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落地不如鸡   作者:春虫噤   简介:   箫怀执身为皇后嫡出,出生不久便被封为东宫太子。   可一朝宫变,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却被庶出的皇兄夺走,他本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却被个卑贱的婢子拖出了囚牢。   那宫婢对他极好,箫怀执甚至觉得这世上,或许只有她一个是真心爱着他的人。   他觉得要不要那皇位也不重要,只要能与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其实也不枉此生。   可后来他才发现,原来那女子爱他,不过是因为他这张与皇兄相似的脸。   原来她与皇兄才是心心相印,才是心有灵犀……   其实箫怀执这一辈子很少在意什么,皇权也好地位也好,他其实都不那么看重,但惟有那个女子……   他是真的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女主视角/架空/爱情战争   内容标签: 爱情战争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芫 ┃ 配角:箫怀执,箫成玉 ┃ 其它:预收文《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恶人自有好人磨   立意:永远坚韧永远向上 第1章   ◎鸡犬◎   昨夜落雪,魏宫内外皆是一片茫白。   容贞带着侍人早早候在檀香殿外,等着陛下传唤。   新帝登基不久,却是喜怒难测,昨日因为膳食不和胃口便砍了两个女婢,以至于现在伺候的宫人们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了陛下不快,又丢了脑袋。   “容总管,时辰快到了。”   听到侍人的提醒,容贞朝身后扫了眼,却问道,“钟芫可在?”   “芫姑姑今日告了病假,未曾前来。”   容贞一听脸上犯苦,他思量了一会还是道,“去请一下。”   之前回答的婢子回了声“是”,然后便匆匆离去。   宫里的积雪昨晚已经被清扫了一遍,然而天气寒森,本来被清到道路两边积雪这会又被冻住,婢子一路走得小心,却在到荣华殿外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摸了摸摔痛的手肘,立刻又爬了起来赶往殿后的居所。   荣华殿是陛下的寝宫,不过此时陛下不在,所以戒备也不森严,婢子只是与侍卫禀报了声后便入了殿内。   她急急地绕过寝宫,又穿过一出梅园后才见着钟芫姑姑的院子。   婢子擦了擦鼻尖沁出的细汗,小心的上前敲了敲院门。   “芫姑姑,芫姑姑可在?”   虽说这里只是大殿后的婢子居所,可这居所却是异常雅致,院中栽了不少奇珍草木,只可惜院子的主人不善打理,这些金贵的草木都萎靡着。   婢子看着门框上系着金铃,一时有些走神,这芫姑姑的院子,看着竟比一些美人的宫殿还奢侈些。   没一会,房门被拉开了半边,女子披着绛色宫装慵懒地靠在门边。   “何事?”   婢子抬头看了眼,只见那门边的女子看着不过二八年岁,容貌姣好却满脸疲色,长发未绾似乎是刚刚梦醒。   “芫姑姑,容总管让婢子来请您过去,时辰快到了,陛下未起,婢……婢子们不敢打扰。”   听着宫婢的声音越来越小,钟芫抬手按了按皱起的眉心。   “我不是已经告假了?”   谁知她问罢之后,宫婢却立即跪了下来。   “求芫姑姑去一趟吧,婢子卑贱,不敢惊扰陛下……”   倚在门边的钟芫,看着宫婢低垂的脑袋,幽幽道,“我记得你叫苏玥?”   “是……”   “下次记得跟你们容总管说一声,请人办事,可不能再光凭张嘴了……”   苏玥听到这才松了口气,她俯在地上恭顺道,“多谢芫姑姑,婢子知晓了,婢子以后一定好好孝敬芫姑姑。”   钟芫又看了眼跪在雪地里小姑娘,这才阖上房门。   钟芫这居所虽比不得贵人的宫殿,但在放在宫内也算是宽敞的。她缓步走到屏风后,拾起地上衣裳,然后坐在妆台前绾起长发。   妆台旁是钟芫的床榻,她畏寒,之前陛下赏赐的貂裘都被她做成了厚毯铺在塌上。方才她起身的时候掀开了半边,此时竟隐隐瞧见一道漆黑的锁链顺着床边延伸到被褥之中。   钟芫简单的梳好发髻后,又走到床边坐下。   许是动作惊扰,原本平静的床榻突然动了一下,钟芫掀开被角,里面竟露出一个男人恼怒的侧脸。   “醒了?”   床上的男子似是颤动了下,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只是他此时过于虚弱,便是恼极怒极也只能瘫软的倒在床榻上挣扎不得。   “你……你放肆……”   “别气了,婢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阎王爷那里把殿下拉回来,若是气坏了阿芫可是要心疼的。”   说着钟芫抬起手痴迷的抚摸着男子的脸颊。   “因为殿下从地牢逃出,陛下近些日子易怒的紧,不过殿下放心,有婢子在,一定会保护好殿下。”   因为钟芫的靠近塌上的男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苍白的脸色骤然泛起红晕,他愤然看着伏在他身边女子,转而又侧过脸去。   “……本宫何须你救?”   男子不领情,钟芫却也不生气,她靠近他耳边轻声道,“若不是钟芫去的及时,殿下恐怕就要命丧牢中了,毕竟……这皇位丢了事小,命丢了才是不值。”   说着钟芫把玩起男子的发丝,“我知晓这话殿下不爱听,不过这也无妨,等时候长了殿下自然会明白。”   “现在还早,殿下再休息会,等阿芫回来,再给殿下熬些汤药。”   说罢钟芫起身把屏风重新掩好,然后才关上房门随着苏玥一起去了檀香殿。   听着女子的脚步声远去,躺在软榻上的箫怀执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这个女子他从前在皇兄的宫殿遇见过许多次,但是从来没想到会有一日竟会为她所救,又……被她这般折辱。   想着箫怀执又动了动扣在手腕上的锁链,他没想到的又何止这些,他没想到自己最信赖的兄长居然会逼宫造反,没想到父皇退位后出家,没想到母妃自焚于魏宫,而他作为堂堂南魏的东宫太子,一夕之间沦为囚徒。   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想着箫怀执脸上闪过一丝伤痛。   他对皇位并无执念,若是皇兄想要,他大可以拱手相让。   为何却成了如今这样。   此时魏宫里传来厚重而悠长的钟鸣,这钟声在魏都响了几百年,以往箫怀执并不在意,只是此时听着才有种他还活着的感觉。   在地牢时他日日被鞭刑拷问,若不是钟芫,可能他确实会死。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钟芫也赶到了檀香殿,这是南贵妃的寝殿,殿外的长廊上宫婢侍人还在垂首站着,钟芫抬眸看向了容贞。   这位大总管从前跟着先皇,大殿下登基后也没有为难他,还是让他继续跟在身边伺候,只是容总管似乎还不能适应,每每见到新帝,总是诚惶又诚恐,如此几次殿下自然厌他。   “容总管,时辰到了,随奴婢一起进殿吧。”   钟芫说着对容贞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接过了宫女手中的金托。   容贞见钟芫来了,也是松了口气,见钟芫又对他行礼,心中又添了几分宽慰,这宫里的人曲意逢迎的多,能守住规矩不忘旧恩的少。   “快别折煞老奴了,”容贞说着连忙扶住钟芫,“日后老奴说不定还要倚靠你呢。”   “容总管说笑了。”   钟芫在宫中快十年了,怎么样活得长,怎么样死得快,她一向分得清楚。   殿外的侍卫见是钟芫便打开了殿门,此时寝殿中并不见南贵妃,而陛下却还在塌上熟睡,钟芫垂眸看了眼熟睡的帝王,走到端水的婢子前沾湿了软巾,然后覆在了陛下额上。   众人看着不禁到吸了口气,新帝喜怒无常,时常因为一时不快便处死宫人,这般冒犯举动他们是断断不敢做的。   但这位芫姑姑却是特别的。   陛下很少对她动怒,甚至有时还格外的容忍。   在现在这位陛下登基之前,旁人只知道钟芫是个寻常的随侍宫女,往日里也并不怎么起眼,谁想如今殿下荣登大统,从前那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如今却是得势起来。   只是钟芫平日里也很低调,很少恃宠而骄,便是如此,旁人也看得出这位宫女得罪不得。   被冷水刺到的陛下此时也终于醒来,他抬手按住额上的湿帕,然后撑着手臂坐起了身。   “陛下,该准备早朝了。”   女子温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箫成玉原本皱起的眉又舒展开来。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卯时刚过。”   箫成玉闻言抬起头扫了眼殿内,只见所有侍人全都惊慌地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他抬眸看了眼身边的钟芫,见她面色有些疲态,双眉又微微蹙起。   新帝少笑,说话的声音也总有几分沉冷。   “罢了,你先退下吧,容贞过来给孤更衣。”   钟芫听到陛下旨意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走出檀香殿的时候,钟芫却遇着款步而来的南贵妃。   南襄着着朱寇华服戴着飞凤步遥,举手投足都透着雍容气度,只是她看到钟芫的时候脸上却露出几丝嫌忌,不过她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轻瞥了眼便收回视线,然后带着身后婢子一起进了寝殿。   檀香殿从前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所住的宫殿,如今虽是换了主人,但是其气派华贵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钟芫垂眸笑了笑,便缓缓踱步回自己的荣华殿。   走到一半的时候,钟芫听身后有人唤她名讳,她回过头,远远地便瞧见朝她飞奔而来的侍卫。   “这不是寻大哥,找我何事?”   来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腰悬两把苗刀,一见钟芫便笑着从怀中掏出令牌,“这不是陛下见你气色不好,便命我领你去太医院瞧瞧。”   钟芫听罢笑了笑,“陛下如今倒是会使唤人,这种小事还来劳烦寻大哥。”   寻安一听这话立即朝四下看了眼,随即严肃地看向钟芫,“你这丫头,今时不同往日,你怎还敢这般编排陛下……就是陛下不处置你,被旁人听到也有你受得。”   钟芫听着却满不在意道,“这不是只有寻大哥在吗,寻大哥又不是旁人。”   寻安闻言脸上微红,他抬手摸了摸下巴佯怒道,“你这丫头,就会说好听的话哄人……”   两人说着便来到太医院,此时太医院的宫门紧闭,寻安见状直接上前大力的拍了拍。   过了一会里面才传来缓慢地脚步声,等门被打开,那开门的老太医顿时面露惊恐。   “寻……寻大人?这么早是有何事?”   钟芫看着被吓得双手微抖的太医,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听说当初大殿下逼宫之时,寻安在这宫里可是杀了不少人,也难怪会把人嚇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开新开新~   架空,不合理处皆为自设,望君包涵。 第2章   ◎倒时候再怕也不迟◎   此时天色尚早,不过太医院的人大多已经当值,钟芫不想惹出过多动静,便上前一步道。   “有劳太医,婢子此番前来看诊,不知现在可方便?”   女子声音清婉,眉眼含笑,看着倒是通达礼数的模样。   李太医稍稍缓了些心神,他抬眸看了眼钟芫身后的寻侍卫,顿了下才回道,“这……自然是方便的。”   等把人请进了院中,老太医便询问道。   “不知这位姑娘何处不适?”   此时寻安的视线也投了过来,钟芫犹豫了会才小声回道,“其实……婢子最近总是难以入梦,也没什么力气,偶尔还有些目眩,也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   听到钟芫如此说,太医沉吟了会,然后将四指搭在钟芫的脉上。   钟芫看了眼拧眉思索的太医,心里却在想着该如何说才能既不引人注意,又能多讨些补品。   一旁的寻安看着却有着着急。   “陛下不是提拔你做了荣华殿的大宫女,以往那些粗活也不用你做了,怎么现在身体反倒差了起来?”   钟芫闻言抬眸看了眼高大的侍卫,然后便垂着头没有说话。   李太医听出了这个女婢的身份,心下也谨慎了几分,他又观察了下女子的气色才开口道。   “这……其实女子体虚也是正常,待老夫开些补气血的药膳,再配些安神的香料调理一下便可。”   钟芫听罢却开口道,“太医可以再开几只人参吗?”说罢又似觉得不妥,转而又道,“只要几只参须便好,近来日子冷,婢子想煲些参汤来暖暖身子。”   听着钟芫略显怯弱的语气,寻安不由得回忆起当初殿下尚未夺位的时候。   虽是皇长子,但因为殿下生母身份卑微所以一直不受圣宠,甚至因为先皇后的厌恶,还一度在冷宫遭人欺凌。   而寻安自己,更是至今都忘不了当初钟芫为了要些过冬的银碳,而被内务府的人踢打辱骂的样子。   想着,他直接掏出令牌压在桌上。   “陛下有令,太医只管上最好的补品便是。”   李太医见了御令也是一惊,他原本只当这姑娘是个得势的婢子,不想她竟得陛下如此恩宠,思及此他也恭敬起来。   “下官这就去准备,还请大人稍等。”   待李太医走后,钟芫却把令牌又拿了起来。   “我晓得寻大哥一向疼爱阿芫,可阿芫在这宫中终究只是婢子,做奴婢的行事太过难免会遭人厌弃……”   钟芫声音舒雅清浅,寻安听着脸上却有几分不自在,在宫中多年,他自然是知道钟芫的意思,不过此时他只觉得钟芫思虑太过。   寻侍卫一身墨缎宫服持刀而立,即便面无表情也隐着几分冷肃狂傲。   “想这些做什么,这都是陛下的旨意,难道谁敢犯上不成?”   钟芫闻言只是笑笑,却不再接话。   很快李太医里尚药阁包好了补品出来,钟芫接下后,道了声谢便离开了太医院。   寻安毕竟是御前侍卫,办完了事自然是要回去复命,钟芫目送他离开后,才缓步往荣华殿走去。   许是因为逼宫那日陛下实在杀得太多,如今偌大的魏宫竟显得有些清冷,钟芫呼了口热气暖了暖手心,然后抱紧了怀中的草药。   踏入荣华殿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雪,短短几步路,雪便大了起来,钟芫站在自己的居所外抖了抖身上积雪,才推门进了屋中。   此时箫怀执正坐在床榻上一个人费力的更衣。   隔着纱帐钟芫只能看到男人模糊身影,不过她还是好心的劝了句。   “殿下伤势未愈,还是不要乱动作的好。”   箫怀执微微顿了下,然后便只当没有听到,继续固执的套着衣袖。   没过一会,钟芫果然听到男子吃痛的低吟,她淡淡地勾了下唇角,然后便不疾不徐地打开装药的纸包。   箫怀执一个人挣扎了会,最终还是颓然的倒在了床榻。他转头望向床边的屏风,锦纱透彻,女子所有的动作他都能看得分明。   此时女子垂首站在桌边,似乎是在挑拣什么,箫怀执看了许久,然后微微蹙起了眉,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仿佛并不存在。   “你把本宫囚在此处,难道就不怕被人发现?”   “殿下只需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   说罢刚把草药分拣好的钟芫垂首扫了眼木桶,这一看她这才发现桶里的水竟都结了冰,她转而望向屋中的炭盆,铜盆里已经不见一丝红光,看样子已经熄灭多时了。   女子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然后便拎着木桶走出了屋子,屋外风雪正盛,钟芫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然后阖上房门。   没一会箫怀执听到外面传来磕碰木桶的声音,床榻旁是一扇小窗,从他被关在这里便没见那小窗关上过,这宫婢似乎也不怕有人查看她的屋子。   箫怀执一时不知她是太胆大还是太愚蠢。   透过那微微敞开的缝隙,箫怀执能看到女子在风雪中晃动的衣摆。   很快外面的敲打的声音停歇了,女子便拎着木桶朝院外走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木桶里已经装满了水。   钟芫回屋后,箫怀执便不动生色地收回了视线,他如今身体孱弱,目之所及也不过一间内室,别说逃出宫去,就是反抗那宫婢更是都是困难。   更何况如今的他还被那铁链锁着。   此时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纸灰的味道,箫怀执下意识拧起眉,然后抬眸看向了屏风。   果然,是那婢子正在烧书。   隔着锦纱箫怀执辨出那书封上的颜卿字迹,然后他忍不住开口道。   “本宫当初将这书帖给你,可不是让你用来生火的。”   男子的声音似有几分无力,钟芫听着却抿唇笑着,“那……殿下是给婢子考功名的?”   箫怀执一时语塞,他发觉自己总是会被这个女子三言两语气到,可他闭嘴之后却听到钟芫的声音幽幽传来。   “今日婢子去太医院求了两根老参,本想给殿下煲些参汤,可又怕补得太过,让殿下亏了气血,想来想去,还是给陛下送去合适。”   箫怀执听钟芫提到箫成玉,脸色便顿时冷了下来。   无论之前还是现在,皇兄对着这婢子都可以算是纵容。   他甚至一度以为这女子与箫成玉……   想着箫怀执的脸上又有些微热,他烦躁地坐起身,却又不小心地扯动到伤口。   房间里隐隐传来一丝血腥味,钟芫放下炭盆目光转上床榻,然后缓缓勾起唇角。   “之前就与殿下说了,伤口好不容易才渐渐好转一定要好好养着,可殿下似乎总听不到心里去……”   “既然殿下喜欢伤着,那婢子便依了殿下的意思好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箫怀执听着刺耳,碍着自尊他自是不可能与这小小的宫婢低头,可内心上他也知道这些日子钟芫为了给他疗伤废了不少心神。   男人的纠结几乎是写在脸上,钟芫静静的看着,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延展。   也不知当初的皇后是如何养的,他们魏宫这位二殿下,不仅是不善心机,甚至还有几分宽厚仁慈,便是如今被她囚着,似乎也从未下狠心去恨她。   钟芫走到床榻前缓缓拉动锁链,男人的手臂便被吊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若是下次殿下再不听话,婢子就把殿下脱光了赶到外面……”   “你大胆——”   箫怀执怒视着钟芫,脸上却因为怒意而泛起不自然的红醺。   此时钟芫却缓缓在床榻上坐下,目光大胆而放肆的描绘着男人胸膛的轮廓。   “婢子胆子大不大,殿下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箫怀执被气得语塞,可此时的钟芫眉眼弯弯地望着他,箫怀执瞪了会只觉得疲累,索性闭上了眼眸不再看她。   直到箫怀执彻底平静下来,钟芫才不疾不徐地拿起伤药给他包扎伤口。   “殿下这伤需要静养,若是殿下不愿以后日日被婢子奚落取笑,便好好养着,等身子好了,才能离开婢子不是?”   女子的声音柔软轻缓,箫怀执原本的满腔怒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他睁开眼眸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就不怕我伤好后杀了你?”   钟芫眼眸微垂,闻言却缓缓理了下微乱的发髻。   “等倒时候再怕也不迟……”   女子语气淡然,可手里的动作也不算温柔,原本还说什么的箫怀执只觉得背上一紧,险些痛的叫出声来。   等包扎好后,钟芫把换下的血衣扔进了炭盆。   被一番折腾的箫怀执此时却趴在床榻上虚弱的喘息,钟芫淡淡的扫了眼,然后在桌上挑了只小些的人参走到屋后的厨房。   今日在太医院的事,寻安自然是会禀报陛下,这熬好的参汤若是没有陛下的一碗,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兴师问罪。   毕竟相识了十余年,钟芫对箫成玉诡怪的脾气早已经习以为常。   钟芫的参汤熬好后,却还没到陛下下朝的时候,她便先盛了一盅送到姜太妃的长岁宫去。   姜太妃原本只是皇后宫里的婢子,因为生的貌美被先帝临幸,甚至后来还有了皇嗣,也就是如今的箫成玉,可坏就坏在她一个小小婢子却怀了皇长子,这种事皇后焉能容忍,很快便用手段将姜太妃打冷宫。   而这冷宫,姜太妃一住便是近乎二十年。 第3章   ◎走吧,回宫◎   若是如今登基的不是箫成玉,恐怕姜太妃如今还在冷宫中磋磨着。   可谁又能想到区区一个婢子的子嗣,如今却能荣登大统成为南魏最尊贵的人。   钟芫到长岁宫的时候姜太妃正在院中做针线,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一夕之间尊贵了,却还改不了操劳的习惯。   以往这些事都是钟芫陪姜太妃一起做,如今钟芫去了荣华殿,便不能像从前那样常在太妃身边了。姜太妃看到钟芫来了,便温柔笑道,“让我看看今日做了什么?”   当初根本没有宫婢愿意留在冷宫伺候,而钟芫却一直陪着她们娘俩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在姜太妃眼里钟芫便也像她半个子女。   “回太妃的话,今日从太医院领了只人参,这些日子天寒,婢子便想着给熬些汤给太妃和陛下暖暖身子。”   太妃不爱听钟芫自称婢子,可说了几次她也不肯改,后来便只能无奈的顺着她了。   “今天有参汤啊,芫儿的手艺一向好,先让我这老太婆来尝尝。”   钟芫听着却笑起来,“太妃娘娘才不老。”说着钟芫俯下身子悄悄道,“婢子瞧着,太妃娘娘比陛下那几个美人还要多些风韵呢。”   姜太妃听着也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也不怕被玉儿听了去,他若是知道你背后说他的美人可要急了。”   “那也不怕,婢子可是有太妃娘娘护着。”   两人相谈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殿外有人进来,还是站在后面的太监突然跪下唤了声“陛下”,她们才发觉。   此时箫成玉刚下朝便来了太妃这里,肩上还落了一层白雪,宫人见陛下来了立刻跪了一地,他扫了眼便走到太妃身边坐下。   原本箫成玉就不喜言辞,如今当了一国之君便越发的冷峻了。   姜太妃心疼的看着儿子,她总觉得好像从某一天开始箫成玉便突然不在她的面前偎依承欢了。   他开始变得十分用功,无论是课业还是武艺。可他不知道,他越是努力,他们在冷宫的日子便越是艰难。   想起往日种种,姜太妃脸上便有些凄然。   钟芫却仿佛没发现一般在一旁专心盛着参汤,然后端到箫成玉面前。   “陛下快尝尝,刚刚太妃娘娘可是才夸过。”   箫成玉接过碗尝了口后,便把参汤放在一边,钟芫见状便问道。   “陛下,这汤不合胃口吗?”   箫成玉却淡淡地摇了摇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两个锦盒,一个递给姜太妃,一个递给了钟芫。   “这是番邦进贡的暖玉,说是冬暖夏凉,可调理气血,我记得母妃和芫儿都畏寒,便将这两块玉带了过来。”   姜太妃过了半辈子苦日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稀罕物,随即便拿出了暖玉放在手里把玩。   “芫儿也来看看,这玉果真是暖的……倒真是个宝贝。”   钟芫听言也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锦盒,脸上一时也难掩喜欢。   “这么贵重的东西,婢子真的可以拿吗?”   箫成玉抬眸看着女子明丽的眸子,沉默了稍许,才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   钟芫打开锦盒悄悄看了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手中的玉,似乎比太妃手中的还要圆润剔透些。   想着她悄悄合上了锦盒,正打算撤下方才被箫成玉放下的汤碗,箫成玉却端起碗将那参汤一饮而尽。   太妃年纪大了,口味偏重,所以那参汤其实是稍稍齁了些。   钟芫发怔的时候,却见箫成玉面无表情的将碗放回桌上。   “再盛一碗。”   钟芫迟疑的看了眼陛下,然后才端起碗去了桌边。   喝完汤后,箫成玉又小坐了会,便离开了长岁宫。   以往他便是如此,总是默不作声的坐在太妃和钟芫身边,然后又在她们没注意的时候没了人影。   如今他是南魏君主,便显得更加忙碌了。   姜太妃看着儿子走后,脸上却有些担心,“我瞧着玉儿好似瘦了些。”   钟芫闻言看了眼箫成玉离去的背影,此时风雪未停,陛下一身玄锦龙袍在雪中却是扎眼,只见他不耐地从容贞手里接过纸伞,撑开后便快步离去了,遥遥望着的钟芫却突然笑了起来。   “太妃娘娘,陛下竟撑了把红伞呢。”   姜太妃闻言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她自然知道箫成玉平日最不爱这种艳丽的颜色,“许是下人在宫里随便拿的……”   说着姜太妃神色突然又紧张了起来,“芫儿,我见玉儿没穿披风,你快去给他送件去。”   钟芫闻言则是立刻道,“婢子这就去。”   说着钟芫接过姜太妃递给她的披风然后匆匆追了出去。   箫成玉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步伐也快,钟芫在后面追出宫门后才看见人,她刚松了口气却没注意脚下的凸起的石砖,一个不慎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几个宫婢的惊呼声被走在前面的箫成玉听见,陛下回过头才看见后面的钟芫。   艰难爬起的钟芫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仅手磕破了,额头上也有疼痛。   在宫中当了十年婢子,钟芫倒不在乎有没有丢脸是不是难看,她只是不喜欢身体受伤。   正在她拧眉发愁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双玄色长靴。   “陛下?”   箫成玉看着地上的钟芫,神情却愈发冷肃。   “为何如此不小心?”   钟芫愣了下,她连忙跪好,然后捧起手中的披风。   “这是太妃娘娘命婢子送给陛下的披风。”   地上的宫婢神情恭敬惶恐,挑不出一丝毛病,可帝王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悦。   正在有人开始猜测这位芫姑姑会不会也被拉出去砍了的时候,箫成玉却突然在女子面前蹲下。   钟芫有些诧异,她看着与她视线相对的男人,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到眼前帝王低声道。   “还能走吗?”   钟芫点了下头,然后又觉得不妥,便回了句。   “回陛下,婢子无碍。”   箫成玉听罢才从钟芫手中接过披风,随后又把手中的红伞递到钟芫手里。   “走吧,回宫。”   说着箫成玉也站起身,只见他抖开披风随意搭在身上,便带着侍卫继续往荣华殿走去了。   钟芫撑着伞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似乎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这一路上,却也没被丢下。   站在陛下身侧的寻侍卫偷偷朝后瞧了眼,此时的钟芫发髻歪了,衣上蹭了一道泥污,额上也有一处红痕,端的是有些可怜。   他悄悄看了眼身边陛下。   “可需臣去请御医过来?”   箫成玉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寻安等了会,却不见陛下点头,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听到陛下回了一句。   “去吧。”   寻侍卫微微松了口气,然后便领命离去。   走在后面的钟芫自然听不到这些,她只觉得自己撑伞的手很痛,等她把陛下送回寝殿后,便立刻回了自己在梅园后的居所。   房间里的箫怀执听到声音警惕的睁开眼,见回来的是钟芫才又逐渐放松下来。   不过很快,他也发觉钟芫有些不对,他看着女子略显迟缓僵硬的动作,迟疑地开口道。   “你……受伤了?” 第4章   ◎折枝◎   钟芫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便从柜中翻出伤药涂到手上,等包扎好后,才又找了身衣裳换上。   箫怀执见她更衣便移开了视线,窗外雪声簌簌,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   “怎么会受伤?”   听到箫怀执的询问,钟芫穿衣的动作微微顿了下,不过很快她便不甚在意的回道,“不过是路上滑摔了一下罢了,过不了半天便痊愈了。”   女子回的简单,箫怀执也不再多问。   屋中很快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院外传来太监的传唤声。   “芫姑姑,陛下唤您过去。”   屋中的钟芫立刻回道,“这就来。”   走之前,钟芫给箫怀执倒了杯水在床边,然后才阖门出去。   屋外的雪似乎又大了些,来传唤的太监瞧见钟芫出来,连忙举着伞迎了上去,“听说芫姑姑今日受了伤,陛下便传了御医过来,正在偏殿等着呢。”   小太监见钟芫神色淡淡,便接着道,“还有呢,陛下刚刚下令将太岁宫外的地砖重新铺设一遍,说是太妃娘娘年纪大了经不得磕碰,宫内的道路得全部修平。”   钟芫听着看了眼身旁太监,然后又抬眸望向伞外的魏宫,风雪如雾般笼罩在宫殿琼阁之上,站在伞下的她却仿佛身处另一处凡宇。   “陛下向来遵守孝道,这是我们南魏的福气。”   小太监听着眼珠却动了动然后才诺诺地回了句,“是。”   等钟芫到了偏殿后看到来的御医便笑了下,原来来的正是早上为她看诊的那位,她缓步上前行了一礼。   “婢子给陛下请安。”   此时箫成玉正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听到钟芫的声音,微微抬了下眼眸。   宫内上下对新帝都有几分胆颤,而亲眼见过血洗魏宫的李太医对陛下的畏惧尤甚,他惶恐的看了眼钟芫,然后放下药箱。   “钟姑娘请坐,先让微臣检查下伤势。”   钟芫闻言也不推辞,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寻侍卫,然后走到他身边椅子上坐下。   这会的钟芫已经没了之前那般狼狈,只是头上的磕伤还渗着些血迹,李太医认真地给她额上和手掌上上药包扎,然后又做了些叮嘱,等一切结束才颤颤巍巍的向陛下叩首道。   “臣已经给钟姑娘看过了,伤处不重,只要好生养着,过个三四天便可痊愈。”   箫成玉淡淡了嗯了一声,容贞便立刻上前请走了李太医。   钟芫看着李太医的背影,却悄悄踢了下身边的寻安。   “太医院人这么多,怎么偏偏请了李太医,他年纪这般大,若是路上也摔了倒要给他看病了。”   寻安皱了下眉,没有理会钟芫,他可不是钟芫,哪里敢在陛下面前肆意闲聊。   钟芫见他不理她,便又踢了一脚。   只是这一脚有些重,寻侍卫吃痛的嘶了一声。   这一声果然惊扰到了箫成玉,只见他把手中的奏折往桌上一摔,然后便看向钟芫。   “不疼了是吗?”   钟芫悄悄望了眼寻侍卫,然后犹豫的回道,“回陛下,已经不痛了。”   “不疼了就过来伺候。”   箫成玉的声音带着些许冷意,钟芫闻言自然立刻走到摆满奏章的桌案旁。   她垂首地站,动作小心而谨慎,看起来似乎很怕惹到箫成玉不悦。   而这种恭顺对于钟芫来说,只是一种习惯的动作。   她轻轻扫了眼箫成玉手中的奏章,这一看钟芫才知道原来自己救出箫怀执之后倒是给箫成玉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原本先帝出家,先皇后自焚,太子被囚,箫成玉夺权成功荣登大统,文武百官纵然敢怒却不敢言,可如今箫怀执失踪的消息走漏了出去,原本支持先皇后的世族大臣们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毕竟先皇后能稳坐后位这么多年,靠的可不是先帝的宠爱,而是盘踞江州的戚氏一族。   这个世族在整个南魏也颇有名望,自南魏建朝三百余年,便出过两朝中丞,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更是不胜枚举。   戚后虽亡,戚氏犹在。   若不是箫成玉手中也握有魏都十万禁军,他们恐怕早就掀了魏宫以清君侧了。   箫成玉连着打开了四五个奏折,上面的名字钟芫不熟悉,所以应当都是地方上的上奏,可几本看下来,似乎意思都是今年地方困难,无法顺利缴纳今年税收。   到底是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没有银子,国库空虚,又如何养得起魏都的军队。   钟芫看着缓缓垂下眼眸。   倒是难怪陛下最近脾气差了不少。   “看完了?”   突然听到箫成玉的声音,钟芫动作顿了下,她一抬眸便看到下陛下正神情淡漠地看着自己。   她下意识便想跪下,转而又想起眼下殿中并无旁人,便垂首道。   “陛下赎罪,婢子只是不小心瞧了几眼……倒是被陛下发现了。”   箫成玉微微眯了下眼眸,然后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   “这些老东西都想跟孤装病,你说,要不要都杀了。”   钟芫闻言却浅笑道,“陛下杀人简单,但是杀了之后,谁来替陛下打理江山。”   “不过一群.奸佞小人,杀了便杀了,难道杀了我南魏便无人了?”   箫成玉说着面上又冷了几分,若是寻常侍臣早就跪下了,可钟芫却依旧不疾不徐地站在砚台旁磨墨。   殿内温热,偶尔飘进的飞雪一落地便化成了水,滴落在微微敞开的门边。   “我朝人才济济怎会无人,但是陛下,从南魏开国以来世族便盘踞各方,就算陛下派了人去,婢子恐怕他也到不了接任的府衙。”   见箫成玉没有回答,钟芫便才缓缓道,“陛下,奸臣是可恨,可奸臣是杀不完的。”   尤其是现在,新帝登基,根基不稳,之前该杀的已经杀过了,眼下正稳定人心的时候,并不适合轻易动起干戈。   靠在椅背上的箫成玉微微闭上眼睛,轮脾性,他容忍不了这些人,但是钟芫的意思他亦是明白。   很快男人便睁开眼,然后看向站在门边的寻安。   “去,派人把两位皇叔请来。”   钟芫听到要请这两位,便立刻退下了,陛下议政,她一个宫婢自然不能继续留着。   箫成玉则是重新打开奏折,在女子离开宫殿前开口道。   “这两日不必来正殿伺候了,好好休息吧。”   钟芫刚开打门殿门,闻言便跪地叩谢。   离开偏殿后,钟芫又回头望了眼,她心仪二殿下,可她还是喜欢箫成玉做皇帝。   因为箫成玉是一个不容易讨好的人。   但是一旦讨好到了,得到的便会比付出的多。   荣华殿的梅园后面便是钟芫的居所,平日除了钟芫自己和传唤的小太监,并没有人擅自靠近,钟芫低头看了眼路面,之前来时的脚印此时又被积雪覆盖,她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新的印子。   钟芫看着突然笑了下,回去的路上她选了个开得艳丽枝条,折了带回屋里。   可惜她屋中并没有合适的花瓶,钟芫想了半天,最后别在了床榻边。   箫怀执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鲜亮的东西,现在看到了,却又觉得讽刺。   钟芫却仿佛没有注意到男人颓然的神色,转身从柜中拿出两本书来,然后递到箫怀执面前。   “这是婢子之前从冷宫带过来的,殿下若是无聊可以拿出来看看。”   箫怀执看着书封上的策论二字,只觉得胸口又闷了几分,他抬眸看向面前钟芫,冷冷的扯了下唇角。   “我现在这个样子,看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钟芫迎着箫怀执讥讽的目光,却笑着道,“除了给殿下解闷,还能有什么意义,如今这江山已经是大殿下的,二殿下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或者……是婢子的闺中娇客?”   箫怀执握紧双拳双眸微红,他愤然瞪向钟芫。   “你不如早点杀了我,说不定还能到箫成玉那里讨点赏赐。”   钟芫听罢却似真的思索了起来,“这……殿下如此貌美,婢子一时半会却舍不得,不过等殿下人老珠黄容颜不再的时候,婢子倒是可以动手。”   便是之前在囚牢中,箫怀执也不曾被人这般折辱过,他愤怒的看着钟芫,可钟芫只是拉紧了锁链,他便又动弹不得。   “殿下,都如今这时候了,与其守着所谓的自尊,不如冷静下来讨好婢子,说不定还会过得好些。”   箫怀执闻言便冷笑了声。   “你做梦——”   男人双手被吊着,没一会便虚弱的喘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钟芫却丝毫没有松下锁链的意思。   “旁人都说大殿下之所以能谋得皇位,是因为大殿下手段残忍心狠手辣,可依婢子看,若不是二殿下如此软弱无能,大殿下未必能夺得皇位。”   “殿下以为现在便是绝境,可殿下可知,这种屈辱大殿下在冷宫却是受了将近二十年。”   “同样的苦,大殿下吃了却从不认,而二殿下却一心求死。”   说着钟芫终于松了下手中的锁链,淡淡地笑了声。   “箫怀执,你差箫成玉太多。”   被放下的男人颓然的倒在床榻上,虚弱的他没有力气争辩,可他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动荡。   他身为皇子自尊在这一刻几乎被粉碎,可笑的是,他竟无法反驳钟芫的每一句话。   “……是……我就是一心求死……钟芫,你杀了我。”   刚刚别在床边的梅花,只这一会,却有些衰败之色,钟芫看着那微微零落的花蕊,勾起了唇角。   “不是说了,婢子痴迷殿下容貌,现在动手可舍不得。” 第5章   ◎魏宫◎   屋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床边的窗被被风猛地掀开发出剧烈的声响,钟芫却没有理会那大开的窗户,而是静静俯视着躺在塌上的箫怀执。   曾经尊荣矜贵的东宫太子,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失魂落魄,那张俊美绝尘的面容此时苍白若纸,仿佛她稍微用点力气,就能将他彻底击垮。   望着床榻的钟芫微微勾起唇角,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屋外积雪愈加深厚,钟芫扫了眼院前的小路,拿起了倚靠在墙边的竹铲。   之前她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现下的她却是不能够被人打扰,是以这屋前屋后的积雪还得由她自己清理。   屋中炭盆似乎又熄灭了,风雪顺着敞开的窗户涌入,房间里骤然森冷起来,箫怀执下意识的蜷缩起身子不住地发抖,他想开口唤人,却在抬眸间看到窗外站在的女子。   锈色的窗沿外,鹅毛般的飞雪倾泻而下,遮天蔽地淹没了所有,连这居所之外的梅园都显得有些遥远,风雪吹的窗户不断来回拍打,可他却好似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窗外那个纤细又笔直的背影。   过去的一切飞快的从脑中闪过,箫怀执试图搜索钟芫曾经出现过的痕迹,他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对他。   可他不管如何努力,脑中闪过的只有零星几个卑躬屈膝的瞬间。   她似乎,确实只是魏宫之中的一个卑微婢子而已。   箫怀执挣扎着坐起身,然后麻木的笑了笑,他的自尊早在地牢之中时便已经被彻底粉碎,即便钟芫不说,他也知道自己是何等懦弱是何等的比不得箫成玉。   床榻的旁边正是钟芫的梳妆台,平日里钟芫喜欢一边梳妆一边出言戏弄箫怀执,而此时,那精致的雕花铜镜前正搁着一支素钗。   箫怀执盯了一会后,拖着虚弱的身体靠了过去。   屋外的钟芫还在和风雪较劲,她的头上早就覆了一层白雪,可她若是现在不扫,等雪厚起来,她一人便扫不了了。   钟芫搓了搓手指,突然想起了之前陛下赏赐的云锦。   虽然不多,但是铺这条小路倒是够了。   想着钟芫放下竹铲回了房间。   进屋的瞬间钟芫打了个喷嚏,她扫了眼敞开的窗户,然后抬步走了过去。   此时箫怀执正靠在床边,整个人斜斜的倾着,看着似乎是在熟睡,只是他的脖颈上却染着刺目的血痕。   钟芫愣了下,她怔怔地看着箫怀执,直到发现他胸膛依旧起伏着才极轻极缓地呼了口气。   窗外冷风灌入,钟芫下意识眨了下眼,然后自然的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原本明亮的房间骤然暗了下来,钟芫想了想又去屋后拾了些银碳进来,然后蹲在铜盆前点火。   床榻上,听到声音的箫怀执也缓缓睁开眼眸。   他摸了摸脖颈上的血迹,然后自嘲的笑了下。   他现在竟是连了断的力气都没有,又或者他根本没有了断的勇气,那枚长钗就在手心,箫怀执摸着那被磨得圆润的钗尖,却是更加的心烦意乱。   “饿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女子的声音搁着屏风传来,箫怀执偏过头看向女子模糊的身影,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郁结。   “钟芫,你总不能一辈子藏着我,总有一天你我会被发现,到了那时,你也会死。”   钟芫吹了吹盆中的银碳,直到银碳渐渐燃起才熄了手中的火引。   把炭盆下后,钟芫想了想又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条缝隙。   做完之后,钟芫便褪下了鞋袜然后跨到床榻上,她把倒在床边的箫怀执扶回了床内,然后又熟练的将他染血的中衣褪下。   男人的身体渐渐裸露,可钟芫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她的手摸到箫怀执的亵裤,男子才终于有了动作。   尽管已经许多次了,可箫怀执还是控制不住的脸上发烫。   眼前这女子简直不可理喻,嘴上口口声声是痴迷于他,但是做起这种事来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你把里衣拿来,我自己可以换……”   男人的声音有些僵硬,钟芫听着却缓缓笑开,她微微倾身看着箫怀执脖颈的伤口。   伤口不深,似乎只是用力留下的擦伤,钟芫看着那已经在结痂的伤口,却微微皱起眉,她看着男人的眼睛开口威胁道。   “下次不许了,若是再敢,婢子便要惩罚殿下了。”   女子的声音不似玩笑,箫怀执听着却皱起眉,他回视着钟芫,然后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我说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这样做,迟早会被发现,到那时……”   “我会死?”   钟芫的声音打断了箫怀执,她眉眼微微弯起,看起来仿佛只是个天真纯良的寻常女子。   “殿下宽心,阿芫不会死,阿芫会带着殿下一起离开魏宫,到时候你就随我一起去到家乡,然后我们置办一处房子,再买上几亩田地,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女子的声音平静而笃定,箫怀执却觉得她是疯了。   疯子是说不通的。   箫怀执闭着眼呼了口气,“那你告诉我离开是什么时候,在南魏宫婢侍奉满三十年才有可能离宫,你以为你能将我藏三十年?”   钟芫摇了摇头,“不会那么久,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离宫了,这是陛下答应我的。”   箫怀执听着却有些意外,他正想接着问,却突然感到下身一凉,自己亵裤居然被这女子扯了下去。   男人的脸上骤然泛红,他愤然的看着钟芫。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   钟芫却笑了笑,“殿下忘记了,阿芫只是婢子,又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哪里有那些家教规矩。”   她说着也不管箫怀执的挣扎,便将人衣裳褪去,然后抱着血衣去了屋后。   床榻上被迫赤着身子的箫怀执,却不由得闭上眼睛。   这个婢子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钟芫把怀里的衣服都泡进水里,然后便从屋中翻出云锦抱着离开了房间。   箫怀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知道过了许久才见钟芫回来。   门外传来女子抖落积雪的声音,随着房门被推开,门上的金玲发出浅浅的脆响。   此时钟芫的脸被冻得发红,她走到炭盆前烤了好一会,才想起之前陛下赏她的暖玉,她从之前换下衣袍里翻出了锦盒,想了想还是揣到自己怀中。   箫成玉的某些癖好是钟芫至今不解的,比方他赏赐的东西,若是她一直收着不用,过不了多久便会被他收走。   是以有时钟芫也分不清箫成玉待她是慷慨亦或是悭吝。   屋外大雪丝毫不见停歇,钟芫又打开门看了眼自己铺好小路,然后才阖上了门。   这场雪在入夜后终于停歇了下来,阴了一整天后,夜里倒是放了晴。穹幕之上圆月润泽如玉,柔软的月光仿佛将整个魏都团于掌心,而铺陈满地的落雪却似回应天上明月一般也泛起莹莹光亮。   都城之上的守卫垂首遥望着远处雍容巍丽的魏宫,只觉得飘飘渺渺不似凡世。   可这样美的夜景,箫成玉却是无心欣赏的。   此时的他正在翻阅刚刚送上的群臣奏疏,奏疏有十余本,本本情真字字恳切。   而内容,却是要求他给自焚而亡的戚皇后举行一场祭天大典。   箫成玉敲了敲桌案,然后看向把这些陈情送来的两人。   “所以,这也是两位皇叔的意思?” 第6章   ◎相识◎   此时荣华殿中灯火如昼,两位宗正互相看了眼,神情都有些微妙的复杂。   这个当初他们亲手扶持起来的小辈,如今羽翼渐丰,举手投足之间竟隐有几分盛气凌人。   箫直不适的摸了摸鼻尖,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为长辈的尊严。   “成玉,毕竟江州辽阔位置特殊,甚至也是南魏最为富庶之地,先帝之前对戚氏多般便是缘至于此,为今之计,还是尽力安抚为上,切莫冲动因小失大……”   男人还想继续说什么,触及新帝的眼神后,又把话咽了了下去。   午夜风起,长廊上宫灯摇晃,寻安按着佩刀扫视着大殿的一切,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可以去宰任何人。   箫成玉缓缓合上奏折,沉默了稍许才缓缓开口道。   “皇叔苦心,孤自然领会,只是戚氏身为皇后祸乱朝纲,自焚谢罪已是轻罚,如今再举典祭祀,恐会天怒人怨,未免得不偿失。”   箫直脸上微僵,他没想到箫成玉会这般记恨戚后,此番话出便是再无半点回旋可能。   “这……”   他看了眼身边的箫怀,却见箫怀也是面色沉沉,二人交换了下眼神,内心都有几分失望。   正在他们想着要不要告辞离去的时候,却又听箫成玉的开口道。   “不过论过,也不过戚后一人之过,如今戚后既已伏诛,此事自然也就此了结。”   大殿之上,新帝神情淡淡,“其实这次召两位皇叔前来,也是有事相商,孤中意戚氏锦黛已久,想以后位许之,不知两位皇叔觉得此女如何?”   箫直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他抬手捋了捋胡须道。   “传言这锦黛姑娘才貌品行俱佳,或许可担后位。”   箫怀看了眼喜形于色的胞弟,微微蹙了下眉,不过他也并未多言,只是躬身拜了拜便与箫直一同退了下去。   此时已是深夜,箫成玉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抬手按住了眉心,他下意识想喊钟芫,张口时才行想起自己已经准她休沐。   两位箫氏宗正离开后,容贞才躬身入殿,他小心地看了眼陛下的脸色,然后启声询问道,“陛下今晚去何处安歇?”   箫成玉瞥了眼面前的老太监,之所以留下他还是应了母妃的意思,可这人却总是不那么中用。   “今日孤睡寝殿,你们都退下吧。”   箫成玉说罢,几个宫婢便准备伺候陛下更衣,可她们刚进殿便听到陛下沉冷的声音道。   “都退下——”   宫婢们闻言面露惊恐,随即俯身退后。   很快殿门关上,偌大的宫殿便只剩箫成玉一人,他看着桌案上晃动的烛火,那双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只是许久之后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三更后,魏都的雪又飘了起来。   钟芫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昨夜的月色已经无处寻迹,她摸了件衣袍披在身上,然后便去后院打了盆清水梳洗起来。   简单的收拾之后,钟芫便开始生火熬粥,她这个居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等把这些忙活完,她才拢拢衣袍去了院外。   昨晚铺的布匹上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钟芫从雪里翻出云锦的一角,然后一点点抬起将上面的积雪掀到路边。   钟芫顺着小路一边除雪,一边卷起布匹,卷到一半的时候,她动作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依旧晦暗,她隐隐看到前面一个男人提着行灯缓缓朝这边走来,钟芫微微眯起眼,借着行灯的光亮,她辩出男人身上的玄色龙袍。   箫成玉?   钟芫愣了下,她抱着云锦的手有些无措,等箫成玉走近后看见钟芫手上绸缎,却低下头淡淡哼笑声。   “我给你的云锦就是这般用的?”   钟芫犹豫着跪下,刚要屈膝便被箫成玉拎着站了起来。   “你还是从前胆子大些,这些年竟学会跪了。”   男人的声音似有几分责备,钟芫抬头看着箫成玉,却也下意识的回忆起箫成玉口中的从前。   她入宫那年好像是十一岁,因为她自小个子便高挑些,家人便谎报了年岁,这才让她顺利入了宫。   刚入宫的那会,她还总是不服管教,时不时便与女官顶撞。   宫里的人教训人的手段多,有那么几次钟芫以为自己会死,可后来她却又活了下来。   钟芫隐约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箫成玉的时候,似乎也是个深夜,她去御厨偷吃的,却在摸到肉馅饼的时候撞到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互相却都没有说话,钟芫拿走了肉饼,少年端走了银耳粥,两人一前一后逃离了御厨。   或许因为这时不时的遇见,两人竟渐渐相熟起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冷宫,更不知道这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居然南魏的大皇子。   她只觉得这少年瞧着比她弱,便经常抢他东西。   比如箫成玉脖子上的玉佩,又或是刚从内务府领来的食物,总之只要被钟芫看见,都要被她暗中抢了去。   两人还曾因此狠狠地撕打过,那时输的人是箫成玉,甚至他的脖颈上至今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但若不是那次撕打后来惊动了戚皇后,钟芫恐怕也不会被遣去冷宫。   那冷宫里真是没一处好,可钟芫却待了十年。   因为对钟芫来说,这魏宫虽大却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要么在其他宫苑被打死,要么在冷宫被饿死,总归是死,留在哪里都一样。   女子走神的模样被箫成玉看在眼里,他抬手接过女子手中的云锦,然后顺着面前的小道开始抖落积雪。   站在后面的钟芫瞧着箫成玉的动作,僵硬了稍许,然后才开口道。   “陛下,不是这样做的,你这般粗鲁,婢子的心思要白费了……”   被数落的箫成玉却恍若未闻,“雪又未停,你清理的再干净又有何用?再说这种事,以后交给其他宫人打理便是……”   白雪纷扬而下,无声无息的坠落,站在园外看守的寻安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虽说当初在冷宫时,这些事情也常常是陛下和钟芫一起做的,但是当初的大殿下如今可是南魏君主……   向来杀伐果决的冷酷侍卫此刻满脸的为难,他按着刀柄不断四下张望,生怕有什么人莽撞闯入,若是有,他今日恐怕又要动手处理尸首了。   待两块布匹重新卷好,箫成玉直接把那云锦扔给了寻安怀里。   站在梅园之外的箫成玉此刻又成了冷傲矜贵的帝王,他淡淡地扫了眼钟芫的额头。   “以后这种事让寻安帮你。”   陛下说罢便转身去了大殿,寻侍卫抱着云锦跟上,只是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钟芫。   女子站在他们身后,看起来恭顺依旧,在他眼里钟芫不仅吃苦能干衷心为主,而且心思单纯善解人意,陛下和太妃喜欢这样的女子实属自然。   但每当他如此评价的时候,无论太妃还是陛下却都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   钟芫并不知寻安对她的猜测,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等待箫成玉的身影慢慢远去。   这个时节的飞鸟不多,但偶尔也有一两只乌雀会落在枝丫哀哀鸣叫,钟芫回头看了眼清理出来的道路,然后匆匆往居所赶去。   她那后院里还有粥在熬着。   钟芫走到后才发现粥还未曾煮好,她低头看去不禁叹了口气,果然是火又熄灭了,好在时候还早,钟芫又到院前搬了了木柴,然后重新点火熬粥。   昨夜箫怀执换下的血衣还在盆中搁着,钟芫顺便又烧了壶热水,然后便将衣裳扔进木盆里。   一通忙碌之后,天边也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钟芫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盛了碗粥送到屋中。   箫怀执这一夜其实也没有怎么入睡,钟芫还未起身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他看着钟芫来回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眼搁置在床榻角落里的策论,沉默良久后却移开了视线。   钟芫进屋的时候,箫怀执正努力坐起身来。   女子把粥放在桌上,然后端水进来给箫怀执漱口,等箫怀执漱完口后,她又沾湿了软巾给他擦起了身。   若是从前的箫怀执受这般伺候自然是理所当然,可现的他在被钟芫这样照顾着,却是有些不适。   过了会钟芫又拿起梳子给箫怀执梳发,箫怀执本想拒绝,可手刚动了动便听到锁链的声响。   “钟芫,如今的我连站都站不起来,还需要你用这种东西吗?”   女子没有搭话,等帮他系好发髻后,才勾着唇角道。   “这链子在时殿下自然是站不起来,但若是不在,便不一定了。”   箫怀执听罢郁结地瞥了眼身边的女子,随即便不再多言。   钟芫把粥递到箫怀执手中后便又出去了,过了会她才端着粥回了屋里,箫怀执见她打开了房门然后一个人坐在门槛处静静的喝起粥来。   箫怀执看了眼坐在门口的女子,他不明白,这个女子明明畏寒的紧,怎么偏偏又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   此时屋外已经渐渐亮堂起来,钟芫眯着眼看着外面的飞雪,又在心里默默地算着日子。   又过去了一日,还有十天便是除夕。 第7章   ◎大魏都统◎   宫里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等钟芫回过神来的是时候,离她等候的日子已经只剩一天。   之前的雪下了足足三日,可放晴了之后也不见雪化,整个魏宫的穹顶依旧是茫茫白色。   钟芫眯着眼睛瞧着宫檐,思量了许久,才抬起手往门边指了指。   “歪了,往这边挪挪。”   正在挂宫灯的太监闻言又小心往门边移了移,然后接着问道,“芫姑姑看下这样可好些?”   除夕将至,魏宫也换了喜庆的彩绸红灯,可箫成玉一向不喜这些,直到姜太妃下了命令,钟芫才带人将荣华殿的宫灯换上。   “罢了,就这样吧,”钟芫说着有指了指大殿之中那株已经完全秃了的梧桐,“方才的红绸呢,也都快挂上。”   太监们闻言回了声是,然后便小跑着赶到树下。   今冬严寒,便是不下雪的日子也不见暖和多少,钟芫低头吹了口热气,然后又搓了搓手。   “芫姑姑手冷吗,婢子这里有暖袋。”   钟芫闻言回过头,眼前的姑娘眉眼清秀神情微赧,正是之前去居所请她的那个叫苏玥的婢子。   她记得她是薛美人宫里的女婢。   “不必,若是待会被容总管见到又要数落了。”   钟芫说罢走到树下,此时那光秃的梧桐上已经挂了几只红绸,冷风迎面吹来,那红绸也朝着他飘动着。   刚下朝的箫成玉一进宫殿便看到站在树下钟芫,女子双手拢在胸前扬首望着梧桐,看着似乎是在期许什么。   陛下脚步微顿了下,眼神也跟着飞快地略过。   几个大臣还跟在身后,他们今日要商议政务。   钟芫认出那是南司徒和宗人府的匡大人,等他们进殿后之后,才见容贞引着两位皇叔进了宫殿。   今儿是南魏瑱玺初年的最后一天,这些天立后之事已经在魏宫里传遍了,估计今日之后便要有结果了。   钟芫想着却不由得笑了笑,看来这后宫的争抢又要开始了。   “芫姑姑,你看这样挂行吗?”   听到树上的小太监发问,钟芫便点了点头。   “可以了,收拾了东西都退下吧。”   原本支持陛下的两位皇叔不知为何突然倒向了戚氏,如今为了安抚戚氏,竟是执意举荐戚家女子为后,而陛下之所以顺利登基一个是依仗寇都统的兵马,一个则是南司徒力压群臣非议,可陛下登基了,却要立戚氏为后。   这让他们如何接受?   钟芫待太监们退下后,自己便回姜太妃那里复命。   到太岁宫的时候,钟芫看到几个眼生的婢子,她思索了稍许才记起这是南贵妃从南家带进宫的随侍宫婢。   太岁宫的小太监见了钟芫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而南家的那两个宫婢却一声不吭的站着,一副不曾看见钟芫的模样,钟芫淡淡的笑了下,这种事她见得多了自然也不甚在意。   可她抬步时,却被这两个婢子拌了一下。   钟芫踉跄了几步,好在没有摔倒,她回首看了眼身后的两个婢子,却见这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仿佛方才那一踉跄只是钟芫自己不小心而已。   钟芫脸上的笑意逐渐延展,她缓缓走近两个婢子,然后抬手摸了摸女子娇嫩清秀的脸蛋,钟芫的个子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些,想要凑近些说话还需要弯点身子。   “告诉芫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被钟芫抚摸着,宫婢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不过她还是不卑不亢道,“太妃娘娘还在等着,芫姑姑难道不先进去?”   钟芫闻言却笑道摇了摇头,“此事不急,不过,我刚刚问你的话怎么不答?”   女子的声线柔软清浅,可那婢子却没有由来的紧张。   “婢……婢子名唤温秀……”   “原来叫温秀,这倒是个好名字。”钟芫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人,“以后这位温秀姑娘便留在长岁宫了,记得跟容总管说声,让容总管安排个新人去贵妃那里伺候。”   站在后面的小太监闻言便应了声是,而那叫温秀的婢子却顿时睁大双眼,她怒视着钟芫正要说什么,却立刻便被两个宫人捂了嘴,直接拖去了殿后。   至于另外一个,钟芫只是对她笑了笑,那宫婢立刻便跪倒在地。   “婢,婢子知错,请芫姑姑饶恕……”   “饶恕……”钟芫脸上挂着浅笑,神情却再温柔不过,“姑娘这话严重了,钟芫不过区区一个宫婢,哪里轮得到我来饶恕旁人。”   “你们二人在殿外非议太妃娘娘,要宽恕也得找太妃娘娘宽恕才是……”   钟芫言罢便转身离去,而那婢子闻言却吓得瘫倒在地。   跟在钟芫身后的小太监悄悄瞟了眼身后,然后又跟紧了钟芫几分。   “瞧她吓得,不就是去刷几日虎子……”   钟芫闻言却戏谑道,“莫说旁人,你自己当初不也怕得直哭?”   被噎住的小太监摸了摸后颈,“那还不是因为芫姑姑太会唬人……”   长岁宫比容华殿要小些,可打点的却比容华殿要端庄许多,长廊上缠着的垂藤四季葱郁,每片枝叶上都铺陈着松散的积雪。   钟芫绕过长廊时又遇着迎面而来的南贵妃。   今日南贵妃眉目间有些愁绪,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垂首站着钟芫便带着婢子匆匆走过了。   待贵妃走远后,钟芫才进了太妃的寝宫。   此时姜太妃正在品茶,见钟芫这么快进来便问道。   “碰见贵妃了?”   钟芫闻言点了点头,她上前摸了摸茶壶,发觉有些凉了,便又放到炉上重新温着。   “婢子来的时候看见陛下带着宗人府的匡大人了,还有那两位宗正。”   太妃闻言似乎也不意外,她把钟芫拉到身边坐着,然后把自己近来刚绣的披肩给她戴上,“南襄方才还想来套我口风呢,这事啊我看还得争一段子……”   钟芫闻言笑了笑,她看着太妃亲手绣的披肩,微微垂下头。   “太妃对婢子如此好,婢子都不知怎么报答了。”   姜太妃闻言却是无奈的摇摇头,“我现在都是皇帝的母妃了,还需你一个小丫头报答什么,你啊,就是会想太多。”   说着太妃又抬手理了理钟芫额前的碎发,“人老了,总在想过去的事,有时候我就想,当时若不是有你在,我与玉儿说不定也活不到现在……”   姜太妃说得随意,钟芫却立刻恭敬起来。   “婢子做的都是应该的,是陛下和太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往日那些都过去了,现在太妃只需安心享福便是,说不定明年开春还能抱上孙子呢……”   提起这个姜太妃便有些无奈,“你这一说,这玉儿也是,宫里美人这么多,怎么一个有动静的都没有?”   钟芫听着也只是笑笑,陛下和宫妃的那些事,便是她也不敢乱说什么。   想到明日便是除夕,姜太妃便对钟芫道,“等到明日宫里那些规矩便来了,又是祭祖又是拜天的,不如趁着今日我们自家人一起坐下吃个饭,就当提前过个年。”   钟芫轻轻摩挲了下肩上的披肩,随即便笑着回道,“好,婢子这就去请陛下。”   今日艳阳高照,是个好天,钟芫回到荣华殿的时候,见容总管还站在殿外便上前询问道。   “陛下可在?”   容贞一听便摇了摇头,他看了眼宫殿内,然后缓步走了下来,“还在吵呢,我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你若有什么事先告诉我,等人散了,老奴再进去通传便是。”   钟芫望了眼大殿,然后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容总管了,其实也不是急事,只是太妃娘娘请陛下晚间去她那里用膳。”   容贞闻言点了点头,“行,我知晓了。”   待传完了话,钟芫便又离了荣华殿。   眼下刚过申时,日头还大,钟芫独自穿过金水桥,然后往魏宫西首宫门走去。   守门的侍卫见来的是钟芫,似乎也不意外,他笑眯眯的望着如今深得恩宠的大宫女,“今年也来等吗?”   钟芫听着,浅笑着点了点头。   “霍大哥今年也不回老家吗?”   守卫没想到钟芫还记得自己名字,便憨笑着回道,“不回了,年初便把妻儿老母都接到了都城,以后便都不回去了。”   钟芫点了点头,然后拢着衣袖望向宫门外。   魏宫的四个宫门,宣武门走皇族,朱雀门走文武百官,正北门去奉先殿祭拜天祖,而这西首宫门便是当初钟芫进宫时走的门。   此时正门紧闭,只有侧边的一道小门开着,钟芫透过这小门歪头看着外面来回巡视的禁军,她的目光隐约有几分期许,可一直等到日头将落,宫外还是只有这些往来巡逻的禁军。   旁的守卫不明所以,便悄悄询问霍越这宫女到底在等什么。   霍越看了眼钟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他把凑过来的同僚推开,然后不耐道,“行了,不该你们管的以后少管!”   被推开的守卫却不依不饶,“这般痴守,定然是心上人了……”   几人闻言顿时哄笑,正在此时宫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钟芫眼眸亮了凉,她抬眸看过去,却见一身戎装的男子从这道偏门缓步而入。   男人举了举大魏都统的腰牌,守卫便立刻躬身退到一边。   此时钟芫还伸头望着,男人刚一进宫门便与女子的视线撞到一处,不过他并未停留,收回视线后便径直朝宫中赶去了。   钟芫看了眼男人离去的方向,估摸着应该还是荣华殿。 第8章   ◎还不过来◎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守门的侍卫也要准备轮值,霍越看了眼还在等待的钟芫,皱了下眉上前劝道。   “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宫去,若是真的有人来,我定会派人去告诉你。”   钟芫似乎还是有些不愿,可她看了眼天色还是对霍越笑道,“那便有劳霍大哥了。”   女子说罢便转身往宫里走去,等她走远,一旁的守卫便不死心地朝霍越继续问道,“这人都走了,快说这姑娘到底等的是谁?”   霍越瞧了眼对面站着的同僚,抿了抿双唇无奈道,“你们这些憨货就知道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城门的守卫年年都会换人,而霍越却是个例外,他本是魏都十六卫统军府的副都卫史,只因五年前总都卫史陆远与宫妃私通被察,陛下一怒之下直接罢了整个十六卫统军府,至于霍越也因此事被牵连,如今才沦落到宫中守门。   而他刚来这西首宫门的第一年,便认识了钟芫。   那会的钟芫在霍越眼里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只是听旁人说这是大殿下身边的婢子才多注意了些,而就是这么个小丫头,竟敢一个人来宫门处口口声声说道她的爹娘会在今年除夕时接她回家。   亏了那时守着宫门的是霍越,若是换个没耐心的,早上报了内务府,说不定隔日钟芫就会从魏宫里彻底消失。   想着霍越竟也有几分嗟叹,那时的小丫头固执的在宫门处蹲守了一天一夜,还是大殿下来把人敲晕了带回去。   后来每年这个时候,钟芫都会来,只是次数多了之后便没有开始时那般动静了,许多时候她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宫门处张望着。   一晃五年过去,霍越早已习惯了看守宫门的日子,也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过来张望的钟芫。   只是他没想到当初大胆乱来的丫头,如今也亭亭玉立沉稳端庄了起来。   “……所以哪有你们想的那些,一个个脑子里没点好货!”   对面的侍卫听着却摇头道,“这进了宫的婢子哪里还有什么爹娘啊,这姑娘未免也太执迷不悟……”   霍越闻言也笑了笑,没有接话。   入暮之后,魏都却在华灯映照下显得愈加繁华,可惜一墙之隔,钟芫见不到外面的热闹。   刺骨寒风吹的人只想躲藏,钟芫隐约听见宫苑外传来了远处的鞭炮声,便停下了脚步,直到那鞭炮消匿了去,才匆匆往荣华殿赶去。   此时的魏宫已然是灯火通明,容贞见了钟芫,却是苦着脸朝她又摇了摇头。   看来陛下今日是赶不上太妃娘娘的晚膳了。   钟芫想着微微叹息,她拢了拢衣袖上前问候道,“容总管受罪了,这大冷天的却要当值。”   容贞听着却叹了声,“都是奴才,哪里有什么受罪的,只要主子安好一切便是。”   天色昏暗,微微垂首的钟芫让人看不清神情,只听她清柔温浅的嗓音缓缓道,“容总管说的是,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毕竟您年岁也大了……”   容总管听着宽慰的笑了笑,“唉,年纪大了就喜欢操劳罢了……”说着容贞又看了眼天色,“都这个时候了,太妃娘娘估计在惦记了,你也快去伺候吧。”   钟芫点了点头,便离了荣华殿。   此时姜太妃正坐在宫里准备晚膳,可等到天黑却只见了钟芫一个人。   “怎么,他们还在商议?”   钟芫苦笑了下,“毕竟是事关皇后之位……”   自立朝以来,因后威兴而外戚掌政便是常有之事,所以这皇后之位必然是会引来一番争抢。   姜太妃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却叹了口气,“罢了,今日就我们娘俩吧,我熬了血鸽汤,你这孩子前两日气色差的紧,待会多喝点补补身子。”   钟芫闻言便恭顺的做到桌前,此时宫婢进来点上了火炉,没一会屋中便温暖了起来。   待用完膳,姜太妃便与钟芫说着她年幼的时候事,其实太妃过去的事她已经与钟芫说了很多遍,但钟芫还是安静的听着,偶尔回应两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太妃便这么一边说着一边睡了过去。   钟芫打开门唤了两个婢子进来一起把太妃娘娘扶到塌上休息,等把太妃娘娘安顿好,钟芫才离了太岁宫,不过走的时候却把那盅血鸽汤一起端走了。   今夜月色氤氲,整个魏宫全靠灯火照亮,钟芫一个人走在宫苑道上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鸣响,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又听一道剧烈的爆裂声在头顶响起。   她怔怔地抬头,只见穹顶之上,四散的烟火如星。   “放烟火了……”   远处传来宫婢的欢喜的声音。   “是啊,今年竟这么早便开始放了,真好看……”   接二连三的爆裂声响起,宫人们都欢喜的仰头张望,刚刚睡着的太妃娘娘被这声音吵醒,她打开窗户朝外看了看,没一会便摇着头重新躺会了床榻。   钟芫抱着汤盅仰首看着,直到声音停歇,烟火散尽,天幕上只剩几道飘白的印记。   “喜欢吗?”   耳边突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钟芫才愣了下,才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陛下,她僵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箫成玉一如即往的神情淡漠。   他瞥了眼她怀中的汤盅,然后望了眼太岁宫的方向。   “娘睡了吗?”   钟芫眨了下眼,然后几步走到箫成玉身边,“太妃娘娘等了许久,但是陛下一直未来这才经不住熬睡了过去。”   箫成玉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往回走去。   几个侍卫站在陛下身后,见陛下走了随即也跟了上去,可没一会箫成玉却又停下脚步,他瞧着还呆呆杵在后面的钟芫,微微叹了口气。   “还不过来。”   男人的声音清冷低哑,钟芫闻言立即小跑追上,夜风有些大,吹得脸上微痛,她看着陛下玄色的龙袍微微翻动着,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箫成玉就站在不远处等着,直到她赶到了,才抬步离去。   明日便是除夕,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冷宫里为炭火发愁,如今他们却成了这个宫殿的主人。   当然这并不包括钟芫。   等回到荣华殿的时候,钟芫摸了摸冻红的鼻尖等着陛下遣散,却不想自己一时不备怀里的鸽汤却被箫成玉抢了去。   陛下抬手便将钟芫没舍得喝的鸽汤递到了身后的侍卫手里。   “拿去热一下。”   钟芫瞧着汤盅,然后转眸看向箫成玉疑惑道,“难道陛下还不曾用膳?”   箫成玉没有说话,等宫人推开殿门,便径直走了进去,钟芫沉默了片刻便也随即跟上。   此时殿中并无他人,箫成玉走到桌案前坐下,然后便对钟芫招了招手。   “过来。”   钟芫恭顺地走近,抬眸间却在桌案上看到一方锦盒,她看着箫成玉没有说话。   陛下抬手把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素钗。   那素钗看着粗糙的很,倒是和往年收到的一样。   钟芫却抿着唇笑了起来,“婢子还以为今年没有了。”   箫成玉此时却似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偏过头,顿了顿才道,“我哪年缺过你了……”   没一会寻安把热好的鸽汤端了进来,他看到钟芫,也从腰里摸出一个小鼓,直接朝钟芫扔了过来。   “前两日在街上看到的,瞧着有趣,便给你买了。”   接住小鼓的钟芫却似嫌弃一般瞥眼了身边的高大男人,“你倒不如直接把银子给我。”   “你——”寻侍卫正要说什么,又垂首看了眼端坐的陛下,然后才压低了嗓音,“不稀罕就还给我,旁的姑娘想要我还不给呢。”   钟芫听着却垂首笑了起来,箫成玉抬眸望着两人,也淡淡的勾了勾唇角。   “行了,不早了,你们两个都退下吧。”   钟芫闻言依旧恭顺的行礼告退,寻安则退到宫门外,箫成玉坐在御案前静静地望着缓缓阖上的殿门,然后又垂眸看向搁在桌案上的名册。   大殿中的香炉中烟雾袅袅,鎏金烛台上烛火影影绰绰,而高坐殿中的男人却许久未动,直到宫外传来容贞的询问,他才不耐的合上名册。   “行了,进来吧。”   得了传唤的容贞才带着宫婢们进了大殿,明日除夕,照例是要祭天拜祖,所以今夜便要将陛下祭祀穿的礼服提前送来。   “陛下,不知妃子那套,要送到哪位贵人宫里……”   听到容贞询问,箫成玉才瞥了眼托盘,随即他便冷冷的勾了下唇角,“谁都不送,就扔在这。”   容贞闻言了然地俯身称是。   宫人伺候完,立刻退出了荣华殿。   夜色深深,整个魏宫都静了下来,只有星零的几声飞鸟的鸣叫时不时地传来,而此时的钟芫却正在自己的院后熬粥。   她今日忙了一日,几乎没有回来,而箫怀执便也跟着饿了整整一日,原本她是想把血鸽汤带回来,没想半路却又被箫成玉截了去。   等她熬好的粥端进屋里,却见被锁在床榻上的男人正垂首看着她之前递给他的那本旧书。   此时箫怀执也抬眸看向钟芫,不过他只淡淡的扫了下便垂下眼眸。   “今日为何如此晚……” 第9章   ◎如果你想◎   这几日箫怀执看起来比往日平静了许多,钟芫淡淡的笑了下,然后把粥端饭床榻边。   “这不是快过年了,宫里的事自然也多,更何况……”   钟芫说着却停下下来,她看到箫怀执腕上被锁链磨出了血痕,男人皮肤白皙细腻,即便在昏暗灯光下,那伤痕依旧显眼,钟芫沉默着把手中的粥碗放下,等她再回来时手里便拿了伤药。   箫怀执看着女人垂首给他包扎,便只是静静地坐着。   夜已深了,梅园里静谧无声。   等上完了药钟芫才坐在床边喂箫怀执喝粥。   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越过屏风后便虚弱许多。   养了这些日子,箫怀执的气色看起来终于比之前好了些许,钟芫看着他细密的眼睫微微垂动,却突然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先皇后的尸首不得入陵,所以前些日子便被戚家接走了。”   男人喝粥的动作微顿,他终于抬眸看向钟芫。   眼前的女子神色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箫怀执把口中的粥咽下,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似乎总喜欢在用这些话来激怒我。”   箫怀执说着目光转向微敞的窗沿,不是他不在乎,只是他明白历来谋朝篡位都是需要理由的。   而皇兄的理由是他母妃。   钟芫闻言却缓缓弯起眉眼,“可是婢子就是喜欢看殿下明明气恼却又莫可奈何的模样……”   女子嗓音温柔,可说的话却让人气闷,箫怀执闭了下眼眸,然后便把粥碗夺了过来一饮而尽,等他喝完才转眸看向身边的女子,只是他的眼中却泛着一丝冷意。   “所以现在你满意了?”   钟芫看着空了的粥碗没有回答,只是垂首笑了笑。   “正好有事与殿下说,明日估计婢子也会是这个时候回来,殿下一个人在屋里要乖一些,莫要再像今日这般偷偷挣扎了,若是再伤了手腕,婢子可不会再给殿下治伤了……”   被点破的箫怀执耳边微红,他目光移香了别处,过了许久才又望向钟芫。   此时屏风后的女子正在更衣,箫怀执脸上一热,随即便偏过头去,“都说了你我男女有别,你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应当注意一些。”   箫怀执说罢,便听到女子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无妨,殿下记得负责便是。”   听到钟芫说得这般轻易,箫怀执双眉微微拧起,“难道你平日……与箫成玉也是这般?”   男人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急促,钟芫更衣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转眸看向屏风后的男子,烛火朦胧,男人身影也有些模糊,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又涌起浓浓地笑意。   “若……是呢?”   箫怀执听罢立刻回过头来,屏风后面的烛火依旧晃动着,他看不清钟芫的面容,却能想象到她不怀好意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而钟芫也没有继续等,她换好衣裳后便走到床边,然后掀开被角躺了进去。   箫怀执不自在地朝一边挪了挪,只是动作的时候不小心将掖在枕后的书蹭了下去,他正想侧身去捡时却听到女子微弱的鼾声。   他扭头看了眼,此时的钟芫在他身边蜷缩着似是已经熟睡。   箫怀执看着不禁皱了下眉,也不知道这婢子整日都在忙些什么,每次躺下一会便能酣然梦中。   那书最终还是在地上躺了一夜,等第二日箫怀执一睁开眼便见着钟芫坐在妆台前梳妆描黛。   女子将发髻盘到脸侧,然后精心挑了两只银钗簪上,见到箫怀执醒了便笑着道,“桌边放了些糕点,殿下先将就着垫垫,等晚上婢子回来再陪殿下一起守夜。”   此时的钟芫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同,箫怀执记起今日是除夕便也没有多想。   过了一会,钟芫打了水进屋照例帮箫怀执梳洗,走的时候她却从怀里摸出了枚香囊放在箫怀执手里。   “里面是压岁的铜钱,殿下可要收好。”   女子说罢便转身离了屋子,箫怀执听到房门被锁上,然后垂首看向手中的香囊,脸上的神情隐约有几分僵硬。   这婢子,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不成?   谁会稀罕这种东西……   此时屋外还是昏黑一片,天色未亮宫里的婢子们却先忙碌起来,陛下祭祖乃宫中大事,万万不得出错。   而这一切与钟芫无关,她早早的去了西首宫门,此时宫门处不断有送货的马车驶入,几个司物府的宫人忙着点数,他们看到钟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钟芫今日心情好,没有向之前那般为难他们。   很快送货的车马便运送完毕,钟芫依旧站在宫门处安静的探头张望着。   此时霍越不在,之前与他一起当值的侍卫见了钟芫便好奇道,“姑娘,你老家何处?”   这么多年,还是有人第一次问起这个,回过神的钟芫有些干涩地回道,“在淮安。”   说着她似有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后来迁去了梁溪。”   侍卫一听淮安,却有些惊讶,“这么巧,我爹也是淮安人士,听我爹说钟在淮安可是大姓……”   过去的事钟芫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是她想起幼时所住的宅院,还是点了点头,“是大姓。”   此时又有一架马车拉着货物进来,侍卫忙着检查车马便没有再与钟芫多聊。   站在一旁的钟芫也在张望着不断驶入宫中的马车,她脸上隐隐有几分期许,可惜瞧了一圈宫门外却只有送货的马车驶入。   不过钟芫并没有气馁,她依旧安静地等着,只是无聊的摆弄衣角时却摸到昨晚寻安送她的小鼓。   她拿在手中随便摇了摇,只见鼓上的小锤也跟着来回摆动。   模糊的记忆里,娘亲也用这种小玩意哄过她,只是如今她有些记不清娘给她的小鼓到哪里去了,她总觉得好像是去梁溪的时候被阿爹从马车上扔了下去。   想起迁去梁溪的那段记忆,钟芫便下意识的皱起眉,那时候娘亲似乎总是在哭,连送她入宫时也是哭着的。   不过钟芫很快就将这些抛在脑后,当初的她就是除夕当日进宫的,娘说过两年就会接她回去,虽然钟家家道中落,但是娘不会骗她。   钟芫一直相信着,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宫门处等着,她总想着万一娘亲来了,她却不在,那岂不是错过了。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列严整肃穆的皇城禁军从宫门外赶来。   骑在最前面的男人照例掏出腰牌,只是在垂首的时候又与钟芫的目光撞倒一起。   钟芫习惯的露出微笑,男人却快速地移开视线,一刻也没有停留便带着手下从宫门处呼啸而过。   侍卫见钟芫的视线追随而去,便充满仰慕之情地开口道。   “这是寇都统,魏都十万禁军几乎都在他手下,听说少年时便能以一当十,为人刚正治下严明,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这相貌……”   钟芫闻言立刻会意地笑了起来,她望着绝尘而去的金吾卫,虽然没有说话却也跟着点了点头,就身份来说这寇承的容貌是有些阴柔了。   谁能想到堂堂大都统竟有那么一双潋滟含情的眸子。   守卫也不敢过多非议都统大人,见钟芫笑了便只是跟着笑了笑便老老实实的在门边守着。   不多久,钟芫听到宫苑里传来悠长的丝竹声,她知道皇族的祭祀要开始了。   那种庄重场合,冷宫的人是不配去的,如今离开冷宫了,钟芫却也不大想去。   寒冬料峭,即便日头高升还是止不住这寒意,箫成玉被宫人簇拥着走向祭坛,耳边是一声声的陛下万岁、大魏千秋,站在祭坛之上的男人目光了扫视着脚下,众人如蝼蚁般匍匐叩拜,可箫成玉心中却没有一丝因为权欲而带来的满足,他甚至觉得有些茫然。   他想起登基那日曾与钟芫说过他并不爱皇位,那时钟芫只是笑着望着他却没说一句话。   想着箫成玉自己也淡淡地勾了下唇角,天下间最尊贵的位置在他脚下,他却说什么不愿意。   委实可笑了。   很快天师开始宣读祭文,箫成玉一边走神一边听着,后面流程还有许多,等祭天祭祖宴席全部结束已经六个时辰后。   六个时辰后,箫氏宗亲领赏离宫,百官群臣也餍足告退,而箫成玉则是换了身衣服径直去了西首宫门。   陛下到的时候,钟芫正毫无规矩的在宫门前抱膝坐着。   守门的侍卫见到陛下立刻跪了一地,钟芫愣了下,转头一看便也跟着俯身跪下。   箫成玉扫了眼面前,然后拧着眉开口道,“都起来。”   侍卫听言纷纷谢恩,然后立刻回到宫门前站好,而钟芫起身的时候腿却软了下,还没站起便又跪了下去,察觉到陛下看过来的目光,她只能继续俯身跪着。   “婢子失态,请陛下恕罪。”   夜晚皇宫幽暗,陛下的神色并不分明,众人只见陛下突然上前将钟芫拉起,然后不由分说便握住她的手腕往宫里走去。   婢子脚步有些踉跄,可陛下的脚步却不见丝毫放缓。   霍越用余光瞟了眼离开的两人,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下。   看来今年也是接回去了。   此时几个守卫悄悄挤眉弄眼起来,霍越瞥了眼便沉声道,“不想死就把看到的烂到肚子里。”   此话一出,宫门处立刻便安静下来。   一旁的寻安瞥了眼说话的守卫,轻笑着点了点头便满意离去。   而被箫成玉带走的钟芫光是跟上便已经十分吃力,等到了容华殿还被箫成玉一把甩开,钟芫没站稳便跪坐在地上,她看着箫成玉冷肃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老实回道。   “陛下,婢子知错了。”   跟在后面的寻侍卫听着却不住地摇头,他小心地阖上殿门然后抱着佩刀在门外看守。   大殿内,箫成玉负手站着,直到听到钟芫认错才转过身来。   “知错,既然知错为何还去?你那爹娘若是会来早就来了,这一年又一年,你去了多少次,可有谁来?”   “钟芫,从前我朝不保夕我自顾不暇,你想回家我不阻拦,可如今这魏宫都是我们的,你为何还想着那个把你丢弃的爹娘,母妃宠爱你,只要你想你可以不做婢子……”   男人的声音逐渐急促,他望着眼前女子,那双清潋的眸子漆如夜色。   很快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却摇了摇头。   “可钟芫还是觉得当个得宠的婢子能活的更久些……”   说着钟芫又抬眸看了眼箫成玉,“再说了,陛下当初可是答应了,若是有朝一日能当南魏皇帝便会做主送婢子离开皇宫的……”   女子垂着头唇角却微微扬起,脸上也带着几分期许,“陛下如今是皇帝了,只是陛下整日政务繁多,婢子也没好开口……”   箫成玉的脸色还带着方才的余愠,而此时他的呼吸却似有几分凝滞,那双漆黑的眸子似是又沉寂了几分,他垂眸看了钟芫良久。   被扳指套住的拇指微微发白,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钟芫听到面前的帝王轻声道。   “如果你想,孤可以封你郡主赐你封邑。” 第10章   ◎饵◎   陛下的声音是少有的轻柔,听起来仿佛带着几分诱哄。   大殿中烛火通明,轻纱浮动。   钟芫垂首望着地毯的一角,手指微微抓紧了裙摆。   封为郡主,赏赐封邑……   既有荣华富贵又能离开魏宫。   这实在太符合钟芫的期盼了,她的心蠢蠢欲动,随着手指收紧,女子也抬眸望向眼前的君主。   男人神色安定,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可钟芫没有回答。   陛下的眼神隐隐暗了几分。   他知道对钟芫来说,这几乎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但是她并没有回应。   因为时机不对。   钟芫望着不远处的御案,昨日那上面还放着世家女子的名册,新帝登基,士族正在争先恐后的送来女子。   他们都在谋求那个皇后之位。   不管哪一方都做足了准备,压上了筹码,如今即将尘埃落定,却出现一个陛下亲封的郡主。   太惹眼了。   钟芫不愿冒险。   她之所以低调来往与两宫之间,就是不想牵扯进他们的争夺。   她这种毫无背景全靠陛下垂青才有的尊贵,若是卷入其中便只有遭人利用的资格。   棋子若是做错了选择,便会沦为弃子。   何况钟芫太了解箫成玉,当初朝夕相伴所得青睐,但凡有一日他觉得她非他心中所想,必然也会逐渐失去容忍。   可这个机会又太难得了,她若是抓不住以后就是求都未必会有。   箫成玉静静地等钟芫的回答,他垂眸凝视着女子,看着她的眼神由迷离到清醒,又由清醒到挣扎。   那转瞬即逝的情绪极其细微,但是箫成玉却还是捕捉到了,相识十年,他亦了解她。   想着箫成玉勾了勾唇角。   她没有即刻磕拜谢恩,其实就已经是回答了。   看来……到底是没有诱惑住。   突然,殿外传来寻侍卫的声音。   “陛下,南贵人求见。”   钟芫闻言立即站起躬身退到帘后,箫成玉不耐望了眼宫门转身回到御案前坐下。   “让她进来。”   没多会,殿门打开,南襄带着几个婢子款步而入,婢子手中还端着精致膳食,角落里的钟芫闻着香味却咽了口唾沫。   她已经饿了一天。   “妾身见陛下席间没有怎么用膳,便想着送些羹汤来,都是妾身亲手做的,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胃口……”   女子容颜娇丽,眼波含羞,盈盈一拜也是端庄贤淑。   箫成玉一瞬间觉得或许南襄当得起一个皇后。   只是除了他的。   “贵妃有心了。”   南襄闻言眼眸亮了亮,她使了个眼神,身后的婢子将膳食摆在了桌案上。   只是这一抬眸间,南襄却瞥见了帘后站着的宫婢,陛下一向不喜这些宫人靠近,这个时候还能在荣华殿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南襄的眼神微敛,不过很快她便抿唇笑道。   “都是妾身应该做的,陛下休要再说这种生疏的话。”说着南襄走到桌前给箫成玉摆起碗筷,而她自己则是在一旁伺候他用膳。   箫成玉余光瞥了眼帘后站着的钟芫,然后接过了南襄递来的羹勺。   许久没有吃过苦头的钟芫,这会脸色有些难看,她在等箫成玉遣走南襄带来的宫婢,她想介时可以混入她们一同退下,可她左等右等,却未听到任何声音。   她本就在宫门等了一天,此时又饥又饿,腿上也没什么力气,可眼下的她必须安守婢子的本分。   因为她知道这是箫成玉故意的。   钟芫安静的等着,直到箫成玉用完膳,南襄带着宫婢离了荣华殿,她才终于松了口气。随着大殿的宫门阖上,钟芫再也坚持不住,颓然的跪坐在地。   听到声音的箫成玉微顿了下,他正想起身,却见女子突然抬头朝他望过来。   那双眸子里满是指责与怒意,可只是一瞬间却又被钟芫隐忍了下去。   箫成玉的唇角缓缓勾起,他想起了他们当初的相识,这是当初的钟芫常有的眼神。   他以为这些年她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原来竟也没有,只是被她藏了起来,惹得急了才会露出些许。   “还剩些,过来吃罢。”   钟芫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腿,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箫成玉的身边坐下。   此时的钟芫忘记了那些时刻要去遵循的礼数,她接过箫成玉递来的碗筷,便埋头吃了起来。   她真的饿了。   因为饿过,所以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箫成玉看着女子发间的银钗有些松落,刚想伸手,却被女子躲了去,钟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用膳,吃完之后还装了些果酒抱走。   走时她未行礼。   而箫成玉也没有多言,他坐在桌案前望着女子的背影,直至她推门离去。   其实在未登基之前,他们二人本就是这般相处的。   钟芫的恭顺谦卑,只是她在宫中谋存的手段,至少在五年之前她还敢因为月俸拿刀去捅内务府的宫人。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宫婢,疯起来连他也拦不住。   可自从那个常照顾他们的老太监死了后,钟芫却突然收敛了性子,装起温柔和善来了。   箫成玉想着,却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银钗,想起方才钟芫避开的动作,箫成玉的神情微微凝滞。   帝王弯腰拾起地上的银钗。   他知道今日钟芫是真的恼了,只是不知她会不会一直气到明日,若是明日她还僵着,他是不是要拉下脸面去哄一哄。   想着箫成玉又摇了摇头,他如今贵为国主,她多少是要给些面子的。   抱着果酒离开的钟芫,却没有像箫成玉想的那般多。   她只是许久没有被人为难,又许久没有挨饿,如今一同受了便有些控制不住。   她还是记不住教训,下意识忘记了箫成玉如今的身份,忘记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要她生或要她死。   抱着果酒的钟芫快步回了居所,等她打开房间却见屋里一片漆黑,钟芫把油点亮,便把果酒搁在了桌上。   原本已经睡下的箫怀执听到动静便睁开眼睛,闻到屏风那边传来的香味,男人的双眸微微抬了抬。   此时钟芫在后院梳洗,等她回来时手中端了盆热水。   她走到床边把水盆放下,然后拿出钥匙稍稍放了些锁链。   箫怀执知道她是要给他泡脚,可等他刚把脚放进木桶,却见钟芫也开始褪下鞋袜。   “你——”   箫怀执正要开口,便感到脚背上一阵冰凉。   是钟芫的脚。   钟芫脸色有些疲惫,她知道箫怀执要说什么,便把脚挪开了些不去碰他。   “婢子今日实在是有些疲乏,婢子知道殿下不喜触碰,所以婢子只能劳请殿下担待。”   女子的话语恭顺,但是语气却十分敷衍,箫怀执听出她的嗓音沙哑无力,可他还是没忍住训诫道。   “并非我嫌你,只是你是女子,我是男子……”   “——男女有别。”   钟芫垂着脑袋,兀自在木桶中搓了搓脚趾。   “婢子知道殿下的意思,可是殿下是婢子认定的夫君,所以殿下不算……”   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固执,箫怀执一时有些无力,他如今不过是一无所有的阶下之囚,若真论起来,恐怕如今的他连个婢子都不如,可她却非要沾上他这么个麻烦。   “别胡闹了……”   箫怀执想着,便继续训斥道,“即便当初你与皇兄患难与共,但是你如今牵扯上我,若是被箫成玉知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吗?”   钟芫没有说话,箫怀执还要继续说教,却见坐在面前的女子突然点了点脑袋,似是要睡去一般。   “钟芫——”   箫怀执正要把人唤醒,只见面前的女子突然迎面倒下,他下意识的伸出手,然后便是一阵锁链拉扯的杂乱声响。   木盆里两双脚又靠在了一起,此时女子的双脚终于有了些温度。   箫怀执看了眼又被划出血痕的手腕,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是说要一起守夜吗,快起来吧。”   此时倚靠在男人怀中的钟芫也缓缓抬起了头,她揉了揉困倦的双眼,然后捡起软巾擦了擦脚面。   她是很困乏,但是既然箫怀执说了,她便会陪他。   泡完脚后,木桶又被端了出去,钟芫回来时箫怀执已经躺回了床榻,她看了眼桌上的果酒,然后又去屋后拿了两只瓷碗回来。   “婢子这里没有贵人用的琉璃金盏,便只能委屈殿下用这个了。”   箫怀执看着她递来的果酒,淡淡的笑了下。   “你知道吗,这可是有些皇族也难喝到醉花阴……” 第11章   ◎没有以后◎   箫怀执说的醉花阴并非什么世间珍品旷世名酒,只是因为这是先帝亲手为先皇后所酿所以才珍惜罢了。   听传言只有十坛,如今所剩已是不多。   钟芫望着碗中的酒,脸上笑意清浅,没想到南贵妃居然能弄到这个。   此时皇宫传来悠远飘渺的钟鸣声。   一共十二下。   当第十二声停歇后,一年便过去了。   很快外面又传来烟火爆竹的声响,钟芫听到这烟火声却对箫怀执笑着道。   “这一整夜恐怕都要这般热闹,殿下今晚可别想入睡了。”   箫怀执听着却没有回答,他依旧垂眸望着手中的酒。   母妃从前常常与他提起此事,每每说起脸上便是少有的缱绻温柔,只是后来随着宫中妃子愈多,便也没听到她再提起了。   想起往事,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他抬眸看了眼钟芫,女子正望着窗外,只是那眼神像极了被关在家里想要出去玩耍的稚童。   箫怀执垂眸看了眼自己腕上的铁链,原本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子时过后那扰人的鞭鸣声终于渐渐停歇下来,坐在床边的钟芫不知何时睡过去了,而箫怀执则是端着手中的醉花阴静静地坐了一夜。   长夜漫漫,寒风簌簌。   等钟芫睁开眼时屋外已是大亮,她起身时看到窗沿上堆满了落雪才知道昨夜又下雪了,她垂眸看了眼从肩上滑落的披风,然后才转眸看向床上的箫怀执。   殿下皮肤白皙似雪,眉眼如画,薄唇朱红,连披散下来的长发都仿佛是晕开的墨迹般典雅出尘,钟芫不由得又看得痴迷。   二殿下是整个魏宫最美的人。   不论是刚来魏宫时还是现在,钟芫都这么觉得,可他是魏宫二殿下,更是陛下亲封的东宫太子,而她只是小小的婢子,魏宫的一个下人。   原本这一生她都没有触及他的机会。   可偏偏世事难料,坐上皇位的是冷宫的大殿下。   想着钟芫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延展开。   熟睡的箫怀执依旧是警觉的,他感到脸上微痒便很快惊醒过来。   睁开眼后他才发现原来是钟芫正在用软巾给他擦拭,箫怀执淡淡的呼了口气,然后便接过微湿的软巾。   “我自己来就好。”   刚醒来的箫怀执眼中还有几分惺忪,钟芫看着不禁笑道。   “今日婢子年休,总管说是可以出宫,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听到出宫箫怀执的眼眸便亮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清醒过来。   “我不需要什么,你自己玩得开心些便是……”   男人的声音有几分颓然,可钟芫此时却微笑着弯下了腰。   “若是婢子能将你带出去半日,殿下待如何奖励婢子?”   看到男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钟芫又幽幽道,“若是殿下承诺愿与婢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婢子便带殿下出宫游玩半日,如何?”   箫怀执抬眸看着钟芫,女子眉眼含笑,他却在想她话中有几分真实。   可想着想着,箫怀执的脸上却微微发热。   什么一生一世……   这个女子就是太过痴迷他的容貌,才这般大胆地把他从牢中救出。   她到底知不知道若是被旁人发现她也会死……   想到被救出那日,箫怀执记忆也有模糊,那时他太虚弱了,只记得天牢被人放了火,一伙黑衣刺客与狱卒缠斗着,他趁乱逃出了囚牢却在半路上昏了过去,只是倒下前依稀望见女子釉红的裙摆在他眼前晃动着,待他再醒来,人便已经被钟芫囚在这居所之中。   他在皇宫长大,只是望一眼屋外的梅林便认出这是皇帝的寝宫。   他没想到这宫婢如此大胆,更没想到皇兄宠爱她至此,不仅把离荣华殿最近的居所给了她,还给她支配宫殿守卫的权利。   搜捕他的禁军翻了整个皇宫,却止步与荣华殿外。   这个表面盈盈含笑的女子,一个人挡在居所门外,一边责问禁军看守不利,一边拎着箫成玉的令牌鄙睨着眼前刚刚血洗了皇宫的禁卫首领。   “今日谁敢扰了我的清净,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   那时箫怀志就躺在床下躲着,他听着女子轻缓又轻狂的声音,只觉得荒谬。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宫婢能威吓皇宫禁军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真的只是草草扫了眼房间便统统退了回去。   时至今日,已过了数月,箫成玉的视线似乎全在放火的黑衣刺客身上,而他其实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殿下在想什么,难道殿下不想出去吗?”   耳边再次传来钟芫的声音,箫怀执抬起头。   他拧眉看着眼前的女子,记忆里她因为冷宫的婢子,便总被宫中下人磋磨,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着钟芫被其他宫女合力推入御花园的湖中。   记忆里也是冬季。   他看着她在湖中竭力挣扎,最后哆哆嗦嗦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   他身为魏宫殿下,小小宫婢的死活本与他无关,但许是那时的钟芫太过可怜,他一时恻隐便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她。   在箫怀执眼中,这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后来那披风被皇兄亲自送了回来,再后来扔钟芫落水的那几个婢子全都无端死在了宫中。   不过都是下人的命,箫怀执并不在意。   “不……我并不想出宫,也不想给你什么承诺,如果你要出宫便自己出去吧。”   男人声音有些冷淡,钟芫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她还是不肯放弃,“那若是有朝一日,婢子带殿下彻底离开了皇宫,那殿下是不是就可以和婢子一辈子在一起?”   箫怀执听着却微微发怔,他看着执迷不悟的女子,缓缓叹了口气。   “钟芫,我没有以后,就算现在不死,日后也会死,你清醒些吧。”   有史以来,凡夺嫡失败者皆无善终。   这婢子的居所,只不过是君王偏爱下让他得以暂时喘息的阴隅。   但凡出一点差错,这宫婢便会随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可惜钟芫似乎并不能领会箫怀执的深意。   因为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女子离开的时候脸上也不大愉快。   屋门被大力的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屋中的箫怀执听到门锁挂上的声音,然后抬眸看了眼微敞的窗沿。   透过细窄的缝隙,箫怀执看到钟芫蹲在门外搬动了几下花盆,但很快女子的身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箫怀执垂下眼眸准备去翻找这几日钟芫给他解闷的闲书,她说这些都是从冷宫带回来的,有些治国策论,有些志怪杂谈,但几乎每本书上都有箫成玉留下的批注。   不过也有少数的扉页上留有奇怪的压痕,看形状像是碗底。   箫怀执抬手试图将书上的痕迹抹平,可惜试了几次效果不大。   正在他叹息的时候又听到门外传来铲雪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望向窗沿,可缝隙中依旧空空如也。   也不知过了多久,铲雪声渐渐淡去,箫怀执又等了一会才听到女子的脚步声,随着竹铲落地的声音,脚步声再次远去,箫怀执才把视线转向手中的书卷上。   昨夜的雪压得梅树弯折,钟芫离开时随手折了一枝送到太岁宫里,姜太妃知道钟芫要出宫,便拿了个荷包出来。   “出宫去可得多带些银子……”   姜太妃想起一大早便把这个送来的儿子,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是玉儿拿来的,我记得你啊,刚来冷宫时还和玉儿打过几次,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谁知你们俩突然又和好了,后来玉儿每次一理亏便送东西给你赔礼,他自己不好意思,还要我这个当娘的来。”   想着姜太妃笑容又温柔了几分,她从小便是软弱的性子,在冷宫的这些年一直也护不住玉儿,倒是让这个小小的姑娘护了几次。   “你呀,该退一步便退一步,玉儿如今毕竟是皇帝,他若是哪日恼了起来,吃亏的还是你……”   钟芫听着太妃的话,自然是恭顺的点了点头。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荷包,心中也有些意外。   若论起来,昨夜不知礼数的是她才是,想不到箫成玉竟没生气。   钟芫出宫时走的依旧走是西宫门,不过今日没有看到霍越,她向守门的侍卫打听了下才知道原来霍越被调离了城门,现在成了皇城禁卫司的副都史。   “原来霍大哥升迁了,下次得找他讨点升迁酒来喝喝。”   “姑娘说的是。”   钟芫看着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侍卫,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然后便出了宫门。   魏宫的大宫女每年可以有三天时间回家探亲。   可京城去梁溪来回需要三十日,而如今的钟芫也早已记不清钟家后来搬入的宅院具体在何处,便打消了回家的念想。   西宫门外是两列严整以待的禁卫军,钟芫回头看了眼高大的宫门,然后顺着玉石雕砌的栏杆往外面的长街走去。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离开魏宫,她身上还穿着宫女的服饰,偶尔还会引来百姓好奇的目光。   钟芫摸着怀中的钱袋,心中有些迷茫,陌生的街巷让她有种想逃回魏宫的冲动,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这么多年她最大的期愿就是离开皇宫。   可现在出来了,她竟觉得有些惶恐。   钟芫顺着人群走着,可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便迷茫的走了半个时辰,直到被一身戎甲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寇承也没想到会在宫外看到这个宫女,他第一反应便是怀疑她是逃出宫外的婢子。   不过很快他便否定了,因为此时这宫婢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都统大人,婢子今日休沐,本想出宫游玩的,可现在迷了路,可否请都统大人派个侍卫给婢子引下路?”   区区宫婢,居然要禁卫伺候。   “不知天高地厚。”   寇承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都统大人事务繁忙,说罢挥开钟芫便往府衙走去。   南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大小府衙除夕之后十五之前不公务不处事不拿人不见血。   但旁人能休息寇承却不能,年里魏都常有贼寇盲流滋事寻衅,更遑论新帝登基不久,前段时间还出现刺客闯入皇宫的事情。   刚到司徒府衙,寇晨正准备踏入却发现门外的看守神色古怪,他蓦然一怔,然后便立刻回首看去。   只见方才被他撵走的女子,正在躲在不远处的栏杆后朝这边望过来。   那一身宫女服饰异常显眼,寇承一招眼便看个清楚。   钟芫其实也没有跟踪人家的意思,她只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便下意识的跟着寇承一道往前走去,原本见人去了府衙,她便想换个方向走走,谁想那寇承突然回过头来,钟芫被嚇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这模样看在寇承眼中便像是躲闪不及了。 第12章   ◎雪月◎   都统大人面色不善,不过他也只是扫了眼钟芫便进了府衙。   钟芫也担心寇承会误会,见他走了才放心了些,她在原地等了一会才走到门外的护卫面前笑道。   “这位大哥,不知魏都的商市应该往何处走?”   府衙的守卫见着女子穿着宫服又似与都统大人相识,便和气地回道,“沿着此路一直往西,见到一处名叫梁坊的酒肆再往南走两道街便是了。”   钟芫听罢道了声谢,正要走时却又被守卫出言叫住。   “姑娘,在宫外办事还是穿布衣更方便些。”说着守卫似有些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后面,“听我媳妇说府衙后街有个成衣坊似是不错……”   听到守卫提醒,钟芫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宫服,然后展颜笑道,“多谢守卫大哥。”   钟芫谢过后便顺着守卫的指引往府衙后走去,两个侍卫目送了好一会,然后其中一人才喃喃道。   “我看这个宫女的衣着,估计不是普通婢子。”   方才出言提醒的守卫一听随即轻笑起来。   “废什么话,能与都统大人相识的还能是什么寻常宫婢?”   说话的守卫想想也是,便摸着后颈干笑两声。   岁末的这一场雪后,魏都又换了颜色。   走了这一会,钟芫这会心境也逐渐平静下来,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绕过后街后便径直朝西面走去。   太妃娘娘给她的香囊虽然沉甸甸的但却大多是碎银和铜板,买不了多少贵重东西,更别说一整套冬衣。   一想到这是箫成玉给的,钟芫不禁垂眸笑了笑。   快到午时,路上行人不多,钟芫一边走着一边张望着每一处屋宅楼舍。   从前箫成玉每次出宫都会给她带些宫外的玩意,有时是吃食,有时是绘本杂记,他总与她说魏都是如何繁华锦绣如何灯火辉煌。   今日她终于可以好好看看。   远处的酒肆中传来郎阔的笑声,似是亲友相聚,钟芫抬眸看了眼,只见阁楼之上几位华服公子相携而座,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其中的一人看着有些像戚家那位嫡出长子。   他竟敢回魏都,想来戚氏女入宫之事已经定下了。   不过很快钟芫便收回了视线,她不过是一介宫婢,这不是她这个身份该在意的事情,再说今日好不容易出宫,她得好好想想买点什么才能讨二殿下的欢心。   想起箫怀执,钟芫脸上露出淡然的笑意。   不过两月,他对自己便似是放下了戒心,不仅没有记恨她之前的放肆行径,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认真地考虑起她的死活。   钟芫很开心,她的二殿下,还是如从前一般仁慈宽厚。   魏都的长街上,车马往来匆匆,青砖铺陈的路面上已经满是车辙留下的悠长印痕。晌午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钟芫想了想,还是在沿街的摊位上买了把竹伞。   方才她进了三家玉行。   可是今日带出来的银钱不多,凡是她看中的全都买不起。   想着钟芫微微叹了口气,她扫了眼繁闹的商市,最后走进了一家酒楼。   走了半日,她早已觉得疲乏,比起箫怀执她还是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钟芫刚进酒楼便有小二上前迎接,这商市傍的酒楼也临近都城府尹,时常也有衙役当差前来,但像钟芫这般的女子却是少有,小二一边悄悄打量着钟芫一边笑呵呵地问道。   “姑娘是用膳还是想要客房休息?”   听到酒楼里可以休息,钟芫有些意外,不过她正好也不想在这嘈杂的大堂内落座,便点头道,“开一间客房,我想休息一会,另外再送点饭菜上来,有劳了。”   小二一听连忙把钟芫请上楼,然后引着她进了一间僻静些的屋子。   房间不大,入目便是一张长桌,长桌旁摆着一张屏风,屏风后是张竹制的床榻。   屋中陈设简单,好在看着还算干净,钟芫没等太久饭菜便被送了上来,她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没多久外面又传来小二迎客的声音,钟芫一边听着一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屋中的窗户大敞着,冷风灌入,钟芫打了个寒颤。   她起身走到窗边,正要关窗时却望见远处的皇宫。   窗外是两栋阁楼夹出的一道小巷,透着细窄的巷口,钟芫看到被白雪覆盖的脊瓦飞檐。   钟芫看了会还是把窗户关上了。   吃完饭后,钟芫便躺在床榻上休息,原本她只是想小睡一会,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疲乏,等她再睁开眼屋中已是漆黑一片。   钟芫匆忙起身下楼,好在此时得酒楼还如来时那般热闹,钟芫一见小二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被拦住的小二见是钟芫,便颔首笑道,“姑娘休息好了?现在还早呢,只是申时刚过,听说今晚永宁街有灯会朱雀宫外有烟火,可热闹了……”   钟芫原本想立即回宫,一听小二这般说,便有些迟疑,“那……永宁街该如何走?”   听到钟芫不识得永宁街小二脸上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耐心地指了路,“姑娘往前走,过了前面的风雪桥便到了。”   钟芫一边道谢一边付了银子,等走出酒楼后她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雪。   此时天已经黑透,长街两旁的酒肆茶楼都点上了一排排的红灯,有的灯下系着彩绸,风一吹便鼓动招摇起来。   钟芫撑开伞走了出去,入夜之后魏都街市似乎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些,钟芫穿过人群,走向远处的风雪桥。   此时桥上站了许多叫卖的商贩,桥下还有放灯的男女,钟芫看着心中好奇脚下的步子便快了几分。   可前面来往的行人太多,想过去的钟芫不断被人潮阻挡,她好容易挤到桥下,谁想脚下一滑又险些摔倒。   好容易站稳的钟芫不禁松了口气,她正要继续上桥,却发现自己前面挡了个人,她等了片刻不见这人让开,便皱着眉抬起了伞。   飞雪正盛,男人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玄色长袍,他手中似乎还是当日从长岁宫带走的那把红伞。   “陛下?”   男人看着呆住的钟芫,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意。   “想去看灯会?”   钟芫眨了下眼,心中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她下意识抬起手,不过很快又放了下来。   “……陛下怎么会在此处?”   箫成玉闻言却淡淡一笑,然后拉起她往桥上走去。   “想来便来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况且外面人多,就不要陛下陛下的了……”   男人的步履宽大,钟芫脚下有些踉跄,她手中一松竹伞被风雪吹落在地上。不过箫成玉却不在意,他直接拉回了想去捡伞的钟芫。   “一把伞而已,寻安会给你捡的。”   说着箫成玉便把钟芫拉到自己伞下,长长的风雪桥上行人攘攘,没人在意同伞而行的两人,箫成玉把钟芫拉到捏泥人的摊位前,然后随便选了一个递到钟芫手中。   男人低了下头见钟芫还是一副如在梦中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了声。   “平日里见你不是挺精明的,这么这会犯起傻来……”   说着箫成玉解了披风盖在钟芫身上。   此时风渐渐停了下来,漫天飞雪如银花飘然而落,钟芫下意识的捏紧了手心,掌心的刺痛让她清醒了些许,钟芫缓缓呼了口气,然后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泥人。   泥人身上沾满了雪,有些地方的颜色显得有些氤氲。   钟芫抬眸看了眼身边的陛下,男人的神色轻松,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她的印象里,箫成玉是不爱笑的,即便是她有时也得动些脑筋才能让他微微展颜。   而今日的他似乎格外愉悦,钟芫却有点疑惑。   “莫非是有了什么好事?”   因为后宫即将迎来美人,还是有了对付世族权贵的办法?   箫成玉一手拉着钟芫,一手撑着纸伞,他看着迎面飞来的大雪,那双细长黑漆的眸子似有几分迷醉。   “我与你发过誓,我说终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冷宫,带你去看壮丽山河,看风花雪月。”   男人说着低头下,眼中笑意氤氲,“你看今日,我算不算是兑现了其中之一?”   钟芫望着箫成玉,承诺这种东西,她其实从来都不信的,何况那时的箫成玉还只是个被她凶上两句便会委屈流泪的少年。   一年一年,一岁一岁,当初那个忍辱不发的少年如今已是不可一世的帝王。   而她也褪去了所有的狂妄无知,变成一个谨言慎行的宫婢。   “是,婢子恭贺陛下。”   钟芫扬着笑脸,说着又举起小人在空中舞了舞,那双明丽的眸子似是含着几分天真,“听说前面有灯会,陛下要随婢子一同去看吗?”   桥下的长渠里,河灯幽幽远去。   箫成玉看着女子脸上的笑容,抬手轻缓的点了点女子的眉心。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   可是说罢陛下自己却又淡淡地摇了摇头。   “罢了,还是不懂的好。”   伞下的钟芫没有回答,既然箫成玉说不懂好,那她就当作没有听见。   今夜的永宁街热闹非凡,钟芫用箫成玉之前给的碎银买了只雁灯,男人似乎怕她走丢了,一路上手都握得很紧,甚至回了皇宫还没有松开。   眼看着要到荣华殿,钟芫悄悄挣扎了下。   箫成玉一开始并未松手,不过在钟芫再一次挣扎后,还是松开了。   时候不早,钟芫拎着自己的雁灯正要请退,可她抬眸却见到箫成玉隐隐有几分期许的眼神,她垂首站了一会,然后才借着阴影缓缓笑开。   女子恭顺的站着,声音听着似有几分踌躇。   “其实……婢子今日给陛下准备了生辰礼物,只是太过简陋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喜欢。”   倒是险些忘记了,今日是箫成玉的生辰。   刚知道的时候,钟芫便敷衍了他一个香囊,只是后来这个香囊就成了习惯。   原本今年绣的被她给了箫怀执,所幸钟芫自己想想觉得不妥才又补了一个。   看来是派上了用处。   箫成玉轻咳了声,然后朝钟芫伸出手。   此时他们二人站在荣华殿的那株老梧桐下,陛下的身形微侧,这手伸的是有几分屈尊降贵。   树上的灯光并不明亮,所以钟芫只能看到男人摊开在面前的掌心。   那微屈的指节修长,钟芫一边笑着一边从袖中拎出香囊。   “愿陛下年年岁岁喜乐安康。”   今年的祝词依旧和往年一样。   倒不是钟芫懒得想,只是她自以为这句就很足够。   好在箫成玉并不在乎,他拿走香囊后便快步往寝宫走去了。   很快一大群侍卫也跟着守在荣华殿各处,钟芫看了眼拎着的雁灯,转身朝自己的居所缓步走去。   今日回得有些晚,也不知殿下会不会在屋中生闷气。 第13章   ◎冷热◎   打开房门后,钟芫才知道自己多虑了,箫怀执此刻正沉沉睡着,他手边还有本书卷微微先开着。   钟芫上前把书拿开,这一动箫怀执才被惊醒,他看着满身寒气的钟芫,微微皱了下眉。   “外面又下雪了?”   钟芫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拎起手中的雁灯借花献佛起来。   “今日婢子去看了灯会,只是可惜不能与殿下一起,所以便买了一只回来,也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箫怀执看着钟芫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下才开口,“你一个宫婢在宫中也没有多少月俸,以后还是不要浪费了……”   说罢他似又觉得不妥,便又改口道,“不过这灯确实很好看,放在屋中便是。”   钟芫听着却缓缓荡开笑意,她抱着粗制的雁灯歪头望着箫怀执。   堂堂东宫的太子殿下,什么样的稀罕宝贝不曾见过,又怎么会把这么把种街市玩意放在眼里,他不过是心软,不想她觉得难堪。   箫怀执啊箫怀执……   钟芫一边笑着一边柔声道,“殿下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婢子去热些饭菜来?”   她今日离开前只备了些糕点茶水,看桌上还剩了不少,想来他是不和胃口,所以没有多吃。   “这个时辰了,你在宫外游玩一天也该累了,早些歇息吧。”   箫怀执说着便准备躺下,可钟芫却不放过他,她倚着床榻坐下,然后便开始与箫怀执说这一整天的见闻。   “殿下知道吗,婢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出宫,魏都这般大,婢子险些迷了路……”   钟芫语速很快,恨不得将所见所闻都与箫怀执说完。   当然除了关于箫成玉的部分。   箫怀执此时已经有些困倦了,可看到钟芫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只得继续忍着困意听着。   被抱在怀中的雁灯已经微微有些变形,可只顾着说话的钟芫也未注意,箫怀执只得亲自动手将那灯接了过来,然后小心地搁置在床边。   男人的身体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可到底是伤了元气,稍微动作大些便会有些虚喘。   女子看着却笑道,“婢子还想这般粗俗东西必是配不上殿下,想不到殿下竟是喜欢的。”   箫怀执的动作微僵了下,他抬眸望了眼倚在身边的女子,然后又移开了视线。   “少贫嘴,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说罢箫怀执便合衣躺下,钟芫却不急着休息,她靠在床榻边静静地望着阖目假寐的男子。   殿下的睫毛纤长浓密细致动人,钟芫忍不住想要抬手轻抚。   可正在她伸手的时候,箫怀执却突然睁开了眼,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指尖,不由得叹了口气。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知晓自己是个女子,男女有别,不可如此逾越……”   钟芫恍如未闻,那冰凉的指尖的还是落了下去。   男人的皮肤白皙细腻,钟芫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在男人忍无可忍之前收回了手。   “真好,殿下如今还活着……”   女子的声音轻缓仿佛由心而发,箫怀执听着微滞了下,刚刚升腾的怒意也因这一句话而蓦然消散。   他僵持了稍许,最后只憋出一句没什么威慑力的“莫再胡闹”。   箫怀执说罢便背过身去,沿着床里躺下。   看着男人背影,钟芫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延展。   她的殿下,当真是容易心软……   朦胧的烛火下,女子笑意却渐渐淡去。她望了眼搁置在床边的灯笼,此时灯笼中的烛火突然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没过多久那火便也跟着熄灭了。   灯火灭去之后,钟芫也收回了视线。   她望着窗外略显疲惫的叹了口气。   今日箫成玉出宫的事,必是瞒不住各宫的娘娘,恐怕明日又要受一番折腾了。   身后传来女子褪鞋的声响,箫怀执没有回头,但是脸上却没有由来的发起热来,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如此不拘礼法放肆大胆的女子。   她似乎很在意他的死活,却又不那么在意他的想法,有时箫怀执也琢磨不透她的意图。   若非要说一个,那便是他的容貌了。   她似乎十分痴迷他这张脸。   思及此箫怀执脸上的热意也有几分退却,他闭上眼眸,让自己不去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此时钟芫又端了盆热水回来,没一会箫怀执身上的被褥便被钟芫掀开。   男人正欲发火,却被迎面而来的暖袋堵了回去,然后她便如往常一般,扶着他的身子靠在床边坐下。   随着身体牵动,那锁链也发出微弱的声响。   钟芫把箫怀执的双脚按在木桶中,然后便蹲着帮他按着膝盖上的穴位。   “婢子今日出去时还偷偷找了郎中,郎中说着筋骨受伤想要好,便要常常按摩活动,以后婢子每日都帮殿下按腿好不好……”   钟芫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她垂首蹲在盆边,即便不看她也能猜到箫怀执此刻的神情。   他必是又感动又惊慌……又忍不住心灰意冷。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她并未去过什么医馆,她说的这些不过只是当初讨好过姜太妃的手段罢了。   只是如今换个人依旧是得心应手。   他们这种心肠软的,最喜欢把人往好处想。   他会想自己一无所有,旁人无所图谋,便一定是出自真心。   可钟芫有的只是耐心。   果然很快头顶便传来箫怀执略显艰难的嗓音。   “我这种废人,不值得你如此浪费心神。”   箫怀执说罢不见钟芫回答,便继续道,“再说你还这般小,既然箫成玉愿意允你出宫,你不如把时间放在自己身上,出宫之前谋些财物傍身,以后寻个良人,也能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钟芫依旧没有说话,她熟练地揉按着男子小腿,然后抬头对箫怀执弯起眉眼。   “殿下以为婢子多大?”   想接近这种从云端坠落的人,最忌的便是心急。   男人怔了下,下意识地回忆起初见钟芫的年岁,“十七?”   钟芫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往往不能放下内心的孤傲清高,却又因为失意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这个时候就必要不冷不热的待他,若是热了他便不识好歹,当你所作所为皆是应当;若是冷了他又会觉得你轻视他怠慢他,与背叛他之人同为鼠辈……   “那……十八?”   听到箫怀执还未猜中,钟芫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扬首望着男人清雅俊逸的眉眼。   “殿下,婢子十一岁入宫,如今已有十年了。”   箫怀执愣了下,“二十有一,那你与皇兄同岁?”   钟芫笑着点点头,然后又不怀好意的笑道,“是,所以婢子比殿下还要虚长一岁……”   不知为何,听到钟芫这话,箫怀执脸上又有热了几分,他没有回答,只是悄悄瞥了眼女子低垂的眉眼。   这个宫婢在他面前总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他有时猜不透她,可又觉得她的笑容让他安定。   箫怀执动了动双腿。   “不用捏了,等白日里我自己来就是……”   钟芫闻言顿了下,然后似惊喜一般猛地抬头。   “……殿下?”   她站起身来,然后伸出沾着水渍的手掌捧住男人的脸颊。   女子的力气不大,但是箫怀执却挣脱不得,他被钟芫的动作吓了一跳,双眸却蓦然撞入女子弯起眼眸中。   “殿下终于振作起来了……”   女子的喜悦不似作假,箫怀执却回忆起不久前还在寻死觅活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钟芫的目光,可下一秒自己唇上便传来一阵温热。   那柔软的触觉转瞬即逝,男人双唇微张,眼神动荡,而刚刚放肆过的女子却垂下头露出羞赧的笑意。   钟芫看了眼地上的木桶,然后飞快道。   “婢子去倒水。”   女子赤着脚小跑着离开,箫怀执抬起手却没有阻拦。   那双毓秀俊雅的眸子里满是纷杂的情绪,箫怀执抬起手抚摸自己的唇,回忆着方才快的来不及捕捉的一吻。   他突然开始期盼钟芫曾与他述说的一切。   可这种期盼却也让他觉得惊慌不已。   他惶恐的发现,此刻的自己居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   居所之外,站在后院的钟芫也在轻抚自己的双唇,她望了眼晃动着烛光的房间,然后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   大雪依旧如雾般笼罩着整个魏都。   钟芫脸上毫无波澜,她朝着纷扬的风雪缓缓伸出手。   她喜欢下雪,只有落雪的时候她才觉得这个肮脏又不堪的魏宫会变得稍微干净一点。   雪花落在女子的掌心很快便融化消失,钟芫站了好一会才回了屋子。   箫怀执依旧坐在床边,他望着女子冻红的双脚,动作迟缓的从怀中掏出方才暖袋。   “怎么在外面待这么久,过来……”   男人还是很虚弱,可他现在却努力让自己坐稳,努力让自己拿暖袋的手不那么颤抖。   钟芫静静地望着箫怀执,直到他快要坚持不住,才走上前扑到男人怀中。   女子笑意温柔,声音缱绻,“殿下,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箫怀执张了张口,却无法答应,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允诺给她什么。   他被女子紧紧地抱着,却有些无措。   男人怀中满是女子沾染的寒意,可他却没有推开。   夜已深了。   箫怀执也不知这一晚自己如何睡去的,他醒来的时候钟芫已经不在屋里,只有一碗温热的药粥搁在床边。   箫怀执准备去拿,抬手的时候却愣了下。   原本锁住他的两条锁链,此时已被卸去了一道。 第14章   ◎了断◎   没多久钟芫端着炭盆从屋外进来。   外面落起了盐粒,钟芫的发髻沾了一层霜白,她看了眼醒来的箫怀执,然后扬唇笑道。   “殿下醒了?我去打些热水来。”   说着女子快步去了后院,过了一会便端着水盆来到床边,然后拉着男人的双手泡入水中。   “殿下有些时候没有外出了,这皮肤眼见着比婢子还要白皙几分。”   箫怀执这次没有抗拒钟芫的触碰,他垂眸看着女子微湿的发髻,犹豫了稍微才开口道。   “你不必叫我殿下,也……不必自称婢子。”   钟芫听着抿唇笑了下,然后抬头望向男人微微闪烁的眼神,“不叫殿下那叫什么,叫怀执?还是阿执?”   女子声音清悦,箫怀执听着却张口结舌了起来,他郁结了许久才快速地回了一句。   “随你……”   钟芫听着却笑的愈加开怀,她帮箫怀执洗漱好后,便坐在床边陪他一起喝粥。   今日她熬粥的时候还加了些山药红枣枸杞,总之太医说的那些调理气血的药膳都被她一股脑都扔进锅里。   钟芫把羹勺递到箫怀执手中,然后端起碗小心的吹了吹。   窗户微敞,细碎的盐粒打在掀起的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刚喝一口钟芫的脸便皱了起来,她抬眸瞧了眼箫怀执,只见他面色不变,便又试探着低头抿了一口。   这口下去后钟芫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箫怀执看着女子难以下咽的模样,唇边噙起一丝浅笑。   “你这莲子是不是忘了去芯……”   钟芫闻言顿时明白过来,她看着箫怀执慢条斯理的举起羹勺,脸上却有些疑惑。   “殿下不觉得苦吗?”   她方才尝了两口已是极限,这会胃中翻涌,已经有几分呕意。   箫怀执听着这声殿下微微顿了下,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女子面前的粥移到自己面前。   “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去再煮一碗吧。”   银碳烧起来后,屋中也渐渐暖了起来,箫怀执抬手时锁链也跟着蹭到桌上,钟芫看着他被锁链磨得发红的手腕,怔怔地发起了呆。   钟芫本以为看到松开锁链后,箫怀执会要求她彻底放了他,但是他却未提一字,甚至是平静地接受她的一切安排。   箫怀执察觉女子的眼神,以为她还在想之前的询问,便轻声回道。   “我幼时重病,用了烈药才救了回来,不过自那以后我的味觉便有些受损,你口中至苦滋味,在我口中只是有些咸涩罢了。”   男人容貌本就矜荣俊美,挣脱那些阴霾痛苦后又平添几分从容气度,即便提起往事,也未见他的脸上沾染多少伤感。   钟芫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箫怀执的味觉居然有损,“可婢子在宫中十年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之前落在钟芫头上的雪粒这会都化成了雨珠粘在她的发间,箫怀执看着只好执起衣袖帮她轻轻擦拭。   “那自然是因为……我从未与旁人说过。”   衣袖沾上雨珠迅速晕开,等男人将衣袖放下,才又接着道,“我母亲的性子你应当也是知道的,若是我说了,那些用药的太医恐怕都难逃一死……”   不过朝夕之间,箫怀执便如同脱胎换骨,那些忧思怨愤仿佛烟消云散,他终于如她所愿向死而生。   可面对这样的箫怀执,钟芫却缓缓垂下眼眸,只是口中一如既往痴痴念着。   “殿下宽仁,婢子一直都知晓的。”   女子嗓音温柔缱绻,似乎还带着几分羞赧,箫怀执听着却缓缓皱起眉来,他望着女子微垂的眼眸神色认真道。   “钟芫,我说了你不必自称婢子,还有你的心意……还是早些了断为好……” 第15章   ◎阿姐◎   箫怀执的话似是决绝,可钟芫却只是浅笑着不作任何回答。   她并不心急,无论箫怀执如何推拒,只要他现在离不开她,她便有的是时间。   其实眼下的收获已经让钟芫很是意外了,她本就没想过能得到箫怀执的真心,这个男人一贯心软,她只需要挟着如今的这份恩情,或许就足够了。   “殿下用膳,婢子……不,阿芫先去前殿了。”   虽然今日不用当值,但是在箫成玉身边伺候是她的本分。   十五之前群臣不用上朝,不过他们的陛下却休息不得,且不说箫氏宗族需要安抚,还有不少地方官员需要重新任免。   钟芫到前殿的时候发现殿外站了两排玄衣锦卫。   玄衣卫是箫成玉登基前自己亲自训练的私卫,说是暗卫死士也差不多,虽然不过百余人但各个骁勇,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而寻安也是其中之一。   之前玄衣卫离宫便是为了彻查关于袭击天牢的主谋,现在回来了想必是有了结果。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辞。   以钟芫对玄衣卫的了解,将近两个月没有消息,不可能只为了这么一件事。   此时殿门突然打开,四五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从宫里拖了出来,血水顺着台阶流了一路,钟芫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等这几人被拖走后殿门又被很快关上。   冷风混杂了血腥味朝四面八方涌来,钟芫微微皱了下眉,然后快步走到殿外唤了几个宫人前来清洗。   自箫成玉登基这便已是常事,如今的钟芫也渐渐习惯。   很快大殿的门又重新打开,两个带刀侍卫相继走出,其中腰悬双刀的便是寻安,而另一人身形稍矮,看着似乎不过十六七岁。   少年腰挎长刀,满头乌发被一根红绳系着,只见他双耳垂环,瞳色略浅,似乎并不是纯正南魏族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候在外面玄衣卫一见两人站得愈发挺直。   钟芫站在角落处,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两人招呼,可眼见着刚刚出来的少年转身就要往梅园走去,她才不得不开口唤道。   “九川。”   寻安听到钟芫的声音疑惑了下,他正寻思钟芫不是正在休沐,然后便见着满脸惊喜的九川一个箭步冲到钟芫身边。   “阿姐!!”   眼见着少年张开手臂要去抱住女子,寻安脸色一僵,他快步跟上然后抬手朝对方后脑打了过去。   “注意点,你以为这里还是冷宫?”   少年被打得龇牙咧嘴,钟芫却不由得笑起来,她歪头打量着两人,“有段时间不见,我怎么觉得九川这个头比寻大哥还高了些?”   此话一出少年的脸色立刻得意起来,而寻安却抱怀冷哼了声。   “这小子去了趟江北,拿着陛下拨的俸禄喝酒吃肉能不能长个吗?”   江北……   钟芫记得那是万矣将军的驻地。   说起来那位万矣将军当初支持的还是箫怀执。   这时候派自己的私卫去那边,钟芫有些好奇箫成玉的意图,可她终究只是宫婢,即便问了这二人也不会与她多说,所以钟芫便只装做毫不在意,然后抬手指了指大殿。   “今日陛下心情如何?若是心情不好,我可就不进去了……”   九川闻言立刻道,“陛下刚刚审了几个叛贼,这会正在气头上,阿姐还是别去了……不过陛下今日赐了九川一座府邸,阿姐要不要去看看,以后阿姐若是出宫了可以住在九川那里……”   寻安听着忍不住又在少年脑袋上来了一巴掌,“什么府宅?那是玄衣卫督府,你以为是给你住的?”   寻侍卫这一巴掌可不轻,钟芫抬手稍稍护了下,然后才惊喜道,“玄衣卫要设立府台?这可是好事啊,看来我以后可不能再乱喊大哥了……”   新设督府,虽不知道具体职能如何,但是钟芫多少也能猜到箫成玉的心思,他是不放心魏都只有一个寇承,所以又安排了一个九川,只是九川接任这个督府对她来说也是个好事。   这孩子与寻安不同,他幼时为她所救,后来又一直被她照拂着长大,甚至能入玄衣卫一半也是因为她的举荐,而且这么多年他是真心把她当做阿姐。   “瞎说什么,陛下尚未宣旨未定品级,只是先设个衙门方便办事罢了,你呀……以前如何,以后也如何便是。”   说罢寻安想起方才陛下的旨意,便也不管九川如何抗拒,硬着把人带走了,钟芫目送着两人,直到他们身影彻底消失才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谁能想到令人胆寒的玄衣卫首领私下竟是这个样子。   此时容总管抱着浮尘匆匆从殿内出来,见了钟芫便慌张地招了招手。   钟芫看到容总管惨白的脸色,大致猜到了一二,她看着殿外的血迹擦洗的差不多,便唤着几人随她一起去了殿内。   刚上台阶容总管便似坚持不住一般把浮尘递给钟芫,自己捂着嘴匆匆走远了。   几个宫人跟在钟芫身后,刚入殿中便看到满地的血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腐臭味迎面而来,钟芫正要开口,便听到身边的宫人捂着嘴惊叫出声。   顺着宫人的目光,钟芫看到几根断指和些许染着血水的皮肉……   被惊叫声打扰的箫成玉脸色难看地抬起头,而看到钟芫后,他眉头皱得更深。   “你出去,叫其他人来。”   钟芫疑惑地抬起头却与箫成玉的目光撞倒一起,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后便老实地退到殿外。   殿外很冷,而容总管足足过了快一个时辰才颤巍巍的回来,钟芫把浮尘恭敬的送到他手中,然后悄悄看了眼殿内。   此时血污已经清理干净,可没有陛下的召唤,她也不敢擅自进去,且她已来当值,也不好就这么随意溜走。   钟芫看了眼天色,然后垂下头往手心呼了口热气。   魏都的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日,可除了屋檐垂了几根乳石般的冰锥,别的地方几乎没什么积雪。   天还阴着,石砖上潮湿一片,池水中结了一层厚冰,冰面下艳红的锦鲤游荡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楚。   几个宫女端着膳食走过玉石雕砌的拱桥,很快到了贵人的寝殿,她们在寝殿的长廊外躬身候着,守在殿外的內监正准备敲门通报,不想殿门突然打开,两个身着官府的中年男子面色不善地从殿中走出。   其中一人官袍上绣着祥云虎纹,只见他负手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冷哼了声才大步离去。   內监见状脸色微苦,看大司马的脸色,恐怕是又对贵妃娘娘发了脾气。   虽然如此,內监还是敲了殿门。   “贵妃娘娘,御厨的午膳送到了……”   內监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应,正想再敲一下,却听到殿内传来南贵妃略显烦闷的嗓音。   “本宫没有胃口,你们都退下吧。”   既然贵妃发话,內监挥了挥手,几个宫女便退了下去。   此时檀香殿内,倚在贵妃榻上的南襄紧闭着双眸,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怒意。   “华眴,你进来。”   听到传唤,候在门外內监立刻躬身进了殿内,隔着高悬的帘幕,只见娘娘拈花云鬓,却看不清贵妃娘娘的任何神情。   “你去吧那个叫钟芫的婢子唤到本宫这里来。” 第16章   ◎去哪里了◎   华眴听言却是一怔,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宠爱那婢子,之前有禁卫曾冒犯到她还被赐了一顿鞭刑,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敢多言,只是恭顺的回了声“是”。   华眴出去后,南襄却似疲惫的闭上眼眸。   所有人都以为她这个南贵妃独得陛下恩宠,甚至连父亲也来训斥她这么久了肚子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人对她是何等的冷漠疏离。   思及此,南襄眼中便开始隐隐泛红,不过很快她便这片刻的脆弱咽了回去。   “来人,将殿门打开。”   守着的宫婢听言有些不解,她们看了眼阴沉寒冷的天色,想劝又不敢劝,只得依着贵妃娘娘的意思敞开了殿门。   殿门一开冷风便顺势涌入,朱色的纱幔也随之晃动起来,南襄从美人榻上站起,缓缓走到宫殿外。   寒风刺骨,南襄却似感知不到一般,她望着眼前的雕梁画柱白玉青砖,双手却缓缓捏紧。   纵使得不到帝王之爱,她也一定要得到帝后之位。   女子目光灼灼,许久之后才回眸看了眼躬身候着的宫婢。   “去给本宫沏壶茶来。”   说罢南襄踱步回了殿内,今日父亲说戚氏之女已经来了魏都,再过不久就要入宫,陛下似乎有意要封此女为后,只是因为朝中还有几位大臣上奏,这才搁置了下来。   想到这南襄不由得冷笑,前朝才死了个戚后,今朝又来了个戚女,这戚家倒是势头了得。   只可惜,纵然机关算尽,他们却始终不知陛下真正的心意。   此时殿外传来华眴禀告的声音。   “娘娘,奴才将钟芫带来了。”   听到人来,南襄脸上立刻露出笑意,随即吩咐道,“快请进来。”   殿外的华眴听着娘娘轻快的嗓音,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不过他也未敢多想,连忙领着钟芫进了檀香殿。   钟芫本要去御膳房传膳,半道却被截了过来,她固然是荣华殿的人,但也不可能轻易违背贵妃娘娘的旨意,所以华眴一开口她便顺从地跟了过来。   走进殿内的钟芫几乎立刻便察觉贵妃的寝殿的有些阴寒,她悄悄扫了眼略显凌乱的帷幔,然后走到南襄面前恭顺行礼。   “婢子给娘娘请安。”   听着女子略显怯弱的嗓音,南襄却满意的笑了起来,之所以一直都不曾动这个婢子,便是觉得她还算懂事,至少看着没有因为陛下的恩宠就忘了身份。   而这样懂事的人,往往也好拿捏。   “不必如此多礼。”   南襄说着站起了身,然后亲自将钟芫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今日本宫找你,你也不必多想,只是这些日子本宫有些疲累,听太妃娘娘说你擅长推揉这才想着让你来给本宫解解乏……”   南襄刚说罢,钟芫便立刻站起身,“那婢子现在就给娘娘捶背……”   不过钟芫刚要伺候,却又被南襄拦了下来,她看着眼前的婢子又是不安又是想要讨好自己的眼神,脸上的笑意更浓。   “急什么,都这个时辰了不若先留下来陪本宫一起用膳,这檀香殿从来都寂寥的很,本宫也想有个能说话的人。”   钟芫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她顺从的跪坐在南襄身边,然后垂下眼眸。   自从箫成玉登基,类似的话便有不少妃子与她说过,不过贵族女子大都心高气傲,能像南襄这般放下身段的倒是少。   华眴听着两人相谈,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退了出去。   南襄轻笑着瞥了眼身边的婢子,然后翻开一盏空杯,亲自满上茶水。   “尝尝看,这是百花茶,本宫在川蜀长大,从小便爱喝这个,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钟芫听言立刻语无伦次起来。   “婢……婢子不敢,娘娘厚爱……婢子……婢子惶恐……”   可她刚说罢便听南襄笑道,“本宫才说让你不要多想,这怎么还惶恐起来了。”   眼前的贵妃娘娘笑意温柔,与从前倒是判若两人,钟芫不久前才动过她的婢子,原以为她会记恨,却不想南襄不仅不计前嫌,还有收拢她的意图,钟芫心中好奇她会拿出什么,口中却继续怯怯道。   “婢子……婢子身份卑贱怎能让娘娘亲手斟茶……”   听到这话南襄却突然轻笑起来。   “说什么傻话,这宫里谁不知道你伺候陛下和太妃娘娘有功,谁敢说你卑贱,难道活够了不成?”   钟芫怔了下,随即却将头垂得更低。   “那些都是婢子的本分,算不得功劳。”   南襄听着却笑着叹道,“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多的是逢高踏低曲意奉承,像你这般忠心为主的却是少,也难怪陛下和太妃娘娘都宠爱你。”   说着她拉住钟芫的手,“说来你可能不信,你的容貌与我妹妹很是相似,本宫一见你便觉得亲切,你若是愿意,本宫可以将你认作妹妹,以后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褪下奴籍,做南府的千金小姐。”   贵妃娘娘嗓音轻柔似是情真意切,而钟芫确实一个字都不信。   只是眼下她还是装作一副意动的模样,然后状似胆怯地推拒道。   “娘娘仁善,只是婢子卑贱,哪里能配与娘娘称作姐妹……”   女子嘴上抗拒,眼神却是克制不住的期许,这样的钟芫已经让南襄很满意,她也不急于一时,于是便顺着钟芫的意思道。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抉择,不过本宫可以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如果想清楚了,你随时可以来找本宫。”   钟芫抬眸望了眼贵妃娘娘,她有一瞬想到了箫成玉,不久前他曾允诺她郡主之位,她好不容易才狠下心拒绝,没想到这才过几日南襄竟也来以千金之位为许。   当真让人好生为难。   离开檀香殿的时候,南襄本要赏赐钟芫一块美玉,不过钟芫并没有收,却主动向贵妃娘娘求了一盏花茶。   因为在檀香殿耽误了许久,等钟芫赶到御膳房才知道陛下的午膳已经送了过去,她皱了下眉只得匆匆赶回荣华殿。   容总管一见钟芫便匆忙道,“你这一会去哪里了,快进去,陛下方才便在找你。”   说罢不等钟芫解释便将人推进了大殿。   此时大殿里已经不见一丝血污,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都静静的摆在桌上,钟芫下意识的动了动鼻子,却只闻到阵阵檀香。   她望了眼大殿的香炉,果然其中燃起袅袅烟雾。   钟芫缓步往殿内走去,只见弯折的屏风后,陛下似乎正伏案批阅,等她小心地靠近过去,这才发现男人撑着额头双目紧闭,似乎已是沉沉睡去。   此时一阵冷风涌入,钟芫被吹得瑟缩了下,她扫了眼进风的地方,这才发现宫殿的窗户居然大敞着,好在此时箫成玉并未醒来,她走过去把窗户合上。   只是这细微的声音却惊动了沉睡的陛下,箫成玉很快睁开眼眸,只见他的目光在殿中搜寻了一阵,最后在钟芫身上停下。   “去哪里了?” 第17章   ◎没点样子◎   听到箫成玉的声音,钟芫手中的动作顿了下,她回头望过去,却见他正按着眉心。   “婢子本是要去传膳,只是半路被南贵妃传唤了去,这才耽误了。”   听到是南襄箫成玉抬起了头,他看了眼窗边站着的钟芫。   “她找你做什么?”   钟芫闻言浅浅一笑,然后走到桌边布置碗筷。   “我可是陛下身边的伺候的人,各宫妃子找来能有什么奇怪的,再说宫里都说陛下将要立后,贵妃娘娘约莫也只是想探个口风罢了。”   碗筷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大殿中除了钟芫并没有其他伺候的宫婢,等钟芫把汤盛好,才见箫成玉起身走了过来。   “以后再有此事,你只说不知便是。”   男人神色疲倦,他扫了眼殿外,然后接过钟芫递来的汤盅。   “坐吧,一起吃点。”   钟芫闻言却没有动作,“如此于理不合,婢子伺候着便是。”   箫成玉听到双眉微微蹙起,他抬眸看了眼身旁的站着的钟芫,“你若还知道我是陛下便该听话些,让你坐便坐下,哪有这么多的说辞?”   香炉中青烟浮动,殿中佛香缠绕,钟芫抬眸看过去,男人一向冷淡的脸上显出几分气闷,她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若是有人看到,又来编排婢子该如何?”   钟芫的话似乎引得箫成玉愈加不耐,“编排便编排,难道有我在,你还怕这宫中谁敢动你不成?”   男人语速很快,说罢他抬起眼眸,却见钟芫正眉眼弯弯的望着自己。   箫成玉神情微滞,然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看着这样的钟芫,他便会觉得方才刚涌上那些怒意全都不值一提。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如此。   似乎他越是表露情绪,她便越觉得欢喜有趣。   想着箫成玉淡淡叹了口气,他抬手将羹汤往桌边一放,然后重新绷起了脸。   “少来这一套,快吃,吃完回去休息。”   箫成玉说着却下意识动了动扳指,他余光看了眼终于乖乖坐下的钟芫忍不住继续道。   “宫里的事你莫要牵扯,还有过两日箫氏宗亲要来皇宫赴宴,其中还有你之前冒犯过的成平公主,你且记得避开些,介时我会与容贞交代,你想留在荣华殿休息也行,想出宫散心也可,但是出宫的话最好是和寻安一起……”   越是交代,箫成玉却觉得愈发不放心起来,他拧眉看了眼一边小口喝汤一边眯着眼眸浅笑的钟芫。   “不过寻安一向事多,他若没空,你便老实待在宫里。”   听到这钟芫却放下羹勺,“那婢子可以去找九川,正好他回来了……”   “他不行——”   钟芫的话被箫成玉打断,只见男人的呼吸似有几分急促,半晌才皱着眉缓缓道。   “九川刚刚接任玄衣卫必然诸事繁多,再说这个小子,平日总没什么分寸……”   说到这里箫成玉便停了下来,他抬眸看了言钟芫,却见她眼中笑意更甚,只是为了不让他瞧见还特意举着汤碗挡在面前。   箫成玉看了几眼,忍不住训道。   “没点样子……”   正在殿外候着的容贞觉得天色有变,便想着查看下殿中的炭火,可就是不经意的一眼,却让他立刻将头缩了回去。   此时天边猝然响起了雷声,没多久骤雨落下,各宫的下人们也都跟着忙碌起来。   用完午膳后,钟芫便留在殿中打扫,她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仰头看着屋檐下的雨水,“今年这是怎么了,大冬日的居然还打起了雷?该不会是有什么凶兆……”   说着她悄悄瞥了眼坐在案边的箫成玉,只见他翻开奏折眼都没有抬一下。   “凶兆不好说,但是有个不听话的婢子倒是需要劈上一劈……”   这会恰好有两个宫婢端着茶水进来,听到陛下这番话吓得手一抖,茶水险些打翻在地。   好在陛下的心情还算不错,只是抬眸看了眼并未多言。   钟芫看着吓坏的宫婢,走过去将打翻的杯盏捡起重新放回盘上。   “去把桌上收拾一下,剩下的交给我。”   宫婢听到钟芫如此说,脸上顿时满是感激,她们连忙赶过去收拾,然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荣华殿。   钟芫看着几人的背影,又看着静坐案前的箫成玉。   “陛下平日是有多凶,竟把几个姑娘吓成这样……”   见箫成玉不理她,钟芫便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杯子,然后斟满了茶水递到他面前。   她本想是捉弄下箫成玉,可没想他头也没抬便接了过去,眼见着箫成玉就要喝下去,钟芫只得开口拦了下来。   “陛下还是换一杯吧,这杯好像有点烫。”   钟芫说罢便要去夺箫成玉手中的杯盏,可没想她怎么使力也没夺下来,她抬眸看向箫成玉,却见男人淡笑了下,然后直接推开她的手。   “说吧,这杯中又被你放了什么?”   这种事钟芫哪里会认,她立刻无辜道,“这能有什么东西?就是有点烫而已,我可是为陛下着想……”   虽然钟芫如此说,可箫成玉却不为所动,他想起刚相识的那些日子,心中便隐隐发闷。   “说来,你从前便没少暗算我……”   提起从前,钟芫却似更有理了,她趁着箫成玉不备直接抢过茶水,然后换了杯干净的送到他手中。   “陛下都是一国之君了,心胸不要如此狭隘,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好了,如今你贵为皇帝,我不过是伺候人的婢子,陛下莫不是还要与婢子计较?”   箫成玉听着钟芫这些狡辩,然后举起衣袖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奏折,上面本是上书青州匪患之事,眼下的青州二字已经被茶水晕成三川。   他原是要训斥钟芫一番,却突然被容贞的通传打断。   “陛下,寇都统求见。”   殿外大雨倾盆,沥沥雨声里连传唤的声音都有些模糊。   在寇承进殿前,钟芫便安静地退到角落处,今日寇都统没有似往日那般身着戎装,而是穿着一身颇具书生气的长衫。   来人一进大殿便叩拜行礼,只是尚未起身,便直接与陛下禀明了来意。   “今日玄衣卫来慎刑司拿人,臣未曾同意,所以便先来负荆请罪。”   寇都统身量颀长,腰间一条玉带,发髻一根长簪,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就是长衫单薄,钟芫忍不住在心中琢磨他会不会冷。 第18章   ◎君不知◎   钟芫发呆的时候,箫成玉也合上了手边的奏折,他抬眸看向满身寒意的寇承,然后淡淡的笑了下。   “此事是孤未及时与你说明,是孤的错,便是负荆请罪也是孤来。”   陛下说罢便站起身缓步走到寇都统身前,然后抬手按在男人的肩膀,“玄衣卫是孤从前的近卫,偶尔行事不似军中严明,你多担待些,至于牢中那人,你先转交于他们,孤日后会给你解释……”   钟芫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却见寇承跪在地上,只是脸上的神色已经不似方才进来时那般冷硬。   寇承是皇城禁卫总督使,但并不能直接管辖慎刑司,今日有如此行动多半是受了玄衣卫激怒。   只是话虽如此,玄衣卫作为陛下亲卫,整个魏都除了寇承恐怕也没有旁人能治得住。箫成玉虽不想寇承一人之下,但也不愿手底下的人行事太过狂妄,所以他才会如此给寇承颜面。   而台阶已给,寇都统也没有不下的道理。   “陛下如此,臣感惭愧,今日之事是为臣之过,还请陛下责罚。”   “不过都是尽忠职守有何可惭愧的……”   箫成玉说着扶着寇承站起,然后才又踱步回到御案前坐下。   “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陪孤看看奏章,今日青州才送来文书,说是百姓受悍匪滋扰,求请派军剿匪,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钟芫垂眸看着脚下的地砖,她在箫成玉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许多朝中之事,箫成玉从不与她避讳,而她对这些事也有几分兴趣。   比如说这青州,便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此地临近魏都东南,地势平坦良田千万顷,而令人咋舌的是,如此重要之地的知州却是位女子,听说这位当初女扮男装三元及第,后来身份被拆穿还险些送了命,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先帝不仅赦免了她,还下旨派她去青州任职。   这位在任以来青州一直风调雨顺,从未听说有什么动荡,而如今箫成玉才登基几个月,青州便有了匪患。   说来倒是有些微妙。   钟芫能想到的,殿内的另外两人自然也心知肚明。   “依臣之见,应当先派暗卫去查探一下匪寇情况,若是只有个别山头,那青州本身的兵力足以应对,便无需动用皇城禁卫。”   魏都的十万禁卫是箫成玉的立身之本,若减一分则弱一分,而边境守军将领多是当初的太子党羽,如今立场还不尽暧昧,即便虎符在手,恐怕也难以调动,至于其他州郡,多是士族割据,想动一分便得先允一分。   钟芫想着,又抬眸看了眼箫成玉,男人端坐在蟠龙云案前,一身玄色龙袍显得有些宽大,寒风入殿,青幔摇晃,透过香炉的烟晕,竟显得有些遥远。   “卿之言,倒是与孤不谋而合。”   箫成玉说着摊开绫锦,一边提笔,一边缓缓开口道,“既是不谋而合,此事便交于你,十五之前孤要知道青州的真实情况,若是在你我判断之内,你便拿着这个直接去宋熙处宣旨,若不是,你便点上五千禁卫前往青州。”   钟芫听着却勾了下唇角,她悄悄瞥了眼寇承,只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来一趟荣华殿还接下这么大的差事,不过陛下金口玉言,此番他就是不愿也得接下。   而比起钟芫的臆测,寇承看起来却坦荡许多,只见他恭敬的跪下,然后掷地有声道。   “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男人身形挺拔,只是那眼眸生的不好,细长微挑,怎么看都有几分狐媚之相。   寇承说罢便起身领旨,只是退出大殿的时候,抬眸扫向角落里的钟芫。   二人目光陡然相撞,几乎立刻又都移开了视线。   殿外雨还在下,风卷着雨水仿佛要闯入殿中,寇都统刚离开大殿便有皇宫禁卫举伞迎上,此时容总管终于寻着机会带着宫婢去更换炭火,钟芫端着只剩余热的炭盆站在殿门前,她看着几乎要迎面扑来的大雨,脸上却有几分轻松自在。   “大人?”   护送的侍卫见都统大人步履未动,便顺着都统大人的视线一起望向陛下的寝殿,“大人可是还有什么要与陛下禀报?”   寇承闻言看了眼满脸疑惑的侍卫,接过他手中的伞一声不吭的走了。   侍卫看着都统大人的背景,又回首瞅了眼大殿,最后只得满脸迷茫的跟上。   炭火换好后,容总管便想着命人把灯掌上,只是他刚要开口便被陛下撵了出去,钟芫本想跟着宫婢一道出去,可才走两步便听身后传来箫成玉的声音。   “去哪?”   不过刚过寅时,天色却阴沉的吓人,整个魏都都黑压压的一片,钟芫回过头,果然看见箫成玉正抬眸望着自己。   天子威仪,不怒不愠亦盛气凌然。   宫婢早就吓得飞快逃离了大殿,只有钟芫站在原地然后抬手指了指殿外。   “陛下不是说用完膳就可以回去休息?”   箫成玉听着却轻咳了声,他扫了眼殿外,然后仓促回道。   “天暗了,过来掌灯。”   钟芫抿了下唇,然后老实地走到箫成玉身边,此时不知谁突然把殿门阖上,只听一阵嘶哑声响,大殿便蓦然昏暗下来。   钟芫愣了下,她回头看了眼,然后又回头看向低头批阅奏折的箫成玉。   男人神色淡然,似是心无旁骛。   钟芫端起烛台把大殿的其他灯火点燃,而她转身后,箫成玉才缓缓抬起了眼眸,他看着随着钟芫走动而摇晃的烛火,眼前却浮现去往日的种种。   冷宫狭小简陋,他与钟芫便一直住在一处,他若是读书她便一旁掌灯,他习武的时候她便捧着书靠在屋檐下假寐,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但似乎,自从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与她便不似从前了。   她总是有理由远离他,母妃也好,贵妃也好,身体不适也好。   一墙之外,风雨如倾。   点灯的女子似乎终于察觉了男人的视线,只见她笑吟吟地朝他望来。   “陛下为何如此看我,莫不是也有什么差事要吩咐?” 第19章   ◎明白或不明白◎   钟芫的询问箫成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浅淡淡的笑了下,便垂眸去看剩下的奏折。   大约是察觉到箫成玉的情绪,钟芫也没有再多问。点好烛灯后,她便走到窗边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大殿中灯火辉煌,却没有一丝声响。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纱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得流苏碎碎摇晃。   殿外的雨哗哗作响,雨珠不断敲打着窗珊,钟芫听得困了,便悄悄搬了张椅子靠在窗边阖目小憩。   这个时辰一般也无人打扰,何况今日又是这般天气,箫成玉批阅完折子后,抬起头便瞧见已经沉沉睡去的钟芫。   陛下性情寡淡,时常是一副阴沉模样,朝中上下各个都是谨言慎行,只有这个婢子胆敢堂而皇之的在陛下眼前偷懒。   箫成玉抬手解下外袍,然后缓步走到女子身边。   他把外袍披在钟芫身上,他的动作很轻,但是还是惊醒了女子。   男人的动作稍顿了下,不过很快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整理衣摆。   其实钟芫一直醒着,若是从前在冷宫,偷睡片刻自是无妨。但是如今箫成玉已贵为君主,周围目光无数,她哪里还能这般肆意,甚至真的在荣华殿酣睡。   可睁开眼后,钟芫又觉得有些后悔。   男人靠得太近,倾身之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味道。   早知道继续装睡好了。   箫成玉见她皱眉以为她还困乏,便开口劝道。   “若是累了,便到内殿小睡一会。”   箫成玉是好意,可钟芫听到脸上却是一阵僵硬,她慌乱的站起身,然后把绣着龙纹的外袍解下。   “陛下,这于理不合,这……这般不妥……”   女子声音有些语无伦次,箫成玉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却没有接过她递来的外袍,他仰着头缓缓呼了口气。   “阿芫,我想了很久,可我还是不明白,明明你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箫成玉有些困惑,他不明白为何朝夕之间她便将他拒之千里。   男人的眼神晃动,但还是坚定地望向眼前的女子。   “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   大殿空旷,似有回音一般。   箫成玉没有再说下去,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的双唇被钟芫抬手捂住,所以他无法开口。   女子绛红衣袖微微晃动,她的力气很大,大到箫成玉觉得好笑。   手心传来温度有些灼热,钟芫讷讷地张口,她快速的思索着现在的状况,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最后她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逃也似得离开了荣华殿。   殿外大雨滂破 ,钟芫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闭着眼睛闯入雨中。   候在殿外的容总管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忍着好奇没有朝殿里窥探,直到听到殿内传来陛下的吩咐。   “去送些木炭热水,再备些参汤送去,别让人病着了。”   陛下没说是谁,但是容贞却心领神会,他忙应了声,然后匆匆前去准备。   偌大的荣华殿内,陛下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龙袍,抬手轻抚了下自己的唇角。   殿外风雨如故。   逃回了自己屋中的钟芫也似失神般望着自己的手心。   女子背靠着房门,显得有些惊魂未定,坐在塌上的箫怀执拧看着狼狈的钟芫,随即放下手中的书册。   “发生什么了吗?”   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这个女子行事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甚至还有几分奸猾狠辣。   他直觉是自己的存在被发现了,可很快又觉得不是这样。   此时的钟芫发髻沾湿,衣衫也有些凌乱,那双莹润的眸子透着几分失魂落魄,她突然抬眸看向自己,然后才缓慢地回道。   “无事,什么事都没有,殿下放心。”   那一刻的情绪仿佛是箫怀执看错,此时的钟芫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她捡了块软巾擦了擦脸上雨水。   “外面雨好大,就这么一段路竟淋湿成这样,倒是让殿下笑话了。”   箫怀执凝视了半晌,而后又重新把目光转到手中的书册上。   “你若不愿意便不说。”   钟芫听着只是笑了下,也没有多做解释。   和之前的大殿想比,小屋里晦暗又阴沉,钟芫站在屏风后,隔着轻纱描摹着男人的剪影。   血脉果然奇妙,并非一母所生的两人竟然也可以如此相似。   想着钟芫微微勾起唇角,眼神又变得放肆起来。   有的人既然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妻子,又何必去听他所谓的从前如今,她只要抓住自己想要的,然后快活地过一辈子。   此时屋外,容总管带着几个內监来送东西,其中一个只觉得脚下踩到什么,不小心滑了一下。   “小心一点。”   雨声中传来总管大人的训斥,箫怀执听到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他看了眼屏风后的女子,却见她神情淡淡,甚至还不疾不徐地褪着湿透的外袍和鞋袜。   箫怀执脸上微热,然后迅速移开视线。   “外面来人了。”   男人开口提醒,钟芫却好似不曾听到,她朝一边箫怀执笑了笑,然后便痛快的打开房间大门。   屋外站着准备敲门的小监事,众人看到衣衫不整的钟芫脸上一愣,还没等开口,便见钟芫猛地又将房门阖上。   “你等是有何事,为何这般突然闯入?”   容总管见状,瞪了眼冒失的內监,然后走到屋檐下。   “阿芫啊,这是陛下的派人送来的,说是怕你惹了风寒,方才是顺安不懂事,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过了会屋中才传来女子略显慌乱的声音。   “原是如此,我,我知道了,劳烦总管将东西放在门外便是,我待会自己去取。”   容总管闻言笑了笑,心道这孩子毕竟是个姑娘,“好,那我们这就放下了。”   房间里箫怀执瞥了眼钟芫,只见她还在更衣,便又垂下眼眸。   “箫成玉对你倒是上心。”   钟芫听言一笑,“陛下对婢子好,那时因为当初婢子忠心为主,如今这些人对我恭敬,也不过是和殿下一样,以为我与陛下有什么男女之事罢了……”   箫怀执闻言猛地抬起头,他蹙眉看着钟芫,却见女子也正抬眸看着他。   搁着一张屏风,两人的神情并不分明。   半晌箫怀执却似负气一般移开了视线。   “这主仆之情,未免也太深厚了些……”   此时来送东西的內监已经走远,钟芫打开门看着外面摆放的吃食和木炭,然后一件一件端进屋中。   她在屋中来来回回,等把参汤端到桌上,才兀自笑了笑。   “确实深厚。”   但那又如何呢。   “趁着陛下还念及旧往,或许我们还能顺利地离开魏宫……” 第20章   ◎原来如此◎   此时屋外的骤雨似乎停歇了些,屋中满是参汤的香味,钟芫拾起羹勺尝了一口,然后看了眼坐在塌上的箫怀执。   她以为提到离宫他会动容,可此时的男人却显得十分平静。   “殿下难道不想离宫?”   箫怀执闻言淡淡地笑了下,他抬眸看了眼正咬着羹勺的钟芫,此时她身上披着一件厚袄,发丝还湿着,一双莹润眼眸望过来,仿佛只是无知懵懂的寻常女子。   “若是带上我,你便离不了宫了。”   不管皇兄多么纵容这个婢子,也不可能容忍到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事来。   何况宫中戒备如何,他比她更清楚。   钟芫缓缓眨了下眼,她本以为箫怀执已经振作些许,没想到他仍是一丝信念也无,从前的太子党羽都还在蠢蠢欲动,太子本人倒是先有了放弃的意思。   想着钟芫又喝了口参汤,然后眯起了眼眸。   或许这样也好,逆来顺受些到时候才更好安排。   箫怀执不知钟芫心里所想,只当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屋外的风又大了起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磅礴的雨中一切都显得宁静而遥远,男人的脸色苍白,书还在躺在手中,只是他却再也看不进去。   箫怀执以为,经历宫变后他已将生死看淡,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还是难以抗拒的升腾起一丝遗憾。   只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遗憾的是什么。   “殿下在想什么?”   听到钟芫的询问,箫怀执却转眸望向了窗外,那微微开启的窗珊后只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漆黑暮色,男人看了会只得又收回了视线。   他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今日的雨为何这般大。”   钟芫闻言也不在意,她盛了碗参汤送到男人身边,“天时而已,人力不可定之事何必劳神去想,殿下还是快来尝尝这个,宫中御厨的手艺比我好,殿下若是喜欢,阿芫以后便去学学。”   箫怀执看着钟芫端着的参汤,反倒释然的笑笑。   “你说得对,天定之事人不可违……”   钟芫看着顺从喝汤的箫怀执,嘴角勾起浅淡地笑意,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个男人身上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落寞孤寂。   他就像是被豢养在深宫的蒹葭,明明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却又郁郁茫然格格不入。   其实,以戚后当初的势力,但凡箫怀执有所作为也不应该是如今这局个面。   但他却始终不曾主动去争夺那个位子,关于这点钟芫也想不明白,她甚至不能理解箫怀执这样做的缘由,这不是一句仁善或是软弱就可以解释的。   那可是皇位。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   就在钟芫若有所思的时候,喝下参汤的箫怀执却沉沉地睡了过去。   屋中只点着三两根烛火,虽能照亮却晦暗的紧,钟芫将男人扶着躺下,然后才端着手中的碗走到后院。   屋外寒冷,钟芫拢了拢外袍,然后将剩下的参汤尽数倒进花田。   远处的梅园里传来两声乌雀的鸣叫,钟芫微悠悠地将碗放进木盆,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出居所。   房门刚打开,便见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影冲了进来。   来人一见钟芫便皱起眉,“今日这般冷,阿姊怎么这般穿着,万一冻着怎么办?”   说着只见这人利落地解下蓑衣,然后便露出一直拢在怀中的荷叶鸡。   自从宫变之后,魏都的禁卫便被箫成玉重整划分,禁卫都统虽然明面上是寇承,但皇宫的禁卫却统一听命于玄衣卫,而此时作为新任上的玄衣卫都统却捧着一包油纸满脸谄媚地望着眼前身着宫服的女子。   钟芫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扫了眼屏风后的熟睡的箫怀执。   “你才刚回来就往我这里跑,若是被陛下知道,少不得一顿鞭子。”   九川捧着荷叶鸡放在桌上,然后顺着钟芫的视线看过去,少年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不过又很快遮掩过去,“还是阿姊厉害,那人居然真的救了过来。”   钟芫闻言轻笑了下,没有顺着少年的话往下说,而是拢着衣袍坐下,“寻安呢,我记得那会你们是一道走的,你这般偷跑,他若是知道……”   “放心阿姊,我做事哪有这般莽撞,他去慎刑司押人了,这会估计已经出了城门。”说着少年突然抬手摸了摸钟芫的额头。   “阿姊今日脸色怎么这般差,是生病了吗?”   钟芫伸手挥开,然后无奈道,“我没什么,倒是你,外面雨这么大,有没有淋着?”   少年听到钟芫关心他脸上便露出几分雀跃,不过很快他又将这份欢喜安耐下来,“区区几滴雨罢了,从小到大阿姊见我病过几次?”   说着少年又忍不住往钟芫身边靠近了些,“对了,阿姐之前让我寻的梁溪钟家我已经有消息了……”   屋外的狂风骤起,只听金玲乍响,连带着屋中的烛火也剧烈的晃动起来。   钟芫掀开杯盏,然后缓缓倒了杯茶水。   这茶是清早煮的,这会早已凉透,只是凉茶入心反而让心清醒。   九川看着女子有所晃动的眼神,小声唤了句,“阿姊?”   钟芫闻言却展颜笑起,她将少年的手握在掌心,“阿姊很开心,九川,阿姊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少年看着自己手,却不由得脸红起来,少年身形略显僵硬,只见他踌躇了许久才斟酌着开口道。   “阿姊先别急着谢我,这钟家的事还有些复杂,你等我细细与你说,还有关于阿姊的生母,据我所知,似乎是阿姊进宫后不久便被钟家休弃,后来处境艰难又被迫改嫁,只是没过一年便离世了……”   少年说的委婉,女子握着的手却猛地收紧,她又不是天真稚儿,怎么会猜不到娘亲后来的处境。   只是钟芫面上还是保持了平静,她沉默了许久才对着少年缓缓笑开,只是这抹明朗笑意却不打眼底。   “原来如此,我就说娘亲不会骗我,她若是活着怎么会不来寻我……” 第21章   ◎空无一物◎   九川听着钟芫口中的喃喃,也不知如何劝说,只是接着道,“倒是有个消息,如今这钟家似是与戚氏有来往,这次戚裕带亲妹来魏都,钟家也有派人随行,我打听到这个随行的名叫钟涣,只是不知是个什么身份……”   外面的寒风突然呼啸起来,不知哪里的宫舍传来几声渗人的呜咽。   烛火剧烈的闪烁着,钟芫想了想,起身去找灯罩。有些年岁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乍然入耳,有些恍如隔世。   钟涣是她幼弟的名字。   若是没记错,自己入宫那年他才刚满七岁。   这个幼弟是父亲腾达时所养的歌姬所生,只是一直养在阿娘的名下,她只记得当初离开淮安时是自己一路抱着他,那孩子总爱哭,父亲声音大点他也哭,马车颠簸些他也哭,他哭起来还总会连累她被父亲训斥。   总之钟芫只记得自己很不喜欢他,除此之外便也没有其他什么印象了。   一旁的九川小心的观察着钟芫的神色,他知晓阿姊的脾气,她越不喜便越是沉默,不过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   “莫非阿姊认得这人?”   钟芫找来灯罩盖在烛台上,然后对着晃动的烛火轻笑道,“算是旧故,只是即便我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我了。”   钟芫说罢回头看了眼九川,这孩子虽与她那幼弟的身世相似,只是后来境遇却大不相同,一个当初差点被溺死在宫中,一个从出生以来便如嫡子般教养。   到底是命运多舛难以捉摸。   “莫非他是阿姊的亲人?阿姊想见他吗,若是想我可以去安排……”   少年眼中神采奕奕,只是他面前女子却淡淡地摇了下头。   “没什么可见的。”   钟芫想起这些年的诸多过往,脸上露出些许讽刺。   “与其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如何离开魏宫。”   这卑躬屈膝的日子,她从第一日进宫时便过够了。   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歇了,钟芫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又恢复了平素的温柔笑意。   “阿姊的事阿姊心里有数,倒是你,如今既得了陛下器重,便好好辅佐陛下,陛下是念旧的人,只要你忠心为主,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   九川听着却紧张起来,只见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钟芫道,“我才不在乎什么飞黄腾达,我只想一直跟着阿姊,阿姊在宫中,我便在宫中,阿姊若是走了,那我更要一直在阿姊身边保护阿姊。”   少年信誓旦旦,钟芫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当初救他不过是顺手,后来的好意也多是利用,却不想居然遇到个傻子。   “你跟我走?到时候阿姊身无分文,还带着个随时能要命的男人,你就不怕我拖累你。”   听到钟芫提起箫怀执,九川脸上便露出几分不忿,他瞥了眼床榻,然后拧着眉望了眼钟芫,“阿姊就这么喜欢他?就不能换个人喜欢吗?”   大雨过后,整个魏都都笼了一层霜寒,潮湿的雨气溶入夜色,巍峨的宫宇如同消失般沉寂。   钟芫依旧笑着。   “不能。”   女子嗓音细软,似是着了风寒,带着微微的哑意。   见钟芫这般固执,九川只能负气的哼了一声。   “不就是长得好看,明明我长得也很俊……”   少年这声嘀咕惹得钟芫又轻笑起来,“是了是了,我们九川可是魏都数一数二的俏郎君……”   钟芫本是一句玩笑,九川听到耳中却是颇为受用。   只见他抬手摸了摸鼻尖,又不死心地继续怂恿道,“既是如此,阿姊换个人喜欢好了,比如说我,我不仅长得好,还比他年轻……”   少年风华,眸似星辰,可惜他还没有说完,便被钟芫毫不留情地撵出屋去。   “快走吧,老实待在府衙给陛下办差,我这里若是有事自然会去找你。”   九川本想再磨一会,可一看到紧紧关上的房门,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   与此同时,站在房中的钟芫看着搁置在桌上的荷叶鸡,却无奈的笑了下,她瞧了眼陷入熟睡的男人,拎着油纸包又去了一趟后院。   隔日天晴。   箫怀执是被屋外的敲打声吵醒的。   醒来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揉了下眉心,昨夜他是何时入睡的,他竟一点记忆也没有。   他下意识看了眼窗外,看到水井旁的倾倒的木桶,便猜到是钟芫又在敲冰。   没一会钟芫拎着水桶回来,看到箫怀执醒了,便匆忙道,“待会我还要去前殿伺候,只来得及热些糕点,殿下先垫垫,等我晌午回来再做些热饭。”   钟芫说罢便匆忙走了,箫怀执想拦住却没有来得及开口。   门外的金铃发出细碎的声响,看着微敞的房门,箫怀执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他抬手将被角掀开,然后下意识去摸索束缚他的锁链,可找了好一会也没有摸到,正当他疑惑着想要接着翻找时候,整个人却突然愣住。   原本沉甸甸的手腕此时空无一物。   此时屋外的铃声终于停了,只有桌上的糕点散发淡淡热气。   偌大空旷的房间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小改了下。 第22章   ◎猜忌◎   因为下过雨,此时泥土踩着有些硌脚。   钟芫站在梅园里,看着溅在泥泞里的花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衣角。   雨后万物如新,嶙峋如骨的枝条后隐约见得居所的屋檐。   箫怀执依旧坐在床榻上。房门微敞,日光透过细窄的门缝闯入屋中,明亮的光线一直打到男人的手边。   他下意识地朝窗外望了眼。   男人的眉目毓秀雅致,此时却因困惑而微拧着。   一瞬里他以为钟芫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心,又或只是她的一时的匆忙疏忽,可只是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荒谬可笑。   箫怀执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目光瞥向微敞的房门。   他眼前浮现着女子狡诈暧昧的笑容,以及她细软清柔的嗓音。   他的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问:   要逃吗?   此时梅园里已经没了钟芫的身影,居所之外只有忽而吹来的清冷微风。   此时大殿中,宫人正在匆忙布置,今日陛下宴请戚氏,听说传闻中的那个戚家嫡女也会来 ,都说这位是未来皇后不二人选,故而宫里的侍从们分毫不敢怠慢。   钟芫刚进大殿,便被寻安拦了去路。   男人径直走来,看样子是等候多时,只是此时的寻侍卫脸上满是疲色,钟芫想起昨夜九川所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寻大哥有何事?”   高大的男人听到这话,不由得微微叹息。   昨夜他押送那位去了东郊交于暗卫看守,等安排完这些已经是四更,想起陛下的吩咐,他才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宫内。   “陛下命我保护你。”   钟芫闻言了然一笑,昨日箫成玉是说让她出宫的话要有寻安随行,不过……   “我今日不打算离宫,所以寻大哥不必费心照顾我。”   钟芫说罢却见高寻脸上露出几分难色。   “阿芫,陛下的吩咐,寻大哥不好怠慢……”   因为有宫宴,今日大殿中做事的宫人很多,而陛下的亲信护卫此时站在一个宫女面前恭敬颔首,不由得让人侧目。   钟芫怔了片刻,随即便笑道。   “那便有劳寻大哥了。”   男人看着女子脸上的温浅笑意,便也放下心来。   这几日会有很多人来宫里,其中不乏箫氏宗亲以及世族权贵,钟芫身份卑微,却是陛下身边的人,万一有什么贵胄心血来潮想要做些什么,钟芫一个宫婢可能难以招架。   这些虽然主子不曾说,但是寻安心里清楚。   钟芫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她看起来如平日一样的从淡然又顺从。   只是她心里却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箫成玉对她从未下过这种“看管”的命令,钟芫暗暗猜测自己是否已经惹了箫成玉不快。   她承认,自从箫成玉登基后,她便刻意的与他保持了距离。是否因为她的行动太过明显,所以渐渐激怒了箫成玉。   他们相识这么多年,她了解箫成玉,他对她纵容,是因为他觉得她是他的人。   若是让陛下觉得他被背叛那就很危险了。   不过钟芫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若真是到那种地步,今日寻安便不是来“保护”她,而是来“处置”她了。   钟芫很快放心下来。   大殿里不时有宫人进进出出,容总管搂着浮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站在殿外,每次有箫氏宗亲进宫,容贞都是这副样子。   钟芫望了一会突然笑了下,毕竟是前朝的奴才,像他这个身份的人,按理说应该以身殉主才是。   可惜没胆子死,又放不下所谓的礼义孝悌。   庸人自扰。   钟芫兀自站了一会,又觉得无趣,她看了眼眼下一片青黑的寻安,沉吟了稍许然后小声问道。   “寻大哥,我可以去玄衣卫府衙看看吗?”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实在太困了。抱歉抱歉。 第23章   ◎看人的眼光◎   一夜未曾休息,寻安其实已经十分困倦,所以当他听到钟芫的提议后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玄衣卫府衙都是他的人,不仅可以放心钟芫的安全,还可以抽空休息一下。   一举两得。   “方才不是不想出宫,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钟芫闻言颔首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九川回来了,还没去看看他……”   听到这话寻安了然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正好今日也没什么差事,那小子估计正在府衙里懒着。”   寻安被安排到大殿下身边时,九川就已经每天阿姊阿姊的围在钟芫身边了,起初他真以为他们是姐弟,后来才知道九川是宫里的异族歌姬所生,只是不知生父是谁,宫里的人也没敢随意处死,便只当个奴才养在宫舍里。后来又因为习武的天分不错,便留在大殿下身边当了护卫。   当然这些少不了钟芫的提点。   想着寻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觉得钟芫很有看人的眼光,玄衣卫里不仅是九川,还有几个內监侍人也是经她举荐才被破例提拔。   南魏没有养宦为官的先例,只是陛下愿意听钟芫的建议,而钟芫推荐的这几个人确实都有些才能,做事不仅有手段而且很忠心。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用起来都很顺手。   所以在寻安眼里,钟芫是绝对不会背叛陛下的那一类人。   荣华殿的宫人匆匆忙忙,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二人身边有所停留,更没有敢去追问着这二人的去向。   离开荣华殿时钟芫朝身后看了眼,大殿的穹顶在日光照耀的下仿佛晕着一层光亮,猛地望去还有几分刺目。   钟芫眨了眨眼,然后回过头去。   她在想箫怀执。   也不知就这么“放”上一整日,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若是可以的话,她很想找个人赌一下。   虽然这个赌局有那么一丝丝危险。   仿佛有什么感应一般,站在房间里的箫怀执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他手中拿着刚刚翻找出来的披风。   只是这么一件小事,他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屋舍外很安静,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房间内的门窗一如钟芫走时的那般静静的虚掩着,荣华殿的这处梅园,向来无人敢随意靠近。   今日也是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的囚困,箫怀执的思绪有些混乱,他盯着那敞开门缝看了许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钟芫能快点回来。   男人身形颀长高挺,只是因为伤病脸色显得异常苍白,那细密长睫微微颤动着,许久之后空寂的房间里才传来一声讽刺的轻呵。   只是这声轻笑并不能传到钟芫耳中。   此时的她正站在宣武门外,寻安的马车停在宫门外,就是寻安去找车的空挡,她被几个侍人拦住了。   拦住她的并不是宫里的人,看模样有点像世家公子的书童。   钟芫挑了挑眉,自从箫成玉登基后,她许久没有受到这样的“招待”了。   这几个侍人见钟芫神色有异,便立刻恭敬道,“小姐勿怪,小人只是奉家主之命,请小姐上前小叙。”   不远处停着三四辆奢侈贵气的马车,马车后是两列穿着短袄的侍从,只是这些侍人身形高大面容凶悍,一看就是世家大族豢养的死士。   钟芫瞧了眼马车上标志,认出那是戚家的车马。   她微微眯起眼眸,脸上却露着一如既往的柔浅笑意。   “那便有劳郎君引荐了。”   女子的容貌算不得美艳出众,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难以明说的温柔缱绻,让人不由得放下心防与戒备,连声音都下意识轻柔起来。   “小姐请随我来。”   许是察觉到自己声音有异,说话的少年忍不住轻咳了声。   前面是戚家的车马,驾车的车夫全都牵着缰绳身形笔直的站在马下。   钟芫扫了眼四下,没有见到恭迎的官员侍卫,也没有看到皇宫的內监总管。   堂堂江州戚家,仿佛被孤零零的晾在门外。   钟芫被带到最后一辆马车前站定,车帘微微掀起,之前拦住她的侍人正在一旁附耳听话。   很快那侍人点了点头,然后对钟芫问道。   “小姐祖籍可是梁溪?”   钟芫闻言微怔了下,她目光沉凝的望了车帘片刻,然后才展颜笑道。   “不,我祖籍淮安。”   车帘外的女子一身宫服,她双手垂在身侧,看起来既没有贵族小姐的文雅仪态,也有没有皇宫婢子恭顺谦卑。   她只是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马车里的人微微一滞,然后轻轻敲了下车弦。   侍人很快又问道,“请问小姐父族都有何人?”   这次钟芫并没有来得及回答,寻安远远看到钟芫被几个人围着,便匆忙赶了过来,他疑惑瞧了眼宫门前的车马,然后目光转向站着的女子。   “钟芫,这是……?”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旧人”◎   寻安的声音似乎引起了马车里的人注意。   侍从并不识得寻安的身份,便只是恭敬的站在一侧。   钟芫目光在车帘上停驻了稍许,才淡淡笑道,“许是贵人舟车劳顿想找人闲聊罢了,既然寻大人来了,婢子告退。”   钟芫说罢转身离去,留下寻安满脸迷茫的站在原地,他随意扫了眼,很快也认出这是戚家人马。   他知晓戚氏今日会来宫中,但没想到他们居然卯时就在宫门外候着。   “这……”   他瞥了眼钟芫离去的方向,正寻思要不要去宫里禀报一下,却在抬眸间瞧见另外一队人马朝这边赶来。   是宗□□的人。   寻安抬了抬眼皮,也悄悄退下了。   不过是两个宫人的去留,戚氏子弟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繁盛了几百年世族什么样的贵人没有见过,连侍从都一般的贵族子弟多几分矜贵气度。   已经坐上马车的钟芫目光闪过一丝冰冷,只是这抹冷意在寻安上车后便隐藏进眼底。   寻安一手掀着车帘一边跟驾车的手下轻声交代着什么,很快其中一人便下车离去。   钟芫听出那是玄衣卫的暗语,不过她并未多问,因为比起她寻安的疑惑应当更多。   “你认得戚氏的人?”   寻安很直接,在他看来钟芫是自己人不需要绕弯子。   钟芫听到这话忍不住轻笑了下,只是女子的声音轻柔让人不觉得冒犯。   “寻大哥,那可是戚氏。”   她是什么身份?   寻安闻言哂笑,他摸了摸鼻子,钟芫的意思他自然明白,但该问的还得问问……   “那……”   “那些人我并不认识,只是在等寻大哥的时候突然被叫去,说是有话问我。”   钟芫知道即便自己不说寻安也不会计较什么,寻安本身并不算喜欢猜忌的人,但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信任不能因为这点事生出什么间隙。   至少现在还不行。   所以去玄衣卫府衙的路上,钟芫还是一五一十的将对方的询问与寻安说了一遍。   但也仅是如此。   她知道这些话过不了今晚就会穿到箫成玉耳中,也知道箫成玉知道后必然会去找马车里的那人询问。   不过她更清楚,即便她不说,恐怕也有人会主动去找箫成玉。   去府衙的路上,钟芫少有的沉默,寻安不知钟芫的心思,只当她突然被拦住受了惊吓,便安慰道。   “那些人不必理会,你若是不喜便干脆在府衙小住几日,等戚氏走了你再回宫。”   本来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不喜欢钟芫的存在被太多人注意。   钟芫自然不会答应他,于是便轻声回道,“寻大哥莫要说笑。”   寻安其实想说陛下不会责怪,但是感觉到钟芫的拒绝便也未再坚持,毕竟钟芫是女儿家,府衙再周全,也全是男人。   万一有什么不测,陛下恐怕不会绕过他。   玄衣卫督府设在魏都八道门之外,看起来有些偏僻,但是却装点颇具威严,玄色的砖瓦青色的墙面,还有腰挎长刀的铁面侍卫,乍一踏入还颇有几分压迫感。   只是这种压迫感在九川出现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少年俊逸英挺,眉目飞扬,只是在看到钟芫一刹那仿佛变个人似得,立刻眉开眼笑大步迎了上来。   “阿姊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九川喊出这声阿姊后,钟芫觉得周围气氛突然轻松了不少,连侍卫投过来目光都多了几分恭敬。   钟芫望着朝她走来的少年,缓缓的笑开了。   寻安看到九川来了,便放心的把钟芫托付过去,然后他自己躲到房间里休息去了。   九川乐的没人打扰他和阿姊说话,拉着钟芫往府衙内走去,顺便报了一堆糕点吃食派手下的人去买。   钟芫被九川领着进了楼上的房间,只是刚一踏入便发现里面一团凌乱,九川连忙将钟芫赶到门外,然后便听到房间里传来匆忙整理的声音,钟芫静静的站着,耐心的等少年将房间收拾完毕。   “昨日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让阿姊见笑了。”   少年摸着后颈少有的露出几分羞赧,钟芫只是抬手摸了摸九川的发顶,便抬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长柜和座椅软榻,方才软榻上的衣衫似乎都被九川胡乱塞进柜中,此时还有一角衣袖挂在外面。   九川哂笑了下悄悄将衣袖塞了回去。   若是以往钟芫或许会数落两句,顺便帮九川收拾了,但是今日她没有这个心思。   放才在宫门外的事,她还是有些介意。   虽然看起来只是意料之外的会面,但是她却忍不住多想。   九川倒了杯茶水恭顺的端到钟芫面前,他有好多话想和阿姊说,前些日子去江北发生了很多事,还有箫怀执,他还是想劝阿姊不要喜欢那个男人。   只是正当他想开口时,却听到钟芫突然道。   “我今日应该是遇到钟涣了。”   钟芫的声音不大,但是九川却突然警觉起来,他微微蹙了下眉,然后抬眸小心观察着钟芫的表情。   “什么叫……应该是?”   钟芫抬眸望向九川,“今日被戚家的马车拦住问了些话,似乎是想盘问我的身份,我想钟家应该是知道我是谁了,只是故意来试探我……”   他们或许知道了她的身份,但她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知道了她和箫成玉的关系,如果知道,那她恐怕便没有那么容易带箫怀执一同离宫了。   九川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听到后只是冷笑了下,少年眼中隐隐泛起一丝冷意,“阿姊喜欢便留着,阿姊若是不喜,九川去他们杀了便是,何须在意?”   不过只是依附于人弱小旁支,便是消失了,都未必会有人费心去查。   钟芫无奈地看了眼喊打喊杀的少年,“你啊,遇事不可这么冲动,杀了简单,杀了之后很麻烦,而且杀人很累,如果不是必要,不要做这种毫无益处的行动。”   九川听到这话立刻收起了周身的杀气变得乖顺起来,他凑近了钟芫几分,小声道,“那阿姊需要九川做什么?”   钟芫闻言却没有回答,她把温暖的茶水抱在手心,然后看了眼窗外。   从九川这个房间的往外看可以观察到整个玄衣卫督府,她知道玄衣卫的势力隐晦,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如此,甚至于那位寇都统的身边也有玄衣卫的眼线。   “陛下这些时日有没有让你继续调查箫怀执的踪迹?”   九川闻言微怔,然后便一边点头一边劝道。   “不仅是陛下,江北那边,五部尚书,高太傅这些人都有动作,阿姊,箫怀执他很危险,你能不能……”   能不能……   少年的声音有些急促,他不明白阿姊这么冷静沉稳的人为什么非要做这样冒险的事。   但是钟芫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淡淡的笑着。   九川的话大抵在她的意料之内。   恐怕只要一直没有消息,这些人便不会轻易停手。   钟芫喝了口茶水,然后抬眸看向眼前的少年。   “阿川,阿姊想让你办一件事……”   寻安本来只想浅眠一会,谁知醒来已经快到酉时。   屋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他按了按额角,套上外袍便准备去到九川那里去找钟芫。   这个时辰,也该送她回宫去了。   只是等他推开九川的房门时却愣了下,两人的气氛和往常有些不同,平日里九川对钟芫向来是敬重的很,今日却似生了闷气一般抱怀站在一边,而钟芫则独自坐在桌前吃着糕点。   两人见到寻安都没说话,倒是寻安抓着后劲干笑了下。   “怎么,你们姊弟两个居然也会吵架?”   确实吵架了,但是并不没有寻安想的那么严重,钟芫知道九川在气她一意孤行,但是她也没有什么话去解释。   因为关于箫怀执的一切确实都十分的不理智。   不可知,不稳定,还很危险。   她得承认。   “等有空了,阿姊再来看你。”   钟芫留下一句话便随着寻安一道回去了。   白日里见到人马此时已经不见踪迹,寻安将人送到荣华殿后便顺便回到了陛下身边。   此时的陛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但心情却似是不错。   等寻安将钟芫整日的行踪汇报完毕之后,只见陛下简单的点了下头,他有些奇怪,以往陛下对钟芫的事情都是事无巨细的盘问,但是今日却出奇的平静。   不过转念一想,今日戚氏之所以会来,本就是为了送那位惊才绝艳的戚锦黛进宫,陛下见到“新人”,暂时忘了“旧人”也是情理之中。   没多久,容贞前来禀报,说是晚宴设好,请陛下前去。   寻安自是跟随陛下同行。   宴席摆在了摘星殿,陛下到的时候已是满堂欢庆歌舞升平。   寻安琢磨戚氏这边似是真的讨到了陛下的欢心,而戚氏的恭顺也缓和了世族的对立情绪,至少今日之后,满朝都会知道江州依旧忠于箫氏皇族。   而比起这边的华灯璀璨,荣华殿里则显得清冷许多。   钟芫怀中是从九川那里顺来的糕点,她穿过梅园后便径直推开房门。   她把吃食放下,然后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屋中静谧,只有火舌煽动的轻响。   灯亮之后她习惯性的看了眼床榻,只见踏上空空,不见人影。   钟芫愣了会,正在她想出门寻找的时候,却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幽幽传来。   “我在想,你是否当真如此信我……” 第25章   ◎可好?◎   钟芫的动作微滞了下,她转过身,这才看到站在角落里的箫怀执。   男人只盖了件披风,里面还是薄薄一层单衣,也不知站了多久,周身好似染了层寒霜。   钟芫走过去拉住男人的手,果然双手冰冷。   “殿下身子本就虚弱,怎么能这样在外面受冻……”   钟芫说着将人拉回床榻边,箫怀执也没有抗拒,任凭钟芫摆布,只是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细致好看眼眸此时微敛着,似乎隐藏着某种情绪。   钟芫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将人扶上床榻后便匆匆去了后院准备热水。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寒意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钟芫搓了搓手,然后把墙边的油灯点亮。   居所后的院子并不大,一盏油灯足够照到全部。   正在往灶台走去的钟芫蓦然停驻脚步,她诧异地看着院中的晾绳。   夜里刮起了风,晾绳上的薄褥也跟着微微晃动。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走时并未来得及晾晒这些衣物。   钟芫下意识朝屋内看去,那双清丽眸子少有露出几分迷茫。   没多久,钟芫端着一盆热水回到屋内,木盆很深,但是钟芫看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她将软巾用热水沾湿,然后覆到男人冰凉的手上。   因为被铁链锁了太久,那白皙的手腕上满是瘀痕,钟芫轻轻擦拭过所有痕迹,然后抬眸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   “殿下身份尊贵,怎能做那些粗事……”   钟芫的话让箫怀执怔了下,几乎立刻他就想到钟芫指的是什么。   事实上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在屋中等钟芫的时候下意识就去做了,甚至还不怎么熟练的打扫了下房间。   箫怀执微微蹙了下眉,然后低声的回了句。   “顺手罢了。”   只是他刚说完便后悔了,因为眼前的女子突然笑了起来,那笑意轻缓又浅淡,那微微弯起眼眸隐约透着几分戏谑。   这让箫怀执有些气恼,他忍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你今日……是什么意思?”   一声不吭把锁链取下,又毫无防备的敞开房门。   这分明就是试探。   意识到这点的箫怀执一整天都很阴郁着,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不能出去。   这表面安定的居所之外到处都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他甚至无法找到钟芫当面责难。   他只能等。   他以为钟芫回来后会主动解释,可是直到现在,她不仅一句话都没有,甚至还来“笑”他。   此刻他好像在空闺等着夫君归家的怨妇,这种感觉让箫怀执愈加难以忍受,他直直的望向钟芫。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芫将软巾重新沾湿,然后覆上箫怀执另外一只手腕。   男人看起来真的被她激怒了,但是却没有负气抽回手,依旧任由她继续擦拭。   “殿下可知道十年前的淮安鈡氏?”   箫怀执闻言收敛了几分怒意,他狐疑的看了眼钟芫,女子正在为他擦拭着指缝,因为垂着首,他看不到她脸上的任何情绪。   “是有些印象。”   当初太傅曾偶然间提起过,有个被夷灭三族的钟家。   说着箫怀执看向钟芫,此时她终于抬起眼眸,只是那双眸子里并没有他想发现的情绪。   她很平静。   “昔年鈡氏家主为南魏国主也立下过汗马功劳,只是后来错拥了九皇子,便跟着有了谋逆的罪过,本来也不至于夷灭三族,可偏偏家主私藏了九皇子遗孤的事被查了出来。”   钟芫的动作微微放缓,她看着箫怀执略显凝重的神色,突然又笑了起来,“殿下莫要多想,我父亲在家族不过是旁支的旁支,三族可轮不到我,不过是家族落败,过的萧条了些。”   女子的笑容随性,似乎真的没有将家族的没落放在心上,但是箫怀执却笑不起来,之前气恼的事仿佛全然被他忘在脑后,他甚至想宽慰钟芫两句,可张了张口,箫怀执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时过境迁,眼下他是落败的皇子,钟芫成了当初钟家家主,他给不了她任何承诺,除了随时到来的危险。   一瞬间,男人眼中露出几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钟芫静静的望着箫怀执,两人靠得很近,她能甚至能去轻数他细密的长睫,女子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的意味,她缓缓握紧了箫怀执的手,然后轻声道。   “这些往事,我只与殿下一人提起过。”   箫怀执眼睫微动了下,他看了眼略显孤寂的女子,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钟芫接着道。   “当初家里实在养不下我了,所以娘亲便将我送来宫里,说是好歹还能活。”   “娘那时说等我及笄了便接我回去的……”   箫怀执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他总觉得钟芫是个得势的婢子,有皇兄护着,她定不会收任何委屈,她一定嚣张又跋扈,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是他却忘记了,她终究只是个婢子,只要在皇宫,她永远是奴。   就像皇兄的生母。   “所以你想离宫去找你娘吗?”   钟芫闻言笑了,她抬眸看着箫怀执。   “那殿下愿意陪我一起吗?”   女子的眼中满是期待,但是箫怀执却移开了视线。   夜晚静谧,荣华殿内更是无人打扰。   钟芫帮箫怀执擦完身之后便拉着他陪她一起准备晚膳。   男人显得很不适应,但也没有拒绝,钟芫叫他洗米他就按部就班的去做,虽然几次险些打翻,他还是耐心的做完了。   “外面的郎中说,重伤恢复的人需要时常动动,若是一直躺着,身子会越来越差。”   用膳的时候,钟芫终于开口,箫怀执微微抬眸,却见眼前的女子撑着下巴笑道。   “殿下答应我,在我们离开前都会安心待在这里,可好?”   可好?   箫怀执静静喝了口粥,心里却在想,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哪里。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钟芫得不到回应,就在那里一直等。   粥都快凉了。   这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改变了许多,箫怀执虽然不会离开房间,但也会主动帮钟芫做些事情,钟芫照顾了他这么多日,他知道她一直很辛苦。   这几日钟芫一直不曾去前殿,她说是陛下不想冒犯贵人,箫怀执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   因为他觉得钟芫在他身边也没什么坏处。   闲暇无事的时候她会捧些杂书坐在门边看,偶尔遇到不识的,他便教她认字。   这几日都是难得的好天气,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靠在门边的女子慵懒的像只猫儿,自从给他松了锁链后,她便开始似有似无的安排他做事。   比如端水倒茶,比如整理床褥,比如收拾碗筷。   这些箫怀执都忍了,但是最过分的是,她居然叫他给她梳发…… 第26章   ◎什么都不是◎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里会这种女儿家的事情……   可无论箫怀执拒绝几次,钟芫却仿佛永远不记得,每当坐在铜镜前她还是会再次提起。   箫怀执无法,只装作没有听见。   好在钟芫也不会勉强,得不到回应她便自己梳发。   渐渐的箫怀执发现,只要不出门钟芫都不会太注重仪容,有时甚至随意绾一个发髻便起身了。   她的装盒里的首饰并不少,但是她常戴的却只是一只素钗。   箫怀执猜想那或许是钟芫娘亲给她留下的,所以偶尔还会帮她整理一下。   两人就这样在屋子里待了三四天,箫怀执不会去询问钟芫何时去当值做事,钟芫更不会解释。   因为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见人。   不想见所谓的戚氏,又或者附庸于戚氏的钟家人。   既然娘亲不在,所谓的宗族在她眼中便什么也不是。   这几日钟芫的院子很安静,不仅箫成玉不曾派人前来打扰,连太妃娘娘那边也少有传唤。   钟芫甚至有种自己被遗忘的错觉,正在她想着要不要再出宫一趟的时候,她的梅园里却突然来了客人。   其实称作故人更合适。   十年未见,那孩子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无知玩闹的稚童,但那酷似父亲的眉眼还是让钟芫一眼认了出来。   她的幼弟,钟涣。   少年的身形消瘦,脸上隐隐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他的身后是两列面色冷然的提刀侍卫,若是寻常教养的贵族子弟早就被这阵仗吓得面色惊惶,但是少年看起来却十分镇定。   箫怀执躲在屋内,他看不到屋舍外景象,只能听到一个清雅的男声突然响起。   “别来无恙——”   “阿姊——”   箫怀执微怔了下,他猛地转眸看向身边的女子。   钟芫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身上仍是那身绛色的宫服,手上还握着他今晨让她学的棋谱,即便院里了来了这么些客人,她依旧闲适地倚靠在门边。   就像平日一样。   钟芫看着钟涣,钟涣也在看着她。   两人的容貌有四五分相似,只是少年的面色苍白,看着有几分单薄。   “别来无恙。”   随着钟芫开口,跟在少年身后的侍卫也都松了口气,他们看了眼面前的芫姑姑,然后不动声色的退后了几步。   而钟涣也察觉了侍卫的动作,他微微侧身看了眼,然后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钟芫。   其实那日在宫门外的时候,他便已经认出了阿姊。   那种虚与委蛇的恭顺,和那种又温柔又敷衍的浅笑。   这世上,他从未见过第二个女子会这般。   只是此刻的钟涣心中却有些淡淡的遗憾,因为即便是过了十年,他的阿姊似乎还是这么不待见他。   想着,钟涣脸上露出几分自嘲。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因为阿姊之所以被卖进宫里就是因为他。   因为他病重,又适逢家道中落,养不起的子女便只能送了出去。   甚至还有娘亲……   少年眼眸微敛,掩下一丝阴郁的情绪,他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女子的声音道。   “说吧,突然寻我是有何事?”   钟芫把棋谱拢入衣袖,然后淡淡的勾了下唇角,她无意与钟家的任何人周旋往来。别说一个钟涣,即便是他们父子一同来,她今日亦是如此。   “如果说,阿涣只是想见见阿姊呢……”   钟芫闻言轻笑了下,日光并不刺目,但女子的双眸却微微眯起。   “那你如今看到了,是不是该走了?”   钟芫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个分明。   箫怀执一直看着钟芫,在他的印象里钟芫从不会这般显露情绪,不论是喜欢还是厌恶,她都是淡淡的。   淡淡的笑,淡淡的怒,即便她口中说着爱慕,说着欢喜,那双眼眸也始终平静又安定。   “我知阿姊有怨,但是我们始终是姐弟,留着同样的血脉,便是阿姊不愿意,也改变不了……”   随着少年的声音,钟芫脸上的神情也越发的冰冷。   一旁站着的箫怀执却悄悄动了动脖颈,他突然有一种想要站到钟芫身前的冲动。   不过他克制了——   钟芫没有注意到箫怀执突然复杂的眼神,她只是冷笑一声,然后便阖上了房门。   屋外的侍卫互相看了眼也不敢多言,不得已其中一个侍卫只得开口问道。   “小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   侍卫在劝钟涣走,但是钟涣拒绝了。   少年平静地站在原地,他很清楚,若是今日他负气离开,明日恐怕连见钟芫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如今的阿姊对钟家很重要。   所以这脸色他得看下去。   可惜钟芫并不想给他机会,很快房门打开,钟芫直接拿出了令牌,随即便对着几个侍卫道。   “我现在要休息,还劳烦几位大哥将小公子送回去。”   钟芫面带浅笑,几个侍卫见了令牌,随即便挡在了少年面前,之前这些人的恭敬此时已荡然无存,钟涣抬眸看着静静站着的女子,终于不再执着,识趣地退下了。   随着少年的离去,不远处站着的高大侍卫却无声的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钟芫见了亲人会高兴些,谁知却是这个样子。   庭院中的腊梅开的艳丽,可惜寻安却无心欣赏,这差事办的不好,可陛下还等着他去复命。   高大的侍卫叹着气走了,等他回了寝殿,箫成玉看到他的神色便已猜到大半,他并不十分意外。   因为关于钟家的事,钟涣早已与他全盘托出。   他只是没有想到钟芫会拒绝的如此彻底。   箫成玉按了按额头,然后看了眼寻安。   “孤知晓了,你退下吧。” 第27章   ◎你到底懂不懂◎   殿门阖上,寝殿归于寂静,箫成玉坐在御案前,轻轻拨动着扳指。   其实这么多年里,他从未想过要去查钟芫的身世,在箫成玉眼里钟芫就是他的人,是独立的唯一的毫无牵绊的。   所以钟家人拿着信物画像来寻人的时候,他起初并不想答应。   不过最后箫成玉还是应下了。   因为这是个机会。   他知道钟芫不愿意一辈子为奴为婢,即便给她再多的尊贵或权利,她也不愿,不然她也不会三番四次提出离宫。   想着,陛下的双眸里透出几分幽暗。   大殿之外日光明媚。   光线沿窗闯入,却只在暗色玉砖上留下一方光影,光影止步于帝王的脚下,那张极致俊美的面容依然隐匿在晦暗之中。   魏宫的两位殿下容貌有七分相似,但这位的脸上却总带着让人难易亲近的疏冷孤傲。   男人的指尖敲击着桌案,那声音又轻又缓。   如果钟芫顺利认祖归宗,他不介意日后扶持一下钟家。   但是问题是,钟芫现在不愿意。   箫成玉微微蹙起了双眉。   今日还要宣旨册封戚锦黛,他暂时还不能去见钟芫。   戚氏这次很有诚意,不仅献上了女人,还有江州三年的赋税,这次招安很顺利,不仅是朝局连一部分箫氏宗亲也安分了许多。   当然作为国君他也给足了面子,不仅将戚锦黛纳为贵妃,还连设了三天的宴席给戚氏接风洗尘。   这是一个信号,代表新帝不但不会随意清算旧臣,还会“论功行赏”。   只要他们如戚氏一般能识时务。   皇宫近日都很热闹,相比较下钟芫这边则显得十分闲适。   自从钟涣的出现,似乎让箫怀执开始对钟芫的身世产生好奇,钟芫也不隐瞒,她对箫怀执几乎有问必答。   毕竟这些东西只要有心都能查的到,也没什么可隐藏的。   “那,你娘呢,你不是想要回去看她吗?”   钟芫闻言笑了笑,继续坐在矮凳上给箫怀执缝制冬衣。   “我娘死了。”   那日九川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是钟芫清楚,阿爹送走了她之后娘亲过得艰难,甚至于没过多久便被休弃。   她记得他们举家迁至梁溪没多久,家里的银钱便被阿爹赌光了。   那时她受够了阿爹的打骂和阿娘的哭喊,所以一开始听说要被送进宫时,她非但不抗拒,甚至还有几分期许。   阿娘抱着她,说等她长大了就接她回家,说她要乖,在宫里要听嬷嬷的话,但是这么多年过去,阿娘也食言了。   不过她并不怪阿娘。   箫怀执气息微怔,他看了眼垂眸浅笑的女子,不知为何嗓中有些哽滞。   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僵硬的扯了下唇角。   “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岂不都是‘丧家之犬’……”   对于箫怀执的调侃,钟芫没有接话,她只是抬眸看了男人一眼,然后轻笑着点了点头。   她并不觉得这话冒犯,反而觉得有趣,沉溺于往日的苦楚没有什么好处,过去的就过去了,做人应当关注眼下和将来。   这么多年,她也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宫墙外隐隐传来侍卫严整的脚步声。   钟芫抬了抬眼眸,想起昨晚九川递来的密信,信上说得大都是关于戚氏的事:戚锦黛被册封,戚裕进了尚书台,戚家似乎又重回了往日荣光。   只是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过了钟涣,还提了一嘴钟家也有人跟着进了宫,如果她有兴趣,他可以帮忙安排。   九川这几年帮她做了不少事,甚至这荣华殿里也有他安插进来的亲信。   只是这孩子虽然值得信任,但到底是年少,总有几分冲动,算是一点美中不足。   想着,钟芫低头咬断细线,然后看了看自己缝好的内衫,第一次做男人的衣裳,钟芫不大有把握,她转眸看向在软榻上看书的箫怀执,然后双手抖了抖手里的布料。   “殿下试试?”   箫怀执朝屏风后瞧了眼,只见女子正笑眯眯地朝他望着,他心里有些不愿,但还是磨磨蹭蹭的接了过来。   针线略微有些粗糙,但还算合身,将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穿。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钟芫投来的目光太过放肆,箫怀执试图不去在意,但脸上还是忍不住发热。   真是岂有此理——   男人转眸与女子的视线对上,许是那目光中的不满太过明显,只听女子略显遗憾的叹道。   “好好好,男女有别,男女有别……”   虽然钟芫的声音有些敷衍,但她还是乖乖地偏过头去。箫怀执微微蹙了下眉,他始终不明白皇兄到底如何教的,好好一个姑娘家,怎的这般不拘小节又大胆妄为……   箫怀执在心里责怪箫成玉。   钟芫收拾了针线,然后坐在妆台前绾发,宫宴早已结束,戚氏也安排妥当,她也该去探探陛下的心思了。   钟涣不会平白无故找来。   她隐隐觉得是箫成玉想让她认祖归宗。   如果说之前还不确定,但那日在寝殿,箫成玉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已经让她已经明白。   他心悦她。   以前箫成玉多少还是顾及着她的身份,现在突然出现一个钟家,却是直接解决了他的顾虑。只要她点头回钟家,估计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宫里的轿子再抬回来。   钟芫看着镜中的自己,倏忽间仿佛又回到那个乍然相遇的夜晚,夜色里少年的目光阴翳而警惕,仿佛蛰伏的孤狼般凶狠又危险。   她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箫怀执看了眼好似发呆的钟芫。   “你要出去?”   耳边突然传来询问,钟芫下意识回望过去。   男人双眉微蹙,那双眸子里隐匿着几分淡淡的关切,却又怕被发现般悄悄隐匿了去。   一瞬间两个人的容貌恍惚在钟芫的面前重叠,她下意识张了张口——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雅雀的鸣叫。   被声音惊醒的钟芫立刻止住了声音,然后习惯的勾唇浅笑。   “殿下在房中休息,我先去一趟前殿。”   钟芫说罢起身离开,箫怀执看着步伐匆匆的女子,缓缓阖上了书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方才好像是念了一声“箫”……   ……箫什么?   钟芫走时锁了房门,她整了整凌乱的心绪,然后走出了梅园。   之前的宴席的绫罗彩绸已经撤去,此时的荣华殿一如从前庄严肃穆,就好像箫成玉这个人一般透着几分不近人情。   大殿很安静,钟芫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伺候的婢子,殿前的屏风张开,后面隐约是一个伏案的人影。   钟芫放缓了脚步,待她走近,这才看到伏在桌案上沉睡的箫成玉。   几日不见,男人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惫,桌上摆放酒壶不知何时倾倒,美酒沿着桌案流淌了一地。   钟芫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然后上前收拾桌面。   她的动作很轻,但似乎还是惊扰了陛下。   男人眼底酝酿着一丝残暴,在看到钟芫的那一刻又迅速消散了去。   “你来了。”   突然被惊醒,男人脸色有些苍白,钟芫放下酒壶后,轻轻按摩着陛下的额头。   箫成玉似乎很享受,他再次闭上了眼然后伏倒在桌案上。   “阿芫,青州密探来报,寇承率部剿匪途中遇袭,现下失踪生死不知……”   钟芫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她听着男人略显沉闷的嗓音,想起那位眉目迤逦的都统大人。   “消息压下了吗?”   钟芫瞧见那埋在衣袖中的脑袋轻轻点了点,然后又问道。   “这么说寻安已经被派去找人了?”   那脑袋又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钟芫叹了口气,“陛下也不能总指望这几个人,也该多培养些亲信才是,我记得陛下原来与那几位箫氏宗亲还算亲近的……”   这次箫成玉终于抬起头,陛下未整衣冠,那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宽大的衣袍也显得有些凌乱,他仰首看向钟芫。   “阿芫,你知道的,他们更不可信。”   钟芫笑了下,“可不可信,能用就行。实在不妥,不是还有太妃娘娘在,姜家虽然单薄,但如今到底也算是皇亲国戚……”   陛下听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慵懒的倚靠着桌案,然后撑起下巴望向身边的女子。   “我发现,阿芫与我,总是不谋而合……”   男人声音有些许的沙哑,言笑间还带着几分诱惑般的叹息,钟芫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柔软的发丝,呼吸也跟着微微凝滞,不过很快她便冷静下来,然后淡淡的笑道。   “婢子只是刚好想到罢了。”   这声婢子似乎惹得陛下有些不悦,他抬手按在停在他额间的双手。   “阿芫,我知晓你不愿在皇宫为婢,现在钟家有意寻你,只要你愿意,他们愿意奉上钟家家主之位,介时我在赐钟家一块土地,你便再也不是奴婢。”   男人说着,手中的力道也逐渐收紧。   “这样好不好?”   ……这样好。   是个人都求之不得。   但是钟芫面色却冷了下来。   她然后沉默的看着箫成玉,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的与她谈起这个。   男人看起来慵懒又亲和,与平日那个孤高冷漠的帝王判若两人,钟芫知道,这是箫成玉在迁就她。   从前他惹恼她的时候便是如此,先是假装乖顺的伏在她面前,然后压低了嗓音,试探她的情绪。   从前钟芫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箫成玉,所以只要他开口,她便也可以回之一笑。   但是现在不可以,她不愿继续留在皇宫,也不能再泰然自若的在他身边,更不能顺了他的心意换个身份回到宫内。   光是看着阿娘和姜太妃的一生,便已经足够了。   “我不会回去。”   钟芫冷静的回答,这些年她一直在筹备,箫成玉给她的一切她都小心精细的用在该用的地方。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机会。   不管眼前的陛下同不同意。   感觉到钟芫想要抽回手,箫成玉却握得更紧了些,他紧紧的注视着女子的眼眸,那清丽的眼眸里中他从未见过的冷然。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阿芫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钟芫看着箫成玉,然后缓缓将胸口的阴郁咽下,“陛下明明知道我当初是为什么进的宫,为什么还要我回什么钟家?”   她不能暴露太多。   “陛下明明知道,这么多年,他们甚至都不曾来看我一眼……”   即便知道了娘亲已死,但她不能说。   “凭什么我现在得势了,他们便来要来认什么血脉?”   钟芫眼中隐隐泛红。   她得忍耐,现在还不能惊动到他。   此时的箫成玉也在看着钟芫,一向冷静睿智的君王现在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好容易拾起了衣袖又不知道如何为她擦拭尚未流下的眼泪。   但是他此时还不想放弃。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只要她愿意回去,她就不再是一个小小宫婢。   只是她成为世家女子,他便能以后位相许。   箫成玉的眼神的晃动着。   你懂不懂……   你到底懂不懂?   作者有话说:   这章很肥哦~   下章入v~   挑几个留言送红包~ 第28章   ◎巧了不是……◎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   “况且现在于你有益, 便是你厌恶, 待做稳了家主,自然有的是机会处置他们……”   陛下声音很低,听着似是带着几分轻哄。这般温柔言语若是被什么王公大臣听了一定会觉得诚惶诚恐,但此时大殿中静立的宫婢却没什么表情。   箫成玉微微叹息。   “我记得你从前不会这般意气用事……”   钟芫没有回答。   她觉得箫成玉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更了解她, 解释太多只会引他猜忌。   他们愿望相左, 今日相谈必然是不欢而散。   两人僵持的时候,宫外传来禀报, 说是太妃娘娘来了。   姜太妃向来安逸,很少主动来前殿, 殿内的两人互相看了眼, 钟芫只得先帮箫成玉整理下衣冠。   没多久殿门打开, 钟芫动了动鼻子闻到浓浓羹汤的香味,然后了然。   太妃是来给儿子送饭的。   一进大殿, 姜太妃便看到钟芫眼角泛红, 她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然后把手里的汤盅交给了容贞。   以往这两个孩子也不是没有闹过性子, 但是大了之后却是极少有了。   今日倒是新鲜。   “怎么了这是,阿芫哭了?”   姜太妃说着,目光却是看着箫成玉。   殿内人一多, 陛下便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漠然,老太妃见皇帝蹙着眉不言语, 便又转眸看向钟芫。   钟芫看了眼太妃娘娘,随即恭敬道。   “回太妃娘娘,婢子无事, 只是昨夜睡得晚, 所以眼睛有些红罢了。”   不能提起钟家的事, 万一姜太妃跟着箫成玉一起劝她,她便真的不能拒绝了。   姜太妃哪里看不出钟芫在说谎,但是既然她如此说了,她也不好多问。毕竟她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实在是管不了小辈的吵闹。   更重要的是,姜太妃觉得无论是箫成玉还是钟芫,都是听话懂事的,这么多年她都很少操过心。   只是如今玉儿做了皇帝,阿芫却还是婢子,身份悬殊,阿芫又是女子难免受些委屈。   所以待钟芫退下后,姜太妃便对着身边的皇帝提议道,“这些日子娘总在想,阿芫跟着我们娘俩吃了这么多苦,现在你做了国君,不如下个旨,给阿芫封个公主什么的,总也比一直当个宫婢好……”   太妃才刚说到这,便见箫成玉的目光陡然暗了几分。   箫成玉转过身子直直的望着自己的娘亲。   母妃一直把钟芫当做自己的孩儿疼爱,这个他一直都清楚,但是——   “钟芫不能做公主。”   姜太妃愣了下,她只是提议,也没想箫成玉会直接答应,但是她看着儿子深沉又晦暗的眸子,一瞬间思绪有些混乱。   “那……”   她想问问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   “那你说不能便不能吧……毕竟这种也不是小事……”   太妃娘娘看着箫成玉用完羹汤便回去了,路上宫人听到太妃不住地忧愁叹息,不由得疑惑发问。   可老太妃只是摇了摇头。   只是路上宫人隐隐听到太妃娘娘的念了几句“怎么会”“该不会”什么的。   这日之后,姜太妃开始时不时的召见钟芫,只是多半都是为了给她赏赐,钟芫虽然有些疑惑,但是并没有多问。   月末的时候魏都又下了一场雪。雪后的宫苑满目银白,飞檐雕阑,如梦如幻。   可钟芫却没什么心思欣赏。   自从戚氏归顺戚裕进了尚书台,钟涣也跟着时常出入魏宫,并且似乎是得了箫成玉的授意,连着几次还找到梅园来。   一开始,钟芫直接无视了钟涣,碰壁几次后,钟涣再出现时身后便多了一个戚裕。   有个矜贵的尚书在,钟芫自然是要客气些的。   只是这客气不多,但凡钟涣提到父亲或是回到钟家,钟芫依旧只有一个字。   “滚。”   少年摸摸鼻子,脸上显得有些委屈,也不知怎的,只要看到钟芫变脸,他便下意识的闭上了嘴。   对此钟涣十分不解,模糊的记忆里,自己似乎也并未被阿姊揍过才是。   远处的站着的戚裕看着钟涣略微沮丧的神情,便猜到今日的规劝依旧毫无进展。   这么些日子过去,他已经有些不耐,不过他并未多言。   他很欣赏钟涣的才华,所以也愿意以友人的身份前来帮衬。   只是这么久了,钟涣这个长姐依旧绝情冷漠,这让他觉得有些反感。   那个宫婢,未免也太过不通情理。   但是他再不悦,这终究也只是钟家的家事,与他无关。   走近的钟涣敏锐的察觉了戚裕的情绪,只得苦笑着赔罪道:“这几日有劳戚兄了,只是把阿姊劝回去也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得不遵从。”   戚裕挑了挑眉,目光转向庄严肃穆的宫殿。   “原来是陛下,我还以为钟老……”   钟涣闻言扯了下嘴角,没有回答。   在居所外打扫的钟芫听不到钟涣和戚裕的谈话,只是远远看到戚家那位嫡长子遥望而来的姿态,便已猜出他对自己颇为不屑。   不过她也不在意。   等到那两人离开,钟芫也回到了屋内。   前几日箫怀执染了风寒,这些天一直卧床躺着。   因为箫怀执现在很顺从她,所以照顾起来倒也不是很辛苦,只是他好容易养好些的身体,眼见着又消瘦了回去,这让钟芫有些发愁。   真么差的身体,到时候怎么离开魏都。   最近青州匪寇愈演愈烈,陛下也认真起来,寻安率部的玄衣卫始终未回,所以眼下也没有关于寇承消息。   但寇承没有消息,不表达皇城禁卫都统的位置可以一直空置着。   这些天文武百官也开始启奏的启奏,举荐的举荐,只是箫成玉始终隐而不发,朝臣也摸不清陛下的想法。   钟芫也摸不透,她注意到最近皇城禁卫进进出出,隐约觉得几分调兵遣将的意思。   不过她也不清楚箫成玉准备派谁,原本朝中还有几个忠于箫氏的武将,但是在逼宫前皆被陆续暗杀。   现在剩下的,多是世族送进来嫡子嫡孙,会吟诗斗酒的多,会带军平乱的少。   九川也有好几日没给她传递消息了,昨天院里的鹧鸪叫了三声,意思是今晚子时那孩子会来找她。   想着钟芫看了眼正在熟睡的箫怀执。   他刚刚吃了药,应当会睡很久。   时候尚早,钟芫打扫完房间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在宫里攒下的银钱也不少,只是几乎都用了出去,现在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几件金银发饰。   钟芫在梳妆盒里翻了翻,最后却只拾走了一只素钗。   入夜之后的皇宫,显得幽静而诡秘。   居所外传来一声衣袂翻飞的声响,然后是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没多久房门被推开,少年伸着头悄悄朝屋内看了眼。   屋中只染着一盏油灯,钟芫撑着下巴坐在桌案边阖目睡着,她脚下踩着盛满热水的木桶,桶边还搭着一块巾布。   少年抬起眼眸小声的唤了声。   “阿姊?”   女子闻言睁开眼睛,随即便拧起了眉。   “把门关上。”   听到钟芫训斥,九川连忙进了屋内,然后小心的阖上房门。   他哂笑着走向钟芫,熟练的从怀中摸出一方油纸包。   “春味坊的蜜枣,阿姊快尝尝。”   钟芫接过蜜枣却放在了一边,她拾起木桶的上的巾布,一边擦拭脚踝,一边问道。   “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要来找我?”   最近宫里戒备森严了不少,即便他有安排也难免会有万一,再说了。   “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事,你都办妥了?”   九川听到钟芫说这个,抬手摸了摸后颈:“办是办妥了,但是阿姊,真的要这么做么……这也太冒险了,再说你为那箫怀执做了这么多,他连知道都不知道,真的值得吗?”   少年语调急促,似乎还想最后再尝试着劝说一下钟芫。   油灯的火芯晃动着,两人的影子显得有些凌乱。   屏风静静的立着,纱帐后面是柔软温暖的床榻。   “值不值得,你说的不算。”   男人的低哑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九川愣了下,随即握住刀柄,掀开了屏风。   箫怀执正倚靠着厚枕坐着,而他的手中还端着微烫的汤药。   显然是已醒来多时。   九川立刻把目光投向钟芫。   钟芫笑了下却没有解释,她从桌上挑了颗蜜枣九,然后不疾不徐的喂到箫怀执口中。   九川看的眼中冒火,但他忍下了。   大丈夫胸怀宽广,再说他也不想在箫怀执面前惹阿姊生气。   箫怀执寇咬着蜜枣,眼神却微微晃动着。   刚才这个少年进屋的时候当真吓了他一跳,他对这个异族侍卫有些印象,按理说他应该是皇兄的人才是。   但是他现在似乎对钟芫唯命是从。   箫怀执抬手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擦拭了下嘴边。   “既然没有故意避开我,那便是想让我知道了,那便说说看吧,你想做的那个危险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男人镇定地望着钟芫,可钟芫依旧没有回答。   她拢了拢衣袍,然后目光转向已经空了的药碗。   那双明丽的眸子少有的露出了些许的无奈。   她并没有让箫怀执知道计划的意思。只是她没想到原本已经喝了“药”的箫怀执居然中途醒了过来,虽然她早已准备了晚上的汤药,但是没想到箫怀执不知为何一直不愿喝下。   而今日的九川,偏偏又比平日来的稍早了一些。   所以就……很巧合的撞上了。   谁都不知道钟芫的心思,钟芫自己更不会去解释。   其实让箫怀执知道,也不会影响什么,只是他恐怕又要准备一番道理来劝诫自己。   钟芫抬起手指摸了摸耳垂。   “其实也没什么冒险的,就是三日之后,我们离宫。”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抽奖的,但是研究半天没搞懂,所以今天依旧是随机红包~   撒评论区~~   谢谢宝子们支持~ 第29章   ◎怨怼……◎   钟芫话音刚落, 九川的脸上便露出几分慌张。   他想问阿姊啥时候定的日子, 但碍于箫怀执又不好开口。   一时间屋中气氛诡异,钟芫沉默浅笑,九川狐疑紧张,而箫怀执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因为他根本就没信。   说不上为什么, 只是他看到钟芫细微的神情便察觉到她是在戏耍他。   “我想听实话。”   男人声音不大却有些固执。   钟芫眨了眨眼, 心里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自己说得这么真切却没有唬弄过去。   九川见阿姊没有反驳, 随即也松了口气,他看出了钟芫的心思, 便直言道。   “阿姊若是不想让他听, 我现在就将他打晕好了。”   少年说罢便撸起衣袖, 床上的箫怀执随即也露出防备的神色,两人的眼神交汇, 双方都带了几分敌意。   九川是单纯不喜钟芫因为箫怀执步入危险。   而箫怀执则依旧觉得这个少年在钟芫面前过于油腔滑调, 怀疑他来路不明心术不正。   如若不然,钟芫一个小小的婢子, 为何会如此大胆胡来,说不定就是受了这异族的唆使。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钟芫无奈的笑了下,然后拦住了想要动手的九川。   “殿下现在病着, 而且我说过多少次,行事不要这么鲁莽……”   好不容易调养好, 万一又打出好坏可怎么办。   女子语调温柔,眼神里也只是淡淡的不满,但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却让九川立刻便收起了戾气。   “我只是说说, 又没有真的动手。”   少年摸了摸鼻子, 转眼见钟芫又去照顾箫怀执,便故意开口道。   “阿姐可知我这几日为何没有消息?”   钟芫闻言果然停住动作回头看他。   “之前老寻不是押了个人去东郊,结果那押人的府宅失火,里面四五十个玄衣卫全部都死了。”   死了,没说烧死,那就是说。   “那人被救走了?”   钟芫就坐在床榻边,柔软的厚褥也随之微微陷落,箫怀执看了眼身边的人,也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些困倦。   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那异族还没有走,他不能让钟芫一个女子与他单独相处……   “……天子脚下,又是如此戒备,不仅让人逃了,连数十个看押的侍卫也全部被杀,阿姊你说这到底什么人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眼前的少年把长刀抱在怀中,听口气似乎还有几分钦佩。   少年说罢便停下来,那模样似是真的等着钟芫回答。   钟芫眨了眨眼,随即轻笑了下。   “你继续说。”   其实钟芫有时也不明白,为什么九川这孩子总以为她一个深居宫苑的人能知道比他多?   她又不是神仙。   被催促的少年这次不再卖关子,老实的回道,“陛下知道这件事后很震怒,但是这事也不能声张,所以就派我带人查找,那起火的宅子我查了,没什么密道,那些死掉的侍卫也全都被烧黑了,辨不出什么……”   少年说着那原本拧起的眉又舒展起来,“不过还好,那些看守都不是我的人……”   箫怀执有些鄙夷地瞥了眼九川,果然是异族,这种时候还在想着自己的羽翼。   钟芫闻言垂下眼眸,她知道九川的意思,死的不是他的人,他们日后离宫时才有人手做事,也能更好脱身。   “那人呢?还没有查到吗?”   “我跟着车马痕迹一直追到泗水岸,那种岸口多的是船舶往来,根本没法查找,现下只能确定那人往河东逃了。”   “只有一处车辙?”   “倒是有兵分三路,只是另外两处都是潜入山林,半道就没了脚印,应当都是障眼法。”   其实还有一路,只是那直往魏宫去的,九川认为那是他们自己人留下的,所以未说。   这样干坐了一会,钟芫有些冷,她从箫怀执身边扯了一角厚毯压在身上。   “你回去给那些尸首验一下毒,虽然烧焦了,也去尽量辨认一下死者身份,然后顺便寻找一下有没有谁都不认识或者……不该出现的人。”   玄衣卫选拔跟严格,几乎各个都是高手,要想把他们一网打尽且不被察觉,少说也得有五倍的人马围困。   在魏都没人能调集这么多人且不被皇城禁卫注意。   一定是有奸细。   钟芫说罢,箫怀执朝她看了眼,他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但是困意却越发浓重。   “阿姊刚才说的居然和陛下一样……”   九川似乎更来了兴致,他抱着剑又凑近了几分。   “今日我来就是想告诉阿姊,你之前让我安排一具二殿下的尸体,本来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做,谁知昨日陛下秘密召见我,也下了同样的命令……”   “阿姊,有时我觉得,你和陛下真的有些……”九川说着歪着头想了又想,“……心有灵犀。”   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是听在箫怀执的耳中却异常的尖锐刺耳,他甚至突然间清醒了几分,男人着身子坐起,然后把目光转向身边钟芫。   女子正蹙眉沉思,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那双清雅眸子微微有些暗沉,其实他听到钟芫要安排他的尸首时并不觉得生气,但是九川的那几句陛下却让他的胸口微微发闷,他忍不住训斥钟芫。   “你怎么能让他做这种事,万一败露,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些日子虽然平静,但并没有安逸到让箫怀执忘记自己的处境。   钟芫闻言抬手按了按额角。   ♡轻.♡吻♡恋♡.芯♡  ……她就知道。   正想着怎么狡辩一下,却又听到男人压抑的声音道。   “你就这么相信他?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就这么肯定,即便他暴露了之后也不会背叛你?”   男人的声音有些急促而冷硬,钟芫望了过去,脸上却露出几分诧异。   察觉到钟芫的目光,箫怀执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很快移开了视线。   他缓缓呼了口气,然后淡然道。   “钟芫,我不值得你这般冒险……”   他是被囚禁太久但又不是傻子,皇宫侍从能认出他的何其多,哪里是随便找个相似的尸首便能轻易糊弄的。   万一那异族不慎被查出马脚……   此时两人都没了声音,但被当面中伤的九川却忍不住了。   “你说谁不能信任,我与阿姊一起长大,你算什么,阿姊他说得对,为了这个人真的不值得,你把他交给我,我保证处理的干干净净——”   “够了,九川。”   听到钟芫阻止,九川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然后负气地抱起长刀冷哼一声。   钟芫思绪有些乱,她方才还在想东郊的纵火。   因为被逃走的那个人身份太贵重了。   虽然没人直接言明,但她其实一直知道,当初宫变箫成玉便把他的皇叔惠安王箫靖囚禁在了皇城慎刑司。   箫靖不是箫直箫怀这样没有实权的皇族,他年轻时曾数次击退北齐讨伐,立下战功赫赫,手中不仅有盘踞渭河的数万兵马,并且在南魏百姓中还颇有名望。   虽然这些年箫靖一直蛰伏魏都安分守己,但先皇对其一直留有戒心。   箫成玉继位后也与先皇态度一样,认定此人可杀不可留。   只是一直碍于箫氏宗亲力保,所以才暂且囚禁着。   没想到他逃了。   钟芫开始担心起来,箫成玉最大的牌现在生死不明,玄衣卫刚刚设立还不够稳固,戚氏表面归顺,却不知有没有二心。   现在能打的牌好像只剩箫怀执。   只要箫怀执死了,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储,独一无二的君主。   钟芫想着,看了眼身边的男人。   如此想来,她一时半会还不能离开,带走了箫怀执和九川,无异于直接背刺箫成玉。   介时伤的就不是往日的情分了。   不过眼下,比起这些,她还得优先哄好箫怀执,她不希望他胡思乱想,更不希望他因为九川或是箫成玉便与她猜忌对峙。   可能箫怀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方才的眼神是何等怨怼。   但是她却看个分明。   钟芫此时突然有些笑不出来,她突然觉得:或许有时候得到了一个人的真心反而是件麻烦的事情。   送完了消息,九川便离开了,今日他很不愉快,他觉得阿姊太过偏袒箫怀执一点也不公正。不过走时他并未说什么,只是照例让阿姊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   少年离开后,外面又传来几声夜模糊的夜鸟啼鸣。   钟芫关好房门后,转眸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此时箫怀执已经阖上双目似乎已经入睡。   钟芫缓步走向床榻,然后轻轻抚上男人的脸颊。   “九川虽有异族血统,但却是这皇宫里最信任我,最为我着想的人,而且殿下可能不知,当初我之所以能顺利救走殿下也是因为有九川在背后掩去了一些痕迹。”   “我知晓你不信任他,但是殿下总要信任我,以后时候还长,殿下慢慢了解就会知道他秉性不坏。”   男人此时终于睁开了眼眸,他看着钟芫朝他浅笑,脸不自在的移开了些。   “那他也是男子,你们应当注意些分寸。”   钟芫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原来他是介意九川的半夜闯入。   “这不是现在没有办法……等以后我们离开了,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殿下莫要多想,那孩子今年才十七,尚未弱冠,在他眼里我是照顾他长大的长姐。”说着钟芫嗓音又轻了些,“待以后殿下与阿芫成亲,他还得唤你一声兄长。”   女子的声音语调并不暧昧,但箫怀执听着却突然脸热起来。   他朝一旁挪了挪,然后又重新阖上双目。   “夜深了,你还是早些休息……”   说罢他似又想到了什么,撑着手臂坐起了些,“那种危险的事情不要再想,如果你真的一心要出宫……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   说到后面男人的声音却越发的轻,不是因为他没有底气,而是觉得莫名的难以启齿。   这样的回答就仿佛是在承诺钟芫什么,所以他随即又补充道。   “不要多想,我只是想报答你这些天的照顾,即便我现在如此,但是还是有些人可以用的……” 第30章   ◎圣意难测…◎   还有人可以用……   箫怀执的话让钟芫提起了兴趣。   囚禁了这么多天, 她从未听箫怀执提起过什么, 钟芫一度以为太子党羽都已经被箫成玉铲除干净了。   “那殿下说说看?”   钟芫看起来饶有兴致,但是箫怀执此时却越发的困倦,他抬手按了按眉心,然后疲惫道。   “父皇当初给了我一支暗卫, 宫变那日他们恰好被我派出去护送霖殊, 这支暗卫只听令于我一人并且都很忠心,只是……只是想要联络到他们可能有点困难……”   男人说着微微蹙起双眉, 以往他都是与护卫尹行直接交代,但是那日尹行为了保护他与逼宫的叛军缠斗, 时至今日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虽然他有召集暗卫的密令, 但是他的令牌皇印玉章早在被抓时就被那些狱卒搜罗了去, 更何况他现在还藏在宫中……   箫怀执断断续续的说着,脸上却微微泛红。   “不过除了这个, 还有镇北将军, 你若拿着我的亲笔信,必能从他那里借到人马。”   镇北将军万矣谶, 这位确实从始至终都只拥立箫怀执为储君,甚至直至今日还在与箫成玉若有似无的对峙。   钟芫垂眸笑了笑,她瞥了眼明显有些狼狈的箫怀执, 还是善意的维护了下男人脆弱的自尊,“那殿下有空便修书一封, 说不定日后可以用到……”   万矣谶镇守的江北,离魏都皇城恐有千里之遥,箫怀执的信想送出去, 委实比寻那些暗卫还困难些。   不过钟芫听着心中却放心了许多, 若是箫怀执真的有什么了不得后手, 才是她要担心的事。   治疗风寒的草药本就容易让人犯困,钟芫又添了些料,这药效便更强烈了些,此时的箫怀执已经渐渐抵抗不了药力,逐渐昏睡过去。   钟芫抬起指尖轻轻描摹着男人的眉眼,她只想他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他若愿意,她便陪他夫唱妇随锦瑟和鸣,他若不愿意,她也不介意心狠手辣折其羽翼。   他这条命本就是她救得,他本就是属于她的。   女子眼中情绪汹涌,与平日的温柔雅意判若两人。   朝升月落,一日方始,一日方终。   魏都今日风雪又起,朝臣们不得不淋着寒风入朝,相熟的大臣靠在一起寒暄,谈起陛下最近的任命,几人都连连摇头。   这位新帝的脾气实在乖戾难懂,当初杀戚后是他,如今纳戚家女令戚家子去内阁的也是他,以至于一直拥立陛下的几位大人都有些不满。   “圣意难测,圣意难测……”   这细微喟叹声随着风雪飘远,箫成玉坐在中轿撵扫视着宣政殿外的朝臣,狂风浮动帘帐,男人搭在外面的衣袖也跟着缓缓翻动。   “陛下之前交代的,属下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   轿撵外异族少年单膝跪着,而他身后两列侍卫也是同他一样的姿势。   “难道这种事还要挑什么良辰吉日?”箫成玉说着冷笑了声,“下朝的时候能让这些大人们知晓就好。”   少年闻言躬身领命,只是在轿撵将要起来时,又大着胆子多问了句,“陛下,寻大人昨夜已回,可有什么要安排的?”   翻卷的帷帘后并不见陛下的神情,但却让人无端感到压力。   “叫他滚去荣华殿跪着。”   随着陛下话音落下,轿撵也起步离去。   九川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随即回头指了一个侍卫。   “听到了?还不快去通传寻大人!”   侍卫没敢多言,领命之后匆匆退下。   今日实在冷极,九川刚站起身,便打了个喷嚏,他朝荣华殿的方向担心的看了眼,也不知道阿姊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担心归担心,他现在可没空去见阿姊,陛下可是说了,下朝后便要箫怀执的“死讯”人人皆知。   他朝站在最后的两个玄衣卫使了个眼色,然后便带着其他人匆匆离去。   今日朝堂上混乱异常,现在寇都统生死不知的事几乎已是人人皆知,与此同时,关于青州匪寇的事也被传的真假难辨。   有说匪寇总共几千余众,也有说是上万人马,更有甚者说青州府衙被围,知州已经叛变。   在箫成玉临朝之前,吵闹声让容总管烦的想退出宫殿。不过等陛下一到,原本的议论声便逐渐停歇下来。   箫成玉扫了眼朝臣,随手翻了翻手边的几本奏折。   “刚刚孤进殿前便听到你等议论青州匪患,怎么,有没有人自荐前去剿匪?”   若是寻常的山头小匪,自然多的是人愿意领命谋个战功,可现在青州境况不明,何况连那个威名在外的寇承都折了,自然让人心生怯意。   箫成玉慵懒地笑了下,正在他准备抽个人“赏识”一番的时候,却见一个男人从朝臣后走出。   “陛下,臣愿前往。”   男人体格高大,一身武将官袍,只是这人容貌气度并不引人注目,甚至有些同朝还在思索着这人是谁。   箫成玉看到这人却有些意外。   “原来是新上任的禁卫司副都史。”   霍越没想到陛下能认出自己,随即抱拳跪下。   “是,臣愿前往。”   其实箫成玉对霍越一直有些印象,不仅是因为钟芫,也是因为当初他和寇承一起统领禁军的时候听到过关于十六卫统军的事。   若不是因为陆远,霍越的前途也不至于被耽误成这样。   陛下凝神沉吟了片刻,然后微不可查的笑道。   “好,孤允了。”   不过半日,陛下令副都史去青州剿匪的事便也穿到钟芫耳中。   并且还是箫成玉亲自告诉她的。   朝臣明面不置一词,但是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轻蔑,有人担忧,只有极少数对当初十六卫有些了解人觉得这个霍越说不定可以平乱。   “怎么样,阿芫觉得霍越如何?”   钟芫看着箫成玉,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是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半分忧思困顿,男人身上披着玄色的长袍,那模样甚至还有几分闲适懒散。   也不知怎的,钟芫脑中突然多了一个猜想。   “难不成其实寇承没事……”   大殿无人,箫成玉难得亲自扫炉焚香,他听着钟芫的猜测,眼眸微微眯起,“若是没事,还需要指派什么霍越?”   “朝中有这种传言对我们可没什么好处……”   钟芫闻言滞了下,没有再说话。   她静静的望着男人,她总觉得箫成玉有些古怪。   “陛下在谋划什么?”   没道理箫靖跑了他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弯腰站在香炉前的男人微微叹息,他瞥了眼满脸狐疑的女子,“比起这些,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钟芫闻言怔了怔,她看着箫成玉,那双清丽的眸子里有些困惑。   “我差人调了钟家户籍,阿芫,今日是你的生辰……”   大殿内有暖炉烧着,即便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寒冷,男人披着外袍,手中的长签轻轻的挑着香炉里的短香。   “想想看,可有什么想要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男人神色淡淡,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钟芫愣了下,这么多年她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只知道每年箫成玉过生辰的时候,姜太妃会顺道给她也煮一碗长寿面。   她记得箫成玉还会趁着太妃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蛋羹放在她的碗中。   箫成玉从来不苟言笑,但是却会在她大口吃掉蛋羹的时候微微扬起唇角。   过往的画面突然闯入脑中,钟芫突然觉得嗓中艰难。   男人站在三步之外,殿中灯火辉煌,箫成玉的周身仿佛晕了光般,那修长的指尖停在脂玉雕刻香炉上,他没有回头,只在那里静静的等她回答。   钟芫又想到逼宫得胜的那日,男人疲惫的伏在她的膝上,那身白袍已经被血污染得辨不出颜色,他却在喃喃询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钟芫张了张口,咽下突然涌上干涩。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只记得很快,箫成玉便坐拥整座魏宫,皇权,天下,还有数之不尽的美人,他们在她面前相携相拥,相对相视。   他们都是名正言顺的连理。   而她只是宫婢。   “那陛下给婢子煮碗面吧。”   箫成玉闻言微怔,他回头看向不远处站着女子,女子脸上是与寻常一样的温浅笑意,只是箫成玉骤然间觉得那双眸子仿佛在哭。   不过很快他就否定了,认识钟芫这么多年他从未见她哭过,无论是被欺辱打骂,还是挨冷受饿,她从来都是坚韧果决的女子。   不爱伤怀,不爱悲秋。   “只要一碗面?”   钟芫点了点头,笑着重复道。   “只要一碗面。”   那好吧,箫成玉无奈的点了点头。   “能让南魏的国主洗手做羹汤,恐怕全天下也只有你一人了。”   回答箫成玉是钟芫垂首一笑。   等陛下这碗面端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碗中的面也不大像面的样子,一团一团地缠在一起,箫成玉端着面脸上渐渐有些挂不住。   “我方才尝了口,面是煮熟了。”   箫成玉说罢见钟芫只是看着未动,僵了僵继续道。   “之前在冷宫的时候,你做的饭也是这如此模样,我那时可没有嫌弃过……”   男人说着干脆直接端起碗塞到女子手中。   “我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你最好别说嫌弃不吃,你若是敢,可别怪我下旨把你撵去你最讨厌的钟家……”   钟芫终于抿着双唇笑了笑,她拿起低头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但是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不过她还是不大恭顺的抬眸看向陛下。   “难吃。”   箫成玉双手拢在衣袖中,瞥了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子,那细致俊雅的眼眸微微眯起,而后却只叹了口气。   他煮面的时候本来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钟芫全部吃完,可听到她说难吃,又有些不忍心。   “罢了,难吃就不吃了,待会让御膳房煮碗新的过来。” 第31章   ◎同病相怜◎   钟芫到底是没有放下箫成玉亲手煮的面。   只是当她慢吞吞的吃完已经临近傍晚, 她占了箫成玉平日审阅奏章的桌案, 而箫成玉则搬了个高椅坐在灯下翻阅奏疏。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则阴寒晦暗,钟芫放下筷子便撑着手臂看向箫成玉。   男人刚刚去偏殿沐浴回来,那一头乌发尚为干透, 还凌乱的披散在肩上, 似乎是察觉到钟芫的视线,箫成玉随即转眸看了过来。   “一碗面居然吃了这么久?”   陛下口中虽说着计较, 但那双漆色的眸子蕴着淡淡的暖意。   世人都说寇承都统眉眼潋滟,美艳无双。   可钟芫还是觉得箫成玉的眸子更好看些, 深邃、幽暗, 如苍穹玄月。   可她并不打算告诉箫成玉, 倒是待会回去的话可以和箫怀执说说。   “时候不早了,婢子先行告退。”   见钟芫要走, 箫成玉也并未阻拦, 男人执着卷册静静的坐着,偌大的寝殿中只有陛下一人, 那宽大的衣袍松散的垂落在地,乍然望去似有几分单薄。   钟芫推开殿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在寒风里跪着的寻安。   平日嚣张跋扈的带刀侍卫此时分外颓然,不仅眼里染着血丝, 下巴上也布满青黑的胡茬。   他已经跪了大半日,但是箫成玉并未下令让他起身。   钟芫扫了眼便收回了视线, 陛下教训人,她也置喙不得。   再说她知道箫成玉并不会真的杀了寻安,若是真的要杀就不会叫人来荣华殿, 而是去午门。   钟芫垂下眼眸, 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魏宫上空又飘起了雪, 天色晦暗朦胧,连带着雪色也灰蒙起来。   梅园里的一如既往的安静,钟芫踩着青砖徐徐向前,今日风很大,只这么第一段小路却吹的钟芫脸颊泛红。   宫苑苍深,风声哀哀。   女子的身形单薄步伐却不见丝毫凌乱,眼看着快到门前她从衣袖中翻出钥匙,然后上前打开铜锁,只听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吇轧的开门声。   屋中没有点灯,钟芫下意识的看了眼床榻。   箫怀执不在。   箫怀执似乎很不喜欢休息,自从解开了他的锁链,他没事便总会去后屋去翻她的书柜。   钟芫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散开,屋中乍然明亮起来,钟芫把柜上的烛台拿下来对着油灯点燃,然后端着烛台往屋后走去。   书柜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是也没有箫怀执的身影,钟芫有些纳闷,然后转眸看了眼后院。   难不成今日他又帮她做了什么……   钟芫缓步朝后院走去,只见风雪中男人静静扬首站着,细碎的白雪落在男人的肩头发髻,连眉上也沾了些许。   钟芫微微发怔,男人在看风雪,她在看着他。一瞬间钟芫在想自己要不要上前打扰。   可此时的箫怀执却突然转过头,他看到钟芫,脸上便扬起笑意。   “你回来了。”   说着他有抬手指了指钟芫的院子。   “你看,下雪了。”   魏都下雪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在箫怀执眼里却似乎很特别,钟芫想了想转身去屋里拿了件披风,然后又顺手拎了两只矮凳。   “殿下身子刚好一点,怎么也不穿厚实点,若是再病了,让我到哪里找郎中去。”   女子说着把矮凳放在两人身后,然后抬手把披风盖在男人身上。   箫怀执垂眸看着为自己系衣领的女子,心中隐隐有些愧疚,之前因为他生病钟芫好已经连续几晚都没有好好休息。   而白日里她还要去前殿做事。   “我……”   箫怀执正想说回去,却见女子突然在他身边坐下。   “殿下想看雪的话,那我便陪殿下一起看。”   说罢钟芫还指了指她身边的矮凳。   只这一会,钟芫发髻上也沾上了不少雪迹,她扬首看着箫怀执,天色阴暗可她脸上的笑意却清晰明亮。   箫怀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然后略显干涩的轻咳了声,他垂首看了眼身边的女子,然后静静的在她身边坐下。   这居所的后院不大,但院墙很高,因为搁置的东西太多,还透着几分杂乱,箫怀执扬首看去,突然有种整个天上都只有这四方大小的错觉。   今夜风雪很大,但落到院中的却小很多,箫怀执安静的听着钟芫跟他说白天的见闻,女子的声音清雅低柔,混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细碎模糊。   箫怀执时不时的跟着点头。   他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享有无尽的荣华尊荣,对钟芫口中那些宫人间的琐事从来都不屑一顾。   但是此刻他却想钟芫能多跟他说一些,哪怕只是走路的时候踢到了一粒石子,又或是何处的石砖松动。   两个人就这么靠着坐了一会,直到风雪逐渐停歇。   钟芫把两只矮凳交给箫怀执拿回屋里,自己则是留在后院准备做些饭菜。   她是吃饱了回来的,但是箫怀执还饿着。   想起之前九川之前送来的蜜枣,钟芫便顺手蒸了几个枣糕。   她端到屋里时看到箫怀执正在整理桌案,这些日子箫怀执已经不再抗拒她的安排,但是却似乎沉默了许多。   钟芫知道一个人被长时间关着不可能会愉快,但是那又如何,她只需要他活着。   料峭冬寒,这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关于前太子的死讯便传遍了整个魏都。   东郊大火,里面不仅找到了前太子的尸首还有护送太子逃走的护卫。京兆府尹连夜上书陛下,并将“太子”尸首接入皇宫。   曾经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全都被拉出来指认尸首,最后所有人都确定那尸体的主人就是前太子箫怀执。   此事不仅惊到了箫氏皇亲,还有曾经支持箫怀执的诸多朝臣。   从前的太子太傅直接扑倒在太子棺椁前哭得泣不成声,最后还是太傅的学生赶来将哭晕过去老太傅接回府上。   更有甚者,五部大臣直接披麻戴孝守在家里,声称要为太子守灵。   朝堂一片哗然,谁知陛下只是淡淡道,“既然爱卿们如此忠义,那孤也不好不成全。”   而陛下话音落下,随即便派了几个贵族的边缘子弟接替了那些大臣的位置。   如此下来,那些吊唁太子的声音便突然安分了许多。   此事逐渐终了之时,霍越也带了五千禁卫军前往青州讨伐匪寇,而他带着大军赶到却发现那批匪寇居然全都没了踪迹,山寨中的屋舍衣物甚至刀枪都在,但是占山为王的贼寇却像人间蒸发一般。   青州知州说这些山匪抢了青州百姓许多粮草,如今被抢走的粮食和匪寇全都没了踪迹,她只能上书请罪,很快朝廷的旨意下来,陛下并没有责难宋知州,但却让霍越继续留在青州搜查。   很快,一月过去,霍越依旧没有寻到匪寇的踪迹,但却寻到了失踪许久的寇承。   只是他找到寇承的时候,寇承已经奄奄一息,曾经的禁军都统被发现时手筋脚筋俱断,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挥不动任何兵器。   钟芫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那日九川突然闯入荣华殿禀报,箫成玉又从不会刻意让她避开,她便顺道在一旁听了个全乎。   收到消息的箫成玉沉默了良久,不过他还是冷静的对九川道。   “即刻将人接回京城。”   箫怀执说罢却停顿了下,转而又补充道,“将人直接接入宫里,然后去安排皇宫全部的御医前去诊治,不论什么代价,势必要将人治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都知道筋脉俱断,哪里是这么好恢复的。   寇承约莫是废了。   钟芫看着脸色阴沉的箫成玉,微微拧起了眉。   当初箫成玉还是皇子时曾与寇承做过一段时间同僚,两人性情相近,志趣相同,算是君子之交,后来箫成玉选择逼宫,寇承也是鼎力支持。   谁想短短数日,那般英武冷硬的男人,如今却成了走路都困难的废人。   钟芫看着箫成玉,正想开口劝慰,却见男人朝她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寇承已是如今这个模样,那禁军统帅的位置……   男人揉着眉心,显得有些烦闷。   这种事钟芫自是帮不了忙也做不了主,她只能走上前替陛下揉按会肩膀。殿外斜阳微暖,可眼下却诸事不顺,她看了眼桌案上的散乱的奏折,叹道。   “实在不行就多选几个人让他们争好了……”   钟芫说罢,箫成玉却抬了抬眼眸。   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勾起了唇角。   “阿芫,你还记得当初的十六卫统军府是怎么没的吗?”   钟芫眨了下眼,然后垂眸看向箫成玉。   “莫非陛下是想干脆启用那些人?”   男人笑着却没有回答,不过钟芫知道他已经决定了。   这样也好,当初能任职十六卫督府的也都是有能力的,并且这些人都被先帝罢免,如今陛下愿意重新委以重任,他们必然会感恩戴德。   此事了结,没过多久寇承也被接进了皇宫,并且还被安置在荣华殿的偏殿。   让陛下如此看重臣子属实少有,但让钟芫意外的是,从寇承进皇宫以来,寇家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好像是知道她在好奇,某日箫成玉便直接告诉了她。   “寇承是他父亲养的外室所生,原本就家族不被待见,而我登基之后,他又因为一些事情彻底与寇家决裂了。”   箫成玉说的简单,钟芫却突然明白过来:难怪这两个少言寡语的男人居然能有不错的交情。   说来说去,逃不过一个同病相怜……   这话钟芫自是不敢在陛下面前直接开口,只是垂着眼眸淡淡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两位指挥使◎   在魏都最后一场大雪停歇前, 皇城禁卫司彻底更名为十六卫统军府。   新上任的指挥使有两人, 一个是从内务处调回的严玉,另一个则是快马加鞭从边邑遣回的郑玄。   这两人从前都属陆远麾下,陆远被斩首后,十六卫统军府被彻查, 其他人员也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其中严玉因为一开始替陆远遮掩罪行被处宫刑发至内务府, 而郑玄则因为贪墨数千两军需被流放劳役。   而远在青州的霍越被任命为十六卫总都统,这个诏书直接下达, 甚至都没有提前告知霍越,等总督统大人的官印官服文书送到的青州时候, 霍越还以为这是哪里派来戏耍他的大胆狂徒。   幸好差使中有霍越旧识, 并且他手里还有陛下亲笔密旨, 霍越才没有一时冲动将人收押了。   上任后的霍越依然留在青州,只是他的麾下由之前的五千人马扩充到两万。而这招兵买马的银钱, 依陛下的意思全部由青州知州宋熙出缴, 并且今年青州的税银还得一分不少的上缴魏都。   可怜知州大人脸上青白,又不得不忍, 之前青州这么大的乱事,陛下没有杀了她已是宽宏大量,如今让她上些供奉, 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而这期间,戚氏家主戚懋之主动来魏都拜见了新帝, 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早已鬓发尽白,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 从宣武门至荣华殿, 一路都未让人搀扶。   钟芫站在大殿之外, 和普通婢子站在一起恭等着。   只见两列锦衣侍卫安静而迅速的集结站定,钟芫看着侍卫手中晃眼的玄铁长刀,便知道这是寻安的部下。至上次东郊之事后,寻侍卫比起之前沉默了许多,但做起事来也更加果决冷酷了。   眼看着倒是和他的主子越来越相似。   陛下只是让他跪了两天,两天后他仍是玄衣卫的首领之一,但听九川的意思,目前在玄衣卫里,还是他说话更算数些,只是他顾及兄弟脸面从不表露罢了。寻安现在更多的是负责皇宫内部的警卫,至于其他的“脏活累活”九川办得多些。   没多久,殿外又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在宫苑门口停下,钟芫抬眸瞥了一眼,原来是身着玄甲的皇城禁卫,自从更换都统之后,这些禁卫也被调度重整,若不是有特别情况,这些甲卫不会出现在魏宫内部。   随着这些玄甲侍卫站定,殿门外出现两个男人,这两人都穿着戎甲,腰间悬着锋利的长剑,剑柄为虎,鞘印祥云,这算是那两位十六卫指挥使的标志。   这两人容貌还算端正,只是与“美”名远扬的寇都统比起来,便显得有些平庸。话虽如此,这两人站在人群中还是很难让人忽视的:一个面上含笑举止斯文,另外一个则面色沉郁不苟言笑。   反差太大,实在显眼。   容贞看到两位大人,连忙上前问道,“那戚老还有多久能到?”   容总管是魏宫的老人了,当初见着十六卫被覆灭,如今又见着当初差点被处死的两人飞黄腾达,他一边感慨世事无常,一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寝殿。   今日戚家家主拜见,本是早已定好的,但是陛下一直睡到方才才醒,不得已,他只好先来问问情况,顺便带几个宫人去寝殿伺候。   “不急,戚老年纪大了,怎么也得走个半炷香的时间。”   回答容贞的是严玉,只见他温柔浅笑,说话间微微躬身,看起来半点禁军指挥使的威严也没有,但容贞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知道这位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当初效忠先帝时,便不知杀了多少“图谋不轨”的官员,光被他抄家的魏都大臣就有六个。   不过他听到还有时间便也放松了些许,他抬眸看向不远处候着的钟芫,然后蹙了下眉。   他伺候陛下有一段时间了,怎会不知陛下不喜钟芫出现在这种场合。   不过眼下他没时间管理这些,容贞随即招了招手又唤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內监随他进去。   过了一会殿门打开,一排宫婢端着水离开寝殿,没多久,几个內监侍从也跟着退了出来。   钟芫眨了眨眼,心想箫成玉对待戚老多少有些敷衍了,居然这个时候才更衣准备。   戚懋之现在虽然只是戚家家主,但当年官至中丞,在朝廷可谓举足轻重,而戚家盘踞的江州更是掌握着魏都商盐命脉,并且因为江州位置特殊,此地商贸繁荣百姓富庶,传闻甚至说戚家私兵达数十万,随时随地可以自立为王。   数十万虽然夸大其词了些,但是十万之众搞不好还真的有。   数百年的基业,不可谓不显赫。   钟芫想着,看了眼殿门外,此时已经隐隐听见两个人男人的谈话声,钟芫听出其中一个是钟涣,而另外的有些陌生。   随着声音逐渐清晰,钟芫瞧见钟涣和戚裕一起引着戚老爷子走了进来。   钟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没想到戚裕会把钟涣带到自己高祖父面前。   看来她这个弟弟以后前途不小。   此时钟涣也注意到了钟芫,少年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然后扬唇笑了下,可惜这笑容还未延展钟芫便把视线移开了。   两人细微的动作被戚裕注意到,青年也跟着朝钟芫瞥了眼,只是那眼中只有漠然。   不过一个宫婢,在他眼中就如同蝼蚁草砾一般,即便这个宫婢是看重友人的长姊,也是如此。   不过匆匆一瞬的事,自然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很快戚老进了宫殿,而钟芫则随着一群宫人侍卫继续在殿外候着。   大殿内是帝王与世族权贵,殿外则是玄衣卫与十六卫统军的首领。   双方离得很近却井水不犯河水,宫殿外安静的令人不安。   而魏都的某处,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也在遥望着皇城宫殿的方向。   男人身后跪着几个布衣打扮的粗人,这几人虽然打扮朴素,但眉目间却含着令人畏惧的煞气,但他们面对男人时,脸上都透露着恭敬。   “主人,渭河那边已经联系上了,接下来应当如何?”   男人的样貌让人看不出年纪,只是眉目间透着几分斯文,他回头看了眼跪着的几人,然后淡淡笑道,“这么快……”   说着他又转眸看向魏宫的方向,“若是我那侄儿知道这次是他主动帮了我,不知脸上是何表情……”   尚未消散的积雪铺陈在魏都的各处角落,风有些刺骨,百姓们拢紧衣袍步履匆匆。   皇宫里,自戚老步入大殿已过去了快两个时辰,侍卫手中的刀剑早已如同寒冰一般,不过他们依旧岿然不动严阵以待。   九川悄悄的抬眸看了眼阿姊,却见她并没有看向自己,少年蹙了下长眉,转而把视线移开了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寝殿的大门终于打开,戚老被容总管引着走到殿外,老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瞥了眼自己的曾孙。   戚裕心领神会的跟了上去,随即原本守在宫殿外的甲卫也变换了方向,跟随着戚家二人朝宫外退去。   这些人退去之后,所有的守卫又被玄衣卫的人补上。   天色已然不早,钟芫趁着这一会的混乱不疾不徐地步入了荣华殿。   此时殿内的宫婢正在收拾整理,钟芫倒了杯茶水送到陛下面前,箫成玉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不过他神色尚且轻松,看到钟芫手中的茶水便接过来一饮而尽。   没多久九川和寻安也进了宫殿,看到他们,宫婢们随即加快了动作然后匆匆退了出去。   最近朝堂局势比较安定,霍越在青州逐渐站稳脚跟后,其他各地州郡也陆陆续续安分起来。   现在他们开始怀疑所谓的青州的“匪患”根本就是新帝为了派兵控制青州故意使得手段,不然那么猖獗的匪寇,陛下的人马一到怎就没了?   甚至连今日来投诚的戚懋之,第一句也是“陛下谋略不凡,老朽甚是佩服”。   箫成玉说罢,钟芫脸上扬起一丝浅笑,“寇都统若是听到,估计要神伤了。”   之前寇承受伤被传的沸沸扬扬,如今却被直接忽略了去。   寻安瞥了眼钟芫,无奈的摇了摇头,九川听到阿姊说话,却立刻接道,“什么神伤,陛下才要神伤,前日有几个官员在春风楼小聚,言语之间都是陛下故意要夺寇承兵权,所以设下毒计,然后一石二鸟……”   箫成玉眼神平静,他瞥了眼又想往钟芫身边凑近的九川,突然很重的将手中的杯盏放下。   声音惊得寻安和九川立刻恭敬起来,钟芫则是顺势给箫成玉又满了一杯。   “惠安王还没有消息吗?”   此话一出,原本神色轻松的两人立刻跪了下去。   箫成玉看了眼,抬手按了按眉心,“这么久了,是死是活也都不知?”   男人声音低沉,听起来并不严厉,但是跪着两人额间却渗出细汗。箫成玉瞥了眼面无表情的钟芫,然后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   “……既如此,你们这几日再彻查一下皇城,孤总觉得,我那向来聪敏的小皇叔应当没有跑远……”   九川闻言却接话道,“那渭河那边可需派人盯着?”   这次回答的却是钟芫,女子端着琉璃茶盏,微微思索道,“那边似乎有四五万兵马……”   箫成玉抬眸看了眼钟芫,他有些意外,关于渭河的情况他只是很久以为无意中提过一次,他自己都快忘记了,没想到她却记得这般清楚,想着男人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孤倒是期望那边有些动静。”   本来就少个诛杀的理由,只要箫靖敢反,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兵剿灭。   作者有话说:   国庆节快乐哦~~ 第33章   ◎就算你说后悔◎   说话间, 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对视, 不过钟芫却主动移开了。   九川顺势道,“陛下放心,属下早就派人在那边盯着,一旦发现箫靖的行踪, 属下便亲自去帮他‘活动活动’。”   少年容貌飞扬俊逸, 笑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只是那双眼底却染尽杀伐之意。   陛下交代完事后, 便让九川和寻安退了下去。   钟芫也没有多留,跟着两人一起离了宫殿, 外面天色已经暗沉, 九川偷偷等在殿门外, 见钟芫出来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纸袋。   因为藏了一天,此时已经凉透了, 少年微微抱赧的摸着后颈。   “这是早间在路上买的桂花酥, 我记得阿姐喜欢吃这个。”   一旁的寻安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这从冷宫里带出来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钟芫笑了笑便接下了, 然后帮九川整了整外袍,“你和寻大哥都不要太辛苦,我总觉得你们好像瘦了些, 最近有这么忙吗……”   女子的声音温柔清浅,却让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两人被问的都有些踌躇。   寻安僵笑了两声, 然后一把拍在少年的肩上。   “……哪有,你看错了,我们俩个壮实着呢。”   说罢寻安也不管九川是如何的依依不舍, 拉着人便往宫外走去, 边走便回头对钟芫招手。   “阿芫你记得多照顾照顾陛下……”   钟芫一直在原地目送两人走远, 然后才转身往内务府走去,居所的银碳快没了,她打算去领点。   本来这些事也不必她亲自去,只是今日恰好想走一走。   内务府的总管一见钟芫便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从前他们在戚后的暗示下没少给冷宫使坏,本来新帝继位后也没有来处理他们,谁想这个钟芫却时不时便带着宫中侍卫来这里敲打一番。   是真的将人拉出去,并且狠狠地敲打,每次她来都会有几个倒霉鬼头破血流哭喊饶过。   当然宣总管自己也在内。   而今日虽然只有钟芫一人前来,依旧将他吓得不轻。   总管颤巍巍看着来人,只得弓着腰陪笑道,“芫姑姑怎么得空来,可有什么需要的,小的这就去……”   安排。   宣尫话到嘴边,脸上却露出更加惊恐的神色。   钟芫顺着宣总管的视线朝身后望了眼,只见白日里护送过戚老的两位指挥使正缓步朝这边走来。   严玉也正笑眯眯地望向钟芫,他之前在内务府时就常常听到芫姑姑的大名,这宫女忠心护主似乎很得老太妃和陛下的赏识,在宫里过的也比寻常婢子要威风些。   且钟芫来处理私怨的时候,他也见过几次,只可惜这位芫姑姑当时并未留意过自己。   “给两位指挥使请安。”   钟芫浅笑了下,然后恭顺行礼。   严玉连忙抬手虚扶,表示钟芫不必如此客气,郑玄则微微蹙了下眉,眸子隐约透着几分不自在。   “钟姑娘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初卑职在内务处受罚,你还曾为我说过情的。”   男人笑意温雅,看起来很谦和知礼。   钟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没想到严玉会记得她。   这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而她也仅仅是说了句“人都晕过去了”并没有真的帮过什么,毕竟那会她不过一个冷宫婢子,内务处的管事可不会搭理她。   女子笑了笑,并没有领这功劳,不过她看着宣总管怕成这个样子,估摸着两位指挥使来者不善,简单的恭维两句便离开了。   走的时候也没提起自己来要什么。   她寻思着银碳而已,大不了从陛下的寝殿里挪用一下便是,但是耽误了指挥使来“叙旧”可就不好了。   钟芫的离开倒是让严玉很满意,他觉得这个宫女很知趣,也很懂时务,他注意到身边的郑玄在回头看那宫婢,摸了摸下巴笑道。   “怎么,郑兄有兴趣……”   男人说着露出暧昧的浅笑,可郑玄眼中却蓦然冷了几分,他眈着身边的同僚,又瞥了眼面色惊慌的内务府总管。   “这里到底是玄衣卫的地盘,你要动手还是快些,待会若是撞上了,恐怕会不好办。”   两人面前的宣总管察觉话语不对,他颤颤笑道,“动……动什么手……”   夜色深了,宣总管只来得及说到这,便觉得脖颈一阵冰凉。   老太监倒下的很快,甚至也没什么声音,严玉吹了吹刀刃,郑玄看到不远处有玄衣卫巡视,便拉着严玉朝阴暗处隐没了去。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与玄衣卫的人打点过的,何必如此紧张?”   严玉抱怨了下,不过步伐却未停留。今日先杀一个好了,若是整个内务府被杀完了,恐怕要惊动到陛下那里。   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做。   即便是内务府的总管,但是说到底也不过一个老太监罢了,第二日手下通报到寻安那里,寻安也只是让人将尸首拖去了乱葬岗,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   这几日天气稍微暖和了点,钟芫的梅园也开始抽出新枝。   钟涣最近都没有再找来过,这倒是让钟芫省心了不少。   毕竟她的院子里还有个箫怀执,万一被发现了,于她或是钟涣都不是好事。   想着女子抬手推开房门,箫怀执最近已经恢复很多,但是总待在房间里实在太无聊了,她只得时不时从前殿拿些书来给他解闷。   好在箫怀执也很清楚他自己的处境,除了偶尔叹息两声,并没有太多的抗拒,有时候他甚至会安慰钟芫。   “如果我被发现了,你就说当初是我威胁你。”   不过他提的建议却有些天马行空。   “你就说,我威胁说给你下了毒,你若不听话就不给你解药……”   “毕竟当初你也算从龙有功,皇兄应该会留你一命。”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再劝钟芫将说什么将他交出去的话,他甚至觉得这样也好,虽然依旧朝不保夕,依旧危机四伏,但有钟芫陪着,他并不觉得孤寂。   钟芫很体谅他,虽然一开始为了让他振作总是出言讥讽,但是仔细想想她说的也对,他确实比不上箫成玉。   这些日子,有钟芫在,他也大概知道些外面的境况,箫成玉这个皇位坐的并不十分安稳,可如若换做他,恐怕早就依附于朝臣或是幕僚。   想着,箫怀执又微微叹息。   钟芫把书放在桌上,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殿下的意思,到时候我将一切都推到殿下身上,然后独善其身?”   箫怀执淡淡的“嗯”了声,然后接过书册翻开扫了眼,钟芫几乎每日都会带一本新书回来,虽然各种类型不同,但都很合他的心意。   “那若是陛下仍要执意杀我呢?”   钟芫的询问让箫怀执微微滞了下,他抬起眼眸,女子身形纤弱又没什么地位,若是一旦出了事,定是很难保护自己。   他想着,不禁缓缓拧起双眉,不过很快他的眉目便舒展开来。   “那在被皇兄发现之前,你就先杀了我。”   身体恢复后,男人的容貌也愈加俊美出尘,那细致的眉眼微微弯起,似乎只是稀松平常的闲聊一般。   “若是下不了手,便让那个异族动手,到时候就把我埋到院子里,上面再种些花草,这样即便土地被翻动了也不会叫人察觉。”   箫怀执的语调平缓,但神情却十分认真,他是真心在为钟芫思考对策。   他这条命是钟芫救下的,还给她也没什么,他不怕死,只是会担心死后太孤寂。   “你也不要担心我会怨恨你。”   男人目光灼灼,又竭力克制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温和一些。   “……就算真的会化作厉鬼什么的,我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就算你现在说后悔救下我,或者这些日子其实都是骗我……”   “也都没什么……”   所以你也不要害怕。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外面的花草下。   偶尔看看院中的花,我就当做你也来看我了。   男人脸上带着舒朗淡泊的笑意,随后便垂下眼眸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册,男人的眼睫细密纤长,只是微微低垂着便掩去了眸中一切的动荡或期盼。   钟芫却没有回答。   此时的她少有呆滞起来,平日哄人的情话张口就来,可眼下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拒绝与否好像都没什么意义,无论她说什么箫怀执好像都会同意。   他甚至不打算去怨恨。   可……为什么不怨恨?   钟芫心中情绪翻涌,此刻箫怀执在她眼中已不是简单的温良仁善可以形容,她突然觉得她并不那么了解他。   不过很快钟芫便宽慰了自己。   她不需要在意箫怀执。   不管箫怀执在想什么,只要他愿意顺从的安分的在她身边就好。   宫中的岁月日复一日,明明很漫长,可一眨眼就过去了。   临近开春的时候,九川带来了一个消息。   渭河那边发生了兵变,几乎毫无征兆的惠安王的人马便进攻了渭城,看守渭城的两个将军被杀,全家老小的人头都悬挂在城门。   箫靖居然真的反了。   这是九川连夜送来的消息,少年满身风尘,神色疲惫,他在通报陛下之后,几乎立刻就过来告诉了钟芫。   “阿姊,陛下这次肯定要派军镇压,我很有可能会被派去,这些日子若是我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少年叮嘱完便很快走了,箫怀执看着默不作声的钟芫,便劝慰道。   “先别多想,九川不会有事的。”   这些日子少年对钟芫的关心他看在眼里,也看出两人之间是真心的姐弟情谊。   钟芫抬眸看向了箫怀执,她并不担心九川,她只是觉得这事有些过于突然。   但随着箫成玉诏令的下达,钟芫很快便把这细微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因为她隐隐察觉到,出宫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抽几个评论撒红包~ 第34章   ◎我知道你厌烦我……◎   九川送来消息的第二日, 陛下在朝堂宣旨准备御驾亲征。   此事惊动朝野, 朝中大臣纷纷劝阻,但是箫成玉还是定了下来。   原因无他,渭河驻兵离魏都太近,且他们已经拿下了渭城, 这个时候无论是召集哪方的兵马都太迟了。   且朝堂之中并无可用的将才, 陛下最后决定亲自率军。   而箫成玉之所以做这个决定也有自己考量:皇城禁军兵马远多于渭城叛军,并且训练有素粮草充足, 若是顺利说不定能一举将其歼灭。   便是实在不济,他也能拖延些时间, 介时他的诏书也到了青州、涡阳, 待那时, 三路兵马,便可胜券在握。   但是帝王的谋算, 太妃却不清楚, 她听到消息便赶来荣华殿劝说,只是陛下心意已决, 太妃娘娘无奈只得召来了钟芫。   “阿芫,你快劝劝他,这带兵打仗哪有皇帝亲自去的, 再说……”太妃娘娘说着便又些心急,随即直言道, “再说玉儿哪会打仗啊,当初先帝不喜,他初时习字时还是我这娘亲教的……”   太妃娘娘此话一出, 大殿内寂静了片刻。   向来冷酷杀伐的寻侍卫神情有些无措, 一旁的异族少年嘴角咧开又很快闭了回去, 而刚刚退下还没走远的几个少将军脚步突然滞了稍许,然后极其迅速的退出了宫殿。   天可怜见,他们可一点也不想听陛下的宫闱秘辛。   此时荣华殿里,也只有箫成玉一个人称得上神色自若,他瞥了眼在那若有似无般点头的钟芫,然后目光转向了姜太妃。   此时太妃娘娘也察觉自己言辞不妥,语气突然弱了许多。   “娘还不是担心你……”   只是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姜太妃性格本就怯懦又没什么主见,这会目光又开始飘向钟芫。   就如同从前在冷宫时一样,箫成玉要做什么她这个娘很少劝得动,于是她只得转而找钟芫“诉苦”,冷宫虽然没几个人,但是只有这个小姑娘便敢去找玉儿“理论”。   大部分时候,也是有些效果的,只是少数时候两人会打起来。姜太妃私心觉得是自己“唆使”了钟芫,于是两个孩子都不敢指责,只是在一旁劝说:   姑娘家打架不好,万一伤了脸以后嫁不出去……   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能对姑娘动手……   不过这些也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太妃娘娘,既是陛下决定的事,陛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再说了如今圣旨已下,若是朝令夕改恐怕有损君威……”   钟芫的声音让姜太妃收回了思绪,她蹙着眉扫了眼面前的几人。   “非去不可吗?”   此时箫成玉终于开口道:“母妃,介时即便打起来,儿臣也只在后方营账发号施令便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陛下说罢,一旁的寻安也随即跪下。   “请太妃放心,卑职会用性命保护陛下周全。”   见眼前的人都不愿听她的劝,姜太妃也只能作罢,她也知道箫成玉如今是一国之君,有必须担起的责任,也知道惠安王叛变兹事重大。   她只是觉得不放心。   不过即便再担心,她一个深居后宫的老婆子也干涉不了朝政。   没多久姜太妃带着郁色离开了,钟芫则在大殿里继续听陛下的安排。   这次箫成玉决定带走五万兵马,剩下的禁军留守皇城,而他的五万人马主要负责拖到青州涡阳的增援,然后再把帅印交给涡阳主帅楚长恩。   男人语调轻缓,“这次寻安会随我一同前往,九川留在魏都,孤离开皇城后你要记得盯紧那些不安分的老家伙。”   九川随即跪地领旨,只是抬眸间,少年的目光悄悄窥向陛下身后的女子。   “另外,还要注意点严玉和郑玄,这两人虽可以用但秉性残暴,切忌别惹出什么乱子……”   “是,”   “属下明白——”   少年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只是那双眸子隐约有些走神。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皇城如何,朝臣如何,又或者南魏如何,只是阿姊让他好好给陛下做事,他才乖乖听话,但他依稀记得阿姊说过,他们最好的出宫机会是箫成玉不在魏都的时候。   那现在岂不是……   少年眼睛亮了亮,忍不住朝钟芫的方向多看了两眼,直到钟芫皱了下眉,他才乖乖垂下脑袋。   箫成玉吩咐完之后,寻安和九川便退了出去,钟芫正想跟上却被身边的男人突然拉住。   殿中沉寂,男人抬眸笑了笑,“每次他们走,你便也跟着走,我还以为你是他们两的随从……”   钟芫怔了下,然后收回了脚步,她没有看男人的眼眸,只是垂首轻声回了句,“婢子知错。”   箫成玉的手微微收紧,心中也无端的生出一股躁郁。   他不明白,明明钟芫就在他的身边,却让他有种他们很遥远的错觉。   “阿芫,你知道的,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男人的手劲很重,钟芫被捏的吃痛,但她也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陛下……”   僵持的片刻里钟芫终究还是先低了头。   “婢子知道陛下不会责怪,只是礼数应当如此。”   箫成玉脸上的笑意随着女子的回答一点点消失,男人骤然轻笑了下。   她说的没错,如今的他们确实是尊卑有别。   大殿外的梧桐已经开始抽芽,那浅浅的生机明明看着脆弱,但过不了许久便如山海般磅礴。   男人猛地将女子拉近了几分。   那双如同寒夜般眸子隐匿着似有似无的怨怼。   “我知道,你一直厌我……”   从他们初遇直到现在,她对他总是抱有成见总是对他种种挑剔,只是从前她敢说,现在不敢表明罢了。   他知道,她一直倾慕他那个皇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总会望着箫怀执的脸发呆。   男人的指尖轻抚着女子的脸颊,“可那又如何……”   箫怀执如今只不过是丧家之犬,这天下都是他的……   陛下目光灼灼,那目光危险又迫人,钟芫这次没有躲闪,或者说她也躲闪不得。   他们靠的太近了。   男人依旧稳稳的坐在高椅上,那宽大的衣领微微敞着,隐约露出了锁骨和胸膛,男人目光隐晦,看起来深沉而内敛。   钟芫用力挣了下,但是没有挣脱。   “陛下……”   女子蹙着眉,可箫成玉始终没有放开的意思,钟芫的眼神也陡然怒了起来。   那双明丽的眸子泛起如从前一般的凶狠。   “放开——”   女子的话只到这里,下一刻她便被男人拉着踉跄着扑到。   大殿空寂,只有斜阳和微风胆敢擅自闯入。   箫成玉引颈吻向跌落在他怀中的女子,他纠缠着她的手让她拥向自己,那精致的下颌不断的向上求索。   钟芫愣住了片刻,那双眸子猛地睁大,男人身上的冷敛的香味突然将她缠绕着,一瞬间她仿佛醉酒一般。   此时宫殿外突然传来內监的通传。   “陛下,戚贵妃求见——”   那声音尖细却让钟芫转瞬间惊醒,她猛地推开男人,然后慌乱的退后两步,箫成玉想要抬手去追,却被女子狠狠地挥开。   女子眼神颤动,声音冰冷。   “你不要碰我……”   你不要碰我。   钟芫抬手覆在唇前无声地重复着。   那双眸中再没有平素的冷静和果决,只有无处倾泻的怒意。   她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后退着离开寝殿。   在殿外候着的戚锦黛隐约间看到一个宫婢匆匆从荣华殿走出,平素温雅的贵妃娘娘忍不住蹙了下眉。   因为那宫婢看起来,实在太没礼数了。   没多久容总管带着宫人请贵妃娘娘进去,而戚锦黛也将那小小宫婢抛之脑后。   她今日来是替高祖父传话的。   剿灭箫靖叛军之事,戚家也愿出兵。   戚锦黛步入宫殿时,箫成玉正坐在桌案,那俊逸的眉眼微微低垂,似乎正在沉思什么,又或是……只是单纯的走神而已。   “臣妾给陛下请安。”   自大婚后,她这是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寡言。   戚锦黛有些好奇,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无视她。   她可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世人皆知。   为何陛下从不将她放在眼中,甚至大婚当日也只是醉醺醺在她身边躺着。   箫成玉终于抬了抬眼眸,男人轻轻的抚摸唇边,然后脸上扬起温雅的亲和的笑意。   “贵妃前来是有何事?”   送来人后,容贞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方才他虽什么也没看到,但是钟芫的失态他还是看在眼里,老总管扯了扯嘴角,暧昧的笑了起来,在他眼里钟芫实在是不识趣。   被陛下宠幸成为妃嫔,这是多少贱婢求都求不来的。   她居然不愿意。   不过是仗着几分宠爱任性罢了。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等哪天厌了腻了,今日的好日子全都得还回去。   初春时节,天气依旧凉薄。   离开大殿的钟芫并没有回到梅园,她步履匆匆,一路从绕着巡查从荣华殿走到皇宫最北的奉先殿。   守着宫殿的两个內监一见钟芫,立刻恭敬的走来。   “芫姑姑?”   两个男人看起来比钟芫要高大许多,但是在钟芫面前却十分的谨慎小心。   钟芫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抬眸看向两人。   “让大家准备一下,陛下离宫之日,也是我等逍遥之时。”   两人听到眼中却并不惊诧,只是恭顺的颔首。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这简短无比的对话并不会惊到任何人注意,便是有人看到也只会觉得钟芫只是在替陛下交代下人。   钟芫说罢便转身离开,只是她刚走几步,便见到一个男人迎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回家搞玉米了~   好歹是赶上了~~~ 第35章   ◎我之前说要带你走◎   来人高大冷毅, 怀中抱着虎纹宽剑, 长巷无人,两人目光相遇,却只当作素不相识,随后擦肩而过。   之前对钟芫毕恭毕敬的两个內监此时亦是满脸谄媚的迎上来人。   钟芫听着身后的寒暄, 然后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看去, 只见男人也在看着自己。   郑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钟芫转身的时候, 双唇微微开合,虽然并无任何声音, 钟芫还是辩出了男人传达的意思。   别怪我没提醒你。   钟芫蹙了下眉, 想起方才擦肩时听到的警告。   “严玉有问题。”   严玉有问题……   钟芫唇角微扬, 然后转身而去。   大战在即,已是退无可退, 现在说严玉有问题, 又是让她如何?   她不过一个小小宫婢,难道能左右陛下临阵换人?   就算可以, 可是证据呢,难道只凭她一张空口来说?   风徐徐吹着,许是因为战事将近, 明明初春时节,却透着几分肃杀清寒。   各处宫苑的婢子们依旧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苍深赤红的宫墙被日光照的微微发亮,远处的宫殿的穹顶金光璀璨。   钟芫垂首看了眼脚下的汉玉青砖,许是看的久了, 也不觉得有何贵不可言, 只觉得眼前的光线晃眼, 耳畔风声喧扰。   钟芫还是回了荣华殿,只是这时的陛下已不再宫中,前方战报一封接着一封,继渭城沦陷后睢阳也遭遇了围困,惠安王似是铁了心要攻入魏都,学箫成玉一般来个改朝换代。   钟芫轻笑了下,箫成玉造反时手里好歹也有十万铁骑,有数位朝臣力排众议,箫靖有什么?难不成只是胆子够大?   雍华富丽的宫殿之外只有那颗老梧桐静静伫立着,粗壮的枝干青白斑驳,钟芫看了眼树梢,过年时挂上的红绸还在微微晃动着,只是那颜色已然晦暗许多。   “来人。”   随着钟芫的传唤,几个小內监匆匆而来。   “去把那红绸取下来。”   小內监闻言立刻去找长梯,几个人年岁不大,却机敏能干又能说会道,钟芫偶尔会给他们一些赏赐。   这些年来,钟芫在宫中虽没攒下什么积蓄,但是平日打点宫人的开销却一分也没少过。   “芫姑姑看下可要换新绸子上去?”   小內监站在长梯上询问,钟芫闻言摇了摇头,然后把人招呼下来。   “行了,去休息吧。”   从树上下来的小太监却一脸苦笑。   “哪里能休息,小的还得去寇大人那边照看着……”   “去休息吧。”钟芫说着抬手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   “我去就好。”   寇承是被带回宫里的第三天醒的,具体如何钟芫并不清楚,因为那边太安静了,安静的仿佛没有人存在一样。   钟芫接过宫婢送来的药,然后推开了偏殿房门。   只是推开一道门缝钟芫便闻到一阵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   昔日傲气威风的男人此时躺在软榻上,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狭长的眸子紧闭着,而垂在软榻的外的手中握着一块瓷碗的碎片。   血从男人脖颈边缓缓流淌,然后慎入内衫的领口。   钟芫静静的看了一会,然后不耐的扫了眼身后,此时门外一个人影也无,不远处的容总管正着急的对几个宫婢招手,似是又要去哪里伺候。   钟芫端着药碗,缓步靠近男人。   而仿佛死去一般的男人却突然的睁了下眼眸,那瞳孔中全无生气,只是淡然的轻慢的瞥了一眼钟芫便又阖上了眸子。   钟芫轻笑。   “——真是废物。”   她把药碗随意搁在桌边,然后转身离开了偏殿。   没多久,殿外传来几声突兀的鸦鸣,随着这几声沙哑的鸣叫,两个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钟芫的身侧。   宫殿外,整列有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腰挎长刀的锦衣侍卫在宫殿外巡视而过,走在最后的侍卫突然脚步微顿,他目光转向空寂无人的寝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听见角落里传来女子的声音,虽然不分明却似是在与人交谈。   什么人鬼鬼祟祟?   侍卫皱了下眉,然后握紧了长刀缓步靠近,深红的院墙后,只见女子衣裙的一角,可只看那裙摆的颜色他便认出这是陛下宠信的那位宫婢。   侍卫呼吸微滞,但他脚步未停。   风扶而过,凉意入怀。   侍卫握紧刀柄,猛地探入。   此时偏隅中只有宫婢一人。   那宫婢似乎是被惊到了,连带着怀中的野猫也挣脱跑远。   侍卫愣了下,然后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原来是小猫啊。   “给芫姑姑请安,方才多有得罪。”   钟芫看着神色肃然的侍卫,抬手拍了拍沾染了猫毛的衣袖。   “怎么了吗?”   侍卫被问的有些脸红,只是躬身道,“没什么,最近特殊时期,卑职恐有刺客,所以检查的细致了些。”   女子闻言焕然大悟,她缓缓扬起微笑。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辛苦了。”   那双眯起的眼眸看起来纯善又温柔。   “若是其他人也都像侍卫大哥一样就好了……”   年轻的侍卫因这突如其来赞美而微微羞赧,他目光游移了下,然后想起了已经远去的大部队。   “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青年快步离去,钟芫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这一日,箫成玉都没有回皇宫。   抽调五万人马说着简单,但整编成大军,还要设定临时的指挥统帅副统帅督军校尉等等……   当然还有军需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城虽富庶但打仗很费钱,数万兵马尤其费钱。   不过让箫成玉满意的是戚裕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反正戚家有钱。   有肥羊主动来让他宰,箫成玉是半分也不会心慈手软。   “从前孤对戚家确实抱有成见,但这些日子孤看得出来无论戚老还是你都是全心全意为国效力的忠良,只是过去有些选择……情非得已时局使然。”   陛下微微一笑开始画饼:   “其实孤早就决定,待日后锦黛有孕,孤必封其为后。”   戚裕跪地谢恩,有了陛下金口玉言,他也可以放手去做。   本来高祖父的目的也是如此。   即便改朝换代,戚家依旧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他们兴盛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有能力有魄力更有资本选择新的政治选手进行押注。   他们是真正的权贵,世间财富享之不尽,天下苍生皆可为棋。即便是君主,那也是顺我昌。   五日后,陛下出征。   这一天却十分的不顺,将士们刚出城门便遭遇了大雨,车辇陷入泥潭,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   而钟芫在皇宫等了五日没有等来箫成玉,只得临时让影子传信九川:带一队人秘密潜伏在陛下身边。   她知道那日郑玄的话不是玩笑,更知道郑玄为什么不选择主动告诉陛下。   无论是当初冷宫皇子,还是现在的一国之君,贵族对贱民施舍不了多少眼神。   当年陆远私通的事牵连甚多,而追随陆远的又何止严玉郑玄两人,只是其他人都死干净罢了,严玉的身世她不清楚,但郑玄被流放后,他的父母妻妹都被仇家所杀,全家十余口,只剩一个弟弟郑秣。   钟芫想着微微叹息,他知道如今的郑玄估计没多少忠心给箫氏皇族,但是严玉……   严玉怎么也有问题……   女子抬手按在了眉心,她当初没提指出郑玄的事,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但是箫成玉亲自提拔的两个人居然都有异心。   这可真是……   天色阴沉,雨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轰然滚落,钟芫站在居所的屋檐下凝神思索着。   作为右指挥使,严玉统下直接可动用的大概是五千兵马,可这五千人能做什么……   皇城也不是只有一个严玉,即便寻安和九川都不在,玄衣卫也不可能忘记职责,再说郑玄,他既然告诉她严玉有异,便代表他未与严玉合谋。   雨声很大,箫怀执在屋中唤她的声音,钟芫也未听见。   她看着被大雨模糊的宫殿,算算时间,箫成玉应该已经离了魏都。   箫成玉的目的是要三路围困箫靖。   万一……   如果说万一严玉是箫靖的人,那……此番岂不是箫靖的带人前后围堵箫成玉?   女子的眼神骤然清醒,她突然走回屋内,然后凝神望向一直摆放在屋中的屏风。   青纱刺绣,其上两行白鹭腾云而去,而白鹭之下,是南魏纵横千里的山河地图。   箫怀执看着女子满脸认真的看着屏风,微微笑道。   “之前从未见你关注过,我还以为这云锦上的刺绣只是巧合。”   这屏风上的是真正的南魏地图,起初他还以为这是箫成玉随意给钟芫的赏赐,虽然私藏此物不至于处死,但这种河道皆有标注的山河图,别说女子,没人指点的话,一般男子都未必辨得清其上的南北方位。   女子指尖微动,看着顺着魏都城门沿途向北。   箫怀执看着女子所指,倾身淡淡瞥了一眼。   “魏都到睢阳,顺利的话,皇兄的大军大概七日能到……”   钟芫闻言站起了身,她定定地看向身边温润浅笑的箫怀执。   男人眉目俊逸雅致,被钟芫盯着脸上微微泛红,正当他想要不要退开一点时,却突然看到钟芫对他笑了起来。   “我之前说,要带殿下离开魏宫,殿下似乎一直都不太相信。”   女子面色从容,那明丽的眸子微微眯起,隐隐透着与往日不同的狡猾奸佞。   箫怀执没有回答。   他看着钟芫抬手击掌。   那击掌声并不大,但很快,原本空荡的居所之外便出现了几人。   雨很大,这些人穿着斗笠悄无声息的出现,斗笠下是玄衣卫的锦袍长刀。 第36章   ◎说到做到◎   “我还以为芫姑姑就忍心我们趴在房顶一直淋着……”   其中一个个子矮些的少年, 刚出现便快步躲到屋檐下, 少年脸上嬉笑,看到箫怀执也只是稍微颔首算是行礼。   而少年的身后,其他几人并未动作。   “徐叟前日传信说钟娘子准备走了,但是我看娘子似乎并没有做好准备。”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 他缓步走进房间, 并未褪下蓑衣,只是摘下了斗笠, 然后单膝跪在箫怀执身前。   “卑职给殿下请安。”   男人眉下有道细浅的刀疤,箫怀执心中已经不能用惊诧形容, 他看着钟芫, 女子身形纤细柔弱, 可神情却十分淡然。   箫怀执努力压下心中的各种猜测,然后抬眸看向身前的侍卫。   “或许你可以好好解释下。”   说着他缓缓喊出跪着的侍卫的名字。   “——尹行。”   跪着的男人闻言却突然露出几分迷惑, 他看了眼身边的女子, 然后小心的看了眼箫怀执。   “这……当初设计救出殿下的事,钟娘子不曾与殿下说过吗?”   钟芫脸上笑意清浅, 倒是那站在屋檐下的少年接话道。   “说什么?反正你手上的暗卫都死得差不多了,别说是二殿下,就是你自己这条命也是芫姑姑好心才留下的, 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   两人简单的交谈,却让箫怀执心中愈加震撼, 他突然转眸看向钟芫。   女子微微垂眸,似乎在看屋檐下的积水。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女子似是想通了什么,转身却与箫怀执的目光对上。   钟芫面带微笑, 她看着男人微微晃动的眼眸, “总之, 无论殿下在如何猜测,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箫怀执声音略显沉闷。   “大约……”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是觉得我手眼通天,深不可测?”   此话一出,院中的另外几人也跟着轻笑出声。   “不怪殿下,这个小娘子惯会装模作样……”跪着的尹行皱了下眉,似乎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懊恼。   箫怀执没有接话,他垂眸看了眼还在跪着的尹行。   “够了,你先起吧。”   钟芫看了眼天色,然后向前走了几步。   庭院的低洼处已经满是积水,大雨如雾,仿佛将他们与外面的世间隔绝。   “皇城的守卫,其实分两批人,一批是明面上的,即寻都统手下的八千玄衣锦卫,”女子说着微微停顿,“另外的则是皇城内务处及其下全部內监宫人,魏宫里这些人现在大约是三千左右。”   说话间女子缓缓抬手伸入雨帘。   箫怀执静静的望着,天色阴沉,男人的眉目间也染上了几分清冷。   “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   虽然不太适合行军。   “玄衣卫会按例减少巡视的次数,原来每三刻一次的巡查会改至半个时辰,虽然一部分人马被调去了皇城外,但巡查的人员并却不会缩减,只是部分驻守会减少。”   “而我已劝说太妃娘娘在太和殿为陛下祈福,今儿一整日,荣华殿和太岁宫的大部分宫人都会忙于此事。”   “所以按理说,只要你们像往常一样,或者稍微多一些谨慎,便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把殿下带出皇宫。”   钟芫说罢,目光却转向了尹行。   “我想徐监视已经把我们一直用的那处密道告知你了,不过,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跟着,不要试图耍什么手段。”   女子眼中的警告让尹行怔了怔,他敏锐的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也在女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诡谧低沉。   钟芫这话并没有避讳箫怀执,但男人的目光却十分平静,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那你呢?”   箫怀执看着钟芫,又开口道。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走?”   这询问让钟芫身后的少年也疑惑了起来,他正在戴斗笠的手上一顿。   “这是什么意思,芫姑姑不随我们一起?”   钟芫却下意识按了下袖中的令牌,然后笑道。   “我的话随时都能走,你们先把殿下带出去,我把剩下的事安排好就来,毕竟因为上次宫变时,还有一些东西没安置好。”   少年听到钟芫的话疑惑了下,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人狠狠拍了下后脑。   “你芫姑姑说什么,你听便是了,反正都是对大家有利就对了。”   几人谈妥,便开始计算出宫时机,箫怀执也与其中一人换了衣服,他的目光一直看着钟芫,女子从刚刚开始好似在发呆。   他想过去与她说话,却被尹行拦着。   “我说,殿下的容貌要不要也遮掩下,这也太招眼了些……”   尹行说罢几个人都觉得有道理,连回过神来的钟芫也眯起眼眸笑了起来。   其实那只是寻常玄衣卫衣饰,既没有什么精美的纹样,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只是穿在箫怀执身上偏就像个清冷端庄的贵公子。   “那就只能委屈一下殿下了。”   女子眼中熠熠,箫怀执见她笑,微微移开了视线。   从方才开始一直话很多的尹行被打发去房顶观察巡查的守卫,待他传信,便是他们出发的时候。   箫怀执还是不放心钟芫,但其他人却不怎么在乎,甚至还凑在一起说笑起来。   没多久屋顶传来断断续续的鹧鸪声。   几人又反复交代了箫怀执几句,然后便重新穿上蓑衣准备出发。   箫怀执回头看了眼,钟芫依旧站在屋檐下,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便朝他挥了挥手。   大雨倾泻中,女子的身影有些模糊,然后很快消失。   身边的几人熟练的穿梭在宫苑之中,箫怀执在皇宫长大,可他觉得自己居然不如这些人熟悉魏宫。   路上十分顺利,虽然中间碰到几个宫人,但看到他们身着玄衣卫服饰也只是恭敬地退在一边未曾多问。   箫怀执跟着几人一路到了奉先殿,在他疑惑之时尹行却突然道了声,“殿下得罪。”   只见另外一人上前挪动了下正当中的排位,随后便是一阵沉闷的响动。   几人领着箫怀执往殿后而去。   奉先殿外,几个看守大殿的宫人兀自站着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待一切响声消失,徐监事抖了抖浮尘,他看着越发磅礴的大雨自言自语的念了句。   “那丫头没走……?”   可惜盆泼一般的大雨中没有那丫头,更没有人会回答他。   此时钟芫正在拿着箫成玉给她的令牌从正门出宫。   她身上穿着素色的斗篷,虽然举着纸伞,但衣摆也早已浸湿大半,宫门外是常年都候着的玄衣都统的马车。   车夫认出钟芫,见她走来,便从马车里拿了伞迎上。   “芫姑姑这是要去哪里?”   正准备拿出令牌的钟芫停止了动作,她脸上也缓缓笑开。   “去椒花巷。”   玄衣卫的马车看起来很低调,但是上面依旧刻着箫氏皇族的纹印,所以在整个魏都都可以畅通无阻。   包括皇宫。   椒花巷里大都是农家寒舍,平日里还有沿街叫卖的商贩,只是今日雨大,几乎全都收工在家,只有稀少几个拉着货的小车,安静的缩在巷子深处。   马车宽大,巷里进不去,所以只得中途将钟芫放下。   “芫姑姑稍等,属下去停个马车就来。”   自上次钟芫去过玄衣卫都统府后,很多人都知道这个芫姑姑是九统领的阿姊。   何况这芫姑姑手里还有陛下亲赐的御令,所以玄衣卫的人对钟芫也愈发的尊敬,甚至在他们眼里钟芫是仅次于寻安和九川之外的存在。   “不,你就在这里等我。”   驾车的侍卫听言颔首称是,他看了眼这处街巷,稍微思索了下,便记起这里是新来的那位郑指挥使的居处。   只要是魏都的朝臣,在玄衣卫这里几乎没什么秘密。   钟芫撑伞走入长巷,屋顶的雨水顺着瓦片汇成一道道雨帘,地上的砖缝隐匿着青苔的痕迹,墙边还有许多稚童玩闹留下的涂痕。   钟芫在一处朱门前站定,她并没有敲,而是直接推开了房门。   入目的是一方小院,院上搭建了木篷,而身形魁梧的男人就坐在木篷下,手里是竹制的烟杆。   他看到钟芫似乎也不意外。   “你胆子挺大。”   和五年前一样。   钟芫并没有与郑玄客套,她直接掏出了袖中的令牌。   “若我猜得不错,这个时候严玉已经率领手下去追陛下的队伍了。这个令牌可以去统兵处领三千人马,这些人再加上你自己的手下,三日之内,拦截并诛杀严玉。”   郑玄捏了几丝干草按在烟斗上。   “你的意思是,我会听你的?”   女子举着伞站在雨中,就像五年前一样,胆大妄为不知死活。   “郑玄,你不为自己的前程想,也该为你唯一的弟弟想。”   女子的话,让男人瞳眸微微紧缩。   “作为交易我为你的家人收尸建祀顺便报仇雪恨,但我可没说你家一个活口都没有……”   男人猛地站起,他鄙睨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杀气也毫不掩饰。   “信不信我立刻——”   “立刻就杀了我?”   钟芫唇边划过一丝戏谑浅笑。   “所以你觉得我怕死?”   钟芫的笑总是温浅又雅致,她目光瞥向男人身后竖立的长剑,那长剑无鞘,光是看着便寒意森森。她当然怕死,她怕死怕的要命,不仅还怕死还怕穷怕苦怕冷怕饿,怕在那皇宫里当一辈子下人。   但她想到那人身陷囫囵,又觉得好像也不怎么怕了。   “郑玄,你现在没得选,只要我一句话,郑秣就会死无全尸。”   “你应该知道,五年前我就可以把这种事做的很漂亮。”   当初杀郑玄一家的是被他清缴过的赌庄匪寇,而钟芫把那赌庄庄主的人头从魏都送到边邑是半年后。   虽然有些慢,但是郑玄勉强可以接收。   郑玄依旧没有回答,他反而镇定了起来,又缓缓坐在了高椅上。   暴雨哗然而下,如罩的雨帘也掩饰了女子眸中的急与隐怒。   “你应记得,你是南魏的臣子,当初的事全由你自己贪赃枉法,怪不得旁人,怪不得先帝,也怪不得当今陛下。”   郑玄突然轻笑了下,“居然被你骂贪赃枉法,难道你皇宫做的那些事难道光明正大?”   男人说着,拾起烟袋在半空中点了点。   “私吞赃款,私藏囚犯,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郑玄越说着,越觉得这女子比他敢。   他突然也来了兴致,魏都的皇帝谁来做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想搞钱。   “罢了,我今日不杀你,但是至于我杀不死严玉,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你说我幼弟活着,那就把他带来,看到活人,我就去。”   男人双腿交叠,神色沉静。   “你知道的,我也是说到做到的人。” 第37章   ◎溃逃——◎   之前那名玄衣卫停好马车后, 便老实的等候在街巷的尽头。   一阵风过来, 他轻“嘶”了声,然后拢紧了衣袍,心里却不住的想着。   这芫姑姑什么时候出来。   长巷官道上,一队人马疾驰而过, 马蹄溅起水花向四下飞洒, 侍卫下意识缩进巷中,然后皱眉看向远去的队伍。   “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 郑大人的宅院内,钟芫依旧持伞立着。   “不可能。”   天色渐暗, 女子的目光也如暮色一般平静淡然。   “难道你以为在这么多仇家盯着的情况下, 他能在魏都活到现在?郑秣现在不在魏都, 你若想见他,便得听我的话。”   “陛下此次平叛, 会直驱睢阳, 但我想睢阳恐怕只是个局,箫靖的人马会在临近睢阳的匡山埋伏, 而魏都到匡山,顺利的话只要五日。”   所以她希望这雨再大些,再给她时间。   “你应该还记得, 每年秋后,匡山北边那个的皛阳县便会送来贡梨, 你弟弟现在就在那个皛阳,但是你想见他,就得按我说的做。”   钟芫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长的桃木佛像, 然郑玄面前晃了晃。   “郑秣说这个是兄长亲手给他刻的, 娘亲和妹妹也有……”   正说着, 钟芫手中的小佛便被突然站起的郑玄夺了去。   郑玄怔怔地看着那小小的木雕,佛像表面光洁,应是被人仔细保护了很久,他抬眸转向钟芫。   本来他半分也未相信这女子口中所言,可此刻他却动摇了。   “你当真没有骗我……”   钟芫笑了笑,暴雨倾泻,仿佛洗涤人间污垢。   “我呢,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尚且不会用这种事骗人——”   女子说罢,把袖中的令牌一并扔到郑玄手中。   “快点吧,你已经晚了,得在陛下到达匡山前诛杀严玉,并且拦住陛下的行军。你若完成得好,我亦不会让你失望……”   女子说罢转身离开了庭院,郑玄却翻来覆去的将令牌看了又看,然后又拾起烟杆抽了口。   “陛下居然把这种东西给一个宫婢……”   说着他抬眸瞥了眼女子的背景。   这两人真是……   钟芫走到巷外的时候,那侍卫已经等的有些急,方才从他眼前过去的队伍已有好几批人,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不能追去调查。   “芫姑姑,快些,我先送你回宫。”   钟芫点了点头,现在确实得回宫去,时局未定,她还不能走。   此时宫苑中中姜太妃正带着几个儿媳位陛下祈福。   大雨倾泻而下,人间仿佛遁入混沌般,笼罩魏都的只有只有呜呜的风雨声。   这场暴雨一直不歇,随后与暮色一同坠入长夜。   魏都的城门大敞着,原本应该守城的将士如同饿狼一般扑向城外,看守城门的士兵破布一般躺在地上,血迹蜿蜒着溶入水洼,逐渐将雨水浸透。   严玉骑在马上,男人轻动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一边笑着,一边收回手中的长剑,暴雨之下,一列列骑兵飞快的冲出皇城。   而在这队人马之后,一架马车上,男人的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了车帘。   严玉驱马行去,然后笑道。   “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不久,王爷就要黄袍加身万人之上了,介时可不要忘了我这鞍前马后的手下——”   暴雨直接落在男人身上,连他的长发也都因雨水的冲刷紧贴在冷硬的铠甲上。   箫靖看着这表面温顺实则狂妄不羁的男人,脸上笑意却没有丝毫退却,他点着头。   “那本王便在皇城等着喝你的庆功宴。”   很快两列队伍分道扬镳,一列冲出皇城,另外一列却驶向魏宫。   玄衣卫的探子缩在角落里,方才的一切全部被他看在眼里。   探子身上湿透,他大口的喘息,脸上写满惊惧。   不好……   皇宫……   雨势没有丝毫停歇。   钟芫的马车在驶入魏宫前被拦了下来,拦她的人是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的钟涣。   少年撑着伞站在雨中,而他身后是戚家的护卫。   “阿姊,事态紧急,你现在先不要回去。”   钟芫掀开车帘,只是简单回了两个字。   “让开。”   架着马车的侍卫也满心焦急,他回头看了眼钟芫,然后犹豫的劝道。   “芫姑姑,要不然您就随小公子一起吧,今儿这境况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风声呼啸,雨声大作,平日喧扰的长街上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夜色遮天蔽日,狂风顺着敞开的车帘闯入,浮动女子的凌乱的发髻和耳边的玉珰。   钟芫心中亦不平静,她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严玉等既已决心谋反,便不会放着姜太妃这么好的筹码不要。   此时皇城已然空虚,严玉和郑玄的人马出城后,魏都守卫必然陷入混乱,不管能不能截杀皇帝,他们都不可能放过皇帝的生母。   “钟涣,你即刻进宫,随我一起将太妃娘娘……带出来。”   钟芫说罢,转眸看向身边的侍卫。   “你去召集玄衣卫,能召集多少人就召集多少人,就说是陛下的命令,胆敢擅闯皇宫者格杀勿论,无论是谁——”   钟芫立刻下了马车,然后快步走到钟涣身边,女子的目光似是有些不稳。   “走——”   钟涣是因为戚家的暗卫查到了箫靖身在皇城,这才惊觉有异,可他没想到阿姊竟也如此迅速地觉查了危险。   看来他的阿姊一如往昔——   “好,我们立刻出发。”   往岁零星的记忆闯入钟涣的脑中,时间太久远了,他那时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只记得习课时被夸赞的是阿姊,被下人可惜身为女子的也是阿姊,而他只是懵懂的跟在阿姊身后。   虽然阿姊从不喜他。   这一夜异常的寒冷。   两队人马顺着魏都宽大的官道,直向魏宫而去,马儿的嘶鸣混杂在沉重的行军声中,显得混乱又令人恐惧。   前去报信的探子还在往玄衣卫都统府赶去。   宫苑中灯火煌煌。   雨势磅礴,姜太妃蹙着眉担忧的看着寝殿外沉沉的夜色。   “唉……”   但愿玉儿无事。   就在这时,寝殿外便传来混乱的争执声,没多久,殿门被猛地推开。   风雨顺着敞开的殿门闯入,烛火被吹灭,殿中顿时漆黑一片。   几个浑身雨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寝殿门外。   姜太妃换了寝衣正准备休息,被这几人吓得差点惊叫起来。   不过很快,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妃娘娘莫怕,是我,钟芫。”、   随着声音响起,女子掀开身上的斗篷,此时她浑身是雨,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姜太妃看着心疼,连忙上前。   “这是怎么了?”   钟芫握着太妃娘娘的双手,淡淡的笑了下,“现在无暇解释,太妃娘娘先随我走。”   不远处已经隐隐听得厮杀之声,姜太妃因为惊慌微微发抖。钟芫随手捞了件披风盖在姜太妃身上,然后她看了眼钟涣,两人一起扶着太妃娘娘往北宫门而去。   时间不多了,他们的人手又少。   几人跑了没多久,钟芫看了眼身后的戚家护卫。   “你过来背着太妃娘娘。”   护卫心领神会,即刻上前将老太妃背在了身上。   寝宫外暴雨倾泻,皇宫的异动,也惊到了镇守皇宫的玄衣卫都史,可他们惊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对方起码上千人马直冲而来。   而他们的人马此时根本来不及集结。   夜色太深,血溅三尺也无人得见,只有不断拉响的信子划破长夜。   “快来人——有刺客——,不——是叛军——有叛军——!!!”   惊叫声此起彼伏,同时伴随着宫婢內监的奔逃之声。   时隔不过半载,魏都皇宫遭遇第二次血洗。   只是这次比上次更加惨烈,血腥,残忍。   宫婢哭声从夜晚响到白日将至,满地內监侍卫的尸首,大雨洗刷了一夜,地上仍是刺目的血色。   原本来救驾的玄衣卫也没有出现。   他们途中与钟芫和姜太妃汇合,连夜奔出了皇城。   皇城混乱一片,区区千余人便屠戮了整个魏宫,接着便围困了数个朝中大臣的府邸。   老太妃丢了,箫靖十分恼怒,不过他依旧没有表露,而是静静的睨着被官兵抓来的一众大臣。   “若不是上次被玉儿搅了局,你们本来也该归顺与我。”   “这次见面虽然不太愉快,但是你们也要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男人说着,看了眼意外绑来的大鱼。   “你说是也不是,戚老家主?”   戚懋之没有回答,他端坐在高椅上,似睡似醒。   其他朝臣也无人搭话,他们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对箫成玉尚有不满,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认同将他们绑来的箫靖。   匡知秋看了眼四下,又扬首望向了荣安王,“王爷,臣印象里您一直是胸怀家国的正人君子,为何如今您却有这般行径,眼下陛下尚未回宫,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王爷愿意,我等愿意为王爷作保——”   匡大人言至于此,突然没了声音。   不是他不想说,而他面前的侍卫一刀刺穿他喉咙。   大殿无声,众人看着倒下的匡知秋,眼中惊惧怒忍轮番闪过,而他们心中更是翻江倒海。   座上的荣安王低声浅笑。   “诸位还有什么话,不如一并说了吧。”   骤雨之后,魏都天色依旧阴沉,百姓似乎也察觉了皇城的异样,街头巷尾道路以目,脚步匆匆既是有事也不敢在外面多留。   皇城之外。   一列队伍马不停蹄的向北奔走。   马车内,钟芫带着姜太妃和几个玄衣卫都尉郎挤在一块。   钟涣蹲在小炉旁煮着茶水,被淋了一夜雨,少年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了几分。   马车内气氛沉寂,姜太妃醒来已有多时,但是她神色惶惶,满眼忧思。   钟芫扫了眼众人,然后接过了钟涣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   察觉温度刚好,她把茶水递到姜太妃手中。   “阿芫……”   接过茶水的姜太妃犹犹豫豫的唤了一声,她知道钟芫不过只是个姑娘家,但是她就觉得喊她一身好像心里会踏实一点。   钟芫叹了口气。   “太妃娘娘,魏都恐怕已经在箫靖的掌控之中了,荣安王怎么也算是戎马一生,他做事和用兵一样,喜欢出其不意直逼要害……”   姜太妃的脸色随着钟芫的话而渐渐颓暗。   “但是您放心,这次他没成功。”   女子的声音从容淡然,引得几个都尉郎侧首看来。   “他手中最大的牌,是渭河的兵马,当然他已占下皇城,如果控制得好,皇城的大军也可为其所用,但是几位大人都知道,留在魏都的那五万人,五千被严玉带走,八千随郑玄出城,剩下余部的精锐,正随太太娘娘去与陛下汇合。”   钟芫话说的四平八稳,但是却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   严玉是去围困陛下的,而郑玄能否救驾还是两说。   “所以,箫靖手中的说是空城也不为过,只要我们大军与陛下汇合,先剿灭了渭河叛军,调回头来关门打狗便是。”   “所以太妃娘娘,没什么可忧心的。”   女子嗓音温和缱绻,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这会不仅是姜太妃,连方才还垂头丧气的几个校都尉郎也突然间打起了精神。   “芫姑姑这一说,卑职简直茅塞顿开,是了,眼下我等只要与陛下汇合,便能扭转局面——”   几人目中顿时清朗起来,没多久一齐便下了马车,重新整顿了队伍。   本来护送他们出城的这些侍卫确实都是精兵良将,经过几个都尉郎大人一番豪言壮语很快便重鼓了士气。   这一下,连行军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只有钟涣看了眼钟芫,眉间微微蹙起,方才递茶时指尖相碰,他总觉得阿姊的手好像有些发烫。 第38章   ◎两手空空……◎   钟芫确实病了。   淋了大雨又一夜没睡, 她能撑到现在只不过因为天生意志力比较强罢了。且她又是那种即便病了面上也很难让人发现的人, 所以一路上除了钟涣也没人觉察她有什么不对。   偶尔那几个都尉郎还会来找钟芫商议下前进的路线。   钟涣其实也拿不准,他悄悄看了阿姊好几眼,她看起来与平时无异,眉目淡然, 神色镇定, 只是脸上泛着淡淡的红。   “阿姊,你还好吗?”   少年的询问让钟芫从恍惚中惊醒, 她抬眸看了眼钟涣。   钟涣眉宇间与她有四五分相似,若是没算错, 他今岁不过十七, 还是少年郎啊。   “我没事, 你休息会吧。”   姜太妃年纪大了,受了惊吓, 实在受不得路途颠簸, 此时正伏在车厢内的小几上睡着,隐隐还有几声轻鼾传来。   钟涣摇了摇头, 没有搭话。   因为担心后方会有追兵,所以他们这一路上都没有停歇,将士们其实已经疲惫不堪,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撑了半日后才做休整。   队伍停在一处山脚下,韩都尉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易县, 到时候可以先留一队人马随他们留在此处安歇,剩下的大部队去追陛下。   韩都尉虽然没说,但是钟芫知道。   带着她们几人太影响行军速度了。   凡是为将为官的, 大都想某个锦绣前程。   有钟涣和戚家人在, 这救下太妃娘娘的功劳左右是轮不到他们头上, 尤其是现下还丢了皇城,若是现在快马加鞭赶去陛下那边,多剿几个匪寇头目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   钟芫微微叹息,她想劝他们继续护送姜太妃,但转念一想,或许箫成玉那边更需要这些人马,便也没有开口。   此时几个侍卫正在架起篝火。   他们是匆忙出城,所以携带物品不多,几个侍卫在空地上架起了锅,却只能烧些热水暖胃,除了日常行军所带的干粮,他们身上什么也有没有,再说荒山野岭的,他们就是有银两也花不出去。   钟芫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壶,然后看了眼不远处被戚家护卫伺候着用膳的姜太妃。   “几位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你们需要先把这些人的指挥权交给钟涣。”   钟芫此话一出,坐在一旁的少年也愣了下。   前方时局不明,钟芫也不打算把真正的情况告诉这几个都尉。   “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几位大人着想,陛下走时,魏都可是留了半数兵马,可还是这么快让人攻破,更别说眼下皇宫内……”   钟芫说着目光扫了眼钟涣,少年在须臾的惊讶后,已经镇定起来。   “你们是保护魏宫的玄衣卫将领,按理说魏宫在你们在,魏宫亡你们亡……可眼下魏宫沦陷,诸位大人却完好无损,若是到了陛下那里,恐怕不会太好交代。”   甚至直接斩了也不是没可能。   随着女子声音略显沙哑,但是却一字一句条理分明。   “所以诸位大人,”   女子眉目温雅,天生便有种让人放松戒备的亲近感。   “你们也都知道,指挥皇宫玄衣卫的御令其中一块在我手里,不若这样,这皇城沦陷的罪责的我担下,保护太妃娘娘的功劳也可以归于诸位,但前提是,你们得把军令交给我弟弟。”   钟芫的话非常直接,这几人心中所介意之事几乎都被她说中,但是偏偏她又是个柔弱的女子,加之那般温浅的嗓音。   就仿佛真的在他们考虑似得。   虽然韩都尉几人也不会这么蠢。   “卑职还是不大明白,还望芫姑姑说得更透彻些……”   女子闻言却将目光转向了钟涣,“说来也不怕几位大人笑话,钟涣是我弟弟,更是我们钟家唯一的香火,我也只是想让他在陛下身前某个前程……”   正在喝水的钟涣突然呛了下。   他虽然还不明白原因,但大致也猜到阿姊不太放心这些人,所以想要把人家的军令骗来。   不过,这些人应当不会这么傻吧。   而几个都尉看了眼,脸上确实有几分不放心,见钟芫直接,韩都尉也直接道。   “……恕卑职冒犯,芫姑姑真的愿意担下破城之责?”   刚刚缓过来的钟涣忍不住又轻咳了几声。   其实这几人也不是愚钝,只是在他们眼里,这个芫姑姑的身份太特殊了。不仅得陛下和太妃娘娘宠信,还有九都统和寻都统护着,这皇宫沦陷的罪责,在他们头上八成要死,但若是在芫姑姑头上,搞不好只剩活罪罢了。   “既然大人这么问,想来也知道这罪责我担的下,以此换我弟弟一个前途,我并不觉得亏。”   韩都尉闻言却只是颔首笑笑,南魏承平日子已久,像这种四五万的叛军,在多数将军看来,恐怕都是送来的战功,只是这战事在皇城脚边,那些镇守边远的将军们吃不到罢了。   想着几人又扫了眼单薄瘦弱的少年,心道难怪当姐姐的要这般冒险也要他们帮衬,就这单薄身子,骑马都难,还打什么仗?   罢了罢了——   “那芫姑姑放心,有我等在,必然会护钟小公子周全。”   说着,几人把军令扔出,但韩都尉还是补充道,“眼下我等从芫姑姑之命将军令交于钟小公子手中,但到了陛下面前会不会被收回,我等便做不了主了。”   钟芫闻言浅笑。   “这个自然。”   商议结束,几个都尉便去巡视队伍。   钟涣也不大自在的朝钟芫身边的凑了凑,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却见女子额间已经一层细密的薄汗。   “阿姊?”   钟芫摆了摆手,她把都尉们交予的令牌交予钟涣手中。   “我接下来会把我知道的都告知你,你仔细听着——”   女子的语气不容辩解,钟涣便乖乖的点了下头。   此时正当午中,料峭的春寒被直晒而来的暖阳驱散,林中鸟鸣不止,隐约还夹在着几个侍卫哼曲的声音。   “……之所以让你拿着军令,便是怕万一他们待会在前面会首先遇到严玉,要知道朝中官员互相之间难说往来,更何况这些人从前也大多是十六卫统军属下……所以情况复杂,我亦不知前面境况如何,只是想尽可能的多谋些胜算罢了。”   昨日的大雨后,天地如新,女子的声音很浅,细细碎碎仿佛被微风吹散的落叶一般。   “……待会修整好后,你就带人直接出发,至于我与太妃娘娘,就由之前那几个戚家护卫保护便是。”   “毕竟眼下这个时候,我与太妃身边的人少些,反而不用一引人注目。”   女子眉间微蹙,似是蓄着难以排解的忧虑,钟涣听完安排,却突然又突兀地开口问道。   “阿姊你,很担心陛下?”   钟芫被问得怔了怔,她抬眸看了眼自己这异母的同胞弟弟。   “怎么,你不担心?”   钟涣点了点头,“身为臣子,我自然是担心的。”   但是他再忧心,还是会优先衡量自己的得失,就像方才那几个都尉郎。   但是他总觉得,以阿姊的性子,她做的好像有些过了,甚至于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地。   “万一陛下不知你用心真的则罚你该如何?”   “若是万一陛下战败,你又如何,现在阿姊主动搅入局中,可有想好自己的退路?”   钟芫却只淡淡笑了笑。   “涣儿,陛下是不会输的。”   女子的声音很轻柔却也很坚定,仿佛是有什么无形的羁绊和信念使她这般确信着。   钟涣第一次听阿姊这般唤他,他却觉得有些无力,他想继续劝说什么,却见钟芫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脸上的笑意却舒朗又温柔。   “阿姊信你,才把这些人交给你,别让阿姊失望。”   女子说罢,便走到姜太妃身边,几个戚氏家臣听到钟芫的安排,抬眸往钟涣这边看了眼,见他点头,便也恭敬的抱了抱拳。   因为想掩盖两拨人马分开的形迹,钟芫与姜太妃提前出发了,戚家的那几个护卫很谨慎的收起身上有关戚氏的所有标识。   几人乔装一番,便在易县暂时落了脚。   而时至今日,钟芫能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便再不由她控制,   而自从易县后她便彻底的病倒了,姜太妃就仿佛幼时那般照顾她,戚家那几个护卫也不知哪来的本事,不仅布置了宅院,还能时不时的送些消息来。   刚开始传来的消息,他们甚至不敢在姜太妃面前说。   陛下中了埋伏,身负重伤,军心涣散,被叛军击败后溃退了数里。   原定前来支援的队伍行径路线被打乱,只得临时改变布防,由之前的进攻转为防守。   再说魏都那边,箫靖挟持了戚家家主,要江州那边出十万两黄金来赎人,而戚氏那边几乎没有犹豫便照做了。   谁想就在这批银两到达魏都的时候,皇城外的战局却突然出了变化。   原本都入了祖祠埋入陵寝的先太子,居然突然活了过来,不仅如此,还亲率了陛下手中的军队,在短短七日内便剿灭了渭河叛军。   二殿下甚至还亲手斩了敌将首级,差人送去了箫靖面前。   钟芫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个温雅仁厚的箫怀执?   好在后来又听戚家的护卫说,那其实是郑将军所为,不过二殿下的出现后,确实振奋了军心,连魏都那边的朝臣都敢于与箫靖当庭对峙叫骂。   与此同时,陛下也从鬼门关走了回来,兄弟二人似乎已然尽释前嫌,陛下亲封了二殿下为临安王,赐封邑府邸,顺道还给指了一道婚事。   屋外日光愈发的晒人,钟芫倚着窗台掐指一算,也就一月两旬而已,只这么些时间没注意,外面的一切已然是天翻地覆。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看来箫怀执还是跑掉了,钟芫想起尹行,微微蹙了下眉,而后又很快舒展开来。   “还好那会没杀……”   钟芫在易县待的这些日子,渐渐也习惯了这种闲适淡然的日子,每日她都会起早起去镇上的早市采买。   褪下宫服,换上寻常女子的布衣裙褥,倒也有几分恬淡安逸。   五更天,外面的还暗。   钟芫本想着拎条鱼回来给姜太妃补补身体,但是今日她偏偏非常之倒霉。   回去的路上遇到两个妇人撕打,她一时不慎竟被波及,不仅摔入了水塘,连手里的鱼也没了。   两个妇人见惹出了乱子,吓得惶惶逃走,钟芫还得自己游上岸来。   旁边的老叟见她可怜,从家里递了条干净的巾布让她擦脸,钟芫道了声谢,却没有接。   回去的路上,钟芫遭了不少侧目,不过她却全然无视处之泰然。   快到宅院的时候,钟芫找了僻静处整理下自己的衣襟,正在她想走出的时候,却骤然听到一个熟悉而又冷峻的声音。   “——就是这里吗?”   方才整理衣摆的时候,钟芫发现那系鱼的草绳居然还粘在身上,只是那鱼没了,草绳也断成了两截。   钟芫看着手里那截枯草,又抬眸望向居所。   只见两列肃整威严侍卫已将宅院围个团实,竹制的门栏外,是两个容貌相似又极致俊逸的男人。   两人衣着并不雍贵,但只是负手站在,那凌然气度已是让人退避三舍。   正是芳菲时节,宅院中桃枝摇曳,那飞花似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两人身侧,钟芫遥遥望着似在低语的两人,只觉得兄友弟恭一派祥和,竟是连半分往日宿怨也不得窥见。   钟芫堪堪笑了下,然后垂眸看了眼此时的自己。   满身落魄,狼狈不堪。   倒是像极了戏文里机关算尽最后却不得善终的卑鄙恶徒。 第39章   ◎迢迢~◎   女子的身影没在阴影处, 她的面容晦暗不明, 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路过的邻里察觉到角落里的人,本想打个招呼,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女子突然转身,然后匿入了窄巷。   邻里只觉不解, 疑惑间却瞧见了不远处的伫立的军队。   于是他脚步一顿, 又瞟了眼钟芫离去的方向。   莫非……这家人犯了事?   日头逐渐高升,眼看着过了钟芫平日回来的时辰, 一直负责看守宅院的护卫也渐渐心急了起来。   太妃娘娘没怎么在意,因为钟芫偶尔也会这般晚归, 她觉得今日想必也是因为什么耽搁罢了, 再等等便是。   但陛下已经问了第三次了。   屋外的侍卫个个凶煞狰然, 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下来,护卫悄悄瞥了眼, 又缩回了脖子。   他心中有些忐忑, 但也不敢多言。   没一会,去早市找人的护卫回来, 男人步伐匆匆额上也全是细汗,他扫了眼屋内,然后朝太妃娘娘的方向跪下。   “启禀陛下、太妃娘娘, 草民无能,没有找到钟姑娘……”   护卫话音落下, 房间内骤然静了几分,姜太妃神色忧惶,“怎么会找不到?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护卫看了眼陛下与临安王, 两位神情淡漠, 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 他心中放心了些,随即继续道。   “回太妃娘娘,宅院离县城的早市虽有些距离,但是路只有一条。草民去接人的时候早集已经散了,在摊铺寻了一圈也未找见钟姑娘,但是路上打听的时候却听人说……说是有个与钟姑娘相似的女子意外落水,但是草民再问,有些人说见那女子游到了岸边,也有人说那女子已经被淹死了……”   护卫说着抹了把额上的汗,“草民也在那水塘附近寻找了下,所幸,未见有什么浮尸……但却在河边寻到了这个……”   说着这戚家护卫又捧上一块碎布,那碎布是钟芫坠河时被枯枝扯碎的,如今被这护卫捧在手中,倒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姜太妃几乎一眼就认出这是钟芫临走时穿的布衣,此番她心中一凛,眼角都泛起红来。   “这……这是芫儿的衣裳……”   箫成玉突然站起了身,他扫了眼屋内,最后落在易县太守的身上。   “去派人找——”   陛下言简意赅面色冷峻,无人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只是为难了县太守常孒,本来太妃娘娘就在他治下,他不知道便算了,还多了个女子失踪。   “是,罪臣这就去办!”   常知县弓着身子退下,没多久屋舍便传来一队人马离去的声音。   坐在一旁的箫怀执始终不曾开口,一则是钟芫实为皇兄与太妃娘娘的亲信,至于其二,他记得钟芫是会洑水的,所以应当是不会出事……   再者他知道钟芫一心要离开皇宫,而此刻屋外却杵着如此多的侍卫……   她若是看到,或许不会回来。   箫怀执犹凝之时,却突然发觉箫成玉望向自己目光。   男人眼中隐隐泛起的晦暗,让他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下来,因为尹行进来了。   两人目光交错,让人看不出分毫。   高大的男人单膝跪下,那眉间的伤痕带着几分粗旷凌厉。   “启禀陛下王爷,都城传来消息,郑大人已成功破城,朝中诸位大臣也已被悉数解救,荣安王等叛军被困魏宫,只需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尽数捉拿——”   两个兄弟互相看了眼,然后箫成玉却嗤笑了声,“既然皇叔那般喜欢魏宫,孤便让他再多住几日,告诉郑玄,就地整军,待孤归朝后再作行动。”   尹行跪地领命,随即片刻未留又匆匆而去。   太妃娘娘虽然不懂这些争权夺利,但也知晓这次祸事应当是平息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了箫成玉:“玉儿,这次多亏了阿芫娘这把老骨头才没出事,你可要找到她……”   原本方有几分喜色的陛下,在听到钟芫的名字时,突然地收敛了笑意。   那双墨色的眸子隐隐带着几分阴郁,只是那细微的情绪藏于眼底,旁人窥视不得。   “母妃放心,儿臣会带她回来。”   这个时节的风里总带着几分清寒,那寒意不深,却细细密密将人缠绕。   钟芫在看到箫成玉与箫怀执在一起的瞬间,便清楚自己不可能回去。   如今箫成玉轻易不会再动箫怀执,但他必然会将他身边的人审问一番,而对尹行来说,他们之间也只是利用关系,便是出卖了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所以十有八九箫成玉已经知道她救下箫怀执的事。   她自是不会指望箫成玉原谅她,只是如今人财两空,输的实在有些惨了。   而眼下这般,恐怕九川也会被她连累……   虽然更早之前,钟芫便已经考虑好诸多后果,但她眼下还不想认命,总归能逃则逃,能躲则躲,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生?   只是此时的她实在有些狼狈,她身上还湿着,发髻也有些凌乱,为了不惹人注目她只能选些僻静的路走,易县不比皇城处处生意铺子可以让她换身行头,她现在也只能将就。   好在这个时辰寻常百姓家都在家生火准备朝食,路上人烟不多,钟芫避开了主道之后也正好避开了常知县的队伍。   好些年没有体味这种落魄了,钟芫看了眼自己被划破的双手,然后又看了眼漫长的山道,振了振精神继续往前走去。   所谓狡兔三窟,她也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即便郑秣驻守的那处居所暴露了,可她在青州、淮安仍有打点好的落脚点,而青州那处甚至连九川都一无所知。   而钟芫虽然一开始有些踯躅不定,但在得知大局将定后,她便找了机会与附近乡民打听了去青州的路线。   只是路途遥远,只靠一双腿只怕要走上半个月。   想着钟芫看瞥了眼出城的官道。   易县此地虽靠近皇城,却没什么存在感,耕地少人口也少,所以当地百姓喜欢走商运货,有些兄弟多的人家,也常常去皇城接送跑镖。   所以易县的官道向来繁忙,时不时便会又车马行来。   钟芫垂眸看了眼自己,然后果断的散下长发又作了个普通妇人的发髻。   此时官道上一队人马朝南而去,钟芫看准了时机,便快步迎了上去。   车队行驶不快,所以即便突然有女子闯入,也没有惊扰到车队的主人,只是率队前行的护卫皱起眉道。   “贺大小姐出行,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钟芫当然不会避开,她看了眼纱帘后的贵丽女子,眼中却很快的晕起了几分湿润,“请贺大小姐赎罪,民妇也是实在无法这才贸然相求……”   今日是贺敏去庄子收账的日子,因为事情办得比较顺利,所以此番她的心情也算不错,大小姐掀开纱帐看了眼外面,只见马车外站着新妇打扮的女子。若是平常她早将人打发了,但此番却觉得这女子举止有礼眉目顺眼,便随口问了句。   “你是何人,所谓何事?”   钟芫也没想到自己竟没被驱赶,她垂眸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然后继续道。   “民妇名叫阮君,家在松巷村,只因家中夫君去久去未归,民妇便想出城去寻,只是家境贫寒,走到此处实在疲乏,便想请小姐行个方便,不知小姐可否捎带一程?”   贺敏听着女子所言,看着似乎也不像是作假,再说这妇人说话有条有理不像什么凶辣泼妇,且这女子声音温软好听,她又多了些好感。   “这有何难,你上车便是,只是我们要去青州府,你看顺路吗?”   钟芫愣了下,随即便点了点头。   “顺路,说来倒巧,民妇所去也是青州。” 第40章   ◎多谢——◎   贺敏闻言微怔, 她看了眼马车下的女子, 随即又展颜笑道。   “那倒真是无巧不成书。”   钟芫亦是笑了笑,然后爬上了马车,她身上狼狈自是不能与贺小姐一处,所以便沿着车轸兀自坐着。   贺家的护卫都觉得这个女子来路不明, 但大小姐都点了头, 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再说这阮君也不过一个女子, 又能掀出什么风浪。   短暂的停顿后队伍重新上路,有了贺家护送, 钟芫十分顺利的出了易县城。   而几乎在贺家车马驶出的同时, 县太守带着人马前来封锁了城门。   听到动静的钟芫回首瞧了一眼, 仿佛寻常妇人那般随口念道。   “好大的阵仗……”   钟芫的呢喃被马车的里贺敏听到,她垂眸扫了眼车轸上回首张望的女子, 然后轻笑道:“官府做事总是这般吵吵嚷嚷, 习惯了便也没什么。”   钟芫想了想觉得也是,便跟着点了点头。   随着贺家的队伍渐渐远去, 城门喧扰之声也逐渐淡没,钟芫又张望了会后便也收回了视线。   山艾重重,郁郁无边。   女子昂首望着辽阔天外, 而她不曾注意的身后,一匹快马从城门疾驰而出。   男人气势凌然, 眉眼潋滟,□□骏马如剑,如穿云来追。   城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山野密林, 虽没了开阔大道, 但好在林荫遮蔽, 也算清凉舒适。这一路上钟芫都很安静,倒是贺敏偶尔还会找她说上两句。   “对了,阮夫人的夫君怎么会从易县去青州?”   贺敏是心想她们贺家在青州家大业大,既然这女子是要找人,她或许知道一二。   钟芫闻言微微笑道,“是我祖父在青州开了个医馆,本来我夫君是去铺子里当个学徒打打下手,谁知这一去便没了消息,所以我才担心……”   “医馆?”   贺敏似是突然来了兴致,她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是哪家医馆?”   钟芫微微顿了下,她望着眼前的明丽女子,然后缓缓道。   “叫献安堂。”   钟芫说罢,贺敏拧眉思索了会,却也没有任何印象。   “这献安堂开在何处,我竟完全不知。”   “……是宁乐街的小铺子,大小姐不知也正常。”   女子声音温柔舒雅,贺敏越听越觉得顺耳喜欢。   “居然在宁乐街……那处铺子租金不贵,开个医馆的话尚且不错。”   贺敏这话说的有些犹凝。因为她想起那宁乐街在青州城是出了名的乱,不仅赌坊打场多,还常有浑人滋扰生事,只是她觉得这等事阮君应当比她清楚,便没有多提。   而其实,钟芫除了这个地址之外根本一无所知。   日光透过林间隙缝留了满路的斑驳,钟芫看着地上倏尔闪过的光影,一瞬间又记起自己初入魏宫的时候。   其实钟芫一直知道,箫成玉也好姜太妃也好,在他们眼里,她一直心怀戾气不桀难训。   他们知道她心狠、手辣,一般人欺负不得。   所以他们也一直放心她。   马车匆匆越过山道,恰巧一束光线路过了女子染了雾气的眼眸。   可那时她,也不过只是十来岁稚童而已。   她无知又懵懂,甚至还在因听不到爹娘争吵而窃喜,初入皇宫时的她,只想着过些日子她就归家。   她记得那时自己听话地跟在宫嬷身后,她们一行共有七八个姑娘,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路上偶尔还有说话。   但很快她们便遭了训斥着闭嘴,然后又被粗鲁地赶进屋中更换宫服。她记得那时房间很暗,两个满身腐味的老监事坐在高椅上,他们说要给她们验身,然后张嘴便是一声刺耳尖锐的。   ‘——脱了。’   钟芫傻傻的脱了外衫,其他姑娘也不敢不从,直到那恶心的监事朝其中一个姑娘衣下摸去……   后来屋中混乱一团,钟芫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她狠狠咬在那老家伙的脏手上,她发狠的咬,那尖细的哭嚎声犹在耳畔。   依旧让人作呕。   皇宫那种地方,在钟芫眼里就像装过腌臜之物的紫金钵盂。   又贵重,又那般不堪。   后来钟芫被毒打了几次,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却被一个话很多的老太医救下了。   那老太医叫陆之涥。   因为同姓,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十六卫都统,还曾与他有些来往。   可偏因为这些往来,陆远被缉拿后,陆老太医也遭了牵连,不仅受了重刑,还遭抄家,没多久便被驱赶出了皇城。   当初被陆老太医照拂过的人很多,但是最后却只有钟芫敢去送他。   陆之涥走时,钟芫给了他一笔银两,一是想让他归乡后能安稳生活,二则是求他帮她在宫外置办一个安身之处。   随着马车驶出密林,钟芫的思绪也渐渐回拢,她望着逐渐平坦的官道,想起那日突然找来的青年。   这些年里她早与陆太医失去联系,本来钟芫早已放弃此事,却不想在箫成玉夺位之后,那陆太医的孙子居然突然找到她,彼时她才知道那陆老太医的孙子居然还入了皇城禁卫司。   也是直到那时她才知道青州和献安堂。   贺家车队足足走了两日,才从易县赶到青州府,期间贺敏可算是发了善心,不仅给钟芫安排了食宿,甚至还给她换了套行头。   贺大小姐回贺家前,还专门派人护送了钟芫。   这样平白无故得来的恩惠,甚至让钟芫有些无所适从,她看着朝她挥手的女子,从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贵重的物什可回赠,反倒是贺敏不甚在意的笑道。   “我贺家可是青州第一首富,本小姐何等宝物不曾见过,哪里需要你给什么,你还是安心找你的夫君去吧——”   女子的洒脱萧飒让钟芫有些出神,不过很快她便也笑了起来。   她眼中的恩惠在贵人眼中也不过举手之劳,贺敏尚且不在意,她又何必耿耿于怀。   实在迂腐。   钟芫被护送到献安堂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她踏入这条街巷后便明白贺敏派人护送的用意,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将发间的素钗拨了下来。   “拜托将此物交于你家小姐,就说是民妇的一点心意。”   那护卫掂了掂手中的素钗,本想拒绝,但看到女子柔软却沉稳的目光,犹豫了会还是收下了。   两个护卫朝女子抱了下拳便告辞离去。   钟芫望着男人将素钗放入怀中,目送了许久。   那素钗是箫成玉第一次送她的礼物,那时他们方在一起过第二个除夕,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只不过当作纪念才戴了这么多年。   其实她早该取下了,当她决定离开箫成玉时就该取下,至于纪念什么的,诀别之后就不该有。   站在献安堂门外的女子,神情怔怔,似是沉思似是发呆,连身后的门什么时候打开都不曾发觉。   天色越发黯淡,长街却灯火如昼。   长串的花灯悬于街头巷尾,所目之处都似染了光晕一般,艳色的绸缎连着花灯朝更远处飘去,一切皆明媚。   女子站在花灯下,那素色的衣衫也被染上薄薄的绯红,她却分毫不知,直到一个低沉的略显生硬的声音传来。   “别来无恙……”   钟芫眸中晃动,她蓦然回首,只见献安堂的招牌下高挑的男子抱剑而立,此番也正神情复杂的朝她望来。   男人双眸潋滟如秋,那偏于阴柔的艳丽,在他脸上却不令人生恶,反倒是令人难以忘怀。   当然钟芫除外。   她看着眼前笔直如松的男人,脸上露出些许嘲弄。   “原来你还没死。”   男人身形未动,只是因这句挑衅显得有些僵硬,他昂首间展露的脖颈似有一道细长的疤痕,男人喉结动了又动,半晌却挤出一句。   “——多谢相救。”   作者有话说:   还是先磕头道歉——or2   评论区红包赔罪——or2 第41章   ◎掩埋◎   男人的这句谢并没有让女子的脸色缓和多少。   错落的灯火摇曳晃动着, 平日里总挂在女子脸上的温柔早已消失无影, 那双清丽雅质的眼眸里满是漠然与讥讽。   她抬眸望来,然后踏上台阶。   “我没救过你——”   男人身形微顿,但眼神却依旧沉稳。   献安堂落在长街的尽头,热闹沸腾的人声在这素朴铺子脚下戛然而止, 只有旁边铺子上挂起的灯火施给了些许余光。   两人身影相错时, 钟芫停下了脚步。   她蹙眉扫了眼身边。   男人神情镇定,他看起来一如从前那个威风的皇城都统, 风华毓秀、大义凌然。   如果他没有如此用力的握住她手腕的话。   “寇大人有何贵干?”   钟芫眼中轻慢让寇承觉得很不舒服,但是他脸上并未表现出分毫。   “你这么聪明, 难道不知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钟芫闻言却笑了笑, “所以, 大人要抓我?”   当初是她让九川派给她的暗卫将寇承带出宫外治伤,只是后来魏都事变她无法再多顾及才放任了寇承的去向。   她本以为就他当初那般哪怕救回来也不过是废人一个, 却没想到他恢复的比她想象的要好上太多。   而至于他为什么站在这里, 问又有什么意义。   总之不会是为了专程谢她。   此时医馆内走出一个青年,青年看到门外的两人脸上便是一滞, 他看到寇承的那一刻下意识便恭敬起来,而随后他又略显心虚的瞟了眼钟芫。   “大人,钟姑娘。”   屋内的老郎中听到孙子的声音, 正在整理方子的手猛然一顿,接着他便踉跄的站起身往屋外迎去。   “钟姑娘, 哪个钟姑娘,可是阿芫?”   听到老太医的声音传来,寇承终于松开了手, 然后侧身站到一边。   此时陆之淳也从诊间走出, 他一眼便认出了钟芫, 看到当初的小丫头竟也长成了大姑娘,老郎中的眼中竟有些泛红。   “你当初说一定要出宫,我还当是笑话,没想到你这孩子竟真的出来了。”   老郎中快步上前将女子引进屋中,陆青钊看了眼自家大人,没敢多言,只是上前把铺门关上。   钟芫任由老头子拉着,这五年来他们再不曾见过,可这老太医与从前竟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受刑之后,他的两条腿走路时总有些不利索。   陆之淳拉着钟芫去里屋坐下,他心里挂念便问了许多这几年发生的事,最后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从木箱里捧出一个包袱。   “当初你说想买个自己的宅院,我就在泊安县给你盘了一处,虽然你那时给的银钱还剩下许多,但我想你若真的出宫总是还要生计,就都给你攒下来了。”   说着陆老太医将布包打开,里面的盖着官印的银两尽数露出,最底下还押着一方地契。   钟芫打开地契看了许久,然后目光转向站外屋外。   借着微微敞开的门缝,钟芫看到寇承和陆家那孙儿正在角落里说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怎么在意。   老太医察觉了钟芫的目光,便又忍不住道。   “说来,我还想问你,你与那寇大人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陆之淳离宫时,寇承已经是皇城禁卫司统军。年纪轻轻便已是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朝中几乎无人不识。   谁想三月前,这位寇大人竟被自己孙子带回来,而寇承那一身伤亦是让陆之淳心惊不已。   这些年他在青州低调行医,对外界的事虽一直是两耳不闻,但有关新帝继位和荣安王谋反的事他还是知道一二,本来他还担心着身在魏宫的钟芫,没想到却等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寇承。   青钊说是钟芫求他为这位寇大人诊治,但陆之淳听到却只觉得费解,毕竟当初他在魏宫时是清楚那位大殿下是何等纵容钟芫的。   他本以为,本以为——   总之他没想到钟芫和这位寇都统会有牵扯。   钟芫却没有回答,她把布包重新包好,然后往老头子身前推了推。   “这些东西,恐怕还得求太医再帮我收些时日。”钟芫说着又接着道,“若是我没来取,太医直接用了便是……”   陆之淳听着钟芫这话,微微蹙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要走?”   老太医问的急,可钟芫也不回他,只说要在他这里打扰些时日,他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安排。   总归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   虽然她从小就脾气就又臭又硬,有心事也从不肯说,还那般小的时候就总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但是他知道这丫头心思不坏。   陆之淳忍不住叹息摇头,“我是不知你在做些什么,你要记着别像在宫里似的时不时弄个一身伤,凡事不要太较真,该服软的时候就服个软,大不了就吃点亏。还有你的银两……你让我帮你收着便收着,等你想要的时候随时来取便是……”   说着老太医又看了眼屋外,此时他那孙儿已经不在,只剩一个寇承兀自站着,那样子应当是在等钟芫。   老头子的念叨,钟芫也安静地听着,就像从前在魏宫时一样,陆太医最喜欢与人讲道理,旁人都避着他,只有钟芫会赏脸听听。   只是那时钟芫是懒得回他,而如今,钟芫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又抬眸瞥了眼门外。   寇承知道她在哪,也就等于箫成玉知道她在哪。   她与九川的暗卫用来救了箫怀执,她安排在皛县的人恐怕也都在郑玄手中,如今青州的后路又被寇承堵上,就剩一个淮安,只要箫成玉抓住九川的亲信稍作拷打恐怕也藏不了多久。   如今局势已变,便也不由她说的算了。   想着钟芫又垂眸地笑了笑,她扫了眼寇承,然后直接越过他去了陆之淳给她安排的屋子。   好在被无视的寇大人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看着女子的背影,直到她阖上房门。   屋外的天早已黑透,寇承望着漆黑的夜色,思绪却不由得地飘远。   其实早在五年之前他便注意到她了。   其中一部分是因为与大殿下相交,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他知道当初郑玄贪墨的数千两官银最后都落入了这个大胆宫婢的手中。   那时他尚未被封为总督统,但随着陆远被处死十六卫统军府消失,实际的皇城禁卫指挥权已尽数落入他手。   郑玄此等重犯当初并没有被押在天牢,而是绑在宣武门受了三日的严刑拷打以儆效尤。   当初郑玄始终都不肯说出赃银下落,寇承听着手下汇报渐渐失去耐心,这才便准备亲自前去审问。   那日天色阴沉,刑台四下空无一人,但是他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站在囚犯前的钟芫。   大殿下曾交待过几次,若是那个总跟在他身边的丫头犯了错,一定要宽待些,或者告诉他,总之是不能伤她也不能罚她。   那时寇承并不知钟芫与郑玄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在满是血腥味的刑台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因为牵扯了郑玄,自那日开始他便开始有意无意的注意起这个宫婢。   但在他眼里,她始终不过一个卑贱婢子,他不觉得她有本事做些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发现这个女子居然在暗暗收买线人,甚至某日那个总跟着钟芫身后的异族少年居然能拿出千两买凶,他才逐渐意识到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很震惊,但或许是因为顾及大殿下,又或许是因为陆远案已结他不想再做牵扯,总之他将这件事悄悄掩埋了起来。 第42章   ◎约定◎   或许因为掩埋了太久, 后来几乎连寇承自己都要遗忘干净。毕竟作为禁军都统他要处置的事务太多, 而钟芫最多也不过只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插曲。   即便她能使他惊诧,使他喟叹,但也仅是那么一会的情绪而已,他终是不会把注意力长久的放在一个宫婢身上。   所以, 寇承方醒来的时候, 他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他居然会被钟芫所救?   而她区区一个宫婢,居然真的能在守备森严的魏宫把他弄出去。   寇承心中动荡着。   但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个从皇宫里突然消失的人。   那位曾经的东宫太子, 如今的临安王。   所以他恢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陆青钊叫到身前审问关于钟芫的一切。   但陆青钊表现的却让寇承有些失望, 除了与陆老太医与钟芫的一些过往, 至于其他的, 陆青钊似乎一无所知。   寇承有些沉郁,他不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手下, 他只是觉得有点后悔。   如果他当初……   寇承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在后悔什么, 他又看了眼阖上的房门,然后略显郁猝的扫了眼一旁傻站的陆青钊, 推门走了出去。   他本来是要去易州追随陛下,可在城门看到张贴的告示后,又鬼使神差的回了青州。   虽然他确实如他所料, 他在这里等到了钟芫。   但他却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质问她是否与二殿下失踪有关,又或是直接将她带回陛下那里。   可如今二殿下已经趁着荣安王的乱事顺利回归朝廷, 就算再去追究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更何况,如今的他,到底是欠了钟芫一份恩情……   寇承有些混乱, 他很矛盾, 一方面是忠于陛下的职责, 一方面是钟芫的救命之恩。   这一夜他都辗转未眠,以至于他第二日出现的时候眼下还有些许青黑。   不过相比较来,钟芫那边却是神清气爽一夜无梦。   她本就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性子。既然事已至此,不如过的快活些,她在那皇宫深院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出来了,能享受一日便是一日。   至于以后如何,随他去吧。   总归还有姜太妃在,就算荣宠不再,也不至于落个多么凄惨的下场。   钟芫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该用什么说辞才能让箫成玉少些怒火,只是眼下时间还很充裕,所以她并不着急。   此时窗外传来吆喝买卖的声音,钟芫披上外衫掀开竹帘朝外看了看。   青州向来是富庶之地,繁华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往来。献安堂所在又是人来人往的街巷,所以五更的时候外面就开始传来吵嚷之声。   若是皇宫有人胆敢如此,定是早被拉去刑房了。   钟芫发呆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阿芫可起?”   是陆老太医的声音,钟芫应了声,推开门便见老头子笑眯眯的拎着一个油纸包。   “去东街买的酥饼和糁汤,还热乎着呢。”   陆之涥年纪大了所以睡得也少,今儿天还没亮他便已经醒了。若是平日他自是守着铺子,但今日钟芫在,他便没有急着开张,而是一早去了集市买了好些吃的回来。   在他的印象里,钟芫在魏宫一直过的很辛苦,不是受伤就是挨饿,要么就是被排挤孤立。   总之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可怜孩子。   钟芫闻到香味,脸上也扬起笑来,“您先坐着,我待会就来。”   她才刚起,还没有梳洗,昨日老头子整理了这个诊间给她当寝屋,但她自己却没有什么行李,现在也只能随便找件干净的男衫先将就着。   等钟芫收拾好出来,便在桌前看到神情疲惫的寇承。   经过一夜,她对寇大人的不满已经纾解很多,毕竟他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交情,他尽忠职守也不过是理所当然。   她只是,有点后悔当初救他。   此时寇承也瞥见了钟芫,女子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衫,因为太长,衣袖上还绾了几道。寇大人目光闪了闪,没有多言,只垂首用膳。   男人吃饭的时候很斯文,一点也不像个豪迈武将,钟芫抬眸瞥了寇承一眼,然后便对陆老太医道。   “我待会打算出去采买,应该去什么地方?”   陆之涥听着眉头微蹙,这个街巷附近人流混杂,让钟芫一个人出去他不大放心,可他今日还有约好的病人实在抽不开身,于是他看了眼自己孙儿。   “你才来青州,想必都不熟悉,还是让青钊陪你去。”   钟芫闻言也没推辞,只是对陆青钊道了句,“有劳陆大哥。”   陆青钊下意识往大人那里瞥了眼,见寇承没什么反应,才讷讷的点了点头。   钟芫走的时候刚好有病人进来,陆之涥忙着看诊,便也没注意到跟着他们二人一同出门的寇承。   而钟芫也未曾注意。   她今日本是想购置两套成衣,可到了铺子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银两居然不够,正在她准备回去找陆老的时候,却见柜台上突然放了两粒碎银。   “现在够了。”   男人声音淡淡,钟芫却皱了下眉。   她看了眼不知何时退到铺子外面的陆青钊,然后又转眸看向寇承。   男人眉目迤逦,惹得四周人侧目窥视,不过他本人却是习以为常般镇定自若。   钟芫扯了扯嘴角也没有多言,她接过包好的衣服直接出了店铺,街巷息壤,车人往来,钟芫本想直接回献安堂,可身后的人一直跟着,又让她觉得厌烦。   “都统大人难道没有自己的事吗?”   看到女子停下,寇承也停下了脚步,他神情有些疑惑,似乎不知为何钟芫突然恼火。   陆青钊瞥了眼两人,悄悄退到一边。   “如今的禁卫都统是霍越。”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钟芫身边。   “我如今不过是个空有虚衔的闲人罢了。”   钟芫闻言沉默了片刻,她突然转身看向男人,略显迟疑道:“难不成,寇大人至今还未去陛下身边复命?”   女子的询问让寇承莫名觉得有些难堪,他目光闪烁了下,然后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看到女子眼神中的疑惑,他便又补充道。   “我之前伤势很重,即便陆太医医术高绝,却也难回从前……”   “可你是都统,又不须亲自上前拼杀。”   女子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疏冷,寇承忍不住蹙了下眉,他总觉得钟芫平日对待旁人不是如此,可为什么……   “莫非我有得罪过钟姑娘?”   此处街巷正是青州郡城最热闹的所在,两人就这么停在路中,惹得来往的行人不得不侧身避开。但任凭旁人侧目,钟芫却毫不在意,她扬首看着眼前高挑挺拔的男人,然后缓缓勾起唇边。   “是我救了你——”   来往百姓行色匆匆,擦身而过却丝毫不见停留。   “我救了大人,大人应该知恩图报对不对?”   女子骤然展现的温柔却让寇承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但他没有回答。   “所以寇大人去见陛下后,就当做不曾见过我……好不好?”   女子神情十分诚恳,那清浅的笑容里也满是温润柔软,这是寇承熟悉的钟芫,但他却依旧觉得不大痛快。   男人缓缓握紧了双拳,他看着钟芫,双唇抿得很紧。   钟芫看他满脸拒绝,脸上的笑意又逐渐淡了下去。   也是,挟恩图报,怎能信服。   收拢笑意的钟芫又淡淡瞥了眼男人,因为本来也没抱太多期望,所以她放弃的很快。   身后突然传来锣鼓宣鸣,钟芫转身看去,原来杂耍的卖艺人。   她刚抬步欲去围观,却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街市熙攘,人言嘈杂,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冷硬,混在繁乱的人声中却又十分清晰。   “可以。”   寇承看着女子顿然停住的脚步,原本脸上郁色又淡去了些许,他上前一步走到女子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道。   “我确实欠你恩情,所以,我可以答应你。”   钟芫眨了下眼,她回头看向寇承,印象里这位都统大人一向尽忠职守,不是这般毫无原则的人,不过很快他又听到男人道。   “但你要给我个合乎情理的理由,钟芫,我不明白,陛下那般宠爱你,你为何……”   “——因为我不想在皇宫当妃子。”   几乎立刻钟芫便给了寇承回答,她抬手撩了下垂落耳边发丝,然后抬眸看着怔住的男人,“难道寇大人看不出来陛下的心意?”   女子眉目秀雅,抬眸间自有一种清雅温贤的气质,可她的说话偏偏又是那般大逆不道,“你是男人,又与陛下相处多时,别说什么你不敢揣测不甚明白……”   “箫成玉,他爱慕我很多年了不是吗?”   寇承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个荒唐至极的女子。   “那是陛下——”   “我是你恩人——”   寇承心中情绪翻涌,却说不上是急是怒,女子眼中半分畏惧都没有,就仿佛她看准了他会因为这个恩情而退让容忍。   “你——”寇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语塞,他甚至不知道字该如何作答。   因为他知道,事实确实如此。   而且是很久以前,陛下还是殿下的时候。   他记得那是一年年末,他无意中发现大殿下居然在打磨一只女子的发钗。   寇承原以为这是殿下是送给自己的母妃的礼物而已,可后来他却惊诧的发现,那只简陋粗制的发饰居然缠在一个卑贱宫婢的发间。   后来的每一年,箫成玉都会亲手打磨一只银钗,而随着他手艺逐渐精进,也有大胆的同僚手上前调侃,而箫成玉都只是笑笑。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随着回忆终了,寇承的视线又落在女子肆无忌惮的眼眸里。   “你简直是——不知死活。”   寇承忍了许久,也只是给了钟芫这么一句训诫便直接甩袖离去。   哪有女子像她这般,毫无禁忌,毫不羞耻,这般直接妄言什么男女情爱?   简直荒谬。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算说定了——”   正在寇承郁猝之时,身后又传来女子明快的声音,他骤然停下脚步,然后回头看去。   只见女子正眉开眼笑的朝他望来,寇承停在原地等她走近,那墨染似得长眉又不自觉地拧起,然后好似烦恼般催促道。   “快些回去,然后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还给我。”   男人说罢转身走远,钟芫却看着身上长衫微顿了下。   这衣衫是他的?   回到献安堂的时候,医馆里已经排了好些个病人,钟芫回到房间后便细细检查了下,这才发现这诊间里还有一些男子的内衫衣裤,想来这屋子之前是给寇承用的,只是她来的突然,虽然临时更换了房间,但还有些行李没有收好。   她把所有的衣物整理好,然后把换下的长衫泡入水中,本来她觉得布料尚可打算改改留下的,但是人家既然要了,也不好扣着人家的衣裳。   另一边,回去之后的寇承也终于下定决心离开青州去陛下身边复命。   虽然钟芫给他的理由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男女之事,终要讲究一个两情相悦,她既不喜陛下,留在陛下身边也未必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寇承越发觉得自己答应钟芫是个正确的选择。   至于其他的事,待他回朝之后自会亲自追查,钟芫毕竟只是个小小宫婢,他不觉得她有影响朝堂的本事。   时日渐暖,屋舍外光线明媚,钟芫涣洗的时候看到寇承,以为他来要衣裳,却见他略过自己径直走去了陆之涥身边。   男人神情郑重,似乎再与老头子确认什么,期间他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只是神情很平淡,似乎只是随意一瞥。   钟芫也不在意,既然寇承决定隐瞒她的去向,她也该着手一下别的事了。   首先便是陆之涥给她置办的宅院,她很期待,甚至现在就想立刻前去看看。 第43章   ◎我是记仇之人◎   钟芫当晚就去找了陆之淳, 老头子虽然有些不明所以, 但见她来要也未多问便把那装了契子和银两的包袱还给了钟芫。   这里面其中有一笔是当初钟芫给老头子治伤的,但是陆之涥都省了下来,他总想着万一那丫头真的离了宫,既没个傍身的本事, 再没有安身的银两, 那日后岂不是艰难。   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陆之涥便也存放了这么多年。   “这些银钱虽然也够你生计, 但人也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你若是愿意, 干脆留在青州城里随我学医术, 青钊那小子我是指望不上了, 但你是向来聪慧的,想必学起来也不会太困难。”   钟芫正在看地契, 突然听到老头子这番话, 一时有些微怔。   陆之涥的医术就是在名医汇集的皇宫里也是数一数二,一般这样的人, 这样的本事是绝不会外传的。   看来陆之涥是真心的关照她。   这是砸来的好事,但是钟芫却无法应下。   她不可能全然放心寇承,若是他回去后查到她与箫怀执的牵扯, 恐怕很快就会回来再把她押回魏都。   所以她不仅不能留下,最好还得在寇承到箫成玉身边之前离开。   但她也明白陆老头子是一番好意, 所以便岔开话题道。   “好不容易离开皇宫,我想先去外面走走看看。”钟芫说着眉眼弯起,然后晃了晃了手中的地契, “还有我这宅子, 都还没去住过。”   陆之涥轻哼了声, 他原也只是提议,既然钟芫无意他也不会强求,他只是觉得有些无奈。   “你一个姑娘家的,心也该定定,怎的一天天的净想着乱跑?”   钟芫听着却只是笑着也不回答,拿了行李后,她便回了自己房间。   她打算等寇承走后就去淮安一趟,她这些年一直让九川在那边置办产业,若是九川顺利遁走一定会在那边等她,若他不在,那十有八九是落在了箫成玉手里。   钟芫琢磨着若是淮安没找到九川,就去塞外看看,总之越远越好。   毕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不觉得箫成玉会轻易放过她。   还有箫怀执,如今殿下重回尊位,当初受她那般羞辱,搞不好也是要记恨的。   钟芫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艰难,她轻声哼笑了下,然后起身打开了窗户。   这个时节越发的暖了,夜风吹在脸上都显得轻柔,钟芫趴在窗沿看着后院,老头子从前就喜欢摆弄花草,这院里盆盆罐罐也多,她看了会却只觉得无趣,但她今日心情格外的好,索性撑起下巴看起天边的云月。   今晚的夜空很晴朗。   圆月皎白,月光如霜般铺陈满地,远处的高楼琼阁层层叠叠,也仿佛晕了层光般。   四下并不安静,虫鸣声嘈杂不绝,但钟芫却不觉得厌烦,她突然想起了箫成玉,他们在一起那么久,如今真的离开了,竟还有几分不真实。   就好像此处的宅院依旧是皇宫的某处,她只要走出去还是会见到他。   她从不是那种会顾及他人性子,多数时候她只在乎自己过的舒服痛快,无论是当初和郑玄交易,又或是后来趁乱囚禁箫怀执,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大逆不道亦或是罪孽深重。   只要能让她得到好处,她便能做得既果断又坦荡。   可此时此刻,她想着箫成玉,光是想着他知道一切后那种愤怒又充满责备的目光。   她就破天荒的觉得,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钟芫发怔时候,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在院中的人。   寇承是被陆青钊的鼾声吵醒的,他刚从房间出来便看到捧着脸看天色的钟芫。   女子发髻散着,似是看天似乎发呆,她身上还是白日那件素色裙衫,看着就仿佛普通人家的闺阁小姐。   若是就好了。   若是的话,他如今便不会这么为难。   寇承轻声喟叹,然后径直走到窗边对着不知在凝思什么的钟芫道。   “我打算明日就走。”   男人的声音让钟芫猛地回神,她抬眸看向寇承,这才注意到身前来了人。   “那……便著寇大人一路顺风?”   钟芫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寇承会与她说这些,本来他们交情极浅,就算有一个救命之恩如今也已经两相抵消,实在没有特意告别的必要。   寇承脸上却十分平静,似乎并未觉得有分毫不妥,他目光瞥到院中晾晒的衣物,然后又转眸看向钟芫。   “我明日就走了,所以那衣裳……”   钟芫闻言顿时了然,她回到屋内把之前整理出来衣物包好,然后直接就着窗户一股脑推到寇承怀里。   “都在这里了,白天那件在院里晾着,现在天暖,我寻思明儿一早便能干了,到时候寇大人收一下便是。”   女子声音低柔温软,可动作却是总透着些许的敷衍粗鲁,那眸子里也隐约有几分想将打发他走的意思。   寇承微微皱了下眉,不过很快又舒展开了,总归今日之后再无可见,何必管她如何想。   男人接过包袱,却并没有走,他垂眸看着钟芫,然后突然轻笑了下。   “我记得,那日你有责骂我。”   随着他声音落下,女子的脸色果然有些凝滞,那蓦然抬起的眸子里透着狐疑,似乎是等他继续说。   “不要紧张,我不会违背之前的约定。”   男人说着仰首看了眼天边的皎月,然后又低下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这个人呢,其实是有些记仇,若你以后我们再遇到,你且记得离我远些。”   因为他了解陛下,所以才这般出言吓她。   她最好是能躲起来,不然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抓起来。   男人微微俯身,他的声音很低,但钟芫却听得分明。这番话明明是在警告,可他脸上又没有任何的不悦情绪。   钟芫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直到寇承转身离去,她才重新趴在窗沿上。   她约莫是猜到了寇承话里的意思,但是她又觉得不可能,寇承向来忠于箫成玉,他有什么理由提醒她。   钟芫想不明白,不过很快她便把这些疑问全都抛之了脑后。   因为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寇承便已经离开了献安堂。   人都走了,她便也不琢磨了。   陆青钊也被寇承带走,献安堂一下安静了许多,而钟芫也只多留了一日,便辞别了陆老太医。   老头子其实十分不舍,但面上却十分痛快的送钟芫离开,他不是不想留,只是觉得钟芫一向都是有主见的孩子,她决定了便是有自己的计较。   陆之涥其实想过很多,甚至还想到钟芫是不是趁着之前的乱事逃出皇宫,但他没想到的是,钟芫离开的第三天,他的献安堂便被一队官兵团团围住。   而为首之人,便是曾经的大殿下,如今的一国之君。 第44章   ◎心道约莫是不行◎   大队的兵马惊动了整条街, 原本人烟混杂的街市, 这会躲得躲避得避,这些人都以为官兵是来查他们,不想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却直奔那街里的医馆而去。   这下原本躲起来人又变成了看热闹的。   此时的医馆已经被搜寻个遍,屋里的桌椅柜架也都掀翻的掀翻砸烂的砸烂。   陆之涥跪在地上, 额上满是冷汗。   此时箫成玉正坐在他面前。   陛下神情漠然姿态散漫, 看起来仿佛是来出游而不是拿人。   陆之涥垂着头不敢多看,他心中十分混乱, 他约莫猜到陛下因何而来,但却不知陛下与钟芫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以至于今日如此兴师动众。   他明明记得钟芫与陛下应该是情谊颇深才是。   老太医面色苍白, 惶惶不安。   此时奉命搜查的官员跪到陛下面前。   “启禀陛下, 此处无人,另外在城内搜查的暗卫方才也来禀报, 说是没有发现任何行踪。”   复命之人身形魁梧, 但举手投足却沉着内敛,陆之涥听着声音有些熟悉便悄悄抬眸窥了一眼, 这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人竟是当初那位副都史。   陛下听罢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很平静,也没有分毫的动容。   即便此时的他为了寻找钟芫甚至搁置了回都城的行程, 即便他在此之前他还曾无数遍去说服自己:钟芫素来是行事乖张,她只是不够信任他所以才擅自出逃, 她只是太喜欢他那胞弟才会私藏皇储。   所以只要她乖乖认错,哪怕像之前那般假意顺从,他便也可以就此揭过, 只当无事发生。   可他想了这么多, 眼下似乎是用不上了。   男人缓缓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然后抬眸瞥向跪着的陆之涥。   “说吧,她在哪。”   老太医满面苦涩,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装作不懂,只得一五一十的将钟芫三日前离开青州的事如实交代。   “阿芫说是要去外面看看,具体哪里却未与罪臣提到,不过那日罪臣有送她出城,听她说是想回故乡一趟……”   陛下静坐高椅,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在听,只见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双眸却望向屋外的空地。   外面朝华倾泻,微风似凉似暖,明明是最惬意的时节,医馆中却静的可怕。   箫成玉抬手按了按眉心,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感到有些疲乏,原本他心中忍了许多话要问钟芫,可这会他却觉得那些话根本毫无意义。   陛下心中郁躁,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对着惊魂未定的陆老太医道。   “我记得你医术不错,留在这里倒是屈才,不如随孤一道回宫,你看如何?”   他是认识陆之涥的,若是记得不错,从前在魏宫这老太医曾帮过钟芫几次。   此时陆之涥又哪里敢说一句不愿,连忙叩首谢主隆恩。   箫成玉听着还算满意,他抬眸看了眼身边的霍越,见他颔首跪下,才终于站起了身。   “继续派人追查,你记住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说罢转身离去,陆之涥只见眼前一阵衣袂翻过,随后自己便两个侍卫架起,踉跄着跟在陛下的身后。   霍越抬起头看向陛下的背影,一双剑眉却缓缓拧起,他其实是不愿看到事情发展至此,可这次钟芫是真的触怒了陛下,想着他便忍不住轻叹了声。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霍越的身后走出,这人小心的观察着霍越的脸色然后劝慰道。   “放心吧都统,那钟姑娘终究不过一个女子,才三日而已又能走多远……大人若是愿意,给属下三月时间,属下必将人带回!”   说话的是个身形高直的青年,方才搜查献安堂时,他一直不曾出现,直到陆之涥被带走,他才悄悄从人后走出。   霍越闻言看了眼身旁,脸上的凝重也逐渐收敛了去。他认出这人是寇承的手下,那日他随寇承一同去陛下身边复命,也是他在听到太妃娘娘提到钟芫时,立刻提到钟芫身在青州之事。   而霍越当时也在,所以依稀记得寇承似乎唤过他。   “你叫陆青钊?”   听到霍越知道他的名字,青年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是,大人。”   “那你与钟芫相识?”   陆青钊闻言顿了顿,然后道,“……算是相识,只是不甚了解。”   霍越听着却点了点头,他抬手拍在青年的肩膀。   “既然你主动请缨,又识得钟芫,那这个差事便交于你吧。”   因为魏都之乱尚未平定,他还要护送陛下回都城,所以眼下他并没有更多时间去择一个合适的人选。可钟芫的事又很复杂,虽都说圣意难测,但霍越觉得陛下并不会真的想要钟芫被当做囚犯押解回京。   所以他想,让这个与钟芫相识的人去,或许可以办的更稳妥些。   霍越思索的时候又看了眼恭顺站着的青年,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他都很知礼数,看着应该是个有分寸的人。   霍越当即指了一队人马给他,这些都是霍越的老部下,各个武艺高绝行事干练,而他之所以把他们派给陆青钊,也是想他快些将钟芫带回来。   毕竟拖得越久,陛下只会越气。   “记得稳妥些,莫要让陛下失望。”   陆青钊听着寇大人的嘱咐,随即郑重道,“属下发誓绝不负大人所望。”   霍越点了点头,其实他也觉得钟芫不会走太远,只要他们的人动作快些,应该会在魏都之事了结前将人带回。   到那时,陛下想必也已消了气。   短暂的安排之后,霍越也翻身上马。   他们的行程已经耽误了太久,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下去。   陆青钊站在原地目送大军浩荡远去,只到再也看不到一点队伍踪迹,他才抬手擦了擦额边的细汗,青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微微晃动,似是透着几分紧张。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顺利。   其实陆青钊很早之前便知道陛下看重钟芫,但直到亲眼看到陛下居然在这个时候前绕行青州,才让他下定决心去求这个差事。   无需拼命劳苦,他只要抓到那个女子便能谋得前途。   这样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此时的陆青钊信心十足,甚至已经在想着自己未来封官得赏是何等风光。   然而很可惜的是,在他信誓旦旦的三月之期内,却连钟芫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当初钟芫离开青州的时候他虽已去往易县,但是他明明曾亲耳听到钟芫说过她要去边塞看看,可如今他带着人马快马加鞭奔赴朔州,足足搜寻了两个月可还是一无所获。   魏都的文书已经来了几次,陆青钊每次都只能回一个‘尚在搜查’,眼见着信中的字句越发没了耐心,原本还志得意满的青年却开始急了。   难不成钟芫当初是故意让他听到这些……   他心中开始怨愤,甚至想着准备一个形似的钟芫的女子带回去糊弄一下。   可身边都是霍大人的亲信,他想做却又不敢。   眼看着到了八月底,陆青钊开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起来。   这个时节的边塞是有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呼呼的风浪吹得人头脑昏沉,外面骄阳似火,没一点将要入秋的样子。   朔北是个自在又艰难的地方,地不多,人不多,钱不多,管事的也不多。   只有兵多。   钟芫看着自己盘下来的客栈,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她是一个月前到的,本来她手里的银两也没有那么充足,可谁想这边的东西相较于中原居然如此便宜。   所以她一时兴起盘了这间客栈,顺道雇了两个健壮的妇人帮她打理。   而她本人平日里就缩在房间里埋头睡觉,昼伏夜出好不快活。   偶尔来投奔客栈的客人也会谈起朝堂大事,听说魏都之乱后,箫成玉回朝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肃清朝野,借着与惠安王勾结之类的由头清剿了不少异己,甚至连因为没有忍住苦刑才投了惠安王的那几个大臣也无一例外尽被斩首。   听说其中还有个南司徒。   钟芫只当听故事一般,连个摇头叹息都不曾有,正当她准备上楼的时候,又听到两个吃酒的莽汉道。   “听说了吗,最近陛下又赏了临安王八个美人。”   “可不是,这都第几次了?每次都是一车一车的送,听说那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你说……”   男人说着四下瞥了眼然后压低了嗓音。   “那临安王殿下能吃得消吗?”   桌上几个人顿时暧昧的笑了。   钟芫也暧昧的笑了。   她回忆着箫怀执孱弱的模样,心道约莫是不行。   这些日子钟芫偶尔也会想起从前,但明明只过去寥寥几月却又仿佛很多年了一般,偶尔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名字,也只和议论的人一般听一听然后便忘记了。   钟芫今日没有在楼上休息,因为其中一个看店的娘子找她告假,说是家里的孩子突然病了,她要带孩子去关内看病。   想到去关的路途挺远,钟芫想了想,便给她提前结了半月的工钱,虽得了那娘子的千恩万谢,可这看门守店的事便落到她这个东家身上。   好在今日天气燥热,食宿的客人也不多,钟芫正在打扇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声,接着便是少年朗阔的声音喊道。   “阿姊我回来了,快来帮我一下——”   钟芫摸了摸耳朵,隐约有些后悔中途去了趟淮安,此时外面又传来几声催促,但是钟芫压根没动,依旧懒散的伏在柜案上。   没多久少年扛着两包米粮从外面进来,他看着慵懒哈欠的钟芫,眉头顿时皱起。   “自从来了朔北,阿姊便越发的懒了,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第45章   ◎凑个热闹◎   钟芫听着这声嘀咕斜斜地瞥了一眼, 九川便立刻噤了声, 他把肩上的粮袋放下,然后凑到钟芫身边。   “阿姊不如随我出去走走,这朔北虽不如都城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风情。我回来时便听到有人说这两天有游龙朝会, 介时朔江上会有上百灯船连在一起, 从临山关下一直游朔州里,那场面光想想就很壮观, 怎么样阿姊,随我去看看?”   少年双臂撑在柜台上, 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   那日他听从阿姊的命令带人潜行在陛下身边, 正如阿姊所料, 陛下的队伍行到中途便遭遇埋伏,他虽然竭力相护, 但陛下还是不慎中箭, 他好容易才护着陛下突出重围。   之后他与寻安又坚持了五日,直到郑玄突然带着大队人马赶到, 形势才缓和了稍许。   若是这个时候他选择留下,或许会未来也是大功一件,但他想到与阿姊的约定, 便寻了机会借尸遁走,然后便直接赶去了淮安。   当然他永远也不会告诉阿姊, 在去淮安之前他还私自与尹行达成协议并且亲手放走了箫怀执。   以那个人的身份,如果继续留在阿姊身边只会是个祸害。   九川觉得自己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阿姊好,阿姊若喜欢, 他甚至可以去绑一个俊俏的男人回来, 但是箫怀执绝对不行。   少年眸子里闪过一丝心虚, 不过钟芫并没有发现。   她在想九川口中的朝会,她早几日便听店里的娘子提到了,说这是朔北最大的集会,到时整条河道都会热闹起来,不仅其他地方百姓会赶来,连不少外邦也会假装魏人偷偷过来赏玩。   “你说的那朝会是什么时候?”   九川听到钟芫的询问眼睛顿时亮了亮,“两天后,双九日游龙会,听说是这边的风俗,只有丰年才会举办庆贺,这次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钟芫点了点头,他们来朔州已经有些时日。而她之所以整日昼伏夜出也是出于谨慎防备有人搜查,可过去这么久了,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想着,钟芫又摇起了团扇。其实她之前是有故意透露行踪,然后又推迟两月才出发,所以说不定那些人已经搜过了,所以现下才这么平静。   客栈里食客不多,只有几个酒客推杯换盏闲聊攀谈。   九川见钟芫不回答,便继续劝道,“怎么样,这几日天气也没那么热了,正好适合出游,阿姊去不去?”   钟芫听着九川一遍一遍说那朝会如何的好,最后没忍住还是点头应下。   她想着出去走走也好,大不了改换一下妆容或者多点心注意下。   再说朔北何其之大,箫成玉再记恨她也不可能动用整个军队去搜查一个女子。   “去是可以去,但我们得再雇个人来看守客栈。”   虽然也可以让后厨的人来兼顾一下,但是徐监事已经很辛苦了,钟芫也不好再使唤他。   九川听着钟芫这般说,不禁笑道,“阿姊放心吧,这客栈平日也没多少事,便让朱娘子辛苦两日,介时多赏些工钱,她会愿意的。”   钟芫想想也是,便没有再纠结。   很快两日过去,九川不知从哪里搞来辆马车,问他花了多少银子,他也不说,钟芫有些无奈,她当初从郑玄那里得来的银子这些年也已经几乎用尽,就算在淮安和泊安有些家产,眼下也不可能跑去变卖了。   “那客栈便用了我们半数的银两,以后日子还长,你要省着点……”   九川闻言也不回嘴,只低着头老实的绑着缰绳,钟芫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言,戴上兜帽后便上了马车。   朔北之大却多为荒蛮沙/林,能称为城池的也就三座,一个涠泸,一个漠周,一个琅珺。   涠泸人最多,漠周城最大,琅珺最富庶。   而他们去的地方就是号称朔北小京都的琅珺,钟芫去之前总是听闻朔北百姓各种称赞,到了之后才发觉,那琅珺的街市也就与一般县州差不多。   “这……就是琅珺?”   九川听着钟芫的询问不禁笑道,“阿姊总不能以为到处都是天子脚下,边关之地,战乱滋扰,能这般已是很好了。”   钟芫想想也是,然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他们赶了大半天的路,到了之后才发现这边所有的客栈店铺都已经客满,若不是九川准备了马车,这会他们恐怕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钟芫突然觉得九川长大了许多,他已不是她以为那般冲动妄为,可这样的想法没有坚持太久便又被钟芫否决了。   因为接下来九川拉着她几乎把每个商铺都逛了一遍。   少年牵着女子的手腕,一路走一路说,钟芫恍惚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钟涣很黏她,也总这般阿姊阿姊唤她,然后央求她陪他玩耍。   只是那时的她大多时候都拒绝了。   想到这些,钟芫不禁笑了下,年幼时总是太过蠢笨,思想简单还尤其喜欢迁怒。   想着,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九川,你走慢些。”   钟芫累的微喘,好容易才劝下还要继续买花酿的九川。   “待会不是还要去看游龙朝会,你抱着这么多东西会不会不大方便?”   九川看着自己满怀的吃食玩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转念想到待会人多,这样的话不好保护阿姊,于是便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阿姊就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少年边说边跑,钟芫看着只觉得好笑,此番她已经有些疲乏,便找了个树荫下休息。   女子一身素色裙衫,长发绾在肩侧,看起来温娴舒婉。   临近朝会,街市上来往的人也越发的多了起来,钟芫静静的站着,似乎对周往的一切都不在意。   这是她在宫里的习惯,一旦站定了便不会四下多看。   街市繁闹,不少人携家带子往朔江边赶去,街上叫卖的商贩很多,寻常不怎么出来管事的官兵衙役今日也不厌其烦的来回巡察。   午间的日光很盛,钟芫站了一会便将兜帽戴上。   没一会耳边传来九川喊她的声音,钟芫闻言转身招了招手。   此时九川怀里多了把纸伞,待他快到钟芫身边时便将伞打开,然后举在女子的发顶。   很快两人的身影便没入人潮,随着人流一同涌向开阔的江岸。   今儿是琅珺最盛大的日子,江岸边停着一排排雕栏画舫,连阁楼之上也是人头攒动。   男人端坐在视线最好的位置,身旁的友人正在劝酒,而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外面的长街。   因为担心贵人不耐灼晒,掌柜的早早的在窗边挂起了帘遮。用的都是极好的料子,既不会过于影响视线,还能够遮阴乘凉。   只是此时的男人半身没在阴影中,只露出精致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此时身边的友人发现男人的神情不对,终于出言发问。   “怎的,可是发生了什么?”   男人闻言终于抬起眼眸,只是那双漆色的瞳眸里隐着淡淡的郁色,半晌才微微勾了下唇角。   “没什么。 ”   因为有九川护着,钟芫最后还是站到了视野不错的地方,这里似乎是个年久失修的堤岸,四周草色郁郁,下面的江水不断向两岸拍打。   此时不知哪里喊了一声。   “龙船来了——”   钟芫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形似龙首的船只蓦然出现江面上,随着龙首游出,后面一艘接着一艘的船舶接踵而至,所有船舶连成一线,江面蜿蜒,一眼望去仿佛是盘踞江中的长龙。   随着龙身游出,岸边也响起了鞭炮奏乐声,钟芫看很多人用草绳编成环结朝江中扔去,正在她疑惑时,自己的手中也多了一个。   只是这草绳上还系着一枚铜钱。   “这是祈福用的,绑个铜钱是祈求去灾求福,绑个红绳是以求良缘,有的妇人还会系个莲子,好像是求子的意思……”   钟芫听着九川与她说道这些,不禁笑道,“这才来几日,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少年闻言得意的笑道,“就这么几日,可是有好几个姑娘让我陪她们去朝会,我只是想着不能留阿姊一人孤苦伶仃,这才忍痛都拒了。”   钟芫看着俊逸舒朗的少年,那飞扬眉目如星,看着确实是招人喜欢。   “以后你想去便去。”   九川如今这年纪,也可以成家了。   她是落在深宫才耽搁至此,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恐怕也该儿女双全了。   不过钟芫也不大在意,总归她不是大家闺秀,这婚配嫁娶也没有父母挂念媒妁叨扰,她如何自在便如何过。   此时龙舟也朝他们这边游来,钟芫看身边的人在抛草环,她也学着朝江中扔去。   此时她注意到身边的九川没有动作,便指了指江面。   “你也扔啊,那龙舟快走了。”   少年双手背在脑后,一副老成在在的模样摇着头,“人啊,要知足,不能求太多的愿望……”   钟芫听着只是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劝,她也不觉得那枚铜币能给她多少福运,只是难得的想凑个热闹。   龙舟游过之后,人潮开始散去,江边的风有些大,迎面吹来还带着淡淡的泥土味道,钟芫看着逐渐平静的江面,想着就这样待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过几日有机会再去关外看看,听说那边的雪山四季皑皑,云横山腰天澄似镜。   此时身后又传来九川催促的声音,钟芫不得不收回心神,只是她转身的时候突然愣了下。   不远处,一个锦袍青年正满脸惊诧的望向自己。   钟芫眉间皱起,随即拉起九川往人潮中匿去。   作者有话说:   没有存稿,更一章发一章TAT   然后因为工作原因,一周内偶尔会有两天要忙,就影响更新啦!   请各位宝子见谅啊见谅!!   (今天评论区会掉落红包!) 第46章   ◎根本没有的事情◎   陆青钊今日是出来散心的。   之前霍越派给他的手下几乎全被召回, 只剩两三个还跟着他继续留在朔北。他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 只是想到自己已经不惜出卖了祖父所以一直不肯甘心。   今天琅珺城中的人很多,而龙舟过境后,人潮也散的很快,陆青钊被来回的人潮撞了许多次, 心情正差着, 谁想抬眸间竟看到自己找了许久的人。   是钟芫!   虽然隔得有些距离,但他可以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青年顿时兴奋起来, 他奋力挤开人群,然后朝女子的方向追去。   此时九川也似是意识到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高挑的身形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那双微挑的眸子缓缓眯起,他好笑的看着追来的男人。   “阿姊, 你先去马车那边等我。”   九川双手扶在女子肩上微微向前推去, 而他本人却逆着人群站着。钟芫扬首看了一眼,只觉得少年的肩膀宽阔, 不知什么时候,总在她身边嬉闹的少年已经可以将她完全挡在身后。   钟芫没有劝说的意思,她知道九川摆得平陆青钊, 只是。   “别下手太狠……”   毕竟是陆老太医的孙子,总还要顾及些许。   钟芫说罢随着人潮快步离去, 九川回首瞧了眼阿姊的背影,然后又看向追来的男人,双眸微微蹙了下。   “可不下狠手他不听话怎么办……”   少年眉宇之间带着几分为难, 不过片刻便又消散了去, 因为此时那青年已经行至他眼前。   方才陆青钊看到钟芫只顾着兴奋, 转眼看到玄衣卫的九都统,顿时脚下一停,他迟疑地问道。   “莫非大人也是奉旨前来?”   九川轻笑了下不置可否,他打量着青年,“怎么,你就一个人?”   陆青钊不好说自己今日只是出游,便心虚着颔首道。   “这边眼下只有卑职一人。”   九川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很随意地朝男人勾了下手指。   陆青钊脸色微怔,他稍稍犹豫了会还是附耳过去。   就在他弯下腰的瞬间,突然觉到颈上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便歪斜着倒了下去。   江岸边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突然晕厥的男子。   九川提着男人的衣领朝身后的搜寻了一阵,因为没有找到阿姊的身影,他略显烦躁的瞧了眼陆青钊,然后拎着人便往僻静处走去。   此时钟芫已经下了江堤,她扫了眼四下,也不知是不是多想,她总觉得堤岸下的官兵似乎多了不少。   女子拉低了兜帽,然后往停放马车的方向走去。   今日行人太多,街市很拥挤,钟芫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人群,而此时前面却传来一阵吵闹声。   似乎是因为谁踩了谁,两个男子互相推搡了起来。   围观热闹的人群很快便将整条街市围的水泄不通,钟芫也被前后人墙拦着进退不得。   突然间,钟芫感觉到一丝异样。   她警惕地朝四下张望,身边的人皆是布衣草履,看起来似乎都只是普通百姓。   但是钟芫依旧觉得不安,前面的闹剧还没有结束,而她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可偏在这时,她却突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钟芫猛地捂着口鼻,然后抬手寻向发间的长簪,然而在她触及发簪的那一刻,自己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那人力气很大,钟芫抗拒不得,她想回首去看,却被那异香缠得越发困倦起来。   钟芫脚下不稳,眼看着摇晃几下便要摔倒,而她身后之人却顺势接住了她。   昏迷之前,钟芫似乎闻到一个熟悉的味道,但她一时想起不起曾在何处闻到。   再醒来的时候,钟芫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她双眼也被蒙着,既动不得也看不见,周围很安静,她似乎是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   想到之前所见,钟芫心中恍然,看来那江堤上并不只有陆青钊一人……   钟芫晃了晃脑袋,然后用臂肘撑着坐起身来,此时她已经平静了许多,意识到自己被抓后,她好像也没有想像的那般紧张不安。   只是今日的朝会还没有看完,这让钟芫心中有些遗憾。   她这才逍遥多久……   自从离开了皇宫,好像往日那些好运气全都用光了似得,处处都不大顺利。魏宫被屠,箫怀执逃走,好容易去了青州又遇上一个寇承,即便是算计着来了朔北,谁想这么快便被发现了。   而且还是被这般设计迷晕。   钟芫想着一桩桩一件件,叹息之后又笑了起来。   女子眼上缠着黑布,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明明已是十分狼狈,但她唇边的弧度却带着几分悠然。   此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男人的冷笑。   那声音极轻极浅,若不是周围实在太过安静,钟芫恐怕也不会听到。   她寻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钟芫并没有着急询问什么,而是就这么“看”着,她的脸上也看不出慌乱,甚至连唇边的弧度都没有收敛半分。   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双方似乎默契的僵持起来,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终还是男人先放弃了对峙。   他似是失去了耐心,直接走到了女子的面前。   钟芫看不见,但她却感觉到男人的气息。   他离她很近。   她甚至感觉到他衣袂的晃动。   钟芫开始琢磨这个人的身份,能在这个时候被箫成玉派来捉拿她的人,必然不会是她熟悉的那几位。   莫非是当初护送太妃的那几个校尉郎?   正在钟芫思索的时候,她的下颌却突然被挑起,紧接着她双唇便被灼热的柔软覆上。   男人在吻她。   钟芫的思绪突然停滞,这样的缠绵让她短暂的惊乱。   男人温热的呼吸在她鼻息间缠绕着,他吻得不深,但很细致而专注。   他的气息有些紊乱,似乎还带着某种不满的情绪。   钟芫想挣开,但却被男人用手托住了后脑。   她动不了,也躲不开。   若是此时钟芫能够看见,她会发现这个看似沉稳的男人耳边早已布满绯色。   可惜她的双眼却被蒙着。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放开了钟芫。   他努力平复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混乱失措,他垂下眼眸看向钟芫,女子脸颊也泛着薄红,她湿润的双唇微启,似也是在平复呼吸。   但是她的神情却那般平静,平静的就仿佛方才什么也发生一般。   男人捏紧了拳。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似是突然坠上了什么重物,正当他要张口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女子平缓的声音传来。   房间里依旧安静,屋外的看守在男人进来之后便都退了下去。   外面的天色已然昏暗,而这里其实是靠近江岸的一处营账。   “殿下……”   钟芫扬首“看”向因为被点出身份而突然紧绷的男人。   “或者,如今应该称作王爷了?”   男人神情有些凝滞,他看着钟芫,明明此时是她被绑着,是她被他轻薄,但是为何变得狼狈的却又是自己。   箫怀执抬手按在眉心,郁猝的呼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抬手解开女子眼上的束缚。   “你又如何知道是我……”   男人的动作很轻,一方面是不想伤到钟芫,一方面是因为方才的吻让他有点心虚。   趁人之危,毁人清白,若是钟芫气恼起来,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辩解……   想到这些箫怀执脸上的神情愈发的不自在,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自从看到钟芫与那异族相携出游,他便觉得郁愤难忍。   明明之前说要与他在一起,可他等了如此久,她却从未有半点消息。   随着遮眼的布带解下,钟芫终于看清了周围,这里似乎是个营帐,且其中陈设十分精致讲究,只是帐帘垂着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此时男人正站在她面前,帐中灯火明亮,缃黄的光晕落在男人眉眼之间,好似镀了层日落霞光,那清雅眼眸微微低垂着,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只是想避开交汇的视线。   钟芫脸上依旧笑着。   “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殿下身上的味道我还是记得住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箫怀执脸上有些微热,他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可一触及钟芫的目光,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钟芫笑了笑又接着道。   “说来,之前我便有听闻陛下给殿下指了婚事,还听闻那姑娘是高官贵女,转眼都这么久了,也没来得及喝上殿下的喜酒……”   钟芫说得十分委婉,她只是想提醒箫怀执,若是他新婚燕尔便不该做这样的事,不该抓她,更不该……吻她。   这些话对旁人说或许没什么用,但是她知道箫怀执素来循规蹈矩,他应该最厌恶这种行径才是。   果然箫怀执听后脸色突然变了。   只是却不是钟芫想的那般恍然顿悟,而是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所以你从未来寻我,是因为皇兄的指婚?”   男人说着脸色反而舒展了些许,他走到钟芫身边,帮她松开绳索。   “你不要多想,那婚事我早就拒了,还有其他的一些传言,若是未曾听过便罢了,若是有听到也不要信,总之那都是假的,根本没有的事情。”   箫怀执说着,脸上又多了几丝懊恼,他隐约觉得皇兄总给他送女人是有居心,但是没想到却让钟芫误会了这么多。   不过此时他心中却舒阔了许多,这些事情,当面说清了便是。   箫怀执仔细解着绳索,二人似乎又回到之前在皇宫时那般,钟芫却没有回答,她看着已然收敛了冷意的男子,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道。   “殿下怎会突然来朔北?”   男人正垂首检查着女子腕上的痕迹,听到询问便浅声回道。   “惠安王虽然已被拿下,但他手下部分残军似乎逃往了这边,这朔州的守将霖殊与我有些私交,所以皇兄便让我传道旨意。”   话虽如此不过箫怀执也明白,其实皇兄一直对霖殊不大放心,这次派他来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已经出了一个惠安王,陛下如今似乎也不畏惧会不会再出一个临安王。   而箫怀执自问心中坦荡,所以也不在乎这其实是否暗藏玄机,只是令他庆幸的是,来了这趟居然让他找到了钟芫。   想着他又看了眼面前的钟芫,后来出了这么多事,也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面有没有受苦。 第47章   ◎刚刚好◎   男人脸上浮动着关切, 他想问钟芫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他明明有让尹行派人去寻,可无论是之前钟芫在宫外的落脚处,还是在易县周遭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钟芫就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就像她常常和他说的, 要离开魏宫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   但箫怀执从未想过, 有一天连自己也找不到她。   此时钟芫背对着男人,她只觉得箫怀执在她身后忙了好一会, 可她手上的绳索却没有丝毫的松动。   “很难解开吗?”   女子的声音让箫怀执回神稍许,他看着女子腕上的绳索, 却突然道。   “若我放开了, 你还要离开吗?”   男人的嗓音低浅温润, 但听着的钟芫却微微蹙了下眉。   她隐约感觉到这话中所带的胁迫,好像她若是拒绝, 他便不会将她放开。   女子眼眸晃动, 片刻之后才淡笑着回道。   “自然不会,殿下知道的, 阿芫一直喜欢殿下。”   虽然时隔许久,箫怀执还是不习惯钟芫这般唐突直接的告白。毕竟钟芫身为女子,总是这般说话不好, 女儿家应当矜持这样于理不合。   可即便理智如此想,箫怀执却无法抑制的脸上发热, 他甚至无法开口去斥责钟芫两句。   他看着女子微微偏过的侧脸,看着她低垂着沉静着的眼睫。   这样的情话对他来说可能永远都难以启齿,她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开口, 短暂的平复之后箫怀执却缓缓闭紧了双眼。   “我有时会想, 你到底是不是骗我……”   男人的下颌轻缓地摩挲着女子的发顶, 此时捆绑终于解开,可钟芫还未来得及享受自由,自己的双手便又被男人握在掌中,然后她便被男人顺势着拥入怀中。   钟芫略显紧绷的依靠着男人胸膛,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因为箫怀执想的不错,她的那些话确实都是假的。   但如果他没有逃走,如果他确实失去了所有的身份,那她也会真的与他在一起。她的大殿下已经站在了她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位置,那么有个像他的人也好。   从箫成玉登基的那一日起,从他第一位美人入宫的时候,她就这样决定了。   她要喜欢箫怀执。   可箫怀执还是回到了他的位置。而眼下,她也只能继续哄骗他。   感觉到男人越发的将她拥紧,钟芫稍微地抗拒了下。   她的双腿被绑着,双手被握着,现在她完全动弹不得,而男人的呼吸却不知不觉地移到她的颈侧。   那灼热的气息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殿下?”   此时的箫怀执正凝视着女子微微颤动的眼睫,帐中烛火通明,那不断摇曳的光亮仿佛都晃入了男人的眼底。   这个在钟芫眼里一向温润谦和虚弱单薄的男人,此时却用她无法抗拒的力量紧紧的拥抱着她。   “你今日来琅珺,是不是想看朝会,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男人声音低沉,那略带潮湿的热气呼在她的耳边,钟芫沉凝了稍许,然后点了点头。   “好。”   听到钟芫的回答,箫怀执终于展颜笑了。他松开怀抱,然后扶着钟芫在塌上坐稳。   钟芫动了动自己的手腕,因为被绑了许久,她的指尖有些发麻,而等她察觉到不对的时候,箫怀执已经半跪在她的腿边。   钟芫脸上怔了怔,男人似乎并未察觉有丝毫不妥,他单膝跪着,仔细地解开被系了死结的绳索。   钟芫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却隐约闪过一丝荒谬和警惕。   男人柔软乌黑的发丝垂在耳侧,钟芫垂眸便能看到他高直的鼻梁和仍在泛红的耳尖。   好像因为方才那个拥抱而失措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钟芫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她看着箫怀执,又觉得有些困惑。   既然如此羞耻为难,为何还要做?   可她不能问,她还得继续装一个痴迷他容貌的女子。   很快绳索解开,箫怀执也如他所说带她去看朝会。   男人脸上带着温润浅笑,也不说去哪里,只说她绝对会喜欢。   出去后钟芫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透,而他们所在此处正临近朔江,从这里望过去还能瞧见停泊在江中的雕栏画舫。   而随着他们从营账走出,一个身着玄色劲服的男子笑吟吟的朝他们走来。   “方才看王爷还一脸愠怒,怎么这会便被佳人哄好了?”   男人笑意舒朗,话语间却有几分越界。   但箫怀执看着却并怎么生气,他只是拧眉瞧了来人一眼,然后便随着男人走到一边,钟芫只见他们垂首相谈但却听不仔细,她扫了眼四周,这里几乎处处都是官兵,守卫看着比皇宫还要严森些,稍作斟酌之后钟芫暂时打消了逃走的念头。   她站在原地等箫怀执回来,许久未见,男人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变化。   长身玉立,举止温雅。   他只有躺着入睡的时候才最像箫成玉,两人明明七八分相似,可只要睁开眼眸便教人立刻分清。   此时方才那劲服男人却突然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钟芫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箫怀执的神情突然冷淡了几分。   没多久二人终于相谈结束,箫怀执转身后没有见到钟芫,他脸色微变正要喊人,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笑声。   原本该在原地等她的女子不知何时去了渡口处,此时正垂首与守卫的官兵说着什么。渡口上架着高高的引泊悬灯,昏黄的光晕拢在女子身上,晩风吹拂,他能看到女子耳边的发丝逆光飘动着。   箫怀执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似乎总有办法与人结识,男人淡淡的抱怨着,然后快步走去。   此时几个官兵注意到临安王出现,慌忙退到一边,钟芫见几人动作,便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沉沉,仅有的几处篝火都在远处燃着,男人站在阴影中眉目显得有些模糊,她只能瞧见他微微抿起的双唇,钟芫神色微怔,一瞬里她以为走来的是另一个人。   箫怀执看着女子忡怔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随着男人的靠近,渡口的灯光也撒落在他细致俊逸的眉眼,直到那狭长的眼眸微微弯起,钟芫看着那双淡雅清澈的眸子,终于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她垂下眼眸,掩去方才失态。   “方才在聊什么,怎么一见我便不说了?”   听到王爷询问,守卫立刻解释道,“钟姑娘再问朝会的事,卑职便大致说了下。”   箫怀执闻言垂首看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子。   “想看的话,跟我说便是。”   殿下说罢,守卫立刻会意前去河岸传令。   很快那停泊在远处的画舫便朝他们游来,那船看着并不那么大,但却十分贵气雅致,钟芫被箫怀执牵着上了船舶。   船内已经摆放好了熏香美食,钟芫不大适应船上的摇晃,没一会便似醉酒一般混沌晕眩。   此时船夫已经将画舫移至江心。   突然间,钟芫又听到白日里的锣鼓宣鸣,没多久,便见得恢弘的龙船朝她驶来。   入夜后,那首位连接的龙船上全部掌满了灯火,从江面上直视过去仿佛就是一个通体辉煌的庞然大物,他们的画舫就像是被“游龙”嬉戏的一叶浮游。   钟芫不由得睁大双眼,她本以为他们的画舫已经足够明亮,可在威武宏伟的龙舟面前仿佛夜中萤火一般,她快步踏上船沿,然后亲眼看着龙舟与他们的画舫擦肩而过。   白日里她把铜钱扔出时,并没有许愿,但是此时钟芫却想,若是可以的话,她还想再来看看。   箫怀执看女子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龙舟,他缓缓笑起,然后凑到女子耳边。   “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钟芫惊了些许,不过她很快便稳住了心神。   平日里这条河段的江水都很平静,但是因为龙舟游过水流湍急,他们的船舶也随着剧烈的摇晃起来。   钟芫下意识拉住了箫怀执的衣摆,可许是因为船舶的摇晃,又或是因为她此刻又开始了晕眩,总之她没有站稳。   于是箫怀执便看女子突然朝他扑来,而他也因为一瞬的心乱,防备不急便被钟芫带着一起摔入船中。   船夫听到动静连忙查看,可一眼瞧见“纠缠”的两人,便只当没有看见,随即便划船追龙舟去了。   钟芫有些懊恼,她试着挣扎了几下没有站起,却把箫怀执的衣带弄的散开。   而此时男人神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是因为摔倒后他的身上被磕的很痛,另一方面是女子呼吸一直在他胸口。   这让他……有点难受。   几乎同时,钟芫也发现了身下的异样,她猛地起身,然后防备的望向箫怀执。   因为方才的拉扯,男人的领口微敞着,原本被束好发髻此时也有些凌乱,而男人脸上却泛着薄红,他没有什么动作,却似有似无的瞥了钟芫一眼。   箫怀执的眼中有些泛红,方才的眼神中隐约还透着几分埋怨。   男人微微垂首,脸上透着些许无措,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容易情/动。   即便从之前那个拥抱开始他就已经在忍耐着。   画舫还在摇晃。   箫怀执随意的理了一下敞开的衣袍,他看着理他有些距离的钟芫,那双清雅的眸子却似染了层晦涩。   今夜圆月,天边的那轮皎洁沉入江水,荡漾在画舫一侧。   江水流,圆月也流。   钟芫正看着手边,下意识的皱起眉。   她隐隐有些不安,因为方才的一切实在太过突然,所以他们此刻都有混乱,也因为方才喧扰的锣鼓声此时已经远去,船摇晃的幅度很轻缓。   夜风很暖,一切都显得那般刚好。   “阿芫,既你说欢喜我而我亦心悦你,待回去之后我就求皇兄指婚,你嫁我为妻可好?” 第48章   ◎什么样子◎   画舫摇晃中, 钟芫又感到一阵晕眩。   但是她面上看着却依旧如常。   钟芫看着箫怀执, 她本想刻薄奚落他居然在这样状况下与女子求什么婚嫁,可望着那张与箫成玉相似的脸,她又没笑出来。   钟芫沉默了稍许。   “如今殿下与我好比天上云月和江底流沙,相隔太远恐怕成不了良缘……”   夜晚的江面只有零星渔火照耀, 除此之外全是望不到尽头的漆黑寂静。船尾的桨声平静而舒缓, 偶尔岸上也会传来几句模糊的人声。   箫怀执怔怔看着钟芫,女子的声音低柔轻缓, 但她神情却有些模糊不清。   从前他总三番两次与她说他们并无可能,如今这话反过来入了自己耳中, 箫怀执才觉到什么叫五味陈杂。   男人转眸望了眼闪着烁烁星火的江面, 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散乱的衣襟。   “原来阿芫还是在意这些的, 我原以为你不在意……”   箫怀执淡淡的笑了下,那双清雅毓秀的眸子微微低垂。   江面的水波涌动, 那莹莹的圆月也被不断地搅碎打乱, 又在片刻里重归一起。   “其实你无需去想什么云什么沙,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只要你说你愿意,其他所有事你只管交于我……”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画舫一路顺江游下, 而箫怀执也缓缓地走到女子身边坐下。   两人并坐一处,一同望向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水面。   钟芫唇边依旧弯着, 只那那双眸子里闪着似有似无的疏冷。   她不是不相信箫怀执的心意,只是觉得这种承诺太过空乏苍白。   就像箫成玉曾许诺她的的壮丽山河风花雪月,他也确实能做到, 但是他的风花雪月却可以给太多人。年少的愿景好像窗户纱, 看着精致秀美, 却经不住触碰,也经不得时间。   约莫轮个四季,便该换新的了。   而这些话,钟芫永远只会装在心里。   她歪头看着身边的男人,如今的箫怀执已不似之前那般虚弱可欺,看来这些日子他过的还不错。   按理说,前太子重归朝堂,总要与那好皇兄虚与委蛇你来我往一番,可他居然跑来了边塞。   她若是箫成玉,便在半路设下埋伏,只要将他杀了,便能永绝后患。介时就是有人怀疑,她也可以直接将罪过推到叛军头上,到时再诏令天下讨伐一番,岂不是名利双收。   箫怀执还在等钟芫回答,可他偏过头,却见她满脸的若有所思。   “为何如此眼神……”   箫怀执微微拧眉,“难道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钟芫闻言却摇了摇头,她眯起眼眸淡笑着。   “我只是有些奇怪,明明殿下之前对阿芫百般不满,为何如今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女子的容貌算不上惊艳,偏是那看着舒雅温柔的眸子,让人觉得有种莫名的压力。   箫怀执被问得微怔,他支吾着瞟了眼钟芫,然后又垂首盯向画舫的一角。   “我几时说过那种话……”   男人声音有些沉闷。   “我若是真的怨你,如何还能心平气和的与你相处那般久,再说……我当初让你离开我,也不是为了你好……”   自记事起,箫怀执便被当做储君养着,母后虽然严厉,但对他却还算宽容,后来他顺理成章成了东宫太子,更是众望所归的未来储君。他从不需要与人多说什么,无论宫人还是朝臣,他们只会主动揣摩他的心思。   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很少会顾及他的感受。   箫怀执想着又看向钟芫。   曾经他对她的情绪很复杂,既有救于危难的感激,亦有□□欺辱的厌恶,可后来这些都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变成令他自己也难以明说感情。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就这样和她在宫里待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后来钟芫却消失了。   其实箫怀执的性子从来都是淡漠的,无论是皇位亦或尊荣他都从未没有什么执念,更从未想过自己会心悦谁,但是在钟芫失去消息后,他却有点后悔。   若是那日他和她在一起走就好了。   “你还没有说愿不愿意嫁与我……”   男人在提醒钟芫,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她也应该给他一个答案。   画舫顺江而下,男人的声音略显低浅,混杂在江水拍打声中显得有些模糊。钟芫有些按了按眉心,此时的她稍稍有些疲乏,晕船的感觉越发的厉害,而箫怀执却还在与她僵持着。   “殿下,之前我就说过,皇宫也好魏都也好,我都不会回去,殿下是天之骄子,未来前途广阔,若是娶一个宫婢为妻只会惹来非议,况且……”   “——那我们一起离开?”   男人的声音顺着江上微风飘入耳中,钟芫的话尚未说完却突然停住,她猛地转头看向箫怀执,男人神情依旧淡雅,只是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期盼。   “殿下莫不是在说笑?”   箫怀执闻言却突然突然凑近了几分,他抬手指了指江岸。   “其实这次来朔北,我身边一直跟了不少皇兄的人,而现在,这条船上除了你我就只有船夫,那船夫是霖殊亲信可以信任,所以此刻便是最好的机会,只要阿芫愿意,我们即刻趁江而下然后弃船而去……”   “以后我们便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做一对寻常的夫妻。”   男人的话几乎几乎就是钟芫的愿景,但是她依旧困惑。   “殿下的意思,是要随我一起当个普通百姓?”   箫怀执还是第一次见钟芫露出这般错愕表情,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男人点了点头,回了声“是”。   按理说箫怀执此刻所言正是钟芫一直的期许,但是此刻她又觉得荒唐。   “那殿下当初又为何选择回去?”   她已经将他送出了宫外,如果他等着,她一定会回去找他,但是他明明已经选择了逃走。   “因为那时时局混乱,需要一个人出来稳定军心。”   箫怀执说着抬手撩开女子垂落的发丝,男人轻垂着眼眸,那双明明像极了箫成玉,可露出神态又那般不同。   若两人都是月,那定是一人在云间,一人在深渊。   “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就像你说的,箫成玉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而我呢,也不想在京中当个被监视看管的王族,所以,不如阿芫带我一起走。”   “其实我这次来塞北本就是想趁着机会去淮安寻你,没想到刚到这里我们便遇上了,说不定这世上真的有命中注定。”   注定他遇上她,注定她遇上他。   男人说着,眼眸也微微眯起,钟芫看着他藏在眸中的熠熠星辉,居然也有几分鬼迷心窍。   她点了头。   “若是如此,那我们便一起走。”   她早就厌透了那个对谁都要卑躬屈膝的宫婢身份,也不愿在宫里当箫成玉的某一个女人,本来她已放弃了箫怀执,但是现在他主动回来了,那便是最好不过。   没有枉费她之前付出那么多的心思。   钟芫索性顺遂着靠在男人的肩膀,从方才开始她便很不舒服,现下倒是可以休息一会。   她敏锐的感觉男人的身体微微僵硬,不过却也没有让她挪动的意思。   画舫上的铜炉上还烧着炭火,火上煮着一壶上好的花雕酒,此刻壶盖微敞,浓烈的香味溢满了江面。   男人垂眸看着女子略显苍白的面容,那双清雅毓秀的眸子里却带着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幽深。   “阿芫,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说着箫怀执抬起两指停在钟芫的额上试温,钟芫阖目倚靠着男人的肩头,她抬手抚开额间的手,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突然有些困倦……”   女子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箫怀执拢起外袍将女子完全裹住,然后便这样坐着望向漆黑无边的江面。   男人神情舒雅悠然,看起来好像没有一丝的烦恼忧虑,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箫怀执侧头看了眼,未等来人询问,便先一步点了点头。   船夫了然,躬身行了一礼便退回了去。   钟芫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会,但是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靠在箫怀执的怀中睡了一夜。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而她仍然是入睡前的那个姿势,只是身上盖了件厚实的披风,腰间还搭着男人的手臂。   而箫怀执似乎也如昨晚一般盘膝坐着,只是脑袋低垂双眸紧闭,似是还在熟睡。   钟芫稍微动了动,便听到男人低低的呼痛声。   其实箫怀执这一夜都没睡,只是临天亮的时候实在没有忍住才阖目休息一会,但因为这种姿势呆了一晚上,此时他半个身子都是僵麻的,钟芫一动,他便再忍不住呻/吟出声。   此时画舫停在一处岸边,河道比较昨晚似乎窄了许多,看起来此处应该已经不是朔江主道。   “这是哪里,你怎么了?”   钟芫起身后,正要扶一下箫怀执,却见他苦着脸抬手推拒。   “此处是朔州与明州的交界,我……我想着这个时节明州风景最好,便想带你先来这里……”   男人说的艰难,钟芫看他这般痛苦,迟疑了稍许。   “殿下真的不要紧吗?”   箫怀执闻言苦笑了下,他很要紧,半个身子都麻的厉害,但他也不愿在钟芫面前露出之前那般孱弱模样,便继续硬撑着道。   “阿芫若是着急可以先去岸边等我,我一会就好。”   钟芫垂首瞧着箫怀执,她自然看出他是一个姿势久了身子发麻,只是见他硬撑又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难受便直说,从前在宫里时,殿下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作者有话说:   TAT~   评论区红包赔罪~~ 第49章   ◎成全◎   箫怀执听着钟芫暧昧的轻笑, 脸上不禁热了热。   “你……也不知个羞……”   男人忍痛的模样看着是有几分可怜, 钟芫瞧了一会,然后好心的帮他揉按了几下。   方被她救下的那会,箫怀执虚弱的紧,身上还尽是伤口和血污, 她那居所也没有什么可以帮衬的人, 便只能亲自帮他清洗换药。   倒确实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只是后来随着他逐渐恢复, 便开始抗拒起来。   想起箫怀执在男女之事上的执拗,钟芫的目光却开始意味深长起来。   莫非……他们堂堂东宫太子, 南魏朝的二殿下……   “你为何又这般笑?”   钟芫的思绪被打断, 她看着男人略显防备的眼神, 下意识的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箫怀执被捏的一痛,整个身子都蜷缩了下。   男人面色有些发白, 他瞥向身边的女子。   “你故意的……”   钟芫依旧笑着, 女子那双眼眸无论何时看去都是带着温柔的。   “殿下可不要冤枉我,若是不用些力气, 这一时半会的殿下如何恢复,再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可还是要私、奔、的……”   女子说着, 唇角微微扬起,箫怀执看那笑容便愈发警惕,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拒绝,便已痛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提前上岸的船夫刚刚备好了马车,正准备来通报二人, 可刚靠近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喘息。   这船夫是原是霖殊的副将, 自幼习武耳力自然也是极佳。   此刻他僵在原地, 面色绯绯。   这、这青天白日的……   覃北红着脖子退了回去,既然主子“在忙”,他还是不打扰的好。   而箫怀执却不知自己已经被误会了去,只觉得自从船上下来,那覃副卫看他的眼神便有些闪烁。   不过眼下离开此地才最重要,这点古怪箫怀执也没有多想。   此处地处两地交接,林地葱郁,山路蜿蜒,马车行驶起来很快便离开了河岸。   钟芫不知他们哪里弄来的马车,只是望着河岸上摇晃的画舫和满地的车辙印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可眼下,他们也不过三人,便是担心也没有时间和人手去处理这些。   罢了,还是走为上计。   初秋晨间带着薄薄寒意,箫怀执夜里没有休息,马车没走一会,便伏在小几上的沉沉睡去。   钟芫给他披上外袍,然后掀开车帘与前面的驾车的青年闲聊起来。   而此时覃北眼中,这个看着温婉的女子已经和红颜祸水差不多了,太子殿下为了她不仅放弃了尊荣和地位,还布置了那么多……   青年想着,眼神愈加复杂。   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女子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何以值得殿下为她做这么多。   而钟芫也发觉了对方眼中的不满与审视,她垂眸的笑了笑,并没有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只是将目光转向车顶翻动的绸缎。   “我看这马车上竖着旗帜,不知是这旗上徽章指的是……”   女子神色斟酌,似乎有所顾虑,覃北看了一眼,抬手挥了下缰绳。   “是霖将军,这荒郊野林的难免有山匪贼寇,只有挂着将军旗帜他们才不敢冒犯。”   钟芫微微颔首,她扫了眼前面细窄却还算平稳的山道。   “原来如此,如此倒是周全……”   她原以为此番作逃是他们二人的临时起意——眼下看来却是不像。   钟芫眸光微闪,然后放下车帘回到了车内,此时箫怀执还睡着,男人双眸紧闭,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疲态。   他在她面前总是温柔又隐忍,明明是那样身份,除了开始那几个月的挣扎抗拒,后面却都十分的懂事识趣。   她好像下意识的觉得箫怀执没什么危险,是一个只要她稍微花些心思就可以随意摆布的人。   钟芫想着,抬起手轻轻描摹着男人眉眼。   看来人会都有犯蠢的时候……   她也一样。   梦中的箫怀执似有几分不安稳,那双墨画似的长眉微微拧着,钟芫并不知他梦境如何,只是撑着下巴看向车窗外。   细长的竹帘仿佛一层纱似得隔绝了外面幽幽山林,马车行的很快,钟芫只见那些沾着柔光的葱郁从竹帘间的缝隙略过,至于远处风景如何却看不分明。   箫怀执醒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四周很安静,仿佛空无一人,男人心中一紧,接着便匆匆掀开车帘寻了出去。   从马车下来后,箫怀执便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空地上覃侍卫和钟芫正蹲在一处,似是正在商量着什么,而此刻两人都没有发现他。   箫怀执正要张口,却见钟芫怀中还抱着一个受了伤的山兔。那山兔还在挣扎,但它已经被钟芫牢牢地抓住了后腿和耳朵,无论怎么蹬腿也是徒劳。   男人淡淡的笑了下,随即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的覃北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见是殿下,便站起身来。   他正要行礼,抬眸间瞥见殿下的发髻,不禁愣了下,他立刻便瞪向还在地上蹲着的钟芫。   “你这女子,怎能对王爷如此无礼?”   箫怀执闻言诧异了下,不过他很快便恍然地看向自己的发髻。   只见他的发尾不知何时多了好几束胡乱编上的细辫。   他苦笑着瞥了眼钟芫,随即也蹲下身子。   女子神情坦荡泰然,倒是半分被抓包的心虚也教人看不出。   箫怀执也没有理会那杂乱无章的细辫,只是叹了口气,无奈道。   “你还小啊……”   钟芫转眸看向身边的男子,林中光影细碎,一束光亮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男人的侧脸,连他的眼睫上也染上光晕。   不知何时起,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宽忍又温厚,好像她无论做了什么他都不会动怒。   可,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或者有这样的感情,可以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无限的容忍退让包容谅解么。   想着钟芫又笑了下,无论如何她是做不到,不过同样的,她也不会把期盼寄托在旁人的良善心地上。   她抱着怀中的兔子,然后看了眼还想继续指责她的覃北。   “本来抓了个野兔想给殿下尝尝鲜,可惜啊,覃副卫连个火都生不好……”   女子抬眸间露出轻慢让人难以招架,覃北不禁愣住,方才这个女子还一口一个覃大哥,居然转瞬之间便换了脸色。   “你——”   覃北正欲发作,转而与殿下的目光对上,只得又老实地闭上了嘴。   箫怀执轻笑了下,然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还是我来吧。”   男人说罢随口吹了吹,便见明火燃起,接着在钟芫诧异的目光中点着了地上的干柴。   钟芫自然而然把山兔递了过去。   箫怀执则更自然的将山兔交给了一旁的覃北,“剩下的就交给覃副卫好了,本来天气就热,我们还是不要在火边烤了。”   箫怀执说罢便拉起地上的钟芫,只留下覃北一个人拎着野兔对着火堆,然后眼巴巴的看着两人相携而去。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郁结,殿下从前可不是如此。   何况那女子这般乖张记仇,怎么配得上那般风光月霁的殿下。   只可惜类似的话霖将军早已劝过殿下多次,可殿下全都听不进去。   覃北只能将心中的不满撒在手中的野兔上,并且一想到等他烤好还得送到那女子桌前,他便不住地叹气。   而另一边,箫怀执带着钟芫在附近闲走,因为还没有到约定的时候,所以他暂时还不必担心安危。   林中风至,叶声骤骤。   钟芫看了眼身旁的箫怀执,此时男人正漫不经心的整理着被她弄乱的长发。   箫怀执似乎并未将这小小的闹剧放在心上,从始至终,男人的脸上只有几分淡淡的无奈,许是察觉到钟芫的目光,他便淡笑着望了过来。   “说罢,我这是何处惹恼了你?”   虽然钟芫不说,但是箫怀执还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她总是笑着,便是生了气也不似寻常姑娘家嗔怨哭闹,那些或悲或怒的感情总是被她藏着,让人轻易发现不得。   所以箫怀执并没有因为那满头的古怪发辫而生气,他很早就想告诉钟芫,凡事藏在心里并不好,哪怕她能这样与他“闹一闹”,他也可以放心些。   钟芫闻言却是微怔,她看着男人微微眯起的双眸,却仿佛习惯一般下意识地回道。   “阿芫喜欢殿下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恼殿下……”   男人听着却只是淡淡地笑着,他抬眸看向远处的山林,眼前是望不到边的落叶乔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是好看的景色,也值得好好欣赏。   钟芫并没有等到男人的回答,她看着男人清雅的瞳孔,此刻她竟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也不知是怎么了,钟芫突然很想知道那个一直以来的疑惑。   “殿下当真不在意皇位吗?”   女子的声音低柔,但问出的话却十分尖锐,她紧紧盯着男人的脸庞,似乎一丝一毫的情绪也不打算放过。   箫怀执摸着下巴好似正在思索。   “这……我倒是真的有认真思考过。”   男人说着转眸看向钟芫。   “到底我从前也是众望所归,自然也是在意过,只是后来……又觉得好像那些也不那么重要。”   皇位至于他好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得也可失也可,他不在乎,也不执着。   只是他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不执着。   有些东西哪怕本就属于他,只要他不在乎,失去也不会动摇他地心神,但有些东西就算本不属于他,他若是在乎,即便付出代价,也不愿成全旁人。 第50章   ◎好聚好散◎   此时风大了起来, 山林草木都被吹得微微歪斜。   钟芫扬首看着箫怀执, 男人的发丝被吹拂着,显得有些凌乱张扬。此时他也正垂眸望着她,那双雅致俊逸的眸子里却有几分她也看不懂的朦胧隐晦。   其实钟芫也知道,问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无论在乎与否, 箫怀执如今已经很难再与箫成玉争夺什么, 两次宫变,已经给箫成玉足够多的机会铲除异己重整朝纲。   想着钟芫又垂首笑了笑, 她原本想看箫怀执会不会有哪怕丝毫的失态苦闷,可是此番他给她的回答却是非她所想。   好像她又一次度了君子之腹。   不过钟芫也未放在心上, 问都问了, 也不可能收回来, 若是箫怀执介意,放她走便是, 既然他未说什么, 她便当做他不介意了。   “我只是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殿下会不会后悔。”   钟芫侧眸看向不远处跟山兔纠缠的侍卫。   “世人都说,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建功立业,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眼下殿下年少, 或许会为了钟芫放弃尊荣,但以后呢, 若是殿下以后后悔了……”   钟芫没有再说下去。   她自然不是那种为了情爱要生要死的女子,只是凡事应当有个约法三章,只要两人事前约定, 便是真有那日, 也方便说一句好聚好散。   可箫怀执没有回答, 男人低垂着着眼眸,只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却让钟芫有种错觉。   仿佛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箫怀执,而是箫成玉。   不过这也不过一瞬的恍惚而已,钟芫平复了稍许,便接着道。   “若是殿下后悔了,又或是有了其他心悦之人,便直接告诉我,总归是阿芫配不上殿下,若有那一日,阿芫也不会让殿下为难……”   女子低着头,那声音听着好似带着几分委屈。   箫怀执静静地望着身边的女子,他自是知道钟芫的性子,她分明不是这种俯首作小的脾气,可偏偏总是喜欢装作这般,让人放下戒备,心生怜惜,然后顺了她的意思。   若是寻常,他也会如她所愿。   可此时此刻她所有的字句,只让他觉得心中郁结,嗓中堵塞。   箫怀执缓缓地闭上眼睛,待他重新睁开,才又是往日那个温润良善的谦谦君子。   “好,我答应你。”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还不能操之过急。   “虽然我觉得并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是若是有,我定会体体面面的放我的阿芫离开。”   不能吓到她,更不能让她心生什么疑心戒备……   男人面前微笑,神情坦荡。   他得让她毫无顾虑的待在他的身边,这个女子总是太过敏锐和狡猾,她若是觉得不安了,定会像从前逃离皇兄身边那样,逃离他。   “那便说好了。”   女子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脸上笑意延展,那双清丽的眸子微微眯起,看起来赏心悦目。   只是那笑容之下的含义,让箫怀执笑得有些艰难。   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此时身后传来覃北的声音。   二人回头望去,只见男人拎着烤好的兔子朝他们招手。   毕竟是山林野道条件有限,他们现下也只能靠这只野兔将就着垫垫肚子。   钟芫是因为坐了一夜船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半日,还有些不舒服,所以吃的少了点,而等她看向箫怀执,却发现男人吃的比她还少。   “王爷可是不合胃口?”   覃北有些紧张,毕竟殿下身体也才恢复不久,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箫怀执摇了摇头,他把撕好的兔肉递给钟芫,然后笑道。   “只是刚睡醒有些乏,无碍。”   见殿下如此说,覃北便也没有多言,他们吃完后稍稍休息了会,便又继续赶路。   钟芫扶着箫怀执先上了马车,而覃北留在后面掩埋火堆。   没一会,马重新车动了起来。   上车后的箫怀执不知在想什么,一个人靠在车窗边若有所思,而钟芫突然觉得有些困乏,便伏在小几上,准备休息一会。   闭上双目前钟芫还模模糊糊的想,只睡上半个时辰便好。可等她再睁眼的时,外面天色居然已经黑透,而马车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车厢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钟芫有些茫然地扫了眼周围。   箫怀执正靠着车厢睡着,钟芫没有唤醒他,她端起油灯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眼,只是刚掀开车帘便听到男人的鼾声。   覃副卫拢着怀靠在马车边上已然睡得昏天暗地。   连覃北都打起了盹,看来时候已经很晚了。   钟芫忍不住按住了眉心,她一向浅眠,没想到今日居然睡了这么久。   外面漆黑一片,只能依稀听得时断时续的虫鸣。   看来他们还在山林里。   正在钟芫准备放下车帘时候,突然瞧见远处隐约有一道火光。   那道火光顺着山道,快速闪过,好起来好像一队人马。   钟芫愣了愣,她立刻朝覃北身上踢了一脚,然后回道马车里叫醒箫怀执。   “快醒醒,外面有些不对,好像有人在搜山——”   钟芫压低着嗓音,随着她的呼喊,此时箫怀执也醒了过来,男人神情有些迷懵,停了片刻才似理解了钟芫的意思。   清醒之后的箫怀执立刻拉住了钟芫,然后火速熄了油灯。   他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眼,那火光看着顺着山道游动着,看着应当过不了多久就要巡到他们的位置。   此时覃北也醒了,他蹙眉看了眼陛下,然后着急的问了一声。   “怎么这么快,这该如何是好?”   箫怀执拧着眉,似乎也没考虑好该如何决定。   “弃车吧。”   钟芫的声音还算平稳,但是她其实是有些紧张,因为刚醒,她的思绪还有些许的混沌。   “看那火光移动速速,这些人想必也都骑着马,我们驾车必定会被他们发现,若是弃车潜逃,说不定还能摆脱他们。”   “再说我们的马车停得还算隐蔽,他们未必会发现,就算发现了,我们躲在山林里他们一时半会也寻不得……”   除非纵火烧山。   想着钟芫有看了眼身边的箫怀执,她不确定这些人找的是谁,既然覃北在他们身边,那么肯定不是霖殊将军的人。   这夜半三更一队人马,想来也不可能是寻常百姓。   若是来寻她的人,那倒还好,若是真如她所想,是来寻箫怀执的话——   那这月黑风高,山高林密。   恐怕是凶多吉少。   箫怀执看了眼钟芫,周围很黑,他看不清女子的神情,只能听到她清雅沉静的嗓音。   匿在黑暗中男人同样让人看不情面容,只是很快回了一句。   “好,听你的。”   箫怀执说着便拉着钟芫往林中潜行而去,覃北跟在他们身后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夜已经很深了。   很快那火光由远及近,领首的男人双唇紧抿看着没什么表情,只是腰间两把长刀隐隐透着几分杀伐之意。   “老大,你看那边好像藏着一架马车——”   男人闻言勒停了马匹,然后抬手挥停了众人。   此时钟芫等人也刚刚离去不久,还能清晰地听见马儿嘶鸣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一排火光中,男人的侧脸显得有些阴寒。   钟芫脚步顿了顿。   居然是寻安。   很快她又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模糊又清晰。   “上去查看一下,若是临王,格杀勿论——”   若是临王,格杀勿论。   从前在皇宫时,钟芫总听人说寻侍卫是陛下身边最凶悍锋利的一把尖刀,只要陛下开口,这把利刃会挥向任何人。   这点钟芫从不怀疑,但她终究没有见过寻侍卫杀伐冷酷的时候。   所以也从不觉得他有多么令人闻风丧胆。   可此时此刻,她却只因听到短短至极的一句话,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她被箫怀执拉着在山林里潜行,每一步都踏的仓促又小心。   钟芫一边跑着,一边无奈的想,看来箫成玉与她又想到了一处。   之前毕竟在人前光下,下手多少是有几分不方便,现在箫怀执逃走,身边无人,倒是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这样想着钟芫又不禁笑了笑,自从决定逃走,她的每一步都走的如此狼狈。   这人,或许有时候就应该争上一争,一昧的退让隐忍未必能求得想要安稳。   也不知此时箫怀执是不是在后悔。   男人的手心很热,但走的每一步都很沉稳,钟芫看着他的后脑,又开始揣摩起他的的内心来。   风吹云散,圆月当空。   若是平日,她或许会停下来观赏月夜美景,但是此时她却觉得着月色一点也不好。   因为太亮了。   此时山道上的人马已经发现了马车里空无一人,寻安闻言随即翻身下马上前查看。   马车里很空,似乎也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   男人扫了眼马车,然后停在那已经熄灭的油灯上。   他抬手摸了摸,然后扯起了嘴角,他扫了眼静谧的山林,然后朗声道。   “看来他们刚走不久……”   风吹云散,圆月当空。   若是平日,她或许会停下来观赏月夜美景,但是此时她却觉得着月色一点也不好。   因为太亮了。   三人的动作小心形迹隐蔽,但偏偏像是中了邪似得,钟芫还是听到有道人声高声喊着。   “大人,快看那边,好像有人——”   钟芫这次没有回头,她亦步亦趋的跟着箫怀执向前跑着。   就算过去有几分交情,但是现在拿出来用显然有些不合时宜。   此时覃北已经停下脚步。   既然被发现了,那他便不必跑了。   “王爷快走,这里交给属下。” 第51章   ◎后悔◎   箫怀执犹豫了, 他回头看向覃北, 可钟芫并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她转握住着男人的手,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跑着。   身后是混乱的叫喊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钟芫紧紧地拉着箫怀执,山林茂密, 她看不清前面的路, 只知道要跑得越快越好,离追兵越远越好。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眉头蹙得很紧。   如不是亲眼见到了寻安,她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设计好的。   为何一切都如此的巧……   明明是有所安排, 可刚跑了半日便被追到了这里, 明明应该是覃北守夜, 偏偏却是醒来的她第一时间发现情况,明明山林地形复杂, 可对方却像提前知道似得, 他们的每一步行动都会被发现。   钟芫的思绪有些混乱,她跑得很快, 喘息也逐渐紊乱起来,但显然身后的人追的更快。   而覃副卫一己之力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正在她思考着要不要干脆放弃箫怀执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此时圆月又匿入了云间, 浓厚的云层蚕食月色,随着最后的月光消弭, 原本亮堂的山林很快又没入阴影。   陡然漆黑的密林让钟芫逐渐失去方向。   她回头看了眼,男人的容貌很模糊,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阿芫, 你不是说不喜欢皇宫吗?等你逃出去后, 记得去明州寻一个叫高一别的隐士, 你把这个交给他,他会帮你……”   随着男人的声音落下,钟芫感觉到自己手中多了一块冰凉的玉佩。   钟芫的心绪有些混乱,她抬头看向箫怀执,可是四周太暗了,无论她怎么分辨,眼前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听到男人用平稳又温和的嗓音对她说“快走”。   随着玉佩易主,箫怀执也松开了手,他缓慢地后退着,然后转身往其他方向跑去。   此时的钟芫一个人站在合抱而立乔树后,那粗壮的枝叶几乎将她整个人挡住。   她的位置很隐秘,只要箫怀执引开他们,她便有机会顺利逃走。   而钟芫却只是发怔般地望着男人逃走的方向。   他的步伐有些踉跄,昔日的矜贵公子如今仿佛丧家犬般仓惶,那狼狈的模样有些可笑,但钟芫却笑不出来。   后面的追兵似乎被短暂的绊住了下,只是并没有太久,这些人便再次追了上来。   “老大,你看那边——”   随着这声呼喝,钟芫心跳也快了稍许,此时箫怀执已经跑了些距离,但山道艰难,后面追兵又多,一旦暴露方向,被追上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居然还往山上跑,这临王爷倒是会自寻死路——”   钟芫听着这充满讥讽的笑声,再一次看向男人逃跑的方向,她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玉佩,眼中也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动荡。   她隐约觉得,箫怀执是故意的。   但是她又觉得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性命?   追兵们自信满满,他们甚至放慢了些速度,又仿佛逗弄猎物一般,故意制造些喊杀声刺激箫怀执更加拼命的奔逃。   女子站在黯淡漆黑的夜色里,一动未动。   追杀声渐渐远去,钟芫却没有按着本来的计划趁机遁逃,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此刻的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钟芫总觉得,这个世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虚伪的,无论表面上如何的谦谦君子,如何的高风亮节,但只是要足够多的利益诱惑,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都可以违背抛弃。   她自己也不例外。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趋利避害也不过是人的本能,既名正言顺又天经地义。   所以当她察觉危险逼近的时候,便已经在想怎么摆脱箫怀执了。   她甚至都没有过多的犹豫,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在她开口之前,箫怀执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似乎也没有多少犹豫,而她亦没有多少推诿。   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钟芫也不用去费心找什么借口。   明明是极好的安排,可此刻的她却有些迷茫。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经历险境,无论是当初进宫时的境遇,又或是后来的两次宫变,她也不是没有差点死掉。   但是这次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得上这些所谓的皇亲贵胄,当然也包括从前那位贵不可言的东宫太子。   在钟芫眼里,这些人生来便享受着数不尽的锦衣玉食,但他们的大多数却总是如彘猪般蠢钝无知又像是秃鹫般残暴嗜血。   从前箫成玉总问她为何总喜欢窥觑太子殿下,除了一开始觉得他们二人容貌相似,后来的钟芫便只是单纯地看不惯罢了。   看不惯他高高在上的清雅温煦,更看不惯他仿佛施舍一般的仁慈宽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钟芫眼里箫怀执就是个伪君子。   可观察的久了,她又觉得他实在是懦弱。   戚后的所有安排他似乎都不曾违背过,他的近臣在他面前也很不知礼数,甚至有时还会直接替主子做决定。   钟芫冷眼旁观,暗中戏谑。   而当从前的天之骄子沦落泥潭,钟芫便毫无顾忌地利用手中的权利的将他囚于身边,她哄骗他,又奚弄他,屡次三番,毫无愧意。   可当钟芫亲眼看到那个人为了自己狼狈遁逃,她竟觉得有些后悔。   若是……当初对再他好点就好了。   想着钟芫又忍不住扯了下嘴角,什么假若如果的事情,根本就毫无意义,本来她一直都是不屑的,如今居然也臆想了起来。   夜晚山林静谧,此时一切动静都显得极为清晰。   正在钟芫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的山脊上突然传来模糊的咒骂。   钟芫听不清楚,只是敏感地察觉到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她便瞧见方才的那队人马匆忙下山。   林中飞鸟惊起,钟芫听着他们不耐又烦躁的声音道。   “混账!那临王居然跳下去了……”   “下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么高跳下去说不定都摔成肉泥了……还找什么……”   在一声声咒骂抱怨中,这些人又如同洪水席卷一般冲去了山下。   此时林中风起,钟芫突然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冷。   她静静的站了一会,然后突然快步的往山顶走去。方才喊杀追赶的人马这会已经不见踪迹,走上山顶后,钟芫便攀了根藤条往山下看去。   山顶的风很大,她的长发被吹得张牙舞爪胡乱飞舞着,而钟芫拧眉看着这些遮挡视线的发丝。   天太黑了,没有月色,她的眼前只有看不到底的深渊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坚持一会后,钟芫又放弃了。她有些疲惫,又有些混乱,她也不知道此时她该做什么,于是便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抱膝坐着。   夜色黑漆,如果没有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她。   这一夜,那搜寻的人马几次上山又下山,躲起来的钟芫好像听到他们说找到了血衣,后来又听到几句水流冲走什么的,之后便再没有动静。   而钟芫便这么坐着,直到天亮。   随着鸟鸣声响彻山林,天边也逐渐亮起,朝阳温暖,暖色的日光笼罩万物,昨夜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一般。   沉默一夜之后,钟芫终于打起了精神。   她揉了揉有些发痛的眼睛,然后起身准备下山。无论如何,她也要去找到箫怀执和覃北,昨夜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即便是她亲眼所见,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就那么轻易的死了。   走回山道的时候,钟芫看到昨日乘坐的马车,只是此时那驾马车已经背烧的只剩几根焦黑的木炭,而这堆木炭旁边,却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她昨夜一切并非虚幻。   钟芫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下,她很累,但她现在并不想休息,下山之后,她顺着宽阔河道继续寻找着,直到她在河道旁看到几株不知何时熄灭的火把。   而那火把的旁边,还有一处拖行的血痕。   钟芫看着血痕静静地站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钟芫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想扶着什么可抬手间却只有一片虚无。   正在她挣扎着站稳的时候,却突然瞧见前面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朝她走来。   是……是他们吗……   女子踉跄着朝前走了半步。   钟芫晃了晃脑袋,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隐约中,她好像有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她。   “姑娘……”   “……姑娘?”   入秋之后,山林里野味也多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附近的村民都会来山里打猎,年轻的姑娘则会随着家里的大人一起出来摘些野果。   毕竟是偏远村子,生活艰难,想要吃得饱一家人都得手脚勤快。   但是林雪今日却有些不同。   她与阿爹上山,没有捡到果子,却捡了人回去。   而且这一捡还是两个。   “阿爹,这个人身上好多伤,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一直蹲在床前打量着自己捡回来的人,林家阿爹看着自己囡儿满脸的忧愁,不由得摇头。   “我不是让你去看看隔壁屋里的姑娘吗?她如何了?”   林雪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床榻上的人,“阿爹,他长得真好看,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你可一定要救活他!”   林阿爹听着女儿呐呐自语,耐心已经耗尽,他直接站起身然后拎起女儿的耳朵将林雪赶去了出去。   “既然不照顾人,就帮你娘做饭去,一整天叽叽喳喳没点姑娘样子……”   林阿爹说罢便将房门一关,继续捣鼓家里剩余不多的草药去了。   作者有话说:   某人愧疚爬来爬去:   评论处红包降落~ 第52章   ◎值得……◎   林雪在屋外气的跺脚, 而房间里林阿爹却满脸的踌躇, 他时不时地看向床上躺着的男子。   “小女年幼顽劣,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躺着的男人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 看起来没有丝毫生气。   林阿爹等了一会, 最后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屋外的小丫头闹了一阵便去找娘亲去了,十三四岁的年纪, 本就对什么都好奇,没在娘亲身边待一会, 她便又跑去了隔壁厢房。   这里是隐于山林立的一处村落, 而林家是后来搬迁来的, 便离村子稍微远了些。   林雪小心的推开房间,然后探了个脑袋朝房间里看去。   屋中简陋, 但还算整洁, 钟芫正静静躺在床榻上。从她被林家父女发现,已经足足过去了一天一夜, 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转醒。   小丫头爬上床榻打量起昏睡的女子,“你也昏迷,他也昏迷, 莫不是私奔的?”   说着小姑娘又摸了摸下巴,“不过那哥哥长得那般好看, 若是我,我也愿意私奔……”   这里本来是林雪的屋子,因为要安置钟芫, 所以她昨晚只能在爹娘的屋子打个地铺。   想着林雪不免就抱怨起来。   “明明没什么伤, 怎么就不醒呢……”   梦中的钟芫睡得并不安稳, 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莫名的沉重,渐渐地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她想挣扎,却又动弹不得。   女子的眼睫不断地颤动,直到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钟芫艰难地喘息着,等她撑着手臂在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而她的身边正伏着一个熟睡的小姑娘。   钟芫起身的动作似乎惊扰到了她,很快这姑娘便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钟芫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眼前的姑娘似是受了惊吓般跳下床去。   “你、你醒了,我、我去告诉阿爹——”   小姑娘扎着两个垂髫发髻,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推门出去。   钟芫扫了眼房间,看陈设似乎应当是个普通人家,听方才那小姑娘的样子她似乎是被救下了。   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只见一个妇人端着热粥走了进来。   “姑娘,你可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钟芫闻言摇了摇头,她已经没有昏迷之前那阵晕眩,只是因为睡得太久有些疲累。   “这里是……”   “这里是雪儿的家,昨日我和阿爹上山找野味,见你昏倒便救下了。”   回答钟芫的是方才跑出去的小姑娘,只见她从妇人身后探出个脑袋来,然后一脸得意的望向钟芫。   “原来是这样……”   钟芫听着微微松了口气,她胎模望向眼前的妇人。   “多谢。”   妇人却只是敦厚的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也没什么。”   说着她把粥送到钟芫身边,“饿了吧,我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姑娘先将就着垫垫……”   钟芫此番也确实饿了,她没有多做推辞便接过了碗。   妇人见钟芫吃的急,不禁笑了起来,“锅里还有呢……”   说着妇人也在床边坐下,直到钟芫喝完了粥,才一边接过碗一边斟酌着问道:“说来,救下姑娘之前他爹还捡了个受伤的郎君,模样长得倒是极好的,就是不知你们是不是认识?”   妇人问的委婉,钟芫闻言却怔怔地抬起眼眸,她本以为箫怀执已经凶多吉少,难道他也被救下了?   钟芫眼中略过一丝急切,不过她还是努力克制情绪。   “……他在哪里?”   此时林雪也跟着伏在床边,她两只小手捧着下巴,“在我爹那里,他伤势很重,我爹才给他上了药,你要想见的话,雪儿可以领你去。”   钟芫闻言立刻从榻上起身,妇人本想劝一下,可转眸瞧见钟芫脸上的紧张,便只是抿着唇笑了笑,也未多言。   林雪拉着钟芫径直去了阿爹那里,之前她才被阿爹拧了耳朵,这次她可是领人来的,看阿爹还能不能撵她出去。   钟芫被小姑娘牵着手,她扫了眼四下,只见四处都是竹林,远处似乎还有人家。   林雪敲了两下门后,房门终于打开,小姑娘仿佛泥鳅似的滑进了屋里,钟芫知道是眼前的中年男人救了自己,便也礼貌的开口道谢。   林阿爹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姑娘确实不必往心里去……”   说着男人回头看了眼屋里,“只是我这里没什么上好药材,那郎君伤势太重,恐怕……”   林家人的家境并不宽裕,房间布置也比较简单,所以当房门打开的一瞬,钟芫便已看到床上躺着的人。   此时那叫雪儿的小姑娘已经趴到床边,捧着小脸端详起男人的容貌。   钟芫跟在后面,缓步走了过去。   她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以她对箫成玉和寻安的了解,只要他们决心动手,那便绝对不会给箫怀执任何活路。   床榻边搭着男人沾染血迹的衣物,那本是件白衣,只是此刻已然完全辨不出丝毫本来的样子。   箫怀执就在木床上躺着,她只能从他胸膛微弱的起伏确定他还活着。   从前在皇宫时,钟芫也不是没见过生死,只是她自私冷漠惯了,大多数时候她都无动于衷,便是有人死在她脚边,她也不会多看,更不会记住。   此时的林雪又一次被阿爹拧着耳朵拎了出去,屋中便只剩钟芫一人。   女子抱着双膝蹲在床边,她看着男人苍白虚弱的容颜,又习惯地抬起手描摹起来。   箫怀执啊箫怀执。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明明那般身份,为何却养出了这么个痴傻愚钝的性子。   “比起性命,那些所谓的情爱算什么,值得你这般以身作饵……”   “我又算什么……”   女子的声音幽幽长长,只是这空荡房间里却没有人回答她。   自从醒来后,钟芫便暂时留在了林家,林家人似乎将他两人当成了私奔的小夫妻,对他们一直都很宽容照拂,既没有多问也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   钟芫原本想要把身上的银钱给他们当报酬,但是却被林家人拒绝了。   一晃又过去了好些日子,钟芫已经开始随着林雪一起在学着在林中采摘,这山村仿佛与世隔绝,几乎没有人村外的人进来打扰。   而这些日子里,箫怀执也一直睡着。   他那身子本就受过重创,如今又从山崖坠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也好在钟芫已经有过一次照顾伤患的经验,这次照料起来也不算为难。   而且如今她身边还有林家人的帮衬着,照拂的倒是比从前还要周到些。   只是即便如此,箫怀执依旧到快入冬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北方的冬季来的又快又早,钟芫前几日还只穿着薄衫,谁想一个昼夜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雪来。   她像往常一样推门打扫,却在门外看到静立着的男人。   如盐粒般的初雪纷纷扬扬,细碎的雪粒砸在皮肤上微微发痛,男人身上只披着一件长衫仿佛不知寒冷一般,钟芫愣了片刻,然后迟疑的唤了声。   “箫怀执……”   这个时节的山林里早已是光秃一片,天还没有亮,万物都被拢进一层灰蒙,只有钟芫手中的油灯氤氲方寸光亮。   男人终于回过头来,在看到钟芫的一瞬,他便缓缓笑了起来,那双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便仿佛敛走了世间风雪。   他缓步走到钟芫面前,然后缓缓躬起腰身,男人抬起手拂过女子垂落的发丝,那动作有几分小心翼翼。   “我还以再也见不到阿芫了。”   男人的指尖很冰,钟芫抬眸看着他,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开口问了句。   “不冷吗?”   箫怀执被问得微怔,他观察了会钟芫的脸色,然后才老实的点了下头。   钟芫缓缓的叹了口气,然后拉着男人回到屋里。   山中村舍自然没有皇宫里那般有地龙暖炕,钟芫把还染着余温的棉被盖到男人身上,然后便提着拎着暖袋离开了屋子。   屋外的雪粒窸窸窣窣砸在屋檐,箫怀执就这么抱着棉被等着钟芫,一瞬里他仿佛回到了荣华殿的那处居所,好像那时也有类似的风雪。   屋中的烛灯静静燃烧着,正在箫怀执走神的时候,房门却突然被推开。   只见平日里温厚老实的林阿爹正站在门外,男人看到醒来的箫怀执脸上顿时露出惊喜。   “方才属下还以为是看错,看来殿下终于醒了。”   说着男人随即单膝跪下。   “都怪属下保护不周,才让殿下受了这般重的伤,还请殿下责罚。”   箫怀执垂首看着男人,然后淡淡一笑。   “不过是我自己的失误而已,罚你做什么,”   他原本也没想到会受这么重的伤,只是没想到皇兄的手下居然那般不好糊弄,形势所逼他也只得假戏真做。   想着箫怀执不禁暗自苦笑:这英雄救美的戏码,到底是不如戏本上那般好演……   男人清雅的眸子隐隐透着几分飘渺,他想着钟芫方才的眼神,片刻后又释然一笑。   只要好用,付出些代价倒也无妨。   山林静谧,村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雄鸡啼鸣,昏暗的天色里,只有灶房顶上飘着白色的雾气。   此时箫怀执的身上也已经暖了许多,他抬眸看向依旧跪着的男人。   “比起这些,皇兄那里如何了?”   “林阿爹”闻言抱拳道。   “那尸首似是骗过了他们,只是……这些日子依旧有人在搜查那位姑娘的行踪。”男人说着眉间微微蹙了下,“不过殿下放心,霖将军说了,只要在朔州,没有人能打扰到殿下……” 第53章   ◎终是来日方长◎   箫怀执听罢不禁笑了笑。   霖殊这狂妄的性子倒是一如既往。   “对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阿爹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回殿下,昨日刚立的冬,殿下若是再不醒,属下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箫怀执看了眼窗外, 不知何时, 那些细碎的雪粒已化作鹅毛般大雪,外面的天色还暗着, 只能隐约听见簌簌而落的雪声。   钟芫还没有回来,跪在地上的男人又简单的交待了些事宜便也退了出去。   殿下已醒, 他也要即刻与将军那边禀报。   离开的林阿爹只顾着心中欢喜, 却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钟芫。   不过钟芫也没有多言, 只是目送着男人往山下走去。   雪很大,没一会便落满了肩头, 钟芫抱着暖袋和温好的面食, 扬首张望了片刻,便也转身回了屋里。   此时箫怀执还似她走时那般乖巧的坐着, 他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目光却望着窗外。   钟芫径直走来,她将暖袋往男人怀中一塞, 接着把碗筷放在男子身边。   “饭菜都热过,殿下先垫垫……”   女子眉目间是一如往昔的舒雅温软, 箫怀执扬首看着她,眼睛却一眨不眨。   林副将说,离那日已经过去了足足三月, 可在他眼中, 这一季往来却只是一场困顿难醒的长梦。   梦中是场连绵不绝的大雨, 雨太大了,几乎遮天蔽日,他寻不见钟芫,也寻不见任何人,梦中的他只身一人,仿佛身临于无边无尽的孤寂。   只是这片孤寂之中却许多令他不安的声音,有母妃的,有父皇的,有箫氏宗亲的,亦有文武大臣的,这些声音或严苛或期许,或轻慢或恭敬,还有混杂其中的,那个少年毫无遮掩的讥讽。   ‘若不是你那张脸,我阿姊如何会喜欢你?’   ‘箫怀执,但凡你有脑子也好好想想,陛下才是与阿姊患难与共一同长大的心上人,你以为她为何会莫名其妙对你倾心?’   屋中晦暗,那豆似的火光只能点亮自己脚下的方寸。男人扬首坐着,他的容颜依旧隽永俊美,只是那双眸子却好似染了层薄薄的霜雾。   其实他还是不愿信的,因为那些话终不是出于钟芫口中,所以即便那异族少年如何扬言笃定,箫怀执都告诉自己。   听阿芫的就好。   只要她说她倾慕他,他便愿意信。   何况男女之情从来也不是谁来得早便是谁,她如何就不能是因为爱慕他才冒险相救,如何就不能因为是爱慕他才开口说要与他长相厮守。   想着男人又笑了起来。   他还是决心将那些猜忌怀疑都放下,毕竟此时此刻她就在他身边,她想要离开皇宫,他便陪她走,她想要平静寻常的生活,他便陪她过。   终是来日方长,何必囚困己心。   钟芫也在看着箫怀执,男人此番醒来,比之前又消瘦了不少,好像与她在一起后,他便总是虚弱受伤,总是在调理修养。   “殿下怎么不吃,可是不和胃口?”   女子侧首询问,眉目间带着几分关切,箫怀执扬首看着然后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她似乎也没什么变化,无论是皇宫还是后来的边塞,又或是如今的乡野山村,这个女子似乎永远坚韧,好像无论什么困难都难以将她打倒。   此刻她垂眸看着自己,箫怀执却觉得有几分不真切。   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女子的脸颊。   男人被厚实的棉被压着,看起来有些笨拙好笑。   “阿芫,我们成亲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复健一章有点短   (羞愧爬走) 第54章   ◎阿执◎   我们成亲。   这是箫怀执第二次与她提起这个, 钟芫歪头看着男人, 与第一次的踌躇忐忑不同,此时箫怀执看起来镇定而平静。   男人似乎是不在乎她的回答,又好像是笃定了她的答案。   而钟芫,也确实有些犹豫。   不过很快她便将那些犹豫统统打消掉了。   远离皇城, 逍遥自在, 还有愿意放弃一切和她相守的箫怀执。   眼前的一切本就是她的期许,如今兜兜转转得偿所愿, 她好像没什么理由选择拒绝。   想着,钟芫又笑了笑。   “那殿下可得好好养身子……”   说着女子那双清丽的眸子也缓缓眯起。   “不然……若是让新娘子背着新郎官入洞房, 岂不是让人笑话?”   箫怀执怔了下, 他下意识以为钟芫会拒绝, 他甚至已经在想该用什么话来周旋,可钟芫居然答应了。   男人仰着头, 那神情似有些迷懵, 他甚至无意识的又问了句。   “阿芫……当真愿意嫁我?”   天渐渐亮起,纷扬的大雪在狂风中斜斜坠落, 晦暗的天色也逐渐被一层灰蒙替代。   林间飞鸟掠过,惊落一枝白皑。   钟芫垂眸看向眼前的男人,那双毓秀清雅的瞳眸隐隐有些颤动, 好像有什么两人都知道东西明明已经呼之欲出,却又被两人默契地避开了。   钟芫笑着, 心中却幽幽地叹着气。   有时候太过敏锐聪慧是件伤身伤心的事情。   可这哪是会因为知道就能轻易改掉的。   她缓步靠近男人,然后捧住男人的脸颊,女子的指腹很冰, 但男人却着迷一般引颈靠近着。   箫怀执的吻总是含蓄温柔的, 就像他这个人一般总是顾念良多总是迁就隐忍, 钟芫一边亲吻着,一边凝视着男人微闭的双眼。   二殿下有多俊美,整个魏都无人不知。   但是无人知道,她的大殿下也是极俊极美的。   只是他总不爱笑,总避开人群冷冷清清的站着。   她的大殿下,是那么孤冷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却会在她风寒时去尚药局为她低头求医,会在她被受伤时柔声轻哄,他会甘愿被她戏弄,无数次容忍她以下犯上,他告诉她她不是卑贱的婢子,他承诺说早晚有一天他给她无比的尊贵。   时过境迁,那些过往话语依旧犹在耳畔,只是眼前的人却已不是他。   终究,她还是更爱自己。   她到底是不愿做那笼中鸟雀,不愿去与旁人争求那不知哪年哪月便折断消弭的真心。   细碎的风从微敞的门缝闯入,那风不大,却似针般刺骨又锥心。   桌上的油灯闪了闪,最终还是化作一缕烟雾消散了去。   女子那双秀雅的眸子似是朦胧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变得清明起来。   人的感情其实最为脆弱不过,呵护起来往往劳心伤神,但是破裂却其实很简单。   一点点的误会,一点点磋磨,或者即便什么都不做他也会淹没于日复一日的寡淡枯燥中。   但为何还是有人为了情爱囚困己身……   钟芫想不明白,于是她便捧起箫怀执的脸颊细细观摹着。   此时男人也微微喘息着,明明大病初愈,但那双眸子却仿佛星辰一般熠熠生辉。这些日子箫怀执的种种所为都与从前大为不同,她本以为他是有什么深谙的谋算,可事已至今,她才骤然觉察,他的图谋或许……只是自己。   这个傻子,估计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这山脚下的村民对他们的宽容亲和到古怪的地步,难道他以为她真的毫无察觉。   若非要说有什么让钟芫不解,那便是箫怀执到底是何时察觉她不是真心。   她以为她已经做的足够好。   钟芫缓缓闭上眼睛,她将额头贴在男人的额边,她很想问问箫怀执这么做是否值得,但是眼下她却不能开口。   她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也倦了,也打算要走的时候她再问也不迟。   隔着厚实的棉褥,两人的亲昵看起来有些好笑,箫怀执努力的拥着钟芫,她身上凉意太重,他想让她身上再暖一些。   “阿芫,等再过几日,我便带你去明州走走看看,到时候我们乘船渡江,那边的渔夫会一边垂钓一边行舟,我们就在船尾烹鱼,如果没有鱼,我们便围在炉火前欣赏江景……那边虽然人烟稀少,但是风景壮阔,你一定会喜欢……”   钟芫听着男子的畅想唇角也跟着扬起,她静静地看着箫怀执,从前她以为他只是任人安排的东宫太子,如今看来他在这宫外原来也早有自己的筹谋。   “殿下,”   钟芫正要开口,却突然被男人打断。   “阿芫唤我名字好不好?”   钟芫看过去,只见男人柔和的眼眸里似乎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坚持。   女子垂下眼眸淡淡笑了下,也没有过多犹豫,便开口换了句。   “阿执。”   作者有话说:   我爬回来啦~ 第55章   ◎这辈子完了◎   从小到大,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唤他的名字。   阿执。   箫怀执不由得笑了起来。   一个名字而已。   又不是什么山盟海誓, 听着竟也有几分动人。   屋外风声列列,鹅毛般的大雪被吹得胡乱飞舞,冷风透过窗珊间的缝隙吹入屋里,寒意侵袭, 也让人愈发的清醒。   箫怀执突然想起往日, 其实钟芫对他,好像也没有多么的缱绻温柔, 她不是什么人间绝色,更遑论那些为人称赞的良善, 可他偏偏就是喜欢。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出的情愫, 只是察觉到时候好像便已是难以回头, 他会想着她,他觉得她处处都好, 无论是一瞬里似笑非笑的轻瞥, 还是她婉转温软的嗓音,甚至是那似真似假的情谊。   箫怀执笑着, 又忍不住无声的长叹了下。   他这辈子,约莫是完了。   箫怀执躺在在钟芫的颈间,许是刚醒身子还虚弱, 没过一会他又昏睡了去。   钟芫唤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将人扶到床上躺下。   此时,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钟芫听到便推门出去查看,只见林雪的娘亲从厢房出来,一见到钟芫脸上便着急道, “我方才去屋里打扫, 却没瞧见那个公子, 他,他——”   钟芫听言随即安抚一笑,她抬手指了指身后解释道,“嫂嫂莫急,他刚刚醒了,现在正在我屋里休息着。”   许氏听到这话脸上呆滞了稍许,不过很快她便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是醒了,醒了就好……”妇人说着刚舒展的眉却又拧了起来,“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便是醒来也得再调理调理,你且在家里等着,我去村里请郎中来瞧瞧。”   说着她便戴上兜帽,临走之前又嘱咐道。   “雪儿还在睡,阿芫你帮我看着点,嫂子去去就回。”   许氏言罢便急匆匆地走了,钟芫看着妇人的身影被风雪淹没,原想劝一劝,不过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她扬首看了眼天上,这山中的风雪倒也不比魏都逊色,遮天蔽日仿佛将世间吞没一般。   女子转眸间瞧见灶房上被吹得倾斜的炊烟,一瞬间回过神来,虽然这会箫怀执已经睡了,但她和林雪还是要吃饭的。   眼下林大哥和嫂嫂都走了,今早这顿饭恐怕无人替她们准备了。   推开灶房门,钟芫简单的扫了眼,这山林村落也没有什么可以挑的,只有一些腌肉和粥面,钟芫倒不是嫌弃这些东西,只是每天都是这些她稍稍觉得有些寡淡。   也不知之前在山里投的陷阱能不能猎到什么。   在钟芫快做好的饭的时候林雪醒了,小丫头没有找到自己爹娘便揉着眼睛来找钟芫,不过许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原本想问爹娘去哪里了,张口却成了。   “好香啊,钟姐姐今早做的什么?”   小姑娘眯着眼睛靠在钟芫背上,迷迷糊糊似是还想继续睡,钟芫侧头看了眼。   “做的蛋羹,已经快好了,雪儿乖,先去梳洗一下。”   林雪一听是蛋羹立刻就不困了,钟芫看着她屁颠颠的冲出门去也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朔州边境的这场雪下了足足半日才逐渐停歇,而箫怀执也在风雪停歇之际再次醒了过来。   钟芫看着围在床边的林家人,脸上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他们一个个明明都欢喜的不得了,可在她面前,却还故意的克制着。   只有林雪捧着小脸毫不掩饰自己痴迷。   “箫哥哥长得真好看,阿雪以后也要寻个如此好看的郎君私奔……”   林阿爹闻言脸上顿时一阵青白,他瞪了眼乱说话的林雪,然后紧张地看了眼躺着床上的箫怀执,见殿下看起来似乎不甚在意,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惜林雪的阿娘却没有放过闺女的意思,只见她直接拎起小姑娘的耳朵毫不留情的将人提出门去。   钟芫瞧着林雪龇牙咧嘴的模样,估计许氏的手劲应当不轻。   箫怀执抬眸看了眼钟芫,她注意力似乎都在那个叫林雪的丫头身上,他假意咳了咳,可惜没有引来钟芫,却让身边的几人突然提起了心神。   “殿……咳,郎君可是还有不适?”   箫怀执听到林副将喊错,下意识便瞧向了钟芫,而女子此时还在张望着门外,似乎并不曾注意到这边,男人微微蹙眉,片刻之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罢了,没注意也好。   眼见着身边的几人还在紧张着,箫怀执只得无奈道。   “有劳挂念,不过眼下我已无碍,说来这些日子得兄台许多照拂,待日后,箫某必将重谢。”   林副将闻言也瞥了眼钟芫,男人脸色有些期艾,殿下伤得这般重,不治他个护卫不周的罪便罢了,他哪里还敢要什么谢。   “这……这不过举手之劳,实在担……担不得谢……”   箫怀执看着林淮,到底是武将,这演技着实是差了点,这个样子别说蒙骗钟芫,连他都应付不过。箫怀执下意识扫了眼钟芫的方向,只见方才那个被撵出去的丫头不知何时又躲到钟芫的身后,此番似是正与她的娘亲对峙着。   林副将此时也看到了林雪,因为是唯一的女儿,他对这个闺女一向也纵容些,往日调皮一下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这会,林副将却突然头痛了起来。   这个小祖宗。   林雪再一次被拎了出去,这次动手的是最疼她的阿爹,钟芫瞧着小姑娘两个耳朵都红了起来,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好在被爹娘拎走的林雪没有瞧见,不然定是要与她闹一阵脾气。   此时房间里已无旁人,箫怀执找了件外袍披上,他望着钟芫弯起的眉眼缓缓道。   “看来阿芫很喜欢这里?”   听到声音的钟芫回头,却见箫怀执掀开被褥似要起身,女子看着,双眉也微微蹙起。   “现在外面很冷……”   箫怀执知道钟芫是在劝他,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都躺了这么久,再躺下去身子骨都要散了。”   男人说着抬眸看向眼前的女子。   “再说,阿芫都答应了嫁我……我也要早早把身体养好才是……”   昏迷了这么些日子,虽然箫怀执的伤势已无大碍,但那脸上却还带着几分病色,钟芫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容,犹凝了片刻才开口道。   “出去也可,但是你得穿厚实些,还有若是不舒服便告诉我,莫要强撑……”   钟芫的话让箫怀执觉得自己仿佛是不知事的稚童,不过他也没有辩驳什么,钟芫让他穿什么他便穿什么,然他抱着暖袋他便抱着。   总归不过抬抬手而已,能顺便顺着。   此刻外面风雪已停,目之所及也只是白茫一片,钟芫看着空寂的山林,又转眸看了眼身边的箫怀执,男人身形单薄得紧,不知又要多久才能养回之前的模样。   “若是走累了我们便回去。”   箫怀执看着钟芫被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依旧是浅笑着点头。   这座山林位于朔州边缘,既不是军事要塞也并非匪患之地,只是因为水路通达,才被霖殊派军驻守。   霖殊原本只是想此处隐蔽安静更方便运送粮草物资,同时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才把此处驻地打点的像个寻常村落,而箫怀执得知此处后,却与霖殊谋划了这个金蝉脱壳的计划。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死,便永远是箫成玉的心头大患,既然他已决定放弃皇位,倒不如就像钟芫说的,做个逍遥自在的闲人,也总好过继续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但,他要让钟芫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你脸红什么◎   在箫怀执的计划里, 他为钟芫引开追兵, 而钟芫则怀着几分对他的愧意前往明州,她不必对他念念不忘,又或是深入肺腑如何如何,她只需要在偶尔的时候感怀一下, 然后等着他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在她面前出现。   介时他成功脱身, 她无虞安好,之后来日方长, 漫漫相守。   如果他没有因为重伤而昏迷的话。   想到眼下的境况箫怀执不禁叹息,他看着正在熟练查看陷阱的钟芫, 她没有如他预想那般离开, 而他更不是计划里的从容现身, 如今的他虚弱又狼狈,连这短短的一段路也要钟芫搀扶才能走下去。   箫怀执突然有些困惑, 似乎从前也是如此, 他想做的事都总不会那么顺遂,而他那寡言漠然皇兄却能在旦夕之间谋朝篡位。   或许真如钟芫所言, 他确实比不上箫成玉。   刚刚查看完陷阱的钟芫失望地抬起头,她回头看了眼箫怀执。   此时男人正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箫怀执突然抬头望了过来, 一时间四目相对,钟芫顿了顿。   “可是累了, 要不要先回去?”   男人的面容有些苍白,那双漆黑的眸子似乎蕴着什么情绪,只是钟芫没来得及分辨便又消散了去, 不过男人这次很顺从地点了头, 钟芫便也没有多问, 只是把陷阱重写遮盖好便朝着箫怀执身边走去。   箫怀执站在山坡下,他扬首看着钟芫,风雪刚歇,天地间茫茫如新,女子一边撩着鬓边的发丝,一边沿着去时的山道上下来。   “慢点。”   也不过短短的须臾,方才那些混乱的思绪便又被箫怀执搁置了下来,他望着钟芫冻得发红的鼻尖,无声的叹了口气,大抵这世道本就不公平,有的人就是会得老天多点偏爱。   不如他便不如吧。   毕竟眼下一切都好,他也不想再去思量什么高下。   山路陡峭,钟芫快步子稍快便差点滑倒,好在被箫怀执及时扶了住。   “都说了慢点,我人在这里又不会跑……”   男人低声的念叨让钟芫微怔,她看着箫怀执略显无奈的眉眼,一瞬间又仿佛看见了箫成玉。   不过那错觉转瞬即逝,钟芫眨了眨眼,便回道。   “跑……我可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殿下还没报完恩能往哪里跑?”   箫怀执听言亦是垂首笑了。   “分明是你图谋不轨,还说什么救命恩人……”   男人的眉目中好似蕴着几分意味深长,而钟芫却只是笑了笑,她这种人惯是不会讲什么道理,更何况是那种没凭没据的心思。   “哪有什么图谋,我只是真心真意的救了殿下一命而已,按着世间的规矩,殿下可是要做牛做马来偿还的。”   女子说坦然,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曾说过什么,箫怀执侧首瞧了眼,原想再争辩几句最后却仿佛认命般叹了口气。   “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总归不会真的变成什么牛啊马啊,认便认了。   只是箫怀执虽然退让了,但钟芫却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她突然停下脚步,直到走在前面的箫怀执察觉。   男人回过头,两人之间隔了几步距离,箫怀执看着钟芫略显意外的眼神,还没等他开口,却听面前的女子接着道。   “既是做牛做马,那日后……我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这次箫怀执没有立即答应,他看着女子几分试探几分期许的眼神,想了想,也暗暗的开起了条件。   “这……若是成了亲,结为夫妇,听夫人的也无不妥……”   钟芫闻言却收起了笑容,她看着目光微微闪烁的箫怀执,明明方才才应过他,眼下竟又来试探。   “成亲过日子是要银子的,你还是先把聘礼备齐了再去想怎么娶亲。”   钟芫说罢便抬步离开,这次她没有等他,箫怀执只能在后面缓步追着。   自从箫怀执醒来,原本平和宁静的村子里也莫名热闹起来。尤其是林家,突然之间来访的亲戚便络绎不绝,只是这些人,不仅林雪不认识,有几次连许氏差点都没有认出来。   钟芫好笑的看着箫怀执时不时便紧张起来的神情,既然他看起来不想让她看出来,她便不知好了。   总归,她也没有什么损失。   何况这些亲戚一来,还会带来不少补品,许氏的手艺好,箫怀执一个人享用不了,剩下的自然是便宜了她和林雪,小林雪甚至开始守在自家门口殷切的期盼着自家“亲戚”到来。   大多数时候,钟芫会陪着林雪上山,毕竟她还是善解人意的,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何必非要摆在明面上让人为难,何况她隐约感觉到来人之中有人对她还抱着几分敌意。   大抵是觉得她是个红颜祸水配不上他们端方玉树的二殿下。   不过这种小事钟芫还不至于放在心上,比起这些,她那布置了快一个月却始终没有捕到任何猎物的陷阱倒是让她有些难过。   “正常的,若是都那么容易抓,我们家早富贵了,哪里还会待在这山窝窝里。”   林雪仿佛大人一般拍了拍钟芫的肩膀,她怀里抱着从山鸡窝里掏来鸟蛋,她咽了咽口水然后继续劝道。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快到娘亲做暮食的时候了,她得快点把山鸡蛋送去让阿娘蒸了。   钟芫叹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满脸都写着嘴馋的林雪,小姑娘的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钟芫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好,这就回去,再待会可要把你饿坏了。”   “说的好像就我饿了一样,你肚子分明也叫了。”   林雪说着便拉着钟芫往山下走去,钟芫被她拉得踉跄,不过她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颇为无奈的看着这朝气蓬勃的小姑娘。   “慢些,若是摔了,你娘又要揍你了。”   “娘若是知道,那就是你告的密。”说着林雪又颇为记仇的回头瞧了眼钟芫,“上次就是……我都求你不要说了。”   “是你自己把手磕破了,还让你娘亲瞧见,这事怎么能怪我……”   林雪撅着嘴瞧了眼钟芫,不过还是抓紧了钟芫的手。   快到山下的时候钟芫瞧见前面有个人影,走近一看果然是箫怀执,这些日子他已经恢复了很多,只是林雪却好像不似当初那般喜欢他了。   钟芫感觉到林雪脚步突然变得有些缓慢,她疑惑的瞧了眼,只是此时箫怀执已经走近了,她便没有去问林雪。   “天这么冷,你在家待着便是,出来做什么?”   箫怀执闻言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接你们。”   说着男人把藏在怀里的暖袋递到钟芫手中,而钟芫接过后只是暖了会手便把暖袋交给林雪抱着,箫怀执的目光随着暖袋转到躲在钟芫身后的小姑娘身上,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了下。   “之前是我的伤没有养好,所以在人家这里叨扰了这般久,既然如今我已无大碍,也该是时候提告辞了。”   钟芫听言微微凝滞,她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林雪,小姑娘正低垂着脑袋,好像没什么反应,钟芫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那……我们要去哪里?”   许是这山林之中太过安逸,虽然只有一季的光景,却好像过去了许久,钟芫甚至有些习惯了这种闲散又漫无目的的日子。   “明州,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那边风景好,要一起去看看。”   箫怀执说着又看了眼钟芫,“其实前几日我已和那边的友人取得了联系,过不了多久便有人来接我们。”   其实箫怀执看得出来钟芫很喜欢这里,但是最近霖殊的消息有些不乐观,他们必须要离开了。   只是关于魏都的消息他还是不愿意在钟芫面前提起,不管当初九川所言有几分真,即便全是真的,只要他们从此以后再无瓜葛,是真是假又有何妨。   见钟芫没有回答,箫怀执稍稍凑近了些在女子的耳边低声道。   “还有……夫人之前说的聘礼,为夫可是好不容易准备妥当了,就是不知夫人准备何时过门?”   下意识的,钟芫便推开了箫怀执。   男人面上染着淡淡的绯色,只是望过来的眼神却没有半分逃避,钟芫低头瞧了眼林雪,见她似乎没有听见什么,才又松了口气。   “你——”   钟芫略显无奈地看向箫怀执,她倒是不知道,从前那个温润内敛的男人何时也学会这般油腔滑调。   她有些生气,但也不好在林雪面前发作,箫怀执似乎是看准了这点,刚被推开又不着痕迹地凑了过来。   “阿芫之前明明答应了,难道现在又要反悔不成?”   钟芫闻言瞥了箫怀执一眼,便牵着林雪往村子里走去,事到如今便是她想反悔也悔不成,箫怀执又不会放她走,这荒郊野岭她逃也逃不远。   明明这些箫怀执比她清楚,却偏偏总是寻着机会来问她愿不愿意,后没后悔。   眼看着箫怀执又要凑过来,钟芫便直接威胁道,“你若再问这些有的没的,我便真的要反悔了。”   这句话很快起了效果,箫怀执果然安静了,只是这句威胁的效力也只坚持到林雪离开。   回去之后,箫怀执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黄历来,拉着钟芫一本正经的挑选起了日子。   钟芫看着兴致勃勃的男人,目光也瞥向箫怀执念叨黄道吉日。   若是真的说起来,明明是她先下定决心要与箫怀执在一起,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所想的在一起似乎太过笼统和简单,关于男人口中的婚事,以及未来的种种,她好像并不曾仔细思索过。   “好麻烦。”   听到钟芫抱怨,箫怀执不由得笑了笑,他放下手中的黄历,无奈道。   “这可是终身大事,若是从前自是可以交给宫里,可眼下你我私奔,这其中繁文缛节便只能自己操办了。”   说着,箫怀执端起手边地茶盏,“不过夫人放心,这些琐事都交给夫来,夫人只需偶尔挑选一下便是。”   钟芫听着箫怀执一口一个夫人,撑着下巴反问道。   “我几时与你成亲了?”   箫怀执这次脸上红醺倒是不那么明显了,只是他垂着眼眸没敢与钟芫对视。   “这……既然都已有了肌肤之亲,如今也已私定终身,便是提前适应一下称呼也没什么不妥……”   虽然话是如此,事实也是如此,但是箫怀执的声音却不那么坚定,钟芫微微叹了口气,没等他说完便直接打断道。   “倒不是我非要在乎什么,只是明明被唐突的是我,你脸红什么?”   作者有话说:   ORZ~~   小洋人回来了~ 第57章   ◎不请我进去?◎   箫怀执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只得轻咳两声然后岔开话题。   “你看腊月初七如何, 黄历上写着诸事皆宜,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婚期便定在此日?”   钟芫撑着下巴算了算,也就还有两月。   不算着急, 只是稍微觉得有些突然。   “既然是好日子, 那便定下。”   两人面对面坐着,许是因为天气寒冷, 钟芫显得有些慵懒,箫怀执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既然说好了, 那便不许反悔。”   钟芫疑惑地看了眼箫怀执, 这种事哪有什么反悔的, 不过她也没有深想,只是点了点头。   “不反悔。”   屋外风雪簌簌, 女子声音轻柔地仿佛屋檐上的落雪, 箫怀执学着钟芫的模样撑起下巴。   “那阿芫以后便是我的夫人了。”   钟芫听言抬眸,眼前的男人笑容缱绻又温柔, 他好像忘了自己曾经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却因她的一句承诺而欢欣雀跃。   钟芫摇了摇头,然后提起了前去明州的事。   “大概什么时候离开?”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箫怀执侧首看了眼,然后开口道。   “大概也就这两三日, 到时候霖殊会安排人来接我们。”   其实钟芫也知道箫怀执醒了之后定是要离开的,只是她有点眷恋这种平静的生活,钟芫瞥了眼窗外的人影, 轻轻点了点头。   “安排好了就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沉溺安逸也并非益事。   看着阿雪匆匆跑走的背景, 钟芫也只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别的都好说,就是小孩子可能有些难哄。   果然后来的几天林雪都没有向平日一样来找钟芫,直到临走,钟芫才见林雪躲在自己阿爹身后,眼圈似乎有些泛红。   上车前,钟芫抱着林雪,悄悄在她耳边留了句话,看到小姑娘亮起来的眼眸,她才放心的上了马车。   箫怀执有些好奇她说了什么,但无论他怎么问,钟芫都只是笑而不语。   毕竟帮小姑娘物色俊俏郎君这种事,还是当做秘密为好。   马车外是护送的队伍,这次倒是慎重许多,前前后后两队人马,但是人多之后行程却没有快上几分,反而因为几次被大雪封路,耽搁了些时日。   他们花了足足十天才到明州城的落脚处。   看着似乎只是一处普通的宅院,而护送的人到了之后也都陆续的离开了,只留下两个护卫。   “怎么样,看着可还喜欢?虽然不大,但是位置不错,当年我只是一时兴起置办下来,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用到的一天。”   箫怀执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拉着钟芫进了便直接院子。   里面似乎已经布置好了,两个妇人立在门边,一见他们便直接唤道,“老爷,夫人。”   箫怀执下意识瞥了眼钟芫,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只是脸上笑有些意味深长。   “为何这般看我?”   钟芫听言拢了拢衣袖,只回了句“明知故问”。   不过称呼而已,钟芫并不会因为这点事生出什么情绪。即便的真的有,也应是些许说不清道不明悸动,她本以为箫怀执承诺给她的相携一生,终究也只是承诺,她没想过他真的准备了一个她期望中的家。   三两间房,一方庭院,一张石桌,一盏热茶。   她想他那么急着来明州,应该是想要联系下属,布置自己的势力。   但是箫怀执却好像真的只是和她在一起普普通通的过日子,自从到了明州城后,箫怀执便开始琢磨着做些什么谋生,两人在商量后决定在街市上卖画,偶尔他也会替人写写家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今的他们好像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妻。   箫怀执开始学着下厨,或者陪着钟芫一起晾晒衣物,谋一日箫怀执神神秘秘的回来,怀里竟藏了两只雏鸡。   钟芫看着喂鸡的男人,偶尔也会有些恍惚,好像他们从不曾在魏都,也不曾在有过往日那些争夺算计。   浮云朝露,珠流璧转。   眼看着快到了成亲的日子,箫怀执兴冲冲的拉着她一起去采买准备,他们二人如今也都是孑然一身,上无高堂下无亲友,便也少了许多拜堂的规矩。   “早知道要这么多东西,便早些准备了。”   明州靠北气候严寒,雪下一层便厚一层,一路上箫怀执都牢牢牵着钟芫的手,男人怀里抱着刚刚采买的货物,脸色有些凝重,“喜服怎么办,从前衣物都是尚衣局制好的,原来民间大都是自己缝制,也不知这城里有没有成衣坊……”   说着箫怀执悄悄瞥了眼钟芫,“听说女子及笄前都会自己缝制嫁衣……”   没等箫怀执说完,钟芫便直接打断道,“我一介冷宫婢子,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哪有功夫准备这些?”   说着钟芫看了眼漫长的街市,“只剩三天,就算我有八只手现在来不及了,看看能不能买到,买不到就随便准备一下,笼统就我们两人,过得去就行,我不在乎这些。”   箫怀执听着皱了皱眉,却没有应下,“这可是终身大事,一辈子就一次,我可不想像你这般随意。”   总之。   “就算跑遍整个明州城,也要买到喜服。”   钟芫看了眼身边的男人,“若是没买到,那就不成亲了?”   箫怀执脚步微顿,不过很快便硬声回道,“此事交给为夫便是,夫人不用担心。”   钟芫想说她并不担心,但天冷路滑,她懒得开口反驳。   而箫怀执似乎是铁了心要办了这件事,回家之后连口茶水都没喝便又出门去了。   钟芫也没有阻拦,早上走的急,厨房还没有打扫,之前晾晒的被褥还没有收,她一堆事要做便也没去管箫怀执。   她本以为晚饭前他总会回来,谁想整整过了一夜,箫怀执都没有回家。   第二日,明州城又下起了大雪。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备起了年货,他们家的院子里也晾了些鱼肉,这是他们前些日子一起去江中钓上来的,箫怀执不知哪里学来的腌制法子,一个人捣鼓了半天才把鱼收拾好。   钟芫看着鱼身上落了一层积雪,撒了把谷子后,便把鱼拎去了厨房挂着。   明州城的雪总是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等门庭的雪落到一指高时,雪又停了,钟芫把昨天采买的货物打开,然后坐在石桌前裁剪喜纸。   其实终身大事,她还是看重的,只是有些细枝末节,实在没有便没有了。   总归,人才是最重要的。   钟芫剪完一张喜字,打开看了看,这还是从前在宫中时,姜太妃教她的,那时箫成玉成亲,太妃娘娘高兴,便带着她剪了好些个喜字贴在宫门上。   钟芫来回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正在她准备剪第二张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她听到声音便往门外走去,心中却已经盘算怎么让箫怀执吃点苦头。   钟芫步伐很快,怀里还抱着早已准备好的厚袄。   早间下了这么大的雪,冻着了还得来麻烦她来照顾。   钟芫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只是她打开门的瞬间,整个人却愣在了原地。   雪刚停不久,时不时还有细碎的雪粒飘过,迎面而来的风很轻,却有些许的刺骨,昨日没有扫雪,今日门前又已积累了厚厚一层。   男人身上已经披上了厚实的披风,此时正作敲门的姿势站着,只是看到钟芫后,他的手便放下了去。   男人施施然地站着,神情看起来温和而舒雅,钟芫微怔地看着他双唇微微开合。   “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第58章   ◎我会改◎   偶尔钟芫也会想, 她会如何再见到箫成玉。   她想他如今贵为九五之尊, 就算有机会得见一眼,应也是随着无数百姓跪地膜拜的间隙间,又或者很久以后的某日她重回故地时不经意的机缘巧合。   她也不是不知道箫成玉心思,只是她总觉得在箫成玉这样的人, 从来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年少的感情固然珍贵,但只要时间够久, 也不是不能遗忘,后宫女子众多, 总有人能填补原本她占据的位置。   所以当看到箫成玉瞬间, 钟芫第一反应并非畏惧而是错愕。   无论是她还是箫怀执似乎不值得他千里迢迢从魏都奔赴到此。   “陛、陛下……”   她看着箫成玉身后星零几个护卫,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让开身子放人进来。   因为这几日都在采买, 屋中有些凌乱, 他们家平日也没有什么客人,钟芫也不曾事先准备什么招待, 她想了想,最后也只斟了盏热茶给箫成玉递上。   箫成玉此时正站在院中,手中拎着钟芫刚刚剪好的喜字。   刚落完雪的庭院入目皆是洁白, 男人那一身玄色锦袍似乎显得有些突兀。   细细算来,他们也有大半年没见了。   比起从前在一起的那么多年, 这段时间好像也不算什么,但不知为何,钟芫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短短半年间, 箫成玉好像变了很多, 从前冷敛沉默的男人如今好像柔软了些许, 他安静的接过她送来的茶水,也没有挑剔,也没有责备,只是问了问她什么时候搬到此处,最近过的如何。   若不是寻安脸上始终挂着欲言又止的凝重神色,钟芫还以为箫成玉此番前来只是简单叙旧。   “我过的很好,只是……”   钟芫犹豫的开口,当初她擅自逃走,她想无论如何箫成玉都是会怒的,但是他现在看起来又十分平静。   “只是什么?”   箫成玉把手中的红纸放下,然后抬眸看向钟芫。   “陛下,好像清瘦了些……”   宽大的衣袖下,男人的拳头缓缓握紧,但面上,箫成玉却只是轻笑了下。   “你倒是圆润了些,看来箫怀执将你照顾的很好。”   听到箫怀执三个字的瞬间,钟芫便利落地跪了下去。   “婢子知错,还请陛下责罚。”   自古以来皇位之争都是你死我活,而箫怀执,本是不该活的那个。   事到如今,钟芫自是不会做梦的以为箫成玉还不知道她的那些动作,只是眼下的她除了认罪伏诛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责罚……”   箫成玉看着石桌上的茶水,端起后轻尝了口,“若非有临安王在,当初孤也不会那么顺利剿灭叛军,若是论起来,该赏才是。”   说着男人轻笑了下接着道,“ 所以你与其跪着求罚,不如想想该讨些什么赏赐。”   地上积了一层雪,跪着不痛,但是久了便觉得有股寒意涌上,钟芫听着男人低柔的嗓音,不由得抬起了头。   明明是讥讽的话,可男人的神情看起来却平和又稳定。这让钟芫一时不能确定箫成玉这番话的意思,她眨了眨眼,只得按部就班地回道。   “婢子不敢。”   箫成玉看着钟芫,他的神情还是温柔的,只是眼底却隐约透着若有似无的情绪。   “起来吧,地上寒气重。”   男人说着,将跪着的女子拉起。钟芫被箫成玉拉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她微微蹙了下眉,有些不明白箫成玉的意图。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不知何时雪又纷扬起来,正在走神的钟芫突然感到背后一暖,这才发现箫成玉正将他的披风盖在自己身上。   这一幕隐约有些熟悉,钟芫怔了怔,然后猛地站起身来。   “陛下,这……”   “这次不是龙袍,难道也于理不合?”   因为钟芫突然站起,原本盖在她身上的披风陡然滑落在地。厚重的衣物发出沉闷的声响,没一会便被新雪淹没。   箫成玉站在钟芫身后。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男人呼吸间便能闻到女子发间的清冷味道,箫成玉闭了闭眼眸,还是抬手揽住了女子的肩膀。   风有些大,将雨雪吹斜。   “从前我总觉得,你或许是不爱我的,但你我相识这般久,总归也该有些情谊。所以我想也不必着急,毕竟你在我身边,只要我对你好,日子长了,也能将心捂热些。”   男人说着,双臂也缓缓收紧,他垂首靠在女子的肩侧,仿佛叹息一般。   “我知道女子都喜欢那种温润如玉的公子,这些都是小事,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改……”   男人的声音就在耳畔,钟芫没有动,只是僵直的站着,她微微侧首,却只看到男人乌黑的发丝落在她的肩侧。   直到此刻她才确定原来箫成玉来明州真的是为了她。   钟芫闭上眼眸无声叹息,从前她总与箫怀执说他们之间如云中月如水中沙,但其实,她与箫成玉才是真正的地隔天悬。   当初想清楚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放下了,事到如今,他却固执的追来了。   “箫成玉,你看,其实我快要成亲了……”   “我知道当初救下箫怀执是我不对,但是他现在也愿意放下一切做个寻常百姓,你现在是南魏的陛下,要多想江山社稷,而我只是个宫婢……”   “我陪不了你。”   钟芫努力让自己说的平淡一些,可男人却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他反而将她的拥的更紧了些。   “我的阿芫只是还没有想清楚,没关系,等回宫以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   钟芫微微蹙眉,她正想继续说什么,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接着便是强烈的晕眩袭来,她诧异的看了眼身边的男人,然后摇晃了下便倒入了箫成玉怀中。   寻安看到昏倒的钟芫,正要上前接过,却被箫成玉侧身避开。   “找个尸身扔进去,然后把这宅子给孤烧了。”   箫成玉说完,便抱着钟芫走向门庭外停候的马车。   寻安闻言后愣了愣,不过他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声“是”随即领命而去。驾车的侍卫等到陛下坐稳,也驱动了马车。   风雪如雾,纷扬漫天。   箫成玉看了眼微微翻动的车帘,抬手按住了那微弱的风口,他垂首看了眼昏睡的钟芫,眉目间隐隐透着阴郁,若是她愿意随他走的话,他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   但是她却满口说着什么成亲,想起那刺目的喜字,箫成玉的脸上便控制不住的阴沉起来。   只是须臾之后,男人却突然地放松了神色,他抱紧了怀中的女子,仿佛低声呢喃一般。   “差点忘记了,明明答应了阿芫要改的……” 第59章   ◎我又不是你◎   雪中的明州城, 仿佛诗人笔下的世外之境。   连片的灰瓦白墙静静矗立着, 青石堆砌的拱桥长路也被涂成霜白。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二也都是以手遮面匆匆而过,谁让这雪来的突然,让人好没准备。   静谧的长街上, 两架马车相向而来, 随着车铃的轻吟擦肩而过逐渐远去。   箫怀执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看,一路上他已经如此数次。   对坐的霖殊看着不禁有些无奈, 他随即劝道,“只是一夜未归而已, 再说此事也并非无法解释, 途中木桥断裂修缮便花了大半日, 殿下也是不得已才耽搁到现在……”   箫怀执闻言还是放下了车帘,只见他长眉微蹙看向了对面的好友。   “我又不是你……”   霖殊个性不羁, 又是威名在外的戍边大将, 唯一的有个不可说的短处就是怕夫人,但他又不肯认, 只是箫怀执与他相识已久,所以亲眼见识过。   果然他这番话一说,霖殊便怨道, “我好心安慰殿下,殿下却来揭我伤疤, 既然殿下狠心如此,待会见了那位,殊某人可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   这威胁对箫怀执还是受用的, 但他面上却没有理会。   比起浑不吝的霖殊, 钟芫……应该更信他才是。   这一路上, 箫怀执都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担心钟芫的责难,只是想着她一个人在家,便觉得放心不下,不过有霖殊这一番打扰,那抹不安也被冲散了许多。   待到了府邸后,箫怀执率先下了马车,他已经想好怎么与钟芫解释,只是当他看到无端大敞的院门,心中顿时一凛,随即便快步进了宅院。   后面的霖殊“诶”了两声随即也跟了上去。   院中并不见一丝凌乱,只是之前搁置在石桌上的喜字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似乎被人被什么重重地碾过。   箫怀执找了几个屋子都没有找到钟芫,已经有些慌乱,他不断喊着钟芫的名字,可宅院内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而这个时候惊慌混乱的,却不只有箫怀执。   因为箫怀执回来的及时,寻安还没有来得及办成陛下吩咐的事,此时他匿在屋顶,脸上露出几分迷茫。   眼下找尸首显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这宅子要不要烧?   此时此刻威武高大的指挥使脸色有些忧郁:临安王还在,他自是没法动手,但是若是临安王一直不走,他岂不是也得一直等着,陛下这个时候怕是都要出城了,他这么苦等下去,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去追陛下?   雪还在下,房顶的男人很快便与背后的景色融为一体。   而屋檐之下,箫怀执终于在厨房里看到钟芫压在水壶下的纸条。   字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匆忙留下,他看着纸上的字,拧眉沉思了稍许,而后又缓缓的松了口气。   如果箫成玉的话,应当不会太过为难她。   想着,箫怀执扶着桌案缓缓坐下。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他听钟芫的话就好了。   此时霖殊也追了过来,他看到箫怀执手中的留字心中也是一惊,“陛下来了此地?这怎么可能……”   之前通报时,还说陛下刚到朔州,怎么片刻之间便出现在了明州城?   箫怀执笑了笑,看来皇兄的人早就潜伏在他们附近了。   “罢了,回去吧。”   霖殊愣了下,下意识问:“去哪?”   箫怀执此时也从椅上坐起,他简单的理了理衣襟,然后目光望向屋舍之外。   “去魏都。”   钟芫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这是早就决定的事,既然皇兄带走了他的阿芫,他去找回来便是。   “你是不是疯了,陛下之前就要对你动手,你怎么还敢回去?”   霖殊的声音有些急促,箫怀执却只是淡笑了下,“放心,便是皇兄再想我死,也不会在明面上动手。只要我光明正大的回去,他便不能拿我怎样。”   好不容易摆脱了朝廷的桎梏,如今为了个女人又要自投罗网,霖殊总是觉得不值,可他也知道自己劝不动箫怀执,于是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后只得叹气道。   “这次我亲自护送你。”   箫成玉这次出宫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护送的寻安和郑玄,便只有重新接任的皇城禁军总督统寇承。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便面上宫里说是临近年关陛下要闭关斋戒祭奠先祖,但一晃快过去一个月,许多大臣也猜测起来。   “难不成是之前伤势未愈?”   “听宫里的消息,好像很久没有离开寝殿了,怕有些严重……”   等到箫成玉回宫的时候,有些人甚至已经言之凿凿说陛下已经时日无多。   箫氏宗族几位叔父也试图来探听虚实,只是都被玄衣卫挡在宫外。   好在在事情愈发不可控制之前,箫成玉及时回了魏宫,而在遍布魏都的玄衣卫诛杀了几个胡言乱语的好事者后,原本甚嚣尘上的流言,也随即停歇了下来。   已过十五,朝政恢复。但因为岁末的宫宴箫成玉没有出现,便也没有如往年一样给宗族封赏恩赐,王族贵胄们心有抱怨,但也不敢表露,私下里与姜太妃请安时却若有若无的提起了几次,只是姜太妃向来是迟钝的人,听了几次也没有听出人家话里的意思。   是她听出来,也管不住她那过于有主见的儿子,对此太妃娘娘很是无奈,但趁着儿子来宫里用膳时,她还是开口劝道。   “阿玉,你到底要将阿芫关到什么时候,她一个姑娘,你可不能伤着她……”   宫里多个人,这种事自然是瞒不住太妃娘娘,当初她知道钟芫逃走也生气过,内心里她还是把阿芫当做自己孩子,她有什么想法大可以与她这当娘的商量,何必一个人出去无端遭些磨难。   但过去这般久了,渐渐地她也有些理解钟芫的想法,于是她也不再计较,只盼着那孩子照顾好自己。   可她虽然放下了,但是自己那儿子却是耿耿于怀。   如今还把人抓了回来,整日关在荣华殿里。   那寝殿如今连她这个当娘的也不给进去,也不知箫成玉有没有胡来什么。   想着姜太妃不免叹息道,“你有没有听到为娘的话?”   正直大寒,宫殿里地龙烧的厉害,箫成玉解下外袍,然后从里间寻了件薄些的长衫披上。   他也没有回应姜太妃,只是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吃了两口,等快用完后,才似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阿芫从前最喜欢吃阿娘做得鱼粥,娘若是有空便做点,我也想吃。”   太妃娘娘听到孩子想吃她煮的饭,自然是应的,“好,明儿就给你们做。”   说罢她看着箫成玉要走,原本想再劝劝,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放弃了。   总归这两个孩子她一个也管不住,随他们去罢。只要老老实实吃饭好好生生地休息,别病了伤了,她便也不多求了。   想到今日箫成玉主动来开口要吃她做的饭,姜太妃突然便有了力气,当即便让身边的婢子准备食材,既然两个孩子嘴馋了,她得做多点。   此时荣华殿内,钟芫正被婢子伺候着梳洗,她被箫成玉带了回来后便再没有其他的安排,她好像金屋藏娇般,被他关在大殿内。   一整日里除了箫成玉,她便只能见到几个伺候的婢子,她与她们问话,这些婢子却只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说。   渐渐地钟芫也不想开口了。   更衣的时候,屋外传来容贞恭迎陛下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平缓的脚步声。   钟芫知道箫成玉回来了,便挥退了婢子自己捞起衣衫套上。箫成玉看到屏风摆开,便停下了脚步,男人身上沾着几分寒意,他扫了眼殿内,然后对着刚刚退出来的婢子问道。   “可用过膳?”   婢子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陛下问得是谁,她躬下身子立刻回道,“回陛下,姑娘说没有胃口,便又让人撤下了……”   箫成玉皱了皱眉,然后望向屏风后模糊的人影,“不吃可是想要我亲自来喂?”   男人声音寒肃,只是刚刚说罢,箫成玉脸上有升腾出一丝懊悔,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而后又压低的嗓音轻声道:“明日……明日娘说做些你爱吃的,介时你便随我一起去荣华殿看看她。”   钟芫正垂首系着腰带,闻言也朝屏风后面看了眼,男人身形挺直,只是此时却似做错事般略显局促地站着,只是这种情绪太多细微,若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很难察觉出来。   “好。”   听到女子的回答,一惯冷肃寡言的陛下竟似松口气般舒展了容颜。   几个婢子看的目瞪口呆,不过很快又纷纷将脑袋垂了下去,在宫苑里想活的久些,还是学会当瞎子聋子比较好。   不过容总管说的不错,这位姑娘在陛下眼中当真是不一般的,她们以后还是更加小心地伺候着比较好。   换好衣裳后,钟芫从寝殿里走出,宫婢在她身后忙着收拾,而箫成玉一如从前那般坐在前殿的御案前批阅着奏疏。   男人神情认真,薄唇微抿,他说要学着箫怀执那般做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可一个人学另一个人哪有这般容易。   钟芫掀开窗扇朝外面看了看,三九隆冬,天黑的都早,魏都的深冬里也时常阴沉着,夜间更没有什么月色可赏。   只是寒风灌入,惊醒了沉浸政务的男人。   箫成玉下意识地皱起眉,正要出言责备,想了想又忍了回去,他准备起身,抬眸间瞧见一个瘦小婢子捧着披风送去了钟芫身边。   男人停下动作,而后又坐了回去。 第60章   ◎以前的以后◎   钟芫靠在窗沿, 宫婢犹豫了下, 还是将披风盖在了女子肩上。   殿外灯火辉煌,年里挂上的彩绸红灯正在外面的屋檐树梢上迎风招展,每隔一炷香院墙外便传来侍卫巡查而过的脚步声。   钟芫撑着下巴,自从回宫之后她便很少与箫成玉说话, 一方面是不满他用迷药让自己昏迷, 一方面是没想好怎么应对。   她要离开魏宫,这个想法从来不曾变过。   可或许是因为她和箫成玉实在是相识的太久, 所以只要看到他,在他身边, 她还是会控制不住的迟疑动摇。   这很麻烦。   钟芫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自尊去做一个深宫怨妇, 更知道时至今日箫成玉也不可能放下江山社稷, 与她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只是箫成玉还没有想明白。   钟芫撑着下巴无声地叹息,临了之余, 她又想起了箫怀执。   想到那个不知鬼混到哪里去了的男人, 钟芫便蹙起了眉,她在茶壶下压的字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   如今想来箫成玉恐怕是故意趁着箫怀执不在的时候将她带走的, 这样才能避开冲突,他也好尽快赶回魏都。   风徐徐吹着,窗外的寒意也不断渗入, 钟芫发呆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轻咳,她回头看了眼, 然后抬手将窗扇阖上。   婢子们收拾妥帖后便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此时偌大的前殿便只有箫成玉和钟芫两个人。自从回了皇宫后,他们每日都是如此, 只是对于钟芫来说这般日子实属有些难熬。   许久之后, 箫成玉终于从铺满桌案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他抬眸看了眼钟芫,然后把候在殿外的容贞唤了进来。   “让御膳房准备些夜宵送上来。”   “是。”   容贞悄悄瞥了眼钟芫,随后便躬身退下。   没多会御膳房将夜宵送上,钟芫看着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进来,又小心翼翼地出去,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正打算起身,却听到箫成玉的声音道。   “过来用膳。”   钟芫抬眸,却见箫成玉正在桌前布菜,从前在冷宫的时候这种事他倒是常做,但如今他已经贵为国君,便让钟芫隐隐地生出几分不适。   钟芫走到桌前,箫成玉便将满满一碗乳鸽汤搁在她面前,男人动作利索,随后直截了当地吩咐道。   “好好吃完。”   钟芫坐下后看了眼箫成玉,正在斟茶的男人察觉了她的视线便抬眸望了过来。   “怎么了?”   钟芫顿了顿,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认真地看过箫成玉,从前的时候总觉得看不够,如今却只想离得远些。   “没什么。”钟芫轻声回答。   箫成玉闻言微微蹙眉,不过他也并未多说什么,自从回来之后钟芫便是如此,冷冷淡淡少言寡语。这样的钟芫让箫成玉有些无所适从,他知道这是她在表达不满,但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身边,所以他也只劝慰自己。   慢慢哄便是了。   就像从前一样。   很快到了第二日,钟芫也终于被箫成玉放出了荣华殿,只是去长岁宫的路上,她身边一直跟着严阵以待的寻安。如今的寻侍卫再不向从前那般温良和煦的与钟芫谈笑,但他还是念及旧情的,所以每当瞧见钟芫,脸上总带着几丝复杂。   只是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叛军入城的时候,钟芫便奋不顾身的去救太妃娘娘,郑玄来救驾的时候拿出的也是原属于钟芫的玄卫令,明明做了这么多,却又……   想到这,寻安不禁叹了口气。   大抵也是猜出了寻安的顾虑,钟芫也没有开口叙旧的意思,只是想到待会要见姜太妃,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   毕竟当初不告而别,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恼上自己。   因为之前的宫变,从前宫里的那些侍从几乎都已被屠戮殆尽,如今的这些宫人见到钟芫也只是敬畏地看上两眼,再不会如从前那般喜笑颜开的唤上一声芫姑姑。   姜太妃这个时候已经快备好午膳,正在她想着要不要再添些什么的时候,抬眸间瞧见了从廊   间走来的钟芫。   经久未见,姜太妃一见着人便快步迎了上来。   钟芫本以为自己会受一番责骂,却不想姜太妃竟隐隐地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不能与家里人商量,做什么非要到外面吃苦?”   听着姜太妃闷闷的声音,钟芫微微发愣,她一贯是巧言善辩的,可此时却有些语塞。   “太妃娘娘……”   钟芫刚开口便被姜太妃拉进了屋子,老太太似乎也没有在意钟芫的回答,只是看着孩子有些怯懦的模样便觉得心疼。   “昨天玉儿说你想吃娘亲手做的饭,我今儿一大早就起来准备了,这是刚端上来的芙蓉羹,快尝尝!”   钟芫闻言顺从的尝了口,然后点着头道。   “好吃。”   姜太妃闻言便笑了,“我就知道你喜欢,你和玉儿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钟芫闻言微微颔首,其实也不是她和箫成玉嘴馋,只是那时候过的实在艰难,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尝到这些鲜味,便忍不住吃的多些。   想起往日,姜太妃不由得叹息起来,她这一辈子其实空虚枉然得紧,没什么亲人,也没什么挚友,陪着她半辈子的也就这两个孩子。   她看了眼钟芫,眼神中闪过些许复杂,正在她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在抬眸间看到一行宫人往殿中走来。   正是刚下朝的箫成玉。   男人步伐很快,只是临近寝殿前却突然停了下来,姜太妃见他屏退了身后,然后不甚自在地轻咳了声才朝这边走来。   看着眼前,姜太妃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倒不是在笑自己儿子,只是笑如此明显的事情,她自己竟迟钝至今才察觉出来。   当真是老了。   此时的钟芫也听到了箫成玉的脚步声,她放下手中的羹勺,正打算起身,却被姜太妃轻轻按住。钟芫有些疑惑,但看到姜太妃安抚的笑容,便也没再坚持。   一旁伺候的宫人瞧见陛下来了,随即恭顺地退了出去。   寝殿里突然安静起来。   这天里本来就冷,箫成玉一踏入房门,便仿佛卷了股寒意进来。钟芫看着男人净手更衣后便施施然地在桌前坐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坐在姜太妃身边用膳。   一顿饭几乎只能听到太妃娘娘的声音,不过多是问钟芫这些日子都是在哪里,做了什么。   钟芫挑拣着回答,说自己去了趟淮安看看老家,然后去在朔州开了间客栈,至于其他的一些细节,她还是隐去了。   姜太妃听着脸上竟隐隐透出些羡慕。   “我啊,这么些年都在这宫里,若是再年轻些,倒也想如你一般跑去外面看看。”   钟芫听着笑了笑,但还未等她开口便听到箫成玉的声音道:“母妃哪里老了,若是想去哪里,随口安排一下便是了。”   姜太妃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过没一会她又点了点头。   “玉儿说的是,以后再要去哪里,直接和家里人说一声便是,何必一个人,万一遇着什么危险怎么办?”   钟芫听出这话是对她说,所以下意识地回了声“是”。   不与贵人们争什么口舌对错,这几乎已经是钟芫想改都改不掉的习惯。   只是姜太妃也并没有什么教诲训诫的意思,比起这些她更担心钟芫这些日子有没有冷着饿着,好在钟芫的回答都是让她放心的。   用完膳后,老太太午间犯困便倚着软榻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钟芫给太妃娘娘添好被子后便看到站在寝殿外的箫成玉,此时他双眉微蹙似乎正在与寻安说些什么。   只是两人声音都压得很低,钟芫听得并不分明,不过看着神色应当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钟芫也没有凑上去打听的意思,于是便随便找了本书册翻看起来。不一会声音渐渐停歇,钟芫抬眸朝殿外望了眼,只是抬眸的瞬间她却愣了下,因为此时的箫成玉竟也在看着她。   那一身龙纹锦缎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晌午日光很大,男人逆光站着,钟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好像有点孤寂。   “还不过来。”   钟芫听到箫成玉的声音,下意识地便迈开了脚步。   待走到男人身后时,钟芫却不禁轻笑了下。   习惯还真是可怕。   寻安跟在后面,他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人,突然觉得过去的那些混乱光景好像很奇妙消弭了去,他们好像还是在冷宫里嬉闹斗嘴的时候。   想着,一惯冷酷杀伐的近卫大人也忍不住轻嘶了声。   这天傍晚,钟芫也钟芫知道了白日里箫成玉心情不好的缘由。   彼时钟芫正在箫成玉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墨,突然地便听到寝殿外传来容贞尖细沙哑的声音道。   “临安王觐见——”   有些日子没有听到这个称呼,钟芫想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这个临安王是谁。她抬头望过去,至今几个宫人领着换上绛色蟒袍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踏进宫殿。   “臣弟叩见陛下。”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间还轻咳了声,钟芫忍不住仔细瞧了几眼,随即又皱了下眉。   那宫袍穿着端的是毓秀俊美,可却单薄了些。   她忍着开口指责的念头,双手却捏紧了石墨。箫怀执此时也抬起了头,男人瞧见她眼中一亮,随即又朝钟芫眨了眨眼。   也不知是不是很久没有瞧见箫怀执这般犯傻的样子,钟芫也下意识的笑了下。   只是下一刻,她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响。   钟芫回头看去,然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原来是镇纸掉了。 第61章   ◎改不了的,别勉强了◎   钟芫俯身蹲下, 手刚碰到落地的镇纸, 便听到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   “你先下去。”   说着,箫成玉从接过钟芫手中的镇纸搁在桌上,男人面色很镇定,他没有看钟芫, 只是低垂着眼眸, 似乎在关注桌案上卷宗,又好像在轻瞥跪着的箫怀执。   钟芫微顿了下, 随即便顺从的退了出去。   殿内的声音细碎传来,依稀是几句客套的寒暄, 至于剩下的钟芫离开大殿后便听不真切了, 箫成玉让她退下, 也没有安排她去哪里,所以她只好与殿外的容总管站在一处。   容贞一瞧见她, 顿时紧张道。   “我的小祖宗, 外面寒气重,你怎么也不添件披风就出来了?”   正说着, 殿内的宫人走了出来,怀里正好抱了件外袍,钟芫认出那是箫成玉身上的那件, 一时也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容总管却不等她想好,直接接了过来, 然后盖在了钟芫身上。   殿外是冷的,这外袍披上后,果然暖和起来, 钟芫便也不再推拒, 她看着屋檐上一排排的宫灯默默地发起呆来。   这会天色暗了, 几个宫婢挨个更换灯烛,钟芫听着女子娇软的声线,一时有些迷茫。   不多会,殿内传来脚步声,钟芫引颈望去,只见箫怀执被宫人领着往这边走来,灯火明灭,男人的容颜也忽明忽暗,直到走到殿外,钟芫才看清男人的面容。   箫怀执瞧见钟芫便展颜笑开,只是笑了不久又垮下脸来。   “早知道就听你的了……”   钟芫听着男人略显沮丧的声音,还没有等她开口说什么,便见两人之间横了一直手臂。   寻安僵着脸色,不喜不怒道,“临安王请。”   箫怀执似乎并没有认出此人正是之前在山崖追杀他的刺客,还在客气的周旋。   “只是寒暄两句……”   “大人只当看不见便是……”   钟芫瞧了眼寻安愈发僵冷的脸色,又看了眼还是不愿离去的箫怀执,从前是东宫太子时,他便是温润随和的,在那时这份亲厚对下人来说仿佛恩赐,如今他一如从前,但从前却变了。   最后还是钟芫看不下去,拢了拢衣袍闷声念了句,“天寒露重,王爷慢走。”   说罢她便回了寝殿,箫成玉让她出来,无非是不愿她见着箫怀执,如今箫怀执走了,她自然是要回去的。   她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依稀觉到箫怀执在看着她,只是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又或者在想什么。   其实也不难猜,无非是她为何进去,为何不与他说话,又或是在想,她与箫成玉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前她从未承认过箫成玉对她的偏爱,众人也只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只是羡慕钟芫跟对了主子,享受了富贵容华。   如今箫成玉这般行径,早已将她想遮掩的摊开于众人眼前,如今再说什么主仆情谊,怕只有傻子会信。想来关于私藏前朝太子的那些事,箫成玉也一并涂抹了去,所以时至今日才也无人来质问什么。   钟芫缓步踏入殿中,她动了动鼻尖,突然察觉一道清雅的木香,这香味很淡,若不仔细几乎闻不出来。   她突然顿住了脚步,然后猛地回过了头。   只见此时的箫怀执居然还在殿外,似乎因为她的回首而欢喜地招手,此时箫怀执哪里还像个雍华不凡的皇族,哪里像个矜贵尊荣的临安王,分明是明州城里的那个普通男人。   钟芫闻出这是之前他们一起在街市上挑选的香料,不是什么上等的好货,但是钟芫却是喜欢的味道。   在明州时她叫他熏香他还有些挑剔,如今倒是乖乖的用上了。   一瞬里,钟芫有种冲动,可她还没有付诸什么,便箫成玉的声音叫住了。   “你若动一步,我便杀了他。”   男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端坐御案,看起来从容镇定,他甚至也没有去看钟芫,只是垂着首批阅奏疏。   钟芫顿了下,其实她本来也打算做什么,方才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她向来都是理智的人。   她只是没想到箫成玉会开口。   说来他们也算是相识已久,可钟芫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威胁,她还是有些不习惯的,所以看向箫成玉的目光便有几分颤动。   此时箫成玉也终于抬起头,其实奏折里写了什么,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看到钟芫的动摇他便没有忍住。   他尽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只是这太过困难,他尝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   男人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微微昂首,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堪。   “阿芫,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难道……就比不过一个外人?”   陛下的神情紧绷,若是寻常侍从瞧见早就吓得跪地发抖,可他的声音却是轻柔的,似乎是怕吓到谁一般。   大殿灯火如昼,殿外风声呜呜,钟芫看着僵硬着身形的男人,淡淡的笑了下,他们确实在一起很久了。   箫成玉这个人表面清高冷傲,其实固执又争强好胜,凡事喜欢藏在心底,他总是不声不响的把一切都准备好,面上却云淡风轻。   他似乎太习惯与掌握一切,所以她说离开的时候,他也只当玩笑,不曾放在心上。   “陛下当然重要,只是……他也很重要。”   钟芫回答,她虽然没有说谁,但想来箫成玉也知道。   “我哪里不如他?”   “陛下是乃一国之君,何人能与陛下相比?”   “是我不如他好看?”   “陛下沅茞澧兰、仙姿玉质——”   “不如他才学?”   “陛下博古通今,无人能出其右。”   “那是什么,你总要说清楚……”   男人定定的望过来,似乎真的在等钟芫回答。   可是钟芫回答不了,她胸口很闷,嗓中仿佛有重物坠着,她怕再多说一句话便会控制不住情绪。   自己爱的人就在眼前,但是她却非要放弃他,她也没有办法,谁让这世道总没有那么多圆满。   钟芫闭了闭眼睛,仿佛叹息一般。   “箫成玉,我们两个人太像了,我不怎么喜欢我自己,所以也无法喜欢你。”   “我们都改不了的,你也……不要再勉强自己。”   大殿很安静,只有钟芫一个人的声音,她看着男人盛怒地站起,然后隐忍地背过身去。   “你只是没有想清楚……”   “我会给你时间,我也不会催你,你想清楚了再与我说!”   男人说罢便离开了寝殿,钟芫看着男人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声,而后又垂下头自嘲的笑了笑。   到底还是念及过往的情谊,不然她对陛下说这样的话,怕是要被拉出去斩了。   殿外的容贞看到陛下出来,连忙恭敬的迎上,殿内的争吵他隐约是听到了几句,只是听到了他也不敢肆意揣测什么。   不过他还是懂事的,待伺候完陛下后,立刻便去指了两个婢子去了钟芫那里。   这一日过去之后,钟芫又被箫成玉关在了荣华殿,这次连长岁宫也不许她去了,就算有人来看她,也必须有箫成玉的允许。   就这样过了小半月,钟芫没有等来箫成玉,却等来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胞弟。   如今的钟涣一身朝服,看着气色显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是他看到钟芫的时候,还是露出几分局促。   并非他畏惧钟芫什么,只是他们家事本就复杂,陛下却让他当这说客。   他的话在阿姐那里怕是连一丝分量都没有。   钟芫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连客套寒暄也懒得,如今的她被箫成玉豢在宫里,无事可做无人可说,日子长了,她也愈发懒散了起来。   眼见着钟芫依着软榻似要闭目睡去,钟涣终于开了口。   “阿姐近来可好?”   钟芫淡淡的“恩”了声,钟涣僵了僵,而后又道。   “听说阿姐想出宫去?”   这次钟芫终于抬了抬眼皮,她看了眼清瘦的少年,摇了摇头而后又阖上眼眸。   钟涣怔了怔,他隐约看懂了钟芫摇头的意思,他当然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帮她离宫,想着少年的脸上微微泛红。   “阿姐若是想,我可以去陛下那里谏言。”   这次女子轻笑了声,而后钟涣便听到一声轻软的慵懒的声音道。   “好,你去谏言吧。”   自从上次之后,箫成玉便开始躲着她,有个人能替她带句话也是好的。   钟涣原本是来劝钟芫的,可能他离开的时候却要去劝陛下了,离开宫殿的少年满脸苦笑,连一行宫人从迎面而来都没注意。   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却已是避闪不急。   早间落了几寸雨丝,这会路面还潮湿着,好在暖阳高起,寒意不深,钟涣看着眼前端方迤逦的女子愣了稍许,才垂首行礼。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戚锦黛看着眼前的钟涣,脸上也露出几分意外,不过很快她便收拢了神情,微微颔首之后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而去。   停在原地的钟涣不禁怅然地叹了口气,今日的他实在是诸事不顺。   比起钟涣的垂头丧气,钟芫那边倒平和的紧。   自从钟涣离开了之后,宫里看守似乎突然便松弛了许多,偶尔的时候宫婢还是主动询问钟芫要不要出去走走,只是都被钟芫拒绝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钟芫终于瞧见了箫成玉。   男人怀里抱着厚实的外袍,钟芫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从软榻上拉了起来,接着身上便被裹上厚厚的外袍。   她在满脸的迷茫中被箫成玉拉着上了马车,然后又驶入了宫外。   作者有话说:   ~   评论区有红包降落哦~~ 第62章   ◎他是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   经历那么一场乱事, 如今的魏都依旧熙攘繁华, 那些日子的混乱似乎已然被人所遗忘。   钟芫坐在马车里,她看了眼身边的箫成玉,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也不知在沉思什么。   不多时, 马车停了下来。   钟芫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箫成玉拉着手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热闹的街市, 外面似乎也没什么戒备的侍卫,钟芫匆忙走到马车前, 这才发现驾车的居然是许久未见的九川。   少年脸上有些淤青, 但看起来却还算精神, 只是他一瞧见钟芫,便立刻转过脸去。   钟芫以为他恼是在自己当初在朔州不告而别, 正迟疑着, 却听少年闷闷的声音。   “阿姐先不要看我……”   钟芫愣了下,随即才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脸上的伤, 九川自小就是这样,喜欢打架又害怕的被她训斥,所以每次受了伤都会遮掩起来。   都长大了怎么还是这般心性。   钟芫有些无奈但也没有点破, 她看了眼身边的箫成玉,男人也蹙眉瞥着九川, 只是察觉了钟芫的视线后又移开了视线。   不过箫成玉很快也反应过来,他握着钟芫的手紧了紧。   “……不是我。”   男人的声音很低,钟芫听着只是浅浅的点了下头。   她看了眼从马车上下来的九川, 少年身上穿着寻常侍从的衣饰, 停好马车后便默默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钟芫终是忍不住, 便直接开口道:“陛下今日是有什么安排吗?”   如果是为了让她见一眼九川,似乎也不至于,若说是其他事,她又实在猜不出。   听到钟芫询问,箫成玉的脚步稍稍顿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拉着她朝人群中走去。   街巷里人潮往来,男人步伐很快,钟芫踉跄了下才勉强跟上,日渐西沉,晚风拂过刺的脸颊微痛,钟芫抬起手拢紧了衣领。   虽然在魏都待了十余年,但是她其实并不熟悉魏都的街巷,钟芫抬起头却只能瞧见男人宽大的背影。   大抵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与她说,今日箫成玉反常的很。   渐渐地钟芫突然发觉身边的场景有些熟悉,直到看到不远处长桥,她才想起去年的灯会。   此时男人的步伐终于也慢了下来,他手中微微用力钟芫便又靠近了他几分。   “今年没来及给你庆生,今日给你补上。”   钟芫愣了下,她跟着男人身后,在踏上桥的一瞬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啸。随着剧烈的炸响,苍蓝的天幕瞬息间明亮如昼。   “快看,快看,有人在放烟花——”   “好美啊——”   钟芫听着耳边的欢呼声,跟着箫成玉一步一步踏上风雪桥,今日无月无雪,只有阴仄仄的寒风和喧扰沸腾的人潮,此番场面不论写作诗句还是画作工笔,似乎都缺了些许风情。   烟花在头顶化作繁星又在须臾后化作尘烟般的雾气,直到走到去年买糖人的地方,钟芫才听到男人有些局促有些期待的声音。   “阿芫,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男人沙哑的嗓音混在兴奋的人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不过钟芫还是听清了,烟花一颗一颗的炸响,有这么多闪烁的星辰照着,她能将他看得很清楚。   钟芫仰着头,她望着箫成玉紧抿的双唇和颤动的眼眸,几乎没有犹豫,她缓缓开口道。   “不好。”   两人的身后,原本眉目紧锁的少年听到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几分雀跃,可等他抬眸间瞥见陛下,那尚未扬起的喜色顿时又收拢了去。   风渐渐大了,钟芫看着男人泛红的双眼,僵了僵,她抬手将那道刺目的泪痕抹去。   她是那么了解箫成玉,知道他本来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只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便对她多些纵容。   但是今日他是真的在求她。   想着,钟芫竟扯了下嘴角。   “这么多年了,你终是被我气哭了一次。”   两人对视着,钟芫知道自己笑的难看,便直接抬起手将男人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侧。   陛下身形高大,此番这么弓着腰依靠着女子的肩上实在是怪异的紧,只是身边的人都被烟火吸引着,一时间也无人注意到他们。   “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他?”   “明明我们才是先遇见的……”   男人说得很慢,他的嗓音太哑,钟芫要很努力才能听清他说得是什么。钟芫没有回答,她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有些事总是要藏在心里一辈子,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是何其狭隘,所以不能忍受和旁人分享心中所爱,可她偏偏又不够心狠,所以也做不到去打扰他的前程。   “箫成玉……”   钟芫眼中也渐渐的模糊起来,她无法回答,所以只能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箫成玉……箫成玉……”   烟火在两人头顶亮起,绚烂的明媚的刺目的。   “你放我走吧……”   钟芫等最后一滴泪落完后,闭着眼眸松开了手,她看着男人双眼,“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你什么都有了,我当了一辈子婢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想要一个人而已。”   “你成全我好不好……”   箫成玉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后悔和委屈。   “到底是什么时候……”   箫成玉垂下头,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他并不想自己在钟芫面前过于的失态。   “你分明一直和我在一起,到底什么时候你会喜欢上他?”   “我想不明白,阿芫……”   他已经那么努力的,那么拼命地站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想给她安稳无虞的一生,可他好不容易得到一切,她却说自己根本不要他。   “为什么……”   箫成玉耿耿于怀地问着,但是却没有人回答。   钟芫只是沉默地站着,桥下的江水也仿佛被冰冻了一般,几艘画舫顺着江水从他们脚下流淌而下,钟芫听到少女的曼妙清歌,想起他们从前的嬉闹和许多无意义的许诺。   “阿芫,你等我……”   从前箫成玉总是会对她说这句话,而他给她的许多承诺其实大多也都实现了,好在她一惯谨言慎行,所以不曾应许过什么。   不然此刻便更要难以启齿了。   “箫成玉,你成全我好不好……”   钟芫看着颓然失落的男人,她也不想他这么难过,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是要分开的,就算她答应了他,享受了这片刻的欢喜,可只要他是皇帝,她便只有这片刻。   可这次沉默的却是箫成玉。   钟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宫的,只记得箫成玉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回了荣华殿,直到她困倦的睡下,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坐着。   只是第二日钟芫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箫成玉的身影。   但是床下却多了一堆跪着的宫人。   容总管看到钟芫醒了,随即便重整了精神,他摊开手中的明黄卷宗,清了清嗓子。   “应天顺时,受兹眀命——”   “今册封鈡氏嫡女为朝华公主,赐摘星殿为公主府,食邑万户——”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此时钟芫不过刚起身,昨夜许是哭了许久,她眼睛有些痛,眼下还不那么清醒,她静坐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容贞宣读的是什么。   容总管宣完旨意后便小心的将手中的圣旨呈到钟芫面前。   陛下特意交代了不要惊扰钟……不,应该是朝华公主,所以他这把老骨头方才跪了快一个时辰。   钟芫接过圣旨看着上面的天宝大印,下意识便道。   “箫成玉是疯了吗……”   竟将她册封为公主。   跪着的人自然不敢回答她这个问题,好在这个时候礼部的人来了,还在神游的钟芫便被宫人服侍着在梳洗打理起来。   钟家嫡女被册封为公主,钟涣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因为之前淋了雨他正巧告病休沐,还是戚裕来看他,他才知道阿姐竟成了朝华公主。   彼时他的神情和钟芫无二,也是满脸的错愕惊诧。   他一直以为陛下对阿姊……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如此突然?”   戚裕蹙了蹙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说是之前荣安王叛乱时护驾有功,所以被封赏为公主。”   说着他轻笑了下,然后拍了拍钟涣的肩膀,“你那阿姐倒是不一般,公主的身份虽比不上宠妃,但等入了宗祠,便也是真正的皇族,听说陛下给的赏赐颇多,还将摘星殿赐给了你阿姐做府邸,这般荣宠,可是世间少有。”   钟涣闻言勉强的笑了笑,他便是再无知也看得出陛下对阿姐的感情可并非什么兄长情谊。   而且阿姐她……   戚裕看出钟涣欲言又止,只当他是太过惊讶,只是玩笑道,“你阿姐是公主,那日后我见你岂不是也要行礼了?”   钟涣闻言苦笑道:“戚兄莫要取笑我了。”   陛下这道旨意来的突然,可忙坏了礼部和宗人府的人。陛下说三日后给朝华公主册封,可那些要求却堪比登基大典,可做臣子的便是欲哭无泪也得忍着。   而自从接旨之后,钟芫也从荣华殿搬去了摘星殿。   如今她是公主,便再也没有人限制她的出入,姜太妃来看过她,言语间透着几分复杂,好像觉得欢喜又觉得遗憾。   “其实这样也好。”   “这些年来,我其实早就把你当成自己孩子,你和玉儿一样,从小就犟……”说着太妃娘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感慨的笑了下。   “阿芫啊,叫声娘来听听。”   钟芫被姜太妃拥在怀里,莫名感到一阵酸涩。   “阿娘——”   听到这声娘,太妃娘娘随即展颜笑开,她把腕上的镯子取下来套在钟芫手上。   “你也知道的,我啊,当年出生也不好,身上也就这镯子最贵重,你且戴着,可不许嫌弃。”   钟芫听着不断地摇着头,眼中已有几分氤氲。   姜太妃看着自己养大的姑娘,眼中的遗憾更甚。   如今钟芫成了公主,他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本是大喜的日子,但是她内心里却万分复杂。   昨夜儿子在自己床前哭了一整夜,从前过的那么难,她都没有见箫成玉哭过,但是昨夜却是真的哭了,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叫她这个当娘的何其为难。   “阿芫,阿娘只希望,你和玉儿都好好的……”   姜太妃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惆怅,钟芫又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她看着手中的镯子,心中也有几分沉重。   她宁愿箫成玉怨她或恨她,可他偏偏把最好的一切都捧在她的面前。   他是非要与她在一起不可。   哪怕是兄妹。 第63章   ◎正文完结◎   钟芫被封为公主的当日, 消息便传到了临安王的府上。   起初箫怀执是愣了下, 随后便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转圈,霖殊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喝着茶一边狞笑。   “莫非是应了那句有情人终成兄妹?”   箫怀执脚步一顿,他转而看向拢着衣袖端坐的霖殊。   “若是皇兄知道霖将军擅自回京, 不知道会赏上几个军棍?”   “你——”   霖殊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不过他放下茶盏后,还是起身到箫怀执身边劝道, “这圣旨都宣了,还是昭告天下, 事已定局你又能如何, 与其与我置气, 还不如想个办法远走高飞算了。”   霖殊嘴上说的简单,但他这也不过安慰而已, 陛下亲封的公主和当朝王爷私奔, 这若是传出去,且不说箫成玉, 便是宗族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这样的道理,箫怀执自然比霖殊更清楚。   可就算再清楚,他也没有能力阻止什么, 甚至于,他还得亲自去为之恭祝庆贺。   三日后, 便是朝华公主的册封大典。   霖殊还是胆子大的,仗着这些年都在边境少有人认出他,乔装了下便装作王府的下人随着箫怀执一起去了魏宫。   当初箫成玉登基时箫怀执尚在地牢, 所以遗憾错过了那场隆重的登基大典, 不过今日皇兄倒似弥补一般给了他个最绝佳的位置。   箫怀执扬首看着钟芫, 他还是第一见她如此盛装模样。   当真是极美极美的。   许是钟芫自己也不知道,她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眸里总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疏冷,好像游离人间的过客。   好在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爱笑的。   钟芫也看见了箫怀执,今日的他安静异常,不过每当目光相碰时他还是会弯起眉眼。   只是在某位皇叔哈哈笑着让箫怀执唤她皇姐时,他笑得略微有些难看。   好在众人也只当这是玩笑,一句之后便不去在意了。   而这之后钟芫也收回了望向箫怀执的视线,她很疲惫,四更天时箫成玉便亲自来将她唤醒试衣,接下来便是无数的繁冗礼节,待到册封结束的时候,钟芫还仿佛是在梦里一般。   想起方才那些其乐融融的场面,钟芫倒是有些好奇箫成玉是怎么摆平这些皇族贵胄的。   他们这些贵族素来看重出生,她这么一个婢子也成了皇族,不知背地里箫成玉会被如何议论。   回摘星殿的路上,她无意间瞧见箫怀执与箫成玉站在一处,只是隔得太远,她既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也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   身后的侍从见公主停下,一大帮人也跟着停住脚步。   新主子的脾气他们还不清楚,伺候的时候自然是要万分小心。   可等着等着,却只见公主打了个哈欠,然后便慵懒地登上了车辇。   钟芫想着,总归是众目睽睽,他们之间便是有再多的恩怨也应当会维持住皇族的体面,所以她只是扫了眼便走了。   这些日子她太累了,已无力再多想什么。   可她却不曾料到,自那一眼之后,她便彻底失去了箫怀执的消息。   他仿佛是人间蒸发一般突然消失在了踪迹,她曾亲自去过几次临安王府,可府上的人却只说王爷在养病,她若是硬闯,寻安便会出现阻止。   后来钟芫便不再问了。   她开始安心做自己这个公主,每日巡街游赏,逍遥自在。箫成玉不会过问她,只要她在魏都,在他身边。   钟芫开始唤箫成玉皇兄,虽然每次他的脸色都不那么好看。   春去秋来间,转眼便是一年。   这一年十分平平无奇,除了岁末的时候传来临安王病逝的消息,整个魏都都没什么值得议论的谈资。   今年魏都反常的没有一场雪下,年关过了依旧是艳阳高照,对此百姓焦虑百官忧愁,而钟芫却整日整日的窝在公主府贪懒。   这长时间不出去,钟芫身边的婢子倒是有些坐不住了。   “公主公主,长安街开了个皓月阁,听说那里都是俊俏郎君,而且……只接女客。”   钟芫听着身边的丫头兴奋叽叽喳喳,却只是无甚兴趣的挑了挑眉。公主府上的规矩不多,所以渐渐的原先谨慎小心的宫人婢子也都大胆了起来。   九川闻言便皱起了眉。   “再唆使我阿姐去那种地方,我就把你扔到青楼里去。”   自从钟芫当了朝华公主,九川也重回了玄衣卫,只是他负责的只有这小小的公主府。对此九川倒是不甚在意,他反而这样更好,能名正言顺的陪在阿姐身边。   婢子嘴上说着不怕九川的恐吓,整个人却往钟芫身边挨得更近了些。   钟芫虽然对那皓月阁虽然没什么兴趣,但她还是心血来潮的准备去宫外看看。   没过多久,车辇护卫便会整整齐齐恭候在殿外。   钟芫随便没有披了件外袍便上了马车,仗着箫成玉的纵容,如今她在魏都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于王公大臣见了朝华公主的车辇都会先行避让。   但是今日钟芫却碰了个钉子。   方听到禀告时钟芫还笑了下,这人上人当得久了,倒是也不由自主地跋扈了起来。   她掀开车帘正想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却在抬眸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车前,男人一袭白衣看着毓秀清雅,他怀里抱着一张古琴,见她望过来便扬首念道。   “草民姓淮名执,祖籍明州,因仰慕公主,特来自请入府。”   经久未见,如今这男人的脸皮倒是厚实的紧,被乌泱泱的人群围着还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来,钟芫心中震撼,正在她想着该如何开口时,一时不慎手中的丝绢飘落到车窗外。   霎时间,围观的人群便沸腾了起来。   男人捡起地上的丝绢,举手投足却颇有风度,可他一开口,却又将钟芫惊到。   “能得公主垂帘,实乃草民一生之幸。”   男人说着,便十分迅捷从容地登上了车辇。   钟芫错愕已是难以遮掩,箫怀执却装模作样的放下车帘,任凭围观的人开始胡乱揣度,最后还是九川忍不住将围观的人群全部驱散。   直到车辇重新动起,钟芫看着不知要“死”上几次的箫怀执,终于忍无可忍道。   “莫不是你也疯了?”   箫怀执把那做戏用的古琴搁置了一边,却对着双眉紧蹙的钟芫笑道。   “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皇兄,才换来这入府的机会,阿芫以后可得对我负责。”   钟芫听着箫怀执的话,几乎立刻便明白了箫怀执的意思,但她还是继续道。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箫怀执也不反驳,他伸手将钟芫拥入怀中,然后轻轻抚平她紧皱的眉间。   “莫要恼了,我可是求了皇兄很久……”   想起那日箫成玉看向他的眼神,箫怀执不由得轻蹭了下钟芫的发丝。   “这次换我来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