就停下了,坐在那儿看她吃。小姑娘吃着吃着,感觉到对面男人的目光,忍不住抬头一看。男人盯着她的眼睛眨了眨,笑了一声,“有这么好吃么?吃起来跟只小松鼠似的。”   陆宁嘴巴里鼓囊囊的,支支吾吾道:“什么啊……你……你才是松鼠呢!”   李玄祯也不计较,望见一缕乌黑的发丝黏在了脸颊上,衬得肌肤晶莹剔透的,忍不住伸出手指,将那发丝捋了回去,顺便抚了一下她滑嫩的小脸。   “我若是松鼠,宁宁就是松鼠夫人。”他好笑道。   陆宁瞪了她一眼,懒得同这个犯幼稚病的男人说话了。   “喜欢就多吃点,不够再给你点。”李玄祯见她吃得开心,也觉得很满足。   这家汤圆做得十分不错,陆宁吃完后,的确还想吃……   李玄祯正欲再叫,陆宁却指了指他面前那碗,道:“咱们别浪费了。”   “夫人不嫌弃?”他笑道。   他每一日都要吃多少回她的小嘴,还有什么可嫌弃的……陆宁摇头,伸手要把那碗挪到自己面前,李玄祯却不让,执起汤匙舀了一只汤圆,长臂一伸,送到她嘴边。   陆宁张嘴吃了。舌尖满溢的甜蜜,一直沁入心中。   同一个汤匙,他又舀了一个放到自己口中,一边吃一边朝她笑。就这么你一个我一个的,一碗很快就分完了。仗着外人看不见,肆无忌惮地秀恩爱。   吃完的时候,时辰已晚,大厅中其他客人走都光了。   李玄祯正要走,老板娘的相公来了,看见李玄祯也是一脸喜悦,并邀请二人入内叙旧。   盛情难却,二人从大堂的楼梯处上到二楼,被引至一处房室中。   这房间不大,有书架香案等物,像是书房,透着大堂处所没有的雅致和清幽。陆宁忍不住再仔细打量这小店的老板。这潘叔约摸五十多岁,脸上有着普通百姓的风霜,眼角也有许多皱纹,但周身却透着某种镇定悠然的气韵,举止言谈也不俗。   趁着他出去拿东西的时候,陆宁道:“这不会是哪位辞官赋闲的朝廷大员吧?”   李玄祯目中露出赞赏,“看出来了?以前他的确是大员,但却并非是因为辞官才赋闲。”   陆宁还欲再问,那潘叔已经回来了,端来一只点心攒盒来,上面摆了瓜子、花生等寻常人家的小食。虽然不名贵却也透着诱人的香味儿。他招呼陆宁吃,又摆了棋出来,同李玄祯下棋。   陆宁没想到,这样一家普通小店的老板,竟然下得一手好棋。陆宁一边剥瓜子吃一边观摩,看得很有味道。李玄祯朝她看一眼,又看一眼她面前的瓜子。陆宁知他的意思,有点不太好意思,但男人执着地看着她,她只好遂了他的愿,剥一枚送到他嘴边。他的舌尖浅浅扫过她的指腹,朝她露出笑容,“多谢夫人。”   两个高手对弈,难免下得格外久,陆宁吃了不少汤圆,又剥了许久的瓜子,肚子又饱饱的,看着看着,就有了困意。   李玄祯刚要执起一子愈落下,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忽然倒在他肩膀上。男人一愣,轻轻放下棋子,伸臂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轻巧地放在膝盖上,把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就这么抱着熟睡的小妻子,接着下棋。   潘季的目光闪了闪,微笑道:“殿下以前对姑娘总是不屑一顾,没想到也有这么一日。”   李玄祯低头看了眼怀中妻子的雪嫩恬然的睡颜,道:“我以前也没想到。”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下了一会儿,那潘季又道:“前些日子殿下给我看的的军队统筹和改制方案十分精妙,若真能实施下来,想必要不了多久,我大燕的军队定能实力大增,威慑四邻。”   李玄祯一边看着棋盘思索,一边道:“我也觉得不错。但还需把兵部好好整顿一番才行。但这又难免牵涉到吏部任免,有点麻烦。”   “若能早日实施考成法完善吏部考核机制,想必吏部也很快就能焕然一新。” 潘季道。   轮到潘季落子,李玄祯的视线还在棋盘上,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揉了揉怀中人儿软乎乎的小手,应道:“嗯。但此事也急不得。稳中求变才是长久之计。”   潘季又道:“计户授田进行得可顺利?”   李玄祯点头,“户部郎中张绣是个能用的,他不少点子都正中要害。只是……”他皱了下眉,“按照以往的节律推算,今年黄河又要泛滥,黄河治理一直没有成效,到时候只怕无数土地良田都要被淹没,当地百姓即便此刻分得田地,也不长久。”   潘季顿了顿,道:“说起治河,我这里有一个人选。”   “哦?”   “秦之衍,殿下可记得?”   李玄祯一愣,点了点头。“当然。昭仁十二年的御史中丞,因谋逆罪被斩首。”   潘季道:“他以前对治河也有些研究,人虽然不在了,但留下了一个儿子秦冕。他就在南华书院念书,我去年去南华山时听南华先生说起,秦冕曾作了一篇治河的策论,沿用了他父亲的治河理念,十分精彩。殿下何不将此人用起来?”   李玄祯执起棋子的手顿了片刻,淡淡点了头,这才缓缓落子。   子落下,出其不意堵住对方大片棋子的出路。男子嘴角微微翘起,“潘叔,你输了。”   那潘季看一眼棋盘,哑然失笑,“殿下的棋艺愈发精进了。”   “这回侥幸赢了潘叔而已。”李玄祯笑道:“我可从未忘记,我的棋艺是出自潘叔的教导。”   “哈哈,不必如此自谦,殿下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潘季笑道。   陆宁醒来时已经在宫里了。她从那小店一路睡到东宫,这会儿刚被放在软乎乎的床上,却醒了。   李玄祯洗完澡回来,看见她靠在床头一脸迷糊,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我抱着你走了一路,都不见你醒,现在却醒了?”   他的手臂到现在都是酸的。也只有她,能让他这般屈尊降贵,却还甘之如饴。这会儿小丫头傻乎乎的猫儿一样,还没反应过来。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纯稚的眸光愈发动人,男人忍不住抱着她,亲了一口,道:“小坏蛋,你就是故意磨我的吧?”   又被他亲了几口,陆宁才彻底清醒了,他们在那小店里没带人在身边,想必是李玄祯抱着她绕出那狭长又弯曲的巷子,才能有马车可坐。   “你可以叫醒……唔!”陆宁娇声说着,小嘴又被他叼了去。   李玄祯用力地缠着她的舌尖,过后,又咬住她的泛着薄红的耳垂,低声道:“我哪里舍得叫醒你……”他双眸黑亮地望着她,“不过,现在既然醒了,那就好好犒劳我一下……”   也不管她同不同意,男人上了榻,三两下就除了累赘衣物,覆了上去,急得跟什么似的,   陆宁原想问一问关于潘叔的事情,都没机会开口。今夜最开始是个温馨之夜,这会儿他却弄得又急又狠……   她被浪潮打得哭了,他才晓得温柔一些,又在她耳边轻轻道,“乖乖宝儿,你是我的。”   什么琴艺先生,什么结拜义兄、什么青梅竹马,统统都滚才好……这一刻,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对万事万物都能心怀宽广的他,唯独很难容下与怀中人儿有过牵扯的男人。原以为这辈子都不用看见秦冕了,谁知道还能从潘季的嘴里说出来。   潘季的提议……姑且再考虑考虑吧。   翌日,李玄祯照常去上朝,这日朝中事多,到了夜里才得以回到长乐殿。回来时,陆宁正在宋嬷嬷那儿做按摩。   小姑娘舒舒服服地闭目躺在竹塌上,腰腹处被时轻时重地按着,都快睡过去了,然而,忽然加重的力道让她□□一声。   “嬷嬷轻一些。”娇声娇气的少女并未睁眼,一张明艳动人的娇靥在热气的蒸腾下泛着魅人的水润之色。   室内安静了片刻,少女等着按摩呢,结果却是一阵濡湿的吻落下,细细碎碎的。   陆宁睁开眼,“哎呀,殿下怎么来了?”   她连忙起身,却被他按住,“你继续躺着,我给你按吧。”   “我不要。”陆宁才不信,他每次这个时刻闯进来,最后总要闹到榻上去的。他昨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闹得很凶,一遍又一遍地要,她今日中午才醒,身上到现在还疼着呢,此刻应该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李玄祯见她戒备的眼神,想起昨夜,颇有点心虚。虽然他是真心想给她按摩,但他也承认,他的确也难抵抗这份诱惑……   在他犹豫时,陆宁已经敏捷地穿好衣裙,“殿下,我还有事情问你呢。”   “什么事?”   “就是昨夜那个潘叔啊,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李玄祯知道她这是找话题说,心下一叹,走过去搂着她,“宝贝放心,我今夜不碰你了。”嘴上说着不碰,双臂却已经锁链一样箍住了她,她挣扎未果,他又把她打横抱起,两个人坐到榻上。   “你乖乖在我怀里不动就行。咱们就说说话,好么?”他亲了下她的额角。   少女总算是乖了。   李玄祯这才道:“他叫潘季,曾任兵部尚书,棋艺很好,也是昭仁二十年倡导军队改制时同江延陵一道被贬的人。他被贬后不久就辞官回了京,隐姓埋名,开了那家面馆。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他的身份的。他与我相交在先,后来才知道我的身份。不然,以他先前对父皇的埋怨,大约不会愿意同我深交,甚至教小时候的我下棋。好在如今他对朝廷已经没什么意见了,也乐于给我出谋划策。”   陆宁点头,“那为何不直接让他重新入朝呢?”   李玄祯道:“他不愿意入朝。倒是给我举荐了不少人才。”顿了顿,续道:“昨夜又给我举荐了一个。江南的人,这回南巡刚好可以亲自去看看能不能用。”   陆宁一听江南,眼睛便发光。这会儿伸手搂着他的脖子,道:“咱们什么时候南巡啊?”   “三月。快了。”他一下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神情安静,似在想什么事情。   崇文帝大约是年轻时太过勤奋,这大半年的享受了一番闲散皇帝的日子,像是发现了新天地一般,巴不得立马把这重担给自己儿子,自己享福去。原本是五月,生生提到了三月。崇文帝去了行宫,很快就会禅位给他。到时候,又会有一堆事务等着他……   陆宁心里高兴,就在他怀里拱啊拱的,末了被他拍了一下屁股,道:“别乱动。”   少女哎哟一声,“别这么用力啊!”   于是,他又开始对着那儿慢慢抚弄,俊逸的容颜上微微勾起浅笑,“这样轻,总行了吧?”   她只觉得一阵酥痒,忍不住缩了身子,“殿下……殿下别弄那儿……”   “哦,那我弄别处好了……”   “啊!不要不要!”少女的叫声愈发大了……   殿外侍奉的宫人站得很远,仍然能听到太子妃的声音,偶尔能闻得太子妃直呼殿下姓名。   高允看了眼禁闭的殿门,心道:长乐这名字取得好。他们主子在这里是挺快乐的,朝堂上的任何忧虑似乎都能消散。 第92章 、兰溪偏殿(一)   过了一月份, 严寒渐渐散去,天气回暖。长乐殿中植了各种花卉,这个时节, 杏花繁, 梨花融,桃花夭夭, 陆宁命人在花树下挂了一只秋千,就跟星回阁后院那样,又在秋千架上缠了花藤, 坐在上面轻荡,拂面是微暖的春风, 鼻尖有沁人的花香,甚是惬意。   因南巡在即, 太子殿下政务愈发繁忙,通常早上出门后,都要到深夜才回来,一整日都见不上面,自然也没时间陪陆宁。长乐殿中固然有不少消遣, 但陆宁很快就发现,宫里还有一个极好的消遣,就是讨论后宫中妃嫔的争宠趣事。   上回慈安宫的狗咬人事件后, 赵贵人被贬入冷宫, 惠贵人禁足抄经, 顺嫔因差点背了黑锅,皇上怜惜,品秩涨了,封了顺妃。还有目前管理六宫的宛妃, 被皇上训斥了一通,说她没管好,叫后宫出了这样的乱子,差点连累太后。此后,宛妃和顺妃之间隐有对立之势,明里暗里地互相打压。悬香每日都会送来相关的新消息,陆宁就跟听书似的,觉得有点意思。   有一回,陆宁去慈安宫请安,回来时路过太液池,正撞见宛、顺二妃互呛,宛妃暗讽顺妃没儿子,顺妃指责宛妃有儿子却没能力教好,还不如没儿子呢。说到差点吵起来时,看见陆宁来了,竟都须臾间止了火气、换上笑意,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甭管后宫这锅粥有多乱,可任何妃嫔都不敢得罪陆宁。原因么,自然是太子殿下权势比较大。而且崇文帝此次南下养病,这么多妃子不可能都带上,所以后宫中风起云涌,竞争激烈。除了从皇上那边使力之外,太子这边,她们都想与太子妃攀关系,指不定同太子妃关系好的就能陪着一起南下呢?   陆宁乐得有人来解闷,遇到聊得来的宫妃,也会多聊聊。至于宛妃、顺妃两个,同她的亲近程度差不多。   二月十五日,陆宁出宫去京郊的白池书院玩了一趟,李玄祯本人太忙,除了卫殷之外、还调来了刚归京不久的江彦和苏棠一起陪着她,且他们三个每个都带了一队侍卫。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让陆宁有点无语,根本没办法微服,而是明晃晃的太子妃娘娘出巡游玩。那白池书院的风格富丽金贵,除了藏书阁比较窄小简朴外,其他建筑都做得高阔华丽,与桃蹊书院的风格完全不同。陆宁粗略游了一遍,便回宫了。   刚回到长乐殿,湖颖来报说,灵犀宫的九公主病了,问她要不要去瞧瞧。九公主是顺妃的女儿,才七岁,模样可爱性子乖巧,陆宁先前见过几次,也挺喜欢的,便让湖颖从库中取些上等的灵芝来,趁着天还没黑亲自送了去。   灵犀宫并不远,陆宁快走到时,特地叫溪藤提前去问问,看皇上在不在,得知皇上刚离开,她才继续往前走。   “我听说,九公主总是小病小痛的,每每一病,皇上就会来看她。”悬香小声道,“这么小的孩子,总是病也挺可怜的。”   九公主的确挺瘦小的。陆宁诧异道:“总是病?”   悬香点头:“对啊,就是个普通的伤风感冒,却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作一回。上个月没发作,我还听灵犀宫的宫女们庆幸呢。咱们进宫时间不长,的确是第一回 看见。”   灵犀宫中,顺妃看见太子妃来了,也一脸欣喜。这位太子妃可是从未去过其他宫妃的殿里的,连宛妃的千秋殿都没去过。   她低头看了一眼榻上病恹恹的九公主,心道,果然还是娇弱小女孩得人喜欢。   陆宁把补品送到顺妃手里,顺妃一看,竟是稀有的千年雪灵芝,推辞了一番,实在推不过,也就收下了。   孱弱的小公主脸色苍白,躺在那儿跟小奶猫似的,看见陆宁,挣扎了起来行礼,唤了一声:“太子妃嫂嫂。”   陆宁忙按住她的手,“你躺着吧!我来瞧瞧你。”   顺妃在一旁抹泪,道:“婵儿身子弱,这么多年,一直被病痛折磨。”   陆宁也心疼小孩儿,又诧异道:“太医院那么多杏林高手,怎么连这点毛病都治不好?”   顺妃道:“不怪他们,只怪婵儿体质特殊。太医每回来看,都诊断是普通感冒,吃几剂药就会恢复。可每回治好之后,没过多久又感冒。”   陆宁想了想,“可是平时穿减衣裳不够及时?”   顺妃摇头,“我宫里的人对婵儿的身子都是极谨慎的,以前也换过好几批人,但该病还是病,也不知为什么。”   一旁有丫头送了药碗来,顺妃接过来,亲自喂给女儿喝。九公主就安安静静地喝着药,一点都不叫苦。   陆宁挺佩服的。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因为想避孕,林御医配了药来给她,她喝了一口,苦得舌尖儿都打颤,想到以后经常要喝这破药,就闹着不干了。李玄祯倒是很淡定,二话不说,让林御医配男子喝的避孕药,换他来喝就是了,反正他不怕这点苦。   好在顺妃喂完药后,又喂了蜜饯来给她吃。小女孩儿这才神色松了松,露出笑容来,甜甜道:“谢谢母妃。母妃真好!”   “这孩子真乖。”陆宁赞得很诚心。   顺妃笑道:“太子妃娘娘以后若是生了孩子,想必更是乖巧懂事。”   她还早呢!陆宁没答话,给小公主掖了掖被角,道:“乖乖睡一觉,睡一觉就能好啦!”   那小女孩儿却摇头道:“要五日才能好呢。每次都这样,我知道的。”说完,又笑了一下,目光亮亮的,“上回同嫂嫂约好了要去放风筝的,等我病好了就去好不好?”   陆宁点头,柔声答道:“好!但你现在还是得乖乖睡觉,不然五日后可未必好得了。”   小公主立刻点头,生怕病不能好似的,立刻闭上眼睛,道:“嫂嫂,我已经睡着啦!”   陆宁轻笑起来,“嗯。要做个好梦哦。”   顺妃和陆宁都离开了内殿,只叫丫鬟安静守着。   太子妃既然来了,顺妃自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套近乎的机会。今日也是运气好,灵犀宫后园里有一池假山,假山中垂下一带清流,清流蜿蜒成小溪,溪边零零散散地长了不少蕙兰,陆宁觉得这花儿生得清丽雅致,免不了多看几眼,顺着溪流而下,两人边走边闲聊,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偏殿。   那偏殿十分破败,陆宁原以为是废弃的,不料门口走出来一个群青色绣玉兰缎面宫裙的女人,朝那顺妃福了福身子,道:“顺妃姐姐安好!顺妃姐姐晋了妃位,怎么不告诉妹妹一声?妹妹还未曾当面恭喜呢。”   这女人打扮还算得体,可厚重的脂粉也挡不住蜡黄的脸色,眼角的皱纹也很多。她唤顺妃姐姐,年纪应该不大的的,可头发却透了不少银白。陆宁先前所见的宫妃都是鲜妍漂亮的,这会儿不免吃了一惊。   转念一想,这或许就是失宠宫妃的下场吧……   顺妃脸色明显不大好看,心道这方答应都多久没出现在人前了,她都快把她忘了,怎么今日忽然跑出门见人了?她有意带陆宁离开,可那方答应抢先开口道:“这位想必是太子妃娘娘?”   陆宁点头,“你是?”   女人笑道:“我是方答应。太子妃娘娘生的这般艳冠群芳,实在叫我这偏殿蓬荜生辉。我备了些茶点,两位若不嫌弃,进来坐坐吧?”   话说到这份上,陆宁自然点头。   这偏殿同顺妃住的正殿比起来,实在简陋许多,但好在整齐干净。四处还挂了重重的轻纱帷幔,飘飘扬扬的,像云朵一般。陆宁不认得她,只得干坐着,茶叶也是陈年的,不大能入口,她只假装抿了一口。   顺妃和方答应叙起了旧,说起当初一同入宫时的旧事,陆宁初时听着挺无聊的,谁曾想,这“叙旧”很快就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今日九公主又病了,顺妃怎的丝毫不见难过,反而有心情巴结太子妃呢?”方答应脸色笑着,话却说得难听。   谁都受不了这样被公然戳破脸皮,顺妃看了眼陆宁,面子挂不住,怒斥道:“方答应是吃错药了吧?本宫不介意唤太医来给你开几剂药补补脑子。”   “坐上了妃位,果然脾气见长,说了一句你不爱听的就发怒。莫不是忘了当初你抱走我的女儿时,是答应过我你会好好照顾公主的?”方答应声音愈发冷了。   顺妃脸色一变,“你瞎说什么?婵儿是我的女儿!”   方答应冷笑道:“顺姐姐在我面前何必演戏?婵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生下的不过是个死胎,是你求我把女儿给你养,说你的家世好,以后我女儿可以享福。这事儿虽然现在没人提起过,但并非没人知道。”   顺妃沉默片刻,厉声道:“难道我对婵儿不好吗?要不是我,她只会跟着你在这里过不见天颜的日子!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哈哈,我指责你?不,我没有指责你。我是恨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装无辜?我这白头发、我这一身病,不就是拜你所赐吗?!”   顺妃道:“你中毒的事情,根本不关我的事。清者自清。”   “清?你也配提这个字?像你这种连七岁的孩子都能拿来当工具邀宠的人,只配下地狱!”   陆宁听得一头雾水,只想减弱自己的存在感。见她们越吵越激烈,她有点害怕,瞄准了门口准备走了,结果那方答应却动作极快地冲过去把门锁了,接着,耳边忽然砰的一声,一整架的蜡烛都被她带倒了,恰好燃着了几乎挂满了整个房间的帷幔。   陆宁只觉得耳朵都震麻了,还未反应过来,四处火光跃起,伴着浓重的烟雾。 第93章 、兰溪偏殿(二)   宸元殿中, 瑞兽香炉燃着袅袅的苏合香。   太子殿下端坐在案前,似乎在思索什么,高允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下首立着两位紫袍绶带的大臣, 一个银白发色年近半百却面容温煦儒雅,正是沈衡安;另一个眸光犀利气质沉稳, 正是杨元修。   这两位大人虽在朝中隐有对立,但在太子殿下面前公然机锋相对,还是头一次。今日朝中吏部议及翰林院官员外放事宜, 温聆确定外放绵州之后,沈大人转而推荐王鄞拔擢六部, 杨元修还是支持姚轸。下了朝,李玄祯让二人把各自的理由阐述一遍, 沈大人说姚轸在京中有攀迎附会之嫌,还须历练一番才有资格进六部;杨大人却暗讽沈大人对桃蹊书院的人过于偏袒,一个温聆还不够,如今又加上王鄞。   室中有些许□□味,但两个人适时停了嘴, 就等着太子殿下裁决。   案角有一束早开的桃花,那是陆宁吩咐宫人摆上的。她来过一回宸元殿,嫌这里太刻板严肃, 说要摆点花才好。这点小事, 李玄祯自然随她。这会儿瞧着, 心中涌起丝丝的甜。   桃花。又是一年桃花开的季节呢。   视线又落回到案前摊开的文字上,那是吏部对于几位官员这一年来表现的考核文书。静默半晌,他开口道:“六部的官吏要有真才实学,更要克己奉公、脚踏实地、为民请命。孤有个提议。再给这几个候选人半年的考核时间, 谁的表现最佳便选谁。”   “不知殿下的考核指的是?”杨元修道。   “两位大人也该知道,黄河水患是如今朝中难事,没人愿意接。就让他们去黄河边上待半年,写一篇策论上来,到时候两位大人同孤一道评鉴,选出最佳者,直接进六部。”   李玄祯一直认为人才是培养出来的,而不是等出来的。秦冕能做的事情,他相信他朝中也有人能做。当然,秦冕找还是要找的,人才不嫌多。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沈衡安道:“殿下英明。此法甚好。臣以为,若是以这种方式考核,可不拘泥于一个名额,端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杨元修还欲再说,外头忽然有人来禀报消息。   高允连忙出去,回来时,面色也惊慌,“殿下,灵犀宫偏殿起火了!”   李玄祯看他一眼,“让人去灭火就是,跟孤说有什么用?”父皇后宫的事务,他真是不愿意管。   高允吞了下口水,惊慌道:“太……太子妃娘娘也在灵犀宫,被……被困在里面了。”   男人脸色骤变,忽然起身,大步离开。   灵犀宫偏殿里,明焰的火光之中,女人的神色已经扭曲,她盯着顺妃,笑得阴冷,如毒蛇一般,道:“我早就想死了。顺姐姐你陪我一起吧。”   “你疯了吗?!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拉我!”顺妃试图推她离开房门处,却推不动。   “顺姐姐真绝情。你说会好好待我女儿,却狠心给她下药故意让她生病,只为了皇上能来看你。顺姐姐,你既然照顾不好我女儿,那只能跟着我一起去死。到时候皇上会让家世更好的嫔妃收养我女儿,我女儿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她说着,竟然轻松地笑起来,似乎真的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场景。   “方答应,九公主既然是你亲生,你怎么忍心抛下她呢?” 帷幔被火烧得滋滋响,陆宁心下害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耐心劝道。   “她根本不认识我。”女人淡淡道,“她只要过得好就行了,我的死只会让皇上怜惜她。”   顺妃急道:“可是太子妃是无辜的,你快把门打开把她放出去啊!”   女人看了陆宁一眼,并不在意的模样,“你是无辜的。但只怪你今日倒霉吧。”她又看向顺妃,“顺姐姐当我是傻子吗?我现在若开了门,你就会逃出去。我不会开门的。”   “你不是傻子,你是疯子!”顺妃道。   方答应笑了,“你说得对,我早就疯了。”   这个人已经完全没办法讲道理了,再劝也是白费口舌。   她语气悠闲,又道:“我听闻太子妃得尽太子宠爱,太子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只有太子妃一个。今日能与太子妃死在一起,也挺好的。看是不是能沾点福,下辈子也遇上个专一不二的男人。”   外面已经有丫鬟侍卫在砰砰砰地敲门,可惜那锁却打不开。屋里是方美人故意布置的,到处都是易燃的物品,火势很快就大起来,将四周都包围住了。   陆宁深觉这是看多了后宫热闹后的报应吧,这下可好,命都要搭进去了!那方答应跟疯妇一样,身上衣裳被烧着了也不管,直直守在那门口,任由背后被敲得震天响也不开门。   火势蔓延到木质的桌椅上,陆宁冒着热浪把所有窗户都看了一遍,然而都已被钉死了,根本打不开。再回到门口时,顺妃已经和方答应厮打起来。   顺妃此刻发起狠来,再不端着什么礼仪,豁出命去对着方答应又踢又咬,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把她拉开一点,陆宁捂着口鼻,冒着火光冲过去开门,可那门锁怎么都打不开。   “哈哈哈,那锁只要锁上了,就根本就打不开!你们就跟着我一起死吧!”方答应已经完全没了理智。   陆宁脑子虽也聪明,可实在没学会那一套镇定处事的睿智来,特别此时性命攸关的,她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这儿!想到自己无辜被牵连,又气又急又慌,身边灼热的烈焰在逼近,她吓得浑身发抖,手里愈发没了准头,又哪里开得了锁?   忽然,面前哐啷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撞开了!   一张熟悉的俊脸出现在眼前,上面满是惊惶失措。   “宁宁!”   小姑娘呆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方才满心的焦急恐惧都一瞬间被卸了下来,哭喊了一声,“殿下!”,接着,被拥入了一个紧到密不透风的怀抱。   李玄祯双臂用了蛮力,似乎要把她抱进自己的骨血里去。而她刚从火中逃出,也是浑身都软了,没了力气,任由他抱得紧紧。   他抱着她迅速退到一旁的安全之处,然后松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双手抓得她的肩膀发疼。陆宁一边哭,一边道:“我没事……我没事……”   李玄祯低头攫住她的唇,发狠地吻了进去,双眸幽黑如夜。双手紧紧固着她的脸颊,让她正对着自己完全无法离开。像饥渴的兽一般,夺取她的气息。他的世界因她兵荒马乱,只有她的香气才能慰藉他混乱的心,才能让他恢复正常。   其实火起之后到现在,时间并不长。陆宁的丫头随从们就守在外头,即便不是李玄祯,想必侍卫们也很快就会把门撞开,将人救出来。可方才那短暂的一段时间里,的的确确让她感到了生死关头的恐惧。现在也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片刻之后,他松开她的唇,低头看着她,胸腔还在因为方才的惊慌而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似黑礁石一般。他又重新抱住她,用尽了全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方才那种席卷全身的惊慌恐惧,于他来说太过稀有。他低头亲了下她的发顶,心中稍安,却也浮出淡淡的苦笑。怎么办呢?要他命的小坏蛋,总是让他天堂地狱一遭遭地走。   救火已经在有序进行,因为燃起的时间不长,所以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只是这间偏殿被毁了大半,顺妃和方答应都被救出来了,她们身上没有多少被烧的伤,倒是不少互相抓挠厮打的皮肉伤,并不严重。这偏殿位置偏僻,若是平时,只怕救火不会这么及时。今日这般迅速,是因为陆宁在此。   “我们回去。”李玄祯牵着她的手,准备走。   陆宁却拉住他,看了眼尚且混乱的现场,又看了眼不远处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方答应。顺妃坐在椅子上,有丫头在她上药。   “这里不用处理么?”   素来对皇上尊敬爱重的太子殿下冷冷道:“父皇后宫的事情,让父皇自己来处理。”总是收拾烂摊子,他已经不想管了。特别这次差点殃及他的心肝宝贝,他头一次对父皇生出不满来,心道他为何要收这么多妃嫔呢?且一个个都是能闹腾的。   陆宁现在已经恢复平静,见李玄祯的脸还绷得紧紧的,微微笑起来,柔软馨香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别气啦,我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这场热闹既然看了,她还想看看后续呢。   男人无奈,捏住她作乱的小手,声音严厉,“这次是侥幸没事!若是有什么事儿的话,我……”他胸口起伏两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那深皱的眉宇已让她心口微缩。   陆宁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慰小孩儿似的,小脸靠在他胸口,娇声道:“殿下别生气了……”   “以后不要再与她们来往。”李玄祯坚定道。   陆宁原想反驳,但面对此刻态度强硬的太子殿下,还是……先别反对了。   到底还是没能看完后续,崇文帝到了之后,李玄祯就带着陆宁离开了灵犀宫。他见一路宁一脸不舍,弯曲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看热闹看到父皇头上了?”   陆宁吐吐舌头,“看故事也要有始有终嘛!”   看着男人无奈的神情,陆宁抱着他的脖子,又低声道:“其实,我还有一点担心九公主。若是方答应和顺妃都被罚了,她该怎么办?”即便换一个母妃,也得从陌生的时候重新开始相处。   两个人双双坐在车辇上,李玄祯搂着她,道:“你很喜欢她?”   陆宁摇头,“也没有很喜欢。更多的是怜惜吧。”   李玄祯静默片刻,道:“宫里的孩子,可怜的多了去了。”   说的也是。算了,她也别操这个闲心了。   当日夜里,灵犀宫的后续消息传来,说是方答应已经疯癫了,被关进了冷宫。顺妃因为给九公主下药,虽然并不致命,却也惹得皇上大怒,连降数级成为贵人,并剥夺封号,迁居侧殿;九公主被暂时送到宛妃身边养着。至于她们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准确的说法,但大抵是你来我往的腌臜手段。   另外,崇文帝还送了不少赏赐来东宫,大约是给陆宁压惊的。   此时,太子殿下坐在南窗榻上看一份名单,太子妃一身松软水滑的淡粉色寝衣,舒舒服服地躺着,脑袋枕在太子殿下的腿上。   他今日不想再回去宸元殿,便让人把这份南巡随驾名单送到长乐殿来批。他做事原本是极专注的,可腿上的小丫头总是不安分,扭来扭去的,让他有点分神。   “上回那赵贵人也是被关到冷宫去了,这次方答应也是。”陆宁好奇道,“那冷宫住得下那么多人么?”   男人没理会她。她捏着他空出的一只手玩儿,继续碎碎念,“冷宫里的人,肯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都是悲惨的故事。”   小姑娘叹口气,“皇宫的确是埋葬红颜的地方。”她过去不喜欢皇宫,是对的。   她仰着头,看了眼面容沉静专注于政务的男人,心里涌起暖意。一切的黑暗在他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翻了个身子,埋头忽然对着他的腿咬了一口,不轻不重,大约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李玄祯感到一阵疼痒,他放下手里的纸,伸手按住她,不许她动,“你干什么?”   小姑娘抬头,目光一转,委屈道:“我说了这么久,你都不理我!”   “我在听。但你的感叹未免多余。以后这宫里就你一个,不会有这些破事儿。”   陆宁笑道:“你可不止一次这么说过了,我都记住了哈!”顿了顿,又道:“你说得这般肯定,万一等我老了,你日日对着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真的不会后悔么?”   太子殿下发笑,“原来你认为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色?”   陆宁沉默片刻,认真道:“我以前曾认为你是因为我的内在才喜欢我的,可……”自从成亲后,他总是压着她在榻上,对她的身子爱不释手,她觉得,或许美色是更重要的一点……   李玄祯认真想了想,道:“不止是美色。还有很多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特征。”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能说她有一种吸引他的磁场。   “世上女人很多,但除了你,我大约谁都看不上。所以宁宁大可放心,安安心心陪在我身边就好,不用杞人忧天的。”他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尖。   他把她抱起来,正对着自己,道:“你有这伤春悲秋的功夫,不如想想过段时间南下,你想去什么地方玩儿。”   陆宁道:“我们是伴驾,路线不是应该安排好了么?”   男人笑道:“父皇有他的妃嫔们伴,用不着我们。咱们到时候偷偷溜走。”   陆宁的眼睛亮了,“真的?”   李玄祯点头,“一直跟着大部队,哪里看得到真正的民生?我们两个单独走,先去杭州看看岳母,然后再去汀州同父皇汇合。”   “哇!”小姑娘一声欢呼,然后凑上去,响亮地吻了一口男人的脸,“殿下真好!” 第94章 、南巡伊始(一)   很快, 便到了南巡之日。崇文帝移驾江淮行宫,太子殿下与之一同南下。朝中事务都交由以沈衡安为首的几位内阁大臣打理。   崇文帝因是移居,故而队伍尤其庞大, 光后妃就有十几位, 这还是经过数次精简的。相对来说,东宫这边带的人不多, 丫鬟只有湖颖一个,随行护卫除了卫殷之外、还有苏棠和江彦两个。苏棠和江彦身在亲军羽林卫,如今正由太子殿下直接管辖。   陆宁知道此事后, 兴高采烈地问起原因,李玄祯很不客气地敲敲她的脑袋, “太子妃不要想多了,我让苏棠随驾跟你没任何关系, 你也别指望路上她会有时间陪你玩儿。”   陆宁也并不生气,“不陪就不陪嘛。我高兴是因为苏棠得到重用了啊。这样她离自己飞黄腾达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她的旧日同窗们,混得好像都不错。温聆已经离开京城,去绵州任知州,这个起点相对于同龄人来说已经很高了。王鄞已经出去治河了, 陆宁觉得王鄞还是很靠谱的,读得了书,吃得了苦, 性情也足够圆滑, 定然能把差事办好, 日后回京也少不了加官进爵。   李玄祯倒是铁面无私,“我是有意栽培她,但将来发展如何,还要看她自己的表现。”   后来启程离京, 路上休息时,陆宁总能看见苏棠和江彦各种被卫殷抓起来“暴打”,她才知道这个“栽培”不是普通说说而已。用太子殿下的话说,他们俩智勇都够,但就是半路出家身手太差,所以要好好练练,才堪大任。   一路至山东境内,李玄祯带着她离开了大部队,去游了一次泰山。   上回在太行山没能看到的云海日出,这回看到了。但因为今日是夜半起身,看完了日出之后,陆宁便昏昏欲睡,下山时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耍赖不走,   二人微服在外,李玄祯一身月白云纹缎面锦袍,风雅俊逸;陆宁则是雪青色轻纱襦裙,头上挽着十字髻,留了刘海,刘海下一双剪水瞳眸,颇有几分天真可爱。   李玄祯走到她跟前,“真不走?”   陆宁捏了捏自己的腿,娇声道:“哥哥,我走不动了。我要休息。”   “你啊,我都说了不要爬那么高的山峰,你偏要爬。一把又娇又嫩的骨头,经不住累,现在难受了吧?”   男人叹口气,敛起一尘不染的衣袍,高大挺拔的身子在她面前蹲下去,大掌轻轻揉捏她的小腿。也是很神奇,即便隔着一层衣裙,他也能准确捏到最舒服的穴位。   小姑娘舒服地哼了两声,身子靠在一旁的松树上,笑嘻嘻道:“我的哥哥真能干。这手法比宋嬷嬷都不差。”   男人轻拍了下她的大腿,“还演上瘾了?”   泰山不比太行山人少,方才在山峰上看日出时,还有不少其他游客在。大约是李玄祯外貌气质太突出,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上前搭讪,李玄祯没搭理,陆宁笑眯眯地对她说:“我哥哥不爱同女人说话,你有什么事情同我说吧。”   于是甜甜的哥哥就叫上了,一路叫到现在。   陆宁嘟了嘟唇,“那姑娘看了你许久,若我说我是你夫人,我怀疑她要同我决斗,所以扮成你的妹妹以策安全。”   李玄祯看她一眼,好笑道:“你不是不怕决斗么?”她还跟沈令辞说不服气就找她比试来着。   关于沈令辞和陆宁的那番谈话,是卫殷后来禀给李玄祯的。太子殿下当时很是得意了一阵,暗道他这小太子妃原来也这样在意他。她说这世上只有她配得上自己,他很喜欢这个说法。   陆宁道:“你没看见那姑娘身上带了鞭子么?肯定是学武的。”她叹息道,“比别的我不会输,但我不会武功啊。”   “不用理会外人,有我在,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你。”李玄祯淡淡说着,站起身,看了看天色,“我们该走了。”   陆宁还不想动,“我还没歇够呢。”   “再不快些,天黑前就赶不到山脚下的客栈了。”男人背对着她,微微弓下身子,道:“上来,我背你走。”   小姑娘这才开心了,猛的一跃,跳到他的背上,手臂环住他脖子的同时,小嘴儿凑到他耳边,顽皮地吹了口气,“哥哥对我真好。”   李玄祯拍了拍她的屁股,“乖乖的别动。”   他走得不快,步履却很轻松,背了个人也丝毫不累的模样。陆宁很佩服他的体力,她趴在他背上哼着歌儿,偶尔还要采一把路边枝头的野桃花,最后呢,在他背上睡着了。   桃花编织的手环掉到地上,李玄祯背着人不方便捡,只继续往前走。一个带着帷帽的白衣姑娘捡了起来,朝他道:“你的东西掉了。”   李玄祯却跟没听到似的,脚步如常。   白衣姑娘大声唤了一句:“李晞!你站住!”女子功夫不俗,飞身跃起,一下子挡在了李玄祯的前面。   李玄祯这才看她一眼,皱眉道:“你是哪位?”这是刚才在山峰处同他搭讪的女人,但他并未告知他姓名,她怎么会知道的?   这女子的帷帽是半透明的,并非完全看不清面容。因她貌美,又孤身在外,所以以此来遮挡视线。她把帷帽取下来,露出一张明丽娇艳的脸庞,是一种极为张扬的美。   若是一般人恐怕要看迷了。只是太子殿下每日看惯了陆宁那张倾城绝丽的脸,尝过那般的绝品,对这张虽然漂亮却仍然只是凡品的脸也没什么感觉。   “我是诺敏。我……我找了你好久。”自从草原归附大燕后,她就来了大燕。她从小喜欢汉文化,来大燕也算是实现她的一个梦想。当然,她也想找李玄祯,虽然知道,他对自己不屑一顾,但能见一见也是好的。   今日竟然能遇上李玄祯,让她难以按捺心头激动。   李玄祯记起她来,脸色愈发冷了,“让开。”   “你放心,我没有要纠缠你。”诺敏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只是……我只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李玄祯懒得理会她,准备绕开她走。诺敏却继续拦他的路,道:“这个女人,不是你的妹妹吧?我看见你给她揉腿了,你这样的身份,竟然还背着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心里不舒服,他是大燕的太子,她知道她配不上他,可凭什么这个女人竟然让他这样屈尊降贵?   男人气势沉冷,语声淡却透着危险,“你若再拦着,我就不客气了。”   李玄祯是历过战场的人,他知道怎样才能震慑住对方。他此刻目光冰寒森冷,让诺敏莫名感觉一阵凉意,她若不让开,他真的会杀了她。   女子到底是妥协了,微微朝旁边挪了一下,待李玄祯走过时,忽然出声道:“李晞,当初的事情,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喜欢你。”   当初在草原上,若不是她的纠缠,让他身份败露,他就不会遭遇大规模的围堵和袭击。她事后想想,也是,他们是敌对的双方,她让他陷入险境,他又怎么会看上她?   李玄祯继续视她为无物,只是脚步稍快了不少,东绕西绕的,很快甩了她。回头看了眼陆宁,小丫头呼吸均匀,还睡得香喷喷的,丝毫没被惊扰。   “宁宁,到了。”他低柔的嗓音将她唤醒。陆宁迷糊地醒来,睁眼一看,前面是一家客栈,人来人往的很热闹。这里已经是泰山山脚处,上下山的游客总要光顾的地方。   天边的晚霞如如织锦缎一般流光溢彩,把远近的山峦都照得如诗如画。李玄祯把陆宁放下,陆宁懵了片刻,这才哎呀一声,“你背了我这么久啊?”   今日太阳烈,此时李玄祯额角上有不少汗,想到自己就知道蒙头睡,有点愧疚,“是不是很累啊?”   李玄祯捏了捏自己酸痛的手臂,“是挺累的。”重倒是不重,就是她睡着了,他总要防着她滑下来,很费力气。   陆宁取了自己的帕子,男人不接,示意她来。陆宁也不矫情,踮起脚来给他擦汗。擦着擦着,视线不免落到他的脸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骨相流畅,这样好看的男人,也难怪有女子主动来搭讪。   “宁宁,你再看下去,我可能会当众吻你。”   男人的低笑让小姑娘迅速收回了目光,把帕子放回袖口中,又低声嘟囔道:“我自己的夫君,看看怎么了?”   李玄祯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夜里回房,给你看个够。”   陆宁脸红了。心道在这方面他的脸皮永远比自己厚几层,斗不过啊。   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擦汗又咬耳朵的,已经让不少人侧目。李玄祯很坦然,牵着她的手进了客栈,挑了一处角落的座位,叫了些饭食。   事实上,他就是为了宣誓主权,叫其他人知难而退,不然来找陆宁搭讪的人只会更多。他想,陆宁可能缺一个帷帽。但他知道,她肯定不愿意戴那玩意儿,再加上天气热,他也舍不得委屈她。   两个人都饿了,饭菜上来后,陆宁埋头苦吃,李玄祯偶尔给她布菜。隔壁桌上忽然起了争执。 第95章 、南巡伊始(二)   他们隔壁, 坐了两个年轻公子。两个人都是峨冠博带,一身书卷气,高的那个雅致亲和, 端正的眉目中透着几分敦厚老实。略矮的那个肤色雪白, 眉目清爽,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的模样。两人气质都不错, 只不过此刻都是满脸羞红。他们不知怎的掉了钱袋子,这会儿刚吃完却没钱付,店小二挡住他们不许他们走。   “若只是几个小菜就罢了, 可你们点的全是最贵的菜!现在却说没钱,不是故意的是什么?”那店小二义愤填膺, “看着是读书人的模样,没想到品行这样差!”   他们的装束的确是学院书生的打扮。其中高一点的叫李宴, 羞愧道:“我……我们是真的掉了钱袋子,方才在山上时还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也别找什么理由了,总之这银子你必须付了才能走。先前还听你说你们是桃蹊书院来的,我呸, 肯定是骗人的!桃蹊书院名满天下,怎么会出你们这种人?”   这店小二伶牙俐齿的,让忍了许久的赵书实在忍不住了, 争辩道:“出门在外总有些意外, 我们也不是故意不给银子啊, 至于说得这么难听吗?”   店小二也懒得辩了,道:“那好,别的我也不说了,你们把银子拿来就是。”   两个人又陷入为难。他们从长乐山来此, 附近也没有其他亲朋好友,现在银子没了,上哪儿借钱去?   “要不,你留下,我再去山上找找吧,看看能不能找到。”李宴道。   赵书摇头,“你傻啊,我们也没去什么偏僻的地方,若真掉在山路上,肯定被别的游客捡了!还能上哪儿找去?而且现在天都快黑了,你上去了也看不见啊。”   李宴愁眉苦脸,“这可如何是好……”原本还打算吃完了在这里歇息一夜呢,现下全泡汤了。   陆宁仔细打量那两人,他们的衣裳的确是桃蹊书院的,难免生出亲近来,见他们这般狼狈,便想帮他们。她朝李玄祯伸手,“银子。”   李玄祯就知道她会帮忙。把鼓囊囊的钱袋子递给她。   “店家,他们吃了多少银子?我来付。”   李宴和赵书闻声,转头一看,却见一位容色倾城的姑娘,朝他们走来,通身的气度和光华,让人瞬间失神。   那店小二道:“姑娘要给他们付钱?他们点的可全是贵的大菜,总共五十二两。”   这数目的确不少,顶得上普通人好多顿了,也难怪店家死活不肯让他们走。   感到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赵书也感到几分惭愧。他在家里锦衣玉食,在书院里过了这么久苦日子,所以这趟出门十分阔绰。谁能想到钱袋子会丢了呢?   陆宁倒是二话不说,把银子给了店家,又额外拿了一些银子给李宴。两个人都惊呆了,看着陆宁仿佛看到了观音菩萨。   他们也看到了和陆宁同桌的李玄祯,上前拜谢了一番,又道:“敢问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能否告知姓名和住处?待我们有了银子,定要登门道谢。”   陆宁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摇头,“不瞒你说,我是看你们是桃蹊书院的,才帮忙的。谢我就不必了,日后你们好好念书报效国家就是谢我。”   说起书院大名,李宴愈发羞惭,深觉自己给书院蒙羞了。   赵书欣喜道:“莫非姑娘也与桃蹊书院有渊源?”   陆宁顿了片刻,看了眼旁边的李玄祯,道:“我哥哥以前也在桃蹊书院念书。他特别喜欢桃蹊书院。”   李玄祯正在给她剥虾的手顿了顿,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笑眯眯地吃了一口虾,甜甜道:“是吧哥哥?”   男人点头,“嗯。”   仿佛看到了老乡似的,李宴和赵书都很惊喜,“原来公子也是桃蹊书院的?公子这样年轻,肯定就是我们上一届吧?”   李玄祯拿了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剥虾的手指,让店小二再多加了两副茶杯,示意他们坐下,开口问道:“你们怎么有空到泰山来?”   李宴道:“我们俩是奉了山长之命去南华书院做交换学生的,途径山东,见时间还早,就来泰山游玩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交换学生?”陆宁好奇,“是说让你们去南华书院学习一段时间吗?”   李宴点头,“也有人去白池、上阳等书院的。我们俩分到了南华书院。”   “这个有意思。以前好像没有?”陆宁遗憾道。   “这是礼部今年新添的规定。”李玄祯道,“鼓励书院之间加强交流合作。桃蹊书院是一个积极响应的。”   李宴点头,“这位公子知道的真多。我叫李宴……额,虽然姓李,但同皇族没什么关系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道:“不知能不能同公子交个朋友?”   这憨厚劲儿,透着点傻气。陆宁觉得挺好玩儿的,道:“当然可以啦!我哥哥最喜欢交朋友了!是吧哥哥?”她推了推李玄祯。   李玄祯淡淡道:“嗯。我叫李晞。”顿了片刻,补充道:“这个李,也同皇族没什么关系的。”   面不改色地说谎。陆宁很佩服他。   结果那李赵二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你……你就是李晞?”   原来,山长让人把过往优秀的策论文章都贴在书院一处墙壁上,上面有好几篇都是李晞的。他们这些后来的学子,对这个名字很是崇拜。   就跟看见天神似的,满脸的热切。就连那方才时不时看一眼陆宁的赵书也把注意力都转到李玄祯这边了。   陆宁的模样,也怨不得赵书会时不时看一眼。大堂里也有不少人时不时看她。也不止看她,也有看李玄祯的。   几个人说起书院的近况。陆宁得知山长最近时常出去云游,很少在闲云斋,也再没有收过其他学生。   “山长只收过您和陆宁公子。”李宴道,“我们都还不够资格。”   赵书补充道:“山长还曾说过,日后只怕再也遇不到跟李晞和陆宁这样卓越的学生了。”   李玄祯对其他人的夸赞素来不在意,他拉他们过来说话也是因为陆宁而已,闻此也是面容淡淡,可这也叫两个年轻学子对他愈发敬仰。   一番谈话之后,天色已经很晚,陆宁知道他们没有住处,很大方地给他们定了房间。李玄祯和陆宁住了天字号房,李宴和赵书住了地字号房。   房间里,陆宁梳洗之后,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李玄祯拿着空了一半的袋子,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夫人真够阔绰的。”   陆宁笑道:“李晞公子不是最不缺钱的么!这点银子算什么?”   李玄祯捏捏她的脸,“嗯,夫人随便花。”   “哎,还是在书院里好。无忧无虑的,多开心的。”陆宁想到李宴和赵书,忽然有感而发。   李玄祯好笑道:“哦?那你说说,你现在有什么忧虑?”   陆宁想了想,的确想不出。其实她现在的日子过的比书院时惬意多了。但还是坚持道:“在书院时年纪小啊。现在就感觉自己长大了,需要履行一些责任。”   这话,更适合李玄祯。想当初在书院里多么自由散漫,现在呢?在京里就没有一天是轻松的。也只能在南巡中忙里偷闲。   他掀了被子躺进去,把娇人儿抱进怀里,又软又柔的身子,让他舒服地喟叹,一身的疲惫都消失了。   陆宁自发自动地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两人在床上这样紧密的交缠,已经成了习惯。她叹道:“我小时候也想去南华书院念书。可惜这辈子都实现不了了。真羡慕李宴他们。”   李玄祯低头亲了亲她的脸,手掌轻轻滑动着,一时起了躁火,翻身压上去,吻住她的唇。   陆宁推了推他,“干嘛呢!你不是说最近不做这个么?”   因为出行在外,不方便时时喝那避孕的汤药,所以最近他们都只是抱着睡而已。   男人呼吸灼热,落在她的细白的脖子上,声音有些模糊,道:“我就是亲一亲……”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李姑娘!李姑娘睡了么?”外面是赵书的声音。   这李姑娘……陆宁初初一听,以为是外面人走错房间了。转念一想,她说她是李晞的妹妹,人家可不就唤李姑娘么?   这山野之地的客栈,能有这样好的天字号房间已经不错了,自然比不得宫里的重重禁制,隔音也比较差。赵书敲了许久门,见没人来开门,还以为陆宁不在呢,可又听到里面似乎有声响,他又继续敲。   这样的执着,终于让李玄祯无法无视。他重重吻了她一口,忽然翻身起来,走到桌案边,灌进了一杯凉茶。   “我去开门。你待着别动。”李玄祯走回到床边,把她衣衫不整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大步去开门了。   赵书来找陆宁,也是为了探听消息,日后好再去拜访。方才在谈话时,李晞虽然也说了不少话,可没有一句是涉及个人信息的,反而有时候透着几分疏离和寡淡,不如他妹妹那样活泼热情,所以他选择来找妹妹。   这会儿,门一看,只穿了雪白中衣的哥哥从妹妹的房间里出来,赵书都呆了。   “李晞公子?这……这里不是令妹的房间吗?”   李玄祯道:“这里也是我的房间。她不是我妹妹,而是我夫人。”   赵书:“……啊?”   “她顽皮得很,随口诓的你们。我和夫人正要睡呢,赵公子还有别的事情么?”   赵书:“……没了。不好意思打扰了!”傻子都能猜到自己打扰了人家夫妻好事。他脸色微红,连忙告辞。心里先前对陆宁生出几分爱慕的苗头,也被彻底掐断。这可是李晞公子的夫人!他怎么能肖想?!   李玄祯把门关好,回到榻上。陆宁道:“干嘛这么早告诉他?我还没玩够呢!”   男人捏了下她的脸,“这种角色扮演,我们可以在房间里自己玩。”   陆宁:“啊?”   李玄祯搂着她,目光熠熠地盯着她看,“宁宁乖乖的,给哥哥好好亲一亲……”   陆宁:“……”   陆宁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此以后,太子殿下开始脑洞大开,同小娇妻在榻上玩各种角色扮演,让他的小娇妻后悔不已…… 第96章 、南巡伊始(三)   这夜并不平静。李玄祯在外面睡眠浅, 到了下半夜,窗户忽然动了一下,有人跳了进来。声音很轻, 就像掉落一枚纸片。普通人是绝对发现不了的, 可李玄祯已经提起了浑身的警觉。   来人静静停了许久,一丝声音也未曾发出, 也并没有要靠近床榻的意思。李玄祯等了又等,耳边隐约有一道细微的风声。   就是这一瞬!他猛的睁开眼,银色的光芒已至眼前, 他以极快地速度侧身一避,手掌一翻, 指尖已经捏住了那枚暗器。   是一枚淬了毒的银针,若是对准额角的穴位, 能一针毙命。   那蒙面人见暗器被截,已知失了先机,这会儿本欲撤退,却被李玄祯一掌劈中右后肩,登时身形一滞。   他心中大惊, 他从窗户进来后并没有挪动,方才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李玄祯竟能逼近他的位置, 可见功夫远超他的预测。   两个人缠斗起来, 这蒙面人身手也是顶尖的, 但比起李玄祯来差一些。被李玄祯击中几次要害后,他知道自己并非李玄祯的对手,指尖再捏了一针,趁其不备, 竟然朝榻上飞掷过去!   榻上还有陆宁在睡着。   李玄祯心中一急,旋身几步,挡下银针的攻势,就这么几个呼吸的功夫,再转身,那蒙面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洞开的窗户,外头吹进微凉的夜风。   男人点了烛火,将那银针细看良久,取了纸将之包起来,准备让卫殷去查一查来历。   这蒙面人对他一开始就是杀招,且对他很了解。对于李玄祯来说,显然是个极危险的存在。他现在没办法撇下陆宁去追他,也只好让卫殷去查一查这银针来历,看能不能知道其身份。   他少时深入各府州县,也曾遇到想要他命的刺客,有些是周王派的,还有些被他触犯了利益的贪官污吏或者贵府士族,他都不曾惧怕过,一来他天赋异禀,年纪不大却武功极好,那些刺客中少有能让他吃亏的;二来他遇事总是顺利,年轻人么,有时候也想找些刺激,他并不排斥遭遇这些意外,说白了,年轻人不怕死。   可现在呢?他也不过二十,但面对意图要他命的人,却不那么坦然了。   转身回到榻上,他的小妻子还睡得香甜呢。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若是他死了,她可怎么办呢?他得惜命。   翌日清晨,李玄祯牵着陆宁下楼时,李宴和赵书已经坐在大堂吃粥。   陆宁立刻松开手,跑到他们二人面前坐下,李玄祯也只好跟了过来,四个人刚好凑一桌。   一碟包子端上来,陆宁伸手就拿包子吃,李玄祯仔细地给她把过于宽大的袖子往上折了一下,吃饭方便些。又给她盛了一碗粥,放到她手边。   李宴也已经知道陆宁和李晞是夫妻,两个人此刻对视了一眼,目中惊异。没想到他们的偶像李晞公子,宠妻宠成这个样子。   “你们是不是要启程去南华书院了?”陆宁道。   李宴点头,“你们是去哪儿?不知能不能同路?”   陆宁开心起来,正想说他们去杭州,正好同路呢,结果李玄祯舀了一勺子粥喂到她嘴里。   “不同路。”男人微笑应着,彬彬有礼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是在说谎。“南华书院离此还远得很,两位路上保重,可不要再掉钱包了。”   李宴和赵书点头应了。   陆宁不满地朝李玄祯看一眼,李玄祯毫不在意,继续喂她吃粥。   陆宁吃包子只吃馅儿,李玄祯便把包子的皮儿剥下来,拿了勺子舀里面的豆沙馅儿给她吃。陆宁一边吃还一边嫌弃,说这馅儿不够甜。   李玄祯便道:“那下回咱们还是找热闹的城镇玩儿吧?宁宁可以吃得好一些。”   陆宁想了想,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城镇吗?”   李玄祯便说了几个地方。陆宁挑了济州。   李宴道:“莫非,你们二位是在外游历?”   “算是吧。”陆宁道。   “原来如此。”李宴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二位能远离俗尘纷争,独立于尘嚣世外,实在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   呃……陆宁看了眼微笑点头故作深沉的李玄祯,有点无语。什么神仙眷侣,不过是忙里偷闲。他们夫妻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长乐殿自娱自乐,他在宸元殿一天忙到晚。   李宴和赵书也心领神会,人家夫妻游历,自然不愿意与他们同路。   早饭之后,四个人启程离开。李宴和赵书对自己的偶像依依不舍,看着那两人一骑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离开,朝杭州方向赶去。   济州城是山东大城,富饶安泰,物阜民丰。李玄祯带着她在城中待了三日,尝尽特色美食,看遍各处风景,又恰逢城中赶庙会,陆宁娇小的身子在人山人海中穿来穿去,追着舞龙舞狮跑,李玄祯生怕她走散了,买了个红绸绳,栓在她手腕上,自己拉着另一端。   陆宁看着自己的手腕,满头黑线,“我又不是小孩!”   旁边有些小孩就是这样被父母牵着的。   李玄祯目测这长度刚刚好,满意笑道:“这下好了,我也不用追着你到处跑了。真够头疼的,带你跟带个小孩儿差不多。”   陆宁伸手要解开,男人立刻肃了面容,“你敢解下来试试!”   小姑娘哼了一声,道:“那你也绑在手腕上才行!”这样的话,就不是他单方面制约她,而是两个人互相制约。   李玄祯依言把绳子绑好,还特意绑了个死结,俊逸的脸上有动人的笑容,“满意了?”   她点头,晃了晃连接两个人的绸绳,煞有介事道:“乖孩子不许乱跑哦!跟着娘亲走。”   李玄祯走过去,伸手拍了下她的屁股,低笑着一句:“胆大包天。”   “哎呀干嘛?”陆宁摸摸自己的屁股,“这光天化日的!”四处看看,好在街上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被挤到一个角落上,大家都在看街上的表演,没人注意他们。   李玄祯顿了片刻,低头朝她道:“打疼了?爹爹回去给你吹吹吧……”   陆宁:“……”   这夫妻间的打闹,他自然是没用什么力道的,根本谈不上疼。但她脑海中还是闪过他给她吹的画面……脸微微红了。   在这方面,她总是说不过他的。   李玄祯笑起来,她瞪他一眼,扭头往前走了,牵着他的那只手甩了甩,唤了一声,道:“乖孩子快点跟上!”   这句唤得大声,周边人忍不住侧目,却见那被称为乖孩子的挺拔男人,身姿卓然,面容俊逸,唇角带着柔软的笑容,掺杂着几分无奈。他依言加快了脚步,很快走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让两个人十指相扣。她这才规矩了。   前面有一个当街搭建的舞台,四周挤满了人。陆宁跑上前去问,得知这里马上要表演竿上舞。   “这竿上舞啊,就是在高高的竹竿上起舞!就跟仙女儿下凡似的!”那老者操着浓重的地方音,李玄祯在旁边重复了一遍,陆宁才懂了。   “你竟然听得懂地方音?”陆宁诧异道。   李玄祯:“济州是全国纳税最多的城镇之一,我以前曾在此待过一段时间,研究这里工商业的发展模式。”   陆宁诧异地看他一眼,难怪他知道的事情总是特别多。   这竿上舞听起来挺有意思的。陆宁想挤进去看,奈何他们来得晚,挤不进去了。李玄祯便一手搂着她的腰,忽然跃起来,停在了街道旁边的屋顶上。   “哇!这里刚好正对着舞台!”陆宁高兴地拍手。   于是两个人坐在青瓦屋顶上看表演。   有几个身形健壮的大汉把几根约有丈许的竹竿立在圆台四周,随着音乐声起,数位身形纤细的白衣少女纵身飞上了竹竿,在半空中翩跹起舞。   雪白的裙子随着韵律在空中飞扬,时而急促翻飞,时而柔若流云,明明是站在竹竿上,却仿佛立足于平地,舞步轻松,身姿曼妙。   陆宁心生敬佩,深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跳舞,她以前觉得自己不错,但在这群年纪不大的姑娘们面前,却要甘拜下风。   场中喝彩声阵阵,陆宁也不停鼓掌,喊得嗓子都哑了。李玄祯倒是眉目淡淡的,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陆宁:“你怎么不看啊?你不是挺喜欢看跳舞的么?”在长乐殿时,她偶尔跳舞,他总是看得目不转睛,偶尔还缠着她再跳一曲。   李玄祯摸了摸下巴,“我只是喜欢看你跳舞罢了。”   陆宁:“……”   她见他没兴趣,便打发他去取些水来,她嗓子干得很。   李玄祯:“你同我一道去吧!”   陆宁的视线还在场上,伸手推了推他,“我不去,我还要看呢!”   因之前的夜半刺客,李玄祯对济州城的情况提前了解了一番,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李玄祯只是怕她又看到什么好玩儿的追过去,到时候他找不到她。他把她的脑袋扳过来,正对着自己,“就在这里乖乖等我,不许去别的地方。”   “知道啦!”陆宁不耐烦道。   李玄祯走后,还没一会儿,陆宁就感到身边有人靠近。   “怎么这么快就……”她侧头一看,却见来人是个带着白色帷帽的女子。   女子把帷帽挽起,看向陆宁:“你就是太子妃?”她一路跟踪至此,一路看着李玄祯对她的各种亲密宠溺,已经猜到陆宁的身份。   陆宁顿了片刻,点了头,“你不是泰山上那个姑娘么?”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不会是跟了我们这么久吧?”   “中间跟丢过一段,但我猜你们会来济州城玩儿,所以到了这里。”   泰山附近最大的城就是这里了。能猜到也没什么稀奇的。陆宁皱眉:“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没什么恶意,就是有几句话想说。”诺敏顿了顿,道:“他对你这么好,你配得上他的好吗?”   她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恨或者嫉妒,似乎真的是想知道答案。可陆宁,作为某个男人名正言顺的妻,却总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质疑诘问,难免心生恼火。   呵呵,这又是从哪里惹来的烂桃花?想必泰山时并非他们第一次见面。   陆宁看她一眼,啧啧两声,道:“你已经不知是第几个了。”   “什么第几个?”   “第几个缠着我夫君不放的女人呗!”陆宁上下打量她,跟打量一棵大白菜似的,“就你这姿色,有什么可遮挡的?”   诺敏被气得脸红。她抿了抿唇,道:“你不问我是谁吗?”   陆宁:“对你的名字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离我们远远的。”   诺敏道:“我的家乡在草原。当年太子殿下攻打乌尔奇部落时,我曾与他有过接触。他是我见过的最英勇最睿智的人。那时他潜伏在我们草原军里,我让他做我的贴身侍卫,我们……”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陆宁打断他,“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怎么才能死了这条心就行。”   虽然李玄祯离开的时间很短,可拿着水囊回到原处时,还是不见了那丫头的踪影。   很快他就在那丈许高的竹竿上面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大约是知道他会找,她站在非常显眼的位置,纤细的身姿立在竹竿上,竟也很稳。今日她也是雪白的衣裙,此刻在半空中跳舞,透着绝美的风姿。可他哪里还有心情欣赏舞姿?他的心跳都快吓没了。这坏丫头,怎么跑那么高的地方去了?不怕危险么?!   不止她,诺敏也在上面。诺敏说,若是她能在竹竿上舞的时间比她长,她就认输,并且此后再不会纠缠于李玄祯,陆宁脑子一热,就应下来了。   若是在平地上,两个人都是跳舞的高手,可这会儿立在半空中,更考验了胆量和毅力。   原本就有舞女在上面,多了两个人,观众也不觉得有异常。诺敏对此也是不擅长的,她原本以为陆宁没有胆量应战的,她印象中,大燕的女人都挺娇弱的,只会装可怜。这一路上,她冷眼旁观,陆宁也的确是身娇肉贵的,像一朵需要人照顾的小白花,而那位太子殿下,竟然就各种纵容她,宠溺她,把她当女儿一般供着。   可陆宁应了,而且跳舞竟然比不自己差。诺敏坚持不下去了,从竹竿上跳下来的刹那,看向陆宁的目光已经是心服口服。   陆宁也朝她笑了一下,接着,脚下一空,身子从高处直直坠落下来!   如折了翼的白蝴蝶,即便是坠落,也透着脆弱而优雅的美感。   就在众人都吓得惊呆了时,另一个身影旋身飞起,恰好接住了她。   李玄祯抱着她,款款落地,月白色的云纹锦袍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疏月朗星般的男人,一举一动透着俊逸和潇洒。周边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大家以为这是特殊表演呢。   李玄祯拥着陆宁,急匆匆要走。怀里的小姑娘却挣扎着起身,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朝诺敏看过去,示威一般,朝她道:“我的夫君,谁都别想抢!愿赌服输,后会无期!”   声音不大不小,周边的人是听到了。大家不免看向那一对容色出众的男女,虽然这话有些惊世骇俗,但放在这一对身上,似乎理所当然。那夫君看向妻子的目光,可太温柔了。   即便想抢,也抢不过吧。诺敏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道:“再见,李晞。”   李玄祯抱着陆宁,一路回到客栈,然后结算了银子准备走。陆宁道:“哎,现在就走?”   男人的脸色不大好看,“再不走,我们都要在济州城中出名了。”   牵出马儿来,他抱着她上了马,一路扬鞭,很快出了城。   一路上,李玄祯都没说话,似乎……生气了。   陆宁以为他是因为不得不提前离开济州而生气,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她侧过去想看他的脸,他却制住她,把她搂得更紧,道:“没看见马儿跑这么快吗?别乱动。”   ……语气这么冷。真生气了?为什么呢?   陆宁想不通。明明是他招的烂桃花,她来打发,怎么他还好意思生气?   算了。要气就气吧,她才懒得哄呢!   陆宁就是这样,她认为自己没错,就不会去管他,心安理得该干嘛干嘛。   此刻太阳即将落山,暮色四合,夕阳无限美好,陆宁欣赏着天边的落霞。   马儿速度渐渐慢下来。她沉得住气,可他沉不住。   最后,停在一处水湖边。湖边有丛丛芦苇,这会儿在夕阳的映衬下,轻轻飘荡着,透着苍茫和悠远。又有一对白鹤,在浅滩上行走,自在闲适。   她下了马后便跑到湖边看晚霞,道:“先前看了那许多风景,倒不如现在这偶得的景致。”   可有人要煞风景。李玄祯走到她身后,“为什么要去那么高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是没有内力的,若是掉下来,必定要粉身碎骨!”   陆宁转头看他,“你因为这个生气啊?”   男人嗯了一声。又道:“你还没给我解释。”   陆宁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双手从他的腰侧伸进去,自他身后交握,“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啊!你怎么会让我掉到地上?”   李玄祯看着眼前丽色无边的娇俏容颜,一时气结。默了默,道:“若是……若是我没接住呢?”   陆宁不以为然:“你肯定会接住啊。我相信你!”   “或者,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呢?”   陆宁又笑,“不会有这样一日。”   看着她的甜笑,男人满腹的气就这样莫名消了。他伸手把她抱紧,“宁宁,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陆宁点头,“知道了。今天要不是那个诺敏来激我,我也不会去。”   李玄祯道:“我都跟你说过,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费心,无视就好了。”   陆宁挑眉看他,“可是她说你给她做贴身侍卫。那你交代一下,到底是怎么个贴身法啊?”   李玄祯道:“我的身份,怎么会去给胡人做侍卫?只是当时不好表明身份,敷衍了她几句而已。”   想想也是。他这么骄傲的人,不会这样做的。可是……   陆宁还是不高兴。她又问道:“你们只是说了话么?听说胡人最奔放了,她有没有趁机占你便宜?”   李玄祯:“……”   “有没有啊?”陆宁抱着他劲瘦的腰,用力摇了摇,“有没有亲过你,摸过你,或者……”   他忽然低头,骤然覆住她的如娇花般的嫩唇,堵住她这张什么话都敢说的嫣红小嘴。   静静吻进去,渐渐加深,缠绵、旖旎,透着满满的爱意。   清甜无比的小嘴,细细品尝,满是醉人的味道。他这辈子都要沉醉于此,无可挽救。   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湖水边芦花飞舞,那对白鹤踱着悠闲的步子,偶尔抬头,望见那一对拥吻的身影。   最后,他抱着她坐在湖边,偎依在一处,望着橙红色的太阳渐渐坠入地平线下。   “宁宁,世上没有绝对的一帆风顺。即便是我,有时候也有意外,或者无可奈何。”他静静说着,“若我真的有一日不在你身边……”   “我知道啦。”陆宁蹭了蹭他的胸口,“若真有这么一日,我会很乖很听话的。不会闹腾,不会任性,不会置自己于险地。”   男人欣慰地亲了亲她的额角,“嗯。” 第97章 、南巡伊始(四)   李玄祯和陆宁踏入杭州境内时, 正值榴花照眼的五月。   不巧得很,李玄祯提前收到消息,说是颜知赋不在杭州, 去了南竹岛了。陆宁原本愉悦的心情大大打了折扣, 心道自己的这份任性定然是遗传自颜知赋了,先前她还说不愿意去南竹岛, 怎么忽然又去了?   李玄祯解释道:“镇南王病了,她才临时走的。”   陆宁:“啊?我怎么不知道?严重么?”   李玄祯默了默,道:“据我所知, 他并没有真的病,只是做个样子引岳母去南竹岛而已。”   陆宁:“……好吧, 我爹娘比我还会玩儿。”   男子失笑,捏捏她的手指, “我倒觉得还是宁宁更会玩一些。”这段日子上蹿下跳的,顽皮地跟小猴子似的。   即便无法见到母亲,但杭州是陆宁长大的地方,多年未归,还是少不了兴奋。一路上, 她都在同李玄祯细数她少时的种种。   跳格子、过家家、抓石子,她的童年无疑是欢乐多彩的,甚至有几分任性嚣张。李玄祯默默听着, 待听到她在私塾时拿着弹弓偷偷射了先生时, 笑了一声, “最近总觉得你变得淘气了,没想到你小时候就这样。怎么在长乐山上那样乖巧?”   陆宁道:“最开始在长乐山上又没人给我撑腰,当然要装得乖巧些。而且我也不是故意欺负那个先生,是他先冤枉我抄袭的, 我才不做受气包呢。人活着就是要爽利,不能平白受欺负。”顿了顿,又感叹道:“当然,世上不是每个地方都讲道理的,没人撑腰的时候,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少女抬头朝他笑了一下,“幸好,我现在有世上最大的靠山。所以我淘气也是在所难免啊。”   李玄祯笑:“嗯,明白了,你淘气都是我的责任。”   她点头,“就是你的责任没错。”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小脸,“行。尽管淘气吧,我受得住。”   少女搂着他的脖子笑出声来,笑声在林间回响,银铃一般悦耳动人。   横跨这座山林,便能看见杭州的官道了。之所以他们不走大路却选了这小路,是因为陆宁说要来这林子里见一见“故人”。   “是一棵很高很高的木棉树,到了春天,就会开满艳红的花。我在那树下挖了个洞,每次有好东西怕别人抢了,我就把它埋在那儿。”她不好意思道,“孩提时候的藏宝之地,我连秦冕都没告诉过哦。现在想起来挺幼稚的。”   秦冕这个名字在她的描述里出现过不止一次。李玄祯因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有不高兴。或许他还得感谢秦冕,若不是他,陆宁小时候可少了一个照顾她的人。   陆宁说很高很高,结果到了之后,两个人看着只比陆宁高了没多少的木棉树惊讶了。   “……怎么好像矮了不少?”陆宁看了看四周,虽然环境同以前比变了不少,但依稀能辨出记忆中的模样。没找错地方啊。   李玄祯道:“你上回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陆宁想了想,“九、十岁的样子吧。”   “那可能是你这几年长高了许多。”   陆宁:“……”   算了不纠结了。她把树下的杂草拔了,又开始刨土。位置可能记得不太准确,两个人刨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丝绸布包。   上好的桃花粉料子,上面绣了白蝶穿花,一看就是小女孩儿喜欢的玩意儿。埋了这么多年,也只被虫蛀了些洞而已,没有大的损坏。   太子殿下这会儿也跟小孩儿似的,对这布包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连忙让她打开。   陆宁小心翼翼地解开,这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的,好不容易掀开了,只见里面乱七八糟的,七巧板、九连环、七彩色的弹珠、莲花形状的哨子、拇指大小的瓷娃娃,竟然还有一小包糖果……   李玄祯的视线落在糖果外包表面贴着的一张纸笺上,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有些笨拙,一看就是刚学写字没多久的小孩写的,写的是:希望来年会有大丰收。后面还有颇为认真的落款,两个字“宁儿”。   所以,这是她把糖果埋在地上,指望来年能长出更多糖果来?   这是有多爱吃糖……   李玄祯忍不住笑起来。陆宁早就不记得这玩意儿,这会儿知道他嘲笑自己,难免脸红,伸手推了他一把,“笑什么笑?我不信你小时候没干过丢人的事儿!”   他小时候可没有她这么童稚烂漫。他最幼稚的举动,也就是出宫逛逛,在潘叔那儿静一静罢了。   少女脸色微红,把那早就看不出原本面貌的糖果随手扔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转头,对上男人笑意盈盈的眼睛。   两个人都是蹲着的。他比她高些,此刻脑袋微低,在她要起身时,正好吻住了她的小嘴。   缠弄着心尖小人儿的香舌,用力勾吮着,很快就气息不稳。   他松开她,盯着她的目光有点深。   陆宁手背捂住微疼的唇,“……干嘛这么用力啊……”   他唇角勾起,“这是……奖励给小时候的宁宁的。”那时候的宁宁,他无缘见到,光想想,也够他喜欢和疼爱的。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莫名闪过,八九岁的自己被他强吻的模样……呃,她及时制止了自己罪恶的联想。   把里面有些已经被腐蚀的东西清了一番,剩余的又重新埋了回去。两个人便准备走了。   这附近的树林大约很久没有人上来过,;林子很密,正值春夏之交,草木繁荣,花色缤纷,树木纷繁错杂,藤蔓交相缠绕,走在里面仿佛置身绿海,远处的视野都被浓绿遮挡。脚下地势也不稳,李玄祯怕陆宁摔着,便背着她走。   走着走着,耳边隐约有刀剑相交的打斗声传来,还有越来越明朗的呼救声。   这声音……陆宁觉得有点熟悉。   李玄祯脚步一顿,翻开前面遮挡的枝叶,竟看见树林中几个蒙面人正举着寒光凛凛的剑锋对着在地上连滚带爬的两个人砍去!   那被砍的两个人,显然没有武功,在地上抱头翻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落魄极了。可陆宁仍然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正是月前在泰山脚下分手的李宴和赵书吗?   才一个月不见,就成这副鬼样子了?   那几个蒙面人杀招频现,李玄祯把陆宁放下,飞身上前,三两下就夺走了其中一个人手中的剑,同他们缠斗起来。   陆宁看着白衣男人潇洒翩翩的身姿,一下子就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深觉她的夫君真是全能,做什么都行,让人不得不佩服。   蒙面人以为对付的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个高手来?李玄祯使的左手剑,招式诡诈多变,动作迅疾如电,几个黑衣人很快就乱了阵脚,落于下风。   被李玄祯杀了一个后,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跑了。   话说李宴和赵书自从跟陆宁他们分了手离开泰山后,就跟撞了邪似的,三天两头的遇到倒霉事儿。他们骑的马半路忽然得了急症,死了,两个人在山野里徒步走了许久才进了城;后来坐船渡江,船在江中间沉了,两个人也是命大,抱着浮木回到了岸上,李宴随后病了一场,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他生病期间,赵书去给他买药,他自认自己出门各种小心谨慎,可还是把钱袋子弄丢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快到杭州时,又遇上了蒙面刺客,欲置他们于死地。   “的确很坎坷。”陆宁听完李宴的描述,总结道。   “李晞公子!你又救了我们。”李宴感动地快哭了,可男子汉大丈夫,到底是忍住了。想起这一路的艰辛困苦,道:“真的跟中邪似的,所有的意外都被我们撞到了。或许我们是和南华书院犯冲吧,就不该来这里!”   赵书手臂受了伤,还滴着血呢,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跟傻了似的。原本白皙俊秀的脸如今沾了些污泥,头发上还有树叶子,跟个乞丐似的。   陆宁从李玄祯那里讨要了随身携带的药瓶子,走到他旁边,“把袖子挽起来,我给你抹点药。”   木头一般的赵书这才抬头看一眼陆宁,忽然呜啊一声,哭起来,道:“我……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我不想去南华书院了,我想回家!”   陆宁:“……你先别闹脾气,先止血最要紧!”   在伤处撒了药粉,简单包扎了一下。陆宁见赵书一脸颓丧,便安慰道:“你看你们还是很幸运的啊,遭到袭击时,又遇到我们了。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树林里啊,为何不走大路?若是走大路,应该就不会有人袭击了。”   李宴道:“因为我们没银子,只想早点到杭州来,所以抄的小路。先前山长说过了,到了杭州就会有南华书院的人来接。”   陆宁道:“你们俩这模样,也好意思直接上书院去?不嫌丢人么?”   两个人沉默,低下了头,的确是丢桃蹊书院的脸。但他们也是无计可施啊。   面对这两个比自己小的同门学弟,陆宁善意又热情,“你们别垂头丧气了,不是还有我在么?等下我带你们去整理一番,再去找南华书院的人接头吧。”   两个人眼含泪花地看着陆宁。李宴吸了吸鼻子,道:“谢谢李夫人!要不是你们,我们恐怕早就走不下去了。大约真的要打道回府。”   陆宁对他们好,李玄祯可不是什么热心的人。对于李宴和赵书,他早就派人查了一番底细,的确没问题,所以才任由陆宁折腾。据消息说,这两个人如今在书院里成绩名列前茅,可就是太缺乏阅历,在家里父母宠爱,很少受挫。   他抱胸站在一旁,问道:“你们俩可有得罪什么人?”不然怎会招来黑衣人呢?   李宴和赵书对视一眼,都摇头,完全不明白自己得罪了谁。   陆宁也觉得惊奇,但这事儿只能慢慢查了。   四个人原打算进城清理一番,然而刚离开那树林走到官道上没多久,就遇到了南华书院的人。   南华先生领了两个学生亲自来接,算得上十分重视。 第98章 、南华书院(一)   杭州城是江南富饶之地, 城中茶楼酒肆林立,怀抱西子湖,背倚南华山。南华山连绵数百里, 山中苍松翠柏, 山顶处便是赫赫有名的南华书院。   山脚下有一座酒楼,名曰眺月楼, 清幽雅致,是来往学子的歇脚之地。   南华先生在此给两位桃蹊书院的学生接风。他得知李赵二人在危难之中是李玄祯救的,感谢之余, 也邀请李玄祯和陆宁一起到了这里。   李宴和赵书两个人清洗过后,换了一身衣裳, 又成了两位俊秀翩翩的公子哥儿,这会儿同南华先生说话寒暄, 也算得上礼数到位,周全大方。   他们说起这次交换学生的事情。两个人要在此待上半年,体验一下南华书院的生活,半年后再返回长乐山。   南华先生同他们介绍了书院中的课程和环境,陆宁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   桃蹊书院同南华书院相比, 可能更为封闭和安静一些,像是世外桃源。而南华书院同繁华富庶的杭州城离得近,要开放许多, 不仅经常请外面的人去讲课, 学生们也可以经常下山。   陆宁心想, 若是当年她进的是南华书院,想必也会玩得很开心……当然啦,她还是对桃蹊书院更有感情一些。   南华书院还有一个特色,书院中有一座白鹿台, 上面养着一头通体雪白的鹿,据说已经一百多岁了,是守护书院百年安宁的仙鹿,学生们若是去拜那只仙鹿,便能得到仙鹿的恩泽,愿望成真、心想事成。   陆宁听后,瞪大眼睛道:“真有这么神奇的鹿?是活的么?”   南华先生点头,笑眯眯道:“自然是活的。”他早就认出李玄祯和陆宁就是曾经在南阳见过的祝山长的学生,也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不过他作为一大山长,这点镇定能力还是有的,只在外人面前装作不知。   陆宁心里痒痒的,“我可以上去瞧瞧那只鹿么?”南华先生思忖片刻,道:“书院院训里,规定了只有书院的学子才能登上那白鹿台。不过……”   南华先生看了眼李玄祯,续道:“李宴和赵书既然来了这里,就已经是我南华书院的学生了。这次李晞公子救了他们,我理应好好酬谢李公子。不如这样,你们二人可以同李宴他们一起上山进学,拿到代表南华书院学子身份的青穗子,便可去白鹿台一观了。”   陆宁一听,一双眼睛亮晶晶如星子一般,“真的可以这样吗?”她本来就一直在羡慕李宴和赵书可以去南华书院学习,难道她也可以一起去?   南华先生捋须笑道:“祝九渊的嫡系学生,我能收来书院,应该是我占了便宜才对。”   陆宁立刻兴奋的笑起来,转头看李玄祯,然而他满脸的不赞同。陆宁便抓着他的衣袖子甩了甩,道:“我想去!你不许反对!”   李玄祯看了眼扣在他衣袖上的细白的手指,似笑非笑道:“刚拿了糕饼的手,就这么蹭在我身上?”   陆宁立刻缩了手,可不过片刻,又拽住了他,娇声道:“不好意思是我太激动了。可是既然已经蹭脏了,你也别介意了。大不了等下我花钱给你买新的。”   李玄祯:“嗯?你花钱?”花的还不是我的钱?   陆宁瞪他,“我有俸禄的啊!还有封地呢!”又低声嘟囔道:“再不济还有嫁妆!”   李玄祯认输,“那还是花我的吧。”   这一番夫妻斗嘴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打情骂俏。李宴和赵书见怪不怪,南华先生尚且镇定,跟着一起下山的那几个学生就不淡定了,免不了暗自打量这一对无比好看的男女。   “我们一起去南华书院玩几日,好不好?”陆宁仍然不放弃。   李玄祯不说话。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他,若是两人独处时,她指不定已经勾住他的脖子各种撒娇各种求了,这会儿有外人在,她自然不好意思这么干。不过,那双小嘴的嘴角往下扯了扯,带了几分威胁的味道,意思是他不答应她就哭给他看。   李玄祯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是挡不住她来求的,只好认命了。   “行,我陪你一起去。”他淡淡道,“但顶多玩十日。”   陆宁原本就是图个新鲜好玩儿,也没有想真的要重新读一次书,十日也够了。她喜笑颜开,很狗腿地给他夹了好多菜。   李宴和赵书此刻也很高兴,没想到能同偶像在一起同窗几日,实在太好了!   眺月楼吃过饭后,南华先生带着李宴和赵书直接去书院,李玄祯和陆宁还要去一趟老宅子,过两日再上山。   颜知赋在江南隐居时化名白夫人,故而那宅子门匾上写得“白宅”两个字。这宅子外面看着并不显眼,可进去了后,才发现内有乾坤。宅子是五进的,占地很大,对于一对母女来说,委实豪阔了些。丫鬟、嬷嬷、护院之类的人很多,除了没有男主人外,比起京城贵府来也不差。   难怪养出这么个娇娇宝贝。   陆宁牵着李玄祺把四处都看了一遍,最后转到自己曾经的房间。这是一处三层阁楼,矗立在后院花园中,如今楼上面虽然很空,但仍然整齐干净。   李玄祯站在阁楼高处凭栏眺望,视野里有近处的扶疏花木,也有远处的青山杳杳,还能看到隔壁一户人家的院子。此地附近没有别的人家,只有这相邻的两户。隔壁那户比这边要小不少,而且现在关门闭户的,主人家大约出远门了。   陆宁也朝那边看过去,半晌没说话。李玄祯看她一眼:“这是,秦冕家?”   陆宁见他神色如常,点了点头,语气有怅惘,“不知他去哪儿了。”站在这里,可以把他家院子尽收眼底,她小时候想找他玩儿了,便会从这里扔石子过去,他听到她的召唤,不论正在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两道围墙,挡不住两个孩童的情谊,秦冕待她极好,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如今也只剩下几分旧友难觅的伤感。   李玄祯侧过身,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双臂锁住她的腰,低声道:“在我面前,你是否可以掩饰一下对其他男人的怀念?”   她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笑了一声,“瞧你这样儿,跟小孩儿似的,这么幼稚……”   男人手掌上移,抬起她的小脸,低头吻她的唇。   他的吻柔软如此刻的春风。阁楼屋檐上有细长的风铃,正迎风作响,泠泠在耳畔,如轻盈甜美的乐曲。   陆宁又带李玄祯去屋后的山林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丫头们已经把阁楼收拾干净,换上了崭新的被褥,夜里他们便在此歇息。   身处妻子过去的香闺,怀里拥着软玉温香,某个人难免就蠢蠢欲动。有清淡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床榻上,映衬着她的容颜愈发细白无暇,他亲着亲着,就控制不住,呼吸渐渐滚烫而急促。   陆宁是久未归家,这会儿躺着自己从小睡的床榻,满心的温馨愉悦呢,身体放松下来就想睡觉,根本就没有男女欢好的欲望。她用力推开他,“你没喝药,这样会怀孕的,我不要啦!”   李玄祯看着她,似乎有些委屈。   这个词跟太子殿下着实不搭。陆宁忽然就心软了,思忖片刻,犹豫着开口道:“要不……要不我来喝也行。”   “嗯?”   “我事后喝药就行。”她重复说着。脸颊微红,一双眼睛切切地看着他,意思是他可以动手了。   “你……不是怕苦么?”   “也还好啦。如果非要喝的话,也可以忍的。”她诚恳道。   静默良久,李玄祯亲亲她的脸,柔声道:“算了。今日便放过你吧。”她忍,倒不如换他来忍。   最后他抱着她睡时,她在男人怀里偷偷地笑。李玄祯知道这丫头在得意呢,便开口打击她,道:“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虽然林御医不在身边,但药方子我都记得,我明日就去煎药来喝。”   最后一句,透着满满的迫不及待。陆宁不敢笑了,她有种……总有一日她会很惨的预感。   近日一直都在外游玩,到了南华山总算有了暂时安定的感觉。两个人都睡得格外香甜。   两个人在杭州城玩了一圈,采买了些东西,陆宁又扮成了男装,这才启程上南华山。   不同于长乐山的重重桃花,南华山以松柏为主,苍青色的枝叶在春风中焕发出翠绿的生机,一眼望去,满世界的翠□□滴,也格外叫人心旷神怡。   四周静寂,偶尔蹿过一只松鼠,嗖的一下又不见了。   南华山地势并不高,因常有学生行走上下,所以山路上铺了整齐干净的石阶,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书院的大门口。   书院里面,楼台掩映,房屋错落,俱是一派青瓦白墙,明亮干净,甚是清雅。   陆宁莫名的不是滋味,道:“我怎么觉得桃蹊书院被比下去了?”桃蹊书院里的建筑可没有这样崭新的,反而有不少破败的,甚至墙壁上挂满苔藓的。   李玄祯道:“可能是因为,南华书院要年轻许多。桃蹊书院历史更悠久。”   陆宁一听,深以为然,暗道是自己肤浅了。   李宴和赵书来接他们,并带他们去了学生斋舍安置。他们两人是贵客,南华先生早就亲自安排好了住处,不过,因为是在书院里,他们两个人得分开住,正好是隔壁。 第99章 、南华书院(二)   来到南华书院, 陆宁都感觉自己年轻了几岁似的,不管是拜会新的先生还是认识新的同窗,小姑娘都精神抖擞, 满心兴奋。李玄祯是被陆宁拉来的, 只是为了陪陆宁而已,故而总是与她同进同出, 二人在外人面前,以结拜兄弟来称呼。   先前扮兄妹,现在扮兄弟, 陆宁自然轻车熟路,一声声的“哥哥”喊得很甜, 李玄祯也渐渐的也习惯了。李宴和赵书虽知道内情,也帮着他们保密。   南华书院在江南颇负盛名, 经常有非本院的年轻人上山来听课、读书,不只有男的,还有女的。陆宁觉得这个风气倒是不错,就应该让女子也能上学才好。   虽然是只待几日的交换生,但他们俩一个俊一个俏, 即便行事已经尽量低调,仍然引来许多关注。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他们俩是桃蹊书院山长的关门弟子, 二人便迅速成了书院中的名人。   只是玩几日罢了, 陆宁也不再顾忌那么多, 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头三日还是很开心的,但很快,她就发现一件令她不爽的事情。   她那个陪读夫君,脱下冷肃凛然的太子服后, 便是美貌俊逸风度翩翩的绝世佳公子,把书院里一帮女的迷得晕头转向,大概是历史重演,他收了一堆情书,有一封还是某个姑娘含羞带怯地递给陆宁,让陆宁转交给李玄祯的。   可怜陆宁当时以为,终于有一个给自己写情书的姑娘了。   事后,李玄祯听到她的怨念,不禁笑道:“你若想要,我收的那些全都给你。”他躲都来不及,从来都不愿意理会那些。不过,看见他的小娇妻吃醋,还是有那么一点开心。   陆宁看他一眼,“这也行?”   李玄祯搂着她的腰,趁着四下无人,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我们是夫妻,按照民间来说,银钱产业就是共有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陆宁:“……好吧,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下次再有外面那些女人给你写这些,你都要上缴给我。”   “好。”李玄祯从善如流,“最好下回都直接交到你的手里,你也不必给我了。”   陆宁酸酸道:“唔,这些诗词其实写得都还行啊,你看都不看一眼,岂不是浪费了人家一番苦心?”   李玄祯笑道:“众所周知,我家娘子的诗词才是最好的。”又低低续道:“不然下回你写一个给我吧?”   “想得美!”她转身要走,被他笑着拉住,松松圈回到怀里。   这好不容易两人独处,他搂着她舍不得撒手。这个时节天气渐热了,她身上却总是清凉无汗,让他爱不释手。现在在书院里,即便是夫妻也没办法亲热一下,连睡觉都要分开,李玄祯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他们正处在距离斋舍不远的凉亭中,耳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远远近近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然而凉亭四处满是高大而葱茏的绿植,阻隔了外界视线。陆宁任他亲了抱了,推了推他,催道:“走啦!等下李宴他们找来了怎么办,他说要找我一起讨论今日先生留下的课业呢。”   说起李宴赵书两个,原本是李晞的崇拜者,后来得知所谓的“李夫人”就是桃蹊书院中另一个名人陆宁,更是惊喜极了。李玄祯为人疏离一些,他们这几日就同陆宁沟通得更多,三个人已经很熟悉,时常在一块儿。   虽然心里没那么舒服,并不愿看见娇妻同其他人有牵扯,但也就几日功夫,李玄祯也只得劝自己多给一些自由给她,尽量不干涉。   “你放心,他还是很机灵的,知道我在这里,就不会来打扰。”   陆宁无语了,“就是因为人家机灵,所以才不能肆无忌惮啊。书院里就该是严肃端正、克己自律的。”   李玄祯看着她雪白的小脸,若有所思重复道:“哦?严肃端正?”   “对啊!”   男人笑了,嗓音低低的附在她耳畔,带着某种暧昧,道:“在长乐山的时候,咱们也没严肃端正啊……”   陆宁脸色微红,恼怒道:“那是你不严肃端正!我还是端正的好吗?”   李玄祯笑出声来,小姑娘却跟炸毛的猫儿一般,生气得狠狠踩了他一下,他这次也没躲。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他笑了一会儿,免不了又来安抚她。她脸皮薄得很,这会儿已经脸色绯红,也不知气的,还是羞的。   他捏她的手,她用力推开,正色道:“请保持严肃端正!”   如果李玄祯早知随口一句玩笑,能让陆宁接下来一整日都不肯给他牵手,他肯定不会说的。   李玄祯遗憾之余,又觉得这丫头傻兮兮的,严肃端正什么的,只是在外人面前而已,夫妻之间独处,有什么好端正的?再者,这几日他已经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了。   于是,太子殿下决定要好好教一教她什么才是真正的不端正,忍了好久没做的事情,今夜就付诸实践。   这日,陆宁和李宴他们讨论到很晚才散。回到斋舍歇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南华书院中学生住的地方和桃蹊书院的倒是差不多,推开门就能看见床榻的那种。陆宁大约是住在锦绣窝里久了,如今睡这个床,还有些不习惯。正想着要不要起来做点别的,就听见门栓一声轻响,房门开了。   “是我。”   这门已经反锁了的,怎么轻易就开了?她吓了一大跳,待听到李玄祯的声音时,才放下心。   “是我。”   陆宁爬起身来,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照射进来的淡淡的月光。   李玄祯走到床边,笑道:“这么晚还没睡?没有我抱着,你是不是睡不着了?”   陆宁没理会他的调侃,皱眉道:“你来怎么不敲门啊?你是怎么打开门的?”   “这门挺好开的。”李玄祯的声音漫不经心的,陆宁准备起身点灯,却被他按住。   “不用点灯。这个时辰了该睡了。”他若无其事地掀开她被子的一角,理直气壮地躺了进去,动作是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仿佛这里就是他的东宫,他进的是自个儿的床榻。   陆宁呆了,“什么啊?你怎么不去你自己的屋里睡?”   书院的床都小不隆冬的,他长手长脚的,躺进来这么占地方,她还怎么睡?   “我们是夫妻,你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你的床也就是我的床。”后面还有一句,你的人,也是我的人。但他知道她喜欢害羞,也就没说。   陆宁道:“……可是,这床很小啊!”   李玄祯躺进去后,她也只好往里面挪了挪,都快被挤到墙角上了。   男人默了默,一把将她拉过来,双臂缠着她的腰腹,双腿也固住她的双腿,将她紧紧锁在怀里,“还是这样睡舒服吧?”   ……这样并不舒服。陆宁很想吐槽。但鉴于这个床实在太小,被挤在角落里也同样不舒服,她就勉为其难,乖乖任他锁在怀里了。   “宁宁,我明日要下山一趟。”李玄祯道。   陆宁抬头,惊讶道:“啊?”   李玄祯摸了摸她的脸,“怎么,舍不得我走?那你跟我一样走吧?”   陆宁道:“我不要。我们才待了三日呢!我还没玩够。”   早料到会这样,他也并不失望。只觉得这丫头总是想着玩儿,莫非真是被自己宠坏了?   宠坏就宠坏吧,他的妻子,他乐意。只是想到要分开几日,他十分不舍。   男人亲了亲她的额角,“我已经让苏棠从汀州赶过来了,到时候她陪着你在这里继续待着。玩够了我就来接你。”   汀州,是江淮行宫的所在地,如今御驾大约到了那里,苏棠自然也在那儿。汀州距离杭州不算远,骑快马的话大半日就到了。   这回李玄祯陪了她这么多日子,忽然说要离开,陆宁有点难受,一时没说话。   “说好的陪我在这儿待十日呢?”她不满道,“怎么忽然就要走了?”   李玄祯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气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其实哪里还要解释为什么?自然是有必须要处理的事务。他陪她玩了这么久,她知道她也该满足了。   “殿下是要去汀州么?”她问道。   李玄祯点头,“很近的。我若是有空就回来找你。”   “好。”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安静了一会儿。陆宁在他怀里蹭了几下,又感觉自己这难舍的心情着实矫情,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不过分开几日罢了,以前他忙得不回长乐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哎,你刚才说这门很好开?到底是怎么开的啊?”大约是为了冲淡别情,陆宁便随便找点话题来说。   李玄祯笑道:“你这么聪明,我若是告诉了你诀窍,肯定一点即通。这种旁门左道,你还是少知道为好。”之前教她赌博,他已经很后悔了。这段时间她没少拉着他往赌坊跑。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挺矛盾的,既想让她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她想要的就满足她,想要胡闹也纵容她,可潜意识里,又希望能把她永远锁在自己身边,永远纯洁干净,不为污浊所沾染。   陆宁道:“我才不在乎这些呢,只是万一有别的贼也同你一样撬门进来,那可怎么办?”   李玄祯不以为然,“有我在,谁敢撬你的门?”   陆宁:“可是你不是要走了么?”   男人难得被噎了一下,“你放心,没有那么容易的。”又状似感叹道:“普天之下跟我这样能干的人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了。”   陆宁真的想翻个白眼他。自大的家伙。   李玄祯又低笑道:“你可知,桃蹊书院斋舍的门,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打开。”   “啊?”   他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根,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柔和而低沉,“那时候,我太想你了,夜里睡不着……总想偷偷进去你屋里看看你……”   她捂住他的嘴,黑暗中已是脸色通红,“你怎么这么……”想了想,补充道,“思想这么龌龊啊?”   他的话语诚恳而委屈,“可是我一次也没去过啊。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那今日呢?怎么又敢做了?”   李玄祯捏着她细白柔软的手指,在手中把玩着,笑道:“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另一只手就顺着柔软的意料滑进去,意有所指地轻轻捏一下。他把她娶回家了,她整个人都是他的了,他想干嘛就干嘛。   她猝不及防,娇吟了一声,忙握住他的手,“你别乱来,这里是书院呢。”   “书院怎么了?”他缓慢而坚定地把她的手挪开,手掌还放在她衣服里面作祟。   “书院……书院要严肃端正!”她板着脸,像个夫子。   李玄祯笑起来,笑完后,忽然翻身压在她身上,沉重的身躯压得她胸口有点疼。   “你……你干嘛啊……”   他手指抬起她的小脸,让她正对着他的眼睛。尽管是在黑暗中,她仿佛也能看到他晶亮黑沉的眸子。   “今日你说我不端正,我觉得挺冤的。所以就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名副其实地不端正。”   “你……”   话还没出口,已经被他堵了去。   她肯定不知道,他对她有多少“不端正”的念想。她长得极美,身子又娇软细嫩的,他爱她到骨子里,从很久以前就在梦里同她燕好,用尽各种他想要的方式。   成亲后好不容易肆意欢畅了几日,可这段时间出门在外,又不能行事。之前一直素着也就算了,你让吃过肉的人,再改为吃素,这就很难办到了。   特别是,此刻的场景,的确很像他当年的某个绮丽梦境……   梦里,她白日在他面前还摆着堂长的威风,一脸的严肃端正,可夜里,却被翻进屋里的他压在身下,肆意占便宜……   他吻得激烈而粗暴,在这方面他总是惩着心意来,他想要她时,总觉得怎么都不够,似乎只有与她彻底相融合了,才能慰藉心口凶猛而深浓的爱意。   “你……你别这样!”她感觉到他的意图,有点慌,“你没喝药!”   李玄祯也是佩服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记着这个,到底是有多怕怀孕生孩子?   “喝过了。”他灼热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下来,一只手拉开她的衣领……   他明天就要走了,就让他放肆一下也无不可,陆宁心里这样想着,什么书院的端正严肃,便抛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即便她不肯,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她肯。只不过,素得久了,难免过分了些……   陆宁因怕房间隔音不好,一直忍着不出声,折腾到最后,竟然晕了过去。 第100章 、南华书院(三)   李玄祯走得早, 知她疲累,早上并没有叫醒她,只是立在床榻边上, 亲了亲她的小嘴, 那里都被她自个儿咬破皮了,可怜兮兮的, 让他又爱又怜。   他策马离开时整个书院都还沉寂在微亮的天光中。   陆宁到日上中天了才醒来,醒来便看见枕头边的字条,上面是他留的一行字, 说他先走了,过几日再来接她。   今日幸好没有早课。陆宁干脆再躺了一会儿, 这才慢吞吞地起身。   不起身还好,一起身, 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腿根处酸的厉害,仿佛有液体流下来……   她脸色通红,心里暗骂他过分。一想到他嫌床太小,不好动作,还把她抱起来用力按在墙壁上行那事, 她就羞得无地自容。   整理了一番,才出得了门。教舍里,李宴看见她来了, 原本有些恹恹的脸色立刻有了光彩, 迎上去道:“原来你没走啊?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跟李晞公子一起离开了呢!”   陆宁笑道:“我闲人一个, 不像他那么忙,玩几日再走也不迟。”   “正是。”李宴忙帮她把书匣子拿着,放在桌案上,又诧异道:“咦?你怎么走路这么慢, 是不是受伤了?”   陆宁尴尬地笑了一下,“没……睡觉的时候抽筋了。”   “那要不要去找个大夫看看?”李宴的关心很真诚。   陆宁忙表示不用,想岔开话题,很快问起今日下午有什么课程。南华书院的课程也是分为必修和辅修,下午有好几门辅修,陆宁因为只是玩几日,并没有仔细看那份密密麻麻的课程安排书册,所以总是问李宴。李宴也很乐意给她做向导。   “你忘记了么?我们今日下午要去白鹿台啊!”李宴提醒道。   陆宁恍然,差点把她这趟最重要的目的给忘了。   说重要,其实也就是观赏个稀奇的动物罢了,她这一路游山玩水的,可不就是冲着好玩的去的么?可现在,却没有之前那样期待了。   她在心里鄙夷自己,被某个男人睡了一夜,似乎连游玩的兴致都变淡了,连心也跟着他跑了。   算了,过几日就走吧。她这样想着。   白鹿台位于南华书院的后山禁地处,因怕扰了白鹿的安宁,所以平时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只有固定的日期,山长会让大家去白鹿台许愿祈福。什么梦想成真固然是骗人的,但就像民间的花灯节祈福一样,既然已经成了惯例,大家也都愿意去求一求,算是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吧。   陆宁则单纯是对那头白鹿感兴趣,想看看跟普通的鹿有何不同。   这日下午一同去白鹿台的都是新进的几个交换生,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书院,多多少少有点拉帮结派的意思,有一波人早在前面,陆宁和李宴赵书三个人同上阳书院的两个人一同走在后面。   上阳书院两位公子也生得文静清秀,有一个还很腼腆,看陆宁一眼,总是眼神飘到其他地方去,仿佛不敢看似的。他的同伴骂他没出息,对陆宁笑道:“不好意思,陆公子,我这朋友大约没见过你这般夺目生辉的气质,所以有些失礼。”   “没关系。”陆宁无所谓地笑着。走出书院后两年,她也渐渐发现,书院里的男子们相对来说还是更青涩腼腆些,一般也没什么心机,雪白的一张纸,只待日后入了仕途,便开始书写自己的华彩,或光鲜或晦暗,端看个人运道。   桃树书院后山是关禁闭的地方,是一处阴凉的凹陷峡谷,而南华书院后山,就真的是高山,要往上爬很久的那种。陆宁爬到一半就累了,但李宴他们还精神很好,她也不好说停下来休息。若是李玄祯在就好了,她肯定已经趴到他背上去了……说起来,先前爬过太行山和泰山,到后来都是他背着她走的。   李宴倒也体贴,很快发现陆宁脚力跟不上,便刻意慢了步子。所以他们是最后一波到山顶的人。   爬到顶处,才看见前方一个三层高的白塔,高高的顶部高耸入云。题写着白鹿台三个字的石碑就立在路边,石碑饱经风霜,有些残破,但那字迹的凌厉逼人,让人顿生肃穆之意。   “我听说,白鹿台上会有一个守鹿人在,守鹿人常年伴着白鹿,生活清苦,一般都会落发为僧。”赵书低声道,“想想在这里待一辈子,真可怜。”   “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可怜什么?”李宴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   赵书道:“哪里八竿子打不着?这一届的守鹿人听说就是南华书院的学生,我听本院的人说,还是个学识极好的学生,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才子,不知怎的,学业完成后,竟然跑来这里守鹿。我记得他是叫……是叫什么来着?”   赵书拍了拍脑袋,道:“想起来了!叫秦冕!”他问向陆宁,“陆公子,我记得你家乡就在南边,可听说过这个名字?”   陆宁猛然间听到故人的名字,都懵了,这会儿呆了片刻。   “没听过么?”赵书失望道,“那看来也不是很有名啊,不过我看了他写的文章,写得倒很不错。这样的人才,实在可惜了。”   陆宁唔了一声,淡淡应了一句,“听过的,是挺有名气的。”   白鹿台祈福许愿是一个一个进去的,其他人就守在外面等着。经赵书一番话,陆宁想起秦冕的种种,总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们虽然一起长大,可他后来所做的决定总叫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苟同。   不管如何,当陆宁亲眼看见曾经那样熟悉的一个人褪去了少年的意气和风姿,如今身着寡淡青袍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目波澜不惊无悲无喜仿佛心如止水时,心头还是有微微的涩意。   犹记得当年他在南阳府的决绝,没想到,再见面,他们会是这样。   她对他原本没什么想法,只是旧识一场,她还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当然,秦冕所有的波澜不惊,在陆宁这里总是不顶用的。明明早就知道来人是她,但亲眼看见时,仍然免不了胸口狂烈跳动的心。   再冷的心,在她的目光里也能枯木逢春。   还是按照祈福的规矩,有小童拿了纸和笔给陆宁,陆宁写好自己的祈福愿望之后,交给小童放入一只细巧的锦囊中,再把锦囊给守鹿人,让其封存起来。   至始至终两人也没多余的交流,包括眼神的交汇都没有。这样也好,陆宁心想,反正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只不过,至始至终陆宁都没看见白鹿……   比她早进来的李宴说他都看见白鹿了,就在祈福大堂里,怎么她没看见?临走前,陆宁没忍住,还是问了小童,“怎么没看见白鹿?”   小童没答话,看了一眼秦冕,目中是询问之意。   秦冕这才抬眼,看着陆宁,道:“它有些累了,进去休息了。”   陆宁深觉自己倒霉,有点失望,但这也不是她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地方。   “公子若想看,我可以带你去。”秦冕已经站起身,声音沉缓,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这样站着,挺拔的身躯在略微宽大的衣袍下愈发显得高大而清瘦,一张白皙的脸同过去一般雅致毓秀,只不过如今更添几分清冷。   陆宁顿了片刻,点头,“好。”既然来了一趟,还是看看吧。   秦冕引着她走到白鹿休息的地方,指了指里面四肢蜷缩着,慵懒躺在地毯上的一只白色小动物。   听说的时候稀奇,真正见着了,发现就是只皮毛比较白的小动物而已。白鹿看见陆宁,一点儿也不怕,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女孩儿瞧,鼻息间发出轻响。   陆宁想靠近又有点不敢,秦冕道:“不用怕,它不会伤害你的。”   她点点头,试着伸手触碰它,它只是扬着脖子瞧她一眼,又漠不关心地转回去了。陆宁便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背,那白鹿不止不反感,反而很享受似的,躺在那儿任由她摸。   小姑娘就是喜欢这种可爱的东西。陆宁微微笑起来,“这鹿很漂亮,也很乖。”   “之前听说它有一百多岁了,怎么可能呢?”她低低道。   “没有一百岁那么夸张,”秦冕回道,“但的确活了很久了。”顿了顿,又道,“比你岁数大多了。”   陆宁看他一眼,正对上他微微含笑的眸子。   两人视线相对,秦冕没有移开,反而是陆宁微微别过头,觉得有点尴尬。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了许多,而她仿佛还跟当年同他玩闹的小少女一样,清纯明媚,充满阳光。   陆宁低头轻轻抚摸着白鹿的背,一时不知说什么。   秦冕开口道:“宁儿,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陆宁道:“嗯,我也是。”   秦冕却在心里摇头:这怎么一样呢?她的高兴可能只是与经年未见的旧识重逢一面的那么一点点的高兴;而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见她一面,心里有多么喜悦……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亮光。   两人沉默片刻,秦冕又道:“你没什么话要同我说么?”记得以前,他话少,而她话多,冕哥哥长,冕哥哥短的,叫如今的他极为怀念。   陆宁看他一眼,淡淡道:“上次在南阳,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   秦冕知道,她还在气他当年的欺骗。或许谈不上气,更多的是失望,再加上时间已久,大约她对他的感情已经寡淡如水。   他微微叹息:“当年,我总认为自己是为了你好,才把你推开。可我若早知道你会因此遇到太子,定然不会让你去桃蹊书院。”   陆宁:“为什么?”   秦冕看她,目中有着她久违的温柔,“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过得更好,嫁给太子,虽然地位高,但束缚很多,责任也会很大,不一定适合你。”   顿了顿,见陆宁不赞同的样子,他又续道:“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若觉得满意,我的话也不必放在心里。”   陆宁心道:合着话都被你说了,那我还说什么?   秦冕也不想再提太子,沉默片刻,又问起陆宁的母亲好不好。当年两家隔壁,交情还是不错的,双方家长都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   陆宁点头,也问起了秦冕的祖母身体可还好,结果秦冕眸中笑意变淡,“去年冬季一直病到现在,大夫说或许时日无多。”   陆宁惊了一下。按理来说,他祖母年纪还不算大的。   秦冕犹豫片刻,道:“宁儿,我祖母就在南华书院里。山长特意准许我祖母住在书院里,方便我照顾,距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去看看她么?”   陆宁想了想,点头应了,并约好了明日上午再去。   很快,陆宁就离开了白鹿台,同李宴他们一起下山,还没到斋舍呢,就看见一匹漆黑的骏马载着一身着武士衫的年轻公子朝他们跑过来。那公子如墨的黑发束在马尾飘在脑后,一脸英气,飒爽勃发的模样,正是苏棠。   她看见陆宁,立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马儿跑到她面前才停下来,跳下马背,叉着腰喘气儿,道:“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陆宁:“什么到了?”   苏棠喘了一会儿,才道:“到了你这里啊!你男人说了,我若是不在天黑前赶到你身边,他就唯我是问。”   陆宁连忙回头看,还好身边除了李宴和赵书,没别人了。   两个书生听到“你男人”这个粗犷的书法,也是惊了一惊。   苏棠道:“别看了,赶紧的回去吧!这么晚了,若是你遇到危险我就完了!”   陆宁看着她,心道先前带着她在京城到处乱逛,总是半夜才回府的人不知道是谁。   苏棠露出悲苦的表情,道:“我说小祖宗,这段时间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首要任务,关乎我日后是不是能飞黄腾达。你可得乖乖的,不许跟以前那样闹腾!”   陆宁:“……” 第101章 、南华书院(四)   苏棠想起李玄祯的吩咐, 也是一阵头疼。   来南华山的路上经过一家大的驿站,天气热,她赶路累得很, 便进去喝了杯茶, 谁曾想正好遇到去往汀州的太子。   太子殿下自己喝茶,却不许她喝, 说陆宁一个人在书院他不放心,让她立刻马上赶到书院。另外,还对她耳提面命, 吩咐了好些事情,总结下来就是, 除了保护太子妃的安全之外,还要监督太子妃的交际——坚决将她身边一切有可能的烂桃花掐灭在萌芽状态。苏棠觉得, 单纯做保镖的话,她还是可以胜任的,但监督这个……她有点做不来。主要是她摸不准什么样的程度可称之为“有可能的烂桃花”,再者,陆宁于她也是朋友, 干涉人家的交际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当然,在李玄祯说她要是办好了这个差事回京就给她晋升后,任何顾虑都消失殆尽了。管它那么多呢, 反正不管陆宁身边有什么男人, 她都给太子汇报得清清楚楚就好了。   “你是不是我朋友?是就一定要帮我的忙, 我今年能不能升到从四品就看你的表现了!”苏棠朝陆宁低声说着。   陆宁重重点头,“知道啦,瞧你说的,你是来保护我的, 我当然会配合你。难不成还会主动涉险?”   想想也是。苏棠放心了。其实最开始她接到消息说让她来书院做保镖,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乐意的,她自认是上过战场的勇士,做保镖多不威风啊!而且南华书院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名气颇著的求学之地,里面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是没什么危险的,她来这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再者,这段时日,卫殷带着她和江彦一块儿习武,她和江彦都有很大的进步,她这一走,定然要落后于江彦。   不过,太子殿下的话,她也不得不从。现在想想,若是能顺利升官的话,那就比江彦的品阶高了,这一趟差事还是很肥美的。   苏棠喜滋滋地把几件简单的行礼搬到了陆宁隔壁,傍晚时还拉着陆宁一起把南华书院逛了一遍,最后两个人坐在映月湖边上喝酒。   映月湖是书院中的名景,将将入夜,初升的月亮倒影在湖水上,湖边有旖旎佳木、簇簇繁花,有裹挟着花香酒香的凉风拂面而来,令人舒爽不已。   “这书院真不错,连酒都不禁。”苏棠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笑着开口,“我方才看见那个叫李宴的跟本院的几个学生下山去玩儿了,下回咱们也去吧!逛逛杭州城也不错。”   陆宁也喝了一口,“行,我对杭州熟悉,那我是东道主,下回带你去玩儿。”   “陆公子真意气!”苏棠拍拍她的肩膀,笑呵呵的。   “虽然这里好,但我还是喜欢桃蹊书院。”陆宁忽然道,“哎,若是能再去桃蹊书院一趟就好了。”   苏棠见她惆怅的模样,笑道:“你愁什么啊?若是想去,下回同你男人说,他这么疼你,肯定想办法帮你实现。”   陆宁默了默,“你……能不能别这样代称他啊?怪别扭的。”   苏棠压低声音,道:“那我该怎么说?在外人面前又不能直接喊太子殿下。”   “……”陆宁也想不到好的称呼,“算了,随便你吧。”   苏棠噗嗤一笑,“不会吧你,你都嫁人了,怎么还老跟那些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忸忸怩怩,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陆宁看她一眼,“……我忽然想起来,你才是黄花大闺女。”   苏棠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别了,你放过我吧。”   两个人笑闹了一阵,陆宁又问起李玄祯这次临时离开的原因来,是不是汀州那边有什么急事。   苏棠收起笑意,道:“是雁鸣山出了问题。年前镇南王去过一次,尚将军扫的尾,但不知怎的,那群反贼竟是剿了几次都没剿干净,最近又出来作乱了,雁鸣山附近的一个地方县令被反贼给杀了。”   她又续道,“胆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这可是公然跟朝廷叫板。我离开汀州时听卫殷说,殿下大约要亲自点兵去雁鸣山一趟。”   陆宁道:“这样棘手?那不知此行会不会有危险?”   苏棠不以为然,“哎哟,他那么万能,会有什么危险?他都搞不定的事情,那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搞得定了。”   陆宁忽然想起李玄祯前几日说的,跟他这么能干的人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了。   她唔了一声,“你们这是吹嘘拍马多了吧?”养得某个人总是自我感觉良好。   苏棠道:“你看我像是拍马屁的人吗?”她又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整个亲军十二卫的人都知道,身手最好的不是我们亲卫军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殿下自己。那一手左手剑,啧啧,真是天下无敌了。”   陆宁想了想, “好吧,我信你说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便回去斋舍歇息。苏棠喝得多,两人分开时都有点站不稳了,差点靠在了陆宁身上。陆宁觉得,这个保镖可能不大靠谱……   翌日,陆宁上完早课后,就看见秦冕站在学舍外面等她。   今日他一身靛蓝色祥云纹常服锦袍,头束玉冠,倒和记忆中那个毓秀雅致的他没什么两样。   他看见陆宁,露出淡淡的笑意,一张脸在日光下透着几分明亮的辉光。与白鹿台中沉寂如死灰的气息完全不一样。   秦冕带着陆宁去看秦老夫人,苏棠自然是跟在后面。她这会儿浑身的警觉都提起来了,聚精凝神地盯着他们一举一动,就差拿个小本本记下来他们俩的每一句话了。   好在秦冕也不介意多一个闲人。   秦老夫人的住处就在书院中,绕过斋舍后再走过一片竹林就到了。屋子宽敞明亮,和书院中的夫子的住处差不多,可见南华先生对秦冕的确挺照顾的。   印象中,秦家老夫人还是比较精干的妇人,毕竟历过丧子之痛,后面又独自带着孙子一起生活,不精干都不行。数年未见,陆宁看见如今的她时,也着实吓了一跳。   老人躺在榻上,脸色蜡黄,脸上沟沟壑壑的,不过五十多,看着却像八旬老人一样。   凹陷的眼窝中,一双眸子倒还算明亮,看见陆宁,还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陆宁问候了几句,询问起她的病情和用药来,秦老夫人摇头,缓缓道:“不用再给我找大夫了,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最清楚,只是天命到了而已,菩萨都救不了。”   她朝陆宁笑了一下,道:“今日有缘还能见你一面,我有几句话想同你单独说,不知行不行?”   秦冕立在一旁,眉峰微皱,想开口拒绝,“祖母……”   老人却一个冷厉的眼神喝止了他,“你出去。”   陆宁早就看出来了,秦老夫人对秦冕的态度有点差,祖孙之间大约在闹什么矛盾。   秦冕看了陆宁一眼,见她望过来的略带安抚的眼神,犹豫片刻,这才转身离开。苏棠紧随其后。对方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当然不至于对陆宁做什么。   秦老夫人对陆宁从小就不错,现在这个模样,陆宁也有几分悲悯。   待室中只剩下两个人时,秦老夫人这才微笑问道:“你今日可看见冕儿笑了?”   陆宁点头。   “你可知道,他这几年都未曾笑过。他是因看见你才会笑。”   陆宁惊异地看她。   “他对你的感情从小就有,根深蒂固,难以拔除。你也知道,我过去是想聘你为我秦家的媳妇的,但到底是我冕儿没有这个福气。我知道你已经成亲了,原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但是,他如今不仅不肯娶妻,还准备要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秦家只有他一根独苗,若他真入了空门,我到了地下,如何同秦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她说了这么多话,似乎用尽了力气了,这会儿得缓一缓,喘了几口气,又慢慢续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断不容他胡来。我劝了他许多回,但我的话他总是不听。”   陆宁道:“你是想让我劝他不要出家?”   老人点头,“聪明的孩子,总是一点就透。我知道这同你原本没有关系,可是,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求到你面前……”   陆宁忙道:“老夫人千万别说求。即便您不说,我也该劝劝他的。只是,他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然决定了,想必不容易改变,我去劝也未必有用。”   老人却笑着摇头,道:“不,你太低估你对他的影响力了,若是你去劝,定然有用。”   可陆宁的确没有这个自信,只好道:“我会试着劝劝的,望能帮得上老夫人,但我也无法保证一定成功。”   老夫人点头,目露感激,她看着陆宁,目中有感激,“你的确是个好孩子。”长得这样绝色,又从小一起长大,性子也讨喜,难怪冕儿总是忘不了她。   她叹口气,又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的确是冕儿没有福气。”   顿了片刻,她又道:“冕儿的身世可怜,若是我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我先前一直让他娶亲,想着若是我走了,他身边也有知冷知热的人,若是能有孩子就更好了。但他总是找借口推辞。至于出家这事,他也是打算在我故去后再办,并不曾告诉于我,只同钟灵寺的大师说过,我也是偶然得知。”   老人说得很慢,说一句,就得喘口气儿。陆宁就默默听着。秦家原本就是名门,秦老夫人自然也是大家闺秀出生,经过半生的风霜和艰险,走到今日,也很不容易。   最后离开时,秦冕送陆宁回斋舍,陆宁还在心里打着腹稿该怎么劝呢,秦冕已经自己说出来了,“我祖母是让你来劝我的吧?”   陆宁抬头看他,目光闪闪的,“你怎么知道?”   秦冕道:“我了解我祖母。所以呢,你要劝我么?”   “当然要。”陆宁笑得有点尴尬,“但都被你戳破了,我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你劝我,只是因为答应了我祖母,还是因为我?”   陆宁一愣,“……都有吧。”   秦冕笑了笑,“宁儿,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还能给予这么多的关心。   秦冕将她和苏棠送至竹林外面,便转身回去。陆宁忙道:“哎,那你到底听不听我的劝啊?”   男人的背影颀长而俊挺,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尔后回头看了陆宁一眼,,“或许……很快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陆宁一头雾水,“啊?什么意思啊?”   秦冕摇头,“没什么。”   望着男子消失在竹林中的背影,陆宁转头问苏棠:“你听懂他的意思了么?”   苏棠:“你都不懂,我怎么会懂?不过,感觉你这个昔日好友有很多心事啊。”   “算了,不管了。我们也走吧。”   后来的几日,陆宁都再没见过秦冕。十日倏然而过,这日傍晚,陆宁刚同南华先生告完别,准备回斋舍整理东西明日一早就离开时,苏棠忽然飞奔进她的屋子,满脸忧色,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那信纸很小很薄,一看就是用飞鸽传来的。陆宁拿过来看时,苏棠在一旁道:“汀州出事了!负责江淮行宫的护卫统领岳峰忽然叛变,把皇上劫持了!”   “岳峰我还认识呢,他是都督府中如今最得重用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竟然包藏祸心!”苏棠气得咬牙切齿的。   信是李玄祯写的,他身在雁鸣山,正快马赶回江淮行宫。他让陆宁先待在书院一段时间,现在汀州形势不明朗,不要轻易靠近。   字条篇幅有限,也没有细说。陆宁急道:“怎么会被劫持的?皇上身边难道没有亲卫吗?”   苏棠道:“事出突然,这些我也不清楚。想必那岳峰是南晋余孽派来的卧底,就等着这回皇上出宫、太子又不在的时候出手呢!”   她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若不是有保护陆宁的责任在,早就一马当先奔去汀州了。   没想到这反贼这么胆大包天,陆宁也心慌起来。虽然知道李玄祯既然是去救驾,自然是做好万全的打算,有必胜的把握的,可还是免不了担心。   两人静默了一阵,苏棠转头看她脸色不大好,想了想,又反过来劝她道:“这场乱子是源于岳峰的突然叛变,我们没有防备才吃了亏。若是硬碰硬,这些反贼自然不是我们大燕军队的对手,想必有太子殿下在,很快就会解决的。”   陆宁点头,有点意外,“方才还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头晕呢!怎么这么快就镇定下来啦?”   苏棠道:“哎,我也是经历过不少战场危情的好吗?这点镇定还是要有的。刚才急也是因为我没办法亲自赶去汀州而已,反正太子殿下麾下能人那么多,有江彦卫殷他们在,也差不多了。”   陆宁笑了,“合着你方才急得转来转去,不是担心皇上的安危,而是因为无法去阵前御敌啊?”   苏棠笑道:“对啊,这可是立功的好机会!”   很快,汀州有反贼作乱的消息就传到了杭州,书院里也有人议论纷纷,不过大家的看法普遍同苏棠一样,认为有太子殿下在,汀州之乱定能安然解决,几个反贼敢这样嚣张,也不过是找死罢了。 第102章 、南晋旧人(一)   的确如大家所料, 李玄祯赶到汀州后不久,就把皇上救了出来,反贼尽数伏诛, 包括岳峰在内, 都死得透透的。这个消息,无疑让太子殿下在百姓心目中愈发神化了。陆宁和苏棠在杭州城玩儿时, 就听到客栈里有说书先生,把太子殿下的睿智和英武描述得绘声绘色的,不止武功盖世无双, 还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陆宁听后也只是摇头笑笑, 心想这家伙肯定愈发得意了。   陆宁继续待在书院念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懒得久了, 现在每日早课都有点起不来,有时候迟到了便干脆不去了,就在映月湖边散步看花。不过每逢南华先生的早课,她还是会早早到场。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七月盛夏,映月湖边开了许多半枝莲。陆宁今日起得早, 便在湖边采了一把半枝莲,让苏棠送回斋舍去。苏棠这段时间也是尽职尽责,偶尔帮她跑跑腿, 倒也习惯了。   唯一让她着急的就是, 为何太子殿下还不来接陆宁?也不知这保镖要做到什么时候。   不过对于陆宁, 李玄祯自然舍不得她担心,前几日让人送了密信来,说是岳峰乃是自戕而亡,岳峰后面还有人在, 李玄祯已经设了局引这条大鱼上钩,估计很快就能有结果。   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李玄祯的信只给了陆宁,苏棠并不知道。   苏棠再次回到映月湖边时,却见陆宁坐在湖边的小亭上,身子半靠在石柱上,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苏棠绕过去一看,得了,这姑娘大早上的竟然也能睡着?幸好是在书院里,若是在野外,可不得被人抱走了。   南华书院的学生衣装也是雪白的长衫,陆宁身形纤细,穿在身上显得十分飘逸,头发尽数挽成髻,用丝带绑了起来,露出光洁如剥壳鸡蛋的额头,一张脸肤色雪白,娇美无双,在晨光中安安静静闭目甜睡,像是误入凡尘的小仙子。   苏棠看了一会儿,深觉自己有点变态,自己是个女的,竟然也能被迷住。   “喂,快醒醒!”她轻轻推推陆宁,“再不醒的话,南华先生的早课就赶不上了!”   陆宁眼睛睁开,有点懵。揉了下眼睛才清醒过来。   她看了眼初升的太阳,连忙站起来往学舍方向跑,雪白的袍角都快飞起来了。一边抱怨道:“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苏棠跟在她后面,瞧着她健步如飞的样子,心道仙女什么的都是幻觉吧?这会儿成了野丫头了。   “我不是看你睡得沉么!别急别急,还有点时间呢!”   陆宁跑了一段,便跑不动了,就这么一会儿跑一会儿走的,最后喘着粗气儿踏进学舍时,刚好看见南华先生也走了进来。   幸好赶上了。陆宁松了口气,窝在学舍一角坐着。这么剧烈的跑动,忽然停下来,周身都感觉酸疼不已,腹部有一阵细微的痛感。   挺难受的。她趴在桌案上,脸色变得苍白。   苏棠也累得够呛,歇了一会儿后看陆宁,吓了一跳,“怎么了?”   陆宁抬起头,小声道:“没事儿,只是跑累了。”她看了一下南华先生的方向,示意苏棠不要说话。   南华先生正在讲《大正经》,大家都听得很认真。陆宁恢复了一点体力,也坐正了身子。   早课之后,苏棠还是绕着陆宁仔细看了一圈,道:“你果真没事?”   陆宁缓过气儿来,感觉自己又能活蹦乱跳的,拍了拍她,笑道:“别把我当泥人儿好吗?”   “我这不是担心么!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某个人会把人大卸八块的。”苏棠道。   “得了吧。哪有这么残忍。”   两个人一起去膳堂吃东西,边走边闲聊。李宴和赵书也跟了上来,几个人说说笑笑。待闻到膳堂的香味儿时,大家都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说起膳堂的菜色,南华书院的口味偏南方一点,甜的居多,苏棠是不大习惯的,陆宁却很喜欢。四个人坐在一块儿,赵书端了一叠红糖糍粑来,陆宁一连吃了好几块,碟子很快见底。苏棠一脸嫌弃,“有这么好吃么?”   陆宁朝她笑,又夹了一块往嘴里塞,然而还没吃进去,胃里一阵恶心,方才吃进去的东西,忽然间往上涌。   她连忙放下筷子,捂了嘴跑出去。   另外三个人愕然。苏棠嘴里还在嚼着包子呢,嚼完后咽下去,又快速喝了口水,追出去时,陆宁已经在膳堂外面干呕了许久,扶着一棵树,呕得浑身都发软。   却什么都没呕出来。   “你这是?”苏棠震惊了,“怀孕了?”   陆宁转头看她,皱着眉,刚想说话,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呕。   纵是再脱不开身,李玄祯还是来了一趟杭州。   中午得了信儿,夜里便到了书院。这个时节天气热,掌灯时分,倒是起了一些凉风。他纵马而来,远远就看见立在湖边的那个白衣人儿。   李玄祯翻身下马,身后跟着的卫殷接过马缰,将马儿栓在树上,回头一看,太子殿下已经把他心爱的小妻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小姑娘一脸委屈,双眼都含了泪,叫他愈发心疼不已,双手抬起她雪白的小脸来亲了亲,“怎么哭了?”   “你还说呢!”她推开他的手,“说好的八年呢,可连八个月都没有!”   正月成亲,现在才七月,的确不到八个月。   李玄祯沉默片刻,歉然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既然允诺了,就一定会去做。其实他也不想这么快有孩子,他和他的宝贝二人世界,甜甜蜜蜜多好啊,多一个小萝卜头,他也觉得碍事。再者,她家有双胞胎的传统,若是个双胎,她这么小,也不知要吃多少苦。所以他的确是打算晚几年再生的。   可这些想法只是之前的。他在汀州接到她怀孕了的消息时,根本控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只要一想到他和他的宝贝已经共有一个结晶,他就油然而生出满足来——这可能是人类的本能。而且,这是他最爱的女人,她正在为他孕育孩子,这种满足更是加倍的。   只不过,小姑娘肯定要闹脾气来着。他已经打定主意认错赔罪,不管她怎么闹,他都宠着惯着。   “为什么啊?你不是说喝了药了么?”她任由他给自己拭泪,一脸的委屈不解。   “林御医最开始给我药的时候就说了,这个药并不能百分之百有效。即便喝了,也有较小的可能怀上的。”他柔声解释道,“谁知道就被我们撞上了,的确是意外。”   陆宁诧异道:“这也可以?我怎么没听说过避孕汤水还能有意外的?”   “唔……女子事后喝的那种是没有意外。但我喝的那个有。”   陆宁愣了愣,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又后悔起来,“早知道就我自己喝了。”   李玄祯道:“好了宝贝,怀了也挺好的,总要怀的不是?我问过御医了,他们都说现在生也没问题的,你只要乖乖的听话就好。”   “可是……”她红着眼睛抬头瞧他,红唇紧咬,“可是……我害怕。”   男人默默看她一会儿,低头吻住她。   温柔而绵长的气息,缠绕着她。她呆了片刻,伸手缓缓抱住他的腰。   他心口生出灼热,忍不住就深入了几分。或许是那夜他要得太狠了,有些肆无忌惮,才让她怀上了。他知道她害怕,但现在已经发生了,他得和她一起好好面对。   至于到底要怎么做,他也没经验,只是现下看着她眼泪汪汪的,就想更好地疼爱她……   吻了不知多久,她整个人都瘫软在他怀里,一双眼睛愈发水润,泛着动人的波光。   男人的吻滑到她耳边,低低笑了一下,在她耳边道:“怎么办,我又想要你了。”   她推他一把,目中是嗔怪。还要呢,再也不许他要了!   她这一推,她以为自己很用力了,但他却纹丝不动,只跟挠痒痒似的,更像是撒娇。这么个可人疼的小宝贝,叫他怎么能不爱?最后他又把她圈在怀里,笑出声来。   夜色渐深,李玄祯牵着她回屋里。这夜还是在书院将就一下,他准备明日一早就带她走。到底是放在身边才放心一些。   “殿下,如今汀州那边情况怎么样了?”陆宁问道。   说起这个,李玄祯眉目微蹙了一下,却也不想多说叫她担心,只淡淡应了一句,“还没结束。”   这个人极为狡猾,且耐心极好,到现在都还藏得好好的,也让他愈发忌惮。其实李玄祯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那个一直潜藏在大燕朝堂的南晋乱党,就是把岳峰调到行宫布防的那个人,正是让皇上离京日期提前的杨元修。但皇上仍然很信任他,而李玄祯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   做太子就这点不好,不止要会办事情,办好事情,还要随时考虑皇上的心意。   “很棘手吗?”陆宁关切道。   他想了想,道:“是有点棘手,但尚能应付。你不必担心。”   陆宁哦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靠在他怀里,习惯性的蹭了几下,跟小猫似的。   他拍了拍她的背,又忍不住滑进去她的腹部,轻轻抚摸了一下。   又细又嫩,丝滑如缎的地方,里面已经有了他的骨血。   陆宁忍不住挣扎,一边笑道:“别动,很痒的。”   他便不再动了,只是静静放在那儿,两人就这么静默着,也觉得无限温暖。   他亲了亲她的额角,“宁宁,我先把你送去行宫,之后我还要再去雁鸣山一趟,只要几天就好。结束后就带着你回京,好好养身子。”   雁鸣山是南晋余孽的老巢,他们先前宣扬的所谓“皇嗣”之前就藏身在那儿,上回镇南王来围剿时,他侥幸逃了出去,在外面逃亡了一段时日,又回了原处。李玄祯已经查过那人的身份,是个冒充的南晋皇室后裔。说来也是,这群人总要找个精神领袖才行,若是没有,编也要编一个出来。他准备再去找找杨元修同雁鸣山想关联的证据,最好是能将之关押控制起来才好。当然,若是这次还找不到,那他也不纠结于此了,余下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好了。此后他要好好陪她的宝贝。总之待他日后登基了,不会再用杨元修就是。   陆宁听后,有点不开心,“那我一个人在行宫有什么意思?还得跟那群妃嫔相处。还不如留在这里呢。”她怀孕的事情若是传开,指不定又一堆人上门献殷勤,接待那些人也挺累的,不接待吧,人家也算得上是长辈。   李玄祯道:“这里条件不行,也没有伺候的人。”   “可是我在行宫里待几日,又要回京,来来回回的多折腾啊。”   这样路程奔波,于一个孕妇来说也的确不妥当。李玄祯想了想,道:“要不你回你的老宅子住吧。我让你的丫头过来,再多派些太医和护卫守着。等我办完事情就来接你回京。”   陆宁点头应了好,又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那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   李玄祯点头,揉了揉她的头发,“真想把你带在身边。但雁鸣山地势奇险,又还没收拾干净,还危险得很。”   陆宁道:“那你不怕吗?”   他失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有什么好怕的。”   “这跟是不是小姑娘有什么关系?”陆宁嘟了嘟红唇,“但凡有危险,是个人都会怕啊。我看外面都把你传得神乎其神,可你就是一个普通人嘛,又没有三头六臂,我就不信你没有怕的时候。”   “当然有怕的时候,比如……”他抬头她的小脸,认真道:“你遇险的时候。”   陆宁笑起来。心道这人真够了,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对她说好听话。   “我是说真的。所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他捏了捏她的小手,“特别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对于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不要轻易接近。”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于那些好多年没见的旧人,也要有警惕。”   陆宁听出来了,“干嘛?你是说秦冕么?”   他不说话,但显然默认了。   陆宁道:“我跟他就见了两回罢了。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就这么跟普通朋友一样,她觉得挺好的。   “我知道。若是做了,我还能让你在这儿待着吗?”男人轻轻揉了下她的脸,揉红了,又低头亲一亲,亲完了,又含住那张还欲说话的小嘴。   他不想听她说其他男人。 第103章 、南晋旧人(二)   虽然床很小, 但他抱着她,她也睡得很香。只是早上被一阵呕吐感折腾醒了,忽然从他怀里爬出来, 趴到床边吐起来。   李玄祯醒来后, 连忙给她拍了拍,看她这样难受, 想叫太医来着,忽然想起这里是南华山。   吐完之后,她抬起有点苍白的小脸, 满脸的委屈,“我的嘴巴里现在跟吃了黄连似的, 好苦好苦,比那个避孕汤药苦多了。”   李玄祯便起身去包裹里翻找蜜饯。这是一直带在身边哄她用的。   翻出来后放到她嘴边, “吃这个么?”   陆宁嘴巴一张吃了进去,原本希望能中和一下苦味,谁知道,还没吃几口,又是一阵犯恶心, 对着床边的痰盂大吐特吐起来。   李玄祯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这次吐的时间不长,好不容易平静了, 她眼泪汪汪的, “殿下, 我好难受,我不想生孩子。”   李玄祯抱着她哄,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小姑娘又带着哭音, 自言自语道:“可是,他们已经在我肚子里了,怎么办呀……”   “他们?”他诧异道。   “对啊!”大约是刚从甜睡中惊醒,她还不大清醒呢,“他们啊。一男一女,两个呢。”她摸了下自己尚且看不出任何名堂的肚子。   李玄祯失笑,“你怎么就确定了是两个?还一男一女,开了天眼不成?”尽管她祖母和她娘都是生的龙凤,她也不能说百分之百就是龙凤吧?他还是希望她肚子里只是一个,这样好生一些。只是现在月份浅,大夫也瞧不出来。   陆宁懵了一下,又肯定道:“就是一男一女两个。我就是知道。”   “好。你说是就是。”他把她抱回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个也挺好的,我们生完这次就不生了。儿女双全,我们有这两个就够了。”   她却很伤心的样子,道:“可是,两个不一定都保得住。说不定也只剩下一个女儿呢。”   “瞎说什么?这话不能乱说。”他语气有点严肃。   他可以阻止她不说,却不能阻止她乱想。孕妇总是容易胡思乱想的,特别陆宁的母亲的确因为孕中遇难,差点丢了命,生孩子时自是九死一生,鬼门关里走一遭才把陆宁好好生下来。   也难怪颜知赋会这样宠爱着她了。   有祖母和母亲的前车之鉴,所以她才对怀孕生孩子尤其抵触,总觉得这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说不定也会丢了命呢。   想了半晌,陆宁又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哦,你遇到跟我父王那样的难题,你会怎么选择呢?”   李玄祯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什么难题?”   “就是,如果你打仗的时候,敌方把我绑起来威胁你,让你投降什么的。”   男人真的很佩服她的想象力,不过她的目光很认真,他便也认真思索了一下,道:“即便是最艰难的境地,也总有办法可想的。可以根据情况先假意投降,或者和对方谈其他的条件。世间人总有一个对他来说最为诱惑的东西,土地、财富、权势,若是能以别的方式先满足与他,想必让他放人也不是不可能。”   陆宁沉默片刻,又道:“那如果他想要你的性命呢?”   闻言,他笑了笑,“这个问题就简单了。要我的命,给他就是。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一命换一命,倒也不亏。”他又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不,是一命换三命,我们赚了。”   陆宁沉默片刻,“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做寡妇。”还是带孩子的寡妇,想想都可怜。   李玄祯轻轻敲她的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的不要提这些不吉利的。”   她点头,缩进他怀里。其实,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她可不想他死,她宁愿自己死。   李玄祯眼见着妻子孕期的各种不适,心有不忍,拖了好几日都不愿意离开杭州,差点想直接把事儿都交给其他人办了,然而还是被崇文帝的快马传书召了回去。   所以说做太子真的很苦。干活不说,还不能跟皇帝那样随心所欲。   李玄祯离开后,陆宁便打算再去同南华先生告别一次,上次告别之后没走成,这此是真的要走了。这段时日承蒙他的照顾,她是该好好感谢一番。   南华先生的住所就在映月湖边的小竹林中,倒跟以前桃蹊书院中的清风居有点类似,只不过竹林比较小,不会迷路就是了。   苏棠和她一起,到了小屋门口,陆宁让苏棠等在外面,她自己进去。   这段时间,她和南华先生已经很熟悉了。这个地方她也来过许多次了。在她眼里,南华先生同先前桃蹊书院的夫子们一样,所以她直接寻到了南华先生常在的书房。   然而他并不在书房。她在屋子里寻了一圈,都没看见人影。   那怎么门是开着的?莫非先生离开时忘记关门了?   她有点疑惑,既然不在,那只能给他留一封信走了。她又折返到书房,坐在书案前准备留信,然而刚准备落笔,便听见有说话声从隔壁传来。   “再不动手就晚了。我们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最关键的一步,若迟疑一刻,只怕要功亏一篑。”   这是南华先生的声音。   另一个人大约在迟疑,半晌没有回答。南华先生又道:“我们几代人,几十年的努力,难道殿下都不放在心上吗?”   殿下?   陆宁下意识就以为是李玄祯。可想想又觉得不是。好奇之余,忍不住屏神细听。   接下来就听到了她熟悉的一个男声——秦冕的声音。   “不,先生。你们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秦冕叹息一声,道,“宁儿本来就已经牵扯进来了,想把她撇开已经不可能。既然已经和杨元修谈好了条件,就按照原计划进行吧。”   “好。我现在就将她留下来。”   陆宁心头一惊,慌乱之中,手中的笔不小心滑落在地。她也顾不得捡,正要拔腿往外跑,书房的门窗却忽然自动关上了。   与此同时,墙壁上一副富春山居图忽然往旁边缓缓挪动,露出藏在里面的暗室来。   暗室不大,光照进去,里面立着的两个人,正是南华先生和秦冕。是陆宁认为自己很熟悉的人,却又仿佛都变了一副样子。   她心头大惊,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被身边熟悉的人背叛和算计。若是对外人,她绝不会如此放松警惕,可是,这里是南华先生的居住啊!她已经在书院待了一个也多月了,他那样和蔼的一个人,为何会这样?   震惊的除了陆宁之外,还有秦冕。他今日一身蓝衫,仍然是公子如玉的模样,眉宇间仿佛总是有忧愁。这会儿看见陆宁,他惊得脸色也变了,看向南华先生,“先生早知道她在这里?”   南华先生拱手道:“殿下恕罪,若不这么做,只怕殿下总是下不了决心。晚些时候他们来要人,我们如何交代?”   秦冕对他的隐瞒有些恼怒,“可是,杨元修也并没有做到约定中扣住李玄祯,我们为何一定要把人交给他?”   南华先生沉默片刻,道:“杨大人已经让崇文帝把李玄祯召回去了,他也算没有食言。殿下,这个计划必须进行下去。”   秦冕沉默着。   南华先生缓缓走到陆宁跟前,陆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对陆宁时,他总是带着慈祥的笑意,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是笑着的。可陆宁知道,此刻的他跟平时教书授课的他完全不一样。   这位名动江南的山长,有着另一重不为人知的身份,那是潜藏在黑暗之下的另一个他。然而世人都被他的外表所蒙骗。   南华先生道:“你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   陆宁定了定神,问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闻言,南华先生询问似的看了一眼秦冕,秦冕沉默片刻,道:“先生同她说清楚吧。不然她总要问的。”   南华先生道:“好。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我们是南晋的后人。”他微微顿了下,“或许你更熟悉的称呼,是世人口中的‘南晋余孽’或是‘旧朝乱党’。”   陆宁震惊地看着他。   “四十年前,大燕攻入南晋都城,血洗晋宫,是皇后娘娘带着年仅几岁的小太子逃出了宫,其他人都尽数惨死于燕军刀下。”   四十年前,还是盛德帝时期。盛德帝在位时的确为大燕开疆拓土,立下不世功绩,但他作风铁血、性格暴戾,对于晋人特别是晋宫中的人,手段残忍也是意料之中。到了晚年,有道士说他杀戮过重,损了寿元,所以他深信不疑,总是想着寻丹问药。   “我们这些遗臣,原本想等着小太子长大,辅佐他复国。即便不能复国,至少也要杀了大燕的皇帝报仇才行。可是他不愿意,还劝我们不要再与朝廷对抗。”他似笑了一下,却笑得有些苍白,“他跟普通大燕的百姓一样,念书,入仕途,天赋聪颖,最后进了翰林,年纪轻轻就官至正四品。他只想做普通的大燕人,他选择拥护大燕,可后来,在崇文帝发现他的身份后,就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寻了个错处把他斩首了。可笑,还是以谋逆的名义斩首的。”   陆宁反应过来,“这个小太子,就是秦冕的父亲?”   “是。”南华先生道,“有这个前车之鉴,我们只能反抗,不然等待我们的,也只是朝廷的屠戮罢了。”   陆宁摇头道:“皇上在斩首秦之衍的时候放过了秦冕,这还不够吗?你们就是固执得想要拥护旧朝而已,又何必给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南华先生也不否认,只是看着陆宁,淡淡道:“这些并不重要。只是去年雁鸣山一役,我们的人折损得厉害,不得不与其他人合作,才能继续复国大业。但是,他们的要求是必须把你送过去。原本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事已至此,只能连累你了。”   说着连累,但话语里却丝毫没有愧疚之意。   “所以,这次我来南华书院,是你故意引我来的?”陆宁道。   南华先生仍然不否认。   陆宁又道:“你们到底是在进行什么计划?”   他却不愿意谈了,站起身,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朝秦冕道:“殿下若有话同她说,便趁现在说吧。晚些时候他们的人就要到了。”   秦冕点了点头。   南华先生离开之后,书房里只有秦冕和陆宁两个人。   秦冕望着眼前的女孩儿,心中似有过尽千帆的苍凉和无边无际的苦涩。   他有多喜欢她,却总是在伤害她。他肩上有那么多那么重的责任,他不得不如此。   “宁儿,听了我们的故事,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他忽然问道。   陆宁看他,目中满是失望,“冕哥哥,为何你总是骗我?”   昔日的称呼,让他恍了一下神,可面对她失望的眼神,他知道,他们的过去永远都不会再现了。   陆宁见他不答,愈发气愤,她把桌上的书籍笔墨都拂到地上。“上回是骗我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书院念书,这一回,干脆拿我去送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秦冕只是任由她发脾气。她小时候偶尔也发脾气,他会哄她。可现在,他连哄的资格也没有了。   陆宁看着他,“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秦冕眸中泛起苦笑,“宁儿,你以为,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我心里会好过吗?”   “你也配提爱这个字?”陆宁冷笑道:“算了吧,你别爱我了,我不敢受用这样的爱。”   男人目光微沉,似乎被她的话伤到了。他忽然大步走到陆宁跟前,伸手握住她的双肩,让她不得不正面对着他,“宁儿,我想出家,并非儿戏之言。即便我真能顺利复国,也绝不会娶别的女人。”   他看着眼前这张漂亮到极致的脸蛋,心中划过过去无数个相处的瞬间,目中不自觉露出温柔和情意。   他盯着她的眼睛,沉沉道:“宁儿,我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   少女没料到他会忽然逼近,一时惊得瞪大了眼睛看他,黑黝黝的眼睛小鹿一般,“你……你放开我。”   秦冕闭了闭眼,也在强迫自己镇定。他松开她,她就退后了好几步,警戒地看着他。   “宁儿,你不喜欢我,我就不再碍你的眼了。”他轻声道,“此后,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起身要走,陆宁连忙叫住他,“你等等!”   “你……你真的要把我送人?”小姑娘这会儿开始害怕了,“好歹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你真的忍心吗?”   男人转身,目中不禁涌出不舍,可也只是一瞬间,便消散了。“宁儿,那是个好去处。他会待你好的。”   “可是,我已经怀孕了。那个人知道后会肯定会杀了我的!”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多半也是个反贼,肯定恨死李玄祯了,又哪里会善待她?   秦冕身子一僵,“是李玄祯的孩子?”   “当然。”她看他一眼,心道这话问得奇怪,难道还能是别人的?   秦冕心中划过痛楚。他心里苦笑,还有什么可痛的?不是早就已经鲜血淋漓了吗?   “没关系。他不会在意的。”他淡淡说着,然后转身离开。 第104章 、南晋旧人(三)   已至盛夏, 作为避暑胜地的江淮行宫,到处都是浓阴碧翠,炙热的日光穿透密植的林木, 漏下斑驳的光影, 一点点打在雕梁画栋的宫殿上。   这里原本是南晋的皇宫,如今成了大燕的避暑行宫。当年大燕攻下汀州, 把这里的建筑都付之一炬,宫人也皆尽坑杀。后来按照大燕的风格重新修建,也不过几十年的功夫, 这里就再也找不到原本南晋一朝的踪迹了,也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段残忍血腥的历史。   崇文帝如今居住的林旭殿是地理位置最好的, 冬暖夏凉,四季花开。宫殿前面有一株百来岁的参天古木, 侥幸留存至今,倒是愈发生机勃勃了。   内阁辅臣杨元修从林旭殿走出来时,视线在那棵参天古柏上停留了一会儿,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目光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他一身绯紫官服,玉带上坠了金鱼袋, 脚步不紧不慢, 一双眉目在多年的政堂浮沉中已经修炼地看不出情绪, 或许也只有身后跟着他的心腹手下杨福才知道,此刻这位位极人臣的主子,定是又想起了那个女人。那是个如今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正是已被崇文帝处死的姜贵妃。   杨辅臣已过五十, 膝下有儿有女,却没有妻室。在外是说妻子亡故,可事实上他这辈子从未娶妻,孩子都是从偏远处收养来的。   很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在南华书院读书,随几个爱玩闹的同窗一块儿到行宫里来玩儿。当时的江淮行宫还未修缮,对外也没有禁制。他遇到了绥远侯府的三姑娘姜疏月。那日的天跟现在一样炎热,那位在参天古柏下立着发呆的女子,让他一见钟情,怦然心动,正如那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然而,后来她被父母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崇文帝。这门亲,代表了大燕对汀州南晋士族的善意,绥远侯府不敢违抗,姜疏月更不敢。就这么,他看着她入宫为妃。   她曾经宠极一时,当时后宫中有西川王的独女、还有中宫的皇后,都不及她的恩宠。可后来,崇文帝发现绥远侯府有异心,处理了整个侯府就罢了,竟对她也没有一丝留情,一杯鸩酒下肚,死得凄凉。   杨元修过去并不是这个名字。后来参加科举时改了名字,为的自然是抹去同姜疏月的那段过往。谁也想不到,如今备受皇上信任的内阁杨辅臣,当初入朝,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最开始是为了能接近她,后来她死了,他对崇文帝恨之入骨。   帝王立在云端,他不过渺小一粟,想要报仇谈何容易?他掩埋下自己的仇恨,在政堂上一步步往上爬,在崇文帝面前演戏,最后这些技能炉火纯青到他自己都觉得真假难辨。最终,终于爬到了现在的位置,足以复仇的位置。   他的年纪在内阁算是年轻的,可也已过半百。如今回想年少种种,一切都像蒙了一层厚重的雾气,也只有她那张脸,历久弥新,清晰如昨。这份恨意埋藏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故而他同南华先生一拍即合。他虽非南晋旧人,但如今既然参与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另外还能帮到景王得到他所爱的女人,这也是他答应合作的原因。景王是姜疏月的儿子,一直备受崇文帝忽视。杨元修同他一直暗中联系,对他颇多关照,甚至愿意为他争储,但李玄祐对此并无意,他才没有动作。如今想来,景王和他倒也有几分相似,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杨福跟着他一路,到了行宫中大臣居住的显春园,杨辅臣是随驾大臣中官位最高的,住的是园中最为宽敞的院落枫景苑。一路行至书房,屏退书房附近的下人,杨元修这才开口问道:“杭州那边情况如何了?”   杨福去林旭殿等他,杨元修知道他定是有要事禀告,这个时机,多半是杭州南华先生那边有了消息了。   杨福犹豫片刻,道:“原本一切顺利的,属下正要接安宁郡主下山,可南华先生得知安宁郡主有了身孕,忽然改了主意。说是……说是让郡主先暂且留在书院,待大人这边得手了,他们再把郡主送过来。”杨福知道郡主是要送给景王的,便也不以太子妃相称。   杨元修目光微冷。太子妃怀孕的消息,他也是刚刚在林旭殿时知道的。这是当朝皇长孙,又是太子嫡出,崇文帝知道后可谓龙颜大悦,现在还在宫外呢,就等不及给了东宫许多赏赐。   “留在书院,如何隐藏?李玄祯发现她不在了,定会把南华山翻过来找。”杨元修冷声道。   杨福:“属下也是这样说的。但南华先生允诺说,这一点不必担心,他在南华山经营良久,可以确定太子绝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杨元修冷哼一声,眉宇间隐含怒意,“也是个老狐狸。”这是发现陆宁的价值太大了,所以不肯给了。虽然他是想拿崇文帝的人头,但这般被威胁,还是让他很反感。   再者,因为上回岳峰事败,现在行宫中的护卫全是李玄祯亲自把控,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杀崇文帝,哪里有那么容易?   杨福担忧道:“大人,现在行宫里布防严密,只怕不好动作。岳峰之事后,皇上身边高手如云,且太子殿下也已经对您起疑,短时间内不宜有什么动作。”   杨元修前几日的事情,也皱了下眉,道:“我若早知岳峰这么蠢,当初就不会让他来负责江淮行宫的驻守。”他还特意让皇上把南下日期提前,让皇上恰好在岳峰当值的时候住进行宫。   岳峰是南华先生的人,他只是顺水推舟,知道今年崇文帝要南巡到行宫,所以早在去年就把他调来负责行宫的护卫。他之所以让崇文帝早一些南下,也是因为兵部今年规定各地布防重新分配,若是岳峰被调走,他再插手就太露痕迹,所以才把南下日期提前。   不得不说,南华先生是个善于隐藏的高手,可他手下的人却不如他沉得住气。上回岳峰劫持皇上,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可就是这一点,使得如今情况截然不同。崇文帝被逼得差点在那份给南晋复国的圣旨上按了手印,最后还是被临时赶到的李玄祯破坏了,功亏一篑。   他的蠢,就是他低估了监国太子的能力,刚开始声势浩大,可后继无力,手下的兵力在太子赶来后就变得不堪一击。对于杨元修来说,这一场动乱,让他在太子面前暴露了出来。现在他在李玄祯面前如履薄冰。   须知日后登基的只有李玄祯,不作他想,如今他失去了太子的信任,等于是毁了前程。还好他不像大部分朝堂上的政客,他并不在乎做官的前程,他只是为了报仇罢了。   杨福又道:“大人,景王殿下已经知道了此事。而且已经去了南华山了。”   杨元修看他一眼,道:“怎么不阻止他?南华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地方,他去会有危险。”   “景王殿下说,如今这个形势,郡主不知要在那儿关多久,所以他去陪她。”这是他的原话。   杨元修一愣,知道了景王的意思。李玄祐是料到此刻他的为难处境,所以自己找过去了,就是在告诉他,不用顾忌南华先生的威胁。反正他在南华山就已经可以和她在一起。南华先生要对付的人是皇帝和太子,不会想要对李玄祐不利让自己多一个敌人的。   “既然如此,咱们也不用急了。”他坐在金丝楠木扶手椅上,手指轻轻扣着白瓷茶盏,语中带着从容。   杨福又道:“大人,恕在下有一事不明。”   “何事?”   “既然郡主有了身孕,又落入咱们这边手里,直接用她来威胁太子,大人行事岂不是事半功倍?这样一张王牌,为何留之不用呢?”   杨元修沉默片刻,才悠悠开口道:“你说的不错,有时候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千军万马。可是……景王定然不愿意这样做。”他了解景王,就像他自己也是一样,绝不会舍得拿心爱女人的安危来威胁别人。   杨福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不会,不代表南华先生不会。”   的确如此。杨元修道:“我们这几日暂且按兵不动。姑且看看形势吧。”   此刻,林旭殿中,崇文帝还在因陆宁有孕而心情大好。他看着下面坐着的太子,微有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比朕当年还早些。”   李玄祯刚从南华书院赶回行宫,风尘仆仆的。想到陆宁,心里便也绵软起来,唇角露出些许笑意。   崇文帝又问起陆宁如今的起居,得知她在杭州老宅,便皱眉道:“怎能在那儿养胎?为何不同你一道来行宫?”   “她身子弱,现在不宜急行赶路。”李玄祯说着,想起崇文帝给他快马传的消息,问道:“父皇说这两日行宫布防又有异动?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臣这就去查清楚。”   按理来说,如今行宫里都是他的人,不该再有什么风波才是。   闻言,崇文帝露出尴尬之色,道:“也没什么,只是沈衡安送来几份奏章,朕觉得比较重要,召你来商量一下。”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是前日崇文帝夜里在院子里赏月,月下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穿着羽林卫的衣裳,他恍一瞧,觉得很像岳峰的身影,大惊之余,便叫身边人去将他押了回来拷问,结果那人咬死了不说,最后被打死了。崇文帝总觉得是乱党同谋,心道这乱党都深入羽林卫了,又惊又怒,临时把负责羽林卫的李玄祯召了回来,可后来才查到,原来那人的的确确就是个羽林卫将士罢了,同行宫里的一个丫头有私而已,他不愿意破坏了姑娘的名声,才死都不说。   这么丢脸的事,崇文帝也不愿再提。李玄祯听他这话,便知道是敷衍的回答。沈衡安的确偶尔会让快马八百里加急送些奏章过来,但都是李玄祯先看过,有些要同崇文帝商量的,才会呈到林旭殿的御案上。   离开林旭殿后,李玄祯派人去查了查,很快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一时觉得挺头疼的。人老了可能的确会变得幼稚,他的父皇,做了几十年的天子了,经过上回的岳峰之乱后,竟变得草木皆兵的。岳峰早就死了,尸体都不完整,又怎会再冒出来?   或许这也同他这么久以来总是缠绵病榻有关,那份天子锐气和霸气,已渐渐消磨。   现在行宫的兵力是李玄祯直属的,完全可以放心,李玄祯觉得,与其担心什么布防,还不如少同那杨元修接触。不过这话他不会直说。最近杨元修总是陪崇文帝下棋谈曲,崇文帝对他很有好感。   就这么个破理由,让他离开了正辛苦怀着孩子的宁宁,太子殿下觉得挺怄的。但既然回来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他在行宫不过歇了一夜,第二日就打算去雁鸣山,想着赶紧把事情办妥了便可再回去找宁宁。   然而他带着卫殷刚快马出行宫不久,江彦就追上了他。   江彦从征北军中就一直跟着李玄祯,如今功夫精进,办事也聪明,李玄祯已经渐渐对他委以要务。前不久,李玄祯让他去查一查杨元修的过往。   作为当朝辅臣,过往经历原该是众所周知的,但李玄祯早就发现,杨元修的“过往”似乎过于模糊而平淡,找不到任何有影响力的事迹。他不信一个人的过去可以这样不露痕迹。那么,他定是在刻意隐瞒。   江彦因是新人,不引人注目,有时候办事反而容易。加上他知道苏棠要升官了,他自然也不甘落后,总想着要先她一步升官,所以办事尤其卖力,倒真让他有了大发现。   他掏出一只陈旧的帕子,送到李玄祯手里,道:“殿下,你看看这手帕。这是我从杨大人书房的暗盒里偷出来的。”   青白色丝绸帕子,上面绣了清雅的百合。右下角有个两个字——疏疏。   一听便是姑娘家的乳名。   李玄祯道:“这是谁的?”   “带疏字的名字很多,的确不好分辨。但是,我问过了,这个字的绣法十分独特,针法也极尽复杂,乃是过去南晋朝贵女中盛行的,所以帕子的主人多半是南晋中有名世家所出的姑娘。我一一查遍了南晋当初遗留下来的几户叫得上名字的家族,果然被我找到了。这帕子是原绥远侯府姜疏月的。”他顿了顿,道:“也就是景王殿下的母妃。”   绥远侯府,的确就是南晋朝遗留下来的贵府世家之一。当年姜疏月进宫,也有抚恤南晋遗臣的意思。   李玄祯微微一愣。很多疑点忽然在心中串了起来。原来,先前他一直没能揪出来的人,就是杨元修。他喜欢姜贵妃,因姜贵妃之死而记恨皇上,一直潜藏在朝堂中,如同一条毒蛇,盘桓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却随时准备发难。   他冷不住心头微凛。思忖片刻,忽然调转马头,又往回走。   卫殷差点没反应过来,忙问了句,“殿下不去雁鸣山了么?”   李玄祯没问答他,骏马已经绝尘而去。   方才是密谈,卫殷离得远,并没听到。他问向江彦道:“哎,到底怎么回事?”   江彦第一次办差,有这样大的突破,难免有些得意。这帕子到手可不容易,不枉费他练了这么久的轻功,如今飞檐走壁不在话下,还练了一手撬门撬锁的功夫。毕竟事关景王的生母,他在太子面前不得不收敛起高兴的神情来。这会儿便肆无忌惮露出笑意,拍了拍卫殷,道:“卫兄,雁鸣山大约不用去了。我立功了,回京去请你吃饭。”   卫殷切了一声,又道:“你应该叫我师傅才对吧?教了你这么久武功。”   江彦啐了一口,道:“师傅个屁,你那叫陪练。你放心,日后我肯定比你更得殿下的重用。”说着,他也策马追了上去,卫殷紧随其后。 第105章 、南晋旧人(四)   李玄祯赶回到林旭殿时, 杨元修又在殿中。他和崇文帝一君一臣,看起来跟亲密无间的朋友一般,相对坐着饮茶, 也不知说了什么, 崇文帝开怀大笑,杨元修倒收敛些, 但眉宇间也有笑意。   李玄祯忽然发现,这位杨大人眉宇俊朗,想必年轻时也是翩翩风度。也不知他同那姜贵妃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竟让他花了一辈子时间就为了编织一场复仇。   崇文帝见太子去而复返,很是诧异, 但也没有多问,倒是夸起杨元修下棋不错, 让李玄祯和他下一次。   是挺不错的,李玄祯早就发现了,杨元修哄崇文帝很有一套,下棋么,故意输给崇文帝的同时, 还输得不漏声色,每每叫崇文帝开怀畅意。   杨元修看了眼李玄祯冰冷的目光,心中隐有所觉。   他拱手道:“早听说殿下棋艺精湛, 臣今日便讨教讨教。”   李玄祯敛袍坐下, “正有此意。”   崇文帝身体不行, 看了一会儿后便被内侍扶着去内殿歇息去了,只留了两个下棋的人。   “杨大人同父皇日日下棋,却是第一回 同孤对弈。”李玄祯淡淡说着,“同朝中其他人相比, 杨大人的确大有不同。”   的确大有不同。因为大家都知道崇文帝即将退位,即便还没退位,现在朝中主掌大权的也是监国太子。为前程计,大家自然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太子身上,而非皇上身上。但杨元修却不。他虽位列辅臣,却是朝中少数同李玄祯不大熟的官员之一。   杨元修落下一子,应道:“微臣只是尽臣子本分而已,微臣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同。”   李玄祯顿了顿,又问:“听闻你过去曾在南华书院念书?”   杨元修点头,“不过我当时学得不好,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学生。”   李玄祯看了他一眼,指间一枚黑子,咯噔一声不轻不重地敲在棋盘上,“可是,孤前几日刚好去过南华书院,在那儿查了之前所有学生的名单,并没有杨元修这个名字。”   杨元修微微一怔,道:“南华书院的学生那样多,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没有记下名字也是正常的。”   李玄祯沉默片刻,道:“孤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他锐利的视线落在对面人的身上,语气却淡淡的,“你不必在孤面前演戏。”   杨元修动作一滞,仿佛被冰冻住一般。   棋盘上,双方输赢已经渐渐分晓。李玄祯眼前着自己要赢,也懒得再下。杨元修,一个每次都以一子之差输给崇文帝的人,对他这个太子却十分敷衍,下个棋也心不在焉。   李玄祯放下棋子,道:“杨大人,孤想知道,这段时日景王被你藏到哪儿去了?让孤都找不到。”   杨元修抬头,低笑道:“太子殿下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李玄祯已经站起身,冷冷道:“听不懂没关系,待入了刑部大牢,你肯定就懂了。”   他朝殿外唤了卫殷进来,吩咐道:“把杨大人送去显春园待着,没有孤的命令,不许让他离开显春园半步。”   杨元修道:“太子殿下这是为何?”   李玄祯看他道:“没什么。把你关起来孤才放心。”   杨元修:“但是,皇上还命臣……”   “行了。皇上那里,我自有解释。”李玄祯沉声打断他,“你大概不知道,孤最厌烦有人拿皇上来压孤。”   说着,他大步离开殿内。   暂时把杨元修囚在枫景苑,待他找到人证物证了,再送入刑部大牢。崇文帝若是知晓他仅凭一块帕子,就把他的宠臣给囚了,定会不渝。所以李玄祯想着,要立刻顺藤摸瓜,将他彻底拆穿才行。   江彦自告奋勇,主动请缨继续办完这件事。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找其他证据该是不难的。可以想象,杨元修潜伏了这么多年,想必正是准备动作的时候。上回的岳峰之乱就有他的插手。要不是李玄祯及早识破,崇文帝的确很危险。   李玄祯在行宫中的住所名叫漪华殿,是一处建立在清澈碧透的湖水之上的殿宇。湖上有几丛荷花。如今开了不少花骨朵,又小又嫩,娇俏可爱的模样。   他立在窗前,望着外头的万顷碧波,原本该放松的心情却怎么都无法舒展。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儿。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   从泰山遇刺,到江淮行宫之乱,再到杨元修的身份败露。他感觉得到,立在他对面的,除了杨元修,除了雁鸣山中那一群不顶用的反贼,还有一股很重要的势力在。但他不知道到底是谁。   卫殷也已经知道了杨元修的事情,心中一阵后怕。同时又庆幸,及时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此刻,他望见主子久久伫立窗前的身影,不禁开口道:“殿下可是担心太子妃的安危?”   李玄祯摇头,“她不在行宫,反而安全些。”他此刻觉得自己看人也并不很准,像杨元修这种,他竟然到现在才查出其真实身份。幸好陆宁不在这儿,不然很容易被杨元修加以利用。   “的确。太子妃如今待在书院,书院是求学的地方,不会有这些阴谋和肮脏。”卫殷道。   书院……书院?!   李玄祯脑海中骤然一闪,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封信。   那是一封匿名举报信。当年崇文帝在外微服时,有一个孩童将信送到他面前,说是有个人让转交过来的,孩童也不知写信人是谁。那信举报的是大燕某一家书院,表面上行教书育人之事,但实质上,却暗中教唆学生加入他们反叛大燕的队伍。   十几岁的年轻人,正是三观形成的重要阶段,若是教育不当,的确会把思想都教歪了。若是信中所言属实,那这的确是极为恶劣的事件。当然也有可能是诬告。当时崇文帝便叫李玄祯去查一查,重点是查那几家有名气的。李玄祯便当先选了最有名的桃蹊书院,亲身入学来查。   结果一去长乐山,就再没离开过了,自然也没再亲自查别的书院,只是让詹事府的人去查了一番,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会儿,他骤然想到,行宫里不安全,书院当真就安全了吗?绝不是!   而且他隐隐有预感——南华书院就是那封信中举报的书院。   无独有偶,正当他忽然醒悟,准备立刻出发去杭州时,杭州那边也来了消息。   飞鸽传书,苏棠送来的。   陆宁在书院里不见了。   杭州,南华山。   陆宁在南华先生的书房中被囚后,没过多久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她是被蒙着眼睛送进去的,所以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只能确定,这里还在书院内。   黑色的眼罩被解开,眼前是一处宽敞的房间。现在是白天,这里却点着灯,而且没有窗户。   大约是一处地下密室。   送她来的不是秦冕,而是一个身着学生衣袍的年轻人,还是之前同她一起上过课的呢,这会儿成了南华先生的仆从了。他将陆宁待到那房间里后,也不多说话,转身就要走。   陆宁忙叫住他,“不是说要把我送人吗?把我关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   那男子仍然不理会她,脚步还更快了,一鼓作气地关门落锁。   门关上之后,这里便只有陆宁一个人。这种幽闭的环境下,即便房间里陈设再优雅精致,还是有点恐怖的。她坐在榻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道,还好有两个孩子陪她,不然她肯定会孤单。   嗯,虽然这两个孩子现在还很小很小,但已经是活生生的了不是吗?   陆宁知道他们不打算苛待她,便也厚起脸皮来提要求,比如每餐要吃什么,或者要带书或者琴进来让她解闷,他们都一一满足。大约独自在那密室里住了两日,南华先生终于出现了。   “这么失望。”南华先生看见陆宁的神色,仍然是淡笑,“莫非是希望长孙殿下来看你?”   陆宁愣了片刻,才悟到长孙殿下指的是秦冕。她只好笑道:“的确。被你看出来了。”但长孙这个称呼让她很不适应,因为她肚子里的才是长孙好不好……   南华先生道:“他不会来的。他已经去京城了。”事实上,秦冕是想来的,只是他阻止了。因为他知道,陆宁带给秦冕的影响力很大,万一这丫头扮一扮可怜,装一装委屈,他一心软就把人给放了呢?南华先生深知秦冕的性子,这于他来说,还真的有可能。   陆宁惊讶道:“京城?他去京城做什么?”   南华先生只是笑,反问道:“你以为我们只是两个人吗?不,我们也有兵力。只是一直藏之不用而已。”   所以,他们是想趁着皇上和太子都不在京城的情况下,在京中作乱?   陆宁道:“你们只是赢在蓄谋已久出其不意而已。若论实力,又怎会是大燕的对手?”   南华先生道:“想要成事,靠得从来不是实力,而是谋略。现在告诉你也不要紧,京中有不少我们的人,再加上杨元修,李玄祯纵是再厉害,这次也无法逆转局势了。况且……”他顿了顿,笑道,“我们手里还有你。”   陆宁没忍住,骂了一句,“卑鄙小人。”   对方不以为意,甚至任何时候都保持着良好的为人师表的慈祥笑意。陆宁如今看着碍眼得很。   “好了,闲话少叙。”南华先生起身道:“今日来,是带你去见你该见的人。”   “谁啊?”   “去了就知道了。”   陆宁不想去,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等李玄祯来救她。   南华先生却不同她讲什么风度,直接命人将她强行拖了走。   打开房门,外面竟是一处更大的密室,同样是没有窗子的。这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道路四通八达的。陆宁被迫跟着他们走了许久,穿过一道门,眼前忽然一亮——道路尽头竟是一处山谷。   谷中碧草萋萋,落英缤纷,还有一处叮咚泉水,清透莹绿,泉水边的花丛里,趴着一只慵懒的雪球猫儿。   当然,陆宁的视线来不及看那猫儿,就被立在猫儿不远处的男子身影所吸引了。   墨黑的发,月白色的衣袍,缤纷花树下的男子,侧脸如玉,如下凡来的谪仙。   正是失踪多时的景王李玄祐。 第106章 、南晋旧人(五)   大半年未见, 他这份高山雪莲般的清冷淡漠还是一如往昔。只不过,在看到陆宁时,总能融成大片温暖的春风, 俊逸的眉眼中有柔和的笑意, 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是当年那对在长乐山清风居中相对而坐的师生。   陆宁停下脚步, 望着他没说话。这种时候,她看见他,着实没有什么喜悦。   李玄祐走到她跟前, 微笑着,“珑儿, 终于又看见你了。”   他伸手欲拉她,她避了开, 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和乱党勾结?”   男子笑容未变,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乱党又如何呢?他本来不就是被标上“反贼乱党”的罪名了吗?这回坐实了,也不亏。但他现在不想同陆宁谈这些。   “我们许久未见, 就不必提那些扫兴的事情了吧。”   陆宁绕开他,径直往前走到花树下的竹塌上坐下,揉了揉酸胀的腿, “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谈的。”   她这样冷淡, 却也并未让男子有丝毫不悦。那竹塌旁边有案几, 上面有一套茶盏。李玄祐跟着她过来,给她倒了杯茶,递给她,“走了这么久累了吧?我已经给你备了不少糕点, 我给你端来吧?”   陆宁看他,“你不必待我这样。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不可能接受你的。”   男子却跟没听到一般,径直离开了。   这山谷四处环山,地方并不大,中间有一处竹林,隐约可见林间一处青瓦小舍。李玄祐去了那儿,很快返身回来,手里果然端了两样糕点。   玫瑰豆花酥、水晶杏仁糕。   陆宁看也没看一眼。   李玄祐坐到她旁边,她便往另一边挪了挪,似乎把他当洪水猛兽了。   他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珑儿,你要知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要同我在这里待着,你同我赌气,也不可能一直不吃不喝。”   顿了顿,他续道:“或者,你更喜欢一个人住在密室里?”   一个人住密室,当然不喜欢。陆宁已是被惯坏了的人,要不是憋着一口气不想在那群反贼面前示弱求饶,昨夜她大约要哭一场。   “原本我不该来南华山的,但我担心你一个人被关着会害怕,所以来了。”男子说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珑儿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现在你跟着我才能过得好些。”   陆宁心下郁闷,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啊?”   李玄祐笑道:“你终于知道打听情况了?你问我,我知无不言。”   “南华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么?”   “他是南晋显庆帝的弟弟,原名秦裕。早在南晋未亡时就一直隐姓埋名在南华山中生活,故而当年侥幸逃过燕军的屠杀。后来一直暗中辅佐南晋的太子和长孙,意图复国。”   南晋皇室为秦姓,但就像李姓一样,天下间姓这个姓的很多,所以即便秦冕未曾改姓,也没有人特意把他往南晋皇室上想。显庆帝便是南晋的最后一个皇帝了。   陆宁忍不住骂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野心倒是很大。也就只会抓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不,你小看秦裕的本事了。”李玄祐道,“南华书院就是他网罗年轻血液的工具。你可知道每一届学生结业前,都会去南华书院白鹿台抽一道签文?签文中会建议学生未来该做什么。有些学生信以为真,便会依签文所言行事。江南一带原本就是南晋旧地,他用这种方法策反了不少心志不够坚定的学生。”   这听起来像是巫蛊之术似的。难怪历朝历代都很注重思想的教化,而秦裕在书院中实行的,也算是一种教化。平时大约也有在潜移默化地宣扬忠于南晋的思想,还利用学生们对白鹿台祈福的信任,变相操控学生们后续的选择。   陆宁莫名一阵冷意。这种人,跟□□似的,实在太可怕了。她在书院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了,但她的课大多是诗词六艺,不涉及政论。   她又道:“所以,你和杨元修也是被他策反的?”   李玄祐似乎轻笑了下,带了几分自嘲,淡淡开口,“你应该知道,我是被玄祯逼的。”   陆宁现在心都是偏的,当然不承认这点。这也不欲同他争辩,又问道:“那你和杨元修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了一个战线的人了?”   李玄祐想了想,道:“珑儿,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很多,但真心对我好的,大约只有杨大人一个。他救过我多次,在我无数次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会挺身而出。包括这次逃离京城,也是他帮我的。”   “难道,他是你的……”陆宁忽然脑中一闪,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李玄祐不会是杨元修生的吧?!   李玄祐摇头,“不是。他对我母妃的确是爱到了骨子里,但却没有丝毫的缘分。”   陆宁道:“就像我们一样,命中注定无缘。”她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应该放弃了。   李玄祐一愣,道:“是么?那我比他运气好。至少我还能同命运搏一搏。”要他放弃?除非他死了。   陆宁叹气,摸了摸独自,道:“你看,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根本不可能同你再有什么瓜葛。你应该找一个对你全心全意的姑娘。”   李玄祐沉默下来。他看了一眼女子尚且纤细的腰腹处,眸中闪过痛苦,很快又隐去了。   “没关系。”只要是她就好。   陆宁没放过他那一刻的痛苦神情,“你真的不在乎?”   他低头不言,她又补充道:“而且我过段时间就会变得又胖又圆,说不定脸上还要长满斑点,会很丑。我根本就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你一起读书弹琴的小姑娘了。你喜欢的只是以前那个我而已,而不是现在这个已经嫁为人妇的我。”   他闭了闭眼,忽然抬头,“珑儿,若你是怀的我的孩子,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可你怀的是玄祯的孩子。”   陆宁真的无语了,他为什么总是不肯面对现实,总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他这话,说得好像是她出轨了似的。   他续道:“当然,你若是在乎怀孕会变丑的话,我可以找大夫帮你把孩子流掉。我问过了,只要方法得当,对身子不会有什么影响。”   陆宁吓得脸色都变了,“你……你胡说什么啊!”   男人的眼睛清清冷冷的,沉默半晌,道:“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要再说那些刺激我的话。”   合着就是要把她强留在身边呗。陆宁也不敢再劝他了,万一他一个发疯真要她把孩子流掉怎么办?   “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对孩子不利。”他又开口,“毕竟……这也是我亲侄儿。”   这个词听起来讽刺极了。   他坐到她一旁,伸手抬起她的脸,让她正对着自己,眸光有执着的光芒,“珑儿,我爱你入骨,这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你,除非我死了。”   陆宁欲往后退一退,却被他强硬地捏住了下巴,一直大掌按住她的后背,让她毫无反抗之力地靠到他怀里,“别逃!我再也不许你逃!”   “你……”她挣扎起来,“你何必强人所难!我根本不爱你!”   最终是不敌他的力道。李玄祐是会武的,而且武功不俗。若是他想来强的,一个小姑娘又如何反抗得了?她很快就发现,她越是挣扎,他就越是用力,最后干脆放弃挣扎。   果然,他的力道便轻了下来。他一时又后悔自己的冲动,轻轻抱着她,柔声道:“我不想逼你,但你也不要逼我。从今往后,你都是我的。过去发生的我都不计较,但以后,你必须好好待在我身边。”   陆宁道:“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会勉强我。”   “是。那是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我一直以为等你和我成了亲,慢慢的就都是我的了。可你却爱上了别人。”他专注地看着她,手指在她脸色轻轻滑过,“珑儿,天下间的爱情都是自私的,我从没有一刻不想得到你。我以前总是替你着想,怕你生气,但现在,我也想自私一回。”   “可是,爱情讲究两情相悦,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男子沉默片刻,道:“是。可若非当初我没及时认出你,而玄祯又对你纠缠不休,说不定此刻,你已经同我两情相悦了。”   陆宁觉得跟他简直没办法沟通了。   她低声道:“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了。” 既然劝不动,就不白费力气了。反正李玄祯肯定会来救她的。   李玄祐静默片刻,道:“我知道你在等四弟来救你。但他如今可能自顾不暇。即便真的能来,也要过一段时日。珑儿,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可以吗?”   陆宁无奈道:“那你先走开总行了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我知道身边换一个人你一时不习惯,我会给你时间习惯。”他说着,便回去了竹林小屋中。   陆宁看了看四处,这里风景虽好,她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个山谷地形奇特,只有一个出口,就是她从地下密道走过来的那条路。如今已经紧紧闭上了。想必他既然放心留她一人在此,她是无法轻易逃走的。   逃走也没用。南华山就是南华先生的地盘。   陆宁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出口,便又回到竹塌上坐着。看了眼那两盘糕点,终于是抵不住腹中饥饿,拿起来吃了。   吃着吃着,莫名有点想哭。不知道这场动乱什么时候能结束,她现在只想回到李玄祯身边。 第107章 、南晋旧人(六)   行宫中一群伺驾南下的官员, 原本是抱着游玩江南的心态来的,没想到来了汀州没多久,就遇上了岳峰之乱。好不容易解决了岳峰, 还没安生几日呢, 情势又陡然转变。杨辅臣不知因了什么罪,忽然被太子殿下囚禁了起来, 由太子的人亲自看管,谁都不允许探视。   杨元修位高权重,他身后不知依附了多少人。他若是倒台, 朝中很多人都要跟着倒霉,只怕要有一阵动乱。正当大家还没搞清楚杨大人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时, 京中又响起一声惊雷——留守都指挥使忽然在家中暴毙,其手下副指挥使冯泾忽然举起了南晋的旗帜, 领着部下攻入皇宫,意图叛乱,已经同宫中的御林军打了起来。   崇文帝得知此事,又气晕了过去。这冯泾,可不正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么?当初还是杨元修的举荐。多日不问朝政, 这会儿也醒悟过来,这杨元修定是早就心怀不轨,为了今日不知做了多少准备了。   不过, 好在有太子殿下坐镇, 不断有指令从漪华殿中传出来, 调兵遣将,驰援京城。大家虽然慌,但也不乱。   出了这样的大事,大臣们也都打起了精神, 不约而同地去漪华殿求见太子殿下,想同太子殿下一起出谋划策,然而却都被挡在了殿外。   大殿中,卫殷和江彦正发愁。太子殿下去南华山了。刚才那些谕令也都是他走的时候留下的。就跟未卜先知似的,在京中消息传来之前,太子殿下就已经把对策写好了。   冯泾是杨元修的人,想必太子已经猜到会有这步。只是,他们竟然直接把留守都指挥使杀了,这手段叫人胆寒。   “殿下让我们不要透露他离开的消息,要不就说殿下睡了吧。”卫殷道。   江彦看了看天色,“这么大白天的,说出来谁信啊?”   卫殷:“那怎么办?”   江彦想了想,道:“也不必想什么借口,就说殿下没空见他们。也没哪个敢有意见。”   太子殿下如今的确是乾坤独断,杨辅臣那样的重臣,说下狱就下狱了,连皇上都没来得及禀明。之前只是把他软禁在显春园,这次他意识到陆宁有危险,又怕自己走了那厮又要搞出什么乱子来,便直接把人关到牢里去了,守得铁桶一般。   想到这里,卫殷也不禁担忧起来,“希望太子妃没事,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李玄祯再次上南华山时,没有一丝犹豫,快马如风驰电掣一般,一路疾驰到了书院中。   书院中比平日更为安静。很多学生都在斋舍里待着没有出门。因为这里刚刚经过地毯式地搜查,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杭州知府带人来搜的,但没搜出什么结果来。具体是搜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只有李宴和赵书知道,是因为陆宁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   “苏大人,李晞和陆宁到底是什么身份啊?”李宴追着苏棠问,“怎么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苏棠这会儿担心着呢,也没有心情多解释,“等下你就知道了。”   杭州知府姓张,为人谨慎,素来安分守己。今日忽然有太子谕令,说是太子妃在南华山上丢了,让他立马把人找出来。他哪里敢怠慢?当即就派人来搜了。   搜的十分仔细,就连某个学生偷偷埋在树底下的情书都挖了出来。然而并没有搜到人。   李玄祯骑马赶到时,那张知府远远看见,就跪地行礼了。在场众人也都跟着跪下行礼,有张知府带来搜查的士兵,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学生。李宴和赵书懵了一下,跪下的同时,听见那张知府告罪的声音。   “太子殿下恕罪,微臣搜了所有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没有搜到人,李玄祯并不意外,“都起来吧。”他的视线越过张知府,越过苏棠,停在了南华先生身上。   书院被知府搜查,他作为一山之长,自然是在现场的。   南华先生仍然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眼前发生的同他毫无干系。   也不过一瞬,李玄祯收回视线,吩咐苏棠道:“你们都先下去,孤同南华先生有话说。”   “人是在先生的屋里丢的。先生不觉得,应该同孤解释一下吗?”当所有人都离开后,李玄祯冷声问道。   南华先生目色不变,“我已经解释过了,当时我并不在屋里,到底为何不见了,我也不清楚。”   李玄祯看他半晌,锐利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的心思,“都到了这个时候,先生就不必隐藏了。当初孤错信了你,对你没有设防。孤万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南华书院山长,竟然还曾是南晋的王爷。”   南华先生微微一愣。   “陆宁到底在哪里?”他沉声问道,语气中透着厉色。   南华先生不过一瞬间的犹豫和迟疑,李玄祯已经耐心尽失,“你若是不说,孤立刻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南华先生却笑了,“太子殿下,你这样着急,只能说明这个女子对你的重要性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幸好没有直接送走,而是留在了南华山。如今李玄祐和陆宁待着的那处山谷,就在南华山中,只有他知道出入的通道。   李玄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孤再问一次,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她的下落只有我知道。我可以带你去看她,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南华先生闻言,忽而微笑起来,“殿下这语气,我如果让殿下把太子的位置让给我,莫非也会答应?”   李玄祯嗤笑一声,“笑话,即便让给你,你坐得稳吗?况且,想必你更感兴趣的是皇帝的位置吧?”   “天下谁人不知,大燕的太子比天子还厉害。”南华先生笑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坐不稳。但我对皇帝的位置并不感兴趣,只是想报仇雪恨而已。我秦氏一族都惨死在你们李家的刀下,你们总该有些代价。”   “南晋灭亡那是盛德年间的事情,即便你们要后代子孙来偿,冲着孤就是了,为何要找陆宁?你们这样的是非不分,绑架妇孺,小人行径,难怪当初南晋亡在了你们手里。”   南华先生脸上的云淡风轻终于有崩裂的迹象。在他看来,南晋的皇帝是仁慈有道的,大燕的统治者才是残暴不仁。他敛了笑,冷声道:“她肚子里可是李家的皇太孙,我对她下手,没有什么不对。”   一提起这个,李玄祯更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他必须立刻看见陆宁,不然他觉得自己即将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和杀意。   他右手忽然拔出剑,指着南华先生,道:“孤不想跟你闲扯。立刻交出陆宁,不然我将你的书院夷为平地。”   李玄祯越乱,南华先生便越是从容。他知道,他拿捏住了李玄祯的弱点。他原以为,李玄祯会先把京城的动乱先处理妥当了再来南华山的,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他轻轻推开那剑锋,道:“莫急。我还没说我的条件呢。”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纸来,“这是一份诏书,把南晋之地还给秦家后人。我们不贪求你们大燕的领地,但南晋的领地,必须归还给我们。你只需要让皇上在诏书上盖上国玺,并张告天下就行。”   李玄祯只略略看了一眼,“好。我答应你。”   他这样快就答应了,南华先生也诧异了。   “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她。”   在不知道陆宁下落的情况下,李玄祯是害怕的。他并不知道李玄祐也在其中,而南华先生对陆宁明显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所以他怕陆宁会受苦。他的娇宝贝,没有受过一点风吹雨打,即便是很小的委屈,他也不舍得她受的。所以他要尽快找到她,确定她的安全。   他不得不承认,他平时的聪慧英明,都已经不见了。他现在脑子里满满都是陆宁,别的什么都想不到。   进入那机关密道前,南华先生递给李玄祯一颗药丸,道:“我知道你身手极好,我怕死得很,我的手下也不顶用,所以,你必须先把内力除了才行。”   这是能让人暂时失去内力的药。李玄祯二话不说就吞服下去。   南华先生见此,才打开了密道。   南华山中,有一处地下基地。   李玄祯走进密道,里面每隔一段就有守卫的人,对南华先生毕恭毕敬。他这才知道,原来这里,才是南晋余孽的大本营,雁鸣山那里,从始至终都只是幌子,用以引开大燕朝廷的注意力的。先前他找到的那个假冒的南晋皇族之后,也是他们的障眼法。真正的南晋之后,秦冕,就一直待在南华书院中。   “南华先生的确手段高明。连孤都不得不佩服。”   南华先生道:“不及太子殿下的高明。若非太子殿下在,岳峰已经得手了,也不必我来大费周章。”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玄祯被带入一处封闭的密室中。他刚踏进去,门就关了起来。   他连眉都没皱一下。他既来了这里,便没打算南华先生会放他回去。   南华先生道:“太子殿下好胆量,不愧是当初在北境之战中只身入敌营的人。”   “废话少说。她人呢?”   南华先生道:“我这就去找她来。”   李玄祯没有想到,陆宁会跟着李玄祐一起出现。   即便这段时日经受孕育之苦,吃什么吐什么,但他的宝贝还是很美,雪白的衣裙纤尘不染,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里,宛若一道炫目的光彩。   “殿下!”陆宁看见他,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立刻甩开李玄祐的手,飞扑进他的怀里。   李玄祯抱住她的身子,也露出笑容来。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灵魂归位了。他的宝贝安然无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抬头她的小脸来,见她泪流满面的,连忙给她拭泪,“怎么了这是?看见我怎么还哭了?我这么辛苦找到你,可不想看你哭。”   陆宁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啊?怎么不多带点人来呢?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啊!”   “我可是第一回 被人说傻。”李玄祯笑道。   “难道不是吗?你来这里,根本是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不会放你走的。”   “我知道。”李玄祯道,“但他们也不敢杀了我。他们还指望着我去劝父皇给他们下旨复国呢。”   “宁宁,你在他们手里,我是全然被动的。”他柔声道,“我若是带人来,他必定不肯带我来见你。我连内力都被封了,他们才放心让我进来。”   “你连内力都没了?”陆宁瞪大双眼,“这可怎么办?你……你干嘛要听他的啊?”   “这处密道有机关操控,一旦被硬闯,密道会崩塌,你也会有危险。我只能靠他进来这里。”他顿了顿,朝她笑道:“能看到你平平安安的,这些都不重要。”   他又再次抱住她,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什么都不怕了。即便把南晋旧地还给他们,他们也是守不住的,又有何惧?”   “可是,他不是说京城也有乱党吗?”陆宁担忧道。   李玄祯笑道,“他们以为区区一个冯泾就能把皇宫攻下吗?简直异想天开。京城不必担心,我早就安排好了。”   顿了顿,他低声道:“唯一让我担心的,只有你。” 第108章 、南晋旧人(七)   夫妻俩险中重逢, 那份亲密之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他们旁若无人地诉说着彼此的衷肠,有担忧, 有激动, 但更多的是重逢的喜悦。即便四面环伺着敌人,但只要他们在一起, 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们相拥的时候,李玄祐就在一旁看着。到底是忍不住,他忽然大步向前, 欲将陆宁从李玄祯怀里拉出来。   但李玄祯有所觉察,带着陆宁一起, 身形朝旁边闪避了一步。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开陆宁。   “你做什么?”他眸光冷厉地看向李玄祐。   李玄祐同样没什么好脸色, 兄弟俩如同仇敌似的看着对方。   尚且被男人抱得紧紧的陆宁扭头看了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又回过头去埋进了李玄祯的怀里。   想念了这么久的怀抱,这会儿要好好抱一抱。其他的,她暂且不想理会了。   李玄祐看向陆宁, 声音冷沉如冰,道:“珑儿,过来。”   陆宁充耳不闻。事实上, 这个名字于她也并不熟悉, 只是李玄祐总是执着于这样唤她。有时候想想, 或许他心中喜欢的那个人,只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她,带着某种执念,而非真正的她。   然而, 此时的李玄祐不同以往,他已决意走到这一步,用所有的一切换得陆宁,便不会再允许陆宁回到李玄祯的怀里。   身后有带着刀剑的扈从,李玄祐忽然拔出剑,猛的朝李玄祯刺过去。   李玄祯不得不推开陆宁,他的身影左突右闪,短短一瞬间已经险险避开了好几次攻击,但那剑锋对着他穷追不舍,速度越来越快,执剑人的身影亦是迅疾如电,如鬼魅一般不可捉摸。一阵剑气嘤鸣,没有内力的李玄祯到底是不敌,那剑差点刺入了左肩处。   最终停在离他仅半寸的位置。李玄祐执剑稳稳对着李玄祯,道:“四弟,你现在斗不过我的。”   李玄祯道:“所以,二哥是已经同南晋余孽联合在一起了?”他声音沉冷,“李玄祐,你别忘了,你是大燕的景王!你身上流的是大燕的血!”   “不,我的母族就是南晋人不是吗?”他淡淡说着,“而且,不是太子殿下亲自说我是反贼么?刚好,我对大燕也没有多少感情。”他的视线落在陆宁身上,“为了得到我想要的,做反贼也没什么。于大燕来说我是反贼,但于南晋来说,我就是功臣。”   李玄祯冷笑道:“你以为他们真能成功复国吗?未免太可笑了。”   李玄祐道:“我原本也觉得可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你来了。”   “四弟,你应该知道,你这一来就别想轻易回去。大燕没了你,就如同没了擎天柱。皇上久不理政,身体又不行,也不知能挨多久。你一不在,其余几个人势必要争储,到时候朝纲紊乱,光内斗就够消耗的,哪里有空来理会南晋人?”他顿了顿,朝李玄祯看了一眼,“四弟,你不该来此的。这个时候,朝廷需要你。我也没想到,你竟毫不犹豫来了。”   李玄祐从来不关心南晋人如何,他甚至也认为南晋余孽从来都不是李玄祯的对手。当然,南华先生筹谋已久,还是能同李玄祯纠缠一阵子的。而他,只是想要陆宁而已,只要李玄祯这段时间没有功夫来救陆宁,他就趁着朝廷剿灭南华山,南华山大乱的时候离开这里,带着陆宁一起避得远远的。虽是趁人之危,但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李玄祯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他并不觉得夺走陆宁有什么罪过。何况与陆宁最早有契约的是他。   但李玄祯来了。他是为了陆宁来的。他要带走陆宁。   “四弟,我也并不愿意同你走到死生相胁的地步,但现在,我们的矛盾根本无法解决。我不放弃,你也不肯放弃,那么,”他的剑锋泛着冷光,道:“我只能杀了你。”   只有这样,陆宁才永远都是他的。   李玄祯沉默不语。他的确没料到李玄祐在此。李玄祐在这里的话,陆宁的安全没有问题,有危险的,是他自己。   李玄祐对陆宁有病态的夺占欲,对他又怎么会不恨?   这一点,他倒是有点理解李玄祐。当初看见李玄祐抱着陆宁的时候,他也受不了。   剑锋缓缓移向他的心口,他不闪不避。只是冷眼看着李玄祐。这个二哥,当初同他一起喝酒谈天的二哥,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忽然,一个纤细的身影把李玄祯推开,伸开双臂拦在了那剑锋面前。   “你不能杀他!”   少女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娇嫩的脸蛋上有着动人的光芒。   “你让开。”李玄祐皱眉道。   “我不让!你若执意要动手,就先杀了我吧!”   李玄祐道:“珑儿,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是他自投罗网,怪不得我心狠。”   “他是来带我走的。”陆宁道,“他若不来,你根本不可能放了我,我说的对吧?”   李玄祐忽然收了剑,疾步向前,一把将陆宁拽了过来,尽管她在用力挣扎,但他握着她的手腕纹丝不动。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了你,不管他来不来,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他语气极为严厉,“我希望这次你记得我说过的话。”   陆宁被他这样强硬的语气震懵了,抬头望着这似乎已经同初见时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要干什么?”男人低低说着,声音像紧绷的弦,危险得一处即断。“我爱你入骨,你说我要干什么?”他猛的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对着那娇艳的唇儿猝然亲上去。   “你疯了!”她侧首一避,李玄祐的吻便落了空。与此同时,身后有一阵冷硬而强劲的剑风袭来,李玄祐转身,二话不说,同李玄祯又打了起来。   这次不同于刚才那次,这次,李玄祯不再有任何保留,是实打实地同他打。   他左手使剑,剑法千变万化,即便没有内力也能将李玄祐压制住。他此刻的确没有内力,但即便如此,也能以招式取胜。   李玄祐故意的当着他的面对陆宁动手动脚,他哪里忍得住?便是让他死,他也绝不妥协。   李玄祐也没想到,李玄祯还能有这样的反击能力。但李玄祯此刻表露实力,无疑更是自掘坟墓,只会让南华先生知道他的底细,对他看管得更严而已。   他避开对方凌厉无比的剑风,后退几大步,对李玄祯道:“四弟,若论单打独斗,我或许还是打不过你,但是你要知道,现在在这里,有我的人,但没有你的人。我若想要你的命,你是逃不掉的。”   李玄祯脸色依然冷得可怕,“是么?那你尽管叫你的人来,看是不是能取走我的命。”   陆宁想去李玄祯身边,却被李玄祐抓住了手臂。   陆宁拼命挣扎,“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李玄祐不让她走,又不想她伤了自己,只好伸手拂过她的穴位,她便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她不知道,她越是这样维护李玄祯,他就越恨李玄祯,也越想杀了李玄祯。   这个姑娘,是他命定的女子,是他这辈子的契约。却被其他人夺走了身和心,叫他如何能不恨?   李玄祯正想上前,南华先生已经出现在门口时,   也不知看了多久的戏,他脸色似乎还含了笑意。大燕的皇室手足相残,在他看来,可不就是好戏一场?   李玄祐抱起陆宁,看了一眼南华先生,后者朝他点点头,李玄祐便抱着陆宁离开了。   李玄祯脸色极为难看,可此时还不是动怒的时候。他双手攥紧,闭了闭眼,勉强平息着自己奔涌的怒意。   室中只剩下南华先生和李玄祯二人,南华先生道:“人,你已经看到了。”   李玄祯冷笑一声,“你把她放在李玄祐身边,还指望我劝皇上助你们复国?!”   南华先生道:“不必劝皇上,想必太子殿下离登基不远了,到时候你来下那份诏书也行。”   李玄祯沉默片刻,沉声道:“你让我带着她一起离开这里,我就答应你这个条件,过去你们做的那些我也既往不咎。”   南华先生道:“不行。她若是走了,我还拿什么牵制于你呢?”   李玄祯这辈子很少被威胁,但现在却一再被挑战底线。可现在他没有内力,也没有人在身边,这里是敌人的地方,他也只能忍。   南华先生见他不答,又道:“你放心,只要你下了诏书,我必会放了她。你也看到了,她在这里,没人敢为难他,她想要什么我们也不会缺了她的。”   “让李玄祐离开陆宁。”   南华先生道:“这个,不好办。我早就答应过杨大人,他帮了我,我就得帮他。他的条件就是把陆宁送给景王。我强行把她留下,已经是对不住杨大人了。人不能言而无信,你说对吧?”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李玄祯寒着一张脸,冷冷道:“既如此,我们一切免谈。”   南华先生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大燕的太子,果然名不虚传。你如今是身陷囹圄,受制于我,却还这般强硬,丝毫不肯让步。”   李玄祯道:“我不让步,莫非你还想杀我不成?你应该知道,我若死在这里,你们挡不住燕廷的怒火。若是大燕倾尽全力剿灭你们,你们的复国大业更不可能成功。”说到底,这才是南华先生忌惮李玄祯的原因。他敢威胁他,却不会杀他。   南华先生思索一番,道:“李玄祯之名,天下百姓都称道。我并不会杀你。但是杨大人那边,我也的确不好交待。”   “杨元修已经被我下了狱,他已经不可能再帮你了。你不必再指望他。”李玄祯道。   南华先生微微一顿,“太子殿下倒是手段狠戾。”若是算的没错,李玄祯离开行宫的时候,京城之乱还没传到行宫,崇文帝应该对杨元修还没有任何疑心的,堂堂内阁重臣,天子宠臣,就这么无缘无故被太子处置了,整个朝廷都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当然,这于南华先生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即便如此,但杨大人过去已助我良多,我也不好公然毁约。而且汀州那边还没有给我确切的消息,我也不敢轻易信你。”南华先生犹豫半晌,道:“你暂且留下,待我收到杨元修的确切消息后,再做决定吧。至于陆宁……”他顿了顿,续道,“她留在景王身边更好。这里并非我一个人能做主,可有不少人想对大燕的太子妃除之而后快的。现在景王至少会护她安全。”   南华先生答应两日后就放他走,李玄祯只好暂且答应下来。 第109章 、南晋旧人(八)   陆宁醒来后, 又是一阵肠胃翻涌,吐了许久。李玄祐递了一杯热茶给她,她一把推开, 那热茶便洒了一地, 溅了不少在他身上。   现在是连和平相处都不能够了。她看他的目光像是看着仇人。   李玄祐倒也淡定,立在一旁, 道:“不管你现在是何想法,以后你都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说完,便深深看了她一眼, 转身离开。   到底是不愿意看见她对自己那满是不善的目光。他现在多么希望他们能回到很久之前,长乐山清风居的时候。这辈子还回得去吗?   她如果真要恨他, 那就恨吧。总之她不能离开他。   李玄祐走到竹林之外,望着远近的草木默默出神。有人走到他身后, 他也未曾觉察。   “景王殿下。”   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李玄祐转身,看见来人,清冷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舅舅。”   来人年约五十,目光犀利,身形矫健, 一看便是有身手的人。他便是南晋旧党中的肱骨,同南华先生一样有着很高的地位,也是原绥远侯府的少爷, 李玄祐的亲舅舅姜平。   他当年侥幸逃过绥远侯府惨案后, 便加入了南晋一党的阵营。他们二人见面很少, 但到底是血浓于水,关系还是不错的。   李玄祐这次离京,已同他见过,也已经知道了他是南晋一党的事情。对此李玄祐并不觉得有错, 甚至很理解他。   “李玄祯来了南华山,你可知道了?”姜平问道。   李玄祐点头,“见过一次了。”   姜平看他神色,便知这一见并不愉快。兄弟俩争一个女人,且两个都是执着的人,当然不会愉快。   “你……就没有什么想法么?”姜平道。   李玄祐看他一眼,“舅舅又要劝我争储?”   姜平道:“他自投罗网,你又何须要争?只要他一死,崇文帝身边的皇子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其他中用的了,再加上我和杨大人从中协助,让大位落到你头上并非难事。”   李玄祐却没什么兴趣,“舅舅不是一心操持着南晋大业么?怎的这么关心起大燕的皇位来了?”   姜平道:“南晋到底比不得大燕强盛,即便能复国,也只是偏安一隅。你若是能登基,对我们的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   李玄祐摇头,“舅舅,你知道我不爱权势,更不爱皇宫。若不是因为这些争权夺利,当年母妃也不会死,绥远侯府也不会被满门诛灭。”   姜平道:“可是你之前在那密室里,差一点杀了他,不是吗?”   那密道里都是南晋一党的人,姜平知道这些也不奇怪。李玄祐叹道:“我是恨他,但只要他不激怒我,我也不想杀他。”   “为何?你杀了他,储位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   李玄祐自嘲一笑,“我若有舅舅这样的果决杀伐,我就不是我了。”顿了顿,他又道:“我和他,在没有珑儿之前,一直处得不错。他对我一直很好。”   “舅舅告诉过你多少次,那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姜平颇有些不忿。   李玄祐不再回答,只淡淡道:“舅舅不必再劝我,我得去看看珑儿了。”他朝那竹林小屋中走去,姜平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这个侄儿就同他的母亲一样,缺少狠劲儿。李玄祯就不一样,当初在京城,他对李玄祐可是毫不留情,虽然未曾亲手杀他,但他把李玄祐软禁在王府里,把他做诱饵来引姜平出去,利用起来毫不手软,而且也未曾考虑过李玄祐会不会因此而被牵连。   那时候,李玄祐还是无辜的。他并不知道南晋乱党之事,他也只是个不受皇宠的闲散王爷而已。   “殿下!”姜平忽然叫住他。   李玄祐转身,“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姜平走到他身前,道:“前几日我去了一趟汀州,让人把绥远侯府旧地收拾了一下,有不少你母妃的遗物。我给你带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不用看的话,我就都清理掉了。”   姜府过去是南晋第一世家,然而经历过这几十年风雨,当年的华丽宅院,已经蛛网密布。姜平一直没去过,这次去了,望着那废弃已久的屋子,不免难受一番,也愈发憎恶崇文帝。   他和南华先生不同,比起南晋是不是能复国,他更想报复崇文帝,就跟杨元修一样。   李玄祐顿了顿,想起方才陆宁对他憎恶的眼神,心想这时候不去打扰她也好。他点头道:“好,我去看看。”   陆宁睡得不安稳,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她。这段时日,她时常有这种感觉,但因她渴睡,眼皮总是重得很,想睁开眼看看是谁,但又怎么都睁不开似的。其实也不必看,平时多半是李玄祐。他偶尔会弹一些舒缓的曲子,助她安睡。   但这回,这目光似乎有些不一样,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意。到底是警觉性占了先,她倏然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床边,那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不善。   姜平把李玄祐支开,独自来找陆宁。室中有清香阵阵,大约是香几花瓶中那束新荷开的。青纱帐幔未曾落下,榻上女子合衣躺着,闭目安睡,栖息在软枕上的小脸欺霜赛雪,似上天最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丝瑕疵。   饶是姜平再讨厌陆宁,也不禁看了半晌。这姿容,比起他那位已故的贵妃姐姐还要胜上几分,难怪能让李玄祐念念不忘,让他愿意抛下一切,只想要和她长相厮守。   陆宁吓了一跳,戒备地看着他,“你是谁?”   姜平轻哼了一声,“果然是红颜祸水。今日,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迷惑他!”   他拔出腰间配剑,二话不说就朝陆宁刺过去!   陆宁没料到这人这样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杀人?那泛着冷光的剑尖直指她面门,她吓得惊呼一声,“殿下救我!”   姜平动作滞了滞,嘲讽地笑道,“他被我引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不必期盼着他来救你,我会在他回来之前把你解决掉。”   陆宁稍微动一下,那剑就能刺进她的皮肉。她料想这是李玄祐的亲信,想起李玄祐对她做的事情,她便一阵愤怒,忍不住道:“你误会了,我唤的不是李玄祐。他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喊他来救我。”   姜平一愣,笑道:“说的也是。你是大燕的太子妃,喊的自然是太子李玄祯。只可惜,李玄祯如今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来救你了。相比之下,你还是攀附着景王比较好吧。”   “不好意思,我不管你是谁,但我要提醒你,我从来没攀附过谁。以后也不打算攀附谁。至于景王,至始至终都是他非要拽着我不放。”怒到极致,奇迹般冷静了,她冷冷道,“若是方便的话,你可以去劝劝他,让他放了我,我乐意之至。”   姜平顿了片刻,道:“大燕的太子妃,是不用攀附谁。但你的存在,已经让景王失去了自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简直就是他的劫难。只有你死了,他才会回归正常。”   他举剑欲刺,陆宁吓得退后几步,道:“你……你杀了我的话,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姜平反问道:“我会怕朝廷吗?若是怕,就不会选择反了。不过……”他缓缓地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听说你是李玄祯的心肝宝贝,他为了你深入虎穴。如此,你这样轻易死了岂不是可惜?”   陆宁看着他充满算计的眼,忽然生出莫名的恐惧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平收了剑,伸手粗暴地把陆宁从榻上拽起来,一路拖着往外走。   陆宁怎么也挣不开他,只好顺着他往前走。再次来到李玄祯所在的密室,这里似乎比上回还要昏暗。   只不过,室中的人丝毫不见沦为别人阶下囚的狼狈,还是身形挺拔修健,气质俊逸从容,莫名透着卓然尊贵。   他附手立在那儿,似乎思索着什么,玄色锦缎袍角静静垂落,有一束细弱的光芒从气窗中透进来,照亮了半边如雕刻般的坚毅脸庞。   “李玄祯,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姜平笑道。   李玄祯转头一看,看见陆宁时,心头忽然抽了一下。   “殿下!”陆宁刚唤了一声,就被姜平的手扼住了咽喉。她的脸色瞬间白了起来,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玄祯厉声喝道:“你放开她!”   “怎么,心疼了?”姜平笑得志得意满,“没想到你倒是个情种嘛!同你那只知道权势利益的爹完全不一样。你别过来!”他拖着陆宁往后退几步,“你过来,她死得更快。这么细的脖子,轻易就拧断了,啧啧。”   李玄祯停下脚步,“姜平,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人,他在雁鸣山中打过照面,自然认得。至于他的名字,早在几年前他就知道了。他是原绥远侯府的人,现在已经是南晋乱党。   “李玄祯,你可知道,当年我的父母、我们姜府阖府数百口人都死在你爹的手里。今日有这样的机会,我若是不报仇,岂不是枉为人子?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让她死在你面前,看你是何感受。”他说着,脸上露出扭曲的快感。   这就是个疯子。然而就因为是疯子,陆宁才愈发危险。李玄祯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报仇的,大可以来找我。”   姜平自然是想杀李玄祯的,但南华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不能杀李玄祯,杀了他只会适得其反,让大燕倾巢反扑,他们是抵抗不住的。   不能杀,但让他就这么放过他,他心有不甘。   想起当初的灭门惨剧,他骨子里就冒出汹涌的恨意来。他一手紧紧抓住陆宁,另一只手拔出自己的配剑抛给李玄祯,道:“我听说你左手剑惊艳卓绝,那便用你的左手换她的命吧!”   陆宁吓得脸色惨白,嘴不能言,拼命朝李玄祯摇头,眼睛里盛满了恐慌和惊惧。   看见这样的她,李玄祯只觉得揪心不已。他接住了剑,还欲开口说什么,那姜平却愈发用力地捏紧陆宁的脖子,威胁道:“你若敢反抗,我立刻就杀了她!”   陆宁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找不到焦距,小脸上露出痛苦无比的表情,双手下意识地想扒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但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李玄祯没再说什么,没机会问南华先生在哪儿,李玄祐又在哪儿,也没机会再同他讨价还价。他觉得此刻他也要疯了,便是立刻剖出心来给他蹂躏,他也在所不惜。   他左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右手执剑,雪亮的剑锋倏然刺入左手的掌心中,刺得极深,剑刃穿透掌心,殷红的血液瞬间奔涌而出。   他只是低低哼了一声,任由鲜血喷涌,左手臂微微颤抖,执剑的右手却极为平稳,仿佛刺的不是自己一样。   哗的一声,他猛然把剑拔了出来,血花四溅,甚至有些溅到了她的脸上。   姜平松了手,鼓起掌来,“不错不错,太子殿下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陆宁浑身发软,瘫在地上。她愣愣地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着李玄祯,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男人面色苍白,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却也只是一下而已,又稳稳地直起身来,他没有管左手如何,只是微微皱着眉,“现在你满意了?”   姜平看着他冷硬的神色,他的眼神里永远有着抹不去的高高在上。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也并没有找到复仇的快感。   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即便到了此刻,也看不出一丝凄惨,也没有一分求饶的意思。他半身染血,可身形仍然立得笔直,举头投足永远有着贵气和雅致,眸子如黑礁石一般,透着沉敛和坚定。   李玄祯大约是失血过多,朝陆宁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一只手扶住案几,停了片刻。他有些无奈地朝陆宁笑了笑,眸中透着温柔,那是独属于她的。   这次不顾一切来到这里,说到底还是欠考虑的,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姜平又跟疯子似的,不像南华先生那般能商量。可是,陆宁不见了,他也着实没办法万事思虑周全。就像此刻,即便知道姜平怎么都不会放过陆宁的,他还是如姜平所愿,做了这等自残之举。   他可不就是个傻子么?但这个傻子,他这辈子怕是做定了。   可在姜平眼中,李玄祯此时类似于镇定的神色,愈发让他愤怒。李玄祯左手伤了,必不能使左手剑,又没有内力,即便再神通,只怕现在也如被拔了爪牙的老虎一般,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姜平也不再忌惮他,心道,比起姜氏满门来,一只手算什么?这回他一定要把这个素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太子折磨得跪地求饶!   他三两步旋身过去,拔剑刺向李玄祯。他这般步步紧逼,李玄祯此刻明显有几分慌乱,脚步不大稳定,很快被他刺中了身上几处。姜平并未直命要害,就像羞辱他似的,一直耍着他玩。李玄祯此刻终于渐渐露出狼狈之态,身形失了往日的灵活一般,总是躲闪不及。   姜平似乎愈发兴奋,将李玄祯逼到角落处,一剑刺去时,李玄祯忽然目光一厉,侧身避开的同时,手腕准确而有力地握住了那剑柄,旋身绕到他身后的同时,已经将剑夺了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那剑刃竟然反了过来,正正握在李玄祯手上,抵住了姜平的脖子。   佯装示弱,迷惑敌人,诱敌深入,空手夺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纵是左手受重伤,姜平也并非他的对手。然而姜平以为自己终于把这位太子踩在脚下,他内心的兴奋和自大让他的招式破绽越多,李玄祯便趁此机会顺势破敌。   密室门虽开着,但守卫们只在外面,并未入内,虽听得里面刀剑之声的,但绝对想不到姜平会被李玄祯制住,所以一时也没有冲进来。   李玄祯瞬间点了姜平的哑穴,一边朝陆宁道:“宁宁过来!”   陆宁也惊呆了,她方才也以为李玄祯快不行了,还心疼着呢,怎么忽然形势逆转了?   她小跑过去,李玄祯受伤的左手朝她伸过去,道:“握紧我的手,我带你逃出去。”   现下他左手无力,右手要制住姜平,没办法牵她的手,只能靠她牵着他的了。   李玄祯的话总透着莫名的坚定和安稳,陆宁的心柔得一塌糊涂,模糊的泪眼望着他,紧紧拉住他的手,点头道:“好!” 第110章 、江淮行宫(一)   即便前路荆棘满地, 只要握住你的手,总能有无尽的勇气。   这次从地下密室中逃生,是陆宁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记忆。她的夫君, 就像永远不知道累, 也不知道疼似的,一路带着她杀了出来。南华先生大约不在, 一直未曾出现。因他们制住了姜平,初时他们尚且不敢轻举妄动,但凡有想意图靠近的人, 都被李玄祯一剑穿心。直到靠近那密道出口时,姜平解开了哑穴, 让他们攻上来,不要顾及他的命, 但绝不能让李玄祯逃走,他们才依言群起而攻之。   李玄祯下手毫不留情,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最后到达那密道出口时,两个人身上都被鲜血染透了, 而姜平也已经死在他的剑下。   出口处有机关,李玄祯并没有费脑子去想怎么开,而是直接用剑把机关给劈了, 在整个密道坍塌之前, 抱着陆宁朝着洞口的方向一跃而起, 冲破了落石和坍塌的尘土,终于到了地面上。   “你的内力恢复了?”陆宁惊喜道。   他点点头,“早就恢复了。”   陆宁:“那你最开始和姜平动手时为何不直接把他杀了?”她看了眼李玄祯重伤的左手,“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呢?”   李玄祯似叹了口气, 轻声道:“你在他手里,我不敢。”纵是有神功盖世,在那个时候也是束手无策的。   “而且我只有示弱,让他轻敌,才能有制胜的机会。”姜平身手是极好的,在雁鸣山时被追杀过无数次,但总是被他逃脱,而且为人也狡猾。李玄祯深知这一点,只能利用他对自己深重的恨意,在他觉得快意而松懈时,迅速制住他才行。   陆宁点头,但目中仍然忧虑深重。她低低道:“可是,你的手怎么办呢?”   李玄祯道:“只要你在,其他都不重要。”   陆宁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南华山上此时也已是混乱不堪,学生已经走光了,书院中都被官兵层层把手着。带兵的人,是苏棠。   至今为止,朝中大多数人都以为李玄祯身在汀州,苏棠即便怀疑南华先生,只身也无法同他对抗。好在她手上有李玄祯的信物,可以去杭州府都卫临时调兵。   原以为即便逃离了那地下密道,但从南华山下去,还要一番拼杀,没想到这里已经被苏棠拿下了。   “你怎么能未卜先知的?”陆宁道。以苏棠现在的品阶,自是不可能带兵的,那这信物便是李玄祯提前给她的。   李玄祯道:“这是之前我让她来杭州府保护你时就给了她的,以防万一。”   苏棠看见他们二人时,差点喜极而泣了,抱着陆宁又哭又笑的。   下了山后,李玄祯欲立即回汀州行宫,但陆宁非要他去大夫那儿看一下手伤再走,他也只得听从了。那大夫看见他的伤,不停地摇头,原想说一句,幸好伤得不是右手,不然以后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但见李玄祯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他才没说出口。   他怕陆宁担心。这段时间她已经够担惊受怕了,他再也不想让她难过。   这江淮行宫,陆宁之前是不打算来的,最终还是来了。李玄祯是再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了,不论有多大困难,他都绝不会放下她一个人。   行宫里的长廊上,三步一对守卫,五步一对宫女的,经过岳峰之乱后,这里的戒备极为森严。陆宁一径被送到了漪华殿,才算彻底放松了心神。   湖颖一早就等在这里了,备好了吃食,但陆宁坚持要先沐浴再吃,结果还没沐浴完呢,人就在浴池里睡着了。这可急坏了湖颖和一众伺候的人,唤了林太医来把了脉,说只是太过疲累了,再加上孕期渴睡,并没有其他问题。   一直没好好吃东西,在她觉得自己还未曾睡足时,还是提前饿醒了。醒来时眼前只有微弱的烛光,围住自己的一只手上包满了纱布。她微微侧眼,便看见睡着了的李玄祯。   他总是这样贵气高华的模样,就连睡着了也不变分毫。别说睡着了,就是身在囹圄时,也没见他慌乱或是沮丧。   大约也有慌乱吧。在他被逼得自残的时候。   陆宁不愿意回想起那一幕。她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过去的她,总认为自己从不求人,从不依附于人,她和他是平等的,可如今真的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若是她也会武功就好了,就不会在那样的时候完全成为累赘。想到此,她便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来。不管男女,她想,都要学会防身的手段,再不能只读书了。   低头看了看他的左手,回到行宫后,又让擅长筋骨伤的御医重新看过。他们在她面前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但看太医那神情,也知道情况不大好。   她低头亲了亲,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往上挪了挪身子,吻了一下他的脸。   李玄祯这回是真没醒。他太累了,回到行宫后又去找过了崇文帝,处理了一些事情,这回睡得很沉,任由陆宁怎么折腾都没有觉察。   虽然有点饿,但她不愿意把他吵醒,便自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绕过他下了塌。幸好这漪华殿的床榻也挺大的,不然还真不好下去。   外头有守夜的宫人,湖颖也在。她们看见陆宁大半夜的起身出了内殿,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很快便有一桌子山珍海味摆了上来。   陆宁一阵大快朵颐,跟好几天没吃似的,把湖颖都吓了一跳。她给她布菜,看了一会儿,又掉起眼泪来,道:“姑娘还曾受过这样的苦?若是夫人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心疼。”   “可别告诉她。”陆宁连忙道,“幸好她去了南疆。”   湖颖却不大高兴,道:“我到现在才知道姑娘以前的想法很有道理。若姑娘不是太子妃,只是普通人,也不必牵扯进这么多是非斗争,平平安安的多好啊。”   陆宁道:“这次的事情……”原想说,如果不是李玄祐,或许她也不会牵扯进去。但转念一想,她这样软肋的存在,那些人即便一时不曾觉察,久了也必要想法子拿她来威胁李玄祯的。因为她实在是太好用了不是吗?只要把她抓在手里,让他干什么他都不拒绝,跟傻了似的。   “算了,你别多想了。若是人人都追求安稳,那我们大燕的子民谁来保护呢?遇到外强内乱,又叫谁来御敌?危险的事情,总要有人做的。”陆宁道,“反正我是不曾后悔的。”相反,她想让自己也变得强大起来,一定要帮他,而不是拖后腿。   湖颖知道她主子已经被太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心道这有了爱情就是不一样,连想法都变了许多。   陆宁吃完之后,又跑回去躺了一会儿,但却没有睡意。只是趴在男人怀里各种作乱,吻住他的唇时,学着他的样子,舌尖灵巧地伸了进去,他微微动了动,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要醒了。她吓得连忙缩了回去,静了半晌,发现他再没有动作了,才放下心。   待在他怀里虽然舒服,但怕是要把他弄醒。她想了想,既然睡不着,那就起床算了。   再次走出内殿时,湖颖迎上去,脸上有笑意,“姑娘,我方才看见湖上的荷花绽开了,美极了,您若是睡不着,同我一起去瞧瞧。”   漪华殿建立在万顷碧波之上,湖上植了许多荷花。陆宁素来喜欢荷花,自然欣然往之。陆宁和湖颖在前,后面跟了一长串的宫女、太监、侍卫,队伍浩浩荡荡的,挑了一处精致的水榭处观景。   此时,天还未全亮,只有一抹淡蓝的微光,然而也足够看见湖上那片片粉白的花朵了。   陆宁一边趴在围栏处看花,一边同湖颖聊天,这么闲适舒缓的环境,才让她渐渐忘掉先前在南华山的处境。   直到天光大亮时,李玄祯才出现在她身后,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   “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殿下终于醒啦!”陆宁扭头朝他笑。   湖颖等人退了下去,李玄祯便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道:“丢下我,偷偷跑出来玩,该罚!”   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角,陆宁却也没缩,只是抬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柔和而安静。   她一双大眼睛里面似乎诉说着什么,叫他看了心动不已,忍不住低声笑道:“你这样看我,是想叫我亲你吧?”   陆宁这回倒是没害羞,而是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这可真叫招人疼爱的。李玄祯笑得很灿烂,然后搂住她,低头柔柔地覆上去。   论起吻技来,他可是炉火纯青。他若有心取悦她,便能叫她完全沉沦于他的气息里,满心满眼都再也容不进其他,只剩下他的柔情和爱意。   到底是带了几分险境后重生的庆幸和激荡,他捧着她的小脸,渐渐控制不住力道,一双眼睛愈发幽深,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走进了室内,将之放到休憩用的软塌上,至始至终也没有停止吻她,最后压上去时,想起她腹中的孩儿,还是记得收了力道。   “宁宁,我再也不会让你涉险,再也不会。”他低低在她耳边重复说着,语中透着几分嘶哑。 第111章 、江淮行宫(二)   她虽涉险, 但最后受伤的却是他。他这样说,叫她感动的同时,愈发愧疚。   “我以后也不会让你涉险的。”她望着他的眼睛, 开口道。   李玄祯微微一怔, 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宁宁真懂事。”   陆宁把他的左手拉到眼前看了看, 忽而想起,先前他右手也伤过一次,也是因为她。那一次, 他养了好久才算把绷带解下,现在倒是看不出来了。但这回……   她问道:“这里还疼么?”   李玄祯道:“不疼, 就是……”他无奈一笑,“就是自手腕以下都没力气, 大约再不能舞左手剑给你看了。”   他语气倒是轻松,事实上心里也并未觉得多严重。没有左手,还有右手嘛。而且太医也说了,他还年轻,指不定养个十年八载的, 就能恢复七八成呢?   可陆宁却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男人给她拭泪,一边笑道:“怎么?不能看舞剑, 就这么伤心?”   陆宁哽咽道:“什么啊!”她都郁闷死了, 他还有心情说笑呢?!   她不停地掉眼泪, 李玄祯正色道:“姜平死得那么容易,实在便宜他了。他害得我的宁宁这么伤心,应该好好折磨一番,给你解解气才是!”   结果陆宁哭得更厉害了。她想起当时在洞口, 李玄祯原本想活捉姜平,但后者实在有些本事,不仅自己解开哑穴,还挣开了他的钳制,对着李玄祯打了一掌,李玄祯这才当机立断直接将他杀了。   何止是手呢,这一路上,他还受了不少别的伤。回来行宫后,换了身衣裳,就把所有的伤口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无法掩藏的左手伤。   李玄祯哄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成效。只好肃了脸色,道:“可还记得林太医先前说的话?孕期总是哭的话,生出来的小孩也会爱哭!我可不想我的儿子是个哭包。”   陆宁一愣,用帕子摸了眼泪,想了想,道:“林太医有这么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嗯。他说的时候你不在。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这都已经没有危险了,应该笑才对。这样以后咱们儿子也会爱笑。”他抬起她的脸,道:“来,给本太子笑一个。”   陆宁依言扯出一个笑来。带着眼泪的笑,却戳到男人心里。   他看着她水汪汪如清泉的眼睛,半晌,忽然又把她搂进怀里。   陆宁听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默默抱了片刻,忽然推开他,道:“喂,你这又是胡说的吧?林太医还说了,若是父母总是骗人,小孩也会爱撒谎哦!”   李玄祯失笑,捏了下她的小脸,“他撒谎也只能骗到你,肯定骗不到我。”   陆宁嘟了嘟红唇,也去捏他的脸,结果两个人嘻嘻哈哈在榻上闹成一团。她这又哭又笑的,一张脸粉白娇嫩,眸光清澈又灿烂,红唇娇艳欲滴,李玄祯趴在她身上,便忍不住又亲上去。   伸手抚摸到她的腰际,那里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呢,就跟以前一样纤细又柔软,让他爱不释手。他低低问道:“宝贝,这段时日,孩子有没有闹你?”   至今记得上回书院里歇息时,她吐得昏天黑地的模样。这段时日,她在李玄祐身边,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嗯,他在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某些让他接受不了的画面。   陆宁想了想,认真道:“还好。他们比之前要乖一些。”其实,孩子这回也帮了她的忙,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多少让李玄祐不能接受,所以他并未对她有过多亲密之举。最过分,也就是那次当着李玄祯的面吻她了。   李玄祯点头,手掌轻轻摸了摸,道:“这可是两个小天才,知道在关键时刻不添乱。”   陆宁噗嗤一笑,“有你这么自夸的么!”   “这不是事实么?宁宁是天才,生出来的小宁宁们自然也是天才。”男人挑眉道。   “才怪,我看你心里想的,是你自己是天才吧?”   李玄祯笑了,“被你看出来了。”他又续道,“对了,听说左手的敏捷性也是可以遗传的。宝贝,你若想看左手舞剑,等你把他们生下来了,让他们一起耍给你看吧!可不许因此再哭鼻子了。”   想到两个小豆丁一起耍剑的场面,陆宁有点想笑,可又忍不住抗议道:“什么呀?我刚才是因为不能看舞剑而哭吗?根本不是!”   “哦,那是因为什么?”他故作疑惑。   明知故问。陆宁不想理他了,推开他,下了塌,一边说着:“我要去看荷花了!”   李玄祯转过身,从后面一把将她抱起来,返身放回到榻上,“荷花等下再看也不迟。你先陪一陪我。”   陆宁又被他压回榻上,有点无语,道:“我可以一边看荷花一边陪你啊!”   男人任性道,“我就喜欢你在榻上陪我。”   ……好的。这话也说得出口。陆宁道:“太子殿下,你的话实在容易让人想歪。”   “嗯,就是要让你想歪。”他说着,他低头,吻便落到了她雪白晶莹的颈侧……   及至艳阳高照时,卫殷来找,李玄祯不得不离开,陆宁才得以脱身。却也没兴致看荷花了,被他一通亲热,她浑身都是粘腻的,回去殿中沐浴更衣,然后在菱花镜中,看到布了不少痕迹的雪颈。   她脸一红,忙扯了衣领挡一挡。不能行事,他就抱着她亲亲啃啃的,似乎永远亲不够似的。   李玄祯这一走,一整日都不见踪影,不过有些信息还是传得很快,比如杨元修和南晋乱党勾结的罪行败露,比如南华书院被彻底关闭了,还比如,京城之乱毕,但是南晋之后、乱党之首秦冕不见踪迹,不知去了哪儿。   夜里陆宁等他等得睡着了,他才回到漪华殿。   “殿下!”她迷迷糊糊的,嘴里软软唤着,身子便往他怀里滚。   “乖乖睡。”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低声哄着。她便果然又睡了过去。   李玄祯却有些睡不着。事情虽然进展顺利,但秦冕逃了,让他安不下心。拷问了几个人,知道他大约是南下回杭州了。明知道杭州南华山都快被一锅端了,他还往南边跑?   李玄祯猜得到,他是为了最后再见陆宁一面。   李玄祐也不见了踪影。但他这个人,只要有命在,大约对陆宁的抢夺之心就不会死。   他想,先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些隐患,才招致这次的祸端。那么,以后他必会把所有的隐患都当先解决掉才行。   这样,怀里这个小宝贝,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   忙了这么一日,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第二日,李玄祯便没有离开行宫。   崇文帝又病了,李玄祯带着陆宁一块儿去林旭殿请安。因太子妃有孕,崇文帝让他们早些回京。禅位诏书已经修好,礼部和钦天监已经在商量着定个黄道吉日,便行登基礼。   尽管是在说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情,李玄祯神情却淡淡的,总之陆宁是没看出一份喜悦。   离开林旭殿后,他们路过殿门口那棵巨大的参天古柏,树下阴凉无比,树荫下还置了石桌石凳,陆宁便拉着李玄祯过去坐一会儿。   陆宁问道:“父皇说起禅位和登基的事情,殿下怎么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李玄祯摇头,“不至于不高兴。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她凑到李玄祯跟前,“这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指不定心里怎么乐呵呢。你竟然一点都不激动。”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以后要为帝的,只是早晚罢了。”李玄祯看她一眼,笑道:“那你就要做皇后了,有没有一点激动?”   陆宁不以为然,“那怎么一样呢?天子是能掌管天下的,而皇后,只能管后宫而已。在我看来,皇后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就是个温柔贤良的吉祥物。”   李玄祐微微皱眉道:“哪里有人说自己是吉祥物的?”   “历朝历代的皇后就是这样啊。但我可不是。”陆宁双臂搂着他,笑眯眯道:“我只是你的……”妻子。   “我的什么?”他微笑着,搂住她的腰,干脆将她整个人从旁边石凳上挟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陆宁吐吐舌头,“没什么。”   她不好意思说,他却知道她的意思。他在她粉白的脸颊上轻轻蹭一下,道:“宁宁是我的乖宝贝。”   她吃吃地笑起来,伸手捂他的嘴,“别说啦!万一被人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李玄祯看了看四周,“没有人……”   原本是很多人跟着的,但这会儿早就很有眼色地散干净了。   两人抱了一会儿,陆宁嫌他身上热,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石凳上。   “这棵树肯定有上百年了,长得这么大。”陆宁抬头看了眼头顶浓密的树荫,道:“这行宫里景色的确不错。”   李玄祯道:“你若喜欢,我带你四处去看看吧!”   陆宁道:“你不要干活么?”   “今天我没事。”他起身,欲牵起她的手。   陆宁却神色认真道:“不要。你的伤还没好呢。既然有空,就回去歇息吧!”   李玄祯见她坚持,也只好作罢。   他的笑容带了几分欣慰,道:“宁宁越来越会疼人了。”   陆宁也学着他一样贫嘴,“看你福气多好,娶到我这么好的夫人。”   李玄祯点头,捏了捏她的手心,“你说得对。礼尚往来,夫君这就回去好好疼你。”   这又是什么不正经的话……陆宁说不过,不说话了。   李玄祯笑起来,他的宁宁总是不经逗。随便说两句就脸红。   两个人手牵手回到漪华殿,耳鬓厮磨了大半日,到了傍晚的时候,有林太医来把平安脉。   今日这把脉的时间似乎无比的长,陆宁便忍不住担心起来,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林太医笑道:“娘娘放心,胎儿健康得很,只是先前太子殿下同臣说起双胎之事,之前因为月份浅,臣无法判断,现在倒是有了几分把握。”   还不待陆宁说话,一旁喝茶的李玄祯已经放下茶杯,开口道:“那到底如何?是不是双胎?”   就连陆宁都听出了他的紧张。这可稀奇了,她很少见他紧张的样子。   林太医道:“的确如太子妃娘娘所预料,是双胎。至于男女,臣尚且不能确定,还得月份再大些,才好说。”   大燕也并没有双胞胎男孩不吉利的说法,对于所有双胞胎,都是双喜临门。故而,林太医也一脸喜色。只不过他暗暗瞟了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似乎……紧张和忧虑的成分更多一些。   陆宁倒是挺开心的,跑到李玄祯跟前,道:“看吧?我说的对吧?你先前还不信我的预感!”   太子殿下只好收起自己忧虑的心绪,陪着她笑,“嗯。” 第112章 、旧年芳华   随着南晋乱党一案的日益明朗, 许多过去藏匿在暗处的人都渐渐浮出水面,朝中无疑受到不小的震荡。但刮骨疗毒,也是必经之路。其中同杨元修关系比较紧密的人无疑是受牵连的重灾区。   最让陆宁惊讶的, 莫过于去年的榜眼姚轸, 竟然也是南晋乱党。李玄祯见她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揉了揉她的额角, 道:“你若是不相信,可以仔细看看卷宗。我还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查不清楚。”陆宁自然摇头,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的, “相信你啦,我才不费那个脑子呢!”   她回想起几年前在南阳的书院之会中, 姚轸和秦冕就关系甚密,想来也绝非偶然。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一点她在南华先生那里已经体会得很深刻了。   像杨元修和南华先生这样层级的人,得交由刑部和大理寺来判决处置,已经往京城押解了。待汀州之事一切处理完毕之后,李玄祯便准备带着陆宁返京。   返京之前,李玄祯还是去了一趟杭州, 仍是带着陆宁一起。陆宁心里虽然惊异,但也并未多问,直到到了南华山下, 才知道原因。   昔日青松翠柏的南华山, 如今看着一片疮痍, 似乎是被大火烧过了。有不少士兵立在山下,围在陆宁过去所住的老宅子外面,带头的仍是那杭州的张知府。   张知府见到李玄祯,带着身后一群人齐齐行礼。   李玄祯把陆宁从马车上抱下来, 牵着她入内。   宅子还是原先的宅子,只是里面的仆人都已经被转移走了,器具物件之类的也搬了个干净,这会儿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只有园子里的木槿花开得繁盛。   园中花草种类繁多,这个时节就属木槿花最为惹眼。陆宁犹记得少时自己穿梭在花林中嬉戏扑蝶的情景。   李玄祯并未在园中停留,牵着她行至一处颇为荫蔽的下人厢房中,才停下。   “南华山中的地道,有一条就连接着这里。”他解释着,吩咐侍从打开那密道,原来就藏在狭窄厢房的床板之下。   陆宁瞪大了双眼,“怎么会这样?我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李玄祯道:“原先我以为他们是因为我或者因为李玄祐,才对你下手。但其实不是。他们早就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是镇南王的家人,所以早就在打你们的主意了。或许……”他顿了一下,道,“当初岳母搬家到这里,就是有人刻意诱导的。”   陆宁不寒而栗,又疑惑道:“可是不对啊,如果他们早就打我和我娘的主意,那为何从来不动手?他们大可以在我小时候就把我和我娘抓起来去威胁我爹,让我爹帮他们。”   李玄祯沉默一会儿,看着她,语气莫名有点凉,“大约是因为秦冕。”   陆宁不解道:“什么意思?”   男人却不想再提,“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细究了。今日带你来,是因为这处宅子在南华山下,又与密道相连,按律也要封锁起来,所以带你来看看,以后恐怕不好再回来了。”   陆宁闻此,不免有点郁闷。这里毕竟是她从小的家,有她无数的旧时回忆,她到现在都记得幼时的这个时节,她就在这木槿园子里追着蝴蝶跑,然后一不小心撞到木槿树上的事情。当时秦冕就把那棵木槿给砍了,说是给她出气,颜知赋也一味纵着。   还有一回,她因不肯吃饭而躲在花丛里,若非秦冕来找她,她也不肯现身,差点把颜知赋急死。不过这件事后来她得到了充分的教训,颜知赋两日没给她吃饭,直到她饿得求饶了,答应以后不会再躲起来,她才作罢。当然,这个诺言她也并没有遵守。   小时候她和秦冕几乎形影不离。然而秦冕是南晋皇族,他这辈子的存在是为了复国。   从这个角度来看,陆宁被牵扯,实属正常。事实上,若非她和李玄祯的关系非同一般,朝廷把她抓起来严查一番才是正常的操作。   好在京城的郡主府也快建好了,她以后一个人有那么一座大府邸,这里就不要再追忆了。   两个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行至过去所居住的绣楼前,正巧遇上来寻李玄祯的卫殷,大约有要事禀告,李玄祯便暂时松开了她的手。陆宁想去卧房看看有没有值得拿走的纪念物,结果还没走两步,就听见李玄祯朝她唤道:“宁宁!楼那么高,你别上去!”   太子殿下无疑是过度谨慎了。这绣楼比不得一般楼房的高度,陆宁从几岁大就在这儿上上下下的了。这时候陆宁的肚子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一点鼓起,比不得月份大的孕妇,行动上并没有不方便。   陆宁只朝他看了一眼,目中有恣意的笑,颇有你不让我上去我偏要上去的意思,很快她的身影便往绣楼上去了。   再次立在绣楼高处的栏杆前,陆宁无意中看了眼隔壁空置已久的民宅,眼神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再看一眼,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大白天的眼花,大概是最近睡多了。她心道。   待她从屋里挑挑拣拣拿了些小玩意儿,再出来时,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   却见一个青袍男子,墨发披散在脑后,眉目雅致,身形如竹,立在院中,清清濯濯的模样。   陆宁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不是……现在正被全国通缉的秦冕么?   她止步的时候,他也转头朝她望过来。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就这么四目相对。   旧时,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他们隔着一层围墙相对而笑,童稚的心满是快乐。然而现在,却难以描摹内心滋味。有感叹有苦涩,也有物是人非的凄凉。   秦冕看了她半晌,忽然一跃而起,从那院子里飞到了她的绣楼上,正正立在陆宁身前。   “宁儿,到底是见到了你。”秦冕微笑道,“不枉我一路赶来。”   陆宁往后退了两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我……很想你。”秦冕如释重负地笑,“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同你说真心话。”   “所以,你的确是从小就知道我是镇南王的女儿,所以才蓄意接近我吗?”陆宁问道。   秦冕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不全对。这都是我祖母安排的,是她在蓄意接近你和你娘。我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些,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他们才告诉我所有。”   他十五的时候……正是当年他们相约去桃蹊书院,而他忽然毁约的时候。   “我们原本并不想同大燕面对面的打,这样不过是以卵击石,所以我祖母是打算让我同你成亲,此后再利用镇南王府的力量,慢慢实现复国的愿望。她的确有意同你娘走近,也十分赞同我同你走近。但是,我喜欢你的时候根本还不知道这一切,我对你的喜欢从来就不掺杂任何因素,我也不愿意利用你。”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续道:“所以当年我知道我祖母的计划之后,便同你割裂。”   这才是当初失约的根本原因。   说到那一段,他目中流露出几分痛苦,“我主动推开你,我知道以你的骄傲,你此后必定不会再理会我。你离开了我,才比较安全。”   回想当初,陆宁虽然对他并非爱情,但若是她未曾遇到自己爱的男子,还是很大可能会接受他、同他成亲的。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年她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他的百依百顺,既然这样顺手,就让他陪一辈子不是挺好的?所以,要不是秦冕收手,陆宁甚至整个镇南王府都很可能成为南晋复国的力量。   “当然,很抱歉我最后还是利用了你一次。”秦冕语中满是无奈,眉峰里深藏许久的疲惫和艰难,这会儿都一一浮现出来,“我没有办法,宁儿。这些都是南华先生决定的。而且我松口答应把你送去景王身边,也是因为景王会对你好才答应的。”   “太难了。宁儿,我走的路太难了。”他似有满心沧桑,然而能看见陆宁,还是开心的。   “我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也知道成功的几率很小很小,可是这一切,我从来都没有办法拒绝,我不得不走下去。祖母养育了我,她对我恩重如山,我必须听从她的安排。”他低低道,“就像南华先生他们,他们为了复国已经付出了许多年的努力,而我,必须感激他们,就因为我是南晋显庆帝的孙子,他们是为了我的国家而付出的。”他轻轻叹一声,“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可笑,我根本没见过南晋是什么样子,却为了这两个字,把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开,然后把自己一辈子都赔进去。”   “既然这样,你可以选择不要复国啊。”陆宁不解道,“你才是他们的主,又怎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秦冕笑着摇头,“不,虽然这条路很艰难又很荒唐,但于我来说并没有错。我爹当年就是选择服从大燕,可到头来呢?还是死得那么凄惨。就凭我的身份,我只能选择这条路,不然一旦我的身份被朝廷知道,也是难逃一死。”   他的视线落在陆宁身后,“走到这一步,这一天怕也不远了。”   陆宁转头,这才发现,李玄祯不知何时已经上来了,就立在她身后不远。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啊?”陆宁诧异。   “刚上来。”他的声音有点冷淡,若是别人定然听不出什么,但陆宁知道,他这会儿不高兴了。   李玄祯出现,秦冕竟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他看到李玄祯,“当年南阳匆匆一面,我早该料到,李公子不是寻常身份。可惜当时并不知晓。”如果他知道陆宁会和大燕的太子走到一起,他不会推开她,不会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对立面,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李玄祯不想提过去,甚至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些只会不断地提醒他,他最爱的宁宁以前不属于他。   他看了秦冕一眼,便伸手示意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卫殷得到命令,很快带着侍从上来想带走秦冕。然而,又有几个功夫极好的侍从自秦冕方才所在的院落中飞身而上,护着秦冕同卫殷的人打了起来。   秦冕闭了闭眼。就是这样,每当他不想抵抗的时候,就会有人为他赴死,让他不得不背负起所有人的希冀,朝着这条光复南晋的荆棘路一直往前走。   秦冕的人虽然少,可却一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说来也是,秦冕作为南晋最后的血脉,护着他的自然是身手最好的人。   卫殷一时竟也招架不住,下面张知府的人还来不及上前支援,几个侍从就带着秦冕自刀光剑影中飞了出去,眼瞧着就要逃出生天。   至始至终没有动手的李玄祯冷声道:“放箭!”   陆宁心里一惊,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李玄祯拉进了怀里,顺便将她的脑袋按住,让她看不到也听不清。   孕妇的确不宜看血腥画面。但……秦冕到底不是陌生人,她无法无动于衷。   南华山的风波刚结束,这里到处都是官兵,秦冕在此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即便要逃窜,也逃不了几时了。这会儿李玄祯也不想再同他虚与委蛇,让布置在暗处的弓箭手现身,密集的箭雨之下,无人能逃脱。   陆宁得以抬起头来时,秦冕已经一身是血得落在地上。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木槿花瓣,那是小时候他们一起玩过的。   她冲下楼梯,半跪在他身前,望着他苍白的脸,嘴巴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该说什么呢?她没有阻止,她也不会阻止。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什么也没做。   这一刻,秦冕的眼睛却似比先前还要明亮。他看着陆宁,微微笑了一下,朝她艰难地伸出手,陆宁下意识地拉住,低声道:“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秦冕轻轻点头,道:“欠你的……我来生再还。”他唇间溢出鲜血,气息变得微弱,却还是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最后一句,“宁儿……让我来生重新爱你……”若有来生,必不会再让你失望,必不会再让你难受。   手滑了下去,他阖眸,面色无喜亦无悲,却有几分摆脱宿命的轻松。 第113章 、清辉月下   秦冕死后, 大燕朝廷如摧枯拉朽一般彻底铲除了南晋残余,肃清了所有乱党势力。李玄祯和陆宁于八月末抵京,九月, 留在江淮行宫的崇文帝正式禅位, 太子李玄祯登基,是为安泰皇帝, 次年正月改年号为昭明。   冬季雪多,腊月时一场接一场得下,到了正月才有所收敛。这日, 天色见晴,云安侯府的马车一早就到了杪春园门口, 云安侯世子妃颜芊璎熟门熟路地到了皇后娘娘所居住的秀水殿。自皇后娘娘在此处小住,她已来过七八回了。   过去的安宁郡主、太子妃陆宁, 如今已贵为皇后。只不过这性子还是没甚变化,甚至比做姑娘时更娇妍可爱。太医说孕中女子情绪容易抑郁,让娘家人来陪会比较好,镇南王夫妇不在京中,颜芊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至于为何皇后娘娘住在这儿, 而不是在宫里,是因她听说杪春园的梅景好,皇上也顺着她, 所以带着她一起在此住着。他还命人把秀水殿附近的锦熙殿收拾了一番, 将之作为议政之要地, 这杪春园俨然也成了行宫一般。   秀水殿正是杪春园中梅花最多的地方,经过前几日数场大雪,如今开得正好,一片粉白妖娆, 冷香浮动,美不胜收。待进入殿内,则像是瞬间到了一个温暖的春季,地龙烧得旺,屋里置了檀木大桌案,并成套的椅子。杜襄华已经到了,坐在那儿同上首的皇后娘娘闲聊,说起上京城的趣事,座上的女子也笑出声来。   在杜襄华的认知里,月份大的孕妇是怎么都美不了的,但陆宁却打破了她的认知。肤白胜雪,巧笑嫣然,顾盼神飞,这张脸既有少女的娇俏,又平添了几许成熟的妩媚,比先前更勾人心魂,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眼去。至于肚子……虽然已经完全失了过去的纤巧玲珑,但天下人皆知皇后娘娘怀的是龙凤胎,这一胎下来,太子和长公主都有了,又是元后嫡出,她下半辈子躺着就能赢了,大家也只有艳羡的份儿。   今日,陆宁在此设宴,请了颜芊璎、杜襄华还有另外几位相熟的姑娘。陆宁以前在书里看到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吃拨霞供,甚为欢心,意动之下才有了这次宴会。颜芊璎到了之后,她才吩咐开宴。   一众姑娘围着桌案说说笑笑,跟以前在扶疏园的聚会差不多。陆宁最近胃口好,便稍微吃得多了些,引得一旁的宋嬷嬷连连劝阻,好在陆宁也知道适可而止,不然宋嬷嬷真要派人去锦熙殿同皇上告状了。   话说这世上能管得住这位小祖宗的,也只有那位新皇了。   宴会上别的姑娘是同陆宁关系不错的,只有安玉剪的存在比较突兀。不过这位安县主也很是玲珑八面,对陆宁恭敬不失礼数,同大家相处也融洽,似乎把先前自己死活要嫁皇上的事情给忘了。陆宁对她也和颜悦色,当事人这般,大家便也装傻。   至于先前的老熟人孟氏姐妹,随着去年底孟大人的调任出京也离开了京城,据说孟浮筠已经定了亲事,孟荼锦想必也快了。   说起孟大人的调任,在朝中引起的波澜也不小。新帝登台,过去崇文帝爱宠的几位重臣,除了曾经的太子太傅沈衡安之外,几乎都被清洗了一遍,孟大人只是其中之一。   拨霞供结束之后,姑娘们都一一散了,陆宁仍是留了颜芊璎说了会儿话。   颜芊璎已经成亲近半年,瞧着倒是愈发珠圆玉润了,陆宁笑道:“先前听你说云家的厨房好,我还不信,现在是不信都不行了!”   颜芊璎道:“的确很好啊。要不下回你去云府,我给你下厨煮点好吃的?我的厨艺愈发精进了,云澈以前自诩清高,看不上我的手艺,现在呢,只要我下厨,他必要赶回府用膳的。”   陆宁点头,捂嘴笑道:“看来云世子要被你养胖了。”   “可不是?”颜芊璎无奈道,“你也晓得我每次下厨只是想做些新鲜的玩意儿,都做得不多,他吃就吃吧,总是把我的那份儿吃了,完了还嫌少!”   “那你给他做多点不就得了。”陆宁道。   “我才不会为了他下厨呢,特别是现在,我都已经……”她脱口而出,又忽然收住了嘴。   陆宁瞪大眼睛,“已经什么?”   颜芊璎顿了顿,看了看四周的丫头,到底是不好意思说,还是附在陆宁耳边,半红着脸低声道:“我也有了。”   陆宁手里的樱桃险些掉下来,然后满脸惊喜道:“真的?这么快就有了?”引得殿中丫头们都往颜芊璎看了一眼。   颜芊璎道:“哎哟你就不能小声点?”   陆宁捂了下嘴,又松开,道:“喜事啊,没什么可害羞的啊!”她一副经验丰富的模样,劝诫道:“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因为不好意思就死命强撑着。”   颜芊璎看她半晌,了然道:“说的是你自己吧?”   陆宁先前的确有这种经历,她要强惯了,有时候不愿意示弱,不愿意因为怀孕就被当成玻璃瓷器似的区别对待,也是吃了苦头之后才渐渐改了。   “哎呀!”陆宁忽然站起身,似乎想起了什么紧要的事儿,把身后的丫头们唬得一跳,生怕她有什么闪失。结果陆宁朝湖颖道:“先前林御医给我的那块按摩石呢?”   湖颖道:“就在木柜里呢。娘娘不是说不需要用了么?”   “那个就适合月份小的人用。你赶紧去取出来!”陆宁吩咐道。   “对了!还有林御医先前给我配的方子,也给一份你,你看着要不要也喝一喝。林御医医术高超,我头几个月总是头晕,喝了那方子之后好了不少。”   陆宁各种忙活,事无巨细地把自己亲身攒下的经验都一一告诉颜芊璎,颜芊璎笑道:“你可别忙了,忙坏了我可赔不起。你这走路都艰难的,还不乖乖坐下歇着。”   陆宁道:“林御医说要多走走啊,这样更利于生产。”   说起生产,她还是皱皱眉。尽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她还是挺害怕的。   最近李玄祯在给她找一种罕见的草药,说是入药后可以助于生产顺畅的。怎么办呢?这一关总得过,她作为皇后,已经是集结了所有优势资源了,想想天下间其他生孩子的妇人,比她的条件差多了,不也生出来了么?陆宁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两个人都有了孕,像有聊不完的话似的,直到傍晚时,李玄祯到了秀水殿,颜芊璎才离开。   李玄祯挥退了殿内伺立着的人,待殿门关上时,他便坐到她身边,把想了一整日的小妻子搂进怀里,低头吻她。   总想着多陪陪她,但自从南巡回京,总是事务缠身,无法像在外巡游时那般形影不离。   陆宁推推他,道:“干嘛呀?我正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   她方才的确说了什么,但他没注意听。他的手掌固定住她的脑袋,又把那张嫣红小嘴堵了去,舌尖探取她的芬香,微微用力,便听到她喉间细弱的嘤咛声。   他的视线专注地看着她,长而浓密的眼睫下,眸子黑而亮,渐渐染了欲,不免更深入几分,缠住她的丁香小舌,肆意吸吮……   结束时,她脸色染上桃红,一双眼睛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红唇微微肿起来。   “你干嘛啊……”声音又软又娇,带着微微的嗔怪。   “唔……”他与她靠得极近,声音低醇,“一日不见,甚是想念。”   陆宁:“我们不是每天都见么……”   “今日早上我起身时,你还没醒,你这可不就是一整日没见我了?”李玄祯道。   陆宁道:“那是我,不是你啊……”她反应过来,“原来你是说我啊?”   “是啊。”男人笑道,“难道你不想我?”   陆宁切了一声,“有什么好想的。我今日请了很多人来玩,可没空想你。哦对了!”她眼睛亮亮的,“我刚才跟你说的,六姐姐也有孕了!”   李玄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陆宁兴奋道:“他们成亲还不到半年呢,真够快的。比我们还快。”   李玄祯不以为然道:“要不是咱们先前一直不打算生,咱们比她快多了。”   陆宁看他一眼,“这也不值得表扬好吗?我只是觉得,云澈比我先前想象中的要靠谱一些,知道善待自己的夫人。”就算没有爱情,但既然成亲了,就是责任。   其实天下夫妻之间,大多都是没有爱情的,像她和李玄祯这样的,实在太少了。   她今日挽的凌云髻,鬓边墨发散下来一些,李玄祯的手指捏了一缕她的长发,绕来绕去的,道:“有我对你好么?”   陆宁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解救出来,鄙夷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幼稚啊?有必要和云澈比么?”   李玄祯道:“他以前也同你表白过,对吧?”   陆宁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李玄祯叹气,“幸好他已经娶亲了,不然我要把他贬出京去,省得又来一个来生之约。”   说起来生之约,陆宁登时理亏。就是先前在杭州,秦冕死之前同陆宁说得那话,一直叫某个小气的男人记挂到现在。   反正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不然又得她来哄他。是的,某个已经做了皇帝的人,偶尔也要人家孕妇来哄。不过有时候拿乔过了头,她哄着哄着,自己火了,他又得反过来哄她……   “殿……”她急忙捂了下嘴,把这个习惯了的称谓吞了回去,“皇上,林御医说的那个有助于生孩子的紫朴草找着了么?”   前段时间有个七品给事中奏事时不小心唤错了称呼,被沈大人给重罚了。李玄祯倒觉得自己做了许多年的太子,一时唤错也正常。陆宁也一直不习惯改称呼,每每叫错,就跟做错事的小孩儿似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戒备地盯着他瞧,好似怕他也罚她似的。然而他又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帝威在她这儿是不存在的。   提起草药,李玄祯也算松了口气,点头道:“草药已经有了。”   “那就好。”陆宁觉得这是自己的救命药。   李玄祯又道:“你可知是谁送来的?”   陆宁看他,“谁啊?”   “周王。西川地势险峻,到处是山峰。他让人四处搜寻,果然找着了一些。”李玄祯道。   这紫朴草,据林御医说,乃是生长在西域月牙峰的最好,只不过这月牙峰太过陡峭,很难采到,李玄祯派了几次人去采,都无功而返,他这才下旨在全国寻找这种草。   “宁宁,你可知,这是周王最遵从圣旨的一次。”李玄祯道,“不止是我,之前父皇也是一样,每每下到西川的圣旨,他便阳奉阴违。今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西川这块地方,他迟早是要动手处理的。只不过要在陆宁生产完之后再说,不然他做什么都无法安心,无法全心全意。   他这意思,是周王对她念念不忘呗。这可又是小气了。陆宁低声嘟囔道:“他要怎么样,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李玄祯叹息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抱着她,低头吻了下她的发顶。   的确是他小气了。但……他控制不住。她不知道,他一纸圣旨,说要给皇后娘娘寻药,钓出了多少人来……都是对她念念不忘的。   其实这药并非助产之用,这只是他给陆宁的说辞而已。这药……乃是续命之用,也难怪这样难找。   自回京后,他把先前就准备好的一大群擅长妇产的大夫召集在一起,给皇后娘娘安胎,没过多久,便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夫提出,娘娘骨盆太细,这生产双胎,的确不容易,风险比一般妇人要高不少,可提前备些续命的稀世良药紫朴草,以防万一。   想到这一点,李玄祯心里便一阵抽痛,甚至有些后悔让她怀孕了。可走到这一步了,这一场苦,她总是要受的,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不管怎么说,周王送来了他要的东西,他这次应该感谢他。   “今日天儿好,夜里肯定有月亮。我们晚上去梅园里看月亮吧?”陆宁从他怀中抬起头,笑眯眯道。   李玄祯知道她是岔开话题,也随她去。原本想说外头还很冷,不适合出门,但想到她整日里闷在室内,大约也不舒服,偶尔出去一会儿兴许也有好处,便点头应了。   结果夜里他抱在她在外面还没多久,她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怀孕前期渴睡,但最近她睡得不好。肚子太大了,翻身不易,有时候还会呼吸困难,肯定难受极了。她有时候不说,但他知道。   这会儿睡着了,他便一时没有动,只是静静抱着她。   月色清朗,银白的辉光温柔地洒满大地。秀水殿前寒梅绽放,一簇簇的花朵和伸展的花枝在月色清辉中落下稀疏的影,随着夜风微微浮动着。   风景的确不错,然而只他一个人看了。李玄祯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过了半晌,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思索着几件朝务的细节。   忽然,花枝间出现少许异样的晃动,素来敏锐警觉的他眉峰微皱。   一个月白色的人影从花林中走出。这人墨发白衣,清逸如雪,一双眸子清冷无比,正如此刻的月色。   “你终于愿意回京了。”李玄祯看见他,也并未流露出惊异。李玄祐入京时,他就得到了消息。   李玄祐看了他一眼,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熟睡的陆宁。她总是这样,能瞬间吸引他所有的心神。   李玄祯又哪里容得了他这样的目光?他心头一怒,顺手就把手里一只扳指朝他掷射了过去。   李玄祐侧身避过,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他从袖兜中缓缓取出一只小包裹来,走过去,递给李玄祯。   “这是西域月牙峰的紫朴草。里面还有几颗由西域神医历经十几年制成的紫朴药丸,想必比你让大内御医临时制备的要好一些。”   李玄祯知道他的来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任他来闯杪春园。   他顿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包裹。   李玄祐也没再看陆宁,转身便走。   “站住。你是戴罪之身,还想去哪儿?”李玄祯放下陆宁,站起身,声音冷沉。   不论他为陆宁做了什么,他先前同南晋乱党勾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必须处置他。   李玄祐微微一顿,转身道:“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你想怎么处置我,我都随便。”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了也未必不好。要不是陆宁还在这里,他觉得这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   沉默片刻,李玄祯道:“只要你不再对宁宁有念想,我可以从宽处理。”   李玄祐笑了一声,自嘲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对她没有念想。”   李玄祯觉得他总是在肆意挥霍他的容忍和耐心。他倏然拔了剑朝他刺过去,李玄祐不闪不逼,那剑锋在抵及他心口前一寸时,停下了。   哐啷一声,李玄祯把剑扔了,“你日后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把陆宁从软塌上抱起来,准备回秀水殿。只朝刚赶过来的卫殷道:“把他押下去。”   自此,景王李玄祐便一直被软禁在王府中,此生都未曾再见过陆宁一面。 第114章 、年年桃花(一)   昭明元年正月末, 登基仅半年的泰安帝就得了长皇子和长公主,普天同庆。对于这对龙凤胎的出生,李玄祯做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他也没想到, 这次生产竟格外顺利,统共不过半日, 小皇子和小公主就先后平安落地,这对于初产来说已经属于用时少的,何况还是双胞胎。不管是太医还是产婆, 都连连惊叹,称赞皇后娘娘真乃福泽深厚之人。先前备的紫朴草到底没用上, 当然,这也是好事。   不过再怎么顺利, 于陆宁和李玄祯来说都是极为难熬的。李玄祯守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光听声音,也足够心疼的了,以至于后来数年两人都未再要孩子。   陆宁醒转过来时, 看见榻边的李玄祯,委屈道:“好疼。为什么你不能帮我生一个啊……”   男人握着她的手,目中似有水光闪动, 他丝毫不觉得她的话幼稚, 因为他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两个人的孩子, 只有她一个人能出力呢?别说平时他在照顾什么的,照顾也只是外在的,生孩子这件事本身一直只有陆宁在受苦受累,他不喜欢这样。总想着娶她回来就必会爱她宠她, 但最终还是让她受了罪。而他的宁宁也足够勇敢,就这么挺下来了。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脸蛋,目中透着歉意和怜爱,微微点头,应道:“是啊,我的宝贝一个人就能生出两个,把该我的那份也完成了。以后我多补偿你可好?”   陆宁听得此言,微笑道:“好哇,你先立个字据,盖上你的玉玺,回头我有什么要求再往上填。怎么样?”   他的玉玺不就是国玺么?这是要他留下空白圣旨的意思。李玄祯素来是以国事为重的,陆宁此一说也只是随口玩笑,没想到第二日他去上朝之后,果真让人送了空白圣旨给她。   上面红艳艳的印子极为醒目,陆宁瞧着,不免摇头,道:“这可怎么办?当年那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如今成了个昏君……”   一旁的湖颖低笑道:“皇上是因为对娘娘好才这样,若是换了别人,皇上才不会做出这事儿呢。”   陆宁叹口气,道:“若是我心思歪一点,他这般听我的话,是必会成为昏君的了。”   湖颖道:“娘娘倒也不必叹气,皇上是知道娘娘的为人,知道娘娘绝不会做对大燕不利的事情,所以才这般纵着娘娘呢!”   陆宁点头,“也是。”   即便没有同李玄祯成亲,她也是大燕的安宁郡主,是镇南王的女儿,自然不会对大燕不利。想当初在书院念书时,也曾同其他学生那样,做过报效国家的英雄梦呢……   细思下来,她发觉他们俩从家世地位和观念契合上,实在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怀中稚儿正酣睡着,脸蛋儿这会儿还皱巴巴的,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两个孩子的五官都十分精致,自是继承了父母的优越外貌。她看着他们,心头涌起柔软,又想起李玄祯对她从始至终的爱护,心中也觉得上天待她实在很好。   尽管无法实现少时的英雄梦,也无法去过自己过去曾经期盼过的清净隐居的生活,但如今这般,已是极好。   说到底,还是因为有爱。爱在哪里,幸福就在哪里。现在,她爱的人又多了两个。   皇长子李承昱满月时,就封了太子。陆宁原本劝李玄祯待孩子长大些再说,李玄祯道,就应该跟他一样从小就做太子,让孩子从小就有心理准备,好好培养,这样长大后才好顺风顺水地接手各种事务。陆宁心想,反正自己以后也不想生了,只好随他去了。但她还是嘱咐了一句,道:“其他的我不管,但是你不许同父皇小时候对你那般,严苛过度。”   李玄祯笑道:“放心,我们生的儿子,自是天资敏慧、聪明绝顶,不管何事都能轻松应对,也就不存在严苛之说。”   就像他一样,虽然小时候崇文帝对他十分严苛,但他对于功课的完成从不觉得艰难。他的儿子还加上了陆宁的学霸遗传,想必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陆宁对他的自信素来无言以对。   小太子和小公主满百日时,宫里办了一次甚为隆重的宴会,宴请文武百官。陆宁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又恢复了过往的神采和风姿,甚至比先前更甚。   身体恢复好了,总是让人愉悦的。陆宁今日心情也极好,喝了不少酒,倒也没醉,只是脸上添了一层淡粉,愈发艳艳如桃李,叫人移不开眼。累了一日,夜里回到寝殿,刚要睡呢,就被刚从御书房回来的李玄祯闹醒了。   他跟惩罚她似的,手上力道有些重,陆宁不满地推他,“干什么啊!别这么用力……”这段时间不是挺温柔的,怎么这会儿又故态复萌了?   李玄祯道:“小坏蛋,不许看别的男人看那么久。下回再看,我就不许你出门。”   这可又是老毛病又犯了。今日摆宴,她作为皇后,自是要面见百官的。她哪里看了什么男人啊?只是同几个过去认得的人多点头微笑了一下罢了,包括云澈、王鄞。对了,还有一个刚从南疆回来的褚司阑,陆宁同他说了几句,主要是问了一下父母的近况。这都是人之常情罢了,至于他说得这样夸张么……   陆宁有心反驳,可此时小嘴被他吃得尽兴,哪里有机会出声?他是禁了许久,近日才开荤,自然是气势如虹,一举攻下阵地。   柔软娇嫩的桃花乡,同过去一般让他无法自拔。她如今年岁长了些,生了孩子,也渐渐能放得开了些,声若娇莺,娇媚入骨,让男人愈发不能自控,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这夜,到底是没机会再说什么了。但陆宁即便生完了,记性也没有退化,第二日一大早,她同他提起了下个月想出宫一趟的事情。   李玄祯知道她这是记得昨夜他说的话,所以特地来跟他唱反调来了呢。他仍是抱着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拂过她纤细的后背,道:“再过两个月吧。我带你一起出宫去玩儿。”   陆宁不满道:“不行。我要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去给我招人么?”李玄祯凉凉道。   陆宁不高兴了,从他怀里起身,双手撑在他身侧,长发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愈发小而精致,   “自从南巡回来,我都没出宫过,先前说好的一个月一次出宫玩儿的机会呢?”完了又加上一句,“你作为九五之尊,若是出尔反尔,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她一双眼睛黑葡萄一般,正对着他,清澈又晶亮。李玄祯倒是笑了,“我才不怕天下人耻笑。与其让你出去给我招桃花,我情愿选择被天下人耻笑。”   陆宁道:“什么啊!你还真不许我出门啊?”她嘟了下红唇,又续道:“我都生了孩子了,徐娘半老的了,哪里还招得了桃花嘛!你别杞人忧天了!”   还是个漂亮到极致的娇娇小丫头呢,说自己徐娘半老……明知她是撒娇,他也喜欢得不行。他轻轻揉了下她的脸,捧过来,亲了一口,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着她,道:“来,再娇一点求我,我就答应让你出宫去。”   陆宁脸色微微红了,伸手拍了他一下,“反正你早前就答应了的!一次答应终身有效。我现在才不求你呢!”   她欲起身下榻,被他一把从身后搂住,然后蛮横地压回到榻上。他凑得她很近,几乎咫尺相闻,棱角分明的脸上有温柔,黑沉的眸中有着笑意,低低的声音如柔风细雨,“你不求我,那换我求你吧。”他亲了亲她的唇,露出几分委屈来,“宝贝,不要一个人出去了,我不放心,我……受不了。”受不了其他男人对她的觊觎。他自己是男人,可太清楚男人的心思了,男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有抢夺的因子,特别遇到像陆宁这种绝色的女人。当然,陆宁身为皇后,昨夜的宴会里,大家都知道守着礼制,不敢逾距,也不敢在李玄祯面前放肆。可出了宫就不一样了。   哎呦喂,这人竟然还玩装可怜这一招……陆宁看着他一张俊脸跟小孩似的委屈巴巴的,都无语了,心道这还是朝堂上那个威风八面铁血刚毅的新皇么?   陆宁娇声道:“怎么就受不了了?我以前不也一个人出去过么?”   当然是因为你现在模样更勾人了……她许久未曾盛装,昨夜那个宴,她一出来,别说其他人了,连李玄祯都看晃了眼。记得古人有写牡丹赋,言曰:兀然盛怒,如将喷泄,淑日劈开,照耀酷烈。那种震撼人心让日月都失色的美丽,如今就在她身上,她还浑然不知。如今的她褪去了青涩,正如盛怒而放的牡丹。   昨夜,他很是后悔让她出来那么久。宴会上,总有人时不时看她,特别是那个褚司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让李玄祯十分不爽。陆宁大概一直不知道,褚司阑就是以前镇南王给陆宁找的入赘夫婿人选,他对陆宁有意,且到现在都未娶亲,心里还想着哪一天陆宁不喜欢皇宫了等着捡漏呢!   李玄祯想起这个就心烦。但褚司阑是镇南王的心腹,为官风评也不错,他也不好真把他怎么样。   不过在陆宁面前,他是不会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名字的。   女孩子容易心软,特别是陆宁这种好胜心强的,更是吃软不吃硬。李玄祯觉得,自己该示弱的时候就得示弱一下。   “宝贝,你也心疼心疼我吧。好不好?”他低低说着,“你看我天天忙死忙活的,也没出宫玩过一次。下回咱们一起去玩不好吗?你陪我,我也陪你。”   这话可戳人心了,他的确是天天忙死忙活的没个消停。陆宁一时心软了,犹豫片刻,道:“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嘛!”   李玄祯眸中明亮,唇角泛着笑意,“咱们说好了下下个月,六月十五,金口玉言,绝不更改。”   “那好吧。我等你好了。”陆宁道。   李玄祯低笑了一声,“果真是心疼我了吧?”   陆宁:“……”这是给了一份颜色就开始嘚瑟是吧?   还不待她说什么,李玄祯已经顺着她的脸吻下来,对着红唇深吻进去,堵住了她的话……   这会儿天还没有全亮,外头却有卫殷的叫起身,该是早朝的时候到了。   少女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被他亲的唇都肿了,喉间娇喘,双眸泛着媚色,“你……你刚起身啦!你……啊!”   他捏了她一把,让她叫出声,耳边因她娇软的叫声一阵酥麻,直酥麻到了他的心里。真想再压着她要一次,让她一直这么娇娇叫唤着,可爱极了……   他的小宝贝,也是心疼他的,也在爱着他呢……   这日,虽然早朝略迟了半刻,然而泰安帝处理政务的效率却比之前更快了。原因无他,想攒点时间出去玩儿。   至四月十五这日,也是巧,恰好年前被派去西境的苏棠和江彦也回了京,再加上还有绵州任职的温聆也进京述职,苏棠一时兴起,在悦雅楼里定了个雅间,邀请几个桃蹊书院的同窗共聚一次。   苏棠虽也给陆宁递了消息,但并不指望她能来。在苏棠的理解里,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是忙着照顾孩子,没有自己的时间的,因为她娘就是这样,所以她从骨子里不喜欢生孩子这件事,她自己是绝不会生的。但她没想到,陆宁竟然答应了参加。   长安街还是一如既往得繁华,悦雅楼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苏棠如今官至正四品亲军副指挥使,在朝中水涨船高,她的邀约自是应者云集,有不少并非同一届的也来凑热闹,最后不得不临时换了个更大的雅间,才让大家都有的坐。   这次聚会,大家最为关注的莫过于苏棠、江彦、王鄞三个人。苏江二人因在南晋乱党一案中立了功,这一年来升迁极快,如今都是正四品,在年轻武官中是最为出色的了。至于文官中,朝中最为璀璨的新星,便是吏部侍郎王鄞。这位探花郎出生的王大人,能越过同届的状元、榜眼,年仅二十就官至中枢六部的正三品,不知让多少人眼红。   眼红归眼红,但大家也不得不服。天下谁人不知,去年王大人和其他几位官员一起去黄河考察,在河岸上奔波了大半年的时间,据说曾经遇险,差点被压死在坍塌的堤坝下,好在命大救回来了,就是腿上受了伤,跛了几个月,现在才渐渐看不出来了。那段时日,他琢磨出了束水攻沙的法子,后来亲自监督修了河道和堤坝,成功阻止了去年的水患。这于百姓社稷,是一件大功劳,所以晋升快也是无可厚非。   相比之下,曾经名声显赫的同届的榜眼姚轸,却因与南晋乱党有所牵连而入了牢狱,即将秋后问斩,实让人嗟叹。   在坐的人低声谈论着,不免又提起同届的状元郎温聆来。这位当初在书院中就一直十分优秀的公子,自去了绵州任职之后,名声沉寂不少。但听说最近也回京了,今日也会来。   “听说了没有?温大人马上就要调回京了!大概也是要高升了吧!”有人提到。   “哦?温大人在外任职才一年多吧?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不合规矩啊。”   “不知道。但是已经有风声了,温大人参加了大理寺的考核,想必是要进大理寺了。”   “……如此,啧啧,桃蹊书院这一届可真不简单……”   “不简单的可不止这些……”那人又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听说这一届还有……”   喁喁的说话声被淹没在喧闹中,外人已经听不见了。   苏棠心道,这些小孩儿也是不懂事儿,公然议论朝廷调任的事情,看来还有的敲打。人嘛,都是在敲打中成长的。她是,温聆也是。当初在南华山,她保护陆宁不利,让陆宁遇了险,她不知懊恼过多少回,深知自己办事不够小心谨慎,思虑不周全。若是再警惕些,或许她能早一步发现南华书院的不对劲儿。此后她痛定思痛,行事风格收敛了不少,多添了几分机敏和小心翼翼,这次同江彦一起去西境办差,才没有落入敌人陷阱,顺利完成了差事,给了皇上一个满意的结果。   至于温聆么。历经的,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绵州地处西川地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还是太子的李玄祯让他去绵州任职,苏棠还没意识到中间的深意,还是王鄞后来同她提的。温聆这一去,凭他刚正不阿的秉性,必能成为朝廷的眼睛,西川有任何不对劲,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事实上,他去了这大半年,的确发现并查清了一件要事。西川王在绵州附近的木须山上藏了一支精兵,说是他的府兵,但装备却比朝廷精锐还要好,甚至有□□大炮这样的新型武器。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显然是蓄谋已久。但过去的绵州知府竟然都从未报过朝廷一声,甚至还有包庇的。温聆几经周转,才在西川王的阻力下,彻底查清当中关节。他本以为,为地方父母官,可以为百姓造福,可到了绵州才渐渐知道,如果上面的官员有心挡路,他根本是步履维艰,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   绵州的内情,目前还未曾公开,苏棠是少数知道的人之一。她看着堂内的人声喧嚣,窗外的车水马龙,也心有感叹。这眼前的盛世繁华之后,到底又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呢?   做官就是这样,官位越高,便越发觉得江山不易,为官不易。这些危机,或许京城的百姓们永远都不用知道,那是因为有人在默默解决了。做官,就是做这一类人,为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抢在前面把危机解决掉的人。   苏棠忽然觉得自己的梦想变得高大和光明了……话说她原本只是想飞黄腾达一下啊,并没有这么多忧国忧民的思想,可身处其中了,就不得不想了。   不禁又想起西境的事情……苏棠暗想,北境战事结束两年,只怕又快要有战争了。不过现在太子已经登基,朝纲稳固,又封了新的太子,现在的大燕生机蓬勃,并不惧战。   因人太多,苏棠最后还是给几个老熟人另开了一间雅座,终于是清净了。王鄞和温聆是一起来的,苏棠看见温聆,险些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样了?知道的晓得你是去做知州,不知道,还以为你这是去流放呢。”   “瞎说什么呢,不说点好听的!”王鄞责备道。   去年王鄞从黄河边上回来时,也是又黑又瘦的,现在倒是养回来几分。他原以为自己日子够苦的了,但刚才一路上听了温聆的经历,感觉也不容易。想在声名赫赫的西川王眼皮底下查他的罪证,又怎么会容易呢?   温聆看见苏棠,还是挺高兴的,已经习惯了沉敛的面容露出笑意来,“不要紧,这里也没有外人。不拘这些。”   的确没有外人,都是同一届相熟的。   “你现在还挺机灵的,知道另找一个地方。要是刚才那个坐满人的大桌子,咱们几个根本什么都不能聊。”江彦道。   苏棠笑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也知道,我虽然升了官,但还是很穷的,并不想费钱另开一个雅间。这是有人吩咐我这么做的,还补了两倍银钱给我。”   江彦道:“谁啊?”   “等下他们来了你就知道了呗!”苏棠道。   陆宁今日一大早就醒了,收拾了许久,直到李玄祯下朝回来了,她才堪堪换好了装束。   一身男式的靛蓝色缎面锦袍,头发束起,上面横插了一支嵌白玉的淡蓝色发簪,露出光洁如剥壳鸡蛋的额头,一双大眼睛明亮璀璨,光辉夺目。   李玄祯还未脱下朝服,就在镜子后面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去捂住了她的眼睛,道:“这双眼睛太亮了。给你戴个眼罩吧。”   陆宁掰开他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戴了眼罩我怎么看见走路啊?”   李玄祯没说话。他脱口而出的,并没有什么逻辑。他就是觉得……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么漂亮的眼睛。   “哎,你快些去换衣服啊!”陆宁推了推他。   李玄祯跟大爷似的,就是不动,“你帮我换吧。”   按说,皇后伺候皇上换衣服,也是理所当然,但陆宁没给他换过,不知道怎么弄,也没兴趣知道。“快点去啦!都这么晚了!”陆宁用力把他推到屏风后面,也不唤内侍了,自己从柜子里随便找了件颜色简素的衣袍丢给他,催道:“快些快些!”   今日就是六月十五,既然答应了她陪她出去玩儿,他自然是不会反悔。这会儿把朝服脱了,一看那白色锦袍,嗯,上面有不少五爪金龙的绣纹。   穿这个是显然“微服”不了的。他只好又去衣柜里找,结果陆宁啊的叫了一声,“你怎么不穿衣服就出来?”   男人光裸的上身肌理分明,他看了眼陆宁,不禁笑道:“你不是应该很熟悉了么?有什么可羞的。”   “可是这是大白天的!”陆宁瞪他一眼,转身要掀了帘子出去,被李玄祯拉住,又按在墙壁上亲了几口,笑道:“白天怎么了?白天就不是夫妻了?”   她也不看他的上身,眼睛直直盯着他的脸,一本正经道:“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么,我们今天不做夫妻,跟其他人一样,都只是同窗好友啊!”   李玄祯老大不高兴,愈发不肯让她走。陆宁被他抱紧在胸口,不轻不重地低头咬了一下他,到底是让他吃疼松了手。   “快点!我在外面等你了!”陆宁飞奔出去。   李玄祯换上一件月白云纹锦袍,和陆宁一起出了宫,马车停在了悦雅楼前,陆宁又有点别扭。她对李玄祯道:“我说,你别去算了吧?”   说穿了,里面都是他的下属,他去了让人家多尴尬了,肯定都没办法聊天了。   李玄祯鼻间轻哼一声,“说好了一起就一起。”他又续道:“这聚会是桃蹊书院的聚会,原本也该有我的份。”   陆宁呵呵一声,“你当初在桃蹊书院,初衷是为了调查书院是否谋反而已,还好意思来聚会呢!”   李玄祯手中的扇子收了,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说得对。那我就以家属的身份参加好了。你的夫君跟着你一起蹭一顿饭,这总行了吧?”   陆宁皱眉:“说好了今天只是同窗!我们不是夫妻!”   她懒得跟他掰扯,掀了车帘子当先下了马车。反正也阻止不了他来,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苏棠老早就看见他们的马车,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陆宁下了车,连忙迎接上去,“你来得够晚的啊,我都快饿死了。”   陆宁回头朝李玄祯瞪一眼,“还不是因为他。”   苏棠转头,这才发现李玄祯也来了!   我的天,皇上也来了!   苏棠呆了一瞬,内心里哀嚎,脸上却立刻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额……这,这不是李公子么!李公子也来了,快进快进。”   苏棠直接把两个人领去了人少的那个雅间,结果不出陆宁所料,原本大家聊得兴高采烈的,忽然就没话说了。   大家都是朝廷命官,没有不认识李玄祯的。尽管此时是微服,但也没有人敢在李玄祯面前大声喧闹。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然后让陆宁更加无语的是,大家在李玄祯的引导下,开始讨论起了朝务……   聊到了最近的吏部考成法,还有兵部改革,以及最近刑部两件案子。   不过,在坐的诸如王鄞、温聆等人,似乎也更喜欢说正事儿,几个人最后生生将同窗聚会歪曲成公务讨论会。   最后闲着不说话的,只有陆宁。她低头吃,坐在一旁的李玄祯还一直给她布菜,好歹是吃了一顿饱饱的,来一趟也不亏。   温聆看到李玄祯给她剥虾,恍惚间想起当初刚上书院时,他给她剥虾时,她总是拒绝的情景。现在,她似乎习惯了李玄祯给她剥了。   她爱的是他,同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听说李玄祯为了陆宁,伤了左手,以前左手也能使剑、写字,甚至射箭,以后是再也不能了。即便是现在剥虾这样的小动作,也能看出来一些端倪,左手几乎不使力,想必的确是伤得不轻。   温聆低低垂下眉,视线落在茶盏上,茶水上有青碧色的茶叶,浮浮沉沉,不由自主,像极了他对她的心意。即便是远去西川这样久,历过不少风雨,他还是忘不掉她。所幸,人生的内容远比爱情要丰富得多,他可以用余生去做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拘泥在这份孤独的心意上。   陆宁吃饱之后,便很识相地拉着李玄祯离开了。将心比心,好好的聚会,却被领导视察,这也够烦的。待李玄祯和陆宁离开之后,杨雍才低头对王鄞道:“王大人,这皇上……也太宠陆宁了吧?”   他唤陆宁唤习惯了,这会儿也没改。王鄞见怪不怪,道:“之前在书院时不就很宠她?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杨雍点头,“说的也是。我听说,皇上三番两次驳下了充纳后宫的奏章,至今后宫里只有陆宁一个。这也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了。”   王鄞笑道:“皇上可以不通过后宫联姻就坐稳朝纲,可不就按照自己心意来么?外人是无法置喙的。”   杨雍啧啧两声,心道若是能娶到陆宁这样美貌又独特的女人,他也愿意不要妾室。不过……想起他自己刚娶没多久的母夜叉夫人,不免又感叹道:“这对于一般人来说,还是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更好些。”   杨雍的夫人出自簪缨世家,喜欢舞刀弄棒,身手还不错,据说新婚夜把杨雍从床榻上踢了下来,这事儿在几个熟识的人中都传开了。这会儿江彦在一旁笑道:“杨兄,你的确需要纳几房妾室,最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不然洞房夜又得受委屈不是?”   几个人笑起来,杨雍哼了一声,道:“江彦可别说风凉话了,我听说你府里最近也逼着你娶亲了,往后江兄想再去花颜坊可就不容易了,江兄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咯!”   一说到此,江彦也笑不出来。他不喜欢让女人管着,但年纪到了,娶亲生子就是人生必然,又怎么拒绝呢?   说起娶亲,在坐人有些刚娶,有些即将娶,都是心有戚戚。不免又聊起成亲的事儿来。   江彦问苏棠,“喂,你什么时候娶亲啊?”   苏棠唔了一声,笑道:“我不娶啊。娶个夜叉来管着我么?我可不要。反正我不像你们,还有那么多长辈逼着,我就一个人,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   其实想想方才李玄祯和陆宁二人,若是真能遇上同自己相匹配的人,也好。但于她来说,大约是不可能遇上的了。   陆宁回到宫里,到底还是不大高兴。李玄祯抱着她哄,道:“别生气了。过段时间,我带你回去长乐山玩一个月,好不好?”   陆宁抬头看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啊?长乐山?平阳府那个?”   李玄祯点头,“当然。带你回去桃蹊书院看看,也顺便看望一下我们的老师,山长大人。”   陆宁笑了,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是真的么?”   他郑重点头,“绝不食言。”   陆宁道:“可是你不是很忙么?怎么有空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南华书院的警诫在前,朝廷要加强对书院的监管,欲着手进行书院改革。礼部要派人去桃蹊书院考察一番。但桃蹊书院里是不允外人进入的,我也不想外人去惊扰了他们,便想着我自己微服去一趟罢了。反正我对那里熟。”   陆宁开心极了,抱着他亲了一口,“太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去?”   “过两个月。”   少女兴奋地像只小黄莺,一张脸明媚又灿烂。男人搂住她的腰,不许她跑走,低声道:“这下开心了?”   她点头。   “嗯,那是不是要表示一下?”   “表示什么?”陆宁茫然。   “今日,你说了好几回我们不是夫妻。”李玄祯道,“你现在说一句,我是你的谁?”   陆宁撇撇嘴,鹦鹉学舌道:“我是你的谁。”   男人笑了,手掌往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臀,“不听话?那就不去了。”   陆宁呜咽一声,“要去!”   “那我是你的谁?”   “你是我的……。”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大声点儿!”   “你是我的夫婿。”她低声道。   他勉强满意,又道:“再说一遍,要有感情地说。”   陆宁忍住想咬他的冲动,笑道:“皇上这么喜欢听,那我就好好说给你听。”   她踮起脚来搂住他,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娇嗔地看他一眼,然后微微侧过脑袋,樱桃小嘴正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股清甜娇软的气息,实在让他心都酥了,搂着她腰际的手掌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   “皇上,你是我的……”   她吐气如兰,又柔又媚的开了口,微微顿了一下,忽然语气一变,大声道:“大!坏!蛋!”   他觉得耳朵都快被她震聋了,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得逞的陆宁站在那儿乐,道:“谁叫你老是威胁我!”   李玄祯往前,捉住她欲逃的身体,不由分说,将她紧紧压到榻上,“你说的也没错。我现在就坏给你看看!”   “啊!”   一声娇呼,伴着衣帛的裂开声…… 第115章 、年年桃花(二)   桃蹊书院的旅程, 在这一年到底是没能成行。   这年年底,西边的有两个小的朝贡国和大燕的边境有些摩擦,渐渐收不住脚, 起了战事。他们素来对大燕俯首称臣, 如今这般狂妄,不过是仗着西川的支持。   李玄礽果真是沉不住气的人, 才从外公手里掌权西川没多久,就敢同李玄祯叫板。当然,在李玄礽看来, 现在的李玄祯才是最好对付的,若是再等几年, 难度就更大了。   西边战事起,李玄祯虽未曾亲自出征, 但也愈发忙碌。书院的监督和改革的事宜,便都交由礼部来操持。国事当前,陆宁自然也未曾再提及去长乐山的事情,心想等日后他有空些了再说吧。   然而大国泱泱,并没有多少有空的时候。两个小国好对付, 但西川的顽疾却很费脑筋。大燕收复西川的战争时有时停,直至昭明三年,才算把这块硬骨头彻底啃下来, 李玄礽被关押了起来, 朝廷在西川重新设定了省级行政管理衙门, 每年派了巡抚去监管。   昭明四年夏,南边倭寇作乱,虽然规模并不大,但镇南王身先士卒, 即便带了伤也未曾离开前线,陆宁自然没心情出去玩儿。   昭明五年,李玄祯东巡奉天、绥化等东北数府,了解当地民情吏治;后来又亲自巡视黄河河道,监督河工,并下令再次重新修缮了几条主要河道。   时间倏然而过,很快就到了昭明六年春。   太子李承昱满了五岁,李玄祯原本想他开始临朝听政,但陆宁反对,最后李玄祯便只让他去朝上试听了一次,结果小太子很荣幸地在朝堂上睡着了。   诚然,李承昱也属于天资聪颖的一类孩子,但他因有陆宁护着,到底不如李玄祯当年那样懂事得早。有时候,他带着妹妹一起调皮捣蛋,完了就躲在陆宁身后,李玄祯也拿他没办法。好在大部分时候还是听话的。   李玄祯同陆宁感叹说,难怪大家都说有娘的孩子是个宝,他从小没娘,小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是自己扛着,也没有哪个人来护着他。陆宁听后,便有些心疼,跑过去安慰道:“我不是一直在护着你么?”   李玄祯点头,手指拂过她柔软的鬓发,勾唇笑道,“嗯。我就靠你护着了。”   陆宁却倏然想起,当初在南华山遇险时,他为了护她,左手受伤的事情。直到现在,她也没再见过他左手使剑了,一时心头愧疚,微微低头道:“可惜我没有好功夫,不然肯定能保护你。”   李玄祯见她又想起那件事,不免笑着抬起她的头,“现在我身边又哪里缺会功夫的人?你呀,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是在保护我。其他的就不必多想了。”   陆宁点头,抱着他说,“好。”   其实陆宁只要出门,身后便有重重保护。但李玄祯还是不放心,只要自己有空,便总是陪着她一起出门的。因先前答应过她去长乐山一趟,却一直未能成行,他也觉得惭愧。恰逢今年春天天气暖得早,二月底,李玄祯便带着陆宁出门了,到了长乐山时,正好赶上满山灼灼桃花开。   外界的沧桑变迁,似乎与这座世外桃源无关,数年过去,这里仍然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置身其中,竟似回到十几岁时一般,这几年的岁月似乎只是一场梦而已。   两个人同乘一骑,待到入了桃花林,两个人都下了马,缓步慢行。陆宁伸手接住树上不时掉下的纷纷花瓣,道:“外头虽然也有桃花林,可永远没有这样的纯净和安宁。这里真如仙境一般。”   李玄祯笑道:“嗯,所以我第一回 看见你时,还以为看见了仙山精灵。”   回想起他们的第一面……陆宁不免瞪他一眼,“是么?可你第一次看见我时不是很讨厌我的样子么?”   李玄祯摸摸鼻子,唔了一声,尴尬道:“我那时……年轻气盛,还不懂事。”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是惊艳的,只是他素来站在万人之巅,素来受别人的追捧和夸赞,所以对于同样优秀的人,不免是抱着挑剔的眼光。当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女孩子,若是一早就知道,他大约能早大半年把她拐到手。   陆宁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有承认自己年轻气盛的时候。”   李玄祯上前拉住她的手,捏了几下,“若不是年轻气盛,又怎么会那么执着地追你?跟中了邪似的。在这里,我为了得到你的心,可是什么事儿都干过了。”   陆宁瞟他一眼,“嗷,这是后悔了?”   “挺后悔的。”他微微一笑,然后捧着她的小脸,亲了一口,道:“我后悔自己效率不够快,没有在我离开之前把你彻底拐到手。”   心疼于她等他的那一年。他的宁宁,肯定是躲起来偷偷哭的。因为太骄傲了,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露。   骄傲这一点,他们俩挺相似的。谁让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呢?天生比别人聪明比别人漂亮,不骄傲也难。   听他这话,少女又忍不住笑,嗔怪道:“明明是自己下的功夫还不够,所以才那么没效率。”顿了顿,又续道:“你看我,当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拿下。”   这丫头可是跟着他学坏了,也学会在言语间占便宜了。李玄祯无奈笑道:“这一点上,宁宁的确胜我许多,为夫甘拜下风。”   他手上拿了一柄扇子,这会儿朝她拱了拱手。   陆宁得意地眨眨眼睛,故意抽走了他手里的扇子,扇了几下,又丢回给他,嫌弃道:“你的扇子怎么这么重?不好用。”   她凑到他跟前,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瞧着他,“你帮我扇扇吧!我热了。”   李玄祯便真的给她扇风。这会儿太阳正当空,是有些热。   他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汗,又道:“走累了吧?要不你还是骑马吧?”   陆宁摇头,“不要。骑了这么久,不想骑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陆宁落在后面半步,忽然顽皮地朝他背后猛的一跳,正正跳到了他的背上。   男人眼疾手快,接住了她,伸手惩罚似的拍了下她的屁股,“这么蹦上来,也不怕摔了?”   陆宁趴在他的背上,觉得很舒服,道:“反正你接得住啊。”   李玄祯嗯了一声,笑着道:“我家的小宁宁,比承昱和安安还要调皮。”安安,是小公主李安颜的小名。母女俩一个安,一个宁,听着倒像是姐妹。   背上的少女才不管他说什么,靠在他身上,觉得舒适又安全。   两个人进了书院后,先去拜访了几位先生,然后把桃花坞、忘波湖、还有拾绿亭存紫阁等,都逛了一遍。最后去了大成殿一趟。   多年前的野荷塘,竟也无甚变化。这里对于李玄祯来说也是难忘的记忆,不免驻足看了半晌。   陆宁则一路小跑到桥头一株瑞香树下,将方才从林夫子那里借来的小铲子取出来,蹲在地上挖土。   “这是干什么?”   李玄祯走到她身边,也蹲下身去,见她挖的认真,失笑道:“这里有什么可挖的?莫非又是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在里面?”   陆宁看他一眼,“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当垃圾扔的。”   “既然当垃圾扔,为何又要挖回来?”   “你别管。我就想挖。”陆宁说着。   他朝她伸手道:“把铲子给我,我来帮你挖吧。”   陆宁依言给了他。这种活儿,李玄祯比她快多了,很快就把坑刨开了。   李玄祯目光一怔,这才发现,这都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那套弹簧娃娃,有些已经斑驳褪色,而有些竟还十分完好。   陆宁也不怕脏,在那堆坑里扒了扒,想把能找的都找回来。李玄祯沉默片刻,欣慰道:“我还以为你都把他们扔了呢,没想到还在这儿。”   陆宁没理会他,还在专心致志得找东西。   李玄祯看了她片刻,想起她当年埋这些东西的场景,忽然间心潮涌动,伸手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低笑道:“宁宁是不是很喜欢我?”   陆宁瞪大眼睛,“什么啊?才没有!”   脸皮薄,不承认。没关系,他知道就好了。若是她果真对他无情,当时就会扔了这些东西,而不是把他们埋起来。原来当年她就很喜欢他了。   只不过小姑娘别扭又傲娇,心思藏得深。   李玄祯抱着她,用力吻她,陆宁连连挣扎,两只弄脏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事后,陆宁又在那洞里翻找了很久,到底是没找到那只草编的蚂蚱。想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是烂成泥了。   李玄祯见她失落的样子,道:“找不到就算了。你若喜欢我再给你编就是了。”   陆宁看他一眼,道:“真的?可是你离开书院后就没有再编过了。”   李玄祯自我反省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这么大了不会喜欢那么幼稚的东西。”   陆宁哼了一声,“我就喜欢幼稚的东西。你自己说的,我是小宁宁啊。”   李玄祯失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亲了下她的发顶,轻声叹息道:“真是个小宝贝。”   陆宁将这些小玩意儿重新用布包包好,准备带回京去。两个人最后又去了一趟闲云斋。   山长祝九渊像是得了不老之术似的,竟也没什么变化。看见他们二人,自是喜悦非常,拉着两个人一起,喝了一回酒。   这几年,祝九渊和陆宁没什么联系,但同李玄祯联系不少。前几年的西川的收复,就有祝九渊的功劳在。   “幸得先生亲手绘制的西川地形图,不然,西川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平定下来。”李玄祯道。   西川易守难攻,就在于地形崎岖。有时候即使你军队再厉害,也抵抗不了这些自然条件。而西川当地的军队,熟知当地地形,无形中就占了一大优势。所以这场收复之战耗时日久,朝廷费了不少人力财力才得以平复。   祝九渊笑道:“作为大燕子民,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顿了顿,又续道,“当年北境草原之战,朝廷曾想接受阿奇善的求和之策,你却一力主张要将草原诸部尽数攻下,是否已经料到后续很快便会有西川之战?”   李玄祯点头,“是。朝廷无法同时在两处作战,而阿奇善这种狡猾诡诈之人的求和,根本无法信任,所以我当年才一鼓作气将草原尽数攻下。”   “皇上料事如神,令人佩服。”祝九渊笑道,“大燕有皇上为君,是百姓之幸。”   两人又说起了其他的政务,陆宁听了一会儿,发现祝九渊虽身在山中,却似乎能知天下事一般。   师生三个相谈盛欢,最后祝九渊留了二人住下来。两个人对闲云斋很熟悉,也没有客气推辞。两个人在山上停驻了数日,才启程返京。   在闲云斋的最后一日,傍晚,二人坐在闲云斋门口那漫长的石阶上,抬头可以看见漫天苍穹的绚烂彩霞,低头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   他们并肩坐着,陆宁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微微闭上眼睛,唇角勾起道:“这里真好。”   李玄祯道:“为何要闭上眼睛?”   “因为我感觉自己在做梦啊。梦到自己回到了十三岁。”她抬头朝他笑,小脸璀璨而夺目。   他伸臂搂住她,思索道:“唔……若是十三岁,我这样抱着你,你会踢我的吧?”   她想了想,点头,“会的。”   “那还是别十三岁了。”他侧身过去,把她搂进怀中,“我喜欢随时随地都能抱着你。”   陆宁笑了,“很热啊。别抱了。”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晚上再抱嘛。”   李玄祯愣了一瞬,笑着放开她,意有所指道:“你说得对。留着晚上抱。”   陆宁自知失言,朝他吐了下舌头。一阵晚风吹来,清凉沁骨,让人浑身舒泰。陆宁又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静静地看风景。   过了半晌,李玄祯开口道:“是不是想承昱和安安了?”   陆宁一愣,“你怎么知道?”   李玄祯笑道:“因为我也在想。”   陆宁低声道:“这里是很好,也是我过去喜欢过的生活。但现在已经不是我最想要的了。”她抱着他笑道:“咱们明日就回京,两个小不点肯定也想我们了。”   他点了下头,又开口道:“那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承昱和安安。”她不假思索道。   “还有呢?”   陆宁看他一眼,故作迷茫道:“还有什么?没了!”   李玄祯指了指自己,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在这里。”   陆宁笑出声,却也并不反驳。   两个人偶尔说笑几句,不说的时候,就静静坐着看风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祯低头一看,小妻子竟然睡着了。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少女倾城无双的脸庞上,似蒙上了一层柔美的光晕,如梦似幻。   李玄祯将她抱得更紧些,低头亲了下她的额角。   少年时魂牵梦萦的爱人,成为怀里的妻。这于他来说,大约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了。纵然来时路有波折,前路也并非坦途,但只要有足够的爱,没有什么矛盾和险阻不能克服。   他很庆幸,他们是得上天眷顾的人,能于茫茫人海中寻得这份完美契合。   此后年年岁岁,他都会和她一起,共赏十里桃花,同看落日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