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桃夭的太子赘婿》作者:十方海   文案:   太子谢珩南巡遇刺,被一个美貌憨傻的小寡妇救了。   转头,被她家人威胁留下来做赘婿传宗接代。   行动不便的谢珩不得不委曲求全答应下来。   成婚当晚,小寡妇红着脸保证:“夫,夫君放心,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深感奇耻大辱的谢珩背过身去:刁民!   后来,伤好后的谢珩要走。   小寡妇站在刚落成的新屋前憋红了眼睛:“你留下来我赚更多的钱养你好不好?”   谢珩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宫以后,谢珩总在午夜梦回时梦到那对朦胧泪眼,以及那句“要养他”的话。   他望着偌大的东宫,心想多一个小寡妇也不是不行。   可是等他再回去时,小寡妇不见了,新屋后面多了一座新坟,孤零零的坟头上插着一株桃花。   ——   桃源村的村民们发现桃夭家走了很久的神仙赘婿回来了,但是人疯了。   他对着桃夭的衣冠冢一边吐血一边恶狠狠道:“死得好,孤再也不惦记了!”   ——   许丞相家走丢多年的嫡小姐找到了,许丞相为了弥补自己的掌上明珠,特地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亲宴。   席间,谢珩望着与光风霁月的探花郎眉来眼去,据说刚死了赘婿的寡妇许小姐,一脸阴沉地捏碎酒杯。   后花园里,许小姐与探花郎交换信物后,含羞带怯承诺:“等成了婚,我一定会让二哥哥过上好日子!”   探花郎前脚才走,许小姐后脚被人拖进假山,还未来得及呼救,就对上一双阴冷的眼。   她那“英年早逝”的赘婿咬牙切齿:“这话,你究竟送了几回?”   许·桃夭·小姐:!!!   1.女主望门寡,sc   2.1V1+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桃夭(许筠宁) ┃ 配角:谢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后来,太子赘婿非要为爱做三!   立意:真心换真心   作品简评:望门寡桃夭在河边救了南巡遇刺重伤的太子谢珩,因为怕被恶毒亲戚吃绝户,其公公胁迫不良于行的谢珩给桃夭做了赘婿。原本心不甘情不愿,最是看重自己名声的太子珩却逐渐被桃夭的善良纯真暖了心,动了情,到最后因为各种机缘巧合的错过,而偏偏想要强求的故事。本文行文流畅,剧情跌宕起伏,人物形象刻画极为生动,尤其是女主桃夭自始自终奉行着亡夫“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的这一准则贯穿始终,不忘初心,令人感动。 第1章   四月中旬,谷雨时节。   昨儿才下一场雨,今日天放晴,日头格外热烈。   阳光从桃源村村口那棵绿荫如盖的百年大榕树细缝间映入波光粼粼的池塘里,照得一汪池水绿油油。   已经快到晌午,桃源村的女人们也都陆陆续续来到池塘边淘洗米菜,热热闹闹地谈论着十里八乡的八卦事儿。   正说得热闹,一个骑着毛驴,哼唱着淫词艳曲儿的轻浮男人从大榕树跟前经过,朝着南边去了。   南边靠山,只住着一户人家,那就是桃源村唯一一个外姓人,也是这十里八乡的赤脚大夫宋大夫家。   刚才过去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大夫的婆姨娘家那个长日里游手好闲的侄儿陈八两,十里八乡出名的泼皮无赖。   自从宋家独子宋莲生没了,莲生娘看不开,疯了,宋大夫身子骨也塌了。   这陈八两心里头便打起吃绝户的坏主意,隔三岔五往桃源村跑,摆明是想等宋家二老一命呜呼后继承他家的宅子。   以及宋家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寡妇。   村里最刻薄的春花娘说:“他这个月都第三回 来了吧,我看哪,那憨傻的小寡妇迟早被他搞到手!”   桃源村的里正婆娘张氏向来与宋家交好,闻言骂道:“瞎嚼什么蛆!”   春花娘眼睛翻了翻,却没敢作声。   正在这时打南边慢悠悠走来一个背着竹篓,头戴斗笠的小娘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淡绿色窄袖襦裙,手里还拿着几支娇嫩的桃花,悠然自得的样子格外引人注目。   来人正是宋家因病去世两年的独子宋莲生的媳妇儿——十里八乡出了名美貌的望门寡桃夭。   她已经走到大榕树下,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笑眯眯地向大家打招呼。   最多十五六岁的女子生得极美,柳叶弯眉樱桃唇,娇艳得像是春日里开出来的灼灼桃花,叫人一看移不开眼。   桃源村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天仙来,一点儿不似庄户人家的姑娘!   尤其是那一身皮子,就跟敷了一层雪粉似的,怎么也晒不黑。   众人想到方才过去的陈八两,有些心思复杂地回应她。   其实小寡妇也是个可怜人,自宋莲生六七年前在后山河边捡来后,因为什么都不记得,就被心善的宋家人养着,也算是宋家的童养媳。   后来宋莲生快不行了,莲生他娘病急乱投医就让两个人成亲冲喜。   谁知才拜完堂,当晚宋莲生就去了。   童养媳至此成了望门寡。   在乡下人眼里,望门寡那是天生的克夫命,嫁谁谁危险,远不如生过孩子改嫁的寡妇值钱。   可架不住她人生得实在美貌,托媒婆提亲的人照样多得很。   只是任凭媒婆磨破嘴皮子小寡妇只有一句话:她不改嫁,只要倒插门的赘婿。   乡下人卖的都是力气,给人做上门女婿那是要给人戳脊梁骨,被嘲笑一辈子的。   家里但凡有口吃的,一个有手有脚有自尊的大男人断然没有给人做上门女婿的道理。   更何况她家病的病,疯的疯,穷得只剩下几间破屋子,更加没人愿意。   是以别的姑娘家十五六岁都在等着嫁人的年龄,她已经守了两年寡。   这事儿要是换成正常女子不得哭死。   她却从来不跟人诉苦,成日里不是绣花就是采药,见谁都爱笑。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小时候磕坏了脑子,人有些憨傻。   张氏见小寡妇打完招呼要回家,急急忙忙拦了上去,“桃夭,你先别回去!”   桃夭以为张氏是问前些日子托她绣的枕巾,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婶儿,枕巾我还没绣好。前天下了雨,我阿耶着了风寒,我一时没空出时间来。”   她这一笑,像是含了两汪水的乌眸弯成了小月牙,粉腮旋出两个浅浅的酒涡来,乖巧又可爱。   “那个不着急,”一颗心都要跟着化了的张氏朝着她家方向努努嘴,“你先别回家,那个混蛋又来了!”   这时候撞上那破皮无赖,能落得什么好!   张氏的本意是让桃夭避一避,谁知道她一听就急了,立刻往家里跑。   不多时的功夫,南边传来打砸声。   张氏踌躇半天还是有些不放心,赶紧朝着南边去了。   其他人见状都赶紧跟上去,生怕去晚了看不着热闹。   *   宋家人口不多,三间房子,一间厨房,院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枣树,朝南那一面墙有个小花圃,种了些美人蕉。   众人赶到时,平日里整洁的院子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散落着晒干的草药,就连墙角小花圃里种的那一溜美人蕉都被拔了,随意丢在地上。   拄着一根竹竿的宋大夫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有些痴傻的莲生娘抱着一件青杉缩在墙根下念念有词。   刚才还乖巧可人的小寡妇握着一根竹竿挡在东边那间上了锁的屋子门前,凶巴巴瞪着陈八两。   只因她长相过于娇媚,瞪人也似撒娇。   陈八两被她瞪得全身骨头酥麻,逼近一步,胸口挨着那竹尖,腆着脸嬉笑,“嫂子你别恼啊,我不过就是想看看我那死鬼表哥屋子里藏了什么宝贝。再说,家里的一切早晚都是我的,有什么是我不能拿,不能看的……”   说话间,两颗眼珠子毫不避讳地在桃夭的胸腰来回打转,猥琐至极。   没带这么欺负人的!   按理来说,这是别人的家事儿,就算是村子里的里正也没道理管。   可张氏见着陈八两三番五次肆无忌惮欺负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寡妇,抄起墙根的棍子在他背上狠敲了一下。   陈八两冷不丁背上挨了一棍子,“哎呀”喊疼,一回头见赵里正家里出了名泼辣的婆姨正一脸凶狠瞪着自己,想起她家跟县令家是姻亲,硬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脏话给咽了下去,骂骂咧咧走了。   临走前,他对着抱着衣裳口中念念有词的莲生娘,故意扯着嗓子说:“姑啊,别人都欺负我哩,我就不能留在这儿了。过半个月我再来,到时候我就不走了,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替莲生哥照顾您跟嫂子!”说罢,骑着毛驴扬长而去。   “莲生……”原本痴傻的莲生娘一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众人,突然站起来,拿起竖在墙根的扫把朝正收拾院子的桃夭打去。边打边喊:“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是你克死了莲生!”   宋大夫见她又犯病,与张氏还有赵里正三人和力强行把她拖进屋子里闩上门。   里头的莲生娘不断拍打着门,口里骂骂咧咧,哪里还有从前温柔贤淑的模样。   村民们等陈八两走远了,这才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谴责他,又见挨了打的桃夭白嫩的脸上多了一道红印,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把地上那些花草给种上,无不在心里叹息:怪不得人都说她有些憨傻,都什么时候了,若是换成旁人不得哭死,偏她还有心情种花!   一旁的张氏不耐烦赶人,“都散了,回去吃饭去!”   看热闹的这才离去。   她上前帮着一块收拾院子,见桃夭还在培土,说:“都拔出来了,还要它做什么?”   桃夭一脸认真,“这些花儿是莲生哥哥临走前种下的。莲生哥哥说这些花好养活,能活的。”   张氏闻言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若是宋莲生还在该多好,那样漂亮有学问,性子还极好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别说莲生娘受不了,就连她一个外人想想都心疼。   也不知这一家子往后怎么熬!   *   张氏走后不久,宋大夫从屋里出来,望着正晒草药的桃夭欲言又止。   桃夭揉揉泛红的眼睛,“我知道阿娘不是有心的,阿娘从前可疼我了。”   宋大夫一言不发又回屋去,看着抱着儿子衣裳呜咽不止的妻子老泪纵横。   这样下去,迟早拖死孩子!   *   饭后,桃夭拿出赵淑兰托她做的绣活,费了一个多时辰绣好最后一针,把绣品用一块布包好后朝着村北头走去。   赵里正是村里最阔的人家,去年刚刚建好的一座二进二出的宅院在村里一众矮屋里格外显眼。   桃夭到赵里正院子的时候,赵里正不在家,院子里只剩下正在晒黄豆酱的张氏。   张氏见她来了很高兴,连忙招呼着她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下,又从屋子里端了一盘前日里闺女送来的点心搁在她面前,看着她脸上的红痕,心疼的眼圈都红了。   “我没事儿了。”桃夭笑笑,把包袱里叠的整整齐齐的枕巾拿给她。   张氏接过来一看,眼睛都直了,不住赞叹。   桃夭这一手绣活真是绝了,尤其是上头的蝴蝶,绣得栩栩如生。   长得这么水灵,加上这刺绣的手艺,这要是搁在普通人家待嫁的姑娘,恐怕提亲的人连门槛都踩烂了,什么样的好人家找不到。   她越发觉得可惜,“那个陈八两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要是他真住到桃夭家里头,那就麻烦大了!   寡妇门前本就是非多,谁知道传来传去成什么样。   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儿,婶儿帮你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跟婶儿说实话。”   桃夭咬着白嫩嫩的指尖,还是那句话,“我不挑,愿意给我做上门女婿就行,要不您看着找找。”   张氏知道她是丢不开宋莲生的耶娘,叹息,“你这孩子就是个傻的,能给人做上门女婿的,那能是个好的吗?”   桃夭眯着眼睫笑,“万一就捡着一个好的呢。”   张氏被她逗笑,把早早准备好的钱塞到她手里,“是是是,说不定就从天上给我们桃夭掉下来一个上门女婿!”   从赵里长家里出来后,桃夭数了数钱袋里的钱,盘算着天气逐渐暖和了,过几日上城买两块布回来给耶娘做春衣,最好能说动阿耶再去一趟回春堂找大夫瞧一瞧阿娘的病。   既然上城,少不得要把草药也带上。   她见时间还早,打算再去山上转转。   只是这桃花山就是再大,也经不住她日日来。   她在山里转悠了一会儿,没采着什么值钱的草药,倒采了一些蘑菇,也算是收获颇丰,正打算去小河边洗干净再回家,谁知才到山脚下,便瞧见不远处落满粉色花瓣的浅滩上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   西斜的日暮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人躺着的一片水滩里泛着血色的光。   流这么多血,不会死了吧? 第2章   别不要我   近了,桃夭才发现那人全是血,发冠应是被水冲散,乌黑的发丝如同水藻一样在血红的溪水里荡来荡去。小半张脸浸在被血染红的浅滩里,另外半张脸被胳膊挡着,看不清楚模样,只瞧着手背上的肌肤很白。   她弯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谁知原本昏迷不醒的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还活着!   桃夭惊骇出声,以为他醒了,可只一瞬的功夫,他又趴了回去。   伤成这样,竟然还这么警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桃夭吐了几口气,用力将他翻过来,待瞧清楚他的模样愣住了。   是个生得极俊美的郎君,看着跟莲生哥哥年龄差不多大。   宋大夫从小教她医者要以救死扶伤为天职,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尝试着把男人扶回家去,可他生得高大,再加上昏迷不醒,死沉死沉,她光是把他从河滩上扶起来就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试着挪动一步,好容易扶起来的人跟只泥鳅一样往下滑。   她急急忙忙圈住他的腰,却被他带倒,“扑通”一声响,两人一起跌回河滩。   昏迷不醒的男人硬生生被她砸醒,“闷哼”一声,撑开眼皮子,漆黑的眼珠子微微转动,有气无力说了句“放肆”,再次晕过去。   桃夭赶紧从他胸前爬起来,见他小腹处又有鲜血涌出来,想着凭她的力气人是拖不回去了,得找辆板车来。   此刻宁静的小山村的炊烟袅袅升起,未避免被村里人看见这一身的血迹,她背着小竹篓抄小路回家去了。   *   家里。   夕阳的最后一点儿余晖消散,出去一下午的桃夭还没回来。   宋大夫想起白天的陈八两,实在有些不放心,要去寻人。   才出院子,就见桃夭浑身失血的小跑回来。   宋大夫大骇,“你受伤了?”   桃夭忙道;“不是我,我待会儿再回来跟您说。”   不等宋大夫说话,她推了小推车又抄小路往河边去了。   一刻钟以后,浑身裹满杂草的桃夭终于推着板车到家。   宋大夫看着板车上血淋淋的男子震惊不已:“这谁啊?”   腿肚子都在打颤的桃夭摇摇头,“不认识,从河边捡来的,受了很重的伤,阿耶你快看看!”   宋大夫看着不知摔了多少跤才把人拉回来的桃夭,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下都这个境地了,她不担心自己,还有心情捡人。   她为人太过老实善良,等他不在了,没人看着点可怎么办?   桃夭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阿娘好点没有?”边说边往南屋走。   宋大夫想起屋里的东西还没收拾,赶紧追上去,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桃夭仰着脸呆望着悬在房梁上的一根麻绳,又看看脖子上套着一根麻绳,昏昏欲睡的莲生娘,面色煞白,嘴唇颤抖,眼圈逐渐红了。   被人背地里指着脊梁骨说是“克夫望门寡”,被陈八两多次言语调戏,被追着打都没有哭的桃夭,此刻却委屈极了,眼泪盈满眼眶,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白皙的脸颊一串一串往下掉。   她走上前默不作声取下莲生娘脖颈里的麻绳,扶着她躺下,又把房梁上的麻绳抽回来,低着头往外走。   走一路,眼泪掉一路。   宋大夫心虚地跟在后面,想要跟她解释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今日他等她出门以后,看着疯疯癫癫的妻子,又想到陈八两的话,思来想去这样活着连累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给妻子喂了大剂量的安神汤,原本打算先勒死她,自己再上吊。   只是他一辈子救死扶伤,杀人还是头一次,实在下不了手。   谁知道却被她瞧见了。   他真是没用,连死都死不成!   直到出了屋子,她才开口,“后天去一趟县城,带阿娘一块去。兰子姐姐说回春堂新来的坐堂大夫专治疑难杂症。”   她哭成这样,宋大夫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点头。   桃夭这才擦干眼泪,指着院子里还蜷缩在小推车上,大长腿还耷拉在外面的男人,问:“那他搁哪儿?”   人都救回来了,不能不管。   宋家有三间屋子。莲生住一间,桃夭住一间,宋大夫夫妇住一间。   总不好把人弄进一个姑娘家屋里去。   宋大夫想了想,取了钥匙径直走到东边那间已经两年没有住过人的屋子。   那是宋莲生的屋子。   不大的屋子被用竹帘隔成两部分。   外面是书房,里间是卧室。   虽然两年未住人,可这里每隔几日就要打扫一次,十分干净。   屋子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宋莲生临终前的样子。   桃夭望着书桌上干涸的砚台似乎出了神,仿佛看见宋莲生还坐在那儿写字,一见到她来,笑盈盈地望着她,叫她过去。   直到宋大夫叫她,她才回过神,赶紧帮着把人扶到床上去。   宋大夫身子骨实在太差,才把人搁在床上就气喘吁吁。   桃夭以前经常帮着他打下手,不等吩咐已经拿来了药箱。等万事妥当,这才在宋大夫的催促下回去换衣裳。   宋大夫待气息平稳些,开始替床上的男人检查伤势。   也不知他几时受的伤,伤口处都已经跟衣裳粘连在一起,根本剥不下来,直接用剪刀剪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   饶是他做了半辈子大夫,这样重的伤还是头一次见。   男人胸前背后多处擦伤,腹部一道长约三寸,深一寸,皮肉外翻的伤口最为凶险。伤口虽不致命,可他不知在冷水里泡了多久,再加上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都是个奇迹,救不救得回来更是难说。   还有他的左腿,骨头错位得厉害,须得尽快接骨。   只是眼下天色太暗,他眼神不好,只能等明日。   宋大夫替他包扎伤口后又拿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了。   忙完这一切,他体力不支坐在地上,瞥了一眼被他剪成碎片的衣裳眉头紧锁。   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闯荡过,也算见多识广。这人衣着不俗,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只是怎么会出现在那条河滩?   他思来想去,认为应该是前几日下雨,河水涨潮后顺着上游溯流而下,然后在此处搁浅。   说起来,当初桃夭也是从那小河边捡来的。   *   屋外,桃夭已经做好饭。   这会儿宋大夫还没有出来,便先服侍着莲生娘吃饭。   莲生娘这会儿清醒些,见桃夭白嫩的脸颊上一道红痕,一脸心疼:“怎么受伤了,是不是那个春花又偷偷欺负你了,你告诉阿娘,阿娘明天找她去!”   桃夭蹭了蹭她温暖的手心,“不小心磕的。”   莲生娘却望向窗外,“天都黑了,怎么你莲生哥哥都还不回来?”   桃夭眼睛有些酸,“阿娘又忘了,莲生哥哥去上学了,要很久才回来,咱们先吃饭好不好?”   莲生娘摇头,“我要等莲生回来一块吃。”   桃夭哄她,“若是莲生哥哥回来看见阿娘都瘦了,定然会不高兴。”   “那阿娘现在就吃。”莲生娘立刻乖乖张开嘴巴。   待她吃完饭,桃夭又打了热水替她擦洗干净手脚,直到她睡了,这才去吃饭。   天已经彻底黑了,银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连点灯都省了。   宋大夫正坐在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两碗黄澄澄的小米饭,一盆蘑菇青菜汤。   桃夭盛了一碗蘑菇汤搁到宋大夫面前,问:“那个郎君救得回来吗?”   “难说,得看他自己的命。”   他们医者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桃夭“嗯”了一声,却没有动筷子。   宋大夫吃了一口汤,准备跟她说说这世上人心险恶,以后他不在,万不可以随便捡人回来,她吸吸鼻子,小声说:“阿耶,你别跟阿娘寻死,莲生哥已经不在了,你们若是也不要我,我一个人会害怕。”   不等宋大夫说话,她又自顾自说:“今儿下午我托张婶儿给我找个倒插门的女婿。等成了亲,家里有个男人,那个陈八两就不敢来了。”   月光下的少女顶着一张尚且稚嫩的脸,说起自己的婚事来就像是在谈论着一笔交易,不见任何的羞涩与向往。   宋大夫把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喝汤,脸上的泪也混入汤里,本来味道鲜美的蘑菇汤变得咸涩。   外头的人都说她是望门寡,是克星,非说是因为她同莲生成婚后莲生才不行的。可他们哪里知道,莲生同她成婚前早就不行了。   是她死活要跟莲生成亲,说不能让莲生一个人在地下孤苦无依。   才拜完堂,莲生就没了,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从此落得一个望门寡的名声。   这两年来,为了给莲生娘给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再加上他心灰意冷,身子骨一直不好,这个家的重担全部压在她身上。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每日天不亮背着竹篓上山去采药换钱。   值钱的药都生在深山里头,自己一个大男人出去走一趟都受不了,更何况她一个小姑娘。有好几次回来,她回来时都是遍体鳞伤。   他不让她去,她就偷偷去。说等她赚多了钱,就可以带阿娘去城里给治病。   她总说,莲生哥不在了,我们更要好好的。   后来她长大些,有人见她生得好看,便差媒婆上门提亲。她死活不愿,说谁要娶她就得入赘,跟她姓宋。   那黑心的媒婆三番五次吃了闭门羹,便在外头散播谣言。   村里的人跟着嚼舌根子,传来传去,不知怎么就传到莲生娘的耳朵里。   莲生娘只要一犯病后就开始打骂她,这孩子却一句怨言也没有,如同从前一样服侍她。   这个傻孩子,她不过是被捡来的,他也只是养了她几年,何须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在里头。   她怎么就那么傻!   若是他的莲生还活着该有多好了!   一想到儿子,宋大夫的心似乎又活过来。   莲生生前最放不下她跟妻子,托他要好好照顾她们两个。   他不能把她这么撇下了,总得先帮她找着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否则将来到了地下拿什么面目见莲生。   打定主意,宋大夫从碗里抬起头,红着眼眶保证,“你放心,阿耶以后都不会寻死。”   宋大夫向来说话算话。   桃夭终于破涕为笑,把今日赚的钱搁到他面前,一脸憧憬,”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阿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同阿娘!”   宋大夫不住点头,眼里的泪再次涌出来。   *   晚饭后。   宋大夫要去东屋守夜。   那人伤成那样,夜里定会高烧,若看着,估计就熬不过去了。   桃夭不同意,“我来守着就行,万一您再熬坏了,我明日可得照顾三个人。”   宋大夫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想着医者也没有那么多避讳,只得作罢,嘱咐她几句注意事项便回屋了。   *   夜色已经浓稠,桃夭掌灯去了东屋。   床上的男子面色好些,就是嘴唇有些干裂。   桃夭拿细棉布沾了水替他湿了嘴唇,便闭上眼睛假寐。   只是她忙活一日,实在困极,才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似有人在耳边说话。   她猛地睁开眼。   床上的人正在呓语,白皙的脸颊像是着了火。   糟了!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可才挨着,被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攥住手腕。   他这个人,怎么这么爱捉旁人的手腕! 第3章   她以为莲生哥哥回来了   男人手劲儿极大,快要把桃夭细细的腕子给捏断了。   桃夭吃痛,挣了几次没有挣出来,去掰他的手指,却发现烧得昏昏沉沉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拿着一对烧得血红的狭长眼眸冷冷盯着她瞧。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害怕地咬咬唇,结结巴巴:“你,你是不是口渴,你先松手,我倒水给你喝。”   他望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松手。   桃夭顾不得又麻又疼的手腕子,赶紧去倒了水递给他。   他却不接,像是等着她服侍。   桃夭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见他烧得厉害,还是将水小心喂到他嘴边去。   他吃水时还拿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桃夭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连着喂了他两杯水,他这才阖上眼眸。   桃夭终于松了口气。   后半夜他烧得愈发要紧,浑身滚烫,似着了火。   桃夭彷佛是看到宋莲生临终时的模样,一晚上在东屋与厨房往返,用热水反复擦拭着他的额头,脖颈,手心,脚心等处降温。   直到屋外传来第一声鸡鸣,男人滚烫的额头终于恢复正常,沉沉睡去。   熬了一夜的桃夭又累又倦,眼睛一闭,趴在床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   快晌午了。   糟了,还没煮饭!   桃夭急急推开门。   宋大夫正坐在院子里桃树下给莲生娘梳头。   他见桃夭出来,笑,“快去吃饭,阿耶做了你最爱吃的煎饼跟小米红枣粥。”   桃夭愣了楞,洗漱完去了厨房。   锅里果然搁着热乎的煎饼。   她咬了一大口煎饼,又咽了一口甜香的粥,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   阿耶做的饭就是比她做的好吃。   不对,阿耶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饭了!   不会是吃完这一顿又要背着自己偷偷寻死吧?   她顿时吃不下去了,慌忙跑到外头,有些委屈地看着宋大夫。   宋大夫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想通了,咱们一家得好好活。要是你莲生哥哥知道我们把你丢下了,一定会生气。你莲生哥哥不轻易生气,若真恼了,恐怕要好久都不理人。”   桃夭不疑有它,“嗯”了一声,眼睛弯成月牙。   宋大夫这时已经替莲生娘梳好头,道:“我去你里正大叔家里一趟。”   他这两年几乎从不出门,更别提去旁人家里。   桃夭有些惊讶,“阿耶去里正大叔家做什么?”   宋大夫含糊其辞:“就是有点儿小事去坐坐。药我已经煎好了,等那人醒了,先给他吃药。我回来后便替他接骨。”   桃夭一一应下。   临出门前,宋大夫去了一趟东屋替那人察看伤势。   昨夜天暗,他并未瞧清楚那人的模样。如今一看,此人竟生了一副金质玉相的好样貌,与自己的儿子一样的年纪。   他呆看片刻收回视线,环顾屋子里的摆设,一时有些触景生情,红着眼眶朝着赵里正家去了。   他身子骨不好,走得极慢,走了约一刻钟才到赵里正门口。   对于他的到来张氏显然很意外,愣了片刻赶紧把人迎进院子里来。   宋大夫不是个喜欢跟人叙旧的人,才坐下就说明来意。   “嫂子,我来是想托你给桃夭找个好婆家。”   正在倒水的张氏手顿了顿,不由地多看了一眼宋大夫。   他跟自家男人差不多年龄,从前多精神的人,如今头发发白,瘦骨嶙峋,像是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这个家要是再没个男人撑着,可不得把桃夭给活活累死。   张氏叹气,“这事儿我不是没跟她提过,她不肯,说是要找上门女婿。可你也知道,这给人做上门女婿的,能有好的吗?”   宋大夫哪里不晓得,挤出一抹笑,“所以我才来拜托嫂子。闺女还那么小,不能陪着我们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干熬着。你放心,若是有合适的,我自然有法子劝她。”   张氏见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知道他是真心疼桃夭,忙道:“其实早些时候我就托兰子在城里留意着,就怕你不同意。眼下你既然开了口,刚好你赵大哥今日去城里办事儿,我叫他去跟兰子说一声,一有合适的就马上通知你。”   宋大夫放下心来,想起家里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问:“赵大哥这会儿不在?”   张氏摇头,“不在,一大早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一天到晚闲不住。”   既然人不在,下次再说也一样。   宋大夫告辞要回去。   “不再坐坐?”张氏留客。   “不坐了。”宋大夫扶着膝盖站起来,   张氏见他如今走路都略显得吃力,想到那个陈八两临走前说这两日还来,心里也不免替桃夭担心起来。   这事儿早办早好,拖得时间久了,外头指不定把桃夭的名声传成什么样。   其实,村里面就有个很好的人选,叫冬至,是个极好的后生,很喜欢桃夭。   就是他那个寡母好像不太同意这门婚事,所以她一直拖着没有问,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人选。   眼下这种情况,要不,待会儿她再去问问冬至娘的意思。   无论如何,她一定得为桃夭找个好人家!   *   宋家。   自从宋大夫出门以后,坐在枣花开得密密匝匝的枣树下晒太阳的莲生娘便直勾勾地盯着东屋的门瞧。   她一看见桃夭从厨房出来,指着东屋的门急道:“锁不见了!”   桃夭怕她见了生人害怕,骗她,“我见最近天气暖,打开屋子晒一晒,通通风。”   “通风啊……”   莲生娘神情有些呆滞:“那去把你莲生哥哥的被褥晒一晒,他身子骨不好,春季最容易咳嗽。还有衣裳也要拿出来晒一晒,过了一个冬天,潮。”   桃夭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箱笼就搁在东屋里间。为避免吵醒床上的人,桃夭将脚步声放得很轻。   一打开箱子,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尖。   宋莲生爱穿青衣,里面几乎都是青色素净的圆领袍衫,虽已经两年没人穿过了,因保存的好,摸起来还十分柔软。   桃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子内侧自己绣的蝴蝶一时出了神。   突然,屋里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她一转头,便瞧见绣了百蝶图的帐内影影绰绰倚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伸手拨弄着白帐上其中一只水绿色的蝴蝶,一阵风拂过,白帐微微晃动,那只绿色的蝴蝶似在他指尖活过来一般。   莲生哥哥……   是莲生哥哥回来了!   桃夭望着那抹清隽的侧影,泪水迅速盈满眼眶,疾步上前,一把掀开白帐。   是那个烧了一夜的郎君。   昨日他伤重,双眼紧闭,她忙着救人,只知道这人面皮白,五官精致漂亮。   如今天光大亮日头好,将他的样貌终于瞧了个真切。   尽管他失血过多,面白如雪,身上穿着的也是宋大夫那件对他而言极为不合身的旧麻衣,可依旧难掩精致贵气。   桃夭心中漂亮物什不算太多,除了宋莲生,屋子后山那一片延绵十里的桃林算是一样。   可此人的模样要比那春日里灼灼盛开的桃花还要好看。   浓密长睫下那对深黑冰凉的眼睛,静若深渊,看久了像是要被吸进去似的。   一个男子,怎么生了这样一对漂亮的眸子?   明明跟莲生哥哥生得并不相同,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就是莲生哥哥回来了。   桃夭不自觉上前,蹲坐他面前,哽咽,“你叫什么名字?”   *   谢珩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经梳了妇人发髻的美貌小娘子。   她清澈如水的乌眸里盈满泪水,望着他默默哭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离开。   片刻后再回来时脸上斑驳的泪痕已经不见,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踞坐在一旁,柔声道:“郎君醒了,先吃药吧。”   谢珩瞥了一眼她手里黑漆漆的汤药眉头紧皱。   她接着道:“郎君失血过多,等吃了药将养几天就好了。”   “郎君放心,我阿耶是最好的大夫,一定会医好你的腿。”   “郎君,是不是怕苦?”   不等他说话,她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起身出了屋子。片刻的功夫,抱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回来。   一开封,一股子甜酸气味登时跑出来,遮住了满室苦涩的药香。   她咽了咽口水,抿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哄孩子似的说:“等郎君吃了药,我就给你吃这个好不好?这个很好吃的,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   谢珩瞥了一眼那陶罐里黑乎乎的东西,实在不太相信她的话。   他余光扫过不大的屋子,虽简陋,但摆设也算讲究,尤其是外间书案上细颈白瓷瓶里插着两三株开得极娇嫩的桃花,给这间陋室添了几分盎然春意。   此处是何地,这美貌的小娘子又是谁?   他正欲询问,小娘子突然身子微微前倾,微红的眼眸微微眯着,压低声音威胁他:“不好好吃药的人,可是会被丢到大山里的密林里。那里面有直立行走的狼,有两人高的大黑熊,还有嘴巴跟脸盆一样大的老虎……”   说着,学着狼的声音“嗷呜”叫了两声。   谢珩征住。   竟如此憨傻……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斑白,面色蜡黄的老者走进来,已经学到老虎叫的小娘子冲他喊道:“阿耶,他好像烧坏脑子了!跟隔壁村那个烧成小娃娃,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泥巴的张老汉一个样!”   宋大夫闻言很惊讶。   才烧了一晚而已,怎么会烧坏脑子?   宋大夫上前欲替谢珩检查。   谢珩不动声色错开他的手,淡淡开了口,“多谢老丈与大嫂救命之恩。”说这话时,还不忘瞥了一眼桃夭。   声音虽然有些低哑,可讲的却是地地道道,字正腔圆的官话。   宋大夫疑惑地看向桃夭。   桃夭目瞪口呆,想起刚才吓唬人的话脸微微红了起来。   既然没傻,那为什么她说了一大堆话他却不作声?   这郎君年纪轻轻,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真是太不厚道了!   “桃夭,你怎么还不出来?”   这时莲生娘这时在外面喊。   桃夭这才想起还没晒衣裳,正要出去,莲生娘已经进来了。   才一进屋,她就瞧见坐在里间床上的谢珩,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眼圈逐渐红了,泪珠不断滚落腮旁,顺着下巴滴落在前襟处。   桃夭与宋大夫见她神色有异,立刻要扶她出去。   她一把甩开他二人的胳膊,疾步上前把谢珩抱进怀里嚎嚎大哭起来,边哭边道:“莲生,你怎么才回家啊,阿娘等你等的好苦啊!”   一年十一个月零二十三天,她的莲生终于回来看她了。 第4章   他死了吗   桃夭同宋大夫没想到莲生娘会将谢珩错认为宋莲生,赶紧上前拉她。   可莲生娘犯病时力气甚大,死死抱着避无可避的谢珩。   三人拉扯间不断谢珩腹部伤口开裂,麻色中衣开处大片血花。   谢珩几欲动手推开莲生娘,却见她悲痛欲绝,又不忍伤了她。   好在宋大夫当即立断,取来银针在莲生娘脑袋上扎了一针,莲生娘气息微弱叫了声“莲生”便昏了过去。   才把人搁到床上,宋大夫匀了几口气,气喘吁吁,“去,去看看。”   桃夭又匆匆赶往东屋。门才推开,屋子里弥漫着混着药香的血腥气。   谢珩倚靠在床头,头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来,薄唇紧抿着,身子微微颤粟,显然是疼到极处。   桃夭边在药箱里翻找着止血药,边语无伦次向他道歉,“我婆母,她,她从前,很好的。她是因为我夫君去世受了打击,郎君不要生她的气!”   *   谢珩闻言抬眸看她一眼,道了声“无妨”,忍痛解开被血浸透的上衣,露出结实的腰腹。   脐上三寸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水浸透,淋漓地往外渗着血。   桃夭连害羞都顾不上,俯身下来双手绕过他结实的腰腹小心翼翼将湿漉漉的绷带解下来,在伤口上撒上宋大夫自制的止血药粉。   可伤口流血太快,药粉很快被血水冲散。   如此反复两次止不住血,桃夭手抖得厉害,抬眸看谢珩,却也只瞧得见他凌厉的下颌,与不断滑动的喉结。   直到用光两瓶子药粉,血终于止住。   气息微弱的谢珩问:“此处是何地,离姑苏城内多远?”   桃夭道: “远着呢,这里是万安县辖内的桃源村。”   他沉默片刻,瞥了一眼自己骨头错位的左腿,“劳烦大嫂去请老丈帮忙接骨。”   顿了顿,又道:“某这条腿,与性命一样重要。”   桃夭见他如是说,立刻请宋大夫过来。   宋大夫找齐需要固定腿部的竹板后,将一根短木棒递给谢珩,示意他咬着。   谢珩摇头:“不必如此麻烦。”   宋大夫也不勉强,弯下腰来摆弄了一会儿他那只断腿,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桃夭,你帮这位郎君擦擦汗。”   谢珩道:“无须——”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响,冷汗淋漓的谢珩瞥了一眼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腿,“多谢老丈,待某家人寻来,必有重酬。”   接骨之痛,若换成一般人,恐怕早就失声惨叫。   宋大夫见他哼都未哼一声,意志力超乎寻常,不禁佩服。又见他谈吐气质不凡,不免多了几分好感,“伤筋动骨一百天,郎君且不可随意移动,否则即便好了也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谢珩颔首,眼睛突然阖上了,长长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块阴翳,看着格外脆弱。   桃夭吓了一跳,“他死了?”   宋大夫摇头,“他只是失血过多身子虚,暂时昏厥,休息两日就好了。”   桃夭提着的心放下来,“阿娘如何了?”   宋大夫叹息,“她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我去煮些安神汤来。”   桃夭见他累极,忙道:“还是我去吧。”   约半个时辰,桃夭端着煮好的安神汤去了南屋。   正发呆的莲生娘一见她来,紧紧握着她的手,急道:“桃夭,阿娘方才瞧见你莲生哥哥了,他流了很多血!可是你阿耶非说我是在做梦,不让我出去。”   桃夭哄道:“阿娘忘了,莲生哥哥出远门求学,要很久以后才回来。”   “是吗?”莲生娘的眼神有些迷茫,“都已经春天了,枣花都开了,他若是再赶不回来,枣子都要没了。”   “阿娘别担心,我到时候把枣子用蜂蜜腌了,等莲生哥哥回来刚好就能吃了。”   她呢喃,“可我怕时间太久,等不到……”说着说着,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筋疲力尽的桃夭也回屋歇息。   晚间醒来时,天色暗沉,外头稀沥沥下起雨来。   桃夭坐在窗前望着后山像是被白色雾气笼罩的十里桃林,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她与宋莲生并排坐在窗前看春雨。   他说,山的那头有一个桃花仙子,每到下雨天就会迷路。   当时找不到家,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桃夭哭得梨花带雨,却不忘反驳,“这世上才没有桃花仙子,哥哥骗人!”   “谁说没有,”他替她揩去眼泪,笑,“你不就是迷了路的桃花小仙子。以后你就叫桃夭。宋桃夭,好不好?”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心想她跟莲生娘一样,无论是从春天到夏天,还是秋天到冬天,再也等不回来莲生哥哥了。   *   细雨下了两日,到第三日早上,在床上昏睡了两日的谢珩终于醒来。   不过短短几日,他脸颊瘦了一圈,本就白的肤色似雪一般。   桃夭本想着替他补一补血气,可家里实在家里没什么特别滋补的吃食,就在小米粥里加了一些红枣,熬得甜香软糯,还另外煮了两个鸡蛋,也算是丰盛。   她本以为他看着身娇肉贵,定然十分挑食,谁知他丝毫没有露出嫌弃的神情,还十分客气的向她道谢。   桃夭仔细打量着,见他吃东西跟宋莲生一样细致,一碗普通的红枣小米粥倒叫他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穿着粗布麻衣,眉眼却清贵无比,就连用来吃水的粗陶杯子在他洁白修长的指骨间平白添了几分尊贵似的。   仔细一看,他鼻子跟莲生哥哥很像,只是他鼻梁左侧比莲生哥哥多了一颗极小的痣。   桃夭忍不住俯身向前,想要看得再仔细些,他突然放下杯子,冷淡而疏离,“大嫂在瞧什么?”   “没什么!”   被发现的桃夭立刻摇头,把药端给他,“郎君该吃药了!”   谢珩盯着碗里的药汁眉头紧皱,盯了好一会儿,才举着碗一饮而尽。   吃完药,桃夭从箱笼里取出一套衣裳搁在床头,“这是我已故夫君的衣裳,若是郎君不介意可以先穿着。”说罢便出去了。   谢珩见那间青色袍衫的袖口内里绣了一只蝴蝶,与帐上的一模一样。   年纪这么小就做了寡妇,倒也是个可怜人。   *   桃夭洗完碗就坐在院子看着觅食的老母鸡发呆。   宋大夫见她都盯了快半个时辰,忍不住道:“待会儿把它杀了?”   桃夭低垂眼睫咬着指尖不作声。   宋大夫知道她舍不得,劝,“里头的人失血过多得补一补。”   桃夭小声说:“鸡蛋也能补。小花它很厉害的,每日都会下一个鸡蛋。”   宋大夫轻叹一声,“你既然舍不得,为何又盯着它?”   桃夭道:“我只是看看。我今天早上忘记喂鸡了。”   宋大夫道:“我喂过了。”   桃夭不说话,回厨房抓了一把澄黄的小米洒在地上。   平日里喂鸡吃的都是稻壳,其余时间全靠鸡自力更生找虫子吃,哪里吃过小米。   那只母鸡立刻晃着膀子跑到她跟前啄米,对养了自己三年的主人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等到桃夭把它提离地面时,它还伸长脖子去捉地上仅剩的几粒小米,“咯咯”叫个不停。   桃夭轻轻抚摸着它暖烘烘的绒毛。   宋大夫本以为她要杀鸡,她突然道:“补身子也并非需要吃鸡啊。”   她丢了手里的鸡,匆匆去了后院,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手指粗细的竹竿。   宋大夫见她把斗笠戴到头上,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惊讶,“你要去哪儿了?”   “我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   宋大夫瞧她抄小路去了河边,大抵猜出她要做什么。   这个傻孩子,那鱼那么好捉吗?   *   河里的鱼实在太狡猾了,明明看着那么多,可怎么也抓不着!   打着赤脚拄着竹竿的桃夭在水里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叉到两条鱼。   好在其中一条足有筷子长,且她又捡了好些虾,加起来也足够给那个人还有阿娘补身子。   桶里装了半桶水,湿滑的小路就不好走了。   她从大路绕行,经过池塘边时,手都勒疼了,把桶放在地上歇一会儿,正要走,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头发上包着头巾的妇人,一个圆脸盘,尖下巴,脸涂得格外白的少女。   是同村的冬至娘跟春花。   桃夭极热情地跟她们了打招呼。   两个人一见是她,面色立刻冷下来。尤其是冬至娘,抱着衣裳一句话不说走到池塘边,手里的棒槌捶得梆梆响。   桃夭有些发愣,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   春花的目光这时已经从桃夭白嫩的脸颊,滑到她鼓鼓囊囊的胸口与细细的腰身,再摸摸自己涂了脂粉都不如她白的脸,还有比她宽一倍的腰,心里越想越不愤。   都是吃一样的水,怎么她就长成这样!   而且自打她来了桃源村,莲生哥跟冬至哥都围着她打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对了,莲生哥!   春花眼神亮了亮,再怎样她已经是个寡妇,自己好歹是黄花闺女,怎么都比她值钱。   哼,凭她一个望门寡,竟然还想要嫁给冬至哥。   不要脸!   这样一想,春花心里舒坦些,翻了个白眼,扭着腰从桃夭面前走过,狠狠撞她一下。   桃夭手一滑,木盆扑通一下掉到地上,刚好砸在她脚上。   桶里的水洒了一地,半死不活的鱼在泥桨里扑腾。虾也试图逃跑,四处逃散。   春花“哎呦”一声,泪眼汪汪指着她,“宋桃夭,你是不是故意的!”   说罢,故意拿另外一只脚碾死几只虾。   桃夭心疼坏了,辩驳:“是你非要撞过来!”   春花瞥了一眼正朝这边走来的冬至娘,拿着帕抹眼泪大声控诉,“你打了人不承认就算了,还敢冤枉人!”   桃夭见她无理取闹,不想跟她纠缠,捡好鱼虾提着桶要走,却被冬至娘拦住。   冬至娘打量了一眼桃夭,板着脸道:“桃夭你别再惦记冬至,我就算是死,也不让你进门!” 第5章   桃夭哭了   桃夭根本不知道冬至娘在说什么,解释,“我没有惦记冬至哥。”   冬至娘尖着嗓子喊:“没有惦记?没有惦记你叫人上门说亲,你害不害臊!”   这会儿快晌午了,村里的妇女都到池塘边淘米洗菜,见状纷纷围上来。   春花一见自己阿娘也来了,哭哭啼啼说桃夭故意砸她的脚。   春花娘上次在张氏那儿吃了鳖,见张氏不在,指着桃夭骂:“你自己是望门寡,还要眼热我们春花,你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春花娘在村里出了名不好惹,赵冬至如今也在县里衙门当差。   这两个都不敢得罪,大家都来劝桃夭。   长生娘说:“要不,桃夭给你冬至娘还有春花姐道个歉。”   三顺妈说:“桃夭你就跟你冬至娘还有春花姐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英子娘说:“就是就是,多大点儿事,桃夭,听婶儿的,赶紧道个歉。”   “……”   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亲眼见过桃夭缠着赵冬至,欺负赵春花,逼着她道歉。   桃夭瞪着她们,“我没做过,为什么要道歉!”   冬至娘叫嚷起来,“你没有你叫张翠屏来我家里问?你克死了宋莲生还不够,是不是还想来克我的冬至!”   桃夭眼圈蓦地红了,嘴唇颤抖。   “放你娘的屁!”一只鞋子伴随着声音飞来,当场砸在冬至娘的脑门上。   冬至娘“哎呀”一声,捂着额头大叫,“谁打我!”   “我打你怎么了!”   不知合适出现的张氏气势汹汹地过去把桃夭拉到身后,指着冬至娘骂,“葛三娘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冬至小时候被蛇咬,要不是桃夭及时背着他回来找宋大夫,你儿子早就死了。要论起来,是不是你自己先克死自己男人,再克死自己儿子?”   “询问婚事是之前冬至曾有意同我提过,跟桃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冬至娘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我家冬至才没有!”   “没有?”张氏轻哼,“那是谁隔三岔五跑去桃夭家里又是劈材又是打水?”   赵冬至从小便喜欢往宋家跑,后来宋莲生没了以后,去的更勤了,不是帮着挑水,便是帮着劈材,全村的人都知道。   方才还帮腔让桃夭道歉的人,仿佛集体失忆。   “算了算了,都是误会。”   “桃夭你别生气啊,婶子们都是逗你玩儿的。”   “逗着玩儿?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这么逗人的!”   张氏冷笑,“你们这些人谁家没有受过宋大夫一家的恩惠。三顺家的,你家三顺要不是宋大夫恐怕早就瘸了吧。”   “长生家的,从前宋莲生在村里帮着教书,你还欠着束脩吧?”   “尤其是你春花娘你,这些年欠宋大夫的医药费还没给吧?怎么,宋莲生没了你们就欺负他婆姨年纪小,脸皮薄不会骂人是不是?”   张氏骂着骂着自己眼圈红了,哽着嗓子道:“今儿我张翠萍把话撂在这儿,以后桃夭就是我闺女。谁在欺负她,就是跟我张翠屏过不去!”   三顺妈跟长生娘嗫喏着不敢作声。   其他人多少受过宋大夫两父子恩惠,也都面有愧色,唯有春花娘哼哼,“不就是闺女嫁给了县太爷的小郎君,横什么横!”   张氏打量了一眼春花,冷笑,“有本事你也让你闺女嫁去!一张脸整天就跟驴粪蛋子上了霜似的,也得有人要!”   春花“啊”的一声哭了,捂着脸跑回家了。   人群很快散了。   张氏望着低头不语的桃夭,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这事儿怪婶儿,谁知道冬至娘这样。”前几日她去跟冬至娘说起桃夭时,冬至娘说等冬至从县里回来跟他商量商量,谁能想到背地里骂人。   桃夭低着头把捡回来的鞋子递给她,原本软糯糯的小嗓子都哑了,“我知道张婶儿都是为我好,那,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顾张氏在后头喊她,低头一路小跑回家。   张氏叹息,正要回去,转头看见不远处的一棵槐花树下站着一个手拄竹竿的男人,发白的头发随风扬起,看着有些萧肃。   正是宋大夫。   他久不见桃夭回家,生怕她溺水,却没想到却看到这一幕。   她们平日里就是这么欺负她的吗?   真是欺人太甚了!   *   桃夭回去院子后不久,面色阴沉的宋大夫就回来了。   他见桃夭正蹲在花圃前侍弄那棵叶子有些枯黄的美人蕉,并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回屋。片刻之后,从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本泛黄的簿子。   他对桃夭道:“我出去一趟,药快煎好,你拿给那个人。鱼等我回来再弄。”   头压得很低的桃夭“嗯”了一声,去厨房把药倒出来端去东屋递给那人,却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滚烫的药汤洒了一些在他胸前。   桃夭赶紧替他擦拭,却因手忙脚乱碰到他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肯叫她动。   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撞进一对幽深复杂的狭长眼眸,目光在他身上新换的青色圆领袍衫上,想起宋莲生,沁了水的黑眼珠转了转,包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   她哭了。   眼泪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滴滴答答砸在陈旧却擦得极干净的地板上。   她极力忍耐着,鼻翼耸动,眼角洇红,鸦羽似的睫毛盈满泪珠,唇色也被眼泪浸润得像是熟透了的浆果,好不可怜。   谢珩不知怎么就起自己的妹妹。   妹妹哭起来绝不会像小寡妇这样悄无声息,必定要嚎得满宫皆知,好叫人哄一哄,疼一疼她。   他松手,问:“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她哭得更加委屈。   直到哭累了,她才止住泪,泪眼婆娑望着他,“她们都说是我克死了莲生哥哥。”   “还有她,从小到大只要看见我就非得把自己弄伤,然后赖到我头上来,说我欺负她。你说,她是不是傻,难道不疼吗?”   “更可气的是,我在河里泡了一早上好不容易才捉了十六只虾,她刚刚一脚就踩死了三四只,你说她怎么那么坏!”说完,顺手拿过上次遗留在这儿的桃罐,解封后往嘴里塞了一颗。   谢珩在她泡得有些白嫩的小手与留有水渍的裙摆停留一瞬,虽不知她在说什么,还是劝道:“人本就有生老病死,怎能说是被旁人克死。”   “真的吗?” 她吸吸鼻子,“其实莲生哥哥也常这样同我说!”   “莲生哥哥说他最喜欢我了。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喜欢乱说!”   她把脸搁在臂弯上望着窗外,诉说着关于宋莲生的故事。   读书好,学问好,待人也好。   仿佛她的莲生哥哥是这天下第一等的儿郎,任何人都比不过。   “总之,样样都好,没有人不喜欢他。”   春日里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她哭得微红的脸颊染上一抹胭脂。   谢珩望着她极温柔稚气的神情一时晃了神。   想来那个叫莲生的极疼爱她,才将她养的如此娇气憨傻。   她突然回过头来,“郎君家里是做什么的,为何会伤得这样重?”   谢珩随口应道:“家里养了许多门生,因利益起了争执。”   她眼神亮了亮:“莲生哥哥也在村里做私塾先生。”说罢,疾步走到书架前拿了几本书,献宝似的递给他,“这是莲生哥哥最爱看的书。”   谢珩见她误会,也不解释,伸手接过,翻开最上面的《孟子》,认真看着上面的批注。   本以为她不过是夸大其词,没曾想这人确是文采斐然,见解独到,不失为栋梁之材。   比起朝堂那些惯会掉书袋子的酸腐文人不知强出多少。   当真是可惜,否则若是人还活着,他必要招回东宫去。   她突然轻轻笑了:“莲生哥哥还曾告诉我,人生在世,何必管旁人怎么说,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她们这么说我,我偏要痛快地活!”   “既如此,”谢珩从书里抬起眼睫,“是谁一回来,眼泪掉个不停?”   话才出口,便觉不妥。   果然,小寡妇红了脸,湿漉漉的漆黑眼珠转来转去,解释,“我本来不想哭的。我,我都不爱哭的!”   谢珩“嗯”了一声,颇有些懊恼地把目光转向窗外。   院子里那株花得极娇嫩的桃花树已经缔结青涩的果子。   想来,夏天快至。   屋子里一时有些静谧。   他正走神,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儿捧到面前来。   好苦!   他皱眉。   小寡妇哄道:“不吃药先生的腿就不能好了。”   谢珩端起碗药一饮而尽。连吃两杯水,满嘴都是药腥味。   一只小小的手掌伸到面前来,白嫩的掌心卧着一颗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   他毫不犹豫拒绝,“我从不吃甜腻的东西!”   “不甜腻,”小寡妇极力推荐,“这是我在山里采药时见到的一种梅子,用张婶给的桃花蜜腌渍的,又酸又甜,先生试试就知道了。”   谢珩盯着那只固执举在嘴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又见她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犹豫再三,皱着眉头放入口中。   片刻后,眉头舒展。   酸而不涩,甜而不腻,瞬间化解口中苦涩的药味。   她眯着眼睛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是不是很不错?”   谢珩微微颔首,“尚可。”说罢,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酸梅,喉结微动,示意她再拿一颗。   她却不高兴地嘟哝,“大家都很喜欢,兰子姐姐的夫君是长安人,他吃过一次说全长安的点心铺子都比不过。就只有先生一个人不喜欢。”   谢珩神色微动。   他并没有不喜欢。   可她已经封好陶罐高高兴兴出去了。   东屋的门再次关上。   过了约有一刻钟,谢珩从书里抬起眼睫,瞥了一眼酸梅罐,迟疑着拿过来。   一打开,一股子带着蜂蜜酸甜气味萦绕在鼻尖。   他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吃完后又拿了一颗。   一连吃了五六颗他这才把罐子封好,正要放回去,突然听见窗棂处有动静。转头,便瞧见窗外趴着一张脸,正直勾勾望着自己。   他手一抖,酸梅罐子“咚”一声闷响掉到地板上,咕噜咕噜打了几个转,没有封好的酸梅洒了一地,与春日里的暖阳混在一起,满室都是酸梅香。 第6章   桃夭的亲事有眉目了   屋外。   才把鱼提到厨房的桃夭一出来就看见莲生娘正趴在东屋的窗口。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疾步走上前,试探:“阿娘在看什么?”   莲生娘指着窗户喜道:“你瞧,你莲生哥哥真回来了!”   桃夭生怕她像上次一样扑进去,哪有心情看,忙哄道:“莲生哥哥才回家一定很累,我们先不要打扰他休息。”   莲生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对对,莲生才回来已经很累了。我现在去给他饭。”说着要往厨房去。   上次她去了一趟厨房,差点没把厨房点着。   桃夭拦在她面前,“现在时辰还早,莲生哥哥还不饿。”   莲生娘不肯,她的莲生明明饿坏了,吃了那么酸梅胃怎么受得了!   桃夭见哄不好她,只好道:“我去问问莲生哥哥想吃什么,阿娘先回屋休息好不好?”   莲生娘犹豫再三应下来催促她赶紧进问。   桃夭无法,只好装模作样去问。   甫一进去,她就闻到满屋子酸梅香气,瞪大眼睛看着正伸长手臂捡酸梅的谢珩,“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谢珩与她对视片刻,端正坐姿,把沾满蜂蜜的手悄悄背到身后去,神色淡淡, “酸梅罐倒了。”   桃夭心疼上前,“怎么倒了?是不是老鼠跑进来了?定是那只老鼠欺负先生不能动,下次等我见到它,一定狠狠揍它一顿!”   谢珩眼睫低垂,背着身后的手指捏的得咯吱作响。   桃夭见他不说话,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这些老鼠真是太猖狂了,竟然大白天都往屋里跑!”   说着她跪坐在地上捡酸梅,捡着捡着,身子微微前倾,像一只小狗一样在谢珩身上嗅了嗅。   谢珩见她都要嗅到自己脸上来了,冷冷道:“坐好,成何体统!”   桃夭吓了一跳,立刻端正坐姿,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咬了咬白嫩的指尖,“我只是闻到先生好浓的酸梅香气,……”说话的时候气味更浓了。   谢珩道:“我并没偷吃,是刚刚那老鼠从我身上踩过去留下的气味!”   桃夭委屈,“先生怎么突然那么凶?我不过以为酸梅倒在先生身上了。”   谢珩闻言一顿,指甲在床沿上划下一道长长的白印子。   桃夭也不知怎么惹了他,打扫干净地面后出了屋子。   莲生娘一见她出来,问:“你莲生哥哥想要吃什么?”   桃夭想起厨房里的鱼,忙道:“莲生哥哥想吃鱼。阿耶蒸的槐花鱼最好吃了,阿娘去睡一会儿,等阿耶回来做好不好?”   莲生娘这才应下来,回屋里躺着。   闲下来的桃夭看着桶里奄奄一息的鱼,不断望向村子里。   都这么久了,阿耶怎么还不回来,究竟去哪儿了?   *   张氏跟了面色阴沉的宋大夫一路,见他往春花家里去,以为他要去替桃夭讨公道。   这时春花阿耶刚从田里回来,一看见他二人站在院门口,心里稀奇,赶紧上前打招呼。   春花阿耶生得五大三粗,瘦得跟小鸡崽儿一样的宋大夫哪里是对手。   张氏正欲说和两句,谁知宋大夫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来,细数着这些年春花家里因为生病,在他这里赊欠的医药费。   “一共五百五十三钱。”宋大夫合上账本面无表情地说,“若是有问题,咱们可以对一对。”   春花阿耶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疑惑望向张氏。   人一辈子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碰碰,这些年大家一有事儿就去找宋大夫。没钱时便说先写在账上。宋大夫从来不会主动要,今儿是怎么了。   张氏便将春花娘两母女如何在池塘边欺负桃夭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春花阿耶是个厚道人,越听越生气,没想到自家婆娘干出这样的糊涂事儿,一脸羞愧,“宋大夫等等我,我这就取拿钱”。说着便进院了。   宋大夫说的时候,春花娘两母女就在屋子里听着。春花娘一见自家男人黑着一张脸进屋里就开始去里屋枕头下翻钱,死活拦着不肯给。   春花阿耶一把推开她,从枕头里取出钱来,指着她骂道:“等回来再收拾你!”   春花娘干脆坐在地上,拍着胸口,撕扯着头发哭喊,“这是明抢啊,这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春花阿耶头也不回地抬脚出去,走到堂屋,看着自家闺女那张涂得惨白的脸,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把自己涂成这鬼样是想吓唬谁,还不快洗干净!”   一上午被人骂丑的春花又哭着跑回屋去。   外头,张氏听着院子里春花娘哭天抢地跟春花阿耶打架的声音,不由地偷偷拿眼角瞟了一眼宋大夫。   他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却看着格外瘆人。   从春花家里出来后,张氏又跟着宋大夫去其他几家讨了欠款,只是有些家里没钱,答应最迟秋收再给。   宋大夫并没有逼着要,只是叫他们立下字据。   男人们见自己在田里累死累活一早上,回来热乎饭没吃上一口,反被讨了一笔钱,将自家婆姨狠狠训斥了一顿,勒令她们要是再敢到处嚼舌根子,就赶回娘家去,还叫她们抽个空去给桃夭陪个不是。   那些女人见家里平白少了这么多钱,哪里敢说话,只应下来,想着明日去桃夭家里跟桃夭赔个不是,欠的那些钱好再拖一拖。   这边,宋大夫要完钱并未直接回去,而是朝着冬至家去。   张氏想起冬至娘,心道这事儿都怨自己,小心问道:“冬至娘也欠钱了?”   宋大夫摇摇头。   张氏见他沉着一张脸,也不敢多问,只跟着他,想要看看他做什么。   到了冬至家门口,这个当了一辈子的老好人用尽毕生所听过的恶毒词汇将冬至娘狠狠骂了一通,直接将张氏听傻了。   怪道人都说千万不能把老实人给逼急了!   张氏悄悄望院子里望了一眼,见冬至娘就躲在院门后面,吓得一张脸青白,哪里还有上午的张狂劲儿。   张氏见宋大夫骂的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生怕他一口气儿接不上就倒地不起,连忙劝他回去。   宋大夫这才拄着棍子,微微颤颤往回走。   两人才走到池塘边上,迎面走来两个个头高矮差不多的男子。   年纪大些,虎背熊腰的正是张氏的儿子赵仲和。他在县衙做捕头,婆媳孩子也都在城里,他自己每隔五天回来一趟,顺带着帮村里人捎带点儿东西。   另外一个面目俊朗的少年正是赵冬至。   张氏与赵仲和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总不能说她刚陪着宋大夫把冬至娘骂了一顿。   赵冬至一见宋大夫面色难堪,连忙迎上前搀扶着他的胳膊,一脸担忧,“宋大叔,您这是怎么了?”   宋大夫一把甩开他的手,拄着棍子往家走。   赵冬至见他似很生气,有些不明就里,赶紧追上去,把手里提着的一块猪肉递给他,“这个您拿回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   赵冬至是个好孩子,宋大夫也不好再甩脸色,把肉还给他,“你以后别来我们家了。   说罢,便拄着竹竿微微颤颤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   宋家。   桃夭蒸好饭,见宋大夫还没回来,正要出去找,才拉开院门就看见宋大夫扶着墙头站着。   桃夭见他气喘吁吁,面色惨白,吓了一跳,急道:“阿耶怎么弄成这样?”   宋大夫摇摇头,已然累的说不出话来。他坐在院子里歇了好一会儿面色才好些,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递给她。   一袋钱,一本陈年账簿。   桃夭见那钱袋子少说也有几贯,惊讶,“哪儿来这么多钱,阿耶去借的吗?我有钱,不用去借。”怕他不信,跑回屋子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存钱罐出来,一股脑呼啦啦倒在桌上。   宋大夫忙道,“这是我讨回来的旧债,不是借的。”   “从前,我总想着大家都困难,且都是乡里乡亲,能帮就帮。可莲生去了以后,他们在背地里嚼舌根子也就算了,可她们竟然敢当面欺负你。”   “你放心,有阿耶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他一番话匀了好几息才说完,桃夭听得眼泪汪汪,哽着嗓子叫了声“阿耶”。她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她,阿耶绝不会要这些钱。   宋大夫道:“别哭。赶紧数一数,咱们也算是发了一笔小财。这段时间你不用再去山里了,等到秋收时再把剩下的钱收一收。”这些钱,也足以支撑到她嫁出去。   并不知道宋大夫打算的桃夭把钱袋子里的钱倒出来,再加上原先自己存的,认真数了一遍,喜道:“加起来竟然快有六贯钱!”   可高兴过后,她又有些为难,“可他们都把钱还给咱们了,会不会没钱过日子了呀?”   现在离秋收还有一两个月呢。   宋大夫轻哼,“都有力气欺负你,少吃两口也是应该的!”   他说完,拿眼角瞟了桃夭一眼,“我刚才回来时瞧见赵冬至了,他跟仲和从城里一块回来。   其实赵冬至挺好的,人品纯良,也很上近。   可他那个寡母太厉害了,就算桃夭勉强嫁给他,恐怕也会被她蹉跎死。   可他自从莲生去世以后,便隔三岔五往家里跑,凡是都帮着做。   就怕桃夭对他有了感情,他这么一骂,反倒伤了她的心。   可桃夭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认真串着桌上的铜钱。   宋大夫见她无意,放下心来,正要问她莲生娘哪儿去了,这时听到动静的莲生娘已经跑出来,一见到他,急道:“你怎么还不去做饭,莲生都要饿死了!”   宋大夫愣了一下,看向桃夭。   桃夭指指东屋。   宋大夫瞬间明白了,她这是把东屋那人当作宋莲生了。   莲生娘还在不停地催促他去蒸鱼。   宋大夫怕她急了犯病,赶紧去杀鱼。   莲生娘不放心非要跟着看。   桃夭也把串好的钱搁进存钱放回自己屋里去,拿着箩筐去后院摘槐花。   她人才走,张氏便来了。   正在指挥宋大夫杀鱼的莲生娘一见她来了,立刻上前,一脸激动握住她的手,“我家莲生回来了!”   张氏心里一惊,心道这是疯的更厉害了,正要说话,人已经被拉到东屋窗口。   她假装往里看,谁知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屋里头床上真端坐着一个手里捧着书,着青色圆领袍衫的郎君,乍一看还以为是宋莲生坐在那儿。   他似察觉到有人看自己,转过脸来,   赵氏待瞧清楚他的模样,一时楞住了。   她原以为这世上有一个宋莲生这样的已经罕见,不曾想屋里这位气质容貌更胜一筹。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生得好看极了,怕不是只有神仙才生得这副模样。   又见他冲自己颔首,心想这人倒是极有教养。   张氏问:“你们家亲戚?”   莲生娘不满,“莲生啊,难道你连莲生都认不出来了?”   张氏心说我就是认出来才这样问。不过她也不敢反驳莲生娘,把目光投向已经杀好鱼的宋大夫。   宋大夫把莲生娘哄回屋子,这才把谢珩如何被桃夭捡回来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道:“这孩子就是太傻,都自顾不暇了,还往家里捡。”   张氏问:“这人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可问清楚?”   宋大夫愣了一下,摇摇头。   他忘记问了。   张氏心说这父女都冒着傻气儿,都不知道人是好是坏就敢把人往家里弄,这胆子也太大了!   她道:“像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必定是姑苏城内那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郎君。我回头让仲和打听打听再做打算。”   “也好。”宋大夫点头。   张氏这才说明来意,“桃夭的亲事已经有眉目了,是城里出了名爱做慈善的李员外家的郎君,兰子叫她今日进城去相看。”   宋大夫愣住了。 第7章   桃夭去城里相亲   李员外家那可是万安县当地有名的乡绅,城内好多绸缎庄都是他家开的。据说这李郎君为人极挑剔,都过及冠之龄都不肯成婚。   宋大夫问:“会不会是搞错了?”   虽然在他心底桃夭是最好的孩子,可毕竟她望门寡的名声在外,没道理人家会叫她去相看。   张氏也不知道,“兰子做事一向稳妥,她既然叫去,必定是有她的打算,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跟桃夭说。就怕她不肯去。”   正说着,拎着满满一箩筐槐花回来的桃夭从后院回来。   他二人立刻住口。   桃夭没有察觉异样,热情上前同张氏打招呼,“我还说吃完饭去婶儿家里叫仲和大哥帮忙带些米面回来。”   宋大夫道:“别总是麻烦别人。你跟着你仲和大哥进城一趟去买些米面,扯两件布做衣裳。”   张氏也接茬,“你赶紧收拾一下,中午吃完饭你仲和大哥来接你。”   桃夭惊讶,“这么快,那我现在去把晒好的草药收拾好。”   张氏见她走了,朝东屋方向努努嘴,悄声道:“我看里面那人倒与桃夭十分相配,要是与桃夭做个赘婿,也省得咱们哄着她去城里给人相看。”   宋大夫心里一动,也忍不住朝东屋望了一眼。   可那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哪里肯给他们这种穷苦人家做赘婿。   *   桃夭收拾好草药,宋大夫已经摆好饭。   桌上搁着三碗澄黄的小米,三碗奶白色的鱼汤,鱼汤上面还浮着红色的虾肉,一条蒸好的一没有头的鱼。   还有一碟子咸菜同一碟子蒸槐花,算是极丰富了。   桃夭把鱼肉跟虾挑出来搁到莲生娘碗里。   可莲生娘却不肯动筷子,眼睛巴巴望着东屋,“莲生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吃?”   桃夭哄道:“阿娘忘了莲生哥哥腿受伤了,我已经把饭送进去了。”   莲生娘端着碗起来,“那我去东屋陪他一路吃,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宋大夫生怕她又闹事,给桃夭使了个眼色,“有桃夭陪他就够了。对吧,桃夭?”   莲生娘这才作罢,笑眯眯看着桃夭,“乖孩子,去陪你莲生哥哥吧。”   桃夭只好端着碗站起来。   她在树下徘徊一会儿,打算等莲生娘吃完再回去,谁知一转头便瞧见莲生娘正直勾勾望着自己。   桃夭立刻道:“我这就去。”   *   屋子里,正在吃饭的谢珩听到门口有动静,抬起眼睫,见小寡妇捧着碗站在门口怯怯望着他。   谢珩放下手中的筷子,问:“有事?”   桃夭磨蹭着走过去,踞坐在与床齐平的矮几旁,咬了咬红艳艳的唇,拿眼角偷偷瞧他一眼,“我怕先生无聊,特来陪先生吃饭。”   谢珩神色淡淡,“我看起来像是很无聊?”   桃夭面不改色撒谎,“像!”   不等他说话,她只当他答应了,立刻坐过去开始吃饭。   谢珩盯着她正认真吃饭的模样,最终没做声,待吃完,习惯性道:“撤了吧。”   桃夭抬起眼睫,拿着一对清澈如水的乌眸傻愣愣望着他,“撤什么,往哪儿撤?”   谢珩抿了抿唇,“我吃饱了。”   “这样啊。”她眯着眼睛笑笑,开始收拾碗筷。   这时屋外响起马蹄声,桃夭知道赵仲和来了,问谢珩,“先生可有什么东西要带?”   正在看书的谢珩沉思片刻,“劳烦大嫂帮我打听一下近日姑苏城内可有大事发生。”   桃夭虽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可从前莲生哥哥在时也总是与她谈论一些国情,是以觉得读书人大多关心这些,立刻应下来。   她收了碗筷去厨房,刚好碰见赵仲和这时进了院子。   赵仲和瞥了一眼东屋,想起张氏叫他帮着打听的人,问:“那个捡来的人就住莲生屋里?”   桃夭颔首,低声道:“正在看书呢。”   身为多年的捕头,赵仲和对待事情总有着十二分的小心,他小心走到窗口前往里望了一眼,随即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阿娘见识少,不过夸大其词,没想到那人真有她说得那般好。   桃夭这时已经回屋拿了东西出来,笑,“仲和大哥我可以了。”   *   赵仲和的马车在一个时辰以后驶进万安县街道上。   桃夭见沿途街道几乎一尘不染,就连街道两旁的乞丐都几乎不见了,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便问赵仲和。   赵仲和道:“是长安的贵人南下巡视,郡守生怕这些乞丐碍了贵人的眼,要求肃清。县令只好把乞丐暂时安放在城外。”   怪不得。   这时马车停下,桃夭抬头一看,竟是县衙角门。   不等她说话,赵仲和笑,“你兰子姐姐听说你今日进城,非要见一见你不可。”   赵淑兰成婚以后一直帮衬自己,桃夭觉得确实该去打个招呼。   赵仲和这时已经上前敲门。   很快便有门房应门。   门房一见是赵仲和,正要请安,见他身后还站着个体态风流的小娘子。   小娘子十五六岁年纪,云鬓堆积,肤白若雪,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绿襦裙,却难掩倾城之色。   甫一见到这样一个神仙妃子似的人物,门房看呆了眼。   直到赵仲和不满瞪他一眼,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引着两人往后衙走,   一行人走了约一刻钟,才到衙门内院。赵淑兰早已叫了一个丫鬟在门口等着桃夭。   赵仲和交代桃夭两句,便去衙门了。   小丫鬟领着桃夭穿过一道水廊,在一个花团锦簇小花园停下,道:“我们夫人说让您坐等片刻,她随后就到。”   约坐了一刻钟,赵淑兰还没到,桃夭见园中一棵海棠开得极好,情不自禁走到海棠树下,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月门传来动静,还以为是赵淑兰来了。   谁知一转头,一着月白色圆领袍杉,生得斯文俊秀的年轻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水廊上,正呆呆望着她。 第8章   几时可以下聘   桃夭也不知那人是谁,向他行了一礼。   那郎君回过神来,立刻回了一礼,“见过娘子。”   桃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回头,只见一个着绛红襦裙,披白色披帛,年约二十,长相端庄,身材较为丰腴的美貌妇人。   正是赵淑兰。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去,柔柔一笑,粉腮旋出两个酒窝,“兰子姐姐好。”   赵淑兰握住她的手嗔怪,“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若不叫你来,你便不知道来看我。”   说罢,像是才看见水廊的男子,惊讶,“李郎君怎么跑这儿来了,夫君还在书房等你。”   李郎君向赵淑兰告辞,走出很远,还不断回头。   赵淑兰见桃夭一直低头看脚尖,也不多言,领着她去自己屋里。   一推开门,就见厚厚地毯上坐着一个着宝蓝色的棉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的男娃娃。   他嘴里正咬着一个鹅黄色鸭子布偶,一见到有人进来,立刻丢了手中的鸭子,伸手要抱抱。   正是赵淑兰才一岁多的儿子,生得粉雕玉琢,非常可爱。   桃夭上前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白嫩的脸蛋,从怀里摸出本来打算托赵仲和送给他的小老虎给他玩。   那小老虎是用各色布头拼接而成,里面塞了软软的棉花,两个眼睛绣得活灵活现。   赵淑兰见儿子特别喜欢,笑,“也只有你才有这么巧的心思。”   桃夭笑笑,又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她,“这是我自己调的香料,姐姐闻闻喜不喜欢。”   “竟然还有我的,算没白疼你。”   赵淑兰接过。打开匣子,一股子极其淡雅的丁香气息萦绕在鼻尖,淡淡的,香气宜人。   她惊喜,“果然不错,比上次我在长安买的还要好,可有名字?”   桃夭摇头,“不过是在山里采药时无意中得来,姐姐若是喜欢,我下次再带些来。”   赵淑兰点头。   两人说了一会子家常,赵淑兰叫母乳把孩子抱走,切入正题,“你觉得方才那位李郎君如何?”   “李郎君,”桃夭疑惑,“谁?”   “就是刚才小花园遇到的那个人。”   桃夭想起来了,摇头,“我没注意。”   赵淑兰见她傻乎乎,只好开门见山,“他今年二十有三,家里做丝绸生意,你觉得他如何?”   饶是桃夭再迟钝也听明白了:这是给她相亲来了。   她正要拒绝,赵淑兰正色道:“我且问你,那陈八两可是隔三岔五去到你家里去?你也知道,便是官府也难管这些家务事。到时候他赖在你家里不走,强占于你,你可有法子应对?”   桃夭轻哼:“我招个上门女婿来,看他还敢不敢来!”   “都是孩子话!能给人做上门女婿的,又能有几个好的。且就算好些的,又有谁敢跟陈八两这种泼皮无赖对着干?”   张淑兰叹息,“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宋大夫跟宋大娘。难道他们就不担心你吗?再说若真与那李家郎君成了,到时候也可将将他二人接到万安县来,岂不是更方便?”   桃夭轻咬着指尖不作声。   赵淑兰见她指甲都要咬烂了,知道她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死心眼,一时半会儿也说不通,便扯开话题,说起了旁的事儿。   “你年前时给我绣的帕子,与你姐夫交好的几位夫人见了十分喜欢。马上入夏,我想托你帮我绣几把团扇,想要拿来送人。”   桃夭颔首应下,见时辰不早,忙起身告辞。   赵淑兰伸手在她白嫩的脸蛋捏了一把,嗔骂,“说你没良心你还不信。你来我家,我若顿饭都不管,若是我下次回娘家,你张婶儿岂不是要骂我一顿!”   她话说到这份上,桃夭不好不留。   赵淑兰知道她急着回去,立刻派人将她要买的东西买来,然后安排人下去准备晚饭。   这时乳母抱着熟睡的孩子进来,小心搁在摇篮里。   他睡着后嘴巴微微张着,两手两脚像一只青蛙一样曲着,桃夭越瞧越喜欢,感叹,他怎么那么可爱!”   赵淑兰笑,“你若是喜欢,就赶紧成婚生一个。你人生得好看,到时候生得娃娃必定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桃夭有些好奇,“成婚后就可以有宝宝了吗?”   赵淑兰没想到她都成过亲会问这种问题,扑哧一声笑了。   桃夭不懂她在笑什么,好奇:“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见村里的大牛哥成婚不到半年,大牛嫂肚子就大了。”   她不说还好,赵淑兰把脸埋进臂弯笑得浑身直打颤,好一会儿才抬起脸,忍着笑,“你说得对,不过需要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才能生娃娃,以后等你成婚就知道了。”   笑完,又别有深意道:“恐怕这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莲生更疼你的男子了。”   她生得这般好模样,就连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李郎君见她一眼都痴了,更何况是普通人。   宋莲生的确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桃夭却不懂她的意思,十分认同的点头,“莲生哥哥自然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这时婢女说饭已经好了,是否可以摆饭。   赵淑兰道:“你去前院问问郎君可回来用饭?”   那婢女走后,桃夭想起谢珩的话,问道:“姐夫最近很忙?可是因为那位长安的贵人?”   “谁说不是呢,”赵淑兰一向与她无话不谈,再加上贵人南巡也不是什么秘密,便一股脑儿说给她听。   原来那位所谓的贵人便是当朝太子殿下。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南下巡视,整个江南道忙得人仰马翻。姑苏的郡守更是日夜难安,生怕被揪着什么错处,不晓得给下面的县城增了多少事端。光是大街一天都要清扫好几遍,更别说其他的事儿。为的就是怕太子殿下突然杀大家个措手不及。   桃夭心想这也算是天大的大事儿了。   赵淑兰又道:“好在太子殿下前几日去了金陵,整个姑苏算是松了一口气。”   语毕,瞥了一眼屋外,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听你姐夫说那太子殿下为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来姑苏那么久,想要拍他马屁的人愣是没从他身上找出破绽来。谁知人才到金陵便露了本相,在秦淮河租了一条花船,日夜寻欢作乐。”   桃夭好奇,“不是说太子殿下与圣人不同,一心崇尚道教,是个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之人。”   圣人好色,因为曾抢过臣妻,逼得那人自尽,被天下人不耻。   而太子殿下却贤名远播,就连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   “他是大胤未来的主子,在长安有那么多臣子盯着少不得要装模作样。如今南下自然无须顾虑这么多。男人,呵……”   赵淑兰原本还想再深入跟桃夭探讨几句,见她一脸纯真稚气,实在不好开口,便作罢。   这时婢女已经回来,道:“郎君说了,今儿陪着李郎君在前头用饭,让夫人好生招待娘子便是。”   赵淑兰道了一声“摆饭吧”。   待婢女们已经摆饭,她拉着桃夭在桌前坐下,夹了一筷子清蒸猪肉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到这儿跟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   饭后,桃夭见时辰不早便要告辞。   赵淑兰虽不舍还是将她送出门,并嘱咐道:“我今儿跟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桃夭低垂眼睫,“我晓得了。”说罢便上了马车。   赵淑兰并不着急进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路口,她扶了扶鬓边海棠,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角门处行来两个人。   一个是早上花园里的李郎君,另外一个则是她的夫君陈壁安。   那李郎君见马车走远了,还在张望。   赵淑兰见他这副痴样,心里有了底,微微一笑,“不知我这妹子可入得李郎君的眼?”   李郎君立刻向她作了一辑,“几时可以下聘?”   赵淑兰笑道:“李郎君先别着急,我那妹子是个望门寡,这事儿得要先跟你说清楚。”   *   桃夭回去到家中天已经快黑了。   她见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东屋的门还开着,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才跨进门槛便吓了一跳。   莲生娘踞坐在床边拉着谢珩说话,一见桃夭回来,立刻冲她招手。   桃夭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儿,莲生娘捉着她的手放在谢珩手心里,柔声道:“你这孩子一走就是两年,留桃夭在家里独守空房,这次回来不能再走了,阿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桃夭的脸倏地红了。   谢珩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色更加难看了。 第9章   媒婆上门   原来桃夭走后,午睡后醒来的莲生娘就一直守在东屋窗口,任凭宋大夫如何劝说都无用。   趁着宋大夫进来替谢珩换药时,她也非要跟着进来。   宋大夫根本劝不住她,见她情绪还算稳定,只好允许她一块。否则凭他一个,若是莲生娘疯起来,恐怕制不住。   好在她进来后也不闹,只在床边怯怯看着谢珩。   可换完药后,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去。   宋大夫只要多说两句,她就对着谢珩抹眼泪。   谢珩见她着实可怜,便由她去了,哪里知道莲生娘一见到桃夭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时刚刚去完茅厕的宋大夫进来,见桃夭回来松了一口气,示意她劝莲生娘出去。   桃夭道:“让莲生哥哥好好休息好不好?”   莲生娘却死活不肯,紧紧拉着谢珩的手,“莲生,你是不是还在怪阿娘上次弄伤你,所以才不想留阿娘在这里?”   谢珩不做声。   莲生娘嘴一瘪,眼泪都要出来了。   桃夭忙道:“莲生哥哥定是饿了,咱们去给莲生哥哥煮饭吃好不好?”说罢,巴巴望着谢珩,希望他能配合一下。   谢珩见莲生娘正一脸期待看着自己,勉强“嗯”了一声。   莲生娘终于松手,“那阿娘去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面片。你等着,阿娘很快的。”   她说着便要出去,桃夭也要走,被她拦住,“你莲生哥哥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哪儿都不许去,在这儿陪你莲生哥哥!”   她完匆匆忙忙出了屋子,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陶罐,塞到谢珩手里,笑,“你喜欢吃就吃,不要偷偷躲在屋里吃。就是不要吃多了,不然待儿就吃不下东西了。”   桃夭一脸诧异看向面无表情的谢珩。   突然,他手里的罐子“咔嚓”一声响,里头的糖渍顺着缝隙流得满手都是。   莲生娘“啊呀”一声,要帮他擦手,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莲生娘急道:“桃夭赶紧打水给你莲生哥哥洗手。”   桃夭只好打了水来,踞坐在床边一边替谢珩擦手。   他的手生得极漂亮,指骨修长洁白,就是指甲有些长,需要剪了。   莲生娘拿把剪刀递给桃夭,这才满意地离开。   人走后,桃夭立刻松开谢珩的手,偷偷觑他一眼,见他白皙的耳尖竟然红了。   先生两幅面孔的样子好像有些可爱……   谢珩察觉她的目光,冷睨她一眼。   平日里他若这样看人,那些人早已如临大敌,跪地告罪。   可她递了一颗酸梅给他,莞尔一笑,“其实先生喜欢说出来就是,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先生若是憋在心里,旁人又怎么知道先生的心意。”   谢珩盯着她指尖的酸梅没有作声。   从小到大,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太子殿下无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切不可表露出人前。   否则,被底下的人窥得心机,容易受人摆布。   从未有人告诉他,只要喜欢就可以说出来。   半晌,他拿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水渍,神色淡淡:“为何要说,底下的人若是连这点儿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没有,留着也无用。”   “可猜来猜去多累啊,”她把手举到他唇边,“先生喜欢吃,我给先生就是。”   他不张嘴,她便不知疲累举着。   酸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光是闻着就叫人口水生津。   谢珩迟疑着张开嘴含了那颗酸梅入口。   不经意,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唇。   凉凉地……   她揉揉有些酸疼的手腕,笑眯眯地问:“甜吗?”   那句“尚可”就要脱口而出,她突然凶巴巴地威胁他,“不许说尚可,要说甜,不然我下次就不给先生吃了!”   这个小寡妇,胆子越来越大了!   屋外这时有人敲门,是莲生娘端着面片进来。   桃夭已经吃过饭了,帮谢珩摆好饭便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宋大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欲言又止看着她。   桃夭知道他是要问相亲的事儿。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好一会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阿耶是不是想要赶我走?”   宋大夫一听就急了,“瞎说什么,若是可以,阿耶恨不得你一辈子留在这里。可是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她不作声。   宋大夫还欲劝她,莲生娘高高兴兴从东屋,“桃夭,你快去帮你莲生哥哥打水洗脸洗脚。”   桃夭与宋大夫对视一眼。   莲生娘道:“都看我干嘛啊,我去洗碗,你赶紧去。   宋大夫见状上前搀着莲生娘,哄道:“你也累了一日,我先扶你回去睡觉。”   谁知莲生娘突然一把推开他。   宋大夫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跟头。   她轻哼,“你今儿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叫我吃药,就是叫我睡觉,我又不是你的病人!   桃夭见她似乎又要犯病,忙道:“我现在就去,阿娘您别急。”   *   东屋。   谢珩正坐在床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见桃夭端着盆水进来,眼神里闪过一抹诧异。   桃夭正欲解释,门突然关上。   她赶紧放下水去开门,却发现外头竟然已经上了锁。   她急道;“阿娘,你锁门做什么?”   莲生娘在外面道:“你莲生哥哥腿受伤,今晚你就歇在屋子里,也方便照顾。”   桃夭下意识望了一眼谢珩,见他正望向自己,耳根子不由地烧起来。   她解释,“等我阿娘睡着,阿耶肯定会过来开门的。”   谢珩“嗯”了一声,问:“城里可有大事发生?”   桃夭这才想起他临走前托自己问来着,便把赵淑兰说的那番话说给他听。   谢珩闻言眉头紧锁。   他人在这里,金陵那个是谁。   桃夭见他不说话,道:“那太子一定是个假道学。”   谢珩不动声色问:“何以见得?”   她突然凑到他耳边,顿时一股子极淡雅清新的香气如同一张网把他罩在里头。   谢珩不自在转过脸去,只听她悄悄说:“村里的人都说圣上惯会抢人家妻子,是酒色之徒。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   谢珩闻言,眉心直跳,脱口而出,“放肆!”   小寡妇吓了一跳,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不得妄议圣人与太子,此乃大过。”   谢珩平息片刻,淡淡道:“且据我所知,太子殿下情爱单薄,绝不会做出抢夺人妻之事。”   她却很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在屋里徘徊片刻,抱膝蜷缩在地板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先生,我今日去相亲了。”   谢珩等着后话,她不作声了,把脸枕在膝盖上望着窗外皎洁月色发呆。   谢珩望她数眼,她却丝毫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门外这时传来响动。   是宋大夫趁莲生娘睡着来开门了。   桃夭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去睡觉。   可不知怎的她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才入睡。   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到了晌午。   她赶紧起床洗漱,这时宋大夫端着一碗熬好的药递给她,叫她送去东屋。   桃夭才端着药进去,就听到院外有说话声,像是张氏的声音。   她把药递给谢珩,走到窗子往外看,果然瞧见一脸喜色的张氏正在与宋大夫说话。   她知道定是说昨日相亲之事,赶紧收回视线,谁知张氏眼尖,已经瞧见她了。   隔着窗子,她笑道:”亲事成了!”   她嗓门大,正在吃药的谢珩也听见了,不由地抬眸看了一眼桃夭。   她白皙的面颊微微红了,有些局促不安地咬着自己的指甲。   这时屋外的张氏已经走了进来,朝谢珩点点头,上前牵着桃夭的手,笑,“你害什么臊啊,那李郎君说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必定满足!”   桃夭迅速看了一眼谢珩,低着头不作声。   张氏只当她害羞,拉着她出了东屋。   人到了院子,宋大夫道:“若是人真有淑兰说得那样好,那就嫁。”   张氏又去看桃夭。   她正低头在那儿玩蚂蚁。   过了好一会儿,她道:“如果他同意我耶娘一块去我就嫁。”   张氏一听傻眼了,这要是亲爹娘也就罢了,哪有一个寡妇带着公婆改嫁的?   这样的要求简直闻所未闻,莫说张氏惊讶,就连宋大夫都愣住。   他心里头感动万分,面上却板着脸道:“纯属胡说八道,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没听说寡妇带着公婆改嫁的!”   桃夭倔强,“从此以后就有了。”   宋大夫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转过脸不作声。   张氏忙道:“那我回去问问。”   张氏一走,宋大夫不停劝桃夭,可无论他说什么,甚至搬出宋莲生,她都咬死不松口。   说多了,她就背着竹篓去山里,一去就是一整日,把宋大夫急得嘴上起了两个燎泡。   等了约有五六日,就在宋大夫以为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又要黄了的时候,张氏突然回了消息。   李郎君说只要桃夭肯嫁,他愿意将桃夭的公婆奉做岳父岳母来供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桃夭再坚持,那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媒婆上门提亲那日,桃夭在宋莲生的坟头坐了一整日,晚上回来后,对宋大夫道:“阿耶觉得好那我就嫁。”   宋大夫闻言哭了一整晚。   于是两家商定好,五日后李家来下聘。   一时之间,桃源村宋家那个美貌的小寡妇要带着公婆改嫁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在桃源村那棵百年大榕树下的大池塘,惊起巨大涟漪。   春花娘道:“这种二嫁的能有什么体面,哪里比得了我家春花。我们春花,那可是我娇养出来的,十里八村的大小姐!”   前两天,她家春花订了城里卖米粮的孙家,光是聘礼都五六抬,她在村里见人就说,大家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此刻她又吹嘘起来,大家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家春花论模样论品性连桃夭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春花娘见大家都不理她,又道:“我看啊,那个李郎君要不就是长得丑要不就是身子有毛病,要不然,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儿!”   曾去过李家绸缎庄买东西的英子年说:“我见过一次,模样虽不如莲生,可也很不错。”至少比她那个矮麻子女婿强太多了。   春花娘愤愤不平,“那就是身子有什么毛病!”   自从上次被张氏骂过,宋大夫来要过钱,家里男人都大吵了一架。   大家都不敢接茬,可也泛起嘀咕,这李郎君莫不是真问题?   五日后媒婆上门,带来的聘礼足足有十五抬,浩浩荡荡进了宋家,把宋家本就不大的院子堆满了。   其中光是上好的绸缎满满五大抬。   这李郎君模样好不好不知道,反正体面是给足桃夭,就连看热闹的小孩都备了糖果。   村里人别说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一家二婚给这么多聘礼,就连头婚的都少见,各个奔走相告,都围在宋家院外看热闹。   成日在屋子里看书养伤的谢珩听着外头喧哗的动静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脸抹得惨白,涂着血红大口的女人正在一堆红绸子里,扯着嗓门跟微微弯着腰的宋大夫说话,将那个“李郎君”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他下意识去寻那个成日里笑呵呵的小寡妇,却见她蹲在花圃里侍弄着那颗叶子边缘已经焦黄的美人蕉,神情格外落寞。   她似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转过脸来,白皙的面颊上似还挂着一滴泪。 第10章   可以在先生屋里打地铺吗   桃夭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往东屋看了一眼,却什么没有看到。   她瞥了一眼还在院子里喋喋不休的刘媒婆。   “不是我说,你去打听打听,这万安县有谁有李郎君这么大方!”   屋外头日头大,有些眼晕的桃夭觉得趾高气昂的刘媒婆的血盆大口一开一合,就像是山里要吃人的大灰狼。   一向好强的宋大夫此刻在她面前唯唯称是,顺着刘媒婆的话将那个根本没有见过面的李郎君夸了一遍又一遍。   “阿耶!”桃夭叫住宋大夫。   她不想嫁了!   她不喜欢宋大夫对着旁人点头哈腰。   她觉得心里很难过。   早知道应该找个上门女婿,长得不好没有什么关系,家世差也不要紧,只要能吓唬走陈八两,真心实意能好好跟她过日子就成。   反正这天底下的男子,除了莲生哥哥,其他男子在她看来都一样。   宋大夫这时看向桃夭 ,笑得一脸慈爱,“怎么了?你若是热,就先回屋去,待会儿吃饭时再出来。”   桃夭那句到了嗓子眼的“她不想嫁了”了又咽了回去,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刘媒婆,希望她赶紧闭上嘴巴。   刘媒婆接过水,一对贼溜溜的眼在桃夭胸前背后打转。   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全身的皮子雪白,一粒黑点都没有。青丝浓密乌黑,眉不勾而黛,唇不点而朱,且胸大腰细屁股翘,一看就是好生养。   最难得的长了这副勾人的好模样,眼神却纯真无邪。   她做了几十年媒婆,知道这种女子最能激起男人的怜爱之情。   怪不得那一向挑剔的李郎君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却对她一见钟情,迫不及待来下聘。   她清了清嗓子,还要说说李郎君的好处,一颗枣子突然砸在头上。   她本以为是树上落下来的,可一开口,又一颗砸在后脑勺。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砸老娘!”   刘媒婆回头,见朝南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年近四十,身形瘦弱,衣着整洁的妇人。虽年纪大了,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模样生得非常不错。   见她正恶狠狠盯着自己,刘媒婆吓了一跳,不等开口,宋大夫连忙上前扶住她,“你怎么醒了?”   莲生娘扫了一眼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的院子,一脸警惕:“你一个媒婆,来我们家做什么?”   被砸了两下脑袋的刘媒婆看出来了,这是小寡妇那个据说脑子不正常的婆母。   她轻哼,“我说老嫂子,我这大老远来送聘礼,您这是什么意思?”   莲生娘不解,“我们家谁要成婚?”她家又没有女儿,她来给谁下聘?   刘媒婆简直要忍不住翻白眼,“自然是你儿媳妇儿。”难不成是你?   莲生娘道:“我儿媳妇儿为什么要嫁人?”   “寡妇改嫁,不会没听说过吧?”   刘媒婆话音刚落,莲生娘手里的枣子系数朝她砸去。   她砸完了枣子还觉得不够,操起一旁的扫把扑向刘媒婆,骂道:“胡说八道!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竟然敢诅咒他!”   刘媒婆哪里见过这阵仗,她一个靠嘴吃饭的人哪里抵得上一个疯子,还没来得及跑就吃了她几笤帚,边跑边哭天抢地叫嚷着“杀人了”。   宋大夫跟桃夭连忙上前要拉住莲生娘。可院子里堆满聘礼不好走,四个人在一堆红绸子里跑来跑去。   等宋大夫跟桃夭制服住莲生娘时,刘媒婆高高立在头顶的假发髻垂了下来,身上的衣裳撕了好几道口子。   她扶着头顶的假发,指着莲生娘破口打破,一口一个“疯婆子”。   正在安抚莲生娘的桃夭瞪着她,“我们不嫁了,你赶紧走!”这几天阿娘都好多了,要不是她说话难听,阿娘也不会犯病。   “桃夭别胡说!”宋大夫腰弯得更低了,不断向刘媒婆赔不是,还硬叫桃夭拿了一贯钱塞给她。   可刘媒婆收了钱却没有住口,冷笑连连,“你以为这点儿钱就把我打发了,想得美!今儿这事儿没完,我去衙门告你去!”说完骂骂咧咧带着聘礼走了,走到门槛时,不知有谁伸腿拌了她一下,她摔了个狗吃屎,在众人哄笑中离开。   看热闹的人散了,院子里空下来,筋疲力尽的宋大夫扑通瘫坐在地,莲生娘突然对着他拳打脚踢,“宋雁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竟然伙同外人想要把桃夭卖了,我要跟你和离!”   正在扫地的桃夭吓得扫把掉在地上。从前莲生娘疯起来也不是没动手打过人,可是“和离”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平日里脾气极好的宋大夫也吼道:“和离就和离!”吼完,他自己愣住了。   “我就知道,宋雁平你早就嫌弃我了!”   被他哄了一辈子的莲生娘眼圈蓦地红了,捂着脸朝着东屋跑去。   桃夭见状赶紧追上去,还没来得及拉住人,莲生娘已经扑到谢珩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莲生啊,你阿耶不仅要把桃夭卖了,还要跟我和离!”   被糊了一身鼻涕眼泪的谢珩眉头紧皱,想要推开莲生娘,可一见她满脸都是泪痕,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出手。   立在原地的桃夭心想,原来先生只是看着冷,人还是很好很好的。   *   桃夭的婚事儿算是告吹了。   托刘媒婆那张嘴的福,不到两天的功夫,整个万安县的人都知道桃源村有个望门寡叫桃夭,嫁人还要带着公婆。这也就算了,那婆母还是个疯子,见人就打。   李老夫人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除非桃夭自己嫁过来。   春花娘还特地去了一趟宋家,将这个消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说给宋大夫听。   从宋家出来路过池塘边,她对着众人眉开眼笑,“我就说,她能有那好福气!”   其他人都不接她的腔。   可大家心里的想法都变了,这桃夭啊,真是个好孩子,比有些亲子女还要孝顺。要不是为着宋大夫与莲生娘,她早就去城里过好日子去了。   宋家。   春花娘一走,宋大夫气得心口疼,当天晚上连晚饭都没吃。   而莲生娘非要要跟他这个“卖儿媳求富贵”的负心汉分房,无论桃夭怎么劝都不行,非抱着被褥搬到她房间里去睡,也不肯吃晚饭。   桃夭无奈,只得端了饭菜去东屋。   才摆好饭,谢珩抬眸看她一眼,“婚事黄了,你很高兴。”   十分笃定的语气。   他是怎么瞧出来的?   桃夭立刻辩解, “我没有高兴,我很伤心的!都不知道心里有多难过!”   说罢,她偷偷瞟他一眼,“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有谁婚事黄了还在院子里一边喂鸡一边哼小曲儿。   谢珩没有拆穿她,神色淡淡,“瞎猜的。”   “这种事儿先生怎么能瞎猜呢!”   不疑有它的桃夭松了一口气。   饭后,她洗漱完回屋睡觉,面朝里的莲生娘突然问:“你是不是跟隔壁屋的男人一样,不想要你莲生哥哥过了?”   隔壁屋的男人指的是宋大夫。   桃夭忙解释,“我没有。”   她轻哼,“那你跟你莲生哥哥都成婚,为何不住到一块去?”   这个问题桃夭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就知道!”莲生娘抱着被子坐起来,眼圈一红,开始掉眼泪,“我就知道你们两父女没安好心,欺负我的莲生不能走路!”   这是哪儿跟哪儿?   桃夭见她哭了,赶紧上前哄。   哄了好一会儿,莲生娘才止住眼泪,泪眼婆娑望着她,“那你今晚去不去陪你莲生哥哥睡?”   *   东屋。   今夜风大,风吹的呜呜作响。   准备早点儿睡的谢珩才要熄灯,房门突然开了。   他本以为是风,谁知小寡妇突然抱着被褥出现在门口,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谢珩见她不作声,接着看书。可也不知是不是屋外多了一个人,总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小寡妇问:“先生,介不介意我今晚在这儿打了个地铺?”   谢珩翻页的手一顿,“我若是介意呢?”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呜呜”吹进来,鼻头冻得通红的小寡妇十分应景地连打几个喷嚏。 第11章   偷看先生被抓   桃夭抱着被褥进了屋子,铺在书架旁。   外间自然不比离间暖和,再加上当初为了方便,书架旁边对着后院也开了一扇窗户。   风不断地从缝隙里吹进来,两面夹击着桃夭。   她本就怕凉,整个人抱膝蜷缩着。   正要熄灯的谢珩瞥了一眼外间缩得跟只鹌鹑一样的小寡妇,又看看被风吹的哐当作响的窗户,指着箱笼的位置,“进来睡。”   小鹌鹑迟疑片刻,“多谢先生的好意,可于理不合。”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忍不住问:“大嫂大半夜跑到一个男子的屋子里打地铺就合理了?”   她道:“可是院子里太冷了,若是我着了风寒,明日就没有人帮先生煎药,煮饭,洗衣裳……”   她掰着手指试图叫对方知道自己的好处,可还没数完,一张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床上的男人冷冷道:“不许再说话,睡觉!”   屋子里已陷入黑暗。   桃夭悄悄从暖和被窝里露出脑袋往床上瞥了一眼,见一个颀长的人影平躺着。   心道先生真是奇怪,心里喜欢什么也不肯轻易叫人知道。话也极少,就连睡觉都这么端着。   不过人虽然冷,可却极好,而且很聪明,竟然一眼就看出来自己心底很高兴。   她在在带着淡淡药香与谢珩体温的被窝里翻了个身,把怀里的娃娃抱紧紧,嘴角微微上扬。   婚事黄了,那她就再也不用嫁人了。   还是找个赘婿吧。   这样就可以不用走了。   这一夜桃夭睡得特别安稳,连梦都没有做,一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她从暖和的被窝里起来,赶紧出去上茅厕。   上完茅厕回来,发现院子里静悄悄。   平日里这个点儿宋大夫都已经扫完院子了。   她站在南屋窗户往里看了一眼,隐约瞧见床上躺着个人。   原来还没起。   桃夭洗漱完扫完院子,这才想起自己的被子还在东屋。才进东屋,床上的人也已经醒来,正望着窗外出神。   他平日里看人的眼神冷淡疏离,此刻刚醒,眼神似乎带着些许茫然,有些微乱的发丝随意的流泻在肩上,竟多了一丝暖意,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见她进来,他微微蹙眉:“宋大夫还没起来吗?”   桃夭点头,见他面色不好看,以为是昨夜把被褥给她后着凉,担心,“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盯着她片刻,“我要如厕。”   桃夭愣了一下,连忙跑去南屋找宋大夫。   可宋大夫病了,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   见她进来,问:“你阿娘还生气?”   桃夭颔首,十分愧疚,“都是我不好。”她不该在心里头偷偷高兴。   宋大夫叹息,“傻孩子,这哪里是你的错,都是你阿娘搅乱了这桩婚事。”说罢强撑着身子要起床,人才站起来,眼前一黑又跌回床上。   桃夭吓坏了,赶紧扶着他躺好,又给他倒了杯热水,见他面色和缓些才放下心,不等宋大夫作声,道:“我扶先生去。”   不等宋大夫答应,她匆忙离去,才进东屋就见一身形颀长,满头青丝随意拢在身后,容色无双的男子扶床而立。   这还是桃夭第一次见谢珩站起来。从前只知道他生得高,却没想到他这样高。   身上那件青色圆领袍衫是两年前做的。当时莲生哥哥病了太久,瘦得见骨,穿在身上总显得空荡荡,而今穿在他身上,却有些小了。   他这时转过脸来。与莲生哥哥不同的长相,却有着一样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气质,只是眉眼处较莲生哥哥多了几分矜贵与凌厉。   桃夭回过神,走到他面前,“阿耶病了。我,我扶你去。”   谢珩垂睫看着才到自己胸口,脸跟他手一样大,腰肢不堪一握的小寡妇,微微皱眉,“你行?”   桃夭重重点头,“我可以的!”   她正准备搀他出去,莲生娘这时推着轮椅进来了。   那轮椅是莲生哥哥的。他自从两年前病发以后,几乎不能行走,但又不能日日躺在床上,所以阿耶特地花费重金托人在姑苏买回来的。   莲生哥哥去世以后,阿娘就一直自己收在屋里,平日里别人碰一下都不行的的。   她正愣神,已经原谅她的莲生娘柔声道:“你这孩子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扶你莲生哥哥坐下。”   她正要扶他,一只宽厚的手掌搭在自己肩上,骤然间像是一座大山压下来,腿一软,眼见着就要扑到地上去,被人拦腰提离地面,对上一对漆黑如墨的狭长眼眸。   他怎么这么重……   惊魂未定的桃夭拍拍胸口,“谢谢啊。”   谢珩不着痕迹松了圈在她腰间的手,像是被烫到的手指微微蜷缩着。   莲生娘有些疑惑,“你们昨夜不还睡在一处,怎今日这般客气?”   桃夭脸一热,迅速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珩,“没有的事儿,我现在就推莲生哥哥如厕去。”   推着谢珩上完厕所,莲生娘就把他推到院子里那棵桃树下晒太阳,陪他聊天。   说是聊,实际上是她一人在那儿说话,说到最后,见谢珩不作声,问:“莲生,你怎么总不应阿娘?”   不等谢珩回答,她又自顾自柔柔一笑,“没有关系,莲生只要在家里就好陪着阿娘就好。阿娘去给你做早饭。”   谢珩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微微征神片刻,便接着看书。   已经喂完鸡的桃夭蹲在花圃一边侍弄自己的宝贝美人蕉,一边偷偷拿眼角看他。   今儿天好,晨曦的微光透过密密匝匝的云层顺着他的轮廓倾泻而下,浓密似鸦羽的长睫轻颤着,在白皙的眼下扫下一层淡淡阴影。偶尔有粉红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他夹在指尖轻捻着,神情闲适。   恍惚间,她又好像觉得是莲生哥哥坐在轮椅里。   再一看,那个人看着矜贵得不得了,哪里会是爱与她温柔说笑的莲生哥哥。   也许是她看的太入神,他有所察觉回过头来。   桃夭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接着给花圃拔草,谁知一不小心从土里拔出一条蚯蚓来,吓得哇哇叫。   正在做早饭的莲生娘这时出来,笑,“你这傻孩子,怎么总偷偷看你莲生哥哥。”   桃夭见谢珩望过来,忙道:“我没有偷看!”   “没有就没有,”莲生娘只当她害羞,“还不快洗干净手吃饭。”   桃夭赶紧去洗手,盛了一碗小米粥,拿了两个鸡蛋准备给宋大夫送过去,却被莲生娘拦住。   她轻哼:“那个男人自己不出来吃,还要你亲自送?”   桃夭解释:“阿耶病了。”   莲生娘闻言眼神里闪过一抹担忧,想了想,从她手里端过粥,“你伺候你莲生哥哥吃,我送过去。”   桃夭摆好饭,一边吃一边朝南屋望去,抿嘴直笑。见谢珩正望着自己,忙道:“我总觉得我阿娘的病好了。”   她正说得认真,浑然没注意有人进院子。   张氏一进来就看见桃夭正与端坐在轮椅里的男子说话。   她仰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眼睛弯成月牙,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不知在说什么高兴的事儿。   张氏再看看那神仙似的郎君,虽神色淡淡,却认真听着她说话。   瞧着这一幕,张氏觉得心里怪怪的,总觉得那里坐的是宋莲生。   桃夭这时看见她了,连忙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张氏知道她是因为刘媒婆的事儿,可事情已经发生,再说也不是她的错。   她走上前,问:“你阿耶呢?”   “病了。”桃夭指指南屋,“我阿娘给他送饭。”   说罢,又悄声道:“我阿耶跟我阿娘吵架了。”   张氏惊讶,“为什么?”   宋大夫两夫妻是村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不知多少人羡慕,就算是偶有口角,宋大夫也是事事让着。   而且自从莲生娘病了以后,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桃夭也说不了为什么,只说:“我阿娘的病好像好了。   张氏更惊讶了,“那我去看看。”   一进屋,果然瞧见宋大夫躺在床上,莲生娘冷着一张脸坐在床头。   两人一见张氏来,忙起身相迎。   莲生娘跟她寒暄两句,很委屈的看了一眼宋大夫便出去了   原本不相信桃夭的张氏将她的神情看在眼底,待她走后,惊诧, “我怎么瞧着莲生娘这是病好了?”   宋大夫叹息,“她要不是把那个人当成莲生,我也觉得她像是好了。”   他把莲生娘非谢珩当成宋莲生,以及那日媒婆来送聘礼被她赶走,又如何同他吵架的事儿讲了一遍。   并不在场的张氏听得连连咂舌,“我看心病还是心药医,这事儿指不定就是缘分,要不然怎么就那么巧在河边捡到他。”   宋大夫愁眉苦脸, “也只能这样想,对了,嫂子一大早来可有事儿?”   张氏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一脸凝重,“那个刘媒婆把你们给告了。”   宋大夫一听就急了。   他还以为那媒婆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去了。   张氏忙道:“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虽是告了,可到底也没什么大事儿,那刘媒婆不过是想要讹些钱。兰子已经帮着周旋。我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公差上门你们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儿。”   宋大夫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哎,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都是乡里乡亲说这个做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帮忙,我不也难产死了。”张氏叹气,“眼下弄成这样,怕是桃夭的婚事更难了。你说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宋大夫如何不明白,早知道一开始还不如直接上吊死了!   张氏见他意志消沉,劝,“这种时候你可不能胡思乱想。有什么事儿往后再打算,眼下先把这个坎过了。你放心,衙门一有消息我就来通知你。”   临走前,她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我瞧着桃夭倒是很喜欢这个郎君,就是不知他可有婚配?”   宋大夫没有作声,心底却激起涟漪。   *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衙门那边的消息没有传来,这天早饭过后,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桃夭就见着陈八两领着几个人来了,一见她,腆着脸笑,“嫂子煎药呢,是不是我那姑丈快不行了?” 第12章   请先生留下做赘婿   桃夭一见到陈八两,立刻抄起竖在墙角的竹竿,一脸警惕瞪着他。   陈八两浑不在意地走上前掀开正“咕嘟”沸腾的药罐。   一股苦涩的药味儿在院子里弥漫。   他拿手扇了扇,哂笑,“就我姑丈那个身子,何须浪费这些个钱。我看嫂子若是有这闲钱,给我岂不是更好?”   这时屋子里听到动静的宋大夫与莲生娘跑出来。   陈八两一见莲生娘,连忙上前搀扶住她,“姑母,嫂子的事儿侄儿可都听说了。您老人家知道侄儿最是心软,最是见不得人家受难。特地搬过来替莲生表哥好好孝敬您二老,照顾表嫂。”   莲生娘闻言,阴沉着一张脸,“你为何要代替莲生?”   陈八两没想到她说出这种话,以为她疯病发作,有些不耐烦,“莲生表哥自然是死了。我——”   他话音未落,莲生娘突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什么!就凭你也配代替我的莲生!”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一时不防的陈八两磕到树上去,额头当场磕了一个大包。   他捂着额头,一脸凶恶,指着东屋,“你们把我的东西搬到这个屋子里!”   桃夭挡在东屋前不让他们进去。   那些打手看向陈八两。   陈八两眼珠子一转,笑,“嫂子不肯让我搬去东屋也无妨,那我不如直接搬到嫂子屋里去住。”   宋大夫没想到他这样厚颜无耻,指着院门怒骂,“你给我滚!”   他这几日身子每况愈下,本就郁结在心,才骂完,一口血喷出来,溅了一地。   桃夭与莲生娘吓坏了,哪里还顾得了陈八两,赶紧搀着他坐下。   陈八两见宋大夫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更加得意,“给我搬!”   那些打手们真就把马车上的东西搬到院子里。   围观的人见陈八两这样厚颜无耻,对他指指点点,可无一人敢上前。   眼见着那些人就要把行李搬进东屋,乌泱泱的人群里挤出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拦着那些人面前,冷冷道:“我看谁敢搬!”   陈八两认出他正是在县衙当捕役的赵冬至。   若是今儿来的是赵仲和,陈八两肯定害怕。可区区一个赵冬至他才不放在眼里。   他今儿来之前已经打听过 ,赵仲和的婆姨快生了,赵里正一家最近都在城里,根本回不来。   到时等他们回来,也已经木已成舟。   他哂笑,“就凭你也想拦我?”   赵冬至见桃夭正看着自己,心头一热,正欲赶走他,冬至娘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哭道:“你疯了么!这是你能惹的么!还不赶紧回去!”   眼下这种情况,赵冬至哪里肯回。可冬至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认死都不让他跟陈八两动手。   赵冬至憋得眼睛都红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却终究没有上前。   陈八两一脸鄙夷,叫人接着搬。   突然,后脑勺一阵剧痛。   他回头,大骂,“谁敢打我,有种站出来!”   众人却一脸惊恐望向东屋的窗子。   方才那东西是从那里丢出来的。   该不会是宋莲生的鬼魂吧?   就连陈八两也有些怵得慌。正欲上前踹门,东屋的门自己开了,一个坐在轮椅里的郎君转动着车轮从里面出来。   大家瞧着他的模样都愣住了,有好几个女子当场脸都红了,拿眼角偷偷打量着。   一旁的莲生娘见状,连忙上前,“你出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谢珩冷冷扫了一眼陈八两。   乍一对上他凌厉的眼神,陈八两腿有些发软,可又见他坐在轮椅里,显然是个残疾,冷笑,“我看你这死瘸子是不想活了!”   他话音刚落,额头又是一疼,伸手一抹,掌心都是血。   陈八两大怒,抓着棍子上前就要打他。   莲生娘见他一脸凶相,大喊,“桃夭,快把你莲生哥哥——!”   话音未落,陈八两已经走到谢珩跟前,举着棍子重重朝谢珩面门砸下来。   这一棍子砸到头上不死也没半条命。   在场的人不由地惊呼出声,想着这么个神仙郎君恐怕要血溅当场,谁知桃夭扑到他面前去。   陈八两那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桃夭单薄的背上。   本欲夺棍的谢珩愣住,随即一把抓住那根棍子将陈八两拉至跟前,不等他反应过来,狠狠在他右腿敲了一棍子。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在场的人只听“卡擦”一声响,陈八两“啊”一声惨叫,抱着右腿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宋大夫上前一瞧,见他竟是被当场打断右腿。   围观的人皆愣住。   谁能想到这个上不良于行,就跟神仙一样的郎君竟然有这样的好本事。   谢珩却浑然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狭长的眼眸紧盯着还圈着自己脖颈,瘦弱的身子不断颤粟的小寡妇。   平日里总爱笑的小寡妇把自己的唇都咬破了,血珠子不断渗出来,却还在问:“先生没事儿吧?”   谢珩摇摇头,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来,想要替她抹去唇上的血珠,她人已经离开,缓缓走到那些打手面前,“你们还不走吗?”   那些人见谢珩出手如此狠辣,慌忙抬起地上已经疼晕过去的陈八两跑了。   谢珩这时冷冷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人。   大家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走了。唯有赵冬至一脸心疼地看着桃夭,几欲上前,却被他娘硬是拖着胳膊拖走了。   行至很远,春花娘用胳膊撞了撞三顺娘的胳膊,“那人是谁啊?”   三顺娘没好气地说,“我哪儿知道。”   *   宋家院子里,莲生娘见桃夭疼得面色大变,赶紧找来药油扶着她进屋。   桃夭解了衣裳趴在床上,露出半个削弱的肩头。   伤处已经肿得老高,乌黑发紫,映着她本就白嫩的肌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莲生娘眼泪都出来了,“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   桃夭咬咬唇没作声。   当时那种情况她哪里想那么多,只想着先生不会走路,若是被砸坏了可怎么好。   可没想到先生这样厉害,她这样扑过去,先生定然觉得她蠢极了。   她把床头那个一尺长的旧人偶娃娃抱在怀里,眼泪不断涌出来,濡湿了鬓边的头发。   莲生娘以为她是疼,摸摸她柔顺的发丝,“你忍着点儿,阿娘给你上药。”   *   谢珩不住往屋子里张望,听到小寡妇在屋里呜咽,满脑子都是她扑过来替他挡那一棍子的情景,心里愈发烦躁。   区区一个乡野无赖,怎可能伤他分毫!   就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腰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的小女子竟然敢扑上来替他挡棍子,简直也太自不量力。   真是蠢极了!   他不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颈窝,只觉得小寡妇留在那处的泪灼人得厉害。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子……   *   经过陈八两这么一闹,宋家元气大伤,宋大夫卧床两三日才将养回来。   好在陈八两伤成那样,不在床上养个半年,是绝不可能出门,也算是因祸得福。   这天下午,张氏从城里回来,告诉他刘媒婆的事儿已经妥了,只需要赔偿四贯钱就行。   宋大夫松了一口气,想着这段日子给赵里正家添了不少麻烦,晚上特地从找赵屠夫那里买了些猪肉,提着一坛自己从前酿的酒去赵里正家。   饭桌上,张氏叹气,“这事儿闹的,恐怕以后就连赘婿都不好找了。”   赵里正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瞪她一眼,安慰宋大夫,“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今晚好好饮酒。”   宋大夫却心中苦闷,一壶酒几乎都被他一人吃了。   从赵家吃完酒回来已月上柳梢头。   多年都不饮酒的宋大夫被冷风一吹,酒意发散,不知不觉就走到池塘边。他望着被月光照得银光闪闪的池水,愈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下世的光景,竟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他死不要紧,可莲生娘跟桃夭怎么办?   他一路抹泪走回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东屋的灯还亮着,突然就想起方才饭桌上赵仲和说的话。   城里根本没有哪家丢了受伤的郎君。   他都已经来了小半个月,也不曾有人找来过。而且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来历,甚至连名字都不肯告知。   可他分明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且手上功夫也不弱,说明家世绝不会差。   思来想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的身份见不得光。   宋大夫从前在长安时也曾在别人家里做过大夫,腌臜事儿也见过不少,指不定这人在家族里犯了错,被家法处置后直接丢入水中,这才顺水飘到桃源村来。   宋大夫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若不然谁家丢了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不着急?   宋大夫虽想不出他究竟犯什么错才会被家里人狠心丢到江里,可他这段日子冷眼瞧着,此人分明是习武之人,明明可以轻易推开莲生娘,却从来都没有动手,说明他心地绝对不坏。   只要不是坏人,其他的错都是小事。   既如此,索性开门见山叫他留下来做个赘婿!   如此一想,受酒意驱使的宋大夫上前敲门。可一进去瞧见床上正在看书的谢珩,又有些胆怯,也不作声,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谢珩从书里抬起抬起眼睫,“宋大夫可是有事?”   宋大夫上前几步,“先生的家人几时寻来,总这样住在我家里也不是办法。”   谢珩沉默片刻,道:“宋大夫的意思某已经明白。请宋大夫放心,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待某的家人寻来,届时宋大夫有任何要求,某一定竭尽所能,在所不惜。”   宋大夫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嗯”了一声,又开始在屋子里徘徊,不时打量谢珩。   谢珩被他晃得眼晕,且他满身的酒气在屋子里扩散,忍无可忍,合上手中的书,“老丈究竟想要说什么?”   宋大夫又停下来,“先生家里可娶妻?”   谢珩摇摇头。   宋大夫小心翼翼:“先生觉得我儿媳妇如何?”   谢珩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他接着问道:“我看先生的家人迟迟未寻来,不如先留下给我儿媳妇儿做个赘婿,如何?” 第13章   签婚书   谢珩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宋大夫又重复一遍。   他怔愣片刻,确定没有听错后,勃然大怒,“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竟然想让堂堂一国太子做赘婿,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段日子以来,他人虽然看着冷些,但是待人斯文有礼,哪怕是莲生娘将他当成宋莲生,日日在他耳边念叨,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除却宋莲生,便是宋大夫见过最有教养的人。   眼下雷霆之怒,胜若千钧,岂是常人能承受。   宋大夫吓顿时得酒醒大半,背后冷汗淋漓,就连内杉都濡湿,因此愈发肯定,此人家世背景绝非他一个乡野村夫能够想象。   他又自觉命不久矣,若是莲生娘与桃夭将来能得他庇佑,绝不会再受人欺辱,也算是为妻女挣个安身立命的好庇护。   只是头一次做这种恶事,宋大夫终究忐忑难安,定了定心神,劝道:“先生方才也说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过是要求先生留下来做个赘婿而已。再说我那儿媳妇你也知道,人虽然有些憨傻,可心地极好,生得也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桃夭的好处,口水都干了,见谢珩仍是不为所动,再加上屋子里暖和,酒意又涌上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连连,“若是先生不答应,就请先生立刻离开我家!”   他宋雁平就不相信,他能从桃源村爬到万安县去!   说罢便要走,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恶狠狠添上一句,“恐怕就算先生能平安到万安县,到时腿也废了!”   *   竖子当诛!   谢珩看着醉酒后如同变了副嘴脸的的宋大夫摇摇晃晃出门去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自落难以来,他从不曾像今晚这般愤怒过。   可冷静下来,不得不认真思索去留问题。   一整晚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宋大夫那副恶人嘴脸,到最后不知为何竟都变成小寡妇那日扑在他怀里替他挡那一棍子的情景来,一夜未能安寝。   次日一早,那胆大包天的竖子又来了。   谢珩原只当他醉酒才言语痴狂,尚有转圜的余地。谁知他一来,先是怯怯望他一眼,见他不语,开口询问:“先生考虑的如何?”   谢珩冷眼看着他没有作声。   他在屋中背着手徘徊片刻,问:“先生为何不肯娶?难道是我儿媳妇生得还不够美?”   沉静下来的谢珩就事论事,“她便是天仙下凡,我也娶不得。”   他这一生,要娶什么家世的妻子,纳什么妾室,都与国运息息相关,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如像他父亲那般过度沉迷情爱,竟荒唐到夺臣妻,逼死臣子,被世人所嘲讽至今,成为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更何况还是让他入赘,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   如此一想,他心底对小寡妇的那点子怜惜顿时烟消云散。   “既如此,”宋大夫见他不肯,冷笑,“那就请先生离开这里,先生赊欠的医药费某也不要了。”   谢珩闻言,扶着床站起,可左脚才擦着地面便剧痛难忍,莫说走,半步都移动不得。   他从未试过这般窘迫过,一时之间,心中起了杀机。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小寡妇叫宋大夫吃完饭的声音。   宋大夫瞥了谢珩一眼,“先生可好好考虑,待会儿我再来。”   直到门关上,强撑着的谢珩跌回床上,他掀开裤脚,见雪白绷带渗出血渍来。   大胤的太子绝不可能是个不良于行的废物!   *   “先生不出来吃早饭吗?”   桃夭见宋大夫一个人从东屋出来,不免有些奇怪。   “他不饿,让咱们先吃。”   宋大夫哪里敢让她知道自己做这种事,否则以她心善的性子绝不会答应,嘱咐她,“先生不适,你千万不要去打扰他,知道吗?”   桃夭信以为真,朝着东屋窗子张望一眼,想着也不知先生怎么了。   饭后,宋大夫道:“你仲和大哥新添了侄儿,你待会儿带着你阿娘搭着他的车一块上看看,你阿娘心里糊涂,等上了城,无论她要做什么,买什么,你都不要拦着,千万别把她的病招出来,知道吗?”   桃夭立刻点头,“我晓得的。”   宋大夫又把想要去东屋的莲生娘拉到一旁,朝东屋努努嘴,“上次咱们都没有替莲生跟桃夭好好操办婚礼,这次你进城买些大婚用的东西,咱们再给她二人好好办一场好不好?”   既然要留他下来,必定要名正言顺地办一场婚宴,不能就平白无故住着,被人说闲话。   莲生娘本对他要把桃夭嫁出去这事儿心生不满,眼下见他有此打算,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看他也顺眼许多,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只是她想着都这会儿了谢珩还没吃早饭,担心他饿坏了,想要给他送完早饭再走,宋大夫又道:“我还能饿着他不成?你赶紧去,莫要让张大嫂等急了。”   莲生娘这才作罢。   哄走桃夭跟莲生娘后,宋大夫提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坐在院子里,每隔半个时辰问一遍谢珩:“先生考虑好了吗?”   屋子里的谢珩听着他的声音咬牙切齿,却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可以不吃饭,内急却忍不得。   只是自幼的教养深入骨髓,要让他在房中随意方便也做不到。   就在谢大夫问第五次后,面色憋得发青,额头都渗出汗的谢珩咬牙,“可。”   待他好全,再好好与这刁民好好算账!   宋大夫见他真的答应,赶紧回屋拿早已经写好的婚书来给他签。   谢珩盯着那张婚书看了片刻,拿着毛笔在右下脚署名“宋桃夭”的名字旁签下“谢三郎”三个大字。   才搁下笔,宋大夫就贴心递来印泥,“劳烦先生按个手印。”   这谢三郎一看就不是正经名字,哪有印泥来得妥当。   谢珩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手准备,盯着血红的印泥看了许久,屈辱地在“谢三郎”三个字上面按下手印。   由于气得发颤,胭脂色的印泥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印子,将两人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   宋桃夭在前,谢三郎在后。   这桩男方入赘到女方家里做女婿的婚约便契成了。   宋大夫瞧着这纸婚书,只觉得这段日子压在心底的大石头终于搬开,越看谢珩越满意,连忙把四轮车推过来,温和道:“来,我扶谢先生去如厕。”   谢珩才坐下,他又道:“有一件事我还要拜托先生。”   谢珩冷眼看着眼前的“老实人”,想要看看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宋大夫后退一步,郑重向他一揖到地,恳求:“我那儿媳妇小时候磕坏了脑子,人特别死心眼,今儿这事万望先生不要告诉她!”   *   并不知自己已有赘婿的桃夭跟莲生娘这会儿已经到了赵仲和在城里买的屋子里。   赵仲和的婆姨钟氏这次是第二次生产,还在坐月子。   莲生娘坐了片刻就拉着张氏去街市买东西。   赵氏见她竟然买了龙凤蜡烛等大婚用的东西,不动声色问:“家里谁要成婚?”   “还能有谁?”莲生娘笑,“我家那口子说上次莲生跟桃夭的婚事儿没有好好操办,这次再补一回,请村里的人来吃喜酒。”   张氏听得糊涂,以为她疯病发作,也不敢拦着她,陪着她买了一路。   回去后,留下来帮着照顾孩子的桃夭看着车里堆满的成婚用品震惊不已。但是她想起宋大夫的嘱咐,也不敢多问。   张氏心里就跟爬了蚂蚁似的,嘱咐仆妇照顾钟氏,非跟着一块回村。   到宋家以后,她把宋大夫拉到一旁询问:“桃夭要嫁人,是哪家的郎君?”   “是入赘。”宋大夫从怀里掏出那张还热乎的婚书递给张氏。   张氏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张入赘的婚书,惊讶,“谢三郎是谁?哪个村的?”   谢可是国姓,这十里八乡但凡姓谢,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宋大夫偷偷瞥了一眼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桃夭跟莲生娘,把自己如何逼着谢珩立下婚书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叹息,“我这也是被逼无奈,我看我也活不久了……”说着说着眼泪都滚出来。   他做下这样的事儿,张氏身为里正的妻子,按理来说不该包庇,可他一家大小实在可怜。再说,若不是桃夭,那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张氏叹气,“就当他是报恩了。等桃夭生了孩子,说不定那人心一软,就不生气了。”   “我也这样想。”   宋大夫这时把桃夭招呼过来,指着东屋道:“谢先生说想要留下来给你做赘婿。”   桃夭一听便怔住。   先生那样举世无双的风流人物,竟然要给她一个寡妇做赘婿!   她有些难以置信,“阿耶是不是听错了,咱们家那么穷……”   谢大夫心虚,“婚书都签了,那还能有假?先生说很喜欢你,不介意咱们家穷。”   桃夭更惊讶了。   先生喜欢她?   她怎么没有瞧出来?   自那日受伤后,先生看她的眼神便奇怪得很,见着她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先生定是觉得她又蠢又笨,又怎么会给她做赘婿?   可婚书却是真的。   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桃夭想去问一问谢珩,走到门口又有些情怯,犹豫再三,才慢吞吞走进去,   谢珩这时抬起眼睫看她一眼。   桃夭本想问问他是否真愿意给自己做赘婿,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先生真愿意与我成婚?” 第14章   传宗接代   谢珩冷眼打量着小寡妇。   她年纪也不算特别小,这个年龄放在长安也是待嫁之龄。可她还跟个孩子似的,眼却清澈如水,天真不谙世事,连他这样一个陌生人都能随便捡回家里养着,丝毫不知这世上人心险恶。   他反问:“你想与我成婚?”   桃夭颔首:“若是先生愿意,我自然想。”这样她就可以一直留在宋家。况且,先生这样好,肯给她做赘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断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怕就怕她家里穷委屈了先生!   桃夭又想起宋大夫说的话,补充,“我也很喜欢先生的。”   谢珩出言讥讽,“你不是很喜欢你的莲生哥哥,这么快就喜欢旁人?”   桃夭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喜欢莲生哥哥,为何不可喜欢先生?”   谢珩这才明白,她也许根本就不懂得区分对一个人有好感,与对一个人有男女之情有何区别,只好道:“成婚是缔结两姓之好,男子对女子托付中馈,女子为男子绵延子嗣,乃是人生大事。你连我名字都不识得,就这样轻易要我入——”   他实在无法把“入赘”二字说出口,“与我成婚,将来若是后悔怎么办?”   桃夭想了很久,摇摇头,“我不晓得先生说的这些,我只知道成婚就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你对我好,我对你好,长长久久在一起,偶尔吵架也没有关系的。”   说到这儿,她瞟了一眼谢珩,“先生无家可归,我以后会让着先生的。”像莲生哥哥让着她那样。   谢珩怔愣片刻,“即便我以后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你也无所谓吗?”   桃夭盯着他的右腿看了好一会儿,蹙眉,“先生的腿,以后都不能走路了吗?”阿耶怎么没有告诉她?   谢珩颔首,试图她知难而退。   果然,她沉默了。   谢珩松一口气。既是她自己不愿,那就不关他的事。   谁知她突然似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一脸郑重向他承诺,“那,那我愿意一直养着先生。先生放心,我绝不会不要你的!”   说罢,咬了咬自己白嫩的指尖,偷偷瞧他,“那先生,真要与我成婚吗?”   谢珩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就泄了气,揉捏着鼻梁骨,“成。”   原来阿耶没有骗人!   桃夭突立刻起身,“那我现在就去跟阿耶商量办婚事!”   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向谢珩保证,“成婚以后,我什么都听先生的!”   *   宋大夫在院子里不断徘徊着,眼睛时不时瞟向东屋,还没有走的张氏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里头的郎君与桃夭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突然,东屋的门开了,桃夭从里面走出来。   宋大夫立刻与张氏迎上前,不等开口,桃夭便道:“原来先生真肯入赘!”   两人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去。   张氏喜道:“既然这样,那就赶紧成婚,免得夜长梦多。”   话一出口,便道自己失言,果然桃夭眼神里露出一丝迷惑,正要问,一旁的宋大夫立刻道:“就是,免得陈八两又再来捣乱!”   “说得对!”   想起那个坏人,桃夭就很讨厌,“那就尽快!”   *   为避免夜长梦多,宋大夫找村里会看风水的赵财神选了最近的黄道吉日——七日后完婚   乡下人成婚简单,不过是买些龙凤蜡烛,贴了红彤彤的剪纸,而入赘比嫁娶更简单,再加上谢珩已经住到家里头,省去迎亲的仪式,只需要办酒席就好。   只是步骤虽省,彩礼钱给多少倒成了问题。   宋家本来就穷,再加上因莲生娘打人还赔了刘媒婆四贯钱,家里就只剩下两贯钱,且置办酒席至少也得三贯钱,连酒席钱都不够,更别说彩礼钱。   桃夭跟宋大夫蹲在后院商量了半日,商量来商量去不能委屈谢珩,决定去跟张氏借十贯钱,其中九贯钱作为谢珩的彩礼。   张氏对于这桩婚事本就喜闻乐见,立刻取了十贯钱给她,并教了桃夭一些招女婿的注意事宜。   不管她说什么桃夭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张氏乐了,“你这孩子,我说什么你明白吗?”   桃夭又点头,“晓得了,我会对先生很好很好的。”   张氏一时无语,心想这孩子心眼这么实在,怕是成了婚必定要被那谢三郎拿捏得死死的。   桃夭倒没多想,乐呵呵拿钱回家。行到池塘边,见池塘边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正是赵冬至。   赵冬至一见她便迎上前。   桃夭想起上次冬至娘的话就很害怕,下意识后退两步,“冬至哥有事?”   赵冬至见她躲着自己,心里愈发难受。   他打小就喜欢她,可是她眼里从来就只有一个莲生哥。后来莲生哥去了,他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可没想到……   他心有不甘,“桃夭,你真要跟他成婚?”   桃夭点点头,“先生他很好的。”   赵冬至见她提起那人一脸温柔的模样心里更加难受,“你是不是因为他跟莲生哥有些——”   桃夭打断他,“先生肯入赘,是我高攀了先生。”   她这样一说,赵冬至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莫说入赘,他连娶她阿娘都要死要活。   桃夭生怕又被冬至娘看见,不等赵冬至说话,一路小跑着回家。一进屋后就拿红绸子把九贯钱包好,这才朝东屋走去。   进了东屋,谢珩正在看书,见她进来,也只是淡淡抬了一下眼皮。   有些气喘吁吁的桃夭把红绸子包好拿到谢珩面前,有些腼腆地抿抿唇,露出两个酒窝,“先生打开看看?”   谢珩头也未抬,“何物?”   头一次招夫婿的桃夭有些羞涩,“是给先生的彩礼钱,一共九贯钱。先生若想买什么拿去买。”   她话音刚落,谢珩面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桃夭见状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先生是不是嫌少?”   谢珩见她眼神里透着希冀与小心,忍了又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无!”   不疑有他的桃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我先去准备礼服。”   她人走后,谢珩一把抓起桌上的钱要丢入后窗,却听到她在外头跟宋大夫嘀咕,“阿耶,先生是不是嫌我们给的彩礼钱太少,我瞧着他不太高兴,要不我再去借一些来,等成完婚,我赶紧把上次兰子姐姐给我的刺绣修完,刚好可以拿来还债……”   谢珩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铜板,最终放到一旁去,不断揉捏着眉心,把心头的那股怒火强压下去。   *   彩礼钱给了,酒席也置办妥当,转眼便到成婚这日。   成婚的前一晚,精神有些紧张的桃夭躺在床上不知为何总也睡不着,以至于次日一早眼睛都熬得有些肿。   好在行礼是在黄昏后,她煮了两个鸡蛋热敷了一下,到了下午便消了。   这时院子外头已经陆续来了参加婚宴的人,她赶紧把铺陈在床上的嫁衣穿上。   嫁衣是两年前做的,当时穿着有些大,如今穿有些紧了。那次成婚也很匆忙,莲生哥哥都快不行了。   桃夭看着镜中一身嫁衣的新娘子,恍惚间像是回到两年前成婚那日,一时之间竟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她正掉泪,一脸喜气的莲生娘带着帮桃夭梳头的张氏进来。   莲生娘现在永远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心里认定这就是宋莲生跟桃夭的婚礼,以为她是高兴,连忙哄她几句便去东屋催促谢珩了。   张氏见桃夭眼泪在眼圈打转,知道她定是触景伤情,忙安慰她,“招赘婿可不兴哭。”   桃夭又听话地把眼泪憋回去。   等梳妆完,屋外的主婚人赵里喊着吉时到了。   手持绣扇遮面的桃夭被张氏搀着从屋里出来,身着礼服的谢珩也被莲生娘推到院子里来。   桃夭悄悄打量谢珩一眼,心里越发觉得礼钱给得实在太少。   先生入赘她家实在委屈了!   *   由于村里头一次招赘婿,整个村的人几乎都来了。   宋大夫对外便说谢珩是桃夭的表哥,因家道中落所以入赘到他家里来。   大家原本还疑惑捡来的桃夭哪里冒出来一个表哥,眼下瞧着坐在身着红色礼服,面如冠玉的谢珩,心想桃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好福气,一个宋莲生这样的人物都叫人消受一辈子,又来个神仙赘婿。   女人们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磕着瓜子也堵不住嘴,七嘴八舌地议论。   “说是摔断腿,我瞧肯定是残废!”   “就是,要不然正常男人谁给人上门做赘婿。”   说着亲着,好像谢珩真成了残废,一口气儿又顺了。   尤其是春花娘,嘴巴一张一合,瓜子皮儿乱飞,“这桃夭啊,就是命不好,又找了个病秧子,也不知能活多久。”   在人家的喜宴上说这种话被人听见那是要被人抽嘴巴子,大家虽然爱说个是非,可这种话着实恶毒,一时之间谁也不敢接茬。   这话刚好被正帮着招待的张氏听到,冷笑,“你命好,你也去找个这样模样人品的来!”   春花娘想顶回去两句,见一瞪人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跑出来的赵仲和站在一旁看着她,把嗓子眼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哼,走着瞧!   一看就不是长命相!   *   面无表情的谢珩冷眼看着乱糟糟的院子里乌泱泱的人,只觉得像是有一万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作响。   他找了个借口去如厕,谁知才到后院那丛郁郁葱葱的竹林旁,就看见宋大夫与一个膀大腰圆,一身横肉的中年男人在西北角鬼鬼祟祟。   丛林茂密,两人并未瞧见他。   只见宋大夫一脸沉重,“说得是,农村人不就图个传宗接代吗?”   那人颔首,“谁说不是呢,可是他不愿意,也没法子啊。”   “谁说没有法子?”宋大夫阴恻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只要把这个放入水中……”   谢珩心下一沉,只觉得宋大夫那张面孔格外可憎。   竖子当诛!   他还欲再听,前头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不知有谁喊了一嗓子,“奉太子殿下口谕,请桃源村宋家寡妇宋桃夭出来听旨!”   谢珩面色一凛:那个在金陵夜夜笙歌的“太子殿下”究竟是谁! 第15章   谁准你脱衣裳的!   宋家前院。   十几个捕役簇拥着一个身着青色官服,头戴乌纱的陈县令走到人前。   大家心底都泛起嘀咕:这太子殿下怎么会认识桃夭?   春花娘跟一旁的张氏小声嘀咕:“一定是因为上次刘媒婆的事儿来抓莲生娘来了!若是守法的良民,衙门哪能大老远找你?”   一向讨厌她的张氏心底也没底。按道理来说刘媒婆的事儿都已经解决了,没有道理现在还特地来抓人。   她看了一眼赵仲和,一脸凝重的赵仲和冲她微微摇头,显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陈县令凌厉的目光在乌泱泱的院子里扫视一遍,并没有见到新娘子,沉声道:“寡妇桃夭何在?”   大家这才发现方才还在这儿的新娘子桃夭竟然不见了,就连莲生娘也不在这儿。   匆匆从后院赶回来的宋大夫战战兢兢上前向他行了一礼,“不知太子殿下找我家儿媳可有事儿?”   不等陈县令说话,人群自动分成两列,身着大红嫁衣,云鬓堆积,团扇遮面的新娘子款款而来。   宋大夫心底着急,欲上前,却被两个捕役拦住去路。   新娘子已经行到陈县令跟前,盈盈一拜,声音娇滴滴,“寡妇桃夭在此。”   不等陈县令说话,一旁的师爷道:“见到县令还不却扇。”   陈县令正欲说无须却扇,新娘子已经移开团扇,露出一张精心描过的面孔。   在场的人皆惊艳不已:这莫不是戏文里传唱的祸国妖姬?   小寡妇平日里素面朝天,已是清丽绝伦,而今上了妆,增添几分美艳。   偏偏她美而不自知,清澈无辜的眼波流转间,不经意地从晕染了胭脂的绯红眼尾泻出两三分媚意,更显得楚楚动人。   她怯怯望着陈县令,“不知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原本凶神恶煞的师爷骨头都酥了,不等陈县令开口,忙柔声道:“小娘子莫害怕,我们此来是好事儿。”   陈县令不悦瞪他一眼。   师爷立刻缩回脖子不敢再言语,只偷偷拿眼角打量着桃夭,心想也不知入赘到这家里来的是个什么模样的郎君,否则岂不是糟蹋了这小娘子的美貌。   又觉背后有一对眼睛冷飕飕盯着自己,转头一望,果然瞧见西北角一坐在轮椅上身着礼服,面若冠玉,眉眼矜贵的年轻郎君正冷冷盯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这容貌气度生平未见的新郎竟是个瘸子,真可惜了这美貌的小娘子!   这时一旁的陈县令开始宣读太子殿下的口谕。   原来是远在金陵的太子殿下不知怎么就听说桃夭带着公婆改嫁的事儿,认为其孝心可嘉,所以特地休书一封,请万安县的县令特赐两百贯钱做新婚贺礼。   宣读完,两个捕役抬着一红绸覆盖的木匣子走到桃夭跟前,“请小娘子领赏。”   偷偷将莲生娘藏进屋里,心中忐忑难安的桃夭松了一口气,掀开一看,只见箱子里满满都是用红绳子串起来的铜钱。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假道学太子殿下给她送礼来了?   在场的人无不羡慕地望着桃夭,刚刚还觉得命不好的桃夭村民们见着钱立刻换了说法。   “这桃夭命怎么这么好,竟然连太子殿下都给她送礼来了!”   “我看这赘婿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才进门就给家里带来好运!”   “就是说啊,那可是丰年两年的收成。”   “咦,桃夭的赘婿呢?”   陈县令自然听到大家的议论,好奇:“怎么不见新郎?”   宋大夫生怕谢珩在陈县令面前说自己强迫他入赘的事儿,磨蹭着把谢珩推过来,介绍,“这就是我家的赘婿。”   又对谢珩说:“还不赶紧向陈县令行礼。”   谢珩沉着一张脸没有作声。   并未见过太子殿下的陈县令细细打量着谢珩,心中暗暗心惊。   他是长安人士,家中也算是大族,长安城内的皇亲贵族们也见过不少,却从没有见过有如此贵气逼人的郎君。   陈县令虽不晓得此人是什么来历,可他做人一向八面玲珑,立刻道:“新郎官行动不便,可免礼。”   围观的众人心中再次笃定:这桃夭家的赘婿,一看就是个旺妻命,就连陈县令都肯高看一眼。   原本捏着一把汗的宋大夫见谢珩竟然未向陈县令求助,松了一口气。又见陈县令还没有走的意思,只好客气地请陈县令留下来观礼吃席。   谁知陈县令却道:“不如就由本官为两位新人证婚,也算是送给新人的贺礼。”   整个万安县,就算是最有头脸的乡绅成婚,陈县令也不曾为新人举礼,今日竟然亲自为桃夭举礼,这说出去可是莫大的面子。   在场的人羡慕不已,宋大夫却心中忐忑,行礼时不断朝谢珩看去。   他全程冷着一张脸,到后面“二拜高堂”时,坐在四轮车里没有动。   陈县令有些奇怪,正欲询问,宋大夫立刻道:“他腿脚不便,无妨。”   瞧出些许不对的张氏也跟着附和。   陈县令也没多说什么,在一声“送入洞房”中,整个婚礼的流程就这样完成了。   宋大夫心中松了一口气,赶紧请陈县令去主家席。陈县令却只留下一贯礼钱,便领着衙役走了。   直到衙门的队伍走远,宋大夫与张氏算是松了一口气。   张氏笑,“这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我瞧着你这两天气色都好了不少,往后可别胡思乱想,好好把日子过好了才是正道。”   宋大夫心里也这样想。只是他见谢珩连拜堂都不情不愿,也不知往后对桃夭如何。那孩子脑袋简单一根筋,万一再被他伤了心可就麻烦了。   *   新房里。   坐在床边的桃夭见谢珩也不过来却扇,索性自己把扇子搁到一旁,上前问:“先生饿不饿?”   不等谢珩回答,便把矮几上的果子酒水搁到他面前来。   谢珩面无表情地吃了两块果子,自斟自饮起来。   桃夭偷偷打量他一眼,心想也不知这酒水有何妙处,悄悄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顿时嘴唇都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嘟哝,“这酒好辣。”   谢珩不作声,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桃夭见他一直不理人,倾身上前,“先生觉得我今晚好不好看?”   谢珩神色淡淡,“尚可。”   “那就是好看!”她笑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我知道先生不好意思夸我!”   谢珩持杯的指骨一顿,酒水洒在礼服上,洇出一块水渍。   桃夭并未在意,托腮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今晚月色极佳,银白色的月光将屋外照成白昼,连外头还在吃酒的人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竟然瞧见赵冬至还坐在席面上。   他突然朝她看来。   桃夭吓了一跳,立刻把脸埋进臂弯里。   谢珩见状往外望了一眼,见一眉目俊朗的少年正痴痴望着屋子,而小寡妇趴在桌上,漆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屋外没动静,才从臂弯里抬起一张捂得绯红的面颊。   谢珩随口问:“喜欢他?为何不同他成婚?”   桃夭有些不懂他为何这样问,还是悄声告诉他,“他娘同我一样是个寡妇,但是可厉害了,我怕她。”   谢珩闻言,又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这时最后一桌酒席也散了,屋外喧闹一日的院子终于静下来,桃夭赶紧出去要帮着一块收拾东西。   这几日连孙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的莲生娘哪里肯,硬是把她推回屋子里去,“哪里有新娘子动手的道理,好好回屋陪着你莲生哥哥就行。”顺手还把今儿收的份子钱同礼单一并塞给她。   桃夭只好回屋数钱。   数到数着,竟然看见赵淑兰的名字。   之前因为刘媒婆,赵淑兰折了不少人情在里头。   桃夭见她人没来,本以为她还生气,眼下看着心头一暖,想着兰子姐姐到底心软。   谢珩瞧见她捂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好奇地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瞧见那钱封上竟然写着【早生贵子】四个大字,想起宋大夫在墙根跟人说的话,立刻搁下手中的杯子,惊出一身汗。   如果没记错,他方才吃了足有五六杯酒!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莲生娘进来了。   她对桃夭说:“阿娘烧了水,你去打些水给你莲生哥哥擦身子。”   桃夭立刻去了。   她装了小半桶热水,才进屋就听见莲生娘说什么“今晚别伤了她”,惊讶,“谁伤了?”   莲生娘忙道:“是说叫你莲生哥哥帮你擦药,莫要弄伤你。”   “阿娘明日替我擦也是一样的。”   “胡说,成了婚都是大人,以后有事儿找你男人帮你。”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珩,“嗯”了一声。   莲生娘将她拉到一旁,嘱咐,“待会儿好好给你莲生哥哥擦洗身子。你莲生哥哥腿不便,今晚你主动些。”   桃夭颔首,“我今夜一定会好好照顾莲生哥哥的。”   莲生娘以为她都懂了,仿佛已经瞧见十个月后家里摆满月酒的场面,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桃夭把水倒到盆子里端到谢珩面前,鼓足勇气主动问谢珩,“先生要擦身吗?”   谢珩神色淡淡,“不需要。”   桃夭如释重负。   她主动问了的,可先生不同意。   反正先生又不脏,不擦也没有关系的。   她拿来澡豆洗干净脸上的脂粉后,脱去鞋袜正欲洗脚,见谢珩正望着自己,倏地把脚收回来,“先生要泡脚吗?”   谢珩摇头,顺手拿了搁在床边的书来看。   只是哗啦啦的水声听得人心里愈发烦躁,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谢珩忍不住看了一眼木盆,只见一对还不足自己手长的雪白玉足浸泡在水盆里,十个粉嫩的脚趾头俏皮地拨弄着水。   那副惬意的模样怎么都倒像是完成招赘任务一般,浑然没有婚前那般说得情深意重。   有所察觉的小寡妇抬起眼睫,“要不,待会儿我去再打一盆水来给先生?”   “无须麻烦。”   谢珩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她“哦”了一声,擦干水后端着盆子出去,再回来时果然两手空空。   谢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她一脸疑惑,“先生总这样看我作什么?”   谢珩冷冷道:“你看错了。”   “是吗?”她半信半疑看他一眼,坐到床边开始数钱。   屋子里甜香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有些燥热的谢珩转动车轮到窗前赏月。   冷风一吹,酒意发散,人也有些困顿。   他正准备睡觉,一转头便瞧见不知何时剥了嫁衣的小寡妇踞坐在妆奁台前,口中咬着一把木梳,正对镜解盘至头顶的发髻。   她修长雪颈微微扬起,几缕青丝散落在耳侧。过紧的绯红里衣裹着她发育得极好的身子,紧绷绷鼓作一团的胸脯子向前挺着,勾勒出青涩饱满的曲线。   两条嫩莲藕似的细长胳膊向上曲着,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纤细小腰。   谢珩呆愣片刻,立刻转过脸去,顿觉体内“传宗接代”的药粉正在迅速发作,压抑着怒气:“谁准你脱衣裳的!” 第16章   先生要跟我洞房吗   冷不丁被这么一吼,桃夭吓坏了,口中的梳子“啪嗒”掉在地板上。   她不晓得自己脱衣裳有什么错,有些茫然地看向背对自己的谢珩,“我,我睡觉一向都要脱衣裳的。”   谢珩头也未回,“以后都不许脱,穿上。”   桃夭不理解,“可,这样多难受啊……”   他拿眼角睨她一眼,又迅速收回来,“是谁说成婚以后都听我的?”   桃夭瘪瘪嘴,“是我。”但是先生也没说成婚以后就不能脱衣裳睡觉……   不过她说话一向算话,径直走到箱笼前拿了一套新买的衣裳来穿。   待穿好衣裳,解了发髻,梳顺青丝,见谢珩仍对着窗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先生,穿好了。”   闻言松了一口气的谢珩才转过脸,就看见一袭绛色齐胸襦裙,肤白若雪,唇色如朱的小寡妇正俯身笑盈盈望着他,“先生,我新买的衣裳好看吗?”   他立刻从她快要从领口挤出来的雪峰移开视线,冷冷道:“不许穿这件!”   “这件怎么了?”   桃夭吓了一跳,见谢珩光洁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就连眼角都洇出一抹薄红,担忧,“先生很热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虽是快要入夏,可到了晚间还是凉飕飕的。   难不成是病了?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谁知还没触到,就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先生,你弄疼我了!”桃夭嚷嚷。   他立刻松了手,哑着嗓音道:“去把衣裳换了!”   “这件衣裳究竟怎么了?”   桃夭对着镜子照了照,左看右看,都觉得好看,而且布料细细软软的贴在肌肤上很舒服。   就是有些贵,领口也低了些,以至于她买的时候犹豫很久。   但是那个成衣铺的老板娘说如今长安的贵女们都穿这个。   老板娘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把这件衣裳穿得这么美的女子,夸得她都脸红了。   老板娘还信誓旦旦跟她保证,只要她穿上这件衣裳准能把先生迷得神魂颠倒,这样先生就不会觉得自己入赘亏了。   谁知她不但没把先生迷得神魂颠倒,先生连看她一眼都不想,背对着她冷冷道:“不好看,换回从前的旧衣裳。”   连句“尚可”都没了,那个老板娘定是诓她!   她不由地委屈,“先生这是才成婚就要后悔了吗?”这么久以来他虽然冷漠疏离,可从未向今晚这般凶巴巴待人。   他定是后悔了!   要不然今晚为何总看她不顺眼?   他没有答她的话,再次冷冷催促,“换。”   桃夭就不换。她肩膀本就没好,总换来换去都疼死了。   两人正僵持不下,有人轻轻敲了敲窗子。   是莲生娘。   她问:“怎么还不睡啊?”   桃夭不想她担心,回道:“马上就睡了。”   “早些睡。”莲生娘殷切嘱咐,“莲生,待会儿记得给桃夭擦药。”   桃夭看了一眼仍旧背对着自己的谢珩,忙说:“擦过药了。”他都后悔成那样,才不会帮她擦药。   莲生娘这才放心走了。   桃夭呆坐片刻,有些困了,向谢珩征求,“我现在要上药,可以脱衣裳吗?”   他“嗯”了一声,仍是没有转过脸来。   桃夭轻轻扯下左侧肩膀的衣裳,对着镜看了一眼背后在手心里倒了一些药油在手心,把药油在手中搓热后想给自己擦药。   可她胳膊不够长,脖子都要扭断了都够不着。   她泄了气,索性等到明日一早让莲生娘帮她擦。   只是那处疼得厉害,她趴在那儿怎么都睡不着,想到才成婚第一晚他不知怎的就后悔了,心里难过极了,把枕边的布偶娃娃抱在怀里,咬着指尖掉眼泪。   眼见着指尖都咬破了,一只洁白似玉的手掌伸到自己面前来,“拿来。”   桃夭泪眼汪汪看他一眼,鸦羽似的睫毛轻颤,哽咽,“先生为何那么快就后悔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不答她的话,板着脸命令,“把药拿来。”   桃夭犹犹豫豫把药瓶搁在他掌心。   他的手掌很大,洁白修长的指骨非常漂亮,掌心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她想起上次被他轻轻按了一下就跟座山压在肩膀似的,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那先生轻些。”   谢珩面无表情“嗯”了一声,把她垂在背后乌泱泱的柔顺青丝拨到一旁,掀开她肩膀的被子,只见一半臂长,已经发乌的淤青斜刺在单薄纤细的背部,映着雪白莹润的肌肤格外触目惊心。   都这么多日,竟然还没好,可见她当时伤的有多重。可她却在他面前一句都不曾提过,只有偶尔莲生娘替她上药时,他听到她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   谢珩把药油倒在手心,一瞬间屋子里辛辣的药味遮住原本屋子里旖旎的甜香,体内燥热的“药性”也被压制住了。   待搓热以后,他掌心朝下覆上淤青,只觉得触手肌肤如同羊脂玉一般滑腻,不由地转过脸去。   可他才揉了一下,趴在床上的小寡妇呜咽出声,“先生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头一回服侍人,觉得自己下手很轻的谢珩见她哭得好不可怜,只好又放轻一些。   可她还是觉得疼,呜咽个不停。   “好疼,先生轻一点儿!呜呜,先生究竟会不会……”   “我不要了,呜呜呜,疼……”   “先生……”   她声音本就娇柔,不晓得自己叫出来的声音有多暧昧。这院子本就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里面对她做什么。   谢珩忍无可忍,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呵斥,“不许叫,听见没?”   她眨眨眼睛,滚烫的眼泪从眼眶滚出来,流到他掌心。   谢珩松了一口气,右手向下下移一寸,才发力,顿觉左手手心一疼,闷哼一声,“别咬!”   *   屋外,正蹲在窗户下的莲生娘听到里面传来的细细呜咽声与男人闷哼声,高兴的嘴巴都要裂到耳根子了。   她本以为桃夭不开窍,莲生腿受伤,今晚必定不能洞房,没想到竟成了。   看来很快就可以抱孙子了!   她这才放心离开窗子回了屋。   正在铺床的宋大夫一见她回来,皱眉,“怎么高兴成这样?”   莲生娘笑,“成了!”   宋大夫不明白,“什么成了?”   莲生娘嗔他一眼,“洞房花烛夜你说成什么!”   宋大夫心底咯噔一下,迟疑,“你怎么知道成了?”   莲生娘走上前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宋大夫老脸一红,“谢先——莲生不是腿还伤着吗?”   且谢先生不是一直都一副死都不肯就范的模样吗?   今儿成婚拜堂的时候连看都未看一眼桃夭,这才第一晚就成了?   莲生娘见他还是不信,轻哼,“摔断腿就不成了,你当年摔断腿不也挺精神,要不,莲生怎么来的?你们男人不都一个样,嘴巴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宋大夫见莲生娘竟然记起从前旧事,拿眼睛瞅了她数眼。   她这些日子就像是真好了一样,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此刻灯下瞧着还多了几分妩媚。恍惚回到从前二人甜蜜的日子,脸更热了,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我们也早些睡。”   莲生娘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走到床边躺下,脸颊微红,拿眼角扫了他一眼,“你洗了没?”   宋大夫立刻道:“我现在就去。”   行至院外,他偷偷走到桃夭住的屋子窗下听了一耳朵,果然听见屋里传来细细的呜咽声,忍不住老脸热起来。   竟然真成了!   枉他还担心往后谢先生会对桃夭不好,眼下成了,指不定一个月后就有好消息了。   男人一旦有了孩子,心也就定了,多大的气儿都能消。   宋大夫的一颗心这下算是彻底落回肚子里。   只是他没想到谢先生平日里看着挺清心寡欲一个人,竟然是这等急色,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   新房里。   擦完药油背后都沁出一层汗的谢珩瞥了一眼枕头都哭湿了的小寡妇,拿被子遮住她雪白纤细的背,慢条斯理拿帕子擦拭着手心被她咬出的血渍,神色淡淡,“既知道疼,以后就不要随便替男人挡棍子。”   她吸吸鼻子,“那先生是不是后悔同我成婚了?”   谢珩的目光在她泪痕点点的脸颊扫过,沉默片刻,道:“去换衣裳。”   “我换了衣裳,先生就不后悔了吗?”   她支撑着胳膊坐起来,大红的被褥卷着乌黑柔顺的青丝滑落腰际,露出半边雪白削弱的肩膀。   可她浑然没在意,倚靠在床头,白皙的手指卷着漆黑的发丝,眨着漆黑的眼眸,“那先生今晚要跟我洞房吗?”   谢珩愣了一下,手中沾了血迹的白绫帕子轻飘飘落在地板上,盯着眼神清澈纯真,酒窝若隐若现的小寡妇看了半晌,冷冷道:“你说什么?”   她似被吓了一跳,咬了咬被泪水浸润得犹如浆果一样鲜嫩的唇,怯怯望他一眼,声若蚊蝇,“先生,要跟我洞房吗?”   “去打地铺!”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的谢珩气不打一出来,指着地板咬牙切齿,“以后,没孤——我的允许,不许上床!”   这个小寡妇年纪不大,勾引人的本事十分了得。   给他下了药还不够,竟然还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来。   定是她从前的夫君把她教坏了! 第17章   我可以教先生洞房呀   为什么要打地铺?   若不睡在一处,她怎么怀小宝宝?   还是说,先生不喜欢小宝宝?   “这是我的床,屋子也是我的。要打地铺也是先生打地铺……”   说来说去,他就是后悔了!   桃夭脾气也上来了,抱着被子小声嘟哝,“我已经给了先生九贯钱做彩礼,先生若是嫌少,我再给就是……”说着说着,见谢珩薄唇紧抿,面色愈发难看,立刻闭上嘴巴,把脸埋进臂弯里。   隔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她偷偷抬起眼睛瞧他。   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窗子,神情似是十分哀伤。   桃夭的心一下就软了。   其实先生很好的,都生她气了还帮她擦药,她都把他的掌心咬出血,他却一句都不曾指责她。   眼下先生如今无家可归给她做了赘婿,她还要这样欺负他,着实不该。   她一时又想起自己刚来这里时总是无理取闹耍脾气,莲生哥哥却事事让着她。   莲生哥哥临终前告诉她若是以后跟人成婚了,一定要对那个人很好很好。那样人家也会对她很好很好。   可才成婚第一晚,她就把人给惹不高兴了。   桃夭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是在无理取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忍着疼换回从前的旧衣裳,床旁边铺好被子,把自己藏进被窝里,““先生别生气,我去打地铺就是了。””   可先生却看也不看她,神色淡淡,“把门打开,我去隔壁屋子睡。”   才成婚,他就想分房睡吗?   桃夭虽有些难过,可还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开门。   用力拉了拉,门纹丝不动。   有人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不只锁了门,还十分贴心地把一个贴了喜字的新夜壶放到门后。   桃夭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谢珩,站在那儿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虫鸣彼此起伏,愈发显得屋子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珩扶额,轻轻揉捏着眉心,“睡吧。”   *   新婚之夜的龙凤蜡烛是要燃到天亮的,心烦意乱的谢珩倚在床头看书静心。   这时,一只细小温热的手指钩住他左手尾指,轻轻晃了晃,声若蚊蝇,“夫君,我知道错了……”   “我以后都不惹夫君不高兴,会对夫君很好很好的。”   “我,我以后一定会让夫君,过上好日子……”   “夫君……”   贯会哄人的刁民!   婚前婚后完全两幅面孔!   谢珩正欲甩开她,掌心一软,被咬伤的地方被人轻轻舔了一口,酥酥麻麻地痒。   他正欲呵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妇,她像只小猫一样用柔软的脸颊蹭蹭他的掌心,似多了一丝妩媚的大眼睛巴巴望着他,“下次擦药,我一定忍住不叫,也不咬人了……”   掌心滚烫的谢珩一时竟忘了抽回手,只冷冷道:“不许叫夫君,”   “为什么?”   “我不喜欢。”   “那,我还叫先生?”   谢珩背过身去不作声。   他原以为小寡妇还会不死心地哄他,谁知对方很快没了动静。   一转头,面朝他的小寡妇已睡着,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已经很旧的布偶娃娃,而另外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掌。   谢珩把自己的手从她小小的掌心解救出来,出神地望着帐上的蝴蝶。   这个宋大夫当真可恶,也不知究竟在水里搁了什么,害得他……   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被窝里,阖上眼眸微微喘息着,突然一只腿伸到床上来。   他惊得抽出手,回望了一眼睡觉极不老实的小寡妇。   她突然撑开眼皮看他一眼,呢喃,“先生怎么还不睡?”   谢珩不动声色把她的腿放回去,“就睡。”   她抓着他的手心满意足睡去。   *   鸡叫第二轮时,桃夭就醒了,雾蒙蒙的眼睛盯着红彤彤的屋子晃了神,下意识看向床铺,叫了一声“莲生哥哥”,随即回过神来。   这世上已经没有莲生哥哥了。   先生还睡着。   睡着的先生不那么冷,甚至看起来很温柔。   她踞坐在床边打量他片刻,大着胆子伸出手指从他高挺的鼻梁滑到他鼻侧的那颗小痣上,正看的入神,他突然睁开眼睛,浓黑纤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就像是展翅欲飞的蝶翼。   桃夭吓了一跳,立刻坐直身子,结结巴巴问;“先生,醒了?”   头脑昏沉的谢珩半阖着眼眸,冷白的手指轻轻揉揉眉心,睡意浓浓“嗯”了一声。   桃夭对此已有经验,“先生是不是想要如厕?”   不等谢珩回答,她伸手去掀被子。   来不及阻止的谢珩见她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从她手中夺过被子,一脸羞愤,“放肆!”   新婚第二日就被骂的桃夭都要哭了,默默叠好被子搁到箱笼上要出门,这才想起门还从外面锁着。   她朝外面喊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响起开锁声。   正是莲生娘。   莲生娘上下打量桃夭一眼,见她眼圈红红的,心中有些奇怪,“你怎么了?”说着朝床上望了一眼,见衣衫凌乱的谢珩坐在床上,也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这是一大早就吵架了?   她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一下子就瞧见地板上那块沾血的白绫,顿时放下心来。   定是男人早上后的毛病犯了,桃夭身子弱不同意,两人起了争执。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体恤你媳妇儿!”她赶紧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白绫,小声嗔怪,“她年纪小不懂也就罢了,你都这么大人了也不懂啊,怎么随手乱丢,给人瞧见臊不臊得慌!”   谢珩瞥了一眼那块沾了自己血迹的白绫手帕,想起好像是昨夜顺手从枕头里抽出来的,随即想到什么,惊讶地看了一眼正站在窗口低着头咬着自己指尖的小寡妇。   她,她不是寡妇吗,怎会……   莲生娘这时要出去做早饭。   桃夭要跟去帮忙,她却不许,“时辰还早,你们两个再多睡会儿,等我做好早饭再起也不迟。”   临出门前,还特地嘱咐谢珩,“不许再折腾你媳妇儿了!”   谢珩见她误会也不解释,瞥了一眼小寡妇,“过来。”   她不动。   谢珩扶额,“我要如厕。”   她走到门口把那个崭新的夜壶递给他。   谢珩知道她必定因为刚才恼了,决定好好教一教她,可还没等开口,她一脸无辜地问:“先生是生病了吗?”   这个可恶的小寡妇!   谢珩指向门外,“立刻出去!”   *   谁能想到新婚之夜不仅被赶下床,第二天一早还被赶出屋子!   感到无比心酸的桃夭洗漱完蹲在花圃前闷声不吭给心爱的美人蕉拔草,自言自语,“你说他怎么那么坏,一大早就凶人?”   美人蕉不会说话,一旁的母鸡倒“咯咯”叫个不停,似回应她。   “我看他就是后悔了!”桃夭对着母鸡轻哼一声。   这时莲生娘已经摆好早饭,“去叫你莲生哥哥吃早饭吧。”   桃夭正要去叫人,见谢珩已经从屋里出来,赶紧打水服侍他洗漱。   他全程冷着一张脸,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推车去吃饭。   吃饭时,莲生娘见桃夭低着头不作声,问:“怎么了?”   桃夭瘪瘪嘴,“腰疼。”   才从厨房出来的宋大夫手一抖,碗里的汤洒了一半出去,目光在谢珩腿上打了个转。   谢珩面色愈发难看。   宋大夫赶紧收回视线,把那碗香气扑鼻的肉汤搁到他面前,轻咳一声,“你阿娘特地给你一人补身子的,别浪费了。”   心生警惕的谢珩却把那碗汤不动声色移到一旁,只吃了一些小米粥。   莲生娘担忧,“怎么不吃,阿娘炖了一个时辰。”昨夜头一回不晓得怎么折腾,不补一补怎么成。   谢珩正要拒绝,莲生娘嗔怪,“你这孩子,这么大人了,还想着阿娘喂你不成?”说着勺了一勺搁到他嘴边,   谢珩不张口,她便一直举着。   宋大夫正要劝莲生娘,谢珩突然张开嘴巴抿了一口汤,然后再也不肯吃。   尽管只是一口,得到回应的莲生娘高兴得眼眶都红了。   唯有知道真相的宋大夫惊讶不已。   他对于自己逼婚一事耿耿于怀,却没想到竟然肯让莲生娘喂汤。   这是,睡了一晚就转了性情?   一旁的桃夭也偷偷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珩。   先生,好像又没有她想的那样坏。   *   饭后,莲生娘与宋大夫要去还昨日酒宴借的碗碟。   桃夭也要去,被她拦住,“哪有新嫁娘去送东西的,你去书房陪你莲生哥哥。”   自从成了婚,东屋拿来做了书房。   桃夭只好去了书房。想着昨日太子殿下送来的礼钱还没有归置好,便拿出来同礼钱一块清点。   一共是两百零五贯三钱。   她平均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给宋大夫保管,另外一部分拿出九贯钱要还的彩礼钱,剩下全部堆到谢珩面前,“以后,我们家先生管钱。”   她都把家里的钱都交到他手上了,他总应该高兴了吧?   谁知他冷冷拒绝,“不管。”   桃夭有些不懂,“先生为何不管?”   “没有为什么,”他轻轻叩击桌面,“水。”   原本有些失望的桃夭见他虎口上留有两排入肉的齿痕,还隐隐渗着血丝,心里愧疚起来,捉住他的手在伤口处轻轻吹了吹,“先生还疼吗?”   手心酥麻的谢珩终于从书里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知道洞房是什么意思吗?”   她似乎什么都不懂。   也许是他误会了,她不是故意勾引他。   谁知她一脸不解地反问,“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先生不知道吗?”   真是可笑,他竟然相信一疯妇的话。   谢珩正欲抽回手,她突然伏在他肩上,伸出细白的手指去摸他的耳朵,“若是先生不会,我可以教先生呀。莲生哥哥一教我,我就学会了…… 第18章   先生骂她不知廉耻   谢珩闻言,一把推开肩上香软的身子,捂着滚烫发热的耳朵,压抑着怒气:“你怎如此恬不知耻!”   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的桃夭仰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呆呆望着谢珩,眼圈逐渐红了。   没想到她会跌倒的谢珩立刻伸手去拉她,被她一把甩开。   她从地上爬起来,哽咽,“我怎么就恬不知耻了!”   谢珩皱眉,“谁叫你青天白日胡说八道。”一个女子,伏在一个男人说那样的话,简直是不知羞!   这个小寡妇真是被人教坏了!   偏偏她还委屈,大言不惭问:“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不是先生说不会洞房,所以我才要教你!”   说罢便揉着眼睛走了,片刻后,端着一碗药搁在他面前。   谢珩沉着脸不理她,坐在那儿翻着书,却一个字都未看进去。等抬起头打算跟她好好讲讲道理时,她人已经不见了。   *   莲生娘与宋大夫挨家挨户还完所有的碗碟,又去隔壁村子的木匠处买了一个沐浴用的桶,等二人回来时已经快晌午了。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鸡正在花圃里觅食。   她以为两人新婚燕尔,必定偷偷躲在屋子里温存,也不好打扰,就跟宋大夫先去做饭。   快要做好饭时,莲生娘去东屋敲门,一打开门竟然只看见谢珩一人在屋子里,惊讶,“你媳妇儿呢?”   谢珩微微蹙眉,“出去了。”   “去哪儿了?都晌午还不回来?”莲生娘走过去,见桌子上还放着一碗药,把手指搁在药碗试了试温度,“药都冷了,你怎么不吃药?”   谢珩不语。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莲生娘叹气,“从前疼她疼的跟眼珠似的,怎么出去两年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自顾自在那儿说起从前的宋莲生与桃夭是如何如何好,说到口水都干了,见他无动于衷,忍不住问:“你跟阿娘说实话,你这两年在外头是不是有人了?”   不等谢珩说话,她面色罕有严肃,“你可不要学长安城内那些纨绔子弟乱来,咱们家里只认桃夭一个。再说,这孩子当初可是你在小河边捡来的,你若是这样,她以后怎么办?”   谢珩神色微动,“她是捡来的?”   “她就连名字都是你给她取的,你说是不是捡来的!”   莲生娘将“他”如何从小河边将奄奄一息的桃夭背回来的事儿讲了一遍后,随即笃定,“你定是在外面有人了,要不然怎么连这么要紧的事儿都忘了!”   谢珩沉默许久,抬起眼睫往门外看了一眼。   今日天气不好,外头一丝日光都无,就连院子里平日绿意盎然的枣树似乎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莲生娘见他仍不回应,唠叨了几句后,端着那碗冷了的药走了。才出院子,就对着宋大夫轻哼一声:“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   忙活了一早上,才坐下吃口水的宋大夫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楞了,“哪个样?”   莲生娘朝东屋努努嘴,“才成婚第二日就吵架了,你说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宋大夫一口水喷出来。   莲生娘见状,忧愁,“连你都觉得有是吧?这混小子,两年不回家,一回家就这样!你去跟他好好说说,若是再这样下去,我就不认他了!”   宋大夫心想那也不是咱儿子,就算是有人他也说不着。但是他哪里敢说这话,问:“那你怎么不去说?”   莲生娘突然长叹一口气,“他能回来,我心底不晓得有多高兴,哪里舍得说这种话。可是我一想到桃夭……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不高兴,我都难受。”   宋大夫正想要说他也舍不得,莲生娘好似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你们男人不是更有共同语言?”   都扯到男人与男人,再说下去恐怕更加严重了。   宋大夫只好搁下杯子去了东屋。   他并未进去,而是背着手站在门外不断地徘徊。   被他晃得眼晕的谢珩搁下书,轻轻按着眉心,“何事?”   宋大夫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惹得他这样不快,猜来猜去,认定他还是因为成婚觉得憋屈,只好以一个男人的经验劝他,“木已成舟,况且先生昨晚也与她……事已至此,先生又何须在名份上斤斤计较。”   谢珩斜睨他一眼,“宋大夫如何得知木已成舟?”   宋大夫心想昨天夜里那么大动静,他躲在窗外都听见了,可是这话哪好意思说,一时尴尬,也不敢看他,“总之木已成舟,先生不若想开点,说不定一个月以后连孩子都有了。”   这话无疑是火上加火。   谢珩见他闪烁其词,愈发肯定日常所食皆加了“药”,若不然自己守了二十年的戒律清规,怎到一个憨傻的小寡妇这里便破了戒。   他冷笑,“宋大夫好手段!”   宋大夫见自己越说他越生气,又瞥了一眼已经朝这边看来的莲生娘,生怕露馅,也不敢再说什么。   摆好午饭后,莲生娘见桃夭还没回来,正催促着宋大夫出去找,一阵说笑声从后院传来,由远及近。   谢珩抬眸望去,见脚步轻盈的小寡妇正与两名少年有说有笑走来。   他一眼就认出其中背着弓箭,生得眉目俊朗,正含笑望着小寡妇的少年正是新婚当晚痴痴望着窗牖的人。   那少年把手里刚刚编好的一只小玩意儿递给小寡妇。   小寡妇接过来一看,眯着眼睛笑,两侧的酒窝若隐若现,谁知一瞧见他,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去,就连笑容也僵在脸上,眨着一对清澈如水的眸子望着他。   谢珩收回视线,神色淡淡地呷了口水。   一旁的莲生娘上前,急问:“一大早去哪儿了?”   “我方才闲来无事去后山了,刚好碰见冬至哥跟长生去打猎,就跟着一块去了。”   桃夭从药篓里提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鸡,抿嘴甜甜一笑,“冬至哥打了几只山鸡,非要给咱们家一只。”   另一个比桃夭高一个头,生得眉目清秀的少年笑,“冬至哥的箭法比以前更好了。”   桃夭也跟着附和,“简直是箭无虚发!”   赵冬至被她这么一说,有些羞赧,正要谦虚两句,一转头就看见莲生娘正阴沉沉盯着自己,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莲生娘冷眼打量着这个到现在都贼心不死的赵冬至,道:“冬至今儿不去衙门?”   “今儿休沐。”   赵冬至知道她这是在赶人,立刻道:“时候不早了,那我先回家了。”   长生依依不舍跟桃夭告别,“那桃夭姐姐记得咱们下次的约定哦。”   不等桃夭说话,莲生娘突然插话,“叫什么桃夭姐姐,要叫莲生嫂嫂。”   她疯了一两年,冷不丁这样看过来,长生心底有些发怵。   他瞥了一眼如谪仙一般的谢珩,想到在山里遇见桃夭姐姐时,她正偷偷掉眼泪,心想指不定就是这人欺负她了,正要说他又不是莲生哥哥,一时又想到婚前宋大夫曾挨家挨户嘱托过,请他们绝不要在莲生娘面前提这茬,只好又把话憋了回去。   只是他才十四五岁,还是孩子心性,临走前故意挑衅的瞪了一眼谢珩,朝桃夭做了个鬼脸。   桃夭没忍住笑了。   突然听到谢珩冷冷道:“我吃好了。”   她垂睫,冷不丁对上一对漆黑狭长的眼眸,立刻敛了笑容,坐下来埋头吃饭,吃了两口,又忍不住拿眼角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珩,心想他今日倒是奇怪,竟然主动说吃饱了。   这时宋大夫也搁下筷子,望向谢珩,“待会儿我帮你换药。”   话音刚落,莲生娘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问他,“你待会儿有空吗?”   一向惧内的宋大夫委屈地捂着被踢疼的脚,“好像没有。”   莲生娘这才满意,笑盈盈看向正埋头吃饭的桃夭,“你待会儿帮你莲生哥哥换药。早上你出去,你莲生哥哥担心的药都没吃。”   桃夭闻言偷偷瞥了一眼谢珩,小声嘟哝,“他不想我帮他换药。”   她早上不过想看看他怎么肿了,他就赶她出屋子。后来她好心教他“洞房”,他推开她也就算了,还骂她恬不知耻。   若是待会儿换药,她不小心摸到他,他指不定要怎么骂她。   她以后都不要跟他讲话了!   莲生娘看向谢珩,轻哼,“你说这话了?”   谢珩摇头:“无。”   桃夭闻言,抬起眼睫瞪他。   他低垂敛目,好似早上那个凶巴巴骂人的不是他。   哼,两幅面孔!   饭后。   桃夭偷偷把宋大夫叫到后院,望着他欲言又止。   宋大夫担忧:“怎么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桃夭咬了咬指甲,眼睫轻颤,“我不想帮先生换药。”   宋大夫知道她定是受委屈了,对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愁得不行,偷偷瞟了一眼院子里正一脸慈爱跟谢珩聊天的莲生娘,迟疑,“要不待会儿你就说你肚子疼?”   从小到大,只要桃夭不想做什么事儿,他便教她装病糊弄莲生娘两母子,屡试不爽。   桃夭立刻点点头。   可两人回到院子里,不等桃夭撒谎,像是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的莲生娘给谢珩使了个眼色,捂着额头,眉头紧皱,“宋雁声我头疼,你快把我扶进屋里躺着!”   桃夭跟宋大夫见状哪里还记得自己那点儿小心思,赶紧把她扶回屋子里躺着。   宋大夫生怕莲生娘又犯疯病,连银针都取出来了,正要给她扎一针,突然腰上一疼,低头看见莲生娘正在偷偷掐自己。   两夫妻过了几十年,彼此之间还有什么不懂的。为求自保的宋大夫望了一眼一脸担忧的桃夭,只好道:“你阿娘早上累着了,我给她扎几针,你赶紧去给你莲生哥哥换药,拖久了不好。”   桃夭正迟疑,莲生娘似乎更加痛苦。她只得背着药箱出去了。   她人一走,莲生娘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宋大夫皱眉,“你何苦这样骗她?”   莲生娘道:“难不成就由着他们这样冷战不成?两个人多亲近亲近,自然就好了。你方才没瞧见,莲生瞧见冬至过来,面色都变了。你信不信,他们下午肯定好!”   宋大夫摇头,“不信!”   那个谢先生一看就不是个好哄的人!   *   屋外,桃夭见谢珩不在院中,便回了新房。   一进去,果然瞧见谢珩正坐在屋子里,手里正拿着她的那只旧娃娃,头也未抬地问:“宋大娘无事吧?”   原本不想跟他说话的桃夭见他问的是莲生娘,只好回答:“早上累着了,阿耶正在给他扎针。”   他这时抬起头来,轻揉眉心,似一脸无奈,“还不进来。”   桃夭轻哼,“我不进!” 第19章   先生要陪我白头到老吗   谢珩再次道:“进来。”   桃夭哼哼,“就不进。”   两人僵持片刻,谢珩斜睨她一眼,拨弄着布偶娃娃重新缝补过的眼睛,“是谁说,以后会对我很好很好,再也不会惹我不高兴?”   桃夭迟疑片刻,低着头,“是我。”   早知道,她就不乱承诺了,都怪那个卖衣裳的老板娘,说大婚之夜可以叫夫君,定能哄得先生高兴。   可先生也不见得有多高兴,还总是凶她。   现在好了,还成了把柄。   她背着药箱磨磨蹭蹭走过去踞坐在他面前,怯怯望他一眼,“先生是不是想打我?”   她打定主意,他若是敢打她,她就不要他了。   她现在有钱了,大不了再找一个赘婿就是。   谢珩不解,“我为何要打你?”   她偷偷把自己的娃娃从他手中拿过来抱在怀里,咬了咬指甲,鸦羽似的眼睫颤个不停,“我们村里有个男的就喜欢打她媳妇儿。说她不听话。我瞧着那个嫂嫂已经极温顺了,可他还总是欺负她。我这么不听话,先生总觉得我不好,说不定也想打我。”   她话刚说完,一只大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很温暖。   桃夭从娃娃的身体里抬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珩。   原来先生也会有很温柔的时候。   仔细想想,先生待她温柔些,她还是舍不得先生。毕竟除了莲生哥哥,她不曾见到像先生这般漂亮矜贵的男子。   她抓着即将要收回的手搁在脸上蹭了蹭,“先生以后都不要凶我好不好?我会很乖很听话。”   谢珩望着还跟个孩子似的少女,想着莲生娘的话,心里一软,“我家中有一妹妹,与你年龄相仿,也许,比你还大些。”   她究竟多大?十六?十五?或许更小些。   他头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事,桃夭一脸好奇,“那她很听话吗?”   “听话?”谢珩突然轻笑了一下,“恐怕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她更不听话的人了。”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安乐公主骄纵跋扈。她从不知道“听话”二字如何写。若是一日不弄出些事情来,反倒叫人心里不安乐。   这么久以来,桃夭还是头一次见谢珩笑,似冰雪消融,矜贵凌厉的眉眼处多了几分写意风流。   怎么会有人笑起来这么温柔好看?   她一时看呆了,彻底将他之前凶自己的事儿抛诸脑后,挨着他屈膝坐下,“先生一定十分喜欢自己的妹妹。”   他颔首,“若是以后你有机会见到她,说不定也会喜欢。但是最好不要见到她,因为她很爱捉弄人,也许会欺负你。这天底下,除了我,没有她不敢欺负的人。”   “那她为何不敢欺负你?”   “长兄如父,她怕我。”   桃夭不懂,“那你们的阿耶呢?难道……”   “没有你想的那种事!”   他突然在她光洁的额头轻弹一下,又伸手替她揉了揉,“我的父亲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同她生了儿子。他全副心肠都挂在那个女人同那个儿子身上,所以并不怎么管我妹妹。”   先生的家庭听起来实在太复杂了。   她这些年,自有记忆以来,见过最复杂的家庭就是村里养猪大户赵屠户家。他家里买了一个小妾,那个小妾也给他生了孩子,所以他们家的事儿总要给人拿出来议论。   她问:“那你的父亲喜欢你吗?”   “喜欢?”谢珩自嘲一笑,“他也许是喜欢我的。”   喜欢自己从不犯错,喜欢自己能够成为天下人的表率,喜欢自己来替他处理冗重的国事,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与心爱的女人荒唐度日。   甚至,他有些害怕自己。   害怕自己这样一个“假道学”,也许哪天反过来管他这个圣人的荒唐事。   “那你阿娘呢?”   “她吗?她觉得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她从不允许我犯错。”   “先生真可怜。”她突然抬手摸摸他的头,“我总是犯错,可我阿耶阿娘还有莲生哥哥从来不骂我。”   谢珩微怔。   他贵为堂堂一国太子,说什么的都有,却从未有人说过他可怜。   她又问:“那先生可以像喜欢妹妹一样喜欢我吗?”   谢珩闻言,认真打量着小寡妇。   明丽娇妍的面孔上还带着几分青涩的稚气,那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仿佛容不下任何的心机,单纯,热烈,带着海棠着雨,芍药笼烟似的美。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不知怎的,就滑到了被粗布麻衣下包裹的那一团与那张青涩的面孔完全不相符的成熟饱满处,再往下,是一截雪白纤细,不堪一握的腰身……   他几乎是立刻收回视线,平复心中悸动,摇头,“不能。”   “为什么?”   她伏趴在他的膝头,撒娇似的问:“先生为何不能把我当妹妹一样疼?我也会很疼很疼先生的!”   “坐好,成何体统!”谢珩板起面孔。   桃夭委屈巴巴的坐好。   可是温柔的先生她真的好喜欢。   她很羡慕先生的妹妹。   她也想做先生的妹妹,但是先生不要她。   她泄了气,耷拉着脑袋打开药箱将包用的细棉布还有药粉拿出来准备替他上药。   谢珩伸手解了圆领跑衫的系带,并未将衣裳全部脱下,只拉开衣襟将伤口露出来。   一条蜈蚣一样丑陋的疤痕就这么盘踞在他结实的腹部处,就像是上好的美玉上多了一道裂痕。   她蹙了蹙眉尖,俯身,“先生忍着点,我替先生清理伤口。”   甫一靠近,一股子极淡雅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   谢珩不自在地偏过脸,不经意瞧见她鬓发间的木簪尾端竟然雕刻着一只指甲大小的猫,雕工精细到连猫儿的胡须都清晰可见。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腹部被人吹了一口热气,酥酥麻麻地痒起来。   垂睫一看,蹲坐在他两腿之间的小寡妇正对着那道狰狞的伤疤吹气,见他低头,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询问,“先生舒服些没有?还疼吗?”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妇这样不设防跪坐在男人两腿之间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说出这样暧昧的话!   不知怎么就恼了的谢珩伸手拔了她的那根木簪。   满头青丝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散落下来,将小寡妇一张小脸映衬得莹然似玉,眉目如画。   她诧异,“先生为何拔我簪子?”   谢珩不答,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如同浆果一样熟透了的嫣红饱满的唇。   桃夭见他喘息都重了,以为弄疼他了,细白的手指轻轻按压着伤口上面的药粉,却被他擒住手腕。   她抬眸,惊讶地望着谢珩,见他眼角处洇出一抹薄红,漆黑眼眸像是蒙上一层薄纱。   先生就如同开在深山里的曼陀罗花,危险却又诱人……   谢珩紧握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这天底下的男人,除却一母同胞,皆不会将旁的女子真当成自己的妹妹,即便是以后你遇见,他也是哄你的,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懂了吗?”   她茫然摇头,反握住他的手,迟疑,“这……”   本打算给她一个教训的谢珩一把甩开她的手。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妇,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他随即想到早上的事儿,皱眉,“那你说要与我洞房,是如何洞房?”   她怯怯看他一眼,睫毛轻颤,“我说了先生会不会骂我?”   “不骂。”   “也不许推我。”   “不推。”   “那,”她眨眨眼睛,“那先生闭上眼睛。”   谢珩微眯着眼睛盯她片刻便应了她。   才闭上眼睛,两只柔软的手指突然轻捻着他的耳垂。   “你——”   他欲睁开眼,她突然倾身上前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的三郎一定要长命百岁哦。”   谢珩只觉得被她轻捻过的皮肉似着了火,如荒野燎原,一路烧到心里去,在他那颗长满荒芜的心上灼出一个大洞来。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消逝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   也许是一个时辰。   直到屋外不知何时淅沥淅沥下起小雨。   谢珩终于睁开眼眸,对上小寡妇清澈如水的眼,声音有些发涩,“这就是你说的洞房,你早上摸我的耳朵,就是为了这个?”   据莲生娘这段日子以来的叙述,自己的儿子心疾未发作前,身子也算康健。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男子会用这样单纯美好的方式如此疼爱一个女子。   他生平头一次,对那个叫宋莲生的男子产生好奇心。   桃夭却以为全天下的“洞房”皆是这般,“是不是很简单?莲生哥哥一教我,我就学会了。”   两年前莲生哥哥心疾发作,旁人都说成婚就可以冲喜。   可是莲生哥哥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与她拜堂。   她伏在他膝头哭得要紧,说只要成婚洞房,他的病就会好了。   莲生哥哥替她抹干眼泪,叫她闭上眼睛,伸手指尖轻轻捻了捻她的耳朵,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你瞧,这就是洞房。以后我的桃夭要长命百岁。”   后来,她仍是执拗与他拜堂。   可是她的莲生哥哥并没有长命百岁,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生辰那一日,再也无法陪她白头到老。   临走前,他轻轻揉着她的耳朵,说:“我的桃夭以后要长命百岁。”   思及此,桃夭出神地望着窗外后山被雨雾笼罩的桃林,“若是等再过三个月,山上的野芍药开了,那里有很多漂亮的蝴蝶。我跟先生去那里玩儿好不好?”   谢珩也朝着窗外看去。   山雨涳濛处,三千桃花已落尽。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腿,算一算日子,不知有没有时间陪她看蝴蝶。   无法确定的事儿,他从不随意应承人。   但是现在有一件事儿他亟待解决。   他道:“你出去待一会儿,没我的允许不准进来。”   桃夭不解,“为什么?我还没替先生上完药呢,我——”   谢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故作凶狠,“以后,不要随意触碰男人的身体,知道吗?”   “为何?”   “因为男人会很想一口一口吃掉你,你怕不怕?”   “怕!”她也故作惊恐看他一眼,随即笑眯眯看着他,“那先生会吃掉我吗?”   谢珩被她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一把扯过被子盖住,指着门口,“立刻出去,不然的话,我不仅会吃了你,还会打你!”   桃夭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行至门口,又忍不住回头,趴在门框上怯怯望着他,“那如果我以后都听先生的话,先生永远留下来我做赘婿,陪我白头到老好不好?”   留不住莲生哥哥,她想将先生留下来。 第20章   学会向先生撒娇   屋外的雨下成了丝。   每年端午节前后,这样的细雨隔三岔五便是一场。   桃夭坐在东屋窗口往外看,后山那一片桃林逐渐被一层白雾笼罩。   这样的天气不能出门,她便拿出之前在山里找到的一些香料。   正忙着,突然一只洁白似玉的手拿走自己的香料匣子。   转头一看,正是谢珩。   他身上新换的鸦青色圆领袍杉上沾了雨丝,眉宇间多了一丝浓墨重彩的秾艳。   谢珩嗅了嗅匣子里的香料,气味极特别,似有苏合,丁香,龙脑章等气息在里头,   他还给她,问:“你竟会制香?”   长安贵族里有不少人喜欢制香。大多都是附庸风雅,真正制香的高手寥寥无几。且制香极耗费银钱,普通人根本玩儿不起。   桃夭拨弄着匣子里的香粉,头也未抬,“嗯”了一声。   她这几年大多数都在深山里转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香料。采集回来以后,自己随意调配。   至于什么香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好闻。   她还将这些香料加在皂荚里,制成洁面沐浴的澡豆。   “先生懂香?”   她找出一个香炉,净了手,捻了一些香粉点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一股子极其淡雅的香气弥漫整间陋室。   凝神静气,气韵悠长。   这样好的雨景,配上这样风雅的香,吃茶最好。   只是这里并没有茶。   谢珩问:“可有酒?”   “有!”桃夭匆匆冒着细雨出了东屋,片刻后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子。   是一坛子用桃花酿的酒。   从前宋大夫与宋莲生就喜欢这样的雨天煮些酒小酌,所以莲生娘总是在花季来临时,酿一些时令的酒供他两父子消遣。   久而久之,桃夭学会酿酒,只是宋莲生不在后,大夫也不怎么吃酒了,是以这酒都存了一两年。   她从屋子里翻出一红泥炉,生火煮酒后,两刻钟后,酒便煮沸,正咕嘟冒着酒泡,满室都是暖暖的酒香。   谢珩托腮打量着她。   她踞坐在矮几前,拿出一专门拿来滤酒的筛子,极细致的将浑浊的酒水过滤了三遍,直至酒水清澈,这才悠悠斟酒呈给他,一脸期待,“先生,如何?”   谢珩抿了一口,颔首,“尚可。”极普通的酒,却因沾了她手指上的香,多了几分醇香。   她笑,“那就是很不错!”   谢珩也不反驳她,连吃了两杯酒便搁下杯子。   她不解,“既觉得不错,为何不吃了?”   他道:“凡事皆有度,要懂得适可而止。”   桃夭更加不解,“那为何先生成婚那晚吃了那么多?”   谢珩没有作声。   她轻叹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   等了许久,无人说话。   谢珩以为她睡着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笑,“我知道了,先生定是想家了!”   屋子里暖意熏人,她白嫩的脸颊像是晕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就连鼻尖也渗出细密的汗。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两侧旋出酒窝,纯真而又乖巧。   谢珩在她脸颊那抹沾染酒意的笑涡里晃了心神。   等回过神的时候,沾了香料冷白指尖已经贴在她柔软滑腻的脸颊上。   “先生摸我脸做什么?”她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心。   谢珩不动声色收回手,神色淡淡,“方才有一只蚊子想要吸你的血。”   “蚊子?”她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这种天气还有蚊子啊。”   谢珩“嗯”了一声,随口应,“嘴巴有脸盆那么大。”   她愣了一下,问:“先生是在同我说笑吗?”说完,“咯咯”笑了起来。柔软的身子伏在他膝头,微微颤动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毫不设防的傻瓜!   谢珩正要教她以后不能这样随意埋在一个男人膝头,她突然直起身子,如同一只小猫一样趴在他颈窝嗅了嗅,轻声在他耳边道:“为何先生身上总这样香……”   谢珩只觉得耳根子都烧起来了,板着脸道:“成何体统,坐好!”   顺手从书架抽出最近常看的《楞严经》,绝计不再理这个贯会得寸进尺的小寡妇。   “先生又凶我!”她轻哼,见屋外雨停,便就要出门去。   谢珩见她急匆匆,以为她恼了,脱口而出,“去哪儿?”   “去玩儿。”   桃夭如同一只翠绿色的蝴蝶飞出了屋子,可才跨出门槛,就被站在窗口的宋大夫与莲生娘吓了一跳。   这么大年纪扒人窗户被逮个正着的宋大夫有些尴尬。   反倒是莲生娘一脸坦然,笑,“跟你莲生哥哥和好了?”   桃夭笑眯眯,“和好了。我出去捉蝉蛹,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便出了院子。   莲生娘一脸欣慰,“我说得没错罢,夫妻哪有隔夜仇。”   宋大夫心里却唏嘘不已。   他本以为这谢先生郎心似铁,竟连一下午都没坚持住。   这也太容易哄了!   说不定骨子就风流,只是藏得深。   莲生娘斜他一眼,“我怎么瞧着,他俩和好你还很遗憾?”   宋大夫立刻摇头,“没有的事儿!”   莲生娘半信半疑看他一眼回屋去了,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块新买的布料。   宋大夫脸上一喜,“要给我做衣裳吗?”   “想得美!”   莲生娘拿着布料去了东屋。   谢珩仍在看书,见她来,也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眸子。   莲生娘也不在意,拿着那块天青色布料在谢珩身上比了比,笑,“本来你的衣裳以后该由你媳妇儿帮你做,可阿娘还是想着再帮你做一件。”   谢珩皱眉,正要说不用,她突然道:“阿娘从前就盼着你跟桃夭成了婚,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人就像现在这样好好生活。”   “莲生,其实读不读书也不是那么要紧。功名利禄,金银财富,在阿娘眼里也比不过你一个。”   “阿娘总是很遗憾,没有早些告诉你这些话。”   良久,谢珩神色微动,“即使犯错也不要紧吗?比旁人差也不要紧吗?”   莲生娘含泪笑,“傻孩子,犯了错改就是了。比别人差又有什么关系,在阿娘心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孩子,为何要跟旁人比……”   良久,谢珩轻轻劝道:“别哭了。”   这段日子以来,无论莲生娘在他面前说什么,他既不反驳,也不作声,这样关心她还是头一次。   莲生娘激动得不知所措,连忙擦去眼泪,“阿娘以后都不哭了。阿娘去煮饭,今晚咱们吃野鸡炖蘑菇。”   那个叫冬至的少年猎的野鸡?   谢珩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   这样的阴雨天,她跑哪儿去玩?   *   雨后,总是有蝉蛹从松软的泥土里爬出来。   油炸过的蝉蛹极香,桃夭一路捡过去,竟然捡了不少。   不只是她出来捡,村里很多人都出来,不过多是孩子,只有她跟村里去年刚嫁过来的大牛嫂年纪大些。   大牛嫂为人极热情,一见到她就跟她打招呼,又见她两手捧着蝉蛹,笑,“你怎么不拿个盆子出来?”   桃夭也笑了,“刚才走得急,忘了。”   “你跟我去我家里拿一个。”   她家就在不远处,桃夭跟着走到门口。   大牛嫂叫她一块进去。   桃夭一向不怎么跟村里人来往,连忙摇头,“我就在门口等。”   大牛嫂便自己进了院子。   桃夭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人出来,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魁梧雄壮的大牛哥板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好似指责大牛嫂下雨天不该这样跑出去玩。   娇小的大牛嫂低着头也不作声,看着好不可怜。   待到大牛哥终于住了口,大牛嫂这才抬起头,走到他跟前,轻轻拉着他的衣袖,保证自己下次再也不去出去了。   大牛哥轻哼一声。   桃夭心里想着要不要进去劝,突然见到大牛嫂踮起脚尖在大牛哥脸上亲了一下。   原本还很生气的大牛哥竟立刻就笑了。   桃夭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还可以这样哄人高兴!   这时大牛嫂已经拿着盆子朝外面走来,桃夭赶紧躲到一边去。   待到门一打开,大牛嫂有些不好意思冲她笑笑,“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桃夭笑道:“那我明日还你。”   从大牛嫂家里出来后,她一边找蝉蛹洞,一边朝着家里走,快到池塘边时遇见长生。   长生竟然抓了足足小半桶蝉蛹!   他往她盆子里浅浅一层蝉蛹瞥了一眼,笑,“这点儿怎么够,我分姐姐一半!”   不等桃夭说话,他抢过她手里的盆子,“走,我送姐姐回家!”   宋家。   谢珩第五次往屋外望时,紧闭的院门终于开了。   小寡妇回来了,身后跟着上次朝她做鬼脸的俊秀少年。   两脚黄泥,手提木桶的少年走到院子里,往木盆倒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一旁的小寡妇猫着腰,见那少年倒完了,仰起脸笑盈盈看着他。   那少年突然伸手摸摸她的头,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极甜。   谢珩收回视线,执起杯子里凉了的残酒一饮而尽,只觉得后院那些此起彼伏的蛙鸣格外吵。   *   雨天昼短,乡下人为省灯油吃饭格外早。   不到申时莲生娘便把赵冬至送来的那只野鸡用桃夭平日里晒的干菇炖好了,整个院子都是浓郁的鸡肉香。   除此外,桌子上还有一碟炸过的蝉蛹,一碟子绿油油的青菜,再配上黄澄澄的小米饭,格外丰盛。   桃夭见谢珩一直在吃青菜,问:“先生为何不吃鸡?”   谢珩摇头:“不喜欢。”   “那这个也不喜欢吗?”桃夭把那碟子蝉蛹摆到他面前,“这个很好吃的!”   谢珩摇头,无论桃夭怎么劝都不肯试一试。   “不吃肉怎么行!”   莲生娘催促宋大夫,“还不把汤端出来?”   “哐当”一声,一碗汤重重搁在谢珩面前。   谢珩冷眼看着宋大夫。   原本沉着脸的宋大夫被他看的背脊发凉。   他怎么都觉得谢珩看待自己的眼神,就好似他在这碗汤里下了药似的。   正要说话,谢珩收回视线,“我已经饱了。”   莲生娘示意桃夭劝一劝他。   桃夭见他只吃了一些小米饭,端起汤碗喂给他,“要不,再吃两口汤?”   谢珩最终在她期待的眼神里抿了两口汤。   莲生娘再才作罢。   饭后,天已经擦黑。   莲生娘把正在院子里消食的桃夭叫到一旁,偷偷嘱咐,“今晚你莲生哥哥若是欺负你欺负得很了,你就跟他撒撒娇。男人在那种事儿上很小气,你莫要跟他对着干,知道吗?”   桃夭恍然大悟,原来阿娘竟然知道她被先生赶下床去睡,这是在教她。   她一时又想起大牛嫂,立刻点头,“我懂了!”   今晚,她一定能哄好她那貌美如花的赘婿! 第21章   亲先生   为了今晚能够上床睡觉,桃夭特地用热水泡了一些草药,打算给谢珩泡泡脚。   进屋时,只着了一件雪白交衽里衣的谢珩正倚在床头看书。   那件里衣是婚前替他做的,料子是选了一种极普通的细棉布。   这样漂亮的先生,睡在这样的陋室里,穿着这样的粗布麻衣,给她这样穷的人做赘婿,实在太委屈了!   她走过去踞坐在他身旁,“等天气好,我去城里给先生买些好衣裳好不好?”   谢珩头也未抬,“这样就挺好。”   先生不但生得好看,还勤俭持家!   桃夭见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楞严经》,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他看的多是道家佛学之类的书册,而且每日必打坐一个时辰,好奇,“先生修佛?”   “向道。”   “向道?求长生?”桃夭惊讶,“那先生现在算不算为我还俗了?”   谢珩闻言,从佛经里抬眸看了她一眼,朝门口搁着的药香四溢的木桶抬了抬下巴,“何物?”   “泡脚的药汤,先生要试试吗?”   谢珩“嗯”了一声,坐直身体。   桃夭赶紧把洗脚盆放到床边,小心解开他左脚上拿来固定的模板,等到水温合适才将他的脚放进浸泡在药汤里。   又知他爱香,特地燃了有助于安眠的香。   浓郁的药香裹挟着淡淡的熏香,使得整个人都松泛起来。   谢珩好久不曾这么舒适过,“你倒是懂得极多。”   “那是自然,”最不经夸的桃夭立刻来了精神,掰着手指数,“我还会采药,刺绣,捉鱼。”   谢珩嘴角上扬,“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自夸,一点不知含蓄。”   “可我说的是事实啊。”她见他高兴,立刻挨着他坐到床边,脱了袜把自己的脚也放进去。   谢珩来不及阻止她,只觉得脚背一软,一对不足他手掌长的雪白玉足就这么搭在他脚背上。   “哗啦”一声响,他脚从热水里抽出来,“你做什么?”   桃夭见他板着脸,吓得赶紧把脚抽出来,“盆子那么大,我也想——”   “不许想!”   谢珩教她,“以后不可以随便趴在男人怀里,也不可以同人一块泡脚。”   顿了顿,又道:“也不可以随便让别的男人摸你的头,懂吗?”   桃夭嘟哝,“先生管得真宽……”   谢珩睨她一眼。   她立刻捂住嘴巴,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落在他左腿处,转移话题,“先生的家在哪里?”   谢珩道:“长安。”   桃夭不解,“那为何会来万安县?”算一算日子,先生来了也差不多一个月了,人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也许过两三月,先生就能走路了。   先生若是好了,会想要回家吗?可是阿耶说先生无家可归才给她做赘婿。   这么好的先生,他家里人为什么不要他呢?   他却问了一个极不相干的问题,“后山那条河是不是经常发大水?”   “先生怎么会知道?”桃夭惊讶。   她来桃源村快八年了,那条河每年汛期来临时,总会发大水,淹了不少庄稼与房屋。   后来,里正大叔在莲生哥哥的建议下带着全村人筑了一条足有一丈多宽,七尺多高的河埂。尽管如此,若是汛期严重时,水还是会漫过河埂,倒灌进村子里一些,不过比着从前会出人命的情况已经好太多了。   莲生哥哥同她说,其实将水引到山里便能一劳永逸。可是这事儿需要出钱,村里人不肯,也就作罢。   谢珩道:“后山那条河,是连着姑苏汴河。”   桃夭想了想,“先生的意思是你并非到万安县,是河水涨潮时顺着河水从姑苏飘到万安县来的。”   谢珩颔首。   她倒是一点就通。   遇刺那晚,他正在汴河瓜洲渡饮宴。   朝廷想要在江南道改革曹运,这样江南栗米,丝绸,茶叶等物可以直达长安后,推动经济发展。   此事去年年初就已经提上章程,直现在都无法推行下去。   改革漕运一事关系着大胤千秋社稷,早已势在必行。   可他年初派来江南道走访的人竟都死于“劫匪”之手。   “劫匪”是假,谋害是真。   是以他才以巡视为由南下。   可江南道御史江兆林为人狡猾,账面根本查不到任何的问题。说是这两年由于水患严重,非但拿不出钱,还向朝廷哭穷。   江南道辖区内皆是富饶之地,以往每年的税收几乎支撑着大胤一半的财政收入,若是江南道亏空至此,岂不是说大胤大厦将倾乎?   他前脚刚派了心腹去地方秘密查访,后脚得了消息的江兆林立刻设宴,说有关税收与开凿新的运输路线的事宜要向他奏明。   他知道这定是一场鸿门宴,做了万全的准备去赴宴。   可千算万算,没折在江兆林手里,倒失在自己人手里。   他大概已经猜出金陵秦淮河上 那位借着他的名义日夜寻欢作乐之人是谁。   桃夭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的模样,小声提醒,“先生,水凉了。”   回过神来的谢珩收回脚。   她立刻拿了细布替他擦干,盯着他的脚指甲,“先生脚指甲长了,我帮你剪剪。”   不等他拒绝,她已经取了剪刀来,将他的脚搁在膝盖上。   谢珩又拿起那本《楞严经》。读到那句【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时,忍不住瞥了一眼小寡妇。   昏黄灯光的小小女子正认真替他修剪着指甲,浓黑的眼睫在白皙的下眼睑出投下一抹阴翳。   也不知是不是今晚屋子里点了香,还是那碗汤的问题,他竟觉得她眉睫眼梢多了一丝妩媚,似佛经也静不了心,顺手拿过床上那只她视若珍宝的娃娃。   娃娃虽已经很旧了,可依旧能看出是一种官缎所制,这种布料便是有钱,也不能用。   可若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没道理就这样由着她流落在外。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找自己的家人?”   她反问,“先生,你知道从这里到万安县要多久吗?”   谢珩摇头。   “从这里到万安县坐马车要一个半时辰,走路要一天。仅仅一万安县都这么大,况天下乎?”   “其实莲生哥哥也曾陪我找过一段时间,可是没有人家丢了姑娘。有时候我也想,也许他们就是不想要我才丢了我。要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她说完,笑了,“先生,我现在过得很好。”   好?   谢珩扫了一眼陋室,不知小寡妇对于好的定义是什么。   她这时起身倒水,一道闪电映在窗户上,惊得立刻将水盆搁在地上捂着耳朵缩在床边。   “怕黑?”谢珩望了一眼屋外漆黑的雨夜。   她一向胆大包天,鲜少露出这种不安的神色。   她迟疑,颔首,“还是明天再倒水。”   谢珩“嗯”了一声,把床上的被褥拿下来给她,见她欲言又止,问:“还有事儿?”   她咬了咬指尖,有些为难,“我,我还没有擦药。”   谢珩沉默片刻,“把药拿来。”   *   她背上的淤青依旧触目惊心。   谢珩皱眉,“伤成这样今日还跑出去玩?”去同那少年捉蝉蛹?   趴在床上的桃夭不以为意,“伤在背上,又不影响我去玩。”   谢珩搓热掌心的药油,“忍着些。”   他下手较莲生娘重许多。尽管桃夭早有准备,可等到他真动手时她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遂又想起答应他不叫了,立刻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嘴唇都咬出血了,这下更疼了。   桃夭正趴在枕头上呜咽掉泪,突然一只漂亮洁白的大手温柔揩去她唇上渗出的血珠子。   是先生。   他面无表情把手递到她嘴边,“咬着。”   先生待她真好!   泪眼婆娑的桃夭一口咬住他的手。   谢珩虎口一疼,垂睫看了一眼泪眼婆娑,鼻头都哭红了的小寡妇。   她就不能换个地方咬?   上完药,满脸泪痕的小寡妇吸吸鼻子:“先生疼不疼?”   这点小伤就如同被猫儿啃了两口,能有多疼,可谢珩却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她突然伸出粉嫩的舌尖在他伤口上舔了一口,又轻轻吹了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这样好些没有?”   一颗心酥酥麻那的谢珩不动声色收回手,神色淡淡,“不疼了,睡吧。”   “我今夜想睡床。”   只着了藕荷色小衣的小寡妇竟直接坐了起来,伸出小指勾着他的尾指轻轻晃了晃,娇声娇气,“先生,可以吗?”   谢珩立刻转过脸去,喉结滚动,“把衣裳穿好!”   这个小寡妇当真是不知避讳!   待她穿好衣裳,他转过脸来,“你为何总想上床睡觉?”   小寡妇心思单纯,若是下雨天害怕,他就勉为其难忍一忍好了。   阿娘说得果然有理,只要哄一哄先生,先生就不会欺负她了!   原本失望的桃夭见他有所松动,一脸认真,“他们说睡在一张床就可以生宝宝了!”   谢珩皱眉,“你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   桃夭不解,“我怎么胡思乱想了?成了婚不都这样吗?”   那日她去张婶家里借彩礼钱,张婶儿同她说,等成了婚要想着传宗接代,有了娃,先生的心就定了。   思及此,她拉着他的手晃得更厉害了,“先生给我做赘婿,难道就不想为我家传宗接代吗?”   这个可恶的小寡妇!   谢珩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把被子拉过头顶,冷冷道:“睡觉!”   怎么就恼了?   明明刚才撒娇的时候先生就很温柔。   桃夭用手指戳戳他的背,捏着嗓子娇声娇气,“先生,我给你做妹妹,你让我上床好不好?”   “先生,我们一起生宝宝好不好?”   “先生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先生……”   忍无可忍的谢珩蹭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捂住小寡妇那张可恶的嘴,恶声恶气,“若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狠狠欺负你!听懂没有?”   她立刻眨眨眼睛,示意听懂了。   可是才松开手,胆大包天的小寡妇竟突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羞怯怯望着他。 第22章   和离   征愣片刻的谢珩微眯着眼眸, “跟谁学的!”那个摸她头顶的少年?   先生真聪明,怎么知道她跟人学的?   桃夭忙道:”我下午时瞧见大牛嫂就这样亲大牛哥,我——”   还没说完, 他面色阴沉, “你今儿看到旁人亲一亲你就要学, 你若来日瞧见旁人……”   他说到这儿,话止了。   “瞧见别人做什么?”   桃夭见他似气得耳朵都红了,赶紧把白嫩的脸颊凑到他唇边, 小心翼翼哄,“先生别恼,大不了让先生亲回来就是!”   这个小寡妇,究竟有没有一点儿廉耻!   谢珩捂着滚烫的脸颊, 伸手在她白嫩的脸颊拧了一把。   他下了重手,脸颊立刻红了一块。   桃夭捂着有些疼的脸颊,泪眼汪汪, “先生为何拧我?”   谢珩冷笑,“拧你是让你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出去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怎么就乱七八糟了!   桃夭实在想不通,为何大牛嫂只要亲亲大牛哥, 大牛哥就高兴了。   她亲亲先生,先生更生气了。   屋外头还在下雨, 湿冷的空气从门窗缝隙不断往屋子里钻。   桃夭躲在又硬又潮湿的被窝里打了个喷嚏, 揉揉有些发酸的鼻子心里愈发委屈。   哼, 她要再同他说话, 她就是那条成日里蹲在池塘边大榕树下睡觉的大黄狗!   *   雨声陡然大了些, 后院的蛙鸣一阵高过一阵。   屋子里原本静谧的烛光在这样的雨夜也不安分的摇曳生姿。   久久无法入睡的谢珩撩开白帐一看, 床下的小寡妇早已睡着, 呼吸极轻,粉白团子似的一张小脸半埋进红被里,浓黑的眼睫在白皙的下眼睑处投下一块阴翳,安静又乖巧。   他粗砺的指腹摩挲着被她亲过,灼热滚烫的面颊,盯着头顶上方那几只似在烛光重翩跹飞舞的蝴蝶,不知怎么就想到长安。   繁华似锦的长安也许也下了这样一场雨。   经历这样一场雨水的蹂躏,东宫花园里正是花期的芍药与海棠粉白妍丽的花瓣必定落了一地,与落叶卷在一起化作花泥。   若是他还在,最喜欢下雨的柔嘉定会不管侍女们的呼喊,不顾仪态地提着曳地的长裙奔走到他窗前,性子急躁,“太子哥哥快把腰牌给我,我要出宫去找小泽赏雨!”   还有母亲。   他的母亲如同宫里的每一个不被天子宠爱的妃嫔,摧枯拉朽,美人化白骨般地腐朽下去。   可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一个将自己活成圣人一般足以稳固她地位的乖儿子。   她最不喜欢下雨天。   这样的雨天会加重她的头疾。   她不得不裹着缀满东珠的抹额,坐在暮气沉沉的宫里头,对着窗外连绵雨幕在心底哀叹自己不幸的一生。   以及思念那个害得她患上这样的头疾,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去世的兄长。   也许,她其实还期盼着自己薄情的夫君能来瞧一瞧她,而不是将她当作摆设一般丢弃在冷冰冰的宫殿里。   ……   想着想着,所有的一切逐渐凝结成一张娇艳中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女面孔,不知羞地将自己白嫩柔软的面颊凑到他唇边,娇声娇气,“先生别恼,给你亲回来就是……”   不知何时睡着的谢珩一睁开眼,原本打地铺的小寡妇竟睡在他怀里。   朦胧烛影间,不知羞的小女子两只粉白的胳膊圈紧了他的腰,就连温热的脸颊埋进他颈窝里。   他呵斥,“你怎如此不知羞!”   “就不知羞,”小寡妇从他颈窝里抬起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乌沉的眸里含了波光潋滟的笑,嘟起似熟透了的浆果一样艳红的唇在他唇上软软亲了一口,声音愈发甜腻,“好哥哥,你也亲亲我……”   谢珩愈发恼羞,“大胆,还不赶紧从孤的怀里起来!”   “可是,”她委屈地咬咬唇,“殿下抱我抱得那么紧,我怎么起来呀?”   谢珩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的手臂还紧紧箍在她的腰上。那样细的腰身儿,仿佛就要被他结实的手臂给勒断了。   他想要松开手,可怎么都松不开,小寡妇一口一个“好先生,好哥哥”的叫,叫得他魂儿都没了。   他喉咙发紧,粗砺的指腹按压着她柔软艳红的唇瓣,眸色亦暗了几许。   这小寡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好收拾她,她都不知道这世上男人有多可怕!   守了二十年的清规戒律,在这样的雨夜破得粉碎。   他修的道是什么?   他忘了……   突然一阵鸡鸣,谢珩猛地惊醒,怀里哪还有缠了他一夜,妖精似的小寡妇,只有白帐顶上那几只像是要翩跹飞舞的彩蝶而已。   原来不过是春梦一场。   他心底松了一口气,摸了一把头上湿腻的汗,才移动一下,想到昨夜那个难以启齿的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定是那看似老实憨厚的宋大夫给他吃的那碗汤里加了“传宗接代”的药粉,若不然他怎会如此!   还有可恶的小寡妇,成日里不学好,尽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勾引他。   这时帐外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坐了起来,他赶紧重新躺回去装睡。   过了片刻,白帐被掀开,一股幽香迫近鼻尖。不知羞的小寡妇如同一只小狗一样在他脖颈嗅了嗅,轻哼,“自己的媳妇儿都舍得下这么重的手,真是太坏了!”   “爱欺负人的小气鬼,让你欺负我!”   谢珩闻言不好,正假装翻身,两根手指头堵住了他的鼻孔。   这个小寡妇,梦里欺负他还不够,醒来还敢捉弄他,简直是岂有此理!   *   桃夭盯着床上熟睡的男人,正在心里默数着他还能憋多久,他突然睁开眼眸,冷冷盯着她瞧。   她吓得立刻抽回手,一时忘了自己的誓言,瞬间当了狗,“先生醒了。刚才先生鼻子上有一只蚊子,嘴巴有脸盆那么大,幸好被我打跑了!”说罢,不等他回答,迅速把自己的被褥叠好端着洗脚盆出去了。   谢珩松了一口气,在床上呆坐一会儿,正打算换衣裳起床,小寡妇突然去而复返。   他不动声色问:“何事?”   她不作声,眼睛像是带了勾子一般盯着被窝,似想把他的秘密从里头勾出来。   谢珩道:“你先出去,我换衣裳。”   她“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突然折返,疾步走到床边把手伸向被窝里。   谢珩去捉她的手,她像一只小狗一样张开嘴就要咬他的脸。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她的手已经伸进被窝里,将他藏在被窝里得脏衣裳给拿出来。   已经来不及阻止的谢珩牙齿磨得咯吱作响,恨不得狠狠咬她一口泄愤。   这个不知羞的小寡妇,脸皮竟然都厚到这种地步了!   桃夭抱着衣裳站在那儿,一脸惊讶盯着他,见他耳朵都红了,生怕他又拧自己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出屋子,谁知迎面撞上刚从厨房出来的莲生娘。   莲生娘见她笑得眼睛都没了,也跟着笑了,“怎么一大早高兴成这样?”   桃夭瞥了一眼自己的屋子,眼底的笑意愈发深。   莲生娘心领神会。   定是昨天夜里两人又蜜里调油了。   看来,抱孙子的日子指日可待!   她心里更加高兴,“没事儿干嘛起那么早。快回去歇歇。”   桃夭哪里敢回屋,“我不累,我去帮您一块煮饭。”   莲生娘不许,硬是把她推回屋子,故意板着脸,“厨房那么脏,哪里要你去,你就好好在屋子里陪你莲生哥哥就行。”不等桃夭说话,还贴心地替她关上门。   这时宋大夫从屋子里出来,莲生娘立刻上前,朝桃夭的屋子努努嘴,笑,“我看我们家好事儿很快就近了。”   宋大夫瘪瘪嘴,轻哼一声。   他自从昨日就开始闹别扭,莲生娘横他一眼,“一大早想吵架是不是?还不赶紧做饭去!若是把我未来孙儿饿坏了,有你好看!”   *   被推回屋子的桃夭见白帐合得严实,以为谢珩害羞不肯出来,便开始收拾屋子。   她把要洗的衣裳收拢在一块,可找来找去都不见谢珩昨日换下的那套袍杉,想要问问他,又不敢上前,只好站在窗口往外看。   昨夜细雨连绵一夜,今儿天气便放晴。到处白水茫茫。   几只青蛙在浅水里跳来跳去,鼓着两腮吹泡泡。   桃夭心想这种天气,后山的浅滩处必定要流出不少肥嫩的鱼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出几条黄鳝来。   她偷偷瞟了一眼白帐内影影绰绰的高大人影,心想要不待会儿去捉几条鱼回来给他补补身子。   她正打算悄悄出去,帐内的人突然开了口。   “过来。”   桃夭磨磨蹭蹭走过去,手指拨弄着白帐上的蝴蝶,问:“先生可要起了?”   他“嗯”了一声,一只洁白似玉的手伸出帐子,“衣裳。”   桃夭立刻重新拿了一套干净的里衣递到他手里,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床单定然是要洗一洗的,她刚才摸着都湿了,想着想着,忍不住背过身去。   先生真的好可爱!   “你笑了。”   背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桃夭回头,白帐被人挑开,一身雪白交衽里衣,文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眸色暗沉盯着她。   “我没笑!”   “笑了!”   “我,我真没笑。”心虚的桃夭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声若蚊蝇,“先生定是看错……”   她话音未落,眼前一暗,身形过分挺拔颀长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   一时没有防备的桃夭身子后仰,眼见着就要摔倒,被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倏地圈住腰身拉了回来,猝不及防地贴上男人结实温热的胸膛。   惊魂未定的桃夭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突然低下头来,灼热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将她笼住。   桃夭以为谢珩要打她,吓得闭上眼睛,“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笑了!”   谢珩垂眸看着睫毛轻颤的小寡妇,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梦里她眼眸微阖,羞涩承欢的模样,喉结不自觉滚动,不着痕迹松开手臂,伸手拧了一把她的鼻子,警告她,“若是再瞧见你偷偷笑,看我怎么收拾你!”   “先生怎么这样小气……” 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昨儿换下的衣裳哪儿去了,我要去洗衣裳。”   谢珩神色一僵,“丢了。”   “丢了?”她愣住,随即皱眉嘟哝,“才穿了一次就丢了,先生怎么这么不爱惜?”   谢珩睨了一眼就差把“败家”两个字挂在脸上的小寡妇。   她昨日不是还信誓旦旦说要帮他买新衣裳,今儿不过是丢了一件衣裳她便心疼成这样,可见她哄人的话张口就来,在她心底,他还不及一件衣裳重要。   他冷冷道:“丢了就丢了。我不喜欢青色。”   桃夭闻言一脸失望地捡起床上的脏衣裳与床单。   原来先生喜欢的颜色与莲生哥哥那样不相同。   莲生哥哥最爱这样的青色,先生喜欢沉一些的颜色。   莲生哥哥总爱对着她笑,他却总板着脸。她已经很让着他,哄着他,可总也不见他高兴,有时还更生气。   桃夭想不通自己要怎样做他高兴。   不过没有关系,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先生肯留下来与她白头到老就好。   她见莲生娘还没做好饭,便提着木桶去村口池塘边洗衣裳。   今儿出来的早,池塘边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几岁大的小娃娃打着赤脚在池塘边摔泥巴。   因着昨儿下了一日的雨,今儿池塘边水位上涨了半臂,她找个找了个低水位的地方蹲着。   自从成婚以后,家里的衣裳都是分开洗的。桃夭只需要洗自己跟谢珩的衣裳,是以衣裳并不多,只有床单麻烦些。   好容易洗完被单,她扶着这几天睡地板睡得又疼又酸的腰站起来,才提着沉沉的木桶走了几步,迎面撞上长生与赵冬至。   长生一见到她就立刻迎上前替她拎木桶,“桃夭姐姐我们待会儿要去捉鱼,你去吗?”   一旁的冬至也朝她望过来,又迅速收回目光,伸手从地上捡了一块土坷垃打水漂。躲在绿油油的浮萍里的青蛙纷纷跳下水,惊起一团此起彼伏的蛙鸣,惹得几个小娃娃拍手叫好。   原本也想去捉鱼的桃夭瞟了赵冬至一眼有些犹豫。   万一要是被冬至娘看到她跟赵冬至一块去捉鱼,冬至娘又骂她怎么办?   若是冬至娘追到她家里来骂她,以阿娘护短的性子定是要与冬至娘打架的。   还是不要同他们一起去了。   她正要拒绝,长生像是看到她的疑虑似的,笑,“大牛哥跟大牛嫂,还有三顺他们都去,可多人了。”   “这样啊。” 既然那么多人,那冬至娘总不至于要骂她。   再说她都已经成婚了,有自己的赘婿了。   桃夭高兴应下来,“好。”   长生笑了,从她手里提过水桶,非要帮她送回去。   桃夭拗不过,只好由着他帮忙提回去。   宋家。   坐在院里看书的谢珩听到开门声,视线迅速转过去,只见上次那个两脚泥的清秀少年与小寡妇有说有笑进了院子,还十分贴心地帮她把半桶衣裳拎到晾衣杆处。   若不是小寡妇拦着他,他甚至还想帮着晾衣裳。   他年龄还小,莲生娘并不像防备赵冬至一样防备他,还热情邀请他一块吃早饭。   他笑眯眯地拒绝,拿眼角觑了他一眼,冲小寡妇眨眨眼,迅速出了院门。   谢珩瞥了一眼像是捡到钱一样高兴的小寡妇,她一边晾晒衣裳,一边还哼唱着小曲儿,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冲他笑笑。   谢珩收回视线,垂睫盯着手里的经书,半晌一个个字也未看进去。   这时院中已经摆好饭。   熬得香甜的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玉米煎饼,一碟子咸菜,简单却可口。   谢珩才拿起筷子,“哐当”一声响,一碗汤搁在自己面前。   又是这可恶的汤!   谢珩皱眉,将那碗汤搁到一旁去。   “怎么了,不想吃?”莲生娘一脸担忧看着他。   谢珩摇摇头,抿了一口粥。   这时宋大夫把筷子横在碗上,轻咳一声,吓得才靠近的鸡扑腾着翅膀就跑了。   原本还一脸慈爱的莲生娘衣袖上被鸡翅膀溅了些泥点子,不满地看着他,“怎么,你也不想吃,是想留着把碗里的粥喂鸡!”   宋大夫轻哼一声,抬起眼睛瞪了一眼谢珩。   “你总瞪他做什么!”莲生娘骂,“都一把年纪了,吃个饭还挑三拣四!”   一旁正在剥鸡蛋的桃夭低下头去,偷偷扯了扯宋大夫的衣裳。   宋大夫委屈地端起碗,三五口便把一碗粥给吞完了,砰地一声搁下碗要走。   莲生娘见他要出门,问:“一大早你要做什么去?”   他气哼哼:“里正大哥家的那只狗下了一窝崽儿,我想去看看!”   “不许去,人家狗下崽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大夫面色缓和些,磨蹭着走到她面前,正欲说话,又听她道:“你走了待会儿谁洗碗。”   宋大夫闻言面色极难看。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桃夭立刻道:“待会儿我去洗碗!”   “你不能去,”莲生娘怜爱的目光落在她跟谢珩身上,“你只需要好好陪着你莲生哥哥就行,其他的事儿都不许做。”   桃夭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宋大夫,默默地拉了拉谢珩的衣角,把一个剥好的鸡蛋递给他,示意他哄一哄莲生娘。   谢珩瞥了一眼正一脸阴沉盯着自己的宋大夫,欲从她手中抽出衣袖,谁知她伸出细小的尾指勾着他的尾指轻轻晃了晃。   谢珩抽出手指。   她又缠上来,就像是小孩过家家一般,轻轻挠着他的手背。   他忍无可忍,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这才发现,那只因洗衣裳泡得有些发皱的雪白的手那样小,且冰冰凉凉一丝温度也没有。   不知怎的,竟一时未舍得松开,就这么握着,想要替她暖一暖。   桃夭再次把那个鸡蛋递给他,像是哀求他一般,轻轻扣弄着他的掌心。   谢珩最终从她手中拿过那个鸡蛋递给莲生娘。   原本还在闷头生气的莲生娘立刻眉开眼笑,看他的目光愈发慈爱,连带的对宋大夫也和颜悦色,“想看就去看吧,记得早些回来。”   宋大夫闻言,神情更加哀怨,也不去看狗了,耷拉着脸不作声。   莲生娘忍无可忍,“你又怎么了!快去看!”   “我又不想看了!”宋大夫气哼哼回了屋子。   莲生娘见状,搁下筷子跟了上去   桃夭从谢珩手里抽回手,把脸埋进袖子里偷偷笑,突然听到谢珩问:“这里头都有什么?”   桃夭抬起绯红的脸,嗅了嗅那汤,“里头搁了人参,党参,红枣,枸杞,全部都是补血气的,先生要多吃一些补补身体,这样才有力气。”   桃夭说完,连忙勺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一脸期待,“乖,吃完它。”   “不要!”他冷冷拒绝。   他要那么多力气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她是不是也知道他每日吃的汤里有药吗?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勾引他,想要叫他替他们家传宗接代?   饭后,莲生娘出来洗碗。   桃夭正准备帮着一块,宋大夫这时朝她招招手,将她叫到后院去。   “你阿娘变了!”他委屈道。   桃夭不解,“哪里变了,阿娘不一直都这样吗?”从前也是如此,莲生娘只要不高兴,总要拿他当出气筒的。   “那不一样!”有苦难言的宋大夫望着被雨水沁润地绿油油的竹叶长吁短叹起来。   从前那是他儿子,他受受气总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外头院子里那个又不是他儿子,他总觉得这个气受得冤枉。   他道:“就为了给煮那碗汤,天不亮我就被你阿娘叫醒,这也就算了,你瞧瞧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在汤里搁了毒药似的。就算是吃,也只是抿几口,白瞎了我那棵千年人参。”那棵人参是一对,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深山里挖的。当时莲生吃了一棵,另外一棵准备留着传家的,眼下全部给他吃了,他竟然还嫌弃成这样。   桃夭忙安慰他,“那下次就不煮了,我看先生根本就不喜欢吃。”   “那你阿娘也得同意啊!”宋大夫更加委屈。   若是他不煮,她又要不高兴。   桃夭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安慰他,迟疑,“要不,阿耶还是先去里正大叔家去看一会儿小狗?”   宋大夫闻言,更加哀怨了。如今就连桃夭也向着那人,他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宋大夫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怎么都觉得自己有些引狼入室。   桃夭哪里懂他的心思,还想着待会儿要去捉鱼,便丢下他要回院子。   才跨进前院就撞见谢珩正朝她看来,她才要上前同他打招呼,谁知他立刻转过脸去。   桃夭不知怎的就想到早上的的事儿,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坐在枣树下做衣裳的莲生娘见她今日似乎特别高兴,好奇,“同你阿耶说什么高兴成这样?”   桃夭随口应道:“过几日就是端午节了,我同阿耶说起阿娘包的粽子,所以高兴。”   莲生娘也笑了,“这次你莲生哥哥在,咱们就多包些。”   桃夭点点头,微眯着眼睛看向今日格外蔚蓝的天,心想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当然,若是先生允许她上床睡觉,那就更好了!   不过不允许也没有关系,他们才刚刚成婚,天长日久,先生总会知道她的好,指不定还会主动邀请她一块生宝宝。   她越想心里越高兴,又不自觉地眯着眼睛笑。   笑着笑着,总觉得有人看自己,一转头,就对上阴着一张脸的谢珩,吓得打了个嗝,立刻道:“我现在就去采箬叶。”   “着什么急?”莲生娘拦住她,“还有八九日才端午节,过两日也不迟。”   桃夭只好作罢,又忍不住偷偷瞧谢珩,又被他抓了个正着。   这次他并没有瞪她,神色淡淡,“推我回书房。”   端午节的天气总是多变,桃夭才将他扶进屋子里,屋外又飘起了雨丝。   这样的天气恐怕也不好出门捉鱼,她便取出之前赵淑兰托她做的扇面来绣。   屋外细雨濛濛,屋里极静谧。   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竟不知不觉消磨一下午。   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窗子。   桃夭立刻放下手中团扇,走到窗户前。   谢珩也抬眸望去,窗外正站着早上送小寡妇回来的清秀少年。   屋外雨大,尽管他身上批了蓑衣,光洁的脸颊上仍挂满水珠子,眉宇间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蓬勃的气息。   雨声太大,谢珩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瞧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眉眼含笑地与她说着话,眼神却直勾勾朝他望过来。   谢珩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挑衅。   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然对她存了那样的心思!   浑然不知的小寡妇却不知道,趴在窗户上,俏皮地踢着脚,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她突然抬起脸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两侧旋出可爱的酒窝。   那少年露出极天真的笑意,又与她低语两句,披着蓑衣消失在雨幕里。   他刚才说了什么她高兴成那样?   屋外雨声吵得人心烦意乱,谢珩索性搁下手中的书,倾听着屋外稀沥沥的雨声。   少顷,一具带着暖香的温热身子挨着他坐下,正是小寡妇。   她倚在他肩上,揉捏着眼睛,“先生我困了。”   谢珩皱眉,正欲推开她,她人已经闭上眼睛。   谢珩垂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以为她真睡着,伸手捏了捏她莹润饱满的耳垂。   谁知她突然睁开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水气的眸子疑惑盯着他,“先生捏我做什么?”   谢珩面无改色撒谎,“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咬你。这次嘴巴比脸盆还要大。”   她“咯咯”笑起来,似昨晚做梦一般钻进他怀里,趴在他膝盖上。   他皱眉,“坐好,成何体统!”   “就不坐!”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怕他,轻哼,“先生好狠的心,日日赶我睡地板,不晓得我腰有多疼。再这样下去,我非生病不可。”   “谁叫你成日里胡说八道!哪有一个女子日日吵着要同一个男子生宝宝,也不知道臊!”   她抬起雾蒙蒙的眼,蹙着眉尖,不解,“我与先生成了婚想这个有什么臊得慌?若是生宝宝臊得慌,那先生又是哪里来的?”   谢珩被她顶得哑口无言,目光落在她艳红水润的唇上,脑海里总不自觉浮现出那个叫人羞于启齿的梦。   他知道她并不懂得生宝宝要做些什么,所以才这样不知羞臊地说出口。   可他不知道要如同她解释这个问题,只好道:“总之就是不许再说!”一时想起那个对她不安好心的少年,又道:“尤其是不许同旁人说!”   不等她回答,他不由自主伸手捏捏她白嫩柔软的脸颊,故意板着脸,“听见没有?”   “我才没有对旁人说,我又不傻!”她捂着自己被拧红的脸颊,轻哼,“又捏我,我又没取笑先生……”   谢珩闻言恼羞,又在她鼻子捏了一把。   这个小寡妇,就知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算准了他不敢欺负她!   被捏炸毛的桃夭捂着泛红的鼻子不满瞪着他。   她生得极柔媚,这样生气瞪人,就像是在同人撒娇。   心底犹如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的谢珩伸出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弹了一下。   桃夭张开嘴巴就要咬他。   她别的本事没有,咬人的功夫却一流。   谢珩还没来得及躲,竟被她一口竟咬在他坚硬的下巴上。   她颇为得意瞪着他。   谢珩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瞧,喉结不断滚动,眸色暗沉几许。   桃夭突然有些害怕,赶紧松了口,在他被咬出齿痕的皮肉上轻轻吹了吹,“先生别恼,我再也不咬人了。”   他收回视线,眼睛望着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只在心底一遍遍默诵《清心咒》   桃夭还以为他恼了,偷偷瞧他。   他已阖上眼眸,像是要四大皆空。   这一刻,桃夭相信他是做过道士的。   屋子里又静下来,一直没有停过的雨像是要将白昼下成黑夜。   桃夭率先打破宁静,“先生,你们那是如何过端午节的?”   谢珩随口道:“哪里的端午节不都一样。”   “不一样,”桃夭站了起来,趴在窗子往外瞧。   远处翠绿的山被白雾笼着,似有一青衣郎君伫立在那儿云水渺茫处。   也许只要他一回头,就会朝她笑。   “先生不晓得,我阿娘已经两年没有包过粽子了,也同阿耶两年没有吵架了。我今日瞧见他们两个吵架,其实心里很高兴。先生,”她回眸,白净的脸颊上挂着几滴雨珠,被雨水浸湿的眼眸里似含了一汪水,浅浅一笑,“你一来我家,我阿娘病就好了,我阿耶也不似从前那样消沉。我心底总是很感激你的。即便是先生以后走了,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个端午节。”   谢珩在她纯真的笑里失了神,不知怎么同她说:“我从来没有吃过我母亲包的粽子。”   “真的吗?”桃夭走到他跟前蹲下,扬起一张笑脸,“我阿娘包的粽子最好吃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半晌,谢珩伸出手揩去她流到下巴的雨珠,淡淡应了一声“好”。   *   这样缠绵的雨丝,终于在端午节的前一夜彻底停了。   次日一早雨过天晴,很难得出了太阳。   谢珩起床时屋子里空无一人,院子里只有正在摆饭的莲生娘与宋大夫。   他洗漱完下意识在院子里搜寻了一圈,平日里这个时候总要侍弄花圃里那棵鹅黄色美人蕉的小寡妇竟然不在。   莲生娘头也未抬:“桃夭出去采茼蒿了。”   端午节每家每户都要插上茼蒿,是以要去早一些,若是去晚了可能就没有了。   谢珩微微皱眉,“我并没有找——”   “想媳妇儿就想媳妇儿,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莲生娘笑,一脸慈爱地伸手要摸他的头。   谢珩不着痕迹地避开。   莲生娘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笑笑没有作声。   这时背着一篓茼蒿的桃夭回来了,笑嘻嘻地问:“谁想媳妇儿了?”   莲生娘笑,“自然是你莲生哥哥想你了。”   桃夭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珩,见他冷着一张脸,想起这几日除了帮自己擦药时略微和颜悦色些,其余时间都冷冰冰。尤其是昨天夜里,她不过是问问自己可不可以上床睡,还没开口,就被他拧了一把,警告她不许胡说八道。   想一想,她都睡了近半个月的地板,腰都要断了。她下意识伸手揉揉又酸又疼的腰,气鼓鼓瞪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珩。   一旁的莲生娘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底,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身打了个转,这都成婚小半个月了,也许下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她心里越发高兴,“快洗手吃饭,待会儿咱们包粽子。”   饭后。   莲生娘趁着煮糯米的空当,从屋子里拿出一件崭新的青色圆领袍杉,正是上次说要替谢珩做的那件。   她轻抚着柔软的新衣,颇为感慨,“年纪还是大了。从前一件衣裳两三天就做完了,这次却做了那么久。快回屋叫你媳妇儿帮你试试去。”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谢珩,心想他不喜欢青色,也不知他肯不肯试,正有些担心他直接拒绝,他突然道:“好。”   桃夭惊讶望着他。   莲生娘催促她,“愣着干嘛,还不推你男人回去试一试。”   桃夭赶紧推着谢珩回屋。   才一进屋,她忍不住问:“你不是不喜欢青色吗?”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作声,从轮椅里站起来,伸开双臂,示意他更衣。   桃夭嘟哝,“先生从前不是都自己穿吗?”   话虽如此,还是替他解了身上鸦青色袍杉。   他人生得高,她还得垫着脚尖举着胳膊。   正忙活,头顶突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我阿娘从来没有给我做过衣裳。”   桃夭楞了一下,抬起脸刚好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虽大多数都是没有情绪,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扬,叫人暖到心里去。   可惜他不爱笑。   她有些心疼,“那你岂不是很可怜?”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矮下身子与她平视,漆黑的瞳孔里映近她有些惊慌的脸。   她紧张,“先生是不是又想捏我?”   “嗯,”他宽大的手掌突然捧着她的小脸,扬起精致的眉,“这天底下说我可怜的只有你一个。”说罢,直起腰,又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说俏皮话的不是他。   可桃夭却莫名脸红了。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将自己脸红的原因归根于因为举着胳膊所以太累了。   谢珩换好衣裳出去时,莲生娘正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出来,一脸紧张,“合适吗?若不合适阿娘拿去改。”   谢珩自轮椅中站起来给她看。   大小刚刚好,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   他颔首,“很好。”   桃夭又忍不住看他。   这么久以来,无论什么东西送到他跟前,他从来都是一句“尚可”   原来他也会说“很好”这两个字。   不只是她,就连一旁心底正泛着酸的宋大夫都愣住了。   莲生娘不停拿衣袖擦拭眼角,连说了几个“好”字,捉着他与桃夭的手叠放在一块,笑,“以后你的衣裳都归你媳妇儿做了。”说完她高高兴兴去厨房看糯米。   谢珩瞥了一眼正阴沉沉盯着自己的宋大夫,像是故意挤兑他,摸了摸自己的新衣裳,“挺好的,很舒服。”   果然,宋大夫一听,轻哼一声,甩脸子朝厨房走去。   “先生是不是故意气我阿耶的?”   桃夭望向谢珩。   谢珩不置可否。   她偷偷在他耳边道:“我阿娘自从生病后,已经两年没有给他做衣裳了,他心里头不高兴,你就不要气他了,我阿耶每日给你熬汤很辛苦的。”   提起“汤”,面色沉下来的谢珩睨她一眼。   桃夭吓了一跳,“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谢珩摇摇头,抿着唇没有作声。   这时候莲生娘已经同宋大夫抬着已经泡好的糯米与蜜枣出来,桃夭也赶紧把谢珩推过去一块帮忙。   她不会包粽子,谢珩自然更加不会,两个人就坐在那儿看着莲生娘包。   莲生娘包粽子的手艺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一个个的粽子在她灵巧的手里很快成了形状,排得整整齐齐。   待煮好以后,满院子都飘着粽子香。   桃夭守在盆子旁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莲生娘拆了一个,送到她唇边。   她“啊呜”咬了一大口,露出一脸满足的神情,含糊,“再也没有比阿娘包的更好吃的粽子了!”   她一向如此,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让人十分有成就感。   莲生娘笑眯眯地将她咬过的粽子递给谢珩。   谢珩皱眉,才张口欲拒绝,莲生娘已经将粽子塞进他嘴里,笑,“你媳妇儿吃的难不成你还嫌弃?”   谢珩含着那口粽子吐出来也不是,吃进去也不是,下意识看了一眼桃夭。   桃夭朝他做了鬼脸,重新拆了一个粽子吃。   谢珩一转头就对上宋大夫十分幽怨的眼神,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半个粽子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瞥了一眼莲生娘,“我还想要吃。”   莲生娘又高高兴兴剥了一个亲自递到他唇边。   一旁的宋大夫终于看出来了,他就是在故意挤兑自己,气得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把鸡都吓跑了。   桃夭也没了法子,轻轻扯扯谢珩的衣袖。   谢珩冷睨一眼宋大夫。   跟他打个照面的宋大夫打了个哆嗦,不晓得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这时莲生娘叫宋大夫。   宋大夫以为要喂他吃粽子,立刻屁颠屁颠莲生娘面前张开嘴巴。   莲生娘皱眉,“想吃不会自己剥吗?”说罢,将装了十几个粽子的箩筐重重递给他,“去给里正大哥家送去。”   宋大夫耷拉着一张脸不肯接。   桃夭弯着眉眼,两颊酒窝若隐若现。   谢珩突然轻笑出声。   莲生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谢珩笑,愣了愣神,瞥了一眼宋大夫那副模样,竟也忍不住笑了,“你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孩子争风吃醋?”   桃夭赶紧剥了一个粽子递到宋大夫嘴边,哄道:“阿耶别恼,我剥给你吃。”   宋大夫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横睨了一眼谢珩,气呼呼去了后院。   桃夭赶紧从莲生娘手里接过粽子,笑,“我去给里正大叔家送去。”   莲生娘笑,“那你顺便去赵屠户家买些排骨回来,今日过节,咱们吃好一点儿。”   桃夭正准备回屋拿钱,有人哈哈大笑,“不用去,我人已经来了。”   原本要回屋的谢珩听声音耳熟,循声望去,见一满脸横肉,提着一大扇猪肉的男人走进院子里来。   正是成婚那日,与宋大夫在竹林旁说悄悄话的男人。   那人将手里的猪肉递给莲生娘,笑,“快拿去,刚杀的,还热乎着。”   莲生娘道:“多少钱?”   “要什么钱,这是特地感激宋大夫的。”   听到动静的宋大夫这时从后院走出来,一见到他,哀怨了一早上的面孔终于挤出一些笑容来。   两个人寒暄两句后,赵屠户喜道:“这段日子可把我愁坏了,还是宋老弟你的药管用!等再过几个月下了崽儿,我送你一只给你!”   似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找回一丝尊严的宋大夫终于扬眉吐气,斜睨了一眼低垂眼睫正在看书的谢珩,颇为得意,“这种小事儿哪里就这么客气!”   桃夭与莲生娘对视一眼,皆一脸疑惑。   莲生娘问:“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赵屠户望了一眼桃夭,想着她都成婚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道:“还不是我家里那头不听话的猪,也不知怎么就不肯配种。我这一着急不就找宋老弟拿了包药粉,没想到它就肯了,连带着将家里的母猪糟蹋了个遍,激动地我整晚都没睡着觉,这不今日早上一杀猪,我就想着一定来谢谢宋老弟!”   他说到这儿望向谢珩。   若是搁在往常碰见这样的人物,他决计不敢上前主动说话的。不只是他,整个桃源村的人瞧着谢珩那通身的气派,都有些自惭形秽,可一说到猪的事儿,这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他更会养的了。   “这猪跟人一样,它也讲究个传宗接代。”   他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讨好与炫耀,“桃夭家的,你说对不对?”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中日日不离手的佛经“哧拉”一声,一分为二。   赵屠户吓了一跳,见谢珩面色极为不好看,只以为是那句“桃夭家的”的称呼得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宋大夫笑笑,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莲生娘也有些疑惑地看了谢珩一眼,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示意桃夭赶紧问问。   不等桃夭开口,他神色疏离,“我累了,推我回书房。”   桃夭闻言赶紧将他推进书房里,见他低垂眼睫坐在那儿半晌没有作声,有些担心地蹲在他面前,“先生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突然抬起她的下颌,冷眼盯着她,却又一言不发。   桃夭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色,如同往常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有些薄茧的掌心,想要哄他高兴。   他却似被烫到一样收回手掌,突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与我说说,相貌,家境,越详细越好。”   她弯眸嗔笑,“我与先生成了婚,自然喜欢先生这样的。”   他神色微动,声音放柔和些,“你不要喜欢我。你对你的夫君可有期许?”   “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先生问这些做什么?”桃夭不懂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蹙着眉尖,“先生是后悔了吗?是嫌弃我太笨了吗?还是嫌弃我家里穷?”明明方才还高高兴兴吃粽子,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变了。   她又忍不住咬指尖,突然被一只洁白的大手抓住。   他轻抚着她带有齿痕的指尖,“别咬了,都流血了。”   她不作声,眼圈渐渐红了,鸦羽似的眼睫上盈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左脸颊滑落,流下一道斑驳泪痕。   “先生要走?”她抬起泪眼。   “别哭。”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替她揩去泪珠,“你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可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办,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问:“那先生之前同我成婚是在可怜我?”   谢珩默认。   “先生为何要可怜我?我常听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既不觉得自己可恨,所以也不要被别人可怜。”   她站起来揉揉眼睛,笑了,“我懂了。先生总要走的。我就知道,先生这么厉害,给我做赘婿是委屈了,要不然我现在就给先生写和离书。”说着便要去研磨。   谢珩没想到她会应得这样爽快,冷冷道:“你对待婚姻大事便是这样儿戏!”她成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桃夭不明白他在恼什么,认真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同先生在一块,可先生却觉得痛苦,既如此,何不好聚好散?莲生哥哥时常同我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来时一个人,走时仍是一个人,缘来缘去皆有定数。若是有缘,兴许下辈子还能再碰见。所以千万莫要强求,也莫要伤怀。先生来我家我很高兴,先生要走,我便高高兴兴送先生走,所以先生是在气什么?”   谢珩闻言,半晌没有作声。   他也不知自己自己在气什么。   没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药,是他自己在自己心上下了一剂药。   那药在他心底生了根,眼见着就要发芽了。   他的人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早有定数,他不允许这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得尽快拔了它!   可一瞧见她迫不及待的模样他就生气。   方才还甜言蜜语说就喜欢他这样的,一转眼和离书写的这样干脆。   他抬眸望她一眼,见她连纸都已经铺陈好了,提笔写了和离书三个字后,蹙着眉间认真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要不先生口诉,我来执笔?”   简直是可恶至极!   桃夭被谢珩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滴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坏了一张纸。   宣纸本来就贵,她颇有些心疼,只好将笔先搁到笔架上。又见他面容沉重,似乎不大高兴,想着他喜香,净手焚香。   很快地,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一股子极淡雅的香气弥漫着整间陋室。   桃夭见他仍是不作声,坐在窗子旁托腮看着窗外被白雾笼罩的山。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像是恶作剧似的跳出来。   是长生。   他笑得灿烂:“姐姐伸出手来。”   桃夭一见到他笑得这样高兴,也忍不住笑了,摊开掌心。   他变戏法似的在她掌心搁了一颗微微透着粉的桃子。   桃夭惊喜,“哪里来的?”   这个季节桃子并没有熟,她家院子那一棵,结出的果子同婴儿拳头差不多大小,还泛着绿。   她见他乌发微湿,衣衫上也都是水渍,问:“你去后山那片桃林找的?”   从前莲生哥哥在的时候,也会在这样的季节,变戏法似的给她一颗这样的桃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找遍整片桃林,才找到第一颗熟了的桃子来哄她高兴。   长生笑着点点头,“走,捉鱼去,大家都去了河边,姐姐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每年的端午节赵里正都会去后山那条河网鱼,挨家挨户都有份。   桃夭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出去,你等我!”   谢珩见她竟然这样走了,皱眉,“去哪儿?”   桃夭把已经跨出门槛的那只脚收回来,回头看他一眼,心想我为什么要同你说,又见他冷着一张脸,也不敢说话,瞥了一眼窗外的长生。   长生这时伸手折了一片绿油油的槐树叶子轻轻吹了个响,斜睨了谢珩一眼,“桃夭姐姐再不去,就赶不及了。”   桃夭一时有些踌躇。   好一会儿,她拿眼角瞟了一眼正提笔写字的谢珩,心想他定是要写和离书的,我站在这儿说不定他又要同情我,也不好下笔,便道:“那我先出去了。”   直到人消失在院子里,谢珩垂眸看了一眼宣纸上的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熟记于心的《静心咒》被他写得七零八落,他烦躁的将笔拍在桌子上。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捉鱼!   这次等她回来要是吵着背疼,他定然不会帮她搽药!   哭也不理她!   *   桃夭同长生才到后山河滩上,那里早已经挤满了人。同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里正大叔与春花阿耶手里手里拿着捕鱼的网,正撒网捕鱼。   早已经来河边的赵冬至冲她二人招招手。   桃夭一过去,见他面前桶里已经有了半桶各个都有筷子长的鲤鱼。   赵冬至要倒给她,桃夭连忙拒绝,指着赵里正,“我再等等也是一样的。”   赵冬至笑笑没有勉强。   长生瞥了一眼赵冬至,拉着桃夭的衣袖挤到人群里去。   这时赵里正刚刚收网,不计其数的鱼扑腾着露出水面来,溅起一团水花。   桃夭又惊又喜,同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长生见她笑,心里也高兴,问:“刚才与他吵架了?”   人太多了,桃夭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长生笑笑,“我说今年的鱼特别多。”   “对!”桃夭笑。   上次她见先生爱吃鱼。   说不定待会儿拿鱼回去她家赘婿就回心转意了。   直到快傍晚,河边的人群终于散了。   桃夭也分了半桶鱼,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鱼太重,她提起来极费力。   赵冬至见状,连同她那一桶一起提起来。   桃夭本要拒绝,他笑;“我们总是一起长大的呀。”   桃夭便不好再拒绝。   赵冬至帮她提到院门并没有进去。   桃夭向他道谢后拎着半桶鱼回去了。   直到院门关上,赵冬至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突然听到一旁的长生道:“冬至哥,你真没用,我要是你,才不会将桃夭姐姐这样好的女子让与那个男人。”   赵冬至垂下眼睫,却不置一词。   在她成婚前几日,他曾提出要娶她,可是他阿娘以绝食逼迫他就范。   他阿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他,他不能真就看着她这样不吃不喝。   良久,也不知是说给长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还小,不懂得这世间的事儿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是吗?”长生嗤笑,漆黑的眼眸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占有欲,“我只知道,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   赵冬至诧异看他一眼。   “冬至哥这样看我做什么?”长生又露出天真的笑,“冬至哥,我打算去参军。桃源村太小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想要去长安,去看看我们大胤繁花似锦的都城。”   桃夭姐姐家里那个男人,说的官话不带一点儿江南口音。   他也是从长安来的吧……   这世上,除了莲生哥哥,谁娶她,他都不服气。   *   桃夭才进院,正坐在院子里的莲生娘连忙迎了上去从她手里接过桶,惊喜,“竟这么多鱼,还这么大条!”   桃夭忙不迭点头,一脸喜悦,“今年雨水大,里正大叔网网不落空,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好些鱼。”   她说完,往东屋书房看了一眼,问:“莲生哥哥在做什么?”   莲生娘不知她二人吵架,道:“一直待在东屋,你去瞧瞧,我去杀鱼。”   桃夭“嗯”了一声,走到东屋门口,果然瞧见谢珩正在东屋坐着看书,在院门口徘徊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进去。   谢珩仍是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桃夭往案几瞥了一眼,见上面并没有搁着和离书,小声问:“那先生到底和离不和离?”   谢珩终于从书里抬起眼睫,眸光沉沉盯着她。 第23章   勾引   先生一定还在生气!   桃夭立刻道:“要不先生再考虑考虑, 等到腿好了再和离也不迟。”   不等谢珩作答,她走到他身旁,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先生, 我知道错了。”   谢珩不接, 她便一直举着水。   良久,他接过水,洁白修长的指骨轻轻转动着杯子, “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哪儿了?”   桃夭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以商量的口吻问:“我不该丢下先生一个人跑出去玩?”说了又觉得不妥,犹犹豫豫,“要不, 先生觉得我错哪儿了,那我便错哪儿了。先生说给我听听,我改?”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非常诚恳, 可先生仍是不作声,甚至脸色比方才还要糟糕,扶着额头,按压着眉心一言不发, 好似很不舒服。   她立刻上前娴熟地按压着他的太阳穴, “舒服吗先生?”   他面色似乎缓和些, “恩”了一声, “尚可。”   又是尚可!   她更加卖力, “那现在呢?”   他睨她一眼, “跟谁学的?”   桃夭道:“我小时候总是头疼, 莲生哥哥便这样替我揉一揉, 说这样可以缓解头疼。”   她话音刚落, 他一把摁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了。   桃夭趁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柔声细语哄他,“我下次再也不会主动写和离书了,先生不生气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抬起眼睫望她一眼,“你这哄人的本事也是他教的?”   桃夭咬了咬唇没作声。   莲生哥哥自病后时常告诉她,以后成了婚,与夫君吵了架,惹了对方不高兴,就好好哄哄他。   哄人不丢脸。   她想想也是,莲生哥哥总爱哄她,夸夸她,抱抱她,她便能高兴一整日。   若是她反过来夸夸莲生哥哥,莲生哥哥总笑得眯起眼睛,说:“我家桃夭最好最好了。”   可莲生哥哥没告诉她,这世上有些人不好哄。如同先生这样的,她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也总不见他高兴。   想起莲生哥哥,桃夭想起今日端午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赶紧出了屋子,片刻后去而复返,轻轻摸着谢珩的耳朵。   谢珩闻到硫磺的味道,一把拉过桃夭的手,果然见她白皙的指尖涂了黄色的硫磺,皱眉,“这是要做什么?”   她小猫似的用柔软的脸颊蹭蹭他的手心,“在我们家乡,端午节的时候不仅要在门口插上茼蒿,还要在耳朵涂抹硫磺,寓意百毒不侵,平安顺遂。”   “你的家乡?”   桃夭颔首,“我的家乡。这里便是我的家乡。”莲生哥哥的家便是她的家乡。   谢珩微怔,想起那句【吾心安处是吾乡】好半晌没作声,任由她在他耳朵里涂抹一层刺鼻的硫磺。   涂完硫磺,她抵着他的额头,像是祈祷似地说:“就算是不能长命百岁,也千万千万不能生病,先生知道吗?”   说着说着,谢珩手背上砸下一滴滚烫的泪来,紧接着一滴接着一滴,很快地湿了他的整个手背。   小寡妇哭了。   她在哭他的夫君。哭那个人人都爱,却因为生病最终没有长命百岁的宋莲生。   她那样害怕旁人生病。   原本打算与她划清界限的谢珩不由自主伸手轻轻拍拍她微微颤粟,单薄而又削弱的背。   她抬起婆娑泪眼,“先生现在腿还没好,也没有去处,不如就先别和离。如果有一日先生要走,我一定好好写一封和离书,必不叫先生口述。”   不等谢珩答应,她又道:“主要是先生太慢,我等得太着急,不但干了墨,还弄脏了纸,那纸很贵的,不能那么浪费。”   谢珩瞪她一眼。   她弯眸嗔笑,分明是故意的。笑着笑着,双手捧着他的脸,用那对哭红了的雾蒙蒙的眼凝视着他,“先生,你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谢珩一把打掉她的手,恼羞,“你究竟还是不是个女子!哪有人像你脸皮这么厚!”   她蹙了蹙眉尖,不解,“我夸夸先生,先生为何生气?若是先生夸我长得好看,我必定心里高兴得很。”   谢珩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板着脸,“出去捉你的鱼去!”   桃夭笑,“我知道了,先生定是瞧我出去捉鱼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高兴。那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谢珩不肯搭理她。   她握着他的手甩来甩去撒娇,“先生我这次真知道错了,以后事事都听你的话。”   “这是吵架了?”听到动静的莲生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正一脸担忧看着他们。   桃夭忙摇头,睨了一眼谢珩,笑,“没有吵架,莲生哥哥方才夸我美得跟仙女一个样!”   莲生娘松了一口气,“快吃晚饭了,你都不晓得你媳妇儿多疼你,全部挑的都是你最喜欢的鲫鱼。”   这话是对谢珩说的。   他闻言,望着窗外。   暮色沉沉,夕阳萧瑟。   “先生不喜欢吃鲫鱼吗?”   一旁的桃夭偷偷瞧了一眼谢珩,瞧见他不大高兴的模样,心道早知道也挑一些其他的鱼回来了。   可她一见到鱼,就习惯性拿了鲫鱼,其他的给忘了。   谢珩神色淡淡,“并无。”总归他不是宋莲生,左右也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吃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至于她要挑什么回来,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   晚饭时,桌上几乎都是鲫鱼。   鲫鱼汤。清蒸鲫鱼。炸鲫鱼。煎鲫鱼。   唯一不是的便是赵屠户送来的猪肉,做成了水煮肉。   谢珩吃了两块水煮猪肉就放下筷子。   莲生娘担忧,“怎么越吃越少?不合胃口吗?你不是最喜欢吃鲫鱼了吗?尤其是鲫鱼汤。要不,再吃碗汤?”   谢珩摇头,问正闷头给莲生娘挑刺的宋大夫,“早上的汤还有吗?”   宋大夫楞了一下,“你不是不喜欢吗?”   话音才落,莲生娘瞪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不是在锅里温着吗?你端过来不就行了。”   宋大夫闻言不满瞪了一眼谢珩。   可白日里事事与他作对的人像是没看到一般,面无表情坐在那儿。   宋大夫见他这副神情更吓人,总觉得像是刚来他家时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立刻将汤拿给他。   谢珩道:“谢谢。”   宋大夫更诧异,这还是逼婚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客气。   吃完汤,他又很客气地离开了。   莲生娘问桃夭,“你莲生哥哥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正在给鱼挑刺的桃夭闻言抬起头,惊讶,“有吗?吃饭的时候不好好的吗?”   莲生娘一时拿不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前最爱吃我做的鲫鱼了,今儿一口都没动过。”   桃夭连忙哄她,“莲生哥哥没有不高兴,兴许是今日不太想吃。吃饱就好了。”   “也对,吃饱就好。”她见桃夭挑了好多鱼肉搁到一旁,“你挑这么多鱼肉出来怎么不吃?”   桃夭楞了一下,突然想起喜欢吃鲫鱼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摇摇头,一口一口将挑好的鱼肉吃完。   饭后,莲生娘回厨房打了桶热水,嘱咐桃夭,“给你莲生哥哥好好擦擦身子,男人总要讲究些咱们女人才不容易生病。”   桃夭心道他将不讲究卫生,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向来莲生娘说什么她都听,赶紧提了热水进去。   谢珩并未上床,正坐在灯下看佛经。   桃夭磨蹭着上前,“先生要我帮忙擦一擦吗?”她其实不过随口一问,之前他都是一个人躲到屋子里洗。   有一次她在他擦身子时路过瞟了他一眼,被他抓着骂了足足两刻钟。   谁知他今晚竟然点点头,“也好。”   桃夭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真要我擦吗?”   谢珩搁下手中的佛经,盯着她不动。   桃夭只好磨蹭着上前替他宽衣。   他平日里瞧着挺清瘦,可衣裳里裹着的身躯却矫健结实,肌理分明。   桃夭头一次见他这样不着上衣,有些不大习惯。   还好他爱洁,几乎是日日都要擦身的,一点儿也不脏。   泡在热水里的澡豆泡发出来的香气弥漫着整间屋子,她正弯腰拧着帕子,额前垂下来的发丝贴在被氤氲热气儿熏得湿润细腻,更显雪白的脸庞。   谢珩望着她一时出了神,她已经拧干泡在水里的帕子,从他的脸开始擦拭。   两人离得太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犹如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心间。   且因他坐在轮椅里的原因,她需要弯下腰,柔软细腻的脸颊总是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脸颊。   她倒是极为坦然,反倒自幼被人服侍的谢珩不自在偏过脸,却被她用小手扳回来。   “先生莫要动来动去,我把先生耳朵里的硫磺擦干净。”   他由她托着下巴一动不动,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眼睫垂下来,却刚好瞥见她领口处泻出来的一片雪光。   晃来晃去,晃得他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也好似生起一团火,恨不得伸手摁住她,叫她不要晃。   这时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不知何时移动到他脖颈处,摸摸他的脸,“先生怎么这样热?是不舒服吗?”   谢珩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低哑地好似要失声一般。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桃夭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直起腰,“那,我先出去了,可不是我不帮先生,是先生不愿意。”   鼻尖的香气终于远了些,谢珩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嗯”了一声。   待门一关上,他将滚烫的脸埋进水里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桃夭坐在院子里托腮看星星,过了好一会儿,隔着窗子传来男人有些低沉的嗓音,“好了。”   她进去时,轻衣薄杉的男人乌发微湿,整个人看着格外清爽。   看来阿娘说得对,人讲究些总是好的。   她倒水回来,正要与谢珩说话,他突然冷冷道:“以后叫你阿娘替你擦药。”   顿了顿,又道:“也不许哭。就算哭也要捂住嘴巴。”免得他在屋子外头听了心烦。   桃夭也不知他好端端闹什么别扭,听话应下来。   他回头看她一眼,搁下手中的佛经,放下白帐,将自己与她隔开。   桃夭问:“先生为何今晚都不吃鱼?还在生我气吗?”   帐内的男人不作声。   桃夭只好背过身去睡觉。就在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他道:“我不喜欢鲫鱼。”   桃夭闻言,回过身来。   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倚靠在床头拨弄着账上的蝴蝶,“太多刺了,小时候卡了一次喉咙,很不舒服。”   “那先生喜欢什么鱼?”她搭在他搁在床边的手上,轻轻抚弄着上次被她咬伤的虎口处。   谢珩手心痒痒,鬼使神差问:“你背还疼不疼,要不要我帮你——”   “不疼了,”她打了个哈欠,抽回自己的手,“先生我好困,我明日再陪你聊天吧。”   谢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真睡了,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这小寡妇,贯会招人!   *   次日一早,谢珩起床时床边的床铺已经收拾好了。   他才出门,就看见一身浅绿色衣裳的小寡妇正蹲在花圃前托腮盯着她那朵宝贝花。   她满头青丝用那根大尾巴猫的木簪随意绾在头顶,额前垂下几缕乌黑的青丝,愈发显得她肤白若雪。   她这时也瞧见他了,如同往常一样笑眯眯向他打了个招呼,去打水给他洗漱。   这时宋大夫将饭桌摆在院子里枣树下。   饭菜才端出来,谢珩就闻到煎鱼的味道。   又是鱼。   桃夭已经将他推到桌前。   桌上的果然是鱼,但不是鲫鱼。   刚从厨房的莲生娘笑,“你瞧你媳妇儿多疼你,知道你在外头卡了鱼刺后不再吃鲫鱼,天不亮提着家里的鱼在村里走了一早上,才在你三顺大叔家里换了几条鲤鱼回来。你也真是的,不喜欢吃就直接说出来,都是一家人,何必什么都藏在心里。”   谢珩神色微动,忍不住看向桃夭,她突然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先生喜不喜欢鲤鱼?”   谢珩矜持颔首,“尚可。”   怎么到她这儿又是尚可,桃夭不服气,趁他不注意,偷偷拧了一下他的耳朵,随即逃得远远地,冲他做鬼脸。   谢珩睨她一眼,“过来。”   桃夭摇头,“不过。”   他微眯着眼眸,“是谁说以后都听我的话?”   桃夭瘪瘪嘴,磨磨蹭蹭走过去。   他在她逃开之前,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桃夭整个的扑在他怀里。   不等求饶,他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吓唬她,“下次还敢不敢?”   莲生娘望着院子里怎么瞧都是郎情妾意的小儿女,看拿胳膊轻轻碰了碰宋大夫,笑,“你瞧多好。”   宋大夫心底却想起自己的儿子,心里莫名难过。   以后他好了若是要走,桃夭会同他走吗?   他抬眸看了一眼蔚蓝的天,将眼底的泪逼回去。   走了也好。   把日子过好了,莲生也就放心了。   “哎呀下雨了!”莲生娘说道。   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树叶。   被捏着耳朵的桃夭挣扎着从谢珩怀里起身,朝莲生娘喊道:“阿娘快看看,他拉着我不让我回去避雨!”   谢珩闻言又在她鼻子拧了一把。   她倒是有理了,谁先动的手!   莲生娘笑,同宋大夫将饭桌抬回东屋书房去。   发髻松散,满面绯红的桃夭也赶紧推着谢珩进来了。   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雨就下大了,莲生娘摸了一把额头的雨水,“今年怎么这样多的雨水?”   宋大夫微微皱眉,“谁知道呢……”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桃夭,眼神里闪过一抹担忧。这样的雨天,恐怕再过一段日子必有大暴雨,莲生不在,也不知她怕不怕。   正在整理发丝的桃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忽然,外面闪过一道闪电,她惊得丢了手中的木簪。   谢珩见她面色都白了,问:“你怎么了?”   桃夭摇摇头,眼睫轻颤,“雨好大。”   谢珩望着屋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幕,算一算日子,他都来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金陵那边如何。   *   这样的阴雨天持续了约有半月,桃夭日日待在屋子里不是绣花,便是与谢珩调制一些香料打发时间。   她虽喜欢同谢珩待在一起,可不能出门实在有些闷,总想要去山里转一转,看能不能找些新的香料回来。   这日天终于放晴,日头格外大。   到了下午外头院子里的雨水被晒干以后,她想要去后山转转。谁知一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正欲敲门的女子,竟然是赵淑兰的那名贴身侍女。   她向桃夭行了一礼,道:“我们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桃夭跟着婢女一路去了赵家,才到门口,就听到里头赵淑兰哄孩子的声音。   婢女开门,院子里一派热闹景象。   不仅是赵淑兰,赵仲和跟他的媳妇儿钟氏,再加上三四个孩子,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   桃夭都有些不好意思进去,赵淑兰眼尖,笑盈盈上前将她拉着坐下。   旁人还好,钟氏甚少在村里,桃夭并不熟悉,同她打了个招呼,见她怀里还抱着刚满月的小娃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脸。   好软,像一团棉花一样。   赵淑兰见她眼睛都眯起来了,知道她最喜欢孩子不过,想要问问她婚后如何,又怕人太多她害臊,将她拉回自己做姑娘时住的屋子。   桃夭道:“兰子姐姐怎么端午节都没回来?”往年她只要在家里过完端午节,第二日就要回到桃源村来。   赵淑兰道:“前些日子又是去吃你姐夫同僚家孩子的满月酒,又是其他官员的宴席,再加上家里这个小鬼头才学会走路,闹腾得很,根本走不开。”   怪不得。   桃夭一脸心疼看着她,“那确实挺累的。”   “谁说不是呢,”赵淑兰叹气,“过段时日江南道御史家的太夫人八十大寿,整个江南道的大小官员都会去金陵赴宴,你姐夫虽不是正经官职,但是毕竟家世摆在那儿,也收到帖子,恐这种女人家的应酬我得跟着去。”她最不耐烦去应酬这些。   说起金陵,桃夭不由地想起那个给她送了两百贯钱的太子殿下。   赵淑兰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道:“你如今手里有了钱,倒不如像我从前说的那般,去城里开家绣庄,终归一个女子不能去山里采药,多危险。”   桃夭迟疑,“可是我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赵淑兰事事替她打算,“你请几个绣娘做些平日里的活计,我替你招揽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对了,团扇绣好没有,届时我一并带去,女人们凑在一块总免不了要比较这些吃穿住行。你绣的那样好,我只管拿出来现一现,保证会有人主动问。到时候就怕你忙不过来。”   她说得好像买卖已经成了一样,桃夭笑,“那我回去同他商量商量。”   “他?”赵淑兰掩嘴一笑,“哪个他呀,这么快就是他了呀。”   桃夭见她笑话自己,伸手去挠她痒痒。   赵淑兰最不经挠,笑得发鬓松散,眼泪都出来了,一把捉住她的手,求饶,“好妹妹就饶了我吧!”   桃夭住了手,随即托腮望着正在院子里打闹的小娃娃,长长叹了一口气。   赵淑兰甚少这样见到她露出这副神情,问:“成婚一个月了,感觉如何?他对你好不好?”说罢,伸手摸摸她平坦的小腹,“这里可有消息?”   对于她,桃夭向来是没有秘密的,闻言有些委屈地咬了咬指尖,“成婚到现在,他都不让我上床睡觉。”   赵淑兰愣了一下,抓着她上下打量好几遍,难以置信,“他是瞎了吗?放着你这样的美人儿竟然连床都不让上!”   又见她一副任人拿捏的模样,叹气,“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倘若一方太弱,总要受气,如何过得下去呢?”   桃夭连忙道:“他若总压倒我,我也让着他些。总归他一个好好的郎君肯给我做赘婿,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他若高兴,怎样都行的。”   赵淑兰掩嘴笑,“满口压来压去,你也不知道臊得慌。”   桃夭不懂这有什么好害臊,托腮,“不过他说他总要走的,他还说他娶我是因为可怜我。”   赵淑兰皱眉,“你想要跟他过日子?”   桃夭点头,“我招赘婿,自然是要好好过日子啊。可他要走,我总不能拦着他。”   赵淑兰见她一直盯着院外的孩子,问:“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   桃夭颔首。   赵淑兰想了想,“你附耳过来。”   桃夭赶紧把耳朵凑过去,随即摇头,“先生都不许我脱衣裳睡觉。”   赵淑兰更加惊讶,“他衣裳都不让你脱?那他自己脱不脱?”   桃夭想到这个也有些生气,“他自己脱了。”他都不晓得她穿衣裳睡觉都多难受。   “只许州官放火,倒不许百姓点灯!”性情泼辣的赵淑兰闻言都气笑了,她一向护短,拉着她站起来,“走,我去你家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疙瘩,竟欺负你到这个份上!”   她就不信那人要比莲生还好!   桃夭立刻颔首,“走,我带你去瞧瞧,你看了一定很喜欢他!”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宋家。桃夭推开院门,赵淑兰一眼就看到院子里那棵绿茵浓浓的枣树下坐着的一袭鸦青色圆领袍衫,眉目如画的郎君。   自从与陈壁安成婚,她也跟着见识了不少富贵逼人的人物,可这样文雅美貌,气质清贵的郎君她还是头一次见,脸不自觉红了。   难怪桃夭这样喜欢他,此人比着宋莲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他身上那股子文雅气质还与宋莲生有一两分相似。   桃夭见赵淑兰愣住,轻轻推她,“你不是要替我好好说说吗?”   赵淑兰哪好意思上前,将她拉到一旁,悄悄嘱咐,“你夜里脱了衣裳钻进他被窝里,我就不信他还真就把你丢出去。”   桃夭迟疑,“万一真丢了呢?”   她不过亲了他一下,他就拧她的脸。   “若真是如此,他就不是个男人,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什么是银样镴枪头?”桃夭虚心求教。   赵淑兰见她什么都不懂,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就是一种不太实用的兵器。”   桃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赵淑兰又道:“他一看就不是个安生过日子的,你不若早些怀个娃娃,倒时他要走便由着他走。若是他真不能生,那现在就休了他。”   桃夭不懂他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仍坚决摇头,“那不行,就算是先生不能生孩子也不能休!”除非他主动要走,否则她绝不会不要他。   “我看你就是爱他的皮相!”赵淑兰拿手指头在她光洁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总之你先按我说得做,若是真有病,那就让宋大叔给他扎两针,这么年轻,肯定有得治!”   桃夭所有所思点点头,问:“为何要脱光?我穿件衣裳不行?”   饶是身经百战的赵淑兰被她闹了红脸,怎好与她说得太详细,只含糊,“总之你听我的就行了。”   桃夭重重点头,“我今晚试试!”   送走赵淑兰,桃夭回到院子里。   树下的谢珩头也未抬,“帮我倒杯热水。”   有些心虚的桃夭“嗯”了一声,一边倒水,一边拿眼角悄悄打量他,愈看愈觉得赵淑兰说的对。   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像是要跟她长久过日子的,难怪怎么都哄不好他。   她一时想得入神,不小心烫了手,白皙的手指被烫的红彤彤。   谢珩终于放下书,抬眸看她一眼,“怎么了?”   桃夭连忙摇头,把手背到身后。   他皱眉,“把手伸出来。”   桃夭只得把手指伸到他面前,道:“你别担心,我不疼。”   他神色淡淡:“我没担心。”说罢便回屋了。   桃夭见他真走了,愈发觉得他迟早要走,气呼呼抱着自己的手指拼命吹了几口气。   正在这时,他去而复返,手里拿着药,“把手伸出来。”   桃夭抿着唇笑。   兰子姐姐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她家赘婿也是很好很好的。   谢珩见她又开始犯傻,问:“方才那娘子是县令的儿媳?”   桃夭点头,将赵淑兰详细介绍了一遍,道:“这些年若不是她一直托我绣些绣活,恐怕我家还穷些。她说我的绣活那些大户人家的贵妇很喜欢,建议我开间绣庄。对了,她说半个月后江南道御史家的老夫人大寿,到时会去金陵赴宴,顺便可帮我招揽些生意。先生,你说我要不要去开绣庄?”   她说了一大堆,谢珩只问了一句话,“她要去金陵?”   桃夭颔首。   谢珩道:“能不能托她帮我给人带样东西?”   “带给谁?要带什么?”   “你不是会刺绣?”他眸色沉沉,“劳烦帮我绣一幅扇面带给太子宾客裴季泽,或是许凤洲。”   桃夭惊讶。   先生竟认识太子宾客。   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   一下午桃夭都有些魂不守舍,总觉得先生腿一好就要走。   思来想去,觉得兰子姐姐说的对,总要早些生个娃娃。他生得这样漂亮,小娃娃必定也很漂亮。   到时他走他的,她总归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打定主意后,她想着他爱香,晚饭过后,特地用自制的香粉泡了个澡后,见他仍在书房里,偷偷钻进被窝里。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睡过床,才躺下不久竟睡着了。   在书房里待了一晚上的谢珩一回屋,就闻到屋子弥漫着一股子旖旎暖香。顺着气味来源望去,只见床上大红被褥里露出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一条纤细雪白的胳膊随意搭在被面上。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箱笼,果然瞧见上面方方正正叠放着一套旧裙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才消停没几日,这次又跟人去学了什么回来勾引他?   这个可恶的小寡妇,还真当他是柳下惠不成!   这时被窝里的桃夭醒了,揉揉眼睛,桃腮欲晕,眼含秋水,娇声娇气,“先生怎么才回来……”   轮椅里冷若冰霜的男人不答,缓缓上前,伸手去掀红被。 第24章   先生订婚了?   先生不高兴了!   桃夭赶紧抱着被子坐起来, 拿着一对因刚睡醒,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漆黑眸子望着谢珩,“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好怕。”   “你也知道怕?”   原本只是想吓唬她的谢珩收回才擦着被褥的指尖, 目光在她雪白肩头扫了一眼,转向窗外,冷声道:“既知道怕, 谁准你钻进被窝!”   桃夭撒谎,“等先生给我擦药,可先生总不回来,我不小心睡着了。”   谢珩皱眉, “擦药就擦药,脱光衣裳做什么?”   “没脱!”桃夭立刻放下被褥,露出那件自从买回来都没有机会穿的绛色齐胸广袖襦裙。   只是她没有穿外面那件, 露出肩颈手臂。   她总觉得脱光衣裳不太好,所以想将自己穿的漂亮些。   谢珩面色稍霁,“把药拿来。”   桃夭立将药油递给他,乖乖趴到床上, 将纤细雪白的背部露给他。   上面的淤青已经散去,只有一些淡淡的青色痕迹, 可谢珩还是习惯将自己的手递到她嘴边。   他手生得极漂亮, 指骨修长洁白, 指尖也被她修剪得整整齐齐, 却被虎口处留下的齿痕影响了美观。   桃夭又心疼又自责, 对着那伤口吹了又吹, 蹙着眉尖, “先生,都留疤了。”   ‘无妨。’谢珩已经刚她擦完药油,抽回手,拿帕子擦干净手,“从床上下来。”   桃夭闻言把脸埋进被窝里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抬起一张绯红的小脸,可怜巴巴问:“我腰疼,我不要睡地板,先生总这么叫我睡地板,我就生不了宝宝了。”说着,又来勾他的尾指。   她每回勾他的尾指,他总要好说话些。   可这次他心肠硬了,神色淡淡,“我不是说了我要走,你何必如此。”   桃夭忙向他保证,“先生走先生的,不妨事,我会自己养大他的,绝不连累先生。”   话音刚落,他转过脸来,微微眯起眼眸,目光冷而幽深,“你年纪小小,竟然还想到去父留子。你是不是还想着,等你以后有钱了,再招个赘婿回来同你一块养孩子?”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知道?   她确实打算听兰子姐姐的话去开个绣庄,到时等赚了钱,她就再招个赘婿回来。   若是能像先生生得这样漂亮就最好,若是没有,那就要听话些,性格温顺好哄些,最主要不能她打地铺。   谢珩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认了,轮椅后退一步,几乎是咬着牙齿,“给我从床上立刻下来!”他人都还在,她都已经开始想下家了。   桃夭见他真生气了,吓得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却一不小心踩到裙摆,整个人朝床下扑去。   幸好谢珩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她拉坐在怀里。   她顺势圈着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先生,我今晚上床睡好不好?”   他偏过脸,声音柔和些,“不好。”   她轻哼一声,小声嘟哝,“先生你是不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所以才不肯叫我上床睡觉的?”先生肯定就是兰子姐姐说的那一种人!   谢珩神色一僵,牙齿磨得咯吱作响,“这句话谁教你的?”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在意这句话,哪怕修道静心,将自己修得清心寡欲的谢珩也不例外。   他向来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却不曾想过自己会遇见这样一个能随时随地气得他咬牙切齿的小小弱女子。   若是个男子,他非亲自动手打一顿不可。   “没谁!”桃夭见自己说漏嘴,赶紧要从他怀里爬起来,谁知被他禁锢在怀里。   他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你今儿不把这话给我说清楚,哪儿都别想去!”   桃夭结巴,“说,说什么?”   他冷笑,“谁教你的银样镴枪头?她还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还教你脱光了衣裳钻进我怀里来?”   桃夭眼神里流露出惊讶。   他是偷听了吗?怎么全知道?   可这话打死都不能认的!   她咬着唇不作声,伸手去掰圈在腰上的手。   可他的皮肉硬得跟石头一样,她指甲都疼了,都未能撼动他半分,反而手臂越勒越紧,害得她都要喘不过来气了。   夜已经很深了,也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屋外的风声刮得后院的竹林“沙沙”声不断,就连窗户也砰砰作响。   本就摇曳不止的烛光突然灭了。   今夜没有月亮,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眼前陡然一黑的桃夭下意识往谢珩温热的怀里钻。   他身子一僵,“坐直!成何体统!”   桃夭心里不痛快,心想你若是不这样抱着我,那我不就不会这样没有“体统”,思及此,她故意用手臂圈住他的腰。   原本只是故意气他,谁知他身子暖和得很,还有淡淡的墨香。   她最喜欢这种味道,于是抱得更紧些,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温热坚实胸口。   他低声呵斥,“不许抱我,起来!”   她轻哼,“就不起,谁叫先生先抱我,都要将我的腰都勒断了。”   圈在她腰身上的结实手臂倏地松开。   她却没有起来,用自己温热柔软的脸颊亲昵去蹭他坚硬的下巴,“先生心跳好快啊,先生是不是特别喜欢抱我?没关系,先生想抱就抱,我才没有先生那么小气。”   她话音刚落,早已经忍无可忍的男人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她脖颈上。   桃夭只觉得脖颈被利刃刺破,疼得眼泪都出来,伸手去推他,谁知他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被他握住双手禁锢在背后。   她声音带了哭腔,“先生咬我做什么?”   他不答,用冷硬的牙齿研磨着她脖颈处温热的软肉,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朵眼里,呼吸声越来越重。   这样的先生桃夭还是头一次见,像是一头要吃人的狼,恨不得将她嚼碎了吞入腹中。   桃夭吓坏了,“好先生,我知道错了,快松开我好不好?”   可她越认错他越咬,不但咬她脖子,还咬她的锁骨。   看来兰子姐姐说得也不对,先生不同她睡也就算了,还咬人!   呜呜呜,先生一定是属狗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牙口,用唇舌抚慰着她的伤处,温柔吮吻着她的脖颈。   桃夭只觉被他舔过的地方酥酥麻麻发痒,不自觉扭动身子,却被他紧紧摁在怀里,气喘吁吁哄她,“别动,我不咬了。”   桃夭乖乖伏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他如战鼓一般的心跳声,抽噎,“先生咬我做什么?”   谢珩哑着嗓子道:“咬你是叫你长记性,看你还敢不敢大半夜穿成这样钻一个男人的被窝,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桃夭却不晓得哪句话是不该说的,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扯回到腿上。   他将她圈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   桃夭把眼泪抹在他胸前,不知不觉竟真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桃夭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她披着被褥坐起来,随即捂着嘴傻呵呵笑。   昨晚她一定是同先生一起睡了!   可屋子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先生去哪儿了?   她赶紧从床上起来穿好衣裳去找。   房前屋后都没有,连茅厕也没有。   先生不会是走了吧?   桃夭急得眼圈都红了,在院子转了一会儿,想起书房还没找,赶紧去书房。   房门一推开,她就瞧见谢珩伏案而眠。他手里还握着一只毛笔,衣袖上也沾了墨迹。   桃夭上前,将散落一地,写满字的宣纸一张纸捡起来整整齐齐叠放在案头,踞坐在他身旁,仔细打量着还在睡梦里的男人。   他睡着的模样看起来容易亲近的多,服帖垂在下眼睑的纤长浓密的睫毛让他多了一两分少年气,与醒着时稳重成熟的男人模样那样不相同。   先生今年多大了?   桃夭好奇地伸出手指去拨弄他的眼睫毛,发现他的脸颊冰冰凉凉,显然是在这里待了一夜。   她立刻回屋拿了一床棉被给他盖上。   他这时醒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坐直身体,轻轻按压着眉心,“这么早?”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抬起脸来,有些颓然,“我以后再也不钻先生被窝了。”   昨夜那样寒凉的天,先生宁愿睡书房都不愿意同她一起睡,可见是真不喜欢她。   不等谢珩作声,她起身要走,却被他叫回去。   他冷白的手指轻抚着她脖颈处伤留下的吻痕与齿印,微微蹙眉,“还疼吗?”   桃夭用脸颊蹭蹭他的手心,委屈地“嗯”了一声。   谢珩托起她的脸,凝视她片刻,轻声道:“我回去后就要成婚了。”   桃夭愣住,“先生订婚了?”既然都订婚了,为何还答应给她做赘婿?   “还没有,”谢珩摇头,一脸肃穆,“不过快了,我这个年纪,其实娶妻已经有些晚了。只是我十六岁开始掌家,诸事繁杂,需要一一学习,所以一直拖着没办。但是我今年年初已经及冠,所以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十六岁开始监国,起先是年龄还小,他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想这些,可近一年,朝臣们谏议东宫立太子妃的奏疏与各家适婚女子的画册早已在东宫的案头堆成了山。   他从前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抵触,只是心里记挂着漕运改革一事,所以打算处理完这件事便回去册立太子妃。   如无意外,兴许年底他连孩子都有了。   可如今偏偏就出了小寡妇这样的意外,叫他生平头一次犯了难。   她问:“先生要娶的妻子好看吗?”   谢珩想了想,答,“还不确定娶谁,不过都还好。”   花名册虽厚,可太子妃的人选就那几个,其他的不过作为良娣人选送上来。   长相他倒没怎么留意,不过能做太子妃的,又能丑到哪里去,家世与人品才是头一位。   至于美貌,良娣里头自然不乏相貌出众的。   太子立妃与民间男子娶妻无甚区别: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他同她说这些,也是在告诫自己。   昨晚那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   否则再由着她这样同他胡闹,他怕自己忍不住会要了她。   他一个男子倒无所谓,可她迟早都要再嫁,何必叫她将来的夫君在这样的事情上芥蒂。   他昨夜想了一夜,她人这样单纯,走之前他定会帮她在姑苏城内找一个品貌端庄,家世尚可的男子。   有他做靠山,那人绝不敢欺负她。   怕就怕她伤心难过……   他正想要安慰她两句,她人已经从他的怀里起身,眼睫轻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冷淡的反应,皱眉,“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与我说的吗?”   “先生想要听我说什么?”   桃夭反问。她望了一眼窗外的天,“时辰不早了,我该去喂鸡了。先生昨夜不曾睡好,还是去屋里躺躺,等早饭好了我去叫你。”不等谢珩说话,便出了屋子。   谢珩瞥了一眼案上抄了一夜的静心咒,眉头越皱越紧。   他与她说这样严肃的事情,她心里头竟然还想着喂鸡,简直岂有此理!   早知道昨夜就应该多咬她两口!   *   桃夭才出院子,家里那只早起的鸡围着她“咯咯”叫个不停。   她一边喂鸡一边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若还不明白,她就是个傻的。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不确定娶哪一个?   可见还不只一个姑娘要嫁给他。   是了,像先生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定然是有很多女子喜欢。   听阿娘说从前莲生哥哥在长安读书时,就有一些官家小姐想要招他做赘婿   人总是要散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到院子里孤孤单单的鸡,心想要不再养多几只鸡吧。   喂完鸡后,她在那儿侍弄美人蕉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还是再去张婶家里讨一条小狗来,这样家里也热闹些。   她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眶里滑落,一滴一滴掉在花圃里的草尖上。   他这人怎么这样,昨夜咬了她还不够,今早便同她说要回去成婚了。   既如此,那她那日写和离书他为何又不高兴,她还以为他舍不得她。   “你在作甚么?”   不知何时出现的宋大夫突然出声。   桃夭吓了一跳,连忙擦干眼泪,不等说话,宋大夫皱眉,“你哭了?”   桃夭往南屋看了一眼,见莲生娘没有出来,指了指后院,表示去那里谈。   宋大夫怎么都觉得她不对劲,也不多问,与她去了后院那丛苍翠的竹林前。   宋大夫心急,正要开口,见她白嫩的脖颈处多了一圈齿痕,这也就罢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连耳后都留了痕迹。   他老脸一红,偏过脸去,不好再问。   谢先生瞧着挺斯文一个人,怎么这样!   桃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委屈道:“先生他要走了。”   宋大夫惊讶,“他同你说的?几时走?他要带你走吗?”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桃夭也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只好道:“他说他家里已经定下妻子,要回去娶亲了。”   宋大夫一听就怒了。既要回去娶妻,那还与她……   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黑着一张脸不作声。   桃夭忙道:“他走就由他走,我就是怕阿娘到时候着急。”   一说到莲生娘,满腔愤怒的宋大夫又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他人在这里,莲生娘病就好了。若是他走了,也不知莲生娘会怎样。   两个人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对着竹林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直到莲生娘在院子里叫人才回去。   莲生娘并没有瞧出又什么不妥,只是惊讶桃夭竟起这么早。   桃夭贯会粉饰太平,冲她笑笑,“睡不着。”   莲生娘眼尖,一下就瞧见她脖颈处的吻痕跟齿印,心里想着毕竟是年轻,都折腾成这样还这么精神。   算了算,成婚一个多月了,也该有消息了。   原本想问一问,可又怕吓着她,便按捺下来去做饭了。   早饭摆好,不等桃夭去叫人,谢珩自己就从屋子里出来。   他昨夜熬了半夜,今日瞧着精神也不大好。   莲生娘见状,走过去悄声道:“虽是新婚,也要节制些,你瞧瞧你把你媳妇儿折腾成那样,她待会儿还怎么出去见人?”   谢珩下意识望向桃夭,她已经如同往常一样打了水过来给他洗漱。   她瞧着与平常并无不同,甚至还冲他笑笑。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想起昨夜,喉咙发紧,喉结不自觉地滑动,想要与她说话,她搁下水去帮着摆早饭去了。   早饭时她仍是同平日里一样,与宋大夫与莲生娘有说有笑,丝毫瞧不出有任何伤心之处,几次看她,她要么在吃饭,要么笑眯眯地望向他。   反倒是谢珩的心里倒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饭后,她去了书房。   谢珩见状也跟了进去,见她将之前放好的钱抬了出来,开始在那儿数钱。   他问:“这是要做什么?”   她道:“这两日天我打算去城里看一看铺子。”也不知城里的租金贵不贵,她先心里有个底,到时候再做打算。   “你要去开绣庄?”谢珩皱眉。   她点点头,冲他腼腆一笑,“总不能坐吃山空啊。”   谢珩被她一句话噎得如哽在喉。   她不会伤心,那是最好不过,也免得他心中愧疚,放心不下。   桃夭这时已经数好钱,又重新放回去,走到书案前问谢珩,“先生要我绣的扇面可有了?”   谢珩抬眸看她一眼,搁下手里的书,“不急。”   她“嗯”了一声,拿出未绣完的团扇来。   今儿天好,夏日的光从后窗处的绿茵间透进来在屋子里洒了一层浅浅的光。   她在那团光晕里安静地坐着,白皙的面皮被光照得有些透明。   他望了她数眼,她连眼皮子都没抬过,也没有同从前一样总是缠着他说话,或是非要挨着他坐下。   安静乖巧,亦如初见时那样。   也不知是不是外头树上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太吵,吵得谢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烦躁的扶着额头。   这时后窗传来几个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后院是连着后山的,时常会有村里的孩子经过。   桃夭也听见了,搁下手中的团扇开了窗,屋外的阳光倾数洒进屋子里,晒得人暖洋洋。   她招呼几个小孩过来,每个人给了一枚铜板,指着外头绿茵如盖的参天大树,笑道:“把那树上的知了沾下来!”   几个孩子收了钱,各个欢天喜地去沾知了。   她这时回过头来,见谢珩正望着自己,笑,“一会儿就不吵了。”   谢珩“嗯”了一声,又拿起书来看,见她仍坐在那儿安静地飞针走线,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格外安心。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窗子。   谢珩以为是那群孩子回来了。   谁知她一开窗,一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外,一见着她便笑了。   正是长生。   正要说话的长生的视线在桃夭脖颈处停留一瞬,眸光冷冷望向正坐在桌前看书的谢珩。   桃夭并未在意,问:“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去县学?”长生在县学读书,按道理这个时辰不该在这儿。   “不想去!”   长生收回视线,从窗子里跳起来,将一个编好的蚂蚱搁在她粉嫩的掌心,“今日天气好,一起去后山放风筝吧,大牛嫂跟大牛哥他们都在。待会儿还可以摘桃子。”   桃夭向后山眺望,果然瞧见蔚蓝的天上飞着风筝,“好,你等我收拾一下。”   她把草编蚂蚱搁在桌子上,将未绣好的团扇搁到一旁,正要走,却被人叫住。   “宋桃夭!”   这还是先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桃夭楞了一下,一回头,果然见谢珩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面无表情道:“要去哪儿?”   桃夭正欲说话,一旁的长生突然牵着她的衣袖,笑得极天真,“桃夭姐姐,咱们再不去,莲生哥哥种的那棵桃树上的桃子就被人摘完了。” 第25章   别哭   (上一章增加了2500字, 由原来的三千多字变成差不多六千,之前买过那一章的应该不用买,我怕大家不知道, 所以在开头说明一下, 免得有些宝子觉得对不上剧情)   长生的话刚落, 桃夭就要走,再次被谢珩叫住。   他道:“今儿不能出去。”   桃夭皱眉:“为何?”   谢珩瞥了一眼她的脖颈,皱眉, “总之不能去就不能去。”   桃夭抿着唇不作声。他怎么管那么宽,这也管,那也管,甚至如今连她出去玩也要管, 小声道:“我想要去。”   她才不要他管。   他总是要走的。   谢珩睨她一眼,“你不是说要帮我绣扇面。”   桃夭迟疑。答应旁人的事情总要做到的。   她才不像他,说好了要给她做赘婿, 转头就要走,连宝宝都不肯留下来一个。   还咬她!   这时一旁的长生突然冷冷道:“桃夭姐姐若是有事就忙你的吧,不过若是桃树上的桃子被三顺他们摘了去,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姐姐。”   不等桃夭说话, 他又笑了,“反正桃夭姐姐现在有了新夫婿, 莲生哥哥又有什么重要呢。”说罢抬脚就要出屋子。   “等等, 我跟你一块去!”原本犹豫的桃夭看了一眼谢珩, “我, 我要出去玩, 等我回来再帮先生绣。”   时间那么多, 总不急在这一会儿。   不等谢珩回答, 与长生有说有笑出了屋子。   院门“砰”一声关上,谢珩手里的毛笔应声而断。   屋外的阳光仍旧是那样热烈,藏在树荫间的蝉叫得一阵比一阵嘹亮,吵得人心头火都要烧起来。   他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直到莲生娘进来,才回过神来。   莲生娘惊讶,“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说着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一圈,见案几一旁的箩筐里放着一把上面的蝴蝶绣了一半的团扇与各色丝线,问:“桃夭去哪儿了,怎么没陪着你一起?”   谢珩重新拿了一支毛笔,低垂眼睫,“摘桃子去了。”   顿了顿,又道:“同长生一起。”   “我说怎么会丢你一人在这儿,”莲生娘并没有在意他好端端为何要提长生,走过去斟了一杯水搁到他面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晓得,前两年你不在家,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去守着你替她栽种的那几棵生辰树,生怕旁人提前摘了上面的桃子。”   “生辰树?”谢珩神色微动。   “你瞧瞧你,怎么记性越来越差,”莲生娘嗔怪,“一晃眼,她来咱们家快七年了,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才这么高。”她在胸口比了一下,笑,“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精致的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就是爱哭,醒来后日日都要抱着怀里那只布娃娃坐在院子里哭一会儿。”   “可偏偏她生得实在好看,便是哭也招人喜欢。只是成日里也不是办法,你实在哄不住便带她去后山,给她种了一棵桃树,说等桃树长高了,她的家里人便会来找她。她傻得很,果真就信了你的话,日日都要去后山守着那棵桃树。”   “可一年都过去了,桃树长得同她一样高,她的家里人也不曾寻来。”   谢珩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晚他问小寡妇有没有想过家里人。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也曾期待过吧。期待只要门一打开,门外站着来找她的家人。   一日日等下去,终是没等到,于是接受自己走丢的事实。   小寡妇那样爱哭,想必那段日子偷偷躲在被子里都要哭惨了。   他瞥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草编蚂蚱。   也许那个叫“莲生”的男子也一定是想尽法子逗她高兴,给她做这样有趣新奇的玩意儿,带她去山坡上放风筝,去小河边捉鱼,然后玩累了,去带她看看自己种的生辰树。   一旁的莲生娘仍在那儿自顾自地说:“再后来每年到了她被捡回来的那一日,你总要给栽一棵桃树,说是生辰树。只是这两年你不在家,阿娘好像生病了,所以没有人给她种。莲生,还有两个多月就到日子了,今年再给她种一棵吧,她心底一定很高兴。”   谢珩没有作声。两个月也许他已经不在这儿,无法替小寡妇再种一棵生辰树。   他伸手拿过那只草编的蚂蚱想要看看这小东西是怎么编的,谁知才拆开,竟然整个的散开了。   好端端一只蚂蚱被分了尸,他尝试着重新缠回去。   可是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他有些泄气地丢到一旁去,重新拿了一本佛经来看。   莲生娘见状悄悄出了屋子。   宋大夫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见她出来,问:“桃夭呢?”   “出去摘桃子了。”莲生娘皱眉,“我怎么觉得他们俩像是吵架了?”明明早上起床时还好好的。   宋大夫自然知道内容,轻哼一声没有作声。   莲生娘见他阴阳怪气,问:“你哼什么?”   宋大夫道:“我牙疼!”   “忍着!”莲生娘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如今总看莲生不顺眼,今儿早上吃饭都不晓得瞪了他多少眼。”   宋大夫有苦难言,见她进了屋子,瞧瞧走到书房窗口往里看,见谢珩正坐在桌前摆弄着什么东西,怎么瞧着都像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他一时稀奇,想要再看,谢珩突然转过脸来。   宋大夫立刻无其事走开。   屋子里的谢珩收回视线,摆弄那只四分五裂的蚂蚱,直到有人敲门,他这才发现屋外头的太阳已经很高很高了,立刻将那堆已经成了乱草的蚂蚱残尸藏到桌子底下去,假装看书。   是小寡妇回来了。   她指了指屋外,“可以吃饭了。”   谢珩“嗯”了一声,问:“你摘的桃子呢?”   她笑,“长生骗人,还没熟,我过几日再去。”   吃饭时,莲生娘也问桃夭:“你不是去摘桃子了吗?桃子呢?”   桃夭笑,“还不是很熟,过两天再摘会更甜一些。”   “兴许是今年雨水太多了,”莲生娘笑,“你下次再去就带你莲生哥哥一块去,免得他一个人在家无聊。莲生你也是,不能总在屋里看书,眼睛都要坏了。”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谢珩,正想要说他不喜欢出去玩,突然听到他“嗯”了一声。她又忍不住看他一眼,见他刚好在看着自己,遂低下头认真吃饭。   饭后,桃夭去书房打算拿回屋子里绣,被谢珩叫住。   桃夭远远站着,问:“先生找我有事儿?”   谢珩见不过半日的功夫,她竟然疏远至此,不悦,“过来。”   桃夭咬了咬指尖,“我站在这儿听得见。”   谢珩搁下笔,幽深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道:“我听不见。”   桃夭只好磨蹭着走过去,见他面前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上面画的上正是后山那一片桃林,不由地看呆了。   先生写字漂亮也就算了,竟然还画得一手好丹青。   她好奇,“这是要我绣的扇面吗?”为何要绣这个呢?   他“嗯”了一声,把笔递给她,“帮我写几个字。”   桃夭提笔,正要问写什么,身后突然贴上来一副温热的身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也覆上她的手,几乎像是将她整个的揽在怀里。   她回头,刚好对上一对漆黑幽冷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结巴,“先生,我,我会写字,不用教我。”   谢珩神色淡淡,“我知你会写字。我自有我的用意。”   桃夭也不晓得他究竟有何用意,只任由他握住手,在那幅画的旁边写下四句诗。   写完后他却没有松开她。   桃夭想要后退,身后便是书案,只好问:“先生总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快吓人的。”   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轻抚着她脖颈的吻痕与齿痕处,问:“他们刚才笑话你没有?”   桃夭眼神里流露出惊讶,方才她出去放风筝时确实被他们笑话了。她想要问问他怎么知道,可是又忍不住了。她总问这么傻的问题,先生定然觉得她特别笨。   若是搁在从前,她早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珩见她如今连话都不想要同自己说了,心里头总觉空落落不舒服,粗粝的指腹轻轻揉揉她白嫩的耳朵,轻声道:“这几日都不要出门了,免得被人笑,知道吗?”   桃夭被他捏得有些痒痒,下意识想要蹭一蹭他的手心,却又忍住,微微弯下粉白的脖颈,“我明日约了大牛嫂去山里摘果子。”这个时节,山里可以拿来做酸梅的野梅子差不多已经熟了。   之前的那一罐被他吃完了,她想采摘一些回来,到时候腌好,他临走前可以带在路上吃。   谢珩闻言皱眉,“都说了不许出去。”   桃夭小声嘟哝,“先生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谢珩只好道:“还生我的气?”   桃夭摇摇头,“我不生先生的气。我只是觉得,若是先生早些同我说,我定不会同先生成婚,叫先生看我笑话,也叫先生将来的妻子知道先生曾经给我做过赘婿,心里头不痛快……”说着说着心里头还是有些委屈,鼻子一酸,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谢珩见她眼圈红得厉害,泪盈于睫,伸手替她揩去眼泪,哄道:“别哭。”   她哽咽,“我没哭。我困了,先生让一让我,我要回屋去睡觉。”   谢珩还要与她说话,桃夭从他腋下转出去,拿着自己的绣活回了自己屋子。   兰子姐姐还要半个月就要去金陵,她得赶紧绣好,免得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   一下午坐在屋子里飞针引线,直到屋外日头落下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把已经绣好的团扇搁到箱笼里去。   才出门,莲生娘正在摆饭,她道:“去叫你莲生哥哥出来吃饭。”   桃夭只好去书房叫人。   他坐在那儿看书,见她来也只是淡淡抬了一下眼皮子。   吃完晚饭后,桃夭洗了个澡,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等回屋的时候,谢珩已经躺在床上。   她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把被褥挨着床铺好,而是铺在箱笼旁边,正准备躺下,一转脸发现谢珩不知何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桃夭连忙道:“我觉得这样更好些。若是以后先生成婚,先生的妻子问起来,她必定不会恼了先生。”   谢珩盯了她半晌,道:“你能这么想最好。”   桃夭“嗯”了一声,才躺进被窝里,只听他道:“既如此,你不如直接搬到东屋书房去住,岂不更好?”   桃夭见他沉着一张脸,也不晓得哪里惹他生气,只好从被窝里起来,见南屋的灯已经熄了,知道莲生娘已经睡了,卷起卷起铺盖要走。   “你去哪儿!”他突然道。   桃夭指了指屋外,“先生不是叫我去东屋书房打地铺……”反正都是打地铺,去哪儿都一样。   谢珩望着一脸无辜的小寡妇,心里头被拱出无名火来,“我怎不知你原来这般听我的话!”   桃夭不作声,把被褥放在箱笼上,站着窗口看着屋外的院子。   今夜是满月,院落洒满银白的月光。   她一时看得出了神,直到身后传来声音,“我头疼,帮我揉一揉。”   桃夭回眸,见他人倚靠在床头,手轻轻按压着眉心,似乎真的很难受。   她连忙走过去,伸手拔了他用来束发的木簪,好让他松泛些,谁知那簪子竟然断成两半。   簪子是刚成婚时花了三十文钱买的,没想到这样拙劣不堪。   桃夭心道:他这样的人物入赘给我,我却连件像样的发簪都不曾送给他,难怪他要走。   她将断裂的木簪搁到一旁,伸手替他按压着太阳穴。   “先生这样可以吗?”   他“嗯”了一声,似乎舒服些,睁开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桃夭正要问他怎么了,他突然伸出手圈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跟前来。 第26章   桃夭掉山坳里了   桃夭差点没撞到谢珩鼻尖上, 吓了一跳,问:“先生做什么?”   他不作声,就这么盯着她瞧。   两人离得太近, 鼻尖几乎贴着鼻尖。   他吐息越来越灼热, 就连呼吸声也重了。   桃夭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咬自己一口似的, 心里有些慌想要后退,却被他紧紧扣住后脑勺不给动。   她只得被迫对他对视。   屋里摇曳的烛光成了他漆黑明亮的眸子里的一抹景,桃夭觉得自己就住在他的眼眸里, 随风荡来荡去,一不小心就要把自己荡了出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问:“先生总这样看我做什么?我,我困了。”   谢珩的目光被她迅速收回去的粉嫩舌尖钩住了, 像是故意引她说话似的,哑着嗓子道:“不是说以后都听我的,嗯?”   桃夭闻言, 忍不住要将白嫩嫩的指尖放到口中去,却被他拉住手,不肯叫她咬。   她心里好似缺了一块似的,非要挣出来咬一咬指尖才安心。   可他怎么都不许, 挣着挣着,他突然将她的指尖放入口中用冷硬的牙齿啃咬一口。   桃夭吃痛, 急了, “先生怎么又咬人!”   他松了口, 睨她一眼,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放入口中, 你可曾见过哪家女子像你这么大, 还成日吃手的!”   桃夭气呼呼瞪他一眼。   他将她的指尖放入口中轻轻吮了一下, 问:“可还疼?”   她低垂眼睫不作声,如同蝶翼一样浓黑纤长的眼睫毛乖巧服帖地搭在下眼睑处,轻轻颤动着,怯怯的,如同她的人一样,看久了总想要让人逗一逗她。   等不到回答,他也不着急,粗粝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她柔软饱满的唇,甚至还想要将手指伸进去拨弄着那截贯会气人的舌……   她突然小声道:“以后都不听了。”   他的手顿住,轻声问:“为何?”   她道:“从前先生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听自己夫君的话。往后先生不是我的夫君,而是旁人的夫君,我断然没有听从旁人夫君的话的道理。”   这话听得,着实可恨!   她又接着道:“且先生喜怒无常,我总猜不透先生在想什么。就如同先生现在这般,我总觉得先生想要咬我一口泄愤。”   确实很想咬一口的……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像是熟透了的浆果一样的唇上,不由自主想起那晚那个叫人难以启齿的梦,想要含住它尝一尝是不是梦里一样甜。   他喉咙发紧,喉结不停滚动,哑着嗓子问:“我们已经和离了?”   她眼睫轻颤,声音更小些,“还没有……”   他道:“既没有和离,自然要信守承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意应承人!”   这不听话的小小女子,迟早有一日要狠狠咬她一口,叫她知道厉害,万不可以后随便捡男人回家来。她不晓得天底下的男人有多可怕,有多想将她摁在怀里欺负她,好听她哭哭啼啼求饶。   越想心越燥,他松开手,身子后倾,离她远了些,放下白帐子,将那股子勾人的暖香隔开,道:“听见我的话没有?”   桃夭心想她才没有随便应承人,她应承他的时候是想要同他过一辈子,谁能知道才过了不到两个月他就要走了。   可这话也没什么好说,她生怕他真咬自己,道:“我晓得了。”   “晓得就好。睡吧。”   不等她回答,他嘱咐,“原来怎么睡现在怎么睡,若是再满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看我不咬你!”   她“嗯”了一声。   帐子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她似已经躺下,身上的暖香若有似无的萦绕他鼻尖,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睡。   身下的那张床已经太老了,只要翻身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好似随时随地会散架。   桃夭听着动静睡不着,问:“先生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   帐内的男人鼻音浓浓的“嗯”了一声。   她立刻又披着被子坐起来,有些担心,“那我再帮先生揉一揉?”   他没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嗓音低沉,“疼的地方你揉不了。”   “有什么地方是揉不了的,”桃夭一点儿也不相信,将手伸到帐内去摸他的头,突然被他握住手掌。   他的手很暖和,掌心带着薄薄一层茧。   他道:“赶紧睡觉,若是再招我,待会儿我又要忍不住咬你了。”   一听要被咬,桃夭立刻躺回被窝里去。可他却没有收回手。   也不知怎得,这一夜桃夭睡得格外安心,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下意识看向床上,床上已经没有人,搁在床尾的轮椅也不见了。   先生竟然这么早就起床了。   也不知他的头还疼不疼……   她起床把被子折好,对镜梳头时突然想起先生的木簪断了。现在去买也已经来不及,况且那些木簪实在劣质不堪,如何能配得上先生这样的人。   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木簪尾端的小猫,心下便有了主意。   至少,在先生走之前送一样贵重些的礼物给他。   她本就不是个多思的人,打定注意后心里头的那点子沉闷一扫而空,高高兴兴出了屋子,果然瞧见谢珩正坐在院子。   他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看书,而是在喂鸡。   一旁的莲生娘正与他说着话,他嘴角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桃夭不由地呆楞住。她想他待莲生娘总是不同的,一点儿也不凶,甚至从来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莲生娘这时瞧见桃夭,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桃夭走过去,从谢珩端着的小碗里抓了一小把稻米壳洒在地上,笑,“我想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养。”   “那就买呗。”   莲生娘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顶。   “还想养只小狗。里正大叔家的狗崽该满月了,我今儿去抱一只回来。”   “也行。”   桃夭又道:“我还打算去城里开间绣庄。”   谢珩抬眸看她一眼。   他原本不过以为她说的是气话,没想到却是认真的。   莲生娘这次没有应合,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怎么好端端想要做这个?”   桃夭掰算着手指同莲生娘算,“咱们家里总共也就那么一点儿钱,总要用光的呀。”   莲生娘皱眉,“那也不行!你一个人出去抛头露面,若是给人欺负了怎么好?等你莲生哥哥腿好了,接着教书便是。”   说完不等桃夭回答,她望向谢珩,“这事儿你媳妇儿跟你商量了吗?”   桃夭给谢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点头。   谢珩睨她一眼,神色淡淡摇摇头。   莲生娘道:“你莲生哥哥不同意,这事儿就算了。”   桃夭忙道:“莲生哥哥没有不同意,对不对莲生哥哥?”她伸手去勾谢珩冷白的尾指,希望他帮一帮自己。   谢珩任由她勾着洁白如玉的指骨却不回答,拨弄着碗里的稻壳,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也不知他突然闹什么情绪,一时气闷。   他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昨晚还挺好的。   这时宋大夫从东南角出来,见他三个人一脸严肃地吓得面前的鸡都不敢啄食儿了,不由地好奇,“一大早怎么了这是?”   莲生娘道:“桃夭打算去城里开绣庄,这事儿你怎么看?”   这事儿桃夭还没有来得及同宋大夫说,见他一脸疑惑,忙道:“兰子姐姐说没问题的。”   宋大夫一向是桃夭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便道:“孩子说没问题那就去,这有啥!”   莲生娘道:“那也不行!无论是你还是莲生哪儿都不许,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说罢,像是很生气似的去了厨房。   莲生娘对桃夭一向是极好的,便是亲母女也没她这般贴心周到,除却从前发疯时,像这样甩脸色还是头一次。   桃夭吓坏了,以为她又犯病了,有些不知所措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道:“就是舍不得你出去,使小性子呢。你若是想开就好好筹划筹划,别担心家里,”说到这儿,横了一眼谢珩,“说不定到了城里还能遇见可心的人,免得在家里看见某些良心坏透了的人就生气!”说罢也气哼哼去厨房哄人去了。   桃夭知晓宋大夫在说谢珩,有些不好意思,“我阿耶就是心疼我,先生千万莫要怪他。”   谢珩“嗯”了一声。   桃夭望厨房的方向望了数眼,直到炊烟袅袅升起,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她没想到莲生娘反应那么大,把脸埋在膝盖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非去不可?”谢珩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半道又强行收回来,“我走以后,会留一笔钱给你,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不作声,良久,从膝盖抬起闷得绯红的小脸,笑,“我为什么要先生的钱?就算是给钱,先生是我招来的赘婿,若是和离也应该是我给钱才是。”   谢珩没想到她这样说,思虑片刻,道:“可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事儿,你不若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可以帮你找一找,总能帮你找一个合心意的。你便不用这样辛苦,到时——”   “先生以为我嫁不出去是吗?”她打断他,“我不要先生这样为我打算。”   谢珩皱眉,“你怎这样倔强!”   她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尖,认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那先生能帮我找个同莲生哥哥一模一样的回来吗?”   “找不到对不对?”不等谢珩回答,她眼圈逐渐红了,面上却仍是挂着浅浅的笑意,酒窝若隐若现。   她将垂在额前的发丝驳倒耳后,轻声道:“既然找不到,那么,我喜欢怎样的男子都不重要。我说过,只能给我做赘婿,好好过日子就行。”   顿了顿,又道:“千万不要像先生这样不好哄,心思简单些,莫要让我猜,我这个人小时候磕坏了脑子,太深的东西想不透。如先生这般的,恐怕要七窍玲珑心才可以。”   谢珩闻言,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显然是不高兴了。   桃夭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知道先生这样为我打算是真心想我好,可我不喜欢旁人这样操心我的事情。”   谢珩神色淡淡,“是我太多事了。”   桃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见他头发这样披在身后实在不便,道:“不如我帮先生束发吧。”   谢珩道:“木簪断了。”   “先用我的,”她抽了自己发间的那只大尾巴猫,顿时满头如同缎子一样的青丝泻在身后。   她不束发的时候极少的,这样披着及腰长发,像极了仍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谢珩收回视线,不由自主想象她从前未成婚时的模样。   豆蔻年华的少女,成日里无忧无虑地在后山那片桃林里玩耍,放风筝,钓鱼,摘桃子,编蚂蚱,身后永远跟着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   一时想得出了神,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回过神来。   “好了。”她笑笑眯眯地望着他。   谢珩“嗯”了一声,见她将自己的头发随意的编成一条麻花辫,用帕子在尾端打了蝴蝶结,俏皮又可爱。   这时莲生娘已经叫吃饭。   两人洗漱完,宋大夫已经摆好饭。   今日早饭做了小米粥与煎饼,还有一海碗蒸蛋。   那蒸蛋蒸得极好,上面撒了几滴麻油,满院子都是香气。   桃夭为了缓和气氛,故意很夸张地说:“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阿娘鸡蛋蒸得再好的人了!”   往常她说这句话莲生娘总是要笑的,今日却板着脸不作声,桃夭偷偷瞟她一眼,见她眼睛都红了,显然是哭过。   她一时之间没了注意,不断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也没有法子,他一向惧内,从来都是被骂的份儿,若是开口,恐怕莲生娘马上就要摔碗回屋子。   就在二人不知怎么办时,一旁的谢珩突然勺了一勺子鸡蛋羹放到莲生娘碗里,轻声道:“今日的蛋羹极好,多吃些。”   他这样开口劝人还是头一次,莲生娘立刻就不生气了,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喜欢就好。”   桃夭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望了一眼谢珩,心里不由自主想,若是他一直留在这儿就好了。   饭后,桃夭要帮着洗碗,被冷着脸的莲生娘赶了出去。   她见莲生娘好似真生了自己气,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宋大夫见状,连忙将她叫道后院竹林旁,叹气,“不是你的错,你别难过。原先我是想着你担心,所以才不同你说。你不晓得她自从病好后,总是这样患得患失,上次做衣裳也是,白日里做不完,夜里便点着灯熬夜做。我叫她歇一歇,她却说她怕来不及,就像两年前那样,她还来不及给你莲生哥哥做好一件衣裳,你莲生哥哥便去了。”   “你莲生哥哥的死已经成了她心里的劫,这辈子恐怕都过不去了。前段日子谢先生不同她说话,她虽面上没说什么,可到夜里也时常做噩梦,醒来后坐在那儿哭,说梦见你莲生哥哥不见了。”   “后来谢先生不知怎得突然愿意同她说话了,她心底高兴得不行,便不再频繁做噩梦。是以你说你方才说要去城里开绣庄,她才这么大反应。”   “桃夭,她很害怕,害怕有一日你同年莲生哥哥一同不见了。她心底爱你同爱莲生是一样的,你别怪她。”   桃夭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哽咽,“可是他总有一日要走的啊。那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宋大夫仰头看天,将眼里的泪意憋了回去,“那能怎么办呢,个人有个人的命,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偷偷准备绣庄的事儿,到时候叫她去店里帮着打打下手,也许忙起来,她就会忘了。”   桃夭擦干眼泪点点头,又道:“您别跟谢先生过不去,他,他其实待我也挺好的。只是家里有事,没有办法。”   说到谢珩,宋大夫便不高兴了,压抑着怒气,“那他既然都决定要走,为何还与你洞房!”   桃夭不晓得他说的“洞房”与自己理解的“洞房”是不一样的,忙道:“是我主动的,不怪他!”   宋大夫闻言,鼓着一对眼睛看着桃夭。   见她尚且稚嫩的一张脸上丝毫羞涩都没有,竟自己先脸红了。   他轻哼一声,“他生得那般高大,若是心里不想,我就不相信你还能强迫他不成!”   桃夭蹙了蹙眉尖,“那倒也没有,后来还是他主动问我。”   果然如此!   真不是东西!   宋大夫愈发觉得谢珩道貌岸然,心底懊悔不已,暗恨自己就不该一时糊涂,豁出一张老脸逼婚,到头来把桃夭也搭了进去。   桃夭并不知道他心底所想,见时辰不早了,道:“我约了大牛嫂去山里摘野果子,待会儿你再哄哄阿娘。”   宋大夫应下来,与她一块回了院子。   谢珩正坐在院子里看书,听到动静从书里抬起眼睫看向桃夭。   两人四目相对,桃夭冲他笑笑。   跟在她身后的宋大夫轻哼一声。   他这几日皆是如此,谢珩不甚在意,目光在桃夭微微红肿的眼睛停留一瞬,又收了回来。   桃夭这时已经戴好斗笠。她把背篓背到肩上,向莲生娘道:“那我先出去了。”   莲生娘嘱咐她,“那你小心些。”   桃夭“嗯”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莲生娘这时也端着洗衣盆,“那我去池塘边洗衣裳去了。”   宋大夫哪里敢让她一个人出门,忙道:“就在院子里洗就行,我去打帮你打水。”   莲生娘不悦,“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我每回出去你都要拦着,你是不是想要将我锁在家里!”   说着一把推开他抱着木盆就要出去。   宋大夫连忙跟上,却被她制止。   她道:“哪有一个老爷们陪着自己媳妇儿去池塘边洗衣裳的,说出去不被人笑死!”   宋大夫梗着脖子道:“我乐意,我看谁敢笑!”   “我不乐意!” 莲生娘横他一眼,“再说万一待会儿莲生要是有事儿,连个人都找不到!”   眼见着她就要出去,一直没有言语的谢珩道:“不如今儿就在院子里洗吧。”   宋大夫如今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心想你一句话她就同意了?   谁知莲生娘竟然真的又把脚收回来,回头问:“你想阿娘在家里陪你?”   谢珩瞥了一眼眼白都要翻上天的宋大夫,淡淡“嗯”了一声。   原本死活都要出去的莲生娘立刻把院门关上,笑,“那阿娘就在院子里陪你。”   她把木盆搁在地上,见宋大夫背着手杵在那儿不动,踢了他一脚,“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打水去啊!”   宋大夫瘪瘪嘴,只好从厨房窗下的水缸里打了水倒进盆子里,陪着她一块坐在洗衣盆旁边,不时拿眼睛朝谢珩翻一翻。   翻着翻着,又觉得坐在绿树茵茵的大树下一身鸦青色圆领袍衫的郎君着实生得好看,若真洞了房,桃夭指不定已经怀上了,到时候有个孩子养在膝下,那也挺好的。   谢珩也注意到宋大夫投来的灼热视线,假装瞧不见,只静静地看书。   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树下间洒在他手里那本《道德经》上,留下斑驳的影儿,这时一个透明的略带着皂荚香气的气泡落在他洁白的指尖上。   他抬起指尖,盯着阳光下似泛着五彩光芒的气泡,闻到属于小寡妇用来沐浴的那股子皂荚暖香。   小寡妇心灵手巧,他不过提了一句长安的贵族们用来浣洗衣物的是加了香料与猪油制成的皂基,她没隔几天就制出来了,甚至比一些铺子里卖的更好。   他想她说得对,即便不用他帮,她也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指尖的泡沫这时倏地破了,一阴影突然挡住自己面前的阳光。   谢珩抬起眼睫便对上宋大夫那张哀怨深沉的脸。   他如同往常一样背着手不断在他跟前不断徘徊,阳光忽明忽暗,闪得他眼睛疼。   这个人,每回就不能有话直说吗?若是搁在东宫,他非叫人拉出去打一顿再说!   他搁下手中的书,轻轻按压着眉心,“何事?”   宋大夫迅速扫了一眼正在晾衣裳的莲生娘,压低声音道:“先生打算怎么办”   谢珩微微蹙眉,“什么怎么办?”   宋大夫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自然是桃夭。谢先生既然同她都洞房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带她走吗?”   谢珩闻言没有作声,手却不由自主伸手摸摸发间那支尾端雕刻了大尾巴猫的木簪。那木簪是用小叶紫檀木雕刻而成,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样上等的小叶紫檀小寡妇定然是买不起的,想来是在深山里采药的时候,觉得木头漂亮捡回来自制的。   半晌,他摇摇头,“无。”   *   山里。   大牛嫂望着眼前换了发髻,娇艳动人的少女,一脸羡慕,“你今日这样更好看。”   桃夭摸了摸自己的发辫,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他发簪断了,所以我把我的发簪先与他用了。”   大牛嫂掩嘴一笑,“你瞧瞧你都与我们不同,都成了婚还叫先生。”   桃夭心道那是因为他不让我叫夫君。不过这些话总不好同别人说的,道:“其实我更羡慕你同大牛哥,大牛哥待你这样好。”明明大牛哥看着特别凶,总板着一张脸,可每次看到大牛嫂,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她其实很羡慕大牛哥同大牛嫂那样的夫妻,简简单单,能过日子就行,生两个可爱的小娃娃,闲来没事就去后山河埂草地上放放风筝。   她会给她的孩子每年都在桃林里种一棵生辰树,好好守护着她们。   她一定不会把自己的孩子给弄丢了!   说起赵大牛,大牛嫂微黄的面颊多了一抹红晕,本来普通的一张脸竟也多了几分动人之处。她含羞带怯,“他是个粗人,不晓得说什么好听的话,不比你们家谢先生是个读书人,生得就跟神仙似的,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   桃夭心想很快就不是我家的了。   于是她笑笑没有作声,看了一眼背篓里半框青红相间,香气诱人的果子,觉得差不多够了,问:“你若是着急就先回去,我想要去那里找些东西。”边说边指着远处像是笼在云间的苍翠山峰,“我想去那里找一截木头回去给他做木簪。”   “就是你平日里戴着那支吗?”大牛嫂不大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那是你自己做的吗?我上次就想问你在哪儿买的这样可爱的簪子。要不,我同你一块去,等回来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桃夭点点头,“好。”   两人把采好的果子先搁下,采了一些树叶遮盖起来,这才朝着深山处走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桃夭终于在一处山坳处找到那棵被荆棘围着的散发着香气的树。   大牛嫂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可比我干农活还要累,你从前采药也是这样吗?”   桃夭指着更远的地方,“其实值钱些的都在深山里头,不过我不敢走太远,山里有狼。”   说到狼,大牛嫂吓得缩了缩脖子,好似真的狼来了。   桃夭这时喘匀了气儿,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回。”说完不等大牛嫂说话,折了一根树枝边走边拨开那些野蛮生长的荆棘,一点点朝着那棵散发着香气的树靠近。   好容易走到树下,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拿来挖草药的锄头砍了两根树枝下来,正要往回走,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山坳处倒去。   “桃夭!”大牛嫂惊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桃夭掉了下去。 第27章   先生弄疼我了(修改)   “我没事儿, 你别怕!”   手里紧紧握着一根藤条的桃夭听到大牛嫂的尖叫,有气无力地喊道。   大牛嫂听到她的声音,也顾不得害怕, 拨开荆棘艰难走到那棵树旁, 往下一看, 果然瞧见桃夭挂在山坳上,立刻朝她伸出手。   好在桃夭人不重,大牛嫂没废什么力气就将她拉上来。   她抱着膝盖蹲在那儿, 大牛嫂去拉她起来,谁知才碰到她,她就轻哼出声。   “你别动我。”   大牛嫂见她面色惨白,过分白皙的脖颈与手背处多了几道血痕, 忙问:“你哪里疼?我帮你检查检查?”   桃夭摇摇头,“你让我歇一歇,我一会儿就好了。”从前采药时也会出现这种一脚踩空的事儿, 她歇一歇就能动了。   大牛嫂也曾摔下山坡过,知道这种摔法定然是全身骨头都被刮蹭一遍,又见她肌肤生得实在娇嫩,想必比一般人还要疼些。可她却一声不吭地抱膝蹲在那儿, 一时之间更加心疼她,也不作声, 陪着她一块蹲在原地。   大约歇了两刻钟, 她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回去吧。”   大牛嫂赶紧上前搀扶着她, 两人朝着原路返回, 走了约半个时辰才走到藏果子的地点。大牛嫂将两筐果子都背着, 弄得桃夭很不好意思。   她笑, “我农活做惯了,这些不算什么。”   桃夭微微有些惊讶。大牛嫂自嫁进来以后,她从未见过大牛嫂下地干活,都是大牛哥一个人干,偶尔瞧见,也是大牛嫂帮着擦擦汗。   大牛嫂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羞涩一笑,“他说那些粗重的活不是女人该干的,他娶我回来就是为了享福的。他,总是待我很好很好,比我亲耶娘还要好。”   桃夭听得愈发羡慕。   大牛哥看着多粗鲁的一个人,却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以后她招赘婿就不能太看重皮相,要温柔细心体贴的才行。   山上的路不好吃,大牛嫂背了两筐野梅子,桃夭又全身骨头似散了架,走得异常慢眼见着快中午,还没到下山的路。   两人都走不动了,寻了一处阴凉处坐下来靠着树休息,正说着话,大牛嫂突然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桃夭转头一看,原来是大牛哥久不见人回来,上来找大牛嫂来了。   不只是大牛哥一个人,长生竟然也上山来了。   两人一见到桃夭这副模样,也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长生,面色都变了。   他急忙上前,“桃夭姐姐怎么弄成这样?”   桃夭眯着眼睛笑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而已,不碍事的。”   “怎么能没事儿呢?”大牛嫂一脸担忧,将她方才如何惊险滑到山坳处的情景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长生听完抿着唇一言不发。大牛哥则板着脸训斥,“废那么心思做什么,我又不讲究,山里多蛇,下次不许出来了。”   这话自然是对大牛嫂说的。   大牛嫂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桃夭笑笑。像是在说他那个人就是那个脾气。   桃夭也回以微笑,扶着树站起来。   长生立刻蹲到她面前,“我背姐姐回去。”   桃夭不肯,“这怎么行,我自己走回去便可。”   长生不同意。   一旁的大牛嫂也劝道:“你伤得这样重,若是走回去恐怕要到下午了,待会儿你家耶娘与你家先生定要担心你了。”   大牛哥这时已经将那两筐酸梅拎在背上。   天上乌云密布,像是马上要下雨。   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桃夭只好趴在长生背上。   为避免人多嘴杂,他们四人抄小路回去,刚好可以直接到桃夭家的院子里。   路上,长生问:“姐姐出来是想给他找木头做簪子?”   桃夭“嗯”了一声,“先生的木簪断了,买来的太差,太贵的我又买不起,所以才……”   “姐姐也帮我做一支好吗?”长生打断她,“待我及冠的时候,姐姐送一支给我好不好?我自己去找木头,不用姐姐那么辛苦。”   桃夭笑,“你今年才多大?”   他认真道:“可我总有一日会长大的,姐姐就先应下来,好不好?”   “好。”桃夭颔首,举目眺望,家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看着厨房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头暖暖的,身上也不觉得疼了。   自从莲生哥哥走了以后,家里总是冷冷的。如今有先生在,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阿娘的病好了,阿耶的身子也越来越康健。   她私心里希望先生的腿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雕刻一支木簪送给他。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不过不要紧,她既然送给他,他丢也好,留着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来她家,她不能让他白走一趟。   *   宋家。   都快晌午了,桃夭还没有回来。   屋外飘起了雨丝。   宋大夫撑着伞已经打算去寻人。   书房里的谢珩也不时望向窗外。   雨丝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一片白色雨雾。   都这么大的雨,她怎么还没回来?   手里的书看了好久都不曾翻过页,眉头随着雨声越皱越紧。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谢珩立刻望去,院子里站着几个人。   小寡妇回来了。   她似受了伤,被那少年背在背上,早上编好的发辫已经散了,乌泱泱的青丝披在身后,身上也淋了雨。   莲生娘与宋大夫撑着伞上前,一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那少年已经背着她匆匆朝书房这里来。   才跨进书房,小寡妇就吵着要下来。   那少年小心蹲下将她放下来。   谢珩这才瞧清楚她雪白脖颈上多了几道血痕,及腰的发丝湿漉漉贴在脸上,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了。   她见他望过来,忙挤出一抹笑,“先生别担心,我无事。”   谢珩搁在冰凉轮子上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想起宋大夫的话,最终一言不发。   他从不曾想过带她走,何必招惹她。   一旁的少年恶狠狠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一截木头递给他,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不配她这样待你好!”   说完便冒雨跑了出去。   是一截小叶紫檀木,上面还带了斑驳的血痕。   她就是为了找这个才受的伤?   一起跟进来的一个衣着简朴,长相平平无奇的农妇在那儿描述着小寡妇如何大着胆子走到被荆棘包裹着的“会散发香气”的树旁,又是如何滑进山坳里。   她瞧着极为不起眼,却将事情描述得绘声绘色,谢珩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小寡妇,都叫她不要去后山,她怎么那么不听话!   他几时说要这样的东西?他贵为一国太子,又有什么没见过?   谁又稀罕她这样的东西?   简直是可恶!   人散了,屋外的雨越来越大,屋子里寒气逼人,本就湿了衣裳的桃夭抱膝坐在那儿瑟瑟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   莲生娘见她嘴唇发乌,对谢珩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回屋替他检查检查伤势!”说完不由分说用伞将谢珩与桃夭送回屋里,又很快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给桃夭擦洗身子。   桃夭见谢珩面色极冷,不禁有些害怕。想要将身上的湿答答的衣裳脱下来,又怕他骂人。   一阵冷风吹进来,她不由地连打两个喷嚏。   他皱眉,“还不将衣裳换了。”   桃夭这才去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出来,见他背过身去,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   原先还不觉得,此刻脱了衣裳才瞧见身上到处都是红痕。   她本就肤白,这样的红痕更加明显。   她拿帕子沾了热水,贴在红痕上敷一敷,可实在疼得厉害,眼泪不停在眼圈里打转。   这时谢珩突然转过身来,只着了小衣的桃夭吓了一跳,想要拿衣裳遮一遮,可衣裳放在床上。   他朝她伸出手,“把帕子拿来。”   桃夭犹豫着将帕子递给他。   他湿了热水,替她擦试着背。   不同于上次涂抹药油那般用力,桃夭只觉得背后的伤痕不疼了,酥酥麻麻得痒。   她咬了咬指甲,小声道:“谢谢先生。”   他声音低沉,“不是说叫你不要去后山,为何这样不听话?”   桃夭连忙解释,“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桃夭回头小心翼翼瞥他一眼,见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锁着。   自他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面色这样难看,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没想到他这样不高兴。   他面无表情地帮她擦干眼泪,“去床上躺着。”   桃夭赶紧去床上。放下白帐后换上干净的小衣,躺进被窝里去,偷偷撩开帐子看了一眼谢珩,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立刻放下帐子。   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躺着躺着脑袋昏昏沉沉,竟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黑了,屋子里燃了灯,风一吹,豆大的火苗跳动着。   “醒了?”一只手掀开帐子。   是谢珩,他伸手摸了摸桃夭的额头,有些烫。   他微微皱眉,“还难不难受?”   桃夭“嗯”了一声,“头疼。”   他从旁边煮酒的炉子上取了温着的水递到她嘴边,“吃点水先。”   桃夭连忙接过来一饮而尽。   连吃了几杯水,她嗓子没那么干了,人也觉得暖和一些。   他收了杯子搁在一旁,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桃夭想要坐起来,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疼,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   正抹着眼泪,门被推开,莲生娘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了。   她一见桃夭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心疼,“是不是疼得厉害?”   桃夭口是心非,“已经不疼了。”   她话音刚落,跟进来的谢珩冷冷道:“不疼你哭什么?”连睡觉都在呜呜咽咽地哭。   他怎么这样!   桃夭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莲生娘忙劝,“你别听他嘴硬,他不晓得多担心你,在你床前守了一日都不曾走开过。。”   桃夭偷偷瞟他一眼,果然瞧见他一脸疲色。   莲生娘手指搁在碗上试了试温度,对谢珩道:“你喂桃夭吃粥,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我,我没病!”一听要吃药,她立刻解释,“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瞎说!”莲生娘摸摸她的额头,“你看看你都烧成什么样了!”   说完便出去了。   桃夭见谢珩已经端起了碗,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谢珩已经勺了一碗小米粥送到她唇边,“张嘴。”   桃夭只好张开嘴。   她生病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谢珩望着碗里还剩半碗粥,皱眉,“再吃两口。”   桃夭只好又吞了两口,任凭他如何威逼都不肯再吃。说狠了,她就说肚子疼。   谢珩知道她是装的,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会儿莲生娘已经端了药进来,人才进屋子,桃夭立刻捂住嘴巴,“我不吃!”   她小时候醒来后,连续吃了半年的药,后来好长时间一闻到药味就反胃。   “不吃药怎么好?”莲生娘一脸无奈。   已经缩进被窝里的桃夭掀开被子一角,小声道:“我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准好。”   莲生娘见劝不动她,把药搁在一旁,收了粥碗,嘱咐谢珩,“她身子骨弱,尤其是这样的下雨天,一定看着她把药吃了。”   谢珩应下来。待莲生娘走后,他道:“出来。”   被窝里的桃夭摇头,“我不出。我明日一早就好了,不劳烦先生了。”   头一次这般服侍人的谢珩有些头疼,威胁她,“你若再不出来,我就揍你!”   “那等我好了再揍?”她试着商量,总之是怎么不肯出去的。   “不行!”谢珩伸手去扯被子,谁知道她人不大,被子倒卷得结结实实。   谢珩扯了半天没扯动,再次威胁她,“宋桃夭,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咬你!”   连名带姓叫她,那就是生气了。   被窝里的桃夭这次不作声了。   谢珩还以为她怕了,谁知道她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准备无误地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娇声娇气,“好先生,等我病好了你再咬行不行?”   谢珩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晃出来了,眼看着药凉了,狠心拒绝,“不行,必须出来吃药。”   这次不等她作声,他顺着她的手伸手被窝里去抓她,抓了个空。   闷在被窝里的桃夭“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被子突然里突然钻进一个人来,漆黑狭长的眼眸正盯着她。   她吓得马上要跑,却被捉着她的手腕一把拽出来。   他力气甚大,她扑了个满怀,鼻尖撞在他坚实的胸膛,鼻子发酸,抱怨,“先生怎么这么狠的心,都弄疼我了!”   谢珩垂睫,只着了一件藕粉色,绣了蝴蝶的小衣,身子又暖又香的小寡妇就这样贴着他的胸膛,嗓子瞬间暗哑了几分,“还不快起来,成何体统!”   “除非先生答应我不让我吃药,不然我就完这样不成体统!”   她说话间将他抱得更紧,青涩饱满的地方好不避忌地贴着他的胸膛蹭来蹭去,蹭得他心烦意乱。   他偏过脸去,鬼使神差没有推开她,口中道:“还不快起来,不然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桃夭气哼哼松开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闹了这一会儿头也晕了,她又躺回去,头枕着手,已经阖上眼睫,“先生等我笑好好睡一觉,等我睡醒了,若是不好我再吃药好不好?”   谢珩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药也已经凉了,只好由她去了。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寒凉。   他拿了件里衣示意她穿上。   她穿好衣裳,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先生,下这么大的雨,你要不要上床睡觉?”   谢珩摇头,替她掖好被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问:“以后你也会这样照顾自己的妻子吗?”   谢珩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道:“我不知。”   他一向认为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是最好的,若是不能,至少也要做到相敬如宾。   且就算如此,宫里伺候的人那么多,怎么也用不着他堂堂一个太子为太子妃侍疾,更加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起来,小寡妇也是他从小大大唯一服侍的女子。   还这样不听话!   桃夭不由地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阖上眼睫,轻声道:“想必先生这样好的人,以后成了婚一定会待自己的妻子很好很好的。”   谢珩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白皙的脸颊,轻声道:“那你将来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她嘴角微微上扬,“能给我做赘婿,陪我好好过日子就行。我说了很多遍,可先生总不信我。对了,最好能温柔体贴一些,像大牛哥那样就很好。”   谢珩忍不住道:“那你上次又说喜欢我——”他说到这儿住了口。   她“嗯”了一声,“先生在我自然就喜欢先生这样的,只是这世上向先生这样漂亮的男子并不多,所以我想着,不那么漂亮也没关系。”   谢珩皱眉,“你这样爱重皮相!”   可见她说喜欢他,也不过是贪图他生得好,根本不懂什么叫感情!   说来,今日背她回来的少年生得也眉清目秀,若是再大些,兴许更漂亮。   她反问:“好看的东西人人都爱啊。难不成先生将来挑选妻子,专门跳那些长得丑的?”   谢珩想象不出那个场景。   桃夭笑了,贴着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嘟哝,“我困了。”   谢珩摸摸她的额头。   虽有些发热,倒不是严重。   他道:“睡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突然“轰隆隆”一阵雷鸣,原本已经睡着的小寡妇突然惊醒,紧紧抓着谢珩的手,指尖都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怎么了?”谢珩吃痛,见她面色惨白,没有抽回手。   “打雷了!”她瑟瑟发抖,重复,“先生听见了吗?打雷了!”   谢珩望窗子看了一眼。   屋外一片漆黑,暴雨倾盆而下,像是有人将天掏出一个窟窿。   这样的大雨今年还是头一次。   他以为她胆小,轻轻拍拍她的背,“别怕,我守在这儿,睡吧。”   “先生要不要上来陪我一起睡?”她再次询问,“就今晚好不好?”   谢珩仍是摇头,“于理不合。”   她有些失望地“嗯”了一声,又躺了回去,将自己整个锁进被窝里,颤抖得厉害。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怕成这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   屋外的雷似乎响了一夜。   谢珩睁开眼睛时,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被窝已经凉透了。   屋外还下着雨。   他移动轮椅到门口,才拉开门,风裹着雨水呼啸着卷进屋子里来。   这个时辰早已经天亮,可屋外黑漆漆一片。   这个小寡妇,都病了这样大的雨天还出去乱跑!   谢珩心急如焚,想要出去找,可雨实在太大,屋里也没有伞,人还没出去,身上就被屋檐下流动嗯雨水给浇湿了。   正在这时,早起的宋大夫瞧见他浑身湿哒哒坐在门口,撑着伞过来,问:“可是要出门?”   谢珩道:“她不见了,你看看她去哪儿了?”   宋大夫看了一眼天,道了一声“坏了”,赶紧去找人。   谢珩见 他面色都变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莲生娘也起来了,见谢珩半个身子都在外头,赶紧上前把他推进屋子里,急道:“怎么好端端在外头淋雨?这样大的雨天也不赶紧看着你媳妇儿一点!”   边说边往里走,见床上空无一人,皱眉,“桃夭哪儿去了!”   谢珩摇头,“一睁眼就不见人了。”   莲生娘面色一下白了,“这样的雨天,你怎么敢睡着?你这段时间是怎么了?”   谢珩不懂她什么意思,这时宋大夫已经跑了进来,急道:“前屋后院都找了,根本没找到!”   “那怎么办?去后山找找,说不定跑去后山了!”   “对对对,我去后山找找去!”   这样大的雨哪里能出门?   谢珩见他二人急成这样,正要询问,一旁的箱笼里突然传来声音。   原本要出去的宋大夫闻声收了伞。莲生娘立刻上前开了箱子,顿时眼圈红了,捂着嘴哭。   谢珩赶紧移动轮椅到箱笼前,垂睫一看,只见遍寻不着的小寡妇正如同一个婴儿一样蜷缩着在里头。   她不晓得在里头躲了多久,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怀里还紧紧抱着心爱的娃娃跟一卷画轴,白嫩嫩的指尖被她咬的鲜血淋漓。   这时屋外再次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   小寡妇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谢珩那颗坚若磐石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第28章   我是不是很快有宝宝了?   又打雷了。   坏人又来了。   很多双冰凉的手摁住她不让动。   他们把她的眼睛蒙起来, 嘴上也塞了发臭的布,用绳子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的手腕缠起来。   好疼!   好疼!   越挣扎越疼!   无论她怎么求他们都没有用。   雷鸣阵阵,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她突然冲进雨里, 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跑。   她从未试过跑这么快, 可雷电也紧追着她跑。   跑着跑着脚下一空, 她落入水里。   冰凉的河水一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不断挣扎着,最后在窒息中失去意识。   莲生哥哥究竟哪儿去了?   莲生哥哥为什么不来救她!   莲生哥哥!   莲生哥哥!   她想起来了, 莲生哥哥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救她了……   这时一只手握住她的。   她看见了。   是先生来救她了……   *   谢珩看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寡妇,一颗心像是被是被人攥在手心里。   她双眼紧闭,口中胡乱叫着“莲生哥哥”与“先生”,大颗大颗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怎么擦都擦不完。   直到宋大夫给她扎了一针,她才平静下来,缓缓阖上眼睫, 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谢珩想要将她放到床上去,可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指尖都扎进他肉里,像是很怕有人不要她似的, 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谢珩只好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她陷入沉睡, 这才轻轻掰开她的手, 将她放到床上去。   他拿帕子慢条斯理擦干手腕的血迹, 问背着手一直站在窗口的宋大夫, “她怎么了?”   背对着他的男人摇摇头, 声音有些沙哑, “每年一到她捡回来的这段时日遇见暴雨打雷天就会这样。”   “第一年我们不知道她会这样, 打雷天到处找不到人,吓坏了。后来还是莲生在给她种的生辰树下找到她。”   “当时她就抱着那只娃娃躲在一堆草里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无论莲生怎么哄都不肯出来。后来莲生陪着她一块藏在草里。我跟他阿娘找到的时候,那里的积水都快要将他们淹了。那一次回来,两个孩子高烧了两三日,差点都没了……”   “从那以后,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莲生都会陪着她。她有莲生在就不那么害怕了。可后来莲生没了,到了打雷天她就抱着那只娃娃躲在箱子里,仿佛这样藏起来就安全了。”   “今年她与你成了婚,我们都以为你会陪着她……”   说着说着,他嗓子哽住了,抬手擦拭着眼角,“这孩子,也不知道糟了多少罪才留下这样深的心里创伤。可是这么多年,从不曾听她抱怨过什么。她其实心里很想莲生,可她从来不说。我知道她是怕我们伤心……”   “谢先生,我知道你迟早要走,原想着你与她成了婚,生米煮成熟饭。她那样好,你一定会喜欢她。等你腿好了,要走了,可以把她带走。她那样好的孩子,不该陪着我们在这里。可我没想到你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逼着先生入赘我们家了。她要招赘婿就让她招了,终归都是这附近的人,知根知底的不会走,就是觉得委屈她了。可现在想想,她那样性情的女子,无论与谁都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说完,他背着手出去了。   屋外的雨还是那样大,闪电伴随着雷鸣,一阵阵,像是敲击在人的心脏上,让人疼得难以喘息。   她昨晚明明很害怕,求他到床上躺一躺。他以为她不过是想要留住他才这样使小性子,却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   他拿帕子湿了水,一点点擦干她指尖的血迹,小心仔细上了药。   她睡得那样不安宁,眉间紧蹙着,眼泪不断从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来,顺着眼角流到发髻,怎么擦都擦不完,直到他躺到床上,将她整个的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她似寻到温暖,如同从前一样轻轻蹭蹭他的手心,将脸贴在他的心脏处,这才止住眼泪。   大雨一直不停歇。   屋子里寒气越来越重,哪怕是谢珩一直抱着桃夭,到了正午时分,她仍是发了高热。   宋大夫替她诊脉过后,皱眉,“她体内怎这样重的寒气?从前并无啊?”   谢珩神色微动,不等说话,一脸担忧的莲生娘皱眉,“是不是这段时日总下雨,屋子漏风了?”说着,在屋子转了一圈,目光突然停留在另一只拿来放衣裳的箱笼上面的被褥,下意识看向谢珩。   谢珩迟疑,“她成婚后一直睡在地上。”   他话音刚落,这段日子一向事事以他为先的莲生娘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骂道:“你是疯了不是,竟然让她一个女子睡在地上,你是怎么想的!”   从来没有被人打过的谢珩楞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那句“放肆”就要脱口而出,莲生娘又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压抑着怒气,“瞪什么瞪,现在竟然连你阿娘都敢瞪了,我看你就是在长安养了狐狸精,所以才这样回来对她!”   一旁的宋大夫轻咳一声,虚情假意地劝,“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不要打了。骂两句也就算了。”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也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加起来比谢珩挨的那两巴掌可重得多。   不知为何,谢珩见他挨了打,心底竟然莫名平衡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抿着唇没有作声。   宋大夫捂着后脑勺委屈,“又不是我,你要打就打他,为何还要打我?”   莲生娘冷笑,“谁叫你没有管家好自己的儿子!”   宋大夫心想他要是我儿子,我不狠狠打他一顿才怪!   话说这个谢先生究竟什么来路,竟然让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打地铺?   他明白了!   一定是有隐疾……   他下意识去看谢珩,却见他沉着一张脸望着自己,吓得立刻收回视线,愈发肯定心中的想法。   他一定是恼羞成怒了!   没想到这么个神仙似的郎君,竟然有那方面的病。可惜他不擅长男科,若不然给他扎两针……   不过桃夭不是说同他洞房了吗?   “愣着干嘛!”莲生娘见宋大夫在走神,又给了他一巴掌,“还不赶紧看看桃夭怎样了?”   宋大夫赶紧给桃夭把脉,沉思片刻,道:“我先去煎药,你们给她多吃些热水。”   莲生娘往床上看了一眼,见桃夭白皙的面颊烧得绯红,皱眉,“我去烧些热水来给她擦一擦。”   谢珩倒了一杯热水,扶起床上的小寡妇,把水喂到她嘴边。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似的漆黑眼眸直勾勾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先生,原来是你啊。”   谢珩“嗯”了一声,“你病了,吃些水会好些。”   她听话地小口小口地抿着杯子里的水。   “还要吗?”谢珩见她吃完了,又倒了一杯。   她摇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还是乌沉沉,问:“天还没亮吗?”   “已经晌午了,”他端过一旁温着的粥,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喂到她唇边,“吃完粥就好了。”   她蹙了蹙眉尖,勉为其难抿了两口粥,再也不肯吃了。   谢珩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巴,问:“头还疼不疼?”   “还有一些,”她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我又咬手指了?”   “下次不许咬了,”他扶着她躺下,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若是下次再看见你咬手指,我就要骂人了。”不等她回答,他捉着手放在嘴边吹一吹,问:“还疼吗?”   桃夭笑了。   他问:“笑什么?”   她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声音软软的,“上次先生待我这样好,是说起妹妹的时候。我总想着,若我是先生的妹妹就好了,那样先生会待我很好很好,即便是我做错事,先生也不会骂我,就算是骂,也轻轻地骂一骂。”   谢珩闻言没有作声,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妹妹不听话,我也是很凶很凶的。有一次,我还打了她。”   “为什么?”她不解,“先生那样爱自己的妹妹,为何要打她?怎样打的,用牙齿咬的吗?”   “胡说八道!”他皱眉,随即觉得语气重了,语气柔和些,“她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叫人打了她十板子。她很伤心,好长时间都不理我。”   顿了顿又道:“下次这样莫要胡说八道。你当我人人都咬的吗?”   桃夭不明白他为何单单咬她一个,漆黑的眼睛又腾起雾气,委屈,“若换成我,我也要伤心的,有时候先生凶我一句,我就伤心了……”   谢珩摸摸她滚烫的面颊,微微蹙眉,“以后都不凶你了。等待会儿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就好了。”   桃夭很听话地闭上眼睛。   可是等她吃完药,到了晚间时候烧得更加厉害,都开始说起了胡话。   谢珩寸步不离守着她,按照宋大夫的嘱咐,不停的拿帕子擦拭着她的手心脚心,到了后半夜,热度才降下一些。   谢珩刚闭上眼睛趴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响雷,床上睡着的女子突然就醒了,又开始捂着耳朵尖叫。   谢珩赶紧将她卷到怀里来,捂着她的耳朵,试图替她挡一挡雷声。   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颤粟得厉害。无论他怎么安抚都没用。一直到雷声止了,她终于从他怀里扬起泪迹斑斑的脸,“先生,他们要来抓我了,我害怕!”   谢珩替她抹干眼泪,哄她,“别怕,我守着你。”   她这才安静下来,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只是这样的高烧却持续了好几日,到了第六日,桃夭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病急乱投医的宋大夫顾不上大雨倾盆,抹着眼泪去赵里正家里借马车要上城请万安县最出名的大夫——回春堂的孙掌柜。   张氏一听桃夭病得这样重,立刻叫赵里正同他一块去。   可到了以后才知道,孙掌柜今年已是耳顺之年,早已经不替人看诊了。   赵里正又匆忙去了县衙找赵淑兰,告诉她桃夭快不行了,叫她帮着想想办法。   赵淑兰一听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去向县令讨了名帖,这才将孙掌柜请到桃源村给桃夭治病。   孙掌柜替桃夭诊脉过后,替她扎了几针,又开了一剂重药。   药煎好以后,可是她咬紧牙关,怎么都灌不进去。一家人急死了,尤其是莲生娘,眼泪就没停过。   谢珩没了法子,捏着她的下颌,一口口渡给她。   好容易喂进去,她又吐了出来。于是只能再煎一碗来,又给她渡了进去。   她这才倒没有吐出来,仍是没有醒。   孙掌柜掰开桃夭的眼皮子看了看,望着谢珩道:“她总这么热着也不是办法,你替她多擦擦身子,若是还不能发汗,就脱光抱着她捂一捂,不然再这么烧下去,就算是醒了,恐怕人脑子也坏了。”   他说完,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望着谢珩。   谢珩面无表情应下来。   莲生娘这才放了心,赶紧去烧了热水来,替桃夭擦了几遍身子,催促着谢珩赶紧脱了衣裳抱着她捂一捂。   莲生娘走后,着了一条亵裤的谢珩将只着了小衣,浑身滚烫的小寡妇紧紧抱在怀里。   到了后半夜,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孙大夫的土法子有用,昏睡了好几日的小寡妇清醒了些,口中叫着口渴。   为了防止她闹夜,旁边一直温着水。   谢珩将她扶坐在自己胸前,单手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   她吃了水,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定定望着他,问:“先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珩亲亲她的额头,“胡说,明早睡醒就好了。等养好了身子,我带你走好不好?”   桃夭只觉得他温柔极了,如同一只猫儿一样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心,“去哪儿?去万安县开绣庄吗?”   谢珩道:“去长安。带你耶娘一起去。”   “长安啊……我不要去。”   谢珩从没想过她竟然会不肯去,问:“为什么?你不是想要给我做妹妹吗?我认你做妹妹,给你建一座大宅子。养一群鸡,在养一只小狗,还给你找长安最好的儿郎做赘婿。”他封她做郡主,安安稳稳将她养在长安一辈子。   她微微摇头,“长安的儿郎再好也不是我的莲生哥哥。我得在这里守着我的莲生哥哥。”   谢珩征了半晌,又问:“那我给你找你的家人好不好?”虽然不知她究竟是哪里人,可整个江南都派人搜一搜,总能寻得到。   “我不找!”她头一次这样坚决,“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不等谢珩说话,她微笑,“先生要走,我真不怪先生的。”   谢珩嗓子发涩,情不自禁亲亲她滚烫的脸颊,“那你怎么办?”   “我现在有钱了,可以再找一个赘婿啊。不过这次我一定要找个听话好哄些的。”   说着说着,她突然捂着眼睛哭了,“先生太难哄了,我都已经很让着先生了,可我总哄不好先生。”   谢珩见她眼泪都打湿了才包扎好的手指,想要拉开她的手,她怎么都不肯松。   他只好哄道:“别哭了,以后都让你上床睡,再也不凶你了。”   她终于松开手,泪眼汪汪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   谢珩郑重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好……”   她似累到极点,轻声道:“先生,可不可以念一遍《招魂》给我听?”   谢珩不晓得她为何突然要听这个,仍是诵给她听。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1】   她缓缓阖上眼眸,“这样就很好很好的,等我睡醒,我就好了……”   突然,她的手落了下去。   谢珩的心似跌了一下,立刻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呼吸平稳了些,额头与脖颈处都是汗水,知道她发汗了,这几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抱着她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醒来,烧了五六日的桃夭人终于清醒过来,一睁开眼睫,就对上谢珩冷硬的下颌。   因着这几日衣不解带照顾她,他未来得及打理自己,下颌处生出些许青茬来。   桃夭好奇地戳戳他冷硬的下巴,突然被他一把捉住手腕。   他缓缓睁开眼眸,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见她额头冰凉,松了一口气,又阖上眼眸,睡意浓浓,“我再睡会儿。”   桃夭“嗯”了一声,掀开被子一看,见他的手搭在自己腰间,脚也搭在自己腿上,眼底闪过一抹羞涩,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先生还是跟她睡了。   谢珩总觉得有一对眼睛盯着自己,复又睁开眼睛,见小寡妇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微微蹙眉,“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欲言又止看他一眼。   谢珩突然想起她只着了小衣,自己与她肌肤相贴的亲昵,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又见她半边雪白纤细的身子都露出来了,扯过被子掩住她的身子,揉捏着眉心,声音低沉道:“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总之,什么也没做,懂吗?”   她“嗯”了一声。   真懂?   谢珩有些不相信地睨她一眼,见她正羞答答望着自己,问:“你懂什么了?”   她咬了咬被角没有作声。   因着这几日生病,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愈发尖,整个人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腰似乎也瘦得见骨,还是要多吃些。   谢珩不自在地收回视线,想起自己没着衣裳,伸手将自己的衣裳拿过来。   她突然踞坐起来,伸出粉白的胳膊,“不如我帮先生——”   谢珩目光落在被藕荷色小衣包裹着,微微颤颤的青涩饱满,不由地想起昨夜将她搂在怀里的触感,喉咙发紧,拿被子将她整个包起来摁回到床上,哑着嗓子道:“你身子才好,再多睡一会儿。”   她又娇滴滴“嗯”了一声,“都听先生的话。”   不等谢珩说话,她又补充,“以后都听。”   原本要走的谢珩思虑片刻,迟疑,“你,是不是脑子,还烧得有些疼?”   她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   谢珩放下心来,朝屋外去了。   昨夜一夜都没怎么睡的宋大夫与莲生娘见他出来,急道:“如何了?”   谢珩道:“已经发汗退热,瞧着精神还不错。”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正要往屋子里去,谢珩伸手拦住宋大夫,冷冷道;“你不方便进去。”   正要问为什么的宋大夫蓦地想到那个孙大夫所说的“发汗的法子”,见他这样拦着自己,心底隐约有了猜测,老脸一红,退了回去,去清理满是积水的院子。   下了这么多天的暴雨,举目四野,一片白茫茫。   他将水流引到后院去,可到了后院才发现,后山到处都是积水,半边土坯墙都泡在水里,大有倒塌之势,这才想起自从莲生走后,已经有两年没有修屋子了。   下这样一场雨,恐怕屋子要重建了。   他忧心匆匆回了前院,见莲生娘已经出来,一脸严肃地盯着面无表情的谢珩,“说说吧,外头那个狐狸精是谁?”   宋大夫闻言楞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这几日日日念叨着“莲生”如今变了心,行为如何不对,待桃夭的态度如何不好。本担心她察觉出谢先生不是莲生,谁知竟想到这上面来,一时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冷不丁对上谢珩阴沉的眼睛,又憋了回去,狐假虎威,“老实交代,别惹你阿娘生气!”   谢珩轻按着眉心,头疼得厉害,恨不得叫人立刻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大夫打一顿!   莲生娘见谢珩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唠叨个不停,说着说着,竟然抹眼泪哭了。   谢珩忍无可忍,板着脸道:“没有狐狸精!”   “真没有?”莲生娘吸了吸鼻子,“你发誓?”   谢珩捂着额头不想再同她说话。   莲生娘揉着眼睛对宋大夫哭道:“宋雁声,你再不管教你儿子,咱们这个家就散了!”   宋大夫轻咳一声,背着手摇着腿,幸灾乐祸,“不就发个誓怎么了!快点发,别让你阿娘着急。”   谢珩冷冷瞪他一眼,他立刻怂了,“孩子不想发就算了!再说了,人都在家里,就算是长安有,这也不也没往家里带?”   他话音刚落,莲生娘眼睛一横,冷笑,“怎么,你还很失望是吧?我记得你从前在长安的时候,特别喜欢同城西城隍庙那个卖面的俏寡妇说话。一个月三十天,你至少要在她家吃二十碗面,你如今是不是特别遗憾没把她从长安带回来?”   宋大夫急道:“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你怎么还惦记这个!再说,我去她那里吃面不是图便宜吗? ”   “我看是想占便宜才是真!”莲生娘吸了吸鼻子,“你敢不敢发誓你当时对她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我没有!”   “那你发誓!也别说旁的,就拿我来发誓好了!”   宋大夫嗫喏着不作声。   一旁的谢珩托腮望着宋大夫,嘴角微微上扬,“不就发个誓吗?发啊。”   宋大夫憋屈地举起了手,正要发誓,桃夭从屋子里出来了。她眨眨清澈如水的眼眸,好奇,“谁要发誓?”   “没谁,”莲生娘见她衣着单薄,风一吹就倒似的,“还不快进去,外头多冷。”   桃夭望向谢珩。   谢珩微微蹙眉,“外头风大,进去吧。”   她微微弯下脖颈,应了声“好”。   莲生娘道:“你赶紧进去多陪陪你媳妇儿,若是再把她给气病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谢珩害怕她接着唠叨,立刻回屋去,见炉子上的水还温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才抿了一口水,见小寡妇坐在床边欲言又止,正要问问她哪里不舒服,她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先生,我这里是不是很快就有小宝宝了?”   正在优雅吃水的谢珩一口水喷出来。   这个小寡妇是不是烧了这么多日烧坏了脑子?   还是想着自己才好,要把他折磨病了才甘心!   作者有话说:   【1】屈原的《招魂》 第29章   睡一个被窝   “先生这是怎么了?”   桃夭见自己不过随便问一问, 无论是吃饭还是饮水,都是最讲究文雅不过的先生竟然喷出一口水来,立刻拿帕子替他擦拭胸前的水渍, 却被他一把擒住手腕不让她动。   她吃痛, 轻蹙眉尖, “先生弄疼我了!”   他松了手,轻按眉心,“我们什么都没做, 你别成日里瞎想。”   顿了顿,又道:“我既说要认你做妹妹,便决不食言。”   桃夭也不懂她瞎想什么了。   她问过兰子姐姐是不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就会生宝宝,兰子姐姐都说是。   今早一醒来她就与先生躺在一张床上, 而且先生还紧紧抱着她。   虽然她这几日病得要紧,可先生夜以继日照顾她,她心里都明白的。   再说自己都同先生有了宝宝还怎么做先生的妹妹呢?   不过先生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对的。   且她之前也说过, 先生要走就让她走,她一个人也总能养大孩子,总不能叫先生为了孩子而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妻子。   思及此,桃夭乖巧“嗯”了一声, 见谢珩衣裳前襟都湿了,赶紧拿了新的衣裳递给他, 自己则先出去洗漱。   待她洗漱完, 莲生娘已经做好早饭, 见她站在院子里喂鸡, 急道:“你这孩子才好怎么能出来吹风呢?”   不待桃夭辩解, 已经将她推到书房去, “早饭一会儿就在这里吃, 你别出去了知道吗?”   桃夭知道自己这一回吓到大家了,就乖乖留下书房里等饭吃。   约两刻钟的功夫,宋大夫端着熬得香糯的红枣小米粥与玉米面煎饼,还配了一碟自己腌制的醋芹菜。   换好衣裳的谢珩也已经被莲生娘推到书房来。   病了这几日,嘴巴全部是苦味,桃夭吃了半碗红枣小米粥就不肯再吃了。   莲生娘劝不动,去把厨房煎好的药端过来给她,“待会儿吃了药就好好睡一觉。”   “我都已经好了,”桃夭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好苦,不想吃。”   “不吃药怎么行,你不晓得你这一病差点没把我们吓死!”莲生娘说着说着拿袖子揩了揩眼角。   桃夭一见她哭了,赶紧道:“阿娘别着急,我吃就是!”   莲生娘这才作罢,把药搁到她面前,勺了一勺搁到她嘴边。   桃夭还没吃,忍不住偏过脸作呕。   “还是待会儿叫你莲生哥哥喂你吃,”莲生娘瞧见她这副模样,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吃粥的谢珩,有心撮合,“你不晓得这几日你灌不进去药,都是你莲生哥哥嘴对嘴喂你吃的。”   她话音刚落,谢珩手里的勺子“啪嗒”一声掉进粥碗里,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还溅在他手背上。   那粥才盛出来不久,烫得他白皙的手背红了一片。   桃夭“啊呀”一声,赶紧拿出帕子湿了冷水替他擦手。   莲生娘一脸心疼,“你紧张什么?都成婚了,这有什么好害臊?”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垂睫望了一眼正抱着用帕子给他冷敷的小寡妇,却刚好对上她探究的目光,立刻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道:“无事了。”   她“嗯”了,乖巧坐在一旁,却并不吃药。   直到大家吃完饭,莲生娘收拾好碗筷,她仍是没有吃药,像是在等人喂。   谢珩用手背搁在药碗上试了试,皱眉,“药都凉了,怎么还不吃?”   桃夭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唇上。   谢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解释,“那是因为当时你灌不进去药了,所以才不得已为之。”   桃夭“哦”了一声,低下头玩弄着差不多已经好痊的手指头,就是不吃药,还时不时拿早上那种羞答答的目光偷偷瞧他。   谢珩无奈,端起药碗,“张嘴,我喂你吃。”   她立刻乖乖地张开嘴巴,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汁灌进去。   谢珩喂完她吃药,见她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都皱起来了,赶紧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一连灌了几口水,跟只小猫似地伏在他膝上,娇声娇气,“万安县有一家点心铺子里卖的点心跟糖果可好吃了,我想吃。”   谢珩情不自禁摸摸她冰凉柔顺的发丝,“那等下次去万安县买些来。”   “可是很贵,”她掰着手指,“几块点心就要三十个铜板。”从前莲生哥哥教书,家里总富裕些,时常会托人买给她吃。莲生哥哥走后,她已经很久不曾吃过了。   谢珩不禁失笑,“那也买给你。”   “真的吗?”她从他膝上抬起脸,弯眉嗔笑,“那先生不许骗我。”   谢珩应承,“绝不骗你。”   几块点心而已,能有多难呢。   她以后想吃什么他都可以买给她。总归是要拿她当妹妹养起来,虽名分不如柔嘉,可一些吃食,漂亮的衣物首饰,总是能满足的。   心里很高兴的桃夭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心,想起家中还有上次在山里摘的野果子,去洗了一碗来,顺手递了一颗到谢珩唇边,“先生要不要尝尝?”   谢珩张开嘴将那颗果子含了进去,牙齿才咬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皱吐了出来,连吃了好几杯水才将那股酸味强压下去。   桃夭见状惊讶,“很酸吗?”都放了那么多日,她觉得味道酸酸甜甜还不错。   谢珩颔首,薄唇紧抿,酸得话都不想说。   这时莲生娘进来,见桃夭正在吃果子,闻着味儿都觉得要酸倒牙齿,不由自主吞咽口水,“这个不拿蜂蜜腌渍怎么能吃?”   桃夭眯着眼睛笑,“药实在太苦了。”说着又拿了一个半红半青的果子咬了一口。   莲生娘瞧她吃得这样欢,似是想到什么,眼珠子转了一圈,笑,“你随阿娘过来一趟。”   桃夭抱着碗一路跟到她屋里去。   到了屋里,莲生娘特地关了门,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答我,千万不能陪着你莲生哥哥合伙骗我,知道吗?”她心眼那么实,指不定莲生哄一哄,什么都听他的。   桃夭好奇,“阿娘要问什么?”   莲生娘悄声问;“你老实同阿娘说,你到底有没有同你莲生哥哥洞房?”   桃夭还以为什么事儿,一脸肯定,“洞了!虽然莲生哥哥一开始不同意,但后来主动问我了!”   莲生娘放下心来。   也许就是小两口太久没见闹别扭,一时打了地铺也是有的。又想起她一味吃那酸溜溜的野果子,忍不住伸手摸摸她十分的小腹,笑,“可有消息了?”   她话音刚落,桃夭捂着嘴偷偷笑。   莲生娘瞧见她这表情,惊喜,“有了?”   “快了,”桃夭羞答答摸着肚子,“说不定已经有了。”毕竟,这几日她都同先生一起睡了。   莲生娘不太明白这种事情她就怎么知道快了,不过既然肯洞房,怀孩子也是迟早的事儿,嘱咐,“以后可不能再睡地上,若是你莲生哥哥再让你睡地上,你就告诉阿娘,阿娘好好替你收拾他,知道吗?”   说起这个,桃夭漆黑的眼眸更加亮了,羞涩一笑,“他说以后都让我上床睡。”   不知怎得,莲生娘瞧见她这副神情反而有些愁得慌。   这若是换成宋雁声,敢让她睡地板,她不用鞋子把他抽到他耶娘都不认识才怪!   可眼前的傻女子偏还跟没事儿人似得,让她睡个床,她还能乐呵成这样。   这要是以后哪天她不在了,莲生在外头有了外心,岂不是要把她欺负死?   思及此,莲生娘拉着桃夭的手,语重心长教她,“男人该打的时候打,该哄的时候哄,不能任由他欺负你,知道吗?”   怪不得阿耶这么怕阿娘!   虽说先生以后要走,但是她以后总要在招赘婿的啊,若是学会阿娘的驭夫之道,哄哄新的赘婿也是用得着的。   桃夭马上虚心求教,“那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哄?”   这个叫她怎么说呢……   莲生娘绞尽脑汁儿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你在床上的时候就多顺着他些,叫他尝了甜头,他脾气自然好些,到时你拿捏起来,就容易些。”   桃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之前先生之所以不愿意搭理她,是她没有在床上顺着他的缘故。   莲生娘瞧见她心领神会的模样,再详细的就不好啥意思说了,道:“不过你现在病才好,他要是同你闹,你不要顺着他,多哄哄他,亲亲他,知道吗?”   桃夭重重点头,“我晓得了!”   “那就好,”莲生娘放下心来,笑,“好了,去吧,眼下生病多同他待一待,好让他心疼你。”   桃夭立刻道:“我现在就去。”   行至书房时,谢珩如同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本佛经,见她进来,眼皮子都没抬,“你阿娘将你拉到屋里问什么?”   桃夭走过去,将碗里所剩无几的果子搁到一旁,挨着他坐下,如实回答,“阿娘问我们有没有洞房?”   谢珩手一顿,“那你怎么说的?”   “自然是早就已经洞房了。”桃夭托腮凝眸望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看,忍不住摸摸他的脸。   他避开,睨她一眼,“就这些?”   “她,她还问我有没有消息,”桃夭拿眼角瞧瞧觑他一眼,生怕他不懂似的,“问我感觉有没有宝宝……”   谢珩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是怎么答的?”   他话音刚落,小寡妇又用早上那种羞答答的眼神瞟他一眼,手搁在平坦的小腹处,小声说:“我告诉她说不定已经有了,她很高兴。”   谢珩搁下手中的书,捂住眼睛半晌没有作声。   看来早上的话白说了。   “先生怎么了?是不高兴我这样说吗?”桃夭用食指勾弄着 他洁白如玉的尾指,羞涩,“可是迟早瞒不住的啊。”   村里的大牛嫂才刚成婚半年时肚子就大了,可见成婚当晚大牛哥定是让大牛嫂上了床的。   虽先生才让她上床后不久,再过两三个月她肚子总是要大的,人家也总要瞧见的。   谢珩抬起头,盯着眼神清澈无辜,因为有些羞涩眼尾不经意泻出一两分媚意的小寡妇,决定再好好同她说一遍。   他呷了一口水,“我们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既说认你做了妹妹,以后一定会帮你找个好赘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鸦羽似的眼睫轻轻颤动,甚是乖巧“嗯”了一声,瞧着格外招人疼。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决定认她做妹妹的缘故,谢珩心中待她更加亲近些,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见她额头微凉,放下心来,才拿起佛经,突然听她道:“那三郎哥哥,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谢珩只觉得被那句软糯糯的“三郎哥哥”勾了心肠,回道:“都行。”   话才出口,心中懊恼,他这是顺着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然,她抿着唇笑了笑,“我也是,都可以的。”说罢,微微弯下粉白修长的颈,一副十分羞涩腼腆的模样。   谢珩一阵头疼,不知该如何叫她知晓一个男子同一个女子,即便是脱光了睡在一处,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怀上孩子。   他一个男人,总不能要亲口教一教她什么才是真正的“洞房”!   还是等带回长安在好好叫宫里的姑姑好好教一教她。   正在这时,院子里来了人,正是张氏与大牛嫂。   她们特地来看望桃夭好了没有。   谢珩不便待在书房里,要去院子里坐一坐。   才出门口,见宋大夫正站在院子里那棵硕果累累的枣树下垫着脚尖去勾上面树枝挂着的几颗又大又红的枣子。   树梢太高,他够了半天没能苟着。   谢珩见他脖子都伸长了,只好站起来伸手替他摘了那几颗枣子,顺带的还摘了更高处几颗更大更红些的搁到他手里的海碗里。   他人生得高,平日里不觉得,这样站起来十分扎眼。   端着碗的宋大夫抬眸瞟了他数眼,忍不住低声道:“要是有那方面的毛病赶紧治,别拖着。我有一个朋友,拖着拖着就没用了。若是谢先生愿意,我可以先帮你扎两针试试。”   谢珩楞了一下,“什么意思?”   讳疾忌医怎么行!   宋大夫见他如是说,审视的目光在他脐下三寸的地方打了个转,又看了看他的脸,愈发觉得可惜。   这么个俊雅如玉,一表人才的美貌郎君,怎么年纪轻轻就不举了呢!   他轻咳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都是男人,我都懂。先生放心,我们虽不和,但我这个人一向厚道,绝不会笑话先生。再说这方面的病并非没得治,《千金方》上曰……”   他摇头晃头自顾自说起医道。   向来涵养极好的谢珩拳头收紧,手里摘的两颗大又圆的枣子瞬间捏成了渣。   他总算明白小寡妇的缺心眼随谁了!   这个可恶的“老实人”,着实该狠狠打一顿,叫他好好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   宋大夫说着说着终于意识到不对,抬眼一看,连他面色阴沉如水,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巴。   谢珩冷笑森森,“宋大夫这张嘴得好好治一治才是,我有一个朋友,总喜欢乱说话,有一日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人,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人拔去了舌头!”   说罢将手心里早已经成了泥的枣子搁到他手里端着的碗里,拿出一条雪白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满是汁液的手心。   宋大夫看着碗里铺在最上面的沼泥,只觉背脊发凉,吓得打了个嗝。   看来,谢先生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不过,一个男人在床上不能使力气,就算是力气再大又怎样!   他握紧拳头,举着碗锻炼了两下,不厚道的“嘿嘿”笑了几声,也不看谢珩更加难堪的面色,把碗搁到桌子上背着手去了后院。   虽雨已经停了,天气也放晴了,可几间屋子就只有他住的那间屋子地势高,才没被水掩,其他的几间雨水已经彻底渗透到墙里去。   他挖了一些泥先是堆到墙角填平那些水沟,这才回前院去。   这时张氏与大牛嫂刚好从东屋书房出来。   张氏笑道:“自从你招了这赘婿,这身子骨愈发好了。看来这个赘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宋大夫瞥了一眼不远处坐在桃树下的谢珩,举了举手里的锄头,笑,“谁说不是呢!”   莲生娘这时从厨房里出来,问:“赘婿?什么赘婿?”   宋大夫忙道:“没什么赘婿,是在说屋子渗水,恐怕都不能住了,得赶紧修屋子。”   说起这个,莲生娘一脸愁容,“方才才把莲生屋里的床挪到另一边去,靠北的那一面墙全是水,屋里又潮又冷。”   张氏打量了一眼他们家的几间屋子,道:“不如重建吧。”   桃夭闻言从屋里出来,道:“我也是这样想。”说这话时,她望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的谢珩。   先生的腿不知什么时候才好,总归还要住一段时间。她想在先生走之前让他过的好一些。   宋大夫背着手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就是不晓得要多少钱?”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大牛嫂道:“我娘家兄弟就是做这个的,不如叫他来看一看?”   宋大夫颔首,“那麻烦了。”   大牛嫂笑,“这有什么麻烦,我这就回去叫大牛去同他说说。”   她娘家就在隔壁村子,也方便得很。   张氏跟大牛嫂走后,谢珩这才回屋子。   屋子里湿气太重,桃夭见他进来,问:“先生不若吃两杯酒?”   谢珩“嗯”了一声。   桃夭取了酒与炉子来,又净手焚香   一会儿的功夫,潮湿的屋子被酒气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熏得暖烘烘,驱散不少潮气。   她过滤出浑浊的酒渣,斟了一杯清酒递给他,见他并不吃,冷白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杯子,问:“怎么了?是煮坏了吗?”   他把酒杯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轻声道:“其实叫哥哥也是可以的。”   顿了顿,解释,“我妹妹在家中也叫哥哥。”   桃夭“哦”了一声。   看来先生果然喜欢妹妹多一些。   于是甜甜叫了一句“三郎哥哥”。   他“嗯”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神色淡淡,“甚好。”   桃夭一时不确定他是夸酒好,还是觉得她叫“哥哥”好,只在私底下叫他哥哥,他果然要温柔许多。   看来阿娘说得对,男人果然是要哄一哄的。   也许她哄着哄着,先生就愿意接着给她做赘婿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桃夭泡了一个热水澡,待回屋的时候,已经擦好身子的谢珩已经躺在床上,正聚精会神看佛经。   她关了门,倚靠着门站在那儿,偷偷瞟了他数眼。   今晚,她可以睡床的吧?   她磨蹭了许久,正要开口问一问,他突然道:“站在那里做什么?不睡觉?”   桃夭扣着潮湿的门板小声问:“那今晚我睡哪儿?”   他反问:“你今晚想睡哪儿?”   桃夭又忍不住挠了两下门,声音更小,“床。”   她都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谁知他突然轻轻拍了拍床,“过来。”   自觉终于熬出头的桃夭望着摇曳灯光下轻衣薄衫,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一颗心也随着豆丁大小的火光荡了荡。   她突然就觉得“三郎哥哥”好似戏台上唱的那种会勾引人的妖精!   男妖精!   谢珩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人过来,一抬眼眸便见小寡妇不停抠门扭着身子,终于搁下手里的佛经,皱眉,“你不过来睡觉,在那儿扭什么?”   “没扭什么!”   桃夭立刻走到床边开始脱衣裳。   脱到里衣时,他道:“不许再脱了。”   桃夭想着阿娘说的要在床上顺着他,乖巧“嗯”了一声,从他身上爬到里面去,钻进属于自己的被筒里。   尽管已经睡在床上,可被子潮气太重,她一个人怎么都暖不热被窝。   躺在外侧的谢珩见她翻来覆去,问:“怎么了?”   只露出一对漆黑眼眸的桃夭委屈,“我冷。”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他的被窝。   谢珩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立刻道:“想都不想要!”   桃夭“哦”了一声,把脑袋隔着被子放在他肩膀,问:“那这样可以吗?”   谢珩瞥了她一眼,见她如同一只小奶猫一样怯怯地把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肩旁上,眼睛已经阖上,如同蝶翼一般的眼睫毛服帖的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细白柔软的手指抓着他肩膀的衣裳,整个人乖巧又安静,原本想要推开她的手又收了回来,由着她了。   她人这样娇气,若是夜里做噩梦又要害怕,还是要他来哄一哄才行。   这一夜谢珩都在做梦,梦见一只又暖又香的小奶猫在怀里不老实得扭来扭去。他只好用手臂圈紧小猫,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舒舒服服睡去。   次日一早,他一睁开眼睛,怀里的小奶猫不见了了,却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水润眼眸。   他往窗外望了一眼。   外面的天还乌沉沉,显然时辰尚早,背过身去,睡意浓浓,“起这么早?”   才阖上眼睫,一只柔若无骨的温热小手贴着他的腰摸到他身前,在他小腹处摸来摸去。   他登时惊醒,一把捉住眼见着就要摸着不该摸的地方的小手,回眸望了一眼正趴在他身上,微微敞开的领口挤出大片晃眼雪光的小寡妇,喉咙发紧,哑着嗓子问:“你摸什么?”   她欲言又止。   谢珩皱眉,“说!”   桃夭看着才刚刚睡醒,薄唇紧抿,白皙的面皮似是染了几分薄怒的俊美郎君,吓了一跳,小声道:“我觉得先生身上总有东西顶着我,我不舒服,所以我才想摸摸是什么。”   谢珩的脸倏地红了。   这个小寡妇,究竟有没有一点儿羞耻心!   又见她钻进自己被窝里来,轻按着眉心,教她,“不是叫你自己睡一个被窝,你怎么这样不听话!都说了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哪有妹妹往哥哥被窝里钻的,传出去成何体统!”   说到这儿,桃夭更加委屈,“可是先生,这就是我的被窝啊……”昨夜她明明睡得好好的,是他非要挤进来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怎么成了她的错处。   看来做他妹妹,也是要挨骂的!   谢珩下意识看了一眼被面,果然是小寡妇那床新做的大红被褥。   一定是这小寡妇趁他睡着自己换了被子,要不然他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钻她的被窝!   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30章   你怎么不管我叫三郎哥哥了   先生真的太多变了!明明睡前之前还是很温柔的, 醒来便骂她。   桃夭委屈巴巴躺回被窝里,小声问:“以后先生会骂自己的妻子吗?”   谢珩淡淡道:“不会。”   太子与太子妃最不济也是相敬如宾,他怎能开口骂人。   且将来的太子妃像小寡妇这样处处都要他操心, 要他哄, 要他教, 那他娶她回来做什么?   前朝政事冗杂,有时候忙起来连觉都顾不得睡,岂有心思哄一女子高兴?   所以还是要挑一个稳重端庄的, 能够打理好后宫的女子做太子妃才可。   至于良娣,选三五个便好,若是多了也觉得烦。   最好温婉美貌一些,偶尔耍耍小性子无伤大雅, 累时瞧上两眼指不定也能解解乏。   不过再怎么宠爱妾室也不能越过正妻,第一个子嗣必定要从正妻肚子里出来,   若是正妻生育第一个皇子, 则将来即位才能更加名正言顺。   他的人生就该是这样才对!   如他父亲那般生性风流的男子,年轻时见一个爱一个,后来更是瞧上臣妻,逼死臣子, 搞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为人耻笑至今。   这种事情决计不能发生在他身上!   闻言有些酸的桃夭忍不住转向谢珩, 见他人已经阖上眼睛。   他睡着时远比醒着时顺眼, 眉眼处少了几分凌厉, 多了几分温柔。   像先生这样漂亮的男子, 将来的妻子一定会很美吧?   桃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目光落在他柔软嫣红的唇上, 心想也不知他这样爱凶人, 爱咬人的一张嘴是怎么给她灌药的。   他明明那样怕苦,自己吃药都要推三阻四。   仔细想想,先生虽凶,但待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看着看着,她也有些困,沉重的眼皮子耷下来。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屋外艳阳高照,清风徐徐,房前屋后的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昨日还到处都是积水的院子经过一夜的晾晒已经被风干了,家里唯一的鸡正在院子里钻来钻去觅食吃。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盘算着家里虽然屋子少,但是占地面积却很大,若是建新屋子,东屋书房也是不能拆的,院子可以拆了,往西边挪上几丈,再建三间屋子即可。   到时候耶娘一间,她一间,剩下的一间留着给她将来的宝宝住。   想起宝宝,她摸摸自己像是比昨日要大一些的小腹,尚且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要起个什么名字。   还是问问先生好了,他什么都懂。   宋大夫这时也起床了。他一出门就看见桃夭站在院中傻笑,忍不住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桃夭回过神来,想着还是等肚子大了再告诉阿耶好了,于是把刚才自己如何规划建房子的事儿与他说了一遍,末了,道:“阿耶觉得如何?”   “那就照你说得办。”宋大夫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就是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桃夭道:“那我吃完饭去问问大牛嫂昨日有没有问过她娘家兄弟。”   “也行。”   吃完早饭后,桃夭便去了大牛嫂家里。   大牛嫂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野果子。她一岁大的丫丫正在院子里骑木马。   赵大牛农闲时会做一些木工活拿去城里卖,那木马便是他亲手做的。   桃夭看了很是喜欢,柔柔一笑,“做这样一个木马要多少钱?我也想做一个。”   大牛嫂笑,“值不了几个钱。你现在做这个做什么?”   桃夭羞涩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许很快就用得着了。”   “真的!”大牛嫂停下手中的活,连忙将她拉坐在桌子旁,坐看又看,暂时也没瞧出什么来,问:“你这个月葵水来了吗?”   桃夭羞涩摇头,“还没有。”   原本昨日就应该来了,想来是因为她同先生睡在一处,已有了孩子的缘故。   “那就对了!”   大牛嫂又问:“你最近是喜酸还是喜辣?”   桃夭从不爱吃辣椒,便道:“喜酸。”   大牛嫂抚掌,笑,“人都说酸儿辣女,我怀我家丫丫时就喜欢吃辣的,你这个一定是个儿子!”   桃夭低垂眉眼,柔柔一笑,“不管什么,我都很喜欢的。”   一说到这些好似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   大牛嫂又拉着桃夭讲了一些孕期的一些症状,桃夭越听越肯定肚子里已经有了娃娃,想着建房子的事儿更加要尽快,问:“那你兄弟什么时候来?”   大牛嫂看了一眼太阳,道:“你先回去等等,我估摸着快了。”   桃夭便告辞回去。   走到池塘边时,想起自己打算养一只小狗的,就又往赵里正家去了。   赵里正不在家,只有张氏一人在院子里晾晒被褥。   张氏一见她出门,便知道她病好透了,拉着她左看看又看看,心疼,“才几天的功夫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慢慢就养回来了,”桃夭笑笑,“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张婶儿,我这条命也算时你们救回来的。”   张氏感慨,“这话说的,当初我生你兰子姐姐难产,要不是你阿耶,恐怕我跟兰子就一尸两命了。这做人啊就是这样,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一辈子就过去了。”   说起难产,桃夭蹙了蹙眉尖,不由地担心起来,“女子生产都这样难吗?”大牛嫂说她只是疼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孩子就生出来了。   “每个人都一样,总之怀孕的时候多走动走动,”张氏一说起生孩子就话更多起来,见她竖起耳朵听得认真,笑,“你问这些,是不是有消息了?”   桃夭羞涩一笑,“还不确定。”   张氏瞧着她那副模样,显然是十有八九已经怀上了,心道没想到这赘婿看着不情不愿,这事儿办得倒挺利索。   桃夭见时间不早,向她说明来意,“我想要讨一只小狗回去养。”   “我当时什么大事儿,”张氏指着院子里三四只比脚大不了多的小狗,“喜欢哪只抱那只。”   桃夭高兴上前,左挑右选,选了一只纯黑色,长得格外可爱的小狗,欢欢喜喜抱回家去。   才回到院子,她就见一个长得十分结实,跟大牛嫂有一两分相似的男人站在院子里跟宋大夫聊天,像是在说建房子的事儿。   果然,正是大牛嫂的弟弟,隔壁村子专门做泥瓦匠给人建房子的。   他按照桃夭所说的位置,反复拿墨线测量过后,竖起一根手指:“大概需要七十贯钱。”   桃夭心想,家里全部加起来大概还有一百贯钱,若是建房子就还剩下三十贯钱,到时候可以去县里开一间小小的铺子。   于是她把宋大夫叫到后院商量。两人闷头商量了一刻钟,当场拍板:建!   孙瓦匠见买卖谈成了,也乐呵呵回去准备了。   一直坐在院子里不作声的谢珩见她真的要建房子,冷着一张脸回书房去了。   桃夭见他似乎不是很高兴,跟过去问:“先生怎么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不是说要带你耶娘回长安,你为何还要建房子?”   桃夭愣了一下,粉颈微弯,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笑笑,“可是先生,我说了我不去啊。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   谢珩见她如是说,半晌没有作声。   这时屋外莲生娘叫吃饭。   桃夭见他板着脸,也不敢跟他说话,只上前推他出去。   莲生娘已经摆好饭,见他二人出来,笑,“想不到咱们家这么快就建房子,说起来还得感谢远在金陵的太子殿下。”   谢珩闻言,微微蹙眉。   一旁的桃夭笑,“谁说不是呢。对了,眼下要建屋子,咱们家也就没钱了,我想去城里看一看。”   莲生娘听完这话,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过这次她没有上次那样激动,而是问谢珩,“这事儿你怎么看?”   谢珩瞥了一眼正一眼期待望着自己的小寡妇,道:“她高兴就好。”   桃夭松了一口气,瞧瞧去勾他的手指,谁知才碰到他的手指,他已经抽了回去。   桃夭怎么都觉得他像是不高兴了。   不过,房子要建,绣庄也要开,无论如何她现在有了宝宝,总要给宝宝更好的生活。   莲生娘不说反对,也不说赞成,默默吃完饭回屋去了。   桃夭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宋大夫。   宋大夫道:“你要做什么去做你的就行,你阿娘总会想明白的。”   桃夭“嗯”了一声。   饭后,她回东屋书房,将剩下的绣活拿出来,一下午都坐在那儿穿针引线。   谢珩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那儿看书,瞟了她数眼,决定再同她说一说房子与绣庄的事儿,突然,有人在外头敲窗户。   她搁下手中的绣活去开窗,又是那个叫长生的少年。   她生病那几日,他每日都要在窗户旁站一会儿,走时总留下一只草编的蚂蚱。   这时听到小寡妇惊呼,“你是不是又同县学里的同窗打架了?”   他“嗯”了一声,笑,“你别担心,那些小崽子们伤得可比我严重多了!”   “那也不能总同人打架。你等等我,我去拿药箱过来给你擦药。”   小寡妇人一走,少年冷冷盯着谢珩,“你配不上她!”   谢珩突然就对这个眼神里充满野心的少年产生了兴趣,搁下手中的笔突然站了起来。   十四五岁的少年虽个子已经长大他的下巴,可人瘦得似只有一层皮裹着骨头,哪里能与一体魄健康完美的成年男子比。   男人总知道如何打击男人的自尊心。   长生知道他瞧出来自己的心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你也不过比我大几岁,我追一追,总能追得上。更何况有一日你老了,我还很年轻。”   他话音刚落,背着药箱的桃夭已经进来,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惊讶,“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不等谢珩开口,少年紧绷着的清秀面孔立刻春风和煦,“谢先生说今日天气好,想出去放风筝,顺便去摘桃子。”   “真的吗?”桃夭眼神亮晶晶望向谢珩,“先生真的想去吗?”   谢珩睨了一眼长生,“好啊。”   *   今日天气极好,后山放风筝的人很多,桃夭一到后山就迫不及待跑去同正在放风筝的大牛嫂玩去了。   轮椅上的谢珩望着天上飞着的各色风筝出了神。突然,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遮住他的眼睛。   她手上的香气那样熟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不习惯黑暗,“别闹。”   “先生真是无趣得很。”   桃夭松开手,将手里的线轴递给他,“先生可喜欢放风筝?”   先生来她家里都三个月了,似乎除了写字就是看书,偶尔自己同自己下棋。   有时候她总是在想他这样不会闷死自己吗?   谢珩摇摇头,“我不会。”   桃夭惊讶,“这世上竟然有人不会放风筝?”   谢珩冷白的手指拨弄着那根细白的线,缓缓道:“我小的时候见到旁人放风筝,心血来潮便自己做了一个。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老鹰形状的风筝。”   桃夭笑,“先生那样讲究的人,一定做得极漂亮。”   “确实很漂亮。”   “那飞的高吗?先生这样事事要求完美的人做出的风筝,也一定飞的很高吧?”   飞得高吗?谢珩抬头,微眯着眼睛看着她手里的线轴连着的蝴蝶风筝。   它飞得很高,似要挣脱线轴冲入云霄。   半晌,他摇头,“不知道。”   “为何?”   “因为还没来得及飞就被我母亲看撕碎了。”   桃夭更加不解,“她为何要撕毁你的风筝?”   谢珩托腮,“她说我不该这样玩物丧志。”   那一日对于只有九岁的他来说简直是噩梦。不只是风筝被撕毁,连带着整个东宫的人全部受到惩罚,轻者罚俸,重者仗责。   那一日,他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他摸摸她柔软的发丝,“风筝快掉下来了,去玩吧。”   桃夭抬头一看,风筝果然快要掉下来了。   她赶紧站起来,用手扯动着风筝线,飞在天上的蝴蝶很快再次展翅高飞。   谢珩的目光随着蝴蝶飞的更远些。   她道:“我教先生放风筝好不好?”   不等谢珩回答,她已经把线轴塞到他手里,推着他在草地上走。   谢珩迟疑着拉了拉紧绷的风筝线,慢慢地,那蝴蝶愈飞愈高,渐渐地超越了所有的风筝。   她把下巴搁在他脖颈上,柔声道:“是不是很简单,一学就会了。”   谢珩看着已经快要化作黑点的风筝,忍不住笑了。   桃夭最爱看他笑,忍不住用自己的面颊轻轻蹭蹭他的面颊,撒娇,“先生怎么笑起来这样好看。”   谢珩轻咳一声,“还不赶紧站好,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就不站好!”她故意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肩上,贴着他的耳朵呵气如兰,“先生怎么脸红了?先生脸红起来的模样也特别好看。”说罢在他脸颊偷偷亲了一口。   谢珩愣了一下,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低斥,“都说了我是你哥哥,你还知不知羞!”   就算不是,周遭都是人,能随便这样亲人吗!   她不以为然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如同一只浅绿色的蝴蝶,飞入了人群里。   谢珩盯着那只蝴蝶出了神,直到有人在他身后问:“她很好对不对?”   谢珩头也未回,挑起精致的眉弓,“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长生不喜欢他那副睥睨一切,高高在上的态度,嘴角微微上扬,“谢先生想不想要知道她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莲生哥哥?”   不等谢珩回答,他朝桃夭招手,又将她叫了过来。   “怎么了?”桃夭抹了一把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的亮晶晶的汗珠。   长生笑得天真,“桃夭姐姐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桃夭顿时来了兴趣,“玩什么游戏?”   长生眼眸流转,睨了一眼谢珩,“先生说他不相信你能在这片桃林里找到莲生哥哥为你种的生辰树,我跟他打赌你可以。我们就玩这个好不好?”   桃夭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珩,“为何要玩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呀。”   “可是先生不相信啊。”长生微微蹙眉,“不如这样,若是半个时辰内我先找到,以后长生哥哥的树就归我了。反正桃夭姐姐有了新的夫婿,以后再让他给姐姐种几棵就是。”   桃夭蹙了蹙眉尖,“你,你怎么突然这样说话?你平常都不这样的。”她总觉得今日的长生与从前很不同。   长生紧抿着唇不作声。   他知道自己年纪还小,也知道她会嫁人。   没有关系,等他长大将她再抢回来就是。   可她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不过认识三个多月的男人,险些把命丢了。   他很不高兴。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笑,“我要走了,所以想要跟姐姐开个玩笑,姐姐不想玩也没关系。”   桃夭松了一口气,随即蹙了蹙眉尖,“你要去哪儿?”   长生没回答,将手里编好的一只蚂蚱递给她,笑,“我们去摘桃子吧。”   桃夭下意识看向谢珩。   谢珩道:“去吧。”   待人走远了,谢珩打量着这一片绵延数里的桃林。这里的桃树约有几千棵,几乎每一棵树都生得一摸一样,他并不相信一向记性不大好的小寡妇能在半个时辰内找到那几棵生辰树。   可方才,他竟然也想看一看她是不是真能做到。   坐了约有两刻钟,她怀里满满抱着十几个鲜艳欲滴的桃子出来,身边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把桃子一股脑放进谢珩怀里,见天色不早,笑,“我们回去吧。”   谢珩往她身后瞥了一眼,“不等他了?”   “他走了。”桃夭解释,“他从前不这样,很乖的。”   那少年心机如此之深,看在她眼里也这样乖,也不知晓她看谁是坏人。   谢珩并未多说什么,道:“回去吧,我累了。”   两人回到家中,桃夭就迫不及待洗了几个桃子,拿了一半给宋大夫两夫妇,剩下的一半拿到书房去。   这个时节的桃子味道最鲜美,一口咬下去全是蜜一样甜的汁液。   她连啃了几口果子后见谢珩不动桃子,问:“好吃吗?”   他摇头,“不吃。”   他怎么这样挑剔,总是这也不喜欢,那也不想要。   她“哦”了一声,啃完桃子后将桃核放在窗台上,觉得无聊,又洗了一个来吃。   等要吃第三个时,才咬一口,突然听到他问:“吃那么都不怕肚子疼吗?”   桃夭递给他,“先生要尝一尝吗?很好吃?”   谢珩瞥了一眼那桃子,只见上面还有一圈牙印,淡淡道:“谁要吃你的口水。”   “吃我的口水怎么了,”桃夭不满,嘟哝,“先生不也嘴对嘴喂我吃过药吗?”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不知羞说起这个,瞪她一眼,见她嘟着嘴,被汁液浸润的唇色娇艳欲滴,喉结不自觉地滑动,哑着嗓子道:“拿个好的来。”   她立刻挑了一颗特别红的桃子递到他唇边,笑,“很好吃的!”   谢珩就着她的手啃了一口。   她道:“如何?”   他咽下去后,神色淡淡,“不及酸梅好吃。”   “真的吗?我觉得挺好的。”   桃夭在他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再次递到他唇边,“要不先生再试试?”   他皱眉,“有口水,不要!”   她弯眉嗔笑,“我不嫌弃先生的口水!”说着又咬了一口。   谢珩望了她数眼,见她竟又将那个桃子给吃完了,耳根子微微有些热。   这个小寡妇越来越不讲究了!   吃完桃子,桃夭想着这几日病着团扇都耽误了,开始坐在那儿飞针走线。   两人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竟不知不觉消磨一下午。   吃完晚饭后,谢珩见桃夭又要做活,劝,“别绣了,伤眼睛。”   “不行。”   桃夭算一算再过几日兰子姐姐就要去金陵,她得赶紧绣出来。   谢珩忍不住逗她,“你不怕这样熬坏了你肚子里的宝宝?”   她一听果然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粉白的颈微弯,翘着兰花指轻咬着扇骨似是在考虑。   谢珩以为她必定要妥协的,谁知她道:“只熬一次宝宝不会怪我的。先生若是有空,不如好好给咱们的宝宝起个名字?”   谢珩瞧着她煞有其事,顺着她说道:“那你想他叫什么名字?”   她抿着唇笑笑,粉腮的酒窝若隐若现,柔声道:“我都可以的,若是他生得像先生,一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娃娃,对了,先生小时候生得好看吗?你阿娘是不是喜欢极了?”   谢珩闻言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从小到大听过各种各样的人,对他发出的各种各样的赞誉,却甚少听到他母亲的赞誉。   唯一的一次,是在他十岁那年被册立储君的那一日。   盛装打扮,格外美丽的母亲头一次夸了他。   说他是她的骄傲。   她第一次亲昵温柔地称呼他为“珩儿”,第一次对他露出满意而又欣慰的笑。   她同陪嫁的孙姑姑一脸得意的说:“那个女子得到他全部的爱又如何,到头来,她生的儿子终是不如我的珩儿好。”   她的美总是那样昙花一现,可那抹温柔的笑意在他脑海里定了格。从那以后,他就知道,自己只有做得更好,才能讨她的欢心。   只有他足够优秀,父亲才会为了他多去后宫看望这个如同摆件一样的母亲。   如今瞧见小寡妇这样期待一个并不存在的孩子,他这才知道,原来天底下不是所有的母亲爱自己的孩子都要附带条件的。   又如莲生娘那般,她爱自己的孩子,只因为她爱他,不优秀也没关系,做错事也不打紧。   她都会爱他的。   “先生在想什么?”桃夭见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走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   谢珩回过神来,轻声道:“像我有什么好,像我这样不好的。”   “谁说的,”她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先生什么都好。”当然,若是不凶她就更好了。   谢珩摸摸她的头发,“别绣了,熬坏了眼睛以后怎么看孩子。”   “就快好了,”她打了个哈欠,“答应旁人的事情,总是要做到。”   谢珩却上前熄了灯,道:“若是再不上来睡觉,今晚不许你上床睡觉。”   桃夭怕他真不许自己上床,赶紧放下绣活抹黑上了床。   可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着,一不小心,她整个扑到一温热结实的躯体上。   她本以为他要骂自己,谁知却拦腰将她抱到床里去,帮她掖好被角,“睡吧。”   虽是夏季,到了夜里总有些凉。桃夭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谢珩也被她吵得睡不着,无奈,“怎么了?”   桃夭把手伸进他被窝,越摸越觉得暖和,小声问:“我想同你睡一个被窝。”不等谢珩拒绝,她保证,“我再也不乱摸了!”   他沉默片刻,掀开自己的被角,“进来。”   桃夭生怕他反悔,立刻钻进去。   男人的体温本就比女子高,被窝里暖意融融,还带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桃夭不由自主圈着他的腰,把冰凉的脚搁在他腿上。   他身子一僵,低声呵斥,“不许抱!不然我打你!”   桃夭假装听不见,将他抱得更紧些。   她知道先生总是嘴硬心软,才不舍得真打她。   一夜好眠。   次日天还没亮,桃夭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吵。   她揉揉眼睛起身向窗外看,见长生娘竟然坐在自家院子里,正哭得要紧。   一问才知道,原来长生真走了。   那个昨日还在給她编蚱蜢的少年留下一封说是要去参军的信,连夜离开了这座小山村。   桃夭心想,也许那个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叫姐姐的少年早已经长大了,只是她还没发现。   谢珩知道后,道:“他很好。可惜年纪太小。”   说这些话的时候桃夭正坐在书房刺绣,闻言抬眸看他一眼,好奇,“是参军年纪太小了吗?我也觉得有一些。不过你不晓得,他力气很大的,箭法比冬至哥还要好,也许出去参军真能当大将军。”   谢珩没作声,见她时不时捻一颗野果子搁进嘴里,皱眉,”不酸吗?”   她羞涩一笑,“宝宝爱吃。”   谢珩瞧她那副娇气天真的模样,想起她说的那些傻话,实在忍不住捂着眼睛笑。   她瞧见,拿着果核砸他,被他一把握住,轻斥,“胆子越发大!”   她朝他做了个鬼脸,又低下头飞针走线。   屋外头蝉鸣此起彼伏,也不知为何,谢珩望着安静坐在那儿的小寡妇,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宁静。   待桃夭绣完所有的绣品时已经七月初六。   这天早饭过后,孙瓦匠又过来,说明日便要带人来宋家打地基。   孙瓦匠走后,通过宋大夫多日的开导已经想通的莲生娘道:“择日不如撞日,刚好你仲和大哥回来了,不如你搭他的车一块今日搬去城里,刚好也趁机逛一逛灯会。”   明日就是七夕兰夜,万安县内是远近闻名的灯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灯会。   桃夭道:“那不我们一家子都去城里逛灯会。”   宋大夫也有些意动。   每年灯会梨园必会排戏,莲生娘最爱听戏。   莲生娘像是瞧出他的心思,嗔怪,“都是年轻人的日子,咱们两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壳子去凑什么热闹,说出去也不怕臊得慌!”   宋大夫背着手梗着脖子,“我花钱去听我的戏,这有什么害臊!”   桃夭在一旁捂着嘴笑。   就连谢珩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虽说他这人嘴巴实在讨厌,却又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宋大夫也注意到谢珩打量的目光,眼神在他脐下三寸的位置打了个转,别有深意道:“听说回春堂新的坐堂大夫挺擅长男科。”   这个“老实人”简直是找打!   谢珩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一旁的莲生娘斜了宋大夫一眼,“怎么,你要去看看?”   宋大夫轻哼,“自然不是我。”   “那是谁?”   “我们家就两个男人,你说是谁?”   莲生娘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捏着他的耳朵拧了一圈。   “疼疼疼!”宋大夫从她手下挣出来,捂住发红的耳朵,委屈,“你拧我干嘛!”   莲生娘骂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当阿耶的这么编排自己儿子的!”   谢珩睨了一眼一脸委屈的宋大夫,宋大夫轻哼一声。   莲生娘见状,踮起脚尖在他耳朵旁耳语几句。   原本还一脸不服气的宋大夫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珩。   他怎么都觉得是谢珩为了自己的“男子尊严”,所以伙同桃夭来骗人,要不然怎么可能就有了。   他原本想要同桃夭确认一下,可是她已经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只好先搁在一旁。   桃夭回屋把日常要用的衣物用具一并打包好,等吃完晌午饭没多久,赵仲和已经赶着马车过来宋家。   一起同进城的还有张氏。   张氏是趁着灯会去城里住两天帮着看看孩子,也好让赵仲和两夫妻出去热闹热闹,一上车,她就与桃夭凑到一块叽叽喳喳聊灯会的事儿。   说着说着,张氏突然问谢珩,“孩子的名字取了没?”   谢珩楞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小寡妇,只见她正含羞带怯望着自己。   他不由地头疼起来。   这个小寡妇估计已经同好些人说了她有宝宝的事儿。   他看她到时候怎么收场!   张氏见他扶额不语,以为他因为孩子的姓氏问题不高兴,想着这么个美貌郎君给人做赘婿着实委屈,劝道:“不若到时候生第二胎时,跟了先生的姓?宋大夫一家最是好说话不过,想来也会答应的。”   谢珩闻言,头更疼了,只恨不得马车立刻到万安县才是。   这时突然一只细小的手指勾着他的,像是十分歉意似的望着他。   谢珩不知为何没有挣脱,任由她一路勾着自己的手指。   马车到万安县时,已经是傍晚。   张氏邀请桃夭先去赵仲和家里住一晚。   城里房子贵,赵仲和买的是一进一出的宅子。   若是她一人还能与张氏挤一晚,如今带着谢珩哪里方便。   桃夭道:“我今儿先在城里找一间客栈住下,等明日同你们一起去看兰子姐姐。”   张氏看了一眼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谢珩,想着他终归是男子,确实多有不便,便叫赵仲和帮着找一间靠谱些的客栈。   赵仲和是城里的捕头,城中各大客栈他都熟悉,选了一间不贵又干净的,亲自下车去向掌柜的打招呼。   那掌柜的一见是他,连钱都不肯要。   赵仲和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占人家便宜,免得给自己的妹妹抹黑,从怀里拿出钱执意要给。   掌柜的只好挑了后院最好的一间,却收了极低的价格,也算是做了顺水人情。   他才把牌子递给她,谁知这时来两个容貌极其相似,面目俊朗的年轻郎君也要那间最好的屋子。   是两个外乡人,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赵仲和上下打量那二人一眼,只见他二人穿着与普通男子无异,手里都配着刀具,走路时下盘极稳,一看就是练家子。   万安县的灯会虽在姑苏城内很出名,可远不到能够吸引外乡人的地步。   那两个年轻人自然也注意到赵仲和不友善的目光,其中一个着赭色圆领袍衫,皮肤略白些的一脸不悦,“你这样瞧我们做什么!”   那掌柜的一看这是要闹事,正要打个圆场,另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稳重些的男子已经拦住他。   正在这时,桃夭也推着谢珩走了进来,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惊讶,“仲和大哥怎么了?”   赵仲和笑笑,“没什么事儿,就是有人看上了我订的那间房。”   说罢望向那两个外乡人,却见他二人正目光灼灼望着轮椅上的谢珩。   “那给他们就是。”桃夭这时也望向扶额不知在想什么的谢珩,柔柔一笑,“三郎哥哥说是不是?”她这样叫他,他脾气便好些。   那两个年轻的郎君听到桃夭对谢珩的称呼,目光中流露出震惊,再仔细一打量桃夭,又流露出惊艳之色。   只见眼前穿着穷酸的少女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一张略带着几分少女青涩的面孔生得却比长安的贵女还要娇艳,笑起来时一对清澈如水的乌眸弯成月牙,粉腮旋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她虽说的是官话,可口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说话轻声细语,嗲声嗲气,一开口便叫人先软了三分心肠。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把那门牌递给桃夭,道:“还是让给姑娘好了。”   “那多不好意思,”桃夭抿唇笑笑,“我们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姑娘还是拿着吧,就当我们赔罪了,”那面皮白些的郎君望了一眼谢珩,笑,“不知这位是姑娘的什么人?”   他话音刚落,谢珩猛地抬起眼睫瞪他一眼。   他缩了缩脖子,立刻低下头去。   桃夭见他人这样好心肠,介绍,“他是我夫——”   “我累了!”谢珩冷冷打断她的话。   桃夭偷偷瞟了他一眼,有些尴尬地冲那人笑笑,眼圈微微有些红了。   平日里在家中他怎么凶她都可以,可在外人面前还是头一次,就连仲和大哥也在……   那人已经将门牌递给掌柜,“还是让与这位小娘子。”   桃夭要向掌柜的询问价钱后,非要拿钱给他。   那人无论如何不肯受。   两人推开推去,一旁的谢珩神色淡淡扫了一眼,“给你你就拿着。”   桃夭也不知他在说谁,原本一直推脱的郎君已经从她手里接过钱,冲她友善笑笑。   他一转头,见谢珩正不悦地看着自己,立刻又将脸上的笑意给憋了回去。   赵仲和见安顿好了,与她约了明日的时间这才离去。   桃夭叫掌柜的帮忙送些吃食回屋,这才推着谢珩向后院走去。   她人才出了大堂,那面皮白的郎君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身旁面皮黑些的,道:“我方才有没有听错,那美貌的小娘子说的是夫君吧?”   身后的掌柜突然道:“那个坐在轮椅上神仙似的郎君是她的赘婿。”方才他听到赵仲和叫桃夭的名字,一下子就想起来那貌若天仙的小娘子正是前些日子领过太子赏钱的望门寡桃夭。   “赘婿?”白面皮郎君简直是惊掉下巴,“是我想的那种赘婿吗?”   “那可不,”掌柜的“嘿嘿”一笑,“就是您想的那种给人做倒插门的女婿。”   稳重些的郎君从袖中摸出一把铜板拍到柜台上,道:“我兄弟二人初到贵宝地,不如掌柜的详细说说?”   掌柜的眼睛一扫,就看出那一把钱足有五十文,不动声色扫到袖中,温和一笑,“那个美貌的小娘子可是我们万安县出了名的望门寡,名桃夭……”   *   桃夭进屋以后将行李搁在床上,坐在桌前把脸埋进臂弯内。   谢珩知道她定然是因为方才的事儿不高兴,道:“以后不许同陌生人说话,你又不认识人家。”   她闷闷道:“先生根本就不是因为我同陌生人说话,而是怕我说先生是我的夫君才打断我。” 哼,才同她好了几日又变了!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客栈伙计送饭来了。   桃夭摆好饭,神情蔫蔫地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小米饭,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着,全然没有在家里的活泼劲儿。   谢珩见状,眉头微蹙,“好好吃饭。”   桃夭这次捧起碗,很快吃完一碗饭。   谢珩也已经搁下碗筷,拿帕子擦了嘴巴,呷了口热水,道:“你上次不是说想要去买点心,不如我们吃去买点心?”   原本还很不高兴的桃夭想起那家铺子的糕点,有些意动。但是她觉得自己还在生气,不能那么快就好。   谢珩睨了她一眼,“若是去晚了,人家要关门了。”   桃夭立刻道:“那现在就去。”   两人向掌柜询问那家点心铺子的具体位置后,出了客栈大门一路向左前行。   虽明日才是七夕兰夜,可万安县的县令为了利用灯会促进当地经济发展,将七夕灯会定为七日,今日已算是开始了。   眼下天擦黑,满城挂满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花灯,一眼望去,汇聚成灯海,将整座城照成白昼一般。   已经两年没有出来逛过灯会的桃夭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谢珩一路走去,只见道路两旁每隔十步便有一商贩在叫卖。   什么胭脂水粉,花灯首饰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她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看到什么都要凑过去看两眼,指着那些小玩意儿问东问西,稀奇得不得了。   她人生得好,即便是不买,那些商贩们瞧见一个天仙似的姑娘心里头也高兴,问什么都乐意说给她听。   头一次参加这种民间集会的谢珩一路打量着,只觉得此处的县令倒是个不错的官,将一小小的县城打理得极好。   可走着走着,桃夭突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是涌动的人潮,人潮后是金色的灯海。   她俯下身在谢珩耳边道:“先生,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是你看错了,”谢珩自然早就留意到,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点心铺子,“你先去挑点心,我就在这里的茶寮等你。”   桃夭有些不放心他一个人。   他催促,“快去快回。”   桃夭只好应下来,向门前挂了数盏红灯笼,生意极好的点心铺子走去。   直到看见她进了店,谢珩才收回视线,道:“出来吧。”   跟了一路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间同他们争客栈的人,同时也是东宫左右卫率。   稳重些的是左卫率齐悦。面皮白些的是他的弟弟右卫率齐云。   他二人一脸激动走到谢珩身边,正要行礼,谢珩微微蹙眉,“有什么事儿回客栈再说。”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此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儿,只好按耐住心中激荡,目光落在谢珩腿上,眼里皆闪过一抹痛意。   不等开口询问,谢珩便道:“无事,已经快好了。”   两人放下心来。   齐云小声问:“殿下眼下可什么事要交代?”这么久没有殿下吩咐做事,他仿佛觉得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方向。   谢珩的目光在他怀里打了个转,问:“有钱吗?”   他楞了一下,“有。”赶紧从怀里摸出钱袋子递过去。   谢珩并没有接,望向前面那家点心铺子,“去买些点心来。”   齐云心想殿下不是从不喜欢吃点心吗?不过也不敢多问,立刻道:“属下现在就去买,不知主子想要吃哪一种?”   谢珩思虑片刻,道:“你去跟着她,瞧见她看过什么,就买什么。”   *   铺子里的点心琳琅满目,桃夭每一样都想要尝一尝。   她从头看到尾,发现有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那人见她看一样,就让伙计包一样,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正是同住客栈其中面皮白些的郎君。   齐云冲她微微一笑,“怎么不买?”   桃夭也笑笑,“我先看看。”   他“嗯”了一声,自顾自看糕点。   桃夭一路看过去后,指着其中最便宜的桂花糕,道:“我要这个。”   齐云眼神里露出惊讶,“怎么就买这个,其他的难道不喜欢吗?”那他买了那么多怎么办?   桃夭笑笑没说话。其他的当然都喜欢,主要太贵了。   齐云又忍不住看她两眼,这才提着伙计递过来的糕点先出了铺子。   待伙计包好糕点,桃夭给了钱拎着糕点正要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手里的糕点“啪嗒”掉在地上。   桃夭心疼不已,还没来得及捡,有人呵斥,“你这人走路怎么不长眼睛!”   “不得无礼!”   桃夭抬起眼睫便对上一张眉目清隽的面孔,一时愣住了。   一袭月白色圆领袍衫,清风朗月的清隽郎君待看清楚她的模样,也怔愣片刻,随即微微一笑,“小娘子没事儿吧?”   桃夭摇摇头,要去捡地上的点心,却被他制止。   他温和道:“某既然撞坏了小娘子的点心自然是要赔的。”不等桃夭说话,他已经叫刚才训斥桃夭的随从捡着每样点心都买了些,然后递给她,“这是给小娘子的赔礼。”   微微红了脸的桃夭忙拒绝,“我,我只要我那份就好。”她挑出一份桂花糕便要走。   谁知那郎君却将另外的糕点也一并递给她,道:“总是买了的。”   桃夭一时之间满怀都是点心,想要还给他,都不知道哪一包是自己的了。   他又道:“某姓沈,不知姑娘贵姓?”   桃夭心想这人好生奇怪,他不过撞坏我一块点心,非要赔我这么多也就算了,还要问我姓什么。   她摇摇头没作声。   好在他并不勉强,只执意叫她收下糕点。   桃夭怕谢珩等急,只好收下,又怕他纠缠,赶紧走了。   直到她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他还没回过神来。   这时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年纪略微大些的男子,笑道:“怎么才第一次见面就非要送人家那么多糕点?还要问人家的姓氏,这实在不像是咱们光风霁月沈探花的作风。”难不成,对那美貌的小娘子一见钟情了?   “莫要胡说,”沈时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瞧见她不过是想起从前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世家小妹妹。她最爱吃糕点不过,可家里人总不许,我总偷偷买给她吃。”   “后来呢?”   “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方才那少女实在太像了,若是她还活着,也是这样的年纪。   思及此,他立刻吩咐随从,“你去打听打听她姓甚名谁。若是问到了,即刻来报!”   也许真是她呢……   *   桃夭拎着点心才出铺子,一眼就瞧见坐在一旁茶寮等自己的谢珩。   她连忙上前,有些歉意:“等很久了吧?”   “无妨,”正要把自己买的点心拿出来哄她高兴的谢珩一见她满怀的点心,皱眉,“你竟买了这么多?”一点儿也不似她节俭的性子。   桃夭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刚才撞上一个人。他撞坏了我的糕点非要赔我。”   谢珩问:“什么人?”   桃夭将怀里的点心搁到他身上,随口应道:“一个生得特别好看的郎君,他还同我说他姓沈。”   谢珩闻言“嗯”了一声,神色淡淡,“我累了,回去吧。”   桃夭上前欲推他,见他手边堆着好些点心,惊讶,“我都没瞧见先生进去,先生哪里来的点心?”   谢珩睨她一眼,“方才有一个生得极好的小娘子撞了我一下,非要买一堆点心赔给我。”   桃夭啧啧两声,“竟然还有这样好的事情,那她有没有问先生姓名?”   谢珩脸沉下来,“没有!”   桃夭见他好端端不高兴,心道果然给他做了妹妹也一样要挨骂,还是做他的妻子好,他总舍不得骂。   两人回去客栈已经很晚了。   桃夭正准备拆自己那会俩的点心,可谢珩已经伸手将她面前的点心搁到一旁去,皱眉,“都不认识旁人,也敢吃人家给的东西。”不等桃夭说话,已经把自己的那几包点心搁到她面前,拆了其中一包桂花糕,拿了一块递给她。   桃夭心想,你的点心不也是人家给的?好歹她的还是亲自看着伙计打包的,他这里的都是人家半道塞的,岂不是更危险?   谢珩见她不接,皱眉,“怎么,我拿回来的不如那人给你的好吃?”   桃夭忙摇摇头,“啊呜”一口咬了一半。   他似心情好些,又连续打开几包,每样各挑了一块搁在她面前,道:“吃了这些就不许吃了。”   桃夭见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心想那个撞人的小娘子还挺会挑。又见谢珩一直望着自己吃,挑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吃。   他摇头,“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么?   桃夭不信,固执举着手。   他只好勉强咬了一小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   “先生真是太挑食了!”   她笑眯眯地将他吃剩的也小口小口吃掉了。   小寡妇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讲究!   谢珩呷了一口水,目光落在她沾了糕点屑的唇上,喉结不自觉滚动,伸手替她揩去,“你慢些吃,又没人同你争。”   话虽如此,手却不自觉地把那些点心递到她嘴边,又忙着给她倒些水,怕她噎着了。见她吃得高兴,不知为何心里竟十分满足。   待所有糕点吃完后,她一脸满足地揉揉自己的肚子,笑眯眯望着他,“先生,我今晚好高兴。”   已经洗漱完的谢珩“嗯”了一声,拍拍自己的床铺,“过来睡觉。”   桃夭怕他等急了赶紧去洗漱。   待她脱了外衣,解了发髻在里侧躺下,突然听到他问:“怎么不管我叫三郎哥哥了?”   桃夭心想叫不叫都是要挨骂的,可还是乖乖叫了一声“三郎哥哥”。   谢珩面色稍霁,谆谆告诫,“我既做了你的哥哥,少不得要好好教你。你年纪小,又不常出门,不晓得外面的坏人多得很。”   吃饱犯困的桃夭乖乖“嗯” 一声,打了个哈欠,“可我困了,我要睡觉。”   谢珩见她真闭上眼睛,皱眉,“我话还没说完。”   桃夭只好睁开眼睛,把头搁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娇声娇气,“那三郎哥哥想要说什么?”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如你同哥哥说说今晚遇到的那个郎君生得什么模样。若是哥哥下次遇见他帮你留意留意,看看他是不是个好人。”   在大街上随意搭讪一个成了婚的寡妇,见第一面就非要赠人糕点,告诉他姓甚名谁,如此轻浮放浪的男子能是个什么好人!   小寡妇人这样单纯,又爱重皮相,他作为哥哥,不帮着把把关,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行! 第31章   宝宝踢我了   长什么样?   人无非就是两条眉毛一对眼睛, 一张嘴巴。   桃夭认真回忆片刻,“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穿着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且他衣裳上绣的暗纹精致漂亮, 也不知绣那样的花样能赚多少钱。   “对了, 人看起来脾气极好。”   说起来也确实是她心里着急回去一时没有看路才撞到人的, 他非但没有怪她,还送了那么多糕点给她吃,想来是个极知书达理的人。   谢珩轻轻揉捏着她圆润饱满的耳垂, 漫不经心,“你不是说只打了个照面,怎么瞧得这样仔细?就连人家脾气好都知道了?”   桃夭腼腆一笑,“主要是他生得太扎眼了。书上不是说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觉得那样的人也是担得起的。”她一瞧见如同莲生哥哥那样文雅如玉的读书人,总是要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谢珩道:”你书倒是读得挺多, 还知道这两句。”   “真的吗?我其实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桃夭还是头一次听他头一次夸自己,捂着嘴偷偷笑,谁知他突然在自己耳垂拧了一下。   她吃痛,“哎呀”一声捂住自己的耳垂, 委屈地望了一眼谢珩,“先生掐我耳朵做什么?”   谢珩收回自己的手指, 神色淡淡, “我方才瞧见一只嘴巴有脸盆那么的蚊子停在你耳朵上想要吸你的血。”   桃夭半信半疑地直起腰来打量着帐内。她眼神算是极好的, 可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也未瞧见有蚊子飞来飞去, 于是轻哼, “定是先生看错了, 掐得人家耳朵都疼死了。”   “那我帮你揉揉, ”他顺势把自己的手臂垫在她粉颈下,不仅帮她揉捏着耳朵,温热的指腹还替她揉捏着颈部的肌肉,声音也愈发温柔,“你说若是那样的男子给你做赘婿好不好?”   这样温柔的先生桃夭最喜欢了。   她微阖着眼眸,惬意地把脑袋搁在他胸前,白嫩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他坚硬的下颌,眼睫轻颤,“好自然好,可那样的郎君怎么会给我这样一个穷人做赘婿呢。”   他手指顿了顿,又问:“你的意思是说,若是他真愿意,你也是肯的。”   “那是自然!”桃夭一不小心就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打了个哈欠,捉着他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撒娇,“先生今晚怎么这样好?”   谁知她话音刚落,方才还温声细语同她说话的男人突然抽回自己的手臂,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看来,你对你未来的赘婿也并非全无要求。”   桃夭也跟着坐起来。   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如今她瞧着眼前薄衣轻衫,眉眼矜贵,嘴角含了一抹浅笑的美貌郎君只觉得越看越喜欢,一颗心随着他星眸里的一抹摇曳的光荡了荡,情不自禁伸出手摸摸他洁白似玉的脸颊,“先生今晚究竟是怎么了?”   平日里她同他说十句话,他最多答两三句。今晚不但温柔体贴地替她揉捏颈部,还这样关心她的喜好。   她都有些不习惯!   难不成是被那个美貌的小娘子撞坏了?还是说她吃多糕点,心里太高兴产生错觉了?   他一把拉下她的手,背过身去,“睡觉!”   果然都是错觉!   桃夭见他好端端又不高兴起来,也背过身去。   客栈只有一床被褥,两人这样各自背过身去,中间就像是楚汉河界,不断有风进来。   有些不习惯的桃夭又转过身来,把脸颊贴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如同往常一样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   他身上的衣裳是她拿香料熏过的,极雅致的香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气息格外好闻。   谁知他却把她的手掰开甩到身后,冷冷道:“有谁夜里要抱着自己哥哥睡觉的,成何体统!”   桃夭轻哼两声,嘟哝,“那先生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不成体统,我只要抱抱先生就不成体统了!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明昨夜他睡觉都抱着她了,还把手搭在她的腰上。   他突然转过身来,黝黑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不过是瞧见一个生得好些的男子,就变得这样牙尖嘴利!”   桃夭故意呲着雪白贝齿给他看。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颌,“再呲一次试试?”   桃夭又呲了一次。   他突然逼近,微眯着眼眸盯着她。   两人只穿了单薄的里衣,桃夭甚至能感觉得到他胸前灼热坚实的肌肉,又见他目光似在自己脖颈流连忘返,以为他要咬自己,吓得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认错,“我,我再也不向先生呲牙了!“   如今已经是小署时节,屋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将屋子里男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也给掩了过去。   他低垂眼睫,目光落在她耳垂上。   她虽然穿了耳朵,可耳朵上却什么都没有戴,圆鼓鼓白嫩嫩十分可爱。   他喉结不自觉滚动,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垂。半晌,松了手,哑着嗓子道:“若是下次再敢龇牙,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罢,不等她回答,坐起来穿好衣裳,“你先睡,我出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顿了顿,又道:“你说的那些我记住了,到时自会帮你找个满意的来。”   桃夭见他果真出门去了,一时也没了睡意,从床上坐起来,目光落在桌子上散发着甜香的糕点上,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说了这会子话也饿了,不如,吃饱了再睡吧。   *   屋外。   谢珩坐在清凉如水的院中赏月。   今日是月初,弦月如钩,银色柔和的月光如同一层笼罩着这个典型的江南小院,墙角栽种的晚香玉不时散发着淡淡幽香。   坐了约有一刻钟,他身上的燥热才逐渐散去,轻轻按了按眉心,道:“出来吧。”   早已在院中那棵金桂树下守候多时的两人这才上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谢珩行礼。   “东宫左卫率齐悦参加太子殿下。”   “东宫右卫率齐云参加太子殿下。”   谢珩冷冷打量他们片刻,才道:“能找到这儿来辛苦你们了。起来了吧。”   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齐云上前道:“主子,您都不知道这段日子可把微臣担心坏了!”   自两个半月前太子殿下遇刺失踪,他们两人已经将姑苏的县快要走遍了,靴子都磨破了两三双。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才来万安县第一日竟然遇上了。   谢珩问:“金陵如何?”   提起金陵,齐云一脸不忿,“想必殿下已经听说了金陵的事儿。他,他说若人知道太子殿下失踪,必定要引起大乱子,是以借着殿下的名义在秦淮河便租了一条花船,说是要整个江南道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在金陵,这样才不会出错。”   谢珩倒不似他那般愤怒,只是问:“此事裴卿如何说?”   齐云道:“裴侍从自殿下失踪后的第二日才回来姑苏,当时便与他二人在屋子里关了一整日。出来时裴侍从的面色虽不大好看却默许了他的做法,直接下令打道去金陵。可谁也没曾想过他包了一条花船也就算了,而且还……”   说到这儿,他小心觑了一眼谢珩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接着道:“当晚便点了三名名妓进去侍寝。”   那人明知太子殿下最在意自己的名声,显然是故意为之。   眼下整个江南道都在传厚德博学,一心向道的太子殿下比之圣人还要风流,是个“假道学”。   思及此,他轻哼道:“微臣瞧这次行刺也定是他干的,最离谱的是裴侍从竟然由着他这样胡闹!”   “慎言!”   一旁一直沉默的齐悦低声呵斥,“靖王岂是你我的身份能妄议的!且裴侍从不过是一个宾客,他要这样做又如何能拦得住。””   齐云仍是不服气,抱怨,“他那种身份我又有什么不能说,反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下谁人不知卫家的卫九郎乃是江贵妃未入宫前在卫家生的儿子,被圣人破格封了靖王   可全长安的人虽面上敬着他,可背地里管他叫杂种。   他话音刚落,谢珩抬眸冷睨了他一眼。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最忌讳旁人议论圣人,立刻跪地告罪,“是微臣失言,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谢珩收回视线,道:“如今裴卿还在金陵?”   齐悦颔首,一脸凝重,“自殿下那夜遇刺以后,裴侍从就一直待在金陵,私底下与许侍从四处派人寻殿下的消息。既然眼下已经找到殿下,那咱们明日就去金陵?”   谢珩沉思片刻,道:“孤腿伤未愈,还是再等等。”   齐悦与齐云对视一眼,心中疑窦横生。   按照殿下一向忧国忧民的性子,就算是腿不舒服,也应很着急回金陵处理政事才是。更何况坐马车也用不着腿。   难不成是为了那小寡妇?   齐悦不得不主动开口询问,“殿下,今日同殿下一起的那位美貌小娘子是可殿下在民间瞧上的女子?”   “自然不是,”谢珩否认,“她不过是孤的救命恩人,亦是孤刚认的义妹。”   顿了顿,又嘱咐,“先不要让她知晓孤的身份。”   殿下从不同人解释,说这么多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齐悦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过多询问。   他道:“夜已经深了,不如微臣先推殿下回屋歇息?”   谢珩摇头,“孤在坐一会儿。”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传来小寡妇娇滴滴唤人的声音,似是在叫“先生”,叫了两声后见无人应她,又换成“三郎哥哥”。   他不在,她做噩梦了?   谢珩正要回屋,门已经从里面开了。   小寡妇扶着纤细的腰身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到他三人竟然在一处,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惊讶。   谢珩见她瞧见,索性道:“他们两个是我家里的随从。”   不等她作声,谢珩又问:“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她捂着肚子委屈,“我肚子好疼,也不知是不是宝宝踢我了?”   谢珩闻言神色一僵。   这个小寡妇,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一旁的齐云闻言目瞪口呆,就连一向稳重的齐悦面色都变了。   怎么,这是义妹有了义兄的孩子? 第32章   小寡妇说他只是哥哥而已   齐悦偷偷觑了一眼谢珩, 见他面色不大好看,立刻道:“那属下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说着一把拽着还在发愣的齐云,强行将他拉回屋里去。   门才合上, 回过神的齐云正要说话, 齐悦瞪他一眼, 示意他闭嘴。   直到屋外彻底没了动静,齐悦才压低声音训斥道:“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竟然连靖王都敢编排!”   齐云心思早已经不在靖王身上, 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哥,我方才没有听错吧?她说的是孩子踢她了吗?她,不会是真怀了主子的孩子吧?难怪主子叫我去给她买糕点, 除了安乐殿下,主子何曾这样体贴过一个女子?   齐悦有些不确定。   他兄弟二人自幼便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太子殿下自立为储君后成日里不是忙于政务, 便是同国师谈经论道,修得清心寡欲。是以他到了年岁,东宫连个侍寝的都不曾有。   怎么如今来了一趟江南就破了色戒,连孩子都有了?   且主子平日里那样在意自己名声的人, 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从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乡野寡妇里出来。   “哥,该不是那美貌小寡妇使劲手段勾引了主子吧?还是说主子因为憋了太久, 瞧见那小寡妇生得好, 一时没把持住自己?”   齐云还在那儿猜测, 见自家一向谨言慎行的兄长一言不发, 急了, “哥, 你倒是说句话啊!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吗?就不好奇?”   齐悦一阵见血, “你见过有哪个做哥哥的会同自己的妹妹同住一间屋子?且主子一向最是在意男女大防,除了宫里的几位公主,你又见过他主动同哪个女子主动说过话没有?”   “确实如此!”齐云一拍脑门。   前年曾有个胆子极大的贵女在牡丹宴上送了一个荷包给太子殿下,不解风情的殿下当众呵斥她“不成体统”,臊得那女子当场就要投湖。   当时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就连一向不大理事的皇后殿下都知道了,将太子殿下训斥了一顿。   可从那以后长安的贵女们非但没有对太子殿下退避三舍,反而趋之若鹜。凡是太子殿下出席,必有女子送香囊荷包。后来太子殿下烦不胜烦,非重要宴会,绝不出席。   是以乐公主时常背着殿下同他们说自己的哥哥比国子监里的老儒生还要古板正经,一点儿情趣都无,还说将来谁做了太子妃,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   眼下却一个女子同吃同睡,实在是匪夷所思。   齐云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主子说要认她做义妹,而不是收做良娣或者奉仪?”   睡都睡了,给一个名分又有多难。   别说主子是堂堂一国太子,就算是普通男子到了这个岁数,即便是不娶妻,纳妾通房也是有的。   他瞧着那乡野小寡妇即便是穿得这样穷酸,可瞧上去一点儿都不比长安那些盛名在外的贵女差。这若是搁在东宫里锦衣玉食养一养,指不定比着艳名冠绝天下的江贵妃也不差什么。   难不成,太子殿下是想要对那个小寡妇始乱终弃?   齐悦知晓他心中定又在胡思乱想,挑眉,“不如你去问问主子?”   *   屋里。   谢珩瞥了一眼桌上空了一半的点心纸包,不由地扶额。   这个小寡妇定是趁着他刚才出去吃多了点心胀肚子!   她还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娇声娇气地哭,“先生怎么办,他好像又踢我了!”   谢珩瞧见她眼泪都要出来了,问:“哪里疼?”   桃夭拉着他温暖宽厚的手放在有些顶的地方,吸了吸鼻子,“先生摸着了吗?”   谢珩无奈,“这里是胃,不是说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吗?你是不是还吃了很多水?”   吃那么多糕点又吃水,定是在消化!   再说,就算真有了,谁家孩子一个月就会动的!   桃夭有些心虚,“我左等右等不见先生回来,所以才忍不住吃的。”   谢珩揩去她眼角的泪,轻声问:“等我做什么?不是叫你早些睡?”   桃夭撒谎,“先生不在我睡不着。”   谢珩闻言在床上躺下,把胳膊垫在她脖颈下,“躺好,我帮你揉一揉。”   桃夭“嗯”了一下,平躺在他怀里,掀开上衣,露出结实雪白的腹部,抓着他的手放上去。   谢珩不自在转过脸去,轻轻揉着她的胃。   她吸了吸鼻子,“你说他怎么那么不听话?”   谢珩愣了一下,皱眉,“都叫你成日里不要胡思乱想。”   桃夭轻哼,“我才没有胡思乱想。”   定是先生不想认他才这样。   揉了约一刻钟,桃夭觉得舒服些,把头搁在他肩膀问:“先生很快就要走了吗?”   谢珩没有回答,问:“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   他熄了灯,“睡吧。”   屋子里陷入黑暗,桃夭望着窗外那一抹月色出了神。   谢珩:“在想什么?”   桃夭捉着他的手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轻声道:“我在想今晚的糕点很好吃,我已经很久不曾吃过了。”   他转过身来,接着替她揉捏着肚子,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叫人做更好的给你。只一点,不许一下子吃这么多,知道吗?”   桃夭乖乖地应了声“好”,圈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   本欲推开她的谢珩想着她不舒服,索性由她去了,嘴上仍是道:“从明日开始不许这样抱着我睡,成何体统!”   桃夭“嗯”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些,“以后都听三郎哥哥的。”   次日一早醒来,桃夭洗漱完以后,拿昨晚的糕点当了早餐。   谢珩怕她又吃撑了,只许她吃了两三块,又叫她吃了碗豆浆才作罢。   桃夭抱怨,“现在是白天,我待会儿走一走就饿了。”   谢珩睨她一眼,“那就等你走饿了再回来吃。”   “可是我一会儿要出门。”桃夭看了一眼已经升至树梢的日头。   过一会儿赵仲和就要来接她去衙门,如无意外赵淑兰必定是要留她下来用午饭的。吃完午饭两个人再说说话,等回来时估计都已经快傍晚了。   夏季天热,本来就放了一夜的糕点就更加不好吃了。   桃夭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正欲开口哄一哄他。他像是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睨她一眼,“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昨晚是谁说以后都听我的。”   桃夭泄了气,坐在那儿气鼓鼓收拾已经绣好的团扇,又翻出谢珩叫她绣的那一副文字与画面极不相符的团扇,清了清嗓子,念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1」   念完,忍不住道:“先生为何要写这首《长相思》?是想要告诉旁人瓜洲渡三个字吗?”   谢珩不置可否,睨她一眼,“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你读了很多书,晓得很多诗文?”   被拆穿的桃夭红了脸,漆黑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我,我就是随便念一念,没有显摆的意思。”   谢珩见她那副模样着实可爱好笑,不自觉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来,问:“你既知道如何读出来,可知晓这首词的意思?”   桃夭摇摇头。   从前莲生哥哥教她读书时,有些诗词从不肯告诉她里头的含义,只说等她长大就知晓。   “若是一辈子都不知晓词中意,那便是最好的。想来那样的人生才最圆满不过。莲生哥哥希望你将来过的是那样的人生。”   莲生哥哥当时教她这首《长相思》时这样同她说。   她如今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   谢珩见她低垂眼睫不作声,细细的眉微微蹙着,漆黑的眸微微有些出神望着窗外那一簇开得极好的晚香玉,知晓她必定是想起那个教她这首词的人,松开手,轻按眉心,“这扇子不必带去。时辰不早了,你该走了。”   桃夭“嗯”了一声,一脸希冀望着他,“今夜是七夕,先生要不要同我去逛灯会?”   谢珩毫不犹豫拒绝,“不去。”   桃夭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便要出门,临行前依依不舍地望着桌上的点心吞咽口水。   谢珩只好拿了一块红豆糕递给她,“下不为例!”   “好!”桃夭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着他的手吃了点心,这才高高兴兴出门。   行至大堂时,迎面撞上昨夜那个面皮白些的郎君。   她心道先生家里的两个侍从都瞧着这样气度不凡,先生的身份指不定要怎样显赫。怪不得他那样难伺候,事事都要人猜他的心思。   齐云这时也瞧见桃夭了,向她极客气周到的行了一男子礼,问:“我家主子可起床了?”   桃夭还了他一礼,抿唇一笑,“已经起来了。”   她这一笑,粉腮旋出两个酒窝,显得格外乖巧可爱。且她说话嗲声嗲气,听得人耳朵酥酥麻麻痒起来。   齐云心想怪不得自家清心寡欲的主子被她勾得连孩子都有了,这样一个女子日日在跟前晃悠,便是再硬的心肠也要化作绕指柔。又见她人十分单纯,故意套话,“小娘子同我家主子成婚多久了?”   她闻言,清澈如水的眸子流露出惊讶来,“先生同郎君说我们成婚了吗?”   难道是误会了?   齐云见她如是说,一时也不确定起来,正想要不要换个方式问问,她突然用手掩住嘴巴,小声道:“先生不高兴旁人知道与我成婚,郎君千万莫要在他面前提及,免得他骂你。先生凶起来好吓人。”   果然是真成婚了!   那说明孩子也是真的!   堂堂一国太子给一个乡野寡妇做了赘婿,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   怪道主子不肯承认,对外只说是义妹。   齐云心中震惊不已,面上不动声色,“娘子不必客气,叫我齐云便可。”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义妹”,再不济也是个郡主。   她柔柔一笑,“我瞧你比我大,还是叫你一声齐大哥吧。”   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少女管自己叫“哥哥”,把齐云的一颗心都暖化了。   他顿时觉得这样一个年纪同家中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子怎么也不似那种会勾人的狐狸精,兴许是主子自己憋坏了,见到美貌的寡妇,两人干柴烈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一定是这样!   齐云打算问得详细些,正朝着外面张望的桃夭恰好瞧见赵仲和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赶紧向他告辞走了。   人走远了,齐云还没回过神来。   突然,有人轻轻在他肩膀拍了一下。   顿生警惕的齐云扣住那只手反扣着手臂折到那人身后去。   那人吃痛,呵斥道:“还不快松手!”   齐云一看是自己兄长,皱眉,“哥你鬼鬼祟祟偷袭我做什么?”   齐悦收回手,“我要问你要做什么才是。都叫了你两三遍你都不答应,瞧什么瞧那么入神?”   齐云闻言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后院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齐悦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她亲口同你说的有了殿下的子嗣?”如今太子连正妃都没娶,若是真在外头有了子嗣,此事可大可小。   若是生下的是女儿还好,若生下的是儿子,小寡妇出身这样不好,那么这位皇长孙的地位就很尬尴。   “那倒没有,不过八九不离十!”   齐云忍不住替桃夭惋惜,“事情都这样了殿下还要认她做义妹,定是要始乱终弃!可见那她肚子里的小殿下怎么办?”   齐悦往他身后望了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轻咳一声,提醒他,“莫要在背后妄议殿下!”   “这怎么能是妄议呢?”   齐云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在那儿自顾自道:“哥你不知道那小寡妇单纯得很,我瞧着怎么都不像是她勾引了殿下,兴许是殿下勾——”   “孤如何?”谢珩冷冷问道。   齐云闻声面色大变,一回头就见便瞧见主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用昨晚那种阴恻恻的眼神盯着他,心底咯噔一下,飞速瞪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殿下都来了也不知提醒他!   谢珩睨他一眼,“齐右卫率接着说,觉得孤如何?”   齐云跟了谢珩十年,几乎是行卧不离其左右,知道他虽不苟言笑,可待人一向宽厚温和,这样称呼他的官职还是头一次。   他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来,立刻跪地告罪,   谢珩收回视线,轻轻叩击着轮椅,声音低沉:“你二人对长安城内各个官员世家里的适婚男子可有了解?”   齐悦颔首,“大约都知道。”   谢珩道:“既如此,从中挑出人品长相出众的列一份花名册给孤。孤要从里头给她挑个赘婿。”   这个“她”自然是指小寡妇。   齐悦闻言心中震惊,一时不晓得殿下究竟有何用意。不过他到底不比自家弟弟那样浮躁的性子,不该问的从来都不问,道:“微臣这就回去写。”   说罢看了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弟弟,“齐云同他们玩的多些,想必会比微臣更了解。”   谢珩这才看向仍伏地跪在地上的齐云,语气仍是那样和缓,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巴掌打在他脸上。   “若论稳重,还是你兄长要稳重些。跟了孤十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性子还是这样浮躁,半点都沉不住气。”   齐云的脸烧起来,再次告罪,“谨遵殿下教诲!”   “去吧,孤晚上就要看到名册。”   齐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头上的汗,与齐悦回了屋子。   院子里安静下来,谢珩抬眸看着挂着金桂树稍的一盏蝴蝶花灯。   风一吹,那花灯随着枝桠微微摇曳起来,煞是好看。   那小寡妇这样喜欢逛灯会,若是待会儿她回来求求他,他就勉为其难陪她逛一逛好了。   左右待在这里的时日不长,总叫她玩得开心些。   *   桃夭约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衙门。   赵淑兰早已经派了侍女在角门迎着,一见到她与张氏立刻领着她们去到衙门后宅。   正在院子里拿着一个风车逗弄孩子的赵淑兰一见她们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赶紧叫人送了糕点果子来。   最爱吃糕点的桃夭到了旁人家里却从不肯多吃的,与赵淑兰寒暄几句过来,将从家里带来的桃子递给一旁的侍女,把绣好的几面团扇拿给她。   赵淑兰拿起其中一面绣了空谷幽兰的团扇对着阳光照了照,只觉得上头那两只兰蝶像是要破扇而出一般,喜欢的不得了,连说了几个“好”字,问道:“决定要开绣庄了?”   桃夭颔首,“明日我打算将城里的绣庄走一遍,然后再去找铺子。”   赵淑兰笑,“我就知道你心底是个有主意的。不过你初来咋到,那些人瞧你脸嫩好欺,定是要诓你,你若是有看上的铺子先别急着下定,叫我哥哥去帮你谈,旁人总不敢欺他。”   桃夭立刻高兴答应下来。   赵淑兰最喜欢她这样乖巧听话,见张氏正在逗弄儿子,将她叫到一旁小声问:“你与你的他,最近如何了?”   桃夭见她又用“他”取笑自己,不过她也不恼,摸了摸自己仿佛今日又大了一些的小腹,捂着嘴笑眯眯地点点头。   赵淑兰又惊又喜,“这么快!”   桃夭低头娇羞一笑,拨弄着手指,“差不多了。”   赵淑兰以为是那晚自己教她“钻被窝”那晚怀上的。她算一算日子,确实都有一个多月了,如今见她得偿所愿,替她高兴,拉着她的手道:“前三个月最是当心,你可不要太操劳。找铺子的事儿,万不可着急,知道吗?”   桃夭“嗯”了一声,甜甜一笑,“我定会很注意的。”   赵淑兰又拉着她交代几句孕期要注意的事项,特别嘱咐,“头三个月,莫要再钻他被窝了,知道吗?”   桃夭不解,“为什么?”   赵淑兰惊讶,“那你现在还每晚都钻?他也肯?”   桃夭点头。   客栈里都只有一床被子,若是不钻被窝她睡哪儿?   赵淑兰皱眉,“他怎么那么不懂事儿,这种时候都不知道疼你!”   桃夭解释,“他最近待我挺好的。”   “再好也不行!头三个月如何如何也得小心。你叫他忍一忍!”   赵淑兰见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想着她如今也有了孩子,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他若实在想得厉害,你用手,或是用……   正说着,“啪”一声响,桃夭吓了一跳,一转头,原来是木马被孩子推倒了,又回过头来,只听赵淑兰语重心长说,“绝不能叫他这个时候出外头偷吃,懂吗?”   桃夭有些没听懂出去偷吃什么,正要详细问一问,这时侍女进来报,“衙门今日来了贵客,郎君要在前头陪客就不过来用饭了。不过今晚会同夫人一块去听戏。”   赵淑兰道:“知道了,那就摆饭吧。”   这一打岔,桃夭忘了问方才“偷吃”的事儿,被赵淑兰牵着手去饭厅吃饭去了。   饭后,桃夭要走,赵淑兰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听戏了,我这得了好些戏票,你拿两张同他去听戏吧。”   说起这个,桃夭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他说他不想去逛灯会。”   “连孩子都有了他连这种日子的灯会都不肯陪你?”   赵淑兰瞧见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有些气,教她,“既如此你还记挂着回去做什么,不如直接就在这儿午睡,到了下午咱们用完晚饭一块去听戏。”这种男人不好好收拾他以后岂不是要被欺负死!   “那哪儿成!”   桃夭连忙摇头,“你同姐夫去听戏,我去掺和什么!”   赵淑兰笑,“说你傻你还不信,你可以同我阿娘坐一块,又不是非要同我一处。”   桃夭闻言有些意动。   先生家的随从来了,有人陪着他,他定不会无聊。   其实就算是先生的随从不来,先生一个人也不会无聊,反倒是回回都是她在烦着他。   也许她不回去,先生更高兴呢……   可万一先生有事找她怎么办?   她一时犹豫不绝,赵淑兰眼波流转,“你知道今晚唱什么吗?”   桃夭问:“唱什么?”   赵淑兰道:“是你从前同莲生最爱的那出戏。”   桃夭最好一丝犹豫也没了,“去!”   “这就对了!”赵淑兰笑,“我叫人带你去客房午睡,精神养好了咱们晚上才好好听戏。”   衙门后宅客房里的床榻比客栈要舒服许多,可不知是不是身侧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桃夭有些难以入眠,再加上屋外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实在被吵得睡不着,起身想要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一推开门,西屋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定是五郎醒了!   她赶紧要去看,才到门口孩子的哭声又止了。   她想着估计乳母已经哄着孩子睡了,又原路折返,路过赵淑兰的屋子瞧见窗户半掩着,不由地往里望了一眼。   这一望不打紧,她顿时呆愣在原地。   只见平日里穿着打扮极端庄的兰子姐姐身上只着了一件露出大半个雪白胸脯子的胭脂色齐胸襦裙,正面色潮红地跨坐在陈壁安的腿上。   这件衣裳她也买了,穿了一次就被先生给骂了。   后来又穿了一次,又被先生咬了。   此刻兰子姐姐穿了那样的衣裳,也被陈壁安咬了。   不过先生咬的是她的脖子,陈壁安咬的是她的唇。   桃夭也不懂两人这样咬来咬去有什么趣味,只瞧着陈壁安的手已经滑到兰子姐姐衣襟里去了,而兰子姐姐像是很舒服似的阖着眼眸微微喘息,伸手解着他的衣袍。   桃夭蓦地想起晌午时兰子姐姐提到“手”跟“嘴”的事儿,不知为何脸滚烫起来。   正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陈壁安突然朝她这边望来。   她吓得立刻矮下身子贴着墙根离了窗子。待到回到客房后,她赶紧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出来了。   难道兰子姐姐说的用手跟嘴就是这个意思吗?   许是她在被窝里闷了太久,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天色都暗了。   她赶紧起床,一开门就见赵淑兰同张氏坐在院子里逗孩子玩儿。二人一见她起床,笑眯眯同她打招呼。   桃夭看着穿戴整齐的赵淑兰,不知怎么又想到那屋瞧见的情景,脸不自觉红了。   赵淑兰问:“怎么了这是?”   桃夭连忙摇摇头,装作无事走过去,与她们一块逗弄着孩子,目光却总是瞟向赵淑兰涂了胭脂的唇上。看来看去,也没瞧见见有牙齿印,心想陈壁安定是十分心疼兰子姐姐,所以才没有用牙齿咬。   不像先生,一点儿都不晓得怜香惜玉!   想起谢珩,她又不自觉抬头看看天,心想都这么晚了,也不知先生在做什么。   实在不行,她就拿了票回去再问问他要不要去听戏,总不好丢他一个人在家里。   思及此,她就坐不住了,同赵淑兰说了一下。   赵淑兰见她魂不守舍,也不留她,亲自将她送出门去。   才到门口,桃夭就瞧见陈壁安同一身形颀长,清风朗月的青袍郎君从衙门口走出来。   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昨夜赔给自己糕点的郎君,忍不住问:“那个郎君是姐夫的朋友吗?”   赵淑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是你姐夫的故交,就是金陵沈家那个沈二郎。”   “竟然是他!”桃夭微微有些震惊。   金陵沈家那个精才绝艳,十七岁时连中三元的沈家二郎沈时,整个江南道无人不晓,就连莲生哥哥对他都是赞不绝口的。   据说他本是状元的,但是那届的前三甲里另外两个年纪都大了,是以太子殿下钦点了他做探花郎。   赵淑兰不知道她已经见过对方,道:“他打马游街那日我刚好也在长安,那日的盛况空前未见。全长安不晓得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朝骑在马上一袭红袍,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掷花,就连当朝最受圣人宠爱的安乐殿下也亲自送了一只芍药给他。”   桃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地又朝一袭青袍,如同朗月入怀一般的谦谦君子看了一眼,却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她立刻低下头来,又听赵淑兰低声道:“听你姐夫说太子殿下当时有意重用他,可恰逢沈家太夫人去世。他如今丁忧已有三年,怕是很快要回长安。眼下你姐夫在户部候补了一个闲差,恐怕明年就要回去。”   桃夭一听她明年要回长安,心里头有些不舍得。   赵淑兰说起这个,眼圈也微微有些红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见城里的灯已经次序亮起来了,这才告辞。   赵淑兰要叫人送她,桃夭想着客栈就在隔壁街,不想麻烦她,道:“这么近,我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这几日灯会,县令怕出乱子,早晚都安排人巡街。   赵淑兰也不勉强她,只叫她晚上别错过看戏的时间,“他若真不来,你就一个人来,知道吗?”   桃夭笑,“你放心,我一定会去的。”   告别赵淑兰,桃夭顺着街道往客栈方向走。   这时夜幕早已降临,满城的花灯已全部点亮。街上上头戴脸谱,手提花灯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朝着西街护城河放花灯去了。   对县城也不熟路,再加上人实在太多,本就方向感极差的桃夭混在熙攘的人群里更加没了方向,被人群挤着不断向前走。   她心里着急,见旁边一空出来的花灯摊位,赶紧挤了过去,谁知这时一不小心被人拌了一脚,眼见着就要摔倒,突然被人扶了一把。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一回头竟然瞧见一个脸上带着牛郎面具,一袭青袍的郎君。   她呆呆望着那人,突然想到两年前她最后一次同宋莲生来城里逛灯会,也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被人给冲散了。   她急得在原地大哭,一回头便瞧见一袭青衣的宋莲生站在万千花灯前望着她笑。   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生了他的气。   气他这样逗她。   气他突然这样消失不见。   也就是那次,他告诉她,这世间的人总是要散的。   “人来由他来,人去也由他去,夭夭千万莫要为此难过。若是有缘,下辈子自会再见。”   一滴泪从眼眶滑落。   桃夭望着眼前的青袍郎君,不由自主抬起手臂摘了他脸上的脸谱。   脸谱下是一张眉目清隽的面孔。   不是莲生哥哥。   桃夭心想她与莲生哥哥的这辈子其实早已经过完了,若是要见,怎么都得等下辈子。   不过没关系,她一点儿也不急。   岁月这样漫长,待她过完这辈子,将来遇见要好好说与他听。   她会告诉他,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不仅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好夫君,还生了可爱的小宝宝,过得很好很好的。   沈时看着眼前突然之间泪流满面的少女有些无措,想要替她揩去眼泪,她已经自己用衣袖抹干净,道了一声“多谢”。   沈时温和一笑,“这么巧,又撞上了。”   莲生哥哥都夸过的人定不是坏人。   桃夭抿了抿唇,“确实巧。”   沈时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一个人出来逛灯会?”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出来逛灯会,我是迷了路,被一路挤到这里来。”   他又笑了。   他是在笑话她吗?   桃夭微微低下头去,“那,那我先走了。”   他问:“你知道路回去了?”   桃夭楞了一下,环顾四周,瞧着陌生的街道,连来时的路都不记得了。   他道:“若是不介意,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桃夭连忙摇头,“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时道:“你方才不是在衙门口瞧见我了。难不成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桃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先生就要等急了。   他将一盏兔子花灯递给她,嘴角微微上扬,“方才猜灯谜送的。不知小娘子介不介意我借花献佛?”   *   客栈内。   谢珩看了一眼桌上新买的却已经凉透了的糕点,问:“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齐云知道他其实是在担心出去一日还没回来的小寡妇,也不敢胡说八道,道:“不如微臣去找找?”   谢珩冷冷道:“找她做什么,难道她自己不晓得回来?”   齐云问:“那,殿下要先用饭吗?”小寡妇不回来,他也不吃饭,就这么一直干等着。   谢珩摇摇头,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去找她回来吧。”   齐云松了一口气,正要出门去寻人,又听他道:“算了,还是孤亲自去找。”   街道上到处都是手提花灯,戴着各色脸谱的人。   谢珩一路走去,目光不断的扫过两侧的花灯与各种新奇的玩意。   小寡妇见着什么都喜欢,指不定被两侧的小玩意绊住眼睛才回来这样晚。   行至那间点心铺子时,他想起下午买的早已经凉了,便叫齐云又重新买了一份回来。   齐云才走不久,他瞧见迎面走来一个着淡绿色窄袖襦裙,身段窈窕的女子。   正是久久未归的小寡妇。   谢珩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去,正要叫她,却瞧见她身旁还有一身形颀长,脸上带着牛郎面具的青袍郎君。两人似关系很好,边走边说着话,快要靠近时,小寡妇突然在一处卖脸谱的摊位前停下挑选脸谱,每戴上一个都要去看那青衣郎君。   谢珩不用听都知道她必定不知羞的问那青衣郎君她美不美。   那郎君不知同她说什么,她捧着脸谱仰头看着他笑,两侧酒窝若隐若现,乖巧又可爱。   这个小寡妇果然是一点心机都没有,同谁都这样好,见谁都要这样笑!   这时直到买完糕点的齐云回来,顺着谢珩的视线望去,喜道:“那不就是主子的义妹吗?”话说,她身旁那个青衣郎君是谁啊?”   他下意识觑了一眼谢珩,见他面容阴沉,薄唇紧抿,正要开口,突然听到他问:“那个人生得很好看吗?”   齐云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虽戴着面具瞧不大真切,不过身形到颀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颇具有大家风范,瞧着应是个世家子弟……”   一旁的齐悦瞟了一眼越听面色越阴沉的谢珩,冷冷打断他,“这天底下的男子自然都不及主子万分之一。”   齐云立刻住了口,小心翼翼觑了谢珩一眼。   谢珩轻轻按了按眉心,“你去问问她还要不要回去!”   一旁的齐悦拉着齐云朝着桃夭走去。   走远了,齐悦低声骂道:“你这个笨蛋真是记吃不记打!你几时见过殿下关心过一个男子的容貌,难道没瞧出来殿下是吃醋了么!”   这世上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子在一个女子面前自然也是一样的。   齐云惊讶。   他不是都在帮人家选赘婿吗?   这是吃哪门子的醋?   不远处,才挑好脸谱的桃夭瞧见齐云跟齐悦,惊喜,“齐大哥,你们也出来看灯会了?”说着往他们身后望去,却并没瞧见谢珩,眼神里流露出失望。   看来先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她看灯会的。   齐云指了指谢珩所在的方向,“主子正在那儿等娘子。”   “先生也来了!”桃夭闻言眼神亮了亮,给了钱拿着手里的脸谱就顺着齐云指的方向走去。   被晾在原地的沈时只眼望去,身形窈窕的少女提着裙裾急急穿往来的人群,迫不及待朝着自己的夫君走去。   他欲要瞧清楚她的夫君生得什么模样,可人实在太多,只瞧着她已经止住脚步,想来是已经见到自己的夫君。   倘若真是她……   一瞬间,他眼底浮现出无限落寞来。   远处。   桃夭见谢珩薄唇紧抿,一言不发,知道定是自己回来晚了他不高兴,赶紧把手里新买的脸谱递过去哄他,“送给先生的!”   谢珩想起那青衣郎君戴着的牛郎脸谱,又看看她递过来的猪八戒,正要说拒绝,她已经替他戴上。   谢珩要摘,只见她扬了扬手里的脸谱,笑,“我买的是一对,先生喜欢吗?”   谢珩瞧着她手里的“猪八戒”,手收了回来,不动声色问:“约了人逛灯会?”   说这话的时候,睨了一眼正朝他们二人走来的“牛郎”。   她突然弯腰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原来昨晚非要给我买糕点的郎君竟然是沈家那个出了名的探花郎。”   沈探花?   谢珩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眉目清隽的少年郎。   他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才见人家一面就念念不忘,背着他同人逛灯会,原来是那个出了名的探花郎沈时。   这时沈时已经走到他二人面前,目光落在坐在轮椅上的谢珩身上。   见他衣着虽质朴,脸上虽戴着一个极丑的脸谱,可周身贵气逼人,非一般人物。   他来万安县好几日,并不曾听说过万安县来了什么大人物,不动声色问桃夭,“这位就是小娘子要寻的人?”   桃夭生怕说“夫君”谢珩会不高兴,忙介绍,“他是我哥哥。”   她话音刚落,谢珩手里刚给她买的糕点捏得粉碎。   这个小寡妇,昨夜还赖在他怀里说想他想得睡不着,今日瞧见旁的男人就说他是“哥哥”,简直是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说:   「1」: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 第33章   吻   谢珩戴着脸谱, 桃夭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   她一脸希冀望着他,“哥哥是特地出来寻我一起逛灯会的吗?”   此刻已过酉时,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刻, 街上人头攒动, 比肩接踵, 无数颜色各异的花灯在人群里穿梭涌动着,汇集成一片片的灯海。   像是被人群自动隔离出来的谢珩并没有回答桃夭的话,而是望向灯海里格外瞩目的沈时, 声音低沉,“沈探花一个人出来逛灯会?”   沈时这时抬手摘了脸谱,露出一张眉目清隽的面孔。   来往有不少戴着“织女”脸谱的年轻女子朝他望来。   他的目光却停驻在桃夭脸上,温雅和煦一笑, “原本是一个人的。不过,也许很快就是两个人了。”   桃夭往他身后看了看,也只看到他的随从, 好奇,“沈探花有朋友过来了吗?”   沈时见她这样可爱傻气,眼底的笑意愈发深,“某今夜想邀请娘子一起赏灯会。”   大胤民风开风, 像这样的七夕灯会,出来玩的多是未婚男女, 有许多看对眼的便在这样一个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里私定终身, 成就一段佳话。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说, 惊讶, “是邀请我吗?”   沈时颔首, 把目光投向坐在轮椅的谢珩, “不知姑娘的兄长意下如何?”   不等桃夭回答, 戴着脸谱瞧不清楚表情的谢珩托腮望向她:“想去逛灯会?”   桃夭自然是想去逛灯会的。   她想要同他一起去西街的护城河看别人放花灯,然后再去东街的梨园听戏,最好听完戏再去吃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这里的云吞可好吃了。   说到吃的,她今晚还没有吃饭,肚子里有些饿。   她想了想又想,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从袖子里摸出赵淑兰取出的两张戏票递拿出来,“我想去梨园听戏。”   沈时这时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票,“这么巧,某也有那里的戏票。”   桃夭一巧果然是,位置还相隔不远,问:“是不是也是兰子姐姐送你的。”   “确实是陈夫人所赠。既然如,不如咱们一路逛过去,等到了,戏也开始了。”   沈时含笑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郎君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舍妹。”   他话音刚落,谢珩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个子极高,瞬间将原本在人群里十分瞩目的沈时压了半头。   一袭鸦青色圆领袍衫的郎君长身鹤立在万千灯火前,似将身后连成一片的辉煌灯海都比了下去,尽管见他戴了那样丑的脸谱,仍是有无数路过的“织女”为他停驻,甚至有些胆子大的女子直接摘了脸谱朝他望来,想要探了探那张“猪八戒”的脸谱下藏着怎样风华绝代的一张脸。   这样的先生以后好了之后恐怕人人见了都喜欢。   桃夭傻傻望着谢珩,直到他走到她面前才回来神来。   她那双腿不良于行的赘婿竟然已经能够走路了!   桃夭目光落在他腿上,正欲开口,他问道:“你想同他去看灯会?”   桃夭摇头,“并没有。”   谢珩睨了一眼沈时,“沈探花也听到了,她不愿意。”   沈时道:“既如此,那就不打扰了。”   送去金陵的信想必过些日子就到了,待许凤州来了,自然会知晓眼前这个与她生得七八分相似的小娘子到底是不是她。   桃夭忙道:“方才真是麻烦沈探花了。”   沈时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她敌意甚大的“兄长”,再次将那只兔子花灯递给她,“若真觉得麻烦,不如替我给它找个去处。”   桃夭不好再□□却,顺手接了过来,甜甜一笑,“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沈时冲谢珩微微颔首,领着随从向西街方向走去。   沈探花真是个好人!   直到人走远了,她收回视线,一抬脸便对上一对漆黑幽冷的狭长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粉颈微弯,小声道:“先生不是说不出来吗?”   谢珩压抑着怒气,“我若是不出来寻妹妹,妹妹是不是就要同一个才见了一次面,不过是面皮生得好看些的男人去看听戏?”   “我没有同他去听戏。”桃夭将票递给谢珩,“先生要不要同我去听戏?”   谢珩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戏票,“不去。”   她迟疑,“那我自己一个人去了?”   谢珩沉默片刻,“非去不可?”   她颔首,“非去不可。”这出戏今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看。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好,那你去吧。”   桃夭见他这样说,转身便朝着梨园方向去了。   谢珩没想都她竟真这样走了,盯着那抹愈来愈远的纤细背影,面色越发难看。   齐云低声道:“微臣去追姑娘回来?”   “叫她去,这样不听话留着做什么!”   腿早已支撑不住的谢珩坐回轮椅,搭在椅子上的指骨收紧,白皙的手背爆出青筋来。   如今脾气愈发大了,说一两句就要走,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以后回去长安若是受了气,她是不是立刻就要收拾东西回江南!   齐云哪里见过他发过这样大的火,瞟了一眼自家兄长。   齐悦示意他赶紧去追。   齐云这才敢追上去。   半晌,冷静下来的谢珩轻轻按压着眉心,瞥了一眼齐悦,“有什么话直说。”   齐悦斟酌片刻,道:“娘子始终年纪太小,见过的坏人不多,不晓得主子是在担心她被人骗了。不过女孩子都喜欢听好听话,喜欢旁人哄着。”   谢珩闻言没作声。   约过了两刻钟,满头大汗的齐云折返回来。   谢珩望他身后看了一眼,皱眉:“她呢?”   齐云为难,“她不肯回来。要不,主子您去劝劝?”那小寡妇平日里瞧着乖巧温顺,可没想到这样倔强,任凭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齐悦道:“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也去听戏?”   谢珩思虑片刻,“再去点心铺子买一份点心回来,孤饿了。”   齐云心想他都不吃点心,必定是买给那小寡妇吃,可这话哪里敢说,只好又去排队买点心。   齐悦见自家殿下不断朝西街张望,显然心早就飞去梨园,劝道:“不若我们先过去梨园,万一去晚了恐怕戏都开始了。”   谢珩矜持颔首,“也好。”   *   万安县的梨园是在城西,虽不大,但是格局却是照着长安的教坊司照着仿建的,看起来也算气派。   戏票提前三日都已经卖完,齐悦在门口守了约两刻钟,才从一个等不到相好的男子手中以将近十倍的价格买了一张戏票。   他正欲推谢珩进去,谢珩却从轮椅上站起来。   齐悦道:“您这样无事吧?”   谢珩道:“无妨。”   齐悦晓得他的心思,遂不再劝。   台上的戏早已经开场,扮演张生的小生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   谢珩一眼就看见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处戴着脸谱听戏的小寡妇,见她身边没有旁人,面色稍霁,问:“你觉得怎样才能哄人高兴?”   不待齐悦说话,他道:“你去替孤办件事。”   *   交代完事情,谢珩从后面绕到桃夭身旁坐下。   台上唱的是王实甫的《西厢记》里头的第一折 。   谢珩甚少听戏,也只有在重要宴会,或是陪着母亲同妹妹听过那么一两出。   他跟着听了一会儿,见小寡妇不同他说话,以为她还生气,一转脸突然瞧见脸谱下露出的一截莹润洁白的下巴正在滴水。   这时台上的张生正期期艾艾唱到:“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1】   台下的小寡妇跟着低声吟唱,“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从前最不爱这些缠绵戏词的谢珩不知怎么就被她哀戚的唱腔勾了心肠,抬手摘了她的脸谱,果然瞧见眼泪大颗大颗从她泛红的眼眶里滚出来,顺着洁白的面颊滑落到下巴,一滴一滴,滴落在前襟。   她回过神来,看他一眼,声音低哑,“先生不是回去了吗?”   谢珩没有回答,替她擦干眼泪,问:“饿不饿?”   “饿。”滚烫的泪又顺着她泪点斑斑的脸颊滚落,好似都擦不完似的。   谢珩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现在那样爱哭?”   “戏唱得太好了。”她吸了吸鼻子。   他睨了一眼台上扮演张生的小生,“哪里就好,唱腔着实一般,你若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听更好的。”   桃夭“嗯”了一声,把温热柔软的脸颊埋近他的掌心,“我今天下午不是故意回去那么迟,可我迷了路怎么都回不去。沈探花说要送我回去,我原本是不肯的,可我怕先生等急了。”   “我知道了,”谢珩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我们回去吃饭吧。”   她在一片纷杂的掌声里应了声“好。”   *   回到客栈已经是戌时三刻,提前回来的齐云已经叫人在屋里摆好了饭。   桃夭见谢珩面前也搁着饭,问:“先生用饭了吗?”   齐云正要说主子为等她一直没有用饭,谢珩已经开了口,“已经用过了,再陪你用些。”   齐云神色复杂看他一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不疑有它的桃夭饿极了,很快吃完一碗饭,还要添饭时被谢珩拦住。   他道:“吃那么饱待会儿就不可以吃糕点了。”   “都放了一日,定坏了。”桃夭一脸可惜望着桌上的糕点,“先生也真是的,早知道我早上吃完,这样就不浪费了。”   他已经递了个一块容易克化的红豆糕到她嘴边,“吃东西吧。”   桃夭想着都坏了,勉为其难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亮了亮,“热的,先生特地买来给我吃的?”   谢珩一本正经,“方才进去找你之前,有几个走路不长眼的美貌小娘子非要撞过来。撞完之后,不仅赔了糕点,还赔了花灯。”   “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情?还好几个美貌的小娘子撞过来,”桃夭瘪瘪嘴,随即又想到方才灯会时好几个女子瞧见他都走不动道了,又觉得是真的,半信半疑,“那花灯在哪儿,先生拿给我看看?”   一定没有!   他一定是在骗人!   谢珩道:“吃完糕点就给你看。”   桃夭三两口就解决了两三块红豆糕,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水,急道:“在哪儿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要是没有,她一定要笑话他!   他睨她一眼,“真要看?”   桃夭重重点头,补充,“先生若是骗人就是小狗。”   这时屋外响起三声敲门声,却并没有人说话。   桃夭有些疑惑,谢珩已经拉着她站起来,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向屋外走去。   “这么神秘吗?”桃夭只觉得眼睛痒痒的,忍不住笑,“先生定是骗我的!”   他不作声,一直到出了屋子,耳边才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可以睁开眼睛了。”   桃夭缓缓睁开眼,只见天上无数的孔明灯漂浮在天上,与院子里颜色各异的花灯一起倒映入在她的眼里成了盛景。   她呆呆伫立在那儿,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谢珩见她泪盈于睫,皱眉,“怎么好端端又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这些花灯是先生送我的吗?”   先生这样好,以后他走了她要怎么办?   谢珩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干泪,道:“都说是那美貌的小娘子撞了我以后非要赔给我,我不过是借花献佛拿送妹妹。”   桃夭道:“你怎这样小气!”明明是他不喜欢自己说他是夫君。   谢珩脱口而出,“我就是这样小气。”   话才出口,见小寡妇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轻咳一声,解释,“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去问你的齐大哥是不是旁人送的。”说这话时,睨了一眼还在点孔明灯的齐云。   齐云手一哆嗦,差点没把一整个孔明灯给点了。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主子这样小心眼?   他心想嘴上说得好听是义妹,可谁家义兄会在七夕节这样特殊的日子拦着自己的义妹不让她出去同旁的男子玩?   又特地送这样一院子的花灯哄她高兴?   说不动怀里都还揣着小娃娃……   他一边腹诽一边点灯,直到点完最后一盏灯后准备回屋子,临回去前忍不住朝院子里正在赏灯的两人看了一眼,不禁怔住。   齐悦见他呆愣在原地,低声呵斥,“还不走,你想在这儿做孔明灯?还是等着待会儿主子恼羞来骂你?”   果然,他话音刚落,主子的眼刀子已经甩过来了。   他立刻回了屋子。直到门关上,他这道:“哥,你都瞧见了吧?”   那个小寡妇竟然踮起脚尖在主子脸上亲了一口!   这,这真的是义妹?   这下打死他都不信!   院子里。   谢珩见人都走了,捂着灼热滚烫的脸颊,恼羞,“你怎如此不知羞,你瞧见哪家妹妹这样亲自己的哥哥,成何体统!”   桃夭微微低下头,扣弄着指尖,小声道:“我就是瞧见先生生得实在好看,就忍不住亲了一口。”说罢,拿眼角偷偷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较女子还要艳红的唇上,不由自主想起白日里瞧见的事儿。   先生总这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用手跟嘴帮他的缘故?   要不,她今晚也帮一帮他,说不定他高兴了呢?   谢珩见她眼神鬼祟,微眯着眼眸,“你心底又在打什么坏注意?”   桃夭连忙摇头,“没有,我在想先生的腿是不是还很疼,我回去帮先生揉一揉吧?”   他望了一眼天空冉冉升起的无数孔明灯,问:“不看灯了?”   桃夭摸着自己的心口,“我记在这里了。”顿了顿,生怕谢珩不相信似的,一脸郑重竖起三根手指发誓,“先生,我会永远都记着先生今晚送我的灯。”   谢珩“嗯”了一声,一脸矜持,“你高兴就好。”   桃夭笑眯眯抱着他的胳膊回了屋子。待她替他脱了靴袜,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腿微微肿起来了,不由地心疼,“先生也真是的,好端端为何要走路?”是不是想向来看花灯的“织女”们显摆他生得好?   一定是这样!   倚靠在床头正在看佛经的谢珩漫不经心道:“坐久了腿有些麻。”   “很麻吗?”桃夭踞坐在一旁轻轻替他揉捏着。   她推拿的手法极好,慢慢地腿没那么疼了。   原本正在看佛经的谢珩被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揉揉得心烦意乱,书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不由地瞥了她一眼。   她不知何时脱了外衣,里头就穿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绛色齐胸襦裙,叫人的目光都无处着落。偏她丝毫未察觉似的俯着身子替他卖力的按着腿。   如今是夏季,屋子里本就热,她这样卖力,雪白修长的脖颈渗出淋漓香汗来。   他着了火的眸子随着那几滴香汗滑入深深的沟壑中,喉咙发紧,喉结不自觉滚动,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哑着嗓子道;“以后不许穿这件衣裳。”   桃夭停了手,问:“这件衣裳不好看吗?”   “不好看。”谢珩想了想,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同我说,我叫人带你去买,总之以后都不许穿这件衣裳。”   揉累了的桃夭躺在他肩上,问:“先生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总之能养得起你,”谢珩见她压在自己胳膊上,欲发心燥,从床上坐起来,“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桃夭正想要同他说自己不去长安,谁知他连轮椅都没有坐便出了门。   她只好先起来换了衣裳,打算等他回来再同他说一说自己不会去长安。   只是也不知怎么了,小腹总是有些不舒服。   她又从床上起来,洗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桃子。   桃子快吃完时,门开了,裹着一身水气的谢珩回来了,屋子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桃夭呆呆望着眼前轻衣薄杉,乌发微湿的俊美郎君一时没有移开眼,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晌午时看到的情景,耳根子也开始发烫。   他洁白的指腹抹过红唇,挑眉,“你总盯着我瞧什么?有脏东西?”   桃夭立刻收回视线,问:“先生去洗澡了?”   他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怎么不睡,等我?”   她洗了一个桃子递给他,“吃吗?”   话音才落,被他用大手勾着脖颈低下头,瞬间贴上一个微凉的额头。   “你病了吗?”他捏捏她的脸颊,“脸怎么这么红,还是天气太热?”   桃夭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结实肌肉,脸更加热了,“我肚子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了?”谢珩以为她胃疼,手搁在她胃部,“是不是吃桃子撑着了?”   她捉着他的手搁在自己小腹上,“这里很酸。”   不等谢珩作答,她眼睫轻颤,小声询问:“先生,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日日钻你被窝的缘故?”   一定是这样!   不能再钻了,还是用用兰子姐姐教她的办法吧!   谢珩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桃夭怕说出来又要挨他的骂,试探性坐在他腿上,两条胳膊也圈在她脖颈上。   他伸手推开她,“说事就说事,站好!”   这事儿站着就不好说了!   她委婉一些,“我今日学到一些好玩的东西,先生想不想知道?”   谢珩心生警惕,“学了什么?跟谁学的?”   她咬了咬唇,“先生先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谢珩微眯着眼眸盯着她看了片刻,闭上眼睛,提醒她,“你若是敢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看我待会儿不收拾——”   他话音未落,小寡妇突然堵住他的唇,用沾了桃子甜香的温热舌尖小心翼翼轻舔着他的唇。 第34章   宝宝没了!   先生的唇好软。   可这样舔着舔着似乎也没什么趣味, 桃夭正打算咬一口试试,一条湿热的舌突然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含住她的舌头。   她吓得要跑, 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牢牢地扣住后脑勺不让动。   平日里总骂她“不成体统”的先生像是恨不得吃了她, 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腰身摸来摸去, 甚至还捏了她一下。   她心跳越来越快,就连脊椎骨也酥酥麻麻痒起来,想起还要用“手”, 伸出小手去解他的衣裳,可手才摸到他的领口,突然被他一把捉住。   气喘吁吁的桃夭茫然睁开雾蒙蒙的眼眸,却见平日里冷心冷面的先生面颊绯红, 眼神也湿漉漉,格外招人疼。   她还想再亲亲他,他却已经推开她站了起来, 背对着她,声音嘶哑,“谁叫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成何体统……”   桃夭摸着被他亲得有些疼的唇, 抱怨,“我不过就是想要亲亲先生, 也没像先生似的这样吃旁人口水舌头。”先生平常那么讲究的一个人也变得不讲究起来。   顿了顿, 又小声哼唧, “还摸我!”   她平时自己都不好意思摸。   谢珩身子一僵, “你先睡, 不用等我。”说着便要出门去。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 急问:“你是不是要出去偷吃?”   谢珩回过头来, 目光落在她被他吻得微微有些肿的唇上,喉结不自觉滚动,“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兰子姐姐说我现在有了宝宝就不能再钻先生被窝,还说……”她偷偷瞟了一眼谢珩的唇,“还说若是先生想得厉害叫我用手跟嘴帮帮先生,总之先生这种时候不能出去偷吃!”   谢珩征愣片刻,随即板着脸将她扛在肩上大步向床榻走去。   桃夭正欲问他做什么,他已经把她搁在床上用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恶狠狠盯着她,“以后,自己睡!”说罢头也不回离了屋子。   先生一定要出去“偷吃”了!   桃夭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偷偷跟上去想要看看先生大半夜出去“偷吃”什么,却见他人已经到了院子井边,正打水。   这,这是出来“偷”水吃了?屋子里不是有烧好的水吗?   桃夭惊讶不已,这时水已经打上来。   只听“哗啦”一声响,整桶水都浇到他身上去。   这,这不冷吗?   桃夭打量着院子里衣衫尽湿的男人,心想先生不仅脸生得比别人好看,就连身子也比旁人健硕结实些。   不过再怎么结实,也不能大半夜用井水洗澡啊。   只见他连浇了两桶水似乎才觉得自己干净了,然后直接进了旁边齐云的屋子。   直到那扇门关上,桃夭站在窗前仰望着漆黑的星空上悬浮着的孔明灯,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她怎么这样笨,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搞砸了!   难怪先生宁可跟他的随从睡,也不肯同她睡!   *   正在睡觉的齐云被突然闯入屋子里浑身湿淋淋的谢珩吓了一跳。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向谢珩行礼,被他拦住。   谢珩将湿漉漉的外衣脱到一旁,道:“花名册写好了吗?拿来。”   齐云不明白临睡前还在院子里哄人高兴的殿下为何要在大半夜给人选赘婿,亦不敢多问,掌了灯以后匆匆去了隔壁兄长住的屋子,再回来时手里拿着花名册,身后跟着刚刚睡醒的齐悦。   齐悦愣了一下,道:“微臣去叫娘子送件衣裳过来?”   谢珩摇头,“花名册呢?”   齐云赶紧把手里的花名册呈上去。   谢珩没有接,揉捏着眉心,微阖眼眸,“念。”   齐云道:“户部刘尚书家的三郎君,年十八,人生得十分俊秀,微臣觉得还不错。”   谢珩皱眉,“好什么好,还未成婚就闹出妾生子的丑闻来,轻浮放浪!”   齐云问:“那就去年刚刚上任的大理寺卿?他人十分正直,且生得也不错。”   谢珩摇头,“他成日里板着脸,一开口不是尸体就是刑律,孤每回早朝看着他心里都渗得慌,她年纪那样小,到时候再被他吓坏了!”   齐云只好道:“那不如,礼部秦侍郎家的五郎君,他为人出了名的和气好说话。”   “不行!秦五郎不够聪明,”谢珩否决,“她本就憨傻,长安是什么地方,选了他岂不是两夫妻都要给人欺负?”   齐云又念了几个,可谢珩总觉得可不是这不好,那不好,没有一个是十分满意的,后来索性自己拿着花名册勾选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的虫鸣还一阵比一阵高,吵得人心烦意躁。   勾着勾着,看谁都觉得厌烦,谢珩“啪”的一声把笔拍在案几上。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要管起一个寡妇的婚嫁来,传出去成何体统!   原本垂手侧立在一旁打瞌睡的齐云被振醒,条件反射道:“不如沈家那个被殿下钦点为探花郎的沈二郎,殿下不是夸他便是安乐殿下也配得……”   说着说着见殿下阴侧侧的眼神如同刀子一样甩过来,立刻把话咽回去。   一直沉默的齐悦道:“娘子还这样小,不如先带回东宫养个一两年再做打算。若是到时候娘子有合心意的,殿下再赐婚也不迟。”   谢珩面色稍霁,“如此也好。她总归年纪小,什么也不懂。”   他把花名册递给齐悦,“将孤勾出来的那几个小像画出来。”   齐悦道了一声“诺”,见天都快亮了,道:“那微臣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说罢便拉着齐云一同回了隔壁屋子。   门才关上,齐云小声抱怨:“你瞧瞧那些人选,都是长安贵族中的人尖,哪个挑出来配不上一个乡野寡妇!可殿下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比自己选太子妃还要上心,我好容易提出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立刻就不高兴了。我就是不明白殿下明明就看上人家,为何还非要虚情假意为人家选夫婿!”   齐悦反问:“你觉得做一个被殿下庇佑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郡主,同做殿下诸多侍妾中的其中一个,哪个更好?”   “自然是郡主更好!”齐云想都不想,“有殿下护着,全长安都可以横行霸道!”说罢,恍然大悟,“你是说殿下舍不得她做侍妾?”   齐悦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都说侯门似海,更何况是东宫。且不说她是个寡妇,凭她的身份做奉仪都抬举她。她又生得这么扎眼,主子偏爱,她遭人嫉恨,主子若是疏远她,旁人更要加害她。主子要费多少心思才能护她周全。论起来自然是郡主更加省心。若是想了,便去看一看。即便是像现在这样体贴体贴,她的夫婿又敢说什么话不成?”   当初那个江贵妃不也是如此,一开始圣人当妹妹宠着。先是封了郡主,后又给她寻了卫家那样显赫人家的嫡子做夫婿,甚至还给他封了爵位。   成了婚以后圣人也是这样打着哥哥的名义时常去看望,可江贵妃嫁入卫家不到八个月就生了卫九郎。外头都说是圣人的种,自觉颜面尽失的卫侯爷很快卧床不起,不过几年的功夫人就没了。   卫侯爷死后没多久,圣人以替太后祈福的名义将江贵妃送入尼姑庵。等圣人把江贵妃迎进宫里时,她的肚子都遮不住了,不到半年便生下一个皇子。   这还不是最荒唐的,圣人竟然还封了卫九郎做了靖王,简直是在变相昭告天下他给卫侯爷戴了绿帽。   不等齐云说话,他又道:“也或许是殿下的喜欢还不够到那种不顾一切的,连脸面都不要的喜欢。”   全天下的人都在背地里人骂圣人厚颜无耻,贵妃惑乱朝纲,可那又如何,贵妃盛宠,无人能及。   齐云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惊讶,“殿下该不会以后也走上圣人的老路吧?”   齐悦道:“那也得看那个小寡妇是不是江贵妃。”   若真是,最恨江贵妃的皇后殿下岂能留她性命。   *   也不知是不是身旁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桃夭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入睡。再次醒来时,屋外早已天光大亮。   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推开窗就瞧见院子里的金桂树下坐着一个一袭鸦青色圆领袍杉,生得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先生又坐回轮椅了!   也不知怎的,桃夭一瞧见他身下的轮椅顿时高兴起来。   这时他也瞧见她了,神色淡淡扫了一眼,“洗漱完出来吃东西。”   桃夭“嗯”了一声,赶紧洗漱完换好衣裳。   吃早饭时,桃夭总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拿眼角偷偷打量着谢珩。   他面色看起来不是太好,眼下也一圈乌青。   他也昨晚没睡好吗?既如此,为何不回来?   谢珩抬眸看她一眼,“总瞧我作什么?”   桃夭连忙摇头,赶紧吞了一大口粥,谁知才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着嘴出了屋子,顷刻间院子里传来她干呕的声音。   正在院子里晨练的齐光瞪大了眼睛。   如果他没猜错,这是女子的孕早期反应吧?   屋子里听到动静的谢珩看了一眼桃夭只吃了一半的粥,也跟了出去。   已经干呕完的桃夭漱了口,道:“我先出去看铺子。”   谢珩道:“不是不舒服,哪里都不要去。”   “没有不舒服,”桃夭羞涩一笑,摸了摸小腹,“她们说刚开始都会这样,等过几个月就好了。”   谢珩扶额好一会儿没言语。   直到桃夭非要出门,他才道:“你这种情况也不能太过操劳,让齐云去找。”   先生这是终于承认了她肚子里的宝宝了吗?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扣弄着手指,声若蚊蝇,“其实,其实也还好啦。先生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绝不在外面逗留。”   “那也不行!”谢珩瞥了一眼廊下嘴巴都快要合不上了的齐云,“你去。替娘子好好找。”   回过神来的齐云立刻答应下来。   桃夭心想这样也好,总不至于为找铺子累坏了肚子里的宝宝。   思及此,她温顺乖巧地点点头,“那就麻烦齐大哥了。”   齐云一听到“齐大哥”三个字就觉得背后如同芒刺,赶紧道:“娘子还是叫我齐云吧。”   桃夭也不与他争,同他详细交代了几句自己想要找的店铺位置以及能够付得起的租金后,又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谢珩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先回去去躺躺,待我同他们交代几句后就回去看你。”   桃夭又乖乖点点头,这才扶着纤细的腰身满满踱步回了屋子。   齐光看得眼睛都直了,怎么都觉得那看起来尚且稚嫩的小寡妇身上像是一层笼着母性的光辉。   他偷偷觑了一眼自家殿下,瞧他板着脸的模样,显然不怎么高兴这个孩子。   待三人回了屋子,齐云询问:“那微臣要不要出去找铺子了?”他怎么都觉得这小寡妇丝毫没有要同殿下走的意思。   谢珩没作声,扶额不知在想什么。   齐悦道:“如今城中还在闹七夕,店铺老板恐怕要坐地起价,不如先去找一座干净的小院先住着。毕竟客栈里人多嘴杂,总这么住着也不好。”   半晌,谢珩道:“去吧。齐悦留下。”   齐云得了命令便出门去。才到门口,听见屋里的谢珩道:“你去回春堂包帮她买一副药。她怕苦,再买些蜜饯果脯回来。”   齐云心头一震。   殿下该不会是要对小寡妇肚子里的孩子下毒手?   *   桃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总觉得小腹酸疼,实在睡不着,想起要送给谢珩的簪子还没有做好,便取出那截小叶紫檀木与雕刻的工具来。   那小叶紫檀木的木质极硬,她一时失了手,食指指腹划出一道一寸长的口子,渗出来的血珠子一会儿染红了白皙的手指,正要出去用水冲一冲,这时响起敲门声。   她赶紧将东西藏起来才去开门。   是谢珩。   他瞧她手上都是血,皱眉,“怎么了?”   “割伤了。”她递到他面前。   “怎么那么不小心?还疼不疼?”   谢珩颇为心疼地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轻轻吸吮着。   桃夭不由自主想起昨夜被他咬舌头的情景,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只觉得被他吸吮的手指叶酥酥麻麻痒起来。   直到谢珩将她的手指拿帕子包好,她才回过神来,小声问:“先生是不是以后都不同我睡了?”   谢珩神色一僵,轻咳一声,“如今天气热了,挤在一处不舒服。”   桃夭闻言沉默片刻,扶着腰身躺回到床上,拿纤细的背部对着他,活脱脱是一个闹了别扭的小媳妇儿。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哄她,忍不住转过脸来,见谢珩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叠画。   她年纪小,好奇心重,不等人哄就起床走过去,“先生看什么?”   “画像。”   他将几张画像摊开在她面前,“你觉得哪个生得最好?”   桃夭顺手翻了翻,将压在最后一张的男子画像抽出来,惊讶,“竟然还有沈探花的画像!先生,你画这些做什么?”   谢珩见那么多画像她看都没看一眼,偏偏将沈时的画像抽出来,问:“你喜欢他?”   先生又来了!   这次决定打死都不上当的桃夭连忙摇头,“没有喜欢。”   谢珩沉默半晌,道:“可以喜欢。这次我不骂你。”   桃夭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仍然坚持摇头,“不喜欢!”   谢珩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似的,问:“那你再看看其他的?”   “一定要看吗?我不想看。”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桃夭顺势坐到他怀里,圈着他的脖子,漆黑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貌美如花的赘婿,“主要他们都不及先生生得好看。”   “都说了不能喜欢我。”   谢珩偏过脸去,耳朵都红了,“还不赶紧站起来,成何体统!”   先生心中定然只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   桃夭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从他怀里站起来,细白柔软的手指摩挲着画像上沈时漂亮的桃花眼,随口道:“如果非要选,那就沈探花吧。”   谢珩闻言指骨收紧,白皙的手背爆出青筋来。   半晌,他收起那叠画像,“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桃夭见他走了,又接着雕刻木簪。   她要快一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最好是能在先生走之前把铺子的事儿也安排好,这样先生就不用再担心她。   这一晌午谢珩都没有再来找她,直到快傍晚时才出现。   桃夭正想要问问他去哪儿了,他先开了口,“收拾东西我们准备走了。”   桃夭喜道:“那么快就找到铺子了?”   谢珩没回答,只是催促,“快去,我在客栈门口等你。”   桃夭赶紧去收拾东西,等出来时见齐云站在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前,正要开口询问,他已经掀开车帘,“娘子请。”   这时一只洁白似玉的手递了出来。   桃夭的目光落在他虎口的牙印处,知道是谢珩,立刻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掌心,借力上了马车。   她才进去,一时没站稳,扑到谢珩怀里去,不等谢珩说话,她眨着漆黑眼眸,又问他,“先生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   谢珩“嗯”了一声,“尚可。”   “那就是很有钱!”桃夭笑。   今日仍是灯会,街上人多,马车行得并不快,约半个时辰才停下来。   桃夭急性子,马车才停稳就下了马车。可眼前的哪里是什么商铺,不过是一栋极雅致的二层小楼。   这时谢珩也已经下了马车。他并未坐轮椅,牵着桃夭一路上了二楼,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屋子里的装饰极雅致,床上用的都是上好的细纱制成的帐子,旁边的木施旁还挂着一套极华丽精致的绛色襦裙,就连妆奁台上都已经备好了各种各样的珠钗首饰与胭脂水粉。   桃夭惊喜,“这些都是先生送给我的吗?”   谢珩“嗯”了一声,“喜欢吗?”   桃夭忙不迭点头,“喜欢!”   谢珩倚在窗前打量着正拿着各色的首饰对镜照来照去,肤白若雪的小寡妇,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的父亲来。   他贯会拿金银珠宝,甚至连江南道御史这样重要的官职都可以拿来哄心爱的女人高兴。   他从前总是对此嗤之以鼻,如今瞧着小寡妇这样喜欢,竟比自己得了宝贝还要高兴。   如此一想,一颗心渐渐就冷下来。   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这时回眸一笑,“看来我家赘婿真得很有钱!”   越发放肆!   最忌讳这两个字的谢珩走上前去在她白嫩的脸上捏了一把,威胁她,“不许乱叫!”   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   桃夭捂着脸颊瞪他一眼,偷偷在心里叫了十几遍也算是给自己抱了仇。   她从一堆首饰里独独挑出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裆搁在白皙饱满的耳垂比了比,问:“先生帮我戴上试试?”   谢珩迟疑,她已经将耳裆塞到他手里,把白皙圆润的耳垂露给他,催促,“快些啊先生。”   谢珩一手捏着小小的耳裆,一手捏着她圆润饱满的白皙耳垂,对着耳洞比划了一下,尝试着穿进去,可不知怎么都穿不进去。   几次下来,仍是不得其法。   桃夭耳垂都有些发烫,问:“先生你到底会不会啊!”   不服气的谢珩睨她一眼,“我怎么不会,定是你耳洞自己长好了。”   “真的吗?”桃夭也有些不大确定起来。   莲生哥哥走后没多久,那对他送的耳裆怎么都找不到了。她并不是一个贪爱首饰的人,所以也就再也没有买过。   “要不先生再试最后一次?”   于是谢珩又试了最后一次。   这次倒是穿进去了,可是桃夭的耳朵眼又痒又疼,湿润的眼眸巴巴望着谢珩,“这样不舒服,先生快帮我吹一吹。。”   那粒小小的珍珠耳裆在桃夭已经红得滴血的耳垂上晃来晃去,晃得谢珩眼睛也有些晕。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正要帮她吹一吹,这时屋外响敲门声,说是可以用饭了。   谢珩立刻抬起头,平息了几息,才道:“总这样娇气成何体统!”   桃夭轻哼,“我肚子又疼了。”   谢珩转过脸来,道:“待会儿吃完饭吃了药就好了。”   桃夭本以为他随便说说,谁知饭后他真叫齐云端了一碗药过来。   她捂住鼻子摇头,“我肚子已经不疼了!”   他板着脸,“不疼了也要吃。”   桃夭不敢再说话,正想要叫他喂,他人已经走到屋外,显然是不打算理自己。   桃夭只好捏着鼻子,在齐云同情的眼神里把那碗药吃了进去。   吃完以后,谢珩把新买的蜜饯拿给她吃。   她神情蔫蔫,连最爱吃的甜食也没了胃口,捂着越发疼的肚子望着屋外刺眼的阳光。   谢珩见她面色不大好看,正欲询问,这时齐悦匆匆进来,看了一眼桃夭欲言又止。   桃夭知道他们必定有什么事情是不希望自己听见,只好抱着蜜饯回屋去了。   待见到她上了楼梯,谢珩才收回视线,问:“何事?”   齐悦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呈上去,道:“裴侍从寄来的信。”裴侍从是个聪明人,这几日他没送信回去,立刻猜出他已经寻到殿下。   谢珩展开信看了一眼,洁白的指骨轻轻叩击着桌子,道:“告诉裴侍从,孤不日回金陵。”   齐悦道:“那,可有具体的时间?”小寡妇明显没有要走的意思,想必殿下也瞧出来,所以才这样为难。   谢珩思虑片刻,不等开口,远远地瞧见满脸泪痕的小寡妇去而复还,猛地扑到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生,我宝宝没了!”   谢珩皱眉,“什么宝宝没了!”   齐云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小寡妇,见她身后果然洇出一大片血迹来,迅速瞟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看来殿下果然是下毒手了!   齐悦也一脸震惊。   他明明买的是治疗胃部胀气的药,怎会如此!   这时早已方寸大乱的谢珩将哭得快要晕厥的桃夭打横抱起来,厉声道:“愣着干嘛,还不去请大夫!” 第35章   先生要走?   桃夭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热流涌出体外, 心想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只搂着谢珩的脖颈呜呜呜地哭,把他的衣裳都哭湿了。   这会儿冷静下来的谢珩告诉她, “都说没有怀孕, 你不要胡思乱想。”   桃夭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哽咽,“都这种时候了先生还是不想承认!”   谢珩见她哭得眼睛都肿成核桃,也不好与她争, 安慰她,“以后你还会再有宝宝的。”   一听这话,她哭得更是要紧,“可先生都不肯同我睡, 我哪里还会有宝宝。”   谢珩无奈,“同你睡。”   她又把脸埋进他颈窝,抽噎, “那也来不及了,先生都要走了。”   谢珩闻言皱眉,“你不同我一起走?”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并没有回答, 搂着他抽噎得更大声,哭得他一颗心都要碎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由自主哼唱曲子给她听。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尤其是哼唱这样的催眠曲。   她听了果然安静许多, 抬起婆娑泪眼, 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怎么这样好听。”   谢珩摸摸她的头, “是幼时我乳母拿来哄我的。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桃夭有些不懂, “为什么你阿娘不哄你, 要你乳母哄你?”   不等谢珩说话,她又想起他阿娘那样严厉,定然待他不够亲近,大着胆子亲亲他的脸颊,“以后若是先生不舒服,我也来唱小曲儿哄哄你好不好?”   谢珩微怔,这次没有训斥她“不成体统”,将她抱得更紧些,亲亲她的额头,应了声“好。”   这时齐云带着大夫已经匆匆赶来。   桃夭一见大夫来了,捂着小腹道:“大夫快来救救我的宝宝!”   那大夫路上已经听闻是“吃了堕胎药小产”,眼下瞧着她身上都是血迹,心想都这样孩子哪里还保得住,赶紧上前去对谢珩道:“还请郎君先出去。”   谢珩本还想留下来,桃夭催促,“先生还不赶紧出去,兴许还有救!”   谢珩只好出了屋子。   等在屋外的齐云与齐悦见他浑身是血的出来,也都有些心惊。   齐云小心询问:“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儿吧?”   从不喜与人解释的谢珩闻言轻轻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孤从来都没有碰过她,她哪儿来的孩子!”   齐云有些错愕。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齐悦低声道:“殿下今日叫我买的是治疗胃胀气的药,娘子兴许是来了葵水。”   齐云闻言有些一言难尽。   这小寡妇不是已经成过亲吗?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能弄错?   这时门开了,大夫从屋子里出来询问:“家里有仆妇没有?”   齐云立刻道:“有一个。”   大夫道:“赶紧去请她帮着准备一些女子用的月事带。”说完又回了屋子。   有些不放心的谢珩跟了进去,见小寡妇正趴在床上,一见他来,咬着被角羞得满面通红。   谢珩收回视线,问:“如何?”   大夫笑道:“并没有小产。只是月事推迟。”   她小声嘟哝,“可我喜欢吃酸的,还恶心想吐……”   大夫瞧她这样可爱,忍不住笑,“恶心想吐兴许是娘子成日里想着有孕,在这种心理暗示下才出现假孕的症状。先前有一多年未孕的娘子,心急之下,竟幻想自己怀孕,就连肚子都大了。我给娘子开几副药,切记吃生冷,也莫要碰冷水。娘子年纪还小,其实晚些再有孕对身子更好。”   谢珩放下心来,叫齐悦跟着取药。   屋子里静下来,自觉无脸见人的桃夭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肯出来。   谢珩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她闷坏了,上前扯扯她的被子。   她拽得更紧些,低声道:“先生快些出去,我要换衣裳。”   端着热水的仆妇已经进来,谢珩也不好多待,便出去了。   待屋子里安静下来,脸闷得通红的桃夭从被窝里爬出来,符合那仆妇道:“麻烦你了。”   那仆妇瞧着她生得如此好模样,楞了一下,赶紧帮着她弄干净身子,又重新换了新的床单被褥。又见她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竟然期盼孩子到这种地步,宽慰她,“娘子年纪还小,迟些总会有的。”   桃夭倚坐在床头,细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软枕上冰凉的海棠刺绣纹路,轻叹一口气,“你不懂,以后再有也不是先生的了。”   这普天之下像先生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子又有多少呢,若是以后换个丑的可怎么好。   仆妇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见她已经闭上眼睛,替她盖好被子便端着脏衣裳下了楼。   才到一楼就碰见已经换好衣裳的谢珩。   他问:“娘子可好些?”   那仆妇从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郎君,微微红了脸,忙将桃夭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他听。   谢珩闻言,不觉好笑,道:“去找齐管家领赏吧。”   仆妇忙道谢,欢欢喜喜走了。   这时齐悦端着已经煎好的药过来。   谢珩从他手里接过药,吩咐,“去帮孤买本书。”   齐悦一向都能猜中他的心思,这下也有些不懂,“买什么书?”   谢珩轻咳一声,“女子出嫁前那种。”   齐悦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不敢再多问,心道殿下竟然贴心那小寡妇到那种份上,又想到一向沉稳的殿下明明知晓那小寡妇根本就没有怀孕却还是方寸大乱,心里不免多了一层担忧。   兴许现在殿下自己都未察觉出自己对她有多特别,等真察觉出来,难免会走上圣人的老路。   若真如此,将来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乱子!   楼上。   谢珩见桃夭还睡着,怕她醒了眼睛疼,拿帕子湿了水敷在她眼睛上。   才敷了不到半刻钟桃夭便醒了,见是他来,只觉得没脸见人,又往被窝里钻。   谢珩皱眉,“躲进去做什么,出来吃药。”   桃夭小声道:“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谢珩一把掀开被子。   无处可躲的桃夭一见他端着药,立刻捏着鼻子拒绝,“我不吃!”   “不行,你若现在老老实实吃药我待会儿叫人去给你买蜜饯,你若是不老实,”他睨了她一眼,“我就捏着你的鼻子灌。”   桃夭见躲不过去,只好坐起来乖乖吃药。   待她吃完药,见谢珩要走,抓着他的手不放。   谢珩坐下来,“怎么了?”   她把脸埋在他掌心不作声。   谢珩陪着她一块躺下,她顺势钻进他怀里圈着他的腰,“先生再给我哼唱那个小曲好不好?”   方才不过是见她哭得太狠,才不得已为之。   他轻咳一声,“不会。”   明明就会!   桃夭哄他,“好先生再唱一次,等我学会了下次唱给你听好不好?”   “不好!”他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哄!”   桃夭只好作罢,把脸埋进他胸口。可肚子不舒服,无论如何都睡不好。正要起床时,他突然又在她耳边哼唱着那支曲子。   桃夭从他怀里抬起脸,拿着一对微肿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低垂眼睫,问:“怎么不睡了?”   桃夭伸出细白的手指摸摸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毛,笑:“先生唱曲儿的模样我很喜欢,我亲亲先生好不好?”   不等谢珩拒绝,她已经吻住他冰凉的唇,生涩懵懂的撬开他的唇,学着他上次那那样去吸吮他的舌。   先生果然比药好吃多了。   可还没吃两口就被他一把推开。   他已经从床上站起,也不知是不是气坏了,眼角洇出一抹薄红来,瞪着她,“同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亲自己的哥哥!你,你怎如此不知羞!”   桃夭有些委屈,“我们不是还没有和离吗?我为什么不能亲自己的夫君?”   他皱眉,“我们很快就要和离。以后你不要同旁人说你招过赘婿,这样旁人也不知你成过两次亲。对你以后名声也好些。”   桃夭低垂眼睫,嘟哝,“先生其实是怕自己给我做过赘婿丢人吧?”   她话音刚落,他果然恼羞,“都说以后不许提赘婿!”说罢便穿好靴子板着脸出去了。   桃夭没想到他这样生气,心想早知道就不亲他了,这样他还能给自己唱曲儿。   楼下。   才买完书回来的齐悦见自家殿下面红耳赤从绣楼下来,也不敢多话,一路跟着他去了书房。   半晌,谢珩问:“书买到了?”   齐悦颔首,赶紧将买到的书递了上去。   谢珩随意翻了一页,见内容如此不堪入目,顿时眉头紧锁,“没买错?”   齐悦摇头,“没错。”   谢珩沉默片刻,道:“丢了吧。”   这种书要是给她瞧见,不晓得又要做出什么来,还是等带回去叫宫里的嬷嬷好好教一教。   齐悦将书塞进怀里,正要走,被谢珩叫住。   他道:“这几日先叫那个仆妇照顾她。”   齐悦也不知那小寡妇哪里惹了他,也不敢多问,只安排那仆妇暂时照顾她。   仆妇乍然得了这样的好差事立刻守在二楼门口,只等着屋里美貌的小娘子召唤。   睡到下午的桃夭一醒来就见到她,有些惊讶。   仆妇连忙道:“奴临时来服侍娘子。”   桃夭待愣半晌,问:“先生呢?”   仆妇也不知她为何称呼自己的夫君为先生,笑道:“奴也不知道,奴只是得了命令来服侍娘子。”   桃夭心想这下先生定然是彻底恼了她,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亲他了。   果然,接下来五六日谢珩都不曾来看过桃夭。   恰巧她来了葵水不愿意出门,日日坐在窗前雕刻木簪。   直到月事干净后的第三日晌午,桃夭终于雕刻好那支木簪,高高兴兴拿着木簪去找谢珩,想要哄一哄他高兴。   她来以后几乎没下过楼,也不晓得谢珩住在哪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在其中一间窗外种了一株秋海棠的屋子看到正提笔写字的谢珩。   眉目如画的郎君穿着一件崭新的的鸦青色圆领袍杉,将窗外开得花团锦簇的海棠都比了下去。   桃夭瞧着端坐在案几前锦衣玉带,光华灼灼,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一时间觉得陌生得很。   看来先生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有钱的多,光他身上那一身不知用什么料子制成,阳光一照浮光华彩的衣裳,恐怕她就是不眠不休做绣活做上一年也买不起,更别说他用来束发的玉冠。   也不知她当初哪里来的胆量敢叫这样一位一瞧就是金玉养成的郎君给她做赘婿。   她突然明白为何那日她去千辛万苦砍那一截小叶紫檀木他会那样不高兴。   他那样家世的人,又怎会将这样不值钱的小东西看在眼里。   于是木簪也不好意思送出去,她转身就想要走,却被已经瞧见她的谢珩叫住。   谢珩头也未抬,“屋外头暑气重,还不赶紧进来。”   桃夭只好磨磨蹭蹭走到书桌旁,见上面堆了厚厚一叠公文,问:“先生很多事情要做吗?”   谢珩“嗯”了一声,摸摸她的小腹,“肚子还疼不疼?可还缺什么不缺?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我派人去买回来给你。”   “我什么都不缺!”   桃夭想着这几日他人虽然不来,可每日都要叫人送一些零食给她吃,知道他是真心待自己好,又见他似乎还很多事情做,道:“那先生先忙,我自己出去转转。”   谢珩皱眉,“大热天出去做什么?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他的神色,眼睫轻颤,“我想去找铺子。”再这些歇下去,恐怕她以后就养了一身的懒骨头,什么都不想做了。   谢珩闻言,道:“叫他们去找。我头疼,你帮我按按。”   说着不等桃夭说话,交代一旁的齐云,拉着她回了绣楼。   齐云知道殿下从未真心想过替小寡妇找铺子,出了院子随处溜达去了。   到了屋里,谢珩见小寡妇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故意逗她,“妹妹过来更衣。”   桃夭只好伸手替他解腰间玉带。   可那玉带她见都没见过,手都酸了没能解开,不停抬起眼睫求助似的望向谢珩。   谢珩低垂眼睫望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脸颊绯红的少女,见她不开口,就是不帮她。   桃夭怎么都觉得他是故意的,一时来了脾气,用牙齿去咬,谁知没咬到玉扣,反而咬到一块肉。   是谢珩的手。   他道:“也不怕咯牙!”   桃夭忍不住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闷哼一声,却不挣脱,任由她咬着,直到她松了牙口,他摸摸她柔顺的发丝,挑眉,“消气了?”   桃夭气馁,心疼在他虎口处的齿痕轻轻吹了吹,小声嘟哝,“先生明知我见识少,何苦要这样欺负我。”   谢珩道:“既解不开为何不问我?更何况你一个小小女子不会解男人的玉带很正常,这与见识多少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见识多了才麻烦。   “真的吗?”桃夭又高兴起来,笑盈盈望着他,“先生没有瞧不起我?”   “我为何我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妹妹,我以后只会疼你。”谢珩见她又如同从前一样,捉着她的手手把手的教她解腰间的玉带。   原本在桃夭眼里很困难的事情,他手指不过轻轻一扣竟然就解开了。   桃夭惊喜,“原来这就可以了。”   “本就如此。”   谢珩将玉带随手丢到一旁的木施上,躺到床上,手搭在眼睛上,声音低沉,“过来。我头疼。”   “怎么会头疼?”桃夭走过去坐到床边俯下身替他轻轻揉捏着他的太阳穴,见他眼下一圈乌青,颇有些心疼,“先生这几日没睡觉吗?”   他“嗯”了一声,“失眠。”   “怎么会这样?”   他从前睡眠质量明明还挺好的。   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低声问:“那先生为何不来找我一同睡?我以后再也不亲先生了。”   谢珩闻言,蓦地睁开眼眸,凝视着眼前正认真替他揉捏着太阳穴的小寡妇,目光落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脱口而出,“那就更睡不着了。”   “为什么?”桃夭惊讶,“是因为我睡相不好?”   谢珩没回答,只是道:“这几日恐怕要走了。”   桃夭闻言征住。半晌,问:“那,那先生能不能回去桃源村同我阿娘说一声?”   旁的都不担心,就怕他这一走,阿娘又要犯病。   谢珩颔首,“定是要同她说一声的。”   她“嗯”了一声,抱膝坐在一旁不言语。   她未束发,满头青丝如同水一样流泄在削瘦纤细的肩上,身上只着了一件新买的绛色齐胸襦裙,更衬得她肌肤堆雪砌酥似的白。   不过才养了几日的功夫,愈发显得像是闺阁里娇养出来的姑娘。   若是放在东宫里养上一两年,恐怕比着柔嘉也不差什么。   谢珩心中一动,道:“等你到了长安,我会着人建一座漂亮的府邸给你同你阿娘。你可以把小花同小白带上,就如同从前在家里一模一样。”   小花是她养的那只鸡,小白是她新抱回来的那只才满月的狗。   她不作声。   谢珩又道:“你若是觉得无聊我就介绍我妹妹与你认识。长安城内她比我熟,有她在,定不会叫你觉得无聊。”   “我若得了空可以带你去打马球,长安的人最喜欢打马球。长安也有山,山上也会在夏季时漫山遍野开满芍药。下雪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梅园赏雪,那里的雪景是全长安最美的。”   她仍是不作声,睫毛微微颤动。   “长安还有很多很好吃的糕点铺子,”谢珩伸手轻轻拨弄着垂在她耳垂的那枚小小的珍珠耳裆上,“你若是喜欢珍珠,我屋里还有一匣子东珠,全部给你拿来打首饰好不好?”   他还是头一次说这样具体的事情来哄她,可说了那么久只换来三个字,“我不去。”   “为何?”   谢珩的手一顿,心底又想起她挑的那张沈时的画像,“你若是喜欢沈探花,我可以帮你提亲,虽入赘有些困难,但是婚后你们可以单过,也同入赘一样自由。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她仍是摇头,“我家里房子很快建好了。”   谢珩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哄过人,见她如此固执冷了脸,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靴子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人走后,桃夭又重新躺回去,看着帐子顶上刺绣的纹路,心道长安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先生再好,也不是她的亲哥哥;沈探花再温柔和善,也断然不会娶一个小寡妇做正妻。   更何况长安距离万安县那样远,等不到她回家的莲生哥哥一定会难过。   她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好似又回到莲生哥哥刚走那一阵,她时常坐在东屋窗口从日出等到日落,怎么都等不到莲生哥哥回家。   可她已经长大了,长大了以后就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先生要走也没关系,她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桃夭隐约听见楼下有说话声,上前推开窗子往下一看,谢珩同齐云正站在楼下。   两人一见到她便住了口,谢珩道:“你收拾收拾,准备回桃源村。”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先生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第36章   你留下好不好   桃夭出来时本就没带什么东西, 想了想,摘了耳朵上的珍珠耳裆放回妆奁台,正准备换回自己的衣裳, 可是底下已经有人催促, 也来不及换, 只收拾了自己的几件旧衣裳便匆匆下了楼。   马车早已经在外面候着。桃夭才上马车,谢珩扫了一眼她的包袱,问:“你拿什么东西?”   桃夭不自觉抱紧了自己的包袱:“我的衣裳。”   “都旧成那样还留着作什么?”谢珩伸手拿过来丢到一旁去, “我不是叫人给你买了很多新的衣裳吗?你若是不喜欢,等回头去了长安再叫人做就是。”   桃夭不晓得他为何又说起去长安这个话题,她都已经同他说得很明白自己不去了。不过眼下再说势必又要惹恼他,索性不开口。   谢珩见她一路上有些魂不守舍, 问:“怎么了?”   桃夭终于抬起眼睫,还没开口,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想哭的, 这样显得很没有出息。可眼泪不知怎的就不听她的话,一串一串往下掉。   谢珩轻叹一声,将她拉坐到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道:“你别怕, 不过是同人打架而已,顶多赔一些钱给人家。”   “打架?”桃夭从他怀里抬起婆娑泪眼, “谁打架了?”   “你不知?”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你既不知, 为何哭成这样?”   桃夭吸吸鼻子, “我以为先生要走了。”   谢珩心底一软, 轻声道:“既舍不得我, 为何非要说那样的话惹我不快?”虽说不是今晚走, 可总归就是这两日了。   桃夭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件事上,吸了吸鼻子,“谁打架了?”   谢珩皱眉,“宋大娘同人打架,把人一脚踹进池塘里了。”搬家时他怕宋大夫有事找她,特地叫人留了新地址给赵仲和。今日赵仲和特地叫人来通知,说是早上连生娘同人打架,宋大夫托人送来口信,最好是让桃夭能回去看一看。   “不可能!”桃夭一点儿也不相信,“别说我阿娘院门都不出,就算是出去,也是有我阿耶跟着。我阿耶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阿娘同人打架。”   谢珩并不知实情,见她这样激动,只催促齐云快些回去。   拉车的马是匹上等马,脚程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桃源村。   马车还没到家门口,就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女人凄厉的哭声。   桃夭还以为是莲生娘哭,马车还未停稳就要往下跳,被谢珩一把拉回来,训斥,“不要命了!”   桃夭心急如焚,“定是有人欺负我阿娘了!”   谢珩一想到那个温柔慈善的妇人被人欺辱心底也不痛快,口中仍是道:“那也不能如此冲动。”   马车这会儿已经停稳,谢珩先一步下了马车拦腰将她抱了下来。   此刻已经很晚了,宋家本就不大的院子仍乌泱泱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人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   桃夭一看这阵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连忙上前去。   围观的村民见是桃夭回来,赶紧让出一条通道,又见她身旁还站着一锦衣华服,生得神仙似的郎君,正疑问是谁,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桃夭家的,这是腿好了?”   他嗓子响亮,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目光齐刷刷投向谢珩,就连里头的哭声都止住了。   众人瞧见他不仅腿好了,还穿得这样光鲜,悄声议论起来。   “哎呀,这桃夭家的真是个有福气的,这才入赘多久太子送钱也就罢了,宋大夫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结实,莲生娘的疯病也好了,不仅能出门洗衣裳同人吵架了!”   “看来这赘婿还包治百病啊!”   “谁说不是呢!我瞧这赘婿不仅包治百病,还旺妻!听说桃夭在城里的铺子都开起来了,生意好得不得了!”   “怪不得这桃夭才去城里一趟,回来穿戴得就跟个千金小姐似的!”   “……”   村里人不讲究,说个“悄悄话”百步以外都能听得见,更别提就在十步之内,耳聪目明的谢珩。   还坐在马车上的齐云与齐悦对视一眼,迅速瞟了一眼面色极为难看的殿下,立刻低下头,恨不得自己聋了。   殿下一向最在意自己的名声,恐怕这“赘婿”二字以后也成了忌讳,提都不能提了。就是不知殿下因何给人做了赘婿,倒叫人奇怪得很。   桃夭也听见了,只是这会儿心里记挂着莲生娘,也顾不得他面色不好看,知道莲生娘最是听他的话,拉着他一起跑到院子里。   待瞧清楚哭的人是谁后,她不禁松了口气。   原来是春花娘躺在她家院子里撒泼打滚哭。   她一瞧见桃夭回来,哭嚎得更大声,嚷嚷着“杀人了”,任凭春花阿耶如何拉都拉不起来。   自觉丢人的春花阿耶见桃夭同她家锦衣华服,如同神仙似的赘婿回来,更是羞红了脸,索性丢下春花娘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这时莲生娘同宋大夫也瞧见桃夭与谢珩,不等宋大夫开口,原本还黑着一张脸的连生娘也委屈起来,扑到谢珩怀里嚎嚎大哭,“莲生你怎么才回来,你阿娘都要给人欺负死了!”   春花娘没想到她竟然还恶人先告状,干嚎得更大声。   院子里的哭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都要炸了,谢珩忍无可忍,瞥了一眼已经看傻了的齐云。齐云忙回过神来,“噌”一声拔了刀,冷声呵斥,“住口!”   春花娘吓得打了个嗝,趴在地上不敢再嚎。其他围观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也不敢再“小声议论”,只猜测,这“桃夭家的”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还带了两个拿着刀的护卫回来了。   院子里终于清净下来,谢珩看向宋大夫,“怎么回事儿?”   藏了一肚子话的宋大夫竹筒倒豆子的将打架的始末详细讲诉一遍。   原来今日莲生娘说房子还有三五日就要落成,惦记着桃夭与谢珩马上就要回来,非要去池塘边洗被单。   宋大夫拗不过她只好跟着一块去了,谁知就跟人闲聊几句的功夫,莲生娘不知怎么就把同在池塘边洗衣裳的春花娘给踹进池塘里。春花娘当场就讹上了,非要他赔五贯钱医药费,不然就躺在她家院子里不起来了。   别说家里已经没有钱,就算有莲生娘也不愿意,所以春花娘就一直闹腾到现在。   桃夭想着打人到底不对,赶紧要回马车拿钱,却被莲生娘一把拽住。   “凭什么要赔钱给她!”莲生娘恶狠狠瞪了一眼坐在地上蓬头垢面的春花娘,“谁叫她嘴巴不干不净,竟然敢咒莲生死了,不踢她踢谁!”   春花娘见又开始装疯卖傻,正要说“莲生本来就死了”,话还没出口,谢珩冷睨她一眼。   她骇得打了个哆嗦,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不停打嗝。   谢珩瞥了一眼已经看傻了的齐云,“给她钱。”   莲生娘一听要赔春花娘,心里就不乐意了,正要说话,谢珩安抚她,“我现在赚了许多钱,无妨。”   连生娘上下打量他一眼,果然瞧见他锦衣华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一瞬间竟有些陌生。   她好似又觉得眼前俊雅如玉的郎君不是自己的莲生,眼神微微呆滞起来,望着谢珩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不确定起来:“你,你真是我的莲生?”   谢珩一时愣住。他初时极厌恶被当作宋莲生,眼下见连生娘似要认出他来,心底不知为何竟有些慌乱。   桃夭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正不知所措,宋大夫忙对连生娘道:“莲生大老远回来都饿了,你还不快些去做饭!”   “对对对,莲生饿了。”莲生娘的魂儿似乎又定了回去,匆匆往厨房走去。   宋大夫虽有许多话要问,可眼下也不是叙话的好时机,瞥了一眼谢珩,赶紧跟去厨房。   人一走,谢珩冷冷盯着春花娘,“以后若是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说罢,像是警告似的扫了一眼看热闹的村民。   村民们被他这么一看,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热闹也不敢看了,又乌泱泱离开宋家院子。   桃夭见事情解决了,赶紧倒了热水来招待齐云同齐悦。   两人打量着这个一看就很穷的院落,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不曾想殿下竟然在这样穷的家里生活几个月,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   可他二人又觉得殿下像是不觉得苦似的,竟然又回屋换回了粗布麻衣。   桃夭知道谢珩是怕吓坏莲生娘,感激道:“麻烦先生了。”   厨房里。   煮饭煮到一半的连生娘就像是清醒了似的,红着眼眶问宋大夫,“莲生真没了?”   宋大夫想起谢珩的穿戴,以及他那两个气度不凡的随从,家世显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想着他总是要走,正犹豫要不要同她说实话,她已经捂着嘴哭着跑出厨房。   宋大夫见她往外面跑,连忙追了上去,却见已经换回粗布麻衣的谢珩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   连生娘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扑到谢珩怀里,哭道:“莲生,你别吓阿娘!”   谢珩轻轻拍拍她的背,哄她,“你别怕。”   莲生娘这才好了,擦完眼泪,“饿了吧,阿娘就快要做好了饭。”   立在一旁的齐云与齐悦对视一眼,怎么都觉得自家殿下这赘婿倒做得心甘情愿。   可“赘婿”这茬谁也不敢提,只默默坐在院中假装看星星。   很快院子里便摆了饭,莲生娘赶紧招待齐云同齐悦一块吃饭。   早已经饿了的两人见谢珩点头,也不客气围了过去。   极普通的农家饭,却做得极其可口。   莲生娘生怕怠慢了,不住叫谢珩给他们夹菜,“你怎么都不招待朋友?”   齐云与齐悦对视一眼,心想哪里敢吃殿下夹菜,正要拒绝,谢珩真就夹了一筷子搁到他们碗里。   齐云当场愣住,连饭都不敢吃了。齐悦也心有忐忑,偷偷不住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正常的疯妇。   她浑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剥了一个卤鸡蛋递到殿下嘴边,笑眯眯望着他,“尝尝好不好吃?”   从前哪怕与皇后殿下一同吃饭都很沉默的殿下竟真的咬了一口,颔首,“好吃。”   两人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心里就难受起来,突然就理解殿下为何这样心甘情愿哄一个疯妇高兴。   皇后又何尝这样体贴过殿下呢!   饭后,天已经彻底黑透,齐云同齐悦一同在宋家直接住下来。   家里本就没什么屋子,他二人就在东屋打地铺。   桃夭才拿了被褥给他们,便被宋大夫叫到后院。   不待他问,桃夭便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说到自己“假孕”时,羞得满面通红。   好在夜里黑,宋大夫也没瞧见。   在听说谢珩要带他们一起走时,道:“你同他走吧。莫要为了我们留在这里。”   桃夭摇头,笑,“也不光为了你同阿娘,我就是不想走。长安那样大,我害怕。”   宋大夫一时之间不晓得怎么劝她好。毕竟外头那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是认她做妹妹,也不是要娶她。   两人都担心莲生娘,对着竹林唉声叹气一会儿,各自回屋去了。   桃夭回屋时谢珩已经躺在床上,见她进来,问:“你阿娘好了?”   桃夭颔首,走到床边坐下,再次向他道谢,“今日真是谢谢先生了。”   “怎这样客气。”谢珩突然伸手摸摸她空无一物的白皙耳垂,“怎么没戴了?”   已经躲进被窝里的桃夭抿了抿唇,“不舒服。”   谢珩替她轻轻揉捏着耳朵,“那等回长安再做新的给你。”   桃夭小声道:“我,我不去的。”   “为什么?”谢珩望着她,“你也瞧见了,你阿娘待在这里过得并不好。等到了长安,我会给她找最好的大夫来治病。”   桃夭不作声。   谢珩见她如此固执,心里不快,背过身睡了。   次日一早,他见宋大夫在院子里喂鸡,思虑片刻,将他叫到后院去,开门见山,“想必她也同你说过,我想要带你们去长安。”   宋大夫颔首,“确实说了,不过我一把年纪都快入土,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乡。”   他一句话把话堵死,谢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拂袖离去。   宋大夫追上去问:“谢先生若是喜欢她,为何不娶她,非要认她做妹妹。”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娶不了她。”他就不明白,做他的妹妹有什么不好。去长安又有什么不好,怎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固执!   宋大夫见他这样说话,哪里还有什么说。这时屋外头建房子的人来上工,赶紧去招待了。   村里人的屋子不大,建得极快,不出两三日就基本已经落成。   谢珩见小寡妇日日都围着新屋打转,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心底愈发烦躁。   回来的第三日下午,谢珩午睡醒来小寡妇又不见人,走到新屋前一看,果然瞧见她正在与那瓦匠聊上粱事宜。   他在那儿盯了好一会儿,板着脸走回院子。   原本正在院子里惬意啃桃子的齐云顿觉得手中的桃子不香了,正要走,突然听到殿下问:“难道是孤待她不好吗?她为何这样固执!”   齐云不敢开口,看了一眼刚洗枣回来的兄长。   齐悦一时也有些犯难,踌躇片刻,道:“许是娘子没出过远门,心里有些害怕。”   “有孤护着她,有什么好怕的!”   谢珩盯着齐云手里的桃子片刻,突然想起莲生娘说的生辰树。   算一算日子,这两日好像就是她来宋家的日子。   他心里一动,立刻吩咐齐云,“你去买几株桃树苗回来。”   这个季节哪里有桃树苗?   齐云有些为难。可既然是殿下的命令,无论如何也得完成。于是驾着马车立刻出了城,在城里转了一圈实在买不到,就去别的桃园叫人挖了几棵年初才种的充当树苗,赶在天黑前回了宋家。   谢珩这才满意,叫他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去。   齐云也不知他要做什么,直接摆在他门口。   次日一早,起床后的桃夭果然就瞧见门口搁着几株小树苗,不禁好奇,“哪里来的?”   才起床不久的宋大夫摇头,“我起来时就在那里了。”   这时谢珩从屋里出来,轻咳一声,道:“待会儿吃完早饭咱们一起去桃林种树。”   桃夭愣了半晌,一脸感动,“先生是要给我栽生辰树吗?”   谢珩矜持颔首,“你不是说要去后山看野芍药吗?待会儿也可以顺便去看看。”   桃夭羞怯怯看他一眼,应了声“好。”   饭后,她迫不及待拉着谢珩去后山。   如桃夭所言,这个季节的野芍药开得极盛,一眼望过去连成一片花海,空气里也是醉人的花香。   桃夭爱花,爱草,爱这世间一切叫人看了心情愉悦的东西,也不怕谢珩骂他,踮起脚尖抱抱他,“先生,我今日很高兴。”   谢珩摸摸她的头,“你高兴就好。”   桃夭松了手,“先生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不等谢珩答应,便朝着花海深处走去。   谢珩也不知她要走什么,只瞧着一袭浅绿色裙杉的少女如同一只灵巧的小鹿一般,轻巧地在花间跳跃。不过片刻的功夫,手里捧着一大束颜色娇艳的各色芍药送到他面前,“先生,送给你。”   谢珩道:“哪有女子送男子花?”   她弯眉嗔笑,“从今往后就有了。”   谢珩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把手递给她,“那我们去种树?”   桃夭没有同他牵手,推着他的背,“先生先走,我很快就跟上来了。”   谢珩只好向前走,谁知才走了五六步,她突然喊道:“先生站着别动。”   谢珩回头,小小的女子几步跑过来往他背上跳。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她,她两条腿已经圈住他的腰,圈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个不停,催促,“走啊。”   谢珩环视一周,见已有路过的村民看过来,训斥,“成何体统,下来!”   话虽如此,可却没有松手。   “就不下!”桃夭在他耳边哼唱小曲。   正是上次他拿来哄她的。   谢珩没想到她只听了一两次就会了,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刚好对上她含笑的眼。   她摸摸他的耳朵,“好听吗?”   谢珩“嗯”了一声,背着她向桃林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都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曲子,直到桃林到了才从他背上跳下来。   谢珩瞥了一眼眼前数以千计的桃树,“这么多树,你晓得原来的种在哪里?”   桃夭颔首,“当然记得啊。每一棵树我都记得。”   谢珩原本不相信的。   她记性一向不大好。他同她共同生活近四个月,她总是丢三落四。不过是去一趟县衙,连回客栈的路都找不到。   眼前桃树少说有上千株,且都长得一模一样,哪怕做了标记,又有谁真的能在半个时辰里找到几棵一模一样的树。   可是她找到了,只花了两刻钟的时间,从一望无际的桃林里找出宋莲生给她种的生辰树。   每一棵上的那根枝桠上都刻了字的。   【今日给夭夭种了生辰树,她很欢喜,说决定长大要给我做新娘子,她真傻】   ……   【夭夭今日长大了,她哭得很要紧。哭完以后她说她很快就可以给我做新娘子了,问我高不高兴。我心中自是欢喜万分,可我怕我等不到了】   ……   【我要走了,可夭夭还那样小。很遗憾,她还是没能给我做新娘子。无论如何,我的夭夭一定要长命百岁】   谢珩冷白的手指抚摸着到自己胸口,不同于上面端正有力的字,刻得歪歪扭扭,却一横一画皆是情意的刻痕,伫立良久,直到听到说话声,才头也不回地出了桃林。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齐光见他面色极其难看,忍不住走到桃树前想要看看殿下瞧见什么那样不高兴,却瞧见刻着极小的字。   刻在树的顶端十分隐蔽的位置,一连七八棵桃树上都有,若不垫着脚尖他还看不到。   而最显眼的当属树干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刻痕。   【桃夭爱莲生】   他想起来了,小寡妇的夫君就叫莲生。   怎么,他们以前感情这么好的吗?   他一直以为小寡妇很喜欢很喜欢殿下的……   *   桃林外,方才忘记拿树苗的桃夭才抱着树苗进去,迎面就撞上从桃林里出来的谢珩。正要同他打招呼,他却理都未理。   她不好意思地朝一旁来桃林里摘桃子的大牛嫂笑笑,“他脾气不大好。”   大牛嫂道:“生得好些的人脾气一般都不大好。”顿了顿解释,“你除外,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脾气也最好的女子。”   心不在焉地桃夭又冲她笑笑,树苗也不种了,匆匆回家去了。   谁知才到家门口,就见院子里乌泱泱跪着一群人,唯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玉面绯袍郎君站着。   桃夭见他气质极清冷,偏偏一对眼眸生得妩媚多情,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忐忑询问:“这位郎君是?”   裴季泽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流露出惊艳之色,不待说话,东屋书房传来谢珩低沉的声音。   “叫她进来。”   桃夭有些害怕地往东屋跑去,正要问谢珩屋子外头的人是谁,却见他手里拿着一沾血的画轴,一旁还搁着一打开的匣子,匣子里装着满满的草编蚂蚱。   画像是莲生哥哥的,草编蚂蚱也是他送的。   桃夭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抢过画轴,展开看了看,见完好无损,这才道:“先生好端端为何要翻我东西?”明明方才还很高兴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谢珩抬起眼睫一言不发盯着她瞧,见她一脸心疼地吹了吹那幅好似被他摸脏了一样的画轴,喉结微微滚动。半晌,哑着嗓子问:“我马上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   桃夭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紧紧抱着画轴摇摇头。   “好,很好。我去同宋大娘打个招呼。”谢珩抬脚出了屋子。   两刻钟的功夫,他从莲生娘的屋里出来。   泪流满面的莲生娘追出来问:“那你几时回家?”   谢珩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莲生娘泪眼汪汪看了一眼桃夭,“那你不带你媳妇儿走?”   谢珩瞥了一眼桃夭,最后一次问:“你跟不跟我走?”   桃夭低下头去,沉默片刻,仍是摇头。   谢珩上前抱抱已经哭得快要昏厥的莲生娘,转身出了院子。   桃夭下意识追出去,忍不住叫住他。   谢珩停住脚步,喉结发紧,“你可有什么想说?”   齐云知道殿下舍不得小寡妇,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低声劝她,“主子日理万机,此去长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此处,娘子何不同主子一块去。若是有什么不满,路上可以慢慢同主子提。主子这样喜爱娘子,什么都肯给的。”殿下为了她一拖再拖不肯走,她难道就一点儿看不出来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说得还不够明白,小寡妇憋了半天,直到眼眶都憋红了也只憋出一句话来,“你,你留下,我赚更多的钱养你好不好?” 第37章   和离书   这句话不是废话, 主子怎么可能留下来!   齐云没想到小寡妇这样执拗,正欲再劝,殿下已经冷冷开了口, “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说罢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裴季泽向桃夭微微颔首, 领着满院子仍旧跪着的人跟了上去。   还留在原地的齐云不禁扼腕,“娘子怎这样糊涂!只要说两句软话,主子又有什么不应你。”   桃夭咬着手指傻愣愣望着谢珩离去的方向, 一句话也不言语。   十五六岁的少女早已经换回自己的那件袖子短了一截的旧衣裳,仍旧难掩其清丽绝俗的姿容。   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这样纯真清澈的眼睛,但凡她肯掉一滴泪, 说一句示弱的话,殿下就是生再大的气也会带她走的。可她偏偏一句示弱的话都不肯说,倒是个极有有傲骨的。   齐悦虽心中佩服小寡妇有这样的骨气, 仍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殿下对她的宠爱过了,不得不叫人心生警惕。   她既主动不肯走,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他向她行了一礼, 对齐云道:“还不走等什么!””   齐云只好翻身上马,去追已经远去的队伍。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 回过神来的桃夭环顾着正午阳光下略显得乱糟糟的院子, 操起树在墙根的扫把开始打扫起来。   打扫完院子她突然想起好久没有给花圃浇花了。   她不在莲生娘便替她服侍着她的宝贝美人蕉。鹅黄色的花朵开得格外好, 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她不在家而枯萎。   院子干净了, 花也浇好了, 她又要去喂鸡。   还伫立在院子里的宋大夫见她忙得不肯停下来, 知道她心里难受, 想要安慰她,可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鸡已经喂过了。”   “喂过了啊。”桃夭搁下碗,“那我就做饭吧,都晌午了。”   眼下又有谁吃得下饭呢。   谢珩这一走,就连平日里与他过不去的宋大夫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将他当儿子的莲生娘。   她捂着嘴哭着回了屋子。   既然都不想吃,又何苦浪费粮食。   桃夭在屋子里伫立良久,只觉得日头刺眼得很,见小白正围着她打转,起身抱起它回了书房。   书房里同院子一样空荡荡,书桌前再没了那个总是骂她“不成体统”的美貌郎君。   桃夭抱着小白坐在窗前,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你说他是因为我不肯同他走才生气的?”她摸摸小白毛绒宋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走都走了我又把他惹不高兴了。可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要是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还能哄一哄他。”   才一两个月大的小狗显然对她的话不感兴趣,从她怀里挣出来跳到地上在书房里到处撒欢。   它东嗅嗅,西扒扒,一会儿的功夫从柜子底下扒拉出一只残缺的草编蚂蚱来。   桃夭赶紧弯腰捡起来,发现并不是莲生哥哥或是长生送她的那些。   他们编不出这样丑的东西来。   桃夭突然想起谢珩有一种十分不好的习惯:一旦弄坏了东西,就喜欢找地方塞起来。   不小心撕烂的佛经,写坏的字,不要的衣裳。   他总说已经丢了,可后来挪床的时候被她从床底扒出来。   面对着一堆证据他都死都不承认是自己塞的,非说是那只鸡趁人不在家叼进去的。   他那个人面皮薄,最经不得人说他。   桃夭怕他恼羞成怒后又要骂自己,当时没敢跟他争,顺着他说是鸡叼进去的,背地里取笑他许久。   她想他没养过鸡,所以不知道鸡根本就不会叼东西,更何况还是那样沉的衣裳同书。   桃夭趴到地上伸手去掏柜底下,果然从里头掏出一大堆纸团同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   她把一个个纸团抚平摊开在桌子上,才发现是七八张张废弃的字画。   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有时是她坐在窗前低头刺绣。   有时是她在啃跟一个同自己脸差不多的桃子。   有时是她趴在桌上睡觉,大把个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半阖的眼眸。   她一张张看过去,其中一张少女趴在窗前同几个孩子说话的场景她最喜欢。   明明不过是水墨画,可隔着画她似乎能感觉到屋外夏日里格外热烈的阳光。   桃夭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那日她见他被屋外的蝉吵得闹心,只好心疼地掏出几个铜板叫村子里的孩子去黏掉那些蝉。   这些画是几时画的?她竟一点不知晓。   她盯着那些画像看了许久,小心仔细地卷好然后同莲生哥哥的那幅画轴放在一块。   小白还在书房里撒欢,可再没能扒拉出同他有关的东西来。   桃夭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从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里挑了许久,才勉强挑出一只好看的来。   原来事事追求完美的先生也会有做不好的事情啊。   真是笨,既然想学,为何不问问她?   她又不会笑话他,她当初也是学了很久很久的。   看着看着,手里的蚂蚱也变得模糊起来,一滴泪从眼眶滑落,滴在那张写了词的宣纸上。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1】   桃夭盯着那首词看了许久突然捂着眼睛哭了。   她还是不懂这首词的意思,亦不晓得自己是在哭莲生哥哥还是哭先生,只晓得心底难过得很。   没关系,先生才走她哭一哭总是应该。   哪有人和离不哭的,就算真有她也没见过。   再说旁人她管不着,她自己反正是要哭的。   哭着哭着,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其实有很多话要同他说的。   酸梅已经腌好了,应该问问他要不要路上带着吃。   她送他的木簪早已经雕刻好了,总要问一问他喜不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丢了她也不生气的。   她当初给他的那九贯彩礼钱还留在这儿,也忘了给他带上。   她给出去的钱总不好再收回来,免得她下一次招赘的时候出不起那么多钱,对方知道后会觉得她厚此薄彼了。   还有若是他以后来姑苏,一定要记得来桃源村看看她。   要是不记得她也没关系,她总是记得他的。   记得曾经有一个总是爱骂她“不成体统”的男子给她做过赘婿。   记得他曾在七夕兰夜送了她一院子的花灯同孔明灯。   记得他偷偷编了这样多的蚂蚱送给她。   丑也没关系。   *   次日一早,醒来后的桃夭心情已经好多了,就是眼睛微微有些肿。   早饭后她正坐在院子拿鸡蛋敷眼睛,张氏竟然来了。   谢珩走时动静那样大,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桃夭家的赘婿”走了。   不放心的张氏一瞧见她哭肿的眼睛,不由地叹气,“真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明明上次进城时两个人瞧着还挺好的,怎么腿才好就要走了呢!   桃夭“嗯”了一声,挤出一抹笑,“走了。不回来了。”   长安离江南那样远,又怎么可能再相见。   张氏瞧见她一点儿也不急,替她着急,“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说起孩子,桃夭羞得脸都红了,把脸埋进臂弯里,小声道:“没有孩子,不过是月事延迟了。”   竟是个误会!   张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你阿耶阿娘呢?”   “我阿娘屋里睡觉,昨儿哭了一日有些头晕。我阿耶出诊去了。他们都挺好的。”   莲生娘倒比桃夭想得坚强,她难过了一晚,早上起来反倒时劝慰她,告诉她待“莲生哥哥”高中状元后一定会回来接他们一家去长安享福。   只要有这个信念,她就能一直活得好好的。   至于阿耶,只要阿娘没事,他自然也很好。   张氏实话实说:“不管怎么说,他来这一回,你耶娘总是比从前好。”   桃夭也这样想。   张氏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夭抬起一张绯红如朝阳的面颊,“我打算去城里看看铺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张氏担心她想不开,“那你以后还成不成婚?”   “我为何不成婚?”桃夭逗弄着躺在她脚背上晒太阳的小白,“只是他才走,我就要去找下家,总有些不合适。等我开了铺子有了钱再做打算。”   张氏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语重心长道:“这次无论如何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不能就这么走了的!”生得再好留不住又有什么用,不如找一个普通些的,安安稳稳过一生才是真。   桃夭也觉得是这样。   若是再找一个这样的跑了,那她流的眼泪都要灌满后山那条河。   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像先生那样的人物天底下又有多少个。就算有,她也不敢再招来做赘婿。   太难哄了!   张氏见她神情蔫蔫,知道她一时没缓过劲来,安慰她, “你也别多想,等你兰子姐姐从金陵回来,再让她帮你找个好的。”   桃夭乖巧点头,“好。”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关于房子上梁的事儿,张氏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临走前,她问:“和离书他签了没?若是签了我带回去叫你大叔给你摁手印。免得再影响你下次成婚。”   桃夭这才想起和离书忘记写了,忙道:“那等我写了再拿过去。”   张氏前脚一走,桃夭立刻就回书房找来纸写和离书。   上次因为不会写,后来她曾偷偷查阅过。   这一次她一气呵成,片刻的功夫便写好。   和离书同婚书一样,都是一式两份。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盯着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看了一会儿,从箱笼里取出婚书与那封和离书并排放在一块做了对比,取出印泥在和离上签好的名字上印下两个手印。   手续终于齐全了。   从此以后,宋桃夭与谢三郎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好得很。   *   “殿下还是不高兴?”   正在甲板上擦拭佩刀的齐悦问哭丧着一张脸从船舱出来的齐云。   已经快要八月,江南的夏季仍是炎热,河岸柳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焦。   头上顶着芭蕉叶的齐云在被艳阳晒得滚烫的甲板上徘徊片刻,小声问:“那日殿下究竟在屋子瞧见什么,怎那样不高兴?”   他思来想去,总不至于因为几行刻字就生了那样大的气。   齐悦摇头。   像是为了一幅画。   齐云叹息,“那咱们还要在这儿停留多久?”   从宋家走后一行人马不停蹄昼夜不息赶了两日的路,终于在昨日晌午赶到姑苏来。原本以为殿下在姑苏瓜洲渡口换水路后直奔金陵,谁知却停在此处不走了。   谁都看得出来殿下就是舍不得那小寡妇,可他偏偏一句话不说,憋着一股劲儿在船舱批阅奏疏,昨晚到现在都不曾阖过眼,谁劝谁挨骂。   齐悦也不知晓,见外出的裴季泽顶着炎热的日头上了船,忙迎上前,“裴侍从可算回来了!”。   裴季泽望了一眼船舱,皱眉,“还在批阅奏疏?”   齐悦颔首,“不如您去劝劝?”   裴季泽是殿下自幼的伴读,关系非常人能比。若是整个东宫有谁能敢劝殿下,且能劝得住殿下的那就非他莫属。   裴季泽进了船舱。不同于屋外炎热的天气,船舱里头搁了冰,才一进去,夹杂着花香的丝丝凉意扑面而来,顿时解了几分燥意。   他走上前去,向端坐在紫檀木案几前批阅奏疏的谢珩行了一礼,踞坐到一旁取了茶具烹茶。一会儿的功夫,茶汤煮沸,四溢的茶香弥漫整个船舱。   裴季泽的茶艺堪称一绝。   谢珩终于搁下手中的朱笔,轻轻揉捏着眉心,声音低沉,“好久不曾吃过裴卿烹的茶。”   裴季泽分出一杯茶汤递到他手里,道:“微臣始终是个男子,岂不知这样好的茶若是以女子之手烹煮,茶香更浓。”   谢珩持杯的洁白指骨一顿,“裴卿何意?”   裴季泽道:“殿下若喜欢她,为何不直接带回东宫?”   谢珩皱眉,“孤只是将她当妹妹!”   “既如此,那殿下是在恼什么?恼她没有给殿下做妹妹?恼她竟然这样不识好歹,竟然拒绝殿下的好意?还是说,””裴季泽那对像是能穿透人心的多情眼眸微微流转,“殿下是在介怀,她心中喜欢的并不是殿下?”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到案几上,杯中尚且滚烫的茶汤溅了几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瞬间起了红点。   “是微臣逾越!”   裴季泽立刻起身告罪,“微臣只是觉得,若是殿下真是心中不安,可以予她一些钱财,也算是报答她当初对殿下的救命之恩。”   谢珩不作声。   裴季泽默默退了出去。   两刻钟以后,船舱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叫齐悦去办。”   齐悦得了命令立刻下船打马掉头回桃源村。   他一路吗马不停蹄,终于赶在次日日落前到了宋家小院。   宋家那几间新屋已经落成,今日刚好是上梁的日子。   他才到院门前就响起鞭炮声,差点惊了身下的马。   他安抚好马,大步进了院子,一眼就瞧见站在人群里笑盈盈的小寡妇。   齐悦想起殿下那张板得极正的脸,再瞧瞧眼前笑靥如花的小寡妇,怎么都觉得放不下的只有殿下一个。   难道真是给人做义兄做上了瘾?   小寡妇这时也瞧见他,一脸惊喜地小跑到跟前,“齐护卫,你怎么又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清澈如水的目光望他身后望一望,随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   齐悦从怀里掏出一沓足以普通人生活十辈子的银票递给她,“这些钱是主子叫我送来给娘子,也算是这些日子以来报答娘子一家对他的照顾。”   她摇摇头,拒绝,“我不要。我有钱。你同他讲,我很好。我阿娘同我阿耶也很好。”   不等齐悦开口,她道:“你等等我,我有些东西托你带给他。”   齐悦本想着她会拿一些什么东西留着叫殿下怀念一下,好借机叫殿下心疼心疼,谁知片刻之后回来,她怀里抱着两个极其普通的陶罐。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他,道:“这是给你还有齐大哥的。此去长安遥远,可以留着路上吃。”   齐悦没想到她竟然是给自己的,一时之间不知要不要拒绝。   她已经将另外一个陶罐也递给他,“这是给先生的。他说他很喜欢吃。你告诉他一次不能吃多了,容易坏牙齿。还有这个——”她取下背在背上的包袱递给他,“这是他的东西,麻烦帮我还给他。”   怪不得与她朝夕相处四个月的殿下舍不得,就连他才相处几日,都不忍心叫她难过。   齐悦心中这么一动,道:“娘子可有什么想要同主子说,我一定原话带到。”   她抿了抿艳红的唇,柔声道:“你叫他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旁人他给我做过赘婿。”   原本心中并不怎么希望殿下带她回长安的齐悦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来,愣了好一会儿,见该交代的也已经交待完了,向她告辞。   桃夭抬头看了一眼天,问:“你要不要吃了饭再走?”   齐悦道:“多谢娘子好意,来不及了。”   “这样啊,”她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些煎饼路上吃。”   齐悦原本想说不用,她已经匆匆跑回院子,片刻后果拿着一碟子还热乎的玉米面煎饼递给他,“我阿耶做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齐悦盛情难却,只好收下来,把她给的东西放在马背一侧用来装东西的行囊上。   快要出村子时他忍不住回头,见小寡妇正站在新屋前同人说话,看着高兴得很。   齐悦心想,裴侍从说得对,那样的女子将来无论同谁生活都会很好很好的,何必要去长安趟殿下这一趟浑水。   他一路马不停蹄,待碟子里只剩下两张烧饼的时候终于赶回渡头。   甲板上的齐云一见他回来,迎上前问:“娘子呢,没跟你一块回来?”   齐悦摇头,把两罐酸梅塞到他怀里,往船舱看了一眼,“殿下如何?”   “还能如何?”   愁眉苦脸的齐云指着光秃秃的渡头岸边栽种的几棵垂杨柳,“自你走后,一天出来赏了十几遍河景。”   这片渡头是专门拿来卸货的,渡头树下坐着的全是等着卸货,光着膀子,隔着一丈远都能闻到汗臭的工人,哪里有什么景观。   殿下这瞧的哪儿是景,分明是盼着小寡妇能同他一起回来。   齐悦皱眉,正要进去,又出来“赏景”的谢珩已经从船舱出来。   他往齐悦身后淡淡扫了一眼,当场面色就沉下来,一言不发回了船舱。   齐云抛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自家兄长,抱着陶罐赶紧跟进船舱去。   谢珩正坐在榻上看奏疏,见他兄弟二人进来,头也未抬,“钱收下了?可有话说?”   齐悦道:“娘子没有收钱。”   “既没有收钱,”谢珩面色和缓些,“有没有一点儿后悔同——”   不舍……   若是后悔了,他即刻派人接她。   齐悦硬着头皮摇摇头,“微臣没瞧出来。”   半晌,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谢珩问:“她可有托你带什么话?”   齐悦觑着他的面色,道:“小娘子说请殿下放心,她绝不会同旁人说起殿下入赘之事。还说日后有机会再见,也只会当作不认识。”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里的白瓷杯子瞬间成了碎片,鲜血顺着白皙的手滴滴答答砸在打磨得发亮的地板上。   齐悦见状连忙将小寡妇托他带回来的包袱呈上去。   他皱眉,“这是什么?”   齐悦摇头,“说是殿下的东西,微臣也不晓得。”   “打开。”   齐悦伸手解开,看着里面的东西微微有些惊讶。   原本路上的时候他就猜测包袱里面装的可能是钱,没想到还真的是几贯钱。   除钱之外还有两份书信。   齐悦待瞧清楚里头其中一封书信,恨不得原地消失在船舱里。   这小寡妇年纪不大,没想到心思这样狠绝。   谢珩盯着那封和离书看了好一会儿,漆黑的眸子简直冒出火来,气得将包袱里的钱狠狠掷到舱壁上。   这个小寡妇长本事了,居然连和离书都替他安排妥当了!   她胆子这样大,怎么不直接给他写封休书!   作者有话说:   【1】《长相思》白居易 第38章   这么巧,又见面了   已经是傍晚时节, 天边的云好似烧成了一片片火,火红的晚霞透过船舱特制的银红色纱窗洒在劈里啪啦滚了一地的铜板,在打磨得油光水亮的地板上投下的一小团阴影。   负手伫立在窗前, 俊雅如玉的男人, 任由手上伤口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那一团团的阴影里, 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实在看不下去的齐云小心翼翼道:“不如微臣唤人进来先替殿下包扎伤口?”   他微微摇头,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   那帕子是用一些白绢制成,角落处绣着一只小小的翠绿色蝴蝶。   不过短短四个月, 好似到处都有她的痕迹。   谢珩盯着那帕子看了好一会儿重新放回去,瞥了一眼另外一封书信,“展开看看。”   他倒要看看她还要同他说什么话。   齐云赶紧拆开信封把里头的薄薄一张纸呈上去。   谢珩展开一看,面色更加阴郁。   是一封婚书。   天宝十五年五月初五。   宋桃夭 谢三郎。   永结秦晋之好。   当时他由于过分生气, 胭脂色的印泥在名字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将两人的名字紧紧连在一块。   小寡妇不仅写了和离书,还把他那一份婚书还了回来。   没有只字片语, 要说的话都在这两封既能将两个不相识的人紧密结合在一起,又能将两个最亲密的人撇得一清二白的书信里。   好得很!   她不仅不要给他做妹妹,也明白告诉她,从此往后, 她宋桃夭与他谢三郎半点关系都没有。   以他对她的了解,他前脚一走, 她后脚指不定都已经开始踅摸下一个赘婿。   不对, 以她的性子定是先开一间绣庄, 待铺子赚了些钱, 托她那个连房中事这种私密的事情都会教她的好姐姐给她找个温柔听话会过日子的的赘婿一起过日子。   她生得那样好, 这次定不需要她主动去爬床, 她的新赘婿定然会主动教一教她什么叫洞房, 然后生一堆小娃娃。   她那样单纯的性子,也许偶尔两人联床夜话时也会同她的新赘婿会提起他。   提起他这样难伺候,提起他经常骂她,唯一值得夸赞的就是他生得好些。   或许她也会在心底遗憾没有同他生一个更加漂亮可爱的小娃娃。   除此之外,他便再也没有可取之处。   就算真有,天底下的男子在她心中永远也比不过一个宋莲生。   很好。   谢珩喉咙发紧,喉结微微滚动,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做女子就该像她这这样,心肠够狠,离了谁都能过,而不是像他母亲那般,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误了自己一辈子,成日里自怨自艾。   好得很!   齐云同齐悦从未见过自家殿下那样难堪的面色,对视一眼谁也没敢作声。   不待谢珩允准,齐云将其中一陶罐酸梅搁在案几上,正要退出去,突然被叫住。   他哑声问:“是什么?”   齐云忙道:“是小娘子送给殿下的酸梅。说是殿下喜欢吃。只是莫要吃多了,容易坏牙齿。”   谢珩冷冷盯着他怀里的另一罐。   若是搁在往常齐云必定会将怀里的酸梅搁下来,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道:“这是娘子送给我同我哥的。”   他话音刚落,果然见自家殿下的面色更加难看。   “不过微臣并不爱吃。”   齐云立刻将怀里的罐子搁在案几上,只听殿下冷冷道:“孤最讨厌吃酸梅,拿走!”   齐云连忙抱起来要走,见有一枚铜钱落在自己脚背上,将陶罐搁在案几上,弯腰拾起来看了一眼,又顺手捡了几枚摊开在掌心,“咦”了一声,“好多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天宝十二年?”齐悦也弯腰拾起十几枚,发现其中有一串散了一半的一条红色丝线上串的都是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谢珩神色微动,瞥了一眼浅浅铺了一地板的铜钱,“捡起来看看。”   两人立刻将地上的铜板全部捡起来,然后用丝线又串回去,发现果然有一整贯钱都是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谢珩喉结盯着案几上那一串足有一千枚的天宝十二年铸的铜钱,沾了血的冷白手指抚弄着上面淡淡的月牙痕迹。   天宝十二年这一年铸的铜钱,与其他年份的不同,每一枚上面有一个淡淡的月牙划痕。   坊间传闻说是当年户部把制好的铜板模子呈上去给圣人确认时,恰逢江贵妃也在。两人观看时江贵妃的护甲不小在蜡铸的铜钱模型上划了一道。   是以这一年的铜钱代表着象征琴瑟和鸣,恩爱长久之意。故很多人成婚时会特地收集这样的铜板来给女方做彩礼。   可坊间的人都忘了,江贵妃再得圣人宠爱也只是妾而已。   既是妾,又怎配用得上“琴瑟和鸣,恩爱长久”这样来形容夫妻之间的词。   且圣人早已不大理事,除非是心血来潮,要封个官职给江家或是卫家,以此来讨心爱女人的欢心,否则连朝会都不去,更何况像铸铜钱这样的小事。   开元十二年这一年的铜钱是谢珩亲自督铸的,还只有十二岁的谢柔嘉贪玩,趁他正与裴季泽谈论政事时故意在户部送来的铜钱模型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指甲印记。   此事等谢珩发现时为时已晚,第一批铜钱已经铸出来流向民间。   事关国体,盛怒之下,他叫人打了谢柔嘉十板子,然后迅速叫户部重新铸了新的模型来,是以那一版的铜钱格外少。   后来坊间不知怎么就传出了那样的“佳话”来,   但他们并不知这段佳话背后的故事。   因为谢柔嘉的这一次任意妄为,再加上江氏一族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朝中很快传出圣人将废后废太子,册立江贵妃为后以及她所出的五皇子为太子的谣言来。   那一次彻底对父亲寒了心的母亲再也不期待着靠着他这个好儿子来博得父亲的宠爱,盛怒之下,联合她的母族河东崔氏与李氏宗亲开了李氏祠堂,脱簪跪在李氏祠堂面前,要求父亲要么废后,要么就给个说法。   朝中大臣们本就对天子如此宠爱江贵妃,肆意任用江氏一族心生不满,也都在宣政殿外长跪不起,要求处死江贵妃。   当初没有皇后背后的崔氏一族,母族式微,且并不受宠爱的圣人根本不可能顺利登上天子之位。   莫要说谢珩背后是整个崔氏一族,他十岁被立为储君,十二岁开始上朝听政,十六岁开始监国,多年来宵衣旰食,朝臣们无不赞他有□□遗风,岂是早已经不理朝政,只知享乐的圣人能够轻易废弃。   且没了他这个“圣人太子”给他这个风流多情的帝王擦屁股,他又怎能心安理得的在后宫陪着他心爱女人跟儿子,过一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皇后自然也知道圣人轻易废不得他这个太子,做这一出,也不过是咽不下心里那口气。   她知道再也得不到那个风流薄幸的男人的爱,但也不想他好看。   她就是要他知道,他是靠着谁上位的,她亦想要江贵妃知道,妾终究是妾,无论再得宠,论起国体她永远压她一头。   她看似胜利了。   那一次就连身为九五之尊的圣人也不得不低了头,当着李氏宗亲与朝中大臣们的面发誓绝不废后另立储君,并且罚了江贵妃闭门思过三个月。   可从此以后帝后关系自此以后势同水火,且待此事平息之后,为了安抚江贵妃,圣人不顾他与朝臣们的反对,强行封了江贵妃的堂哥江兆林为江南道御史。   坊间的人不晓得这枚小小的铜钱背后沾了多少人的血,还以为是什么好意头。   小寡妇更是傻得很,也不知道费了多少时间才换了这一千枚铜钱来。   他突然想起成婚那晚她将收来的礼钱一枚枚摊平在床上数得认真。   他当时只觉得就算是加上金陵送来得也不过是两百多贯钱,有什么值得她乐不知疲得在那里一枚一枚的数,如今想来,她是在挑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后来有一日她曾问过他要不要看一看自己的彩礼钱,他只觉得是羞辱,还将她骂了一顿。她当时什么也没说,拎着那一贯钱出去了。   如今瞧见这些铜钱,谢珩仿佛像是看到自己的父亲如何过分宠爱江贵妃,以至于江贵妃的堂哥江南道御史江兆林成了江南道的土皇帝,不仅敢贪污整个江南道的税收,竟然还敢弑杀一国太子,妄图捧江贵妃生的五皇子做上储君之位。   他不能骂自己的父亲是昏君,这样有违孝道,可他绝不能做这样的昏君!   帝王专宠,是这世上最要不得的东西。   他待她也算是仁至义尽。   她既不肯要钱,旁的他也没法子给。   思及此,他冷冷吩咐,“连夜出发去金陵。”   齐云同齐悦知道殿下这是狠心舍了那小寡妇,谁也不敢多言,立刻指挥船夫朝金陵方向驶去。   起帆了。   因着是顺风,帆布一张开,船就像是离了弦的箭矢离了瓜洲渡口,将姑苏城远远地甩在身后。   夕阳西下,水面泛着波光粼粼的金光。   姜季泽叫人取了钓具出来,寻了好位置垂钓。   齐云笑道:“这样行舟,如何能钓的鱼?”   姜季泽道:“钓不得鱼,那就顺便喂鱼。”   “怪不得安乐殿下说裴侍从是全长安最有趣的人,可见这话不假。”   言罢,齐云往船舱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说一个女子为何要送一个男子钱?”他有些不明白为何殿下瞧着那些钱改变注意了。   裴季泽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民间招赘婿,是要给彩礼钱的。”   齐云闻言,嘴巴半晌没有合上。   那小娘子忒大胆了,竟然是把殿下的彩礼钱给送回来了,难怪殿下那样生气。   且小寡妇那样穷的家,竟然舍得拿出九贯钱给殿下做彩礼,可见当时也是真心喜欢殿下的。   怎么女子变心也这样快?   有些想不通的齐云往嘴里塞了一颗酸梅。   裴季泽瞥了一眼他怀里的罐子,闻着味儿口水生津,问:“何物?”   齐云递把罐子递给他,“娘子自己腌的蜂蜜酸梅,特别好吃,尝尝?”   又生怕他不知道是谁是的,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个美貌单纯的小寡妇。”   裴季泽捻了一颗放入口中,片刻,颔首,“果然极好。”   齐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我也吃着不错,比宫里采买来的还要好吃。”   一会儿的功夫,一罐子酸梅去了一小半。   他还要再吃,裴季泽提醒他,“莫要再吃了。”   “为何?”齐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   裴季泽往船舱瞥了一眼,“你动了殿下的心头好,恐怕今晚没饭吃了。”   “不可能,殿下都不要了,”齐云笑,“殿下叫我丢了,我觉得怪可惜的,没舍得丢。”   裴季泽没作声。   一旁的齐悦皱眉,“裴侍从叫你别吃了你就别吃了!谁像你一个男人同一个女子那样贪吃!”裴侍从说的话向来没有错,指不定待会儿殿下后悔又要找。   “这你就不知道了,”齐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含糊,“我晕船,若是不吃,总有些犯恶心。”   他话音刚落,船舱里传来谢珩低沉的嗓音,“孤晕船,有些犯恶心,可有什么果脯?”   晕船犯恶心……   齐云瞥了一眼罐子里已经吃了一小半的酸梅,不由自主打了个嗝,直到齐悦瞪他一眼,他才赶紧抱着两罐子酸梅回船舱。再出来时果然哭丧着一张脸。   齐悦道:“怎么了?”   齐云委屈,“殿下说我方才吃了那么多酸梅,想来今晚的晚饭定然也没有胃口吃了,叫我今晚不要吃饭了。”说罢又打了个酸梅嗝。   齐悦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活该!明知道是殿下的东西你还贪吃!”他就没看见自己同裴侍从就吃了一颗么!   齐云小声嘟哝,“明明是殿下自己说不要的!”   裴季泽望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微笑,“看来这位娘子不仅留住殿下的心,还留住了殿下的胃。”   齐云又打了个嗝。   小寡妇有没有留住殿下的胃他不知晓,反正他的胃今晚是没了。   他抬眸看一眼天,方才还布满火烧云的天空从远处飘来一片乌云,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越积越厚的乌云像是要从天上压下来似的。   看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   万安县。   已经陪着眼前美貌可人的小娘子跑了半日,万安县最大的牙行管事抬头看了一眼黑压压,像是要下雨的天,指着位于西街拐角处的一处空铺,“娘子,这间铺子可是这条街人流量最大的铺子,只要五贯钱一个月租金。”   顿了顿,特地补充,“若不是赵捕头介绍,租金定不会这么便宜。”   桃夭打量着管事口中的“旺铺”,问:“既如您所说,这铺子从前的东家怎会好端端不做了呢?”   原本瞧着她脸嫩,还想忽悠她的管事一时语塞,眼珠子转了一圈,“兴许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说不定。”   桃夭眨了眨眼睫,“可是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家铺子的东家是倒闭回老家了。”   管事没想到她年纪瞧着不大,做生意还挺有头脑,这样详细的事情都打听好了,索性道:“那娘子开个价?咱们做生意的都讲究把事儿做成了对不对?”   桃夭腼腆一笑,“我怕说出来您骂我。”   管事道:“那你说出来我听听?”   桃夭竖起三根细白修长的手指。   管事皱眉,“三贯?”其实若是三贯也不差什么,这间铺子因为位置不大好,都空了半年之久。   桃夭腼腆一笑,“三百钱。”   “三百钱!”管事瞪大眼睛,“娘子怎么不去抢!”   管事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耳朵,眼睫轻颤,“我都说了您要骂我,是您非要我说。”   管事瞧着这么个美貌的小娘子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也觉得是自己的不是,语气放软了些,“那娘子也不能这样胡乱砍价啊。”一个月价值三贯租金的铺子她砍到三百文,这也太狠了!   要不是看她生得美貌,说话也好听,他非拿扫把把她轰出去不可!   桃夭其实也就顺口一说,毕竟她也不了解行情,不过赵淑兰说了,叫她先看,待看中了叫赵仲和替她压价。   她道:“要不,我再看看好了。”   管事道:“也行,不过这样好的铺子可就不多了,娘子若是看上可得快些下定,免得被人抢了去。”   桃夭柔柔一笑,“我会的。”   管事一不小心被她甜甜的酒窝晃了眼睛,柔声提醒:“天气不好,马上要下雨了,娘子可得注意。”   桃夭抬头望了一眼天,果然乌云压顶,恐怕雨马上就要来了。   她向牙行管事道了谢,去另一条街的米粮铺去找一同出来的张氏。   走着走着,冰凉的雨点子落在她脸上。   雨水不期而至。   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急,无处可躲的桃夭以手做伞挡在头上,像远处跑去。   跑着跑着,雨幕越来越密集。   此刻日暮降临,整座城都被暗沉的雨幕笼罩起来,只有一些商铺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在雨夜里撕开一道小口子,亮起一抹幽幽的灯火。   桃夭在这样暗沉的天色里迷了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间米粮铺子究竟是在哪条街道。   一条条街道走过去,怎么都找不到。   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桃夭急得不知所措,无头苍蝇似的向前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上次买糕点的铺子。   人人都忙着躲雨,无人有暇光顾铺子。   街道上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而去,街道两旁的店铺一间间闭了门,灯笼也依次灭下去。   整条街道唯有那间装修气派的点心铺子还开着门,屋檐下数盏灯笼连成一片火红的光。   形影单只的纤细身影就这样伫立在蒙蒙细雨里傻愣愣望着那间铺子,引起往来躲雨路人的注目。   她却浑然未觉,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初来万安县那夜她同先生出来闲逛到这里买糕点的情景。   也不知此刻他是否已经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之后是不是很快就要同旁人成婚了。   成婚后他对着她的妻子像对着她这样挑剔难伺候吗?   他的妻子若是想要亲亲他,他也会骂她不知羞,不成体统吗?   会的吧?毕竟像先生那样挑剔难伺候的人真是不多见。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若是他留下来,她也愿意哄他一辈子的。   挑剔些也没关系,凶一些也没关系。   他要骂就给他骂,总归她也不会少块肉。   她想他了。   突然雨停了。   桃夭抬起婆娑泪眼,望着眼前一袭青衣,眉目清隽的郎君。   他温和道:“这么巧,又见面了。”   桃夭心想,万安县那么大,她却一个月瞧见他四回,可不巧得很。 第39章   她的哥哥   沈时看着泪流满面的少女, 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折得方正的帕子递给她,蹙眉,“可是有人欺负娘子了?”   桃夭摇头, 并没有接, 只抬起袖子擦拭眼泪, 可眼泪好似怎么都擦不完似的。   沈时道:“那何以哭成这样?”   桃夭哽咽,“我突然想起先生了。”   “那日那位郎君?”沈时微微蹙眉,“娘子的赘婿?”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家赘婿?”桃夭吸了吸鼻子, “是我告诉你的吗?”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她明明告诉他是哥哥的。   万安县总共就这么大,有什么事是打听不到的。且“桃源村的寡妇桃夭带公婆改嫁”一事都传到金陵去,就连日日在秦淮河寻欢作乐的“太子殿下”都知道,更何况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士。   只是沈时没想过她会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妹妹如此相似而已。   不过这些自不必说与她听, 他只是问:“为何哭他?是又迷路找不到他了吗?”   桃夭更伤心了,“他走了。”   走了……   沈时想起七夕兰夜那个坐在轮椅上虽瞧不清楚脸,可仪表气度不凡的郎君, 微微皱眉,“怎么走得这样突然?几时走的?”   年纪轻轻怪可惜的,难怪她要这样伤心。   桃夭吸了吸鼻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沈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子请节哀。”   原本正难过的桃夭楞了一下,见他误会了, 想要解释, 却又觉得这样也好, 免得将来旁人问起来她回回都得解释一遍。   沈时见她沉默, 便笃定自己的猜测。   这样小的年纪, 竟接连没了两个夫婿, 着实叫人心疼。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 虽是夏季,可一个女子这样在外面淋雨总是不好。且天这样晚,若是再遇到坏人。   他道:“娘子要去哪里,不如我先送娘子回去?”   桃夭想起出来前同张氏商定,若是没找到对方,便直接回到赵仲和的住处。   可她与他才见过几次面,让他这样送自己回去,若是先生知道定要骂她。   随即一想,先生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有人总是这不许她做,那也不许她做。   可她还是摇摇头,“我自己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沈时道:“娘子可知道路回去?”   桃夭举目四望皆是潇潇雨幕,莫说认路,一时之间连东南西北都有些分不清楚。   她正犹豫之际,沈时已经冲马车招招手,那马车车夫很快就驱车到了跟前。   沈时一抬脚上了马车,将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   这样温润如玉的郎君,怎么瞧都像是莲生哥哥。   桃夭心中对他多了三分好感,那些她原本就不甚在意的礼仪被抛诸脑后,把已经被雨水浸润,有些湿哒哒的手掌搁到他宽厚的掌心里,借力上了马车。   一入马车果然暖和许多,桃夭掏出自己帕子抹去额头上的雨水,见沈时正望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笑。   她笑起来极天真稚气,再加上方才淋了雨,漆黑的眼眸也被雨水浸润,眼神湿漉漉格外招人疼。   沈时瞧见她衣着单薄,将搁在马车里备用的一件外袍递给她。   她却无论如何不肯接,只将赵仲和家里住的小巷子的名称说与他听。   沈时不好强求,只吩咐车夫快些走。   桃夭感激地看他一眼,问:“沈探花可是在万安县有亲戚?”若只是来看灯会,金陵的灯会无论如何也比万安县好看些。更何况万安县的灯会前两日就已经结束了。   沈时盯着她片刻,“帮忙寻人。”   “寻人?很重要的人?”桃夭有些好奇,“可寻到了?”   “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妹。”沈时温和一笑,“也许已经寻到了。”   “真的呀!”   桃夭替他感到高兴。   沈时瞧着她极天真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又怕吓到她,遂没再作声。   桃夭本就同他不熟,见他不作声了,静静倚着车窗口听外头的雨声   赶车的车夫在万安县待了这么些时日,早已经将路摸得极熟,不出一刻钟以后,马车在一座一进一出的院落前停下。   沈时先一步下马车撑开油纸伞将桃夭接了下来。   桃夭一下马车就瞧见门口撑着雨伞翘首张望的张氏,立刻冲她挥挥手。   张氏见她回来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连忙撑着伞迎上前去,又见她身边站着一手持天青色油纸伞,生得极好看的青衣郎君,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招呼。   沈时极客气地向张氏颔首示意。   桃夭连忙向她介绍了一下沈时的身份。   张氏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探花”,惊奇地打量他几眼,见他虽不如谢珩生得好看,可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女人对于好看的东西总是容易生出好感来。她冲沈时笑笑,说了两句感激的话,这才挽着桃夭的手往家里去。   沈时目送她们离去,直到院门关上,才收回视线,面色有些凝重。   昨日他收到许凤洲的信,说是这两日就要到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阿宁”。   院子里。   才进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的桃夭听着外头响起马蹄声,知道沈时的马车已经走了。   张氏生怕她着凉,赶紧把她拉回自己的屋子,催促她换衣裳。   桃夭也觉得有些身上凉津津,赶紧找了干净的衣裳来换。   她衣裳不多,穿来穿去都是那两件袖子短了半指的旧衣裳,原本的草绿色都已经洗的泛白了。   张氏瞧着分明生得美貌,却穿着打扮比她都不如的女子,劝道:“你就不能花一点点钱给你自己买一些衣裳首饰?你那赘婿临走前就没有给你留一些钱?”他走时那样风光的阵仗,怎么瞧着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尊贵郎君,总不好一点儿东西都不给她留。   桃夭点头,“留了。他留了许多钱给我。是我舍不得用。我想着等以后留着讨赘婿用。”   这话,也不算骗人。   先生确实给她钱了,也说过认她当妹妹,要给她找赘婿,是她自己没有要。   先生走的第二日阿耶告诉她,当初是他逼着先生做的赘婿。说起来先生没有抓她同她阿耶去报官,还特地叫人给她送钱,待她已经极好了。   张氏怎么都觉得她是在骗人,可提多了怕她伤心,索性转移话题,问起铺子的事儿,“可找着合心意的了?”   她们从家里出来已经两三日了,她每日天一亮就出去看铺子,直到傍晚才回来。   起先张氏还担心她被人哄骗,谁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的,先是独自一个将万安县几条街上的空铺都走了一遍,又同旁边的商户打听了一下人家不做的缘由后,这才通过赵仲和找了牙行,一家家去询价,竟也没牙行骗了。   桃夭一边理着鬓边凌乱的发丝一边道:“今日去瞧了三间,东街一间布行旁边的空铺子瞧着还可以,只是租金偏高了些,我再瞧瞧,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再同那牙行的管事谈谈价格。”   “也好。”张氏瞧见她乌黑发丝间的木簪平平无奇,“你从前那支木簪呢,怎么好久没瞧见你用了?”   桃夭下意识要去咬指尖,突然想到什么,强行把手收回来,咬了咬唇,“不见了。”   “丢了?”张氏有些可惜,“那样漂亮的东西,我前些日子同你钟嫂嫂去逛首饰铺子,瞧见一个远不如你那个的,都要卖几贯钱。”   桃夭笑笑没作声。   实际上是没丢的。那支木簪当时临时拿去给谢珩用了,可他后来换了新的玉冠,却并没有还给她。她也懒得再去弄一截小叶紫檀木回来雕刻。   张氏瞧见她走神,想起方才送她回来的沈时,忍不住问:“你同那沈探花什么关系?”   桃夭道:“就是一面之缘的关系。”   张氏却不这样觉得。旁观者最清,她怎么都瞧着那沈探花瞧桃夭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她迟疑,“那个沈探花,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桃夭楞了一下,把脸埋进臂弯里笑。   “你这孩子笑什么?”   桃夭从臂弯里露出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来,“张婶儿觉得我好,所以连探花都敢替我想。”先生也是,竟然还想着沈探花给她做赘婿。   “那可不!”张氏也忍不住乐了,“探花怎么了,探花也是男子,就不能喜欢美貌的寡妇?”   桃夭陪着她笑。   张氏见她傻呵呵的模样又笑不出来了,轻叹一声,“你啊你,但凡多长一个心眼子,又有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   桃夭心想自己要求不高的,能过日子就行。什么探花,什么长安的赘婿她都不感兴趣。   她托腮望着屋外连绵的雨丝,突然就想到从前与谢珩一起坐在窗前听雨的情景来,不由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打磨得极光滑的簪子,细白的手指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   那日她见齐云来想要拿给他的,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免得他将来的妻子瞧见东西要质问他,他想起给她做赘婿的经历不高兴。   总是不好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外面绵绵细雨。   每一场雨都不同,听雨的人也总会不一样。   缘来由它来,缘灭由它去,千万莫要强求。   这是寡妇桃夭的处世之道。   *   雨已经连绵好几日。细密的雨丝落在浩瀚无边在江面成了白色的雾气。   站在船头甲板上正向江边眺望的齐云收了手里的伞,弯腰钻进进船舱内雅室内。   才一进去,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   是裴季泽正在烹茶。   一袭绯袍,风流雅致的郎君踞坐在紫檀木案几前,见他回来头也未抬,“如何?”   “马上就要入金陵地界了。”   “谁问你这个,”坐在另一端的齐悦皱眉,“裴侍从是问你殿下如何?”   “还能如何?”齐云褪去靴子踞坐在一侧,“昨儿夜里又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雨。我实在想不通那雨水有什么好看。”   齐悦朝他翻了个白眼,“殿下看的那是雨吗?分明就是睹物思人,想那个小寡妇!”   “这才离开三五日怎么就想成这样!”齐云不由地叹气。   从瓜洲渡口到金陵一连几日都在下雨,殿下批阅完奏疏之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吃茶赏雨,时常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这也就罢了,来了一趟江南还添了失眠的毛病。   昨晚好不容易睡着,半夜不过是打了一声雷又惊醒,在床边坐了许久,从一旁的箱笼里取出一支木簪来,不断在舱内徘徊。   齐云还以为殿下怎么了,正欲询问,突然听见他说道:“下这样大的雨,孤不在也不知她夜里会不会害怕。”   齐云当时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殿下是担心那小寡妇夜里害怕打雷睡不着。   姑苏与金陵相隔几百里,就算是真睡不着,难不成他还能回去哄着睡不成?   思及此,他低声道:“我怎么瞧着不是人家那小寡妇离不开他,分明就是他离不开人家。实在不行不就把人强行带回长安再说。做妹妹也好,做妾也好罢,堂堂一国太子何必在这儿委屈自——”   “那是你!”   齐悦打断他,“殿下岂是那种任意妄为之人!”殿下若是这样的人,在姑苏时就直接将人强行带走了,又何必自己在那儿为难自己。   顿了顿,看向裴季泽,“不如裴侍从去劝劝?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直未言语的裴季泽往窗外看了一眼云雾渺茫的江面,道:“马上就要到金陵,齐卫率只需要准备殿下要穿的衣裳便好,殿下从来都是一个不会令人失望的君主。”   对于裴季泽的话齐云虽有些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去准备好了衣裳。   约傍晚时分,低下人来向他报,说是船已经进入金陵地界,是靠岸停船,还是直接入秦淮河,请他示下。   齐云立刻进入谢珩所居的舱房想请他定夺。   他本以为谢珩还在独自伤怀,谁知一进去便瞧见早已穿戴整齐,负手伫立在窗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储君一脸肃穆的望着江面上越来越密集的水雾,哪里还有昨天夜里伤情惦记小寡妇的模样。   不待齐云开口,只听他冷冷吩咐,“直入秦淮河。”   半个时辰后,船只入了秦淮河渡口。   因着下雨的缘故,天色愈发暗沉,就连一贯被外人称道,纸醉金迷的金陵城在这样潇潇烟雨里也显出几分落寞来,唯有秦淮河江心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灯火辉煌,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之音的画舫这样的雨夜里透出几分热闹。   在画舫的四周围早已经围出一圈巡逻的船只。船只上的守卫一瞧见谢珩的船只靠近,立刻喊话呵斥道:“大胆!谁准你们来此处,难不成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地!”   裴季泽的侍从朗声道:“是太子宾客裴侍从的船只。”   那守兵一听连忙叫划船的艄公靠近,果然瞧见船头甲板上站着裴季泽,立刻态度谦卑,““原来是裴侍从,还不赶快放行!”   船只顺利靠近那间画舫,甲板上的早已经听见动静的守卫放了梯子。   裴季泽此番出行去万安县迎谢珩,并未有人知晓。   待裴季泽一行人上了画舫,东宫中郎将赵立立刻上前,正欲询问太子殿下的下落的,一眼便瞧见他身旁站着的身形颀长,一身玄色斗篷的男子,呆愣片刻,随即一脸激动跪地叩拜,“中郎将赵立恭迎太子殿下!”   这画舫守着的全是东宫的人。自从太子殿下失踪以后,各个日夜提着一颗心过日子。眼下见太子殿下平安归来,无不激动万分。   顷刻间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   谢珩取下斗篷,扫了一眼丝竹乐声不断的船舱,问:“他在饮宴?”   提起“他”,赵立只觉得背后都渗出汗来,小心应道:“今日又同那帮妓女闹了一下午,方才才去歇息。可要微臣去叫醒他?”   “不必。”谢珩看了一眼齐云。   齐云立刻拉开门进去,片刻的功夫里头的乐声停下来,一群女子的争吵声响起。   “是太子殿下叫我们在此处等着,说是醒来再接着饮酒。”   “就是就是。哎呀你不要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殿下亲封的良娣!”   “就是就是,待会儿等太子殿下醒了,看他不扒了你们的皮!”   “……”   不多时的功夫,一股子浓烈的脂粉香伴随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衣着单薄的女子从船舱里头出来,领头的是一个衣着华丽,肤白若雪,美貌妖娆,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正是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苏月月。   她乍然见到甲板跪了一地的人吓了一跳,又见甲板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型颀长挺拔,生得俊美无俦,贵气逼人的美貌郎君,顿时眼前一亮,只觉得此人容貌气度比之里头面若好女的“太子殿下”更甚三分,就是面色冷了些,叫人不敢靠近。   她知道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立刻给身后一众姐妹们使了个眼色。   这些秦淮河最上等的妓子们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形势不对,相互之间交替了一个眼神,也噤声不语。只悄悄拿眼角打量着谢珩,甚至有些胆大的还朝他连抛了几个媚眼,只可惜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好似看她们一眼就脏了眼睛似的。   可偏偏越这样,越叫人忍不住想看。   这群见惯风月的妓子们最爱这种男子,只恨不得将他勾到自己房里去,瞧一瞧他在床上眉目含情的模样。   齐云也注意到这些妓子们似要用眼睛将男人的衣裳扒下来的□□眼神,悄悄打量着殿下的神色,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旁边妓院停靠的花船已经靠近,他赶紧催促道,“还不赶紧走,愣着做什么!”   苏月月哪里敢言语,立刻领着一众姐妹上了自家花船。   直到船只离了灯火通明的花舫,一群人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刚才吓死我了,那美貌的郎君是谁啊?怪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瞧着比太子殿下还要吓人,不过生得那般模样,便是凶一些我也喜欢。”   “就是,若是能与他春风一度,也不枉此生了!”   “我倒更喜欢太子殿下那般风流的人物,哎,好容易哄得他要封人家做奉仪,早知道该叫他签个字据给我。”   “瞧你这骚样,你连太子殿下的床都没爬上去,还想着做奉仪!”   “……”   船还未走远,她们议论的声音太大,画舫的人听了个干净,皆大气不敢出。   此事事关太子殿下名誉,若是论起罪来,他们各个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裴季泽。   自太子殿下失踪以后,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是论罪,自然他占大头。   一向游刃有余的裴季泽只觉得头疼万分,道:“还不快叫人清理干净里头!”   赵立见太子殿下并未发作,立刻道:“微臣这就着人去办。”   趁着人打扫的功夫,谢珩扫了一眼甲板,问道:“许凤洲哪儿去了?”   裴季泽临走前许凤洲还在这里,此刻未见到他人也觉得奇怪。   还未走远的赵立忙又折返回来,道:“许侍从数日前得了殿下无事的消息后,说是要去接自己失踪的妹妹去了,等他回来自会向殿下告罪。”   失踪多年的妹妹……   原本已经强行将小寡妇抛诸脑后的谢珩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那种笑起来格外天真稚气的小脸,不由地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   桃源村。   宋家。   宋大夫问道:“已经定下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定下来了。那间铺子后头还有一间小院,刚好够咱们住。”   找来找去,还是觉得东街那家铺子不错。赵仲和帮着她谈了价格,以每个月两贯钱的租金租下来。她已经下了定,等回头铺子一开张,也算是安定下来。   原本她还有好些事儿想要同赵淑兰商量商量,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她人还没有从金陵回来。   宋大夫一想着要去万安县,心里有些不舍。但又不凡心叫她一个人去。   反倒是一开始最反对的莲生娘看得开,“又不远,等有钱了,咱们自己买辆马车,想回来不就回来了。”   “阿娘说得对!”桃夭笑。   她见莲生娘要洗碗,赶紧帮着把碗一块收到厨房里去。   正在这时,屋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听动静还不只一匹马。   莲生娘激动道:“是不是你莲生哥哥回来了,你快去看看!”   桃夭心里一动立刻跑出去看。   院子里果然来了许多人,将本就不大的院子挤得都没地方下脚了。   他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每个人身上都披着油布,手里还提着灯笼,将黑漆漆的院子照的的亮堂堂。   并不是先生。   心底有说不出的失落的桃夭打量着院子里的人,只瞧着几个身披斗篷的人格外眼熟。   他们这时全都摘下斗篷的帽子来。   竟然是许久没有回来的赵淑兰。   不只是赵淑兰,还有陈壁安同沈时。   他们各个神色复杂望着她,赵淑兰甚至还拿着帕子在不停擦拭眼泪,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   赵淑兰同陈壁安来她家里也就算了,沈探花来她家做什么?   还有沈时身旁同他高矮差不多,正目光灼灼盯着她的郎君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有些不安,正欲开口询问,那陌生的郎君突然大步走到她面前来。   她吓了一跳,问:“你,你要作什么?”   眼前生得风神俊朗,剑眉星眸的郎君突然红了眼眶,哑着嗓子道:“阿宁,你不认识哥哥了!”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   她哪里来的哥哥,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40章   哥哥再不会叫你受苦!   桃夭才刚刚流落在桃源村时,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也曾祈盼过自己的家人来找自己。   幻想着有一日她早上醒来,一推开门就瞧见有人在院子里等着她。说她是他们的女儿,会很郑重地告诉她, 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愿意将她遗落, 以至于她被坏人捉走后落水才顺水飘到桃源村来。   不小心弄丢她的, 绝没有故意不要她。   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也许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她想着就算是穷些也没关系,最主要要认她。她不要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的这样活。   她很害怕。   可她再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渐渐地就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来寻自己。   期待一旦变了质,那么结果似乎就不重要。   不过没关系,她的新家人对她很好。她过得很好, 很开心。   可现在突然有人来告诉她:你有家。你不仅有家,你的父亲还是当朝丞相,你是相府嫡亲的千金小姐许筠宁, 眼前这个与你有一两分相似,长相俊美的郎君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如今已是太子宾客的许家嫡子许凤洲。   他激动又难过地告诉你,“阿宁, 哥哥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了。”   桃夭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感动, 甚至很平静地问:“郎君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呢!   若是普通人家找不到自己的女儿也就算了, 当朝丞相怎么会把自己金尊玉贵的女儿弄丢了呢?就算是弄丢, 也不可能五六年都找不回来。   “哥哥怎么会认错呢?”许凤洲打量着眼前生得明媚娇艳的少女,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且不说她与母亲有七八分相似的容颜, 一张脸比起幼时变化并不算太大, 尤其那一对似点漆一样的清亮如许的眸子与同他一模一样的浅浅酒窝。   这样明显的标志, 他怎么能认错呢!   这些年他寻遍了大江南北,寻来寻去,竟没想到她竟然在姑苏。   姑苏与金陵才多远,六年多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也不知当年一个刚刚失枯,八,九岁的姑娘家这六年来一个人在外头吃了多少的苦楚。   桃夭不信。   一定是他认错了!   她转头跑回屋子,从里面把门闩上,任凭许凤洲在外面如何同她说话,她都坚持一句话:郎君一定认错了!   一旁终于反应过来的宋大夫同莲生娘同样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远道而来,自称是桃夭的“哥哥”,与她生得有两三分相似,一看就金尊玉贵的男人,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从前刚捡她回来时也曾盼着她的家人赶紧找来。   如今真找来了,两个人的心里好似被人挖出一块肉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夜色彻底笼罩了这间挤满人的农家小院。   虽外头还下着绵绵细雨,可院子里所有人静默着,唯有莲生娘小声啜泣的声音。   许凤洲从未曾想过多年后兄妹重逢会是这个场面会是这个情景。   自她失踪以后,六年来他日夜未能安寝,只要一有空就出去寻人,就为了有一日能够找到她,也好给母亲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可如今人是找到了,她不仅没有想象中那样扑到他怀里哭,向他诉说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甚至拒绝相认,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还完全不相信他,这叫他情何以堪!   许凤洲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噌”地从一护卫腰间扒出银亮的刀具指向泪流满面的宋大夫与莲生娘,“刁民!这些年你们是不是欺负我妹妹了!”定是这些人将她欺负成这样!   赵淑兰吓了一跳,生怕他冲动之下伤人,连忙拦住他,“许侍从千万别冲动!这些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一向将桃夭视为己出!”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听到动静从里面跑出来的桃夭将宋大夫夫妇护在身后,一双微红的眼睛瞪着许凤洲,“你想要对我阿耶阿娘做什么!”   许凤洲立刻丢了手中的刀具,忙哄道:“阿宁别怕,哥哥什么也不做!”   说罢,怕吓着她似的,立刻叫院子里的侍卫队退出院子里。   院子里终于空下来。   一直未作声的沈时道:“不如叫陈夫人同宁妹妹好好聊聊。相信宁妹妹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件事。”   赵淑兰也道:“不如我去同她好好说说?”   “如此也好,”许凤洲忙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递给赵淑兰,“我妹妹背后有一块同帕子上一模一样的胎记,劳烦陈夫人可同她对一对。对了,她走失前曾随身携带一个藕荷色的布偶娃娃,不知还在不在。”   说到布偶娃娃,桃夭呆愣住,不由地多看他一眼。   赵淑兰同桃夭幼时时常睡在一处,自然知道她有个宝贝布偶娃娃,忙道:“有的有的。那个娃娃是不是上面还绣了翠绿色的蝴蝶?”   “对,就是那个,那是我母亲亲手缝制的。”许凤洲这下更加确定桃夭是自己的妹妹。   母亲当时刚去世不久,她夜里睡觉都要抱着那个娃娃,谁动都要哭。   赵淑兰见他又激动起来,赶紧牵着还呆楞着的桃夭进了屋子。   待掌了灯,她瞧着坐在床边神情呆滞,眼眶微红的少女,问:“你怎么了?从前你是最盼着家里人找来?如今真有人找来了,你怎么反倒这个反应?”   桃夭咬着白嫩的手指不作声。   赵淑兰知道这些年她心里定是委屈到了极点,上前将她揽在怀,轻轻安抚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将自己去金陵赴宴后,如何在宴会上撞到许凤洲的事情娓娓道来。   如她当初与桃夭说得那般,赴宴时好多官夫人一瞧见她手上的团扇很是喜欢,尤其是金陵当地的名门望族王刺史家的夫人,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并向她打听团扇的来历,且问的极为详细。   正打算替桃夭招揽生意的赵淑兰就将团扇上的刺绣来历简要介绍一遍。   她听了以后眼眶都红了,问能不能送一把给她。   赵淑兰虽觉得她有些奇怪,但还是将团扇送给她了。   谁知当晚许凤洲就带侍卫队包围了她所住的客栈。   当时赵淑兰还以为是自家夫婿如何得罪了他,谁知他手里竟拿着她送给王夫人的团扇。   原来这王夫人不是旁人,正是许丞相已故的原配夫人的本家嫂嫂,也就是许凤洲的舅母。他一眼就认出刺绣的手法乃是出自自己已故母亲之手。   未出阁前他母亲绣得一手好蝴蝶,被当地人戏称“蝴蝶姑娘”,后来还因为一方蝴蝶绣帕与当时还只是太子宾客的许丞相结缘。婚后有了女儿后便把绣蝴蝶的针法悉数交给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许家唯一的嫡出女儿许筠宁。   是以王氏一见到团扇上的刺绣就认出来了,回去后立刻通知了随太子殿下来金陵视察的许凤洲。   恰巧收到沈时来信,本就激动万分的许凤洲与两家的信息一对,立刻带人找上门来。   “你不晓得,他当时仔仔细细向我询问你的信息,还拿出一幅画像来。我一眼就认出那画像上八九岁的小姑娘就是你。他又得知原来桃源村那个人人称道的寡妇桃夭是自己的妹妹后,一个七八尺高的男人伤心得都哭了。”   说着说着,赵淑兰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一个堂堂丞相的嫡千金,沦落到这种地步,叫当哥哥的心底如何不难受。”   久久不作声的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哽着嗓子辩解,“我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到何种地步,阿耶阿娘待我好,莲生哥哥也待我好。这些年我过得很高兴。”   “是是是,”赵淑兰哄她,“宋大叔与宋大娘与莲生待你自然没话说。可无论如何事实摆在那里。旁人瞧见只会替你惋惜难过。”   桃夭尚且没有去过长安,不晓得长安贵女们的人生有多叫人羡慕。   若是没有嫁给陈壁安,恐怕她一个乡下女子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识那样繁花似锦,如梦如幻的长安,以及长安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活得恣意快活的贵族子弟们。   就算是宋莲生还活着,最终高中状元,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原本属于她的锦绣人生终是被改变了。   且她从前在长安与那些贵妇们聚会时,也常听她们说起哪家贵女将来有机会将来嫁到东宫去做太子妃,其中就提过相府家那位被相爷捧在掌心,却走丢了的嫡小姐,说是很可惜,若是人没丢,恐怕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妃人选。   太子妃是什么样的地位,那可是未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   只是长安距离江南那样远,当时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相府家的嫡千金竟然就是自己的手帕交。   也不知当初是谁将她害到这种地步,若是换作她,不将那人千刀万剐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好在她年纪还小,就算是不能做太子妃,以后的人生也定会顺风顺水。   思及此,赵淑兰问道:“你为何不肯同他相认?若是我,即便我不是真的,赖也要赖上他,哭着喊着要去做相府千金去,赶都赶不走。”   桃夭被她逗笑。   赵淑兰见她那股执拗劲儿过了,将许凤洲给的帕子递给她,“你解了衣裳我瞧瞧可对的上?”   自然是对得上的。桃夭从前照镜子时总在想,她身上这样这样明显的胎记,待家里人一寻上门,她就要给对方看一看,免得弄错了。   可她等了那么久都没有人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却突然有人来找她。   不过桃夭还是解了衣裳给她瞧。   赵淑兰举着灯对着她雪白纤细的背照了照,果然瞧见圆润的肩头处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胭脂色的蝴蝶胎记。   她将灯放到案上,帮着桃夭穿好衣裳,朝着窗口看了一眼,问:“你要同他说说话吗?你难道心里没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半晌,桃夭颔首。   赵淑兰松了一口气,“我去叫他进来。”   她才出门,就瞧见在院子里徘徊的许凤洲。   许凤洲急问道:“阿宁如何?”   赵淑兰颔首,将帕子还给他,“胎记没错。她愿意同你谈一谈。”   一想到里头坐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妹妹,一时之间有些近乡情怯的许凤洲踌躇片刻,重重吐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衫大步走进去。   他才踏进门槛就瞧见昏黄的灯光下粉白的颈微微弯着的少女,想要靠近却最终只踱步到窗口,欲言又止望着她。   如今六年多过去,当年那个总是黏着自己的小尾巴妹妹已经出落得这样好。只是还像小时候那般,只要心中不安就拼命咬自己的手指。   许凤洲想要上前劝劝她,却又怕吓坏她。   半晌,她终于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他,问:“真找我了吗?没有故意不要我?”   许凤洲愣了一下,这才知道她心中介怀什么。   他大步走上前去,蹲在她面前,捧着她雪白的小脸哽咽,“你是天宝十年五月十五走丢的,今年是天宝十六年七月二十五。六年两个月十天,哥哥没有一日不在打听你的下落。”   因为她,他到了这个岁数都尚未婚配,只因他曾经向母亲的在天之灵发誓只要一日不找回她,他便一日不娶妻生子。   甚至这次在太子殿下失踪的时日,最需要表衷心的时刻擅离职守,恐怕连太子殿下都要得罪了。   可这些话自不必要说与她听。   他找到了她 ,自然要好好呵护她一辈子。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替他擦着眼泪,逐渐泪盈于睫,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落在他掌心。   许凤洲瞧见她这样懂事,心里更加难过。   他的阿宁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只要伤心了,总要扑到他怀里痛快的哭,不管有理没理,总要叫自己替她出头。   可如今她连哭都这样安静,可见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   他一想到自己这些年锦衣玉食的活着,而她却生在这样穷困的家里过着苦日子,一颗心好似被人攥在手心一样。   尤其是在路上听沈时说她刚刚又没了一个夫婿,心里更加难受。   她才刚刚及笄的年岁,却已经两次嫁作人妇,叫他这个当哥哥的心如何不疼!   这些年他真是愧对母亲的嘱托!   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眶里滑落,许凤洲哽咽不止,“阿宁放心,以后哥哥再不叫你吃半点苦头。”   他话音刚落,她突然扑到他怀里嚎嚎大哭起来,“六年都过去了怎么哥哥才来,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桃夭哭了很久才止住眼泪。   许凤洲见她终于好了,立刻道:“我们现在得马上走。”太子殿下恐怕已经回到金陵,他必须得马上赶紧去才行。   桃夭吸吸鼻子,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去哪儿?”   许凤洲一脸凝重,“去金陵。” 第41章   假道学太子   才认回哥哥的桃夭没想到竟然要这么快走。   她犹豫了许久, 摇摇头,“我,我在这儿挺好的。”   “挺好?”许凤洲环顾着家徒四壁的陋室, 皱眉, “这里哪里好?哥哥既寻到你, 总不能丢你在这里吃苦。”   桃夭小声嘟哝,“可也不能说走就走……”   “父亲也一直在等着阿宁回家,”许凤洲不理解她为何不愿意走, 只耐心哄,“哥哥先带阿宁去金陵外祖家里拜过外祖父同外祖母以及家中众人,这些年他们心里也都一直掂念着你。待哥哥忙完金陵的事,就立刻带阿宁回家见父亲好不好?”   桃夭不作声。   按理来说如今有了家人, 又有了如此疼爱自己的哥哥,哪怕什么都记不起来,可也应该回自己家的。   可一想到自己要离开这里, 她心中好似被人掏出一个大洞来。   她舍不得。   无论是旁边新建的几间屋子,后山桃林里属于自己的生辰树,还是花圃里的美人蕉,院子里养的鸡, 才刚刚抱回的小白。   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舍不得,更别提院子里那两个养了自己数年, 虽不是亲生, 却胜似亲生的耶娘。   光是想象以后没有他们在, 往后的每一日都好似有了缺憾一样。   许凤洲见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 只好问:“阿宁究竟在担忧什么?阿宁只需要说与哥哥听, 便是天大的事情哥哥也想办法替阿宁办了!”   她只好低声道:“我, 我刚在县里交了定金要开绣庄。”   许凤洲见她这样犯愁, 好奇,“交了多少定金?”   桃夭摆着手指算了算,“十贯钱。”   许凤洲不禁失笑。   妹妹还是同幼时一样可爱!   他摸摸她的头,“阿宁等哥哥片刻。”说罢便大步出了屋子。   桃夭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对这个哥哥十分的好奇,正要出去看看,他人已经回来,将一张薄薄的纸塞到她手里,“这是哥哥补给阿宁的。那些钱咱们就当做善事了。”   桃夭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立刻要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我,我不能要!我其实就是不想走才找这样的理由敷衍哥哥!”   许凤洲闻言怔住。   这些年他为了找她,见过许多冒认她的女子,无不是贪慕虚荣之辈。   原本听到她提钱,还以为她是在乡野间养坏了性子,也同那些人一样,是想要借机向他要钱,却不曾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说他许凤洲的妹妹,即便性子是这世上最糟糕的女子,他也有求必应,可仍然为她身处在这种逆境之中却养就这样的傲骨感到欣慰,柔声道:“哥哥的钱就是阿宁的钱,哥哥这些年还替阿宁攒了好多嫁妆。”   话才出口,又觉得自己戳中她的伤心事,一时懊恼不已。   先后死了两个夫婿,放在任何女子身上都是极大的打击。   可这事儿迟早都要面对。   他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斟酌片刻,道:“妹婿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咱们许家的姑娘不讲究这个。待你回去长安以后若是瞧上谁,哥哥都给你抢回来做夫婿。”   莫说只是死一两个夫婿,就算是当初真被人卖到那见不到人的去处,有他撑腰,她也能觅得如意郎君。顿了顿,又补充,“阿宁什么也别怕,谁若是敢笑话你,哥哥定扒了他的皮!”   原本还想解释先生没死的桃夭一听见他如是说,立刻又将话咽了下去。   她瞧着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哥哥极为护短,若是以后再碰到先生,岂不是要仗势欺人?   还是不说算了,反正以后不会再见面,想来她说个小谎话也无伤大雅。   许凤洲见时辰实在不早,道:“咱们现在就得走。先乘坐马车到瓜洲渡口,然后换成水路去金陵。若是快些,三五日便到金陵。”   桃夭低下头,“可我,我根本没有准备,能不能等我考虑几日先。”   若是搁在平时,莫说几日,无论多久他都愿意陪着她慢慢考虑。可眼下情况紧急,狼子野心的江兆林同居心叵测的靖王还在金陵,且不说他与太子也有自幼的交情在里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于情于理都得回去复命。   只是他兄妹二人才相认,若是叫她知道自己擅离职守,她心中定然愧疚难安。   他既说了要护着她,便绝不会叫她为他担忧,思虑片刻,出了屋子找到正在安慰宋大夫夫妇的赵淑兰,道:“阿宁不肯走,劳烦陈夫人帮着劝劝。”   一听说许凤洲立刻就要带桃夭走,莲生娘哭得更狠了,就连赵淑兰也红了眼眶。   可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她自然得帮着劝。   宋大夫见赵淑兰进了屋子,也劝莲生娘,“孩子是回家过好日子了,咱们该替她感到高兴才是。”话虽如此,他自己也是落泪不止。   这时许凤洲向他二人郑重行了一礼,“两位的救命之恩,我代我妹妹在此谢过!”   宋大夫哪里敢受他的礼,侧身避开。   许凤洲已经叫随从递了银票上前,“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请二位收下!”   不待宋大夫拒绝,他话锋一转,冷冷道:“我不希望从此以后在外头听到任何人议论我妹妹做过寡妇的事情!”   只要出了姑苏,这世上再也没有寡妇桃夭,只有相府嫡出的千金许筠宁。   宋大夫瞧着官威甚大的许凤洲,不知怎么就怀念起谢珩来。   同样都是长安人,且谢先生的气度较之眼前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怎性子差距那么大。   谢先生虽不爱讲话,可待人也算是温和有礼,即便是瞧他不顺眼,也从不曾这样威胁过他。   果然人还是要放在一处对比才能体现出好处。   他道:“请您放心,我夫妇二人必会不会同任何人提桃——”   许凤洲横他一眼。   他立刻改了口,“许小姐半句话!”   许凤洲这才满意,叫侍从再次将拿银票给他。   宋大夫仍拒绝,“我不要。”   许凤洲以为他嫌少,正要叫随从再多给些他,赵淑兰从屋子里出来。   他忙问:“阿宁如何说?”   赵淑兰看向宋大夫,“她说若是宋大叔同宋大娘同她一起去她就去,若是他们不去,她也不去。”   这话别说许凤洲愣住,就连莲生娘都忘了哭。   宋大夫怔愣片刻,背过身摸眼泪,“我不去!”这孩子怎么就是那么固执,不肯跟谢先生也就算了。可眼下是亲哥哥,且还是那样显赫的家世,有什么舍不得的!   怪不得人都说她傻!   许凤洲在院子里徘徊片刻,看向宋大夫夫妇,“她叫你们去,你们就必须得去!”总归养两个人,也不费什么。   宋大夫梗着脖子道:“我不去!”凭什么他叫他去,他就得去!   许凤洲没想到他一个庶民竟然这样固执,正欲发作,桃夭从屋子里出来,泪眼汪汪望着宋大夫同莲生娘。   “我同你阿-你宋大娘,”宋大夫一想到从此以后成了陌路,眼泪又从眼眶里滚出来。   他擦擦眼睛,殷切嘱咐,“我们年纪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你好好同你哥哥回家,莫要挂念我们。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桃夭不说话,只是哭,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看得人心都碎了,就连赵淑兰也哭倒在陈壁安怀里。   宋大夫急了,“你这是作什么,你就是哭我们也不走!”   桃夭眼泪流得更勤了。   “他不去阿娘跟你去,咱们一同去找你莲生哥哥!”   终是舍不得桃夭的莲生娘抱住她哭得泣不成声。   莲生就那样去了长安,甚至连个归期都不曾告诉她。   若是桃夭再走,她不晓得怎么活下去。   她不管桃夭是许家千金还是什么身份,总归是她养大的孩子,就算不是女儿也是儿媳。她去长安给她做老妈子使唤也好,怎么都行。   总归能在一处。   “阿娘!”桃夭再也忍不住,抱着她一同恸哭起来。   在场的无不动容,就连许凤洲眼眶也红了。他也终于相信这两个老实憨厚的人是真心待她妹妹好,心底也对他二人多了几分敬重,郑重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两位老人家同阿宁一块去长安,我许家绝不会亏待二位!”   宋大夫对于他这些承诺并不敢兴趣,心里被桃夭还有莲生娘哭得没了法子,只好道:“别哭了,我去还不成!”   许凤洲同一旁的沈时皆松了一口气。   赵淑兰夫妇自然也为桃夭感到高兴。尤其是赵淑兰想到明年自己也要回长安,往后与桃夭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也少了几分感伤。   只是走得这样急,好些事情根本来不及交代。   桃夭与宋大夫还有莲生娘商量一下,决定把家里的钥匙先交给赵淑兰,托她转交给张氏,叫她先帮忙照看着屋子。   往后的事儿谁说得准,万一以后还回来呢。   赵淑兰自然无不应承。   交代完家里的事情以后,三人各自收拾了衣裳。   马车早已经在外面等着,宋大夫同莲生娘终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不停回头望。   只是再舍不得,若是桃夭走了,独独留下他们二人,似乎生活更加没有盼头。   同样不舍的桃夭打量着自己生活了六年多的家,眼泪又滚落下来。   她将宋大夫夫妇先哄上马车,然后将许凤洲拉到一旁,小声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许凤洲替她擦干眼泪,问:“何事?”   桃夭哽咽,“我想立个衣冠冢留给我夫君。”   此去一别,不晓得几时才能再回来,她得给莲生哥哥一个交代,免得他一个人留在此处伤心。   许凤洲没有想到她竟然与她夫君的感情这样深厚,立刻叫人在院子后面挖坟。   雨天泥土松软,护卫们很快在宋莲生的坟墓旁挖好坑,又找了一块木板削得四四方方。   桃夭将叠放整齐的衣裳用油纸包了放进去,又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木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待做完这一切,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许凤洲也向自己尚未蒙面的妹夫拜了三拜,又见此处少了一处坟,忍不住问:“我另一个妹婿的坟在哪儿?”   路上他听沈时说还是个入赘的。   原本还很伤心的桃夭呆愣住,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道:“得了传染病,烧了。不埋在此处。”   许凤洲一脸沉重,“怪不得。”   桃夭觉得自己不能厚此薄彼,“要不,也给他挖一个?”   原还替她感到难过的许凤洲见她提起那人这样随意,心道恐怕这入赘的妹婿与她感情实在一般。不过也不好揭她伤疤,颔首应承,“阿宁高兴就好。”   待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已经快要子时,桃夭与赵淑兰挥泪告别上了马车。   她原本要与宋大夫同莲生娘坐一辆马车,可许凤洲多年未见她,有许多话要同她说,拉着她进了一辆比起后面那辆宽敞华丽的马车。   进去之后桃夭才发现,沈时也在里头,想到自己眼睛都哭肿了,定是丑极,也不敢看他。   沈时倒是极坦然,冲她温和一笑。   许凤洲将她拉坐在身旁,道:“你从前每年都要同母亲去金陵外祖家小住几个月,兴许等到了金陵外祖家你就记起来了。”   桃夭没想到外祖家竟然就在金陵。   不过想想也是,若不然她一个长安人怎么会到姑苏来。这些年她心中对于自己流落在外一直耿耿于怀,忍不住问:“我是如何丢的?”   许凤洲道:“当年母亲去世,父亲伤心过度病倒,外祖父同外祖母派人来信,说是你尚且年幼,恐怕无人能照顾,要接你来金陵住上一段日子。父亲瞧见你日日伤心,应许去了外祖家会好些,便应了下来,又担心你一人孤独,还特地叫了你二姐姐陪着你。谁知你二人一到金陵竟然遭了贼,后来只有你二姐姐一人回来,说是你被劫匪掳去。”   当时舅舅发动整个金陵的兵力去找,翻遍整个金陵都未找到。盛怒之下,他带人屠了附近所有的山匪窝,最终从一个山匪口中得知,说是确实曾捉到一个小姑娘,只是那小姑娘半道上自己跳马车跑了。   舅舅根据那人所说的地点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没找到。心中有愧的外祖父与外祖母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本就视妹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更是病上加病,心中有了隐退之意,后来还是太子殿下亲自登门拜访,才让他打消念头。   饶是如此,家里经历这场巨变的变故,闭门一年之久。也因为此事,父亲怨恨外祖一家,不肯再与他们来往,要不是有他在中间周旋,恐怕早就断绝关系。   许凤洲只捡了重要的说,其中这些年如何费尽人力财力,所经历的艰辛也并未与桃夭详说。   可桃夭凭着他的只字片语都能想象得出当时因为她一个人,家中经历了怎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听说自己的母亲早已经因病去世,而自己却一点儿儿印象也无,还曾在心底偷偷怨恨过她,一向天真乐观的少女心中又愧疚又伤心,眼泪掉个不停。   许凤洲年长她七八岁,幼时只要下学便将她搂在怀里哄着,比父亲母亲还要尽心,如今瞧她哭得这样伤心,又见她一个正值青春少艾的姑娘家没了两个夫君也就罢了,竟然身上的衣裳旧也就罢了,袖子短了半指都不舍得买,愈发心疼,替她抹干眼泪,道:“眼下什么都好了,阿宁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   桃夭吸了吸鼻子,“我其实没受什么苦,阿耶阿娘同莲生哥哥待我极好。他们都很疼我。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心中难过。”   许凤洲道:“记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从姑苏到金陵还有几日的功夫,哥哥路上慢慢说与阿宁听。”   桃夭“嗯”了一声。   一路上许凤洲极有耐心的说起她幼年时在金陵的点点滴滴,说到最后,笑,“阿宁幼时嗜甜,家里人怕你吃坏牙齿,不许你吃。可你沈二哥哥总背着我们偷偷翻墙给阿宁送点心。此次能找到阿宁,你沈二哥哥出了好些力,阿宁应当向他道一声谢才是。”   沈二哥哥……   桃夭抬起眼睫偷偷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时,却刚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立刻垂下眼睫。   他们说得那些,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面对着昨日以前还是沈探花的清隽郎君,实在是叫不出口。   沈时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道:“没有关系。等宁妹妹什么时候习惯了再叫也不迟。”   桃夭见他不责怪自己,放下心来。   许凤洲见她还随身背了一个包裹,皱眉,“这些旧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方才他都叮嘱那些旧衣物都不必带,可她念旧,竟然连家里养的那只狗都带上了,要不是他拦着,她还想把那只鸡带上。   桃夭连忙抱在怀里,解释,“都是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是,是我夫君留给我的。”   一个那样穷的地方能养出什么好的男子来!   许凤洲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妹妹嫁了一个乡野村夫,心中极不舒服,忍不住道:“他留了什么给阿宁?”   桃夭迟疑片刻,心想既是自己的哥哥,定然没有什么不能瞧的,也好叫她知道自己嫁的夫君有多好。   她小心解开包袱取出送莲生哥哥的画像递给他,“这是我夫君宋莲生的画像。”   许凤洲见她如此珍视,心中不禁产生好奇,就连坐在一旁的沈时也投来目光。   待画像展开,两人瞧清楚画像上的男子长相后皆是一愣。   好一会儿,许凤洲问:“这画像是你画的?”   怪道自家妹妹这样喜欢他,这样容貌气度的郎君,便是比着世家出身的沈时也不差什么。   “他自己画的。”桃夭解释,“说是留给我做纪念。他本人比画像还要好看些。”   “他竟还画得一手好丹青!”许凤洲忍不住称赞,这样的人物也配得起自己的妹妹,见一旁的沈时正望着画像出神,问:“夜卿,如何?”   夜卿是沈时的字。   沈时回过神来,颔首,“确实极好。”   许凤洲将画卷起来,又见旁边有几卷画,也顺手拿来看,见是桃夭的肖像,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丹青手法极其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问:“这也是妹婿画的?”倒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桃夭小声道:“这个是我家那个赘婿画的。”   “竟是他!”许凤洲一脸惋惜,“这样好的丹青,哥哥还以为出自名家手笔。”   想来妹妹嫁的两个郎君应该都是极不错的人,就是死的太早了些,怪可惜的。   若不然他还能带回长安谋个一官半职也好。毕竟有他在上头压着。若是对妹妹好他自然会好好提携。若是不好就休了,也不费什么。   他许凤洲的妹妹别说只不过成了两次婚,就是十次八次,谁也不敢说什么!   他又见里头有几只草编的东西,一时好奇拿在手中看了几眼,“这样丑的是个什么东西?”   桃夭也觉得是丑了些,脸微微红,“是我家赘婿留给我的草编蚂蚱。”   “草编蚂蚱?”许凤洲瞧了许久也没瞧出来哪里像蚂蚱,不过也不好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他帮着桃夭把东西收好,原本想告诉她等到了长安再帮她说一门好亲事,见她眼神都飘忽起来,知道她困了,立刻叫停马车,将后面那辆马车里早已经预下的两个比桃夭大一两岁的侍女叫过来服侍她休息。   那两个侍女是许凤洲千挑万选的,伶俐聪慧自不必说,赶紧铺了被褥绣枕在马车上服侍眼皮子胶着在一起的桃夭睡下。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患得患失的桃夭一夜醒来好几次,到了次日一早瞧见许凤洲,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吃完早饭后又沉沉睡去。   因许凤洲着急赶路,一路除却补给都未听过,到傍晚时就赶到瓜洲渡口。   在马车上颠簸一天一夜的桃夭同宋大夫夫妇一下马车就瞧见早已经停靠在渡头,足有一栋房子大小,刷了红漆,灯火通明的浆轮船,皆愣住了。   从前只是听说过这样的船靠人力能够日行千里,真正见到还是头一次。   桃夭瞧见上面写了一个巨大的“王”字,心道这应该是外祖家的船。   她常听人提起金陵当地四大名门望族,其中王家与沈家便是其中两家,没想到王家竟然是她的外祖家,沈时竟然是她青梅竹马的世家哥哥。   宋大夫却越看心里越慌,这桃夭家里显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富贵,到了长安以后,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莲生娘心里只惦记着等到了长安就可以见到宋莲生,心里的喜悦胜过恐惧。   待三人上了船以后,早已经有侍女领着他们三个进了舱房。   桃夭原本想要跟宋大夫他们一起,可服侍她的两个侍女将她领进最后一间船舱内。   舱门才拉开,一股子裹挟着热气的鲜花香气扑鼻而来。   桃夭顺着气味来源望去,见舱内左侧屏风后正冒着氤氲热气儿,想来应是摆放着沐浴香汤。   其中一个叫采薇,生得乖巧可人的侍女道:“公子说先委屈小姐暂住在这里,待回去金陵后再做打算。”   桃夭打量着比自己住的屋子还要大上一倍,华丽无比的舱房,心道这都叫“委屈”,也不知宰相家里究竟多有钱。   话说,她父亲同她哥哥不会是戏文里说的那种奸相贪官吧?那她岂不是奸臣之女?   另一个瞧着稳重些,名为白芷的侍女将她搀扶到屏风后,“小姐舟车劳顿,还是先泡一泡香汤解解乏。”   夏季里天热,再加上下雨,身上又黏又潮,确实不舒服。   她正欲动手脱衣裳,采薇与白芷已经一个替她解腰带,一个替她脱鞋,片刻的功夫将她身上的旧衣裳剥下来,露出较脸上还要白嫩细滑的雪肤来。   有上次在万安县虽谢珩也临时请了仆妇来服侍桃夭,可那个仆妇也不曾这样剥光她的衣裳替她沐浴,些不习惯的桃夭捂住胸口,脸颊绯红,“我,我自己来就行。”   采薇同白芷见她年纪不大,身子却发育得极好,再加上身上绣了蝴蝶的小衣本就小了,紧紧裹着那微微颤颤的饱满,腰身却极细,再往下却又极丰腴挺翘,叫身为女子的她们都看得有些脸热。   采薇掩嘴一笑,“若是真由小姐动手,那便是奴的罪过。”言罢,两人便将她扶进香汤里,一个替她濯发,一个替她擦洗身子。   桃夭并不习惯有人在她身上捏来捏去,总忍不住往水里钻。   采薇同白芷两人见她嫁过两回人竟这样羞臊,全身堆雪砌酥一般的肌肤泛着一层淡淡的粉,心里奇怪,又怕她呛了水,赶紧替她迅速洗好,拿丝绸制成的浴巾替她擦干身子。   待桃夭穿戴打扮好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儿。   她本就生得极好,如今精心装扮过后,更是叫人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采薇不仅感叹,“小姐若是到了长安,定能将那些自负美貌的贵女们比下去。”   大胤本就民俗开放,寡妇再嫁便是在贵族圈子里也是屡见不鲜的事儿。   她生得这样好,再加上这样尊贵的身份,只要不是奔着去做太子妃,恐怕全长安未婚郎君都要趋之若鹜。   桃夭踞坐在妆奁镜前望着镜中肤白若雪,眉心还贴了一枚花钿,眼尾与唇上还点了胭脂的女子却越看越觉得陌生,不待采薇同白芷说话,将发间环佩叮当的珠钗步摇全部拔下来。   采薇惊讶,“小姐这是做什么?”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不爱美的。   头上重量减轻不少的桃夭道:“我那样不舒服。”方才她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她了,待会儿出去定会吓坏阿耶阿娘。   采薇同白芷既然已经是她的丫鬟,自然事事以她为尊,见她不喜欢,也不勉强,只重新帮她梳了一个金陵贵女们时兴的堕马髻,简单簪了一支与她的气质十分相衬,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珍珠珠钗。   桃夭对镜照了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白嫩耳垂。   采薇以为她想要戴耳裆,赶紧挑了一对翡翠耳环来。   “不戴了,耳朵眼不舒服,”桃夭眯着眼睫笑,“姐姐把我打扮得这样好,我很喜欢。”   采薇同白芍见她不仅人生得貌美,嘴巴极甜,性子也极其温顺,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子没有人不喜欢,心里待她十分亲近,也都笑了。   这时外面敲门,说是许凤洲请桃夭出去一同用饭。   两人领着桃夭一路进了饭厅,早已经等着的许凤洲同沈时一见身着崭新的绛色齐胸襦裙,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进来,皆都愣住。   桃夭见他二人这样看着自己,脸微微热了起来,“是不是不好?”   也不知怎么了,从前她同先生一处,若是有什么好的恨不得全部要叫他看一看,非要在他面前臭美才高兴。   如今对着自己的亲哥哥同他口中自己的“青梅竹马”,反倒十分拘谨起来。   她心里又忍不住想,若是以后到了长安碰见先生,定要向他显摆显摆自己现在有了哥哥,还要向他显摆自己的新衣裳。   也不知先生会不会骂她不知羞。   可给他骂一骂好像心里也高兴。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走神,宽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阿宁在想什么?”   桃夭回过神来,见许凤洲同沈时正看着自己,忙摇头,“没想什么!”又见宋大夫同莲生娘不在,问:“我阿耶阿娘呢?”   许凤洲微微皱眉,“你想同他们一起吃饭?”   桃夭颔首。   许凤洲虽不喜欢同他们一起用饭,可还是立刻派人请他们过来。   片刻的功夫,同样换了新衣裳的宋大夫同莲生娘过来了。   桃夭一见到他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忙向他们显摆自己身上的新衣裳。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同自己在一处时那样拘谨,与他们相处却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心底不免失落起来。   一旁的沈时又何尝不这样想。   小时候总追在身后要嫁给他的小姑娘如今瞧见他与陌生人完全没有两样,心里亦有些不好受。   不过他仍是劝道:“宁妹妹只是不习惯,待时间久了,自会不同些。”   许凤洲只能这样想。   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夜已经深了,天上零星露出几颗星星。   桃夭陪着宋大夫同莲生娘在甲板上看风景。   许是江面上风大,才待了一会儿莲生娘觉得头晕就回去休息了。   把莲生娘送回去后,睡不着的桃夭又回到甲板上,从家里带来,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才从船舱出来的沈时一眼就瞧见凭栏处正托腮发呆的明艳少女,放轻脚步上前,道:“宁妹妹在瞧什么?”   “瞧那些船。”   回过神来的桃夭指着漆黑的江面上的一抹亮光,“沈探花这么晚还不休息。”   沈时幽幽叹了一口气,“宁妹妹打算一直叫我沈探花吗?”   桃夭被他这么一说,呆楞住,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他却笑了,“我说笑的。”   她松了一口气。   眼底闪过一抹失落的沈时问:“这两日可还习惯?”   桃夭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摇头,“不知道。”   “为何这样说?”沈时有些意外。她性情是极柔顺的,无论许凤洲同她说什么,只要不是涉及到那对老夫妇,她什么都应承下来,甚至是连她自己的婚事,好似都能随便应承出去。   她没有作声,抬起眼睫仰望着漆黑的夜空里那颗特别闪亮的星星,神情有些怅然。   半晌,她突然笑了,“就是不知道。”   沈时被她甜甜的酒窝晃了神。   她这时鼓足勇气似的小声喊了一声“沈二哥哥”。   沈时楞了一下,伸手摸摸她的头,如同幼时一样,温和一笑,“乖。”   “怪不得找不到你们俩,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   在暗处站了好一会儿的许凤洲假装没有瞧见沈时的动作,走到桃夭身旁,问:“同你沈二哥哥聊什么这么高兴?”   桃夭忙道:“没什么。”   许凤洲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片刻,并未追问下去,只是道:“若是快些,应明晚就能到金陵。”   提起金陵,桃夭想起那个曾给自己送钱,据说日日在秦淮河寻欢作乐的太子殿下,问:“太子殿下,是个假道学吗?”   “不许混说。”许凤洲皱眉,话才出口,又觉得语气有些重了,忙哄道:“太子殿下是个极好的人,外面的人对他有误会。等回长安若是有机会见到,阿宁就知道了。”   桃夭心想为何不是金陵,不过她想哥哥总有他的用意。   她见时辰也不早了,向他二人告辞后回船舱去了。   是夜,仍是有些不习惯的桃夭无论如何都有些睡不着,只透过窗子望着外面浩瀚江水发呆。   她想她现在有了家,有了嫡亲的哥哥,又有阿耶阿娘同她一起,什么也不怕。   她哥哥待她这样好,她一定好好听他的话。   只是也不知她去长安会不会碰到先生。   指不定先生都已经成婚了,若是再快些,可能连宝宝都有了。他生得那样漂亮,家里的妻子定然也十分美丽。   想着想着,她的眼睛便阖上了。   还是不要再见好了。   免得他见了自己又不高兴。   *   金陵。   画舫。   雨早已经停了,一早醒来秦淮河上的雾气仍是很重。   齐悦一进船舱就瞧见殿下伫立在窗前,目光在他手里的那支雕刻了一只大尾巴猫的簪子上停留一瞬,上前劝道:“殿下不去休息会儿?”自前两日回来后殿下就同裴侍从忙到早上,再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珩回过神来,将簪子放入怀中,揉了揉眉心,“许凤洲还没回来?”   “昨夜裴侍从收到他的飞鸽传书,估计这两日就到了。”   顿了顿,他有些不情愿地提醒道:“靖王已经在外头侯了半个时辰,殿下可要见他?”   “不见!叫他这几日好好在舱内醒醒酒!”谢珩冷冷道:“几时酒气散尽几时再来见孤!”   齐云应了声“诺”,从怀里掏出一叠信件呈上去,“这是赵立这段时日截获的靖王所有信件。”   谢珩从中抽出一封,展开扫了一眼还给他,神情有些失落,迟疑,“可有孤的信?”   齐云忙从怀里掏出两封来,道:“皇后娘娘也给您来了信,还有您的乳母也给您来了信。”   “是吗?赶紧拿来给孤瞧瞧!”   不等齐云呈上前,他已经伸手拿了那封盖了凤印的信,可才看了片刻便揉做一团。   齐云瞧见他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猜想定是皇后在心里头说了些不大好的事情,立刻将另外一封信呈上去。   他看完后面色稍霁,又将把靖王所有的书信拆开看了一遍,整个人神情更加抑郁,从怀里拿出那支簪子,低垂眼睫不知在想写什么。   齐云偷偷瞧了一眼江贵妃给靖王的信,里头无非是一些家常的话,什么“天冷了添衣,多听你太子哥哥的话,中秋节早些回来”之类的,心底大概明白他在不痛快什么,一时有些替他难过,也不敢多言,垂手侧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半晌,只听他冷冷吩咐,“安排下去,就说靖王今晚宴请整个金陵的大小官员来赴宴会!”   *   整个金陵上至江南道御史下,下至小小县令接到请帖后无不在入夜时出现在秦淮河画舫。   这样的宴会他们已经来过几次,从来没有瞧见已经在金陵“寻欢作乐”几个月,却一次面都没露过的太子殿下。   今日的宴会仍是如此,只有秦淮河的歌姬们在席间服侍。   江南道御史江兆林却知晓这艘画舫内根本并没有所谓的“太子殿下”,只以为靖王又无聊了,故意拿一众官员取乐。   也不知是不是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出了船舱在甲板方便完想要找个舱房躺一躺,可才摸到一个舱房门口突然被人捂住口鼻。   不等他大声呼叫,人已经被拖进一间弹着古琴的舱房内。   捂着嘴的手松开,他正欲呵斥,待看清楚静静伫立在窗口,一袭玄色蟒袍,革带金钩,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男人顿时愣住。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靖王明明都同他说已经亲眼瞧见他死了,只是秘不发丧而已!   眼下只有一种可能。   是靖王骗了他。   靖王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跟自己同谋,不过是顺水推舟稳住他!   他可是他的亲堂舅,他竟然敢这样害自己!   江兆林身上的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言罢扫了一眼舱内的东宫近卫,哆嗦道:“就算你是太子殿下你也不能随意杀我,我是贵妃的哥哥!”   谢珩瞥了一眼踞坐在一旁正在弹琴的裴季泽。   高山流水的琴音止了。   裴季泽拿了搁在案几旁的一沓厚厚的账本走过去丢到江兆林面前去。   江兆林看着熟悉的账本,眼珠子都要烧起来了。   他做得那样隐秘,他是怎么知晓的!   不可能!   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即便如此,太子殿下也不能随意要我的命,我这些都是为贵妃做的。贵妃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这两年大肆修建宫殿哪里来的钱,不都是——”   “自己做下的恶,还想把脏水往圣人身上泼!”齐悦大声呵斥,大步上前捂住他的口鼻。   无法呼吸的江兆林面色憋得发紫,犹自不甘心地挣扎,可齐悦是练家子,哪里是他一个日日泡在脂粉堆里,早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人能够挣脱,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一堆秽物,竟是尿了。   可齐悦并没有捂死他的打算,松了手拿抹布塞住他的嘴。   谢珩冷眼瞧着眼前一脸惊恐的男人,神情淡然,说出去的话却叫人发寒。   “江南道御史江兆林醉酒不慎坠入江心,溺毙。报丧。”顿了顿,又道:“你做江南道御史这三年,打着圣人与贵妃的幌子四处敛财也就罢了,竟然连江南道的税收都敢贪污,死得着实不冤。”   言罢,挥手。   不待江兆林挣扎,齐悦同齐云在他脖子上拴上早已备好的巨石,只听“扑通”一声巨响,连人带石头一并丢进水里去。   前面的人仍旧在饮宴,靡靡之音飘出几里远,根本无人注意到这微小的动静。   被灯光照亮的水面上冒出几个巨大的水泡,荡出一圈圈涟漪。   很快地,水面恢复平静。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水面上,溶溶月色也略显得凄冷孤寂。   船舱内留下的污秽已被人打扫干净,谢珩从齐云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并不脏的手,眼底闪过一抹厌恶。   齐云有些担心,“若是被圣人知道定会怪罪殿下……”   裴季泽打断他,“今晚来得人这样多,江御史一不小心多吃了两杯酒,不慎醉酒落水,实属无妄之灾,与殿下有何干系!”此事若是放在明面上处理,必定要攀扯到贵妃身上,以圣人的性子指不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齐云没敢再作声。   知道殿下这是以大局为重。   圣人回回为了哄贵妃高兴,什么人都敢往上提,到头来还得殿下帮着收拾烂摊子。   这也就罢了,收拾完指不定还得回去受气,他光是想想心里就替殿下憋屈。   这时外面传来赵立的声音,“靖王殿下说自己已经沐浴更衣焚香,特来拜见殿下。”   谢珩按了按眉心,“叫他去隔壁剑室等。”   大胤的贵族们崇尚剑道,画舫里自然也设置这样的地方。   待谢珩到时里头早已经有一袭绯袍,身形颀长的郎君候着,正是靖王卫昭。   他手里持一把剑,脸上也戴着防护面罩,见谢珩进来,道:“太子殿下可有兴趣与微臣玩一玩?”   谢珩瞥了一眼齐云。   齐云迟疑片刻,仍是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呈上去。   卫昭轻笑,“若是待会儿微臣伤了殿下,殿下可不要怪罪微臣。”   谢珩双手握剑,冷冷道:“来吧。”   他话音刚落,对面凌厉的剑气已经朝着他的心口刺过来,被他轻而易举用剑挡了回去。   齐云见卫昭竟然剑剑朝着殿下要害处刺去,急得汗都出来了。   两人斗了几十个回合,谢珩突然一个闪刺,脚下移了半圈,双手持剑向下一劈,卫昭脸上的防护面罩一分为二,露出一张容貌昳丽,面容阴柔,满头大汗的少年面孔来。   他目光落在已经横在自己脖颈的银色剑刃上,眼神里流露出不甘,“微臣输了,任凭殿下处置。”   谢珩这时收回剑丢给一旁的齐光,道:“下不为例!”   卫昭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故意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一事,愣了一下,嗤笑,“殿下总是这样顾全大局,可他们却这样欺负殿下。就连我这个杂种都敢欺负殿下,”顿了顿,像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吧,太子哥哥!”   也许他心底还怀疑此处行刺的事自己也参与其中。   可他偏偏忍了。   他不惩罚自己,不过是怕外头的人说他这个圣人一般的太子殿下与他这个杂种手足相残。   可他卫昭最讨厌他这种总想要遮掩全天下都知道的丑事的行为!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全天下再找不出比他更古板无趣的人!   谢珩却并未接他的话,只叫齐云将江贵妃寄来的家书拿给他。   原本一脸不屑的卫昭面色变了,不肯接信,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谢珩神色淡然,“还有半月中秋节。回去陪贵妃过中秋吧。”   “太子哥哥不回去过中秋?”他突然道。   不等谢珩回答,他轻笑出声,“微臣懂了,太子哥哥是觉得没人挂念自己,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这个卫九郎,殿下待他这样好,可他回回都要拿刀子往殿下心口上戳!   齐云怒不可遏,却碍于身份又拿他没办法。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谢珩并未与他计较,冷冷吩咐,“来人,送靖王回长安!”   卫昭见自己没讨到什么好处,转身离开剑室。   他人才到甲板上,远远便瞧见一艘灯火通明的浆轮船正在靠近此处,搁着半里水路,都能瞧见那个大大的“王”字。   想来定是许凤洲回来了。   这些东宫的走狗真是讨人厌!   船只近了,他瞧见甲板上站着一着绛色衣裙,头上还戴着一顶长及肩膀的白色帷帽,身段窈窕的女子正同许凤洲十分亲密地说话。   卫昭一时起了玩心,叫自己的侍从卫灵去拿弹弓来。   卫灵知道他心里定然憋着坏,忙劝道:“待会儿若是太子殿下瞧见恐怕又要训斥您!”   卫昭眼睛一横,冷笑,“怎么,你也要学那个古板无趣的人来教训我?”   卫灵无法,只得取了弹弓与金珠给他。   卫昭将金珠裹在弹弓皮夹里,右手拉开弹弓,微眯着眼睛瞄准那个丝毫没有防备的女子,手一松,那颗金珠倏地飞向百步外的浆轮船。   王家浆轮船甲板之上,正在认真听哥哥同自己说幼时趣事的桃夭只觉得头上一重,扑通栽倒在地。   许凤洲惊慌喊道:“阿宁怎么了!”   这边画舫。   卫昭瞧着那粒金珠擦着那女子的帏帽飞入水中,一脸遗憾地摇头。   竟然射偏了,还真是讨厌!   与此同时,齐云跑到船舱内向正在换衣裳的谢珩禀报:“靖王用弹弓射了许侍从的妹妹,好似伤得不轻!”   谢珩闻言,压抑着怒气,“叫他立刻滚出金陵,有多远滚多远!”   齐云迟疑,道:“我怎么瞧着方才那女子身形瞧着极像是娘子。”   他话音刚落,殿下人已经消失在舱房内。 第42章   要被“假道学”太子殿下看见了   谢珩急匆匆出了舱门, 见王家的浆轮船在距离画舫约三十步的距离下了矛,叫人立刻撑了乌篷船过去。   许凤洲带来的人自然都识得太子殿下,见太子殿下竟然登了船, 立刻请安行礼。   谢珩心里记着齐云的话, 竟不管不顾疾步朝舱房内走去, 脚下靴履才踏入门槛,听到通传的许凤洲已从船舱里出来,忙迎上前向他行礼。   “许卿不必如此多礼, ”谢珩往船舱瞥了一眼,按捺住心焦,“许小姐伤得可严重?”   许凤洲见一向持重,从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言语间像是颇在意自己的妹妹, 只以为是因卫九伤人之故,道:“受了些惊吓。”   顿了顿,又道:“原本应该叫她出来给殿下见礼, 可微臣那可怜的妹妹刚刚死了夫婿,也不好冲撞殿下。”   太子殿下不比外人,且口风极严谨,说与他听也没关系。且以后若是寻到合适的夫婿, 总要叫他赐婚,也算是给自己的妹妹体面。   既是刚死了夫婿, 定然不是小寡妇……   原本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谢珩顿时将脚收回来, 整个人迅速冷静下来, 觉得自己这般莽撞闯入舱房去看一女子实在不成体统。   他对其他女子向来不感兴趣, 可许凤洲不仅是他自幼的伴读, 也是他的肱骨之臣, 再加上因着卫昭先出手伤人, 仍免不了要安抚几句,“许卿先好好安抚许小姐,待会儿孤叫阿昭给许小姐赔礼道歉。”   提起卫昭,许凤洲好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噌噌噌就腾上来。   好容易才找到的宝贝妹妹却不曾想才到金陵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心里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太子殿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追着不放。   再加上他擅离职守,殿下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来关心他妹妹,待他已经算亲厚,只好道:“想来靖王也不是故意的,微臣代妹妹再次谢过殿下!”   “既是许小姐受了惊吓,许卿多陪陪,孤先回去了。”   谢珩转身要走,余光瞥见一抹青色的背影,只觉得眼熟。   “是沈探花。”   许凤洲介绍,“微臣这就叫沈探花来见礼。”   “不必。”   谢珩对于这个曾用糕点试图“勾搭”小寡妇的桃花情感很是微妙,且眼下没有什么心情,“待过几日宴会再叫他来吧。”   太子殿下一向惜才,昔日提起沈时言语间颇为赞赏,有重用之意,眼下瞧着态度冷淡得很。许凤洲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眼下心里只惦记着回去安抚妹妹,并没有过多探究,亲自将太子殿下送回画舫后又急匆匆回去安抚妹妹。   他回舱内时惊魂未定的桃夭被莲生娘抱在怀里安抚着。   莲生娘有些怕他,见他回来,安抚桃夭几句后回自己的舱房去了。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此刻无半点血色,如点漆似的眸子里写满惊惧,心疼不已,上前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阿宁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头有些疼,”桃夭揉了揉太阳穴,吸了吸鼻子,“那个人是什么人,怎么乱打人。”   刚才她被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擦着发髻而过,心脏险些骤停。   她怎么都没想到才到金陵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心里后悔死了。   还是待在桃源村好些,可这话说出来恐怕哥哥心里更加不好受。   提起卫昭,许凤洲心中怒火横生,怕吓着她,又忍了回去,道:“你放心,这事儿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哥哥到时候一定会好好帮你出气!”   狗杂种,待他回去长安再同他好好计较!   桃夭想起对面那座灯火辉煌的画舫里住着太子殿下,心想射伤自己的人定然不是一般人物,忙道:“我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就这么算了。”   许凤洲见她这样懂事儿,愈发心疼,“阿宁放心,哥哥说了,以后定不会再叫阿宁受半点委屈,”   桃夭乖乖“嗯”了一声,面有迟疑,欲言又止看他一眼。   许凤州见她似有话说,笑,“阿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哥哥面前不必避忌。”   桃夭抿了抿唇,眼睫轻颤,“我们,我们家是不是那种人家?”若不然怎么谁都不怕得罪。   “哪种人家?”许凤洲有些不太明白。   桃夭心想到底是自己的家人,便是不好的也认了,咬咬牙,道:“那种戏文里所说的权臣。”   许凤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桃夭被他笑得都脸红了。   这话,有什么好笑吗……   “妹妹怎么还是那么可爱!”止住笑的许凤洲捏捏她的脸颊,别有深意,“太子殿下虽年纪不大,可手段非常,又怎会放任一宰相权倾朝野。”   他父亲虽是尚书省三品左仆射,位高权重,可大胤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最高长官皆称被为宰相。且这三省的长官相互牵制制约,真正掌权的还是太子殿下。   太子虽敦厚仁和,可那都是对外。   实际上他对于政事上一向都是极有手段,若不是圣人在他上头压着,任意重用江氏一族,恐怕江南也不用出现税务亏空这样严重的问题来。   桃夭放下心来,不是就好。   许凤洲又道:“虽没有阿宁想的那种事情,可阿宁无论在金陵还是长安都可以横着走。只有几个人若是见着要绕道走。一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的安乐殿下谢柔嘉。一个就是刚才那个杂——”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了口,“就是方才那个恶意伤人的靖王卫昭。”   桃夭忙道:“我不用横着走,我竖着走就行,若是以后遇见,我远远避开就是。”   横着走的能是什么好人,她不能因为现在换了身份也学着仗势欺人。   她话音刚落,有人轻笑出声,抬起眼睫一看,正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舱门处的沈时。   桃夭没想到这话被他听了去,不有意思地低下头去。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雪白后颈绯红一片,微笑,“我还有事,不如夜卿帮我先照顾阿宁。”   言罢就要走,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袖。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巴巴望着他,柔柔叫了声“哥哥”。   她在江南待了这么多年,口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说起话来好似同人撒娇,闻言便先软了三分心肠。   许凤洲知道她今夜受了惊吓,忙拍拍她的纤细单薄的背安抚,“阿宁别怕。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桃夭知道他眼下刚回来必定有很多事情做,只得松了手,目送他离去。   沈时从侍从手里端过药兀自走了进来,道:“宁妹妹该吃药了。”   桃夭一见到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儿立刻捂住口鼻,瓮声瓮气,“我没病。我不吃。”   沈时柔声哄道:“这药里加了一味甘草。不苦的。”   桃夭自幼跟着宋大夫辨认草药,一闻着味就知道里面大致加了什么药材在里头,即便是加了甘草也盖不住其他苦涩的药性。   沈时也不好用强,只好搁下药,道:“不如我们玩猜谜的游戏,若是宁妹妹输了就吃一口,若是赢了就不吃了,如何?”   桃夭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沈二哥哥是探花,我怎么猜得过。”   “那,”他眼眸流转,“宁妹妹来出题,若是我猜不出,这药我替宁妹妹吃了,如何?”   “真的?”   桃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儿有些意动。她才刚回家就这样不肯吃药,指不定哥哥心中就不高兴了,若是有人代她吃了,那是再好不过。   她想了想,道:“今日秋尽。打一药材。”   沈时认真想了想,道:“明年冬。可对?”   这么快就猜中了!   桃夭皱着精致的鼻尖要去拿药,可拿药已经被他端在手里。   他勺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桃夭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她都这么大了,即便是青梅竹马的世家哥哥也不好叫人家喂她吃药。   沈时却认真道:“我答应了许二哥哥要照顾宁妹妹,自然不能食言。”   桃夭见他连哥哥都搬出来了,只好听话张开嘴巴。   温热的药才入口,果然同她想象得一样苦,想要呕出来,又不好意思,只好咽了下去,又赶紧出了一个自认为特别难的。   可沈时不假思索就答出来了。   一连出了几个皆是如此的结果,药也去了一小半,她如论如何也不想吃了,正要找个借口,他突然道:“不如我也出一个给宁妹妹,若是宁妹妹猜得出,我便替宁妹妹把剩下的药全吃了,如何?”   桃夭看了剩下的大半碗,忙不迭点头,“沈二哥哥请说。”   沈时道:“田园将芜。”   桃夭蹙了蹙眉尖,“田园将无?哪个无?”   她话音刚落,沈时突然拉过她的手,在她粉嫩的掌心处写了一个“芜”字,“打一药材名。”   田园将芜……   桃夭认真想了想,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于是摇摇头,“猜不出。”   他笑,“当归。”她虽回来得迟了,可终究还是回来了。   “竟然是当归!”她恍然大悟,“田园将芜,确实该是当归。”   言罢,皱着一张小脸要吃药,谁知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已经从她手里拿过药碗,将碗里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桃夭愣住了,却见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药汁抹去,微微蹙眉,“我出这样难的题给宁妹妹,当罚。”   沈二哥哥人真是太好了!   因着这半碗难以下咽的药,桃夭一下子就觉得与他亲近了几分,眯着眼睫笑。   沈时见她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捻了一颗果脯递给她,“你小时候最爱的那间点心铺子卖的,如何?”   桃夭接过来放入口中,果脯的甜香瞬间盖过了苦涩的药味,忙不迭点头,“好吃。”   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做的酸梅更好吃,只可惜都给了先生,也不晓得先生吃完没有。   想起他,突然就觉得碟子里的果脯不好吃了。   沈时见她才吃了两颗就不肯吃了,问:“不好吃了?”   桃夭摇摇头,“我困了。”   沈时将果脯搁在一旁,道:“那宁妹妹先休息,等宁妹妹好些,我带宁妹妹出去玩。”   待沈时出去后,桃夭并没有睡,而是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去。   她住的舱房这里刚好对着太子殿下的画舫,心中实在对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好奇极了,忍不住朝对面甲板上张望。   哥哥虽叫船只又往后退后百步得距离,可还是远远瞧见甲板上背对着她长身鹤立着一身形颀长挺拔,锦衣华服的郎君。   这时进来服侍她睡觉的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据说那就是太子殿下。”   “是吗?”桃夭还想要看清楚太子殿下究竟生得什么好模样,却见他人已经进去。   *   在甲板上吹了会儿冷风的谢珩回到舱房,冷冷道:“他人呢?”   齐云觑着他的神色,知道那许小姐定然不是小寡妇,道:“刚刚已经走了,说是回长安过中秋了。还说……”   谢珩睨他一眼,“说什么?”   齐云低声道:“还说若是许小姐伤了脸嫁不出去,他就勉为其难娶回去做媳妇儿。”   这个卫九,当真是可恶至极!   这话要是传到许侍从的耳朵里,以他的暴脾气只怕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被气得头疼的谢珩揉了揉眉心,皱眉,“你待会儿挑些好的补品给许小姐送过去。”   齐云应下来,见他面色极差,忙道:“要不殿下去休息会儿?”   谢珩“嗯”了一声,展开双臂,由着侍者解了衣裳,走到床边躺下,又听见外头靡靡之音不断,皱眉,“那些人还在饮宴?”   齐云道:“殿下不发话,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叫他们走!”   谢珩沉思片刻,“通知裴季泽安排下去,七日后孤要见到靠近泗水与汴河的各个州郡刺史。”   齐云应了声“诺”,问道:“殿下真不回去过中秋吗?”   谢珩缓缓道:“这里的事情尚未处理好,孤暂时不回去。”顿了顿,又道:“去通知裴侍从,叫他明日安排好后即刻启程回长安,柔嘉爱热闹,若是孤同他都不在长安,她心里定然会难过。还有乳母,叫他替孤带些金陵的特产回去给她。”   齐云见他提都未提皇后,知道定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也不敢多问,正准备出去,突然听到他问:“孤走了那么久,你说她有没有想过孤?”   齐云楞了一下,知晓他是在问小寡妇,踌躇片刻,道:“娘子那么喜欢殿下,想来心中定然很惦念殿下。”   谢珩脑海里浮现出一对微红的眼眸。   那日他就那么走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哭了许久。她那样娇气爱哭,说两句都要红眼睛。   他走得那样急……   齐云见他阖上眼眸,替他熄了灯,悄悄退了出去。   舱内很黑,只有一抹惨淡的月光洒在纱窗上。   虽疲惫到极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的谢珩又从床上坐起来。   明明这样热的天,可他却总觉得心里冷得很,摸了摸旁边的位置,总觉得那里缺个人似的。   守夜的侍者一见他起了,立刻走上前去,“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珩冲他摆摆手,“下去吧。”   那侍者立刻后退出舱房。   谢珩伸手往床底摸了摸,摸出一个包裹来。   包裹里叠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裳。衣裳最上面搁着一方绣了翠色蝴蝶的帕子同一支簪子。   他盯着那几样东西看了许久,又重新打包好塞进床底,又从床底摸出一普通陶罐。   他开了陶罐,一股子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洁白的指骨夹起一颗酸梅放入口中,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口腔蔓延。   直到里头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酸梅快要见底,他才将罐子封好放回去。   可还是睡不着。   他只好起身出了舱门走到甲板上去。   此刻已经是后半夜,四处一片静悄悄,环顾四周,只有不远处的许凤洲那艘亮着灯的船最为显眼。   他手扶着栏杆朝着姑苏的方向看去,静静伫立着,半张洁白似玉的面孔隐在月光里,颀长的身影在甲板上拖出长长一道影子,显得孤寂又哀伤。   不远处,齐云小声嘟哝,“若换成我,立刻叫人回姑苏把那小寡妇绑回来!”   齐悦压低声音,“绑回来以后呢?再说,眼下根本就是绑不绑的事儿,殿下就是自己在跟自己闹别扭。”   齐云不解,“别扭什么?”   齐悦挑眉,“要不,你去问问殿下?”   齐云瘪瘪嘴,他哪里敢问。   齐悦问:“方才送东西时见着许侍从的妹妹了?”   齐云摇摇头,“没见着。不过听说受了好大的惊吓,许侍从瞧着是真疼这个妹妹。我听说当时他就拎着鞭子要去同靖王打架,只是靖王走得快,所以才没碰上!”   齐悦道:“许侍从向来睚眦必报,恐怕回去后有得热闹。”   *   因为桃夭受了惊吓缘故,一夜都睡得不太安慰,夜里醒了几次,醒来时已经到次日晌午。   采薇见她醒了,忙服侍她起床,待她洗漱过后告诉她许凤洲陪着太子殿下出去视察了,恐怕要过五六日回来。   “郎君的意思是先叫小姐在船舱里待着,等他回来后再陪着回去。若是姑娘闷了,可叫沈家二公子陪着姑娘出去走走。”   桃夭是个少思的人。从前成婚时听夫君的话,如今有了哥哥便听哥哥的话。再加上对金陵并不熟悉,也不想出去玩。   她同宋大夫还有连生娘吃过午饭后,聊了几句后就回自己的舱房逗弄小白去了。   傍晚时沈时来看她,给她带了金陵当地的特产,陪着她聊了几句后便回去了。   此后五六日,沈时一得空就来陪她,若是来不了就叫人给她送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来。   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向好哄的桃夭已经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再没了之前的拘束,就是见许凤洲走了几日,心里有些惦记。   直到第七日许凤洲傍晚时终于回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道:“今日太子殿下设宴,哥哥恐怕又不得空。”顿了顿,又道:”你沈二哥哥恐怕也要去。”   桃夭“嗯”了一声,见他才不过几日都憔悴了,也许是因为血缘的缘故,即便是什么都不记得,还是有些心疼,问:“怎么才几日哥哥好似都瘦了,是在忙些什么?”   许凤洲笑,“权臣自然有权臣的忙法。”   漕运改革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儿,恐怕还得很长一段时间忙。   桃夭见他是在取笑自己,瘪瘪嘴。   许凤洲笑意更深,摸摸她的头,道:“哥哥还算好的,阿宁是没瞧着太子殿下,日夜不休,做臣子的自然也不好歇着。”   太子殿下自失踪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的,比从前还要沉默寡言。不只如此,一向不爱吃甜食的人竟然躲在一处偷偷吃酸梅。   他当时闻着味觉得极好,就是问他拿一颗,他好似不大高兴的样子,瞧了他数眼。   太子殿下从前出了名的大方,只要瞧上什么,同他说一声,几乎没有讨不来的,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小气成这样。   还有前些日子他们去了泗水勘察,回程时瞧见他竟然正拿着草编什么东西。   他当时都惊了。   跟着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他就好似没什么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除此之外不是读书就是处理政务,后来还添了热衷于道学的毛病,好似七情六欲都摒弃了。   他们这些伴读同他在一起时从不敢主动提及长安新添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因为只要一提,太子殿下完全接不上话,气氛就极尴尬。   谁知太子殿下不仅学会编东西,还主动问他,许卿瞧着可好?   根本就没瞧出是什么东西的许凤洲只好昧着良心说了一句“这蜻蜓不错”,没想到殿下的脸当时就黑了,幽幽说了句“这是蚂蚱”。   总之怪叫人瘆得慌。   不过他一个男人总不好同自己的妹妹讲太子殿下的是非,听见隔壁画舫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道:“哥哥先去忙了。”   桃夭乖巧应下来,将他亲自送出舱房,远远地瞧见对面灯火辉煌的画舫上似乎来了很多人。   直到一刻钟后隐约瞧见许凤洲上了画舫,才回去舱房内,去找宋大夫同莲生娘吃晚饭去了。   晚饭过后三个人聊了约有半个小时的家常,采薇来了,附在她耳边告诉她沈时来了。   沈二哥哥不是也去赴宴了吗?   这么快结束了?   桃夭只好向宋大夫告辞,“沈家二哥哥来了,我去瞧瞧。”   宋大夫忙道:“那你快去瞧瞧吧。”   这几日他瞧着那沈探花一有日就往这里跑,想来是对桃夭有意。   他瞧着人挺好的。   桃夭前脚才走,宋大夫一回头就对上莲生娘阴恻恻的眼神。   他心底咯噔一下,问:“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眼眶蓦地红了,“你同我说老实话,桃夭是不是变心了,不要莲生了?”若不然,那个什么探花的怎么日日都来?   一定是变心了!   这边桃夭才入舱房,就见白芷已经等在舱房内,手里拿着一套男子绯色的翻领袍衫。   桃夭见上头还搁着一双鹿皮靴子,怎么都不像是她要穿的衣裳,好奇,“这是什么?”   采薇掩嘴一笑,“这是沈二公子送来的,问娘子要不要同他游秦淮河。”这几日沈二公子不是出去叫人给她买蜜饯点心,就是过来同她猜谜解闷,除了眼前成了两次婚还天真得就跟个小姑娘似的小姐,谁人不知他的心意。   恐怕人还没到长安,两家的亲事便要定下了。   桃夭漆黑的眼眸亮了亮,“我可以穿成这样出去玩?不是说大户人家的礼教都很森严吗?”   采薇道:“等娘子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的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打马游街,凭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这个好!   桃夭很是欢喜。   若是这样“横着走”,那她心底也是愿意的。   采薇忙上前替她换了那套绯袍。   衣裳大小刚好合适也就算了,竟然连鞋子都刚好合适。   桃夭对着镜子照了照,十分满意。   采薇道:“沈家二公子是个极有心的。”   桃夭“嗯”了一声,深以为然,“沈二哥哥确实待我极好的!”   采薇见她眼神清澈如水,显然是没有体会到她的意思。不过不该说的话她向来是不说的,赶紧替她梳头。   待穿戴整齐,桃夭看着镜子里俊俏的小郎君捂着嘴巴笑了一会儿,同采薇道:“我觉得我这样很好看。”   这几日相处下来,采薇知道她性子极其纯真,心里高兴从不吝啬说出口的。且说话虽娇声娇气,可除了吃药以外为人一点儿都不娇气,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眼下又见她这样自夸,忍不住被她逗笑,道:“那小姐还不赶紧出去给沈家二公子看看。”   “说得是!”她戴好网帽,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早已经在外面等候的沈时乍一见到着一个身着绯袍,唇红齿白,雌雄难辨的小郎君,不由地呆住。   桃夭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粉白的颈微微低下去,“是不是不好看?”   她其实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   若是不好看,那就是他没眼光……   “很好看。”沈时回过神来,先她一步上了早已经备好的乌篷船,把手递给她。   桃夭迟疑片刻,把手搁在他的掌心上了船。   船上瓜果点心酒水一应齐全,甚至还放了一把琴。   桃夭心想城里人游船果然很讲究,只是这样风雅的事情沈家二哥哥不该带她来,她书倒是读过不少,但是琴是不会的。   若是坐在那里无聊起来,指不定多吃了几块点心,失了体面,于是点心也不敢吃,只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沈时见她不似刚出来时高兴,问:“宁妹妹不喜欢夜游?”   桃夭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沈二哥哥同我这样的人出来游船定然十分无趣。”   沈时问:“何以这样说?”   “我什么都不会。”她望着面前的古琴轻轻叹了一口气,“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会弹琴。”   “宁妹妹难道没有看出来,我只是想安静地同你待一会儿,”沈时被她逗笑,含笑的眼眸凝视着她,“会不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又有什么要紧。”   “真的吗?”桃夭顿时来了精神,“沈二哥哥真没有嫌弃我笨?”   沈时恍然大悟,“原来你这几日不爱说话,是怕旁人嫌弃你笨?”   桃夭点点头,“我什么都不懂。这里的一切我既瞧着新鲜,也觉得陌生。不过,我心底晓得你们是真心待我好。”   “没有关系。什么不懂二哥哥可以教你。”沈时递了一块糕点到她唇边,“尝尝可好吃?”   桃夭从他指尖拿过糕点吃了起来。   “味道如何?”   “好吃。”桃夭眯着眼睫笑,“这里也很美。”再好的词儿她就不会说了。   今夜是月末,一抹如同弯勾一样的月牙就这么荡在水面上。   沈时望着身上笼了淡淡一层银色月光,比着白日里多了几分娴静淡雅的少女,笑,“确实很美。”   桃夭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看着远处的风景。   她常听人说秦淮河一入夜整个江面上灯火通明,景色极佳。可她瞧着四处静悄悄,也不见得有多热闹,就只有今晚太子宴客才听到点儿动静,好奇,“怎么这里不如平时那样热闹?”   沈时道:“太子喜静,所以不让喧哗。”   “怪不得。”桃夭瞧着实在一般,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好奇,“今晚沈二哥哥不去饮宴?”   “去了,”沈时脱腮望着她,“觉得无趣就逃了,待会儿再回去也不迟。”   这样的宴会光是开场恐怕都得半个时辰,他吃了几杯酒,实在懒得应酬那些人,想着她无聊,所以陪她出来玩一会儿。   待会儿他再偷溜回去就是,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桃夭不懂得官场应酬,又问:“那这衣裳靴子呢,去哪儿找得这么合适?”   自然是特地为她做的,想着总要这样带她出来玩,所以提前备下了。   不过沈时却只是道:“同家里妹妹借来的。她也爱穿成这样偷偷出去玩。”   还有这样巧的事儿!   桃夭心想等回头上了岸,若是有机会瞧见那个妹妹,得谢谢她。   两人约有了小半个时辰,桃夭有些乏了,“我想回去了。”   刚好也要回去宴席的沈时瞥了一眼空下来的碟子,故作叹息,“早知道还不如同宁妹妹在舱房猜谜。”   “为何?”桃夭不解。   沈时道:“这样宁妹妹就不用就着冷风吃糕点了。”   桃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来他是在取笑自己,幽幽看他一眼,“沈二哥哥方才还说不嫌弃我。”   沈时见她实在可爱,眉眼含笑,“我逗你玩的。”言罢,便叫梢公原路返回。   一会儿的功夫,太子殿下那艘格外显眼灯火通明的花舫便出现在眼前。   桃夭远远望去,见甲板上伫立着一锦衣华服风姿卓绝的男子,因隔得太远,且他背对着,并瞧不大真切模样,只觉得同先生的背影十分相似。   她好奇询问,“那就是太子殿下吗?”   沈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嗯”了一声,“咱们从旁边绕过去吧。”说罢不等桃夭说话,已经吩咐艄公从旁边一艘花船绕道而行。   桃夭不解,“为何要绕行?”   沈时解释,“若是给太子殿下瞧见我同一女子夜游,恐怕心里要觉得我不成体统。”   更何况他还是偷溜出来的。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桃夭惊讶,“他难道管这么宽吗?”   这“假道学”太子真有意思,竟连旁人出来玩也要管。   沈时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厚德博学,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典范。只是他比较在意礼教传统,注重臣子们的德行,日后待你见着就知晓了。”   他其实这话说得极婉转。   实际上是太子殿下出了名的少年老成,古板无趣,且最厌恶男子风流多情。   六年前他初到长安国子监读书时就已经见识过一次。   【五陵年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不贪玩的,尤其是像他这种成日里拘在家里读书的,初到繁花似锦的长安自然如同脱了牢笼,总想要到处见识见识长安与金陵的不同,成日里与同窗到处混玩,今日你请客,明日我做东,玩得乐不思蜀,学业都荒废了。   一次,一个极要好的同窗生辰,一群人逃课去吃酒,谁知回来时恰巧撞见心血来潮来国子监临时考察课业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见他们各个酒醉而归,提出“粟米从何而来”,要他们当场作赋。   他们这些金玉堆里养大的世家子弟又怎会知晓那些,以为太子殿下同他们年龄相仿定然也不知晓,便随便作了来。   结果太子殿下一瞧见他们作的文章,当场斥责“狗屁不通”。   沈时那时正年少,被称为金陵才子,得了几句旁人的嘉许与追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先不服气,认为太子殿下不过是以势压人,直到听见太子殿下与他们论起“粟米从何而来”,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颖悟绝伦,当时羞得无地自容。   太子殿下教训完他们以后觉得他们不堪大用,动了要逐他们出国子监的念头。   若是真被逐出去,莫说仕途将会受到影响,回到家中又如何对他们寄予厚望的家族交代。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国子监一名宋姓寒门学子出来替他们解了围,当场作了一篇文章,受到太子殿下的褒奖。   事后他们虽然没有被逐出国子监,但是连累整个国子监的夫子与祭酒被扣了三个月俸禄。   至于他们,太子殿下不止罚了他们去翰林院去抄典籍,还要他们每日在正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刻去田庄同稻农们劳作,足足折腾了一个月,直到送上自己亲手所种的稻谷,太子殿下这才免了他们的责罚。   他当时对于自己半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更是对满腹经纶的太子殿下以及那个不过寒门出身却面对太子殿下不卑不亢,有理有节的宋姓少年产生了极深刻的印象。   痛定思痛,自此以后他发奋图强,并在四年后高中,光明正大登上了宣政殿,想要向太子殿下证明自己不是当年的自己。   可已经开始监国,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早已经不记得他,不仅在宣政殿当场钦点他为探花,还对他进行褒奖。   他当时瞧着大殿之上比之从前更加成熟稳重的东宫储君,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还是当年那个负手而立,尚在变声期的矜贵少年呵斥他们这群“五陵少年”成日里只晓得吃喝玩乐,不知“黎粟之悲”而痛心疾首的模样。   至于那个人人都看好的宋姓少年,因为身子的缘故,尽管祭酒再三挽留,还是离开了国子监,说是回乡养病去了,祭酒为此伤怀了许久。   那宋姓少年是他的老乡,江南姑苏人士,学名宋钰。   这世间的事总有各种各样的巧合。   他当时一瞧见她那幅画像几乎是立刻认出来了。   原来宋钰就是宋莲生。   他想起当年去长安的第二年年底才回家就听说她失踪了。   当时他消沉了许久,也尝试着找过她,可最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放弃,再次回长安求学。直到高中探花以后,祖母去世他回家丁忧,终是不甘心的他曾悄悄随许凤洲一同出去寻过她。   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明知心里不愿意承认,可两人还是找遍了江南所有的教坊,却不曾想过她竟然会在姑苏的一个极其偏僻的村落里。   更加没想到她竟然给那个叫他印象深刻的寒门学子做了童养媳,后又成了望门寡。   从前她总说,长大了要嫁给他为妻。   想不到几年的功夫已经物是人非。   也不知当年他不去长安读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沈时望着溶溶月色下美丽出尘的女子,心里一动,叫了一声“宁妹妹”。   桃夭转过脸看着正凝望着自己的男子,“怎么了?”   “没怎么。”他笑笑。   桃夭“嗯”了一声,心里对那个“假道学”太子实在好奇到极点,忍不住站起来垫着脚尖朝着花舫张望了一眼。   谁知船身晃了晃,她一时站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宁妹妹小心!”   沈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来,轻轻拍拍她的背,“没事儿吧。”   魂儿都要吓出来的桃夭摇摇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却见那艘花船上的太子殿下刚好朝着这边看来。   完了,要被“假道学”太子瞧见了!   他指不定也要骂她“不成体统”了! 第43章   找人侍寝   月色溶溶, 江水悠悠。   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画舫正奏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   乌篷船上惊魂未定的桃夭下意识往沈时怀里躲,小声问:“太子殿下会不会也骂我不成体统?”   毕竟她大半夜同一个男子夜游,也着实算不上有“体统”。   沈时瞧着怀里万分可爱的少女, 轻笑出声, “太子殿下绝不会骂你一小小女子。”   “那还好!”桃夭松了一口气。   想来那“假道学太子”没有先生那么古板。   倘若是给先生瞧见她同男子出来夜游, 指不定要怎么收拾她。   随即一想反应过来,他们都已经和离了,他怎么还能同从前一样管着自己呢。   不过太子殿下的背影与先生实在太相似了, 她又忍不住偷偷往甲板上望去。   眼看着就要瞧清楚那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一抹青色突然挡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抬眼,眼前眉目清隽的文雅君子正低垂眼睫望着她,漂亮的眼眸里映进不远处的灯火。   沈二哥哥生得真好看……   她正欲开口问问他这样瞧着自己做什么, 突然一只小飞虫撞进眼睛里,下意识挤眼,只觉得那只小飞虫正在往眼睛里钻, 揉了揉,却好似没揉出来,情急之下喊道:“二哥哥我眼睛疼!”   一句嗲声嗲气的“二哥哥”软了沈时的心肠,他不避嫌地抬起少女小巧洁白的下巴, 微微垂下头去。   *   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画舫甲板上。   出来透气的谢珩瞧见原本靠近的乌篷船突然又划远了,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怎么都觉得站在船头那个怀里搂着一个男子的人眼熟得很。   齐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道:“那青衣郎君好像是沈探花。”   秦淮河上有些妓子为了满足一些人的癖好, 时常扮装男子与人同游。   他怀里搂着的郎君身形娇小, 定是女子所扮。   没想到外人眼里光风霁月的探花郎还挺风流。   谢珩微微皱眉, “简直不成体统!”   亏他还想着将小寡妇许配给他, 没想到他竟然有狎妓的癖好。   指不定心思单纯的小寡妇心里还记挂着他, 他倒好,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又盯着船头背对着自己的“小郎君”,不知怎的觉得她的背影与小寡妇极其相似。   随即咬牙切齿地想,若是小寡妇敢同男子夜游秦淮河,还在船头搂搂抱抱地亲热,他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齐云一见他阴郁的神情,知晓他必定又想起那美貌的小寡妇,轻咳一声,“宴会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殿下可要回去?”   谢珩收回视线,问:“今晚沈时可在邀请名单内?”   “在的,”齐云想了想,“与许侍从一块来的,大抵是知道殿下不会那么快出席,所以找了个借口偷溜出去了。”这些根深蒂固的名门望族家里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一向率性而为,又有几个如殿下这般宵衣旰食,勤于政务。   只是许凤洲与沈探花交好,也不知提醒他,倒叫人奇怪得很。   谢珩闻言沉默片刻,“去宴会上瞧瞧。”说罢,抬脚便进了船舱。   齐云又忍不住往那乌蓬船的方向瞧了一眼,见那两人仍亲密地贴在一块,心想这沈探花着实不成体统,宴席溜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公然在这里亲热,恐怕讨了殿下的嫌。   *   乌篷船上。   沈时洁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少女揉得微红的眼皮子,又轻轻吹了吹,柔声道:“还疼吗?”   桃夭尝试着睁开湿漉漉的左眼,视野逐渐清晰起来,笑,“好了。多谢沈二哥哥。”   “别动,这里有些糕点屑,二哥哥帮你擦干净。”   沈时伸出指腹轻轻在少女嫣红饱满的唇上根本不存在的“糕点屑”抹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   丝毫不知他起了坏心思的少女浓黑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乖巧询问:“好了吗?我自己擦就可以。”   沈时不动声色地收回滚烫灼热的指尖,嗓音微微沙哑,“好了。”   少女眯着眼睫笑笑,“沈二哥哥人真好。”   沈时心中一动,想要向她表面心意,却又觉得为时尚早,怕吓着她,又见甲板上的太子殿下已不见踪迹,恐怕已去了宴席,立刻叫艄公划船回去。   听到动静的采薇与白芍已经出来甲板,见船停靠,叫人架了梯子将桃夭搀扶上甲板。   沈时朝桃夭挥挥手,“外头风大,回去吧。”   桃夭却出于礼貌并没有离开。   一旁的采薇与白芍见状相视一笑,怎么都觉得自家小姐同沈家二公子出去游玩一趟后,两人之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直到沈时的乌篷船快要到对面画舫,桃夭这才要回舱房。才到门口,就瞧见莲生娘站在门口。   连生娘打量着才不过短短半个月,容貌出落得愈发明艳的儿媳妇儿,心里越发酸楚起来。   这些日子她虽日日待在船舱里,可从服侍的人只言片语中也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   那日日来瞧桃夭的沈探花乃是金陵当地百年氏族王家子弟,且不说王家家世显赫,那沈探花也是芝兰玉树的好男儿,与桃夭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情意。   这样门当户对的家世,再加上这样深厚的情意,恐怕自己的儿子怎么都比不过。且莲生如今这样不好,直接抛下她就走了,自己断然没有拦着她再嫁的道理,指不定她人还没到长安见到莲生,就在金陵与那沈家郎君好了,心底愈发伤心,转头回了船舱。   桃夭见状连忙跟了上去,才入船舱,就见她人已经躺下。   她正欲上前询问,见宋大夫回来,小声问:“阿娘怎么了?是想家了吗?”   宋大夫指了指外面。   桃夭会意。   两人一路走到甲板处,宋大夫望着被船上灯笼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水面叹息,“她就是心里转不过弯,以为你不要你莲生哥哥了。”   她心里还惦记着她的假儿子。   可谢先生人都已经走了,也许以后再也没机会见着。   桃夭也叹了一口气,“我们又不可能再碰上谢先生。”   宋大夫迟疑,“那你觉得沈探花好不好?”   “沈二哥哥?”桃夭想了想,“我觉得人特别好。”   “我也觉得挺好,”宋大夫听她这样讲心里有了数,提醒她,“这次总要问清楚些,免得到头来又同你说家中定了亲事。”   想想他又觉得生气。   那个谢先生真是不厚道,又不娶她,为何还非要同她洞房,若不然,她好好一个姑娘家,又这样显赫的家世,什么样的人寻不到!   桃夭微微有些惊讶,“沈二哥哥定不定亲,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同人成了两次婚的寡妇,他难不成要给我当赘婿?”   “你如今不同往日,还讨赘婿做什么!”   宋大夫知道她这个人心思单纯得很,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再说寡妇怎么了?当朝贵妃不也是寡妇改嫁?她能改嫁给圣人,还不兴你改嫁给一个探花?”   不等桃夭说话,他又道:“你想想,你若是同他成婚,他家就在金陵,咱们以后想回去看看你张婶儿他们,岂不是更方便?”   他心底一直当桃夭是女儿,是以也没想到桃夭在长安的家里还有一个阿耶,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我就是瞎说,指不定长安还有更好的。”   桃夭眼神却亮了。   虽然金陵不是姑苏,可总在江南。   她心底还是不想去长安。   宋大夫怕她冒傻气儿会去主动问那沈探花要不要同她成婚,提醒她,“你现在是相府千金,要矜持些。他若是有意,自然会主动提及。若是无意,岂不是要人家笑话你?”   桃夭深以为然,“阿耶说得对!”   先生就总嫌她不矜持,她得矜持一点儿,免得讨了沈二哥哥的嫌。   两父女就这么三五句话似乎已经将终身大事敲定,心里头那点子忧伤被江风一吹就散了。   桃夭见宋大夫正摆弄着鱼竿,问:“阿耶这么不睡做什么?”   宋大夫幽幽道:“夜钓。”   不然到了白日被莲生娘瞧见,又要被骂。   桃夭捂着嘴笑。   虽然离开了桃源村,可有阿耶阿娘在身边,她觉得哪里都是家。   宋大夫朝着隔了半里地灯火辉煌的画舫好奇,“可见过太子殿下?”那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若是有机会看一眼,也不枉此生了。   桃夭压低声音道:“没见过。不过我瞧着身形同先生挺相似的。”   “是吗?”宋大夫又忍不住朝画舫张望了一眼。   这时从远处飘来的乐声突然断了。   正竖着耳朵听小曲儿的桃夭“咦”了一声。   怎么好端端曲子没了?   宴会结束了?   *   画舫。   灯火通明的宴会舱内。   两侧坐着的江南道大小十数位官员如坐针毡,偷偷拿眼角不断觑着端坐在上首头戴金冠蟒袍,光华灼灼叫人不可逼视的太子殿下。   他轻轻叩击着黄花梨木案几,缓缓开了口,“若是有困难现在可以提,否则待孤回了长安再递奏疏找孤诉苦的话……那就等同告诉孤,在座诸位无不都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辈。”   这话一出,在座大多数官员都在心底叫苦不迭。   前些时日太子殿下自来金陵以后日夜在秦淮河寻欢作乐,谁来也不见,他们只以为是太子殿下离了长安转了性情,无不想方设法送了美姬与宝物来,太子殿下也照单全收。   原本都还以为拍上了太子殿下的马屁,谁知近日太子殿下不仅露面,还日日去地方巡视,这不得不叫人心底泛起了嘀咕:太子殿下所谓的“寻欢作乐”不过是个幌子,为得就是叫他们放低警惕,若不然,一向海量,号称千杯不醉的江南道御史江兆林怎会好端端“溺毙”?   接到请柬时大家就想到今日恐怕是一场鸿门宴,果然,才吃了两杯酒,听罢一首曲子,太子殿下就将宴席撤了,同他们谈起漕运改革之事。   此事困难重重,谁也不敢往身上揽。   可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岂不就是殿下口中所说的无能之辈,合该让贤才是?   那些没给太子殿下塞东西,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的官员还好,凡是塞了东西的无不战战兢兢,明明舱内搁了冰,可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流,脖子上的脑袋都重得抬不起来。   谢珩瞧着没人作声,道:“登州刺史何在?”   被点到名字的登州刺史立刻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斟酌片刻,道:“漕运改革非一朝一夕,当从计议。”   “从长计议?”眉眼矜贵的男人睨他一眼,“依卿所言,该如何从长计议?”   “这……”汗如雨下的登州刺史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当先通渠。”   “如何通?”   “这……”   谢珩见他“这”了半日一句话有用的话都没有,微微蹙眉,已是不满,环顾舱内,目光落在与许凤洲同坐,低眉敛目的沈时身上,道:“不如沈卿说一说?”   沈时虽是探花,可却无官位在身。   在场的官员几乎都是各州刺史,谁人也不曾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点到他的名字,就连自认为来凑数的沈时都没想到。   不过漕运改革之事乃是大事,许凤洲早些日子陪着去视察之时已经同他提过。   他回去查阅过关于漕运的史料,心中也算是有些定数。   他不慌不忙站起来来向谢珩行了一礼,道:“漕运改革真正的难点在于洛阳向长安运输的这段路程,而其中的先要之处则在陕郡黄河段的砥柱山。这块岩石使得本来就湍急的喝水被分流,到处都是暗樵与漩涡。如是通过此处,必须要通过纤夫拉纤,且稍有不慎,经常连船只带纤夫全部被水冲走,以至于折损严重,产生巨大的损耗。”【1】   谢珩问:“可有解决的法子?”   沈时顿了顿,如实回答,“微臣暂时还没想到办法。”   他能想到这么多,已经超出谢珩的想象。   谢珩示意他坐下,环顾众人,“在座的诸位如何看?”   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不急不慌叩击桌面发出的沉闷之声,犹如一把锤子敲击在每个人心里。   这时登州泗水县的县令突然道:“不若绕过这段水路,改走陆路?待过来中流砥柱到达陕郡后再重新上船运往长安?”   谢珩不由地多看他一眼,道:“确实能够降低损耗,可是陆路相对于水路,需要大量的人力畜力,同时也会增重徭役的负担。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沈时接道:“若是在附近修建转运仓,这样就不必非要在洛阳下船。”   这倒是与谢珩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是在砥柱山修建转运仓,江南运往长安的货物可以直接在砥柱山附近再下船,这样只需要再走十二里的山路,然后再上船。   只是此事需耗费打量的钱财,如今国库也不算充盈,倒也是个问题。   不过若是改革成功,以后江南的粮食茶叶等物再运往长安,可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同时也可减轻徭役负担。【2】   谢珩示意他坐下,目光落在泗水县的县令身上,“你叫什么名字?何等出身?”   泗水县县令忙道:“微臣安道和,是天宝五年的进士甲第十三名。”   “很好。”谢珩颔首,“泗水县县令安道和暂代登州刺史一职,与沈卿一同拟定章程,许侍从从旁协理。”   沈时同许凤洲立刻应了声“诺”。   还未反应过来的安道和下意识望了一眼自己的直隶上司,呆愣在原地,眼眶微微红了。   今年是天宝十五年,他一个一甲进士熬了十年还是个县令。   原以为一辈子都是个县令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出头之日。   太子殿下终是还记得他!   许凤卿提醒道:“安县令还不快快谢恩。”   激动不已的安道和赶紧向上首的谢珩行礼谢恩。   登州刺史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就这样将自己罢免了,忙不迭告罪。   谢珩已经站起来,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席间部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藏到胸口的官员,缓缓道:“孤说过,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辈,孤不会留。位置有限,自然有能者居之,希望在座的好自为之。诸位接着饮宴,孤就不奉陪了。”言罢便离了宴厅。   在座官员忙都站起来恭送他离开,直到那一抹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姿消失在舱内,捏了一把汗的众人才重新坐回去。   这一场宴席,他们算是见识了太子殿下的雷霆手段,各个心有余悸。   不多时的功夫舱内乐声再次奏响,歌姬们鱼贯而入。   可宴席上的人焉还有心情饮宴,尤其是从前与江御史来往甚密,底子不是太干净的几个官员心中惶恐不安,不时打量着跪在地上呆若木鸡,面色惨白的登州刺史,总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只有一些行得端立得正的官员神色如常,向终于熬出头的安道和与得到太子殿下青睐的沈时道喜。   这种相互恭维的场面沈时早已司空见惯。   他虽未有正式官职,可官员之间一向以进士排名来攀比地位。他比之在座的官员们高出一头来,即便是刺史见了他也是十分客气。   他与他们客气几句后重新坐回位置,与身旁的许凤洲道:“没想到殿下行事如此雷厉风行。”   许凤洲扫了一眼在场交头接耳的官员,压低声音道:“殿下来江南之前早已经将江南道整个官员的老底翻查了一遍,登州刺史与上任御史江兆林狼狈为奸,殿下早有罢免之意,之所以留到今日发作,也是给在座的一些不大干净的官员一个警醒。”   “至于泗水县县令安道和,此人能力不弱,却因为性子耿直得罪了不少人,殿下早有重用之意,也借此好叫他们知道,凡有能之辈,绝不会被埋没。夜卿若是以后入朝为官便知,殿下向来知人善任,将来必为明君。”   沈时光是听一听就已经神往。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世家子弟,读书做官早已不是要改变命运,为得就是能够遇上这样的明君,将来也能青史留名。   许凤洲自然也是如此,又提点他几句后,问:“阿宁如何?”   提起桃夭,沈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纯真可爱的笑颜,不自觉弯起嘴角,“宁妹妹自然是极好。”   许凤洲瞧着他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年长沈时两三岁,对于他的品性自然是信得过。若是他不介意自己的妹妹是个寡妇,他既然乐得其成。   不过……   他忍不住问:“夜卿是不是得罪过太子殿下?”   否则以殿下的性子,绝不会开口刁难他一个还没有官身的探花。   “此话怎讲?若是得罪自然没有,”沈时迟疑,“我方才同宁妹妹夜游时被太子殿下瞧见。”   难怪。   许凤洲提醒他,“殿下对于底下人的德行要求甚高,方才定是误会了。不过你尚未成婚,应无大碍。”   沈时放下心来。   两人正说着漕运改革之事,见齐云朝他二人走来,忙止住话头。   沈时向他见了一礼。   齐云客气还了一礼,道:“殿下有请沈探花去甲板一叙。”   沈时与许凤洲对视一眼。   齐云催促,“殿下正在等着,还请沈探花快些。”   沈时提步朝舱外走去。   待人出了宴会舱,许凤洲问齐云,“殿下好端端叫他做什么?”   齐云环顾左右,小声道:“沈探花胆子夜忒大,在宴会时偷溜出去不算,竟然还与一妓子在船头亲热,被殿下瞧个正着。”   许凤洲闻言眉头紧皱。   难怪这小子方才笑得春心荡漾,感情是没成婚便占了阿宁的便宜!   他那妹妹成了两次婚心思还单纯得很,不晓得被他哄成什么样!   殿下教训教训他也是应该的!   齐云见他面色也不好看起来,以为他是担心沈时。   可谁让沈探花这样不检点,先是在万安县勾搭小寡妇,勾得心思单纯的小寡妇看上他,同殿下说要嫁给他也就罢了,转头竟然又与一妓子公然亲热,恰好触了殿下的霉头。   以殿下的性子,即便不会罚他,也会小惩大戒。   只是殿下给人做过赘婿的事情实在不宜声张。   他含糊道:“许侍从倒也不必太担心,咱们殿下最多也只是提点一二,叫他以后注意些就是。”   甲板上。   立秋时节,入夜外头还有冷,微凉的风从江心吹来,刮在人脸上极不舒服。   还保持着拱手请安的姿势,头低了快有一刻钟的沈时只觉得脖子都僵了。   他脑子迅速转动,不断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眼前负手伫立在栏杆旁,心思深沉的东宫储君。   可思来想去,除却年少时那件事外,便是今晚宴会上溜出去夜游之事,正要主动开口解释,突然听见他道:“沈卿可有婚配?”   沈时回道:“尚无。”他高中时恰逢祖母去世,再加上他心里记挂着许家妹妹,一直无心婚嫁,一拖再拖。   不过如今人已找到,心中也有了婚嫁的打算。   “即便是无,”眉眼矜贵的储君冷睨他一眼,声音低沉,“君子当时刻谨言慎行,方是立身之本。”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重了。   一向洁身自好的沈时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说德行不好,好似又回到当年被他训斥文章“狗屁不通”的年纪,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自心头涌出来,羞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背后也汗涔涔。   可他确实偷溜出去与人夜游,也无可辩驳,只好告罪,“微臣谨记殿下教导,以后必当谨言慎行。”   “沈卿能如是想,便是再好不过。”   他面色稍霁,“回去饮宴罢。”   沈时松了一口气,只想着立刻离了此地,向他告退后疾步朝着宴会舱行去。   才踏进门槛,迎面碰上来寻他的许凤洲。   许凤洲见他面色不大好看,皱眉,“可是殿下有交代?”   沈时也不好明说,只好道:“太子殿下的心思着实叫人难猜。”   “确实如此,”许凤洲深以为然,拿眼睛斜他一眼,似笑非笑,“不如夜卿先同我说说夜游同阿宁亲热之事?”   沈时楞了一下,面红耳赤解释,“并无此事!”   随即反应过来,定是他帮宁妹妹吹眼睛时被太子殿下瞧见误会了。   可即便是真的,他一个未婚男子与一女子亲热又有什么不对?   这太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   他自己要做圣人,难不成还要求臣子们同他一起!   *   舱外甲板上。   齐云瞧见自家主子又望着姑苏的方向出神,想到他这些日子以来夜夜不能安寝,忍不住道:“不如微臣安排女子今晚给殿下侍寝?”   说不定睡了第二个,知晓旁的女子好处,心里也就没有那么记挂了。   不然总这样熬着,恐怕熬到长安人非得倒下不可。   话音刚落,齐云只觉得一道阴冷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叫你多嘴!   他暗自抽了自己一巴掌,忙告罪,“是微臣口误。夜深了,还请殿下早些安寝。”   好半晌,他突然听到殿下道:“准。”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这,这是想开了?   彻底不要小寡妇了? 第44章   回长安   王家船上。   回到船舱没多久, 桃夭听着原本静悄悄的江面好似又热闹起来,问采薇:“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她方才听着曲子停了,还以为宴会结束了。   怎么他们应酬得这样晚?   采薇摇头, “恐怕要后半夜才散, 小姐不必等着, 不如奴先服侍小姐睡觉?”   “我现在又不困了。”桃夭推开窗子朝那边张望,见极目之处有一光亮处正朝着这边水域驶来。   今晚因为太子殿下设宴的缘故,周遭不允许靠近, 也不晓得什么人那么大胆竟然敢过来。   等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那艘挂了好几盏艳丽花灯的乌篷船停靠在靠在对面的画舫旁边。   两艘船相隔半里地,因距离实在太远,她只模糊瞧见一身段窈窕的女子由人搀扶着上了画舫, 向伫立在甲板上,身形颀长的郎君行了一礼。   那郎君的身形与先生实在太像,以至于桃夭一眼认出是太子殿下。   采薇道:“那样艳丽招摇的船, 想来是秦淮河上的妓子,娘子还是莫要看的好。”   她常听人说,出来这里玩乐的人,几杯酒下了肚, 什么君子礼仪都没了,有些甚至就在外面荒唐起来。   虽说小姐已经嫁过人, 可总归不好。   桃夭托腮, 眼睫轻颤, “可是哥哥同沈家二哥哥也去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 ”采薇笑, “咱们家的郎君同沈家二郎君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虽是王家的婢女, 可公子为了找寻自家妹妹, 每年都要来金陵一段时日,一向是她与白芍服侍,是以对于公子的品行自然有所了解。   至于沈家二公子,无人不赞他是翩翩君子。   府里头的几位待嫁的姑娘也曾属意他为如意郎君。   只可惜沈二公子表明自己无意,也只好作罢。   桃夭其实心底也这样想。   除却莲生哥哥同先生外,哥哥同沈二哥哥在桃夭心中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自然要比那个“假道学”太子强得多。   她见那女子朝着太子殿下靠近,正想要看看他们要怎样胡来,采薇上前关了窗子,笑,“还是别看了,免得污了小姐的眼睛。”   桃夭只好作罢,心想那太子殿下管旁人倒是宽得很,自己却偷偷找了女子厮混。   可见这个太子殿下不但是个“假道学”,还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不过他们怎么能吃酒吃一个晚上?   莲生哥哥同先生也喜欢吃酒,可都吃得极少。   从前县里也总有人请莲生哥哥赴宴,可莲生哥哥不爱去,十之八九是要拒绝的。   先生是外乡人,没有人邀请他去玩,只有在下雨无聊时吃一两杯,便不肯再吃了。   她有一次瞧着他一个人坐着实在无趣,想要陪着他吃两杯酒,却被他骂了,说若是他瞧见她同男子饮酒,必定打断她的腿。   他总是那样严苛,这不许,那不许,不是要扒她的皮,就是要打断他的腿。   可她不知为何,总很想他。   想听他说说话。   采薇瞧见抱膝坐在床上,生得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眶微微泛红,担忧,“小姐怎么好端端伤心了?”   她揉揉眼睛,“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的赘婿。他走那日,我连句好听的话都不曾同他说过。”   采薇比她大了两三岁,想着她年纪这样小就没了两个夫婿,也跟着红了眼眶,不由自主摸摸她披散在背后漆黑浓密的青丝,“人死不能复生,小姐请节哀。”   桃夭楞了一下,心想这个谎话只能这样圆了,抬起湿漉漉,还挂着泪珠的眼睫,吸了吸鼻子,乖乖应了声“好”。   *   夜色渐浓。   舱房内的宴席终于散了,赴宴如赴刑的官员们像是得到特赦一样终于可以走了。   众人才出舱房,就瞧见甲板上伫立着一身姿挺拔颀长,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不是太子殿下还是谁?   原本就不踏实的心又像是被人提溜起来,正要上前行礼告退,只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袅娜行到太子殿下跟前行了一礼。   虽是深夜,可船上却亮如白昼,有人认出那肤白若雪,美丽妖娆,正含羞带怯望着自己太子殿下的女子正是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苏月月。   不知哪个人多吃了两杯酒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声,“这,这是殿下深夜寂寞,特邀了花魁娘子来谈心?”   其他人哪里敢应,犹豫着还该不该上前行礼。若是去,恐怕要打扰太子殿下与人“谈心”,万一遭了记恨,若是不去,谁知道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会不会转头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   一旁的许凤洲扫了一眼在场还傻愣愣站着的人,冷冷提醒,“怎么,诸位是想要留下来陪太子殿下赏月?”   许凤洲是东宫亲信,他这样说,那就是不必行礼的意思,哪里还敢留,忙各自上了自家停靠在画舫的乌篷船,只恨不得船生长了翅膀,赶紧飞上岸才是。   许凤洲与沈时上了同一条船。   船离了画舫,划出几丈远,面无表情的沈时一张清隽的脸彻底垮下来,阴恻恻道:“太子殿下好雅兴!”   许凤洲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迟疑,“太子殿下从前并不好此道。”   他身为伴读,时常随侍左右,从未见太子殿下与女子过分亲密过。   只是殿下此次失踪三四个月后回来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今日瞧见殿下从怀里摸出一女子用的木制发簪,神情极其伤感。   他私底下偷偷问过齐云,殿下失踪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何事,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可齐云嘴巴严得很,只说殿下遇刺后被一农户人家救了,因为伤了腿的缘故,所以养了几个月才养好,至于其他的,便是一个字也不肯吐,更加不曾提过什么女子。   他猜想也许是殿下曾遇到什么女子,与之有了露水情缘,那女子送了簪子与他留念。   不过以殿下的为人若真是与一民间女子真有了露水情缘,必定会带回东宫才是,又怎么会在大半夜召歌姬侍寝?   他虽心有疑惑,可事关太子私德,自然不过多置喙,只斜了沈时一眼,“不如夜卿还是同我说说夜游之事?”   沈时闻言,耳根子有些热,忙向他作了一辑,苦笑,“我同宁妹妹之间真是清清白白,不过是宁妹妹眼睛里进了虫子,觉得疼,我这才帮着吹一吹。”   许凤洲这才作罢,直言道:“夜卿与我说句实话,对阿宁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若是无意,自当远着些。   沈时郑重道:“自然是男子对于女子的心思。”   有了他这句直白的话,许凤洲心底也有了数。   他又忍不住往画舫望了一眼,见甲板上的人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进舱房去了。   殿下难道真是破了色戒,食髓知味了?   *   画舫内。   苏月月拿眼角打量着倚坐在床榻之上,生得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一颗心好似要从心脏跳出来。   她是秦淮河的花魁,从来都是她挑客人,没有客挑她的。   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就是倒贴她也愿意。   只是她都干站着快一刻钟了,他竟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一根木簪,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她今日打扮得不够美?   还是他喜欢主动的?   她正欲上前,他突然道:“出去领赏吧。”   苏月月一脸茫然。   她自进来,一句话还不曾说过呢,不过他威严甚重,也不敢多呆,立刻提着曳地的裙裾出去。   人才出舱门,守在外面一俊朗的侍卫惊讶地望着她,“这,这就出来了?”   苏月月扶了扶鬓边发髻,“说是叫奴家出来领赏。”   齐云神色复杂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叫人将她送走。   人还走远,他听见苏月月道:“生得这般好模样,竟然是个不行的!”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吧?   可时间确实有些短……   这时只听里面的人冷冷道:“宣许侍从过来。”   *   王家画舫。   夜已经深了,船上一片寂静。   许凤洲与沈时在宴上吃多了两杯酒,风一吹,头都有些不大舒服,正要叫人煮些醒酒汤,采薇已经醒酒汤过来。   她微笑,“小姐想着公子今晚必定饮多了酒,说是反正也睡不着,煮了些醒酒汤。”   沈时见那托盘里竟然搁着两碗醒酒汤,知晓她定然是将自己也放在心上,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许凤洲心里也一暖,问:“小姐还没睡吗?”   采薇一脸担忧,“方才小姐正在为已故的姑爷伤心。”   许凤洲闻言沉默片刻,吩咐,““去请小姐出来坐坐。顺便叫厨房弄些小姐爱吃的,夜里容易克化的东西来。”   片刻的功夫,穿戴整齐的桃夭到了饭厅。她瞧见沈时也在,甜甜叫了声“沈二哥哥”。沈时“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许凤洲招呼她坐到身旁,“下次莫要亲自动手做这种粗活,免得糙了手。”   桃夭知道他说的醒酒汤,眼睫轻颤,“那哥哥高兴吗?”   许凤洲见她都这样了还不忘关心自己,愈发心疼,轻轻叹了一口气,“哥哥自然高兴。”   她将这段日子养得白嫩的手伸到他眼前,小脸认真,“既能哄哥哥高兴的事儿,又何必在意会不会糙了手。手总归能养回来,可人却不一定能时时刻刻都高兴。”   许凤洲原先还担心这些年与她生疏了,再加上她又在外头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必定要费好些时日才能适应。可她不但适应得极好,年纪小小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三言两语总能哄得人服服帖帖。   他忍不住道:“阿宁这些哄人的甜言蜜语同谁学来的?”   明艳的少女清澈如水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惊讶,“我这样诚心诚意的话,怎么就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夜卿你瞧瞧,又来了!”   许凤洲瞧她也不见得为那个感情一般,连个坟都随意挖一个的“赘婿”有多伤怀,想来只是一时感伤,望向一旁的沈时,别有深意,“若是谁人以后做了她的夫君,恐怕一颗心都要被她哄了去!”   沈时看向神情变得幽怨起来的少女,没有言语,耳朵却不自觉红了。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请许侍从过去一叙。   许凤洲第一反应:殿下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只是殿下怎么在这种时候召见他……   许凤洲按下心下疑虑,交代桃夭早些睡,立刻出了舱房。   途中,他问似乎憋了一肚子话的齐云:“殿下方才不是召了女子侍寝,怎么这样快?”   齐云心想他又不在屋子怎么会知道,一时又想起那花魁娘子临走说的话,也有些不肯定殿下究竟行不行……   还是说觉得不喜欢?   他知道许凤洲虽未成婚,可家中有一通房十分宝贝,想来对于感情一事应有一定经验,悄声问:“一个男子既喜欢一个女子,为何不肯讨她回来?”   “兴许不够喜欢。”   “可若是日夜惦念呢?”   “日夜惦念?”许凤洲脑海里闪过一女子楚楚可怜的面孔,不由地恨恨道:“兴许是憎恨,这世间女子爱慕虚荣,阴险狡诈者众多!”   “憎恨?”齐云摇头,“绝不可能!”殿下哪里瞧着像是憎恨,只恨不得放在心尖上宠着才是。   他斜了许凤洲一眼,“如今许侍从妹妹也找到了,恐怕很快就可以吃到许侍从的喜酒了。”   许凤洲笑而不语。   这便是不想说了。   齐云见状也没再同他说下去。   待上了画舫,谢珩已经在静室等着,见他来,一句废话也无:“孤明日一早便要回长安。”   许凤洲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   *   王家舱房内。   桃夭望着对面亮如白昼的画舫,问:“太子殿下怎么这么晚都还要找哥哥过去?”   沈时摇头,“许是一些政务上的事儿。”   桃夭也不懂有什么政务需要大半夜把人叫过去,实在好奇,“太子殿下生得好看吗?”   沈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宁妹妹向我问其他男子好不好看。”   桃夭下意识问:“为何?”   他回答,“因为我不高兴。”   桃夭甚少见到他这样严肃的表情,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道:“那,我,我先回去了。”   他这时温和一笑,“若是宁妹妹不困,不如陪二哥哥坐一会儿好不好?”   桃夭确实不怎么困,又坐了回去。   沈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口气重了些,问:“不高兴了?”   桃夭摇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值得不高兴。   也许是因着酒意的缘故,沈时没有平日那样拘着自己,就这样打量着比重逢相见时更添明艳的少女,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耳垂上,“为何宁妹妹从来不戴耳珰?”   她闻言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太久没戴,耳朵眼总不舒服。”   沈时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桃夭见他吃了酒与平日里有些不同,问:“你们时常这样应酬吗?”   “从前确实多了些,不过——”沈时托腮,一对漂亮的眼眸里映进溶溶月光,“以后成了亲便不会如此。她若是不喜欢我出去玩,我便留在家里陪她。”   桃夭微微惊讶,“沈二哥哥家中也有未婚妻?”   也像先生那样,家里都好些人选备着,还在为难挑哪一个?   想来沈二哥哥人不仅生得好,性子极随和温柔,指不定家里也有好些个备着。   “并无,”沈时波光涟漪的眸子里荡出一抹笑意,“不过很快就有了。”   果然。   同一个有了未婚妻的男子大半夜待在一处实在于理不合,桃夭立刻起身告辞,“我有些困了。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沈时真以为她困了,“嗯”了一声,向她道了一声“晚安”,目送她离去。   他已经错过她一次,这一次绝不能再错过了!   *   这一夜实在熬得太晚,桃夭回去没多久便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还未凉透,只听着外头似有很多人走动的声音。   一旁守夜的白芍见她醒了,忙上前将她扶起来,“时辰尚早,小姐可多睡一会儿。”   桃夭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白芍道:“船靠岸了,正在往外搬东西。”   “靠岸了?”桃夭有些惊讶。   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晓。   白芍颔首,“后半夜时公子回来便吩咐船只靠岸,说是要带小姐回去家中拜见老太爷同太夫人。”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采薇。   采薇进来道:“公子说小姐若是起了,就先准备着,待会儿恐怕家里就有人来接。”   太突然了!   桃夭心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采薇同白芍见她发呆,赶紧打水替她梳洗,待她穿戴整齐后许凤洲来了。   她问:“哥哥那么快忙完了?”   许凤洲摇头,“是太子殿下要回长安,暂留哥哥在金陵处理一些政务。哥哥先带你回外祖家认亲。”   他原本也是怕她不适应,所以才不顾体统地将她一直留在秦淮河上,想要待她适应些再回去。   可现在情况有变,不得不提前些。   他摸摸她的头,宽慰她,“阿宁放心,他们都很疼阿宁。有哥哥在,什么也不必怕。谁若是真敢小瞧阿宁,哥哥立刻带你走。哥哥说了,无论是金陵还是长安,阿宁横着走也没关系。”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桃夭虽然还是什么也记不起,可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想着若是她去了以后,那些人敢笑话她是乡下来的,她立刻扭头就走。   大不了回桃源村!   于是一颗心又安定下来,乖巧“嗯”了一声。   许凤洲亲自将帷帽帮她戴上,吩咐采薇先带她去用早饭,又出去忙了。   桃夭同也已经起来的宋大夫同莲生娘吃了早饭以后,见许凤洲还没回来,三人一块到甲板上,想要看看金陵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时辰尚早,天灰蒙蒙亮,雾气很重只隐约瞧见码头上列着几队像是整装出发的人。   桃夭只依稀认出许凤洲格外显眼的玄色翻领袍杉,其他的人像是都裹着一团雾气,谁也分不清楚。   一旁的宋大夫垫着脚尖身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可雾气实在太重,只隐约瞧见一男子在一众人里身量格外挺拔显眼。   他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道:“那个就是太子殿下?瞧着身量果然同谢先生极相似。”   这时一旁的莲生娘突然追出去,喊道:“那不是莲生吗!”   那船离码头还有好一段距离,且雾气那么重,一不小心就踩空落水,赶紧拦住她,“那是太子殿下,不是莲生哥哥!”   “太子殿下?”莲生娘一脸不信,“他分明就是你莲生哥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大夫反驳,“这雾气大的,百步之外人畜不分,你是怎么一眼瞧出来的?”   桃夭也跟着劝,“雾太大,咱们回去吧。”   莲生娘只好作罢。   三人转身转回船舱。   桃夭进去前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只见“假道学”太子殿下已经弯腰上了马车。   她心想,若是以后去了长安,有机会一定要去瞧瞧他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才是。   是不是也同先生一样好看……   不过再好看也没用。   他德行不如先生好。   她不喜欢。   *   码头上。   已经上了马车的谢珩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往王家那艘船上看了一眼,隔着厚重的雾气也只瞧见三个模糊的人影。   他盯着中间那抹纤细的背影片刻,心道自己如今真是疯了,瞧谁的背影都像是小寡妇。   他收回视线同许凤洲交代几句漕运改革事宜后,看向一旁低眉敛目的沈时,声音低沉,“沈卿若是此次能够解决此事,届时孤自会好好嘉奖。”   沈时道:“若真如此,微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微臣想要请殿下为微臣赐婚。”   晨雾里不卑不亢,眉目清隽的男子向谢珩行了一礼,“微臣与许家小姐自幼青梅竹马,想求娶许家小姐。”   垂手侧立在一旁的许凤洲楞了一下。   谢珩睨了一眼许凤洲,“许卿如何看?”   虽说是赐婚,两家都是提前通过气儿的,这样将来才不会成为怨偶。   许凤洲道:“微臣也正有此意。”有了赐婚,待沈时有了官职在身,妹妹届时有了诰命,自然更加体面。   一旁的齐云微微有些惊讶。   这沈时瞧着翩翩君子,私德却一般。   许侍从明知他昨夜同一妓子夜游秦淮河,竟然也能同意?   谢珩对于旁人的婚嫁并不感兴趣,既是两家都同意,自然乐得其成。   他道:“若是此次漕运改革督办得好,孤定会为沈卿与许小姐赐婚。”   沈时立刻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   谢珩最后朝姑苏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放下车帘,冷冷道:“回长安。” 第45章   孤很想她   此刻还在王家船上的桃夭并不晓得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人敲定下来, 正在舱房里与宋大夫聊着金陵当地风土人情。   宋大夫是个性情豁达之人,虽当初走得有些不情愿,可既然出来, 适应得极好, 反倒是主动要跟着一起出来的莲生娘不习惯。   她仍是觉得方才上了马车的郎君就是自己的儿子, 一时想到桃夭这段日子与那沈探花那样亲近,想到等桃夭认了亲,指不定再也不会同莲生好了,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滑落,把正在说话的桃夭同宋大夫吓了一跳。   桃夭连忙拿帕子帮她擦泪,心疼, “阿娘怎么好端端哭了?”   莲生娘终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要你莲生哥哥?”   “我怎么会不要莲生哥哥呢?”桃夭保证,“我永远不会不要莲生哥哥。”   “真的?”她泪眼婆娑,“若是到了长安见到莲生哥哥还同他好, 而不是同那个沈探花好?”   桃夭知道她说的“莲生哥哥”是谢珩,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半晌,道:“沈家二哥哥已经有未婚妻, 我不会同他好。”   一旁的宋大夫忍不住道:“你问了?你主动问了?”这孩子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傻,他不是叫她矜持一些?   桃夭摇头, “他自己说的。”   宋大夫颇为遗憾。   莲生娘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   这时采薇进来, 向她三人行了一礼, 道:“家主派人来接小姐了!”   桃夭呆愣片刻, 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 旁人口中的百年名门望族, 突然就紧张起来, “我,我还没准备好。”   采薇掩嘴一笑,“小姐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要人在这里便好。”   如采薇所说,桃夭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需要人在就好。   一切该做的准备,许凤洲早已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于连她的宝贝小白都没拉下。   等到桃夭被人簇拥着从舱房出来时,清晨的第一缕曦光透过厚重的浓雾洒在甲板上,像是镀上一层金光。   曦光渐渐拨开云雾,桃夭微微眯着眼睛眺望着码头上那样声势浩大的队伍,还以为在迎接什么大人物。   宋大夫同莲生娘也没想到王家来接人的阵仗竟然这样大,还没上岸,心里头就已经萌生退意。   尤其是莲生娘,紧紧握住桃夭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就连小白也不安分起来,挣扎着想要从白芍的怀里爬出来,不知是想要识见识这座被人称作六朝金粉的金陵古城,还是想要躲回船舱去。   不知何时出现在桃夭身旁的许凤洲道:“上岸以后,整个金陵,乃至长安都会知晓许家流落在外的嫡小姐许筠宁回来了,阿宁再也不用怕了。”   头上戴着帷帽的桃夭傻傻抬起眼睫,刚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一颗心好似又放回肚子里去。   她现在有哥哥了,她什么也不怕。   话虽如此,待到她真正脚踏实地踏上金陵的土地,所有人朝她行礼时,她紧张得一句体面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这些。   因为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她。   百年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规矩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人敢小觑她。   这时王家官家上前来向她行了一礼,道:“请表小姐上轿。”   桃夭回头看向宋大夫同莲生娘。   许凤洲温和一笑,“阿宁放心,我一定会叫人照顾好宋大叔同宋大娘。”   哥哥实在太贴心了。   桃夭终于放下心来,由着采薇扶着手上了华丽的软轿。   轿子起了,许凤洲这才收回视线,睨了一眼宋大夫,“从今往后,二老就是阿宁的养父养母,可在许家安享晚年。”   阿宁年龄还那样小,只要沈时不主动说,任何人都不会知晓她曾经成过两次婚。   既然已经决定与沈家结亲,自然要干干净净嫁进去,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他不想他的妹妹受到任何人的非议。   往后余生,她只要过得幸福就好。   宋大夫心下一凉,嗫喏着没有作声,莲生娘则一脸恐惧地望着许凤洲,“她不要莲生了?”她方才明明还说不会不要莲生的!   许凤洲微微皱眉。   他知道她脑子有些糊涂,也不与她计较,只冷冷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晓得眼前尊贵的郎君若不是为了桃夭,恐怕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们,见自己的妻子还要说话,生怕惹恼了他,立刻捂住她的嘴巴,道:“我晓得了。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许凤洲这才满意,叫人请他与莲生娘上了另外一辆华丽的马车。   待上了马车,莲生娘眼泪流了下来,“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宋大夫心里的难受一点儿不比她少。   许凤洲这样说,简直就是在否定他儿子。   他都说了不要来,她非要跟着来!   这样富贵滔天的人家哪里是他们两个能来的。   莲生娘虽不晓得事,可心底也后悔,哭,“我想要回家。”   宋大夫替她擦干眼泪,哽咽,“就当是为了孩子,等她习惯自己的新家,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再回去好不好?”   *   丝毫不知情的桃夭一路上忐忑不安。好在等轿子落地时许凤洲又出现在她身旁。   待桃夭同他一起进了王家府邸,才晓得什么是世家,什么是名门望族,什么叫做白玉为堂金为马,那些她单靠想象也无法想象的泼天富贵就这样呈现在她面前。   回廊曲折,院落重叠,石山花木余光只是扫一眼,已经足够叫人觉得眼花缭乱。若她不是许筠宁,想来寡妇桃夭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果真如哥哥所说,她的外祖父同外祖母以及舅舅舅妈那样惦记她。无人嫌弃她是乡下来的,家里的长辈们,乃至王家家主王老太爷,那样严肃的老人家都红了眼眶,望着她数度哽咽。   王老太夫人瞧着眼前与自己那因病早逝的女儿生得有六七分相似的外孙女,抱着她差点哭得晕厥过去。   至于王家其他各房,原本心中原本还想着许筠宁走丢这么多年,养在乡下那种地方,不晓得要养成什么样。   可见了人才发现,样貌气度出众也就罢了,人也落落大方。   再加上幼时情谊在那儿,无人不跟着一块落泪。   人人都哭,桃夭也跟着掉眼泪。   她哭不是因为她难过,实在是气氛实在太伤感。   尽管许凤洲在路上已同她讲过她小时候一年里有三四个月都待在此处,但她就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可没有人责怪她,甚至每个人都给她准备了见面礼。   是夜,王家为她举行了接风宴。   宴后,王老太夫人瞧见桃夭已是累极,赶紧叫王家现在管家的大儿媳陈氏安排住处,并且又拨了好些下人去照顾她。   住处自然是早就安排好的,是从前桃夭同她母亲,也就是王家的三小姐住的院子。   待到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陈氏打量着眼前比起幼时出落得更加明艳不可方物越看越喜欢,一脸慈爱道:“盼了好些年,终于将阿宁盼回来。阿宁还跟从前一样,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桃夭连忙应下来,“我会的。”   陈氏放下心来,环顾已经多年未住人,却日日都有人清扫的屋子,触景生情得红了眼眶,与她聊了许多关于她母亲以及她幼时的趣事,这才离开。   陈氏走后,眼眶微红的桃夭想要在这间极雅致的屋子里找寻些许幼时记忆。   很遗憾,半点印象也无。   她问正在忙着收拾床铺的采薇,“我阿耶阿娘呢?我都一日没见过他们了。”   采薇道:“小姐放心,公子必定会妥善安排他们。”   话虽如此,桃夭仍是不放心。   大家待她这样好,她都不习惯,更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   她越想越担心,实在坐不住要出门去寻找。   采薇连忙拦住她,忙道:“待会儿小姐出去再迷路了,不如我去请公子过来问问。”   “也好,”桃夭又坐回去,“那姐姐快些。”   采薇才要出去叫婢女去请许凤洲,应酬了一晚上的许凤洲人已经到了院子。   桃夭一见到他来,乱糟糟的一颗心似才定了,捉着他的手娇声娇气叫了声“哥哥”,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许凤洲知晓她不习惯,拉着她坐下,柔声安慰她,“等住多几日就好了。若是实在不习惯,哥哥争取早些忙完带阿宁回长安。”   桃夭乖乖应了一声“好”,巴巴望着他,“我阿耶阿娘他们在哪儿?我很想见他们。”   许凤洲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虽然大半夜入内宅于理不合,还是叫人去请他们来。   桃夭这才高兴下来。   她心里觉得哥哥待自己好,也愈发依赖他,把头搁在他肩上,道:“外祖家人很好,只可惜我全部不记得。”   王家是大族,人口众多,一日下来,她连人都不记得几个。   “采薇同芍药会慢慢教你,便是认错了也不打紧。”许凤洲很喜欢她这样依赖自己,好似又回到小时候。   那些已经与她讲过的过往,又耐着性子与她说一遍。   桃夭忍不住向他撒娇,“哥哥总待我这样好。”   “真是傻,”许凤洲笑,“阿宁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不待阿宁好,还要待谁好。”   “那哥哥何时娶亲?”   说到这个,桃夭有些愧疚。   在船上时采薇曾告诉她,哥哥为她到现在都不曾娶亲。   她心思单纯,什么都写在脸上。   许凤洲宽慰她,“家中已有合适的人选,只待我点头而已,到时阿宁替我选一个好不好?”   桃夭惊讶,“哥哥难道不自己选个喜欢的吗?”   许凤洲微微蹙眉,随即眉头舒展,摸摸她的头,“这天底下想要找到真正情投意合的人,是一件极难的事。”   像他这种身份,娶妻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最主要为家里开枝散叶,稳固家族利益。   其他的,若是真有看上眼的,讨来做妾室便可。   不过他虽这样想,自己的妹妹将来的夫君定不能纳妾!   思及此,许凤洲想起早上赐婚的事儿,试探着问:“阿宁觉得沈家二哥哥为人如何?可喜欢?”总要她喜欢才好。   桃夭颔首,“沈家二哥哥是极好的人,我很喜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待她这样好,她虽不记得,可都很喜欢。   许凤洲放下心来。   沈家家风极正,沈时与她自幼自幼的情谊,想来成过后两人必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宋大夫与莲生娘已经侯在外头。   桃夭一听到动静,赶紧出门将他们迎回自己的屋子,   对着妹妹千般体贴,万般温柔的许凤洲斜了一眼宋大夫与莲生娘。   宋大夫忙低下头去。   许凤洲收回视线,与他客气寒暄几句后对桃夭道:“阿宁莫要聊得太晚。”   桃夭乖乖应下来,待他走后,见宋大夫同莲生娘两个面有戚戚,担忧,“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们了?还是说不习惯?”   连生娘正待要说话,宋大夫挤出一抹笑,“没有的事儿,这里不晓得多好!”   他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哥哥虽然凶,可待他们不算差,安排的地方极好,还特地拨了人服侍他们。   若说待他们不好,那是昧着良心说话。   不疑有他的桃夭放下心来,本就憋了一肚子话的她与他二人聊起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宋大夫瞧见她一脸兴奋的模样,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全。   她适应得这样好,想来不出多久,就不需要他们在这里了。   桃夭却瞧出莲生娘总走神,摸摸她的手,似也凉得很,揽着她问:“阿娘怎么了这是?”   莲生娘瘪瘪嘴。   宋大夫连忙道:“就是有些累,想要跟你撒撒娇。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确实有些晚了。   桃夭只好叫人好好将他们送回去。   宋大夫才跨出院门,低声对莲生娘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不能这样,免得她放心不下。”   莲生娘拭泪,“我就是忍不住。”   宋大夫叹息,“忍不住也得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有到头的时候。”   莲生如此,桃夭也是如此!   *   屋子里,洗漱完的桃夭倚靠在床头,问采薇,“姐姐有没有觉得我阿耶阿娘有些奇怪?”   “有吗?”正在收拾妆奁台的采薇手顿了一下,随即笑,“也许是头一日不习惯,可能过两日就惯了。”   公子这样疼爱小姐,定然是同那两位老人家说了关于小姐做寡妇的事情。   不过小姐与他们不似亲生,胜似亲生,自然不能说与她听,免得伤了她与公子之间的感情。   她道:“夜深了,小姐早些睡,明日家里的表小姐们要来找小姐玩。”   她的卖身契早已经被许凤洲给了桃夭,不再是王家   婢女。   桃夭“嗯”了一声,由着她服侍着躺下。   人真的很奇怪,初时还不习惯被人服侍的桃夭经了这些日子竟也十分受用,甚至想到若是以后过回穷日子,也不知会怎样。   只是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稳,次日醒来时已经是晌午。   王家的表小姐们已经来过,见她睡着又走了。   桃夭十分不好意思,“我如今都懒成这样了!”   她从前天不亮就起来了,可最近一段日子,时常睡到日上三竿。   采薇望着镜中休息一夜,容光焕发,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笑,“小姐想要睡到几时都可以,不会有人说的。”   桃夭甜甜一笑,“无论我做什么,姐姐都是说好的。”   “也有一样不好。”   “哪一样不好?”   采薇一脸认真,“小姐以后可不能再管奴婢叫姐姐,若是给其他人听到,奴婢麻烦可就大了。”   桃夭生怕给她带来麻烦,连忙道:“我晓得了。”   在王家的日子并没有桃夭想得那样难,如许凤洲所言,她是许家的千金,没有人敢小瞧她。   再加上外祖父外祖母心中有愧,待她十分的好。甚至以她的名义设了米棚赈济百姓。   她来王家不到三日,整个金陵的人都知晓王家的表小姐,当朝宰相左仆射家走失多年的嫡千金人美心善,是个活菩萨。   她做了许家失而复得的千金许筠宁,好似这天底下人人都爱她。   就连她养的小白身份都水涨船高,短短数日染上了奢靡的毛病,已经不晓得自己从前不过是桃源村众多看家护院的一条土狗,敢冲着王家府中养的那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宠物狗叫唤。   太嚣张了!   桃夭心想。   就算是做一条狗,也不能忘本,人一旦忘本,就容易不接地气儿,都不接地气儿了,能有什么好?   不过她不能过多责备小白。   因为她也有些不接地气儿了。   从前花一文钱都心疼的人,如今打赏下人的都是银锞子。   都是外祖母,以及舅舅舅母们,表哥表姐等等比她年长的亲戚们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装了满满一箱笼。   外祖家的人并没有因为她是乡下来的瞧不起她,反而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处处谦让。   比她大的疼她,比她小的敬她。怕她无聊,总找着各种由头请她去各家坐一坐,聊一聊。   桃夭虽没有印象,可她性子一向乖巧可爱,再加上嘴巴又甜,不出几日,无人不夸表小姐是个性情极好的人。   只是有一事她觉得奇怪,竟然没有人问过她成婚的事儿。   不过人家不问,她也总不好上赶着同人说她成了两次婚。   只是王家虽好,她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再加上许凤洲忙得不得了,成日里除了每日都要同宋大夫同莲生娘待在一块,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要在院子角落里种花,谁知地还没有松土,当日下午,她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花朵。   她外祖母说了,喜欢什么直说就是,她的外孙女那双手可不是拿来种花的。   桃夭抱着小白望着满满一院子姹紫嫣红的花朵很是惆怅。   “小白,再这样下去我就没用了!”   小白汪汪陪着叫了两声,去花丛里扑蝴蝶去了,留桃夭一个人望着满院子的花出神。   这样的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就是阿娘好像不适应,每回见着都郁郁寡欢。   阿耶说阿娘只是想家,过段日子就好了。   桃夭也有些想家。   想她养的那朵花不晓得好不好,想着小花每日一个人守着家门会不会觉得寂寞。   早知道把小花带来了,她总觉得自己厚此薄彼了。   而且出来这么久,莲生哥哥一个人在家定会觉得孤独。   不过没关系,等她同哥哥再待一段时日,就回家看看。   金陵离姑苏这样近,回家也方便。   一晃眼七八日过去,中秋节也到了。   桃夭对于今年的中秋很是期待。   自从莲生哥哥去了以后,家里只有他们三个过中秋,未免显得冷清。   今年不一样。   这一次,她同哥哥一起过。   阿耶阿娘也在。   还有外祖母他们一家子,总归是热闹的。   可中秋节这一日去了泗水县的哥哥并未回来。   他提前派人递了口信,说是要晚些才到。   桃夭知道他在忙漕运改革一事,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只是他,沈二哥哥也同他一起忙,不过他经常会叫人给她送东西。   有时候是糕点,有时是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书信。   信里也只有简单一两句话。   说泗水天气不好。   说砥柱山的风景极好。   偶尔,他也会说一句:宁妹妹,二哥哥想回家看看你。   桃夭从来不回信。   沈二哥哥待她这样好,她心里很不安。   她总觉得与一个即将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来往很不妥当。   用完晚饭后,哥哥还没到家。   王家所有的人在花园里放烟花。   烟花响彻足足一个时辰,下人们又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   不多时的功夫,无数的孔明灯游离在王家大宅的上空,与天上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辉。   一旁的采薇拿了笔来,“小姐若是有所求,可都写在上头。”   所求?   桃夭认真想了想,如今什么都有,实在无所求。   不过她该同莲生哥哥说一声,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写完以后,采薇松了手。   桃夭望着倒映在眼帘里成了盛景的孔明灯,想起七夕兰夜谢珩送她的花灯,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也不知先生如今怎么样,想来他也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又叫采薇拿了一盏孔明灯,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采薇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祝先生也安好。   *   长安。   夜宴之上。   身子不适的皇后并没有出来参加宴会。   圣人也早早同又有了身孕的贵妃离了席。   柔嘉最不爱这样的热闹,早已经偷偷溜出去玩。   就连卫昭都不在宴席上。   谢珩环顾一眼静默的宴席,知道有他这个古板无趣的太子在,没有人能尽兴,于是也只坐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离席东宫。   他吃了两杯酒,并未坐轿撵,一路顺着永巷往东宫走去,途中经过未央宫时,听见里面格外热闹,忍不住停驻。   未央宫里住着的是贵妃。   隔着高墙,齐云听到里头圣人爽朗开怀的笑声,以及贵妃同五皇子温声细语说话的声音。   每年圣人都要这样陪着贵妃过中秋节,与寻常百姓家并无区别。   他拿眼角偷偷打量着面色晦暗不明的谢珩。   贵妃有孕,圣人压下了王兆林溺毙的消息,所以才这样相安无事。   恐怕到了明日圣人定要找殿下算账。   谢珩停驻片刻,道:“孤累了,回去吧。”   齐云立刻叫轿撵上前。   回到东宫以后,谢珩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   齐云问:“不如微臣去请公主过来陪殿下赏月?”   谢珩摇头,“不必叫她。”她定是同裴季泽在一块。   这样的日子总要有人团圆,又何必非要叫过来。   齐云想想也是,又道:“那微臣叫人送些酒来?”   谢珩“嗯”了一声。   一会儿的功夫,宫人摆好一桌酒菜。   齐云替他斟了一杯酒。   谢珩道:“今晚不必当值,回去过中秋吧。”   “可是殿下——”   “去吧。”   齐云只好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珩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里,托腮望着满月发呆。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殿下为了想要同皇后娘娘与公主过中秋,一路上马不停蹄,终于在宴会前两刻赶回来,谁知道因为贵妃有孕,心里头不痛快的皇后娘娘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回了坤宁宫,而向来贪玩爱热闹的柔嘉公主更是到现在连人都没有见到。   若是早知道殿下这样难过,他应该偷偷把小寡妇绑回来。   殿下要骂就让他骂,终归有人陪着他。   *   独自一人在院中小酌的谢珩头一回没有克制自己饮酒。   几杯酒下肚,月光下冷得有些出尘的面容似多了几分暖意。   身后响起脚步声。   谢珩还以为是齐云去而复返,道:“不是叫你回去过节吗?”   身后的人道:“微臣想要向殿下讨一杯酒水吃。”   谢珩回头,是裴季泽。   他神色微动,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柔嘉呢?”   裴季泽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公主说若是她同我一起出现,殿下必定要骂她不成体统,所以她叫我先行进来,然后再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外头响起。   ”小泽又在胡说!”   只见一身形纤细,着了一件男子的翻领袍杉,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约十四五岁的小郎君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正是谢珩一母同胞的妹妹谢柔嘉。   谢珩冰凉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嘴上却道:“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太子哥哥总这样无趣!”   她轻哼一声,那对与谢珩生得一模一样的凤眸眼波流转,“难为人家还特地回来陪太子哥哥过中秋!”   谢珩叫她过来身边,摸摸她的头,问:“怎么没去玩?”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听说太子哥哥被人抛弃,我放心不下。”   谢珩睨了一眼裴季泽。   裴季泽道:“不是微臣。”   这时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的烟花,火树银花一般璀璨。   一向贪玩爱热闹的谢柔嘉忙道:“我得走了。”   谢珩皱眉,“这么晚要去哪儿?”   “约了阿昭去吃酒,”她站起身,笑眯眯望着裴季泽,“那太子哥哥就交给小泽了。”不待他二人答应,她人已经转身离去。   待谢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季泽替谢珩斟了一杯酒,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   谢珩不作声,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酒杯。   半晌,他道:“你可还记得孤同你的赵祭酒那个引以为憾的学生吗?   裴季泽颔首:“自然记得。当时殿下对他的才学很是欣赏,还想将他放入东宫来做伴读。”   他随即反应过来,惊讶,“宋娘子已故的夫君难道是他吗?”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谢珩颔首,“就是他。   若那日他在桃林没有瞧见那些刻字,就不会好奇去看他的画像。   那个叫宋莲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名字。   可他偏偏看了,那个人在他脑海里就有了具体的形象。   “孤从前一直以为她年纪小,根本不懂得感情。”   直到他看到那些刻字才知晓,不懂感情的人其实是他。   一个女子,因为喜欢一个人,不只爱着他的父母,还热爱着他生长过的土地。   后山那片绵延十里的桃林里,那条河皆藏着她的爱意。   她晓得桃林里的哪一棵树是她夫君所栽,晓得他在哪棵树上刻过字,晓得他最爱在哪棵树上睡觉,甚至连他的话都奉为金玉良言。   那个人告诉她以后嫁人了要对对方好,她便一心一意待他好,即便是他总是凶她,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个人告诉她,莫要别为他的死难过,人总要要散的,她便不为任何人的离别感到伤怀。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他真走了,她也由他走,也许那句挽留的话也是那个人教她的。   教她同人告别的时候适当挽留,免得叫人觉得她没良心!   她那样听他的话,也活得那样好,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反而每个遇见她的人此生再难以释怀。   【桃夭爱莲生】……   【桃夭爱莲生】!   那样好的宋莲生,被她妥帖安放在心间的宋莲生,叫他觉得羡慕又嫉妒!   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同一死人争风吃醋!   谢珩虽未明说,可一向通透的裴季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活人又如何能与死人比。   夜已经很深了,银月在院子里洒下浩浩清辉,似雪一般的冰凉。   多吃了几杯酒的谢珩话也多了起来。   “孤从前觉得特别孤独,可这世上看似最孤独的人告诉孤,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孤独的,来时一个,走时一个,千万莫要为离别而难过。”   “孤在瓜洲渡口时还在想,只要她同齐悦说句软话,孤无论如何先带她回长安,其他的孤可以慢慢想。给孤一些时间,待孤想通了,总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叫她来白来长安走一趟。”   “可她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不仅还了婚书,竟还给孤写了和离书。”   “到了金陵,孤其实不是没想过要人将她强行接来带她回东宫。可她看似温顺,脾气却极其倔强。定然不肯隐藏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曾经有一个那样好的夫君。”   “孤讨她来,就相当于昭告天下,孤的东宫良娣是个寡妇。孤不想像他一样,为了一个女子被天下人耻笑。孤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点。”   神情无限哀伤的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头一回向外人道出自己的心意。   “可孤很想她。”   *   金陵王家。   放完孔明灯,家里的堂会已经开始了。   采薇道:“今晚恐怕要通宵达旦的热闹。”   可桃夭却不想听戏。   这样的热闹她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来。   她打算偷偷溜出去看看阿耶阿娘,这时白芍悄悄上前,将一张花笺递给她。   桃夭展开一看,原来是沈家二哥哥邀她去花园一聚。   采薇小声道:“今日唱堂会,小姐偷偷去也没有关系的。”   桃夭以为沈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决定先去见一见他再去看宋大夫同莲生娘。   谁知她去了之后,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桃夭觉得甚是奇怪,又将花笺打开看了一遍,见上头确实写的是这里没错。   也不知是不是人都去听堂会的缘故,花园里格外寂静,只听着外头几声布谷鸟的声音。   一旁的采薇突然捂着肚子,“奴有些肚子疼,想要去方便一下。”   桃夭连忙道:“那你赶紧去。”   采薇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匆匆离了小花园。   坐在秋千架上的桃夭仰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正看得入神,高墙上突然翻下一个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吓得差点没从秋千上掉下来,正要叫人,那身形颀长的郎君急道:“宁妹妹是我。”   是沈时。   近了,桃夭一脸震惊,“沈二哥哥为何要翻墙?”   他轻叹一口气,“从前我总是翻墙来找宁妹妹玩,如今年纪大了,竟然翻不动。”   桃夭一时语结。   想不到光风霁月的沈探花竟然会翻墙。   “怎么,宁妹妹没想到二哥哥会翻墙?”沈时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在宁妹妹眼中,我是怎样一个人?”   桃夭认真想了想,“至少不是个会翻墙的。”   沈时瞧着月光下明艳动人的少女,心里一动,道:“漕运改革的事情我已经督办好了,两个月后,江南的茶叶同柑橘就会运到长安去。”   若无意外,赐婚的旨意同封赏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   这些日子他日日在泗水县,为得就是能赶在八月中秋这一日能回来见她。   好在,赶得及。   桃夭不懂他为何突然同自己说这个。   不过这些是关乎民生大计的事,心里也替他感高兴,“那沈二哥哥必定会得到太子殿的重用。”   可她说这话他也未见得多高兴似的,只目光灼灼望着她,“宁妹妹为何从不回我的信?”   不等她回答,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精致小巧的首饰递给她,“这是我补给宁妹妹的及笄礼物,今年虽然迟了,不过没有关系,从明年开始,二哥哥以后都陪你一起过。”   许筠宁的生辰是正月十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夭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对珍珠耳珰,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这段日子见惯了好东西,一眼就瞧出这对大小一摸一样的珍珠耳珰必定价值不菲。   沈二哥哥为何突然送这样的东西给她?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知道耳铛这样的首饰不能随便拿来送人的。   她正要还给他,这段日子一向守礼,眉目清隽的君子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道:“沈家二郎沈时想要聘许家筠宁为妻,不知她肯不肯嫁我,为我沈家妇?”   桃夭呆楞住。 第46章   做她的夫君   桃夭盯着手心里那对小巧精致的耳珰, 想起那日沈家二哥哥问她为何不肯戴耳珰,她其实撒谎了。   她耳朵眼并不痒。   不过是因为每次一戴,她就很容易想起在万安县那栋绣楼里,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明明不会替人戴耳珰, 却非要说是她耳朵眼没有长好,洁白的指骨颤抖得厉害,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想到他一边红着耳朵在她耳边哼唱着那首哄人的曲子, 一边替她揉着肚子,告诉她,那是他乳母拿来哄他的曲子。   想到那样可怜没人疼爱的先生,她就心里难受。   甚至还总想起她不过亲了他两口, 他就推开她,骂她不知羞。说这世间没有哪个妹妹那样去亲自己的哥哥。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她现在有哥哥了, 不需要有人给她当哥哥了。   想到很多很多很多,想的时间太长,都快要赶上她想莲生哥哥的时间。   她想再等一等,等到时间长一些, 她不再想起他时,到时一定去买一对最漂亮的耳珰戴在耳朵上。   去长安“横”着走一走。   她还没来得及去长安“横”着走, 如今有人问她要不要同他成婚, 做他的妻子。   她一时又想起当时问先生是不是真的要给她做赘婿时, 他曾问过她, 知不知道什么是成婚。   她答的是成婚就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他没作声, 就这样委屈巴巴给她做了赘婿。   有了前车之鉴, 所以这次桃夭问得特别慎重仔细, “沈二哥哥要娶一个寡妇做妻子,难道不怕人家笑话?”   来了金陵才知道,名门望族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富贵,且衣食住行,处处都是规矩。   哥哥虽总是告诉她,只要她想,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可是她若是真做了,丢了脸,失了体面必定也叫他为难。   沈二哥哥这样优秀的人,却要娶她一个寡妇,若是将来被人笑话怎么办?   沈时微微蹙眉,“在金陵无人知晓宁妹妹是寡妇。”   桃夭闻言很是惊讶,“可我就是寡妇。”   说罢,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她来这里后,从来无人问过她嫁娶之事,原来他们都不知道。   她沉默半晌摇头,把珍珠耳珰还给他,“对不起,我不能嫁给沈二哥哥。”   沈时不禁呆愣住。   这段日子以来,她待他极好的。   她哥哥有的,她总想着给他备一份,那样细心体贴,即便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也一直以为她对他有情谊,不过只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而已。   可她竟然这样毫不犹豫拒绝了。   沈时喉结滚动,有些艰难问道:“为何不肯?宁妹妹不喜欢我?”   已经许久没有咬手指的桃夭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白嫩的指尖,又想到先生的话,立刻收了回去,道:“沈二哥哥这样好的人要娶我,我心中很是高兴。可我我不仅嫁过人,还招过赘婿。我不能因为我成了相府千金就不承认他们。而沈二哥哥喜欢的,要娶的是宰相之女,那个人人都喜欢的许筠宁。所以沈二哥哥很抱歉。我不能为沈家妇。夜深了,我要回去休息,沈二哥哥还是快些回去吧。”言罢,向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走了。   直到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离了小花园,沈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自重逢以来,她从未同他提过那位夫君。且她嫁人时年龄还那样小,他一直以为,她在意的是那个赘婿。   他竟然不知道她待那个宋姓学子那样情深意重。   他心底虽然并不十分介怀她嫁过人,甚至心疼她年纪这样小却守了两次寡。   可是家里要知道他娶一个寡妇,未必肯!   沈时垂睫看了一眼掌心两枚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珍珠耳珰,攥紧拳头,失魂落魄出了小花园,出门时撞上刚好回府过中秋的许凤洲。   许凤洲见他面色极为难堪,问:“怎么了?阿宁拒绝了?”   昨日拟定漕运改革章程时,他还十分欢喜,同他商议想要赶回来同妹妹求亲。   且他也多次探过妹妹的口风,言语间她对沈时颇为赞赏,从来没有说过不愿意。   沈时动了动唇,嗓子沙哑,“敬臣兄,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言罢告辞便走了。   许凤洲瞧着情形不对,回去书房后派人去把采薇叫过来。   两刻钟的功夫,采薇匆匆赶来。   许凤洲皱眉,“小姐如何?”   薇蹙眉,“也不知沈公子同小姐说了什么,小姐很是伤心,回来后打包一些月饼去看那对夫妇。”   许凤洲立刻起身朝外走去。   *   宋大夫同莲生娘住在王家专门用来招待亲戚的院落里。   今夜王家这样热闹,愈发衬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院落更加凄凉。   将婢女们留在院外的桃夭一看到正对着满月垂泪的莲生娘,眼泪倏地落下来。   难怪这段日子阿娘总是郁郁寡欢,定是她那个极其护短的哥哥在私底下警告过他们不许再同任何人提及她是个寡妇的身份。   她这段日子做了宰相千金,就跟小白似的,一时忘记自己是谁,成日里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晓得他们两个受了多少委屈。   以她对阿耶的了解,指不定都打算等她做惯了许小姐,就偷偷回桃源村。   她哭得太厉害,正在安慰莲生娘的宋大夫听到动静,一转头瞧见院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在金玉堆里养了不到月余,好似天仙下凡的少女哭得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忙挤出一抹笑,“今日不是中秋节吗?你怎么来了?”   桃夭提着食盒过去,将特地留给他们的月饼拿出来,哽咽,“我来陪你们过中秋。”   顿了顿,又道:“以后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过中秋。”   她话音刚落,早已经按耐不住的莲生娘扑到她怀里,将这些日子受得委屈全都“呜呜”哭起来,哭得桃夭的心都碎了。   憋红了眼眶的宋大夫在院子里不断在院子里徘徊,直到她二人的眼泪止住,才问,“怎么了这是?”   泪眼婆娑的桃夭问:“我哥哥是不是欺负你们了?是不是叫你们以后都不要把我当儿媳妇?”   宋大夫见她知道了,急道:“你哥哥也是为你好。是个人都知道做许家小姐比做寡妇好!”   “可我就是个寡妇!”   她又犯起了从前非要招赘的倔病,抹了一把眼泪,“他们不承认莲生哥哥,我心里不高兴。我到死都是莲生哥哥的妻子。”   先生也就罢了,他给她做赘婿觉得是耻辱,那她就不告诉别人。   可莲生哥哥很高兴娶她,她也很高兴嫁给莲生哥哥。   到死她都不会后悔!   宋大夫嘴巴张了张,半晌没有作声。   其实他心里也不高兴。   可他想着她只要过得好,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主要她把日子过好了。   他哽咽,“你莲生哥哥知道不会怪你的。”   “阿耶,我们回桃源村吧。”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我还是觉得桃源村好,我想张婶儿他们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里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不等宋大夫回答,院门开了。   一身着墨袍,生得丰神俊朗的男子踏着月光进来。进来。   正是许凤洲。   许凤洲扫了一眼宋大夫同莲生娘,目光落在桃夭身上,哄道:“阿宁先同哥哥回去,有什么咱们回去好好说。”   桃夭确实有话要问他,安抚好莲生娘后,才同他回去。   她一入屋子就抱膝坐在软榻上,打量着屋子里华丽雅致的布置,心想这段日子过得如浮光般,好得那样不真实。   直到许凤洲在她面前站定,她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话未出口,眼泪又从微肿的眼眶里滚出来。   许凤洲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自重逢以来,她都是笑的。   她极爱笑,有时候他不过是夸她一句,她都捂着嘴在那儿傻呵呵笑,人既娇憨又天真,从不曾像这样伤心过。   许凤洲摸摸她微凉的发丝,问:“阿宁怎么了?是不是沈时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哽咽,“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做了相府千金许筠宁就不能做寡妇桃夭?”   “阿宁本来就不是宋桃夭。”   许凤洲十分不理解她为何要在这上面较真,皱眉,“做干干净净的许筠宁有什么不好?为何要叫人知道阿宁嫁过人?”   虽然他并不介意自己妹妹的名声,可这样做也是对她好。   王家是百年氏族,沈时又是沈家这一代最出色的继承人,若是给人知道她嫁过人,就算沈时肯娶她,可那些人总是要在背后嚼舌根子。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受半点委屈。   “做许筠宁确实没什么不好!”   她的眼泪流得更勤,愈发委屈,“可我就是桃源村的寡妇桃夭,我那已故的夫君宋莲生,待我很好很好的。   或许对于哥哥来说那些不好的事情,可却是我的全部,哥哥瞧不起我夫君同他的耶娘,就是瞧不起我。我心里很难过。”   旁人若是瞧不起她是乡下来的,是个成过两次婚的寡妇,她大可一笑置之。   那样好的沈家二哥哥不肯娶她也没关系。   可若是她的亲哥哥这样瞧不起自己的夫君,她心如刀绞。   又道:“若不是我夫君同我阿耶阿娘,我连命都没了。哥哥却这样待他们不好。我阿娘那样胆小的一个人,都给哥哥吓坏了。”阿娘刚才一瞧见他进院子,吓得都哆嗦,可见背地里不知给他吓成什么样。   许凤洲不曾想到她年纪小小却说出这样情深意重的话来,忙替她擦眼泪,“哥哥知道错了,阿宁别哭!”   “我想回桃源村。”   她不让他擦,忘记了什么是贵女作派,用袖子抹干净鼻涕眼泪,“你们若是觉得愧疚就给我钱,我会过的很好很好的。”   先生给她钱她不要,是因为他们和离后便是非亲非故,就算是给钱,也该她补偿先生。   可哥哥是她亲哥哥,给她钱她会收的。   “胡说!”   许凤洲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抱在怀里,哑声道:“哥哥怎么会在意阿宁有没有嫁过人!哥哥说了,无论阿宁怎样都好。”   “那哥哥还欺负我阿耶阿娘吗?”   “不欺负了,哥哥明日去向宋大夫赔礼道歉。阿宁莫要再提回去的事好不好?”   桃夭这次止住眼泪。   许凤洲叫人拿了帕子给她敷眼睛。   待她好些,他板着脸道:“沈家小子不愿娶阿宁,我们换一个就是!不若阿宁喜欢同哥哥说说喜欢怎样的男子?”   桃夭道:“能过日子就行,我不挑。”   随即想到自己现在好歹也是相府千金,补充,“最好是生得好看些,这样我以后的宝宝也可爱些。”   许凤洲瞧见她用这样天真的神情同他说这样的话,一时语塞。   他实在好奇她从前的两个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成了两次婚,她还这样憨傻天真。   他承诺,“阿宁放心,我一定替阿宁找一个生得好看的夫君,就招赘上门好不好?”   原来他想着就算是嫁入沈家,以沈时的能力,将来定是留在长安的。   如今既然沈时不愿意,那他就为她招个赘婿。   哼,沈家小子竟然敢嫌弃他妹妹,真是不识好歹!   “我觉得赘婿挺好!”   桃夭笑,随即蹙了蹙眉尖,“可我想要告诉所有人我嫁过人了。”   许凤洲颔首,“说罢。阿宁高兴就好。”   桃夭心想,哥哥待她实在太好了,除了莲生哥哥同耶娘的事外,她什么都听他的话。   有了许凤洲的保证,这一晚桃夭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一早桃夭用早饭时,对着正一起用饭的王家人道:“我嫁过人的。我夫君叫送宋莲生,我就是那个桃源村的寡妇桃夭,同我一起住的也不是我的养父母,而是我的公公婆婆。”   王太夫人愣住了。   不只是王太夫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桃源村要带着公婆改嫁的桃夭就连太子殿下都曾嘉奖过,莫说江南无人不知晓,恐怕都传到长安去了。   桌上的人齐刷刷望向许凤洲,心中各异。   许凤洲一脸郑重,“确实如此。”   这件事在王家很快传遍。   桃夭本以为自己会遭到所有人嫌弃,谁知王家的人还似像从前那样待她,甚至外祖母因为愧疚待她愈发好。   许凤洲说话算话,也向宋大夫夫妇赔礼道歉,待他们也尊敬有加。   唯一不同的是沈时中秋过后便再也没有来过,也不再差人送东西来。   许凤洲原本以为自家妹妹会难过,谁知道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反倒因为他礼遇宋家夫妇,比从前待他更加亲近。   如此在王家小住近两个月。   这日傍晚桃夭正在与宋大夫夫妇用饭,许凤洲派人请她去书房。   许凤洲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桃夭心里很是挂念,闻言立刻去了。   她才入书房,就瞧见黑了些,也憔悴些的哥哥正在翻阅书信,忙上前嘘寒问暖,心疼得不得了。   很是受用的许凤洲拉着她坐下,道:“眼下漕运改革的事情已经处理好,哥哥的任务也算完成,咱们这两三日就带回长安。”   竟然那么快,她还以为至少还得等上一两个月。   在金陵呆久了,她想起大家口中那个繁花似锦的长安,也有些心生向往。   她一时想起数月未见的谢珩,问:“长安可有姓谢的大户人家?”   谢是国姓,长安大把谢氏宗亲。   许凤洲有些好奇:“阿宁打听这个做什么?”   桃夭生怕哪日碰上谢珩,哥哥要欺负人家,忙道:“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说罢甜甜一笑,粉腮酒窝若隐若现。   许凤洲越瞧自己的妹妹越可爱,不疑有它,“等回了长安,阿宁不管看上谁,哥哥都想法子讨来给阿宁做夫婿。”顿了顿,道:“只有三个人不行。”   “哪三个?”   “靖王卫昭,太子宾客裴季泽,以及太子殿下。”   “为何?”   桃夭不喜欢“假道学”太子,更加对那个差点把自己脑袋射穿的靖王讨厌极了,只是单纯好奇。   许凤洲道:“太子宾客裴季泽是安乐公主属意的人,至于靖王……”   他想起来就咬牙切齿,“那是个疯子!”   “咱们不生疯子的气!”   桃夭也讨厌他,又问:“那太子殿下呢?”   许凤洲面色和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但却不适合做夫婿。”   以她寡妇的身份,就算是入东宫也只能做良娣,更何况太子殿下最是在意名声,绝不同意讨一个寡妇做良娣。   想来等他们回长安,估计太子妃同良娣的人选也已经敲定。   不过这话不明说,他道:“总之阿宁记住就行。除此之外,都可以。”   尽管桃夭已经不再执着找个赘婿,可哥哥待她极好,只要不涉及宋大夫夫妇同宋莲生,她一向事事听从,闻言立刻应了声“好”。   许凤洲放下心来,“那阿宁这两日可好好同外祖父他们告别,哥哥叫人打点行装。”   桃夭“嗯”了一声,这才回去。   她在院子里陪着小白玩了一会儿,采薇回来,将一封书信递给她。   桃夭惊讶,“谁送的信?”   采薇道:“是沈家二公子送来的。”   桃夭心想就算结不成夫妻,也有自幼的情谊在里头。   她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有一张花笺,上面写着两个字。   【等我】   桃夭也不晓得这两个字什么意思,把花笺放回信封里,微眯着眼睫看着院子里那株开得极娇妍的秋海棠。   她想她等不了沈二哥哥。   她要去长安看看。   看看长安有没有先生说得那样好。   *   长安。   东宫。   谢珩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小寡妇站在新落成的新屋前憋红了眼眶问他:“你留下来我赚更多钱养你好不好?”   不过这一次谢珩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而是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三郎哥哥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小寡妇破涕为笑,竟然不知羞地当着众人又来亲他。   可这次他没有拒绝。   画面一转,已经到了大雪纷飞的冬日。   小寡妇躺在他怀里,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娇声娇气问他:“三郎,咱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谢珩亲亲她的脸颊,抹着她凸起的小腹,眉眼含笑,“都好。”   她眼眸嗔笑,搂着他的脖颈送自己嫣红饱满的唇。   他红了耳朵,轻斥,“不知羞……”   她“咯咯”娇笑,却还是不知羞地缠上来。   他只好回应她。   谁知才松开她,她便捂着圆滚滚的孕肚叫疼。   “三郎,宝宝要出来了!”   他不知所措抱着她,这时有人突然在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大胆,谁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打他!   回头一看,是莲生娘。   “愣着干嘛!”   她骂道:“你媳妇儿都要生了,你还不赶紧去找人接上!”   很快接生婆来了,屋子里乱糟糟,小寡妇的哭得一声比一声高,在里头叫着“三郎哥哥”。   谢珩要往里面闯,屋子里的哭声止了,接生婆抱着襁褓的婴儿出来,笑道:“是个大胖小子,娘子说请郎君起个名字。”   他连忙把宝宝接过来,正要起名字,蹲在一旁的墙角宋大夫突然阴测测道:“你不过是赘婿,这孩儿自然姓宋!”   谢珩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襁褓,谁知道孩子不翼而飞。   他惊得大叫小寡妇。   这是她从屋子里头出来。   不只她。   莲生娘也出来。   他们仿佛瞧不见他似的,正与一个身量颀长,一袭青袍,瞧不清面容的郎君给孩子起名字。   小寡妇含羞待怯望着他,“莲生哥哥喜不喜欢我给你生的宝宝?”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分明是他的宝宝!   谢珩急得大叫,从梦中醒来。   守了一夜的乳母孙氏见他醒来,连忙叫婢女送了热水来,见他连吃了几杯水,额头温度也凉了,拭了拭泛红的眼角,“殿下昨夜高热,可算是醒了。”   呆坐了好一会儿的谢珩环顾着空荡荡的华丽寝殿,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快要立冬了?”   不等孙氏回答,他自言自语,“孤到了冬日不想一个人睡,孤有些怕冷。”   孙氏不晓得他一句话何意,他突然道:“孤要带一个女子回东宫,想托乳母照顾她。”   孙氏愣了一下,望着眼前从小到大懂事的叫人心疼的孩子,颔首哽咽,“想必殿下喜欢的女子一定是极好的。”   谢珩从床上坐起来,吩咐,“去叫宫中女官准备一间宫殿,迎接良娣。”   此刻天才微微亮,天光还残留着几个残星。   刚刚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宫中女官林姑姑闻言顿时惊醒起来。   这几个月太子殿下压着不肯选太子妃,怎么突然要往东宫带人?   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又见大病初遇的太子殿下不仅叫人开了库房,还亲自挑选物件,知道这女子必定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哪里敢马虎。   不出两刻钟的功夫,在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后头收拾了一间宫殿出来。   等到布置完以后,她特地去请了太子殿下来看。   谁知太子殿下连殿都未进,就道:“远了,就孤旁边的那座宫殿吧。”   林姑姑愣了一下,心道哪里有良嫡住在太子侧殿的,来日选了太子妃岂不尴尬?   不过这话她哪里敢问,赶紧将宫殿收拾出来,布置得更加华丽精致,这才请太子殿下来看。   太子殿下在殿中踱了一圈后,坐在床边摸了摸床上枕头,面色沉了一分。   林姑姑见状,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太子殿下道:“去把孤寝殿里的软枕拿过来。”   林姑姑瞬间了然。   怕是以后太子殿下要经常歇在此处。   她立刻着人换了床上物件,连香炉里的熏香都挑了太子殿下最喜欢的。   等再次复命后,太子殿下这才说了句“尚可。”   末了,打赏了一应布置的宫人。   能得殿下一句“尚可”已是极好得。   林姑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心中猜测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能得这般钟爱。   宫殿的事情处理好,谢珩将齐云叫进来,“江南来消息了吗?”   齐云忙从怀里拿出两封还未捂热,从江南加急送来的奏疏。   一封是许凤洲关于漕运改革的进展。   谢珩看完后很是满意:“处理得极好。沈时虽私德不好,可还是个可堪大用的。”又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另一封奏疏。   齐云忙递上去。   是沈时请求赐婚的奏疏。   心情极好的谢珩立刻叫人拟了圣旨来。   给圣旨盖章时他想起很快就能见到江南那个既娇气,又憨傻可爱的少女,眼底泛起一抹笑意,拿着印在圣旨上重重摁了一下,满心欢喜地吩咐,“着人准备一下,即刻下江南。”   他要亲自去接她回长安,她若还是不肯来,他就好好哄一哄她。   他要告诉她长安其实也很好很好的。   春有花,夏有桑,秋有菊,冬天还可以依偎在窗前落雪。   最主要长安还有一个谢三郎想要同她过一辈子。   旁人笑就笑吧。   她要喜欢他,他就给她喜欢。   她要亲就给她亲,再也不骂她不知羞。   这次他不做她哥哥了。   做她的夫君。 第47章   死得好,孤再也不惦记了!   从长安到江南, 便是一路不停歇也要八九日,殿下病才痊愈,如何能奔波。   齐云劝道:“许侍从刚好也要从江南回来, 不若请许侍从带娘子回来?”   “许凤洲一向目中无人, 脾气不好, 万一吓着她怎么办!”谢珩把那道赐婚的圣旨丢到一旁,“还是孤亲自走一趟。”   齐云没作声。   心道许侍从再目中无人,再脾气不好, 还能去给东宫良嫡脸色瞧?   殿下分明就是想人家想得不行。   “愣着作什么?”谢珩催促他,“快去啊!”   齐云见劝不了他,只好去准备。   才出东宫大门,就撞见皇后陪嫁侍女赵姑姑。   赵姑姑一脸担忧地问“”“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算是好些了, ”齐云将谢珩这几日的情况与她仔细说了一遍,迟疑,“皇后殿下不来瞧瞧殿下吗?”   说起这个, 赵姑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贵妃有孕,好似一把刀插进皇后心里,眼下哪还有什么心思关心其他。   只是长此以往,必定寒了殿下的心。   半晌, 她叹了一口气,“皇后还是很关心殿下的。”   齐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想着殿下原本就是心病, 眼下亲自去接小寡妇入宫也好, 待见着人指不定什么病都好了。   赵姑姑见他急着出门, 想起自己的来意, 问:“听说殿下要往东宫领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这么突然?”且殿下这么讲究正统规矩, 都还未成婚, 怎么会随便领一未经册封的女子入东宫?   宫里的消息本就传得快, 东宫里的人都是皇后挑选的老人,且殿下这样大张旗鼓,皇后知晓也不意外。   齐云想了想,道:“是殿下南下江南时的救命恩人,殿下怜她一介孤女,想要召进东宫做良嫡。”   “救命恩人?”赵姑姑十分惊讶,“殿下南下江南时受伤了?怎么从未听殿下提起过此事?”   齐云叹息,“殿下定然是不想皇后殿下担心。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姑姑就不要同皇后殿下说了,免得殿下怪我多嘴。”   其实说了又如何,便是殿下病了皇后也只是叫赵姑姑来瞧一眼。   顿了顿,又实在忍不住道:“皇后殿下待殿下这样生分,殿下总要伤心的,还请姑姑多劝劝才是。”   赵姑姑微微叹息,“我定会帮着多劝劝,既然殿下无事,那我这就回去复命。”言罢便赶回立政殿向皇后复命。   齐云见时辰不早,也赶紧去安排。   此次出门从简,倒也没什么特别准备的。   不出半个时辰,行装队伍已经打理妥当。   已经换了衣裳的谢珩正要出门,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来报:皇后殿下来了。   谢珩愣了一下,朝外面望去,远远地瞧见一行人簇拥着一着朱红色衣裳,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的女子向这边醒来。   他立刻出门将人迎入殿中,行了礼后,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去了一趟江南整个人瘦了一圈,想要句关心的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责问,“听说三郎要召一平民女子入宫?三郎从前从不是这样不讲规矩体统的人,怎如今行事如此鲁莽?”   谢珩闻言,眼底的暖意一寸寸冷下去,半晌“嗯”了一声,低垂眼睫不知想些什么。   一旁的赵姑姑忙打圆场,“殿下年纪也小了,身边也早该有人服侍。想来殿下瞧上的女子品性不自然也不错。”   皇后面色稍霁,“若真是觉得好,那就先放入宫中作个司寝女官,待成婚以后,再给她体面就是。只一样,再怎么宠爱,也不能压过正妻去。”言罢又叫人将贵女们的画册摆到矮几上,说着各家贵女的优缺点。   她坐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了一刻钟,口水都说干了,见他连眼睫都未抬过,忍不住皱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满不满意倒给句准话!”又见他手心里把玩着一物件,好似女子的耳珰,眉头皱得更紧,“堂堂一国太子,随身却携带着女子首饰,传出去成何体统!”   一直未言语的谢珩突然站起来向她行了一礼,“儿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皇后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着的是便服,“三郎穿成这样要去哪儿?”   “下江南,”谢珩头也未回,“去接喜欢的女子入宫!”   直到谢珩的人影消失在宫殿里,回过神来的皇后难以置信地问赵姑姑,“他方才是在故意顶我吗?”   重点是在这儿吗!   赵姑姑忍不住替她着急,“您不是特地来瞧殿下,怎么就跟殿下争执起来了?”   皇后好似才想起来这件事一般,扶额,“我也不知怎么了,一瞧见他那张脸就想起那个人,心里就好似憋着一股火气。而且你瞧瞧他下了一次江南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同他说一句话,他半晌都不应一声,看着更加可气。”   赵姑姑叹息,“可您总是这样,殿下会伤心的!若是待殿下以后成了婚,岂不是与您更加生分?”   皇后瞥了一眼矮几上的画册,眉头紧锁。   现在连太子妃都不肯选,还谈什么以后!   *   “殿下,您没事儿吧?”   齐云瞧着半个时辰前还心情极好的殿下面色极为难看,忍不住担忧,“殿下若是身子不适,两日再出发?”   谢珩抬头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天,冷冷道:“即刻出发!”言罢入了马车。   齐云遂不敢再劝,立刻叫人出发。   因着急赶路,一行人也只有在更换马匹时小睡一两个时辰。   正常人这样赶路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大病初愈的谢珩。   连赶了四五日路后,齐云瞧他面色愈发难看,忍不住劝道:“不若殿下再此休息一日,待明日再赶路也不迟,总归娘子在家里还能跑了不成?”   谢珩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极精致小巧的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珰。   她那样喜欢蝴蝶,他特地叫人在顶端用了蝴蝶作装饰。   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珍珠,想到她见到他时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   齐云见他想小寡妇都想魔怔了,也不敢再劝,见马匹换好了,立刻出发。又接连赶了两三日路,终于在第九日赶到桃源村。   换乘马匹的谢珩远远瞧见那座暮霭里似格外安静的小院,心里的激动已经难以抑制,只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桃夭面前才是。   她待会儿瞧见自己不晓得高兴成什么样?   若是她当众抱抱自己,他也不推开她,免得叫她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   *   时至傍晚,桃源村刚刚吃过饭的村民们正在池塘边大榕树下聊天消食。   说得正热闹,只瞧见一行队伍倏地从面前经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人就奔着南边去了。   “我怎么瞧着好像是桃夭家的神仙赘婿回来了!”   “我瞧着也挺像!”   “快看,果然在桃夭家停下来了。”   “走,看看去!”   *   宋家小院。   疾驰了一路的马儿还未刹住蹄子,谢珩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上前一把推开院门。   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那只鸡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地啄食。   满心期待落了空的谢珩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这么晚去哪儿了?这么快就去城里开绣庄了?可她养的宝贝鸡都在这儿,   “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齐云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可还是上前敲门,却见上头都上了锁。   谢珩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叫人强行开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像是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上头还落了薄薄一层灰。   齐云瞧见谢珩面色愈发不好看,忙道:“是不是搬进新房子了?”   谢珩这才想起他临走时家里已经建了新房子,忙大步走到旁边一排簇新的屋子。   这回门上倒是没上锁。   谢珩松了口气。   想来定是出门去了。   他一时想起她最爱同宋大夫躲在后院竹林说悄悄话,吩咐齐云,“去后院看看在不在?若是不在,就去村里里正家里寻一寻。”   齐云赶紧往后院跑。   谁知人影没瞧见,却瞧见后院那一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头的旧坟旁前立着一座新坟。   齐云盯着坟墓前立着的简陋的碑牌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怎么年纪轻轻就突然死了呢?   该不会殿下走了,她想不开自尽了?   可小寡妇瞧着也不像是会想不开的人啊!   他想到一路上满心期盼与小寡妇重逢的殿下,一时之间竟不敢回前院去。   直到前院的谢珩催促他去村里里正家里问一问,他这才慢吞吞回到前院去,望着谢珩欲言又止。   谢珩皱眉,“怎么了?”   齐云眼嗓子有些干哑,“殿下节哀!”   谢珩闻言盯着他看了片刻,大步朝后院走去,待瞧清楚那座新坟,身体一寸寸地凉下去,冷得直打寒战。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他还在梦里,还做着那个未完的梦。   梦里的小寡妇摸着凸起的小腹,含羞带怯问他,“三郎,我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他快想好了,再给他一些时间,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待他想好立刻告诉她。   眼前这座孤坟不该出现在梦里煞风景。   小寡妇那样娇气爱哭,也不该躺在孤坟里。   打雷了怎么办?   都没有人哄她。   都是梦。   她只是气他那么久不来找她,所以才特地挖了这座坟来吓唬他。   一定不是真的!   齐云看着自小到大从来几乎不曾哭过的主子眼眶红得吓人,原本洁白似玉的面颊红得发紫,俨然已是急火攻心,急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孤好得很!”   谢珩才一开口,一大口鲜血从口中溢出。   他一边擦拭着还在不断外溢的血,一边恶狠狠道:“死得好!死了孤再也不惦记了!”   她要吓唬他也不怕,不过是一个心里惦记着旁人,总爱拿甜言蜜语骗他的小寡妇,他也不是非她不可。   他这就回去选太子妃!   长安的贵女们个个乖巧,哪个都比她温顺好哄。   以后等他成了婚有了孩子,定然要过来江南气一气她,气她不懂事,同他开这样大的玩笑。   不对,他往后余生再也不来江南了!   她这样爱骗人,他不要她了!   齐云见他俨然是强弩之末,就连行路都摇摇欲坠,上前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谁知他走了没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盯着那座坟,一脸阴沉,“挖坟!”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想这样骗他,门儿都没有!   “疯了,绝对是疯了!”   “谁说不是呢,太缺德了,哪有人去刨人家坟的!”   “就算是衣冠冢也不能挖啊!”   特地绕到后院的村民们瞧着桃夭家的神仙赘婿不仅对着桃夭临走前立下的衣冠冢一边吐血一边咒骂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挖人家的坟。   这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   可他瞧着太吓人,谁也不敢作声。   眼见着那些人就要动手,闻讯赶来的张氏挤到人前来,看到这阵仗吓了一跳,上前忐忑不安地询问,“桃夭家的,这,这是要做什么?”   齐云忙问:“娘子她是怎么死的?”   张氏愣了一下,随即“呸呸呸”了几声,笑,“谁说桃夭死了,她是随她哥哥回家去了。”   哥哥……   闻言像是活过来的谢珩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冷冷道:“她哥哥是不是姓许?”   他才刚刚吐过血,面白如纸,眼下又这样瞪人,张氏吓得直哆嗦,“你,你怎么知道?”   虽说她闺女叮嘱过不许同外人说起桃夭的身世,可也没说过人家问姓氏的说话不许说。   更何况还是桃夭家的赘婿。   眼下瞧见他伤心得都吐血了,指不定当初离开有苦衷,一时有些于心不忍,提醒,“她哥哥是从长安来的,家里做大官的,你去长安一打听就知道了。”   谢珩缓缓松了手。   那晚被阿昭射伤的人就是她。   同沈时夜游秦淮河的是她。   临走那日隔着浓雾瞧见的背影也是她!   原来她就是许凤洲口中那个刚刚死了夫婿的宝贝妹妹许筠宁!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一旁的齐云想起前些日子在金陵发生的一切禁不住扼腕。   殿下也真是的,但凡当时进去多瞧一眼,也不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竟这样生生错过!   好在人没事,不然真要了殿下的命!   眼下天色渐晚,他正要询问殿下是不是要在此歇息一晚,转头却瞧见殿下直勾勾盯着距离那座新坟很远,被处理得极为随意的一座孤坟。   他仔细瞧了瞧,正是小寡妇为殿下立下的衣冠冢。   这样不吉利的东西哪里能留!   他正要叫人挖了,似才缓过来一口气殿下恨恨道:“去把那座坟移过去!”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这是伤心过度疯魔了,一个大活人非要跟一死人比,连个坟堆儿都要上赶着凑一凑?   这一夜谢珩并没有离开桃源村,就住在从前同桃夭的卧房里。   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昔日重重仿佛历历在目,心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   翌日,天还未亮,一夜未眠的谢珩就叫人去万安县打探许凤洲与沈时的消息。   去的人晌午回来,报:许凤洲半月前就已经离开金陵,恐怕人都已经到了长安。而许家前脚刚走没几日,沈时便也离了金陵。   谢珩得了消息,立刻冷冷吩咐,“即刻出发。”   齐云瞧着面色苍白的谢珩,小心翼翼劝:“殿下身子不好,不如休息两日再回去。”   沈家二公子与娘子的婚事已成定局,就算他们回到长安,也于事无补。   谢珩横他一眼,“出发!”   沈家小子,待回长安再同他计较!   *   十月。   长安。   秋风萧瑟。   桃夭到达长安地界时已是寒露时节。   这个季节若是搁在江南,还不算太冷,可长安却好似已经跨进寒冬。   这对于小时候落水后就格外怕冷的桃夭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印象。   好在许凤洲知晓自家妹妹一向怕冷,早早地叫人备好过冬的衣物,虽赶得有些仓促,但也算是尽善尽美。   只是长安的天气不仅冷,还有些干燥,桃夭自入了长安地界,嗓子眼干痒得厉害,且总是打喷嚏。   于是她对长安第一个印象就是冷和干。   “阿嚏!”   丝毫不注意形象,随意将一件绣了宝相花纹的绛红色丝绸衾被披在身上的少女连打了五个喷嚏后,把自己精致小巧的鼻子都给揉红了,莹润雪白的小脸上镶嵌的一对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也微微沁出水光,给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增添了几分娇憨可爱,我见犹怜,便是女子瞧了也心生怜惜。   采薇颇心疼地把一杯温度适宜的牛乳递到她柔嫩的掌心,“小姐润润嗓子。”   桃夭抿了几口牛乳,这才觉得嗓子好了些,问采薇同白芍:“是不是有人骂我?”若不然同样都是江南来的,她俩怎不打喷嚏?   采薇同白芍相视一眼,皆笑了。   白芍拿帕子替她擦去嫣红嘴角的牛奶渍,道:“奴婢两个从前到过长安,定是小姐不大适应长安的气候。”   原来如此!   她吃完牛乳,听着外头越来越热闹的动静,问:“眼下到哪了?”   采薇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道:“已经进城了,许是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家。”   桃夭很是惊讶,“都进城了还要那么久,长安这么大吗?”一个时辰,她都能从桃源村到万安县了。   采薇向她介绍:“长安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又分为东西两个城区一百零八坊,相府则在最靠近皇城的永兴坊。”   她介绍得极为仔细,桃夭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若是她出去走一圈,恐怕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谢珩曾对她说起的长安,掀开车帘往外瞧,只见几十丈宽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甚至她还瞧见一些生得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一些番邦人。   乡下人进程的桃夭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一路看过去,也不顾不得人家说她没见识,连连称叹。   一直看了约有一刻钟,她才收回视线,道:“长安真是热闹。”   原以为金陵已经是极繁华的去处,不曾想这世间还有更繁华的地方。   怪道人人都想着来长安瞧一瞧。   于是桃夭对长安的第二个印象:繁华。   与金陵的纸醉金迷不同的是,长安的繁华热闹里透着雍容华贵与厚重庄严。   桃夭心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先生那样矜贵的人物。   只是也不知长安的男儿是不是各个都如先生还有哥哥一般。   白芍笑:“这里还只是朱雀大街,算不上热闹,若说热闹,东西两市才热闹,待小姐得空,奴婢便陪着小姐出来逛一逛,尤其是东街,什么稀罕玩意都有。”   年纪还小,尚处于对任何事物都十分好奇的桃夭应了一声“好”,心里头那点子才到异乡的抵触与陌生感又浅了几分。   越往城内走,人流越拥挤,马车行得也越慢。   桃夭这时听见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这样拥挤的街道竟然还有人当街纵马,岂不是很危险?   果不其然,外头一片噪杂,就连马车也突然停顿,“砰”一声响,没有心理准备的桃夭后脑勺磕在车壁上,疼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小姐还好吧!”   大惊失色的采薇同白芍连忙替她检查,好在内壁上都包了一层垫了棉花的丝绸,只起了一个小包。   桃夭捂着后脑勺掀来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井然有序的街道人仰马翻,甚至有一辆马车都翻了,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正呵斥躺在地上的车夫。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竟这样坏!   桃夭正欲看的仔细些,那群少年里格外显眼的红袍郎君突然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   桃夭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雌雄难辨的小郎君,比起其他几个,他白得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   此刻已是傍晚,天上的云烧成了火焰。   红色夕阳下红衣似火,瞧着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美貌小郎君就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将周围的人衬得暗淡无光,尤其是那一对微微上扬的漆黑凤眸,勾魂夺魄。   就是有些似曾相似,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短短不到半日的功夫桃夭有了对长安的第三次印象:长安的纨绔虽不是个东西,但是生得极漂亮!   对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同身旁的一名青袍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从怀里掏出几粒金珠丢到仍躺在地上的人。   原本躺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朝着那红衣郎君作了好几揖,高高兴兴驾着马车走了。   桃夭一脸错愕。   长安的人也很叫人意外。   直到许凤洲走近,她才回过神来,问:“哥哥,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一些成日里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许凤洲叮嘱,“旁人倒也罢了,阿宁若是碰见那个穿红衣裳的,一定要远着些。”   哥哥一向都是告诉自己全长安可以横着走,这样慎重还是头一次。   她好奇,“那小郎君是谁,怎生得这样好看?”   许凤洲皱眉,“她就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安乐公主谢柔嘉。”谢柔嘉自幼任性妄为,贯爱欺负人。   自家妹妹这样乖巧客人,她若是碰见,指不定心里生出什么坏主意。   竟是个女子,怪不得生得那样白。   经历这个一个小插曲,等马车再次停下来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采薇掀来车帘看了一眼,笑,“小姐,到家了。”   桃夭的心都提起来了,比上次去金陵外祖家还要紧张。   采薇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小姐这是回自己的家,莫要紧张才是。”   话虽如此,可桃夭仍是紧张,手心直冒汗。   采薇同白芍已经下马车,她磨蹭着不肯出去,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要说些什么时,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伸到马车里来。   不是哥哥的手。   哥哥的手背没有这样多的皱纹,手心也没有这样多的茧。   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眼泪逐渐溢出眼眶,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   他手劲儿极大,不怎么费力就把她接下马车来。   黑暗的夜被一群仆从手中提着的大红灯笼照亮。   桃夭借着灯光终于瞧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与她想象中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宰相许贤一点儿也不相同。   眼前的是一位身形高大,双眸炯炯有神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半旧灰色广袖圆领丝绸棉袍,面容看着并不老,两鬓却斑白。   虽年华不再,可眉目间依稀能瞧得出年轻时是个极其俊朗的郎君。   他既没有询问她路上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询问她可还记得他,而是道:“我闺女终于到家了。”   桃夭张了张嘴,泪如雨下。   她心想她阿耶不亏是当朝宰相,实在太会说话了。   在朝堂上浸淫几十年,一颗心早就练就得波澜不惊的男人湿了眼眶,替她擦干净眼泪,嗓音沙哑,“好孩子别哭了。”   桃夭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打量了一眼迎着门口的人,瞧见一众仆从前站着一位年约四十,面色红润,身形保养得极佳的美貌妇人,她正拿着帕子拭泪,眉眼瞧着极温柔。   想来她就是哥哥口中,如今掌管家事的赵姨娘。   旁边站着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应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她的二姐姐许静宜。   桃夭本以为自己够怕冷了,谁知对方比她还要怕冷。十月的天气身上竟披了一件镶嵌了白狐毛领的披袄。   她不知是不是许久不曾晒过太阳,面色过分苍白,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若不是唇上抹了胭脂,还不如赵姨娘的气色好,且一对漂亮漆黑的杏眼犹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   回来的路上桃夭就听哥哥说二姐姐身子不大好,没想到这样差。   离近了些,还在她身上竟然闻到一丝丝淡淡的檀香。   一般佛家才用檀香。   二姐姐这样小的年纪就信佛了吗?   对方这时注意到她的眼神,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小妹回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甜甜一笑,“二姐姐好。”   许贤淡淡扫了一眼赵姨娘同许静宜:“都进去吧。”   桃夭忙道:“我阿耶阿娘还在后头马车里,我先接他们下来。”不待许贤开口,她已经疾步走到倒数第三辆马车,将里头的宋大夫与莲生娘接下来。   宋大夫抬起眼睫寻思扫了一眼巍峨庄严的乌头大门,连忙收回视线,想到她哥哥那样目中无人,想来宰相更甚,心中有些忐忑难安,小声道:“我们就不进去给你丢人了。”在金陵也就算了,眼下可是宰相门第,若搁在从前,路过都不敢抬头的地方,哪里就敢进去。   桃夭小声道:“阿耶同阿娘就当是先陪着我进去住一晚,明日我便带你们出去找住处,好不好?”   耶娘住在此处不自在,倒不如另外寻个近的地方住着。   宋大夫同莲生娘这才上前去,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行礼,桃夭已经向许贤郑重介绍,“阿耶,这二位是我的公公婆婆,亦是我的养父养母。”   上一回在金陵,她只顾着自己玩,把他们丢在一旁,害得他们受那么多委屈了,这次一定不会了。   宋大夫同莲生娘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眼圈不自觉红了。   左仆射家走失的嫡千金就是姑苏万安县桃源村那个要带公婆改嫁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来。   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大相信的赵姨娘同许静宜皆楞住。   尤其是许静宜,神色似很有触动,原本波澜无惊的漆黑眼眸微微红了。   反倒是早已经接到许凤洲来信的许贤十分平静。   信中早就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成过两次婚的事情详细告知。   对于原本可以有个锦绣人生的女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感到很心痛,也很遗憾的许贤此刻心中已经释然。   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更何况,对方将她的性情养得这样好。   他郑重向正宋大夫同莲生娘作了一揖,郑重道:“两位对小女的救命之恩以及养育之恩,我许贤没齿难忘。”   宋大夫哪里能想到当朝宰相这样客气,忙手足无措地还礼,一揖到地。   原本还十分伤感的桃夭在一旁傻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许凤洲。   许凤洲瞧见她高兴成那样,心底也终于明白,在她的心底,兴许那对江南来的夫妇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中虽然有些不舒服,可她缺失的那些记忆,就如同他在她人生中缺失的那几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抬起眼睫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心道阿娘若是有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这一夜,已经沉寂多年的许家十分热闹。   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后,同许贤还有许凤洲与许静宜去祠堂祭拜自己的母亲。   许贤望着自己妻子的排位,道:“这些年家祭,我总是晓得如何面对你阿娘,如今,也总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许凤洲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里,道:“给阿娘上柱香吧。”   记忆全无的桃夭举着香拜了几拜,面对着摇曳烛火里冷冰冷的排位,唯一能够记在心里的也只有排位上的名字,心里很想要同她说两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哥哥总说她小的时候夜里很不乖,乳母根本哄不了,阿娘便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口睡。   她生病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抱着她不睡觉。   那些在许凤洲如数家珍一般的温暖记忆里,应当有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可她的心里却一片空白,她最初来自母亲的温暖全部来源于莲生娘。   她能记得的是自己刚被莲生哥哥捡回去时,莲生娘温柔替她洗澡,喂她吃药,夜里担心她怕,整夜整夜抱着她睡的情景。   她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定会爱很爱自己,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   她心里充满愧疚与遗憾,面对着冷冰冰的排位泪流不止。   “阿宁不记得没有关系,阿娘不会在意这些。”   许凤洲见她自进来后眼泪都没停过,替她揩去眼泪,哄道:“路上都不曾好好用过饭,咱们去用晚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们一块出去。   走了没两步,见许静宜仍站在那儿,眸光闪动,像是哭了。   她心道方才二姐姐在外面听见自己已经嫁人了也是这样伤心,果然如同哥哥所说,从前二姐姐也很疼她的。   她问:“二姐姐不去用饭吗?”   许静宜道:“就来。”言罢把香插在香炉里,慢慢跟在后面,听着走在前头一向严厉的父亲同哥哥,正温声细语地哄着失而复得的小妹。   她紧了紧身上的杏色披袄,只觉得今天的秋天,好似比往年更冷。   这时走在前头的小妹突然停了下来,似在等她一块走。   她迟疑了一下,才跟上前,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许静宜抬起眼睫,同小时候一样爱笑,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的少女低声道:“二姐姐,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很好的,你别替我伤心了。”   许静宜嘴巴动了动,应了一声“好”。   桃夭笑了。   她想总不能因为她回家,每个人都要伤心一会儿。   人生在世,得向前看。   晚饭过后,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天色已经很晚,已经累极了的桃夭由赵姨娘领着去了自己的住处。   她走丢时年纪尚小,还同母亲一起住,如今回来,赵姨娘收拾了一间不算很大,但是极为雅致的院子给她住。   院子名为栖迟轩,与隔壁许静宜住的寒亭轩只有一墙一隔。   赵姨娘领着桃夭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柔声问:“妾身也不知晓阿宁喜欢什么,阿宁若是不喜欢,咱们明日再重新换一套喜欢的。家里人少,好些地方都空着。”   许家是望族,光许贤这一辈就好几房。   但许贤早年就同家里分了家,并不同其他几房的住在一起。   而许贤只有一妻一妾,膝下只有一子二女。自从妻子早亡后,便再也没有续弦,家里的家事由赵姨娘打理。   赵姨娘虽为妾室,但人极识大体,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极好。   便是许凤洲待她也是极敬重。这些之前许凤洲已经同桃夭说过。   许是从前穷惯了,桃夭对于吃穿住行一点儿不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已经很好了,笑,“辛苦赵姨娘了。”   赵姨娘见她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性子却这样好,想起自己的女儿,道:“阿宁如今回来了,可多同你二姐姐走动走动。她那个人,总不爱出去。”   说着说着,她眼圈红了,又觉得自己十分失礼,忙道:“那阿宁先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即刻叫人通知妾身。妾身这就去准备香汤沐浴。”   待赵姨娘离开后,十分疲累的桃夭躺在榻上望着外头的一轮圆月,总觉得自己恍若梦中。   许是累极,未沐浴她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在万安县那栋绣楼。   彼时阳光正好,她正倚在窗边看着外头绿荫如盖的树发呆。   俊雅如玉的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问:“做好的簪子呢,怎不给我?”   她忙解释,“我只是以为先生不想要。”   他道:“我要的。”   她有些羞涩,“那我给先生戴上。”   “先别忙,我亲亲你……”   光影里,眉眼温柔的男子低下头亲她。 第48章   文案   桃夭猛地惊醒, 是小白正在舔自己的脸。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桃夭把小白放在地上,掀来身上的衾被,连忙走到妆奁台, 从里头找出自己未曾送出去的木簪。   她轻轻摩挲着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木簪, 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她在这里瞎做梦。   先生怎可能会主动亲她。   想来这辈子她同先生也不会再见了。   外头听到动静的采薇同白芍进来服侍她盥洗, 说起她昨夜睡在榻上的事情。   采薇是个爱操心的性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 道:“长安不比江南,小姐下次万不可就这样睡着了。”   桃夭笑,“我晓得了。”   待梳妆过后,仆人送来早饭。   家里人少, 规矩也极少,再加上许贤同许凤洲要朝会,早饭同午饭都是各吃各的, 只有晚饭才一起用。   桃夭用完早饭后,便去找宋大夫同莲生娘。   两个人也早已用完早饭,见她来,十分高兴。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 宋大夫道:“我同你阿娘打算待会儿去找屋子。”   桃夭知晓他们不习惯,也不拦着, 问:“咱们人生地不熟, 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不如叫我哥哥去帮着找。”   宋大夫同莲生娘从前虽在长安待过, 可那都是多年前了, 眼下也确实不了解, 道:“也行。”顿了顿, 又道:“我们从前同你莲生哥哥住在燕子巷, 不若就叫你哥哥帮着找那里的房子。”   桃夭心中一动,道:“我这就去同哥哥说。”言罢要走,莲生娘追上去问:“咱们几时去找你莲生哥哥?”   莲生娘口中的“莲生哥哥”自然指的是“谢珩”。   桃夭想起早上那个梦,楞了一下,迅速看了一眼宋大夫。   宋大夫忙道:“咱们总得先安定下来。”   莲生娘这才作罢。   桃夭松了口气,离了院子,才回到栖迟轩院子,管家来报:家主正在前院的松涛院书房,请她过去一趟。   昨日回来的晚了,有好些话都还没有说。   桃夭又匆匆赶往松涛院。   到了以后,发现昨日还很和蔼的父亲此刻正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而哥哥则低着头坐在一旁。   许贤身为三朝元老,威严甚重,绷着一张脸时,便是一向目中无人的许凤洲都害怕,更何况是桃夭。   她心中不禁害怕,难道自己才回来长安就闯祸了?   许贤这时也瞧见站在门槛,乖巧可爱的女儿,神色和暖些,道:“阿宁过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走到书房里,站在一旁,有些不安地问:“阿耶可是找我有事?”   许贤见小时候那个一点儿也不怕自己的女儿,时常如今见了自己这样生疏,虽知晓她什么都不记得,心中仍是十分失落。   他道:“就是想问问阿宁在金陵之事。”   许凤洲忙道:“此事都是由儿安排,阿耶要怪怪我便是!”   “不是的!”   桃夭见许凤洲如是说,想来定是因为自己执意要说自己是寡妇之事,急道:“是我,是我执意如此,同哥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二人皆忙着将事情往身上揽,厅内突然响起许贤中气十足的笑声。   桃夭发愣,一时之间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下意识望向许凤洲。   许贤这时招呼她过去,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道:“吾儿一小小女子,却有此等胸怀,阿耶以你为荣。”   顿了顿,冷哼一声,“沈家小子竟然敢嫌弃我儿,实属眼瞎!天底下又不只他沈家有探花!阿耶改日就为吾儿举办一场相亲宴,好让沈家小子好好看看,我许贤的女儿,莫说是个二嫁,就是三嫁四嫁,也大把人想要娶!”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借着门第鱼跃龙门,更何况他家女儿生得这样的好相貌。   桃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惆怅。   看来她阿耶比她哥哥还要护短。   幸好没有同他们讲先生的事情,若是给人知晓就麻烦了。   说到先生,桃夭想起方才同宋大夫商量找房子的事情。   她问许凤洲:“能不能麻烦哥哥帮我阿耶阿娘寻个住处?”   许凤洲微微蹙眉,“他们要搬,在这里住得不好?”   桃夭道:“他们不大习惯。他们从前也在长安待过,想来在外头更加适应些。”   许凤洲颔首,“哥哥这就叫人去办。”言罢,叫来管家去处理。   管家问:“可有什么要求?”   桃夭道:“我阿耶说想要住在燕子巷。”   管家得了命令后,即刻着底下的人去办。   许贤见桃夭面露迟疑,问:“阿宁可是还有旁的事情?”   桃夭想了想,道:“我以后能经常出府去看他们吗?可以偶尔小住几日吗?”   许贤打量着眼前看似乖巧,实则非常有自己主意的女儿,反问:“若是为父说不可以,阿宁是不是也打算同他们一起搬出去?”   桃夭抿着唇,好一会儿,点点头,“阿耶同哥哥在家中还有姨娘同二姐姐,可我阿耶同阿娘只有我了。”   许贤颇为感慨,“阿宁年纪这样小,却是个不忘本的,他们将阿宁教得极好。”   桃夭闻言楞了一下,随即眯着眼睫笑,“阿耶答应了?阿耶真好!那我就每个月少过去几天,在家里多陪陪阿耶。”   许贤同许凤洲瞧着她极天真的笑容,也都跟着笑了。   门外站着的许静宜静静听着里头热闹的说笑声,想起小妹从前在家时便是这样,总能逗得阿耶同哥哥开怀大笑。自从小妹失踪后,阿耶同哥哥几乎都不曾笑过   如今她一回来,家中又充满欢声笑语,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昨晚才一见到她,今早就同自己夸她性子好。   有些人,天生就是讨人喜欢的。   她伫立良久,转身要走。   贴身婢女见她就这样走了,问:“小姐不是说家主最近案牍劳形,有些咳嗽,要拿参汤给家主吗?”   她瞥了一眼参汤,神色淡淡,“想来阿耶如今有了小妹承欢膝下,什么病都好了。”   *   全长安有一百零八坊,好多坊内都叫燕子巷。   宋大夫将近十年没来过长安,跟着管家派去的人找了好些日子,终于在平康坊找到从前住过的燕子巷。   只是从前住的地方早已有人。原本还想要住在从前宋莲生住过的地方的桃夭心中很是失落。   宋大夫同莲生娘亦是如此,于是在燕子巷另外选了一处两进两出的院子。   选房子那日许凤洲打量着眼前加起来还不足他自己所居的院落大,且十分破旧的院落,想起自己的妹妹可能要时常回来住,很不满,“为何不挑好些的?”   宋大夫一向怕他,低声道:“我觉得此处就挺好。”   不待许凤洲说话,桃夭忙帮着说话,“我也觉得此处挺好的,离家里也不远,且十分安静。”最主要这里的院墙上绿油油的爬山虎,叫她想起了江南。   她很是喜欢这里。   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屋子并不见得要多大,刚好能住就行。   她拉着莲生娘将整个院落转了一圈,分配好了卧房后,又同她回到前院,看看怎么布置院子。   许凤洲瞧着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在墙角做个花圃,在种些爬山虎,甚至还要养鸡的妹妹,只好作罢,叫管家买了下来,顺便挑一个仆从同婢女过来。   宋大夫闻言正要拒绝,许凤洲斜睨他一眼:“我是为了我妹妹。”言罢,又见妹妹正盯着自己,语气和缓些,“若是哪日有事,也好有人去通风报信。”   宋大夫心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应下来。   只是瞧着眼前的许凤洲,心里也不知怎的就愈发怀念起谢珩来。   房子的事情解决,接下来便是搬家。   管家是个办事极妥帖的,不出一日的功夫就将新屋子打理得妥妥当当,告知宋大夫随时可搬进去住。   择日不如撞日,既是随时,宋大夫同莲生娘当天下午拎着两个包裹就要搬过去。   桃夭见状,赶紧收拾了几件衣裳跟着一块去。   宋大夫并不知晓她已经同许贤商定以后经常回来住的事情,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桃夭眯着眼睫笑,“回咱们的家看看。”   宋大夫同莲生娘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可嘴上仍是劝道:“你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家,有空回来看看就行,哪里就要搬过来。”   桃夭不依,“阿耶阿娘是不是有了新家就不要我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宋大夫正要解释,桃夭已经钻进马车内,朝莲生娘伸出白嫩的小手,“阿娘快些,咱们去看新家。”   莲生娘揉揉泛红的眼角,把手递给她。   许家距离燕子巷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马车约半个时辰。   三人才到门口,便见门口已经站着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十三岁,收拾得利落干净的小姑娘,另一个是生得健壮,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   正是婢女与仆从。   宋大夫瞧着都是极老实的孩子,也觉得有个人在家里帮忙跑跑腿极好。   三个进了屋子后,见院子虽从外头看着破旧,里面所用的家私皆是上好的梨花木,不仅如此,连被褥都准备好了。   只是里头的一应用具实在太昂贵,莫说案几上一个花瓶摆件,便是他们拿个杯子吃水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就不见一间屋子的钱。   宋大夫思来想去,道:“要不,咱们收起来吧,也没有人来,哪里就需要这些摆昂贵的摆件?”   桃夭深以为然,“其实我也觉得太贵了,每次用的时候生怕不小心掉在地上。”   三个人将值钱的摆件同碗碟收拾好,莲生娘又同宋大夫出去买了一些便宜实用的碗碟,这才算是收拾好了新家。   很是高兴的宋大夫又去买菜,亲自下厨煮了晚饭,好好庆祝了一番。   夜里。   桃夭坐在院子里天井旁,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只觉得在这里看星星,倒像是在桃源村一样,不由自主地想,若是以后遇见先生,一定邀请他来家里坐一坐。   看看院墙上的爬山虎,或是这样看星星。   虽然她知晓长安这样大,根本就碰不得。   桃夭在燕子巷住了两三日,第四日一大早用完早饭便要回许府。   她想她如今有了两头家,千万不能厚此薄彼了。   宋大夫同莲生娘虽舍不得她,但知晓她如今这般为他们,已经极好了。   送桃夭上了马车,宋大夫见莲生娘又要哭,劝道:“总归一个时辰的路,想了总能见。”   莲生娘揉揉眼,“我也想莲生了。”   宋大夫背着手看了一眼蔚蓝的天,心想若是要见,那得等这辈子过完了先。   这边桃夭回到栖迟轩,才坐下没多久,采薇告诉她,“公子说,后日便是相亲宴,问小姐准备好了没有?”   桃夭十分惊讶,“什么相亲宴?”随即想起来,前几日阿耶确实说过。   她原本以为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是真的!   桃夭连忙匆匆去了松涛亭书房见许贤。   许贤刚好在,见她回来,一脸和蔼,“阿宁回家了。”   桃夭听到他说的“家”字,心里一暖,上前替他研磨,关心了一下他的日常起居,问:“阿耶真要帮我办相亲宴?”   许贤颔首,“自然是真的。”   桃夭道:“我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如今不用面对陈八两那样的坏人,倒也不必像从前那般着急成婚。   不过若是有好的,她也是想要找个夫婿好好过日子,生一两个可爱的小宝宝。   许贤以为她是想到从前的伤心事,道:“既是相亲宴,便是想要为阿宁招赘婿。”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你哥哥已经将帖子发出去了,如今整个长安都知晓我许贤要为自己的掌上明珠招赘婿。”此举也不单单是为了招赘婿,更是要告诉全长安,他许贤的掌上明珠终于找回来了。   桃夭见事已至此,只好作罢,心想既是相亲宴,总不能给许家丢人现眼,问:“那我要不要学习学习?”   许贤不解,“学习什么?”   桃夭也有些不确定,“琴棋书画?”   “两日的功夫怎来记得学?”许贤安慰她,“阿宁放心,我许贤的女儿便是个废物,也会有人要。”   他话音刚落,面前乖巧天真的女儿幽幽道:“我其实会的可多了,会刺绣,还会采药没有阿耶同哥哥想得那用废……”   许贤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桃夭见他笑成这样,一时也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怕他岔气,赶紧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许贤笑罢,温和道:“有阿宁在,阿耶心里便很高兴。”   桃夭也笑了,“阿耶高兴,我心里也十分高兴。”   *   如许贤所言,许丞相为了弥补自己走失的掌上明珠,特地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订婚宴不出两日的功夫便传遍整个长安。   人人都知晓许家的嫡小姐是个寡妇,一时之间,坊间流言四起。   有人说许家嫡女是个无盐女,是以许相爷才出此下策。   有人又说自己亲眼所见,许家嫡女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   有人还说,许寡妇自从死了夫君以后成日里以泪洗面,十足的怨妇一个。   一时之间,全长安的人都想要目睹许小姐芳容。   到了相亲宴这日,桃源村的小寡妇桃夭心里竟然还十分期待。   她十分好奇这种相亲宴,也想出去瞧瞧长安的郎君是不是同别处的不同些,于是催促着采薇快些替她打扮。   人人都说才貌双全,“才”是来不及了,但“貌”她觉得自己打扮打扮兴许还行。   采薇原本还以为小姐心中记挂着沈家二公子,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心切,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为自家小姐这样心大感到高兴,还是该忧虑,只迅速替她妆扮好。   她本就肤白若雪,倒也不用怎么装扮,采薇只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一朵梅花,嘴唇与眼尾处匀了一些胭脂,饶是如此,比之平日里更增添几分美艳。   临出门前,桃夭突然停驻脚步,拿着披帛遮住半张芙蓉面,清澈如水的眼眸直勾勾望着采薇,“我是不是这样更好些,显得神秘一些?矜持一些?”   采薇瞧着眼前哪里像是出去相看郎君,分明是要去会情郎的少女,与正掩嘴偷笑的白芍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小姐实在想多了!”   桃夭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她原本还不太理解为何采薇是什么意思,等随着来到前院才知道什么叫“想多了”。   说是相看,实则是她待在一屏风后相看旁人,旁人并瞧不见她。   采薇低声道:“咱们相爷说了,今日不过叫他们上门来给小姐瞧一瞧,小姐若是有合眼缘的,可以记下来。”   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还可以这样挑选夫婿。   隔着屏风,桃夭望着满院子正在品茗赏花的郎君,心里不禁感慨万分。   不过不得不说,长安的郎君生得真好看!   虽说比着先生与他哥哥以及沈二哥哥还差些,可这样的人物随便挑一个出来,放在从前她想都不敢想。   也不知阿耶同哥哥一两天的功夫怎么就替他找到这么多才貌双全的郎君来。   她一时又忍不住想起谢珩来。   先生回家以后,是不是也曾像她这样面对着满院子的美貌女子犯愁,挑来挑去挑花了眼?   她正想得入神,只听有人问:“阿宁在想什么?”   “在想先生。”话才出头,一回头瞧见许凤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忙改口,“在想外面哪个合适做赘婿!”   许凤洲笑,“阿宁就不能含蓄一些!”   桃夭不解,“我还不够含蓄吗?我打扮得这么美,都忍住没有走出去给他们瞧一瞧。”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给她带偏了,许凤洲竟然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忍不住问:“那阿宁想不想要出去给他们瞧一瞧?”好歹也叫他们瞧一瞧自己的妹妹生得何等貌美才是。   桃夭眼神亮了亮,“我可以出去吗?”   许凤洲“嗯”了一声,“不过要回去换件衣裳。”   只要能出去瞧一瞧,穿什么倒还是其次。   待桃夭再次回来时,已经是一身青色翻领袍的美貌小郎君。   她跟在许凤洲后面大摇大摆进了赏花宴,光明正大打量着院中正在说话的人。   这个生得白,那个生得俊,那个眼睛生得好,这个鼻子很英挺。   一圈走下来,各个瞧着都不错,挑来挑去,挑花了眼,也不知该选谁好。   要不叫他们即兴作诗一首考考才学?   还是算了,若是学问太深,恐怕同她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她背着手一边在心底点评,一边这样绕着宴席走一圈,自以为藏得很深,是以看人都带着睥睨众人的风采,走起路来连步子都迈得比平日里大。   殊不知园中众人一眼就识破她女子身份,只瞧着一明艳不可方物的妙龄少女落落大方围着他们走了一圈,好似在选妃一般,与坊间传闻半点沾不上边。   这哪来像是刚死了赘婿的寡妇,分明像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便是寻遍全长安,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生得更美的。   在场的人要么是碍于相爷身份,要么想着攀龙附凤,至于相爷千金是谁,生得什么模样,甚至嫁过几次根本不在乎。   可眼下瞧着许小姐本尊,无不心神荡漾,不住拿眼角瞧瞧打量着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既美貌又天真可爱的“小郎君”,原本聊得热络的人彼此之间看待对方都多了一两分敌意,待许凤洲更加客气尊重。   只盼着他能瞧上自己,也能赢得美人青睐。   许凤洲表面与他们寒暄,心底却对他们这些所谓的“青年才俊”一瞧见他妹妹,言谈举止突然变得矫揉造作起来的行为感到反感,心中既觉得他们轻浮,又欣慰于自己的妹妹人见人爱。   正在这时,管家来报:沈家二公子来了。   他眉心一拧,“他来做什么?”他不是放出话,从此以后,沈时与狗禁止入许家大门半步!   管家道:“说是带着赐婚的旨意来的。”   赐婚的旨意……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也看得差不多,便上前同众人寒暄几句后,领着她出了园子,直奔前面会客厅去了。   路上,他问:“方才那些人阿宁觉得如何?”   桃夭很认真想了想,“都挺好。哥哥看着办就行。”   许凤洲忍不住扶额,“阿宁做人就不能有点追求?”   旁的女子在自己婚事上就没有一个不上心的,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叫他看着办?   桃夭却很不以为然,“我难道还不够有追求吗?我都这样明目张胆选赘婿了。还是说,我要哥哥把太子殿下请到赏花宴才算有追求?”   这两日哥哥特地叫府中的婢女同她说长安的事儿,期间也曾同她提过“假道学”太子风采是何等令长安贵女们着迷,无人不想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   那婢女当时说得时候一脸神往,桃夭却满脑子却是那“假道学”邀请秦淮河妓在外头“荒唐胡闹”的事情,有心想要告诉她真心,又觉得不大好。   许凤洲听她如是说,竟一句反驳的话说出来。   把太子殿下请到这种变相的相亲宴,亏她真敢想。   莫说他,即便是父亲出面也不一定请得来。   他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这样说来,阿宁确实显得有追求多了。”   桃夭弯眉嗔笑,“哥哥是不是一对比就觉出来了?哥哥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许凤洲道:“去了阿宁就知道了。”   桃夭也不晓得他要去哪儿,只晓得跟着哥哥总没错,一时随着他走,发现竟然是到了前院会客厅。   才进去,她就瞧见一身形颀长,眉目清隽的郎君正负手立在院中。   不是沈时还有谁?   才月余未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不待她说话,沈时已经迎上前,向许凤洲拱手作了一作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许凤洲虽明知他的来意,心中也更属意他做妹婿,可面上仍是冷笑,“什么风把沈探花吹来了?”   沈时道:“我特地上门向宁妹妹求亲,还请宁妹妹原谅我上次就那样走了。”   说罢,也向桃夭作了作揖。   桃夭哪里肯受,闪到许凤洲背后去,又忍不住悄悄探出头来看他。   沈时自怀里取出捂了一路的圣旨递给她。   她打开一看,虽然不太懂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沈时与许筠宁共结连理这几个字还是看得懂的。   她小声问:“沈二哥哥真要娶我?不嫌弃我是寡妇?”   沈时正色道:“绝不会。”   许凤洲见状这才满意,问:“阿宁如何看?”   言罢拿眼神示意她,不可这么快答应,可傻丫头羞答答“嗯”了一声,“沈二哥哥肯娶我,我自然要嫁的。”思来想去,跟园子里那些人一比,还是沈时更好些。   沈时闻言,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许凤洲见事已至此,再拿捏下去,恐怕自家妹妹就要说他欺负人,心思一转,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如沈探花也去赏花宴上坐一坐?”   沈时知道许凤洲是在故意给自己难堪,又向他作了一揖,苦笑,“敬臣兄就饶了我吧!”   桃夭却不懂得他二人的弯弯绕,只瞧着哥哥好像又欺负人了,忙解释,“赏花宴还挺好玩的,沈二哥哥千万别害怕。”   许凤洲嘴角止不住上扬,“阿宁说得对,若是沈探花去了,同他们吟诗作对,岂不是更有意思?”   沈时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去了。   只是他们前脚才到,后脚管家又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参加今日的赏花宴,已经赶往这里。   许凤洲心中惊诧。   且不说太子殿下下江南了,就算回来,又怎么会来参加她妹妹的“相亲宴”?   他见沈时与桃夭已入席,匆匆出去迎人,半道却瞧见一行人簇拥着一袭鸦青色圆领袍衫,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郎君气势汹汹而来。   不像是来参加宴会,倒像是寻仇来了。   许凤洲心中稀奇,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向谢珩行礼,却听他冷冷问道:“前面园中正在举行赏花宴?”   许凤洲这才瞧清楚他的神色,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几月前在金陵意气风发的东宫储君出了一趟远门像是遭受巨大的打击,整个人憔悴不堪。   又见他风尘仆仆,像是赶了极远的路。   且他一向冷静自持,何曾这般失态过。   许凤洲按耐住心中疑虑,回道:“确实如此。殿下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他沉默片刻,神色和缓些:“孤一时好奇想来瞧瞧,劳烦许卿在前头带路。”   许凤洲心中更加诧异,瞥了一眼齐云,见他也丧着一张脸,也不便问,立刻领着谢珩往园中走去。   待到了以后,谢珩并未直接进入,狭长锐利的目光冷扫了一眼赏花宴中的人,吩咐,“孤不想他们知道孤来,免得扰了大家的兴。”   许凤洲想起方才的屏风还没撤,赶紧领着他从一旁的回廊穿过去,又叫人送了酒水来。   待许凤洲离开后,沉下脸来的谢珩冷眼望着席间一边同人吟诗作对,一边还不忘同据说刚死了赘婿的许小姐眉来眼去的探花郎,一脸阴郁地捏碎酒杯。   沈家小子,阴险狡诈,着实可恶!   一旁的齐云瞧着宴席上的情景眼睛也冒出火来。   原本得知沈时要娶的就是小寡妇时,还在心底为她找借口,指不定是许凤洲强迫于她。   可眼下瞧着两人分明是情投意合,哪里有半分被人逼迫的模样。   他一时又想到殿下这段日子以来,因过度挂念她,日夜难以安寝,这样在路上来回奔波半个多月,差点没了半条命,心里也不禁恨恨道:这小寡妇薄情寡义得很,殿下才走多久,她竟然就同沈探花好上了!   这也就罢了,还到处同人说殿下已经死了,简直是可恶!   只是想归想,也不敢说。   他只低声劝道:“看也看了,不如殿下先回去歇息,待明日召许侍从问一问,指不定这当中有误会。”   谢珩冷笑,“误会?当孤瞎了吗?”   他话音刚落,只见席间的“许小姐”与放浪形骸的沈家郎君已经离了席。   谢珩立刻起身跟上去。   一路跟到一处小花园,两人便停下来。   此刻天色昏暗,再加上他躲在假山后,两人并未瞧见他,只旁若无人的说起悄悄话。   “许小姐”道:“沈二哥哥叫我出来作什么,是方才的宴会不好玩吗?我瞧着二哥哥方才好不厉害,一下子就把他们比下去了,”   许是两人有了婚约,沈时待她更加亲昵些,闻言捏捏她的鼻子,“有谁邀请自己未来的夫婿参加自己的相亲宴?”去都去了,总不能输给旁人,免得在她面前失了面子。   原来如此。   桃夭捂着鼻子傻笑。   沈时从怀里取出上次未能送出去的耳珰,目光灼灼望着眼前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虽有了赐婚的旨意,可我还是想亲口问一问宁妹妹,可愿嫁给沈时作妻子,为我沈家妇?”   桃夭忙点点头,“沈二哥哥不嫌弃我,我自然愿意的。”   沈时笑,“那我帮宁妹妹戴上好不好?”   桃夭连忙把自己圆润白皙的耳珠递过去。   假山后,紧紧盯着那对在小寡妇白嫩的耳朵上肆意占便宜的手爪子,恨不得冲上去将其暴打一顿的男人硬生生从假山扣下一块石头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双可恶的手爪子才拿来,虚情假意地问:“疼吗?”   只见上次才碰着她耳朵就哭天抹泪的小寡妇连忙摇头,“一点儿也不疼。”   随即又十分有缺憾似地说: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给二哥哥准备。”   “下次也一样的。”   她“嗯”了一声,含羞带怯望着轻浮放荡的伪君子,承诺,“等成了婚,我一定会让二哥哥过上好日子!”   话音刚落,假山突然响起动静,好似碎石落地的声音。   桃夭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沈时朝假山处张望一眼,只见远远地两个仆从朝这边走来,想来定是许凤洲寻人,道:“那二哥哥先回去了,宁妹妹别过去了。”   不等她开口问,他道:“我不喜欢旁人瞧宁妹妹。若是宁妹妹想玩,下次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好不好?”   她立刻点头应下来,“那等二哥哥走了我就回屋去。”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沈时才依依不舍离去。   直到他人消失在花园里,桃夭才拼命揉搓自己的耳朵。   好痒!   不过戴一两日可能就习惯了。   一阵冷风吹过,她总觉得此处像是一对眼睛盯着自己,赶紧要走,谁知经过假山时,被人从后面一把捂住嘴巴拖进去,还未来得及呼救,就对上一双阴冷狭长的眼眸。   她那“英年早逝”已经很久了的赘婿此刻正咬牙切齿盯着她,“方才那话,你究竟送了几回?” 第49章   劳烦许小姐缝补衣裳   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人禁锢在怀里的桃夭瞪大一对漆黑清澈的眼眸, 想要瞧清楚宽厚的手掌还搁在自己嘴巴上,似怒极的美貌郎君。   为何每回一见面,她总要惹他不高兴?   桃夭迅速反省了一下自己, 确定自己什么也没做, 既没有同旁人提及他的身份, 也没有遇见他时非要同他相认。   更何况这样的重逢她始料未及,也根本来不及同任何人提起。   毕竟,她是那样高兴与他重逢, 尽管他瞧着这样生自己的气。   她打算等他骂几句解解气再哄他两句,可他除了最开始那句话,这样紧紧盯着她,漂亮的眼眸微微泛着红, 看得她都心疼了。   已经是寒露时节,天气虽好,可秋末冬初的时节, 天也变得昼短夜长,不过才到傍晚,霞光尽散,暮霭沉沉。   光阴也似顺着人的指尖一寸寸流失, 原本就不太光亮的假山洞里渐渐地连人的轮廓都模糊下去。   直到隐在暗日光影里的郎君松开灼热滚烫的手掌,丝毫没有计较就这样被他拖进假山里的少女着急询问:“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她家里门规森严, 听说若是要来拜见, 还需要提前几天投递名帖。   不待他作答, 她用这段时日养得细白柔软的手捧着他的脸颊, 蹙了蹙眉尖, “才短短数月未见, 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   明知她一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 待谁都这样好,可满腔怨气的谢珩就这样消了气,委屈地把下颌抵在她的颈窝,不待诉苦,突然被她一把推开。   她腼腆又害羞地看他一眼,微微低下头,“先生,我,我要成婚了,先生再这样抱着我不好。”   一句“成婚”好似一把尖刀插进谢珩的心里。   他喉咙发紧,喉结微微滚动,指节捏得咯吱作响,面上却不动声色得明知顾问,“你要同谁成婚?”   话音刚落,假山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桃夭一把捂住他的嘴,垫着脚尖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先生别说话,待会儿被人瞧见就完了!”她哥哥这样凶,若是知道先生出现在府邸,指不定要怎么欺负他。   许是她太紧张,一时忘记她刚同人许婚,柔软的身子几乎整个人多贴在男人因为高热而过分滚烫的身躯上。   他垂下眼睫,目光灼灼盯着怀里数月未见,虽着了男装,却更加明艳夺目的少女。   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动静,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漆黑眸子里燃起的妒火。   这个坏人!   这个天底下最懂得玩弄人心的坏人!   她害得他一步步沦落至此,甚至连脸都不要了想要同她过一辈子。   她倒好,转头将他忘得干净,竟然敢同人夜游秦淮河!还敢叫男人摸她的耳朵!   他若是再晚些日子回来,恐怕她不晓得同旁人干出旁的什么来!   她这样怕他被人瞧见,他这样见不得人!   那他就叫她那个属意的男人过来瞧瞧他是如何在假山里宠幸她!   愤怒,羞辱,思念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燃烧了他的理智,他抬一把钳制住她的下颌,才低下头,她突然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无不怜惜地询问,“先生怎这样烫,是近日天气不好,着凉了吗?家里没有给先生吃药吗?”   谢珩的手缓缓松开,眼底的凉意如同外头逐渐蔓延的暮色,沉静而又孤寂。   他便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欺负不了小寡妇了。   她小声道:“眼下也不是同先生叙旧的好时机,我先出去,待会儿先生再走,明日我在朱雀大街的其香居的茶楼等先生好不好?”   她其实也不知其香居的茶楼在朱雀大街的哪里,只是听府里的婢女同她提过,说那里是长安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极其风雅。   想来先生那样风雅的人,定是很喜欢那样的去处。只是他还生着病,着实叫人放心不下。她又低声嘱咐,“先生记得早些来,知道吗?”   谢珩不动声色问:“你如今有了新夫婿,那我呢?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   她楞了一下,“怎么先生还没有成婚吗?我不是写了和离书给先生吗?”说着说着,她沉默起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去。   半晌,她抬起闷得绯红的小脸,挤出一抹笑,“先生还是我哥哥呀。待日后我成婚,我请先生做主家席。沈二哥哥与我自幼青梅竹马,定然不会不同意。他待我很好很好的,先生再不必担心我。反而先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几个月,怎么就消瘦成这样。”   说着说着,她眼底盈出泪光,不知是在伤心他这样憔悴,还是在伤心别的什么。   谢珩沉默片刻,又问:“宋大娘还好吗?”   她哽咽,“很好。他们不惯住在相府里头,我哥哥在外头给他们买了新屋子,离得不远,我随时可以去看他们。若是先生想我阿娘,我明日便带先生去看看他们。”   谢珩颔首,眸光沉沉:“那就好。大家都好,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时她听到外头有动静,连忙擦干眼泪,想起自己还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再次嘱咐,“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先生早些过来,还有别忘了吃药,知道吗?”   言罢不待他回答,就匆匆离了假山。   此刻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直待小寡妇与许凤洲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手抖得厉害,掌心都是血的谢珩从怀里摸出那对珍珠耳珰来,伫立良久,手一松,沾了血的耳珰落在地上。   他看也未看一眼,从假山里走出来,大步向府外走去。   他知道,他不会去赴她的约。   早已经守候在相府门外的齐云见他一脸沉郁地出来,忙将他迎进马车,又见他好似还很平静,一时之间也不晓得他究竟与小寡妇发生何事,只是道:“殿下方才一离席,许侍从就回来了,然后向我询问您去哪儿了,微臣便擅作主张说您已经离开,还说您不过是顺道来瞧一眼,叫他千万不要声张自己去。许侍从此人向来守口如瓶,想来连沈探花同许小姐也不会说。”   谢珩没有作声。   齐云踞坐在一旁,也不敢再多言语。   半晌只听到淡淡道:“你做得极好。”   齐云听到他这话反而更不安起来,只叫人回东宫去。   可他却如同坐定一般,半句话不再言语。   待回到东宫以后,他径自入了那间临走前特地给小寡妇布置得极其雅致的宫殿里,关上门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当值的齐悦将齐云拉到一旁,询问:“不是说去接娘子了吗?怎么就殿下一人回来了?”   “别提了!”齐云哭丧着一张脸,将这段时日南下江南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担忧,“也不知今日那小寡妇同殿下说些什么,殿下自相府出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也不大生气的模样,可这样反而瞧着更吓人。”   齐悦不曾想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一点他却是十分肯定:殿下同小寡妇彻底没有可能了。   赐婚圣旨是殿下亲自下的,自古以来君无戏言。   殿下这样憎恶圣人抢夺臣妻,逼死臣子这件事,就算是再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要小寡妇。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些,正是因为如此,才晓得殿下心里有多难受。   他道:“许侍从那样城府深沉,老谋深算的一个人竟然就由着自己的妹妹这样胡闹?说赘婿死了,他就真当死了?也不查查?”   齐悦道:“连靖王这样的人旁人就算是瞧不起,顶多也是在背地里议论,明面上谁不捧着敬着?可许侍从都未曾将他看在眼里,区区一赘婿,恐怕他连名字都不会问。在他看来,他妹妹就是嫁过十次八次也是宝贝,更何况以许侍从极其护短的性子,若是知道是娘子的赘婿抛弃了娘子,恐怕要杀人泄愤。娘子估计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许家是百年氏族,祖上不仅出过几朝宰相,还出过皇后。   若不是许家小姐走失,恐怕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人选。   许凤洲自幼就飞扬跋扈,目下无尘,揉不得半点沙子,尤其是妹妹走丢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整个长安,除了卫昭,就数他最横。   也就在殿下面前,勉强收一收自己的狐狸尾巴。   只是一遇上自己妹妹的事儿,他半步不肯相让。   前几年礼部赵尚书的幼子不过是说了一句“指不定许小姐被卖到哪里做歌姬”,被他恰好听见,他当场动手打折了赵家小公子一条腿,若不是齐云拦着,恐怕另一条腿也没了。   事后,赵尚书还得上门亲自替自家儿子赔礼道歉,赵小公子如今见了他都哆嗦。   想来小寡妇也是瞧出她哥哥极其护短,所以才说殿下“死”了。   可就算是知道小寡妇为殿下好,他心底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他想着要不要去请裴季泽过来劝一劝,却被齐悦拦了下来。   他道:“眼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你叫殿下一个人待会儿吧。”   没人知晓谢珩这一夜在那间宫殿里做了些什么,恰逢次日朝会,一向勤于政事的储君天未凉就起来上朝,也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只是面色微微有些潮红,似还发着热。   可他精神倒是极好,这段日子因为瘦了许多,眉眼愈发显得凌厉,整个人艳色入刀,令人不可逼视。   临出东宫前,他盯着那间宫殿看了一会儿,吩咐,“闭殿。”   齐云同齐悦对视一眼,谁人也不敢作声。   得到消息的林姑姑很是诧异:怎么精心准备了这么久,说关就关了?   可殿下的旨意又有谁敢质疑。   只有乳母孙氏在朝会结束以后,趁着谢珩用早膳时,悄声询问,“殿下不是说要带喜欢的女子回来托奴照顾,怎么不见带她回来?”   谢珩沉默良久,微微一笑,“她嫁人了。”   孙氏楞了一下,瞧见他的模样,心里难过极了,抹着眼泪哽咽,“怎么好端端就嫁人了呢?”   谢珩反过来安慰她,“她嫁的夫君极好,比同孤在一处好。”   孙氏闻言更加难过,“可殿下怎么办?”   “孤?”谢珩微眯着眼眸看着外头云卷云舒的天,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孤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太子妃。有人告诉孤,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没什么值得挂怀。”   从万安县到金陵,有多少次可以同她一起的机会他都错过,就连秦淮河那样近的距离,他都未能认出她来。   甚至就连她的婚事还是他亲自盖的印。   这便说明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如此这样挺好,待他寻个合适的机会,将沈时外放回江南,也算成全她。   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她了!   其实想想,他心底还是有怨。   不过没有关系,待他娶妻生了孩子,慢慢就好了。   这天底下又有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都会活得很好很好的。   既然想通了,病自然也好得快,如此过了三五日,他拖了一路的风寒竟不药而愈了。   这日用完早膳以后,谢珩处理完案几上堆积的紧急些的奏疏,微眯着眼眸看了一眼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旁的齐云道:“今儿天气好,不若咱们出去击鞠。殿下好久都没去过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谁知殿下真就搁下手中的朱笔,道:“去城郊打。”   齐云楞了一下,连忙叫上自家兄长还有正在东宫当值的裴季泽一块去。   一行人才出东宫大门,迎面就撞上皇后宫中的女官郑尚宫。   郑尚宫上前向谢珩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叫奴婢来问问殿下选太子妃的事儿。”   谢珩沉默片刻,道:“孤瞧着近日宫里的海棠开得极好,那便邀她们一同进宫赏花吧。”   郑尚宫愣住,一时忘了如何接话。   她其实不过是照例来问一问,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答应了。   莫说她,连同裴季泽在内的几人也都有些难以置信。   谢珩淡淡扫了郑尚宫一眼,“还有旁的事?”   郑尚宫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并无。奴婢这就去着人布置宴会,不知殿下想要定在哪一日?”   “择日不如撞日,就后日。”   言罢丢下这句话,就上了早已侯在一旁的马车。   齐云轻轻用手臂撞了一下裴季泽,小声询问:“裴侍从,殿下没事儿吧?”   裴季泽摇头,“不好说。”   不等齐云说话,他人已经翻身上马,道:“走吧。”   长安城内最大的马球场实际上在宫里。含光殿、中和殿都有专门的马球场。且宫里的马球场不但能够打球,也可以宴请宾客、欣赏歌舞。   但是平日里只有皇子们同公主们,谢珩觉得无甚趣味,所以最爱去的是城郊那一家,自皇宫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   谢珩等人赶到城郊马球场时刚好过了日头最毒的时刻。   秋高气爽,最适合击鞠不过。   平日里能来此座马场消遣的皆是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里头设施一应齐全。   且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太子殿下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里头不仅有一处转门为他搁置服制器具的屋子,甚至还从山上引了温泉下来供他解乏。   谢珩在屋子里更换好球服后,才要出去,远远就瞧见马场内不知何时来了几人。   他一眼就认出离许凤洲不远处一个子娇小,身上穿着全套的护具,正小心翼翼学着骑马的是小寡妇。   至于另外一个替她牵马执辔,眉目清隽的郎君不是沈时还有谁!   原本正当好的日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热烈,刺得他眼睛都疼了。   齐云等人自然也瞧见马球场上的情景。   几人相互之间对视一眼,小心觑着谢珩的神色,见他的目光简直胶粘在马场上那两个你侬我侬的人身上。   齐云心思浅,沉不住气,道:“微臣这就叫他们清场。”   谢珩并没有作声,金色的指套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裹着的兽皮,神色愈发沉郁。   裴季泽道:“若是贸然赶人,以许侍从的性子定是要追到殿下跟前来问个明白。反正咱们几个人也不够,不如就请金陵来的郎君一起来打个比赛,也好打压打压他们嚣张气焰。”   齐悦心思一转,“裴侍从说得对。听闻国子监那帮金陵来的儿郎最爱一向以六朝遗址,万古古城自居,很是得瑟。不如殿下就好好叫他们见识一下咱们长安男儿的风采,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之都!”   裴季泽又道:“还有许家小姐,想必回长安的时间尚短,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击鞠比赛,不如殿下也叫她见识见识,免得被金陵儿郎那三脚猫的技巧给唬住了。”   齐悦眼底的笑意溢出来,“裴侍从说得对!”   齐云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心中十分诧异。   怎么裴大人同哥哥不帮着劝劝殿下,还拱火?   “准!”   谢珩收回视线,“叫陪练的一块来,穿那套特制的球服,免得她觉得孤欺负人!”   他亦不想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既然相府那日他没告诉她,那么以后她也自不必知晓。   齐云立刻应下来。   待众人换好特制球服,戴好面具,齐悦道:“那微臣这就去通知许侍从换衣裳。”   裴季泽也跟着告退。   待三人出了静室,齐云忍不住道:“为何方才不帮着劝劝殿下?”   “总得让殿下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是!”裴季泽微眯着眼眸望着球场上的几人,“顺带的也让沈探花尝一尝,咱们这些日子因为他所受的苦楚。”   这几日殿下虽明面上丝毫瞧不出伤心之处,却近乡情怯,连许凤洲都不愿意见,诸多的事宜全部堆到他的案头来,害得连熬了几个晚上。   他又故作叹息,“还要记得请医官们候着,免得待会儿伤了人不好交代。”   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的齐云咧嘴笑,“怪道公主总说裴侍从是全长安最有趣的人!”   欺负人都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谁要是同他有仇,可就惨了。   裴季泽风雅一笑,多情的眼眸眼波流转,“百无一用是书生,公主謬赞。”   齐云想着都这样了,问:“那不如奏乐来给殿下助兴!”通常只有正式比赛时才会奏乐。   齐悦也笑,“快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这帮人不当值时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会玩,尤其是眼下这样可以公然欺负人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怪只怪他一个金陵来的小子,竟然敢跑到长安的地盘上同殿下抢女人,还让殿下吃了那样一个大的哑巴亏!   球场上。   围着马场转了一圈的桃夭才由沈时虚扶着从马背上跃到地面,就疾步跑到许凤洲面前,仰着红扑扑的一张小脸问:“哥哥我棒不棒?”   “极好!”许凤洲瞧着心情终于好起来的妹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自前几日赏花宴后的第二日,她自其香居茶楼回来后,整个人郁郁寡欢。   他问过采薇,采薇只道她那日一早天不亮起来煎了一副伤寒药,然后带着去其香居茶楼,像是在等什么人。   只是她坐在临街的窗前,从日出等到日落,那个人都没来。   采薇也曾询问过她在等什么人,她只说是故人,旁的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一连几日她都带着药去等,直到他亲自去其香居的茶楼找她,才发现她真就一个人坐在其香居茶楼临街的窗口傻乎乎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一瞧见他来,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药藏起来,却不小心打碎了。   真是个傻瓜。   就算是藏起来他就不知道了吗?   他问她在等什么人。   她当时把脸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直到日薄西山,她抬起一张绯红的小脸,笑,“以后都不等了。其实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我就是有些不死心。”   许凤洲不晓得怎样的故人值得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只晓得她心底难过。   可任凭他如何哄,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少女都不肯说出她究竟在等谁,只是第二日真就不等了,还说她常听人说长安的儿郎特别会打马球,想要见识见识。   于是他赶紧叫人连夜赶制马球服同球杆,恰逢今日天气好,特地同沈时带她来马球场学习打马球。   原还以为她那样胆小,必定会很害怕上马。谁知她胆子大得很,若不是沈时拦着,她还想要试着自己走一圈。   沈时也笑,“不出几日,宁妹妹恐怕就可以绕着马球场跑一圈了。”   “真的吗?”桃夭捂着嘴笑,“我真有二哥哥说得那么厉害?”   许凤洲挑眉,“万不可骄傲!”言罢,看着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跟着笑了。   人家只要一夸,她就这样傻。   可偏偏她这样简单的性子,哄得所有人都高兴。   就连积郁在心多年的父亲大人自从她回来后,都好了许多,每日都要叫她去书房坐一坐,陪着说说话。   父亲的书房,平日里除了他,不许任何人进,却许她可自由出入。   许凤洲希望她永远都如同现在这样高兴。   让他妹妹不高兴的人,就是同他许凤洲过不去。   他若是见到那个让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却连个面都不肯露的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桃夭见原本好端端的哥哥面色突然沉郁,正要问他怎么了,远远地瞧见一支威风凛凛的队伍策马朝这边而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玄红二色的球服,胸前绣着鹰隼,面上戴金色面具。   那样大的动静许凤洲同沈时自然也听见。   桃夭好奇,“哥哥,那是什么人?”   许凤洲道:“殿下今日也来了!”   桃夭惊讶,“哥哥怎么知道?”他们全部都戴着面具,这样都能分辨出来?   就连沈时也很意外。   许凤洲道:“那球服同面具是殿下同人打比赛时才会叫人穿的。”从前他们一起同殿下打马球时,总会有些人碍于身份身份而畏手畏脚,是以殿下让人特制一样的面具同球服。   球服分为两色,面具却是一样的。   这样比赛的时候就不会有所顾虑,玩得也更加畅快。   说话间队伍已经近了。   殿下身量极高,很容易分辨,并不在这群人里。   其中一个翻身下马,与他见了一礼,道:“殿下说待会儿想要同许侍从还有沈探花击鞠。”说这话时,他斜了一眼沈时。   正是齐悦。   沈时很敏锐察觉到他的敌意。   齐悦道:“听说沈探花击鞠技艺极佳,待会儿某也很想见识见识。”   言罢,又向立在一旁数月未见,愈发明艳,此刻低垂敛目,格外安静的少女行了一礼,道:“殿下也已经叫人为许小姐准备了茶水点心,请许小姐到观赏席观看比赛。”   桃夭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哥哥。   许凤洲安抚她,“殿下击鞠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左右,阿宁待会儿可好好看。”   “那待会儿哥哥同二哥哥一定要小心些。”   沈时温和一笑,“会的。”   桃夭由人领着去了观赏台。   观赏台内早已经设了席案,时令瓜果糕点一应俱全。   桃夭才坐下没多久,远远就瞧见一威风凛凛,脸覆金色面具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   他一入场,原本端坐在马背上的人立刻翻身下马向他行礼。   桃夭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被马背上的男人吸引住。   怪道人都说太子殿下郎艳独绝,举世无双。就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哥哥,言语间都对太子殿下赞誉有加。   明明都是穿同样的衣裳,戴同样的面具,可偏偏他一出现,立刻就成为全场焦点   尤其是这样近距离看,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着皇家气度,叫人觉得天潢贵胄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桃夭忍不住问正在替她烹茶的婢女:“太子殿下击鞠的技艺很好吗?”   婢女一脸神往,“太子殿下的风采无人能及,待会儿娘子就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脸蛋都晕出一抹薄红来。   桃夭心里更加好奇。   也不知是不是她盯人家盯得太久,“假”道学太子突然朝观赏台看来。   眼下观赏台上只有她一人。   定是她总是盯着人家被给发现了!   她立刻从碟子里拿了一个苹果挡住脸,假装自己在吃苹果。   场内。   谢珩盯着正在啃苹果的小寡妇,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定是知晓自己偷看旁人被发现,所以才假装吃苹果。   这时换好衣裳的许凤洲与沈时也策马过来。   两人向他行礼后,许凤洲问道:“殿下想怎么玩?要定什么彩头?”   正要说话的谢珩目光落在沈时头上那支小叶紫檀木的木簪,面具后面的表情一寸寸冷以来,直至四肢百骸。   她竟然连这东西都送给他了!   好得很!   他道:“孤觉着沈卿簪发的木簪很是不错,不如就以此为彩头。若是孤输了,孤就把自己簪发的玉冠送给沈卿。若是沈卿输了,就把他送给孤。”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愣住。   男子二十而冠,拿来簪发的簪子何等重要。   更何况是储君之冠。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沈时立刻下马告罪,“此物乃是微臣未婚妻送微臣的定情信物,恕微臣不能答应。”   此言一出,齐云等人明白了。   是小寡妇送的!   可大家也没想到沈时竟然这样硬气,拒绝得这样干脆。   谢珩睨他一眼,“沈卿还未比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输?”   沈时道:“心爱之人所赠之物,又岂能拿来与人打赌。”   谢珩道:“若是孤一定要呢?”   沈时不曾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殿下竟然仍然坚持,屈膝告罪,“那就请治微臣大不敬之罪!”   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各个大气不敢出地低下头去。   看出苗头不对的许凤洲站出来道:“不若殿下赌些别的?”   谢珩沉默不语,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着的兽皮,余光却瞥向观赏台去。   观赏台的小寡妇显然也瞧见这边的情景,急得不住朝这边张望,显然是在担心她的未婚夫婿。   指不定已经在心里骂他这个太子正在仗势欺人。   人都不要了,还要一支木簪做什么!   她爱送谁送谁!   就算现在回头送他,他也不要她的东西!   他缓缓道:“孤不过是同沈卿开个玩笑,看来沈卿待许家小姐果然是情深意重!”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裴季泽出面,挑了一杆上好的球杖作为今日的彩头。   沈时还没开始打,背后已经沁出薄薄一层汗。   他下意识望向观赏台,只见桃夭也朝他看来。   虽然戴着面具,明知对方什么也瞧不见,可还是向她会心一笑。   不远处的谢珩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神愈发锐利。   这时场外响起鼓声,身为太子的谢珩自然先拔得头筹,球一挥出,比赛才算是正式开始。   观赏台上的桃夭紧张地望着场内相互之间角逐的郎君们,根本不晓得谁是谁,只是瞧着其中一人在简直是所向披靡,大杀四方。   场内,简直是被追着打的沈时从未这样吃力打过马球。   他自认为技艺不算差,可回回球杖才触到鞠球,太子殿下总能抢先一步。   渐渐地,好似只有他同太殿下在相互角逐。   赛场无君臣。   他自然也不肯相让,更何况还有心爱的女子在观赛。   金陵男儿丢不起这个人!   场外乐声慷慨激昂,场内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   眼见着比赛最后的时间要到了,随着最后一声鼓点,太子殿下挥杆,鞠球擦着沈时的面具飞入到球洞里去。   沈时脸上的面具应声而落,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清隽面孔。   他匀了几口气,拱手道:“太子殿下的球技确实无人能及,微臣输得心服口服!”言罢告辞,去了观赏台。   齐云等人见大获全胜,心情格外愉悦,心想殿下也算是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却瞧见将金陵儿郎打得落花流水的太子殿下丝毫没有喜色。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寡妇正在贴心地帮沈探花同许侍从二人端茶递水,心疼得不得了。   隔着老远,都听见她在那儿温声细语地夸人。   “二哥哥真厉害!”   “哥哥也厉害!”   “下次也教教我好不好?”   “二哥哥脸上都淤青了,待回去后一定要记得上药。”   “……”   良久,他收回视线,策马出了球场,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裴季泽叹息,“看来这口恶气是出不了了。”   许凤洲这时走过来问道:“太子殿下今儿是怎么了?”怎么都像是同沈时有仇?   裴季泽道:“许是见了金陵的郎君,忍不住想要切磋切磋。”   切磋?   方才那叫切磋?   去年同吐蕃的赛事太子殿下都没那么拼!   裴季泽当然知道他不信,故作叹息,“其实是选太子妃的事儿同皇后殿下起了争执,是以瞧着沈探花同许小姐这样情投意合,一时有所触动。”   一旁的齐云心中对裴季泽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明知道许凤洲不会轻意相信,所以才故意先说了一个叫人完全不能信服的谎话,然后再用一个看似很真的谎话。   许凤洲果然信了。   他又道:“眼下出了一身汗,不如咱们去后面泡一泡汤池子,松泛松泛?”   从前大家也时常这样。许凤洲不疑有他,只是今日带妹妹出来玩,虽说也有女子汤池,可她初来咋到,又是孤身一人,定然不行。   他正要拒绝,齐悦道:“那就请许小姐先歇息片刻,咱们快些就好了。”   齐云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恐怕另有计较,也道:“那我这就叫人带许小姐过去。”   言罢不等许凤洲拒绝,已经策马离去。不多时的功夫,几名婢女便过来了。   许凤洲同桃夭交代几句后,同沈时还有齐悦一起去了后面汤池。   待人走远了,裴季泽吩咐婢女,“带娘子去静室。”   齐云楞了一下。   裴季泽胆子也太大了!   等丝毫不知情的小寡妇随同婢女离开后,齐云这才敢摘掉自己脸上沉闷的面具,问道:“你就不怕许侍从知道了跟你拼命?”   裴季泽道:“齐卫率不说,我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齐云道:“那万一娘子说了呢?”   他轻轻弹了弹衣袖,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要看咱们殿下的本事。”   齐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裴侍从真是好手段!”   他道:“待殿下得偿所愿,再赞也不迟。”   *   桃夭不晓得被人领到哪里了。   她环顾一眼空旷雅致的室内,被东面一整面墙上的球杖吸引住。   她本就好奇心重,眼下四下无人,不由自主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杆仔细观摩起来。   球杖上面不仅记载着督造年份,由何处督造,甚至赢了哪一场比赛都有详细记录。   她一一看过去,发现每一杆竟然都有,甚至年份最早的要追溯到五年前。   这样多的球杖,这样多的丰功伟绩,足以叫人想象球杆的主人比赛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也不知这些球杆的主人是谁?   待会儿她出去问问哥哥,下次他若有比赛,她一定亲自来瞧瞧。   她将所有球杖看完后,发现其中有几杆修补过的球杆。   只是主人的手工艺实在不怎么样,这样精致漂亮的球杆上多了那样丑的修复痕迹,叫人心中不免遗憾。   向来最爱干这种手工艺活的桃夭一时技痒,都要忍不住替修正一番,奈何手上没有现成的工具。   她正对着球杖摇头叹息,突然听到有人问:“许小姐在惋惜什么?”   “太丑了!”   桃夭下意识接了一句,言罢警觉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男子。   正是方才在赛场上所向披靡,风采无两的太子殿下!   他还穿着赛场上的球服,脸上也戴着那副黄金制成的面具,只露出一截洁白似玉,令人浮想翩翩的坚硬下巴。   完了!   那婢女怎么把她领到太子居所来了!   她连忙低下头去,正要请安,只听他道:“免礼。”   他问:“许小姐怎么会来此处?没同你的未婚夫去玩?”   桃夭忙回道:“他们去泡汤池,叫我在此处等一等。”   话才出口,才想起对着他得自称“臣女”,一时懊悔不迭,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给哥哥带来麻烦,忙解释,“臣女,臣女不知这里是殿下歇息的地方,臣女这就走!”   她提脚便要走,却被他叫住。   他走到她面前,自她手里拿回忘记放下的球杖,问:“不如许小姐先同孤说说,这杆球杖怎么丑了?”   他离得太近,一向鼻子很灵的桃夭只觉得极浓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且他虽然刚刚运动过,身上汗味并不浓重,反倒是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格外好闻。   只是那香太霸道,叫人有些头晕目眩。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都烧起来,忙后退一步,告罪,“臣,臣女胡说八道,还请殿下宽恕!”   他斜睨她一眼,“孤不喜欢撒谎的人。”   为了能早些走,桃夭只好咬咬牙,说了实话,“臣女只是觉得这上面修补的痕迹不大好看。”   太子殿下沉默片刻,道:“既如此,不如就由许小姐来替孤修补好了。”   桃夭楞了一下,抬起眼睫偷偷看他,“那,那臣女可以带回家修补吗?”   他道:“许小姐觉得呢?”   桃夭迅速垂下眼睫不作声。   他已经将球杖重新塞回她手里,戴了金丝手套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案几,“那里有工具。就坐在那儿好好修。几时修完,孤几时派人送许小姐回家。”   顿了顿,似咬牙切齿一般,“同许小姐的未婚夫婿团聚!”   言罢,不待她回答,就坐到距离案几不远处的榻上看书。   说是看书,半晌也不见翻一页,只透过书页偷偷打量着踞坐在案几前正埋头修复球杆,只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的少女。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莹润饱满的耳垂上那枚珍珠耳珰在金色的光芒下泛发着莹润夺目的光泽。   他心烦意躁地把书丢到一旁去,没话找话,“听说许小姐绣活极好?”   案几前的少女像是极害怕,半晌,小声道:“尚可。”   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今同人订了婚就成了尚可!   他冷冷道:“孤的衣裳破了,劳烦许小姐过来帮忙修补。”   她终于抬起头来,磨蹭着走到他面前,丝毫没有瞧出他身上衣裳哪里破了,只好询问:“殿下衣裳哪里破了?”   他站起来,当着她的面,在胸襟上一扯,只听“呲啦”一声响,上好的丝绸制成的球服被撕开几寸长的口子。   “现在破了。”他低垂眼睫,目光灼灼盯着她。   桃夭的眼圈蓦地红了。   她都说了他是“假道学”,哥哥非不信! 第50章   想要,自己捞   桃夭没想到传闻中厚德博学, 郎艳独绝的太子殿下竟然会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他还问:“许小姐怎么哭了,是觉得孤欺负你了?”   桃夭想说“是”,你就是欺负我了。可她怕说了他欺负得更狠了, 赶紧擦干眼泪, “针线在哪儿?”   他即刻叫人去取了针线来, 自己则坐回到矮榻上。   她从一对丝线里挑出与他衣裳颜色相近的丝线,又见那口子那样大,即便是缝补好, 必定也不好看,心思一转,又多挑了几种,这才上前, 踞坐在他面前。   可是这样缝补,她整个人几乎像是在趴在他怀里。   她思虑再三,小声询问:“能不能请殿下把衣裳脱下来?”   他拿起旁边的书, 回道:“不能。”   她下意识抬起眼睫,刚好对上他狭长漆黑的眼眸。   她立刻低下头去,开始飞针走线。   可逢着逢着,她耳朵一凉, 抬起头一看,太子殿下那只还戴了金丝手套的手已经搁在她耳朵上。   他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常听戏文里有那些贵族子弟强抢民女。   她吓得一时忘了动作, 清澈如水的眼眸被泪意浸润, 就连眼睫毛都湿漉漉。   谁知他只是摘了她的耳珰, 在手里把玩, 还问:“许小姐打算几时成婚?”   “还不知道。”   她小声答道。   沈家二哥哥想要早点同她完婚, 可哥哥说长安城没有哪家贵女这么早成婚, 更何况她回家, 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多留两年。   她其实也不想这么早成婚。她觉得她还没尽孝就这么早嫁了,她阿耶也一定会不高兴。   他又问:“听说许小姐刚死了赘婿?”   他竟然连她刚“死”了赘婿都知道!   她又抬起湿漉漉的眼睫。   他在看她。   他虽是个假道学,可是有句话哥哥说得对,他生得极好!   除了先生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眼睛生得这样漂亮,犹如浩瀚星辰里那颗最亮的星星,像是会蛊惑人心一般,他说什么你你忍不住要答应他。   可生得再好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他问:“许小姐这样瞧着孤做什么?”   她连忙又低下头去。   他问:“许小姐是喜欢你的赘婿多些,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夫婿多些?”   桃夭不晓得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个,藏在心底的伤心事又被他勾了出来。   那日自假山分别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着先生了!   他轻声道:“孤就是随便问问,有什么值得许小姐这样伤心。”   她否认:“臣女没伤心。”   “那许小姐哭什么?”   她哽咽,“殿下为何要摘臣女的耳珰?”   他拿着耳珰放在眼睛看比了比,道:“孤觉得太丑了,影响孤的心情。”   也许等她缝补完他就还给自己。   她遂不再作声,赶紧接着缝补。   男人低垂眼睫,光明正大打量着几乎像是被自己拥进怀中,正一心一意缝补衣裳的少女,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连日来无处着落的一颗心竟无比安宁。   哪怕这样虚假的亲昵是他强行求来的。   可这样与她待在一处,见她掉掉眼泪,心中竟然无限欢喜。   欺负欺负她也好,叫她忘不掉。   可即便是这样的“欺负”也没能持续太久,他也不过强求来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眼见着屋子里洒落在地板上的日光一寸寸暗下去,她已经缝好了衣裳,自他怀里退出去,道:“殿下好了。”   其实一件衣裳而已,缝成什么样根本不打紧。   可他低头一看,还是愣住。   只见原本撕开的口子早已瞧不出任何的痕迹,反而多了一只蝴蝶风筝,而原本撕开的口子成了那条风筝线。   一只像他一样,看似自由,却没有人要的风筝。   都不要他,为何还要绣这样一只风筝送他,叫他放不下!   一瞬间,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有关江南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日日撒娇似的“先生长,先生短”,张口闭口就说喜欢他,非要跟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生宝宝。   为哄他高兴,天不亮提着鱼去同人家换他不讨厌的鱼,又将一根根刺挑出来喂到他唇边。   以及那个午后阳光明媚的下午,她趴在他胸前,青涩而懵懂得亲吻他的唇,勾弄他的舌,连他的心一并偷了去。   她如今是不是会像从前一样哄着身家那个二郎?   不会的。   她这样好的女子,他捧在手心里呵护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叫她难过。   她这时恭敬询问:“臣女可以走了吗?”   他回过神来,“来人,去看看许侍从泡好池子没?”   *   汤池。   想着桃夭还在外头等,许凤洲同沈时无论齐悦怎么劝说,也只是随便洗一洗身上的汗就匆匆出了汤池。   谁知才出去就迎面撞上并未与他们一块泡汤池的齐云。   许凤洲问:“我妹妹呢?”   齐云一脸凝重,“我就是来同许侍从说这个!”方才安乐公主来了,一见到许小姐很是投缘,想要邀许小姐去宫里住一晚。无论我怎么劝,她都非要带人走,还特地叫我来同许侍从说一声,待明日她一定会好好地送许小姐回去。”   安乐公主一向率性而为,会做出此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问题是安乐公主惯会捉弄人,自己妹妹乖巧温顺,怎么也不像是她会一见如故的人。   许凤洲的脸迅速黑下来。   沈时面色也不大好看。   齐云叹息:“许侍从也知道,眼下殿下正在为公主挑选女官,若是许小姐入宫给公主做女官,将来出嫁也是极大的体面。”   齐云说的许凤洲自然明白。   可是安乐公主那样娇纵的脾气,他不想妹妹受气。   齐云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沈时,小声道:“许侍从再宠爱自己的妹妹,将来成婚她总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事儿,如今学一学,岂不更好?”   许凤洲突然问:“齐卫率今日好像格外卖力地游说。”   齐云露出一副被人拆穿的尴尬,“呵呵”干笑两声,道:“主要我收了公主的好处,她怕您告诉殿下,回头殿下再责备她,所以……”这是他跟裴侍从学的……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许凤洲沉默片刻道:“那我先告辞。劳烦待会儿帮我同殿下说一声。”   “公主走后不久,殿下回宫去了。对了,殿下请沈探花待会儿去一趟东宫。”   沈时皱眉。   太子殿下好似格外针对他。总不至于还记着上次他夜游之事。   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同大家告辞后,上了齐云叫人备好的马车。   待到沈时的马车远了,齐云问道:“那咱们一块去平康坊吃花酒吧,今晚我做东。”   不等许凤洲拒绝,一旁的裴季泽神色淡淡,“许侍从家里有美人等,我看还是不要勉强了。”   原本准备推却的许凤洲冷笑,“谁说我家里有美人等!走,不醉不归!”   齐云与自家哥哥对视一眼,低下头去。   裴侍从真是把许侍从的性子吃透了!   待一行人出了马场,他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为了帮殿下他容易么!   要是给许侍从知道是殿下把他的宝贝妹妹留在此处,恐怕直接闯进去要人了。   殿下都伤心了那么久,就让他高兴这一回好了。   *   静室内。   等待的过程里,桃夭百无聊赖坐到案几旁修补球杖。   谢珩十分闲适坐在一旁投壶。   过了约有一刻钟,侍者过来回复,“许侍从同齐卫率等人已经先行离开,说是去平康坊吃花酒。裴思侍从还留下话,说许侍从托太子殿下帮忙照看许小姐。还说太子殿下案牍劳形,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谢珩闻言,大抵猜出定是裴季泽哄走了许凤洲。   他睨了一眼怔在原地的小寡妇。   她难以置信,“我哥哥走了?那沈家二公子呢?”   那侍者恭敬道:“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走了。沈家二公子同去吃花酒去了。”   谢珩冲他挥挥手,心情极好的重新躺回到榻上,道:“看来,沈探花好雅兴。”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自处的桃夭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吃“花酒”,只以为去应酬,忍不住反驳,“吃花酒也没什么,我哥哥也去了。”   他斜她一眼,“许小姐真是大度!”   桃夭不作声。   他道:“既然许侍从叫孤代为照看许小姐,孤就勉为其难,”不等桃夭说话,又道:“待许小姐修补完球杖,孤送你回家。”   桃夭只好又坐回去。   谢珩就躺在榻上看着她。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去,外头的人叫传饭。   谢珩道:“过来吃饭。”   她头也未抬,“臣女不饿。臣女想修补完回去再吃。”   谢珩道:“孤不喜欢孤吃饭时有人在旁边做事。”   桃夭只好放下手中的东西,净了手走过去踞坐在矮几旁,见他脸上仍戴着面具,心中十分好奇。   他突然道:“许小姐总这样盯着孤做什么?”   桃夭大着胆子问:“殿下为何总戴着面具?”   谢珩沉默片刻,“孤脸上生了疹子,怕吓着许小姐。”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还挺贴心。   两人用过饭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谢珩见她又要去修补那些球杆,道:“陪孤出去走走。”   桃夭看看球杆,又看看他。   他道:“留着下次再修。”   桃夭只以为是不用修了,指不定待会儿出去走一走他就愿意送自己回去,赶紧跟了上去。   城郊的夜晚与城内是那样不同,一抬头,便是浩瀚星空。   桃夭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星辰,心情也好了许多。   想来在这样的夜晚出来走一走,也没什么不好。   她又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是先生在同她散步。   若是这样同他出来走一走,她也是肯的。   可他却并未打算同她这样走下去,召来侍者牵来一匹马,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把手递给她。   也不知是不是被山野里的冷风吹大了胆子,桃夭摇头拒绝,“臣女胆子小,不敢骑马。”   他道:“今晚不想回去了?”   她只好将手递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落到他怀里。   他用身上的大氅将她裹得严实,不等桃夭挣脱,马儿已经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速度太快,她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只听见耳边传来的“呜呜呜”的风声。   可这样的体验却新奇又刺激,桃夭并不讨厌,甚至都没有去想身后的男人这样的行为有多恶劣,只紧紧贴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生怕被甩出马背。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开始习惯疾驰的桃夭睁开眼睛,忍不住回头,只瞧见男人一截冷硬的下颌。   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现在要带她去哪儿?   大约过了一刻钟,马儿的速度终于慢下来,到最后,像是在山野里闲庭漫步一般。   今夜月色极佳,银色的月光洒在窄小的山间小路上,如白昼一般。   她一边欣赏沿途景致,一边询问,“这是去哪儿?”   他道:“去了就知道。”   言罢,突然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正要问问他要做什么,他轻声“嘘”了一声,在她耳边悄声道:“别说话,它们要被许小姐吓跑了。”   什么东西要被她吓跑了?   大半夜怪瘆人的!   她大着胆子扒开他覆盖在眼睛上的手,可怎么都扒不开。   直到他说“好了”,覆在眼前的大手终于松开。   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顿时呆住。   她觉得自己误入了萤火虫王国。   漫天的萤火虫,成群结队提着它们的绿色小灯笼出来闲逛。甚至一抬手,还有萤火虫落在她手上。   太子殿下一定是个妖精。   若不然怎么会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她心里暗暗想。   “如何?”   妖精还在蛊惑人心。   不好看不好看不好看!   她在心里说了一百句“不好看”来回答他,可话到嘴边,怕萤火虫听了不高兴,乖乖应了声,“好”。   他这时翻身下马,将她接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山涧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像是越暖和,甚至还能闻到浓郁的花园,听到水流声。   约走了百步,视野逐渐开阔,一天然温泉赫然出现在眼前。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就像是覆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又犹如一脸覆轻纱,身姿曼妙的仙女横卧在此处休息。   怪道这个季节山野里还开着这样多的花,有这样多的萤火虫,原来是因为有温泉。   长安的男儿真会玩,竟然寻到这样的好去处。   她忍不住走到温泉旁,把手搁近温热的泉水里。   他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也不同她说话,就这么托腮望着不断从对面飞来的萤火虫,有一下没一下往水里丢碎石。   两人大概坐了约有一刻钟,桃夭觉得同他熟了些,小心翼翼询问,“殿下能不能将臣女的耳珰还给臣女?”   他转过头来,明亮如星辰的眼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那对珍珠耳珰来,问:“许小姐说的是这个吗?”   “对!”桃夭盯着他掌心的耳珰,正要伸手去拿,谁知他突然握紧拳头,顺带着,将她的手掌也握进去。   他冰凉的金丝手套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像是在逗弄她一般,“唱首小曲儿给孤听。孤若是满意,就还你。”   这个可恶的妖精!   桃夭只恨不得咬他一口泄泄愤。   可是一口咬下去,指不定脑袋就没了。   她委屈地哼唱着一首桃源村当地的小孩都会唱的小曲儿给他听。   他不说不满意,也不说满意,只待她哼唱完,叫她接着唱。   一连唱了三五支小曲,他仍是不放手。   她无奈,只好哼唱先生曾唱给她听的曲子。   他静静听完,问:“谁教许小姐的?”   桃夭实话实说,“我曾经的夫君。”   他又问起那个问题,“你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未婚夫婿多一些?”   也许是今晚月色太美好,也许是萤火虫太壮观,迷了她的眼。   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同当朝太子说起心事。   “我那个夫君他不喜欢我。且他生了我的气,我一直在想他为何生我的气。可是我太笨了,总也想不通。”总不至于是因为她同人成婚的缘故。   他从前也一直想着帮她找赘婿来着。   说着说着月光下的少女笑了,粉腮旋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指着天上那钩弯月,“我那个夫君,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任凭我如何努力都够不着。”   哪怕她成了相府小姐,她依旧觉得他高不可攀。   那样乖巧的笑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 “也许,你的夫君也很喜欢你,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同你说。他从来没有觉得你有错,他只是害怕。”   害怕会像现在这样,做一些荒唐的事情,放任裴季泽将她留在此处,只想要与她多待一会儿。   明知道是错,可还是忍不住要错下去。   桃夭惊讶地看着他,“殿下怎么知道呢?”   他却不答她的话,只是问:“那沈家二公子呢?”   “沈二哥哥?”她又笑笑,“是我觉得我只要努力一些就能配得上的人。我很喜欢。”   他闻言松开她的手。   她以为他要将耳珰还给自己,谁知他手一挥,冒着白气儿的水面上渐起两朵小小的水花。   月光下,脸上戴着金色面具的妖精慢条斯理的脱下自己的金丝手套,朝温泉抬了抬下巴,“想要,自己去捞。”   桃夭气结。   这个可恶的妖精!   枉她还刚刚还同他说心里话,他转头就变脸!   长安的男儿都好坏好坏的! 第51章   先生醉了   耳珰是沈二哥哥送的定情信物, 若是不见了,回头他问起要如何交代。   桃夭弯腰褪去鞋袜就要下去温泉去找,却被谢珩一把拉住。   他道:“伸手。”   桃夭也不知他要作什么, 可也不敢不听, 只好把手伸出来。   原本应该落入水中的耳珰赫然出现在她手心里。   她惊讶地望着他。   他没丢。   月光下瞧不清任何神色的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嗤笑,“看来许小姐真得很喜欢自己的未婚夫婿。夜深了,回吧。”   待桃夭着好鞋袜, 两人原路返回。   回到静室时夜已经很深了。   一路上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的太子殿下道:“这个时辰城门已经闭了,许小姐就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城门一开,即刻会有人送许小姐回家。许小姐放心,今夜的事情只要许小姐不说出去, 任何人都不会知晓,自然也不会对许小姐的清誉造成任何影响。”   桃夭总觉得他很难过似的,忍不住问:“臣女住了殿下的屋子, 殿下要去哪儿?”   问完又后悔,他堂堂一国太子,哪里去不得。   他回头看她一眼,“去道观。”言罢, 头也不回走了。   空旷雅致的屋子里只剩下桃夭一个人。   她原本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户外透出曦光。   守在一旁的婢女一见她醒来, 立刻服侍她起来洗漱。待她用完早饭后, 又拿来幂笠替她戴好, 将她送到马车上。   待她回到嫁里时已经快到晌午。   早早侯在门口的采薇同白芍一见自家小姐, 悬着的心也放回肚子里。   待她她沐浴更衣后, 采薇道:“公子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等着小姐, 说让小姐一回去就去见她。”   桃夭知道自己昨夜一夜未归, 恐怕他都担心死了。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往许凤洲的书房去了。   正在书房里同人商议公事的许凤洲一见她回来,将人打发了去,牵着她入了书房,仔细查看后,见昨日分别前还好好的少女,眼眶微微红,皱眉,“安乐公主是不是欺负阿宁了?”   桃夭心想她都没见过安乐公主,又怎么会被她欺负?   想来是太子殿下为她的名声着想,所以才找的由头。   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摇摇头,“就是认床,昨晚睡得有些不好。”   许凤洲有些半信半疑。   说谢柔嘉没欺负人,他是不怎么相信。   不过见她好端端回来也放下心来,只叮嘱她若是下次再碰见谢柔嘉,一定要避开。   桃夭心里对安乐公主好奇极了,怎么哥哥这么怕她会欺负人。   只是她向来乖巧听话,哥哥说什么都应下来。   她又问:“哥哥昨日去吃花酒了?”   许凤洲神色一僵,轻咳一声,“谁告诉阿宁的?”   桃夭笑,“就是听人顺口提了一句,沈二哥哥也去了吗?”   “他敢!”许凤洲神色一凛,“他要是敢去哥哥打断他的腿!”   桃夭吓了一跳。不就去吃花酒,哥哥怎么还要打断沈二哥哥的腿呢?   她反问,“可哥哥自己又去?若是哥哥屋里的嫂嫂不高兴怎么办?”   哥哥的屋里有一女子生得极为美貌。   采薇说那是哥哥的通房,是夜里专门服侍哥哥安寝的。   许凤洲皱眉,“一婢子怎配做阿宁的嫂嫂!阿宁——”   桃夭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往他身后往了一眼,笑,“云姐姐来了。”   许凤洲回头,见门口站着一生得极其柔美,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娇娇怯怯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正是许凤洲的通房云晴。   她忙向桃夭行了一礼。   许凤洲对桃夭道:“阿宁先回去休息,待会儿中午陪哥哥一同用饭。”   桃夭笑,“中午我自己吃就行了。倒是哥哥总那样忙,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自家妹妹怎样看都觉得好。   许凤洲含笑应下来,将她亲自送出院门。   待桃夭离开松涛院后,采薇,“今日一早沈二公子派人送了信给小姐。”   “是吗?”   桃夭想到沈二哥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珰,“我现在就回去看。”   采薇又道:“燕子巷那边送来口信,说是若是您得空,最好过去看看。”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是阿耶阿娘出事了?”   宋大夫若是没事绝不会叫人留这样的口信。   采薇摇头,“来人没说。”   桃夭点头,“那我用完饭就去。”   采薇颔首,又小声提醒,“公子院子里的云晴还是远着些,听说,从前是个骗子呢。”   桃夭微微惊讶,“骗子?”   松涛苑。   许凤洲重新坐回到书案后处理公务。   云晴连忙走上前去替他烹茶。   许凤洲一把将她拉坐在怀里,冷白的指骨嵌住捏住她小巧的下颌,冷冷道:“我妹妹单纯,以后离她远着些!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若是敢把坏主意打到我妹妹头上,我就打断你的腿!”   她眼睫轻颤,“奴婢晓得了。”   偏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许凤洲更加生气。   他睨她一眼,“听说你最近正在打听新夫人的事儿?”妹妹既然找回来,他接下来自然要娶亲。   原本还镇定自若的女子神情出现一丝慌张,“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想要求新夫人放你出府?”   一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敢趁着他去江南,偷偷谋划着出府,许凤洲气不打一处来,粗粝的手指按压着她嫣红饱满的唇,眼神阴骘,“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出相府!要怪,就怪你自己当初为了贪慕虚荣,竟然敢拿着我妹妹的名义骗我!”   她咬着唇不作声。   他一把把她抱坐在书案上,狠狠吻住她的唇,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突然,外头传来敲门声。   被扰了好事的许凤洲骂道:“滚!”   云晴把潮红的面颊埋到他胸口,环着他的腰,小声劝,“公子,还是听听万一有要事呢……”   许凤洲捏捏她白嫩的脸颊。   云晴立刻起身替他整理衣裳,又见自己眼下是见不得人了,巴巴望着许凤洲。   许凤洲瞥了一眼书房里的卧室。   她身子一扭便进去了。   许凤洲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这才道:“进来。”   外头的人这才敢推门进来。   是赵姨娘身边的婢女过来。   自从相府夫人去世以后,许贤便没有再娶,府里只有赵姓姨娘打理家事。   赵姨娘是个极安分守己,心思妥帖之人,若非重要的事情,也不会特地派人来书房见他。   许凤洲问:“何事?”   婢女忙道:“宫里派人送来口信,说是明日里天气好,请咱们府上的小姐去皇宫赏花。”   说是赏花宴,必定是为太子殿下选妃。   相府里除却桃夭以外,就是比桃夭大两岁的许静宜。   这一两年她性子愈发孤僻,几乎连门都不出,不曾想皇后竟然会请她。   不过许凤洲也明白,这种宴会,定然各家贵女都会到场。   他微微蹙眉,“这些小事,叫赵姨娘看着办就是。”   婢女犹豫,“可帖子上还说,请咱们三小姐一同去。”   阿宁?   许凤洲愣了一下。   全长安都知晓许家嫡女同沈探花已经订下婚约,皇后为何还要请妹妹去凑数?   他思虑片刻,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此事我自会处理。”   待婢女走后,许凤洲立刻叫人备马车入宫去。   才到东宫,没有见到谢珩,只有裴季泽一人在。   许凤洲问道:“许侍从可知晓明日海棠宴?”   裴季泽颔首,“自然知晓。怎么了?”   许凤洲道:“好端端叫我妹妹做什么?”   裴季泽微微蹙眉,“此事是皇后殿下一手策划,太子殿下并不晓得她请了谁?”   他同齐云几个昨日想尽法子才把许凤洲诓到平康坊去,谁知听服侍殿下的人说,殿下昨夜大半夜竟然跑到道观同国师谈经论道去了。   今日一早殿下回来后,开始询问外放官员空缺,摆明是想把沈时同许小姐打发出长安,眼不见为净。   皇后还真是会请,竟然把许小姐也请来了。   看来明日的海棠宴有热闹看了。   既是皇后殿下,兴许是对自己的妹妹起了好奇心,想借机瞧一瞧也不是没有可能。   反正这种宴会,来凑数的时常有。   许凤洲放下心来,问:“殿下眼下人去哪儿了?”   “去国子监视察。”   裴季泽问:“不知许小姐几时同沈探花成婚,介时想要讨杯酒水吃?”   说起自己妹妹的婚事,许凤洲微笑,“我妹妹还小,我同父亲还想着多留几年。”   裴季泽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我瞧着许小姐还是早些成婚好。”   裴季泽从不说废话。   许凤洲见他别有深意,问:“裴侍从何意?”   裴季泽微微一笑,“哪里有什么意思,就是想要尽快讨杯酒水吃而已。天色不早,殿下恐怕也要从国子监回来,某先去忙了。”   许凤洲瞧见天色果然不早,一路又出宫回家去了。   他才到家便叫人去请桃夭,想要同她说说入宫事宜,可管家便来报:小姐两刻钟前便去燕子巷。   *   桃夭到燕子巷后,采薇赶紧上前去敲门。   出来应门的正是婢女翠儿。   翠儿一见她来,忙向她行了一礼,道:“小姐可算来了,老爷同夫人又出去了。”   桃夭觉得奇怪,“怎么叫又出去了?他们这几日常出去吗?都去哪儿了?”   阿耶阿娘在长安并未亲戚朋友,怎么会独自出门呢?   翠儿忙道:“前日有人在咱们门口堆放好些贵重的补品。夫人见了以后,非说是姑爷叫人送来的。这两日日日都去国子监,说是等姑爷下学,老爷拦都拦不住,只好跟着一块去了。”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   莲生哥哥早已不在,定是先生叫人送来的!   想不到先生还记挂着他们两个。   想来先生只是不愿意见她而已。   她来不及多想,道:“咱们赶紧去国子监接人!”   *   谢珩在国子监考察完课业后,已经暮色四合,乌云压境,好似暴风雨要来。   他正准备叫马车出城去道观,突然瞧见距离国子监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两个人十分熟悉。   骑在马背上的齐云自然也瞧见了。   正是宋大夫同宋大娘。   眼下暮色沉沉,风也大得很。   两个穿着单薄的老人家就那样伫立在风口,看着好不可怜。   马车内的谢珩盯着他们两个看了好一会儿,道:“去问问守卫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齐云赶紧去问,片刻的功夫便回来,小声道:“守卫说是他们两个日日都来等儿子下学,不等到天黑绝不会走。”   谢珩瞧见天色阴沉,马上就要下雨,沉默片刻,吩咐,“去国子监拿一套衣裳过来。”   齐云愣了一下,立刻策马入了国子监。   一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   谢珩在马车内换下蟒服,这才驱车到宋大夫同莲生娘跟前。   明知自己的儿子不在国子监,却不得不陪着妻子日日来等的宋大夫正要劝说妻子离开,只见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下。   他还以为是自己挡了贵人的路,连忙拉着妻子往旁边站一站,这时自马车内走下一身着国子监服制,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郎君来。   宋大夫待瞧清楚他的模样,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想不到谢先生竟然也在国子监!   一旁的莲生娘已经哭着扑到谢珩怀里,哭道:“我就说你在这儿读书,他们非不信!莲生,你怎么都不回家看看阿娘!”   谢珩轻轻拍拍她的背,哄道:“好了,外头风大,待会儿哭得脸都伤了。”   莲生娘委屈,“我叫你媳妇儿给你送了信,可你总也不回家!”   谢珩只好道:“监内课业实在太多,一时走不开。”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一旁的宋大夫若不是知晓桃夭根本就没往国子监送信,恐怕真就信了他的话。   难不成谢先生真在国子监读书?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他总觉得就跟做梦似。   外头风刮“呜呜”作响,眼见着就要下雨,谢珩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有他在,莲生娘自然是肯的。   谢珩才小心将她扶上马车,一转头,便瞧见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前站着一着绛色齐胸襦裙,明艳姝丽的少女。   她不晓得在那里站了多久,白皙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微微泛红,正双眼含泪望着他,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   他不明白,自己都已经竭力避开她,为何还总要碰见她。   见就见罢,她为何要望着自己哭?   明明他才是被她抛弃的那一个!   外头那样大的风,她不回去,还要在外头哭多久?   莲生娘这时也瞧见桃夭了,忙悄声道:“你瞧你媳妇儿也来找你了,你快去哄哄。你若再不哄,她就要被那个沈探花给哄走了。”   谢珩“嗯”了一声,朝桃夭走去,见她脸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拉着她入了马车。   人坐好,他替她揩去眼泪,轻叹一声,“你莫要哭了。”   桃夭“嗯”了一声,想要抱抱他,却又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有了未婚夫婿,再抱就不合适,只把脸埋到自己掌心里去,小声抽噎起来。   他想起昨天夜里她说的话,沉默片刻,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不去见你,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她终于从手掌里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小脸,哽咽,“那先生现在过得好不好?”   “很好。”谢珩喉结微微滚动,“特别好。”   顿了顿,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哑着嗓子道:“你不必内疚,我并没有等着你,我一回来长安就定亲了。她生得极好,性子也很温婉,若是快些,兴许年前就成婚了。我怕她不高兴,所以就不请你去了。”   桃夭应了一声“没关系”,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疏离,却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只能如此。   两人一路无话,他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眼下是黄昏,且马上就要下雨,各个坊间的百姓都赶在宵禁的钟声敲响前赶回坊内去。   许是听得入了神,她叫了两次他才听见。   “怎么了?”他问。   桃夭道:“到了。”   竟然这么快。   这条路终是走到头了。   他下了马车,才发现是一条很幽静的小巷,院子里的枣树枝条伸到墙外来。   莲生娘这时也已经下了马车,不等他说话,已经将他拉到院子里去。   谢珩打量一圈干净整洁的小院,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莲生娘见他连坐都没坐就要走,哪里肯,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一旁的宋大夫小声道:“不若吃了晚饭再回去?”   不待谢珩拒绝,桃夭也道:“要不,吃了饭再走罢?”   谢珩只好应下来。   莲生娘赶紧去同小翠一块去做饭。   采薇见状也去帮忙。   齐云忙对宋大夫道:“不若咱们去打些酒来?”   宋大夫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跟着一开去了。   院子里又静下来。   桃夭连忙把谢珩请到屋里去,又给他倒了茶。   谢珩抿着茶,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捧着杯子拿眼角偷偷打量他一眼,只觉比起上次见的憔悴模样好了许多,又见他身上穿着打扮,忍不住问:“先生,真在国子监读书吗?”   谢珩洁白的指骨微微一顿,随口应道:“我在里头做掌教。”   桃夭也不懂“掌教”究竟是什么,又问:“那先生上次怎么会来我家?”   谢珩道:“寻一学生。”   “那寻到了吗?”   桃夭一时不太理解他去寻谁,“若是没寻到,我可以帮着找一找。”   谢珩摇头,“已经不想找了。”   屋外头这时稀沥沥下起了雨,天色也彻底暗下去。   她赶紧起身去掌灯,却因为一直太过紧张不小心被桌腿绊了一脚,整个人向后仰去。   眼见着就要摔倒,他一把将她带到怀里去。   秋末的雨天,寒气入侵,她整个人都好似一块冰。   他摸摸她冰凉的额头,脱口而出,“怎么都不晓得多穿些衣裳?”   她忙道:“我走得急,没想到会下雨。”   他“嗯”了一声,松开她,不动声色坐到风口处,托腮望着外头的雨。   桃夭踞坐在一旁,不住拿眼角看他。   可他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这时采薇撑着伞过来,说是可以用饭了。   因为天气冷,晚饭吃的是锅子,再配上酒,几个人围在一块暖烘烘的屋子里倒也极热闹。   莲生娘因为谢珩的到来,格外高兴,竟也跟着大家吃了两杯酒。   桃夭也想试一试。   谢珩斜她两眼,原本欲要阻止她,遂又想到如今与她毫无关系,又何必多事。   也不知是不是外头大雨的缘故,还是瞧见莲生娘打心眼里高兴,一向克制的他也没拘着自己。不知不觉多吃了几杯酒,白皙的面皮也多了几分暖意。   恰巧家里那个仆从会弹胡琴,在一旁给大家拉琴助兴。   这一夜仿佛没了君臣之仪,齐云也放肆起来,同宋大夫一边吃酒,一边跳舞。   长安的男儿没有不会跳舞的,每回宴会,总有些吃酒上了头的大臣们当场跳起胡旋舞。   桃夭同莲生娘还有两个婢女“咯咯”直笑。   宋大夫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伸手把正托腮半眯着眼眸,显然已经醉酒的谢珩拽起身。   莲生娘这时也将桃夭给拉了起来,推到谢珩身旁去。   谢珩不知怎么就拉着她的手,在她头顶绕了一圈。   躺在他臂弯的桃夭呆呆望着他。   也不知是吃多了酒,还是屋子里太暖和,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两颊绯红,狭长的眼眸湿漉漉,格外招人疼。   他这时松开她,轻咳一声,“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屋子里的乐声止了。   莲生娘望着屋外的大雨,道:“下这么大的雨哪里都不能去!”   言罢不等他拒绝,已经牵着他的手回屋去。   他人虽不在,可他的卧房却早就备着的。   莲生娘铺好被褥,又叫他试一试床铺舒不舒服。   吃醉酒的谢珩瞧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拉着她坐下,把头搁在她肩上,撒娇一般,“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莲生娘摸摸他的脸颊心疼,“怎么来长安几个月,人瘦了那么多?”   他轻声道:“大抵是因为太忙了。”   莲生娘道:“若是书读得太辛苦,咱们就回桃源村。这世上要建功立业的男儿那样多,也不差咱们一个。”   “好。”他阖上眼睫。   莲生娘将他扶好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待他睡安稳了,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屋外的雨依旧很大。   她刚出来就瞧见桃夭站在院子屋檐下,皱眉,“你莲生哥哥吃醉了酒,好似要吐,你快看看!”   桃夭一听赶紧进屋去了。   可床上的男人睡得安稳,哪里有要吐的模样。   她正欲出门,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她急道:“阿娘,您这是做什么?”   莲生娘在外面喊道:“你莲生哥哥醉酒,夜里必定难受,你好好照顾他。”   桃夭见叫不开门,只好作罢。   这时床上的男人口中嚷着“热”,把被褥全部踢到地上去。   桃夭见状赶紧帮着把被子重新盖回去,才替他掖好被角,不知何时醒来的男人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她问:“先生是不是口渴了?我去替你倒杯水。”   才起身要走,床上的男人突然伸手将她拽到床上,连人带被褥压在她身上。 第52章   先生咬她   夜已经深了。   尽管烛光摇曳, 可这段日子以来已经适应相府里入夜灯火通明的桃夭来时,仍是觉得卧室内昏黄一片,更何况还被人这样闷在被窝里。   正因为如此, 男人扑在耳边灼热的喘息声以及结实身躯上的温度更加清晰可闻。   “谁准你进来的!   他摸摸她的脸, 嗓音低哑, “你都不要我了,还进来做什么?”   桃夭小声解释,“是阿娘把我锁进来了。先生, 我,我快要喘不上来气儿了,起来说话好不好?”说着,用手去推他。   可全身硬邦邦的男人纹丝微动。   耳根子都烧起来的桃夭祈求, “我不是故意要来讨先生的嫌,先生松开我,我这就想办法走!”   他突然一口咬在她唇上。   桃夭愣了一下, 不等反应过来,他长驱直入,勾弄着她的舌尖,好似要吃了她一般。   直到她都要喘不过气儿, 他才松开她,在她耳边喘息, “你是不是同他夜游秦淮河了?”   桃夭心道他怎么会知道?是阿娘同他说的吗?   她才“嗯”了一声, 突然耳朵一疼。   他冷硬的牙齿研磨着她的耳垂。   她急道:“先生咬我耳朵做什么?”   “咬你是让你长记性!”   他湿热的吻落在她眼睛, 鼻尖, 最后落在她唇上, 舌尖轻轻舔弄着, 见她不肯同自己亲, 哄道:“乖宁宁,把舌头伸出来。”   他这样亲昵地称呼她为宁宁,若是搁在从前,她心底不晓得有多高兴,可如今,她心里只更加难过。   她捂着嘴摇头, “先生不能亲我了。”   “为何?”   “我已经同人订婚了。”   桃夭解释,“我知道是先生吃醉了酒才这样。”她从前亲亲他,他都要骂人的。   他否认,“我方才就是想要亲亲宁宁,并非吃醉酒。”   她道:“总之先生这样于理不合。”   他沉默片刻,哑着嗓子争辩:“从前宁宁脱光了钻我被窝的时候怎么不说于理不合?主动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于理不合?而今知晓我没了你不行,反倒头来说我于理不合!”   还说要用嘴和手帮他……   “从前怎么能一样……”   桃夭红着脸解释,“从前先生是我夫君,我,我,我自然待先生是不同的。如今我们已经和离,我也有了新的……”   他打断她,“和离书是我亲自签字还是亲自画押?”   桃夭愣住,“那倒没有!可我,我都给先生了……”   “那又如何?凭什么你说和离就和离!”   他像是吃醉了酒在那儿耍无赖,“《大胤律》里说了,诸和娶□□,及嫁之者,各徒二年,妾减二等,各离之【1】.许小姐如今是要对我始乱终弃!我明日便去京兆尹喊冤。”   桃夭吓坏了,“先生,先生欺负我什么不懂,所以胡说!”   “明日回去翻翻律法便知。现在请许小姐履行做妻子的义务。”   “什么义务?”   他在她耳边微微喘息,“你夫君现在想要。”   可半点不解风情的少女问:“先生想要什么?钱?我带的不多。我下次再取来给先生,先生千万不要去京兆府告我!”   “谁要你的钱!”   他亲亲她的唇,“是你夫君想要同你生宝宝!”   “可我以后不能同先生生宝宝了!   桃夭说着说着,伤心得流眼泪。   明明吃醉酒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吃了酒以后就要告她?   还说要同她生宝宝……   明明都知道她再也不能同他生宝宝了,还这样说!   许是她哭得厉害,他哄道:“宁宁乖,别哭了,我不要了。”   “那先生还去不去告我?”   她抽噎,“我也不是故意不要先生!是先生总说要回去同人成婚。”   他沉默许久,终于松开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   外头还下着大雨。   这会儿酒意消散的男人望着漆黑雨夜伫立良久,再   回过头来时,床上哭完了的少女已经在地上打好地铺。   她道:“门锁了,我出不去。”   他行过去,道:“上床上睡。”   她倔病又犯了,“于理不合,先生赶紧去睡吧。”   他轻叹了一口气,主动躺到地上去,“我睡地上。”   她迟疑,“地上太硬,要不还是我睡地——”   他把胳膊搭在眼睛上,缓缓道:“宁宁若是再关心我,我就会认为宁宁是想要我上床同你生宝宝。”   她立刻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响起绵长的呼吸声。   他把她柔软的手握在掌心里,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外头响起敲门声。   是齐云叫他起床。   今日有朝会。   床上的少女仍沉睡着。   他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直到快要弄醒她,他才依依不舍离开温暖的屋子。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气十分湿冷。   同样起得很早的莲生娘同宋大夫也出现在院子里。   他们像是知道他要走,早早地起来为他做早饭。   谢珩站在粗陋却极干净的院子,拿莲生娘为他备好的青盐擦牙漱口。   莲生娘这时打了热水来,像服侍小孩子一般,拧干净柔软的细布制成的洗脸巾替他擦脸。   待擦干净脸,她摸摸他被热水打湿的头发,悄声问:“昨晚同你媳妇儿如何?”   谢珩告小状:“她还在恼我,不肯叫我上床睡。”   正在一旁洗漱的齐云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殿下。   昨夜以前还总是一脸沉郁的男人,不过同人在屋子里呆了一夜,哪怕打地铺都容光焕发。   看来殿下的魂儿都被许小姐给勾走了。   莲生娘虽心疼自己的儿子打地铺,可口中却道:“恼你是应该的。你当初就那样走了,你媳妇儿在家偷偷哭了好几日。”   谢珩微怔,想象着屋子里那个小小女子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的模样,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莲生娘又道:“你媳妇儿如今是相府千金,喜欢的人特别多,那个叫什么探花的,日日都来找她玩,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还有——”她拿眼角瞥了一眼站在院子里假装喂鸡,实则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宋大夫,“在船上时他还说那个探花挺好的,总想瞒着我叫你媳妇儿同人家好,心肝坏透了!”   谢珩冷睨了一眼宋大夫,轻哼,“想来某些人是捡了高枝儿想飞!”   这话被宋大夫听个完全,气呼呼瞪着谢珩。   这个谢先生究竟还要不要脸了!   当初是他走得那样决绝,害得桃夭不晓得伤心了多久,如今还敢怨上他了!   莲生娘见宋大夫不满,眼睛一横,“你瞪什么瞪!”   宋大夫哼哼两句没作声。   莲生娘这才满意,握着谢珩的手,“走,咱们不理他!那咱们先去吃早饭,待会儿上学要迟到了。”   谢珩任由她牵着去了厨房。   早饭也如同从前一样。小米粥,玉米面煎饼。这样简单的吃食,他念念不忘了好几个月,就连齐云也爱吃。   谢珩吃完早饭后,莲生娘依依不舍,“下午还回来了吗?”   谢珩思虑片刻,“好。”   他又同十分高兴的莲生娘又聊了几句后,道:“我回屋去看看她醒了没?”   莲生娘忙道:“那你快些去。”   谢珩“嗯”了一声,又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此刻时辰还尚早。   床上的少女仍在熟睡。   谢珩就好像是要赶着早朝的丈夫,临行前进来看一眼自己还在酣睡的妻子,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若是旁边有一稚儿,便更像了。   几个月以来,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完完全全被补齐。   他从未像这一刻渴望娶妻生子。   她这时醒了,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先生起这么早?”   他替她掖好被角,“要去早朝。”   “掌教也需要上早朝吗?”   她有些不大懂那些官职称谓。   他“嗯”了一声,“指不定很快升官,好多赚些钱养你。”   尚有些迷糊的少女“嗯”了一声,又阖上眼睫。   他不满,“宁宁就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说的?”   她又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坐在床边好似格外温柔,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问:“比如?”   他抿了抿唇,轻声问:“就没有想过让我早些回来?”做妻子的不该这样叮嘱自己的夫君吗?   她有些惊讶,“先生早不早些回来同我有什么关系?先生也不是真住在此处,我待会儿也要回去。就算是我再来,也不一定再碰上先生。”   这个小小女子,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明明昨日刚见到他时,还激动得流泪,才不过睡了一晚,就将他撇得一干二净。   他不动声色问道:“你以后都不来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嘟哝,“我有空自然要来。可我夜里不能住在这儿。我哥哥说了,虽说我做任何事都可以,但宿在外头,若是给人知道了,容易乱嚼舌根子。”   这个许凤洲,怎么管那么宽!   他道:“那宁宁自己怎么想呢?”   她腼腆一笑,“我觉得我哥哥说得对。”   她只要知道他如今过得好就很知足。   见不见倒也无所谓。   不等他说话,她又想起和离书的事儿,斟酌片刻,问:“那,若是先生下午还来这儿,我把和离书带过来,先生帮我摁个手印在上头好不好?”   谢珩道:“我若是不摁呢?”   她下意识咬了咬唇,“京兆尹同我哥哥很熟的,他不一定帮先生。”   来了长安才多少日子,竟然学会仗势欺人了!   他睨她一眼,“我同京兆尹也很熟,要不,到时候看看他帮谁?”   桃夭急了,“太子殿下都赐婚了,先生,先生不如就算了。先生以后还给我当哥哥,好不好?”   谢珩目不转睛盯着坐在床榻上,满头浓密的青丝披散在肩上,一张小脸愈发明艳夺目的少女。   她清澈如水般眼眸里映近他面无表情的脸。   半晌,他道:“好啊。”   她松了一口气,“那,三郎哥哥还告我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既是妹妹,自然不会告。待妹妹成婚,请三郎哥哥去吃喜酒?”   她忙不迭点头,“自然要的。”   他道:“那三郎哥哥先回去了。下午咱们还来这儿,好不好?”   她打了个哈欠,“再说吧。”   屋外头天还没亮,还没有睡醒的桃夭只好又重新躺回去。   坐在床边的谢珩悄悄把手伸进被窝里去。   才闭上眼睛的少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面颊绯红望着眼前不知怎么就变得坏透了的男人,控诉,“先生,先生怎么可以这样!”   他轻咳一声,“我东西掉被窝里了。”   “掉什么了?”桃夭抱着被子抖了抖,什么也没抖出来。   定是他故意使坏想要自己给他暖一暖,才把冰凉的手搁在她衣裳里头。   “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是很要紧的东西。你再睡会儿,我去上朝了。”   坏透了的男人背过身去,眼底的笑意溢出来。   他出了屋子,正在院门口等着送他的莲生娘见他面上挂着笑,问:“和好了?”   谢珩“嗯”了一声,“那我去上学了。时辰还早,去睡吧。”   莲生娘哪里肯,非要把他送上马车。   直到马车离开燕子巷,谢珩又朝仍旧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去的莲生娘挥挥手,这才搁下车帘,道:“孤想成婚了。”   齐云呆愣了一下,随即道:“今日不是要选太子妃吗?”   “孤说的是娶妻,而不是选妃。”   他仰望着还挂着几颗残星的浩瀚苍穹。   齐云瞧着殿下的模样心里有些渗得慌,心想得赶紧回去找裴侍从商量商量。   殿下怎么瞧着像是想要抢夺臣妻。   这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   再说,许小姐断然没有放着好好的正妻不做,来东宫做妾室的道理!   *   桃夭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直到采薇进来服侍她洗漱,她才醒过神来似的,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采薇望着眼睛同嘴唇都微微有些红肿的少女欲言又止。   桃夭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采薇问:“那个郎君就是小姐之前要等的人吗?”   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   桃夭眼睫轻颤,“他就是我之前的赘婿。”   采薇一脸震惊。   不是说死了吗?   再说那样的人物,放眼整个长安又能寻出来几个,竟然给小姐做赘婿!   小姐之前也不过是一个乡村寡妇而已,那样的人怎么肯?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他,他,是我阿耶当初强迫他给我做了赘婿。我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怪不得。   采薇问:“小姐很喜欢他是吗?”   小姐同沈二公子在一块时她总跟在一旁伺候,她从未见过小姐向昨晚那般高兴过。   她瞧着小姐一看见那美貌的郎君,就像是小白寻到主人,只想要扑到那人怀里撒娇打滚。   桃夭闻言有些怅然。   片刻后,轻声道:“我已经有沈二哥哥了。能够找到沈二哥哥这样好的人已经是我的福气。”   听哥哥说,沈二哥哥为了娶她,在沈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她不能因为先生回头来找他,她就不要沈二哥哥了。   当初,是她心甘情愿要嫁沈二哥哥。   没有一丝犹豫,满心欢喜。   “人得学会知足,不能得了一还想二,这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若是太圆满,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采薇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姐简直就是这世上最通透的人,谁若是娶了小姐,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吗?”桃夭却并不这样想。   每个同她成婚的人好似都不长久。   不过没关系,这一次她一定要同沈二哥哥好好的。   只是这和离书怎么办?   明明从前不愿意给她做赘婿的先生,为何又不肯和离了呢……   满腹心事的桃夭离开燕子巷时,莲生娘告诉她,“你莲生哥哥下午就回来,你记得过来。”   桃夭想着那封和离书的事儿,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道:“等到了下午再说。”   莲生娘问:“你是不是还生你莲生哥哥的气?你莲生哥哥已经知道错了,说想要同你好好过日子。”   桃夭抱抱她,“阿娘别担心,我从来没有生过莲生哥哥的气。我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   她如今已经是相府小姐,自家家世比着差一大截。莲生娘也不好勉强她一定要来,只依依不舍将她送出门口,嘱咐她记得有空过来看她。   桃夭出了燕子巷赶紧往家里赶。谁知才到家门口,就被许凤洲堵了个正着。   许凤洲皱眉,“昨天夜里怎么都不回家?”   桃夭支支吾吾。   他问:“是不是留在燕子巷了?”   她连忙点头,结结巴巴撒谎,“我,我阿娘不舒服。”   许凤洲知晓她有一半的心思都记挂在那对夫妇身上,也不过多苛责,只是道:“那也不能这样夜不归宿。”   桃夭立刻应下来。   许凤洲道:“赶紧回府换衣裳,待会儿同你二姐姐入宫参加宴会。”   从未入过宫的桃夭心中还有些慌,问:“什么宴会?”   许凤洲道:“不过是太子选妃,叫你同你二姐姐过去凑个热闹而已。阿宁别担心。太子殿下是温和宽厚之人,你只要坐在那儿,也不需要说话。若是皇后殿下同你说话,你如实回答便好。”   桃夭心想哥哥口中的“太子殿下”,同她见过的太子殿下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若只是负责坐一坐,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   她忍不住问:“哥哥,《大胤律》上是不是说若是女子重婚,会坐牢吗?”   许凤洲颔首,“确实有。阿宁问这个做什么?”   先生竟然没有骗她!   桃夭连忙摇头,“我就是随便一问。对了,哥哥同京兆府尹熟吗?”   “一般。”   许凤洲见时辰不早,催促,“快去换衣裳吧。你二姐姐已经在外头等着。”   桃夭只好先回复换衣裳。再出来时,果然见中间那辆华丽宽敞的马车里早已经坐着温婉姝丽,手持团扇的少女。   她描了远山黛,涂了飞霞妆,过分苍白的脸颊上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荔红色,身上也穿了杏色的百褶曳地长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海棠。   正是二姐姐。   除了回府当晚见过她一次,后来也只有晚饭时桃夭才见过她。   平日里她穿得极其素简,全然不似这次这般隆重。   采薇瞧见她二小姐的装扮也是微微楞了一下,随即拿眼角打量了一眼自家小姐很随意的穿着,心底暗暗后悔起来。   就算是出来凑个数,也应该好好“凑”,哪里像自家小姐,随意得连妆都不肯上。   不过再瞧瞧自家小姐的模样气度,又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去。   就算她再打扮,模样上还是差着一大截。   至少她还没有瞧见过比自家小姐更美的女子。   许静宜同时也在打量着眼前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妹妹。   她穿得是平日里的绛色齐胸襦裙,面上并未上妆,只在唇上涂了淡淡一抹胭脂,饶是如此,已经明艳不可方物。   她连忙将里头最好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小妹快坐这里。”   桃夭冲她甜甜一笑,在她旁边坐下,真心实意道:“二姐姐今日真好看。”   许宜宁有些不自在地笑笑,“我,我只是不想失礼于人。”   桃夭听她如是说,心想那自己这样会不会很失礼于人?   不过方才哥哥瞧见没说什么,应该不算是失礼。   总归她就去凑数,不是十分要紧。   两个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桃夭问:“二姐姐知不知道今日去的会有谁?”   来长安好些日子了,还未曾见过其他贵女什么模样,她十分好奇。   许静宜道:“这两年不大出门,都生疏了。”   桃夭又问:“那二姐姐可曾见过太子殿下?”   勿静宜愣了一下,过分苍白的脸颊上,飞过一抹霞红,“太子殿下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待小妹见到就知道。”   桃夭心想她怎么见到的太子殿下好似同他们见到的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她忍不住好奇,“真有那么好?没有那种喜欢当人面撕烂自己的衣裳,叫人给他缝补的癖好?”   许静宜闻言愣住。   小妹,这是在同她说笑吗?   这个话她一时不晓得如何接下去。   好在小妹心思不在这上头,手里翻着一本《大胤律》,像是很忧愁的模样。   她好奇,“小妹怎么突然研究起律法来?”   她轻叹一声,“二姐姐你不懂,我可能一不小心犯了罪。”   许宜宁瞥了一眼她看的那部分,刚好瞧见女子婚约之事,一时之间,也不晓得她究竟犯了什么罪。   可即便是天大的罪,父亲同哥哥那样爱她,又有何畏惧。   桃夭却丝毫不这么想,满脑子都是律法,待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到了所谓的赏花宴。许怡宁正在同宴会上一些相熟的贵女打招呼。   原本大家一瞧见她,眼神充满敌意。直到许怡宁向大家介绍桃夭的身份,终于对她的敌意便散了,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便是生得再美又如何,一来是个寡妇,二来也与人定了亲。   大家心中知晓皇后殿下请她不过是凑数,待她倒也客气起来。   桃夭与她们客套几句后,独自一人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心底又开始在那儿盘算和离书的事儿,直到小黄门扯着嗓子,说是皇后殿下来了。   桃夭远远瞧见一仪仗队伍簇拥着一身着凤袍,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女子朝这边宴席过来,又瞧见其他贵女们起身行礼,也跟着众人一块起身行礼。   总之旁人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倒也没有失礼于人。   皇后扫了一眼今日盛装出席的贵女们,目光落在角落处穿着极简,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身上。   身旁的赵姑姑忙小声提醒,“那位应该就是传说中许公走丢的掌上明珠。”   原本许小姐是个寡妇,又已经订婚,本不用邀请她出席。只是皇后心中对这个才刚刚及笄,就已经做了两次寡妇,甚至还与昔日青梅竹马成就一段佳话的许小姐实在好奇,所以就顺便将人也邀了来。   左右不过是凑数。   可没想到她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席间其他盛装的贵女给比了下去。   皇后收回视线,由人搀扶着走到屏风后坐下,故意道:“许家小姐何在?”   席间的桃夭一时也不知是问她,还是问二姐姐,只好一同站起来行礼。   皇后也没想到会站起来两个许小姐。   她的贴身婢女赵姑姑忙提醒她,“许家一共有两个小姐。”   皇后问桃夭:“你就是许筠宁?”   桃夭忙回:“臣女正是。”   皇后见她落落大方,心道生得这般好模样,若不是个寡妇,倒也是个极好的人选。   人看完了,满足了好奇心,她随便赏了一件首饰,这才开始今日的重头戏。   只是今日本该到场的人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来。   她皱眉,“太子呢?”   说起这个,赵姑姑也很为难。宫里的人已经派去请了两三次,太子还在忙着处理政务。   她忙道:“想必太子殿下这会儿也已经忙完,奴婢再叫人去请。”   东宫。   齐云拿眼角觑了一眼正在处理奏疏的谢珩,示意自己的兄长上前。   齐悦望向裴季泽。   裴季泽只好搁下手中的笔,上前行了一礼,道:“赏花宴已经开始很久了,皇后殿下也派人催了两三次,殿下真不去坐坐?”   谢珩头也未抬,“孤还没忙完。待孤忙完自然会过去。”   裴季泽心道按照这个忙法,恐怕下个月也忙不完。他思虑片刻,道:“听说,许家两位小姐都会来。”   原本正在奋笔疾书的男人笔尖一顿,“她怎么会来?”   裴季泽道:“兴许是皇后殿下想要见见这位才回来数日,就已经闻名长安的许小姐。”   他这时终于不忙了,搁下手中朱笔,“去看看。”   赏花宴就定在承庆殿后面的花园里。   说是赏秋日海棠,可昨夜一场秋雨过后,花团锦簇的海棠花瓣大多跌落枝头。不过好歹今儿是为了选太子妃,是以花园里临时调用来的各色名贵花卉,弥补了海棠的萧条。   谢珩虽并没有靠近,却一眼就看见那个正在宴席不起眼的角落里躲懒的少女。   其他的女子正使劲浑身解数向坐在上首,因为这场雨心情不大好的母亲,唯独她不知坐在那儿发什么呆。   齐云道:“太子殿下要过去吗?”   谢珩道:“去取面具。”   随侍的小黄门赶紧回东宫。   待到谢珩戴好面具,才从一旁绕到屏风后,向皇后请安行礼。   在场的贵女们瞧见一抹高大的身影入了屏风,连忙向着屏风行礼请安。   这时只听一极为低沉的男子道:“免礼吧”。   贵女们这才又各自回席,含羞带怯望向屏风,只瞧见一男子的一角蟒袍。   桃夭瞧见自家二姐姐满面飞霞,对于屏风后的太子殿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也不知太子殿下能有多好看,竟将这群生得美丽又端庄的贵女们迷得神魂颠倒。   屏风后。   皇后问谢珩,“好端端戴面具做什么?”   他道: “脸上生了疹子。”   她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生疹子?”   他“嗯”了一声,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屏风后的贵女们,“今日可有什么说辞?”   赵姑姑忙呈上几朵开得极其娇艳,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并蒂海棠,“若是殿下中意哪家贵女,可赐花。”   谢珩拿起其中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孤这里有一谜语,不如请在座的贵女们猜一猜。”   *   席上,都快坐累了的桃夭这时突然听到皇后身边的小黄门站出来。   他道:“殿下有一谜语,请诸位小姐猜一猜。殿下问,什么东西生得极小,嘴巴却很大。打一活物。”   桃夭心中震惊。   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出如此接地气的谜语? 第53章   孤教你骑马好不好   在场的贵女猜什么的都有。   什么狮子, 老虎,孔雀等等活物。   身为凑数人员的桃夭知晓这是太子殿下在考较诸位贵女们的“才智”,所以很识相地没有作声。   直到屏风后的太子殿下问:“许小姐有何高见?”   激动得面颊绯红的许静宜忙站起来道:“臣女觉得是, 是猴子。”   一旁的皇后心中很是惊讶。   三郎一心扑在国事上, 恐怕连在座的贵女长相都没瞧清楚, 怎么会知晓这位许家的二小姐?   难不成看中了?   她不由地仔细打量一眼许静宜   十七八的年纪,打扮极为得体,就是比着那位嫡小姐模样差得有些多。   不过倒是极端庄。   想来三郎性子沉稳, 也喜欢这样端庄的女子。只是她终究是庶女,做太子妃自然有些不够,做良娣倒极不错。   她心中还是较为属意郑太傅家那个才名在外的嫡幼女做太子妃。   像是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的谢珩又问:“若是孤没记错,今日席间好似来了两位许小姐。”   被点到名字的桃夭只好站起来, 道:“臣女觉得是蚊子。”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贵女们都掩嘴笑起来,望向她的眼神里意有嘲讽。   不知有谁提了一句, “蚊子有嘴吗?”   桃夭心想太子殿下只是叫她起来答什么,也没说她不可以答“蚊子”。   先生不是常说,蚊子的嘴巴有脸盆那么大。   皇后也忍不住瞥了一眼桃夭。   这许家嫡女生得极好,怎么人瞧着傻乎乎的。   答什么不好, 答一只蚊子,简直是胡说八道。   她正欲说话, 只见谢珩突然道:“许小姐的答案孤甚是喜欢。赏。”   皇后愣住, 他要赏什么?   只见他将手中那朵像是精心挑选过, 含苞待放的粉色并蒂海棠递给一旁的赵姑姑。   殿下既说了赏, 赵姑姑也不敢多问, 端着那朵并蒂海棠走到正在一脸茫然的桃夭面前, 笑, “这是殿下赐许小姐的花。”   桃夭只好伸手接了过来。   在场的其他贵女神色微妙望着她,就连许怡宁的面色也不大好看,连胭脂都没能遮住她过分苍白的面色。   谢珩这时向还没回过神来的皇后行了一礼,道:“儿子还有政事处理,就先告退了。”   直到那一抹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花园里,回过神来的皇后再一次望向桃夭。   后者根本不晓得那朵并蒂海棠的含义,低眉敛目站在那儿,显得甚是乖巧。   皇后收回视线,道:“本宫累了,今日的宴会就到这儿。”顿了顿,又道:“方才太子殿下只是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言罢便离了宴会。   皇后人一走,在场所有的贵女们皆望向桃夭。   方才在席间嘲讽她的是中书令家的嫡千金又出言讥讽:“许妹妹一个寡妇,都有了夫婿,还要同咱们争吗?”   桃夭不明白一朵海棠而已也值得她这样不高兴,道:“你要喜欢,我把花送你?”   她话音刚落,其他人偷偷笑起来。   中书令家的嫡千金见她这样讥讽自己,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碍于在宫里不好发作。   桃夭见她们都不喜欢自己,问还愣在那儿的许怡宁,“二姐姐咱们回家吧?”   回过神来的许静宜挤出一抹笑,“好啊。”   其余人也都随着宫人各自出宫去了。   直到人散尽,守在一旁负责记录各家贵女言行的小黄门这才回去坤宁宫复命。   这边,皇后一回到坤宁宫,压抑的不满就爆发出来,“他如今是怎么回事儿?”   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花赐给了一小寡妇,传出去成何体统!   赵姑姑忙斟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您先消消气儿,兴许太子殿下就是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   “玩笑?”她冷笑,“你觉得他是会同大家说笑的人吗?”   太子殿下确实不像是会同大家说笑的人。   可对方不仅是一寡妇,且还是同人有了婚约的寡妇。   更可况还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的婚……   除了说笑,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来。   总不能说殿下看上了那美貌的小寡妇吧。   毕竟殿下从来不是一个爱重女色之人。   皇后吃了半盏茶,这会儿心情平复下来,问:“你觉得那位许小姐如何?实话实说。”   赵姑姑道:“看得出来就当自己是个凑数的,位置也寻了最不起眼的,年纪虽不大,可瞧着是个心思极通透的女子。”   皇后皱眉,“模样呢?”   赵姑姑仔细回忆,“生得极美,一点儿也不像是曾经走丢过,吃了多少苦的模样。比起那些娇养在闺阁里的贵女,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儿穿得那样随意,却将在座的精心装扮过的贵女不动声色给比了下去。   皇后冷笑,“在江南养大的女子,自然要不同些。未央宫里那一位不也是当初他从江南带回来的。说是妹妹,到最后,不也滚到一块去了。”   赵姑姑知道她心中有怨气,忙劝道:“咱们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说起自己的儿子,皇后只觉得头疾又要发作,扶着额,“那你说说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今儿这一出又是在做什么?本宫瞧着他自打去了一趟江南回来,魂儿就跟丢在那儿了一样!”   放着好好的贵女不选,偏偏要把花给一个寡妇!   这传出去像话吗!   赵姑姑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才好。   太子殿下今日行为的确反常了些。   皇后坐了一会儿,迟疑,“为何是蚊子的嘴巴最大?”   “这……”赵姑姑哪里晓得,“那恐怕得问殿下才知道。”   *   齐云见太子殿下自赏花宴出来以后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忍不住问:“殿下怎么把花给许家小姐了?”   他方才怕被桃夭认出来,并未过去,可远远便瞧见赵姑姑竟然把并蒂海棠赐给许家小姐。   谢珩道:“她答对谜底,孤赐花,又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对……   齐云想了想,“可今日不是您要选太子妃吗?就这样把花给了许小姐,恐怕皇后殿下必定不高兴。”   谢珩沉默片刻,道:“可孤自己想要高兴一回,不行吗?”   这话说得着实可怜,齐云竟不知如何接话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东宫,谢珩才踏进宫门就看见一着绯袍,身形纤细的小郎君从自己的寝殿鬼鬼祟祟出来。   不是自家的妹妹谢柔嘉还有谁?   他皱眉,“你这回又从我殿内顺了什么东西?”   被抓了个现行的谢柔嘉吓了一跳,索性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哥哥,“太子哥哥不是去选妃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也觉得那帮一板一眼的贵女无趣得很?”说这话时,瞪了一眼守在院中的齐悦。   都叫他帮忙看着点,他倒好,竟然都不出声。   齐悦立刻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瞧见。   谢珩闻着谢柔嘉身上的味儿,疾步走回宫殿,片刻之后,怒道:“谢柔嘉,你给我回来!”   谢柔嘉一脸丧气地入了寝殿,只见自己的哥哥抱着一黑色陶罐板着脸道:“谁追你动我东西的!说了多少遍,一个女孩子家家不要总是去扒一个男人的床底,传出去成何体统!”   谢柔嘉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避重就轻,“不就吃了太子哥哥几颗酸梅,怎如今这般小气?”   “吃了几颗?”谢珩瞥了一眼已经见了底的陶罐。   几乎都被她偷偷吃光了!   他本来就不多了!   谢柔嘉走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又伸手拿了一颗放入口中,含糊道:“既然没了,那就去买。买不到,就把做酸梅的人请来。若是那人不肯,就用绑的。”   谢珩沉默片刻,“若那人已经与人许婚了呢?”   谢柔嘉冷笑,“与人许婚,不是还未成婚。再说即便是成了婚又如何,若是太子哥哥实在喜欢,抢回来就是!我就不相信,这普天之下还有太子哥哥得不到的东西!哥哥若真是连一个喜欢的女子都得不到,即便将来做了圣人,又有什么趣味!”   顿了顿,又一脸不屑,“像太子哥哥这样古板无趣的男子,又有谁会喜欢!”   她年纪小小,歪理一大堆。   若是搁在从前谢珩定要训斥她一顿。   可他今日却并未训斥她,只是问:“我真的很无趣吗?”   谢柔嘉道:“那得看跟谁比?若是跟小泽比,自然无趣至极。若是同旁人比——”   她揉揉他漂亮的脸,笑,“太子哥哥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言罢,哼着小曲儿离开宫殿。   待人走远,堂堂一国太子在床底摸了摸,摸出一个包裹来。   他打开包裹,拿起搁在最上面的那支木簪,轻轻摩挲着那只大尾巴猫。   直到有人进来,他才回过神来,问:“孤真的很无趣吗?说实话!”   这……   齐悦学谢柔嘉,“那得看同谁比。”   谢珩迟疑,“若是同沈时比呢?”是因为他太无趣,所以她才选了沈时吗?   若不然,她为何不肯选他?   齐悦忙道:“自然没有。”   他这似才满意,“去吧。”   齐悦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大步向外走去。才出殿门,见自家弟弟正在院子里徘徊,问:“找殿下有事儿?”   齐云赶紧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殿下在宴席上将并蒂海棠赐给了她,方才皇后差赵姑姑来问殿下究竟什么意思。”   齐悦闻言很是震惊。   殿下从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往殿内偷偷瞥了一眼,问:“昨儿殿下究竟发生何事?”怎么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齐云将昨日谢珩在国子监门口遇见宋大夫夫妇,又如何与许家小姐重逢。两人是如何在一间屋子里睡了一晚,次日殿下醒来又是如何精神焕发的事儿同他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末了,他肯定道:“定是同人家死灰复燃了,瞧着这次火苗子还燃得特别厉害,摁都摁不住了!”   齐悦皱眉,“可许家小姐都已经同人有婚约了,再喜欢也总不能这样明抢吧?”   私底下召见一下以慰相思之苦也就罢了,这事儿若是放在明面上那就不好看了。   传出去岂不是有损殿下清誉!   齐云叹气,“谁知道呢。要我说,咱们殿下自然排在那沈探花前头。你想,当初白字黑字给人做了赘婿,如今顶多是想要吃回头草,也不能说占了沈探花的未婚妻。”   齐悦皱眉,“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殿下能去昭告天下给人做了赘婿吗?这说出去一国储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说得也是!”齐云也一时有些犯难。   这时候殿下在里面吩咐,“去看看她有没有出宫,将她请过来。”   齐云与自家兄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大好的征兆。   这样公然召一个寡妇进东宫,传出去像话么!   *   桃夭同许静宜出了赏花宴便随着小黄门出宫。谁知才到宫门口,就被一小黄门拦住。   他恭敬道:“太子殿下有请许小姐过去一趟。”   桃夭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家的二姐姐。   对方一脸羞怯,“太子殿下可有说过何事没有?”   那小黄门犹豫片刻,道:“说是请的许小小姐过去。”   许静宜面上的笑容僵在脸上。   桃夭心中惊讶极了,也不晓得太子殿下叫她一个寡妇做什么。   那小黄门催促,“还请许小姐走一趟,免得殿下等急了。”   桃夭只好同他上了轿撵。   两刻钟以后,轿撵在一处巍峨的宫门前停下。   有侍女上前向桃夭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入了一间宫殿。   她人才进去,谁知宫门便合上。   桃夭吓了一跳,打量着空无一人的空旷大殿,只见除了案几上摆放着几杆球杖,里头的物件摆设多是女子专用,且案几上摆放着许多的香料。   难不成这是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地方?   她等了许久不见太子殿下来,又见那几杆球杖好似在马场上见过的,一时起了好奇心,仔细瞧了一眼,果然上面有自己修补过的痕迹。   她微微有些惊讶,心想太子殿下该不会请她过来接着修补球杆吧?   正在这时,宫殿一旁的白色轻纱帘幔后传来男子轻咳的声音。   桃夭立刻站起来向着帘幔后那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行了一礼,小心询问,“不知太子殿下找臣女来所谓何事?”   帘幔后的男人声音十分低沉,“孤突然想起球杆还未修补完,所以特地请许小姐过来接着修补。”   果然如此!   桃夭只好应下来,坐在那儿接着修补球杆。   待修补完一杆后,里头的男人突然道:“许小姐喜欢打马球吗?”   桃夭答,“臣女不会。”她连骑马尚且都没有学会呢。   他“嗯”了一声,“明日天气好,孤可以教许小姐。”   不等桃夭作答,他道:“那就这么定了。”   桃夭心想什么就这么定了?   她忙道:“臣女不想学。”   “为何?”他声音更加低沉,“是觉得孤教得不好?”   桃夭沉默片刻,道:“臣女若是想学,臣女的未婚夫自会教臣女,无需劳烦殿下。”   她这话一出,帘幔后的男人半晌没有作声。   这时宫殿内的光线已经一寸寸暗下来。桃夭想着许怡宁还在宫外头等自己,问:“臣女可以带回去家去修补吗?”   他道:“许小姐觉得呢?”   桃夭迟疑,“可以?”   他冷冷道:“不可以!”   桃夭不由地往帘幔后看了一眼,也只是瞧见一男子像是端坐在里头批阅奏疏,至于模样半点也瞧不见。   他这时又问:“许小姐觉得孤这个人如何?”   桃夭总不好说不像是个好人。   她只好答,“太子殿下自然是极好的。”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多是里头的男人问,她一板一眼作答。   约过了半个时辰,桃夭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臣女的姐姐还在宫门口等臣女。”   他“嗯”了一声,“那明日孤再派人去请许小姐。”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反应回来,他已经召了人进来带她出去。   桃夭从东宫出来时人还有些迷糊,快走到宫门口时迎面撞上许凤洲。   桃夭一见到他,立刻迎上前去,“哥哥是来接我吗?”   许凤洲一脸凝重,“太子殿下方才召见阿宁做什么?”   赏花宴上的事儿他方才已经听二妹妹说过。   明明是太子殿下选妃,却独独赐了花给妹妹,此事不对。   就算是自家妹妹生得再美,也不至于殿下才见一次就喜欢上了。   且不说别的,单凭妹妹已经订婚这事儿,就绝不可能。   桃夭从未见过自家哥哥这样严肃,道:“太子殿下叫我帮忙修补球杆。”   许凤洲沉默片刻,道:“太子殿下的球杖,从不允许旁人碰。阿宁是不是之前见过太子殿下?”   桃夭迟疑,“那日在马球场我不小心闯入太子殿下的住处,我还说了他修补的球杆极丑。之后他就叫我帮他修补球杖。”补衣裳这样的还是不要说了。   不等许凤洲说话,桃夭又问:“会不会因为我说他修补得太丑的缘故?”   怪不得那日殿下那样为难她,定是她不小心说了实话,惹得他不高兴了。   许凤洲思来想去,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若不然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他瞧见自家妹妹面露不安,忙安抚,“太子殿下兴许就是想要同妹妹开个玩笑。太子殿下人极好的。”   桃夭迟疑,“太子殿下真有哥哥说得这么好吗?”   许凤洲皱眉,“为何这样问?太子殿下欺负阿宁了?”   桃夭咬了咬唇,“倒也没有。殿下只是说叫我明日接着替他修补球杆。”   原来如此。   许凤洲放下心来,“兴许太子殿下是真心觉得你修补得好,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他这样说,桃夭也不好再说什么,□□日那么忙,还要来操心她的事儿,倒叫她觉得于心不安。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宫门口,许家的马车还停在宫外头。   许凤洲将她送入马车,道:“哥哥还有公务要忙,你同你二姐姐先回家去,若是觉得无聊,也可去街上逛逛,喜欢什么买什么,不必拘着自己。”   桃夭乖巧应下来。   许凤洲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妹妹,道:“你妹妹才回长安没多久,好些事儿不懂,你身为姐姐记得多照顾照顾她,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许宜宁立刻道:“我晓得了。”   许凤洲这才放下心来,宠溺得摸摸桃夭的头,放下车帘,又交代车夫几句,直到看到马车离开,这才放心离去。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细纱制成的车帘洒在马车内,洒在人身上暖洋洋。   桃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里那本《大胤律》,想着今天晚上还要不要去燕子巷同先生说说和离书的事儿。   坐在一旁的许宜宁打量着沐浴在光晕里,尽管嫁了两次人,可眉宇间仍是一派天真的妹妹,眼底闪过一抹羡慕。   小时候她便是如此,如今五六年过去,她仍是如此,好似永远没有烦恼一般。   不像自己,说是相府千金,可总活得像个影子。   活在她之下的影子。   她瞥了一眼对方随意扔在一旁的那朵人人都求不来的并蒂海棠,忍不住问:“小妹,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她终于从律法里抬起眼睫,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让人费解的神情,“我觉得太子殿下挺神秘的。”   顿了顿,又问:“二姐姐见过太子殿下吗?”   “自然见过。”   许静宜想起两年前在湖边那个曾救了自己,惊鸿一瞥,郎艳独绝的男子,脸微微红,“太子殿下,是个极好的人。”   “是吗?”   桃夭半信半疑。   许静宜忍不住问:“小妹,真要同沈家二哥哥成婚吗?”太子殿下,似乎待她很不同。   桃夭惊讶,“自然要成婚啊,二姐姐怎么这么问?”   言罢,把那朵搁在匣子里的海棠送给她,“二姐姐若是喜欢就拿去。”   许静宜连忙解释,“我,我对太子殿下并没有……”   桃夭有些不太懂她。   她明明就是喜欢太子殿下,为何不肯承认。   她见对方不肯接,把花搁到一旁去,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眼下还只是傍晚,距离宵禁时间尚早,长安城的朱雀主干大街上不断有来往的车辆经过,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桃夭自从回来长安,还不曾到大街上走一走。她正欲问许静宜要不要下去逛逛,这时有一大约十数人的队伍纵马从大街上飞过,沿途还不及躲避的无辜路人都被殃及,好几个都摔倒在地,甚至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受了惊吓,坐在大街中间“哇哇”哭起来。   眼见着后头有马车驶过,桃夭赶紧下车,上前将小女孩抱到一旁去,拍拍她身上的灰尘,急问:“可有哪里疼?”   小女孩哭着把手伸出来。   桃夭一看她白嫩嫩的小手上血淋淋一块擦伤,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取出帕子替她包好,又大着胆子对那十几个已经在一处茶楼前停下,衣着光鲜的人道:“你们,怎么骑马都不看路,伤着人怎么办?”   律法上都说了,在大街上骑马必须要靠右,他们方才就那样横冲直闯,不晓得一路上要踢伤多少人。   其中一身着青绿色翻领袍衫的郎君突然回过头来睨了她一眼。   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满头青丝编成发辫,在脑后束了一个马尾。   他生得极漂亮。   桃夭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这时许静宜也下了马车,一见到对方,忙提醒桃夭,“那人是靖王!”   桃夭悄声道:“便是靖王,也不能随意在大街上伤人,你瞧瞧他们多可怜……”   随即突然想起来,上次在金陵差点没把自己脑袋射穿的人不就是靖王吗?   完了!   很是没出息的桃夭瞬间不作声,低下头牵着小女孩要回马车,对方已经策马行到她身旁,拦住她的去路,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小妹妹说什么,不如再说给哥哥听一遍?”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女孩,低下头不敢看他,小声嘟哝,“劳烦靖王下次骑马小心点儿,都把人东西给踢翻了,还吓着人了。”   少年面色冷下来,“你管我叫什么?”   桃夭迟疑,“靖王。”   二姐姐不是说他是靖王吗?难不成还有别的称呼?   对方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扬起手中的马鞭朝她面门打去。 第54章   我哪里不如他?   鞭子破空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桃夭哆哆嗦嗦睁开眼睛,发现马背上的恶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嗤笑, “胆小如鼠, 还学人家强出头!”说着又举起手中的鞭子作势要打她。   她吓得再次捂住脸, 一旁的采薇上前抱住她。   这次鞭子结结实实打在了身人上。   马背上行为恶劣的美少年狠狠抽了一旁的路人身上。   那路上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还没来得及哭嚎,一粒金珠已经砸到他怀来。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 拾起金珠朝着马背上金尊玉贵的少年千恩万谢,连滚带爬跑了。   睁开眼睛的桃夭嘴唇颤抖,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她自有记忆来,见过的最坏的坏人也不过是村里的春花娘。她再坏, 也不过是嚼舌根子,可长安的坏人不一样。   长安的坏人不高兴挥当街抽人鞭子。   哥哥说得对,靖王就是个疯子!   卫昭居高临下地望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故意又从从挂着玉带上的香囊里取出三粒金珠,一粒一粒砸在她身上。   她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却还不忘威胁他:“我哥哥是许凤洲,你, 你若真敢打我,我, 我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   卫昭突然想起来了。   她就是上次在金陵用弹弓射偏了的许凤洲那个宝贝寡妇妹妹。   没想到年纪这样小。   卫昭一甩鞭子, 手中的马鞭好似一条活蛇一般, 缠着少女窈窕的身段, 用力一扯, 少女已经到了他跟前。   许凤洲那样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娇气爱哭的妹妹。   真有意思。   冰凉的马鞭挑起她小巧洁白的下巴。   他嘴角微微上扬, “妹妹,哥哥带你去玩啊。”   桃夭一把拍掉他的马鞭,恶狠狠道:“谁是你妹妹!”先生说了,爱管旁人叫妹妹的男子,心里都憋着坏!   他面色微变,正欲动手,这时茶楼前突然有人喊,“阿昭,过了!”   泪眼婆娑的桃夭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背上端坐着一乌发雪肤红唇,虽着男装,可一眼就看出是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子的美貌“小郎君”。   那样张扬美貌的少女,便是今日在宴会上见到的全部贵女加起来也比不过她一个。   正是安乐公主谢柔嘉。   怪到哥哥说她爱欺负人,想不到她同这样恶劣的少年是一伙的!   她这时策马过来,居高临下盯着桃夭看了一会儿,提醒道:“别玩过了,回头不好同许侍从交代。”   卫昭斜了一眼桃夭,这才松了手里的鞭子,道:“小妹妹记住,哥哥叫卫九郎,若是下次再叫错了,可就没那么轻易饶过妹妹。”言罢,策马离去。   躲在一旁的许宜宁这才敢上前扶住站都站不稳的桃夭,急道:“小妹你没事吧?”   “无事。”桃夭看向手掌血淋淋的小女孩,哽咽,“你有没有事?”   小女孩摇摇头,“姐姐别哭了。”   原本只是眼泪在眼眶打转的桃夭动了动唇,眼泪刷地流下来。   采薇见状赶紧将她扶上马车,见她身子打颤,连忙用里头备用的衣裳披在她身上。   可衣裳根本不管用,她冷得牙齿咯吱作响。   采薇知道她是吓坏了,心疼得不得了,将她抱在怀里。   许怡宁也急得不知所措。   桃夭只觉得全身好似坠入冰窟,眼下只想要躲进被窝里暖和暖和,嘴巴好像也不听使唤,结巴道:“我,我,想去,燕子巷。”   她现在好害怕,想要同阿耶阿娘在一起待着。   采薇立刻叫马车拐去燕子巷。   好在燕子巷离朱雀大街并不远,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已经好些的桃夭由采薇搀扶着下了马车,见许静宜也跟着下来,道:“我没事儿,二姐姐回去就行了。”   许静宜打量了一眼极其简陋的院子,又见地上都是泥泞,迟疑片刻,道:“那二姐姐先回去了,小妹小心些。”   桃夭“嗯”了一声,实在没什么气力同她说话。   待马车离了小巷,采薇这才扶着她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翠儿。   她一见是桃夭来了,连忙通知莲生娘。   正在院子里坐着缝补衣裳的莲生娘连忙迎上前,见桃夭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进屋子里,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连吃了两杯热水的桃夭才缓过一口气儿来,委屈得叫了一声“阿娘”。   莲生娘见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讶,十分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问:“谁欺负你了吗?”   桃夭摇摇头,“我是相府千金,哪有人敢欺负我。我就是突然有些发冷,想要吃杯热茶。”   莲生娘心想也是这个道理,见她还在抖,连忙将她扶回到屋里躺下。   盖了一床被子桃夭还是觉得冷,缩在被窝里抖个不停。   莲生娘见状赶紧去烧了一个汤婆子给她塞被窝里,她这才好些,抱着暖和的汤婆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迷糊糊,好似有人将自己抱在怀里头。   好暖和。   桃夭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了钻,把自己冰凉的脚也藏到他怀里去。   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如冰块一样的脚握在掌心里。   桃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别人怀里。   她赶紧坐起身来,却发现头脑昏沉得厉害,全身发冷。   “醒了?你发烧了。”他从一旁的炉子上温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嘴边。   桃夭要自己拿,他不肯。   她只好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水,哑着嗓子问:“先生怎么来这样早?”她哥哥时常忙到大半夜才回府里。   谢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摸摸她滚烫的额头,眉头紧皱,“怎么被吓成这样,谁欺负你了?”他方才刚来时,她都说起胡话来。   桃夭心想靖王那样的人先生定然是惹不起的,于是道:“长安的人不讲究,在路上肆意纵马,我头一次见,所以一时有些不适应。”   “是吗?”他又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嘴边,像是信了她的话。   连吃了两杯水,好似身上没那么冷了。   也不知为何,原本她心中怕到极点,可此刻一见着他在这里,整颗心都定下来。   “还难受吗?”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的额头。   桃夭赶紧从他怀里挣出来。   他冰凉的吻堪堪擦过她的额头。   桃夭抱膝蜷缩坐到一旁,拿眼角瞟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楚模样的男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先生这样待我,于理不合!”   他沉默。   本就乌黑一片的屋子里静谧得可怕。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宁宁不是说,要把我当哥哥吗?”   桃夭弯下粉白的颈,小声道:“可我亲哥哥从来不会像先生这样抱我……”可见那种行为是不对的。   他不作声。   桃夭转移话题,“外头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他从床上坐起来掌了灯。   微弱昏黄的光很快填满整间屋子。   桃夭这才瞧清楚站在面前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男人,不知为何想要扑到他怀里哭一哭,同他说一说今日被欺负的事儿。   可她知道那样并不好,所以忍住了。   “宁宁等我一会儿。”   他摸摸她的头出门去了,片刻的功夫端了一碗小米粥回来,“吃些东西,待会儿好吃药。”   桃夭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便没有再吃下去。   莲生娘这时端着一碗药进来,上前摸摸桃夭滚烫的额头,一脸担忧,“怎么还那么烫?”   “其实已经好一些了,”桃夭闻着药有些干呕,连忙把自己缩进被窝里,“我,我睡一觉就好了,不用吃药。”   “那哪成!”莲生娘把药递给谢珩,“你好好哄你媳妇儿吃药。”说罢又出去了。   谢珩端着药上前,拿勺子勺了一勺递到桃夭嘴边。   桃夭哑着嗓子道:“我真好了。”   他睨她一眼,“宁宁是想我用嘴喂吗?”   桃夭赶紧吃了一口药。   一碗热乎乎的汤药下了肚,好似人也舒服些,就是有些犯恶心。   他赶紧拿热水给她漱口,又拿出早早备下的果脯递到她嘴里。   连咽了几枚酸梅干,嘴巴才没那么苦。   她见他静坐着,忍不住问:“先生,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先生好像也做官,定然见过太子殿下。   他低垂眼睫,“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桃夭悄悄道:“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待我奇奇怪怪。”   每个人都在同她说太子殿下很好,以至于她觉得是自己有问题。   可太子殿下总不至于考上她一个寡妇。   他沉默片刻,问:“那宁宁有没有想过入宫做太子妃?”   桃夭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   他微微蹙眉,“是因为他?”   “谁?沈二哥哥?”她又摇头,“同沈二哥哥没有关系。我就是不喜欢宫里。”   这次他沉默得更久,轻轻揉捏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   昨天夜里宿在外头也就罢了,今日总不能还宿在外头。   他见她要下床,一把将她拉坐在怀里,问:“还没好要去哪里?”   桃夭连忙从他怀里起身,小声道:“我,我该回家了。”   他却不肯放人,轻声问:“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吗?”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这时外头传来采薇的敲门声,“小姐,公子亲自来接您回去了。”   顿了顿,又道:“还有沈二公子。”   哥哥同沈二哥哥来了!   桃夭立刻站起身要出去,却被仍坐着的男人拉着不放。   她急道:“我哥哥很凶的,若是待会儿见到先生,必定要动手。还有沈二哥哥,若是瞧见了先生——”   “瞧见我如何!”   他冷冷打断她,将她强行拽到怀里,“你别忘了,咱们还未和离!”   她搂着他的脖颈,如同从前一样轻轻蹭蹭他的脸颊,“先生就当我负了你好不好?我都已经答应同沈二哥哥成婚了。”   他喉咙发紧,喉结滚动,“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不如他?”   “先生没有不如沈二哥哥,”她哽咽,“是我自觉配不上先生。我已经向沈二哥哥承诺要一生一世待他好,先生莫要为难我!”   她竟然说他在为难她!   他缓缓松开手。   这时外头脚步声近了,显然是许凤洲同沈时过来。   眼下出去定要撞上!   桃夭心急如焚,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床底,低声道:“先生先进去躲一躲!”   岂有此理!   谢珩皱眉,“我为什么要躲!”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敲门声。   “阿宁醒了吗?”   “先生就当为了我钻进去好不好!”   桃夭指着床底,悄声道:“求求先生了!”   谢珩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55章   我愿意给宁宁做外室   许凤洲明明听到采薇说小姐已经醒来, 可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来应门。   他还以为妹妹在里头出了事,正要叫人踹门,门终于从里头打开。   妹妹从黑漆漆的屋子里头出来了, 问:“哥哥同沈二哥哥怎么来了?”   许凤洲借着微弱的火光往里看了一眼, 疑惑, “阿宁怎么不点灯?”言罢从一旁的侍从手里拿过灯笼进了屋子。   紧随许凤洲进来的沈时随意扫了一眼极简的屋子,目光落在多日未见,像是憔悴了些的未婚妻身上, 见她穿得单薄,赶紧将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到她身上,将她整个的包起来,“怎么穿得这样少。”   他话音刚落, 屋子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沈时望向床边,不等说话,未婚妻突然握住他的手, 声音发颤,“定是有老鼠,咱们赶紧回去吧。”   许凤洲本就不喜欢自家妹妹总是往这里跑,也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好。   他原本想要给外头那对老夫妇买大一些的屋子, 可他二人死活不肯,挑来挑去, 挑了这么一座简陋的宅院, 害得自己妹妹也要跟着受苦。   他借着灯笼得微光冷眼扫了一圈屋子, 目光落在一旁的箱笼上的一件鸦青色袍子上, 眼神微动。   是年轻男人的衣裳。   他迅速瞥了一眼沈时, 不动声色道:“既如此, 赶紧走吧。”   眼下早已经是霜降时节, 再加上又是阴天,外头一点儿月光都无,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挂在孤寂的天上。   几个侍者手里各自提着一盏灯笼,将立在一旁,十分紧张的莲生娘同宋大夫过分单薄的身影照了出来。   才从屋里出来的桃夭忙上前握住莲生娘冰凉的手,担忧,“屋外头这样冷,阿娘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莲生娘并不晓得桃夭已经同人有了婚约,目光落在她身后站着的面色晦暗不明的青衣郎君身上,小声道:“他怎么来了?”   哪有人抢人儿媳妇儿明目张胆抢到家里来了!   桃夭忙道:“沈二哥哥只是担心我,来看看我。”   莲生娘很不高兴沈时来,拿眼角瞪了他好几眼。   桃夭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沈时,余光瞥了一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安抚道:“那我先回去了。”顿了顿,也不知是说给莲生娘听,还是说给屋里的人听,声音提高了些,“我病了,可能这些日子都来不了了,阿娘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莲生娘见她真要走,忙追上去问:“你不要你莲生哥哥了?”莲生明明方才还在屋子里,怎么就不出来了呢?   媳妇儿都快要跟人家走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着急!   许凤洲闻言面色一沉,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却并未多说什么。   沈时则觉得院子里冷飕飕的。   一旁的宋大夫知道桃夭迟早要同沈家二公子成婚,眼下说这些话,不是给人心里添堵,忙拉住她,哄道:“别胡说八道,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再说她如今是相府千金,亲事哪能自己做主!”   连生娘心中知道是这个道理,只觉得桃夭怕是再也不会同自己的儿子好,心中难过不已,眼泪在眼眶打转。   桃夭生怕再待下去也要跟着哭了,又担心躲在屋子里的先生被人发现,忙对宋大夫说道:“那阿耶好好照顾阿娘,我就先回去了。”   宋大夫颔首,“外头冻,赶快回家去。”   桃夭这才狠着心随着沈时同许凤洲离开。   临出院子前,她又忍不住回头朝那间紧闭的屋子望了一眼,心道先生这样心里定是恨极了她。   这样也好,她终是要对不住他的。   *   待院门才关上,紧闭的房门打开,阴沉着一张脸的谢珩从屋里出来,往巷子里看了一眼。   只见方才哭着叫自己别为难她的少女身上裹着那个男人的大氅,任由他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谢珩死死盯着二人交握的手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追出去的莲生娘见他面色极不好看,哽咽,“你怎么才出来,你没瞧见你媳妇儿同人走了。”   回过神来的谢珩替她擦干眼泪,轻轻拍拍她的背,道:“同人走了,追回来就是。”   他倒要看看,沈时有没有这个胆子敢娶她!   *   马车内。   沈时瞧见桃夭烧得脸颊绯红,一脸心疼,“怎么好端端会病成这样?”   桃夭冲他挤出一抹笑,“我有些不惯长安的天气。”   一旁的许凤洲却知晓她是被卫昭给吓坏了,也不多说什么,只催促马车赶紧回家。   待到许家后,顾不得男女大防的沈时将桃夭送回她所在的院子里。   左右两人都已经是未婚夫妇,许凤洲也并没多说什么,只赶紧召来府中大夫替桃夭诊脉。   好在大夫说她是因为受了惊吓,才引起的惊厥发热,休息几日就好了。   许凤洲同沈时这才放下心来。   桃夭道:“哥哥千万莫要告诉阿耶,免得他担心。”   她总是事事考虑旁人,乖巧得叫人心疼。   许凤洲安抚她:“阿宁放心,哥哥并未告诉任何人。”   桃夭心底松了一口气。   夜深不便久留的沈时嘱咐桃夭,“宁妹妹先好好休息,明日二哥哥再来瞧你。”   许凤洲亲自将沈时送出家门口,待到沈时的马车离开,他叫人取了自己的马鞭来,冷冷道:“去卫府。”   狗杂种,这次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卫昭虽已封王,却并没有住在王府里头,而是住在从前的侯府里。   许凤洲赶到时,他才同人饮酒回来。   醉醺醺的少年一见手持马鞭,来势汹汹的许凤洲,便知晓对方是为了自己妹妹而来,故意道:“怎么,许侍从不用照顾自己的妹妹?”   许凤洲拳头捏得咯吱作响,面上却不动声色,“深夜寂寞,想要同靖王切磋切磋。”他故意在“靖王”二字上咬重。   “靖王”二字,无疑是在提醒他这个“杂种”的身份。   他不高兴人提,许凤洲偏偏要提!   果然,卫昭面上的笑容挂不住,冷冷道:“想怎么切磋?”   许凤洲道:“那得看今夜我打的是靖王卫昭,还是卫家九郎卫昭。若是论及君臣,微臣自然不敢以下犯上。若是后者,那我也自不必手下留情!”   卫昭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冷笑,“那就请许侍从为了自己的妹妹,千万莫要手下留情!”   *   许府。   许凤洲同沈时离开后没多久,桃夭又开始高热。   采薇喂了她吃了好些水,又打了热水拧了帕子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这一夜床榻上的少女不断做噩梦,睡得极不安稳。   才十月的天气,屋子里已经烧了碳,被窝里也塞了几个汤婆子,她仍是不断叫冷。   采薇心疼得不得了,一晚上未敢阖眼,不断拿热水帮着擦身子。   直到天微微透出曦光,噩梦不断的少女出了一身汗,才安稳地睡去。   守了一夜的采薇嘱咐来换班的白芷几句后,正打算回去休息,才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站着一手持马鞭,身上裹着薄薄一层雾气,愈发显得风神俊朗的紫衣郎君。   正是许凤洲。   采薇连忙上前行了一礼,道:“小姐退了热,人已经无碍。”   许凤洲“嗯”了一声,凌厉的眼眸扫了她一眼,“那你倒是同我说说,昨晚藏在燕子巷的男人究竟是谁。”她一向跟在妹妹身边最多,自然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   采薇心里“咯噔”一下,哆嗦着不敢作声。   许凤洲冷冷道:“还不快说!”   采薇“扑通”跪在地上,道:“是小姐以前的赘婿!”   赘婿?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许凤洲皱眉,“那人姓谁名谁?”   “小姐管那人叫先生,至于姓甚名谁,奴婢一概不知!”   不等许凤洲说话,采薇又道:“小姐已经下定决心与那人断绝来往,还请公子就不要再问小姐,免得小姐伤心。”   许凤洲沉默良久,道:“此事不必叫小姐知晓我已经知道。”   采薇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白芷从屋子里头出来。   许凤洲问:“小姐如何?”   白芷忙道:“刚刚做了个噩梦,又吓醒了。”   许凤洲这才进屋去。   已经穿好衣裳的少女此刻抱膝坐在床上,见他进屋,睁着一对满是恐惧的漆黑眼眸,看得叫人心疼极了。   许凤洲上前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拍她单薄削弱的背,“阿宁已经回家,不用再怕了。”   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女捉着他的前襟呜咽起来,哭得他的心都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睫,泪眼婆娑望着他,“哥哥的脸怎么受伤了?”   许凤洲道:“昨天夜里碰见一条疯狗,同他打了一架。阿宁放心,哥哥无碍。”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问:“那个靖王为何要打我?”   宫里那些腌臜事许凤洲不愿叫她知晓,只是道:“他一向同哥哥过不去,定是想要借着阿宁撒气,都是哥哥连累了阿宁。”   顿了顿,又道:“下次若是见着他,远远避开就是。莫要同他说话,知道吗?”   桃夭心中知晓定然不是哥哥说的这个理由。可哥哥不愿意说,定然有他的顾虑,她也不多问,只乖巧应下来。   许凤洲陪着桃夭一块用完早饭后,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沈家二公子来了。   许凤洲闻言,沉思片刻,对自家妹妹道:“阿宁以后没事儿就莫要到燕子巷去了,免得夜卿担心。”   像是被人发现秘密的桃夭连忙低下头去,半晌“嗯”了一声,“我晓得了。”   她一向心思单纯,心里藏不住一点儿事儿。   许凤洲见她耳朵都红了,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道:“那哥哥先去宫里当值了。”   待许凤州走后,桃夭去暖阁见沈时。   早已经等在此处的沈时一见她来,连忙迎上前,一脸担忧,“宁妹妹还好吧?”   桃夭反过来安慰他,“已经没事儿。”   沈时知晓她被人欺负,却一点法子也没有,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愧疚,道:“等过了年咱们就成亲好不好?我到时向太子殿下请求外放,咱们回江南去。”   桃夭也想回江南。   可她舍不得阿耶同哥哥。且成婚这样大的事情,总是要同父亲与哥哥商议过后才能决定。   沈时知晓她心中的顾虑,道:“若是宁妹妹想家了,回来小住也是可以的。”   桃夭迟疑,“要不,还是等过了年再说?”   沈时也不逼她,目光落在她白皙圆润的耳垂上,蹙眉,“宁妹妹的耳珰怎么不见了?”   桃夭下意识去摸耳朵,这才想起昨夜哄着先生钻床底时,被先生作为交换要了去。   她心中有些慌乱,忙解释,“我,我耳朵痒,收了起来。”   沈时倒没在意,见眼前的少女面颊绯红,浓黑的眼睫颤个不停,霎是好看,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宁妹妹”,低下头想要亲吻她的唇。   桃夭下意识想要躲开,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只好闭上眼睛由着他亲。   眼看着沈时就要触碰到她的唇,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说是药已经好了。   沈时忙抬起头来,颇为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羞得面红耳赤的桃夭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采薇这时端了药进来,见自家小姐与沈家二公子皆是低头不语,面颊绯红,心想自己进来的真不是时候。   沈时这已经将药接过来。   最不爱吃药的桃夭也不敢抬头,他喂一勺,她边吃一勺,一会儿的功夫一晚药见了底。   沈时又陪着她坐了约半个时辰,才道:“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看宁妹妹。”   桃夭叫人送他出府。   待沈时离开以后,身上有些发冷的桃夭又躺回被窝里睡了一觉。   待到快晌午她才醒来,不知怎么心里难受得很,抱着自己的那只旧娃娃,坐在窗口看着外面云卷云舒的天发呆。   马上就要立冬,外头冷得很。   采薇一进屋子见她坐在窗口吹风,赶紧上前关了窗子,又见像是有了心事的少女眼眶微微泛红,无不担忧,“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怅然道:“我从前在桃源村时,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找一个同我好好过日子的人。如今我有了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做夫婿,可却总觉得没有从前过得高兴。”说着说着,把脸埋进臂弯里。   可见做了相府小姐许筠宁又如何,也不见得比她做寡妇桃夭更快活。   且到了长安才知晓,长安好像也没她想象中那么好。   她在这里旁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说谎。先是骗了那样疼她的哥哥,然后也骗了待她情深意重的沈二哥哥。   若是莲生哥哥知晓她现在学得这样坏,定然再不喜欢她了。   采薇坐到床边轻轻拍拍她单薄削瘦的背,安慰她,“这不是小姐的错,长安那么大,谁又能想到还能再碰上。”   半晌,桃夭从臂弯里抬起泪痕斑驳的雪白小脸,哽咽,“我这段日子不能再去燕子巷了,你每隔几日去瞧瞧我阿娘。眼下就要入冬,叫府里的人替他们裁制几套冬衣送过去。还有炭火也记得多送些。他们节省惯了,定然舍不得买。长安这样冷,若是没有炭火,他们年纪大了哪里熬得住。”   采薇一一应下来。   桃夭仍是不放心,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存的钱搁在一个匣子里递到她手里,交代,“待会儿你把这些钱拿去燕子巷交给先生,同他说以后莫要来找我了。”   不等采薇说话,她咬了咬自己的指尖,小声道:“他是我的赘婿,如今我却对他始乱终弃,心中有愧,总要补偿补偿他。”   先生那样好的人,定然舍不得去京兆府告她。   采薇心道那样金尊玉贵的郎君哪里像是会要钱的人,怕只怕有一日找上门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可眼下小姐已经烦成这样,且还病着,若说出来,再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她赶紧应承下来,“奴婢这就去燕子巷,一定会将小姐的话带到。小姐还是先去床上躺着。”   桃夭听她的话躺到床上去,催促着她赶紧去。   采薇无法,只好立刻抱着匣子出门,叫人驱车去燕子巷。   莲生娘见只有她一个来,忙问:“小姐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小姐已无大碍,”采薇往院子里望了一眼,“郎君可还在?”   谢珩天不亮就走了。   莲生娘摇头,“要晚上才回来,可是找他有要紧的事?”   采薇忙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小姐托我给他拿些东西。既然他不在,夫人就先替郎君收着。待郎君晚上回来,再转交给他便是。”   言罢就将那一尺长短的钱匣子递给莲生娘,匆匆回去复命了。   待采薇离开后,莲生娘打开匣子一看,只见里头装着一匣子的金银珠宝同银票,还有几幅小像同草编的蚂蚱,心里急得不得了,跑去找宋大夫。   宋大夫盯着匣子里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愿意就算了,你别逼她了。”   太子殿下给许家千金同沈家公子赐婚的事儿全天下皆知,总这样来往始终不妥当。   可莲生娘只以为桃夭是不要自己的儿子,哭道:“什么叫不愿意就算了,儿媳妇儿都要没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宋大夫有口难言,只好哄她,“待晚上他回来,你将东西交给他,看看他怎么说。”   *   东宫。   才刚刚同大臣商议完国事的谢珩将齐云叫来,问:“可查清楚了?”   齐云斟酌片刻,“确实是他。听说昨儿夜里许侍从跑到他家中同他打了一架。”   这个卫昭也真是,明知道她是许侍从的妹妹,还非要当街欺负她,差点没将人吓出个好歹来。   谢珩闻言,眉头紧皱,“去把他给孤叫来!”   顿了顿,又道:“顺便把许侍从也叫来。”   齐云应了声“诺”。   他才出宫殿,便碰到裴季泽。   裴季泽见他行色匆匆,问:“怎么了这是?”   齐云将他拉到一旁去,小声道:“殿下怕是想不开了,裴侍从要不进去劝劝?”昨儿殿下眼睁睁瞧着沈时将许家小姐接走以后,在屋子里坐了半宿。早上天不亮赶回宫里,将先前打算将沈时外放的任命书给撕了。   裴季泽道:“齐卫率觉得如今到了这番境地还能劝得住?”   齐云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也不与他多言,匆匆走了。   裴季泽入殿以后,还未行礼,就听端坐在案几后头也未抬的男人问:“如今朝中可还有空缺?”   裴季泽道:“朝中各部暂无空缺,江南倒是有几个任期满了的县令。”   案几后的男人闻言笔尖一顿,在奏疏上留下一滴似血的墨汁。   他搁下手中朱笔,别有深意,“孤一直以为,裴卿最是能知晓孤心中在想什么的人。”   裴季泽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道:“殿下一向最是在意自己的名声,这样做值得吗?”   眼下此举,岂不是要走上圣人的老路?   谢珩沉默片刻,道:“孤不晓得值不值得,孤只是知晓,孤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这时外头小黄门通报,说是裴侍从求见。   谢珩起身,“请他进来。”   片刻,许凤洲入内,正要向谢珩行礼,被他拦住。   他叫人摆好棋盘,道:“过来陪孤下盘棋。”   许凤洲才在他对面踞坐好,就听他眼皮子也未抬的问:“同阿昭打架了?”   脸上的伤自是瞒不住人,许凤洲“嗯”了一声。他本以为殿下要多问几句,谁知他却说起旁的事情。   “沈卿在上次漕运改革一事有功,许卿觉得应该给沈卿一个什么职位好?”   许凤洲闻言瞥了一眼正在烹茶的裴季泽。   前些日子裴季泽曾同他提过殿下有意将沈时外放之事。   他心中自然是不愿沈时外放。   若是外放出去,先不说职位大小,地方富庶与否,起码得任职三年。   若是不让妹妹同沈时完婚,这样一拖就是三年,也不大好。   若是让妹妹同沈时成婚,那妹妹就要跟着离开长安城。   妹妹才寻回来没多久,他自然不愿意她跟着沈时去外头吃苦。   可沈时是他未来的妹婿,殿下这样问,倒叫他不好作答。   谢珩冷白的指骨捻了一粒墨玉制成的棋子放到棋盘上,“许卿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咱们之间不必拘泥!”   许凤洲索性道:“依微臣之见,不如留在长安。”   谢珩闻言,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放在哪个部比较合适?”   许凤洲平日里并未留意官员任命这一块,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好位置。   谢珩又问裴季泽,“以裴卿之见呢?”   裴季泽道:“如今朝中六部只有礼部秦尚书因为年迈,向殿下提出告老还乡之请,其余皆无空缺。”   谢珩颇为遗憾,“既是六部无空缺,那便只能看一看地方上有无空缺。”   裴季泽忙道:“微臣好像记得岭南倒是有一县令的位置空着。”   果然,上了当的许凤洲立刻否决,“将沈探花下方做一县令,实属屈才。”   岭南多瘴气,妹妹去了岂不是跟着受苦?   裴季泽又道:“如如今马上就要年关,倒有一去处适合沈探花。”   许凤洲闻言皱眉,“裴侍从说的是鸿胪寺?”每年年关时,外国使臣都要来向大胤朝拜,根本不够人手的鸿胪寺每年都要向各部借人,但是因为语言不通,闹出不少笑话。   裴季泽道:“鸿胪寺每年到年关,总要在原有的位置上增添个把人。不若先把沈探花放上去历练历练,待到来年再做打算,也免得沈探花大材小用。”   许凤洲也觉得这样极好。   再怎样也比去岭南做一县令好。   谢珩沉默片刻,道:“那便请沈卿暂代鸿胪寺少卿一职。想来沈探花聪慧,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通晓各国语言。”   许凤洲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低眉敛目的裴季泽。   裴季泽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下沈探花别说打马球了,恐怕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节省出来。”   看来这次殿下不肯相让,非要将人留在长安,也只能请金陵来的男儿自求多福了。   并不晓得谢珩心中所想的许凤洲不以为然。   鸿胪寺少卿乃是从四品的官职,虽是暂代,可也不算辱没沈时。   好男儿自当建功立业,忙就忙些,又有什么关系。   谢珩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许凤洲,“不知许卿的妹妹几时成婚?”   许凤洲执棋的指骨一顿,颇为惊讶地望了一眼谢珩。   掐指一算,他在太子殿下身旁待了将近十五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及一女子。   他斟酌回道:“微臣妹妹年纪小,微臣同父亲大人还想多留她两年。”   谢珩神色淡淡,“许卿说得极是,许妹妹年纪还这样小,自不着急嫁人才是,得好好见识见识繁花似锦的长安,免得将来成了婚后悔。”   许凤洲轻轻摩挲着手中冰冷的棋子,颔首,“殿下说得是。”   这时一旁已经烹好茶的裴季泽将分好的茶先是递了一杯给谢珩,随即又亲自递了一杯到许凤洲手里,嘴角微微上扬,“话虽如此,可微臣还是希望明年能吃到许小姐的喜酒。”   许凤洲试探道:“这杯酒水,微臣倒时必定要请殿下同裴侍从,还望到时殿下赏脸!”   谢珩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轻声道:“孤一定到!”   许凤洲见他如是说,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想多了,太子殿下怎么可能看上自己的妹妹。   他又陪着下了两盘棋,外出的齐云回来,报:靖王在外头候着。   殿下竟然将卫昭叫来,这是要与自己当面对峙?   殿下待他的感情一向极为特殊,指不定会偏帮。   他正想要说说自己妹妹被卫昭欺负一事,谁知殿下却只是道:“叫他去剑室等着。”   许凤洲立刻与裴季泽起身告退。   待两人走后,谢珩问齐云,“他拿什么欺负的人?”   齐云忙道:“听说是马鞭。”   谢珩道:“去找一根马鞭过来,顺便准备一瓶上好的伤药。”   齐云喜道:“微臣这就去办!”   剑室内。   百无聊赖的卫昭才将一个陪练的侍卫砍翻在地,就见着身着蟒服,手持马鞭的男人大步走进来。   卫昭微微有些惊讶,正要问他做什么,他当头就是一鞭子,若不是他戴了防护面具,恐怕面部就要见血。   饶是如此,那马鞭抽在人身上也是火辣辣疼。   他捂着火辣辣的背,急问:“太子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答,冷冷吩咐,“把门关上。”   喜闻乐见的齐云立刻叫人从外头把门关上,不多时的功夫,里头就传来卫昭叫喊的声音。   齐悦听到动静赶来,往里望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儿?”   齐云笑,“谁叫他不长眼,竟然敢欺负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他往日里就时常嘴贱欺负殿下,殿下大度才不与他计较。   眼下这样,该!   齐悦听着里头的叫喊声,心情也十分愉悦。   里头的叫喊声与鞭声约响了两刻钟才停下来。   殿内,躲在柱子后的卫昭取下脸上的防护罩,露出一张嘴角淤青,满头大汗的脸。   他扶着双膝,气喘吁吁,“太子哥哥打我作什么?”虽然他跑得够快,可是也挨了好几鞭子。   额头微微渗出汗珠的谢珩丢了手中的马鞭,目光落在他被许凤洲打得淤青的嘴角,冷冷:“既然被人打成这样,这段日子就不必再出门。”   卫昭心思一转,“太子哥哥这是要关我禁闭?”   谢珩从小黄门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手,“可以这么理解。”   卫昭皱眉,“那关禁闭就关禁闭,为何还要特地打我一顿?”他回回挑衅,眼前一向顾全大局的男人处处相让,这样动手揍他还是头一回。   谢珩斜他一眼,“我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出出气。”   卫昭闻言愣了一下,只觉得身上也不疼了,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笑得眼泪出来,他才停下,“太子哥哥,好像突然变得很有趣。”   “是吗?那阿昭伤好以后,记得去国子监报道。若是国子监的任何人来向孤哭诉,那孤就只能把阿昭放到翰林院,若是翰林院都管不住阿昭,”谢珩冷睨了他一眼,将伤药丢给他,“那孤就只好勉为其难,将阿昭放入东宫亲自管教。”   卫昭这下笑不出来了。   将他放入东宫日日对着他,还不如叫他去死。   待卫昭垂头丧气离开东宫,齐云进来道:“方才司珍局的司珍过来,说是您要的首饰已经做好了。”言罢,将一精致的首饰盒呈上前。   谢珩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搁着一对珍珠耳珰。   与上次他丢在加上的那对一模一样。   上次没来得及送出去,这次他要亲自替她戴上。   齐云觑着他的神色,又道:“方才皇后殿下派人来询问,说是殿下究竟选定哪家贵女做太子妃?”   谢珩“啪”一声合上首饰盒,神色淡淡,“孤上次将花赐给了谁,谁便是孤的太子妃。”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要他怎么回?   殿下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道:“你去同来人说,孤还没想好,待孤想好,自会亲自去回母亲的话。”   母亲若是知晓,必定会吓坏她。   她本就不愿意入宫,他须先哄得她心甘情愿才是。   *   因为心里惦记着她的病,接下来半日的功夫都变得有些难熬,好容易熬到入夜,他立刻叫人驱车去燕子巷。   莲生娘一见他回来,赶紧把桃夭留给他的匣子交到他手里,急道:“这回你媳妇儿真不要你了!”   谢珩盯着匣子里的东西,足足两刻钟没有作声。   齐云瞧见他面色沉郁,也不敢多言。   直到暮色四合,他合上匣子,“去她家里看看。”   *   谢珩也不是第一次进许家。   门房一见他来,行礼请安后,立刻要进去请家主同公子。   齐云拦住他,道:“不必惊动你家家主,只需要请你们家公子就行。”   那门房道:“可我家公子还没回来。”   谢珩来之前特地叫裴季泽请许凤洲去平康坊吃酒,自然知晓许凤洲不到后半夜估计都回不来。   他道:“孤进去等,都不必跟着,也不必张扬,孤不想任何人知晓孤来了相府!”   那门房只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哪里敢声张,只作不知。   谢珩借着暮色掩盖,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桃夭所在的院落,叫齐云引走了守在院子里的人,这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了主屋,入了布置雅致,幽香阵阵的内室。   内室里,烛火摇曳。   倚坐在床头,并未梳妆,满头青丝披在身后,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的少女捂着嘴,“我都已经好了,真不用吃药!”   眼见着药就要凉了,采薇无奈,“哪里就好了,小姐额头现在还发烫。”   她话音刚落,正在一旁玩耍的小白突然冲着门口狂吠两声后,摇着尾巴冲了出去。   采薇还以为是许凤洲来了,才要出去,只见一身姿卓绝,着鸦青色翻领袍杉的美貌郎君抱着小白从外头进来。   一向不爱同人玩耍,很是孤傲的土狗小白安稳乖巧得伏在他怀里,任由他洁白修长的指骨轻替自己轻抚着自己油光水亮的皮毛,很是惬意的模样。   桃夭被乍然闯入的男人吓得都忘记说话。   他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敢摸到她家里来找她!   若是碰见他哥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怎么还没好?”   如同进了自家卧室的男人把小白搁到地上,净了手后,径直走到床前摸摸桃夭的额头,极自然地从已经吓傻了的采薇手里接过药碗,吩咐道:“去外面守着。”   采薇不知怎么就听了他的话,真就乖乖去了外面守着。   桃夭目瞪口呆望着眼前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男人。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进了她的闺房也就罢了,竟然还命令起自己的婢女来了。   他这时用洁白的汤勺轻轻拨弄着漆黑的药汁,眼睫低垂,“我知晓宁宁不想吃药。”   确实如此!   桃夭正要叫他赶紧走,他突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药,不等她反应过来,捏着她的下颌,强行把口中的药渡到她口中。   末了,他还不忘舔舔她沾了药汁的唇角,哑着嗓子问:“宁宁是不是觉得药没那么苦了?”   先生怎么一回到长安变得这样不要脸!   也不知是发烧,还是羞赧,面颊绯红的少女浓黑的眼睫轻颤个不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都说我已经同人有了婚约,先生这样简直是不成体统!”   果然,长安的男儿都好坏好坏的!   他这时轻叹一声,“我知晓宁宁同人许了婚约,不愿同我好,所以私下里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什么法子?”   这种事儿难不成还有别的法子?   “我愿意给宁宁做个外室。”   桃夭不解,“什么叫外室?”   “外室,就是女子偷偷养在外头的男人。”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像是羞涩极了的男人用冰凉的唇瓣亲亲她绯红滚烫的脸颊,仿着着她说话的口气,委屈,“江南的女子都好坏好坏的,她不肯要我,我没了法子,只好出此下策。”   桃夭错愕。   可他说的那种,不就是从前在乡下时,大家口中骂的野男人吗? 第56章   相好   先生如今回了长安怎么堕落成这样!   桃夭突然想起从前她在桃源村时, 村上就有一个明明知晓旁人有了家室,还非要勾搭旁人,死乞白赖要给人家当野男人的人。   他还趁着人家的夫君不在家, 半夜偷偷去爬人家的窗户, 结果被人家的夫君当场堵在屋子里头。   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不说, 还赔了不少钱。   后来大家每每提及那个野男人时,都一脸鄙夷,她也曾在心底跟着偷偷骂过几句。   如今先生这种行为又与那人有何不同?   思及此, 桃夭有些痛心疾首,“先生怎可为了我这样委屈自己要去当野男人!”   她竟敢说他是野男人……   眉眼矜贵的男人耳朵红得滴出血来。   他轻咳一声,“只要能同宁宁在一起,我便是受些委屈又有什么所谓。”   桃夭却心道明明是自己辜负先生, 先生却这样为她委曲求全,她实在是太坏了!   可她这个人一向少思,从前同他在一起时, 满心满眼都是他,只想同他一生一世好。如今同沈时有了婚约,也是一心一意要同沈时好。   眼下这样为难的事情摆在她面前,她一时之间连拒绝的话都不忍心说出口。   想来当初她非要赖着他, 他定然也如她现在这般十分为难,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说来说去, 都是她的错!   又听他轻声道:“我知晓我如今不过是个掌教的身份, 也有些家道中落, 论起家世自然比不上金陵沈家二公子, 亦配不上宁宁如今的身份。”   “不是这样的!”   心中本就有愧的少女见他这样妄自菲薄, 心疼不已, “在我心底, 这世上无人能及先生!”   “是吗?”   他捉着她柔软白嫩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低眉敛目,“宁宁觉得我比沈二公子还要好吗?”   她闻言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睫没有作声。   她怎么能说自己未来的夫君不如前夫君好,这样岂不是厚此薄彼?   他见她久久不言语,松了手,苦笑,“宁宁不说,其实我心里都懂。不过也无妨,如今只求宁宁每个月抽出几日去燕子巷看看我,我便心满意足。”   她忙道:“这怎么能行呢?先前先生给我做赘婿已经万分委屈,如今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   更何况,她若是真讨了他做外室,怎么能对得起沈二哥哥!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宁宁说我当如何自处?”   坐在床上的少女又陷入沉默。   他亦不逼她,甚是疲累地把头搁在她肩膀,“我头疼。”   “怎么会头疼呢?”   她不由地伸出手帮他揉一揉太阳穴。   “日日都睡不着。”   “那怎么能行呢,要不,我制一些安神的香给先生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从她肩膀上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灯光下眉目如画的少女略显得有些腼腆,迅速望他一眼,眼睫轻颤,“夜深了,先生,先生还回去吧。若是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他又“嗯”了一声,轻轻唤了一声“宁宁”。   “怎么了?”   “宁宁亲亲我好不好?像从前那样。”   从前……   桃夭不禁想到从前在桃源村的日子,目光落在他好看的唇上,咽了咽口水。   他又离得近了些,缓缓闭上眼睛。   眼见着就要触碰到他的唇,她猛地收回来,哽咽,“先生莫要再这样勾引我了!我这个人很不坚定的!”   “可我是宁宁的外室,宁宁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若是宁宁觉得外室不好听,我做哥哥也行的。”   “可,可哪有这样做人家哥哥的呀!”   他哄道:“我这个哥哥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桃夭不明白。   她哥哥还是亲生的呢,怎么先生给她当个哥哥还能当出不一样的来?   男人抬起眼睫,墨如点漆的狭长眼眸里映进少女略带疑惑的美丽面孔。   他虔诚地在她白皙的指尖印下一吻,一字一句道:“我这个,是情哥哥。”   这个傻瓜,他从前就告诉过她,这普天之下,没有一个男子会真心把旁的女子当妹妹,要么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要么是骗人的手段。   他为她破了道心,生了心魔。   而今她说不想要他就不要他,还敢拿钱来打发他,想得倒美!   叫人家二哥哥叫得那样亲热,怎么不见得她叫三郎哥哥叫得那样好听!   不对,以后该叫珩哥哥才是。   嗯,他很喜欢。   她嗓音那样软,叫起来一定很好听。   她楞了一下,面颊愈发滚烫,小声道:“先生怎么如今这样不要脸!”   不要脸就不要脸!   反正关起门来,也只有她一人能见。   他再次询问:“那宁宁以后还去不去燕子巷找我?”   她沉默许久,固执摇头,“不去……”   很好。   看来她待那人果然情深意重。   他故作长叹,“我方才偷偷过来时,见太子殿下来了。我便一直在想,若我是太子殿下就好了,这样就能配得上宁宁相府千金的身份,也不至于连做个外室宁宁都不肯要我!”   “不是这样的!”她急忙解释,“先生若是太子殿下,我便更不可能喜欢先生了!”   他神色一僵,不动声色问道:“为何?难道做太子妃不好吗?”   “不好!”   她蹙了蹙眉尖,“那日我去皇宫参加太子殿下的选妃宴,席间一时好奇偷偷看了一眼皇后。生得那样美貌端庄,身份又那样高贵的女子神情却极为落寞。连做一国之母尚且如此不快活,可见太子妃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如同现在这般,我虽做相府千金,反倒不如我从前做寡妇时过得那般快活。先生,我老实同你说,若不是我阿耶同我哥哥这般疼我,我早就想回江南。我总觉得在长安陌生得很。”   就连长安的天气她也不喜欢,又干又冷,才十月屋子里就得点炭。她贵为相府千金自然烧得起那样昂贵的银炭,可是普通人家过冬又要怎么办?   “先生,可见这世上荣华富贵,也不一定使人更加快乐。”   她抬起眼睫认真望着眼前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的美貌郎君,“先生虽是掌教,可在我眼里,却比那什么太子殿下要好得多。我不同先生好,是因为我已经像别人许下承诺。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娶一个极好的妻子,同她生一个漂亮的宝宝,而不是给我这样一个乡下来的寡妇委曲求全做外室。”   他轻轻揉捏着眉心,沉默许久。   半晌,道:“我同别的女子成婚,宁宁也不会不高兴对吗?”   “我已经是旁人的未婚妻,又有什么立场不高兴呢。虽然我很遗憾没有同先生在一起,可人生就是这样吖。”她当初那样舍不得莲生哥哥,莲生哥哥不也走了。   这世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轻声道:“先生,以后别喜欢我了。我其实心眼一点儿都不好。”   方才他同她说起自己家道中落的那一刹那,她第一反应不是替他难过,竟然是高兴。   高兴他如今落魄,她便终于可以配得上他。她也会偷偷在心里想,他落魄了不要紧,她可以给他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偷偷将他养在燕子巷。   可见她这个人,心眼也很坏。   有了一,还想二,得了沈二哥哥,还惦记着先生。   如她这种三心二意的女子,又怎配得上旁人的喜欢。   他却不置可否,只摸摸她的脸颊,“夜深了,我要走,宁宁休息吧。”   她最后一次蹭蹭他的手心,“先生以后,千万别再来找我了。”   可俊雅如玉,神情哀伤的美貌郎君却只是轻叹一口气,“我以后都会住在燕子巷。宁宁若是不肯来,我便一日日在燕子巷等下去。若是宁宁这辈子都不肯要我,那我就……”他说到这儿,轻飘飘睨她一眼。   桃夭心里一荡,脱口而出,“先生要如何?”   他却不一个字都不肯再说,只是叫她好好记得保重身子,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越是这样,桃夭心中越是不安。   直到采薇进来,坐在床榻上的少女还没回过神来。   采薇见她似乎很伤心,上前问:“姑爷方才同小姐说了什么?”   姑爷……   桃夭听到这个称呼更加不安,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她,“你怎么叫他姑爷?”   采薇闻言也愣了一下,迟疑,“那,那奴婢该称呼他什么?小姐不是还没同他和离吗?”   桃夭不作声,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去。   她这两日闲来无事翻阅《大胤律》,按照户婚规定,像她这种还没同人和离就与旁人许下婚约的,便是犯了重婚之罪。   先生若是狠心一些,将她告到京兆府去,指不定她还得蹲两年牢狱。   可先生如今不仅不怪她,还这样放低身段给她做外室。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坏到极点!   采薇见被窝里的人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怕她憋坏了,轻轻扯开柔软的被褥,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   她顶着一张绯红的脸颊从被窝里坐起身来,眼睫轻颤,“方才他说他要给我当外室。”   采薇惊讶,“他,他真如此说?”那样俊美矜贵的郎君,居然主动要给人当个外室?   长安的男儿,都这么热情奔放的吗?   怪道小姐这样为难,这换了谁,谁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   采薇一想到临走时神情严峻的美貌郎君竟然在房里那样低声下气求小姐,忍不住替他说话,“那,那小姐怎么想,我瞧着姑爷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同小姐好。”   “我知晓他如今是真心要同我好,” 桃夭叹息,“可我都已经有了沈二哥哥!”   “那倒也是。”   沈家二公子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桃夭呆坐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总之我以后都不会同他来往!”   又嘱咐采薇,“你千万莫要同我哥哥说起他来过。若是给我哥哥知道他当初就那样走了,必定饶不了他!”   采薇也知道许凤洲极其护短,忙道:“小姐放心,奴婢定然不会同公子提及姑爷!”   桃夭痛心疾首,“莫要叫他姑爷!”这样叫,将沈二哥哥置于何地!   采薇立刻改口,“那奴婢定然不会同公子提及您的前夫君!”   随即,她又为难,“那若是他下次又偷偷过来怎么办?”   桃夭也不知怎么办,“我都已经叫他莫要来了!”   言罢,又长吁短叹起来。   采薇见时辰不早,劝,‘不如小姐歇了吧,有什么待到明日再想也是一样的。’   桃夭“嗯”了一声,洗漱完以后躺到被窝里。   可她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着谢珩临走前的最后那句话。   若是她以后都不去燕子巷看他,他该不会想不开吧?   *   谢珩自许府出来时已经很晚。   齐云怎么都觉得,自家殿下像是一只偷腥的猫。   可仔细一瞧,又觉得不像。毕竟偷腥的猫不该是殿下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他问:“眼下是回宫还是回燕子巷?”   谢珩道:“燕子巷。”   燕子巷同许府并不在一个坊内,眼下又是宵禁,半道还遇见巡街的武侯。   好在那些人都认识齐云,也都有惊无险,没被人发觉太子殿下大半夜去与旁人的未婚妻私会。   两人到燕子巷后,已经快到子时。   心里不安的莲生娘仍然未睡,一见谢珩披着一身寒霜回来,心疼得不得了,连忙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待到谢珩吃了热水,面色和缓些,她才急问:“你媳妇儿怎么说,她以后还同你好吗?”   不等谢珩回答,跟着守了一晚上,冻得直发抖的宋大夫低声道:“他这样大半夜去爬人家的窗户,像什么话!”   话音刚落,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莲生娘瞪他,“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宋大夫正要替自己分辩两句,一抬眼就撞上谢珩冰冷的眼神,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谢珩扫了一眼冰冷的屋子,握着莲生娘冰凉的手,问:“这样冷的天怎么不生炉子?”   不等莲生娘说话,一旁早就冻得受不了的齐云赶紧找碳生火。   一会儿的功夫,冰冷的堂屋里亮起了火光,很快驱走了寒气。   谢珩皱眉,“以后不必节省这些。”   莲生娘握着他的手,问:“那你以后常回家吗?”   谢珩“嗯”了一声。   也不知为何,这里比着皇宫那样冷,他心底却暖和得很。   莲生娘一听他以后都要回来,亦是十分高兴,与他依偎在炉子旁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直到熬不住,才回去睡觉。   待她回了屋子,憋了一晚上的宋大夫问谢珩,“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连相府家的窗户都敢爬,可见不是一般人。   谢珩睨他一眼,“你觉得呢?”   宋大夫哪里觉得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其实先生能来我家,我心中也很高兴。可爬人家窗户总是不好。”   一旁的齐云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又见自家殿下瞪着自己,又立刻憋了回去。   谢珩扶额,“谁告诉你我爬人家窗户去了!”   这个“老实人”,怎么到了长安嘴还这么欠,难道就不曾被人打过?   宋大夫又道:“就算没有爬人家窗户,可这样明目张胆地勾引有妇之夫,总归是不好。若是给她哥哥瞧见就麻烦大了,先生不晓得,他哥哥凶得很!”   谢珩牙齿磨得咯吱作响,“我怎么勾引有夫之妇了!”   宋大夫偷偷瞥了他一眼,“那日先生钻床底,我都看见了。都是男人,我其实懂的。可先生这种行为总是不妥当。”也不知怎的,他对着许凤洲断然不敢这样讲话,但对着谢珩,总觉得想要过过嘴瘾,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心情十分愉悦。   齐云把下巴戳到胸口去。   心想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人敢当着殿下的面说这种话,实在太有意思了。   谢珩冷冷道:“你该去睡觉了!”   宋大夫道:“我还不是困,在陪先生坐一会儿也行。”话音刚落,对上谢珩阴恻恻的眼神,立刻站起来,“我现在就去睡!”   人还未出门槛,就听谢珩道:“明日找几个人把房子好好修一修,屋里实在太冷了。若是觉得此地不够好,搬家也行。”   不等宋大夫拒绝,他又道:“你愿意受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她年纪那样大,身子不好,再过一个月长安就要下雪了,如何受得了。钱的事儿不必担心,自会有人处理。”   宋大夫闻言心里一暖。   其实桃夭的哥哥待他们很大方,但他并不愿意花她哥哥的钱。   可也不知为什么,眼前面冷心热的男人要给他们花钱,他心底又是极高兴的。   他应承下来,抬脚要回屋,走了没两步,回头看了一眼炉火前金尊玉贵的郎君,“其实,我心中还是更属意先生做赘婿。”   那个沈探花再好,也总是同他们隔着一层。   谢珩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宋大夫轻咳一声,决定提点他几句,“其实呢,她那个人心软得很,最禁不住人哄。你脸皮厚一些,多哄一哄,她就容易迷糊。”言罢,背着手慢悠悠回屋去。   心软?倒也不见得!   他连脸都不要了,也没见哄得回心转意。   谢珩坐了一会儿,问齐云,“你说要怎么哄一个女子高兴?”   齐云楞了一下,“微臣没什么经验。”   谢珩斜他一眼,“你不是在兰桂坊有一个相好吗?”   齐云的脸刷地红了。   殿下怎么连这种事儿都知道?   谢珩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也回屋睡去了。   只是孤床凉枕,一夜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那狠心的女子,只后悔方才没有赖在她房里,将她搂在怀里好好欺负欺负,看她还敢不敢把旁人当作夫君。   燕子巷的谢珩孤枕难眠,相府内的桃夭这一夜睡得也不大好,直到凌晨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待到次日晌午时,她才睡醒。   好在她已经彻底退烧,身子已无大碍。   待到吃晌午饭时,她悄悄问采薇,“哥哥今日有没有问过先生偷偷进府之事?”   采薇摇头,“并未听说此事,且公子到凌晨才回来,眼下也不知醒了没。”   桃夭放下心来。   待吃完饭后,她实在觉得无聊得很,便亲自去绣房吩咐绣房的人给宋大夫夫妇做过冬的棉衣。   待选定好衣料后,又百无聊赖地去院子里闲逛。   她原本打算去看看许凤洲醒了没,半路却听见两个婢女在一处假山前说话,像是说二小姐病了。   桃夭这才想起自那日受了惊吓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二姐姐。   她连忙要去探望,却被采薇拦住。   采薇悄声道:“二小姐被公子关了禁闭。”   桃夭惊讶,“哥哥为何好端端要关二姐姐禁闭?”   采薇自幼生在深宅大院里,深闺妇人的心机手段不晓得见了多少。   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同眼前心思单纯的少女说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可不说,将来成了婚总要面对,思来想去,提醒道:“那日若不是二小姐特地提醒小姐那是靖王,小姐是不是就不会说出靖王的名号来。”   桃夭楞住。   那日若不是二姐姐特地提醒她,她确实不会说出那句话,毕竟她根本就不认识靖王。   采薇又道:“咱们才回长安不知晓这位靖王的避讳,二小姐再怎么深居简出,这些自是知道的。且当时咱们进宫,二小姐同各家小姐相熟,显然并不是对长安一无所知。”   可那日二小姐却并没有提醒小姐,而是任由小姐被靖王欺负。   公子然是察觉到二小姐这些龌龊的心思,是以小惩大戒,对外宣称二小姐“病了”。   桃夭闻言很久没有作声。   今日虽天气不错,她却觉得背脊发凉。   她突然想起那日回府初见二姐姐时的情景,心里十分难受。   她明明看着很是心疼自己的,又怎会如此。   采薇瞧见她伤心了,也不再多说什么。   桃夭失魂落魄回到屋子里,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二姐姐为何不喜欢我?”   采薇也不晓得。   她总觉得这个二小姐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倒是同公子极像。   那日从赏花宴回来,就连一向迟钝的小姐都瞧得出她喜欢那朵并蒂海棠,按理来说,她一个运营待嫁的女子,即便就是承认爱慕太子殿下也没什么,可她偏偏不承认。   她道:“兴许是那日瞧见小姐得了那朵花,心底一时起了歪心思也是有的。”   桃夭不解,“可我都同她说了,我并不喜欢太子殿下。”叫她进宫,她宁愿立刻回桃源村。   采薇也不明白,只道:“小姐莫要想那么多,兴许并不是咱们想的这样。今日天气好,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儿?”桃夭托腮望着窗外的那棵海堂树,“燕子巷眼下是不敢去了,若是再碰上先生,他哄一哄她,她魂儿恐怕跟着丢。   再说她心情不好,哪里也不想去。   采薇见她不肯出,就此作罢。   到了晚些时候,许凤洲来看她。   许凤洲见她神情蔫蔫,问:“阿宁可是身子不舒服?”   桃夭忙摇头,“我身子已经好了。”又见他丝毫没有提及昨天夜里有人擅自闯入府内之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许凤洲以为她只是在府里闷得慌,道:“你若是无聊,我后日刚好休沐,不如带你去马场学打马球好不好?”   说起打马球,桃夭突然想起那日在宫里,太子殿下曾经说今日派人来接她进宫帮忙修补球杆。   眼下都这个时辰都没来,想来那日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她摇摇头,“冷,不想去。”   许凤洲也知晓她不惯长安的天气,又陪她聊了几句话,道:“那哥哥先进宫去了。”   昨天夜里听说殿下在府中等他许久,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待许凤洲离开后,实在无聊的桃夭又回屋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后已经到了晚间。   她陪着许贤用完晚饭后,便陪着他在书房内下棋。   许贤见自家闺女好似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桃夭忙摇头,“我就是有些困了。”   许贤何等眼力,一眼就瞧出她在说谎。   不过女儿家大了总有心事。   他一脸慈爱,“那就回去睡吧。”   桃夭同他下完一盘棋,这才回屋去。   采薇见她频频走神,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你说,他该不会真去燕子巷等我吧?”   采薇这才反应过来她心里仍是惦念着姑爷,笑,“那不如小姐亲自去瞧瞧?”   桃夭连忙摇头,“我不去!”   他如今会哄人得很,指不定哄着哄着她就要答应他了。   燕子巷。   谢珩一入夜便来了。   因为知晓他要回来,莲生娘早早地升好炉火。   谢珩陪着她同宋大夫用完晚饭后,便坐在堂屋处理一些未完的政务。   莲生娘拿了几个红薯放进炉子旁边烤给他吃,又见他总时不时往院子外头看,知晓他心里惦记着桃夭,安慰,“她从前也并不是每日都过来。”   谢珩“嗯”了一声,见她正在缝制衣裳,劝道:“这么晚了,去睡吧。”   莲生娘笑,“我再陪你坐一会儿。”   宋大夫也默默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翻一翻炉子旁边的红薯。   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好似有了盼头。   当然,若是桃夭再就更好了。   他想了想,轻咳一声,“早知道就该有个孩子,也免得这样日日苦等人家。”   一旁的齐云深以为然,“确实如此!”   谢珩瞪他一眼。   他立刻闭上嘴巴。   待到谢珩批阅完所有的奏疏,已是三更时分。   莲生娘同宋大夫早已经回屋睡了。   守在一旁的齐云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吃红薯,忍不住道:“要不,咱们现在又去许府?”   谢珩没作声。   待他吃完红薯,又吃了两杯茶,瞥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院子,“孤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狠的心!”   齐云心想,人家心狠不狠不晓得,殿下自己心里难受倒是真的!   可桃夭远比谢珩想得要狠心许多。   一连五六日她都不曾去过燕子巷,只叫人送了调制好的安神香料。   起初她心中还惦记着谢珩会去燕子巷等自己。   可日子一久,又觉得不大可能,心里想着先生那样忙的人,怎么会日日有空去燕子巷。   这样劝慰自己,她心里又舒服许多。   这日一早,府里的管家来报,说是莲生娘同宋大夫的冬衣已经缝制好了。   如今天愈发寒冷,马上就要立冬,得赶紧送去。   再加上她已有多日未成见过莲生娘与宋大夫,心里想得慌,想着这么早先生定然还在国子监,便立刻驱车叫人去燕子巷。   去了燕子巷才发现,里头焕然一新,显然重新修葺过。   且一向连烛火都不舍得用的阿娘竟然白日里都生着炉火,这让桃夭很是惊讶。   莲生娘提着炉子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捧到她手里,柔声道:“是你莲生哥哥说,若是我不生火,他就不回来了。”   桃夭心想先生待阿娘是真好。   两母女聊了几句后,桃夭赶紧把冬衣拿出来叫她同宋大夫试穿。   衣裳是按照她给出的尺寸裁制好的,自是十分合身。   待试过衣裳,桃夭又陪着用了午饭,见时辰不早,要回去。   她好容易来,莲生娘哪里肯轻易叫她走,拉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总是躲着你莲生哥哥?”   桃夭眼神闪躲,“我忙。”   莲生娘问:“那你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桃夭知晓她是想撮合自己同先生,哪里敢留,忙道:“我待会儿还要去给我哥哥挑礼物,不得空。”   她哥哥已经同定远伯家的小姐议亲,若是快些,可能年底就要成婚了。   莲生娘只好作罢,亲自将她送出门口,又非要她答应明日再来看自己,这才放她走。   临走前,一向偏帮桃夭的宋大夫追出来,悄悄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谢先生?”   桃夭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她要怎么考虑?总不能真让先生给她当外室?   待出了燕子巷,采薇见她魂不守舍,忙问道:“不如咱们出去逛逛吧,小姐不是说要替公子准备成婚的礼物吗?”   白芍也跟着劝,“反正都出来了。”   桃夭颔首,“那咱们现在就去!”   采薇便立刻叫车夫直奔专门服务达官贵人的东市而去。   桃夭虽不喜欢长安儿郎当街纵马的这种坏习气,可长安热闹的街市却给了她极大的新鲜感。头一回出来的桃夭就像是乡下人进城,瞧见什么都稀罕得不得了,尤其是还有许多胡人开的商铺,卖的也都是稀罕玩意儿。   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路瞧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桃夭从街头逛到结尾,眼睛都挑花了,也没瞧出特别合心意的东西。   主要是她觉得哥哥什么都不缺,送什么都好像没有心意。   逛到最后,在一间胡人开的首饰铺见到一串男子戴的手串很是漂亮。   那手串不知是什么制成,红得似血。   她戴在手腕上试了试,鲜艳夺目的手串映着她似雪的皓腕,格外好看。   一旁的采薇同白芷也觉得很不错。   桃夭越看越满意,向那高鼻深目蓝眼睛的伙计询价。   操着一口极为流利的长安官话的胡人伙计一眼便瞧出眼前生得乌发雪肤,一笑起来粉腮就旋出两个甜甜酒窝的美貌小郎君是女子所扮,又见她通身气派不凡,必定是富贵人家不食烟火的小姐,坐地起价,“这可是深海珊瑚制成的手串,五百金。”   桃夭一听,惊得下巴没掉下来。   就这么一串手串要五百金,他怎么不去抢!   她搁下手串,作势要走。   那伙计连忙拦住她陪笑,“郎君若是真心喜欢,不如开个价?”   桃夭并没有搭腔,在店铺内踱了一圈,道:“我若开价,恐怕你要不高兴。”   “那哪能呢,”伙计又将那串手串捧到她面前去,一脸真诚,“不如您说来听听。”   桃夭竖起两根细白柔软的手指。   伙计问:“两百?”这也太会砍价了吧!   桃夭摇头,“二十。”   她话音刚落,里头传来一声男人的低笑。   这时伙计瞪大一对斗鸡眼,“郎君怎么不去抢!”亏她好意思喊得出来!   “是你非要我喊!”桃夭摸摸鼻子,瞥了一眼那珊瑚手串,心中很是喜欢,可面上却矜持得很,“不卖就不卖,我再去别家看看。”   采薇同白芷见小姐真走了,连忙跟了上去。   采薇小声问:“小姐若是喜欢,怎么不买?”   桃夭悄声道:“别回头,他一定会叫我的。”   采薇同白芷半信半疑。   三人才跨过门口,那伙计果然追上来,急问:“郎君若是喜欢,可再加些。”   桃夭这才停住脚步,轻咳一声,回头头来,很随意地睨了那一眼手串,“那你说加多少?”不等伙计说话,她又道:“若是超过五十金,就莫要浪费我的时间了。”   采薇同白芷对视一眼。   五百金的东西砍成五十金,小姐真敢想!   那伙计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道:“那郎君等等,我去问我们掌柜!”不等桃夭说话,他人已经掀开柜台旁边的蓝色门帘进了屋子。   等待的过程,桃夭又瞧见有一串玛瑙串也很是不错,打算买来送沈时。   可挑完沈时的礼物,心中不由自主又想到谢珩来。   总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厚此薄彼。   她一时有些怔神。   这时那伙计已经从里头出来,上前道:“我们掌柜的说了,这串珊瑚珠若是郎君真真心想要,至少得七十金!”   采薇同白芷瞪大了眼睛 。这伙计也忒黑心了!   卖七十金的东西,竟然同她们要价五百金!   “真是七十金?没骗我?”桃夭很是不信任地看他一眼。   伙计苦笑,“在长安东市,敢这么砍价的,郎君您还是头一个。”   桃夭这才满意地把手串套到手腕上,又瞥了一眼那玛瑙串。   那伙计这次诚心实意报了三十金。   桃夭叫采薇给了钱,待伙计打包好东西,这才满意离开。   出了铺子,眼看着天色不早,桃夭觉得逛的差不多了,打算回去。   采薇道:“那小姐现在这儿稍等片刻,奴婢去叫人把马车驾过来。”   桃夭也觉得走得有些累,便在原地等着。   她又见旁边不远处有人卖糖葫芦,一时有些嘴馋,叫白芷过去过了几串。   两人正当街吃着糖葫芦,这时那家首饰铺子的伙计突然追出来,说是店里有些礼品赠送,请她过去领。   桃夭心想这店家做生意真厚道,便叫白芷跟着过去,自己就在原地等。   她一串糖葫芦没吃完,突然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头一看,是一个生得粉雕玉琢,约四五岁大小的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她。   桃夭蹲下来,把留给采薇的那串递给她,“你要吃吗?”   小姑娘摇摇头,嘴巴一撇,如同葡萄一样的黑眼睛里包了一泡泪。   桃夭忙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哽咽,“我耶娘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桃夭掏出帕子替她擦干眼泪,“在哪儿不见的呀?”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小姑娘指着不远处的巷子,“他们把我丢在那儿,进了一条小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不敢进去,姐姐带我过去找找好不好?”言罢,要拉着桃夭过去巷子看看。   桃夭一时想起自己的身世来,生怕她就这样与父母走散,赶紧随着她去找。   谁知两人才进巷子里没多久,小姑娘突然指着巷子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我看见我耶娘了,姐姐我先回家了!”不等桃夭说话,人已经跑没影了。   桃夭心中觉得奇怪,正要走,突然一人从高墙跃下,拦住她的去路。   满头乌发编成发辫高高束在脑后的玄衣美少年手持马鞭,就像是盯着猎物一样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看来这许侍从的妹妹不仅是个爱哭包,还是个砍价高手!”   这才发现自己上当的桃夭转身就往巷子外跑,却听身后的少年懒懒道:“妹妹若是敢跑,哥哥今晚就去爬你家窗户。待次日一早,全长安的人都会知晓,许凤洲的小寡妇妹妹,成了卫家九郎的相好。”   桃夭的脚顿时长在了地上,回过头来看着脸上还带着伤的邪恶少年,憋红了眼眶,“你,你胡说!”   他朝她扬扬下巴,“你跑不就知道了。”   桃夭哭了。   长安的男儿没有一个好东西,不仅喜欢夜探女子闺房,还喜欢爬人家的窗! 第57章   捉奸在场   其香居茶楼。   此刻已经接近傍晚, 原本还算是艳阳天的日头渐渐冷下来,屋外头的天气又干又冷。   其香居茶楼的二楼雅室内则燃着上好的一寸许的银炭,一旁的矮几旁还点着香, 将雅室熏得暖香溶溶, 像是能够催眠一般, 弄得人情意昏昏,有些想要睡一觉。   斜倚在榻上的玄衣美少年阖着眼睫,轻抚着乖巧伏在一旁的波斯猫油光水亮的雪白皮毛。   那波斯猫极肥硕, 轻轻拍打着蓬松的尾巴,眯着眼睛,同主人一样惬意。   而矮几旁则踞坐着一个头戴身着草绿色翻领袍杉,生得乌发雪肤红唇的美貌小郎君, 晶莹的泪珠不断顺着她粉腮滑落,沾湿了她的前襟,可调制姜黄色药粉的手却没有停过。   这时少年睁开眼睫, 扫了一眼自进来后眼泪就没停过的少女,忍无可忍,“不就是叫你帮忙上个药,你打算哭多久?”   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关他什么事!   “怎么,哑巴了?”   他才是哑巴!   “说话!再不说话, 小爷就叫整个茶楼的人好好看看许家的小寡妇大白天同人在茶楼里幽会!”   谁要在这里跟一个疯子幽会!   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睫, “药调好了。”   “过来帮哥哥上药!”   “你不会回去叫你家里人上药吗?”   她不明白为何他特地把她叫来这里, 就是为了给他上药。   提起“家里人”, 他面色微变, 从榻上坐起来,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眼神阴冷,“你过不过来?”   桃夭拿着调制好的伤药磨蹭着踞坐在塌前,忍不住抬起眼睫悄悄打量他一眼。   眼前面若冠玉的少年生得十分漂亮,许是未及弱冠的缘故,相貌有些阴柔。   可若说是伤势,也不过是嘴角上有些淤青,怎么就娇气到叫人特地给他上药的地步。   不等她动手,他突然开始解腰间玉带。   只瞧他洁白的指骨轻轻一扣,“啪”一声响,那条华贵的环玉蹀躞腰带已经解开,被他随意丢到地上。   紧随着是一件绣了云纹,勾了金线的玄色衣袍盖住了那条腰带。   桃夭哆嗦,“你,你要做什么?”   他突然蹲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嘴角微微上扬,“衣裳都脱了,妹妹说我要做什么……”   桃夭从地上爬起来要跑,只听他懒懒道:“尽管跑,反正我知晓妹妹家在哪里,夜里去兴许更方便一些。”   桃夭停住脚步,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同我过不去?”   “谁叫你是许凤洲的妹妹呢。”许凤洲不是一向目中无人叫他杂种,那他这个杂种,偏偏要来欺负他最宝贝的妹妹。   他这时已经将身上的雪白中衣丢到一旁,“过来上药!”   桃夭不动。   他道:“怎么,要我去请你?”   桃夭这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待看清楚露出赤裸胸膛的少年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如同成年人那般矫健矫健的身躯上,布满大片的淤青,甚至有些还在往外渗血。不只如此,上面还叠加着一些旧伤。   不似刀伤,倒像是给人用拳头打出来的。   来长安久了,她亦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靖王的母亲是当朝圣人最宠爱的贵妃,而靖王则是毫无军功,却破例所封的异性王,极受圣人宠爱。   大家都说他是长安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从来都只有他欺负人的份,怎么也会被人打成这样?   他这时不耐烦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过来!”   忘了哭的桃夭本能地做了从前最熟悉的事情,踞坐在他跟前,取了调制好的药膏,小心细致地一点点涂抹在他身上的淤青上与伤口上。   尽管他实在很讨厌,可是医者仁心,是宋大夫给她自幼灌输在骨子里的东西。   卫昭低垂眼睫望着神情极为认真的少女。   也不知是不是屋子里太暖和,还是太紧张,她白皙的额头微微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待上完药,一时忘记自己是被强行虏来的少女一脸认真嘱咐,“这几日千万不要吃辣,也不要沾水,不然会很疼,伤口好得也没那么快。”   卫昭将衣裳一件件穿好,居高林下望着踞坐在地毯上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妹妹这么关心我,不如,哥哥娶你回家吧?”   桃夭这才想起眼前的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结巴,“我,我已经定亲了!”   他已经扣好腰带,“不是还没成婚吗?再说,成婚了还可以再做寡妇,哥哥不嫌弃你。”   这个疯子,她还没成婚,他就诅咒她做寡妇!   她吸了吸鼻子,“我的婚事是太子殿下亲自赐婚。”   “太子殿下再大,能大得过圣人?”   卫昭像是突然得了一个有趣的玩具一般,勾着她小巧雪白的下巴,“不如我待会儿就进宫去求圣人,将妹妹许配给我。就说,我与妹妹情投意合,一时按耐不住就……”   “谁同你情投意合!”   原本还故作淡定的少女逐渐泪盈于睫,“你别胡说八道!”   真是不经吓唬!   卫昭把那只正在榻上睡觉的猫儿抱过来搁在她怀里,斜她一眼,“帮我照顾几日,它若是掉一根毛,我就立刻去你家提亲!”   她哽咽,“这个季节猫本来就掉毛!”   像是怕他不信,雪白柔软的手掌在猫身上抹了一把,果然摸到一把细如丝的雪白猫毛,递到他面前,“你看。”   卫昭神色古怪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从前的夫婿,是被你气死的吧?”   他话音刚落,原本在极力忍耐眼泪的少女楞了一下,突然泪流满面。   她望着他默不作声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你这个人嘴巴这么恶毒,活该所有人都讨厌你!”言罢,胆小如鼠的少女竟然不顾他的威胁转身出了茶室。   卫昭往二楼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那爱哭猫已经上了马车。   他坐到榻上轻抚着那只雪白的猫儿,轻声道:“谁稀罕要他们喜欢……”   小猫伸了伸懒腰,“喵喵”叫了两声,又重新卧回自家主人怀里去。   *   “小姐,您没事儿吧?”   采薇同白芷看着自家小姐泪流满面的自其香居茶楼出来,两人吓得魂儿都没了。   又见她衣衫完整,不像是被人欺负过的模样,又稍稍放吓下心来。   那个靖王竟然敢在大街上将小姐掳了去,简直是可恶之极!   怪道长安城的人都说,说他是纨绔子弟都是在夸奖他。   “他不过是叫我替他上药。”   桃夭揉揉微肿的眼睛,“你们回去千万莫要同哥哥说。”   上次她被他拿鞭子吓唬,后来听说哥哥去同他打了一架。   若是这次哥哥知晓他又欺负人,恐怕又要去同他算账。   他阿娘是贵妃,他又是王爷,若真论起来,到最后吃亏的定然是哥哥。   白芷皱眉,“可若是下次又碰上他怎么办?”   桃夭现在都不是怕在大街上碰见他。   她方才临走前还骂了他,指不定他真就晚上来爬她家窗户。   她问:“咱们府上的守卫如何?”   白芷道:“自然十分森严。”   桃夭有些不大相信。   若真是守卫森严,先生不过是一掌教,又怎么能堂而皇之夜探她一个相府千金的闺房。   那个疯子大半夜要真来爬她屋子窗户怎么办!   早知道方才就不惹恼他了,最多不就是帮他养几天猫,又不废什么事儿。   可他实在讨厌,竟然敢说是她把莲生哥哥气死了!   思来想去,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想着赶紧回家去。   待回到家中,桃夭怕待会儿晚饭时阿耶同哥哥瞧见自己眼睛肿了,定要起疑心,赶紧叫采薇煮了一颗鸡蛋替她敷一敷眼睛。   经过一番折腾,到了晚间吃饭时,眼睛已经不大看出来哭过。   只是卫昭这么一吓唬,她都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子。   许贤离了饭桌后,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桃夭想了想,问:“那个靖王,是不是没人能管得着?”   许凤洲见她好端端提起卫昭,皱眉,“你今日出去又碰见他了?”   桃夭连忙摇头,“我只是今日去买东西时听人提起他,所以一时起了好奇心”。   许凤洲见她也不似被人欺负过的模样,道:“他同安乐公主的关系极好。”   其实从前贵妃还是卫侯夫人时,经常随着母亲出入皇宫的卫家世子的卫昭最爱到东宫粘着太子殿下。   后来,传出那样的丑闻,卫侯爷死后没多久,贵妃也被送到庵堂里,自那以后,卫昭便再也不来找太子殿下,反倒处处同他做对。   只是太子殿下大度,不与他计较。   桃夭“哦”了一声。   许凤洲见她近日总是心事重重,问:“是不是最近待在家中太无聊了?夜卿明日休沐,不若叫他带你去戏园子听戏?”   桃夭惊讶,“沈二哥哥明日休沐吗?”   沈二哥哥自从进了鸿胪寺后,已经很久没见过人了,据哥哥说马上就要年关,为了接待外国使臣不出错,沈二哥哥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节省出来。   许凤洲颔首,“今日碰见他同我说的,还说明日来家中探望你。”   “也好。”桃夭高兴应承下来,又赶紧将自己今日给他挑的礼物拿出来.   许凤洲一见到那血玉一般的手串爱不释手。   其实他又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自家妹妹亲自挑选的,心意自然不同些。   桃夭见他喜欢,还把今日同那胡人伙计砍价的事儿同他分享。   许凤洲被她逗乐,笑,“不曾想我妹妹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最是不经夸的桃夭一时之间烦恼尽消,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许凤洲想起自己还有公务要办,道:“那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玩就是。”   桃夭忍不住问:“哥哥若是成了婚,云晴姐姐怎么办?”   许凤洲楞了一下,随即皱眉,“什么怎么办?”   一个通房,若是有了孩子抬为妾室便是。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将她收入房中接近一年,她竟然从未有孕过。   桃夭问道:“以后若是我同沈二哥哥成婚,沈二哥哥也会纳妾吗?”   “他敢!”许凤洲冷哼,“娶了我妹妹还想纳妾,他想得倒美!”   桃夭心想哥哥果然是偏袒她到了极致。他自己纳得,旁人就纳不得。   许凤洲不愿意自己的妹妹知晓那些不好的事情,道:“你只要活得高兴便好,那些事情用不着烦恼,知道吗?”   桃夭乖巧应下来,又嘱咐他万不可总是熬得太晚,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屋门才关上,采薇便将一封信交给她,“是燕子巷派人送来的。”   燕子巷……   桃夭蹙了蹙眉尖,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你打开看看,若是没什么事儿,就不必要告诉我。”   采薇知晓她是害怕信是她那赘婿写来的,只好替她打开看。谁知打开一看,信封里只有一只极丑的草编蚂蚱。   桃夭盯着那只蚂蚱看了好一会儿,放进一旁的妆奁匣子里。   采薇问:“小姐真不去燕子巷了?”   桃夭不解,“我不是今日晌午才去过吗?”   采薇只好道:“真不去见他了?”其实见见又有什么所谓呢。   桃夭幽幽道:“你到底是谁那一边的?”   采薇掩嘴一笑,“我自然是小姐这一边的。只是,小姐当真舍得?”   那样容貌气度的郎君,若换成她,怎么都要去瞧一瞧。   桃夭道:“日子久了就好了。”就算再舍不得,难不成还真叫他当外室不成?   采薇知晓她说的是实话。   她好似离了谁都能活,且都能活得很好,这样反倒叫人羡慕。   她问:“那小姐要回信吗?”   “不回。”桃夭打了个哈欠,“睡吧。”   才刚躺下,又实在有些不放心,特地叫采薇检查了好几遍窗户,确定外头人翻不进来后,这才安心睡去。   *   燕子巷。   夜已经很深了。   仍在批阅奏疏的谢珩搁下手中的笔,问齐云,“确定信送过去了?”   齐云颔首,“确定送过去了。”   许家小姐心肠还真是狠,这都多少日来,竟然说不来就真不来。今日好容易过来一趟,还特地挑了殿下根本不在的时候。   谢珩又问:“沈时最近在做什么?”   齐云道:“眼下鸿胪寺正值最忙的时候,估计也没时间去许府。”   谢珩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外头浓稠得如同墨一样的夜,想到那狠心的女子,心里愈发不痛快。   哄人时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变心时也这样快!   齐云知晓他想人家想得不行,迟疑,“要不,明日召进宫里瞧一瞧。”她不肯过来,殿下也不可能公然往许府跑,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他冷冷道:“不来就不来!”言罢,搁下笔回屋睡觉去了。   齐云也不敢多言,收拾好桌上的奏疏后便回屋睡觉。   次日天不亮,他才起床就见到自家殿下已经站在院子里洗漱,便知晓他定是又一夜未眠。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劝,“娘子不是答应说要过来,指不定今日便过来了。”   谢珩板着脸不作声。   待回东宫以后他便开始处理政务,直到晌午过后,许凤洲过来向他禀告今年各地的税收之事才停下来。   谢珩斜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珊瑚串,“这手串倒是极别致。”   许凤洲微笑,“是微臣妹妹所赠。”   谢珩又看了数眼,道:“许卿的妹妹倒是极贴心的。”   许凤洲也深以为然。   待许凤洲离开以后,谢珩忙完手里的政务,召来齐云,道:“派人去燕子巷看看她去了没,若是没去,就去许家,就说安乐公主请她来赏花。”   齐云立刻派人出宫去。   一个时辰以后,满头大汗的小黄门来报:“许小姐今日并没有去燕子巷,且此刻也不在府中,说是出去戏园子听戏了。”   谢珩问:“可有说同谁一起?”   小黄门道:“说是同沈少卿通往。”   小黄门话音刚落,端坐在上首的男人手中的笔应声而断,沉声道:“不是说他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吗?还有时间约人家去听戏?”   齐云道:“兴许是今日休沐。”再怎么忙,人总有休沐的时间吧。   谢珩冷冷吩咐,“去瞧瞧。”   可他人才出东宫大门,皇后身边的赵姑姑来请他去坤宁宫。   谢珩只得按捺下来,先去坤宁宫。   他人才到,皇后便出口斥责,“三郎最近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入夜就要往宫外跑!”   谢珩低垂眼睫没有作声。   皇后又道:“身为堂堂太子,不晓得有多少对眼睛盯着你,万不可行差踏错。”   谢珩抬起眼睫,眉头紧皱,“母亲叫儿子来,就为了说这些?”   皇后瞧见他竟然这样说话,心中又腾起无名火,正要发作,一旁的赵姑姑连忙递了杯热茶到她手里,给她使了个眼色。   皇后吃了口茶,平息片刻,询问,“三郎究竟属意哪家姑娘做太子妃?”   谢珩沉默片刻,“不着急。”   “不着急?”   皇后皱眉,“三郎今年知道自己多大了吗?再这样拖下去,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要非议东宫有疾!”   都二十岁了东宫里连个司寝的都没有。她前几日派人送过去一个,他连看都没看就叫人送回来了。   莫说皇家,便是寻常百姓,到了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她话音刚落,谢珩突然站起来向她行了一礼,道:“儿子还有事,下次再来聆听母亲教诲!”言罢,便大步出了东宫。   皇后见他真就这么走了,错愕:“他如今怎么变成这样?”   赵姑姑忍不住道:“您一开口就训斥殿下,殿下都这么大了,又怎么会高兴呢。”   皇后半晌不语,末了,道:“去派人看看他最近究竟出宫去做什么,本宫倒要看看宫外头究竟有什么勾着他一入夜就往外头跑!”   *   平康坊。   梨园。   来长安这么久,桃夭还是头一次来到戏园子里听戏。比起万安县的梨园,这里的梨园要气派百倍。   戏园子一共有三层楼,而沈时则买了二楼最好的正对着戏台的包间位置。   眼下戏还没有开场,桃夭新奇地朝四周围张望,发现这里的布置格局极巧妙,既能够看清楚戏台子,又不用被旁人打扰到。   待两人坐定以后,沈时问:“如何?”   “选的位置极好。二哥哥总是这样有心。”桃夭眯着眼睫笑笑,随即又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不过半月,二哥哥清瘦许多。”   “快打年关,事情有些多,”沈时温和一笑,“最近可有习惯长安的天气?”   桃夭摇头,“仍是不大习惯,长安太冷了,还是咱们江南好。”   她说“咱们江南”,语气里透着十分的亲昵,这让沈时十分高兴。   “确实不如咱们那里的天气,”沈时打量着多日未见,思之若狂的明艳少女,心中一动,旧事重提,“不如我早些向许伯父提亲,待咱们成婚后可回江南小住一段时间。”   若是搁在从前,桃夭心中总是犹豫不绝,可经卫昭这么一吓唬,也有些心动。   她想了想,道:“可怎么都要等到我哥哥先成婚才是。”   这话也没错。   不过许凤洲的亲事几乎已经确定下来,眼下已经开始采征纳吉,年底时应该便要成婚,也不急在这一两个月。   沈时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十分欢喜。   趁着戏还没开始,桃夭取出给他买的那串赤玉玛瑙手串,“二哥哥看看可喜欢?”   眉目清隽的郎君把自己的手腕递到她面前,笑:“宁妹妹帮我戴上好不好?”   桃夭见他喜欢,立刻帮他戴上。   虽不如哥哥那串颜色那样漂亮,可颜色也是极好的。   沈时顺势握住她的手,眉眼含笑,“多谢宁妹妹。”   桃夭微微红了脸颊,“二哥哥喜欢就好。”   这时台上的戏已经开场。   唱的是《西厢记》。   尽管唱词桃夭都烂熟于心,可仍是听得有些入神。只是也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似的。   她忍不住去寻那道灼热的目光,却一转眼便瞧见坐在对面的隔间内一袭鸦青色袍杉,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   他正冷冷盯着自己,神情略显得有些孤寂。   她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个被人堵在屋子里的野男人。   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人捉奸在场的“野男人”。   局促不安的少女耳根子烧得厉害,下意识从沈时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她不停在心中安慰自己。   她已经同他说得很清楚,即便是这样遇见,也不该觉得紧张才是。   可话虽如此,身子却不断颤粟。   一旁的沈时终于察觉出不对,担忧,“宁妹妹怎么了?”言罢,凌厉的目光搜寻一圈,却并没瞧见什么人。   桃夭挤出一抹笑,“就是突然觉得有些冷。”   沈时握住她的手,正待要说话,有人在外头敲门。   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鸿胪寺衣裳的男子。   他上前向沈时行了一礼,道:“沈少卿在这里就好了,寺内有急事,还请您回去处理。”   沈时微微蹙眉,看向桃夭。   那人再次催促,“十万火急的事儿,还请少卿同卑职快些去。”   桃夭忙道;“二哥哥忙去,待会儿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   沈时只好道:“我叫马车停在外头,待会儿宁妹妹听完了戏直接乘坐马车回去便是。”   桃夭立刻应承下来。   沈时又不放心地嘱托她几句后,这才随来人离去。   待沈时一走,桃夭瞥见对面包间内的人已经走了,放下心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眼下戏也不敢看,正要回去,门突然开了。   桃夭看见来人目瞪口呆。   他径直走到沈时的位置坐下。   桃夭耳根子又开始发烫,脑门嗡嗡作响,站起来要跑,谁知门从外头锁上了。   “坐下。”他冷冷道。   桃夭磨蹭了好一会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这么巧啊。”   “确实挺巧。”   他紧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目不斜视,“既然来了,不若好好听完这出戏再走。” 第58章   以储君的名义召她入宫   戏台上唱的是《西厢记》里的是崔莺莺十里长亭送别张生的那一出戏,   台上的崔莺莺同张生哭得肝肠寸断,台下的观众泪眼涟涟,就连原本都没什么心思听戏的桃夭也被悲伤的氛围熏染, 跟着红了眼眶。   自坐下后一直不曾松开她的手的男人在她的泪眼里缓缓开了口。   “我过了年就二十一了。”   泪眼汪汪的桃夭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过了年十六。”   她正月十五的生日, 算一算也很快了。   可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呢?   他又道:“我家里人已经开始催我成婚。我年纪大了,也想成婚了。”   桃夭心想她也快成婚了。   若是快一些,指不定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准备了。如此一想, 觉得时间也很短了,要开始准备绣嫁衣了。   也不知长安什么规矩,她这种成过婚的寡妇还需不需要自己亲手绣嫁衣。   “你是不是想着你也要成婚了,过了年指不定成婚就可以回江南小住一段时日。”   桃夭心想, 先生怎么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待她说话,谢珩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长安。我从前总想着,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喜欢这个地方。”   东宫那样冷, 他也想有人陪着自己,关起门过一些寻常夫妻的日子。   这样外头再难,他也不怕,心里总有个依托。   可她心里永远只记挂着那个叫宋莲生的故乡。   他知道, 她这样喜欢沈时,还因为他是江南人。   同他一起, 她总有机会回家乡。   桃夭没有不作声。   她也想把长安当作故乡, 可有些东西根深蒂固, 做起来实在很难。   先生再怎样好, 再也不可能陪她回江南。   长安太远了, 她这样迷糊的一个人, 死后魂魄恐怕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金陵不一样。   金陵离姑苏不远, 她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同沈二哥哥成婚,总有一日要魂归故里,不用埋骨他乡。   她生前可以是任何人的妻子,可她死后,只想回到桃源村做莲生哥哥一人的妻子。   这时戏台上的戏也终于进入到尾声。   崔莺莺如何不舍,最终还是送走张生。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1】   泪洒长亭,终日盼相聚。   曲终人散,是时候道一声“别离”。   戏院内的人陆续立场,偌大的戏园子渐渐地就只剩下她同他在。   这时宵禁的第一轮钟声敲响。   是时候回家了。   可一旁的男人只沉静地望着已经落幕的戏台,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投一小块阴翳,似哀伤到极点。   桃夭几次想要同他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好,亦不敢说走,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掌心里都是汗。   直到宵禁的第一轮钟声终了,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她的手,掏出帕子动作温柔地擦干净她手心里的汗,轻声道:“从前我总觉得你说的对,没有缘分的事儿莫要强求,人终是要散的。如同台上的戏,唱得再好,也总有终了。只是真当你不愿意要我时,我却总想着再多哄哄你,身段放低一些,好听的话多学两句,终有一日能哄得你回心转意。”   “可你比我想象的心狠,信也不回,燕子巷也不肯再去,即便是去,也特地挑着我不在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不出现就好了,这样你就不必觉得左右为难,想去燕子巷就去燕子巷,想同人看戏便出来看戏,好好的做你的相府千金,嫁得一如意郎君,一生平安顺遂。而我,也许偶尔会想起你。不过没关系,如你所言,时间久了,天大的事情就会淡忘。”   桃夭眼眶里的眼泪再没能忍住,哽咽,“先生,是我对不住你。”   “宋桃夭,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折回那方绣了翠色蝴蝶的帕子放入怀中,终于抬起眼睫来。   他眼睛生得比女子还要漂亮,眼睫纤长浓密,眼珠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扬,扫到鬓间去。   眼下伤了心,眼尾洇出一抹薄红,漆黑的眼珠似也变得幽蓝。   桃夭的心都被刺痛。   “不过你别担心,我也要同人成婚了。”   不等她说话,他突然笑了,冷白的指骨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放得很轻,“从前无论我做什么,总想着求个心甘情愿。如今想想看,怕是不能了。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言罢,俯下身在她额头温柔印下一吻,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眼睁睁瞧着他出了隔间,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走廊上,动了动唇,终是没有作声,。   叫住了又能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采薇进来,见她眼眶微微红,粉腮上还挂着泪珠,轻声道:“姑爷他走了。”   桃夭没有纠正她的口误,擦干眼泪,“那我们也回去吧。”   沈时留下的马车还在外头等,她上了马车后便往家里赶去,半路经过燕子巷,叫车夫停下来,悄悄往燕子巷看了一眼,却见伸出枝桠的院子外头停放着一辆马车。   想来是先生的马车。   她呆呆望了一会儿,这时见莲生娘同谢珩还有宋大夫一块出来。   莲生娘也不知同谢珩说了些什么,桃夭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也不知是不是被发现,谢珩朝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吓得立刻闪躲到一旁去。   三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莲生娘同宋大夫便进院子去了。   躲在一旁的桃夭见谢珩上了马车,知晓他要出来,连忙避进马车内,透过车帘偷偷往外看。   直到那辆马车与自己乘坐的马车擦肩而过,她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叫赶车的马夫进了燕子巷。   才刚刚进院子不久的莲生娘一见她来,十分高兴,将她拉到炉子旁坐下,道:“你怎么不早些来,你莲生哥哥刚走,说是国子监有急,需回去一趟,可能明晚再回来。”   桃夭心想自己就是看着他走这才敢进来,免得撞见尴尬。   许是心里难受,她不怎样想回家,便打发车夫回去了。   待用完晚饭后,天已经彻底黑透,她陪着莲生娘围着炉子聊了一会儿家常,这才回去睡觉。   睡的屋子自然是谢珩常睡的那间。   她洗漱完才要上床,却见被窝里搁着一精致的小匣子,好似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对珍珠耳珰。   桃夭盯着那对耳珰看了许久,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眼泪涌出来。   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特别的没出息,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找一个愿意同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人,然后再生个可爱的宝宝,好好地同耶娘这样过一辈子。   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一日会对先生始乱终弃了呢。   先生恐怕都要恨死她了。   *   东宫。   齐云见谢珩一回来就一直坐在那儿批阅奏疏,忍不住问:“殿下方才明明瞧见娘子去燕子巷,为何不趁机与她呆一会儿?”明明想了人家那么多日,还特地追到戏园子里去,为何又要假装没瞧见离开?   谢珩并没有作答。   这一夜他批阅奏疏到天亮,次日天不亮,沐浴更衣过后又去朝会。   齐云见他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只在朝会时朝着沈时所在的位置多看了几眼。   沈时昨天被他叫鸿胪寺的人叫走,据去鸿胪寺盯梢的人来报,他自进了鸿胪寺以后便没有再出来,许是在里头熬了一夜。   朝会过后,谢珩将一张画好的图纸递给他,“去东市替孤买一串一模一样的回来。”   齐云看着图纸上的赤玉玛瑙手串,突然就想起昨晚在戏园子里许小姐好似送了一串手串给沈探花。   殿下这是心里不痛快,想要买一串同样的来戴一戴?   *   许府内。   因为昨晚在梨园“巧遇”谢珩一事,心情郁郁寡欢的桃夭一整晚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天不亮就回府去了。   谁知才到门口,就碰见刚刚下了朝会的阿耶同哥哥。   许贤问:“又去燕子巷了?”   桃夭“嗯”了一声,有些不安。   许贤知晓在她心底自己恐怕都比不上燕子巷里的那两位老人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出门多穿些衣裳。   他这样宽容待自己,桃夭终是心中有些愧疚。   待用完早饭后,许贤去政事堂处理政务去了,桃夭正准备回去补一觉,却被还没有出门的许凤洲叫到书房里去。   许凤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今早我碰见夜卿,夜卿的意思是想过了年便来提亲,阿宁心中如何打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婚事,桃夭不由自主又想起昨晚戏园子之事来。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道:“我都听阿耶同哥哥的。”事已至此,早些成婚也好。   许凤洲只以为她害羞,道:“原本我同父亲是想多留你两年,不过眼下夜卿留在长安,待成了婚,叫他住在咱们府里也是一样的。”   桃夭惊讶,“那岂不是如同招赘一般?”   许凤洲故意道:“怎么,沈家小子入赘我许家,还委屈他了?”   “哥哥莫要总是叫人家沈家小子!”桃夭到了长安才知晓,这里的人骂人,最爱说的便是“小子”二字。   “还没成婚,就护上了,”许凤洲斜她一眼,“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桃夭傻傻笑起来。   许凤洲见她笑,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回去休息吧,哥哥也要回东宫当值了。”   桃夭乖巧应下来,又关心他几句后才离开。   待她走后,许凤洲面容有些严峻。   他派人将采薇叫到书房里来,问:“小姐昨夜是不是又同那个赘婿见面去了?”若不然怎那样魂不守舍。   采薇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摇头,“小姐昨夜同沈二公子看戏看到一半,沈二公子就被鸿胪寺的差人叫走,小姐看完戏觉得太晚,就歇在燕子巷,并未见过什么赘婿。”   许凤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不似说谎的模样,便道:“若是那个赘婿再缠着她,你即刻来报!”他妹妹那样死心眼的人,却同自己说赘婿“死”了,想来定是那人对她始乱终弃,她担心自己找他麻烦,才出此下策。   眼下知晓他妹妹是相府千金,又来缠着她,简直是可恶至极!   采薇瞧见他一脸厉色,也不敢多话,颔首应承下来。   许凤洲这才匆匆赶回去东宫当差。   他人才到东宫,便被谢珩叫了去。   谢珩道:“孤想派许卿去江南走一趟。”   许凤洲皱眉,“可是漕运改革的事儿?”   漕运改革虽说早已经拟定章程,可有一大堆繁琐的事儿待要处理。   谢珩颔首,“此事许卿从头到尾都有参与,自然要比旁人熟悉一些。眼下已经快到年关,孤希望江南的茶叶与贡橘,能够出现在今年的夜宴之上。”   许凤洲道:“那微臣即刻便出发。”   谢珩颔首,“许卿早去早会,免得耽误了年底成婚。”   许凤洲笑,“自是要早些回来。不只是年底,恐怕年初也能请殿下请吃喜酒。”   谢珩不动声色问:“怎么府上还有谁议亲?”   许凤洲道:“是微臣的妹妹。”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是说多留两年,怎么这样急?”   许凤洲道:“总归成了婚也是在家里,倒也不打紧。时辰不早,微臣这就出宫准备。”言罢便行礼告退。   他才出宫苑的门,迎面便撞上才从东市回来的齐云。   齐云见他形色匆匆,问:“许侍从这是要出宫?”   许凤洲颔首,“殿下派我下一趟江南。”   齐云心想漕运改革的事儿不是已经处理得差不多,马上就要年关,怎么这会儿殿下将他外派出去。   不过他并未多问,与许凤洲闲谈几句后便回去向谢珩复命。   谢珩盯着齐云派了几个护卫,足足在东市花了一个时辰才找回来,一模一样的玛瑙手串看了一会儿,道:“宣沈少卿进宫。”   熬了一夜精神有些委顿的沈时本以为太子殿下宣他觐见有要紧事儿,谁知对方只是同他说起快要年关时接待外国使臣之事。   沈时虽进鸿胪寺的时间尚短,可这半个多月来案牍劳形,已经完全通晓鸿胪寺接待外国使臣时的各个环节,甚至说烂熟于心也不为过在,自然对答如流。   待他说完之后,殿下突然道:“沈少卿的手串不错,在哪里买的?孤很是喜欢。”   沈时心中微微有些惊讶,不晓得殿下怎么就关注到这样微末的小事上来。   他道:“这是微臣的未婚妻所赠。”   谢珩便没有再问,而是叫人奉了茶过来。   那宫人也不知是不是不当心,才靠近沈时,竟然将一杯茶大半洒在他手腕上,连带着官服都湿了。   那宫人立刻跪地告罪。   谢珩斜了一眼沈时手腕上沾了茶汤的玛瑙手串,“还不快将沈少卿的手串拿去清洗干净!”   不待沈时拒绝,那宫人立刻上前取了他手腕上的手串。   一刻钟的功夫,又捧着干净的手串回来。   沈时总觉得他手里的手串同自己的有些不同,可一时之间又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来,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裴侍从觐见。   谢珩道:“沈卿先回去吧。”   沈时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后,那宫人再次进殿,手里捧着一串赤玉玛瑙手串来。   谢珩自他手里拿过手串,上面还残余着清洁茶汤用的皂荚香气。   他轻轻摩挲着手串中其中一粒上头多了一抹像是胭脂一样的痕迹,道:“做得不错,赏。”   那宫人大喜,谢恩后高兴下去领赏。   裴季泽与齐云这时已经进殿来,才行礼,只听谢珩吩咐道:“宣许家小姐入东宫觐见。”   顿了顿,又道:“以东宫储君的名义。”   他昨日同她说过,从前他总想求个心甘情愿。   可她心肠太狠,怕是求不得了。   想同人成婚回江南?   想得美!   柔嘉说得对,连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即便是做了圣人又有什么趣味。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待成了婚,他可以慢慢哄。   齐云一时不敢动弹。   堂堂一国储君,这样公然召见别人的未婚妻入东宫,传出去像什么话。   恐怕大家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从前圣人也是时常召见还是侯府夫人的贵妃入宫。   当时,圣人至少还拿着“义妹”做了遮羞布,殿下连个遮羞布都不肯,怕不是压迫闹得人尽皆出。   裴季泽劝谏,“殿下这样公然召见,怕是不妥。”   想来以许小姐的脾性,殿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哄得她同沈时主动退亲,这才以用这种方式逼着沈时主动退亲。   谢珩冷冷道:“孤自有打算,去做便是。”   裴季泽知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向他说来几句政务上的事情便告退。   他人才出到宫门,就撞上正守在门口等他的齐云。   齐云道:“殿下怎会这时候派许侍从下江南?”   裴季泽反问:“其实齐卫率心中明白,又何必问我。”   许凤洲是什么脾气,有他在长安,殿下自然不方便行事。   “怎么就非她不可了呢?”   齐云捶胸顿足,“殿下此举,与圣人又有何区别!”   “自古以来风月本就难自持,”   裴季泽微眯着眼睛看着高悬在天上的日头,“更何况是殿下这种原本道心稳固之人。一旦破了心,怕是再也不会好了。”   有些人的情爱一生只有一次。   轰轰烈烈,不死不休。   齐云打量着眼前一袭绯袍,风流雅致的郎君,“裴侍从倒是感慨颇多,若这世间姻缘,都如裴侍从同公主那般就好了。”全长安的人,谁不知裴侍从同安乐公主情投意合,佳偶天成,只待安乐公主及笄后,圣人赐婚。   裴季泽微微一笑,并未接话,而是道:“天色不早了,齐卫率再不去接人,恐怕今夜许小姐要被留宿在宫里头。”   齐云闻言吓了一跳。若只是将人召来见一面也就罢了,若真是留宿在东宫,那像什么话!   齐云得了命令立刻派小黄门出宫去。   待回来复命时,瞧见谢珩已经已经换了便服。   他吩咐,“派人去燕子巷去一趟,就说孤今晚不过去了。”   不待齐云说话,又道:“待会儿直接将她送到城郊去,今晚孤要在那里过夜。”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   许府。   因想着要早去早回,许凤洲当下回府便叫人收拾好行装准备下江南。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走得这样急。   许凤洲道:“这样的事情从前也是常有的。哥哥最多去一个月就回来。等哥哥回来给你带江南的特产。”   桃夭有些不舍地将他送出府门外。   许凤洲前脚才走没多久,她就听到府里管家却来报:太子殿下召她去东宫觐见。   桃夭闻言很是惊讶。   太子殿下怎么好端端要召她入宫?   她思来想去,认为定是太子殿下突然想起修补球杆的事儿,否则断然没有理由召见她一女子入宫的道理。   只是眼下父亲还没回家,哥哥又刚走,她一时也不知该找谁商议。   那小黄门催得很急,“此刻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候着,还请许小姐快些。”   桃夭只好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采薇同白芷一同上了马车。   可马车出了许府大街并未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而是朝着城外驶去。   桃夭惊讶,“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赶车的小黄门恭敬道:“殿下突然去了城郊马球场,咱们直接去城郊便可。”   桃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她都不会打马球,殿下怎么会找她来打马球?   再说都这么晚了,此去城郊怕是天都黑了。   果然,待马车停下时,城郊早已经是暮色四合,天上的星星一颗又一颗的跑出来   而上次一入夜就灯火通明的马球场此刻也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哪里像是有人要打马球的样子。   桃夭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这时有人小跑着到她面前,向她行了一礼,恭敬道:“殿下正在静室内等候,还请娘子随我来。”   待桃夭到了静室门口,那仆从却将采薇和白芷拦下来,“殿下只说叫娘子一人进去。”   采薇同白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不安,太子殿下深夜单独召见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那仆从已经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心中惴惴不安的桃夭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她才进屋子,里头的热浪铺扑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气。   只是静室内不知为何连灯都没有点,只有一抹银色的月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勉强可见一些光亮。   桃夭小心翼翼入内,环视一圈,只见榻上躺在一身形颀长的男人。   她正欲行礼,只听他操着低哑的嗓音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   【1】选自范仲淹?苏幕遮 第59章   孤带你去摘月亮   如今已是月末, 冷月欺风,月色迷蒙。   榻上的男人脸上戴着的黄金面具在溶溶月色泛着一抹金色冷光。   桃夭很害怕。   她又不傻,太子殿下大半夜特地将她叫到此处, 定然是想要对她图谋不轨。   所以她站着没动。   屋外头夜色渐浓, 月光也愈发清冷。   屋里燃着壁炉, 源源不断的热意将案几上摆放着的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袅袅升起的香气熏染得更甚。   是龙涎香的气息。   上次她只是在他身上闻到而已,今日他竟然在屋子里点了龙涎香。   这香太霸道,她只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 只觉得身上都似沾了香气。   这时榻上的男人道:“许小姐要孤亲自过去请你?”   他是君,她只能过去。   从她站的地方到榻上不过十数步的距离,她却走了半刻钟。   直到磨蹭到榻旁站定,这才发现榻上的男人胳膊搭在眼睛上, 大张脸遮得严实,只瞧得见一截冷硬洁白的下颌。   她向他行了一礼,战战兢兢问:“太子殿下叫臣女来有何吩咐?”   他声音极低哑, “孤头疼,劳烦许小姐帮孤揉一揉太阳穴。”   就为了这个,特地把她叫到城郊来?   长安的男儿怎么毛病那样多,自己家里明明有医官不去瞧, 非要半哄半骗将她这样拐出来。   那个疯子是这样,“假道学”太子也这样, 没一个好东西!   桃夭大着胆子道:“若是殿下头疼, 臣女可, 可出去替殿下叫医官过来。”   “可孤不想要医官。”   他懒懒道:“孤觉得上次许小姐一靠近孤, 孤的疼就没那么疼了。”   她又不是药!   桃夭环顾了偌大空旷无光的屋子, 道:“那臣女去掌灯?”   “孤的眼睛不舒服, 不想见光。”言罢, 突然伸手将她拉坐到榻上。   桃夭惊骇,正要起来,却被他牢牢抓住手。   桃夭张开嘴想要咬他,他蓦地睁开眼眸,“许小姐是要犯上吗?”   “我,我什么都没做!”一着急起来就容易忘记尊卑的桃夭眼里的热意逼出来,哽着嗓子,“殿下为何要这样欺负我?”   “孤如何欺负你了?孤不过是叫许小姐帮孤揉一揉?”   他松开她的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只烧了壁炉的屋子里光线极其微弱,银色的月光也很浅,只瞧着一个模糊秀气的轮廓与像是包着一泡泪水,亮晶晶的漆黑眼眸。   他道:“孤原本不想欺负许小姐,可许小姐一哭,不知怎么就想了。”   她立刻把眼泪憋回去,抬起盈着泪珠的浓黑眼睫毛看他一眼,遂又垂下去,哽咽,“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懒懒道:“自然是做一个男人想要做的事情。”   桃夭有些不大明白什么叫“一个男人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亲亲她吗?   若是他敢亲她,她真咬他!   可他丝毫没有要亲她的意思,只叫她帮着揉捏太阳穴。   为了能早些回家,桃夭只好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替他揉捏着他的太阳穴。   他阖上眼眸,像是睡着了一般。   桃夭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了好一会儿,实在好奇他生得什么模样,正想要悄悄看一看,指尖才触碰到冰凉的面具,谁知双眼紧闭的男人突然道:“孤脸上生了疹子怕丑,若是许小姐瞧见了孤的脸就要对对孤的下半生负责。”   桃夭吓得收回手。   榻上的男人将洁白如玉的手背搭在眼睛上,嘴角微微上扬。   许是这几日几乎不曾睡过觉,有她待在身侧,情意昏昏,竟不知不觉困意来袭。   他道:“孤睡一会儿,过半个时辰叫醒孤。”   闻言松了一口气的桃夭正要离开,突然被他抓住手。   “不要走。”   似困到了极点的男人睡意浓浓,“就坐在这里哼一首上次的曲子给孤听。”   桃夭只好坐了回去,低声哼唱起来。   屋子里很安静,他在她的哼唱里渐渐意识昏沉起来。   桃夭唱完见他不作声,终于松了一口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死死攥住不放。   她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只耐着性子坐在榻上。   一开始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醒着,只是她昨天本就一整夜没睡过觉,再加上那香里头不知是不是添加了安魂香,坐了没一会儿也有些昏昏欲睡,竟打起瞌睡来。   静谧的夜色在少女绵长的呼吸中渐渐浓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睡醒了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眸,温柔的目光打量着微微弯下粉颈坐在那里就已经睡着的少女。   他伸手将她揽躺在榻上,拿起一旁的衾被盖在她身上,起身往案几上本就加了少量安神香的香炉里添了些许安神香。   那安神香还是她自己亲手调制,效用极佳。   果然,榻上的少女一会儿便睡得深沉。   他这才在她身侧与她面对面躺下,冷白的手指描摹着她姣好的眉眼,缓缓凑近,吻住她柔软饱满的唇。   原本只是浅尝辄止,可不知怎么沾着她便停不下来。   他捏着她的鼻子,直到她无法呼吸主动张开嘴,长驱直入,吮吻着她的唇舌。   睡梦中的少女无意识地回应着他。   压抑太久的情欲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直到她无法呼吸,微微挣扎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才松开她,从榻上起身,替她掩好被褥,熄了炉里的香,大步朝左侧帘幔后走去。   帘幔后是一方从后山引进来的温泉汤池,甫一入内,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他摘了面具,解了衣裳入了温泉池,闭气将自己埋入水中,好一会儿破水而出,扬起头,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坚硬的下颌一直滑落到结实的胸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不知何时醒来的少女轻声询问:“殿下还在吗?”   他声音低哑地“嗯”了一声。   外头的少女又问:“臣女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他喉结不断滚动。   帘幔外。   面颊也有些滚烫的的桃夭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只觉得那香炉里的香熏得人愈发困顿。   若不是方才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恐怕她还睡着。   她摸着自己微微有些疼的嘴,总觉得不是梦。   本以为是那个“假道学”趁着她睡着偷偷亲她,可醒来时对方根本就不在榻上。   她兀自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本着一个医者的本分提醒道:“殿下,安神香若是过量,人很容易睡不醒的。”   屏风后的男人隔了好一会儿,又“嗯”了一声。   桃夭只觉得他声音极为怪异,自榻上起来,将窗子打开一些。   屋外头的冷风灌进屋子里,吹散了里头浓郁的香气,她这才觉得人头脑清醒些,见屏风后的男人迟迟不出来,趴在窗前仰望星辰。   夜已经很深了,浩瀚苍穹星河灿烂,仿佛触手可及。   夜已经很深了,浩瀚苍穹星河灿烂,仿佛触手可及。   她伫立良久,也不见里头的人出来,心道那个“假道学”不会是被安神香熏得太狠,出什么事儿吧?   她问:“殿下您没事儿吧?”   半晌,里头的人又“嗯”了一声,“无事。”   桃夭听他声音中气十足,想来没什么事儿。   桃夭借着窗外的月光走回到那张榻旁,才坐下,又觉得屋子里实在太黑,点了一根蜡烛。   直到昏黄微弱的烛光填满空旷的屋子,她心里这才安心一些,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见帘幔后的“假道学”总也不出来,走到那面摆放了球杖的架子旁,自上头拿了一根球杖,又取了旁边的鞠球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玩。   玩着玩着,竟然还觉得挺有意思。   就是不知为何,那只鞠球总也不听她的话,试了十几次,每次那颗小小的鞠球要么就是擦着洞口而过,要么就是偏离甚远,怎么也进不了洞。   怪道长安的人都喜欢击鞠,十几个人追着一粒小小的鞠球跑。   她这样试了十几次,心里也不甘起来,总觉得若是今晚不将鞠球打进洞里,恐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有人道:“你握球杖的姿势不对。”不等她回头,身后裹着皂荚香气的男人已经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拨弄,那颗过家门几十次而徘徊不入的鞠球就这样入了洞。   桃夭吓得立刻丢了手中的球杖,红着脸颊局促不安地低头站在一旁。   他竟然洗澡了!   他这个时候洗澡做什么!   乌发微湿,轻衣薄杉的男人看着盈盈烛火里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轻咳一声,“你饿不饿?孤叫人送些吃的来。”   桃夭迅速觑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臣女现在只想回家。”   他道:“城门关了,回不了家。”不等她说话,他已经吩咐人送吃食进来。   在等吃食的过程里,他又在屋子里点了两根蜡烛。   屋子里的光线虽没亮到哪里去,可也比之前好些。   许是有了光线,她心里的不安似乎又减轻一些。   他踞坐到矮几旁,道:“过来帮孤做些事情。”   桃夭远远站着不过去,“殿下吩咐就行。”   他头也未抬,“许小姐离得太远,孤这样说话觉得累。”   桃夭只得走过去,“要做什么?”   “帮忙调些朱砂。”他已经从一旁排列整齐的奏疏拿了最上头的一本翻阅起来。   桃夭踞坐在一旁一边帮忙调制朱砂,一边忍不住偷偷拿眼角觑着低眉敛目的男人。   正在批阅奏疏的男人气质沉稳,不怒自威,同方才欺负她的时候完全就是两个样子。   他执笔的手生得极漂亮,指骨修长洁白,且写得一首好字。   有些奏疏明明写了满满一大页,他也只是批了两个字:已阅。   有些奏疏写的极短,他却看了许久,然后在后面写了一长串的字。   有些他看了许久,轻按着眉心,好似很烦恼。   想来做太子也并不见得有多快活,这样晚了竟然还有一大堆事情做。   如此一想,他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也许她哥哥说得对,太子殿下是一个极好的君主。   若是不欺负她就好了。   许是她看得太入神,端坐着一旁的男人突然道:“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孤不会骂你。”   “没想看!”   被抓了现行的桃夭赶紧收回视线,低下头去,盘算着都这会儿了,她阿耶见到她不在家以后,会不会出来找她。   他这时搁下手中已经批阅好的奏疏,斜她一眼,幽幽道:“孤也很想看许小姐,但是孤现在不得空。”   桃夭的手一顿,许是用力过猛,一滴朱砂汁液甩了出去,好巧不巧甩到他没有被黄金面具覆盖的下颌。   桃夭连忙请罪。   他搁下手中朱笔,盯着她,“擦干净。”   桃夭伸手去擦,却因为手心里沾了不少的朱砂,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糊得他那截下巴到处都是。   胭脂一样的朱砂映着他洁白似玉的冷硬下颌,俊雅如玉的郎君竟然多了几分艳丽。   桃夭不敢说自己越擦越脏,微微弯下粉白的颈,说谎,“已经擦干净了。”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方才,许小姐睡着时在梦里叫一个男人的名字,好像叫三郎。”   梦……   桃夭脸倏地红了。   她方才不小心睡着后,竟然梦见先生亲她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就算是做梦,也应该梦到沈二哥哥才是,怎么就梦到先生了呢。   许是沈二哥哥没有亲过她的缘故,所以她才梦到先生。   他又道:“许小姐做了什么梦,脸颊这样红?”   桃夭的脸颊红得更厉害,支吾了半天没有作声。   他道:“孤同许小姐打个赌好不好?”   桃夭不禁好奇,“打什么赌?”   “想要赌一赌许小姐的未婚夫。”   沈二哥哥?   跟沈二哥哥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不明白。   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接着批阅奏疏。   他一做起事来好似入定一般,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着不能回去,桃夭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这时仆从送吃食过来。   两人用完饭后,他并没有接着批阅奏疏,而是道:“替孤更衣。”   桃夭心里一喜,“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城了?”   他没回答,指着一旁木施上,胸前绣了鹰隼的马球服,“穿那个出去。”   桃夭只得上前取了衣裳过来。   他展开双臂,示意她穿。   他个子生得极高,她帮他穿衣裳须得垫脚。   可他突然踮起脚尖。   桃夭愣住了,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问:“怎么了?”   这个惯会欺负人的讨厌鬼!   桃夭只好又垫高一些,谁知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到他怀里去,鼻尖全是他身上龙涎香混合着皂荚的气息,一时之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许小姐,投怀送抱可不是个好习惯。”   这个不要脸的假道学,明明是他故意踮起脚尖!   她正欲争辩,他人已经后退一步,自己穿好衣裳,自一旁拿起那条环玉蹀躞腰带扣上,又着了件大氅,道:“跟上。”   待在屋外头,总是比屋子里头自在。   桃夭抬腿跟上去。   两人才出到外面,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长安的风又干又冷,刮在人脸上,总觉得好似刀割一般。   她打量着黑漆漆的马场,问:“为何今日马场不点灯?”   “太费银钱。”   他这时召来仆从牵马过来。   仆从很快牵来一匹马。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她。   她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道:“孤记得上次同你说过要教你击鞠,孤现在兑现承诺。”   “殿下不用这样守信!”   桃夭急道:“臣女一点儿都不想学!”   他斜她一眼,“那不行,孤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   哪里还有人这样强迫人学这学那的!   桃夭不肯伸手。   他亦不着急。   两人僵持许久,桃夭见实在躲不过去,只好把手搁在他掌心,踩着脚蹬子上马。   谁知他突然提着她的后腰将她提到马鞍上,不等开口,他用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桃夭的心都提起来了,小声道:“殿下不是说学击鞠吗?”大半夜这是要去哪儿?   他调转马头,问:“许小姐学会骑马了吗?”   桃夭迟疑,“那倒没有,我看还是不学了,都这么晚了。”   “今晚有月光。”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上次不是说你的赘婿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吗?孤今晚带你摘月亮。”   桃夭拒绝,“臣女现在已经不想要月亮了!”   哪有这么明目张胆勾搭人的!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把两条缰绳各自塞到她手里,自她的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去,握在她掌心后,刷感受握着她的拇指轻压在缰绳上,道:“直起腰背,莫要害怕,现在,孤就带你去摘月亮。”话音刚落,不等桃夭反应过来,马儿已经撒开蹄子迎风疾驰,朝着山野方向跑去。   他竟然松了手!   这个假道学!   前几次还只是坐在马背上绕圈的桃夭哪里见过这阵仗,原本挺直的腰背立刻就弯了下去,吓得魂儿都没了,急急问道:“它要往哪里跑!”   身后的男人将她塌下去的腰提起来,冷冷道:“拉好缰绳,掉下来孤不负责!”   耳边的风声猎猎作响,两旁的草木正在疾速后移,魂儿都要吓没了的桃夭下情急之下,将心底的话骂出来,“你这个假道学,我要是摔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可背后的男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扶着她的手臂平衡两侧的缰绳。   于是他教得太好,渐渐地,桃夭没有那么害怕,这样迎风在月下疾驰,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一颗心在马蹄颠簸中逐渐地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的速度慢下来,似在月下漫步一般。   银色的月光洒在丛林里之上,犹如覆上一层细白柔软的纱,万物朦胧而凄美。   聆听着虫鸣的桃夭只觉得眼前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好似来到一片开阔平坦的山顶上。   这时背后的男人这时收了缰绳,马儿也停下来。   端坐在马背上的桃夭向下俯瞰,隐约瞧见山脚下零星的火光。   正是马场。   她从未像今晚这般站得这样高,就连迎面刮来的刺骨寒风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甚至心中还生出一种豪迈之气。   “这样策马的感觉比之你在马球场绕圈如何?”   身后的男人突然问道。   桃夭回头,对上他漆黑狭长的眼眸。   她其实觉得眼前的男人同先生是极像的。   身形很像,那一截下巴也很像。   不过先生的声音不似他那样低哑,更加好听些。且先生身上也没有那样霸道的龙涎香,只有淡淡的皂荚香气。   随即她又觉得如今自己真是越来越敢想了,还假象着太子殿下给自己做赘婿。   做了相府千金后,脑子发昏到这种地步了。   她忍不住问:“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正色道:“孤思慕许小姐,想要聘许小姐为妻,许小姐难道瞧不出来孤的情意?”   桃夭错愕。   她总觉得他对自己起了坏心思,可没想过他要娶她为妻。   半晌,她道:“臣女是个寡妇,成过两次婚。”   他道:“孤就喜欢寡妇。尤其是会撒娇的小寡妇。”   “我哪里会撒娇了!”她很不同意他这个说法,“殿下定是看错了!”   就算是撒娇,她也不可能对着他撒娇!   她一共也才见过他四次面,第一次在马场,第二次在赏花宴,那次他坐在屏风后,她连影子都没见到,第三次则是在东宫,他从始至终坐在帘幔后,根本就没有出来过,还有今日这一次。   她怎么可能会同他撒娇?   他“嗯”了一声,“就是撒娇了,看孤的眼神都在撒娇。”   简直是胡说八道!   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臣女克夫!”   “孤命硬!”他目光灼灼望着她,“专治寡妇克夫。”   同她在一起,他才知晓人活着可以这样快乐。   桃夭一时竟无话可说。   果然是疯了!   长安的男儿一个比一个会发疯,一个个见了她都要娶她回去。   当朝贵妃是个寡妇,如今太子殿下也说要娶她这个寡妇。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这时指着她身后,“你瞧,月亮在那。”   桃夭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轮散发着皎洁光晕的巨大银色月盘挂在山野那头。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月亮。   真美。   她朝着那抹月轮伸出手去,好似真就摸到了月亮一般。   “现在,摘到月亮了吗?”   “什么?”她转过头去看他。   马背上的男人突然低下头来。 第60章   打赌   谢珩的唇堪堪擦着怀中少女被风吹得冰凉的面颊, 她人已经跌到马背下。   他大惊,翻身下马,正要摘下面具告知她真实的身份, 对方已经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告罪。   她头压得很低, 哽咽, “我,我已经有未婚夫婿,求殿下饶了臣女吧!臣女是个二婚的寡妇, 配不上太子殿下!”   谢珩的手顿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月光下的少女那样怕他,瘦弱的背脊抖得厉害。   她这样讨厌身为太子的自己,如今告知她身份又如何, 只会更难堪。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桃夭这才起身,想要站起来, 这才发现刚才从马背上时扭到左脚了。   她忍着痛站起来。   他欲伸手扶她,她又开始抖。   他只好松了手,叫她自己上马。   她爬了好久才爬到马背上。   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递给她。   她不肯接。   他道:“是要孤抱着你吗?”   她立刻接过来,颤抖着手系了好几次才将系带系好。   他翻身上马, 这次并未再靠近她,只调转马头朝山下走去。   与来时那样疾驰不同, 回去的时候马儿走得极慢, 像是再延长这条似乎已经走到尽头的路。   马儿远了, 身后的那轮巨大的月亮也慢慢淡去。   夜显得愈发寂寥。   直到她小声催促, 他才策马疾驰回马球场。   两刻钟后, 马儿在门口停下。   谢珩率先翻身下马, 想要扶马背上的少女下来, 谁知才一靠近,她吓得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被刺痛眼睛的谢珩缓缓收回手,叫了一个婢女将她扶进屋子里,又叫人拿来跌打损伤的药给她,自己背对着她踞坐在矮几旁批阅奏疏。   桃夭这才褪去鞋袜。   原本纤细的左脚脚踝处已经微微红肿起来。   她把药油倒在手上搓热后,忍着疼揉捏着自己的脚踝。   背对着她的男人听着那一声声极压抑的呜咽声,手握成拳,几次想要回头,却又忍住了。   直到她不再呜咽,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才惊觉自己背后已经背汗水濡湿。   这时身后的少女哑着嗓子问:“殿下今晚不去道观了吗?”   “孤以后都不去道观了。”   他微微侧身往后瞥了一眼,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女手里举着一只蜡烛坐在地上,哭得微红的面颊在那一团摇曳的烛火里变得模糊起来。   他道:“去里头的屋子睡吧。”   她不动。   “孤不会进去。”   他又道:“孤若是真想对你做什么,你觉得你能逃得掉吗?”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扶着床榻站起来,一瘸一拐朝着旁边的卧室走去。   他盯着那抹单薄纤细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那扇门关上,回过神来,摘下脸上的金色面具,从怀里摸出那支雕刻了大尾巴猫的木簪,漆黑的眼眸流露出痛苦之色。   他呆坐片刻后,叫人收拾了案几上的奏疏去了另外一间屋子。   次日天才微微透出曦光,齐云来报:“许公在外头,说是来接许小姐回家,请求见殿下一面。”   顿了顿,又道:“还有沈少卿也来了。”恐怕二人昨晚就得到许小姐失踪的消息,只是昨晚城门下匙,今早城门一打开便来要人了。   “不见!”一夜未睡的谢珩把最后一份批阅的奏疏搁到一旁,“许公年纪大了,叫人好好服侍着。至于沈少卿,他愿意站在外头就让他站。”   齐悦斟酌片刻,“还请殿下三思,若是许公闹到皇后殿下那里去,恐怕皇后殿下会责备您。”   “孤说了不见!”谢珩起身,“把奏疏派发下去,孤去西山打猎,过两日再回来。”炖了顿,又道:“她脚扭伤了,去将乳母接来照顾她。”   齐云与自家兄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之色。   眼下殿下故意将事情闹得这样大,要如何收场。   *   桃夭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次日一早醒来时,外头刺眼的光自窗子里照进来,刺得她眼睛疼。   她才睁开眼睛,发现采薇同白芷正守在床边。   采薇一见她醒来,立刻上前将她搀扶起身,眼圈泛红,“小姐还好吧?”   “我无事,什么时辰了?”她微眯着眼睛望向纱窗。   “快到巳时了。”白芷想要替她穿鞋,发现她左脚脚踝又红又肿,甚是吓人。   她道:“小姐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不小心扭了一下。”桃夭坐起来,“太子殿下呢?他有没有说我可以走了?”   说起太子殿下,两人相互对视一眼。   采薇迟疑,“奴婢并未见到太子殿下,仆从只说叫奴婢进来服侍小姐。”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采薇连忙去开门。   是一名与莲生娘差不多年纪的端庄妇人。   采薇愣了一下,问:“您是?”   妇人柔和的目光落在坐在榻上正望着自己的少女,向她行了一礼,道:“我是殿下的乳母,殿下派我来照顾娘子。”   桃夭楞了一下。   假道学为何要派他的乳母过来照顾她?   他还不打算叫她回去吗?   孙氏这时已经走进屋子,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医官。   不等桃夭作声,两名女医官已经上前替桃夭查看脚踝的伤势。   好在昨晚桃夭已经自行处理好,问题并不是太大。   其中一名女医官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道:“有些疼,娘子且忍忍。”   桃夭“嗯”了一声。   她一向怕疼,女官下手自然比她自己上药手下得更重些。   可屋子里那么多陌生人,她也不好哭得太大声,只咬牙忍着。   孙氏心肠极软,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疼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嫣红的唇咬出一排牙印来,也不由地心疼起来,待上完药,忙拿帕子替她擦干眼泪,“好孩子,别哭了。”   桃夭哽咽,“太子殿下有没有说我几时可以离开?”   孙氏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外头已经摆好饭食,我先服侍娘子洗漱后去用些饭。”   桃夭以为自己吃完饭就可以走了,赶紧起来洗漱。   谁知用完饭以后,她仍旧不见太子殿下的人出现,问孙氏,“我几时可以离开?”   孙氏柔柔一笑,“娘子先只管在这里住下,这两日奴婢定会好好照顾娘子。”   什么意思?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假道学”是打算把她关在这里吗?   她心中焦躁难安,想要回去,却被人拦在屋子里。   接下来两日太子殿下都没有再出现,除却采薇同白芷外,就只有太子殿下的乳母孙氏陪着她。   她性子贞静,是个极其温柔的妇人。   可桃夭不理解的是她每日都会同自己讲一些宫里的规矩,以及人和事。   最叫人奇怪的是她不回家,阿耶竟然都没有派人来找她。   到了次日晌午,实在忍无可忍的桃夭向孙氏道:“我要见殿下!”   孙氏道:“殿下前两日便去西山打猎,眼下并不在此处。”   “打猎?”桃夭诧异,“那他将我留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吵闹声,有人突然闯进静室内。   是一个手持马鞭,一袭绯袍,乌发雪肤的美貌小郎君。   她年纪约十四五岁,一对凤眸微微上扬,扫到乌黑鬓发间,美得张扬。   桃夭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那日同靖王卫昭一起的少女,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一袭玄衣,形貌昳丽的邪恶美少女正倚在门框似笑非笑望着她。   怕他怕到极点的桃夭下意识想躲起来,却被人拦住去路。   与她高矮相仿的少女已经大步走到她面前,围着她转了一圈,道:“没想到是你,倒是担得起红颜祸水这一词。”   不待桃夭说话,她又道:“不过本宫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一个女子怎么就能误国了呢,你说是不是?”   桃夭抿着唇不作声。   长安的这些皇亲贵戚们各个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一旁的孙氏连忙向眼前的少女行了一礼,“公主怎么来了?”   “自然是瞧一瞧我太子哥哥究竟为了怎样的女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谢柔嘉美目流转,斜了桃夭一眼,“我太子哥哥如今为你倒了大霉,你以后若是敢欺负他,本宫饶不了你!”言罢,大步离开静室。   门口的卫昭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桃夭,也跟着离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脸茫然的桃夭下意识看向孙氏。   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她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孙氏轻叹一声,“娘子,别怪殿下。”   又有谁能相信一向最是懂事的殿下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来呢。   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许家小姐关在关在此处,眼下全长安的人流言四起,说是太子殿下强占旁人的未婚妻。   许小姐的父亲同殿下要不到人,已经闹到皇后那里去了。   只是闹到皇后那里还不打紧,怕只怕许公一纸奏疏递到远在洛阳的圣人面前去,到时难以收场。   *   这边,外出狩猎才刚回来的谢珩想起已经两日没有去燕子巷了,生怕莲生娘担忧,回城的第一件事便去了燕子巷。   可到了燕子巷以后发现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婢女翠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齐云问翠儿,“老爷和夫人去哪儿了?”   翠儿诧异,“不是昨日一早郎君派人就接走了老爷夫人吗?”   一旁的谢珩闻言眉头紧皱,沉思片刻,冷冷吩咐,“回宫。”   *   坤宁宫。   皇后冷眼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宋大夫与莲生娘。   她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在外头养了什么女子,不曾想竟然是一对平平无奇的中年夫妇,倒真叫人匪夷所思。   已经在这里关了两日的莲生娘见眼前生得美貌端庄,衣着华贵的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看,忍不住问:“你是谁?我的莲生呢?”   莲生是谁?   皇后皱眉。   不等皇后作声,一旁的宋大夫生怕自己的妻子惹怒了眼前的贵人,将她掩到身后,小心翼翼询问:“是谢先生叫你们来接我们的吗?谢先生人呢?”   这谢先生究竟什么来路,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美貌妇人又是谁?   皇后皱眉,“谢先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失所望的皇后并没有什么心思在这里同一对夫妇闲聊,转身便出宫殿。   待回到寝宫后,她忍不住问赵姑姑,“确定没有找错人?”   “确实没错,据说,”赵姑姑小心觑了一眼皇后的神色,“据说那个妇人脑袋有些不大好,好似把殿下当作自己的儿子。”   皇后愣住。   他如今究竟在做什么?堂堂一国储君,竟然给一对乡下来的夫妇做儿子,简直是疯掉了!   她沉默片刻,问:“许公还站在宣德殿外头吗?”   赵姑姑颔首,“还站着呢。”   “许公年纪大了,无论如何先把他请到廊下坐着。”皇后为自己儿子犯下的错误头疼不已,“你去同他说,本宫今日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一个说法。”   赵姑姑应下来,正要去,又听她问:“派去的人可找到他了?”   赵姑姑正欲说话,外头有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赵姑姑忙道:“那奴婢这就去请殿下进来?”言罢便出了大殿。   片刻的功夫,谢珩大步走进殿内。   他上前向皇宫恭敬行了一礼,不等皇后开口,一脸严肃,“母亲把他们两个藏到哪里去了?”   皇后没想到他竟然为了那对从江南来的夫妇来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愣神了好一会儿,问:“三郎知晓自己如今在做什么吗?堂堂一国储君,竟然将旁人的未婚妻——”说到这儿,似难以启齿地住了口。   一旁的赵姑姑见状连忙捧了一杯热茶递给皇后,“您先消消气儿,兴许是误会一场。”   “误会!”皇后声音拔高,“许公还站在宣德殿门口向本宫讨要说法,你去听听长安城这两日传成什么样了?”   什么“堂堂一国储君,将旁人的未婚妻关在马球场,两三日都不曾出过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等不堪入耳的话。   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赵姑姑只好劝谢珩,“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并无误会,”一脸平静的谢珩缓缓开口,“如母亲所见,孤这几日确实召见了许家小姐。”   “成何体统!”   皇后见他竟然这样承认了,怒道:“你召见一个有了未婚夫婿的女子做什么?你是要抢夺臣妻吗?”   “既是未婚,那便是待嫁之身,儿子便不算抢夺臣妻。”   “不算抢?婚事是你亲自赐下的,还要怎么才算?她一个寡妇,你要抢进东宫来做什么?做良嫡还是奉仪?”   皇后想起那人为了一个寡妇做出的丑事,怒不可遏,“你如今要学他吗?”   “儿子为什么要学他,”他辩驳,“儿子不要她做妾,会亲自把她捧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是疯了吗?”   皇后气得面色发白,“竟然要讨一个嫁了两次,才刚刚死了赘婿的寡妇做太子妃!堂堂一国太子,还要不要自己的脸面了,是想他一样被全天下人嗤笑,将来在史书上留下那样不堪的骂名吗?”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半晌,缓缓道:“儿子就是她那个刚死的赘婿。南下时儿子差点死在江南,是她救了儿子,儿子同她成婚了。”   好似说出来也没那么难,给她做了赘婿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   皇后闻言,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抬起眼睫看着自己身量拔高的儿子,像是突然才发觉他长大似的。   他冷漠地站在那儿,同她不像母子,倒像是敌人。   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乱,,眼圈逐渐红了,哽咽,“出这样大的事情三郎为什么不说?”   他从江南来的信无不都是报平安,从未提起过只字片语。   “说什么?”   他望着她,“从长安到江南打马要十五天,若是送信要一个月,我同阿昭一块下江南半年多,江贵妃给阿昭送了十几封信。”   “告诉他江南气候潮湿,莫要贪凉,要记得添衣。告诫他千万莫要同人胡混,惹太子哥哥不高兴。告诉他八月十五快要到了,无论如何要记得回来过中秋,一起赏月吃月饼。”   “可阿娘只写了一封信给我,还是责备我不该在金陵胡闹。儿子是什么人阿娘不知晓吗?会在秦淮河同人胡闹吗?”   “儿子也很想外出时有人写信给我,也想有人告诉我天冷了要加衣,要记得早些回家,免得家里人惦念。也想有人告诉我,做错事不打紧,这世上哪有人不犯错,没关系,改就是了。”   他脑子里浮现一张端庄温柔的面孔。   她出身既不高贵,举止也不够文雅,可她待他那样好。   他其实,心底也是愿意给她当儿子的。   “阿娘,儿子其实也想出同人玩。儿子也很喜欢放风筝的,长安儿郎喜欢的那些,儿子都很喜欢的。”而不是永远做大家眼中最无趣古板的东宫太子,当他的伴读们说起长安那些有趣的东西时,他永远都插不上话,让旁人跟着他一起尴尬。   “儿子知道自己是太子,当为天下人的表率,儿子心里什么都明白。”   自从懂事后从未落过泪的男人委屈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可儿子还是会伤心,伤心阿娘这样待我不好!”   一旁看着谢珩长大的赵姑姑却哭成了泪人。   她早就说过,小姐这样待殿下,殿下迟早一天会同她离了心。   皇后从不曾想到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怨气,连哭都忘了,喃喃问:“什么风筝?”   谢珩见她竟然根本不记得,一句话也不想同她多说,赵姑姑,“那对夫妇在哪儿?”   赵姑姑不想他们母子闹得更僵,不等皇后回答,连忙领着谢珩去了藏人的宫殿。   殿门推开,谢珩才进去,一抹瘦小的身影扑到他怀里,哭道:“你怎么才来,都要吓死阿娘了。”   不等谢珩回答,她抬起干瘦的手摸摸他泛红的眼眶,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怎么好端端眼睛红了,是不是国子监有人欺负你了?阿娘都说了,若是不开心,不读书也行的,咱们回桃源村去。”   “没人欺负,就是风沙太大,迷了眼睛。”   谢珩拍拍她的背,柔声道:“咱们回家去。”言罢便在赵姑姑目瞪口呆的眼神中牵着莲生娘的手离去。   马车就在宫门口候着,并不知晓自己出入过皇宫一趟的宋大夫与莲生娘同谢珩一起出宫回了燕子巷。   才回到家里,莲生娘就问:“那些人是谁?”   谢珩安抚道:“是长安认识的朋友,同我开玩笑呢。”   “有这样开玩笑的嘛!”莲生娘觉得自己都要吓死了。   谢珩见她一脸疲色,哄着她回屋睡了。   待他从屋里出来,正背着手不断在院子里徘徊的宋大夫迎上前,急道:“谢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派人将我们接走的又是谁?”   谢珩沉默片刻,“是我母亲。”   宋大夫愣住。   那妇人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竟然是谢先生的母亲。   不过仔细一瞧,眼睛确实生得有些像。   不待宋大夫说话,谢珩道:“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她若是醒来,你替我告诉她快要年关,监内事情多,我这几日恐怕不得空过来。”   宋大夫见他面色不大好看,追出去,十分担忧,“是不是你母亲不高兴你来这里?若是不高兴,你就别来了,免得同她闹得那样不愉快。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爱自己子女的。”   谢珩斜他一眼,“你不高兴我来这里?”   “自然是没有!”宋大夫连忙摇头。   谢先生能来,他心底不晓得有多高兴。他总是故意拿话堵他,也不过是见不得他年纪轻轻却成日里板着个脸,把不高兴的事儿都憋在心里。   再把自己憋坏了。   谢珩并未言语,大步出了院子。   守在外头的齐云小声问:“殿下现在要回宫吗?”   谢珩道:“去马球场。”   顿了顿,又道:“派人通知许公去那里接她。”   齐云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到马车赶到马球场时已经暮色四合,天上的星星左一颗又一颗的跑出来。   谢珩并未去见桃夭,而是先派人将孙氏请了过来。   孙氏一见到他,无不担忧,“殿下怎么才回来?”   谢珩问:“这两日她如何?脚伤好了没有?”   “殿下莫要担心,再过两三日便好痊了。”   谢珩颔首,“那就好,劳烦乳母去请她过来。”   孙氏问:“她就是殿下之前所说的姑娘吗?”   谢珩“嗯”了一声,“她是不是极好?”   孙氏眼底浮现一抹笑意,“确实是个极好的姑娘,人娇憨可爱,看着傻气,实则心里极通透。”   “可惜脾气太倔强,怎么哄都不上当,”他兀自笑了,笑着笑着,一脸落寞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可孤偏偏就喜欢她那样倔强的脾气。”   孙氏见他提及许小姐时一脸温柔的模样,心里忍不住难受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去请人去了。   一刻钟后,在静室内憋了三日的桃夭终于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见到谢珩。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正背着手伫立在窗前。   桃夭向他行了一礼,小心翼翼问:“臣女可以回去了吗?”   面前的男人并没答她的话,而是问:“许小姐还记得那晚孤说的打赌一事吗?”   桃夭认真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又道:“孤就赌许小姐的未婚夫不会娶许小姐,若是许小姐输了,给孤做太子妃,若是孤输了,再也不缠着你了。如何?”   桃夭毫不犹豫拒绝,“臣女不赌。”   他问:“许小姐怕输?”   桃夭沉默片刻,道:“即便是臣女的未婚夫婿不肯娶臣女,臣女也不会给殿下做太子妃。人贵有自知之明,臣女虽说是宰相之女,可骨子里就是从乡下来的,配不上太子殿下。”   顿了顿,又道:“心里亦不喜欢太子殿下。”   男人久久没有作声,背着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半晌,哑着嗓子问:“许小姐知道孤居住的静室内这几日点了什么香吗?”   桃夭自然知晓,“龙涎香。”   他突然轻声道:“孤没有法子,这个哑巴亏,许小姐得吃。”   桃夭不解,“什么哑巴亏?”   他却什么不肯说了,吩咐,“送许小姐出去。”   终于可以回家了。   桃夭的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由采薇搀扶着出门去。   外头早已经入夜。   马球场内竟然站了许多人,各个手里举着火把,将马球场照得亮如白昼。   桃夭一眼就瞧见站在最前面一袭素色白袍,面容严峻的老人家是许贤,他身旁还站着同样一袭绯袍,温润如玉的郎君正是沈时。   桃夭眼眶一热,眼泪涌出来。   是阿耶同沈二哥哥。   两人一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立刻迎上前来。   许贤抓着她上下打量一眼,问:“还好吗?”   “好。”桃夭揉揉眼睛。   “好就好。”许贤摸摸她的头,“咱们回家吧。”   桃夭点点头,望向正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沈时,叫了一声“二哥哥”。   沈时也不顾得许贤在场,不由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正要开口,突然闻到一股极霸道的香气,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堪。   是龙涎香的气息。   这世上能用龙涎香的只有圣人同太子殿下。   圣人带贵妃去了洛阳养身子去了。   这几日同她待在马球场的只有太子。   那样浓郁的香气非亲近之人不能沾染。   沈时缓缓松开了桃夭的手。 第61章   退婚   桃夭并没有察觉到沈时的异样。   她这几天提着一颗心过日子, 眼下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父亲与未婚夫,满腔的委屈化作眼泪不断涌出眼眶。   可做了几十年宰相的许贤何等精明,一眼就瞧出沈时眼里流露出的愤懑与不堪。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只搀扶着自己的掌上明珠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 伫立良久的沈时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马球场, 瞧见一身形挺拔颀长的男人正朝着他这边望来。   沈时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这几日因为没阖眼,本就泛着红血丝的眼眶更是红得吓人。   直到自己的侍从提醒, 他才上了马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的赤玉玛瑙手串取下来,仔细看了又看, 面色愈发沉郁。   如果他没记她送他的那串玛瑙珠子的其中一粒有朱砂痣一样的点子。   那日在东宫他叫人换了自己的手串!   沈时盯着手里的珠串看了许久,取下来狠狠掷到马车车壁上。只听“砰”一声响,一粒粒圆润的玛瑙珠子四处散落在马车地板上, 滚得到处都是。   怪不得总觉得太子殿下对自己有敌意,原来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觊觎自己的未婚妻!   简直是无耻至极!   *   许家马车内,连日来受了惊吓的少女红着眼眶看向才不过两三日未见,像是老了一两岁的父亲, 哽咽,“我是不是给阿耶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方才瞧见马球场好似有重兵把守着, 想来这几日阿耶也曾来找过她, 只是被太子拦住。   连日来奔波, 已经疲惫至极的许贤替他可怜的幼女擦干眼泪, 道:“说什么傻话, 你是阿耶的孩子, 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他的女儿这样命运多舛, 年纪小小就做了二婚的寡妇,好容易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却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实在愧对自己的妻子。   桃夭闻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把脸伏在他的膝头,哽咽,“我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太子殿下。”   许贤亦是想不通一向厚德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来。   他算是三朝元老,太子算是他看着他长大,且因为圣人的缘故,太子格外在意自己的名声,这些年说是将自己活得如同圣人一般也不为过。   他思虑片刻,问:“太子殿下可曾同阿宁说什么话?”   他绝不相信太子真会欺负自己的女儿,此事当中定然有误会。   桃夭迟疑,“他说他要娶我做太子妃。”   许贤闻言心中很是震惊。   太子妃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且不说待选的太子妃自幼便开始教导培养,自己的女儿单单一个寡妇的身份就已经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当初,圣人为了将身为寡妇的江贵妃纳入后宫,费了一番周折不说,江贵妃刚刚入宫时也只是采女的身份,直到后来诞下皇子后,圣人才不顾皇后的反对,打着“诞下皇嗣有功的”名义将其封为贵妃。   可即便是到了如今,贵妃的身份仍遭人诟病。朝中重大宴席时,时常会有吃醉酒的一些大臣借机讥讽江贵妃的出身,便是圣人不悦也只能忍着。   一个成过两次婚的寡妇想要做太子妃,莫说圣人与皇后不会答应,便是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太子此举究竟是何意?   桃夭见许贤这样严肃,也不敢有所隐瞒,把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以及将谢珩临走之前关于打赌的事情详细告知给他听。   末了,她十分不解,“阿耶知不知道太子殿下说的哑巴亏是什么?”那个假道学虽然将她关了好几日,可并没有亲她,而且那个乳母对她特别得好。   许贤这次沉默得更久。   太子殿下心机如此深沉,故意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哪怕她是清白的,说出去也没人相信。   可不是个哑巴亏。   他这是在逼着沈时主动退婚。   眼下就看沈时相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只要他不退婚,哪怕是太子也没有强行逼迫人退婚的道理。   怕只怕沈时心中有了芥蒂,即便是将来成婚,自己的女儿日子也不好过。   桃夭见他不作声,心中有些忐忑难安,问:“我是不是给家里闯大祸了?”   “此事是太子做得不对,阿宁没有错。”   回过神来的许贤问自己的女儿,“阿宁想要嫁给太子殿下吗?”以她的身份即便是入东宫,最多只是良娣。   “不想!”桃夭想也不想摇头,随即担忧,“我这样真的不会给阿耶带来大麻烦吗?”   “自然没有,”许贤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爱,“阿宁什么不必想,待回去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情阿耶自会处理。”   他许贤的嫡女嫁给谁都是下嫁,凭什么要去东宫给人做妾室。   江贵妃宠冠六宫,朝中大臣提起她仍以“执栉之婢”称呼,到了皇后跟前照样得站规矩。   他许家不需要靠着卖女儿来光耀门楣!   他这样说,桃夭又安心下来。   想来,定是那假道学故意吓唬她。   待回家后已经很晚了,桃夭才下马车,便瞧见沈时也已经从马车内下来,正朝着她走来。   近了,沈时向许贤行了一礼,道:“眼下阿宁已经安全到家,那小侄便先回去了。”   许贤颔首。   沈时看向桃夭。   她如同往常一般温柔叮嘱,“那沈二哥哥回去时小心些。”   沈时沉默片刻,道:“宁妹妹先好好休息,我有空便来看你。”   桃夭乖巧“嗯”了一声,直到沈时上了马车,这才随着许贤回府。   早早侯在门口的管家道:“那两位老人家还在厅内候着小姐。”   桃夭惊讶,“是阿耶阿娘来了吗?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他们二人自来到长安,也只有到的当日在相府内住了一日,第二日便搬到燕子巷,即便是有事,也只会叫家里的仆从来送信,从不肯主动来此处,说是怕给她丢人。   眼下这么晚还留在此处,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管家瞧着一脸单纯,对长安城内那些不堪入耳的留言一无所知的小姐,觑了一眼许贤。   许贤道:“许是阿宁这几日不曾去看他们,他们心里挂念。眼下这么晚了,实在不方便待客,就叫他们在府里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桃夭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自己眼下走路还不好,免得他们看了更加担心。   许贤道:“那阿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管家自会安排他们。”   管家这时也忙道:“小姐放心,老奴一定妥善安置两位老人家。”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由采薇同白芷搀扶着坐到轿撵上,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人才走,管家忙道:“东宫送了好多补品来,说是给小姐养身子。”   许贤闻言眉头紧皱。   既是东宫送来的东西,连退都不能退。   他道:“收入库中便可。交代下去,谁若是敢在小姐面前走漏了风声,即刻逐出府去。还有那两位老人家,也叫他们莫要在小姐面前乱讲话。”   她心思那样单纯,有些事情能晚些知晓就晚些知晓。”   多日未回家的桃夭直到踏实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一颗心才算是彻底踏实了,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她想起宋大夫同莲生娘还等着自己,洗漱完立刻叫人摆好早饭请他们过来。   在府里头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的莲生娘一见到她便抓着她仔细打量一番:“你有没有事?”话才出口,眼泪就滚出眼眶。   “我无事,”桃夭连忙替她擦干眼泪,“阿娘怎么来了?”   早已经得了许家管家嘱咐的莲生娘拿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就是这几日没见你,来瞧瞧你。”   一旁的宋大夫亦十分心疼地望着她,不晓得说什么好。   桃夭却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高兴,忙拉着他们坐下用早饭。   吃完早饭后,莲生娘同宋大夫要回家。   十分不舍的桃夭要送他们出门,可是她脚伤未愈,被莲生娘同宋大夫拦住。   桃夭只好作罢,吩咐采薇好好将他二人好好送出去,自己则躺在床上养伤。   两刻钟的功夫,采薇才回来,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桃夭瞧见她眼圈都红了,惊讶,“怎么好端端哭了?”   “就是外头风大迷了眼睛。”   采薇连忙揉揉眼睛,上前替她查看左脚的伤势。   已经消肿了,估计再过几日就好了。   桃夭问:“今日沈二哥哥可有过来?”   “不曾来过。”   采薇瞧着对外界的传闻一无所知的少女,心里更加难受。   眼下这样,恐怕小姐同沈二公子的婚事要告吹了。   桃夭只以为沈时是忙,并未放在心里,只安心在府里养伤。   养了四五日后,待脚伤好了,她便想去燕子巷看看莲生娘同宋大夫。   采薇生怕她出去后知晓那些传闻,忙道:“小姐脚伤才痊愈,实在不宜奔波,不如奴婢替小姐去瞧瞧二位老人家。”   桃夭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瞧瞧吧,免得他们放心不下。”   采薇又道:“若是小姐去了见了姑爷可就不好了。”   先生……   桃夭也觉得若是碰见不太好,想了想,道:“咱们去了之后你先去看看他在不在,他若是在我就不过去了。”   采薇见拦不住她,只好叫人准备马车。   她原本想着只要不下马车,直接到了门口便也听不到谣言。   谁知马车快到燕子巷门口时,车轮竟然坏了。   桃夭见路不远了,又见旁边有一间点心铺子,便想着趁着修车的功夫买些糕点。   采薇连忙拦住她,“小姐就在车里等,奴婢下去买就好了。”   桃夭见她今日像是一直在拦着自己,忍不住问:“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采薇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桃夭这时已经下了马车,朝着点心铺子走去,采薇见状连忙跟上。   可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才进铺子里,就听着柜台后正闲着的伙计聊起谣言之事。   采薇欲拉着桃夭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我听说啊,那相府家的寡妇千金不仅生得貌若天仙,还手段勾人,两个人在屋子里三日都没出过门。”   “看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也不说传说中的清心寡欲。”   “谁说不是呢,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戴在沈探花头上,啧啧……”   采薇见他二人越说越离谱,上前呵斥。   那两个伙计一转身便瞧见一生得美若天仙的明艳少女正站在铺子里,立刻住了口。   已经没了心思买糕点的桃夭回到马车里,道:“今日先不去了,回家吧。”   采薇劝道:“小姐别听那些人胡说。”   桃夭其实不大晓得那些传闻的意思。   假道学确实关了她几日,也很想亲她,可她并没有让他亲。   这件事很要紧吗?怎么沈二哥哥就做了乌龟?   她问采薇,“沈二哥哥是不是很介意那些传闻?”   采薇不晓得如何说。   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男人在意这样的传闻。   桃夭瞧着她一脸为难的模样,并没再问下去。   怪不得沈二哥哥这几日都没有来过家里看她,原来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想来这就是那个假道学说的“哑巴亏”。   采薇见她难过地把脸埋进臂弯里,忙安慰,“不是小姐的错,都是那个太子的错!”   真是这样吗?   桃夭不太懂,她只晓得心里有些难受。   她将自己在屋子里关了几日,这日一早起来吩咐采薇,“你去帮我给沈二哥哥传个口信,我想请他明日一早来家中坐一坐。”采薇应下来,正要出去,又听她说:“还是去外头吧,免得他来到家里心里不舒服。”   采薇也不敢多耽搁,立刻叫人驱车去了鸿胪寺。   到了次日,桃夭用完早饭后便去了其香居茶楼。   她本以为自己去的很早,没想到沈时早已经在订好的雅间等着她。   他一见到她来,立刻起身上前,牵着她的手坐下,斟了一杯牛乳递给她,问:“宁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早?”   桃夭打量着端坐在那儿,一袭青袍的郎君,才不过短短数日,两日之间好似有了隔阂一般。   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万安县七夕兰夜初遇那日,温润如玉的郎君要请她吃糕点的情景来。   她那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成为自己的未婚夫婿。   世事难料。   桃夭抿了一口温热的牛乳,眼睫轻颤,“外头的那些传言我都知晓了。”   沈时神色一僵。   桃夭瞧见他的脸色,心底大约有了数,挤出一抹笑,“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要同沈二哥哥说一句,太子想要亲我来着,可我没有同意,后来我被关在静室内,再也没有见过他。”   沈时神色微动,“宁妹妹我——”   “沈二哥哥,咱们退婚吧。”她低垂眼睫,把这几天能够想到将退婚给他带来的最小的损失说给他听,“此事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会同我阿耶还有哥哥说,沈家那边我会让我阿耶亲自写信告知他们。”   她其实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连采薇那样向着她,都说不出偏帮她的话,可见这件事就是她错了。   她一向以为成婚必定得两人心甘情愿,眼下这般看来是不能如愿,既如此,又何必为难旁人。   沈时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退婚,一瞬间心如刀绞。   发生这样的事情说不介意,自然都是假话。   成为寡妇不是她的错,那些是她的过去,他没有法子改变。   但现在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的未婚妻同一个男人关在一处两三日,叫他情何以堪。   眼下他回到鸿胪寺,那些人瞧他的眼神,无不像是他头上顶了一只乌龟。   可若是要是真要与她退婚,他心底终究是舍不得。   良久,他做了一个决定,“咱们成婚吧。”   正准备告辞的桃夭愣住,眼眶逐渐红了,哽咽,“二哥哥难道不介意吗?”   沈时抹去她粉腮滚下的泪珠,“我知晓不是宁妹妹的错,待我们成了婚,我们就回江南好不好?”   一脸感动的桃夭点头应下来,信誓旦旦保证,“待咱们成了婚,我一定会待二哥哥很好很好的。   沈时心中一动,将她揽进怀里,低下头想要亲吻她,却不知怎么想到那日她身上的龙涎香,最终只是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桃夭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心里只盼着快些同他成婚回江南。   若不是阿耶同哥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长安了。   当晚,沈时便去了许家见许贤,向他提及婚事。   许贤见他到了这种时候仍是没有退亲,是个极有担当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道:“眼下闹成这样,成婚的事儿不宜在长安大操大办。”若真是大肆操办,那就是公然打太子的脸。   这几日东宫日日派人往家里送补品,显然是没有罢休的意思。   顿了顿,又道:“待你同阿宁成了婚,老夫便向圣人提出将你外放江南。”他已经得了消息,圣人已经从洛阳出发回长安,恐怕这几日便到了。   有圣人压着,他就不相信太子还一意孤行。   沈时放下心来,“伯父放心,侄儿一定不会亏待宁妹妹,待回了金陵必定会补回来。”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有关婚礼的日期以及婚宴的事儿,直至宵禁解除的钟声敲响,沈时这才离去。   他回去后立刻写了信寄回去金陵与家中父母商议婚期,待信被侍从拿走后,他伫立在窗前,总觉得再不复当初提出要娶她时的那种心境。   也许,待回了金陵就好了。   他与她青梅竹马,不该为了这样一件事便离了心。   可他的信还没寄到金陵去,两日后金陵来的家书已经寄到长安来。   看过家书的沈时向鸿胪寺告了假,好几日不曾出过门。   而此时,相府千金许筠宁要同沈时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   得到消息的谢珩当晚在寝殿里枯坐到天明。   陪着一夜未睡的齐云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次日一早谢珩如同往常上了早会。早会结束后便换了衣裳去燕子巷。   莲生娘一见他来,急道:“你这段日子去哪儿了,你媳妇儿被那个太子欺负了你知不知道?”   她才说完,谢珩突然抱住她。   莲生娘摸摸他,“你怎么了?”   谢珩哑声道:“我昨晚没睡,很累。”   “那赶紧去睡一觉,睡醒就好了。”莲生娘牵着他的手回了屋子,服侍他躺下。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出了屋子。   这一觉谢珩睡到次日晌午才醒来。他醒来后在床上呆坐片刻,才起床洗漱。   临走前,已经知晓桃夭要成婚的宋大夫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先生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谢珩不知道。   他才到宫门口,早早守在那儿的齐悦便道:“圣人回来了,请殿下即刻去未央宫。”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定是许公告状了!   自从上次殿下私下处死江兆林,圣人同殿下的关系就已经很紧张了。   眼下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恐怕不晓得要怎样责备殿下。   他偷偷觑了一眼谢珩,见他神色如常,好似早知晓会发生这种事儿。   谢珩回东宫换完衣裳后,这才乘坐轿撵去未央宫。   人才到未央宫的宫墙外,里头一阵阵传来里头的欢笑声。   “耶耶我厉不厉害?”   “厉害!我的璋儿最厉害了!快过来歇歇,耶耶替你擦擦头上的汗。”   “耶耶我不累,我这玩会儿。哎呀,风筝掉下来了!”   “没关系,耶耶再重新给璋儿做一个。”   “……”   谢珩微眯着眼睛望着落到树梢上的那只巨大的鹰隼风筝,问齐云,“为何从前不觉得有多糟糕的事情,如今变得这样糟糕呢?”   里头的男人那颗慈父心肠向来从不在他这里。   从前过得也是这般,也不觉得有多难过。   怎么如今怎么会觉得那样伤心?   为什么去了一趟江南回来,从前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呢?   齐云闻言心头一酸,简直不晓得说什么好。他自幼同殿下一块长大,圣人待殿下极冷淡,问的最多便是课业上的事儿。   后来殿下做了一国储君,再大些开始监国,两人时常会因为政见上的事引起争执,尤其这两年,圣人不满殿下处事手段,更加没有好脸色。   可他又什么都不管,常年里不是带着贵妃去这里避暑,便是去那里过冬,大肆修建宫殿,任意任用江氏一族,回回丢一堆烂摊子给殿下处理。   这世上能叫殿下唯一觉得快乐的便是许小姐同燕子巷那对夫妇。   可眼下许小姐也要与人成婚了。   殿下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好了。   “你是不是心底觉得孤很可怜?”他却兀自笑了,“可孤是太子,孤若是觉得自己可怜,叫这全天下的人情何以堪……”   不待齐云作声,他已经自轿撵下来,再次恢复了一国储君的威严,“都不必跟进去。”言罢,抬脚进了未央宫。   他人才到宫苑内,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见到他后,说笑声嘎然而止。   石桌旁坐着的一看起来二十出头,生得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连忙起身,挤出一抹笑,“太子来了。” 言罢,对正依偎在自家阿耶怀里,摆弄风筝线的少年道:“还不快见过太子哥哥。”   “见过太子哥哥,”与卫昭生得极其相似的漂亮少年这才向谢珩行了一礼,将手里的线轴递给他,“太子哥哥要放风筝吗?”   谢珩摇摇头,正要行礼,坐着石桌旁,正替儿子擦汗,一袭家常的月白色圆领袍杉,身形伟岸的男人斜他一眼,“听说,太子想要娶许公的嫡女做太子妃?”   谢珩应了声“是。”   “可许家小姐已经与人婚配,还是你亲自赐的婚!”   正在擦汗的大手一顿,大胤帝国的皇帝抬起眼打量着这个自幼便一板一眼,同他那个母亲性情极为相似的儿子,压抑着怒气,“若不是许公派人递了奏疏去洛阳,朕都不知晓你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   “许公那是三朝元老,连朕见了都得客客气气,你抢人都抢到他头上去了,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低垂敛目的谢珩不作声。   皇帝瞧见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更加生气,“你母亲是怎么教导你的,你瞧瞧你如今什么样子!”   “关母亲什么事!”   谢珩抬起眼睫,直视着他的眼睛,“人人不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此举,不过是在效仿父亲。”   一旁的江贵妃也没想到太子竟然公然说出这样话的来,羞得满面通红。   皇帝楞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   谢珩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大胆!”   恼羞成怒的皇帝操起桌上的一只茶杯朝谢珩狠狠掷去。   谢珩躲也未躲,那只茶杯擦着他的额角而过,顿时鲜血如注,顺着他洁白似玉的面颊淌下来。   江贵妃急道:“还不赶紧请御医!”   “请什么御医!如此大逆不道还留着做什么!”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公然挑衅的皇帝指着谢珩破口大骂,“为了一个二婚的寡妇,竟然连东宫的颜面都不顾了!你以为朕只有你这个儿子吗?你若是不想做储君,有的人想做!”   他这话,实则是连自己同贵妃一块骂了。   原本还在劝架的江贵妃呆呆望着一脸怒容的皇帝,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孕肚,逐渐地泪盈于睫,“圣人这是何意?是在嫌弃妾身寡妇的身份吗?”   皇帝这才察觉自己口误,忙解释,“我不是在说阿妩。”   江贵妃掩面而泣,“妾身是自己愿意要做寡妇的吗?”他当初要是有自己儿子一半的魄力,她何至于到现在给人指着鼻子骂。   皇帝一瞧见心爱的女子落泪,竟也顾不得自己的儿子在场,上前温柔小意地哄,“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气昏头才会如此!”   面无表情的谢珩则向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守在未央宫外头的齐云一见谢珩满脸是血的出了宫门,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上前扶着他上了轿撵。   他冷冷道:“去许家请她入宫。”顿了顿,又道:“带着护卫队同御医去。”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殿下是疯了不成,这样公然同圣人过不去!   许家。   正在院子绣嫁衣的桃夭被突然闯入的东宫卫队吓坏了。   她看向一旁的管家。   管家也战战兢兢。   家主不在,他根本就拦不出这些人。   其中一名护卫站出来向桃夭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请姑娘进宫一叙。”   桃夭瞧着眼前来势汹汹的护卫,憋了好一会儿,道:“我身子不适。”   她话音刚落,立刻有两名背着药箱的男子上前,向她行了一礼,“请问娘子哪里不适?”   桃夭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着的医官。   这个假道学,连这都想到了!   那名护卫再次上前,道:“还请许小姐莫要为难咱们。”   被逼无奈的桃夭只好上了马车,在心里暗暗祈祷阿耶快些来找自己。好在这次不是去城郊,而是直奔皇宫。   一个时辰后她又带入上次那个宫殿。   影影绰绰的帘幔后站着一个身影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哑着嗓子问:“你来了。”   桃夭立刻跪在地上朝着他行了大礼,哽咽,“臣女马上就要成婚了,求殿下不要再召见臣女了!” 第62章   当初为何不等我   许家。   桃夭被东宫来的护卫队强行带走后, 管家立刻打马去了政务堂禀告许贤。   正在处理政务的许贤听闻东宫来的护卫队竟然闯入自己的府邸强行将女儿带走,气得面面色发白,拍案怒骂, “黄口小儿, 欺人太甚!”   在场的一众官员多是他的门生, 无不愤懑,簇拥着许贤一同入宫向皇帝讨要说法。   正在未央宫江贵妃的皇帝这才知道谢珩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闯出这样大的祸事,面色铁青, “逆子!朕看他如今是不想做这个储君了!”   原本还在闹脾气的贵妃也不敢再哭下去,忙催促:“六郎还不赶紧看看去!”   坐轿撵匆匆赶去宣德殿的的皇帝便远远瞧见宣德殿门前站了乌泱泱一群身着绯袍的官员,多是朝中重臣,而为首的身着紫袍, 腰环金玉带的正是许贤。   他原本还想将许贤请进殿内好好说,谁知许贤一见他来,一点儿颜面都没给他留, 向他行了一礼,哽咽,“吾妻走得早,唯一放心不下得便是微臣这幼女。可怜她幼年走丢, 如今好容易才找回来,恳请陛下让太子殿下将微臣的幼女还给微臣。”言罢, 要行大礼。   皇帝被他说得脸皮发热, 连忙搀住他, 安抚,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朕即刻召太子过来给许公赔礼。”言罢召来随身的小黄门, 压抑着怒气, “去将太子给朕叫过来!”   那小黄门一刻也不敢耽误,即刻赶往东宫。   东宫里。   帘幔后的谢珩望着伏地而跪的少女,轻声道:“你别怕,过了今日孤不便不会再召见你了,孤只是想要看看你而已。”   可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哽咽道:“求殿下即刻放臣女回去!”   谢珩呆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这时齐云从侧门内急入殿来,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少女,小声道:“许公连同朝中各个大臣来找殿下要人来了,眼下圣人震怒,叫殿下将人还回去。”   谢珩沉默许久,道:“把她好好送还给许公。”   齐云本以为他不肯放人,眼下见他松口,心中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了一名小黄门领着桃夭出了东宫。   才到宣德殿殿前,桃夭一眼便瞧见自己的阿耶站在那儿,连忙迎上前去,无语凝噎。   许贤忙道:“好孩子,别怕了,阿耶现在就带你回家。”言罢,又叫桃夭向皇帝行礼。   “皇帝”听过不少,活得还是头一次见,她一时忘记害怕,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只见眼前身量高大,不怒自威的男人年纪约四十许,生得极其俊美。   她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立刻收回视线,向他行了一礼。   皇帝本以为已经成过两次婚的寡妇必定生得美艳无双,才会勾得自己的“圣人”儿子动了心,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抢回去。   谁知眼前的竟是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一脸稚嫩的少女。   生得确实极好,未施粉黛,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身上虽穿着极家常的衣裳,却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可就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寡妇,同自己的女儿看着也差不多。   他见谢珩没跟着来,冷冷道:“太子人怎么没来?”   小黄门忙回道:“太子殿下说是眼下不方便见人,待好些自会亲自去向许公同许小姐赔礼。”   皇帝不曾想他如今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敢忤逆自己,心里已是怒极,可是眼下这么多大臣在,不好当场发作,安抚许贤道:“此事朕定会给许公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许贤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向他行礼告退。   待许贤带着桃夭才走,皇帝便对一旁的小黄门冷冷道:“去告诉太子,他今日不出,以后也就不必出门!”   这是将太子禁足了!   *   这边许贤刚出宫,正在鸿胪寺的沈时才得到消息,立刻准备进宫。   谁知才出鸿胪寺的大门,一袭绯袍,生得清冷出尘的年轻郎君拦住他。   正是太子宾客裴季泽。   满腔愤怒的沈时微眯着眼睛他,“裴侍从这是何意?”   裴季泽道:“许小姐已经被许公带回家,眼下已经无事。”不等沈时说话,他又道:“若是沈少卿不信,可派人去许家瞧瞧,恐怕许小姐此时已经安全到家了。”   他是太子亲信,沈时自然不信他。不过为了避免白跑一趟,他还是先派人去了一趟许家。   趁着等消息的空当,裴季泽道:“沈少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时沉默片刻,同他进了一间茶楼。   才坐定,裴季泽便道:“沈少卿如今还要娶许小姐吗?”   沈时道:“裴侍从这话某听不懂。”   裴季泽道:“沈少卿听不懂不要紧,微臣不过是突然想起卫侯爷,所以才特地来提醒沈少卿。”   沈时闻言面色大变。   当今圣人同仍是卫侯夫人的事情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当年他仍在国子监读书,自然知晓。   他冷冷道:“某还有事,告辞!”   沈时才走,齐悦从一旁的雅间内走出来,道:“他会放弃吗?”   裴季泽道:“想来殿下这次定会得偿所愿。”   许公若是不同意嫁女,殿下一点法子都没有。   朝中的官员多半是许公的门生。   况且此事本就是太子失德,太子若一意孤行下去,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又有谁效忠这样的主子,岂不是人人自危   便是圣人,也没有法子随心所欲。   一旦乱了礼法规矩,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可是沈家同许家不同。沈家虽为大族,可族中几代子弟不堪大用。   沈家之所以同意自己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娶一个寡妇,那是因为这个寡妇是当朝宰相最宠爱的嫡女,娶了她必定会得到宰相的助力,自然利大于弊。   可一旦这个寡妇不但没了益处,反倒成了仕途阻力,沈家便绝不可能把自己最优秀的子弟葬送在里头。   恐怕沈时早就收到金陵来的书信,要求他同许家退婚。   齐悦迟疑,“殿下真会做出圣人那种事吗?”   裴季泽反问,“齐卫率觉得呢?”   齐悦摸摸鼻子。   “殿下真心怜惜娘子,不会真的强迫娘子。许小姐也不是江贵妃,若是愿意跟殿下好,也不会逼得殿下出此下策,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将事情闹得这样大。”   那样性格倔强的女子,即便是殿下真强迫她,恐怕她也不会同殿下好好过日子。”   裴季泽微笑,“可沈时不信她。这个婚他一定会退。”   *   东宫。   谢珩才处理好额头上的伤口,齐云便来报,“沈少卿来了,要求见殿下,要不要微臣将他打发走?”瞧着沈少卿来势汹汹,怕是要吵起来了。   谢珩沉默片刻,“叫他进来。”   片刻的功夫,小黄门领着一脸怒气的沈时入内,连礼都未行,便质问道:“殿下自诩君子,何以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齐悦怒斥,“大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谢珩制止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沈时骂自己。   待沈时骂完以后,大殿之上的谢珩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沈时,“沈少卿来,是给自己找个心安来了吗?”   沈时一顿,哑声道:“殿下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身好!”   “孤就是仗势欺人了,可这世上人生来本就不平等。”   谢珩一脸坦然,“如沈少卿这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家子弟应该比孤更懂得这个道理。”   有人生来命如草芥,有人生来天生富贵。   可命如草芥的人未必见得不能活得好,如宋大夫与莲生娘那般,一样活得自在。   生来富贵的人也就未必事事如意,如他这种似拥有一切的人,心底的情感却比谁都贫瘠匮乏。   “孤十岁做储君,十二岁开始监国,当年沈少卿在国子监读书,同人打马游街吃花酒之时,孤有做不完的课业,批不完的奏疏。孤至今连兰桂坊的坊门朝哪边开都不知晓。”   他诘问,“所以,沈少卿凭什么同孤谈所谓的公平?”   他竟然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沈时抬眸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储君,好似又回到当年在他面前做不出文章的时候。   明明都是相仿的年纪,可是即便是抛却身份,自己永远不及他。   谢珩又道:“孤会将沈少卿下放到江南去,至于沈少卿愿不愿意去江南,决定权在你。不过孤相信沈少卿是聪明人,一定会做出对沈家,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沈时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事到如今,他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良久,他不甘心道:“即便殿下逼得微臣退婚又如何,圣人也绝不允许殿下娶她做太子妃,许公也不会让她给殿下做妾!更何况,以她的性子,也未必愿意进宫。”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江南,心从来都不在长安。   谢珩道:“那是孤自己的事情,轮不到沈少卿操心。”   只要沈时退婚,他可以以先生的身份慢慢哄。   总有一日会哄得她回心转意。   沈时冷笑,“若是微臣不退呢?”   谢珩微微眯着眼睛,“那沈少卿不妨娶她回去试试。”   这一刻,沈时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他说得对,他不敢娶。   卫侯爷当年娶了江贵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谁又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不敢赌。   良久,他艰难开口,“殿下何以要这样处心积虑的算计?”   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那张马场见了一面而已。   长安不缺美貌女子,何以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太子失德,储位堪忧!   谢珩沉默片刻,道:“沈少卿还记得万安县那个七夕兰夜吗?孤就是那个不良于行的赘婿。”   沈时闻言眼里流露出震惊。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情!   “孤也没有想到沈少卿当日赐婚对象是她。”   大殿之上的谢珩向他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是孤对不起沈少卿。可孤不能让。”   堂堂一国储君为了她向自己行礼,沈时知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转身要离开,突然被他叫住。   他道:“那日孤同她在马场什么也没做。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沈少卿。是孤一意孤行非要强求,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望沈少卿不要怪她。”   沈时愣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转身出了大殿, 待醒过神时,人已经回到书房里。   他呆坐片刻,从柜子里取出金陵来的家书,再次看了一遍,颓废地闭上眼睛。   *   沈时离开东宫后没多久,皇帝的口谕便下达东宫。   太子谢珩暂被拘禁在东宫。   皇后得到消息后怒气冲冲去了未央宫。   她才见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这是打算废太子吗?”   今日已经在许贤面前陪了不少不是,憋了一肚子火,正躺在榻上休息的皇帝一听这话,自榻上起身,冷声道:“皇后还好意思来质问朕!朕离开长安才多久,他竟然干出这等混账事来!皇后究竟是怎么管教儿子的!”   皇后虽也觉得谢珩此事做得极其离谱,可自己骂的,却听不得旁人骂。她冷笑,“人人都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陛下做得,珩儿为何做不得!”   一旁的贵妃忙劝道:“有话好好说。”   皇后横她一眼,“此处有你说话的份?”   江贵妃眼圈蓦地红了,十分委屈地望向皇帝。   一日内连听到两次这话的皇帝则气得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贵妃连忙上前替他揉着胸口,急道:“六郎可是哪里不好?”   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担忧,最终什么没说,转身便离了未央宫。   赵姑姑劝道:“您又何必一见面同圣人吵成这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皇后抬起眼睫望着云卷云舒的天,道:“事到如今,本宫与他早已经无话可说。”   赵姑姑心疼地看着她。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去东宫看看。”   东宫里,正在自己同自己下棋的谢珩见到她来,愣了一下。   自从上次两母子不欢而散时,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直到赵姑姑提醒,他才起身向皇后行了一礼,将她迎坐下,问:“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眼圈蓦地红了,哽咽,“闹成这样三郎满意了?白白便宜了那贱婢!”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做便不做,儿子也做得累了。”   “胡说!”若真被废,他以后当如何自处。   皇后安慰他,“眼下他在气头上,待事情平息些,我亲自去同许公赔不是。你放心,他想废储没那么容易。”   谢珩“嗯”了一声。   皇后盯着他额头的伤看了一会儿,问:“还疼吗?”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摇头,“小伤而已。”   皇后一时之间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   两母子静坐片刻,皇后起身,“那阿娘先回去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那日吵架时他说的话,道:“三郎若是累了,去玩也是可以的。”   她头一回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谢珩不由地抬起眼睫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脸上虽敷了脂粉,可依旧未能遮住眼角的细纹。   皇后见他不作声,以为他还在不高兴,想了好一会儿,道:“三郎从来不说,阿娘不晓得三郎心中有那么多委屈。”言罢,便离开了。   直到她人走远了,谢珩才回过神来,微微红了眼眶。   *   许家。   许贤回家后不久便得到东宫禁足的消息。   许贤想了想,将这一消息告诉正在屋子里修养的桃夭。   桃夭愣住。她没想到太子竟然也会因为犯错被拘禁。   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太子是个很好的储君对吗?”   她虽然总觉得他是个“假道学”,可是从前在桃源村时,也常听人夸奖太子一心为民。哥哥提起他时言语监十分赞赏,是个十分值得追随的君主。   许贤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话,沉思片刻,十分公正地评价,“太子殿下是极好的储君。有□□遗风。”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半点也及不上太子。   桃夭又问:“拘禁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吗?会废太子吗?”   许贤见她一小小女子发生这种事竟然没有怨恨,而是能够想到这些,心中很是宽慰,道:“废立储君谈何容易。此次不过是对太子小惩大戒,也算是给阿宁出气了。”话虽如此,可太子竟然敢公然对抗圣人,恐怕此事不会轻易收场。   桃夭放下心来。   若真是因为她导致储君被废,换一个不靠谱的储君上位,天底下的老百姓恐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她。   这时管家来报,“宫里来人了。”   许贤道:“阿宁这几日就好好在家里休息,暂时哪里都不要去。若是不放心那两位老人家,阿耶便派人将他二人接入府中暂住。”   桃夭乖巧“应”下来。   许贤才回到书房,管家便道:“宫里一共来了三拨人。圣人,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皆下了赏赐。”   许贤闻言眉头紧皱。   圣人同皇后意在安抚,太子殿下今日此举简直是公然在同圣人对着干,究竟意欲何为!   管家又将一封书信呈上前,道:“方才金陵沈家来了书信。”   许贤打开看了一眼,面色发白。   管家瞧见他面色极差,忙问:“您还好吗?”   半晌,许贤吩咐,“府里的婚事暂时不必准备了。”   管家楞了一下。   沈家这是退婚了!   许贤又道:“此事先不必叫小姐知晓。”沈家退婚,沈时恐怕早就得到消息。   先看他如何决定。   若是他还肯娶,他便是豁出老脸,也会为他挣出一个好前程。   并不知晓已经被人退婚的桃夭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天暗黑得厉害,院子种的几棵海棠树的枝叶被风刮得像似要翻转过来。   采薇见状来连忙上前关了窗户,道:“这样大的风,恐怕要下大雨了,小姐再受了凉就麻烦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纱窗上映下一道闪电,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响过后,屋外头哗啦啦响起雨声。   桃夭道:“来长安那么久,几乎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雨。”   江南倒是多雨水,时常连绵十天半个月。   想一想,她也很快回江南了。   她心中一动,道:“我绣的嫁衣哪里去了?”   采薇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来给她,笑,“离成婚的时间这样短,小姐又何须这样麻烦。”   桃夭甜甜一笑,“从前两次成婚很匆忙,每次嫁衣都来不及绣,这一次想亲自绣。再说,也不过是绣些花样而已,费不了什么事。”   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成婚,以后都能圆满。   大雨连绵,出不了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屋子里绣嫁衣。   这日雨小些,管家来报,说是沈二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她。   桃夭好奇,“为何不请他进来?”   管家迟疑片刻,道:“沈二公子只说是请小姐出去。”   桃夭搁下手中的嫁衣,连忙撑着油纸伞出去。   沈时正在角门处等她。   桃夭才瞧见廊下站着的青衣郎君吓了一跳。   才几日不见,他好似瘦脱了相,眼里布满红血丝。   桃夭连忙迎上前,十分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二哥哥怎么了这是?”   沈时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想起那年他爬墙去找她玩,她坐在秋千架上笑着问他:“等阿宁长大二哥哥就娶我好不好?”   他终是不能娶她了。   沈时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哽着嗓子道:“我要回江南了。对不起宁妹妹,我恐怕要食言了。”   桃夭闻言怔住,眼圈逐渐地红了。   半晌,她咬了咬指尖,挤出一抹笑,“好啊。”   沈时突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   桃夭拍拍他的背,哽咽,“我知道二哥哥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桃夭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回了屋子。   她抱着还差几针就绣好的嫁衣,呆坐在窗前。   屋外仍下着雨,松一阵紧一阵,好似越来越大。   也不知是不是吹了冷风的缘故,当夜桃夭便着了风寒。   采薇知晓她心里难过,哽咽,“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成婚,怎么好端端就退亲了呢?”   桃夭反过来安慰她,“沈二哥哥定然有他的难处。”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小姐别难过,以后总会有更好的。”   桃夭笑,“我知晓,我不难过。人的缘分走到尽头,无论如何都勉强不得。”   采薇闻言,落下泪来。   她才十五六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晓得从前究竟经历过怎么样的事情。   许是水土不服,虽只是小风寒,桃夭却总不好。   如此反复了一个多月才痊愈的桃夭在迎来了第一个腊八节。   那一日长安刚好迎来第一场雪。   与此同时,外放江南做了常州刺史的沈时同人订婚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得知消息的桃夭正在暖阁内赏雪。   她还是头一次见那样大的雪,才不过一晚的功夫,地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处处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如同冰雕一般,美不胜收。   她正伫立在窗前望着不远处开得极好的红梅发呆,直至身后想起脚步声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正是许贤。   她连忙迎上前,扬起一张雪白小脸,问:“阿耶怎么来了?”   许贤望着才不过一个多月,人瘦了一大圈的女儿心疼不已。   他牵着她的手坐到火炉旁,关心她这几日的起居。   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她回来才几个月,给家里带来了那样多的麻烦。   许贤安慰她,“你没有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同样沈时也没有错,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所以别放在心上。日子久了,什么都会好。”   顿了顿,又道:“好孩子,人这一辈子遵循本心的去生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阿耶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坚持本心的生活。”   退婚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主动提及此事,心中得到极大安慰的桃夭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   沈二哥哥不肯娶她,她其实也懂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他如今有了好的亲事,她也替他高兴。   她就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弄成这这样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哥哥还没回来吗?”   “这两日便到了。”   许贤摸摸她的头,道:“今日是腊八节,宫里有宴会,我待会要去赴宴。你若是一个人在家中觉得无聊,就去燕子巷坐坐,若是晚了也不必回来,宿在那里便可。”   桃夭点头应下来,待许贤走后,穿戴好也叫人驱车去了燕子巷。   待到燕子巷后,天色已经晚了。   本以为她今晚不会来的莲生娘同宋大夫不晓得有多高兴,赶紧将她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桃夭一见他们正在包饺子,赶紧将身上的火红狐裘解下来要同他们一起包饺子。   莲生娘忙道:“你坐着就行,别沾手了。”   桃夭笑,“总觉得要自己亲手包饺子才像是过节。”   莲生娘也跟着笑了,便也不再拦着她。   她一边擀面皮,一边道:“你莲生哥哥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久不曾回家了。”   桃夭楞了一下。   许是这段日子没有来,已经好久不曾有人同她提起谢珩。   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戏园子里那一日   眼下听莲生娘提及,这才想起,好似有许久不曾见过他。   也不晓得他如今过得如何了。   应该很好很好的吧。   大家过得好就好了。   包完饺子后,趁着莲生娘煮饺子的功夫,宋大夫将她拉到一旁,瞧瞧问:“不是说成婚,怎么都没消息了?”   对着他桃夭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她瘪瘪嘴,道:“我被退婚了。”   宋大夫闻言愣住,随即恼怒,“他凭什么退婚!”   桃夭忙道:“不怪他,要怪就怪那个假道学!” 她这么一说宋大夫心底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初传出那样难听的谣言来,是个男人都会介意。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段日子好像谣言突然消失了一般,再未听人提起过。   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道:“也不知先生成婚没有,要是他还没有成婚,我觉得他挺好的。”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抬起一张绯红的脸皮,道:“有人要我时,我不要他,旁人不要我了,我又回来找他,我还是人吗?”   两父女对着火炉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他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阿耶有没有给你找夫婿?”   桃夭摇摇头,“我以后都不想成婚了。”   其实想想,她现在什么都不缺,成不成婚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时莲生娘在外头喊,“饺子煮好了。”   桃夭答应了一声,望了一眼外头还在不断飘落的大雪,笑,“今年是咱们在长安的第一个腊八节,咱们好好过。”   宋大夫也跟着笑,“对,好好过!”   *   东宫。   已经被禁足了一个月的谢珩出神地望着外头漫天飞舞的大雪。   今年的冬天,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这时小黄门来报,裴侍从来了。   谢珩回过神来,“请。”   片刻的功夫,身着墨狐大氅,眉眼清冷如谪仙一般的郎君入了大殿,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侍从,不待行礼,谢珩便道:“从宴会上溜出来了?”   裴季泽道:“宴会实在无趣,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有同殿下下棋。”   谢珩道:“恰巧孤也十分无聊。”言罢,便叫人摆好棋盘,煮了酒来。   裴季泽踞坐在一侧,抿了一口温热的酒,“事到如今,殿下可后悔?”   为了一个根本不愿意入宫的女子,好好的东宫储君沦落到这般境地。   连腊八节这样重大的宴会,圣人都没说要放他出去。   今晚过后,恐怕外头要开始盛传废黜储君的消息。   “有什么可后悔?”   谢珩冷白的手指摩拨弄着棋瓮里的墨玉棋子,神色淡淡,“从前有人告诉孤,不高兴的事情就要说出来,所以孤想要试一试。”   裴季泽道:“感觉如何?”   谢珩笑,“不错。”   说了以后发现其实很多事情没有他想得那样糟糕。如果不说,也许他这辈子都要憋在心里。   不经历这样一场事情,他也不会知晓原来母亲并非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他。   裴季泽轻叹,“怪道皇后殿下最近一见到微臣,就同微臣抱怨,殿下下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   “是吗?”谢珩挑眉,“变得如何?”   裴季泽道:“变得有人情味了。从前的殿下好似圣人一般,弄得我们想要叫殿下一块出去玩,都好似犯了天大的错误。”   谢珩问:“那不如今夜咱们叫上齐悦两兄弟一块出去玩?”   裴季泽笑,“听说太子殿下至今连兰桂坊的大门都不晓得往哪里开,不若微臣带殿下去见识见识?”   谢珩知晓他是在揶揄自己,并不气恼,颔首,“也好。”   一盘棋下完,谢珩装扮成裴季泽的侍从同他一块出了宫。   待到出宫后,裴季泽才叫人将齐云同齐悦两兄弟叫出来。   齐云待看到乔装打扮的谢珩很是惊讶。   尤其是听到谢珩说要出去兰桂坊的时候,瞪大了一对眼睛。   殿下这是被禁足久了,彻底想不开了?   谢珩斜他一眼,“有意见?”   齐云立刻摇头,“没有!”   待一行人去了兰桂坊门口,谢珩远远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妓坊,并未进去,而是道:“你们去玩,孤还有事。”   齐云愣了一下,“殿下怎么不进去?”来都来了!   谢珩道:“孤已经知晓兰桂芳的大门朝哪里开了,眼下想要回去休息。今晚不必跟着孤,去找你的相好吧。”   齐云脸一热,摸摸自己的鼻子。   待谢珩离去,齐云问裴季泽:“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不待裴季泽回答,齐悦白了他一眼,“成日里跟着殿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殿下心在哪儿,自然去哪儿。”   *   谢珩到燕子巷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一眼就瞧见外头停着的已经落满积雪的马车,立在门口良久,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采薇。   采薇一见是他,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姑爷怎么来了?”   谢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知怎么耳朵有些热。   这时听到动静的莲生娘跑出来,一瞧见是他来了,喜不自胜,连忙把他拉进屋子里,喜道:“你们瞧瞧谁来了!”   正围着炉子烤火的宋大夫同桃夭待瞧清楚一袭墨狐裘,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皆是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宋大夫一见他来,连忙站起来,笑,“回来了。”   谢珩“嗯”了一声,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月未见,清减许多的少女,眼里闪过一抹心疼,问道:“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有些局促不安的桃夭道:“我阿耶去宫中饮宴,所以我过来这里过节。”   “是吗?”谢珩在她旁边坐下。   莲生娘问:“饿不饿,我去煮些饺子给你?”   谢珩摇头,“吃过饭才回来的。”   “今日是腊八,陪你阿耶吃杯酒吧,”莲生娘去拿了几个杯子过来,笑,“今日是腊八,咱们一家人好好过节。”   给谢珩做了“阿耶”的宋大夫轻咳一声,“也好。”   谢珩见他借机占自己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知道他一向面冷心热,也不怕他,倒了杯酒递给他。   谢珩接过一饮而尽。   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些辣嗓子。可是一杯酒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莲生娘也陪着吃了一杯酒,问桃夭,“你要不要尝尝?”言罢不等桃夭说话,已经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   桃夭迟疑着抿了一口,嘴巴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谢珩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她吃了水才道,“好辣。”   屋子里的人皆笑起来。   几个人闲聊几句后,莲生娘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一熬夜就犯困,我先去睡了。”言罢又给宋大夫使了个眼色。   宋大夫连忙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有些困了。”   仿佛会被传染似的,采薇这时也困了,片刻的功夫,屋子里就剩下谢珩同桃夭两个人。   谢珩又吃了一杯酒,问:“最近如何?”   桃夭笑,“挺好的。”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许久,谢珩问:“这段日子可有想我?”   桃夭摇摇头。   谢珩见她如此坦诚,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拿了一个红薯搁在炉子上,故意问:“成亲了?”   她神色一僵,“快了。先生呢,也都好吧。”   谢珩斜她一眼,“不好。我又被人抛弃了。”   桃夭有些不相信,“先生这样好,她为何不要你?”   谢珩不作声,只慢慢饮酒。   桃夭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了。   他突然道:“我知道宁宁退婚了。”   被人当众戳穿谎言的桃夭更加局促。   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偏偏他就知道了呢。   谢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问;“当日在江南,你为何不等我?”这个问题搁在他心里很久了,总觉得不问有些不甘心。   若是当初她等多自己三个月,指不定他们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又何至于到了这番境地。   她闻言很是惊讶的望他一眼,随即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谢珩不动神色往她旁边坐了坐。   半晌,她从臂弯里抬起闷得有些绯红的面颊,端起方才那杯没有吃完酒要吃,却被他拦出。   “冷酒吃了会不舒服。”他将自己的酒杯递给她。   桃夭接过来一饮而尽,顿觉的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她又连吃了两杯水,觉得嗓子眼没那么辣了,轻轻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笑:“我为何要等先生?我同先生说过,先生要来,我很高兴先生来,先生要走,我便高兴送先生走。沈二哥哥也是一样,他要娶我,我很高兴嫁他,他不肯要我,那也没有关系,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去等一个兴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的人,这不是她的做人准则。   “我哥哥没有找到我之前,我就是桃源村普普通通的一个寡妇,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来长安。”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吃完之后接着说:“先生知道等待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吗?先生没有等过人,所以根本不懂。”   她曾经等过。   从前她等不来父母,后来她等不来莲生哥哥。   等待太孤独了。   她害怕那种孤独。   所以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等待任何人。   他们要同她好,她很高兴。他们要走,她也不拦着。   谁在她心里也不会例外。   “我只会向前看,然后好好过完这一生。先生或许觉得我心肠狠,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珩见她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俨然吃醉了酒,借机问:“那你当时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不等谢珩高兴,她十分诚恳地望着他,“我同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真心的。”   这个惯会甜言蜜语哄人的骗子!   谢珩递给她一个剥好的红薯,“吃东西。”   她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会被气死。   她接过来默不作声的吃红薯,吃着吃着,突然捂着脸哭了。   谢珩轻抚着她的背,哄道:“不等就不等,哭什么?”   她不答,一边吃着红薯,一边掉眼泪。   他想要抱抱她,却最终没有伸出手。   直到她吃完了红薯,擦干眼泪,“我要回去睡觉了,先生也早些睡。”   谢珩一把抓住她的手,“宋桃夭。”   她垂睫看着他,吸吸鼻子,“做什么?”   他嗓音沙哑,“对不起。” 第63章   亲亲   桃夭不解, “先生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像从前那样生活。”   她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盯着有些模糊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 问:“先生, 也吃醉了?”   “我没醉。”谢珩摇头, 将她拉坐在旁边,“我也想试一试宁宁口中的等待是什么感觉,这次, 换我等你好不好?”   “我其实不大懂先生为何要非我不可。”   已经醉得神智昏昏的少女左手托腮,半阖着眼眸看向他,说话愈发没了顾及,“加上我这次被退婚, 我都已经同人好了三次。我那样狠的心肠,从来没有想过等先生。同先生重逢的时候,虽然非常遗憾,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此事。”   “我虽不喜欢长安,可我瞧着长安的女子挺好的。她们会骑马,会打马球,会茶道, 会插花,我心里其实很羡慕。说起来不怕先生笑, 我至今连煮茶都没学会。”她初时刚回长安时, 哥哥请了最好的教习嬷嬷来给她讲规矩, 长安最好的花艺大师教她插花, 最好的茶道大师教她烹茶, 还有什么弹琴, 作画等长安贵女们需要学习的, 哥哥都请了人来,为得就是她出去同人玩的时候不会因为什么都不会而丢了面子。   但她除了规矩,没有一样学的好。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制香,还是因为她从前在桃源村时就已经会了的。   若论长相,她从前觉得自己生的也算好,但见识过安乐公主那样叫人一眼难忘的人物,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出众到哪里去。   “所以,先生究竟喜欢我什么?为什么要放低自己的身段来这样就我?”   不等他回答,她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先生应该去做驸马,先生不晓得公主有多好看。”   “莫要胡说八道。”   谢珩见她醉得厉害,“我扶你去睡吧。”   她“嗯”了一声,阖上眼眸没有动,   她竟这样坐着睡着了。   谢珩将她打横抱回屋子里去。   莲生娘早已经在屋子里点了炭火,一进去暖意溶溶。   他将她搁在床上,替她脱了靴子,盖好被褥。   许是吃了酒,又吃了红薯,她才躺下就嚷嚷着口渴,他赶紧倒了一杯水来,扶着她坐起来,喂到她嘴边。   连吃了两杯水,她清醒些,睁开漆黑的眼眸看他,“先生怎么还没去睡?”   他低头轻轻蹭蹭她额头,“待会儿就去睡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先生,世事难料,千万莫要想不开。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他道:“我知道,总会好的。”   她这才阖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褪去鞋袜衣裳,陪着她一块躺下,将她像是永远都暖不热的脚搁在掌心里暖着。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同她说的,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晓自己毁了她的好姻缘,她同他在一起,未必就见得会比同沈时在一起时会更高兴。   他亦知晓在她心里,自己同沈时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生活得久一些。若是她同沈时成了婚,日子久了未必还会记得自己。   可他不一样。   没有她,他以后都过不好了。   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想要强求一样东西。   她现在不要他没有关系。   这样守着她一日日过下去,烟火寻常,他心中亦是十分欢喜。   他们这辈子总要在一起。   再等等。   *   因为吃醉酒的缘故,桃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采薇一见她醒了,赶紧捧着一碗醒酒汤上前,担忧,“小姐还难受吗?”   “不舒服。”宿醉醒来头还有些疼的桃夭就着她的手吃了醒酒药,蹙着眉尖,“我瞧他们吃酒都跟吃水一样,怎么我这般难受?”   “许是酒不大好吧?”采薇不当值时私底下也会同白芷她们几个相好些的小姐妹吃上几杯酒,一觉醒来倒也没什么事儿。   桃夭也不大懂得酒怎么分好坏。她眯着眼睛望向有些刺眼的窗外,“什么时辰了,外面那样亮。”   ”昨儿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日放晴,日头映着雪光有些刺眼。”采薇弯腰给她穿好鞋子,打了热水给她洗漱。   待桃夭洗漱完以后,采薇又帮着梳头。   她望着镜中比着初见时眉眼间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明艳的少女,道:“姑爷好像天不亮就走了。”   她总是这样叫谢珩姑爷,已经懒得纠正她的桃夭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总觉得昨晚烤火时他同我说了很多话,可又记得不是太清楚。”   采薇瞧见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同谢珩重归于好的打算,在心底轻叹一声。   梳完头以后,采薇取了木施上的火红狐裘给桃夭穿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炉,这才去开门。   顿时刺眼的雪光照进屋子里来,桃夭下意识眯起眼睛。   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白茫茫,就连屋檐下都倒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   长安的冬日,与江南那样不同。   正在院子里扫雪,穿着厚厚的皮袄,头上戴着雪帽的宋大夫听到动静转头一看,只见一袭火红狐裘,生得乌发雪肤,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明艳少女抱着暖炉站在廊下,笑,“起来了。”   桃夭也跟着笑了,“我真是越来越懒了。”   “这么冷起这么早做什么,”宋大夫把扫把竖在墙根,道:“我同你阿娘是年纪大了睡不着才起那么早。”   这时莲生娘从厨房出来,一见到桃夭也笑了,“快进来吃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连忙跟去厨房。   她起得晚,这会儿刚好是吃晌午饭的时候。冬日里,菜一出锅就凉了,所以到了冬日里都是吃锅子。   今日也一样,锅子里炖的是羊肉,正咕嘟冒着热气儿,旁边搁着洗好的青菜,甚至还切了一碟鱼片。   桃夭亲昵地抱着还在忙活连生娘,撒娇,“阿娘,委屈你同我来长安了。”长安这样冷,若不是自己,她同阿耶定然不肯来的。   “说什么傻话,”莲生娘笑,一脸慈爱,“阿娘不晓得现在过得有多好。长安虽冷些,可是你同你莲生哥哥都在这里,阿娘心里暖着呢。”   桃夭眼眶微微有些热。   她希望阿娘就这样一辈子什么不知晓地活着。   莲生娘见她眼眶微微红,问:“好端端怎么眼睛红了?”   桃夭连忙揉揉眼睛,“就是昨晚吃了酒有些不舒服。”   “以后别吃了。”不疑有他的莲生娘拉着她坐下,又招呼着采薇坐下。   在这里没有相府那么多规矩,采薇也跟着坐下。   待吃完饭后,桃夭又陪着莲生娘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莲生娘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院门,问:“你这些日子还来不来?”   桃夭想了想,道:“这两日我哥哥回来,家里正在筹备喜事,我不晓得这几日有没有空,若是得空,一定过来。”   莲生娘虽然舍不得,可也知晓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哪能天天往外头跑。她能这样每隔几日来看看她,她心底都已经很高兴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莲生哥哥今早走的时候同我说,说是这段日子忙得很,恐怕都不得空过来了。”   “是吗?”桃夭到现在还是不大懂得掌教到底是做什么的。   莲生娘“嗯”了一声,殷切嘱咐道:“外头天寒地冻,不来也没关系,免得把自己冻坏了。”   桃夭“嗯”了一声,把暖炉塞到她冰凉的手里,道:“回去吧,外头冷得很。我看着你进去。”   莲生娘这才回院子里去。   桃夭见宋大夫背着手站在一旁,问:“阿耶怎么了?”   宋大夫迟疑了一会儿,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谢先生?”   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发越大了,总觉得家里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过年的时候也热闹些。”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提起孩子,楞了一下,随即笑,“阿耶,我晓得了,外头冷,回去吧。”   宋大夫知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再多说什么,叮嘱她多注意身体,便也回屋去了。   桃夭这才上了马车往家里赶。   她刚回到家里,就听说许凤洲回来了,正在书房同许贤说话,连忙往书房赶去。   到了书房门口,正要敲门,突然听见两人提起太子被拘禁一事。   桃夭本以为“假道学”太子已经放出来了,没想到仍然被拘禁。   想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她正愣神,门从里头打开,正是许凤洲。   已经得知一切的许凤洲见才不过一个多月,瘦得下巴都尖了的妹妹,想起这段日子自己不在,她竟遭受那样多的事情,心疼不已,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好。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一向最敬重的东宫储君竟然会对自己的妹妹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情来!   她却好似没事儿人一样,一见着他傻呵呵笑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   许凤洲只好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同她说起了自己特地叫人去姑苏万安县给她带回来的各种土特产。   桃夭很是高兴,问:“我可以送去给我阿耶阿娘吗?”   “当然可以。”许凤洲摸摸她的头。   一家人又聊了几句后,桃夭忍不住问:“太子殿下还在拘禁吗?”   许凤洲与许贤对视一眼,“嗯”了一声,道:“此事是太子殿下同圣人怄气,同阿宁没有半点关系。”太子殿下到现在都不肯向圣人低头,圣人很是不高兴。   桃夭也不懂得圣人同太子殿下怄什么气,知道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能过问的,便也不再问下去。   她知晓哥哥一定有许多事情同阿耶说,与他们闲聊几句后便离开了书房。   经过花园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干呕的声音,不由地停驻脚步,瞧瞧走过去一看,只见一生得纤弱柔美的婢女正扶着假山作呕,不由地瞪大眼睛。   正是哥哥的通房云晴。   对方一见她来,愣了一下,慌张地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向她行了一礼,“见过小姐。”言罢,不等桃夭说话,便说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   直到人走远了,回过神来的桃夭问采薇,“她是怀孕了吗?”   还是说像她上次那样,因为太想要个宝宝,所以出现假孕的症状?   采薇摇头,道:“此事是公子的房中事,小姐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是吧?”桃夭对于大户人家家里这些关于妾室与通房的关系并不大懂。   因为许凤洲回来的缘故,晚上家中设了家宴。   吃饭时桃夭总是忍不住看向正服侍在许凤洲身侧的云晴,目光在她小腹处打转,想着她是不是真得怀了小宝宝。   对方好似察觉到她的眼神,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总是盯着云晴,问:“阿宁怎么了?”   桃夭连忙摇摇头,“没怎么。”   家宴进行到一半,桃夭觉得累了,想要回去,谁知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见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守在门口,正是方才提前离席的云晴。   对方见到她回来,向她行了一礼,“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桃夭见屋外头冷得很,便带着她回到自己屋里。谁知才进去,她便“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哭道:“求小姐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吓了一跳的桃夭连忙将她搀扶起来,目光在她小腹上停留一瞬,问:“你这里真的有小宝宝了吗?”   云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微微颔首。   桃夭问:“那为什么不叫我哥哥知晓?我哥哥若是知晓,定然十分高兴。”   云晴望着眼前被那个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一脸天真的少女,苦笑,“我这种身份的人有孕,又有什么值得高兴。”   桃夭若有所思。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哥哥这种有了通房,然后又马上还要娶妻的事情。   不过对方这样求她,显然是没了法子。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可是待你肚子大些,哥哥总会知晓的呀。”   云晴道:“到时我自会同公子说,还望小姐现在千万莫要告诉公子。”   桃夭应承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哥哥。”   她这才放下心来。   桃夭忍不住道:“我可以摸摸他吗?”   云晴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浮现出一抹母性的光辉。   桃夭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赶紧收回手来。   云晴道:“那奴婢先告辞了。”   桃夭连忙叮嘱,“雪天路滑,你走路小心些。”   云晴向她行了一礼便要走,才走没两步,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道:“小姐,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可是对她来说,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言罢,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屋子。   直到她消失在院子里,桃夭忍不住问采薇,“她为何不肯告诉哥哥?”   采薇也不懂,按道理来说,一个通房有了主子的孩子,可以母凭子归,可瞧着她方才那个模样,像是极其害怕的。   她想了想,道:“兴许是公子马上要成婚的缘故。”   还有半个月公子就要同定远伯家的嫡小姐成婚了。   那个嫡小姐她是见过的,生得倒是不错,但是性情极为高傲,不大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主母还未进门,通房却已经有孕,若是个不能容人的,一晚药下去,也就干净了。   这些事情她并没有与桃夭讲得太清楚。公子一向不喜欢小姐知晓后宅的阴私腌臜的事情。   只是她又突然想到,若是以后小姐成婚,总会遇到这些事情,谁又能知晓嫁的郎君家里有没有藏着这样一个美貌柔弱,我见犹怜的通房呢。   桃夭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沐浴完后便躺到床上。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云晴肚子里的小宝宝,有些睡不着。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想到自己从前以为自己怀孕的事情。   其实她倒是挺喜欢小宝宝的,就是不知当时明明躺在一起那么久,怎么就是假的呢?   这一夜她睡得不大好,次日一早醒来后,她叫采薇偷偷拿了一些安胎的补品给云晴。   又想着闲来无事,想要给她肚子里的小宝宝做一件小衣裳。因为不知是男是女,便各自挑了两块不同的布料来。   这日许凤洲过来瞧她,见她在院子里刺绣,忍不住上前瞧了一眼,见竟然是一见小孩子的衣裳,皱眉,“绣这些作什么?”   桃夭连忙道:“我就是想着以后成婚有宝宝了,闲来无事提前预备着。”   许凤洲神色复杂地打量她一会儿,见她说话时眼神闪躲,分明是在说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了院子。   桃夭见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许凤洲回到书房后叫人将采薇叫了去。   采薇才到书房,就听他呵斥道:“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还瞒着!”   采薇心底“咯噔”一下,以为他知晓了云晴有孕的事儿,正要说话,又听他道:“几时的事儿!”   采薇心想,你自己的孩子旁人怎么会知晓。   她摇摇头,“奴婢也不知。”   许凤洲怒道:“你日日跟着她,你会不知?”   采薇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桃夭,忙道:“小姐哪里的孩子?”   许凤洲皱眉,“那她绣小孩衣裳做什么?”   采薇硬着头皮道:“小姐一向喜欢孩子,想来是先预备着。”   许凤洲闻言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经太子这么一闹,全长安的人都知晓许家千金是太子看中的人,谁还敢娶。他本想着等事情平息后看看金陵有没有合适的,想不到她都已经开始绣小孩衣裳了。   他越想心底越生气。   太子打小有什么都憋在心底,没想到肚子里憋了这么一肚子坏水!   眼下太子仍被禁足在东宫,他便是想要去理论几句,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采薇偷偷觑他一眼,见他信了,连忙告退回去,将此事告知桃夭。   桃夭也不敢再绣了,只想着等云晴肚子大了,再绣也不迟。   可她没等到云晴肚子大,却等来了云晴不见了的消息。   她在许凤洲同人成婚的前一晚,趁着府邸上下忙活迎亲时跑了。   得知消息的许凤洲当晚带人追了出去。   许凤洲再次回到家中时是五日后。   从前风神俊朗,仪表不凡的郎君回来时狼狈不堪,双眼布满红血丝,像是好几日没有睡过觉。   不只如此,许家嫡子为一出逃的通房逃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定远伯家的亲事自然也黄了。   许贤为此大怒,动了家法,将许凤洲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后,丢进祠堂里关了禁闭。   桃夭偷偷去看他时,见他浑身是血的跪坐在祖宗牌位前,想起初见时意气风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世家风范的郎君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心疼地泣不成声。   他摸摸她的头,哑声道:“阿宁别哭,哥哥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桃夭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哭着问:“哥哥为何要逃婚?”   许凤洲没有回答,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赤色的小娃娃肚兜,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跑?我难道待她不好吗?”他捡她回来,好吃好喝待着她,她竟然为了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跑了!   桃夭也不晓得。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肚兜,愣了一下,问:“哥哥知晓她有孕了?”   许凤洲闻言瞥了一眼手里柔软的肚兜,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有本事千万别别他找到,若不然,他亲手扒了她的皮!   桃夭一时分不清他是伤心,还是愤怒,替他上完药后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在他的催促下离去。   她从祠堂出来后便直奔许贤的书房。   才进去便瞧见许贤正坐在那儿阖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桃夭蹑手蹑脚上前,替他披了一件衣裳。   才披上,他就醒了,见是她,温和道:“偷偷去瞧他了?”   桃夭哽咽,“放了哥哥吧。”   许贤道:“他做错事情,便得受罚。”   桃夭还要替他许凤洲说情,他道:“去睡吧。”   桃夭知晓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又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桃夭才回到屋子里,管家便派人送了信件,说是燕子巷送来的。   桃夭见这么燕子巷还送信过来,还以为有要紧事,赶紧打开来看,发现是先生递来的信,里头并未说什么,只是问候她几句。   桃夭看完信,望着屋外头冰冷的夜,一时之间,觉得其实自己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   说一说哥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一说她现在心底觉得很难过。   说一说,今年的冬天,似乎过得很糟糕。   不过很多事情如同阿耶所说,总会过去的。   许家嫡子逃婚的风波很快被朝中废黜这一则传闻给迅速盖了过去。   大家小巷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太子至今被禁足东宫,圣人打算改立贵妃的儿子为储君。   桃夭听到这些传言时心底其实有些慌,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许贤宽慰她,那些不过是谣言,她心才定下来。   很快她在长安迎来第一个除夕。   除夕这日,许贤照例要去宫中赴宴,就连被关了禁闭的许凤洲也被放出来一同去宫中赴宴。   同家里其他人并不亲近的桃夭照例去了燕子巷。   因为哥哥出了那样的事情,这段日子都在家中陪阿耶解闷的桃夭已经许久没来燕子巷,只叫人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   她才下马车,便瞧见正在门口说着话的莲生娘同宋大夫。   两人一见她来便迎了上去。   莲生娘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桃夭心疼地握着她冻得冰凉的手,“下次莫要在院门口等。”   莲生娘应了声“好”,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桃夭便发现院子里头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喜庆热闹,倒十分有年味。   她正欲说话,从屋子里头走出来一身披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郎君,一时愣住。   这段日子他倒是常常写信给她的。信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儿,都是一些极平常的话。不过信里总会夹着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朵绿梅,有时是一片枯叶,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可她从来没有回。   因为不晓得说什么好。   他神色淡淡,“你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   莲生娘笑,“你莲生哥哥今年也有空陪咱们一块过年。”   外头这时一次响起鞭炮声,宋大夫笑道:“那咱们先放鞭炮,然后再年夜饭。”   言罢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鞭炮在打扫得极干净的地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用火折子点了引线。   顷刻间院子里的鞭炮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又爱看,又害怕的桃夭捂着耳朵躲到屋檐下。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耳朵上。   她不由地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昏黄灯火下的美貌郎君正望着院子,好似替她捂着耳朵的不是他。   直到鞭炮响完,他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进去吧。”   几个人热热闹闹进了屋子,只留下一地红艳艳的纸屑。   年夜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桃夭来。   天气寒冷照样是吃锅子。   家里的一个婢女同仆从也放了假,四五人在一处过年,倒也十分热闹。   莲生娘拉着桃夭坐下,又把谢珩也推到她旁边坐着,然后她同宋大夫还有采薇依次坐下。   宋大夫取了一坛子早已经温好的酒,对谢珩笑道:“咱爷俩今晚吃些?”   谢珩见他又占自己的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已经习惯被他瞪眼睛,假装没瞧见,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这几个人里头,采薇是孤儿,也是头一次这样同人过年,问桃夭:“小姐,我也想吃酒,可以吗?”   桃夭抿唇一笑,“你吃醉了酒我可不管你。”   采薇掩着嘴笑。   斟好酒,宋大夫举着酒杯道:“过年了,总得说两句吉祥话。希望大家身体康健,万万事如意。”   莲生娘笑,“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希望咱们一家人每年过年都能在一处。”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坐在她对面的谢珩道:“会的。”   众人又望向桃夭。   被屋子里的热意熏得面颊微微有些泛红的少女甜甜一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希望大家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阿耶同哥哥也能很好很好的。   谢珩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桃夭,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坐在她旁边的采薇目光在桃夭同谢珩身上转了一圈,道:“我希望小姐明年能嫁出去。”   桃夭没想到她说这个,见大家都望着自己,脸不自觉地红了。   好在吉祥话都说完了,大家各自举杯吃酒。   桃夭想起上次宿醉醒来头疼,不敢多吃,只淡淡抿了一口,却发现今日的酒极绵软醇香。   谢珩道:“这种酒吃了不会头疼。吃几杯不怕的。”   桃夭这才吃了一整杯酒,热意又内而外,四肢百骸都觉得畅快起来。   怪道人人都喜欢吃酒,似醉非醉,叫人有种脱离世俗之感。   屋外的炮竹声不绝于耳,几杯酒下肚,屋子里的人各个红光满面,热闹一片。   不知不觉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夜也渐渐地深了,年夜饭也只得差不多,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醉意,尤其事宋大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非要同大家守夜,被莲生娘赶回屋子里。   采薇同莲生娘把东西撤回厨房去,桃夭也要帮忙,忙被她二人止住。   桃夭只好又坐了回去,见踞坐在一旁的谢珩居然正在煎茶,一时起了好奇心,托腮望着他。   只见他取来茶饼,用夹子夹住放在炭火上烘烤片刻后 ,将茶饼用木槌敲碎,之后筛出茶粉,之后加了姜同八角等物煎煮。   桃夭一时看得入了神,只觉得眼前眉眼清贵的美貌郎君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雅致风流。   直到他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她才醒过神来,抿了一口,笑,“好像这天下就没有先生做不好的事情。”   他抬起眼睫望她一眼,“有的。”   “确实也有的。”桃夭想了想,懒洋洋地趴在一旁的矮几旁,“学了那么久的草编蚂蚱,还能编的那么丑的,就只有先生一个。”   他掷杯子的洁白指骨一顿,斜她一眼。   桃夭立刻坐直身子,道:“不过这世上哪能事事做得好!”   他这才收回视线,道:“近日过得如何?”   她点点头,“挺好的,先生呢?”   谢珩道:“不怎么好。”   她忍不住问:“怎么不好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道:“近日你哥哥好些了吗?”   说起许凤洲,桃夭叹息,“我也不晓得好不好,总觉得与从前不同些,至于怎么不同,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吃了酒,她就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凑到他旁边,问:“先生为何今晚没有去夜宴?”   谢珩道:“今晚宴请的都是朝中重臣,我不过是一个国子监的掌教,自然没资格去。”   桃夭不解,“掌教究竟是多大的官?”   谢珩道:“从八品的小官。”   “原来如此。”桃夭终于明白了。她问:“太子还被拘禁,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桃夭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她总觉得若不是因为她,就不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   若是储君真被废了,那她岂不是罪人一个。   她见时辰不早了,道:“那我先回屋睡了。”今晚她可以同采薇挤一挤。   他突然道:“今晚咱们一起守岁?”   桃夭想着时辰也差不多,又陪着他一块坐下。   他把茶撤了,倒了杯热水给她。   她捧着茶杯坐在那儿发呆,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一会儿地功夫就打起了瞌睡,直到听见一声沉闷的钟声,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立刻坐直身子,偷偷拿眼角看他一眼,“不是守岁,怎么不叫醒我?”   他道:“现在醒来也是一样的,刚刚好。”   外头的钟声还在不断地响。   桃夭心想来长安的第一个年竟然是同先生一起过的。   他这时道:“去睡吧。”   桃夭“嗯”了一声,去了采薇的屋子。   采薇早已经睡着,她合衣躺下,却不知怎么没了睡意。   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吃完饺子后便要回家。   临上马车前,莲生娘递给她一个信封,“你莲生哥哥临走前叫我给你的。”   有什么话为何昨晚不说?   上了马车后,桃夭有些好奇地打开信封,却发现里头是一张戏票。   日期是三日后。   里面还有一句简短的话:不见不散。   采薇忍不住问:“小姐要去吗?”   桃夭把戏票重新放回信封里,半晌,摇头,“不去。”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姐决定的事情除非自己改变主意,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因是过年,家里每日都有访客。   不愿意出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家里。   倒了初三这日,采薇见她真没有出门的打算,忍不住道:“要不咱们去戏园子转转?”   桃夭摇摇头,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一整日她除了吃饭就是在看书,到了傍晚时分,外头突然下起了雪。   桃夭搁下手中的书望着外头的雪出了好久的神。   采薇进来道:“家主叫我问问小姐要不要去前头用饭?”   桃夭摇摇头,搁下手中的书,道:“备马车,我想出府。”   采薇闻言,立刻高兴地叫人准备马车。   仍是年节,外头人极少,不出半个时辰,马车便到了梨园门口。   桃夭并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马车内远远望着伫立在漫天风雪里,手持一把油纸伞,着墨狐大氅的郎君。   采薇问:“小姐怎么不下去?”   桃夭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他是不是真在等我。”   从前她总是等旁人,如今她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在等着她。   此刻已经入夜,外头的雪越来越大,坐在马车里里,手里抱着暖炉的桃夭都觉得有些冷。   可戏园子门口的男人却一直站在那儿。   大约过来一个时辰之久,桃夭要下马车。   采薇撑了伞,把她搀扶下马车,笑,“小姐终是舍不得。”   桃夭也笑了,“等人太辛苦了,我不想旁人也同我一样。”言罢,自她手中接过纸伞向那抹被风雪模糊了身形的男人走去。   谢珩等了一晚上都没有等到人。   其实他来之前就已经猜到过她不会来。   她那个人就是那样,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今晚不来也没关系。   他明天回去再重新邀她。   总能等到的。   谁知他一转头便瞧见手持油纸伞,迎风踏雪而来,一袭火红狐裘大氅,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笑,“先生等很久了吗?”   他摇摇头,“才刚来而已。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边说,边替她收伞,也不知是不是冷的,洁白的指骨颤抖得厉害,收了好几次才收好。   “原本不打算来的。”   她钻到他伞下,抬手替他拂去肩头上积下的厚厚一层雪沫,“可家里实在太无聊了,实在不晓得怎么打发时间。”   “是吗?”他顺其自然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咱们进去吧。”   她“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手进了戏园子。   两人来得实在太晚,台上的戏已经快唱罢。   不过今日唱什么都不要紧,因为无论唱什么,对谢珩来说都是重逢的戏码。   两人坐下后并没有说话,专心望着戏台。   台上这时唱到:【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1】   台下,端坐着的少女抿了一口手里的热牛乳,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开了口,“先生,不如咱们像从前那样生活吧?”   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的男人征愣片刻,神色微动,却并没有说话。   她不曾想他会是这个反应,以为他不愿意,忙道:“我就是问问,先生若不愿意就算了。”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好。”   她笑了。   随即又有些发愁,”可我如今得罪了太子,先生若是同我一块,只能偷偷摸摸。”   谢珩道:”我给宁宁做外室也是可以的。”   桃夭连忙保证,“先生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同旁人成婚。”   谢珩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突然很害怕。   有一日她知晓真相会不会恨他?   这时戏台上的戏已经结束。   他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才出戏园子大门,横来的风裹着雪粉扑面而来,桃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连忙用大氅把她裹在怀里,“还冷不冷?”   “不冷了,”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先生现在若是想要亲亲我也没关系。”   谢珩迅速扫了一眼络绎不绝自戏园子出来的人,轻咳一声,“不知羞!”   桃夭正要替自己争辩两句,突然眼前一暗,整个被他藏在暖和的大氅里。   耳朵泛红的男人低声道:“这样亲亲也是可以的。”   言罢,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第64章   咱们生宝宝吧   一向最是讲究体统的男人在桃夭的唇上轻吻一下, 这才方下大氅,假装若无其事地望向此刻已经无人的街道,“回去吧。”   戏园子门口横竖挂了几十盏灯笼, 将门口照得极亮堂。   借着灯光, 桃夭瞥见他耳朵红地滴出血来, 捂着嘴偷偷笑。   他轻咳一声,“眼下宵禁,今晚咱们去燕子巷吧。”   桃夭“嗯”了一声, 任由他牵着手上了马车。   才入马车内,方才还十分矜持的男人将她坐在怀里,亲亲她白嫩的脸颊,一脸歉意,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桃夭不是很明白。   他没作声,好似失而复得一般,紧紧抱着她。   桃夭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难过, 轻轻拍拍他的背,“先生究竟怎么了?”   他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往后每年这样冷的冬天都不再是我一个人,我心里很高兴。”   桃夭安慰他,“咱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他“嗯”了一声, “我晓得。”   再等等,等他找个合适的时机就告诉她一切。   两人回去燕子巷后已经很晚了, 莲生娘同宋大夫不曾想到他二人竟然手牵着手一起回来, 又惊有喜, 知晓定是他们两个和好了, 赶紧将他二人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分别给他们倒了杯热水。   莲生娘问:“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桃夭抿了一口热水, 道:“方才去听戏了, 太晚了所以就没回去。”   莲生娘道:“那阿娘去给你们屋子里生火。”言罢便出了屋子。   不想在这里碍眼的采薇道:“奴婢也去帮忙。”   一旁的宋大夫则找了个借口将桃夭叫了出去。   不待桃夭说话,宋大夫悄悄问:“同谢先生合好了。”   桃夭点头,眼睛弯成月牙,“他不怪我不要他,他还说他以后再不会走,像从前一样同我们一起过日子。阿耶,我很高兴。”她觉得如今这样,就同桃源村一样。   “高兴就好。”宋大夫也笑起来,“外头风大,回去吧。”   桃夭“嗯”了一声,回屋去了。   正围在火炉旁烤火的谢珩一见她进来,便将她拉坐在身旁,问:“说什么高兴的事儿?”   桃夭如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膝头,笑盈盈望着他,“说先生以后都同我很好很好,再也不会走了。”   谢珩心底一软,低下头想要亲吻她,谁知才碰着她柔软的唇,外头有人轻咳一声。   谢珩立刻坐直身体,瞥了一眼披着皮袄站在门口的宋大夫,借着吃水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时红着一张老脸的宋大夫低头进屋,从炉子里夹了几块火红的碳,低着头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把门关上。   一旁的桃夭拿眼角瞥了一眼炉火前一本正经端坐着的男人,也不知他是羞的,还是被火光烤的,脸颊微红。   想不到先生竟然是这样可爱的一个人。   她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谢珩拿眼睛横她一眼,“不许笑。”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笑得身子微微颤抖。   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在她腰上挠痒痒。   最是怕痒的桃夭一把捉住他的手,求饶,“先生我知道错了!”   谢珩望着面前面颊绯红,眼波流转的少女,轻声道:“不用叫先生这样生疏。”   她好奇, “那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片刻,“谢行。宁宁还是如同从前唤我三郎就行了。”   桃夭“嗯”了一声,轻轻唤了一声“三郎。”   他闻言眸色暗了几许,喉结微微滚动,再次低下头想要亲她,外头传来莲生娘的声音。“你们屋里的火已经生好了,阿娘就先回屋睡觉了。”   桃夭弯眉嗔笑。   谢珩知晓她在笑自己,道:“时辰不早,咱们回屋睡觉吧。”   屋子里的炭火才生,还不是特别暖和。   桃夭解了身上的红狐裘,脱了外袍就往被窝里躲。   可被窝里也比外头好不到哪里去,到处都是凉津津。   谢珩这时也将大氅解下来搁到一旁去,径直走到床边去。   躺在被窝里的桃夭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男人一件件将衣裳剥下来,只穿着单薄的雪白里衣,好奇,“穿那么少睡觉不冷吗?”   “不冷。”他走到床边躺到被窝里去。   被窝里全是少女身上天然的馨香气息。   他伸出手臂把她卷进怀里,紧紧抱着她。   男子的体温本就很高,怎么都暖不热被窝的桃夭不由自主抱紧他结实的腰身,把脸埋在他温热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往后每年冬天,她都会陪他一起过。   即便长安冷些也无妨,她觉得两人这样睡在一起很暖和。   她愿意为了他试着喜欢这个地方。   他待她这样好,她不能总这么狠心。   半晌,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她亲昵地蹭蹭他坚硬的下颌,“我现在很高兴。”   “我也是。”他心底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足,同她这样躺在这里,这段日子心底缺失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她同他说起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说到哥哥还在到处找云晴时,忍不住问:“三郎家里有通房吗?”   谢珩斜她一眼,“我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   “真的吗?”她眨眨眼睛,“不会突然有个美貌的女子怀了三郎的宝宝吧?”   他道:“有,还不只一个,宁宁会不会不高兴?”   桃夭笑,“那我帮三郎一块养宝宝。”   谢珩气得轻咬她一口。   “咬我做什么!”她揉揉脸颊,“掌教一个月多少俸禄?”   这个谢珩也不知晓。   可她这样问起他的俸禄,就好像一个妻子关心自己的夫君赚的钱够不够养家,他亲亲她的脸颊,眉眼含笑,“兴许刚刚够养家,不过我会更加努力。”   桃夭道:“不多也没关系的,我现在有很多很多钱,可以养活咱们全家。”光是她哥哥给她存的嫁妆,她一辈子都用不完。   他“嗯”了一声,把手臂横在她腰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她弯眉嗔笑,“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摸摸她身上柔软的棉衣,“穿这么多衣裳睡觉不难受吗?我帮宁宁脱好不好?”   不等她答应,他手已经伸到她腰侧,帮她解了棉袄的系带。   他笨手笨脚,哪里会帮人脱衣裳。   桃夭被他挠得痒痒,咯咯笑个不停,捉着他的手,“三郎饶了吧,我自己来脱。”   他这才作罢。   她坐起身子,将身上的棉衣解下来,身上留了柔软的藕荷色里衣,又重新躺回他怀里。   果然这样舒服些。   他将她背后乌泱泱的浓密青丝拨到一旁,叫她觉得舒服些,却瞧见她雪白纤细的脖颈处细细红线,用手指去勾,“这是什么?”   桃夭立刻捂住,神色闪躲,“没什么!”   他瞧她这样慌张吗,眼神一暗,半晌没有作声。   桃夭见他像是不高兴,道:“真没有什么。”   他“嗯”了一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   桃夭应了声“好”。   可她才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他突然一个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不同方才的浅尝辄止,男人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吮吻着她的唇舌,恨不得将怀中馨香柔软的少女吞入腹中。   直到她喘不过来气,他才松开她,嗓音沙哑,“既然没什么,给三郎哥哥瞧瞧好不好?”   她不肯,“真没有什么!”   他有些失望地开她,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桃夭用指尖戳戳他的背,“睡了?”   他闷闷“嗯”了一声。   桃夭真以为他睡了,从背后抱住他的腰。   “是不是冷?”他问。   桃夭“嗯”了一声。   他突然又转过身来,把她抱进怀里。   桃夭捏捏他白皙的脸,“三郎哥哥怎么了?”   他低垂着眼睫,像是十分委屈,“无事,睡吧。”   桃夭好奇,“三郎哥哥是在同我闹别扭吗?”   天哪,怎么从前没有发现他那么可爱,都这么大了竟然还会同人闹别扭?   好想哄一哄。   她赶紧主动亲亲他。   原本还在闹别扭的男人抬起眼睫盯着尽在咫尺的少女,目光落在她脖颈处的红线一瞬,低下头含着她的唇舌吸吮着,趁着她意乱情迷时,洁白的指骨悄悄将她脖颈上的红线给勾了出来,余光瞟了一眼,顿时愣住。   是一对珍珠耳珰,上头还有一对小小的银蝶。   正是他丢在假山的那一对。   反应过来的桃夭见他竟然趁着这种时候使坏,嘟哝,“先生怎么这样?”   他目光灼灼望着怀里脸颊较方才还要红的少女,轻声问:“为何要去捡回来?”   她眼神飘来飘去的解释,“我就是觉得那么贵重的东西丢了怪可惜的。”   她说谎!   她分明就对他动了心。   他在她心底原来还是不同的。   现在不承认没关系,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心底涌起无限欢喜,再次吻她的唇,宽大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纤细的腰身滑到她衣襟里去。   平日里瞧着那样温文尔雅的郎君实则粗鲁地很,粗粝的手指狎弄着她还不够,搁着薄薄一层寝衣用冷硬的牙齿轻轻研磨。   生涩懵懂的少女不晓得他在做什么,只觉得心里痒得很,有些害怕地搂着他的脖颈,娇怯怯道:“先生别咬我,我怕疼。”   他亲亲她的唇,哑着嗓子哄道:“以后在床上叫夫君。”   她极乖巧地叫了一声“夫君”,越看他越觉得好看,趴在他怀里学着他方才那般吮吻着唇。   经不得撩拨的男人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受不住,不肯叫她再亲,喘息有些急,“睡吧。”   她乖巧“嗯”了一声,紧紧圈着他结实的腰身。   只是总有东西抵着自己,睡得很是不舒服,忍不住伸手去摸。   才摸到那处,被闷哼一声的男人一把捉住手,不肯叫她动,微微喘息,“好宁宁别乱摸。”   从前在江南她总是撩拨她,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不敢欺负她。   可如今再这样下去,他便要忍不住了。   不晓得自己此刻有多危险的少女自他怀里扬起微微潮红的脸颊,见他漆黑的眼眸湿漉漉,好似要淌出水来,问:“先生那里究竟怎么了?疼不疼?”   从前她摸摸他,他总要骂人的。   今夜他却乖得很,任由她为所欲为。   她十分好奇地摸了一会儿,见谢珩面颊潮红得厉害,心中更加好奇,把手伸进了他的衣襟里,触摸到后,顿时吓了一跳,立刻要抽出手来,却被眼前好似跟个妖精一样勾人的男人死死按住。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宁宁想不想知晓如何生宝宝?”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不晓得这样会叫人生出多少歹意来!   从前他想要认她做妹妹时,总不便教导她这些事。   如今既然同她做夫妻,今晚须得好好教一教她,好叫她知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有些东西,更是不能乱摸的! 第65章   他不是掌教   眸色幽深, 眼神愈发湿润的男人哑着嗓子问:“宁宁从前总是要同我生宝宝,眼下可害怕?”   桃夭不太懂为何要害怕,亲亲他的下颌, 问:“那三郎可愿意同我生宝宝?”   阿耶上次说家里没个孩子颇为寂寞, 眼下他们这样要好, 想好生个宝宝总是好的。   不待他开口,她又问道:“三郎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妖精!   他哑着嗓子道:“宁宁真想要同我生宝宝?那待会儿宁宁可不要哭!”   桃夭心想就这样躺在一张床上,她为何要哭?   她亲亲他的唇, 含羞带怯,“我想同三郎生宝宝。”   她话音刚落,再也按捺不住的男人低头吻住她的唇,恨不得将总是胡言乱语的少女吞入腹中, 看她还敢不敢大言不惭勾引他。   可桃夭很快就后悔了。   生宝宝同她想得都不一样!   她泪眼汪汪看着不比她好受多少的男人,“我不生了!”   男人温柔吻去她眼角的泪,哄道:“乖, 一会儿就好了。”   一向娇气怕疼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就他。   不上不下的男人亦是十分不好受,又怕伤着她,只好忍耐下来,抵在她雪白的颈窝急促喘息着。   桃夭瞧见他很难受似的, 亲亲他的唇,“我们就这样躺着也是一样的。”   他“嗯”了一声, 躺到她身侧, 自己忍不住伸出手。   才稍稍动作, 见她正直勾勾望着自己, 顿时羞涩起来, 想要转过脸去, 却最终没有舍得。   被发现的少女目光迅速收回视线, 鸦羽似的睫毛颤得厉害。   原来先生也不是每一处都生得那么好看,穷凶极恶,吓人得很。   夜已经很深了,桌上的红烛也燃尽,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外头的雪光透进屋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收拾干净的男人从背后将馨香柔软的少女抱在怀里,平息着自己的心跳。   脸颊滚烫的少女小声问:“方才那样就能生宝宝了吗?”   他楞了一下,突然笑起来。   她见他笑自己,恼羞地在他结实滚烫的胸口咬了一口。   他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心慌意乱的少女瞪大了眼睛,过了许久,小声道:“那,那还是不要生宝宝了。”   他柔声道:“待咱们以后成了婚再生也是一样的。”   她问:“可咱们现在不算是成婚吗?”   他沉默片刻,道:“待咱们以后正式成婚。”他要光明正大将她娶回去生宝宝。   桃夭听了心里却很难受,想来先生这样不明不白跟着自己总是委屈的。   左右再等等,等假道学成了婚,她便同他成婚。   思及此,她亲亲他的唇,“都听三郎的。”   这一夜,失而复得的男人同自己心爱的女子聊了一夜,直到外头响起第一声鸡啼,两人困极,这才相拥沉沉谁去。   待到醒来时,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   她才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对漆黑狭长的眼眸。   谢珩凝视着眉眼似多了几分媚意的少女,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被他亲的微微红肿的唇,哑声问:“醒了?”   她“嗯”了一声,亲亲他的脸颊。   他与她温存一会儿,这才起身穿衣裳。   桃夭见时辰不早,也起床穿衣裳。   已经穿好衣裳的谢珩一转头,便瞧着只着了绯红兜衣,冰肌玉骨的少女正背对着,目光落在她雪白削瘦的肩头上那块如同蝴蝶一样的红色胎记,眸色暗了几许。   从前帮她擦药时他从不敢看她,如今这样瞧着,只觉得那红色的胎记映着雪白的肌肤格外漂亮,忍不住走到床边坐下,将她拥进怀里,轻吻着那块胎记。   怀中的少女瘫软在他怀里,回头看他一眼,眼睫轻颤,“三郎怎么又亲我?”   他哑声问:“宁宁不高兴我亲你?”   她想了想,认真道:“喜欢。就是有时候我心慌。”   她哪里是心慌,分明是情动。   他心中一动,洁白的指骨将她雪白脖颈上的红线勾出来解下,道:“我帮宁宁戴上好不好?”   她“嗯”了一声,将乌黑的青丝剥到耳后去,露出白嫩的耳朵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帮她戴耳珰,这一次,手并没有抖。   许是太久没有戴,她雪白圆润的耳垂绯红一片,映着莹润的珍珠格外好看。   她这时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问:“好看吗?”   他道:“好看。”   他在她绯红的耳垂印下一吻。   在绣楼那个夏天的午后,他就想这么做了。   可他当时不敢。怕亲了以后,便再也无法丢开她。   如今兜兜转转,她终是他的。   最是经不得人夸的少女眯着眼睛笑,“我也觉得我好看。”   他嘴角上扬,“不知羞。”   她斜睨他一眼,“如今,也不知谁不知羞……”关起门来的男人哪里还有从前那样矜持,总喜欢亲她。   还捉着她的手摸自己,弄得她满手都是。   小小女子,胆大包天!   被她说得耳根子发热的谢珩在她耳垂轻咬一口。   “先生又咬我!”她捂着耳朵小声抱怨,“先生昨晚都咬了我一夜!”。   她急起来总是叫他先生。   他亦觉得莫名顺耳,总归只有她一个人叫。   他亲亲她的脸颊,“待会儿回去还过不过来?”   不等她答,他又道:“我这几日都会在这里等着宁宁。”   她想了想,笑,“那我回去同我阿耶说我过来住几日。左右年节,家里忙,我同那些人又不熟,在不在家也没关系。”这几日家里门庭若市,那些亲戚她一个都不认识,在那儿干坐着她也不喜欢。   阿耶同哥哥一向惯着她,再加上她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不出来见客也不要紧。   不过……   她担忧,“三郎不回家,你阿耶阿娘不会找你吗?过年不用走访亲戚吗?你这样同我好,你家里人不会说你吗?”她记得上次在戏圆时他说家里人已经在逼着他成婚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没关系,他们不大管我。”   桃夭想起他家耶娘待他并不好,心疼地亲亲他,“以后我管先生好不好?”   他闻言心底一软,将她抱进怀里,“好。”   这时听到屋子里动静的采薇打水进来服侍他二人洗漱。   她才进来,便瞧见自家小姐比着昨日增添了几分柔媚,目光落在她雪白脖颈处的吻痕,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去,将热水搁在门口的架子上。   待两人洗漱后,谢珩拿了红狐裘替她穿上,牵着 她的手出屋。   莲生娘见他二人感情好似比从前还要好,不晓得有多高兴,总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抱孙子。   待用完早饭后,桃夭要走,谢珩拉着她在屋子里温存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院门。   桃夭见外头冷得很,似要下雪,对谢珩道:“三郎回去吧。”   谢珩道:“我看着宁宁上马车。”   桃夭心里一动,踮起脚尖在他洁白如玉的脸颊亲了一口,轻声道:“我会早些回来。”顿了顿,又道:“回咱们的家。”   一旁的采薇见自家一惯冷静自持的姑爷脸都红了,掩嘴笑起来。   就小姐这样的,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招架得住。   装作若无其事的谢珩扶着桃夭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子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一转头,便瞧见宋大夫站在院门口幽幽望着他。   他轻咳一声,“这样看我做什么?”   宋大夫问:“先生打算几时带她去见见你家里人?总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始不好。”   提起这个,谢珩面色沉重起来,片刻后,一脸郑重,“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娶她做我的妻子。”   宋大夫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内。   桃夭忍不住问采薇,“你知晓两个人成婚怎么才能生宝宝吗?”怎么从前兰子姐姐都不告诉她生宝宝还要那样?那么疼,她都不想生了。但是先生同她亲亲,她又很喜欢的。   “小姐难道不知晓吗?”采薇诧异,“小姐不是成过婚了吗?”   虽然第一次是望门寡,可现在这个姑爷瞧着身子极康健。   桃夭迟疑,“是成过两次,可同我想的不大一样。”   采薇一个未成婚的姑娘家哪里晓得她说的是哪种不同,忍不住问:“小姐从前是怎么想的?”   桃夭叫她附耳过来,同她耳语几句。   采薇听完楞了好一会儿,随即掩着嘴笑。   她虽然未成过婚,可毕竟是个婢女,偶尔在主子房里服侍,自然知晓一些闺房之事。   桃夭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笑什么?”   采薇也不晓得该不该同她说那些事,想了想,道:“小姐真是幸运,遇到的两个姑爷都是极好的。”小姐生得这般模样,若是换做旁的男子,又怎么忍得住。   桃夭也觉得遇见的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很好的。   马车这时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   采薇掀开车帘问车夫,这时迎面一行人打马从马车前急驰而过,雪粉溅到她脸上来。   车夫忙道:“又是靖王那群人,免得撞上。”   采薇一听是他们,心里也未免害怕,见他们走远了,连忙放下车帘,“那赶紧走。”   车夫正要打马,谁知方才那行人突然去而复返,拦在马车前头,不待车夫说话,为首的一袭红狐大氅,满头发辫,形貌昳丽的美少年用手里的马鞭挑来车帘,望着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诧异与惊惧的明艳绝丽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妹妹,又见面了。”   桃夭身子止不住颤粟,紧紧同采薇依偎在一起。   好在他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道:“哥哥今日还有事儿,就不陪妹妹玩了。”言罢调转马头打马离去。   直到马蹄声渐行渐远,背后惊出一身汗的桃夭这才放下心来,赶紧叫马夫赶车回去。   回家以后,她她原本想要去见许贤同许凤洲,却得知他二人都在宴客,并不得空,只好先回去自己的屋里先收拾几件衣裳,待晌午许贤同许凤洲得空后,同他们说自己想去燕子巷住几日。   她原本说的时候心中十分忐忑,生怕他们问理由。   许贤与许凤洲却以为她是不惯家里这样过年,也怕她闷着,同她说住多几日也没关系。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又驱车赶往燕子巷。   待到她赶到时,已经是傍晚,本以为她至少入夜才回来的谢珩很是高兴,牵着她回了屋子。   两人温存片刻,桃夭同他说起卫昭的事情,十分害怕地伏在他怀里,道:“我今日又撞见了那个靖王,差点没被他吓死!”   谢珩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她,眉宇间却十分凝重,片刻后,他道:“其实他从前不那样的。他小时候很乖的。”   桃夭从他怀里扬起脸,问:“三郎怎么知道?”   谢珩道:“我家里同他家里有些相熟,小时候一块玩过。”   桃夭不禁好奇,“三郎家中究竟是做什么的?竟然连靖王家里很熟。”   谢珩道:“从前好些,如今家道中落,只能靠宁宁养着。”   桃夭很是高兴,“我一定好好养着三郎。”   谢珩心中一动,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今晚还生宝宝吗?”   她立刻拒绝,“不生!”   他气得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狠心的小东西!”不肯生也就罢了,还非要撩拨他。   她不解,“我怎么狠心了,感情疼的不是三郎。”   “宁宁怎么知晓我不疼?”他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丢人。   她瞧见他脸红了,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齐云来了。   谢珩知晓他这个时辰来找自己必定有急事,对桃夭道:“宁宁先躺会儿,我去瞧瞧。”言罢替她掖好被褥,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这才离去。   齐云一见他出来,正要向他行礼,见他往外走,立刻拔腿跟上去。   行至院外,谢珩才道:“何事这么急?”   齐云道:“皇后殿下已经知晓您不在东宫里头待着,很是担心,问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东宫禁足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废储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谢珩道:“不着急。”   齐云知晓他心中有数,并未再劝,见他春风满面,问道:“殿下跟娘子和好了?”   提起桃夭,谢珩面色柔和下来,轻咳一声,“那种事怎么才会让女子不疼?”   就算是现在用不上,以后成了婚也总是要知晓的。   齐云闻言抬起眼睫迅速看了一眼谢珩,也跟着咳嗽起来。   咳了好几声,才红着脸道:“这个微臣哪里知晓。”   谢珩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有相好吗?”   齐云脸更加红,低声道:“她没觉得疼,觉得微臣挺好的。”   谢珩若有所思。   是不是他没有经验才会如此?   齐云道:“那您今晚回东宫吗?若是圣人知晓就不好了。”   谢珩摇头,“不回。若是有急事你再过来便是。”   齐云应下来,又道:“方才微臣出宫时瞧见靖王殿下竟然入宫了。”   谢珩沉默片刻,“最近派人盯着他些。”   *   未央宫。   已经入夜,华丽的宫殿内灯火通明。   卫昭躺在榻上,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懒懒道:“贵妃宣我来何事?”   江贵妃将剥好的橘子递到卫昭嘴边,柔声道:“这是江南的贡橘,九郎尝尝。”   卫昭侧过脸去。   江贵妃闻言一脸哀伤,“九郎非要同阿娘这么生疏吗?”   卫昭低垂眼睫不作声。   江贵妃又道:“过年九郎也不晓得来宫里看看我同璋儿。”   “有什么好看的。贵妃盛宠,自然是过得极好。”卫昭自榻上起身,“我约了柔嘉去吃酒,贵妃若是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江贵妃忙叫住他,“眼下长安的谣言你都听说了吗?”   卫昭楞了一下,挑起精致的眉弓,“怎么,贵妃这是扶持五皇子做储君,自己想要做皇后?”   “阿娘并未如此想,是太子失德在先,同阿娘有什么关系!”被人戳中心事的江贵妃脸颊微微红,“阿娘心里也不过是想求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卫昭一脸讥讽,“从前贵妃做侯府夫人时难道不是名正言顺?怎么心甘情愿给人当了妾,如今反倒想要求个名正言顺了?”   不等羞得满面通红的江贵妃开口,他又冷笑,“若是失德,恐怕天底下最失德的人便是您跟圣人,当初背着我阿耶偷情的是谁?对了,坊间管这个做奸夫淫妇!”言罢,不等一瞬间面色煞白的江贵妃说话,抬脚大步出了宫殿。   他才出宫门口,便迎面撞上皇帝。   皇帝和颜悦色,“阿昭来看你阿娘?”   卫昭后退一步,向他行了一礼,冷冷道:“微臣还有事,就先告退。”言罢,转身便走。   皇帝伫立片刻,沉着一张脸进了宫苑,才入寝殿,便瞧见江贵妃正伏在榻上哭。   他连忙上前,担忧,“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阿昭又惹你生气了?”   哭成泪人的江贵妃一句话也不说,只伏在榻上啜泣。   自从谢珩被拘禁在东宫,政务又回到皇帝手里,多年未处理政事的皇帝本就烦不胜烦,哄了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只知道哭,哪里还有从前的温柔小意,冷哼一声,沉着一张脸大步出了寝殿。   江贵妃见他真就这样走了,哭得更加伤心,当夜便动了胎气,阖宫跟着折腾一番。   心里后悔不迭的皇帝陪在床边一整夜没有阖眼,到了次日天不亮又去朝会。   朝会上户部同工部因为去年没有结清的帐又吵了起来,吵得皇帝一个头两个大。   朝会结束后,他又匆匆赶往未央宫瞧江贵妃。   江贵妃因为卫昭的话生了他的气,板着一张脸也不同他说话。   从前皇帝不理政事,没那么多烦心的事自然有心情哄她,眼下前朝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哪里有心思日日哄她高兴。   于是从前蜜里调油的二人不到短短不到十日的功夫已经吵了好几次架。   这日,皇帝在御书房内望着案头码得跟座小山似的奏疏,思虑片刻后去了坤宁宫。   他这一年几乎都不曾踏进坤宁宫,对于他的到来,皇后很是诧异,还是一旁的赵姑姑赶紧叫人奉了茶。   一盏茶吃完,皇帝道:“三郎究竟要这样闹到几时,这个太子他究竟还要不要做了!”   皇后楞了一下,反问:“难道不是陛下打了三郎,将他拘禁在东宫?眼下全长安都在传,说是陛下打算废黜,另立储君,怎么如今倒成了三郎的不是?”   皇帝闻言,一脸不悦。   这么多年她都是如此,说话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人留!   他板着脸,“若不是他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来,朕又何至于罚他拘禁?”   皇后听他说这话就来气。   他自己难道不是更荒唐!   一旁的赵姑姑见她又要发作,连忙把茶递到她手里,悄声忙提醒,“为了殿下您就忍忍。”   皇后只得把心里的火气强压下去,道:“臣妾会去好好劝劝三郎。”   皇帝这才满意,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婚了,早些把这件事给办了,免得又不晓得闹出什么事来。”言罢,起身离去。   他人一走,赵姑姑劝皇后,“眼下圣人愿意自己找台阶下,您就去劝劝殿下,免得时间一长,圣人心里头真就生出什么别的想法来。”   皇后冷笑,“他不过是想要三郎帮他处理政务,自己好去陪那个贱婢!”话虽如此,可儿子是自己的。   她道:“去东宫看看。”   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谢珩人根本就不在宫里头。   她悄悄召来齐云,问:“他是不是又去那儿了?”   齐云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皇后皱眉,“你们都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也不跟着劝着点还不赶紧去将他叫回来!”   齐云一句话也不敢多言,得了命令立刻出宫去燕子巷。   燕子巷。   一连在此处待了数日,桃夭实在是找不到好的借口只得回家去。   谢珩很是不舍,问:“那宁宁下次几时过来瞧我?”   桃夭道:“我回去陪我阿耶还有哥哥两三日先。”   他将她抱进怀里,亲亲她的脸颊,“怎么要那么久?要不先傍晚过来,明日再回去。”   桃夭也舍不得同他分开,“都听三郎的。”   谢珩心中一动,又忍不住低下头想要亲她。   桃夭忙捂住他的嘴巴,道:“三郎怎么如今这么爱亲人。”   他只好替她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我送你出去。”言罢牵着她的手出门。   外头正在飘着雪。   眼见着雪势渐大,谢珩垂睫望着眼前小脸冻得微红的少女,不放心地嘱咐,“若是晚些时候雪太大,就等雪停了再来,总归我在这里等你。”   桃夭“嗯”了一声,又同他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许家的马车才出巷子,谢珩远远瞧见齐云驱车而来。   近了,齐云跳下马车向他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请您立刻回去。”   谢珩抬眸看了一眼漫天飞雪的天,算一算日子,也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与莲生娘同宋大夫打了个招呼,便乘坐马车回去。   仍在东宫里等他的皇后一见他回来,问:“这几日跑哪里去了?”   谢珩道:“去燕子巷了。”顿了顿,又道:“同她在一处。”   两母子关系才缓和些,皇后不想在这个时候同他争吵,道:“三郎同他低个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珩沉默不语。   皇后只好道:“三郎究竟想要什么?”   谢珩道:“儿子要娶她做太子妃。”   “胡闹!”   皇后皱眉,“她一个乡下来的寡妇,怎配做太子妃!将来又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是儿子要同她过日子,她够不够格做太子妃,儿子说了算。”   她年纪还小,他可以慢慢教,学不会也不要紧,只要有他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珩走到她面前蹲下,祈求,“从小到大,儿子知晓阿娘过得不开心,所以事事什么都听阿娘的话,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储君。就这一次,儿子想要同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不行吗?”   不等皇后说话,他又道:“阿娘,儿子不想以后过中秋节的时候,儿子在陪着自己喜欢的妻子,儿子的太子妃躲在宫里头哭。”   皇后闻言愣住,眼圈渐渐地红了,眼泪逐渐溢满眼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串串往下掉。   谢珩抬手替她擦拭干眼泪,满眼心疼,“阿娘,他不值得,以后都别为他哭了。”   这一刻,做了二十几年皇后,却从未被人当作妻子的女子扑到自己儿子怀里嚎嚎恸哭。   当初是他说喜欢她,她才嫁的。   若不是靠着她家族助力,他一个婢女所生的皇子又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是他说会一辈子对她好!   可他登上帝位后却同她说,他喜欢的是那个从江南过来的女子!   她如何甘心!   谢珩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断安抚着自己可怜的母亲。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眼泪,哽咽,“三郎娶了她,以后朝中的大臣怎么看你?天下的百姓怎么看你?”   谢珩道:“儿子从前最是在意旁人的看法,可没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皇后又道:“就算我答应,他肯答应吗?”   谢珩道:“儿子自己同他说。”   皇后沉默半晌,终于妥协,“三郎若是说动他,阿娘便应了你。”   得了承诺的谢珩立刻派小黄门去未央宫,要求觐见圣人。   不出半个时辰,小黄门回来复命:圣人正在未央宫,叫他过去。   待谢珩赶到未央宫后,坐在一旁吃茶的皇帝抬眸看他一眼,并未作声。   谢珩上前掀开衣袍跪下,行了大礼,道:“儿子忤逆不孝,还请父亲大人宽恕。”   皇帝见他肯低头,心里的一口气顺了。   平心而论,皇帝对自己这个儿子做储君十分满意,便是再宠爱自己的幼子,也从来没有想过易储。   可满意归满意,对方每回看待自己的目光好似时时刻刻在提醒他的德行有多败坏。   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一个男人,这种目光都叫他觉得极为讨厌。   可当听说他竟然公然抢占臣妻,他心底又产生一些十分微妙的情感。   他总是这样瞧不起自己,到头来不也是做了同样的事情?   半晌,他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太子以后须当谨言慎行!”   谢珩道:“谨遵父亲大人教诲!”顿了顿,又道:“许公那里儿子也会亲自赔礼道歉,求得许公同许小姐谅解。”   皇帝微微颔首,“太子能这么想,便是最好不过。许公乃是重臣,他的儿子又是你自幼的伴读,将来也是你的肱骨之臣,莫要叫他父子二人寒了心。”   谢珩则一脸恭顺,“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必当谨记于心。”   他何曾像今日这么乖顺过,皇帝和颜悦色不少,“起来说话。”   可谢珩并未起身,道:“儿子还有一见事求父亲大人。”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用到“求”字。总归是自己的儿子,皇帝心底软和不少,问:“何事?”   谢珩道:“儿子想要娶许公的女儿为妻。”   原本心情极好的皇帝楞了一下,脱口而出,“她是个寡——”话才出口,才发现坐在一旁的江贵妃正幽幽望着自己,只好又憋了回去。   怪道他今日这样乖顺,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   他明明知道自己当着阿妩的面不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才特地挑在她在的时候提。   可事关国体,他只好道:“太子若是真喜欢她,可以纳进宫来做良嫡。”   谢珩瞥了一眼贵妃,道:“儿子只想要她做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   眼泪已经滚出眼眶的贵妃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扶着自己的肚子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去外头站着!”   皇帝面色铁青地瞪了谢珩一眼,指着外头呵斥道:“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同朕说话!”言罢,又看来一眼外头的大雪,“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给太子撑伞!”   谢珩自地上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退至殿外。   外头雪势渐渐大了,一会儿的功夫,站在未央宫门口的谢珩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粉。   站在一旁的齐云急得团团转,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约站了半个时辰,谢珩抬眸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你去燕子巷跑一趟,若是她来,就告诉她孤可能今晚去不了了,免得她担心。”   齐云只好离去,匆匆驱车去了燕子巷。   雪天不好走路,齐云赶到时已经是傍晚。   早上回去后不久就有些想念谢珩的桃夭人已经到了燕子巷。   她听说谢珩今晚不过来后,一脸担忧,“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齐云又不好将真相告诉她,只好道:“国子监有事要忙,恐怕要明日才回来。”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睡觉都是被他抱在怀里的缘故,这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论无何都睡不着,直至外头天灰蒙蒙亮,才勉强入睡。   一觉醒来,已经快晌午。   外头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   她摸了摸身侧冰凉的床铺,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的采薇,“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便是再忙,晚上总要回来睡觉的娃,难不成出去应酬了?   采薇见她眼下乌青,知晓她一夜没睡好,笑,“姑爷才不过一日未回,小姐怎么就想成这样。”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在怎么都睡不着。”   待吃完晌午饭后,她等来等去都不见谢珩回来,心里不由地担心起来。   采薇见她魂不守舍,笑,“小姐若是真想得厉害,要不咱们去国子监看看姑爷,姑爷若是见了小姐一定很高兴。”   “也好。”桃夭一想到谢珩见到自己又惊又喜的样子,眯着眼睛笑起来,“那咱们现在就去接他回家。”   *   坤宁宫。   在窗前站了一夜的皇后望着外头白雪皑皑的世界,问赵姑姑,“他还站在那儿是吗?”   赵姑姑应了声“是”。   这样冷的天在外头站了一夜,不晓得冻成什么样。   可事关国体这样大的事情,她哪里敢多言。   皇后哽咽,“孩子就是上辈子来讨债的鬼!”言罢,拿帕子擦干眼泪,“替本宫梳妆,本宫要去未央宫。”   未央宫门口。   站了一夜,全身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谢珩远远地瞧见皇后的鸾驾来了。   近了,盛装打扮的皇后心疼地望着眼前已经快将自己站成冰雕,头发,睫毛都结了冰霜的儿子,问:“三郎是铁了心要娶她是不是?”   冻得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的谢珩气息微弱地“嗯”了一声,哑声道:“此生非她不娶。”   皇后未再说什么,气势汹汹入了未央宫。   不多时的功夫,里面传来了争吵声。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皇后从未央宫出来,把赐婚的圣旨递给一旁陪着站了一夜的齐云,眼眶微红地望着谢珩,哽咽,“但愿三郎以后别后悔。”   谢珩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哑声道:“阿娘,对不起。”   皇后什么也没说,叫人立刻将他扶上轿撵抬回东宫,又赶紧宣了太医来。   太医见谢珩冻成这样,赶紧叫人拿雪替他不断揉搓身体,足足一个时辰,谢珩身子才回暖。   待吃了药,只想马上出现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的他立刻换了衣裳要赶往燕子巷。   皇后见他人都已经开始发烧,拦住他,“眼下婚事也有了,就不能等病好了再去见她!”   谢珩低垂眼睫不做声。   皇后见他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眼不见为净地回了坤宁宫。   她人一走,谢珩立刻叫齐悦驱车去燕子巷。   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同她开口,可思来想去,都没有什么好的说辞。   他问齐悦,“你觉得孤如何说,她才没那么生气?”   齐悦思虑片刻,道:“微臣听齐云说这几日娘子同殿下恩爱非常,兴许殿下说了,娘子怄两天气,殿下哄一哄就好了。”   谢珩没作声。   但愿如此。   眼见着快要院门口,有些情怯的谢珩不由地握紧了手上已经被他手心里的汗濡湿的圣旨,想了想,还是将圣旨搁进马车里的暗格里,这才下了马车。   许家的那辆马车并不在院子门口。   她等不到他,已经回家了吗?   齐悦赶紧上去敲门。   院门开了,是莲生娘。   她一见到谢珩,忙将他牵回屋子,心疼道:“是不是病了,怎么面色这么难看?”言罢,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你媳妇儿说想要去国子监接你,你回来的时候没有碰见她吗?”   本就发着烧,身上一阵阵发冷的谢珩闻言身体微微颤粟起来。   他根本不是什么掌教,又怎么会碰见她!   莲生娘见他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色难堪到极点,有些害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珩摇摇头,一脸凝重,“我去接她回来。”   不等莲生娘说话,他转身出了院子。   齐悦一句话也不敢多言,立刻驱车去国子监。   *   国子监门口。   马车里的桃夭等了许久,才瞧见采薇行色匆匆自国子监大门走出来。   桃夭见她身后无人,问:“三郎怎么没有同你一块出来,他很忙吗?”   面色不大好看的采薇看着自家小姐,斟酌片刻,道:“他们说,国子监里面根本就没有姓谢的掌教。”   桃夭闻言呆楞住。   怎么可能呢?   上次她明明瞧见他穿着国子监的衣裳从马车里出来。   若他不是掌教,那会是什么?   这时采薇道:“小姐,姑爷来了!”   桃夭回头,果然瞧见一袭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郎君急匆匆向她走来。 第66章   宋桃夭,我很喜欢你   冬日里寒风刺骨, 虽已停雪,可横来的风吹得呜呜作响。   桃夭看着身形挺拔的美貌郎君迎着冷风,踏着一尺厚的积雪, 大步朝自己走来。   许是风太大, 他发丝也被寒风吹乱, 额前垂下几缕发丝,似多了几分落拓憔悴。   近了,不待她说话, 平日里在外头最是矜持不过的男人顾不得有其他人在场,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哑声道:“宁宁怎么来了?”   “三郎昨夜没有回家,我很想你。”   一向不吝啬说甜言蜜语的少女瞧见他像是难过极了, 轻抚着他宽阔的背,“怎么了?”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我就是有些冷。”   桃夭只觉得他呼出的气息很灼热, 摸摸他的额头,顿时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急道:“三郎怎么病了?”   他道:“昨夜不小心着了风寒,我不舒服, 我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桃夭“嗯”了一声,朝上白雪皑皑, 较平日多了几分肃穆庄严的国子监望了一眼, 同他一块上了马车。   才入暖意融融的马车内, 她便落到一个滚烫的怀里, 不待说话, 一颗心像是无处着落的男人已经吻住她的唇, 侵略性极强地掠夺着她的气息。   直到两人皆透不过来气, 他才松开她,喘息,“宁宁喜欢我吗?”   “很喜欢很喜欢。”   云鬓散乱的少女紧紧圈出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温热结实的胸膛,听着 如同战鼓一般的心跳,轻声道:“想要同三郎一辈子这样好。”   他亲亲她的额头,喉结不断滚动,“那宁宁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怀里格外乖巧温顺的少女安抚着他慌乱的一颗心,“听话。什么都听三郎的。”   “那这辈子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离开我,好不好?”   “好。”她从他愈发滚烫的怀里抬起绯红的面颊,捧着他滚烫的面颊,主动亲吻他的唇。   直到他微微颤粟的滚烫身体平复下来,她松开他,凝视着面前像是脆弱到极点的俊美男人,哄道:“三郎别害怕。没关系的,不做掌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我养你啊。”从前他总是说他家道中落,比不得沈二哥哥的家世,她从不曾深想过。如今想来,兴许他已经被革了官职,却又怕在她面前失了面子才会这样骗她。   又安慰他:“做不做官又有什么要紧,三郎这样厉害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好,若是三郎不怕经商丢人,咱们开家香料铺子。我看东市那些香料铺子里制的香料实在普通得很,不如我制得好。”   谢珩见她误会,想要解释,可终究不敢开口,只紧紧抱着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好。”   她乖巧地抱着他,同他说起了自己今日回家后发生的一些细小繁琐的事情,不曾问他一句国子监的事情。末了,道:“我哥哥婚事黄了以后,我阿耶又叫赵姨娘同他挑了其他几家待嫁的女子,可是哥哥这次不知怎么了,连看都不想看。他还在找云晴姐姐。也不知云晴姐姐如今怎么样了,肚子里的宝宝好不好。”   “还有我二姐姐也开始议亲了,是户部赵尚书家的嫡次子,可是二姐姐好像不大愿意。”   谢珩静静地听她说。   他很喜欢听她说这些事情,总觉得很有烟火气息。   她总是极认真地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突然道:“等晚些时候,我带三郎回去见我阿耶好不好?”   他楞了一下,问:“怎么会想起这个来?”   她亲亲他的脸颊,“我想要同他们说我与三郎生活在一起。我现在过得很好。”   待假道学哪日成了婚,把她给忘了,她再同他成婚。   就算不成婚也没关系,她想这样同他过一辈子。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母亲不是个太好相处的人,说话也不是特别温柔和气,但是她其实心肠很软,也很好哄。我妹妹虽顽皮,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必不敢欺负到你头上去。至于我父亲,他待在长安的时间很少,倒没什么要紧。”   她笑,“三郎要带我回去见他们吗?”   他“嗯”了一声,“再等等,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他再哄哄她,哄得她更加心甘情愿些。   “那他们会不会嫌弃我是个寡妇?”她有些担心,即便是家道中落,可能养出他这样气质清贵无双的郎君,想来从前定是极其显赫的门第。   她来长安这段时日虽出门少,可也多少知晓些,长安贵族极讲究门第出身,她虽是宰相之女,门第高贵,可也是个乡下来的寡妇,哪怕她们明面上极尊重她,背地里也总会瞧不起她。   若是他父母也不喜欢她怎么办?   “不会的。是我同宁宁过一辈子,同他们又没有关系。”他低下头亲亲她微微红肿的唇,“只是我家里规矩多,怕宁宁以后同我成了婚不习惯。不过宁宁放心,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陪着你。”   “三郎真好。”她勾下他的脖颈,轻咬着他的唇。   他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勾引,一会儿的功夫就按捺不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喘,“等回去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   他想同她生个孩子。   她那样喜爱孩子,说不定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原谅他。   她仍是不肯,脸颊绯红,眼睫轻颤,“好疼,我不要。”   说罢,柔弱无骨的手主动探到他衣襟里握住他,“我这样帮三郎也行的。”   眼下还在马车里,因为雪太厚,马车行得极慢,外头偶尔还能听见行人说话的声音。   她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本就还高烧的男人这下连耳朵红得滴出血来,喉结滚动,“不知羞……”   眼神无辜的少女望着他,“那三郎想不想要?”要不是为了哄他高兴,她才不想这样,好累的。   不等他作声,她迟疑,“还是算了,三郎如今还病着呢。”才要抽回手,突然被他一把摁住。   方才还骂她不知羞的美貌郎君眼尾晕出一抹薄红,喉结滚动,低下头在她轻声道:“其实病得也不是太要紧……”   因是阴天,不到傍晚,天愈发暗沉,原本还想早些赶车回去的齐悦听着马车里面的动静,手一抖,马鞭不小心抽在马背上。   殿下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憋了太久,如今真是越来越没有顾及了!   他只好往驾车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直到里面的动静结束,这才匆匆驾车回燕子巷。   回去时天已经黑透,院子里点着红灯笼。   谢珩率先从马车里下来,然后将桃夭扶下马车。   垂手立在一旁的齐悦抬眸看了一眼比着从前更加明艳绝丽的少女,她神色倒是极其坦然地向他微微一笑,“齐护卫好久不见了。”   齐悦倒是忍不住脸红了,正要与她说话,见自家殿下正幽幽盯着自己,微微颔首,上前敲门去。   在家里担心了一下午的莲生娘见谢珩同桃夭二人好好回来,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见谢珩还在发烧,赶紧将他二人迎到火炉前坐下。   ,好在宋大夫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日里无事也出去摆摊帮人看病,家里备的都有药。   宋大夫拣了一副伤寒药,嘱咐桃夭给谢珩多吃些热水,这才同莲生娘去厨房。   桃夭倒了杯热水递给谢珩,他却不肯接,桃夭只好喂给他。   一杯水吃完,见他面色似乎好些,道:“三郎先回去躺着,待会儿药煎好了我端进去。”   他不肯,“我一个人躺着冷,宁宁陪我。”   桃夭捂着嘴笑,“三郎怎么如今那么粘人?”   他道:“那宁宁听不听话?”   她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笑,“听。”   他也跟着笑了,牵着她回了早已经点了炭火,被熏得暖意溶溶的屋子。   两人在被窝里相互依偎着躺了一会儿,外头莲生娘叫吃饭。   待用完晚饭后,桃夭又哄着谢珩吃了药。   他昨夜本就一整夜没睡,且还病着,吃完药不久便困顿起来。   待他睡着后,桃夭从屋子里出来,将宋大夫叫到堂屋去。   宋大夫见她难得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问:“怎么了?”   桃夭道:“我今日才知晓原来先生并没有在国子监做掌教。”   宋大夫也很诧异,“那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桃夭摇摇头,“我瞧他被我知晓后那样伤心,没敢多问。不过他总说他家道中落,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家道中落?”宋大夫有些不相信,“我去过他家里一次,他家里瞧着极富贵,屋子大的简直就像是宫殿一样。”不过他一个乡下来的,也没见过真正的宫殿是什么模样,只觉得比着相府屋子都要华丽富贵。   桃夭惊讶,“阿耶去过他家?几时的事?”   宋大夫上次怕她担心并没有说,眼下没事,便同她仔细说了一遍。   桃夭想了想,“他说他耶娘并不大喜欢他,会不会将他赶出来自立门户了?”   她这段日子在长安,也听到过不少高门大户里不肖子弟被赶出家门自立门户的事情。   如此一想,她心中更加心疼他。   宋大夫也觉得是,“他那个母亲一瞧就不大好相处。”   说起这个,桃夭傻傻笑起来,“他说他迟些时候要带我去见他家里人。他说他会向着我,定不会叫她们欺负我。”   宋大夫没想到那样快,心里也跟着高兴,“这样也好,见了对方父母也算是名正言顺,就是不晓得你阿耶会不会嫌他如今什么都没有。”   “我今日也想过,所以打算明日一早久同我阿耶说。”她一脸坚定,“我是要同他过一辈子的。”   她阿耶那样疼她,应该会应允,若是真不答应,那她就多哄哄。   就怕她哥哥知晓他就是从前那个赘婿后,要忍不住打他。   不过没有关系,到时候她拦在他前头,哥哥总舍不得打她。   两人又聊了几句后,桃夭也有些困了,这才回屋去。   才进屋子里,就瞧见方才她出去前还睡得好好的男人蜷缩着抱着自己的左腿,眉头紧缩,好似疼到极处。   她急道:“三郎怎么了?”   他微微睁开眼眸,“不过是方才抽筋而已,别担心。”   桃夭放下心来,替他轻轻按摩着小腿,直到他眉头渐渐抚平,这才放下心来,又见他原本洁白似玉的面颊仍是有些红,嘴唇也干得都要起皮,连忙倒了杯温水喂到他嘴边。   他微微睁开眼眸,嗓子沙哑,“我明日一早就好了,莫要这样熬着。”   她亲亲他的额头,“就睡。”   他“嗯”了一声,又阖上眼眸。   桃夭更换了他额头上的帕子,又用热水不断帮他擦拭着手心腋下等处,直至他身上的温度降下来,这才放下心来,正要躺进被窝,突然听到他阖着眼眸喁语,“宋桃夭,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桃夭怔了一下,   他好似第一次说喜欢她。   自从重逢,他从来都唤她“宁宁”或是“许筠宁”。   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为何从不喜欢叫自己“宋桃夭”。   不过没有关系,叫什么她都喜欢的。   她俯身亲亲他的额头,“我也喜欢三郎,睡吧。”   这一日有他在身侧,她睡得极其安稳。次日一早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身旁的男人早已经醒来,漆黑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桃夭连忙摸摸他的头,见他已经不烧了,问:“还有哪里难受?”   “都好了。”他亲亲她,“幸苦宁宁了。”   桃夭心中一动,问:“先生为何总不愿意叫我宋桃夭?”   他沉默片刻,“我觉得宁宁更顺口一些。”   “是吗?”桃夭有些半信半疑。   明明昨天夜里他就叫了。不过她自己也更喜欢叫他先生,觉得更加习惯顺口些。   他“嗯”了一声,抱着她温存一会儿,道:“我今日要回家一趟,晚上再过来。若是回来得太晚,无需等我,自己早些睡。”恐怕东宫解除拘禁的消息已经传来,接下来他可能有些日子要忙,还有大婚的事情也要开始准备了。   他想早些同她成婚。   她“嗯”了一声。   两人又温存一会儿才起床用早饭。   用早饭时,桃夭见谢珩面色有些发白,问:“三郎怎么了?”   谢珩摇摇头,“无事。”   桃夭摸摸他的额头,确实已经不烧了,以为他只是身子不大好,想着待会儿回去拿些补品给他补身子。   两人用完早饭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谢珩依依不舍将桃夭送上马车后,目送她离去,这才坐上马车,眉头紧缩。   齐悦见他面色极其难堪,急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谢珩摇头,“回去再说。”   他人才回到东宫,果然如他所料,拘禁已经解除,他案头已经堆满山一样的奏疏。   他坐到案前,吩咐宫人,“去宣太医过来,就说孤腿不舒服。”言罢,便开始处理政务。   太医很快过来,向谢珩行了一礼,问:“殿下腿部哪里不适?”   谢珩头也未抬,“孤的左腿很疼。”顿了顿,又道:“曾经摔断过。”   太医连忙上前替他检查,待检查结束后,道:“殿下曾经摔断过腿,又在外头站了一夜,寒气入侵。微臣先替殿下扎几针来缓解疼痛,只是往后若是遇到下雪天,恐怕便会疼痛难忍。”   谢珩“嗯”了一声,手里的朱笔由始至终都没有停过。   直到针灸过后,他才觉得疼痛缓解些,吩咐齐悦将已经批阅好的亟待解决的奏疏派发到各部。   快到晌午时,皇后过来瞧他,见他又微微有些发热,心疼道:“便是迟一两日再做也是一样的。”也不知晓那个男人在做什么,竟然积压了那样多的事情等着他回来做。   “无事,有些事情很急,拖不得了。”   谢珩搁下手中的奏疏,问:“阿娘怎么来了?”   皇后见他如今待自己亲近许多,原本要给自己这样优秀的儿子讨一个寡妇的那股委屈劲儿又淡了不少,道:“眼下赐婚的旨意有了,三郎打算何时成婚?”   谢珩道:“先悄悄准备吧。”   “为何要悄悄准备?”皇后不解,“三郎昨日就已经拿了圣旨,为何不叫人去许家宣旨?”   谢珩轻轻按压着眉心,沉默片刻,道:“儿子还没想好怎么说?”   皇后诧异,“什么叫没想好怎么说?我怎么听着三郎这话,好似她还挺不情愿似的。”   谢珩道:“她不晓得儿子是太子,她不想入宫。”   皇后闻言眉头紧皱,“三郎的意思,这件事是从头到尾都是你在一厢情愿?”   谢珩低垂眼睫,“嗯”了一声。   皇后不曾想自己忙活半天竟然忙出这么个结果来,气得半晌没有作声。   谢珩立刻叫人奉了茶递到她手里,道:“此事儿子会挑个合适的时间同她说,宫里先准备着。”   皇后抿了几口茶,待一口气儿顺了些,吩咐赵姑姑,“你去传本宫旨意,请许家小姐进宫一叙。”   谢珩道:“阿娘要见她做什么?她什么都不知晓!”   皇后见他一遇到她的事情便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一国储君该有的样子,皱眉,“三郎瞧瞧自己如今成何体统!”   不待谢珩作声,她又道:“我只是叫她进宫瞧一瞧,三郎便这般放心不下,往后待她真做了太子妃,参加一些后宅女子的宴席,三郎难道要步步紧随吗?”   谢珩沉默不语。   皇后只得道:“三郎放心,我只是瞧瞧她,不会叫她知晓一切。”   谢珩思虑片刻,道:“她胆子小,您别吓着她。”   皇后见他护媳妇儿护成这样,心里十分不痛快,起身离开。   谢亲自将她送出宫门口,又叮嘱她几句,这才回去处理政务。   待他转身离去,皇后忍不住向赵姑姑抱怨,“你瞧瞧他如今为了一个女子,还有没有半点出息!本宫不过就是要见见她,难不成本宫还会吃人不成!”   赵姑姑忍不住笑,“殿下之前已经将她吓成那样,兴许是担忧她害怕。”   皇后轻哼一声,“怪道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他这还没娶就已经忘了!”   赵姑姑知晓她一时还不习惯自己即将成为人家“婆母”这个身份,忙安慰,“殿下如今心底待您是极亲厚的!您瞧如今殿下都愿意同您说心事,若是从前,恐怕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如此一说,皇后心里的一口气又顺了,抬起眼睫看了一眼天色,“你即刻叫人去,本宫这次倒要好好看看这个江南来的小寡妇同未央宫那个江南来的寡妇谁更有手段些!”   一个将她的夫君迷得神魂颠倒,一个将她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江南的女子,她一听就不喜欢!   *   许府。   桃夭才从燕子巷回家,便去书房见许贤。   许贤正在处理政务,见她来,温和一笑,“回家了,这几日过得可高兴?”   桃夭有些心虚地“嗯”了一声,忙上前替他研墨。   许贤遂又接着处理公务。   直到案几上的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桃夭忙把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有些心疼地望着成日里案牍劳形的父亲,“阿耶总这么操劳,也要注意身体。”   她一向是极贴心的,许贤心中安慰,抿了一口热茶,“阿耶心里有数,倒是阿宁瞧着这几日心情极好,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要同阿耶说?”   桃夭抿了抿唇,鼓起勇气直视着自己的父亲,郑重道:“阿耶,我在外头养了一个人。”   许贤楞了一下,“什么?”   桃夭道:“阿耶还记得我有一个赘婿吗?他其实还活着,我现在又同他好了。”   许贤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桃夭有些紧张地咬了咬涂了丹寇的指尖。   半晌,他问:“阿宁打算就这样同他没名没份的过一辈子?”   桃夭“嗯”了一声,“阿耶知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只想活得高兴自在些。我现在同他在一块很高兴,想要同他过一辈子。至于那些名分,于我而言,好似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有也好,没有也行,我都可以。”   许贤问:“那个人呢?他也不在意吗?阿宁将来不确保他会弃你而去吗?”   桃夭认真想了想,“他若是要走就由他走。人的缘分从来便是如此,缘来则聚,缘来则散,若是到最后非要勉强,岂不成了戏文里常说的怨偶?我只知晓当下我同他在一起是高兴的,他亦如此。”不过她心中始终相信他这次绝不会再走了。   许贤望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几岁,却将自己活得这般通透豁达的女儿,不晓得是该心疼她走失的那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楚才将自己活得这样,还是该斥责她这有般惊世骇俗的想法。   直到一盏茶放凉,他把手中的杯子搁在案几上,道:“阿宁过来阿耶这里。”   桃夭走过去踞坐在他面前,忐忑难安地叫了一声“阿耶”。   许贤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爱道:“虽然阿耶很不赞同阿宁这般做,可阿耶说过,遵循本心活着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阿宁若是真心觉得高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便是。”   他已经不晓得该如何补偿自己的女儿,那么就尽量叫她活得高兴些。   桃夭眼眶蓦地红了,哽咽,“阿耶放心,我会同他很好很好的。”   “好孩子,别哭了,”他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改日带他来给阿耶看看,阿耶也想看看阿宁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桃夭连忙应下来。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府中管家。   他向前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派人传了口喻,请小姐进宫一叙。”   许贤微微蹙眉。   太子才被解了禁足,皇后殿下便要召见自己的女儿,这是何意?   桃夭心中极为忐忑,“皇后殿下好端端找我做什么?”   许贤沉默良久,道:“阿宁别担心,皇后殿下是世家大族出身,虽算不上好相处,但是极讲究规矩礼法,不会对阿宁做什么。”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回去重新梳妆过后,这才入宫觐见皇后。   待到坤宁宫门口,得了消息的赵姑姑已经迎出宫殿,向眼前身披火狐大氅,较之上次瞧见,更添几分明艳的少女温和一笑,“皇后殿下已经在里头等着许小姐。”   桃夭定了定心神,想着从前学的那些礼仪规矩,目不斜视地随着她进去。   赵姑姑瞧瞧打量她数眼,见她仪态倒是极大方,比之长安的贵女倒也不差些什么。   待进入正殿以后,桃夭见一身着朱红色宫装,生得端庄美丽的女子坐在榻上,上前行了一个大礼,“臣女许筠宁见过皇后殿下。” 第67章   被哥哥发现   东宫。   齐云打量着自许家的马车进宫后就坐立难安的谢珩, 安慰道:“娘子那样聪明的人,定然能够应对,且皇后殿下看在殿下的面子上, 绝不会为难娘子。”   话虽如此, 谢珩仍是不放心。   她年纪那样小, 母亲是世家大族里教养出来,最是讲究规矩体统,形事说话一向一板一眼, 若是再吓着她,恐怕她将来更加不愿意进宫了。   他实在坐不住,搁下手中的奏疏,在殿中徘徊片刻, “准备轿撵,孤过去看看。”   齐悦劝道:“殿下若是过去刚好撞上娘子,岂不是更糟糕?”   谢珩只得按捺下来, 沉默片刻,吩咐一旁的宫人,“去坤宁宫走一趟,就说孤今晚想要去坤宁宫同母亲一同用晚饭。”   如此一来, 母亲就不好留她太久。   齐云同齐悦自幼陪在谢珩身边,他向来对待任何事情都是游刃有余, 成竹在胸, 何曾如同现在这般慌乱过。   心道娘子算是把殿下的魂儿都勾走了。   宫人才走, 外头这时有人来报:太子宾客许凤洲求见, 正在外头候着。   齐云同齐悦对视一眼, 知晓许侍从这个时辰来, 定然是来给自己的妹妹打抱不平来了。   谢珩自然也知晓。   可眼下事情尚未大定, 万不可节外生枝。他思虑片刻,对齐云道:“你去同他说,就说孤不舒服,待孤好了,自会召见他。”   齐云应了声“诺”,抬脚大步朝殿外走去。才出宫门口,就瞧见一袭雪狐大氅,风神俊朗的郎君站在门外。   这段日子殿下禁足,加之除夕那晚匆匆一面,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许凤洲,只见从前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男子清减许多,眉宇间比之从前也多了几分阴骘。   那样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男子,竟然为一个通房逃婚,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对方一见着他,面色凝重,“殿下不愿意见我?”   齐云颔首,“殿下这几日身子不适,待好了之后自会召见许侍从。”   许凤洲冷冷道:“是身子不适,还是不好意思见我?”   不等齐云说话,他讥讽道:“齐云,咱们也算是自幼的交情,虽然我同你的关系不如裴季泽,可那好歹也是我妹妹,当初你就没帮忙拦着点!”   他前些日子才知晓,自第一次在马场见面,殿下就将自己的妹妹留在马场过夜。   可齐云却说妹妹是被安乐公主召进宫里,还伙同自己的兄长与裴季泽连哄带骗将他哄到兰桂坊去。   怎么没拦,得拦得住才行啊!   齐云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不好意思辩驳,道:“许侍从不若再等等,殿下自会给许侍从一个交代。”   许凤洲知晓今日是见不了了,想起自己的妹妹还在坤宁宫,有些放心不下,只得先离开。   *   坤宁宫。   此刻已接近傍晚,外头天气阴沉,宫殿内早已经掌了灯。   皇后怕冷,宫殿内暖意逼人,驱走了身上的寒气,再加上里头叫人点了凝神静气的香,已经伏跪在地上快一刻钟,原本心中十分忐忑的桃夭竟也平静下来,目光落在殿内铺得厚厚的地毯上的花纹,不由自主地想着待会儿出了宫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她想她还得先回家一趟,然后才能去燕子巷。   也不知去晚了,三郎会不会等得心急。   许是想得入神,对方没有叫她起来,她倒也不畏惧。   皇后不动声色打量着自进来后一直伏跪在地上,纹丝未动的少女,原本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想要探一探她的性子,谁知她跪了那么久,竟一点儿没有慌张,倒也显得极稳重。   她这才道:“起来吧。赐茶。”   松了一口气的桃夭谢恩后才自地上站起。   好在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膝盖倒也没有觉得疼。   片刻便有宫人奉了茶过来。   桃夭心道这皇后殿下果然如同阿耶所说,虽然规矩大,但是待人极其客气的。   她自宫女手中接过茶,抿了一口热茶,才将茶盏搁在一旁的矮几之上。   由始至终,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皇后心里头的不满意又减了一两分。   总归是自己儿子看上的女子,就算是再差能差到哪里去,且仪态举止十分大方,比着其他贵女们也不差些什么,一点儿也没有乡下来的小家子气。   想来许公教女是花了心思的。   又见踞坐在一旁,腰背挺得笔直,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虽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可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是肌肤,雪白细腻,如同牛乳一般,进来久了,被殿内的热意熏得像是匀了胭脂,愈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这般好模样倒配得上自己的儿子,想来将来生的孩子必定也十分漂亮。   最主要她模样瞧着极为纯真乖巧,丝毫没有未央宫那个贱婢身上那股子妩媚妖娆的劲儿。   虽都是江南来的,还是她儿子更有眼光些。   再加上事已成定局,皇后这段日子堵在心口的一口郁气又散了五六分。   她淡淡开了口,“许小姐觉得太子如何?”   桃夭见皇后同自己提起“假道学”,心里“咯噔”一下。   皇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全天下的人都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厚德博学,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来。   皇后见她倒是极会说话,又问:“那许小姐自己觉得呢?”   桃夭心想他好不好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知怎么想起从前兰子姐姐骗她去县衙同人相看时也问过同样的话,再加上假道学之前那些行为,心里怎么都觉得皇后倒像是叫自己来宫里相看了。   原本安定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一时也不知这话怎么答。   皇后见她不作声,又道:“太子同本宫说想要娶许小姐做太子妃,此事许小姐怎么看?”   果然是叫她来相看了!   不是说皇后殿下最讲究体统颜面,这怎么同假道学一个样!   心中愈发慌乱的桃夭起身行了一礼,郑重道:“承蒙殿下抬爱,臣女感激不尽,可臣女配不上太子殿下。”   皇后一听就不高兴了,“你竟敢嫌弃吾儿!”   她一个寡妇竟然还敢嫌弃自己的儿子不好,简直是岂有此理!   桃夭立刻跪地请罪,“臣女万万不敢嫌弃太子殿下,只是臣女已经有了心上人,且同他成婚很久了。”   皇后楞了一下,“几时的事?”   桃夭道:“是臣女从前的赘婿。”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只是这“赘婿”二字实在不好听。   她微微蹙眉,“难道许小姐觉得太子还不如你的赘婿?”   倒也是个不忘本的,想来品性差不到哪里去。   桃夭沉默片刻,道:“臣女的赘婿在臣女心中自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皇后怔愣住。   她本以为眼前说话滴水不漏的女子定然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自己,不曾想她一小小女子,胆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来她倒待自己的儿子是真心的,也不枉自己的儿子为了她连脸面也不要了。   半晌,她道:“起来吧。”   桃夭这才起身,心中愈发难安,只想着立刻出宫去。   这时有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晚上想要同皇后一起用晚饭。   谢珩已经许久不曾主动来坤宁宫同她用晚饭,皇后一听便知这是自己的儿子担心自己会为难他媳妇儿,所以才出此下策。   她扫了一眼看似乖巧,可骨子里极为倔强的少女,道:“许小姐的心意本宫明白了,退下吧。”   如释重负的桃夭赶紧行礼后退,却又被叫住。   桃夭谨慎问道:“不知皇后殿下还有何事?”   皇后虽然瞧着她急着要走的模样很是不悦,仍是看了一眼赵姑姑。   赵姑姑会意,将早已经备好的礼物递给桃夭,温和一笑,“这是皇后殿下给许小姐的赏赐。”   桃夭愣住。   皇后殿下不该很讨厌她,怎么还有赏?   皇后见她不接,皱眉,“怎么,许小姐这是不喜欢?”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   桃夭哪里敢说不喜欢,双手接过镶嵌了宝石,散发着香气的小匣子后谢恩告退。   赵姑姑亲自将桃夭送出坤宁宫,道:“皇后殿下是极喜欢许小姐的。”   桃夭挤出一抹笑来。   心道皇后殿下喜欢她才麻烦。   赵姑姑眼神何等凌厉,自然知晓她心中所想,可这话也不好解释,只叫人带领她出宫去。   待桃夭走远,她这才回去。才踏进门槛,便听见皇后问:“你觉得她如何?”   赵姑姑笑道:“奴婢觉得是个品貌极佳的女子,同咱们的殿下很是般配。”   “便是再好也是个寡妇。”皇后轻哼,“你方才听到没有,她竟然还敢嫌弃珩儿!”   赵姑姑笑,“既然皇后殿下有诸多不满,为何又叫奴婢给她准备见面礼?”   那见面礼是小姐的陪嫁,若是真心讨厌,又怎么会舍得赏人。   “总不能叫她空手而归,免得他又要觉得本宫欺负他媳妇儿。”皇后看了一眼外头暗沉的天色,“去吩咐小厨房做几道他爱吃的菜。”   赵姑姑掩嘴笑。   小姐总这样嘴硬心软。   *   桃夭自坤宁宫出来后便顺着永巷往宫外走。   走着走着,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巍峨的皇宫沉浸在暮色里,透着几分庄严肃穆。   采薇问:“小姐瞧什么?”   桃夭蹙了蹙眉尖,“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似的。”   采薇吓了一跳,环顾一圈,也只是瞧见来往路过的宫人,安慰道:“许是小姐被太子殿下吓到,所以才这样疑神疑鬼。”   桃夭也觉得是。   一想到那个“假道学”,她生怕自己再被拦截回去,加快脚步出宫去。   这时采薇道:“公子来接您了!”   果然,桃夭远远瞧见一袭白狐大氅,风神俊朗的郎君迎面走来,近了,正是等了她许久,见她不出来有些心急的许凤洲。   许凤洲一见到她,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见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带着她匆匆离宫去了。   直到他二人走远,自一处宫殿的拐角处走出一袭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他望着桃夭离开的方向瞧了许久,问齐云:“戏票买了吗?”   齐云颔首,“买了最好的位置。”   “那就好,”他眼底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你待会儿想办法把戏票送到她家里去,顺便去燕子巷走一趟,就说孤今晚不过去了。”眼下这么晚,恐怕她也要留在家中。   他今晚先将那些积压已久,亟待处理的奏疏处理完,明日他可以先带她去城外梅园赏梅,晚上再去梨园听戏。   只是一想到今晚她不在身边,心里便有些空落落。   若是能早些成婚就好了,这样无论有多忙她总是在自己身边。   有她在,他便事事心安。   他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朝着坤宁宫走去。   皇后一见他来很是高兴,牵着他坐到饭桌旁用饭。   他二人一脉相承,用饭时皆不讲话。   待用完晚膳,吃了一盏茶,谢珩问:“阿娘觉得如何?”   皇后斜他一眼,“便是阿娘觉得不好,三郎就能不娶吗?”   “自然不能。”   谢珩以为她不喜欢,“可儿子还是希望阿娘能喜欢她。她很好很好的。”   “小姐是在逗殿下呢。”   一旁的赵姑姑笑,“小姐还送了见面礼给她。”   谢珩神色软和些,“阿娘送了什么给她?”   皇后不作声。   赵姑姑忙道:“是小姐最喜欢的一对陪嫁镯子。”   皇后瞪了一眼赵姑姑,“谁叫你多嘴告诉他!”   赵姑姑笑。   阿娘一向最是珍视自己的陪嫁,能舍得送她,说明无论如何是不讨厌的。   谢珩放下心来,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时辰不早,那儿子先回去处理奏疏。”   皇后将他送出宫门口,想起他案上那一堆堆积如山的奏疏,知晓他今晚必定要熬夜,想要说两句关心的软话,可终究是不大习惯。   待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远了,皇后轻轻叹气,“看来他是真的高兴。”   她从来都不曾见到他笑得这么高兴过。   赵姑姑道:“想来殿下同她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好。那孩子虽是个寡妇,可心性极好。至于其他的,等殿下成了婚,您可以慢慢教她。”   皇后微微蹙眉,“可是本宫心里总不舒服。”一想到自己的儿媳妇儿是个寡妇,她就觉得丢人。   赵姑姑如何不知晓她在想什么,轻叹,“您若是总这样想,岂不是叫殿下难做?不管怎么说,殿下的命都是她救的,算起来,她也算是殿下的救命恩人。”   她这么一说,皇后又想起自己的儿子竟然还给别人做过赘婿,更觉得丢人。   赵姑姑见自己失言,忙劝,“此事也只有您同殿下知道。”   皇后仰头望着悬挂在漆黑苍穹的那一抹清冷的月色发呆,半晌,道:“罢了,我这辈子求不到的东西,但愿我这一双儿女能圆满。吩咐下去,叫底下的人开始准备婚礼事宜。”   左右总是要丢一次人,倒不如叫他高兴些。   *   宫门口。   许凤洲同桃夭才上马车,他便问道:“皇后殿下可有为难阿宁?”   桃夭连忙摇头,将在坤宁宫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与他说了一遍,末了,将皇后赐给她的匣子拿给许凤洲看。   是一对碧玉镯子。   许凤洲皱眉。   这样成色的镯子一般都是留着传家的,皇后殿下拿来送给妹妹,这是何意?   桃夭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安,愈发想念谢珩,只恨不得出现在他面前。   可待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外头也宵禁,今晚哪里都去不了。   管家一见她同许凤洲回来,立刻道:“家主正在书房等着。”   桃夭同许凤洲又匆匆去了书房。   进去后吃了盏茶,她又把在坤宁宫发生的事情同许贤说了一遍。   许凤洲皱眉,“父亲觉得皇后殿下这是何意?总不会是真想太子殿下娶妹妹做太子妃?”   桃夭闻言很是害怕。   许贤一时也猜不透皇后的用意,沉默良久,道:“先用晚饭吧,此事为父自会处理。”即便是皇后真同意太子殿下娶自己的女儿做太子妃,可赐婚的旨意未下,说明此事定不是那么顺利。   桃夭见他如是说,只好先把心搁回肚子里。   待用完晚饭后,桃夭便回了屋子,才沐浴完,采薇便拿了一封信给她,“是燕子巷送来的。”   一听燕子巷,桃夭便赶紧拆开来看。   里头装了两张戏票同一只草编的蚂蚱。里头还有一张花笺,上头说明日晌午会在相府朝街的大门口等她。   桃夭把玩着那只草编蚂蚱傻笑起来。   还是那么丑,一点儿进步也没有。   随即又想到今日入宫的事情,心底不免有些愁得慌。   她躺在床上,伸手摸摸身侧冰凉的位置,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如今也不知怎么了,好似一刻也离不得他,只想日日同他在一处,哪怕不说话,也是高兴的。   这一夜她都未能睡安稳,次日睡到晌午时才醒。   她用完晌午饭后赶紧叫采薇帮她梳妆打扮。   采薇望着镜中本就生得极美丽的少女,揶揄她,“小姐从前都不爱打扮的。”   桃夭也不怕她笑话,眯着眼睫笑,“同他一块出去玩,总想要更好看些。”   一旁的白芷也捂着嘴笑起来。   她真是极喜欢小姐这种性子,喜欢什么从来都不遮掩,却对什么都极宽容。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府中上下提起她,没有人不夸的。   采薇替桃夭梳了一个长安贵女流行的发髻,又帮着上妆。   她本就肤白,且眉型生得也极好,只在眼尾同两腮匀了薄薄一层胭脂。   虽只是随便妆点,可镜中的少女顾盼间眼眸流转,多了些许妩媚多情,愈发明艳不可方物。   桃夭越看越喜欢,换好衣裳便出门去,谁知才到花园里便撞见迎面走来的许凤洲。   许凤洲还是头一次见她打扮,一时愣住,问:“阿宁这是要去哪儿?”   桃夭还未同他说起谢珩之事,一时有些慌乱,忙道:“我,我出去逛街去。”   许凤洲见她神色闪躲,分明是有事瞒着自己,不动声色道:“外头冷,早些回来。”   桃夭乖巧地“嗯”了一声,又同他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出门去。   她才走远,许凤洲立刻跟了上去。   他一路跟着她出了对着街道的那道门,见她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向停在街角处一辆并没有家徽,却非常宽敞华丽的马车走去。   待她近了,那马车内伸出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来。   是一只男人的手。   许凤洲欲瞧清楚些,自己的妹妹已经把手搁在那男人的掌心里,将他的模样挡了个严实,只瞧得见一抹鸦青色的衣角。   他微微眯起眼眸,若是没猜错,恐怕那马车内的男人就是她那“死”的赘婿。   他胆子倒是大得很,缠人都缠到他家门口来了!   这时马车已经朝着城外走去,许凤洲立刻叫人驱车跟了上去。   他今日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究竟是长安城内哪家郎君!   前头马车内。   谢珩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今日特地上了妆,愈发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她有些羞赧地把耳垂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去,问:“三郎总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他不作声,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待会儿胭脂都吃没了。”   他只好作罢,在她白皙的指尖印下一吻,道:“今日怎么想起上妆?”   她眨眨眼,“好看吗?”   他“嗯”了一声,“好看。”   “我也觉得我好看,”她弯眉嗔笑,“昨夜三郎有没有想我?”   他亲亲她的眼睛,“想得一夜没睡。”   她笑得眼睛眯起来,将他抱得更紧些,道:“我已经同我阿耶说了我们的事。这两日想带三郎给我阿耶看看。”   谢珩蹙眉,“这么快?”   桃夭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担忧,“三郎不愿意?”   谢珩沉默片刻,道:“自然愿意,只是觉得有些快,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阿耶人很好很好的,”她搂着他的脖子保证,“我就站在一旁,他若是瞧不起三郎,我立刻带三郎走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都听你的。”   她这才高兴起来,也不怕花了妆,主动勾着他的脖颈亲他的唇。   最是经不得勾引的男人扣着她的后脑勺,霸道地吮吻着她的唇舌,宽厚的手掌贴着她的腰滑到她衣襟里。   一会儿的功夫,怀中少女眼神迷离,沁着水光,像是要淌出泪来,娇怯怯叫着他的名字。   他眸色又暗了几许,轻咬着她的耳朵,捉着她的手按在那儿,“它也想宁宁。”   马车在一个时辰后停下。   一脸满足的男人替怀里脸颊潮红,云鬓微乱,愈发娇艳得少女整理好衣裳,亲亲她微肿的唇,“到了。”   她把自己的小手搁在他宽厚温暖的掌心,撒娇,“手好酸。”   他耳朵微红,替她揉了好一会儿,这才牵着她下了马车。   今日虽天暖,可风却有些大。   才下马车,夹杂着梅香的泠冽寒风扑面而来。   他赶紧替她戴好风帽,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桃夭抬起眼睫望着待自己愈发温柔,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冰凉的小手钻进他的大氅里,圈紧他结实温暖的腰身,垫起脚尖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娇声娇气,“三郎哥哥待我这样好,我好喜欢。”   仍是不大习惯她在外头这样亲昵的谢珩耳朵红地滴血,下意识去看周围的人,谁知一转眼却瞧见三千灼灼开放的红梅前,长身鹤立着一袭白狐裘,面若冰霜的男子。   他正死死盯着自己,漆黑的眸子都要喷出火来。   谢珩面色骤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意识将怀里心爱的女子抱得更紧些。   桃夭这时也瞧见了,吓得立刻拦在谢珩面前,向他解释道:“哥哥不要打他,是我当初不要他的,不管他的事!” 第68章   我有话对宁宁说   许凤洲心中一直觉得奇怪, 长安贵女如云,其中并不缺美貌出众的女子。   便是自己的妹妹生得再美,也不可能让一向清心寡欲且极其注重名声的太子殿下只见过一面就喜欢到到连脸都不要, 去同一个臣子抢夺未婚妻的地步。   如今见了才知晓, 原来他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赘婿。   想来当时他定是抛弃了自己的妹妹, 后来回长安与妹妹重逢后又后悔了,是以不顾一切的想要抢回来。   仔细想想,那日给妹妹举办相亲宴, 从不喜参加宴会的太子竟然风尘仆仆地赶来。   在球场同沈时进行击鞠比赛时,想要沈时用发簪做彩头,不仅如此,后来更是将沈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无非是因为那发簪是自己妹妹所赠,他打翻了醋坛子。   一心扑在政务上面,连哪家贵女的名字恐怕都叫不出来的男人曾经多次询问自己妹妹的婚事,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特地将自己叫来询问沈时职务的问题,便是知晓自己不舍得自己的妹妹同沈时外放吃苦,联同裴季泽给自己下套,让自己主动开口提出将沈时留在长安, 这样自己便不会起疑心,还会极力促成此事。   这个满腹心机的男人将自己的政治手段倾尽数用在心思单纯的妹妹身上, 一边用自己太子的身份逼地沈时退了婚, 一边又用赘婿的身份哄得他妹妹神魂颠倒, 没名没份的同他躲到燕子巷傻呵呵过日子。   他瞧着妹妹方才从马车里下来时眉眼含春, 云鬓微乱的模样, 身为一个男人又如何不晓得方才二人马车里做什么。   许凤洲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只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   可若是此刻拆穿他的身份, 叫方才还一脸娇羞主动抱着他亲的妹妹情何以堪!   自己最害怕的太子殿下竟然就是自己的枕边人。   可不拆穿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气。   还不等许凤洲做出决断,谢珩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拦在自己跟前的桃夭拉到自己身后,主动开了口,“敬臣兄,好久不见了。”   敬臣是许凤洲的字,   这话是在提醒许凤洲不要说出他的身份。   妹妹说得对,这个不要脸的假道学!   许凤洲瞥了一眼天真无辜,还在极力维护他的妹妹,将心中那口恶气强压下去,冷冷道:“确实好久不见,不知谢三公子怎么会同我妹妹在一起?”   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桃夭惊讶瞪大眼睛,“哥哥同三郎认识?”   许凤洲阴恻恻道:“非但认识,还熟得很!”   谢珩神色淡淡:“既然来了,敬臣兄不如一同进去赏梅,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可以好好说。”   许凤洲知晓他是在暗示自己,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桃夭本以为自家哥哥见到三郎定然会动手打人,不曾想哥哥非但认识哥哥,好似还同他交情很深的模样,心里稀奇地很。   不过她见哥哥不打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望向谢珩,“三郎的手心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她觉得手心都湿了,正要松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眉眼矜贵的郎君轻声道:“有些热,咱们进去吧。”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手牵着手要进去,却被许凤洲叫住。   许凤洲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斜了一眼谢珩,道:“阿宁过来哥哥这里。   桃夭有些迟疑地要松开谢珩的手,谢珩却不肯松开,微眯着眼眸望着许凤洲。   许凤洲再次道:“宁宁过来哥哥这里。”   桃夭安抚似的对谢珩说:“我同我哥哥说两句话先。”   哥哥没有动手已经比她想得好,万不能再惹哥哥不高兴。   谢珩只好松开了她的手,见不远处路过的男子总朝她看来,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用风帽将她的小脸遮更严实些。   她抬起眼睫笑眯眯地望着他,“三郎真好。”言罢,走到一脸阴沉的许凤洲跟前,同他一起入了梅园。走了没几步,见谢珩并没有跟上来,回眸一看,只见一袭墨狐大氅,容颜如玉的美貌郎君面无表情地伫立站在一株红梅树前,将身后竞相开放的灼灼红梅都比了下去。   她蹙了蹙眉尖,“三郎怎么不走?”   谢珩这才抬脚跟上去。   心思各异的三人入了梅园,真心赏花的却只有桃夭一个。原本许凤洲还非要同桃夭走在一块,时不时拿眼睛斜一眼谢珩。   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桃夭又同谢珩走到一块去,将许凤洲甩到一旁去。他见走在前头的两人边走边聊,旁若无人的亲亲我我,心底更加不痛快。   前些日子才下过一场雪,今日天气晴好,雪粉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覆盖在极艳丽的梅花上。   桃夭同谢珩感慨,“这里真美。”   “宁宁喜欢就好。”   谢珩与她越挨越近,顺其自然地将与她手指紧扣,“待到春天天气晴好些,我带你去看芍药好不好?若是到了夏季,咱们去可以去赏荷花,秋天咱们可以去西山看枫叶,顺便打猎。宁宁喜欢吗?”   上次去江南未来得及告诉她的话,这次想要同她说一说。   桃夭眯着眼睛笑,“三郎今日好像话格外多。”   他却郑重告诉她,“宁宁,长安其实也很好的。”   最主要长安有个谢三郎想同她过一辈子。   不是东宫太子谢珩,只是她的三郎。   桃夭乖巧“嗯”了一声,“我晓得。”见左右无人,想要亲亲他,才踮起脚尖,突然听到有人轻咳一声,吓了一跳,回眸一看,只见自己的哥哥正在不远处望着自己,顿时面红耳赤。   虽她经常做这种事,可是当着自己哥哥总有些不好意思。   许凤洲瞧着自己被谢珩哄得魂儿都没了的妹妹,心中愈发憋闷。   桃夭微微低下羞得绯红的颈。   谁知这时突然有人在自己的脸颊亲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眼睫。却见身旁的男人耳朵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白皙的耳朵红得滴出血来。   她楞了一下,捂着嘴偷偷傻傻笑起来。   在里头走一圈,就连身上都沾染了梅香。   他替她理理微乱的鬓发,轻声道:“高兴我这样待你吗?”   她“嗯”了一声,“高兴。”   “那咱们去茶室休息吧。”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向不远处隐在梅林,修建得极其雅致的茶室走去。   不远处的许凤洲见着从前何等矜持的男子如今真是连脸都不要了,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有法子,只好跟了上去。   长安城内几乎无人不识许凤洲,且他从前同云晴来过这里一次,守在门口的侍者一眼便认出他来,又见他身旁还有一位一袭墨狐大氅,贵气逼人的美貌郎君同一位身着火红大氅,生得乌发雪肤,明艳动人的少女手牵着手进来,一时也不晓得是长安城内哪家的郎君小姐一时看呆了眼睛。   只怕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相配的人!   直到许凤洲不悦地瞪了侍者一眼,侍者立刻躬身行礼,将一行人迎入专门招待贵宾的茶室内。   一入茶室,里头裹着淡雅熏香的暖意扑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气。   侍者帮他三人解了身上的氅衣,不多时的功夫,矮几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谢珩知晓桃夭一向不爱吃茶,吩咐侍者拿一盏热牛乳,又夹了一块制成梅花状的点心旁若无人的递到桃夭唇边,“尝尝?”   桃夭咬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待一整块糕点吃完,她又吃了一口牛乳,笑,“真不错,有股梅花的香气在里头。”   谢珩见她嘴角沾了一点儿奶渍,极其自然地伸出沾了梅香的指尖替她揩去。   这些事情倒像是做惯了的,一点儿也不显得生疏。   她弯眉嗔笑,“三郎真好。”   踞坐在他二人对面的许凤洲将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尽收眼底,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多余得很。   他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全,心道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坐在自己对面,贴心服侍一女子的俊雅美貌郎君是东宫那个待人极其疏离冷淡,一向杀伐决断的太子殿下。   他自然瞧得出来谢珩是真心喜欢她妹妹,可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情,实在心里憋闷。   尤其是自己的妹妹尚被他蒙在鼓里,哪里晓得眼前这个同她千万好,万般爱的“赘婿”,就是她口中那个十分讨厌的“假道学”太子!   他愈想心底愈生气,拿眼睛横了谢珩数眼。   谁知谢珩看也未看他,反倒是自己的妹妹看自己的眼神幽怨起来,好似他欺负了她的“赘婿”。   谢珩这时看了一眼正准备煎茶的侍者,“出去吧。”   那侍者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谢珩则亲自动手煎茶。   捧着热乎乎的牛乳,小口小口抿着的桃夭则一脸温柔地望着他。   在她眼底,眼前的男人不仅生得好,举手投足之间亦是雅到极致。   许凤洲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不知怎么就想到那狠心的女人来,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待找到她人,看他怎么收拾她!   不多时的功夫,茶香溢满整间茶室。   谢珩分了茶,对桃夭道:“听说此处用来煎茶的水是从梅花花瓣上采集而来,宁宁可试试。”   桃夭吃了一杯,果然茶里有梅花的香气。   她连吃了两杯茶,再加上之前的一盏牛乳,想要如厕。   谢珩温和道:“去吧。”   桃夭却十分不放心地望向自己的哥哥。   许凤洲只好保证:“阿宁放心,哥哥绝不会动手。”   桃夭这才随着侍者出了茶室。   待门关上,许凤洲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直视着踞坐在对面正抿着茶的男人,冷冷道:“微臣自幼敬重殿下的为人,可殿下此举,实在是欺人太甚!殿下是打算骗她一辈子?”   神色颇为凝重的谢珩低垂敛眸,沉默半晌,道:“此事是孤做得不地道。孤希望亲口告诉她此事。”   许凤洲还欲说话,外头传来脚步声。   是桃夭回来了。   她一进来就见他二人正吃茶,相处得极融洽,放下心来。   又见外头天色不早,甜甜一笑,“咱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三人一同出了梅园,许凤洲正要叫桃夭同自己乘坐一辆马车回家去,却见她迟疑地望向谢珩,“我同他约了今晚去梨园看戏。”   许凤洲见她一颗心如今都挂在谢珩身上,问:“若是他同阿宁想得不一样呢?”若是有一日她知晓真相会如何?   “怎么会不一样呢,”桃夭解释,“其实他从前就要带我回长安,说认我当妹妹,给我找全长安最好的儿郎做赘婿,是我不愿意跟他走,并不是他主动抛下我。”   许凤洲楞住,“他真这么说过?”   桃夭颔首,眼底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从前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如今我同在一起很高兴。哥哥,我想永远同他在一起。哥哥,我可不可以明日再回去?我想明日带他回家给阿耶看看。”   许凤洲皱眉,“他答应了?”   “答应了,”桃夭捂着嘴笑,“他说什么都听我的。”   许凤洲望着眼前的傻妹妹,突然觉得若是能骗她一辈子就好了,这样她便永远这样高兴。   他沉默良久,道:“哥哥知道了,去同他听戏吧。”   桃夭闻言十分高兴,与他聊了几句后,问:“云晴姐姐找到了吗?”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想来她肚子里的宝宝也已经大了些。   提起云晴,许凤洲眼底闪过一抹恨意,“总有一日会找到的。”   桃夭知晓他其实心底很想念云晴姐姐,劝道:“哥哥,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对方,若是不说,对方又怎么会知道呢?”   “谁说我喜欢她!”许凤洲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他不过是不甘心被人这样玩弄!   桃夭不作声,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心疼。   自觉失态的许凤洲挤出一抹笑来,“哥哥无事,莫要用这种眼光看着哥哥。”   桃夭忍不住抱抱他,“哥哥,喜欢一个人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害怕。”   她想云晴说得对,自己有一个天底下待她最好的哥哥。   良久,许凤洲摸摸她的头,嗓子沙哑,“去玩吧。”言罢,瞥了一眼已经朝他二人走来的男人,“多长一个心眼,莫要旁人说什么都相信,知道吗?”   桃夭“嗯”了一声,又安慰他几句,见谢珩已经走过来,立刻迎了上去。   谢珩极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沉着一张脸看着自己的许凤洲,不动声色问:“敬臣兄同宁宁说了什么?”   桃夭笑,“秘密。”   谢珩见她什么都不知晓,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待二人上了马车,他将她抱在怀里,道:“以后不许同别的男人那样亲近。哥哥也不行。”   桃夭捧着他的脸,眨眨眼睛,揶揄,“可是三郎从前在桃源村非要给我哥哥时,晚晚都要搂着人家睡觉。”   “我怎么同旁人一样,”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对不对?”   桃夭弯眉嗔笑,亲了他一口,“对!”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眼底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待二人回到城里时已经接近傍晚,在酒楼用了晚饭后便直奔梨园。   桃夭爱听《西厢记》,百听不厌。   今日台上唱的依旧是长亭送别那场戏。   心不在焉的谢珩不根本不晓得台上在唱什么,一边抿着热茶,一边不住看向正沉迷于戏中悲欢离合,泪眼汪汪的少女,想着究竟要如何开口同她说,她才会原谅自己。   可直到戏罢,他都未想出合适的说辞。   眼眶微红的桃夭见他一晚上心事重重,担忧,“三郎怎么了?”   “没怎么,”谢珩冷白的手指揩去她眼角挂着的晶莹泪珠,轻声道:“咱们回家好不哈?”   桃夭乖巧应下来,任由他牵着手出了梨园上了马车。   一路上,谢珩欲言又止。   桃夭捧着他洁白似玉的脸,亲亲他的唇,一脸心疼,“是不是今日在梅园我哥哥同三郎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哥哥他是太担心我才这样的。”   “没有的事,”他把她揽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我只是想着明日见了许公该说什么话?”   许公?   这称呼倒是奇怪得很,她倒是极少听见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好似听皇帝叫过。   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安慰他,“三郎这么好,我阿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谢珩“嗯”了一声,“我晓得。”   桃夭见他话虽如此,却不似从前那样,直到两人回到家中洗漱完躺到床上,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想了想,从箱笼里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搁到他面前,将匣子打开,道:“我想过两日去东市看看有没有空铺转让,我想同三郎开间香料铺子,三郎觉得好不好?”   谢珩打量着乌泱泱的浓密发丝披在身后,跪坐在床上一边认真数钱,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的少女,喉结发紧,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喉结不断滚动,嗓音沙哑,“我有话同宁宁说。”   她拍拍他宽阔结实的背部,轻声问:“三郎想要同我说什么话?” 第69章   掉马   想要将所有的一切全盘脱出谢珩望着桃夭清澈如水的眼眸, 不知怎么就想到月夜下,她为了躲避他,从马背上掉下, 伏地求饶的情景来。   只要自己开口, 恐怕眼前这些美好寻常的日子将不复存在!   话到嘴边, 他终是咽了回去,轻声道:“我想问问宁宁,咱们的宝宝以后叫什么名字?”   还是得等一等, 等他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乖巧伏在他怀中的少女闻言羞答答地望着他,眼睫轻颤,“三郎哥哥是不是又想要使坏?”   原本今晚不想“使坏”的谢珩眸色暗了几许,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她白皙圆润的耳珠, 喉结不断滚动,哑声道:“那宁宁想不想三郎哥哥使坏?”   她主动勾下他的脖颈,轻轻啃啮着他的喉结, “只要不生宝宝,三郎想怎么使坏都成的。”他不高兴,她总想要哄哄他。   这个愈发会勾人的小妖精!   谢珩低头吻住她的唇。   一夜温存。   次日一早, 桃夭醒来时外头的天还没亮。   伸手摸了摸, 身侧空无一人。   三郎去哪儿了!   原来还有些迷糊的桃夭揉揉惺忪的眼眸坐起身来,望了一眼纱窗外灰蒙蒙的天, 轻声唤了一声“三郎”。   不多时的功夫, 门从外头打开, 昨夜变着法在床上“使坏”的男人裹着一身寒气自外头进来, 见床上的少女不知何时醒来, 抱着被褥坐在那儿, 赶紧上前用被褥将她裹得严实, 微微蹙眉,“也不怕冻着。”   一双温暖白嫩的小手自被窝里钻出来,握住他冰凉的大手拉进被窝里帮他暖着。   她弯眉嗔笑,“屋里暖和。”   他亲亲她的额头,一脸宠溺,“时辰还早,再多睡会儿。”   眉眼愈发娇艳动人的少女顺势依偎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清冽的竹盐气息又阖上眼眸,任由他替自己揉捏着泛酸的手腕。   两人相互依偎了一会儿,她又睁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眼前发丝微凉,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操着昨夜哭得有些沙哑的嗓音问:“三郎今日有事吗?怎么这个时辰起床?”   外头天还未亮,天上依稀残留着几颗微星。这个时辰也只有起来卖早点或是要去上早朝的人才会起那么早,他穿戴这么整齐要去哪儿?   今日是朝会时间,得赶回去早朝。   不过这话谢珩哪里敢同她讲,他道:“这两日都不曾回家去,我母亲恐怕要念叨我,我得回去看看。”   “这样啊,”她蹙了蹙眉尖,“那三郎赶紧回去看看。”   他母亲本就待他严厉,若是知晓他为了她总这么在外头过夜,定是要责备他。   谢珩见她好似有话说,问:“可是有事?”   她将他抱得更紧些,“原本我打算今日就带三郎回家见见我父亲。不过三郎家里有事就先忙去,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谢珩闻言,思虑片刻,道:“我晌午便能得空,不若宁宁在这里等我,我同你一块回家去好不好?”   眼下许凤洲已经知晓他这个“赘婿”的真实身份,这样大的事情必定不会瞒着许贤。   是时候见一见他,向他表明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要去,心中十分高兴,抱着他亲了又亲,娇声娇气,“三郎哥哥真好。”   他沉默片刻,问:“若是有一日,宁宁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甚至有些坏,宁宁会不会不要我?”   “有多坏?”她眨眨眼睛,“像在床上那么坏吗?”   原本还一本正经同她说话的男人闻言不自觉红了耳朵,“不知羞……”   她不满他这样说,“三郎总是这样,穿上衣裳跟不穿衣裳完全是两个人,明明心里想,又说人家不知羞。”   谢珩低头在她昨夜被亲得微微有些红肿的唇上轻咬了一口,喉结滚动,“若是再胡说八道,下次哭也不饶你!”   她嗔他一眼,“那我就不帮你了。”   他心中一动,捉着她的手放在那儿,“宁宁到底几时才肯同我生宝宝?”   其实她年龄还小,便是真要同她圆房,也不能叫她那么早有孕,总得过两年才行,免得伤了身子。   就怕她知晓真相不肯再要他。   思极此,心底又患得患失起来,低下头轻吻她绯红的面颊。   她微微低下粉白的颈,“还有半月便是我十六岁生辰。”   兴许年龄大些久没那么疼了。   她虽然也不晓得他怎么那么喜欢做那种事情,不过若是他真那么想,她忍一忍就过去了,再说,她也想同他生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不过……   她勾着他的尾指轻轻,小声同他商量,“三郎可不可以快些结束,若是太疼,我怕忍不了那么久。”每回帮他,他都得折腾小半个时辰,她手腕都要断了 。   不待他作声,又赶紧补充,“只许一次,多了我受不住。”若是他求求她,那她就考虑要不要多允他一次。   绝对不能再多了!   这个妖精!   被她这样直白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心脏简直要从心口跳出来的男人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微微喘息,“许筠宁,我迟早要死在你手里。”   从前他总不理解父亲为何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被人当作笑柄骂,即便是青史留下骂名也在所不惜。现在怀里的少女即便是要他的命,他恐怕心甘情愿奉上。   “怎么就要死在我手里?”一脸无辜的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流露出不解,“三郎明明说很舒服。”   话音刚落,眼尾晕出一抹薄红的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眸光幽深,“不许再说了。”言罢,望了一眼外头的天,“我得走了。”   她乖巧应下来,“那我在这里等三郎回家。”   从前期盼的平淡而温暖的日子好似就这样实现。   谢珩与她又温存片刻,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印下一吻,“我会早些回来,必不叫你在家中久等。”言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这才离开。   桃夭透过影影绰绰的床帏看着身形高大的男人出了屋子,小心替她掩上门,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眸。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外头响起敲门声,门随即被人推开。   是采薇进来服侍桃夭洗漱。   采薇上前掀开床帏,只着了绯红兜衣的少女正抱着被褥坐在那儿发呆,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上遍布着青紫色的吻痕,又见地上丢了几团揉作一团的帕子,闻着屋子里的气息,脸不自觉热了。   小姐那样喜爱孩子,恐怕很快便能如愿以偿。   待服侍完桃夭洗漱完,采薇正拿了一套绛紫色的衣裙要替她换上,却被她拒绝。   她道:“就那套青色的圆领袍衫吧。”   采薇见她要着男子衣裳,问:“小姐是要出门去吗?”   桃夭道:“我想去东市瞧瞧有没有转让的铺子。若是有合适的,想盘下来开一间香料铺子。”   采薇不解,“小姐又不缺钱,开那个做什么?”   “确实不缺钱,”桃夭解释,“可是三郎如今没什么事情可做,若是有间铺子打理,想来便没那么无聊。怕就怕他从前也是做官的,凡事讲究规矩体统,会觉得经商丢人。”   采薇见她如今心里眼里都是谢珩,笑,“小姐待姑爷真是好。”哪怕姑爷一无所有也从未嫌弃过,反倒一心一意为他打算。   不过像姑爷那样的人物,确实叫人爱到心坎里去。   桃夭却不这么认为,眉眼弯弯,“你只瞧着我待他好,却没瞧见他待我好的时候。” 从前在桃源村时,她病得快要死了,是他昼夜不离地守着她,给她擦身子,喂她吃药,才把她救回来。   如今因为也有他在,她心底不再感到孤独。   不待采薇说话,她又道:“我总觉得两个人在一块生活,谁主动对谁好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都高兴。”   采薇不禁感慨,“谁娶到小姐,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最经不住人夸的少女捂着嘴傻笑,“真的吗?三郎心底也这么想吗?”   采薇一脸肯定,“自然是真的。”言罢赶紧替她梳头。   待梳好头发,换好衣裳,整理得当后,桃夭这才出门去。   莲生娘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她穿成这样,问:“要逛街去?”   桃夭“嗯”一声,扫了一眼院子,“阿耶又出去摆摊了?”   莲生娘笑,“他闲不住。”   桃夭也跟着笑,“我觉得阿耶这样挺好的。”   赚不赚钱倒是其次,最主要有个心理寄托。   她又同莲生娘聊了几句后,这才坐上马车朝东市去。   长安毕竟同万安县不同,一个街市堪比整个万安县县城。再加上她也是第二次才来,在里头转悠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在一间小巷旁边瞧见一间闭门的铺子。   桃夭见它隔壁的胭脂水粉铺进去逛的人络绎不绝,道:“我下去瞧一眼。”   谁知她下去以后才发现那间关门的铺子也是属于胭脂铺,只好作罢,才要走,突然背后一疼,像是有人拿东西砸了自己一下。   桃夭“啊呀”一声,捂着后背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巷子深处,一袭火狐大氅,形貌昳丽阴柔的美少年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黄金弹弓,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冤家路窄!   吓得腿软的桃夭傻愣愣望着他,连跑都忘了。   面色发白的采薇挡在桃夭面前,跟着一块哆嗦。   这时对方自挂在蹀躞环玉腰带的香囊里取出一粒金珠,拉开弹弓,瞄准个子比采薇略高半个头的桃夭,嘴角微微上扬,“妹妹,过来。”   桃夭不动,眼眶都憋红了。   他缓缓道:“我数三个数,一,二——”   不待他数到“三”,生怕他真下毒手的,桃夭只好向他走去,待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乌青的嘴角还挂着一滴干涸的血渍,一时忘记害怕,惊讶,“你,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过像他这样恶劣的少年定然有许多仇人,被人打也是活该,连她见了都想打。   卫昭楞了一下,收起手中的弹弓,微眯着眼眸盯着眼前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女。   她看待自己的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刻意装出来的同情,只有害怕与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这么笨,这么胆小,心里想点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女子,也不晓得太子哥哥究竟喜欢她什么?   半晌,他冷冷道:“真没意思,你走吧!”   闻言如同得到特赦的桃夭拔腿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仍伫立在原地的少年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桃夭吓了一跳。   对方这时朝她投来视线。   桃夭立刻加快脚步出了巷子。   直到走远,她见对方没有追来,才松了一口气,眸光在街道两旁搜寻一圈,抬脚朝百步之外有一间跌打损伤的铺子。   采薇问:“小姐这是做什么?”   桃夭迟疑片刻,道:“他伤得很重。”   采薇忙道:“那样坏的人管他做什么?”   “我也不想管!”桃夭微微蹙了蹙眉尖,“我就是心底不舒服。”   她自幼跟着宋大夫行医,这样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吐血而视若无睹,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她叫店铺伙计按照上次给卫昭配制的外伤药配了一份,   采薇问:“小姐要拿给她吗?”   “怎么可能,”桃夭连忙摇头,“我一瞧见他,连路都不会走了。”   采薇哭丧着脸,“小姐不会叫奴婢拿给他吧?”   “自然不会。”桃夭目光落在不不远处几个玩耍的小娃娃,想起他上次骗人的伎俩,叫采薇给了些钱他们,叫他们帮忙拿去小巷子。   待几个小娃娃远去,桃夭这才放下心来,“咱们回去吧。”   采薇忍不住问:“他若是不领情呢?”   桃夭道:“不领情便罢。医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哪里能强求旁人的意愿。”言罢,便叫人驱车向燕子巷走去。   不远处的小巷子里,面无表情的少年目送着带有许家家徽的马车离去,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药瓶,眼神意味不明。   *   桃夭回去燕子巷时已经是晌午,谢珩已经在燕子巷等着她。   见她回来,他忙迎上前,牵着她的手回了暖和的屋子,心疼道:“这么冷的天去哪儿了?”   “去东市转了一圈,”桃夭将今日去东市转了一圈的结果同他讲了一遍,末了,问:“三郎可有什么想法?”   谢珩见她都已经开始找铺子了,只得道:“这些事情迟些再打算,咱们用完饭便回去你家吧。”   桃夭瞧着他好似不大喜欢的模样,“嗯”了一声。   谢珩心中松了一口气,抱抱她,“下次莫要这样出去,外头天寒地冻,若是着凉了怎么办?”   原本心里还有些失落的桃夭听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把冰凉的手伸进他暖和的大氅里,在他结实的腰腹摸来摸去,笑,“三郎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总得尊重他的意愿。   谢珩被她不老实的小手摸得心里痒痒,朝外头看了一眼,见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低下头吻她。   两人正亲热,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轻咳。   谢珩立刻松开桃夭,斜了外头一眼,见背着药箱的宋大夫不知何时回来。   他坐直身体,问:“怎么回来这么早?”   站在院外的宋大夫抬眸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幽幽道:“再不回来饭点儿都快过了。”他自己亲热不避人,还怪自己回来早了。   从前多矜持的男人,如今越来越不讲究了。   一旁的桃夭捂着嘴偷偷笑。   突然有一只宽厚温热的手钻进她的狐裘里,贴着她的腰滑进衣襟内,不老实地狎弄着她柔软的心口。   她轻咬着嫣红的唇,一脸哀怨地望向一本正经端坐着,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男人。   他似察觉到她的目光,神色淡淡,“宁宁可是哪里不适?”说这话时,还捏了她一下。   桃夭迅速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踱步的宋大夫,把绯红滚烫的面颊埋进臂弯里。   他真是越来越坏了!   这时厨房的莲生娘在叫吃饭,院子里的宋大夫这才离去。   一本正经的男人这才抽回手,替面颊潮红,眼神湿漉漉的少女抹去眼角的泪,轻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笑话你夫君。”   她咬咬唇,“你怎这样小气!”   他嘴角上扬,“我就是这样小气的男人!”   桃夭不知怎么就想到在万安县七夕兰夜那晚,他送了满院子的花灯给自己的情景,心中一动,小声道:“便是小气,我也很喜欢的。”   他粗粝的指腹她饱满嫣红的唇,眸光幽深,“宁宁这张嘴是抹了蜜吗?”怎么就那么会哄人。   “抹了,你要不要尝尝?”不等他说话,她已经凑到他跟前亲亲他的唇,眼睫轻颤,“小气男人,甜吗?”   他红着耳朵“嗯”了一声,握紧她的手,“去吃饭。”顿了顿,又道:“吃完后立刻去你家。”   她眉眼弯弯,“好。”   晌午饭过后,桃夭便同谢珩出发赶往许家。   路上,桃夭见吃饭时还高高兴兴的男人眉宇间有些凝重,以为他是害怕,安慰他,“三郎别担心,我阿耶人很好的。”   谢珩问:“若是他不喜欢我,宁宁会不会不要我?”   “自然不会,”桃夭忙摇头,“三郎这样好,待会儿见了我阿耶说两句好听的话,我阿耶一定很喜欢你的。”   谢珩不禁失笑,“怎样才算是好听的话?”   桃夭认真想了想,“待会儿三郎见了我阿耶,莫要叫许公那样生疏,随着我叫阿耶或是父亲。”   “不行!”谢珩想也不想回绝。   他是君,许贤是臣,岂有君上管臣子叫阿耶的道理。   就算是他敢叫,许贤也不敢答应。   “三郎如今也算是同我成婚,为何不叫?” 桃夭很是不理解,“说不定先生这样一叫,我阿耶心里一高兴,就不会为难三郎了。”   谢珩只得解释,“我不习惯管旁人叫阿耶。”   “刚开始都不习惯啊,叫着叫着不就习惯了,人家成婚不都这样吗?。”   不等谢珩作声,她轻哼,“三郎是不是不想同我好?”   “别瞎想,”谢珩解释,“我就是不习惯而已。”   她亲亲他的脸颊,“可三郎不能为了我习惯习惯吗?”   谢珩低垂眼睫不作声。   好似又回到从前在桃源村时,他拒绝做一件事便是沉默不语。   桃夭自他怀里起身,坐到一旁去,扒着马车窗口往外瞧。   已经快到一月,外头依旧天寒地冻,街上行人并不是很多,颇显得有些寂寥。   桃夭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已经被他惯坏了,被他这样冷着,心里竟然生出无限的委屈来。   不就是叫一声“阿耶”,他为何不肯叫?还是他心底有别的想法?   他前些日子说要带她回去见见他家里人,可过了好些日子,他也没动静。   她家里人他倒是都见过了,她如今却连他究竟是长安城里哪家郎君都还没弄清楚。   要不待会儿回去问哥哥?   可随之一想,又觉得他连自己其实根本就不再是掌教这一事都要瞒着她,可见他自尊心极强,若是给他知晓自己偷偷去查他的底细,恐怕会很不舒服。   还是再等等。   等他想说了自然会说给她听。   想着想着,桃夭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   不叫就不叫,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正要主动同他说说话,突然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住。   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叫。别不高兴了。”   她心里高兴得很,嘴角微微上扬,口中却道:“三郎莫要勉强。”   背后的郎君将她抱得更紧些,“只要宁宁别不要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桃夭心中愈发感动,郑重向他保证,“三郎叫了我阿耶,他便是想赖都赖不掉了!”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许家角门。   桃夭早上便派人回家告知许贤今日下午要带谢珩回府,是以许贤晌午回来后便一直待在书房内处理公务。   桃夭同谢珩到了许贤书房时,许凤洲也在里头。   他见到谢珩同自己的妹妹一同进来,一脸不悦的表情,反倒是许贤神色如常地望了一眼谢珩,自椅子上起身。   一无所知的桃夭见自己的阿耶好似待谢珩极客气的,忙介绍道:“阿耶,这便是我同您提起的三郎。”又示意谢珩上前见礼。   谢珩上前一步,拱手向许贤行了一晚辈礼,却被许贤不着痕迹侧身避过去。   桃夭见许贤不受,以为是他不喜欢谢珩,给谢珩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他嘴巴甜些。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   桃夭见他不知怎么就变挂了,眼神里流露出失望。   谢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一横,再次向许贤拱手行了一礼,硬着头头皮道:“见过父亲。”   一向处事不惊的许贤眼神里流露出诧异,一时竟然忘记反应。   立在一旁的许凤洲难以置信地望着谢珩。   他没想到从前对着圣人都很少叫“父亲”的男人如今为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做到这个份上。   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热的谢珩看了一眼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桃夭,道:“不如宁宁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同许——父亲单独谈谈。”   桃夭看看自己面色晦暗不明的阿耶,又看看一脸冷峻的哥哥,一时犹豫起来。   许凤洲走到她面前,道:“哥哥同阿宁出去走走。”   许贤也一脸慈爱地望着她,“去吧。”   桃夭这才放心地随着许凤洲离开。   父亲温和又讲道理,定然不会欺负三郎。   待书房的门一关上,原本一脸慈爱的许贤面色凝重,弯腰向谢珩行礼。   谢珩忙大步上前搀住他,道:“许公不必多礼。”   许贤冷冷道:“殿下这样做,置许家何地,又置阿宁于何地!”   他这话犹如一巴掌打在谢珩脸上。   半晌,谢珩道:“孤知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弥补不了给她带来的伤害,孤愿意用余生做补偿。”不待许贤说话,他自怀里取出那卷圣旨,再次向许贤行了一晚辈礼,郑重道:“请许公允许阿宁嫁我为妻,我必定一生一世待她好,绝不负她!”   *   花园里。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自打从书房里出来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眼睛总望书房院子的方向望,道:“阿宁就那么喜欢他?”   桃夭“嗯”了一声,“很喜欢。哥哥都已经问了我好几遍。”   许凤洲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试探道:“阿宁同哥哥说句老实话,心底曾经有没有想过要做太子妃?”   “没有,”桃夭立马摇头,“从来没想过。”   许凤洲问:“为何?若是太子同你的谢三郎生得一般好模样,甚至比他生得更好些,难道你也不想吗?”   长安城的那些贵女们,但凡见过太子的,十有八九都想着成为太子妃。   不仅仅是为了权势,光耀门楣,还因为太子郎艳独绝,放眼整个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够及得上。   便是他现在用如今这个身份,也能将自己的妹妹哄得神魂颠倒,恨不能倒贴。   桃夭笑,“哥哥觉得我好,便觉得我连太子妃都能做。我上次入宫时偷偷瞧了一眼皇后,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端庄的女子,想来只有那样的人才堪为国母,才配母仪天下。”   不等许凤洲回答,她又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就喜欢现在这种日子。”   许凤洲闻言好一会儿没作声。   桃夭见谢珩还没有出来,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忍不住问:“哥哥,阿耶会不会不喜欢三郎?”   许凤洲道:“便是阿耶不喜欢,也改变不了阿宁的想法对吗?”   桃夭颔首,“可我还是希望阿耶同哥哥能够喜欢他。”   许凤洲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问:“若是有一日阿宁发现他骗了你,会如何做?”   “骗我?”桃夭不懂,“我有什么好给三郎骗?他若要什么我给他便是,哪里需要骗。”   许凤洲忍不住道:“哪有姑娘家像阿宁这样倒贴的!就不晓得拿捏拿捏他,若不然成了婚以后他欺负你怎么办?”   桃夭的心思却只在“成婚以后”几个字上,捂着嘴笑,“这么说哥哥是同意了?”   许凤洲一时气结,不晓得说什么好。   桃夭见天色都暗沉了,谢珩还没有出来,道:“怎么那么久还不出来,我去瞧瞧。”   她才要走,远远地便瞧见一袭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郎君朝花园这边走来,赶紧迎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问:“我阿耶可有同三郎说什么?”   谢珩瞧她紧张的模样,眼底浮现处一抹笑意,“你阿耶已经答应将你嫁给我,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的。”桃夭彻底放下心来,好奇,“三郎究竟同我阿耶说了什么?我阿耶竟然答应的这样快。”   谢珩凝视着面前心爱的女子,哑声道:“我同他说非阿宁不娶,会一生一世待阿宁好,永远也不会辜负阿宁,他见我这样诚心,便答应了。”   对他满眼信任的少女眉眼弯弯地向他保证,“我也是一样的。”   事情这样圆满,她心中很高兴。   谢珩瞧在眼里,心底愈发不安起来。   这时许凤洲走过来向桃夭道:“时辰还早,阿宁不如先回去休息会儿,我同谢公子回书房下盘棋,今晚留他在咱们府上用晚饭好不好?”   桃夭有些迟疑地望向谢珩。   谢珩道:“去吧。”   桃夭这才点头,“那我先回院子了,待会儿咱们晚饭时见。”   许凤洲望着桃夭离去的背影,阴恻恻看向谢珩,“殿下如今打算如何同她开口?”   谢珩沉默片刻,“再给孤一些时间。”   许凤洲没再说话。   晚饭过后,桃夭也不好同谢珩一同离去,只依依不舍将他送出门口。   谢珩道:“外头冷,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桃夭问:“三郎明日还回家吗?”   他笑,“回。每回都回咱们的家。”辛苦些也没关系,只要能同在一起。   桃夭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谢珩走后不久,许凤洲便去书房见了许贤。   他才进去,就见到搁在案几上明黄的圣旨。   许贤示意他打开看看。   许凤洲上前打开一看,竟然是册封妹妹为太子妃的旨意,眼神里流露出震惊。   他本以为谢珩在花园里说的话不过是哄自家妹妹高兴,不曾想竟然是真的。   堂堂一国之君要迎娶一个寡妇做太子妃,他这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彻底不要脸了。   身为太子宾客,他自然知晓要求得这份册封圣旨有多么不容易。   半晌,许凤洲问许贤,“父亲说若是妹妹知晓他真实的身份,会答应吗?”   许贤道:“他承诺我,若是你妹妹不肯,这旨册封的圣旨便作罢,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妹妹。”   “他竟然这么说?”许凤洲有些不大相信。   许贤颔首,一脸凝重,“为父现在只担心你妹妹知晓真相后会如何。”   不待许凤洲说话,他又道:“你妹妹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十六岁生辰,你好好替她半一半,至于圣旨的事情,千万莫要让她知晓,免得她害怕。”   许凤洲又何尝不知。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帮忙一块瞒着。   他如今倒是希望太子真能哄得自己的妹妹甘愿嫁他做太子妃,也好过为他伤透了心。   圣旨的消息是瞒住了,可太子准备大婚的动静实在太大,消息仍是传了出去。   好在大家只知晓太子成婚,却并不晓得他要与谁成婚。   一时之间,整个长安议论纷纷,各个都在猜测太子妃究竟是谁。   而得知这一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桃夭。   生辰的前一日,她早早便去燕子巷等谢珩。   恰巧这日谢珩也来得早,见时辰还早,便同她一起去梨园看戏。   两人才到戏园子门口,迎面撞上两个人。   正是卫昭同谢柔嘉。   桃夭一见到卫昭就本能害怕,紧紧攥紧谢珩的手,“三郎,咱们今晚不听戏了!”   三郎……   谢柔嘉同卫昭的目光落在谢珩同桃夭交握的手上一瞬,怔愣片刻,神色复杂地望向谢珩。   谢珩薄唇紧抿,眼神示意他二人赶紧离开。   心底隐约猜出大概的谢柔嘉眼波流转,嘴角微微上扬,“怪道许小姐不要我太子哥哥,原来是有了更好的如意郎君啊。”言罢便拉着卫昭要离开。   卫昭临走前看了一眼桃夭,眼神里流露出玩味的笑意。   桃夭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瘆人得很,哪里还有什么听戏的心思,道:“咱们回去吧。”   谢珩“嗯”了一声,牵着她回到马车。   待扶她进去坐好,他低声吩咐齐云,“找人这几日盯紧卫昭。”   阿昭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眼下知晓自己的秘密,不晓得会借机闹出什么事情来。   他已经决定,待陪她好好过完生辰,便同她说出一切。   在此之前,万不能再节外生枝!   待两人回到家中已经很晚,洗漱完后,谢珩才钻进被窝里,早他一步上床的桃夭就钻到他怀里,嗅了嗅他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问:“为何三郎每回来这里都是沐浴后才过来?”   谢珩解释,“在这里沐浴不大方便。”主要是他身上沾染了龙涎香的气息,她对香料那样敏感,恐怕一闻便知。   桃夭也觉得是,只觉得他又暖又香,亲亲他的下颌,问:“三郎听说太子殿下要大婚额事吗?”   谢珩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怎么问起这个?”   桃夭笑,“待他一成婚,咱们就成婚好不好?”   谢珩抿着唇没有作声。   她瞧见他一脸严肃,问:“三郎后悔了?”   随即又道:“若是三郎不想,咱们不成婚也没关系,我只是怕三郎这样同我在一起委屈了。”   “怎么会,”他亲亲她的额头,“我恨不得立刻娶宁宁回家去。”   大婚的事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怕她知晓一切后不肯嫁。   如今只盼着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到时能原谅他。   思及此,他心中一动,问:“明日就是宁宁的生辰,宁宁想要什么生辰礼物?”他其实早已经叫人替她准备好了生辰礼物,只是不晓得她心中更属意什么。   怀中的少女想了想,笑,“要三郎就行。”   贯会甜言蜜语!   他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哑声道:“现在就给你。”   一夜缠绵。   次日一早,桃夭醒来时谢珩已经穿戴整齐,正打算离开。   睡眼惺忪的桃夭揉揉眼睛,“这么早去哪儿?”   谢珩坐到床边俯下身亲亲她的脸颊,“今日上元节,家中会很忙,我可能要到戌时才能出来陪宁宁过生辰。”   桃夭“嗯”了一声,“三郎去忙自己的就行,我今日恐怕也要很晚才出门。”家里这段时日为她的生日忙上忙下,她至少要先同阿耶还有哥哥过完生日才能出来陪他。   谢珩又与她温存一会儿,这才离开。   桃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晌午,她见自己起得晚了,赶紧洗漱完就往家里赶。   谁知到家之后才知晓,阿耶同哥哥人还在宫里,要晚些时候才能陪她庆祝生辰,只有府中的其他人陪着她过生辰。   她其实对于自己生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主要是什么都不记得,总觉得从前在桃源村时的过的生辰更像是自己的生辰。   她百无聊赖地在家中待在家中,数着时间过日子,只盼着谢珩早些来接她去玩。   天色将晚时,采薇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她,“是燕子巷那边派人送来的。”   桃夭本以为是谢珩差人送来,谁知打开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信中说绑了宋大夫同莲生娘,叫她按照地址找过去,若是戌时前赶不到,就要了他们的命。   眼下距离戌时不到一个时辰!   采薇急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姑爷?”   方寸大乱的桃夭也想要告诉谢珩,可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晓得他家住何处。   眼下阿耶同哥哥又不在家中,心急如焚的桃夭交代管家立刻派人去往宫中送信,自己则按照地址前往。   上元节在大胤是极其重要的日子,这一日长安城会解除宵禁,从前到了宵禁便漆黑一片的长安城街道,今夜却亮如白昼,且大街上的人比肩接踵,马车根本无法同行。   眼见着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桃夭只好下了马车,急匆匆赶往信中所说的钟楼。   到了之后才发现,平日里有人把守的钟楼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提心吊胆上了钟楼,才上去便瞧见一袭玄衣的美少年正负手伫立在城楼之上。   对方一见她来,便笑道:“妹妹真是准时。”   是卫昭。   这个疯子!   *   宫里。   身为太子的谢珩这一日有极其繁琐的事情要做,待他忙完后,已经是夜宴时分。   宴会上,谢珩不住地看向一旁的沙漏,盘算着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可以离席。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道:“殿下,齐卫率在宫外,说是有急事见您。”   谢珩离了宴席走到殿外,见齐云正在殿门口不断徘徊。   齐云一见他出来,立刻上前行了一礼,将手里的信件呈给他,急道:“殿下,娘子出事了!”   谢珩待看清信上的内容,面色阴沉,“召集金吾卫,立刻去钟楼!”   *   桃夭在钟楼内搜寻一圈,发现自己的耶娘根本就不在此处,这才知晓自己上了当,问正仰望星空的卫昭:“你将我骗到这里做什么,又把我阿耶阿娘藏到哪里去了?”   卫昭打量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少女,嘴角上扬,“妹妹急什么,我不过是叫妹妹过来玩个有趣的游戏。”   “谁要同你玩游戏!”   桃夭心里惦记着宋大夫与莲生娘,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   他道:“妹妹难道不想知晓日日同自己好的男人是个什么身份吗?”   不待桃夭回答,卫昭强行拉着她走到钟楼前,往下一看,却发现下面不知何时竟然聚集了数千名百姓。   桃夭一脸诧异,“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笑,“我都说了,哥哥心软,见不得妹妹被人这样哄骗,想请妹妹看场好戏。”   桃夭不懂,“什么好戏?”   她话音刚落,只听到一阵声势浩大的护卫队朝这边本来,人群里有人高声好道:“太子殿下驾到,束束退散!”   桃夭更加诧异,太子殿下来这里作什么。   可不等她诧异完,却瞧见卫昭往脸上戴了一副黄金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实。   他指着底下:“好戏快要开场了,妹妹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   这个疯子究竟要做什么!   起了好奇心的桃夭向下望去,只见底下的百姓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群手持弓箭的护卫队已经上前,为首的是一袭蟒袍,同样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不止如此,她瞧见越来越多的人往楼下聚集,甚至好像还瞧见自己的父亲与哥哥在里头,正一脸焦急地望向钟楼。   这时卫昭朝底下喊道:“许小姐的赘婿在何处?”   桃夭真以为三郎来了,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却什么也没瞧见,只瞧着太子殿下纵马上前,声音十分低沉,“放了她,孤赦你无罪。”   卫昭扫了一圈四周围的弓箭手,故作惊讶,“太子殿下怎么来这儿了?”   不待谢珩回答,他拽着桃夭走到城墙上,要把她往下推。   城楼距离地面约有三丈,掉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桃夭吓得大叫,“你这个疯子要做什么!”   卫昭低声道:“为了报答妹妹的赠药之恩,不如我帮妹妹试试,是妹妹的性命重要,还是他的脸面更重要!”言罢,作势要推她下去。   这次不待桃夭呼救,只见底下的太子殿下急道:“孤就是那个赘婿,放了她!”   从前最是讲究脸面名声的男人当着全长安的面抬手摘掉了覆在自己脸上的黄金面具,露出一张俊雅如玉的俊美面孔。   他一脸凝重,“阿昭,孤知道是你。如今你目的达到,别再吓她了。”   周遭的百姓们闻言无不哗然,难以置信地往向马背上一袭蟒袍,金尊玉贵的男人,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方才听到人说太子殿下给人家当过赘婿,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天哪,真叫人难以置信!”   “谁说不是呢,堂堂一国储君竟然给一个寡妇当过赘婿,实在是匪夷所思!”   “啧啧啧,看来太子殿下还挺会玩儿……”   “……”   半边身子仍探出城楼的桃夭一时忘记害怕,呆呆盯着马背上头戴白珠九旒冠,身着明黄蟒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男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这场戏好看吗?”   卫昭把桃夭拉回来,望着被他特地叫到这里看热闹的皇帝皇后及所有众大臣们,目光落在贵妃身上,自言自语,“我当初哭着求她,叫她不要走,可她非不听,不肯要我和我阿耶,去同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好。甘愿为他做人人口中水性杨花,贪慕虚荣的女人。”   “她说他是帝王,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不过是值不值得为她豁出去而已。”   言罢,他幸灾乐祸地望着桃夭, “妹妹,太子哥哥那么会骗人,不如你喜欢我吧。”   话音刚落,戌时的钟声敲响,与此同时,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齐齐绽放,开出火树银花的花朵。   桃夭下意识抬眸,只见漆黑的夜空里浮现出一行字。   【生辰快乐】   万众瞩目下,她过完了自己的十六岁生辰。   她微眯着眼睛望着不断绽的烟花与无数游离在夜空的孔明灯,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灼伤了。   她心想,长安的郎君生得虽好,可骗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   还骗得那样真,一会儿说同她过一辈子,一会儿又说要同她生宝宝。   十六岁的生辰,真是糟糕透了。   她看向卫昭,哽咽,“戏看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一贯胡作非为惯了的卫昭看着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里蓄满泪水,心里头一次生出一丝后悔的情绪,不自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桃夭转身,却瞧见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时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风很大,刮得他身上的蟒袍猎猎作响,就连发丝也乱了,却丝毫无损他的尊贵气质。   怪道人人都同她说太子殿下郎艳独绝,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又能找出几个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今早走之前还在温柔小意哄她的男人会是堂堂一国储君。   他一脸痛苦地望着她,“宁宁,你听我解释好吗?”   她不知怎么就笑了,“太子殿下,这回还想骗我什么?”   可她如今真没什么可以给他骗的了。 第70章   她要回江南   夜空的烟花还在不断绽放, 繁花似锦,仿佛刹那间永恒。   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被刺骨的寒风吹得面颊泛红,笑得苍凉的少女脸上。   一滴泪自她盈满泪水的眼眶滑落, 好似落在谢珩的心上, 在他心里灼出一个大洞来。   曾经他的心里一片荒芜, 是她在他心里留下种子。   那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一大片姹紫嫣红的花朵。   同她在一起的每一日, 他都在心花怒放。   如今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十步以外的少女已经将他拒之千里之外,誓要同他划清界限。   谢珩尝试着靠近她,想好抱抱她, 替她揩去眼泪,告诉她别哭了,他想同她一起回家去。   可他才踏出一步, 她便像是看到洪水猛兽一般后退一大步。   “宁宁,”他嗓子干哑,“我可以解释。”   她冷冷道:“那太子殿下解释解释。”   谢珩动了动唇,解释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该如何解释?   解释说他从江南离开以后日夜惦念她。说他也曾回过江南去找她, 想要同她好好过日子。   说他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逼得沈时主动同她退了婚。说他害怕她讨厌自己, 所以用她最喜欢的先生的身份, 哄着她, 骗着她, 想要她一辈子同自己好。   解释这一切, 都是因为他离不开她, 不能没有她。   可这一切并不是她需要的。   她见他不作声, 转身下了钟楼。   仍旧伫立在原地的谢珩眼睁睁望着她离开,心里好似被人挖了一块。   眼见那抹纤细的身影要消失在城楼之上,这一刻,什么一国储君的颜面,什么一个男人的尊严,都不再重要,他只知道往后余生若是没有她,不晓得一个人怎么生活。   万众瞩目下,曾经骄傲矜持的男人追上去喊道:“宋桃夭,你又不要我了是吗?”   走得那样决绝的少女终于停驻脚步,回眸看他一眼,道:“我从来都没有同殿下好过,又谈何要不要?”   同她好的是先生,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个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瞬间谢珩面如死灰。   桃夭已经下了一楼,这才瞧见钟楼前围着乌泱泱的看热闹的人。   皇帝皇后,朝中的各个大臣竟然都来了。   她方才在上面看得没错,果然她的阿耶同哥哥也在。   桃夭逐渐泪盈于睫。   他们都瞒着她。   他们就这样冷眼看着自己满心欢喜地向他们介绍自己喜欢的男子。   殊不知同她同床共枕的男子正是她避如蛇蝎的太子殿下。   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许凤洲心疼地看着冻得微红的面颊上挂着泪痕的妹妹,“阿宁,哥哥同父亲不是有心骗你的。”   “我懂,”她擦干眼泪,“大家都不是有心骗我的,都是为了我好。”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可她凭什么要去当那个被骗的傻瓜!   头顶的烟花依旧没有停歇。   越多越多的孔明灯游离在长安城的夜空,倒映着眼睛里,成了天上的一片盛景。   她又想起七夕兰夜时满院子的花灯同孔明灯来。   那日的花灯不如今日的漂亮,孔明灯也不如今日的好,可她在心里记一辈子。   其实如今想来,都是假的。   长安的人心眼实在太多了,她想回江南。   她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一路上不晓得撞了多少人。   走着走着,一盏飞到半空摇摇欲醉的孔明灯摇摇晃晃自天上落下来,怎么就那么巧落到她面前。   她不由地伸手接住,瞧见上面题了字。   【愿吾妻宁宁,岁岁平安】   真好,这样的心意多感人。   若不是她就叫宁宁,她都要为这满城的烟花同孔明灯感动羡慕得落泪。   若她不知他便是太子殿下,恐怕今晚她不晓得要多主动地投怀送抱同他生宝宝,感谢他这样用心地为她准备这样一场生辰宴。   她不该叫许筠宁。   很快地,手上的孔明灯燃烧起来。   一向怕疼的她毫不犹豫地丢了手里的孔明灯,接着向前走。   不晓得走了多久,她回眸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与她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的男人,问:“太子殿下跟着我做什么?是怕我寻短见?请放心,我绝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她一向惜命,断然不会为了这些事情想不开。   谢珩的心都碎了,眼眶泛红,哽咽,“宁宁,我错了。”   “别再跟着我了好吗?”她拒绝他的靠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想要回家好好睡一觉,别再跟着我了。求你了!”言罢,她朝着燕子巷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燕子巷时,夜已经很深了。   正在院子里看烟花的莲生娘同宋大夫见她面色难堪,脸上似还挂着泪痕,皆吓了一跳。   莲生娘忙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冻得刺骨冰凉,心疼,“不是说要回去过生辰,怎么弄成这样了?你莲生哥哥没有陪你一块吗?”   桃夭泪眼婆娑地望着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的莲生娘,心中委屈极了,想要告诉她今晚有一个很坏很坏的人骗自己,说是将她同宋大夫绑了去。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加坏的人骗了她几个月,拿她当傻子哄,将她哄得神魂颠倒,不知羞臊地嚷嚷着要同他过好好地过一辈子。   甚至就连着自己一向最信任的阿耶同哥哥也联合外人一块骗她。   可她最终什么没说,哽咽,“莲生哥哥有事不能陪我过生辰。”   今日是上元节,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连自己的媳妇儿都不陪着!   莲生娘瞧见她这样伤心委屈,正待要说谢珩几句,桃夭抱着她,轻声道:阿娘外头风大,我觉得冷。”   莲生娘忙道:“那快进屋烤火,阿娘给你烤红薯吃。”言罢牵着她的手进院。   正要关门的宋大夫隐约瞧见巷子的尽头长身鹤立着一锦衣华服的男子,仔细一看,好像是谢先生。   他瞧见桃夭同莲生娘一起进了院子,连忙朝那人走去。   近了,宋大夫见果然是面色极其难堪的谢珩站在那儿,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今日穿得衣裳庄重华丽,威仪赫赫,惊讶,“谢先生怎么穿成这样?”   谢珩动了动唇,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戴,哑着嗓子道:“照顾好她。”言罢便转身离去。   直到人走远了,宋大夫才回过神来,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日被他母亲哄到他家里去的情景,心里“咯噔”一下,谢先生家里该不会是皇亲国戚吧?   他又想到方才桃夭的模样,猜测两人必定是吵架了,匆匆赶回去,只见桃夭依偎在莲生娘怀里。   莲生娘轻抚着她的背,正在低声与她说着话。   宋大夫走过去坐下,见她哭过,想要问问她怎么回事儿,可莲生娘在场,有话也不方便问。   三个人静静坐在炉火前烤火,外头时不时传来烟花绽放的声音。   不晓得坐了多久,外头传来敲门声。   宋大夫去开门。   外头站着一个一袭雪狐大氅,面目严峻,生得风神俊朗的郎君。   正是许凤洲。   他甚少来这里,很是惊讶的宋大夫心道什么风把这位大爷给吹来了,正要询问,他已经抬脚马大步进了院子,直奔堂屋而去。   宋大夫赶紧抬脚跟上,见他人已经进了屋子,对桃夭道:“阿宁,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好好说不好?”   伏在莲生娘怀里的桃夭这时坐直身子,却并没有作声。   许凤洲径直坐到火炉旁烤着火。   宋大夫也跟着坐在一旁,拨弄着炉子旁快要烤熟,散发着甜香的红薯。   约过了一刻钟,被火光映照得面色晦暗不明的许凤洲缓缓道:“哥哥不是有意要骗阿宁,可阿宁那样喜欢他,哥哥怕说出来伤了阿宁的心。哥哥同他自小一起长大,从未见过他那样待一个女子好,心里想着等他主动告诉阿宁会不会好些。”   正在低头吃红薯的桃夭没有作声。   半晌,她吃完红薯,轻声道:“我今晚想在这里睡一夜,明日一早便回家去。我不会有事,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想不开的人。”   许凤洲见劝不了她,又陪着坐了一会儿,嘱托宋大夫同莲生娘好好照顾她,这才起身告辞。   宋大夫赶紧将他送出去,谁知才打开门,就见着换了平日里衣裳的谢珩正站在外头。   许凤洲一见他来,面色极不好看,向他拱手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离去。   一旁的宋大夫很是惊讶,心想许凤洲为人眼高于顶,竟然向谢先生行礼,难不成谢先生真是皇亲国戚?   不待他开口询问,谢珩哑声问:“她还好吗?”   宋大夫摇摇头,“吵架了?”   他“嗯”了一声,却站在外头并不进去。   宋大夫见他不肯进,也不勉强,自己先回堂屋去了。   他把莲生娘哄去睡觉,然后悄悄问桃夭:“同谢先生吵架了?”   此刻屋子里没人,一向同他无话不谈,满腹委屈的桃夭眼泪夺眶而出,“他根本不是什么先生,他就是那个爱欺负人的假道学太子!”   宋大夫闻言目瞪口呆,一时想起还站在院子外头的谢珩,背脊有些发凉。   他竟逼迫堂堂一国储君做赘婿!   桃夭并不晓得谢珩就在外头,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仔细同宋大夫说了一遍。   宋大夫见她哭成泪人,心疼得眼睛都红了,骂道:“真不是东西!”   骂完以后才想到“不是东西”的太子殿下就站在他家门口,有些后怕地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夭哽咽,“长安的人都太坏了,阿耶,咱们回江南吧。”   宋大夫轻轻叹了一口气,回江南容易,可她心底真能放得下吗?   只是眼下她在气头上,他恐怕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顺着她说了几句,见外头天色不早,道:“去睡吧,睡醒了天大的事情都会过去。”   桃夭“嗯”了一声,“我晓得。”   她吃了杯热水,这才回屋睡觉。   莲生娘临睡前已经帮她生了火,一推门进去屋子里暖意溶溶。   根本没有睡意的桃夭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由自主想起这几个月来同谢珩在一起的日子,眼里的热意又涌出来。   这个满腹心机的骗子!   她把自己藏进被窝里,捂着嘴抽泣起来。   堂屋,宋大夫收拾好炭火正打算回屋睡觉,却见谢珩这时走了进来。   宋大夫一见到他,一时不晓得要不要下跪行礼,就听他道:“坐吧。”   宋大夫哪里还敢同他坐在一块,站在那儿低着头不作声。   谢珩见他如今面对自己这样拘谨,心底十分失落。   她事事都不瞒他,想来已经同他说了自己的身份。   良久,他道:“去睡吧。”   如释重负的宋大夫抬脚就要走,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神情落寞地坐在那儿,想了想,道:“她说她打算回江南。”言罢这才离开。   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可谢珩仍是喉咙发紧,只觉得身子冷得很。   他在屋子里坐了约有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走到屋子前。   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她小声抽噎的声音。   谢珩想要推门进去,却最终没有勇气。   他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莲生娘起床,才裹着一身雾水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去东宫以后,皇后正在殿内等着他。   同样一夜未睡的皇后抬眸看着眼里布满红血丝,魂儿都没了的儿子,原本满腹责备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非要娶一个寡妇做正妻,丢了一次脸还不够,这次丢得更加彻底些。   昨夜当着全长安的面承认自己给她做了赘婿还不够,竟然那样不顾体面的追着一个女子跑,他如今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   恐怕不出一个月,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东宫储君不仅给一个寡妇做过赘婿,还被她始乱终弃!   “脾气那样倔强的女子,即便是三郎同她成了婚,真能过得高兴吗?如今圣旨既然没有宣读,不如就算了。”   谢珩沉默不语,轻轻揉捏着眉心。   他一向如此,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沉默以对。   半晌,皇后轻叹一口气,道:“三郎好自为之。”言罢,起身离开。   待回到坤宁后,她问赵姑姑,“他打算如何处置那个野种?”害得她儿子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她恨不得将其剥皮泄愤!   赵姑姑忙道:“昨夜金吾卫将其关进宗正寺内,未央宫那位昨晚回来便动了胎气,圣人恐怕还在陪着。”   皇后冷笑,“像那种祸害,关在里头一辈子才好!”这次进去就别想着那么快出来!   赵姑姑轻叹,“眼下就怕殿下想不开。”   说起谢珩,皇后想到昨夜的情景,恨恨道:“本宫实在想不通,怎么就非她不可呢!你瞧瞧她小小年纪却那样狠的心肠,三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求她,她竟然都能无动于衷。”   赵姑姑沉默片刻,却道:“可奴婢却希望小姐同公主能有她那样的心肠。”一个女子能有那样清醒的认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耽于情爱,到头来受伤的多是女子。   皇后愣住,眼圈渐渐红了。   东宫。   谢珩将皇后送出宫门口后便回去寝殿睡觉。   明明殿内温暖如春,可他却觉得全身凉津津地,不由自主摸着身侧的位置,怎么都睡不着。   他叫宫人在香炉里加了大剂量的安魂香。   直到安魂香的香气填满整间冰冷的宫殿,他这才觉得暖和些,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终是回了江南,在万安县开了间香料铺子,不仅如此,还重新给自己找了一个赘婿。   成婚那日他也去了,混在人群里看着她含羞带怯地对那个面容模糊的赘婿说:“等成了婚,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   她怎么可以这样待他!   他冲上前去要带她走,她却一脸冷漠地抽回自己的手,道:“太子殿下毁了我一次不够,还想要再毁我第二次吗?”   谢珩猛地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抹,满头的汗。   他在床上呆坐片刻,弯腰从床底摸出一个小箱子,自里头取出那支大尾巴猫的木簪,这才重新躺回去,把木簪搁在心口处。   这次,她恐怕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燕子巷。   哭了半宿的桃夭总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眼睛,怪痒的。   她下意识道:“三郎别闹。”说完,猛地睁开眼睛,一转头便瞧见是采薇踞坐在床边,正手里拿着一条帕子。   “小姐醒了?”   眼眶泛红的采薇望着她,“小姐眼睛肿得厉害,这样敷一敷会舒服些。”早晨她进来时,尚在睡梦中的小姐眼角仍在不停流泪,必定是哭了一夜。   桃夭怔愣片刻,“嗯”了一声,任由她将那条浸了冷水的帕子敷在眼睛上。   疼痛果然缓解不少,就是有些凉。   她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得这样早?”   采薇道:“是公子一早叫奴婢过来接您回家去。”   桃夭沉默了一会儿,问:“外头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了。”   “那就吃了晌午饭再回去吧。”   采薇“嗯”了一声,摸摸她眼睛上的帕子,又重新换了一条。   待冷敷得差不多了,她才服侍桃夭起床洗漱更衣。   对镜梳妆时,桃夭望着镜中眼睛仍是肿得跟核桃一样的少女,好似很陌生。   采薇见她似是伤心到极点,忍不住劝,“兴许姑——”话到嘴边立刻改了口,“兴许太子殿下不是故意的。”   桃夭淡淡一笑,“你都知道了。”   她这一笑,采薇瘪瘪嘴想哭。   桃夭眼里涌起一股热意,拿指尖按了按眼角,哽着嗓子道:“你莫要招我,我本来都不想哭的。”   采薇赶紧憋了回去。   待穿戴整齐后,桃夭这才出门去。   今日是个极好的天气,日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正准备摆饭的莲生娘见她盯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出来,吓了一跳,“怎么哭成这样?”   “就是没睡好而已。”   眼睛微微有些刺痛的桃夭扫了一眼院子,“阿耶又出去摆摊了?”   话音刚落,宋大夫自屋里出来,瞧着她那副模样,知晓她必定昨晚哭了一夜,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今日想在家里歇歇。”   桃夭笑,“也好,天天出去怪累的。”   莲生娘这时已经摆好饭。   桃夭用完晌午饭后要回家去,临上马车前,宋大夫偷偷道:“昨夜他在你门外守了一夜。”   桃夭低垂眼睫没有作声,半晌,道:“阿耶想不想回江南,不如咱们回去吧?”   “你若是真想回去,阿耶自然愿意回去,可是就这样回去,你心里高兴吗?”宋大夫语重心长劝,“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事,”桃夭微眯着眼睛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往后必然也能过去。”   她留在这里,他总是不死心。   不若先回江南,待事情过去再回来。   宋大夫叹息。   昨晚知道他是太子后,自己心底也觉得同他疏远了许多。   桃夭道:“那这段日子我先回家多陪陪我阿耶同哥哥,然后咱们再回去好不好?”   宋大夫点头,“都听你的。外头冷,赶紧回去吧。”   桃夭这才上了马车。   行至半路,采薇往外头看了一眼,道:“小姐,后头有人跟着咱们。”   桃夭“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采薇晓得她心里不痛快,遂不再说话。   待回到家中以后,桃夭在屋子里坐了没一会儿,许贤便派人叫她去书房。   许凤洲也在。   桃夭如同往常一样向许贤请安问好,关心了一下他的起居。   许贤望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沉默不语。   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许凤洲道:“阿宁还在怪我们?”   桃夭摇摇头,“家里人哪有隔夜仇。”   许凤洲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三人吃了一盏茶,桃夭主动开了口,“阿耶,我想过些日子同我阿耶阿娘他们回江南,待迟些时候再回来。”   不待许贤开口,许凤洲便急了,“这里是阿宁的家,阿宁要回去哪里?”   桃夭低垂眼睫不作声,好一会儿,抬起眼睫笑笑,“哥哥忘了,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已故的夫君是江南姑苏万安县桃源村人士,这里是我的娘家。”   许凤洲闻言微微红了眼圈。   他突然就理解了谢珩为何这样要骗她。   年纪这样小,心肠这样狠,说不要就不要,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半晌,一直未开口的许贤嗓子沙哑,“阿宁就这样决定了?就这样抛下我同你哥哥一走了之?”   桃夭忙道:“我以后还会回来的。”   “多久会回来一次?一年,两年?五年?”   许贤缓缓道:“阿耶今年五十有四,若是活到六十岁,阿宁一年回一次长安,咱们还能见六次面。若是两年回一次,可以见三次,若是五年回一次,那就只剩下一面。也或许,阿宁这一走,咱们便再也见不着了。”   桃夭闻言,呆呆望着眼前两鬓斑白的父亲,逐渐泪盈于睫,眼里的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   许贤自一旁的抽屉里取出圣旨递到她手里,道:“那日他来向我求亲,我其实心中并不愿,因为我知晓阿宁不愿意进宫。可他说会亲口问阿宁,若是阿宁真不愿意,他便再也不会缠着阿宁。”   桃夭泪眼婆娑地望着手上册立太子妃的旨意。   许凤洲道:“听说他为了求得这份圣旨,不仅被圣人打了,大雪天被罚在未央宫门口站了一夜。”   征愣住的桃夭又想起那日她去国子监接他,烧得很严重的男人不顾外人在场,十分害怕地抱着她。   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害怕自己知道他并不是掌教,如今想想,他是以为自己知晓了她的身份。   后来她问他额头怎么受伤了,他说是不小心磕到了。   她当时还心疼地抱怨他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原来是被人打的。   她又想起这些日子他时常夜里睡着睡着突然就醒了,不停地在那儿揉腿。   想来是寒气侵体。   可他总说是抽筋,叫她不要担心。   桃夭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明黄的圣旨上,浸润了上头的字。   “阿耶知晓阿宁现在心里有气,所以想要逃回江南去,”许贤一脸慈爱地替她揩去眼泪,“就当是为了阿耶,多留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后阿宁还是要执意回江南,阿耶亲自送你回去,好不好?”   桃夭点点头,灼热的泪水再次滚落眼眶。   许贤见她答应下来,心底松了一口气,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桃夭回屋后并没有睡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帷幔。   采薇道:“小姐怎么了?”   “没怎么,熄灯吧。”她阖上眼睛,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着身侧空出来的位置。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这一晚桃夭失眠了。   一连三五日都是如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许凤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劝她可以去燕子巷住一段日子。   桃夭很听话去了。   可到了燕子巷以后,她失眠的毛病更甚,住了两三日只好又回来了。   这日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没多久,隔壁寒亭轩传来赵姨娘的哭声。   她问一直留在家中的白芷,“怎么了这是?”   白芷道:“二小姐病了好些日子,总不见好。”   桃夭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伤心,都不曾关心过家里人,忙道:“那我去瞧瞧二姐姐。”   桃夭原因为许怡宁不过是风寒,可入了寒亭轩才知晓她病得极重。   她看着倚坐在榻上,不过短短几日未见,瘦得有些形销骨立的少女,心里有些难过,“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许怡宁淡淡一笑,“小妹放心,我就是不思饮食,没什么大毛病。”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   她陪着许怡宁坐了一会儿,道:“那二姐姐好好养病,我先回去,过两日再来瞧你。”   她才跨出门槛,突然听到许怡宁道:“其实我很羡慕小妹。”   桃夭回过头来看她。   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杏树少女竟然哭了。   那样病弱苍白的女子,哭起来都是无声无息。   桃夭心想自己其实也曾羡慕过别人。   刚到桃源村时她羡慕人人都有一个家,后来她同还是先生的谢珩成婚后,羡慕大牛哥待大牛嫂那样好,甚至刚回长安的时候也曾羡慕后二姐姐,羡慕她什么都懂,不像自己,学什么都学不好。   可桃夭什么都没说。   只是叮嘱她好好养病,便回屋去了。   她在屋子里呆坐了好一会儿,问采薇,“你可曾有羡慕过她人?”   采薇笑,“自然有。小姐怎想起问这个?”   桃夭道:“就是随便问问。”   原来这世上的人皆是如此。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变到了同许贤约定的一月之期。   桃夭并没有回江南。   她害怕真如许贤所说的那般,此去经年,再回来时物是人非。   阿耶年纪大了,她要留在他身边尽孝。   三月的长安依旧不平静,东宫储君流落江南时曾给一个小寡妇做过赘婿,又被其始乱终弃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多是在嘲笑皇太子谢珩。   饶是不大出门的桃夭也知晓这些传言,可见传得多厉害。   这日清晨起来,她问采薇:“堂堂一国储君这样待我一个寡妇,我是不是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采薇一时之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劝道:“小姐若是无聊,不如去梨园听戏,听说最近戏院排了新戏。”   桃夭想了想,颔首,“也好。”   待会儿听完戏刚好可以去燕子巷。   她好些日子不曾去过燕子巷,想来阿耶阿娘心中定是十分惦记她。   采薇见她答应下来,赶紧叫人备马车。   待到马车赶到梨园,已经是傍晚。   桃夭时常来,且生得那样的好相貌,侍者一眼就认出她来,立刻上前向她行了一礼,领着她入了戏园内最好的雅间内。   桃夭惊讶,“我并没有订这里的位置。”   这里的位置要早早订票,且还不一样能够订上。   侍者恭敬道:“娘子的夫君早已经将这里的位置包下来。”   桃夭怔了好一会儿。   片刻的功夫,矮桌上摆好几碟点心与一盏热牛乳。   正是桃夭爱吃的那几样。   这时台上的戏已经开场。   最爱听戏的桃夭一句也没听进去,捧着热牛乳出神地望向身旁的位置。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采薇以为是侍者,连忙去开门,却曾想是齐云同一个一袭绯袍,眉眼清冷的郎君站在外头。   桃夭总觉得他似曾相识。   齐云上前向桃夭拱手行了一礼,向她介绍,“这位是裴侍从。”   桃夭想起来了。   她曾在桃源村见过他一面。   当时她还在想,这世上怎会明明看着清冷,却偏偏生了一对多情眼眸的郎君。   怪道安乐公主那样的女子会喜欢他。   只是,他来找她做什么?   季泽道:“裴某过来是想要来给殿下做个说客。”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说话这样坦白,反倒不知晓说什么好。   裴季泽开门见山,“娘子犹豫,也无非是殿下的身份,虽然入宫是一条很难的路,可殿下一直在前头为娘子披荆斩棘,娘子何不为了殿下试一试?”   不等桃夭作声,他接着道:“当时在城墙那样的情况,太子殿下明明知晓靖王为了叫他丢脸,也知晓他不会真的推娘子下楼,可殿下害怕他吓到娘子,还是顺了他的意,娘子难道一点儿都不为之动容吗?”   桃夭低垂眼睫仍是不作声,小口小口抿着手中已经凉了的牛乳。   一旁的齐云见她这样狠心,忍不住道:“殿下自从离开桃源村,没有一日不想娘子。可殿下有殿下的难处。后来等殿下想通后便安排了一切亲自去江南接娘子回来,谁又能想到娘子已经离开了。”   她楞了一下,抬起眼睫,“他回江南找过我?”   “娘子不知晓?”   齐云惊讶,“殿下没有同娘子说过?本就未病愈的殿下为了能早些见娘子,昼夜不歇地赶路。待赶到桃源村时却只见着后院娘子立下的衣冠冢。殿下还以为是娘子,当时便吐了血。后来得知娘子没有死,又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来。这样来回奔波,路上高烧不止,不停叫着娘子的名字,可等从江南赶回来时,娘子却将早将他忘了个干净。”   桃夭沉默。   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去江南找过她。   她一直以为那日相亲宴上遇见他不过是意外。   她亦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回头去找自己。   齐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谢珩为她做的那些事情。本就很忙的男人时常熬一整夜,只为空出时间陪她出去玩。   为了给她庆贺生辰,亲自为她在孔明灯上提笔写祝词,那么多的孔明灯,熬了几夜才写完。   这些日子入夜便去燕子巷等她,若是她来了,他也不敢进去,就在外头守着,守到天亮又回东宫处理政务。   齐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坐在那儿捧着牛乳的少女却无动于衷,自始自终连眼皮子都未抬过,气得他眼睛都红了。   前些日子他见她与殿下那样好,还以为她至少会心软些,没想到她说不要就不要,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裴季泽今日也算是见识了她的性子,心道难怪殿下一直不敢同她说。   两人见多说无益,并未再说下去,便告辞了。   待到裴季泽同齐云离开后,桃夭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戏园子,一直到采薇叫她,她才醒过神来,瞥了一眼戏台子,“结束了?”   今日唱的什么,她一句没听见。   她起身起来,快要上马车时往戏园子门口看去。   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问:“小姐在看什么?”   桃夭摇头,“回去吧。”   待回到燕子巷已经很晚了。   开门的是宋大夫。   他愣了一下,连忙将她迎进堂屋,“这么晚过来了?”   “方才去听戏了。”桃夭见莲生娘不在问:“阿娘睡了?”   宋大夫, “你阿娘最近着了风寒,睡得早。”   桃夭一听便急了,“怎不叫人告诉我,可严重?”   “无事,”宋大夫忙安慰她,“就是起夜着凉了而已。”   话虽如此,桃夭还是有些不放心,进屋看了一眼,摸摸脸生娘的头,见她并不发热,这才松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同宋大夫一块去了堂屋。   宋大夫见她人瘦了一圈,心疼,“你心里莫要总是怀念我们,总得多想想自己的事儿。”   桃夭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儿,我挺好的。前两日哥哥同我说,他再些日子说不定要下江南一趟,到时咱们跟着一块,回桃源村看看。”   宋大夫见她笑,心里反而更难受,道:“他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过来,就这么干坐着,常常一坐就是一晚。他是在等你。”   桃夭笑不出来了,低垂眼睫不作声。   宋大夫又劝,“他虽是骗你在先,可总是真心待你好。你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桃夭抬起眼睫,“阿耶,我想起这段日子他待我的好,其实心底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可我并不想入宫。人贵有自知之明,太子妃不是我这样乡下来的人能做的。”   宋大夫轻轻叹了口气,遂不再劝。   两人静坐片刻,桃夭看了一眼更漏,道:“时辰不早了,我去睡了,阿耶也早些睡。”   她才回屋没多久,外头院子传来敲门声。   宋大夫一开门,便瞧见谢珩站在外头。   自从知晓他的身份后,宋大夫总不敢同他说话。   可一想到他二人就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忍不住道:“若是真舍不得,就多哄哄她。”   他“嗯”了一声,大步进了院子。   行至门口,却又不敢进去。   屋子里同样没睡的桃夭呆呆望着映在窗户纸上高大挺拔的身影,良久,轻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外头的人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不过月余未见,他瘦了一大圈,眉眼更加凌厉。   桃夭心中隐隐作痛。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两个人相顾无言。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你这些日子总不回家,我夜里都睡不着。”   她没想到他见面第一句话竟然是说这个,嘴巴张了张,眼泪夺眶而出。   眼前的男人实在太有心机了,知晓她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所以前些日子这样温柔体贴地哄着她,哄得她如今到了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就连说什么她会心软都知晓。   谢珩抬手要替她揩去她灼热滚烫的泪,心疼,“宁宁别哭了,我知晓都是我不好。”   “殿下没有不好。相反,殿下这些日子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她挡开他的手,自己拿衣袖擦干净眼泪,哽咽,“可我为何要按照殿下设想的那般生活?我同殿下说过,我就是一个同乡下来的小寡妇,且十分的没有出息,最大的本事,可能就是开一间铺子。”   “我其实也晓得,现在全长安的人在骂我一个寡妇不知好歹。堂堂一国储君不仅给我做了赘婿,还当着全长安的面低声下气地求我不要走。我亦晓得殿下为我丢尽了颜面,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我更加晓得殿下真心喜欢我,待我很好很好的。”   昔日不是唤他一声“先生”便是“三郎”的少女,如今一口一个“殿下”,喊得谢珩心都凉了。   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那宁宁呢?这段日子以来,宁宁有没有真心喜欢我?不是谁都可以取代的那种喜欢?”   她闻言,把脸埋在臂弯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第71章   她愿意嫁   夜已经很深了, 外头的风刮得呜呜作响。   谢珩知晓自己恐怕等不到这个答案了。   勉强来勉强去,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他起身要走, 走了没两步终是忍不住回头, 不甘心地问道:“你回江南, 是不是很快就会再找个人成婚?”   这些日子他只要一阖上眼就梦见她回江南了。   开了铺子,找了赘婿。   本就失眠的他吓得都不敢睡了。   她仍是不作声。   “你是不是跟他一块,也会同我这也好, 每日说好听的甜言蜜语给他听,然后同他生宝宝?”   等了许久,始终等不到她一句话。   心灰意冷的谢珩要走,她从臂弯里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绯红面颊, 哽咽,“殿下不就仗着我喜欢你,舍不得你, 所以才这样欺负我!”   他方才问的那是什么话?   她虽然没良心,可也不至于这样同他分开以后,就立刻回去江南再找个成婚,然后再与那人说着同样的话。   她也并不是谁都愿意哄的。   原本不报任何希望的谢珩听到她如是说, 一颗心瞬间活了过来,大步走到床边将泪眼涟涟, 惹人怜爱的少女拥在怀里, 哑声道:“我以后再也不欺负宁宁了。宁宁就当是为了我, 哪怕一次, 宁宁尝试着去试一试, 行吗?”   “可若就是结果很糟糕呢?咱们能和离吗?”   桃夭从他怀里挣出来, 抬起湿漉漉的浓黑眼睫望着面前的男人, 哽咽,“若到最后我因为做得不好而惹出祸事呢?殿下又自当如何?我虽读书不多,可也知晓,成了皇家的人,此生再不可能离开。莫说和离,我连被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成为废妃,在冷宫了此残生。”   人人都道她狠心,可她这些日子并不是没有想过为了他努力去适应做一个太子妃。   他母亲规矩多,她便忍忍。   他家里是非多,她可以尽量避一避。   那些不会的事情她可以为了他努力去学习。   这段日子她在家中留意了一下后宅的事情。   阿耶没有续弦,哥哥如今也没有成婚,管家的是阿耶的赵姨娘。   她不过是掌管相府后宅,都时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总归若是以后同旁人成婚,也要学着掌家,主持中匮后宅。   更何况是为了他。   她可以很努力很努力的,总不能这样辜负他为了要娶他而做出的努力。   可她不是一个人。   她是许家的女儿,她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   那日她认真看了册封太子妃的圣旨。   【柔嘉淑顺,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   这里面又有哪一个词语是她能够担得起的?   桃夭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山野里长大的人,一向散漫惯了,也从来都是个没规矩的人。   自回来长安后,为了出门不给家里丢人,就尽量让自己规矩些。   装一装样子,同旁人比或许差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身为宰相之女,便是做得不好,旁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最多背地里瞧不起她。她的阿耶同哥哥也不会怪她,甚至连她在外头养男人,她阿耶都可以装作看不见。   ,可是长此以往下去呢?   若是做太子妃,又岂是装装样子就能蒙混过关?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被厌弃,也可以在冷宫里度过余生。   但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许家是百年大族,她阿耶做了大半辈子的宰相,是死后可以入宗庙的人,难道到头来要因为她这个不孝女而名誉扫地吗?   她可以为了他去喜欢长安,却不能为他把许家的荣耀搭进去。   不待他说话,她又道:“殿下,若是许家将来出了废妃,我难道要以死谢罪来保全许家的名誉吗?可我,一点儿不想死。”   她答应了莲生哥哥要好好照顾阿耶阿娘,她亦答应了莲生哥哥会好好过完这一生。   所以,她做不到。   再喜欢他也做不到。   谢珩一向知晓她活得极为通透,不曾想到她年纪那样小,却考虑得如此周全长远,竟然连许家的荣辱都想到了。   他郑重承诺,“宁宁想的那些事情绝不会发生,从来都只有你不要我的份。”   “世事无常,这世上又有谁能保证同一个好一辈子呢?”   她凄然一笑,“莫说殿下将来是皇帝,三宫六院,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便是现在东宫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太子妃。”   “殿下同我好时,自然觉得非我不可,觉得我样样都好,什么都肯为我做。将来殿下同旁人好时,兴许到时就会觉得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寡妇。甚至会后悔今日为我所作的这一切,想到因我而遭受到的屈辱而厌恶我。”   谢珩哑声道:“我要如何做宁宁才肯信我?”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除她以外的女子。   桃夭捂着眼睛哽咽,“我相信殿下现在的真心,但我不能拿许家去赌。殿下以后莫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不值得。”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不晓得怎么做宁宁才会信我,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出一个叫宁宁肯对我托付终身的法子好吗?”   她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劝他,揉揉哭得有些疼的眼睛,“我要睡了。外头天寒地冻,以后都莫在外头站了,回宫去吧。”   他贵为一国储君,每日本就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又何必为了她每日这样奔波。   如今想起来,那些天不亮他就起床的日子,定然是朝会的时间。   燕子巷距离皇宫那么远,驱车得一个时辰。   若是住在宫里头,便可以多睡一个时辰,何必非得把将自己折磨得这样疲惫。   真不值得!   这段日子他想她都要想疯了,好容易同她待在一处,又怎么舍得回去,学着她从前向他撒娇的模样,勾着她洁白的尾指轻轻晃了晃,“一个人根本睡不着,我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不等她拒绝,他又道:“若是宁宁不想我睡床,我睡在地上也是可以的。”   桃夭瞥了他一眼,见他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知晓他这段日子定然没有睡好。   可若是她今晚心软一次,便会有下一次,总这样纠缠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她狠心摇头,“我今日来这里,其实心里就是想着若是殿下来了,我便要同殿下说清楚,免得殿下心里总记挂着,觉得我还在怪殿下。如今该说的话我也说完了,殿下以后也要想开些。或许一时不惯,可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谢珩只好道:“那我先回宫去,宁宁要好好照顾自己。”言罢,扶着她躺下,又替她盖好被褥。说是要走,总也舍不得,“待宁宁睡了我再走好不好?”   桃夭只好闭上眼睛。   可她根本就睡不着。   阖目两刻钟,忍不住睁开微微红肿的眼睛,却瞧见他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   桃夭瞧着那对自己亲吻过无数次的眼睛,心里涌出无限伤感来,正欲开口叫他走,他突然俯下身亲吻她。   不等她推他,他碰碰她的唇便离开,凝视着她的眼眸,轻声道:“等我想到一个可以叫宁宁心安的法子便去你家见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桃夭哽着嗓子,“好,我等。”   他捉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贴在脸颊上,轻声道:“宁宁能不能向从前一样唤我一声三郎?”   她阖上眼眸不作声,鸦羽似的睫毛颤个不停。   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抱抱她,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直到门关上,桃夭轻轻抚摸着身侧残留着他体温的床铺,轻轻唤了声,“三郎”。   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稳,快到天亮时才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经是晌午。   她用过晌午饭,又陪着着了风寒,正卧床休息的莲生娘聊了一会儿天,这才回府去。   谁知才回到府中没多久,便听到管家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想要见一见她。   桃夭很是惊讶。   她实在想不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解决。   可既然答应他,她必定不会食言,立刻叫管家将他请到前厅暖阁。   待她赶到时,一袭鸦青色圆领袍杉,生得俊雅如玉的郎君正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海棠树不晓得在想什么。   桃夭瞧见他眼下一圈乌青,想来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睡,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他这时也瞧见她了,道:“宁宁来了。”   桃夭这才上前,正要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托住手臂。   他微微蹙眉,“宁宁莫要这样,我心里难受。”   桃夭道:“殿下是君,本该如此。”言罢还是向他行了一礼,将他请到一旁矮几前坐下。   待奉了茶水,暖阁内的一干人等全部离去,只剩下他二人。   桃夭道:“殿下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他抿了一口茶,神色淡淡,“昨晚我回去想了很久,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叫宁宁心安。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来。”   桃夭楞了一下,忍不住好奇,“什么法子?”她实在想不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他自怀里摸出一纸信封递给她,示意她打开。   桃夭顺着他的意拆开,待看清楚上上面的字,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震惊。   他道:“三年以后,若是宁宁仍然不习惯,或是同我后悔成婚,咱们便和离,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桃夭怔怔望着手里薄薄一张,却重若千金的和离书。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这又是何必?史上从没有和离的太子妃。”   他为她丢了一次脸还不够,还要为她丢第二次吗?   他学她从前说话的口气,“从前没有的事情,从此以后便有了。”   她低垂眼睫不作声,眼圈却微微红了。   他觑着她的神色,抿了一口茶,“若是宁宁觉得和离后怕这天下无人敢同你好,我可以为太子妃报丧。这样宁宁就可以回江南接着做宋桃夭。想嫁人嫁人,想召赘婿召赘婿,我以谢家祖先的名誉起誓,此生绝再不踏足江南一步。”   顿了顿,轻声道:“不必管我过得好不好,把我忘了也无所谓。”   她闻言抬起眼睫望向眼前神情哀伤,像是委屈到了极点的男子。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耍耍小心机!   简直是坏到家了!   满腹坏水!   指不定心肝都是黑的!   她盯着手里的和离书看了半晌,道:“殿下容我考虑考虑。”   她没有直接拒绝已经是极好的!   谢珩“嗯”了一声,“那我先回去了。”   他说是要走,却没有动。   桃夭斜了他一眼。   他低垂眼睫,神情低落,“屋里太冷,昨晚我又没睡着。”   桃夭微微低下粉白的颈,“宫里怎么可能会冷……”若是宫里都冷,这世上还有暖和的地方吗?   他轻声道:“宁宁不在,我心里冷。”说着,要去摸她的手。   她倏地收回手,看向窗外,“时辰不早,殿下该回宫了。”   他“嗯”了一声,“那我回去等宁宁的消息。”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天气这样冷,宁宁能不能考虑得快些?”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她一定会答应一样?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瞧见他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她立刻低下眼睫,开始赶人,“恭送殿下。”   他只好离开。   行至半路,刚好撞见才回府的许凤洲。   许凤洲见他竟然在自己家中,上前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哄媳妇儿来了。”   哄媳妇儿哄到别人家里来!   许凤洲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现在脸皮怎么这么厚,谁是他媳妇儿!   许凤洲将谢珩亲自送出家门口,这才去找自己的妹妹问个究竟。   今日天好,他才入院子,便瞧见自己的妹妹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并未发现他来了。   近了,许凤洲发现她哪里在看书,分明是在走神。   他问道:“他方才来做什么?是不是又欺负阿宁了?”   这才回过神来的桃夭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儿。”   “那他来做什么?”他皱眉,“哄阿宁来了?”   桃夭想了想,道:“他来给我送和离书。”顿了顿,又道:“三年后的和离书。”   许凤洲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桃夭只好把自己同谢珩说的顾虑那些同他说了。   许凤洲闻言半晌没有作声。   她懂事他是知晓的,可他却没有想过她竟然能考虑得这样周全。   其实当初太子非要娶她时,他同阿耶未必没有过顾虑。   太子妃是那么好做的吗?   稍有差池,牵连的便是整个家族。   可这些话若是说出来,只会叫她更加内疚不安。   良久,他摸摸她的头,道:“父亲同哥哥已经想过这个问题。若是阿宁真的喜欢他,无需考虑那么多。阿宁那样聪明,一定会做得很好。”   她这样通透,且凡事顾全大局,必定不会出岔子。   怕只怕她会活得很辛苦。   桃夭却没有作声,望着院子里开得极盛的梨花发呆。   一连七八日她都没有出门,日日待在家中。   谢珩并没有再来,只每隔两日派人送了几次信来。   许是怕逼得太紧,信里并没有问她考虑得如何,只是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自己每日都在做什么。   可每封信的结尾都有三句不变的话。   【宁宁,今日天凉,我又觉得冷了】   【宁宁,昨夜又失眠,批阅奏疏到天亮】   【宁宁,我想你】   每回看信时桃夭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怎么从前没发现他那么会说话!   如此过了半个月,这日桃夭没有等到谢珩的信,倒是管家送来了一张拜帖给她,说是工部陈侍郎家里某一房的一位夫人托人送来的,说想要见她。   桃夭拿着拜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赵淑兰的夫家。   兰子姐姐竟然回长安了!   她心中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次日晌午,赵淑兰果然来了。   自从上次一别,两人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才见面,便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两人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才停下来。   赵淑兰打量着眼前不过短短几个月,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的桃夭,也忍不住感慨,“若是在大街上瞧见你,我恐怕都不敢认。”   桃夭傻笑起来。   赵淑兰瞧见她还是同以前一样傻气,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晓得你心中定然难受极了,所以才催着你姐夫赶紧回长安,想要来看看你。”   原本憋了满腹委屈的桃夭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扑到她怀里抽噎起来,边哭边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包括和离书的详细说给她听。末了,问:“姐姐说我该怎么办?”   赵淑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道:“他既然有这份心,你不如就试试,左右丢脸的也不是你。只是一样,你不能由着他像从前那样拿捏你,知晓吗?”   桃夭哽咽,“我再想想。”   东宫。   等了好些日子都没能等来消息的谢珩这天将许凤洲早召进东宫,不待他行礼,便道:“她最近好不好?”   许凤洲望了一眼他的黑眼圈,颔首,“吃得好睡得好,昨日还去了赏花宴。”   “什么赏花宴?”他皱眉,“她去赏花宴做什么?”   许凤洲道:“自然是去交际。”   谢珩抿着唇没作声。   许凤洲瞧见他打翻了醋坛子,心里格外畅快,道:“若是没什么事,那微臣先去忙了。”   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他道:“她考虑得如何?”   许凤洲故作惊讶,“什么考虑得如何?”   谢珩知晓他故意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听说敬臣兄还在找家里的通房。”   许凤洲闻言面色瞬间黑了下来。   谢珩一口气儿顺了,道:“劳烦敬臣兄帮孤说两句好话,若是敬臣兄需要帮忙,孤一定竭尽所能。毕竟,都是一家人对不对?”   许凤洲咬牙,“殿下客气!”言罢,拱手告退。   待许凤洲走后,谢珩提笔写了一封信,又将刚刚编好的蚂蚱一块装进信封里,交给齐云,“去许家走一趟。”   许家。   赵淑兰走后,桃夭拿着谢珩送来的信与那封和离书在屋子里呆坐一晚上。   次日一早,她便去找许凤洲,叫他帮忙带个口信给谢珩,约他今晚去戏园子听戏。   这段日子她从来没有提过谢珩,好似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如今见她竟然主动开口要叫他帮忙带口信,忍不住问道:“阿宁已经想好了是吗?”   桃夭沉默片刻,问:“父亲同哥哥真不怕我连累许家?”   “怎么会呢?”许凤洲笑,“阿宁无论做出什么决定,父亲同哥哥都支持阿宁。”   他只怕到时入宫她会过得辛苦。   桃夭放下心来,郑重道:“他既然做出这样的承诺,我想试一试。”   许凤洲颔首,“哥哥这就去宫里一趟。”   桃夭笑,“谢谢哥哥。”   许凤洲立刻驱车去宫里。   正在殿内批阅奏疏的谢珩一见他主动来见自己,忙搁下手中的朱笔,问:“可是她托敬臣兄带话?”   许凤洲认识他十几年也不曾见他这样客气过,如今倒是叫得亲热,扯了扯嘴角,将自家妹妹约他看戏的话带给他。   等了快一个月,终于有了结果的谢珩不知怎的心中反倒不安起来。   若是她拒绝了怎么办?   以她的性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也许就答应了呢!   接下来半日他都在忐忑难安中度过,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连晚膳都没用,换了衣裳赶往梨园。   他去的早,待赶到时,桃夭还没到。   约等了半个时辰,他才瞧见带有许家家徽的马车远远地驶过来,停在灯火辉煌的梨园门口。   谢珩立刻迎上前去,伸手掀开车帘,便瞧见心心念念的女子正端坐在马车内。   她一瞧见他,便笑了,“是不是等了很久?”   谢珩瞧着粉腮旋出两个甜甜酒窝的明艳少女,知晓自己今晚必定能等个好结果,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朝她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扬,“才刚来。”   她这次没有拒绝,把自己白嫩的手心里,借势下了马车。   他牵着她的手入了园子。   今日唱的正是新排的戏。   上次桃夭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以今日补了回来,听得格外认真。   根本没有心思听戏的谢珩频频望向身侧的少女。   她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目不斜视的望向戏台子,时不时悠闲地抿一口温热的牛乳,品一口糕点。   谢珩心想,她如今都学坏了,都晓得如何拿捏人心了。   他只得耐着性子陪她听戏。   直到戏罢场,戏园子里的人散了场。   她这才缓缓开了口,“三年太久了,我等不了。”   她愿意嫁他了!   谢珩往她身边坐近了些,轻声问:“那宁宁觉得多久合适?”   她道:“一年。”若是一年的时间她都做不好,那么再长的时间也枉然。   “一年时间太短了!”   谢珩握着她的手搁在脸上,撒娇,“一年时间连小宝宝都来不及生。”   与她在一起,一年的时间就好似弹指一挥间,又怎么够!   她低垂眼睫,“殿下若是不答应就算了。”言罢,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手。   谢珩道:“一年就一年!”   只要在一处,他总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她道:“我还有别的要求。”   “什么要求?”   他将她拉回怀里,用坚硬的下颌轻轻蹭蹭她柔软细腻的面颊,“无论宁宁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她斜他一眼,“殿下确定?”   他颔首,“确定!”   只要她愿意嫁他,要什么他都肯给。 第72章   欺负   谢珩一瞬间想了很多。   她会提什么要求呢?   此生不准纳妾?   其实不用她提, 他心中只有她,旁的女子自然一眼都不想看。   至于其他的,只要是她想要的, 哪怕再难他也会竭尽全力去想办法, 亲自捧到她面前来。   她却突然自他怀里起身, 踞坐在一旁,道:“这一年内,殿下不能同我生宝宝。”   谢珩闻言楞了好一会儿, 尽管心中有了猜测,可还是忍不住问:“为何?宁宁不是最喜欢小宝宝?”   桃夭注视着眼前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认真道:“若是我哪日真有了宝宝,殿下是储君, 即便是愿意同我和离,也不可能叫我把我的宝宝带走。便是殿下同意,圣人同皇后殿下也不会答应。”   皇室血脉, 怎会允许她带到江南去。   她知晓自己的性子,若真有了宝宝,哪怕到最后结果很糟糕,她也会为了宝宝委曲求全。   所以, 她不能在这一年里给自己留下任何的牵挂。   他若是答应她这个要求,她就同他试一试。   左右一年的时间很短, 到时实在不行她就一个人回江南。   他若是不肯就此作罢, 也免得两个人总是这样纠缠不清。   谢珩并没有急于回答她, 而是以一名储君的凌厉眼光, 打量着眼前才刚刚过十六岁生辰没多久, 尚且青涩的少女, 突然就觉得从前自己其实小瞧她了。   她哪里需要他事事照顾, 分明就是极有想法。   无论是考虑到许家的家族荣辱,还是考虑到她自己的将来,都极为周全。   因他骗了她一次,也因为他是太子的缘故,从前事事以他为先的少女如今事事为自己打算考虑,半点亏都不肯再吃的。   这时宵禁的第一轮钟声已经敲响,戏园内的人已经走完,偌大的戏园子除却侍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面色凝重的谢珩拿眼角觑一眼坐在一旁,瞧着如同从前乖顺的少女。   她手里捧着一盏侍者重新送来的热牛乳,小口小口抿着,看起来十分惬意。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从前在万安县时与她一起出街,她同人讨价还价的时的模样。   她其实很聪明,永远都知晓旁人的底线在哪里,然后在不触及到对方的底线时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曾经后脑勺受伤失忆的缘故,她凡事从不会深想,活得简单又快乐。   眼下她不仅是将他当作自己喜欢的男人来对待,还将他当作对手来对付,极有耐心的同他博弈,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此事若是他应了,一年后她若是觉得太子妃做得不高兴,便可以及时抽身,头也不回地回江南。   若是他不应,她也无愧于心。   兴许一两年她还记得他,想起他这个人叹上一两口气。   也仅仅于此。   她绝不回头。   可这分明是一场他必输的博弈。   这样的心性,若是个男子,走上仕途之路,恐怕前途不可估量。   这样聪慧,又凡事顾全大局的女子,又怎么会做不好太子妃。更何况还有他在这里,他必定不会叫她觉得委屈,为今日所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至于其他那些,待到她心安了,他再同她圆房便是。   更何况他喜欢她,从来都不是为那种事情。   不过是情到浓处,想要将她融到自己的骨血里,让她彻底成为他的人。   半晌,他将她手里有些冷了的琉璃盏搁到矮几上,伸手把她拉到怀里来,下颌抵在她雪白颈窝,委屈,“宁宁现在怎么学得这样坏?”   她低垂敛目,眼睫轻颤,“我知晓我如今事事都在为自己打算,殿下可以不答应。”   “可我除了答应还有旁的法子吗?”   更何况这场感情本来就是他强求来的。   她从不愿意进宫,如今已经为他做出了最大的退让,他心中不晓得有多高兴。   只是……   他用下颌蹭蹭她白嫩细滑的脸颊,有些不满,“宁宁就这一个要求?没别的吗?”   难道就没有那种不许他纳妾,以后只能有她一个的要求吗?   旁的女子成婚,都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纳妾,她难道不该问一问他吗?   怀中的香软的少女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流露出惊讶,反问:“殿下希望我有什么要求?”   这么过分的要求都提了,她哪里还好意思提别的要求。   更何况她也没有别的要求。   谢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有些闷,“没有。”   “那就好,”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戏园子,“时辰不早,咱们走吧。”   他“嗯”了一声,自榻上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没有扭捏地把自己的手掌放到他宽厚温暖的掌心里,任由他牵着自己出了戏园子。   外头天色暗沉,行人都在赶着回自己的坊间去。   许家的马车同谢珩的马车都停靠在外头,齐云正在同采薇站在外头说话。   两人瞧见谢珩同桃夭手牵手有说有笑地自戏园子出来,知晓两人的事情算是成了,皆松了口气,   采薇连忙迎上前,向谢珩行了一礼,这才问桃夭,“小姐,咱们今晚去燕子巷还是回家?”   桃夭道:“回家。”   谢珩试着商量:“现在这么晚了,不如咱们回燕子巷?这几日我都没去看过他们,也不知宋大娘的风寒好了没?”   桃夭道:“已经好了,我前日才去看过。”   谢珩盯着她不作声。   她明明知晓他是想同她待在一处,她却装作听不懂。   不过他知晓自己伤了她的心,一时半会儿两人的关系绝不可能回到从前,也不勉强,道:“那我送宁宁回家去。”   不等她拒绝,便牵着她的手进了自己的那辆马车。   她进去后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处。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只要入了马车,便要赖在他怀里。   谢珩盯着低垂敛眸坐得特别规矩的少女,问:“宁宁现在是不是特别怕我?”   桃夭抬起眼睫看他一眼,见他望着自己,立刻收回视线,十分坦诚地“嗯”了一声。   他做先生时,极为内敛,且她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虽有些怕他,但又总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可他做太子时,虽戴着面具,给人的压迫感却极强,不怒自威四个字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宁宁别怕我。”   他往她旁边坐坐,身上极霸道的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   她往里面挪一挪,假装若无其事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实则一颗心跳得极快。   如今想想,他每回来见她,皆沐浴过,便是为了洗干净身上的香气。   他又往她旁边坐坐,将她挤坐到角落里。   她不由地瞪他,却被他一把拉坐到怀里。   “宁宁别怕我,”他眼底闪过一抹黯淡,把下巴抵在她颈窝,“我那时也不是有意欺负宁宁,我就是心底不痛快。”   那么多东西可以送,她却将要送给他的簪子转送给旁的男人,他都要嫉妒死了。   若不是顾虑着自己太子的身份,他恨不得当场上去与沈二打一架,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   好在,他们如今总算在一起了。   他轻声问:“宁宁这段日子有没有想我?”   她低声道:“吃得好,睡得好,这个月还长胖了。”   “我不信!”   他瞧着面前分明瘦了一圈的少女,将她瘦得见骨的腰勒得更紧些,“宁宁定是很想我,说不定夜夜都梦见我。”   从前最是乖顺,开口便是甜言蜜语的少女淡淡道:“殿下既然不信,为何还要问?”   他气得在她圆润洁白的耳垂轻咬了一口,“宁宁如今学得好坏好坏的。”   她耳朵发热,睫毛颤得更加厉害,“殿下莫要学我说话……”   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男人,不仅学她说话,当初还说得那样可怜。   说什么自己家道中落,配不上她相府千金的身份,非要嚷着给她当外室。   谁知道他竟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谢珩瞧着白皙的耳垂一点点泛着粉的少女,心中一动,与她十指紧扣,哄道:“宁宁,我真知道错了,别恼我了好不好?”   她不作声,微微低下头,露出粉白的后颈。   他低下头轻吻她的后颈,用冷硬的牙齿轻轻研磨着她脖颈处的软肉,留下淡淡的齿痕。   她的面颊越来越红,洁白的贝齿轻咬着嫣红饱满的唇,眼眸逐渐沁出水雾,就连睫毛都变得湿漉漉。   两人同床共枕几个月,虽还未到最后一步,他早已知晓她哪里最敏感。   灼热的吻滑到她耳后,将她白皙的耳珠含在口中轻轻吸吮,宽厚的手掌贴着她瘦得见骨的腰身滑到衣襟里去,却被她一把摁住。   从前最喜欢他这样的少女如今却对他很不满,“殿下若是以后再这样欺负我,我,我就不嫁了。”   他只好作罢,抽回自己的手,冷白的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意,道:“宁宁若是想欺负我也是可以的。我最喜欢宁宁欺负我了。”   这个坏心眼的男人,谁要欺负他!   她瞪他一眼。   可她本就生得柔美,眼下面色潮红,云鬓微乱,瞪人好似勾引,眉眼处泻出几分媚意,勾得他愈发难耐。   他亲亲她滚烫的脸颊,柔声道:“这几日明明在家里好好休息,等我娶你。”   大婚事宜早已经准备好,只需要叫司天台挑个黄道吉日就好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他期待的眼神里如同乖乖“嗯”了一声。   他彻底放下心来,将她额前的碎发绾到耳后去,道:“我打算明日傍晚同你一起去一趟燕子巷,告诉他们咱们要成婚了,这段日子他为咱们担了不少心,总要说一声,也叫他们高兴高兴。”   桃夭正有此意,想了想,道:“殿下若是忙,我自己同他们说也是一样的。”   从前她不知晓他是储君,日日想要叫他同她待在燕子巷。   如今既然知晓,便不想他为了这样的小事来回奔波。   可他却不这么认为,“成婚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我想要同宁宁一起说。”   他既然坚持,桃夭只得答应下来,与他约好了明日见面的时间。   马车这时停下,赶车的齐云道:“殿下,到了。”   谢珩微微蹙眉,“这么快,再转一圈。”   怎么与她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   他突然觉得自己答应的太草率了,至少学着她讨价还价,为自己多争取一年半载的时间,这样有足够的时间同她在一起。   齐云轻咳一声:“殿下,已经转两圈了。”   他就是知晓殿下定然舍不得人家,方才进坊以后特地绕了一圈路。   再绕下去,恐怕天都要亮了。   桃夭闻言忍不住笑了。   谢珩看着怀里眉眼弯弯的女子,心里也跟着高兴。   总归他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总不急于这一时。   他道:“那咱们明日见。”话虽如此,却仍是抱着她不放。   桃夭只好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听见外头最后一轮的宵禁钟声敲响,小声道:“真要回去了。”   他撒娇,“亲亲我,我就放宁宁走。”   她亲了一下他的面颊,“回去吧。”   他显然不满,灼热的目光落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喉结微微滚动,“还要。”   她只好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谁知还没离开,却被他扣住后脑勺。   他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吮吻着她的唇舌。   外头赶车的齐云听着里头男子逐渐粗重的喘息声,只好驱动马车又围着相府绕了一圈。   待再次回来时已经是一刻钟的事儿。   马车里的男人依依不舍地松开红唇微肿,面色潮红,愈发娇艳的少女,捉着她的手放在那儿,在她耳边喘息道:“宁宁好狠的心,便是叫我这样等一年。”   她道::“殿下若是后悔,咱们就此作罢,殿下可以同旁人成婚。”   “宁宁莫要说这种话!”   他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我怕。”   尽管知道她不过是说说,可他如今听都听不得。   她心中一动,对他的惧怕少了些,拍拍他的背,“那我下次不说了。”   他这才松开她,替她理理鬓发,这才与她下车。   今日是月初,一轮圆月悬挂着苍穹之上,银亮的月光洒下来,将黑夜照成白昼。   他看着月光下娴静柔美的少女,道:“我明日申时过来接宁宁。”   她“嗯”了一声,“很晚了,快些回去吧。”   谢珩舍不得走,“我看着宁宁进去。”   桃夭转身离去,行了没几步,回过头来,叮嘱道:“殿下今晚早些睡,莫要再熬了。”   溶溶月色下,眉眼处多了几分矜贵清冷的男人闻言大步朝她走去,将她圈进怀里,垂睫凝视着怀里的少女,“宁宁还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眼睫低垂,“总这么熬,对身子不好。”   虽然没有得到心中预期的答案,他心中仍是高兴,“有宁宁这句话,我今晚必定睡得着。”   言罢,低下头在额头印下一吻,这才松开她。   桃夭转身入了角门。   直到角门关上,谢珩这才回马车。   待回到东宫,说是要早些睡的男人坐到案前批阅奏疏。   批了两本后,他想起在戏园子的事儿,忍不住问齐云:“你说,孤在她心里是不是没那么重要?”   齐云不解,“殿下何处此言?”   谢珩道:“那她为何都不在意孤纳不纳妾?”   都提要求了,为何不顺便把这个也提了。   难道她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吗?   齐云也不是很懂,反问:“那殿下会纳吗?”   谢珩摇头,“自然不会。”   齐云道:“兴许娘子心中也这样想。所以才没有问。”   谢珩想想也是。   她既然愿意嫁给他,心中肯定是喜欢他的,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   若是换成他,她瞧旁的男子一眼,他心里都不高兴。   他想了想,问:“兰桂坊是不是有那种专门服侍女子的小倌?”   齐云楞了一下,道:“这,微臣也不是特别清楚。”   其实是有的。   不只服侍女子,还服侍男人。   可若是给兄长知晓他连这个都同殿下说,定然要责备他。   谢珩斜他一眼,“齐卫率时常出去玩,会不知?”   齐云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像有。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谢珩轻咳一声,“明日替孤安排,孤想要见识见识。”   想来那小倌哄女子极有手段,他学一学,也未尝不能哄得她高兴。   他心中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她回江南,只要能留她在身边,骗也好,哄也好,怎样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   *   许家。   桃夭回去沐浴后便睡了。   许是心底的石头落了地,这一夜她睡得特别安稳,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她用完早饭,吩咐采薇,“去叫人瞧瞧我阿耶同哥哥现下可在府中?”这样大的事情自然要与阿耶还有哥哥商量。   采薇赶紧差人去了前院。   两刻钟后婢女对桃夭道:“家主同公子正在书房议事。”   桃夭换了衣裳便去了书房,才到书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在说许凤洲的婚事。   两人这时见她来了,便止了话头。   原本一脸严肃的许贤露出慈爱的笑容,“宁宁来了。”   桃夭笑眯眯上前,关心了他的起居后,这才与他说起谢珩。   她道:“我已经决定同他成婚。”   许贤微微蹙眉,“宁宁可想好了?”   桃夭“嗯”了一声,将她同谢珩讨价还价将三年改为一年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末了,有些忐忑看了看许贤与许凤洲,“阿耶与哥哥觉得如何?”   许贤一向知晓她是个有主意的,却没想到她这样有主意,思虑片刻,道:“如此也好。”   桃夭终于放下心来,道:“那阿耶同哥哥先忙,我待会儿还要去一趟燕子巷,同我阿耶阿娘讲。”   许贤微笑,“去吧,晚上早些回来,咱们一家子一起用晚饭。”   待桃夭离开书房,原本一脸慈爱的许贤表情凝重地看向许凤洲,“你是许家的长子,你妹妹都要成婚了,你究竟准备几时成婚?”   许凤洲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许贤轻叹一声,“为父年纪大了,希望能在闭眼前还看到许家的嫡长孙。你下去好好想想。”   许凤洲沉默片刻,颔首,“我晓得。”言罢,出了书房,不知怎么走到桃夭的院子里。   正在采摘梨花的桃夭一回头便瞧见失魂落魄站在院子门口的许凤洲,连忙上前,问:“哥哥这是怎么了?”   “无事。”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梨花,“这是要做什么?”   她笑,“闲来无事想要酿一些酒,到时候哥哥尝尝好不好吃。”   心情有些烦躁的许凤洲见她这样高兴,也被感染,“好。”   桃夭瞧出他的心不在焉,迟疑了一下,问:“是不是云晴姐姐还没找到?”   方才她在书房外听了一耳朵,阿耶已经重新帮哥哥选了几家亲事,哥哥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想来心里还掂念着云晴姐姐。   提起云晴,许凤洲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快了。”   又怕吓着她似的,向她温和一笑,“阿宁只管好好待在家里待嫁便好。”言罢转身要走。   “哥哥!”桃夭追上去,“若是找到她,就对她好一些吧。”   许凤洲却没回答,大步离开了院子。   桃夭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轻叹一声,接着采摘梨花。   待弄好一切,已是晌午。   她用完午饭,又睡了一觉,醒来时管家来报,说是燕子想的人在外头等她。   桃夭一听就知晓谢珩来了,立刻收拾收拾出府,才出角门,果然瞧见谢珩的马车在外头等着她。   她才入马车,便瞧见正坐在马车上翻阅奏疏,俊雅如玉的郎君。   “来了。”   他搁下手中的奏疏,伸手将她扶到马车内,又将桌上的一碟还热着的糕点摆到她面前,道:“宁宁先自己坐会儿,待我把这些处理完再陪你说话。”   如今她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便不必向从前那样藏着掖着,刚好趁着路上的功夫将这些未处理的奏疏处理完,争取多些时间陪她。   桃夭“嗯”了一声,坐在一旁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拿眼角觑着他。   许是她的目光太赤裸,他抬起眼睫,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反正我如今都是宁宁的人,想怎么看都成的。”   桃夭迟疑,“殿下每日都有这样多的事情要做吗?”   他“嗯”了一声,空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头,“这样真好。”言罢,又接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   桃夭愣了一下,看着眉眼低垂,一脸凝重看奏疏的男人,不知怎的想起从前在桃源村时与他相处的情景。   想到他古板又克制,吃酒从不会超过三杯。   想到他竟然连风筝都不会放。   想到他为她编的丑极了的蚂蚱,想到他偷偷画的那些画像,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   她想,无论他是谁,她心中总是心疼他的。   她踞坐在一旁帮着他将已经处理好的奏疏归类码好,见他需要什么,连忙递过去。   待马车在宋大夫的院子门口停下,谢珩手里的最后一本奏疏终于处理完。   他抬眸看了一眼踞坐在一旁正小心帮他整理奏疏,娴静美好的少女,伸手温柔地抹去她白皙的脸颊上不小心沾染的朱砂,把手递给她,柔声道:“咱们现在就去告诉他们吧。”   她把自己的小手搁在他的掌心里,随他下了马车。   待两人进院子以后,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的宋大夫瞧见他们两人竟然手牵着手进来,不由地愣住。   直到莲生娘将谢珩同桃夭迎进屋里,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跟进屋子里。   桃夭见他站在一旁,问:“阿耶你怎么不坐下?”   不待宋大夫说话,莲生娘便道:“他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了,见着你莲生哥哥就是这副模样。”   宋大夫心想那是你不知道你手里牵着的正是东宫储君。   谢珩指着一旁,“坐下吧。”   宋大夫这才在莲生娘旁边坐下。   谢珩开门见山,“我们准备成婚了。”   莲生娘惊讶,“怎么又要成婚?”   不待桃夭说话,谢珩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说给她听,“她如今是相府千金,身份不同。”   莲生娘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颔首,“确实如此。”   又问桃夭:“那你阿耶同意你同莲生哥哥成婚吗?”   桃夭笑,“同意。”   莲生娘也跟着笑了,“同意就好。”   听闻桃夭要与谢珩成婚的宋大夫并没有作声,心中十分地失落。   谢珩瞥了他一眼,对莲生娘道:“厨房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饿了。”   莲生娘忙道:“还有红薯,我去给你拿。”言罢便出了堂屋。   待她走远,谢珩问宋大夫:“你想不想要去观礼?”   宋大夫闻言愣住,嘴巴张了张,眼圈红了。   他自然是想要去的。   他早已经将桃夭当作亲生女儿,哪有自己的女儿成婚,做阿耶的不想去看的。   可自己是什么身份,自然知晓那样的场合哪里是自己这种乡下人能去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要邀请他。   一旁的桃夭也没想到谢珩会主动提出这件事   她其实来的路上原本还想同他商量,没想到他已经想到了。   他这样事事为她打算,她心中很是感动,不由地主动握住他的手。   谢珩反握住她的手,对宋大夫道:“那日我会派人来接你们,你说个好点的理由哄着她。”   宋大夫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哽咽,“好。”   两人在燕子巷坐了约两刻钟,桃夭想起今晚还要回去陪着阿耶哥哥用晚饭,这才告辞离去。   临走前,谢珩斜了宋大夫一眼,低声道:“这次我同她成了婚,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以后我来,从前什么样,往后还是什么样。”   这段日子他过来燕子巷,只要同他一处,他便站在那儿。   他心里很不舒服。   宋大夫傻呵呵笑,“好。”   回去的路上,桃夭对谢珩道:“谢谢殿下。”   “宁宁若是真想谢我,以后莫要叫我殿下,我不喜欢听。”   他正式向她介绍自己,“我姓谢,行三,单名一个珩字。宁宁若是不愿意叫我三郎,叫珩哥哥也是可以的。”   下个月初五他们认识一年了,桃夭还是第一次知晓他的真名。   她低下头,后颈处雪似的肌肤透出一点点的粉,一直蔓延到白嫩的耳朵。   她竟然害羞了。   他心中一动,捉着她的手,“不过是一个名字,宁宁好端端害羞做什么?”   她眼睫轻颤,“殿下怎现在跟个妖精一样?”   他轻轻揉捏着她绯红滚烫的圆润耳珠,“我只是告诉宁宁叫什么名字,怎么就是妖精了?”   她闷闷道:“就是!”   越来越会勾引人了,可不是个妖精。   谢珩将她抱得更紧些,与她咬着耳朵道:“便是妖精,也只是属于宁宁一个人的妖精。”   她脸更红了,乖乖伏在他怀里,轻轻叫了声,“三郎。”   他哄道:“叫声珩哥哥听听好不好?”   她不肯。   他只好作罢,与她说着成婚的事儿。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亲昵地蹭蹭她的面颊,“司天监已经选好了日子,过几日就要来家里纳采,宁宁这下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桃夭道:“没有关系,咱们有一年之约。”   谢珩在她饱满嫣红的唇上轻咬了一下,不满,“迟早有一日我会被宁宁气死!”   还没成婚就想着和离!   她嘟哝,“那还非要娶。”   他斜了一眼,眼眸流转,“我乐意!”   她捂着嘴傻笑。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笑过,谢珩心中一动,郑重承诺,“宁宁放心,我必不会叫你后悔嫁我。”   她闻言眼眶微微红了,颔首,“我晓得三郎待我好。”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桃夭见天色不早,道:“那我先回家陪我阿耶用晚饭了。”   谢珩又抱了她一会儿,依依不舍将她送到门口。   直到角门关上,谢珩才收回视线,问齐云,“安排好了吗?”   齐云见他真的要去兰桂坊,脸一热,颔首,“昨日已经安排好了,那咱们现在就去?” 第73章   房中术   兰桂坊。   兰桂坊最火的男倌人得知有一个贵客点了自己的牌子, 立刻梳妆打扮去去平日里只招待贵客的屋子内见客。   生得唇红齿白,眉眼风流的男倌人才进屋子,便瞧见垂幔后长身鹤立着一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 顿时变色大变。   他一向是服侍女子的……   不待他行礼请安, 里头的贵人已经淡淡开了口, “如何哄女子高兴?”   他楞了一下,随即松了一口气,忙询问:“不知贵人是想要学床上的, 还是床下的?”   他道:“都学。”   *   谢珩自兰桂坊出来时已是深夜。   守在外头的齐云悄悄觑着他的神色。   那个男倌是这里最受欢迎的花魁,想来经验十分丰富。   谢珩斜他一眼,“你们平日里都是那样?”   想不到那种事情花样还挺多。   齐云没想到他会问这种话,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我们平日里都是被服侍的那个。”   不像殿下,堂堂一国储君,竟然来此处学房中术来哄娘子。   谢珩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冷睨他一眼。   齐云立刻低下头去。   谢珩回去东宫以后已经是辰时,才进殿,内侍来报:皇后殿下请他过去一趟。   他衣裳都未换便去了坤宁宫。   皇后正端坐在榻上看司天局挑选的大婚的黄道吉日,见谢珩身上着的是便服, 便知晓他又去了燕子巷。   年初朝中事务冗杂,连觉都不够睡还日日这样往外跑, 也不嫌累得慌!   谢珩上前请了安, 问道:“阿娘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皇后搁下手中的奏疏, 打量着眼前春风满面, 一扫前些日子消沉的儿子, 道:“三郎确定要同她成婚?”   谢珩颔首, “自然确定。阿娘为何这样问?”   皇后遂不再说什么, 将手里的奏疏递给他,“这是司天台挑选的良辰吉日。”   现在是三月初十,司天台占卜过后列出了三个日期。   最近的便是四月二十二,中间的日子是五月初八,再远些便要到年底了。   因为想要同她成婚心切,谢珩晌午就已经瞧过这份奏疏,随意略了一眼便道:“五月初八。”   皇后闻言有些惊讶。   皇家成婚虽然同民间一样要经过六礼,可又有所不同,纳采,问名,纳吉那些不过是走个流程,最主要的便是册封与请期。   册立太子妃的旨意他早就求得,只需要着使者宣读即可。   她瞧着他日日往宫外跑,恨不得同人家黏在一起那个劲儿,还以为他会挑选最近的日子,不曾竟然选在两个月后。   她不解,“三郎怎么挑了这个日子?若是三郎真要着急同她成婚,四月也是赶得及的。”   年初时内侍省就已经开始准备大婚所用的东西,眼下准备得差不多了。   谢珩眼底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司天监说五月初八那日是最吉利的日子。”   与她成婚,自然是日子越吉利越好,多等两个月又有何妨。   更何况这几个月并不算在正式成婚的日子,他便与她多几个月相处。   皇后闻言没作声。   他从前待人疏离淡漠,便是同她关系缓和些,也总是淡淡的,也只有提起那倔强的女子脸上才会浮现出这般温柔的神情。   良久,她问:“她不是不答应,为何又同意了,三郎莫不是又哄了她?”   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闹成那样,那个倔强的女子连头都不肯回,怎么突然肯了?   若是到成婚时再出点儿什么岔子,东宫那点儿所剩无几的颜面必然荡然无存。   指不定他这个东宫储君的位置都有所动摇。   谢珩自然不肯同皇后说与桃夭的约定。   若是说出去,恐怕婚也不必成了。他思虑片刻,道:“儿子承诺以后都不会再骗她,她又舍不得儿子,所以便同意了。”   皇后虽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选择相信他,“既然如此,那就叫内侍省的人开始操办。”   谢珩“嗯”了一声,“那久有劳阿娘了。”   既然请期的日子已经定下,皇后正打算同谢珩说说从世家当中挑选良嫡的事情,他已经站起来,道:“儿子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便先回去了。”言罢,起身向她行礼告退。   待他出了坤宁宫,皇后忍不住向赵姑姑抱怨,“你瞧他如今还有点儿出息没有?”   赵姑姑笑,“殿下头一次喜欢一个女子,自然要上心些。”   “问题就在这儿,”皇后微微蹙眉,“他如今这般,以后还肯纳妾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不属于皇家。   皇家最讲究的是开枝散叶,后宫从来不许只有一个女子。   “眼下自然是不肯的。”   赵姑姑劝,“小姐何不先让殿下高兴高兴,晚些时候再提这些事。”   皇后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我成婚时,尽管知晓不大可能,可内心仍盼望着自己的夫君莫要纳妾,一生一世同自己好。可轮到自己的儿子成婚时,又觉得多子多福好。”   赵姑姑知道她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来,劝慰几句后,道:“那许家小姐瞧着是个好生养的,指不定成婚以后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但愿如此,”皇后瞥了一眼矮几上的奏疏,“明日叫内侍省去许家纳采。”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去同他说一声,好歹是他儿子成婚,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问。”   赵姑姑应了声“是”,次日一早便派人去未央宫通知皇帝。   正在同江贵妃用早饭的皇帝得了消息还未发话,一旁正在哄儿子用饭的江贵妃当时眼泪就涌出眼眶。   皇帝见状,立刻叫宫人将儿子带了出去,哄道:“好端端哭什么?”   江贵妃沉默不语,垂泪不止。   皇帝哄了一会儿见她仍哭个不停,也没了耐心,正要出殿,听到她问:“陛下究竟几时放九郎出来?”   自上元节一事过后,卫昭至今被关在宗正寺,为着此事,江贵妃私底下求了皇帝许久,想叫他将卫昭放出来。   皇帝虽心疼卫昭,可上元节之事闹得那样大,岂是说放就放。   不管再怎样,他不能不顾及谢珩一国储君的颜面。   眼下他见她哭成泪人一般,终究心疼她,沉默片刻,道:“过些日子。”言罢便出了未央宫。   江贵妃见他如今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伏在桌上哭得更加要紧。   同样都是寡妇,眼前的男人当年虽千方百计哄她入宫,可怕人笑话,不过封她做个采女,后来生了儿子,熬了好些年才扶她做了贵妃。   可他的儿子却豁出脸面,娶了一个寡妇做正妻,叫她心里如何不难受。   皇帝出了未央宫便去了宣政殿。   他在宣政殿内坐了片刻,想起江贵妃,吩咐一旁的小黄门,“去请太子过来。”   两刻钟后,谢珩出现在宣政殿,向坐在上首的男人行了一礼,道:“不知圣人召儿子过来有何事?”   皇帝打量着眼前好似处处压了一头的儿子,心中不悦,“为了一个寡妇,值得吗?”   就因为他闹这一出,阿妩心生怨怼,待他愈发没有好脸色。   谢珩沉默片刻,“值得。”   皇帝听了心底更加不舒服,皱眉,“太子打算几时放了阿昭?”   谢珩道:“待儿子成婚过后,自然会放他出来。”   “胡闹!”皇帝不悦,“距离大婚还有三个月,他好歹是你弟弟,岂能关那么久!”   谢珩神色淡淡,“阿昭此生怕是最讨厌的便是做儿子的弟弟。儿子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言罢,不待面色气得铁青的皇帝开口,便行礼告退。   待回到东宫,谢珩召来一个小黄门,“去看看内侍省纳采的队伍出发了没?”   小黄门立刻去办。半个时辰的功夫,小黄门来报:内侍省纳采的队伍一早便出发,此刻应已经到了许家。   谢珩闻言,嘴角止不住上扬,扫了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想起那日她在马车内在一旁帮着整理的情形,突然便觉得三个月的日子难熬了些。   没关系,他再等等,只要再过三个月,往后余生,他们便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这边,内侍省浩浩荡荡的纳采队伍已经进了许家。   因只是纳采,桃夭只需要待在屋子里,采薇见她手里虽拿着本书看,眼睛却不时望着窗外看,掩嘴笑,“小姐别紧张,今日只是初礼,册封还得半个月呢。”   桃夭也抿嘴笑,“我晓的。”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同他成婚,不过是从前是召赘,且他又无家可归,并无提亲的过程。如今他来她家提亲,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形   采薇道:“不若奴婢瞧瞧去前头看一眼热闹。”一国储君提亲头一遭遇见,她心里也好奇得很。   采薇想了想,点头,“也好。”   采薇得了命令,便往前头赶。   才到园子里头,便瞧见府中管家领着内司监的队伍往前厅走。   采薇瞧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心道储君成婚果然气派非凡。   直到纳采的队伍消失在园子里,她这才准备回去,谁知远远地便瞧见一身披雪白狐裘的女子伫立在假山处,正望着纳采的队伍出神。   正是府中一直在养病的大小姐许静宜   眼下都三月初,她竟然还披着狐裘,可见身子仍不大好。   采薇见她这时朝自己望来,向她行了一礼,便回去向桃夭复命。   待她向桃夭复述完纳采队伍后,便将自己方才在园子里瞧见许怡宁的事情同桃夭说了一遍。   桃夭不知怎么就想起上次同二姐姐一同去赴宫宴时她提起谢珩一脸娇羞的模样,半晌没有作声。   采薇道:“奴婢总觉得小姐的这位二姐姐奇怪得很,好似有些怕小姐。”   桃夭惊讶,“她怕我做什么?”   “说不好,”采薇说不出那种感觉,“许是当初小姐同她一块被人绑了,她却一个人逃了出来,待小姐心中有愧吧。”   “是吧。”   桃夭对于从前的事情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采薇笑,“小姐别想那么多,安心在家待嫁就是。”   桃夭捂着嘴笑,“好。”   待内侍省的人自许家出来后,不出半日的功夫,左仆射家的嫡女许筠宁即将被册立为太子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长安。   上元节那夜,堂堂东宫储君追着许家小姐跑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全长安的人没想到被人始乱终弃的太子殿下最终还是将抛弃自己的小寡妇给娶了回去。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沸沸扬扬。   而安心在家中待嫁,便是燕子巷都不大方便去的桃夭对此一无所知。   待到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等前五礼结束,已经是半个月后。   眼看着距离太子妃的册封大礼的日子越来越近,桃夭心中不知怎的就紧张起来。   这日她想要偷偷去燕子巷看看宋大夫与莲生娘,谁知走到半道上不过是买份糕点的功夫,便听到到处都在议论谢珩。   无不在嘲笑他身为东宫储君,却非要娶一个小寡妇回去做太子妃的事儿。   饶是一贯不在乎旁人闲言碎语的桃夭听了都要忍不住替谢珩脸红,燕子巷也不去了,直接打道回府。   采薇见她回去后一直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海棠树发呆,劝道:“太子殿下既然决定要与小姐成婚,心里肯定有准备,小姐不必担心。”   话虽是这么说,可桃夭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想了想,叫采薇派人送了拜帖给赵淑兰,约她明日晌午来家中一聚。   收到请帖的赵淑兰次日一早便应邀来相府看她。   桃夭一瞧见她,便忍不住将心里头的憋闷倾数说给她听。   赵淑兰知晓她是觉得自己连累了谢珩,一时半会儿心里缓不过来,劝道:“如今木已成舟,便是多想也无用。他当时决定要娶你,便知晓这个后果。”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桃夭心底还是有些不舒服。   送走赵淑兰以后,她想要写封信给谢珩,可提着笔干坐了一下午,也只憋出了几句干巴问候的话。   她又将谢珩从前写给自家的信拆开来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他怎么那么会给人写信,虽短短几句话,可却叫读信的人心坎里极为熨帖。   她照着他的信东拆一句,西挪用一段,这才勉强拼凑出一封信,吃晚饭时托许凤洲帮忙带给谢珩。   次日一早,朝会结束后许凤洲便去了东宫一趟,把自家妹妹的信转交给谢珩。   谢珩没想到桃夭竟然主动给自己写信,心中自然欢喜非常。   许凤洲瞧见他笑得满面春风,忍不住问:“殿下真不介意外头的那些流言吗?”要知晓,眼前的男人从前最是在意自己的名声不过,眼下外头传得那样难听,他反倒一点儿都不介怀的模样。   谢珩搁下手中的信,道:“自然介意。可是一想到以后能同她长久在一起过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要紧。”   许凤洲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殿下需要微臣帮忙带回信回去吗?”   谢珩“嗯”了一声,叫宫人拿了彩笺来。   待写好了信,他又往信封里头装了一个极丑的蚂蚱。   许凤洲道:“为何殿下编了那么久,还是那么丑?”   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便是自己看上一两回也学会了,更何况眼前凡事都喜欢将事情做得极致的男人。   没道理编了一年一点儿进步都没有!   他都忍不住想要上手教教他了!   谢珩斜了他一眼,“敬臣兄的通房找到了吗?需要孤帮忙吗?”   许凤洲瞬间黑了脸。   一旁的齐云不厚道地笑出声。   心情极好的谢珩把信递给许凤洲,“劳烦敬臣兄了。”   许凤洲自他手里接过信,咬牙道:“殿下客气!”言罢行礼告退。   直到许凤洲的背影消失在殿内,齐云也问:“殿下为何不编得好看些,想来娘子更加喜欢。”   谢珩微眯着眼眸望着殿外云卷云舒的天,淡淡道:“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编了最完美的蚂蚱给她,孤不想同那人一样。”   丑有什么关系,只要能留在她心里便好。   天长地久,他与她细水长流过日子,总能取代那人在她心里的位置。   *   许府。   桃夭看了一眼外头暗沉的天,问采薇,“哥哥还没回来吗?”按道理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难不成出去应酬去了?   采薇知晓她是在等谢珩的回信,笑,“小姐都问五回了。”   桃夭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就是心乱地很。”   采薇如何不知晓。   她道:“奴婢叫人去前头看看公子回来没有。”   她才出门去,便瞧见身着绯红官袍,面若冠玉,风神俊朗的男人走进院子里来。   正是才到家就特地来给自家妹妹送信的许凤洲。   屋里听到动静的桃夭连忙迎上前去,问:“是他回信了吗?”   许凤洲将袖子里揣了一路的信拿出来给她。   桃夭顿时眉开眼笑。   许凤洲瞧见她这样高兴,忍不住问:“阿宁有没有觉得他那个人特别小气?”   那个男人满腹心机不说,还小心眼得很,指不定成婚以后怎么欺负她。   桃夭楞了一下,“哥哥怎么好端端问这个?”   许凤洲自然不肯说自己在谢珩那儿吃了亏,知晓她迫不及待要阅信,告辞离去。   桃夭赶紧回屋拆了信。   里头装着一张彩笺与一只草编的蚂蚱。   彩笺上只有简短三个字:【我很好】   不知怎的,桃夭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晓。   她看着那只丑得一如既往的草编蚂蚱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晓样样都做得很好的男人为何那么久就编不出一只像样的蚂蚱来。   不过没有关系,待他们成婚后,她可以慢慢教他,总能教得会。   很快便到册封太子妃这一日。   册封的前一日,桃夭不知怎么突然很想见谢珩,来定一定自己的心。   晚饭时许凤洲瞧见她连吃饭都心不在焉,十分担心,“阿宁怎么了?”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怕我连明日的册封礼都做不好。”   许凤洲安慰道:“明日的册封礼很简单,宁宁只需要跟着照做就行。”   话虽如此,可桃夭的心还是定不下来。   她只吃了两口饭便没了胃口,“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许凤洲颔首,“去吧。”   待桃夭离开以后没多久,管家匆匆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许凤洲心道他定然是瞧妹妹来了。   虽是于理不合,可妹妹眼下那样紧张,见一见也好。   *   桃夭回屋洗漱沐浴后便躺到床上看书,想要消磨消磨时间。   可她心乱如麻,怎么也看不进去。   正望着外头的月色出神,外头的门被人推开。   她以为是采薇来了,头也未回地问:“你说我这次真能与他长久吗?加上这次,我都已经是第三次成婚了。”若是算上被退婚的那次,就是第四次了。   “为什么不能长久?”身后的人反问。   是他!   桃夭猛地回头,果然瞧见一袭玄衣,俊雅如玉,眉眼清贵的美貌郎君出现在她闺房内。   他嘴角微微上扬,“宁宁倒是说说看,咱们为何不能长久?”   许是半月未见的缘故,桃夭心底还是很想他的,立刻下榻走到他面前,问:“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他斜她一眼,“有位江南来的女子好不容易写了信给我,我总得过来瞧一瞧她,免得她想我想得睡不着。”言罢,便从怀里取出她写的那封信,当着她的面就要读出来。   “这几日可还好?”   这个长安的男儿如今坏透了!   桃夭伸手去抢,他立刻将手里的信高举过头顶。   两人抢了好一会儿,她也没能抢回来,气呼呼地坐到榻上,把微红的面颊埋进臂弯里。   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将她拥进怀里,接着念信,“我这几日在家中挺好……”   她说话时满嘴的甜言蜜语,信却是不会写的。且信中的句子极为的熟悉,好似从他信里摘抄下来拼凑在一块的,生硬得很。   他读完,轻叹,“少了一句。”   她从臂弯里抬起绯红的脸颊,问:“少了哪句?”她怎么不晓得自己少写了?   他目光灼灼看着她:“我想你了。”他明明每封信都有写的。   她闻言楞了一下,微微低下头,眼睫轻颤,“三郎怎么来了?”   他道:“明日册封礼,我知晓宁宁心中害怕,所以来瞧瞧你。”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问:“真要娶吗?外头的人那样笑话殿下。”   他伸手轻轻揉捏着她圆润的耳珠,“还没开始宁宁反悔了?”   她忙道:“自然没有,我一向说话算话,就是觉得三郎被人这样笑话不好。”   “宁宁肯嫁我,被人笑话几句又有什么关系,”他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亲亲她的唇,哄她,“叫声珩哥哥来听好不好?”   桃夭不好意思叫。   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说起其他事,“明日册封仪式过后,宫中会有专门的教习嬷嬷来给宁宁讲解做太子妃的规矩礼仪,接下来一段日子,恐怕咱们就见不着了。”   桃夭“嗯”了一声,“我晓得。”   他又同她讲了明日即将发生的事情,提前安一安她的心。   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望了一眼外头的月色,“我是偷偷从你哥哥书房里溜过来的,得赶紧过去了。”   桃夭道:“去吧,别叫我哥哥等急了。”   谢珩见她这样不留恋自己,在她嫣红的唇上轻咬了一口,“应得这样爽快,宁宁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不舍?”   她抿着唇笑。   他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虔诚印下一吻,幽深的眼眸凝视着她,“别害怕,万事有我在。”   她乖巧“嗯”了一声,“我现在已经不怕了。”   他又安抚她几句,见时辰实在不早,亲亲她白嫩的脸颊,“那我先走了。”   行至门口,突然被她叫住。   抱膝坐在榻上,眉眼愈发明艳的少女扭捏了好一会儿,小声道:“珩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必定不会辜负他为她做出的牺牲。   他心中一动,大步走上前将她抱进怀里,道:“我晓得宁宁为了我受了许多委屈。咱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不待她说话,他在她耳边撒娇,“江南来的女子,我好喜欢好喜欢的。”   她瞪他一眼,“不许学我说话!”   他现在怎么学得油嘴滑舌的!   他轻笑出声,又抱了她一会儿,这才离去。   谢珩离开以后,躺在床上的桃夭心里果然平静许多。   左右一年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学的。   这一晚她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一早,便是太子妃的册封大礼。 第74章   洞房花烛之夜   册封这日, 桃夭天不亮就得起床。   待她简单用过早饭后,宫里过来的嬷嬷替她梳妆打扮。   她平日里大多都是素面朝天,便是上妆也只是在唇上抹些胭脂。   今日由梳妆到更衣, 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妆毕, 桃夭望着镜中身着浓妆艳抹, 云鬓高耸,额心花钿璀璨,端庄华贵的女子, 差点没认出来。   外头的人这时来报:宫里的册封使已经来到许家。   桃夭深吸一口气,顶着快要将脖子压断的花钗头饰,手持团扇,轻移莲步, 由人一路搀扶着上了金辂车,入宫接受册封。   接下来的册封大典,如同谢珩所说, 她只需要听旁人宣读旨意,然后会有司礼官在一旁唱礼。   桃夭自回长安以来,从未经历这样庄严的仪式,突然就觉得若是一年之后自己做太子妃做得不好, 真能全身而退吗?   不过现在想这些来不及了,接下来她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叩拜, 精神极度地紧张, 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以免自己给许家, 给谢珩丢了颜面。   直至女官唱和太子妃向皇太子行叩拜大礼, 手心都是汗的桃夭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睫看了谢珩一眼, 刚好对上他温柔似水的眸光。   除却上元节那日, 今日是第二次见他着衮冕,只见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储君正端坐在位置上,叫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私底下同她撒娇的模样来。   他似察觉到她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愈发地深。   她的一颗心在他温柔的笑意里安定下来。   册封的仪式整整持续了一日,好容易熬到册封礼结束,背后早已被厚重的礼服濡湿,脖子被压得都快要断了的桃夭终于如释重负。   待到她回到家中时已经到傍晚,累得筋疲力尽的桃夭卸妆沐浴完躺在床上正由着采薇帮忙按摩脖颈与后腰,白芷这时拿了封信进来。   正是谢珩送来的。   他写信一向简短,只有寥寥数语,今日却话多了一些,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末了,道:【宁宁今日做得极好】   其实今日桃夭回到家中,许贤同许凤洲也说她做得极好,只是她心中总觉得是自己的阿耶同哥哥偏向自己,心中仍是不安。   眼下谢珩这样说,她又觉得也许自己真做得好。   采薇见她捧着信傻笑,道:“小姐如今同殿下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   桃夭道:“总归马上要成婚,自然感情好些的。”   从前她特地害怕入宫,如今经了这么一遭,好像觉得入宫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形式规矩多了些,不过有他护着,她总是不怕的。   册封礼过后,次日宫中便遣派了若干女史,傅姆等若干人至许府,教导桃夭大婚的礼仪。   为了不给许家还有谢珩丢人,她学起来格外认真,不出几日的功夫便将所有的规矩烂熟于心。   女史们回去向皇后复命时,提起她来无不称赞,原本还有些担心桃夭学不会的皇后这才放下心来。   这段日子不方便出来见桃夭的谢珩也特地将女史叫到东宫来详细询问,边听边想象着想起她认认真真学习规矩的模样,心底愈发期盼着与她早些大婚。   转眼便到了五月初八大婚之日。   黄昏皇太子便要来迎亲,许家上下无不严阵以待,许凤洲更是亲自盯着府中一切,以免关键时刻府中出了岔子,传出去旁人笑话自己妹妹。   而待嫁的新娘子桃夭虽已经不是第一次成婚,却仍免不了紧张,既盼着谢珩早些过来迎亲,好早早地把这一日过去,又想着他晚些时候来,自己还能在家里同阿耶哥哥多待一刻。   谢珩这日的心情却完全与她不同。   他盼这一日已经盼得太久,不待内侍叫人,天还未亮他自己便起了,沐浴更衣,换上衮冕,然后乘车到承乾门接受百官朝拜后又去拜见皇帝与皇后。   皇帝瞧着他春风满面的模样,再看看不过两个月,瘦了一大圈的贵妃,心中看他愈发地不痛快。   原本觉得自己的儿子娶个寡妇做正妻,感到十分丢人的的皇后瞧着一旁的贵妃黯然神伤的模样,虽觉得她极不识大体,可心里莫名痛快。   谢珩则一心期盼着赶紧将心爱的女子娶回东宫,好关起门来细水长流地过日子。   这一日繁冗的仪式与祭礼从日出持续到黄昏。谢珩只觉得这一日格外焦躁难熬,好容易等礼毕,一刻也不耽误地登上金辂车,朝许府行去。   东宫储君出宫迎亲本就是件大事,尤其是娶的还是一个小寡妇,全长安的男女老少都出来观礼,一时之间,万人空巷,人声鼎沸,无不议论纷纷。   端坐在金辂车内的谢珩此刻满心眼都是自己的新娘子,便也不觉得丢人。   端坐在屋子里的桃夭听到外头的鼓乐敲打的声响,便知晓谢珩来娶自己了,才平复好的心情又不免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这时宫人们也都井然有序地上前,帮着将层层叠叠的褕翟衣穿好,一行人在司礼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去全院。   谢珩这时也在许府门前下了车,按照礼制同许贤答拜后,拿着一对大雁去了许家正厅,一眼便瞧见由众人簇拥着走来的桃夭。   桃夭也瞧见他了,两人四目相对,隔着人海,竟不知怎的,心中各自生出无限情意来。   谢珩待要再看清楚些,她已拿团扇掩面,微微低下头去。   两人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各自上了车,待回到的东宫以后已经暮色暗沉。   今日东宫储君大婚,东宫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谢珩同桃夭先后下车后,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内殿行同牢礼。   桃夭心里还记挂着宋大夫同莲生娘观礼之事,眸光瞧瞧扫过内殿,果然瞧见换了锦衣华服的宋大夫正同莲生娘站在一众观礼的人里头,眼圈蓦地红了。   这些日子她不大方便出门看他们,只叫采薇每隔两三日去瞧一瞧。   如今瞧着他们,好似恍若隔世一般。   谢珩用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咱们以后都会好好的。还有他们。”   桃夭“嗯”了一声,“我晓得。”   同牢礼毕后,两人一起饮了合卺酒。   桃夭不禁想起上次同他成婚时,新婚之夜她二人并没有饮合卺酒。   这次,也算是圆满了。   谢珩低声道:“我先去宴客,宁宁先回去等我,若是困了,先睡便是。”   桃夭“嗯”了一声,在宫人的簇拥下去了寝殿。   她累了一日,想着谢珩不晓得几时才回来,便赶紧叫采薇同白芷二人帮自己卸妆沐浴。   为了叫她少些烦心事,东宫里如今服侍的宫婢全是谢珩叫乳母孙氏精心挑选过的,见她沐浴出来,也不多话,立刻端了些热糕点同牛乳来。   桃夭知晓定是谢珩见她方才只吃了几口饭,所以才特别叫人准备的。   待她吃了牛乳与糕点,便有些困了。   采薇同白芷服侍着她躺下,便退出殿外。   桃夭独自躺在那张宽大的床榻时,摸摸身旁空下来的位置,心中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   许是心里安定,她将细软的衾被抱在怀里,嗅着上面与谢珩身上一样的气息,便有些犯困,又想着今夜好歹是洞房花烛之夜,总要等他一起回来说说话。于是强打起精神坐在床头看会儿书,谁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托着她的头,她才猛地惊醒,睁开眼睛,便瞧见眉眼含笑,俊雅如玉的郎君正瞧着自己。   她下意识用面颊蹭蹭他的掌心,呢喃,“怎么这么早回来?”   他托着她的小脸,顺势将一脸困倦的小小女子揽在怀里,亲亲她白嫩的脸颊,“想着宁宁必定要等我,所以便先溜回来了。”   今日东宫大婚,三书六省等各部官员自然都来饮宴,若是陪着他们闹,恐怕过了子时都不一定能回来。   他好容易才将她娶回东宫来,自然事事以她为先。   她嗅了嗅他身上清新的皂荚香气,“怎么没有酒气?沐浴了?”   他“嗯”了一声,“怕熏到宁宁。”今日实在高兴,便多吃了几杯酒。可想着她一向不惯闻酒气,是以沐浴过才回来。   他问:“现在还困吗?若是困就先睡吧。若是不困,咱们说说话?”   桃夭原本是困的,可是已经睡了一觉,再加上此刻见着他回来,困意一扫而空,趴在他怀里,娇声娇气,“不困了,想陪三郎说说话。”   他抱着她顺势躺在床上,轻轻替她揉捏着后颈,道:“我今日真高兴。”一想到往后的每一日,他一睁开眼睛便能瞧见她,心底便觉得异常满足。   她 “嗯”了一声,“我也是,好似做梦一般。”   “那,”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在她面前站定,低垂眼睫,“有劳娘子替为夫更衣。”   桃夭被他这样寻常的称呼叫得脸微微热了,踞坐在床上伸手替他解腰间蹀躞玉带,也不知紧张还是怎么的,解来解去都解不开,便有些急了。   他抚摸着她披散在背后柔滑柔滑的发丝,轻声道:“慢慢来,咱们今夜有一晚上的时间。”   桃夭总觉得他意有所指,抬起眼睫望他一眼。   他目光灼灼盯着她,捉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解了玉带,待到玉带落地。   他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又捉着她的手帮自己解衣裳。   她垂眸看了他一眼,立刻转过脸去,绯红的脸颊愈发滚烫起来,小声嘟哝:“三郎怎么又这样?”   他捉着她的手按上去,十分委屈,“它自己不听话,为夫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低垂眼睫不作声。   他轻声道:“时辰不早,咱们歇了吧。”言罢,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搁在床上。   满头青丝铺在大红被褥上,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见他俯下身来,忙用柔弱无骨的手撑住他结实的胸膛,不许他靠近,眼睫轻颤,“三郎答应我不生宝宝。”   眸色幽深的男人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她圆润白皙的耳珠,喉结滚动,“我既答应宁宁,便绝不会食言。”   她放下心来,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来。   他放下床幔,在她身旁躺下,从背后将她拥进怀里。   怀里的少女自他怀里转过来身来,湿漉漉的眼眸略带哀求地望着他,结巴,“三郎,我,我又困了,还是睡吧。”   “可我想亲亲宁宁。”   他嵌住她的下颌,低头堵住她的唇,霸道而又强势地吮吻着她的唇舌。   直到怀中少女喘不过来气,他才松开她微微红肿的唇。   意乱情迷的少女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一把摁住他的肩,寸长的指甲陷入他结实的皮肉里,声音娇怯,“三郎要做什么?”   他从前不这样的……   他低下头亲亲微微红肿的唇,在她耳边微微喘息,“今夜是洞房花烛夜,为夫想好好服侍娘子。” 第75章   被踹下床   新婚的红烛要燃至天亮, 摇曳的烛光透过层层帐幄,愈发衬得得躺在在在大红被衾之上乌发雪肤的女子莹润的肌肤上透出一层淡淡的绯色,愈发姝丽绝艳。   她轻咬着嫣红的唇, 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帐顶, 急促地气息还来得及平息, 雾蒙蒙的眼眸里不断地淌出晶莹的泪   男人冷白的手指抹去她眼角滑落的泪,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嫣红饱满的唇,喉结滚动, “娘子喜不喜欢为夫方才那样服侍你?”   桃夭简直要羞死了。   她虽不是初嫁,出嫁前夕赵姨娘还是按照惯例拿了压箱底的烈火图给她。   虽然她并没有打算同谢珩生宝宝,不过总觉得多学习一些没有坏处,于是在躲进被窝里认认真真翻看了一遍。   可书上并没有他方才那样。   长安的男儿真是越来越坏了!   她转过身去, 小声道:“不喜欢。”   “我不信,”他翻身到里侧去睡,捉着她的手摸着床褥上湿了的位置, 亲亲她滚烫的绯红面颊,“宁宁分明是喜欢的。”   兰桂坊的男倌人告诉他,女子舒服到极致,才会这样。   她愈发羞赧, 把脸埋进他温热的胸膛。   他心里一动,低下头想要吻她, 却被她一把捂住嘴, 不肯叫他亲。   他见她一脸嫌弃, 伸出舌尖在她柔软的掌心轻添一口, 喉结滚动, “都是宁宁自己的。”   他还说!   面颊绯红的桃夭松开手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肯搭理他。   他掀开被角钻进被窝里, 将被窝里柔软馨香的女子抱进怀里, 在她耳边蛊惑,“其实还可以更舒服,宁宁想不想要同珩哥哥试一回?珩哥哥不弄在里头,便不会有孕……”说着,再次吻她。   趁着她意乱情迷,谢珩正准备一举攻城,她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   他一时不察,“扑通”一声,滚下床铺。   两人皆愣住。   好一会儿,桃夭抱着被褥坐起来,一脸担忧,“三郎无事吧?摔疼了没有?”   没想到新婚之夜被人踹下床的男人这会儿也冷静下来,轻咳一声,“无事。”   她连忙伸出手将他拉上来,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他伸出手臂将她卷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是我说话不算话,吓到宁宁了。夜深了,睡吧。”   说是睡觉,想着今夜是自己洞房花烛夜的男人怎么都睡不着,抱着怀中香软的女子蹭了一会儿,突然坐起身来。   她揉揉眼睛,望着他,“三郎怎么了?”   他有些委屈地望她一眼,“疼。”   她知晓他的言外之意,“我帮三郎。”言罢伸手过去。   眸色幽深的男人粗粝的指腹轻轻按压着她嫣红饱满的唇,眸色又暗了几许,微微喘息,“宁宁学着珩哥哥方才那样好不好?”   她垂下眼睫不作声,蝶翼一般的眼睫颤个不停,耳垂红地滴出血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正欲低下头去,却被他拦住。   他低下头亲亲她的唇,哑声道:“算了。明日一早还要拜谒父亲母亲,须得养足精神。”   她年纪小,今日又折腾了一整日,他到底是心疼她。   他们才成婚,来日方长。   她乖巧“嗯”了一声,圈紧他的腰身,安心的闭上眼睛。   翌日一早,一夜好眠的桃夭睁开眼睛时,躺在身侧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坐起身揉揉眼睛,帐外传来宫人向太子请安的声音。   话音才落,一只修长洁白的大手探进帐内,轻衣薄杉,俊雅如玉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醒了?”嘴角含了一抹笑意的男人坐到床边,重新躺到被窝里将她揽进怀里,在她额前印下一吻,“昨晚睡得可好,还习惯吗?”   晨起时还有些迷糊的桃夭又阖上眼睫,把脸颊贴在他温暖的颈窝,懒懒道:“怎么起来这么早?”随即想起她昨日已经同他成婚,作为新嫁娘,今日用完早膳后还要拜谒公婆,赶紧要起床。   “眼下时辰尚早,别担心。”谢珩瞧着她急切的模样,不禁失笑,把她拉回被窝里躺下,“万事有我,必不会叫你迟了。”   桃夭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事事周全,有他在,自然什么都不必怕。   谢珩道:“母亲那个人规矩虽多,但是心肠却是软的,宁宁嘴巴甜,多说两句好听的话,她必定挑不了你的理。”她一向乖巧懂事,相处久了母亲自然知晓她的好处。   桃夭“嗯”了一声,“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她这些日子也知晓了帝后与贵妃之间的爱恨纠葛,心中十分心疼自己这位婆母,若是她愿意,自己也愿意哄她高兴的。   谢珩听她改口,心里喜不自胜,将她抱得更紧些,又与她说了会儿话,见时辰差不多了,这才起床穿衣。   桃夭想起自己如今已经同他成婚,晨起时应该服侍他穿衣。   他却道:“咱们从前什么样,往后还什么样,无需在意那些。”言罢,自外头取了衣裳穿好,却又站在床前等着她扣玉带。   她忍不住问:“为何非得要我来扣?”明明衣裳都不需要她帮忙穿。   他居高临下望着仰着一张小脸认真望着自己女子,道:“每次宁宁这样帮我扣腰带,我就觉得宁宁已经是我的妻子。”   桃夭抬起眼睫迅速看他一眼,道:“那,那从前在万安县三郎认我当妹妹时,又要教我解腰带……”   他耳朵微微红了,轻咳一声,“我叫人服侍宁宁穿衣裳。咱们用完早膳便去拜谒父亲母亲。”言罢,唤来婢女服侍她起身。   待二人盥洗过后,早膳所的人已经摆好早饭。   桃夭随意扫了一眼,见桌上的大多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   她瞧着坐在对面正用慢条斯理吃粥的男人,突然就觉得同他成婚后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除却地方住得大了些,服侍的人多了些,倒是与在燕子巷同他一起生活也没什么两样。   谢珩见桃夭总盯着自己,搁下手中的汤匙,关心,“不合胃口吗?”   她摇摇头,抿嘴笑,“三郎待我这样好,我总觉得无以为报。”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宁宁觉得高兴最好。”   待两人用完早膳后,桃夭回去殿中换了拜谒要穿的服制。出殿外时,早已经换了公服,头戴进贤冠的谢珩正在外头等她。   他同她一起,大多着便衣,这样着公服还是头一次见。紫红色的公服将眼前身姿挺拔,俊雅如玉的男人映衬得威仪赫赫。   见她出来,他大步上前旁若无人地牵着她的手出了宫殿,亲自将她送上太子妃转乘的厌翟车,见她神情紧绷,低声安抚,“宁宁别怕,万事有我。”   她在他坚定的眸光里沉下心来,眯着眼睫笑,“我晓得。”   谢珩这才上了前头的金辂车,一前一后同他去皇帝所居的蓬莱宫。   皇帝其实大多都住在未央宫里,今日这样庄重的日子,自然要与皇后一同在蓬莱宫等着新妇拜谒。   待到蓬莱宫,帝后早已在紫宸殿等候,桃夭才入得殿中,便瞧见宗室,命妇,内官等分列左右,甚至还瞧见女装打扮的安乐公主也在其中。   相府里没有主母,主事的是赵姨娘,她自然不敢叫桃夭早晚请安,是以她平日里散漫惯了的。   乍一瞧见这样的阵仗,她心底总是有些慌乱,不过谢珩早起时就已经同她提过这些事情,她虽紧张,可听着礼官指示拜谒,倒也做得极好,便是一向最是讲究体统规矩的皇后瞧着规规矩矩的新妇,也顺眼不少。   因着自己的儿子非要娶眼前的寡妇,这段日子同自己心爱的女子生了不少气的皇帝不由地多看了新妇两眼。   上次因太子强行将人召回东宫,他当时在宣政殿前也略看了几眼,当时只觉得是一个同自己女儿相仿,生得极其明艳,尚且稚嫩的少女,今日再瞧,模样到时比之前更加娇妍几分。   皇帝又忍不住打量了一眼谢珩,见他春风满面,一时想到未央宫里心情郁郁寡欢的江贵妃与关在宗正寺内的卫昭,心底更加不痛快,直到一旁的皇后提醒,才回过神来,将早已准备的赏赐赐给新妇。   皇后不悦地看了两眼皇帝,这才望向低眉敛目,瞧着格外乖顺的新妇,说了几句夫妻合和睦之类的话。   桃夭按照谢珩晨起时的提点,极有规矩地应和下来。   皇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她除了寡妇的身份叫人心底不愉之外,无论是模样,还是气度,倒也担得起太子妃的身份。   她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心道他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她自己此生所求未能如愿,心底仍是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够圆满。   礼毕以后,皇帝摆驾去宣政殿。   皇后这才领着谢珩同桃夭回了自己的坤宁宫去叙话。   人才到殿内,谢柔嘉便围着桃夭转了一圈,笑,“想不到许小姐终究还是成了嫂嫂。”   她话音刚落,皇后与谢珩同时呵斥道:“成何体统!”   原本到了皇后殿中紧张万分的桃夭瞧见皇后如谢珩如出一辙的话语表情,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心道她可算知晓他那句“不成体统”的话哪里来的。   谢柔嘉俏皮地伸了伸舌头,“女儿还有事,便先告退。”   她人还没走到门口,皇后皱眉,“你又要往哪里跑?一个姑娘家,成日里连人都见不着,传出去像什么话!”   谢柔嘉眼眸流转,睨了一眼桃夭,“去宗正寺。”   卫昭还关在宗正寺内,桃夭见她意有所指,低下头去。   皇后更加不悦,“都叫你不要同他来往,你为何总不听?”   谢柔嘉却道:“我为何不能与阿昭来往?我偏偏要与他来往!”言罢行礼告退。   皇后虽心中有气,可新妇仍在殿中,只得按捺下来,叫人奉了茶来。   一向乖顺的桃夭也是头一次见人家母女吵架的场面,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有些局促不安。突然有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掌。转头,便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眸。   正是谢珩。   桃夭知晓他意在安抚,微微扬起嘴角,示意自己无事。   正吃茶的皇后将他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原本还以为这场婚姻是自己的儿子强求得来的,现在看来二人倒是情投意合得很。   三人说了会儿话,这时一小黄门来报:皇帝请太子去一趟宣政殿。   皇后道:“三郎有事便去忙吧。”   谢珩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桃夭。   皇后瞧见他那个模样心底就有些不大痛快,道:“怎么,三郎是担心阿娘会吃了你媳妇儿?”   桃夭脸微微红,“三郎赶紧去忙,我陪阿娘说会儿话。”   她话音刚落,皇后探究的目光已经望向她。   桃夭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不该叫得这么亲热,忙改口,“我陪母亲说会儿话。”   谢珩知晓自己不可能事事跟随,只得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后,本就不大善言辞的桃夭也不晓得同皇后说什么好。   两人干坐了一会儿,她想起谢珩叫自己给皇后准备的一整套的巴掌大小的陶俑摆件。   这些陶俑是特制的,各个只有巴掌大小,十分的别致。   皇后一见便喜欢上了。   她从前在闺阁时,便是最喜欢收集这些小巧别致的陶俑,但是入宫以后慢慢被繁琐的事务与那个男人的薄幸,将性子磨得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致。   只是她这一喜好,除却亲近的人并不知晓,定是自己的儿子教她拿来讨自己欢喜。   她摆弄着其中一个正在弹箜篌的侍女,矜持颔首,“尚可。”   原本瞧她神色淡淡的桃夭以为她不喜欢,听见她说“尚可”,心道三郎喜欢一样东西也是说“尚可”,想来皇后也是一样,不禁松了一口气,笑,“母亲喜欢就好。”   皇后闻言斜她一眼,心道她是怎么瞧出来自己喜欢的,又见她笑得心无城府,不够端庄,微微蹙眉。   桃夭见她好似不高兴,立刻抿嘴不敢笑。   殿内的气氛一时又僵住了,两人干坐着吃了两盏茶,皇后这才道:“三郎也忙得差不多了,太子妃回去伺候吧。”不待桃夭行礼告退,又叫赵姑姑将提前备好的给新妇的礼物拿出来给她。   桃夭打开一看,是一整套的羊脂白玉雕成的首饰,不由地楞了一下。   这段日子以来,她见惯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像这样好的羊脂白玉有价无市。单单一件已是极难寻,更何况还是一整套。   她本以为皇后是极其不喜欢她的,没想到每回见面,她都送了极其贵重的东西给自己,一时也不晓得她究竟在想什么,忙谢恩告退。   赵姑姑亲自将桃夭送出宫门外,回来时见皇后正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几个陶俑,笑道:“怪道咱们殿下这样喜欢她,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皇后皱眉:“不够端庄。”   自己不过说了一句“尚可”,她便傻呵呵笑起来。瞧着那个傻模样,若是自己开口夸一夸她,估计她就要顺杆子往上爬。   赵姑姑道:“太子妃年纪还小,小姐慢慢教便是。”   皇后想了想,道:“待她三朝回门后再说,免得三郎觉得他媳妇儿才进门,我这个做母亲的便欺负她。”言罢,又把另一个陶俑搁在手心里,涂了丹蔻的指尖轻轻抚弄着。   不过她年纪虽小,挑东西倒还是极有眼光的。   *   心中有些忐忑的桃夭出了坤宁宫便回东宫,厌翟车行到半道迎面撞上谢珩。   一瞧见他,她便笑了。   谢珩自金辂车下来牵着她的手要上金辂车。   桃夭不肯同他上去,环视周围,“于理不合。”若是被人瞧见,定要说她这个乡下来的不懂规矩。   他斜她一眼,“自古以来女子以夫为天,你夫君便是最大的规矩。”   她眯着眼睫笑,却固执地不肯同他一块上去。   谢珩只得作罢,道:“反正也不远,咱们走着回去。”   才过立夏,天气正是不冷不热,最是事宜的时候。谢珩牵着桃夭的手,向她讲解着宫里的景观。   桃夭虽不是第一次进宫,可真正这样闲情逸致地观赏宫中景致还是第一次。   从前只觉得皇宫庄严肃穆,到处都是冷冰冰,一刻也不愿意多呆。   如今同他成了婚,与他这样手牵手在皇宫里头闲逛,倒也觉得多了几分暖意。   两人行至太液池时,谢珩道:“再过一个月里头的荷花便开了,到时咱们可以在里头游船赏荷花。”   桃夭笑,“好。”   谢珩瞧着身侧笑盈盈的女子,心里头的满足与喜悦,简直无法言表。   大约逛了半个时辰,两人都有些累了。   谢珩牵着桃夭要上金辂车。   桃夭仍是坚持不肯。   谢珩只好作罢,将她扶上厌翟车,这才上了前头的金辂车。   待行到东宫时,已经快到晌午。   两人才进殿,谢珩便将宫殿内的宫人全部打发出去,替她解了头上复杂沉重的头饰与身上的外衣,拉着她一块躺在榻上,替她揉捏着后颈,“可舒服些?”   他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桃夭很是喜欢,十分惬意地趴在他怀里。   方才在外头不方便问,眼下殿内无人,谢珩问:“方才我离开后,母亲可有为难宁宁?”   说起皇后,桃夭睁开眼睫,跪坐在榻上,认真打量着躺在榻上,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笑,“从前在桃源村时,我总在想也不知先生的母亲究竟生得什么模样,才能将先生生得这样好。今日仔细一瞧,三郎不仅同母亲生得像,连骂人都是一模一样的。”   谢珩挑眉,“如何说?”   桃夭轻咳两声,刻意压低嗓音,“成何体统!”   谢珩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学自己方才骂妹妹的话,伸手将她扯进怀里,在她白嫩的脸颊上轻咬一口,笑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取笑自己的婆母同夫君。”言罢,伸手去挠她痒痒。   最怕痒的桃夭趴倒在他怀里“咯咯”笑个不停,眼角滚下泪来,捉着他的手哀求,“三郎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谢珩这才作罢,目光灼灼凝视着怀里云鬓微乱,面颊绯红的女子,替她将垂在额前的碎发绾到耳后,粗粝的指腹轻轻揉捏着她白皙圆润的耳珠,喉结不断滚动,眸色也逐渐幽深起来。   她捧着他的脸,如同从前一样娇声娇气地夸赞,“我的三郎怎生得这样好看!”   贯会油嘴滑舌!   不待他说话,她轻声道:“三郎别动,我亲亲你。”言罢,学着他亲吻自己的模样,去吮吻他的唇舌。   如今根本经不得她半分撩拨的男人鼻息渐重,反客为主,霸道而又强势地掠夺着她的气息,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一吻结束,他抵着她的颈窝平息着自己的心跳,与她商量,“好宁宁,要不和离书的事就此作罢?”她适应地那样快,一定能做得极好。   她把脸埋进他结实温热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不作声。   才成婚第二日,谁又能知晓以后发生什么事。   她方才虽同他说笑,可她明显瞧出皇后是不那么喜欢她的。   谢珩瞧见她安静下来,知晓她并没有表面上那样轻松,自己不该逼她,只是一时有些耐不住。待平复了些,亲亲她微肿的唇,“我方才就是随便一说,宁宁别放在心上。咱们的一辈子那样长,不差这一年。”言罢,要从榻上起身,想要去后殿沐浴,却被她两条粉白的胳膊圈住脖颈。   他抵着她温热的额头,轻笑,“怎么了?要不咱们一同去洗?”   她将他搂得更紧些,在他耳边悄声道:“昨晚那种事情,我也可以为三郎做的。”他这样为她,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她心底也愿意哄他高兴的。   两个人在一处,心里总要多想着对方一些,这样日子才能长久地过下去。   这个妖精,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被她勾得欲罢不能的谢珩喉咙不断滚动,粗粝的指腹轻轻按压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眸色幽深,“那宁宁待会儿若是哭狠了,可别怪珩哥哥欺负你。”毕竟平日里用手她都有些不情不愿,总嫌弃他时间太久……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女子立刻便后悔了,眼睫轻颤,“那,那还是算了,不如咱们先吃晌午饭吧。”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岂容她后悔!   “待宁宁先把珩哥哥喂饱了,咱们再去用午膳也是一样的。”   不待她拒绝,他咬着她的耳珠喘息,学她讲话,“江南的女子如今变得好乖好乖,我好喜欢。”   江南来的女子最是经不得夸,长安的男儿温声细语地说喜欢她,她魂儿便跟着丢了。   什么都愿意为他做的! 第76章   求我   皇太子大婚, 新婚燕尔,眼见着午膳时辰过了,承恩殿的大门仍紧闭着。   守在外头的宫人也不敢进去打扰, 只偶尔听到里头传来的暧昧声响。   不知过来多久, 里头的动静才停下来。   殿内。   已经沐浴过后的谢珩自后殿出来, 走到床榻前将没了骨头似的女子捞进怀里,亲亲她有些红肿的唇,在她耳边悄声道:“宁宁好厉害, 一教就会。”   羞得面颊绯红的女子有气无力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却被他硬邦邦的皮肉咯了牙齿。   他低低笑出声来,召了人进来服侍她更衣。   采薇同白芷一入殿,瞧着里头的情景, 相互对视一眼,皆一脸喜色。   恐怕不出几个月,自家小姐便有了好消息。   毕竟将来东宫要进新人, 若是一举得男,有了皇长孙,自家小姐的身份地位也算稳固了。   饥肠辘辘的桃夭却并没有想到那处去,眼下只想填饱自己的肚子。早上已经拜谒过, 不需要再出门,她换了家常的衣裳, 又叫采薇梳了简单的发髻, 这才出去。   外殿, 正在榻上看书的谢珩见她出来, 这才叫人传膳。   因谢珩一向不喜奢靡铺张, 再加上桃夭除却甜食以外, 对其他吃食倒是极随意, 午膳也只摆了五六道菜,其中三四道菜,也都是桃夭一向喜欢的。   谢珩夹了一块蒸火腿搁到她碟子里,问道:“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这样便好。”桃夭笑,“咱们两个人能吃多少,莫要浪费。”   他嘴角微微上扬,“宁宁倒是很会持家,待过几日我叫人将家里的账册拿给宁宁看看。”   桃夭有些迟疑。   她原先刚同沈时订亲时,倒是学过几天管家,只是后来她被卫昭吓病以后,阿耶同哥哥心疼她,一时便放下了。   他作为东宫储君,比之相府更是家大业大,也不晓得她能不能管好。   他瞧见坐在对面的小小女子眉头紧锁,嘴角微微上扬,“宁宁别担心,只需要查查账册便可。”底下的事情自然有人处理,且他宫里头只有她一个,倒也没什么要操心的。   桃夭知晓他是在宽自己的心,乖巧“嗯”了一声,“我晓得。”   饭后,两人去小花园里消食。   今日天气好,日头晒在人身上暖洋洋,两人约走了两刻钟,一向都要午睡的桃夭便有些困倦,想要回去睡觉。   两人回到寝殿后,谢珩想起她午膳吃得那样少,着宫人备了一盏热牛乳同一碟糕点。   谢珩把温度适宜的牛乳递到桃夭手里。   桃夭吃了半盏牛乳后,谢珩夹了一个蟹黄毕罗递到她嘴边。   那蟹黄毕罗味道比家中吃得还要好,她吃了一个待还要再吃,谢珩便不许了。待会儿还要午睡,吃这么多总不好。   桃夭幽幽道:“小气。”   “我就是这么小气,”谢珩斜她一眼,“若是把我吃穷了可怎么好?”   不待她说话,他又道:“从前也不知是谁,吃糕点吃到胀肚子,哭哭啼啼地说宝宝在肚子里踢她。”   他不说还好,一说桃夭便想起从前那些糗事,脸颊不由自主烧了起来,轻哼一声,走到一旁的榻上躺下,拿背对着他。   谢珩见她羞恼,走到榻旁碗药伸手在她平坦的小腹处摸了摸,道:“让为夫摸摸,宝宝今日可有踢宁宁?”   榻上羞得面颊绯红的女子扭过身子瞪他一眼。   她生得娇柔,瞪起人来好似撒娇,谢珩一颗心被她瞪得酥麻,挨着她躺下,宽厚的手掌搁在她小腹上,轻声道:“也不知咱们的宝宝以后生得什么模样。”   闻言立刻就不恼他的桃夭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尽在咫尺的美貌郎君,白皙的指尖轻抚着他微微上扬的凤眼,笑,“若是眼睛生得像三郎就好了。”他的眼睛生得这样漂亮,若是眼睛生得像他,想来会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宝宝。   谢珩捉着她的指尖印下一吻,轻声道:“我倒觉得像宁宁极好。”   “真的吗?”最不经夸的女子弯眉嗔笑,“三郎觉得我生得好?”   “自然生得极好。”他斜睨她一眼,故作叹息,“只可惜江南来的女子不愿意同我生宝宝。”   她恍然大悟,一本正经道:“长安的男儿说这么多,该不会是要骗我现在生宝宝。”   原本并未这么想的谢珩眸色暗了几许,喉结滚动,“那宁宁上不上当?”   她笑,“才不上!”   “看我不收拾你!”他伸手去挠她痒痒。   那睡榻一个人睡宽裕,两个人睡便有些拥挤。闹着闹着,桃夭整个地趴在他怀里。   许是两人闹得太厉害,云鬓松散,面颊绯红的女子气喘吁吁地笑,“别闹了,我困了。”   他这才作罢,顺手将她发髻间摇摇欲坠的花钗拔了搁到一旁矮几,替她理了理发髻,道:“宁宁先睡,我要去趟宗正寺。”   说起宗正寺,桃夭便想起卫昭,迟疑,“他还关在里头?”   他“嗯”了一声,“待会儿去将他放出来。宁宁会不会不高兴?”毕竟他上次那样胡闹,恐怕将她吓坏了。   桃夭摇头。   都过去几个月了,她已经不生气了。再加上她进宫前哥哥已经同她说了皇室一些秘辛。他是自己夫君的弟弟,她这个做嫂嫂的,总不能一直生他的气。   不过……   她有些好奇,“公主很喜欢同他一块玩吗?”   听哥哥说皇后极讨厌江贵妃,为何靖王与公主关系会那样好?   她几回每回见到卫昭,他都是同谢柔嘉一块,反倒是极少见到公主同属意的裴季泽一处。   谢珩微眯着眼眸望着窗前那一抹柔和的光,道:“贵妃还是侯府夫人时,时常入宫在祖母身边尽孝。那时阿昭也总是一同跟着进宫,柔嘉一直同他要好。再长大些,他们一同读书,所以关系较旁人好些。”   好些事情,他其实猜得也不大准确,也不大好同她说。   顿了顿,又道:“阿昭他小时很乖,后来传出了那样的丑闻,再加上卫侯爷病重,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他时常想起幼时那个生得如同女孩儿一样文静漂亮的少年,总是同妹妹一起,“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跟在他后面。   桃夭并不晓得他心中想的那些,只以为是卫昭遭受了那样大的打击,才会性情大变,一时有些同情他。   只是,她有些好奇,“他时常同人打架吗?我瞧见他两回,他好似被人打的很严重。”   谢珩道:“他同人比拳。”长安城内有许多地下赌坊,旁人是为了赚钱,他则是为了发泄。   难怪!   她就说怎么会有人敢打他。   桃夭又问:“他见人就叫妹妹的吗?”   谢珩闻言面色一瞬间变得难堪起来,“什么意思?”   桃夭甚少见到他这样难堪的面色,吓了一跳,忙从他怀里起身,道:“他每回一见到我就叫妹妹,我就是觉得有些好奇。”   谢珩也知晓自己吓着她了,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问:“那日在城楼他与宁宁说了什么?”   桃夭摇头,“我不记得了。”那日她瞧见身着衮服,威风凛凛坐在马背之上的谢珩,满脑子嗡嗡作响,哪里又晓得卫昭同她说了什么。   “不记得也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珩坐起身,“宁宁先好好睡一觉,待睡醒后我便回来了。”   桃夭伸手圈着他的脖颈,笑,“三郎早些回来。”   谢珩心里一软,又重新躺回去将她抱在怀里,“待宁宁睡了我再走。”   桃夭这才阖上眼睫。   直到怀中馨香柔软的女子睡熟,谢珩将人小心搁在榻上,拿了衾被替她盖好,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这才出殿,命人备马去宗正寺。   宗正寺的寺卿没想到太子殿下大婚第一日竟往这里跑,怔愣片刻,连忙出去将人迎进寺内。   不待行礼,便听到太子殿下询问:“他近日如何?”   宗正寺卿知晓太子询问的是卫昭,忙回话,“一切安好。”卫昭身份特殊,虽然在上元节闯下那样的大祸,可上头没有发话,也只能好吃好喝伺候着。偏这个混世魔王,到哪里都是惹祸的性子,隔三岔五就偷偷就溜出去,待他们找得人仰马翻,次日一早又大摇大摆走回寺里来,瞧着比在自己家里还要逍遥自在。   谢珩道:“去将人带出来。”   宗正寺卿一听这话,便知晓太子殿下是来带他走的,立刻叫人去带卫昭。   一刻钟的功夫,卫昭便被带到谢珩面前。   卫昭见谢珩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神情懒怠地向他行了一礼,“听说殿下大婚,还未来得及恭喜殿下。”   谢珩冷睨了他一眼,“走吧。”言罢,看也未看他一眼,大步朝外头走去。   卫昭斜睨了一眼宗正寺寺卿,嘴角上扬,“咱们下次见?”   宗正寺卿闻言笑得比哭还难看。   宗正寺外早已经为卫昭备好了马。   卫昭翻身上马,紧跟在谢珩后头。   谢珩并没有往皇宫赶,而是朝着钟楼的方向去了。   两刻钟后,两人到了钟楼前,一前一后上了城楼。   钟楼上的风大,吹得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   卫昭将半个身子探出城墙,问道:“太子殿下特地将微臣叫到这里来,是还在恼微臣上次将许小姐推下城楼?也想要将微臣推下楼去?”   谢珩斜睨他一眼,“阿昭现在应该称呼她一声太子妃。”   卫昭楞了一下,随即笑道:“太子殿下始终与他不同的。”在全长安面前丢了那样大的脸,还硬要将她娶回去做太子妃。   负手而立的谢珩并没有应他的话,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长安城。   此刻临近傍晚,夕阳的余晖笼罩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城上,似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半晌,他道:“柔嘉马上就要及笄,圣人准备为她赐婚。”   卫昭冷笑,“是那个心眼多如毛孔的裴季泽?他有什么好?”   谢珩面色愈发凝重,转过脸望着他,冷冷道:“阿昭,她也是你妹妹。”   卫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薄唇紧抿。   谢珩瞧见他的神情,心里的猜测得到验证,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盯着卫昭看了好一会儿,缓缓道:“过了七月你今年便十八了,总不能一辈子混下去。去军营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别荒废了自己的光阴。”言罢转身要下城楼。   卫昭追上去,哑声问:“人人都看不起我,太子殿下为何要对我这个野种这么好?”这些年他故意同眼前的人作对,可他却从来没有真生他的气。   唯一动了真格的,还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   他虽混,可也知晓谁待自己真心好。   谢珩回头看他一眼。   这些年总爱欺负人的少年如同小时候每次犯了错一般,安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他,无助而彷徨。   谢珩知晓自己开解不了他的心结,道:“我不晓得他们说的什么野种,只晓得年幼的时候便跟在我身后管我叫哥哥的卫家九郎。”言罢便下了城楼。   卫昭呆呆地站在原地。   卫家九郎……   卫家九郎!   谁还承认他是卫家九郎!   他亦不配做卫家九郎!   谢珩才到一楼,便撞上策马而来的谢柔嘉。   谢柔嘉翻身上马,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急问:“他们说太子哥哥把阿昭带走了!”   谢珩皱眉,“下个月你就及笄了,总这么同他到处跑,成何体统!”   谢柔嘉一脸不在乎,“及笄我便不能出来玩了?皇宫就像一个牢笼,我才不要待在那里!”   谢珩盯着她不作声。   谢柔嘉甚少见到他这般严肃,心底总归有些害怕,忙道:“我上去看看阿昭就回宫去。”不待谢珩答应,她人已经迅速上楼去了。   才上去,就看到卫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   谢柔嘉大步走到他面前,这才瞧见他竟然哭了。   她急了,“是不是太子哥哥欺负你了?”   卫昭哽咽,“妹妹,这个野种,也不是我非要做的。”   谢柔嘉踮起脚尖帮他擦干眼泪,哄道:“我晓得不是阿昭的错,都是他们不好!”   这世上的大人最坏了!   *   谢珩回到东宫时已经是傍晚。   他往帷幄内看了一眼,问采薇,“太子妃还睡着?”   采薇颔首。   这时里头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采薇,我口渴。”   采薇赶紧倒了杯水,正要送进去,谢珩已经接过来,道:“都下去吧。”   殿内服侍的宫人鱼贯而出,谢珩端着茶水入了帷帐内。   榻上才刚刚睡醒,青丝披拂在肩上的女子一瞧见是他,笑了,“三郎怎么那么快回来?”   “去了一趟宗正寺而已。”   原本很是烦心的谢珩一见到她心情便好了,走到榻旁坐下,伸手将轻薄的寝衣滑落,露出大半个雪白香肩的女子揽进怀里,把水喂到她嘴边。   待她吃完水,谢珩把杯子搁到一旁,低下头轻吻着她雪白背部的红色蝴蝶胎记。   “三郎……”   怀里香软的女子睫毛轻颤,“我,我要起来了。”   她总这么懒,也不晓得传出去会不会被人笑话。   他“嗯”了一声,炽热的吻滑到她的雪白修长的颈侧,宽厚的手掌也滑进寝衣里。   一会儿的功夫,怀中原本还在抵抗的女子瘫软在他温暖结实的怀里,微阖着眼睫,轻咬着红唇。   他突然停下来。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一颗心好似没了着落处。   他瞧着眉眼沾染了情欲,却偏偏生得极其天真的女子,在她耳边低声道:“想要珩哥哥吗?”   她轻咬着红唇不作声,漆黑眼眸里沁出水雾,就连鸦羽似的睫毛都变得湿漉漉,分外惹人怜爱。   他已经抽回手,慢条斯理地帮她穿好衣裳,在她留有齿痕的红唇上印下一吻,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她瞪他一眼,要从床上起来,却被他拉到怀里,笑,“再躺会儿。”   两人在床上依偎着躺了一会儿,桃夭见投递在窗口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问:“咱们今晚在哪儿吃饭?”   “怎么这么问?自然是在咱们家里。”   好像与她成婚,东宫不再是冷冰冰的宫殿,而是温暖的家。   谢珩将她柔滑的漆黑发丝缠绕在冷白的指骨上,“还是说宁宁想要出宫去吃?”   按理来说,才刚刚成婚,须得等到三朝回门才能出宫去,不过若是她想,他可以偷偷带她溜出去。   “自然是不是,”桃夭自然也知晓这几日是哪里都不能去,解释,“我以为今晚要陪父亲母亲用饭。”   她在家里时,除非许贤晚上不在家中用饭,否则晚饭总是一家子一起用的。   谢珩道:“并不用。”   他自搬进东宫以后,极少同母亲一同用饭,更别提圣人,除非饮宴,否则从不在一处用饭。   桃夭迟疑:“也不晓得母亲一个人在宫里用饭会不会闷得慌,公主晚上陪母亲一起吗?”   谢珩从前倒不大想过这个问题,心中一动,问:“若是宁宁愿意,咱们今晚可以陪母亲用饭,怕只怕宁宁会有些不习惯。”   她才嫁进来,总有个适应的过程。   桃夭好奇,“母亲吃饭时会凶人吗?”不过是一起吃个饭,能有什么不习惯?   谢珩笑,“母亲是世家女子,自幼谨遵庭训,自然不会凶人。”他印象里,母亲克制内敛,除却同父亲总是争执外,再不顺眼的事情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唯一一次见她同人吵得不可开交,便是为他讨要赐婚旨意的那次。   思及此,他道:“那要不咱们今晚去陪母亲用晚膳?”   她粲然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好。”   她不喜欢一个人用饭,怪孤单的,想来母亲也是一样的。   谢珩立刻差了一个小黄门去坤宁宫知会一声。   靠看书打发时间的皇后没想到谢珩要过来用晚饭,楞了好一会儿。   两母子上次用饭都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且那次还是因为他怕自己吓到他媳妇儿,才特地陪自己用饭,不曾想今日这样的日子竟然要过来陪她用饭。   赵姑姑笑,“小姐的新妇倒是极贴心的。”小姐虽同殿下关系缓和些,可在这些小事情上却是顾及不到的。   想来定是太子妃主动提及,殿下这才派人通知。   女儿不够贴心,日日都在外头玩,莫说早晚请安,时常好几日都见不到人影。每回听到她的消息,多是闯祸被人告状。   本就夫妻失和的皇后心底总归是寂寞的。   她原本瞧着自己的儿子这样怕自己欺负他媳妇儿,婚后定是待她更加疏远,没想到新婚头一日,他还能顾及到她这里。   她面上虽淡淡的,心底总归是高兴,吩咐道:“去叫小厨房多加几道菜。”   顿了顿,又道:“去瞧瞧公主在不在,将她也请来。”   赵姑姑连忙差了小黄门去。   两刻钟后,小黄门来回:公主并不在凤阳阁内。   皇后闻言眉头紧皱,道:“快要及笄,还这样疯玩,简直是不成体统!”   安乐公主一向如此,赵姑姑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劝,这时外头的小黄门来报:太子同太子妃过来了。   正说着,谢珩同桃夭已经进入殿内。   此刻外头早已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皇后瞧见他二人携手进来,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刚成婚的时候。那时他同她的关系也算是极好,她走到哪里,他的眼睛便追到哪里去,一时之间,心中思绪万千。   直到二人向她行礼,她才回过神来,神色淡淡,“怎么突然就想起过来用饭了?”   谢珩道:“宁宁怕阿娘一个人用饭无聊,所以想陪阿娘一起。”   皇后闻言淡淡扫了一眼桃夭,“离得这样远,倒也不必这样麻烦。”   桃夭以为她不高兴,心中有些忐忑。   一旁的赵姑姑见状忙叫人传膳。   膳所的人领着食盒鱼贯而入,很快桌上便摆好菜。   三人落座以后,宫人开始布菜。   桃夭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菜色极丰富,只是几乎每一道菜里都搁了花椒调味。   她自幼在江南长大,饮食虽称不上清淡,可是花椒是不怎么吃的。本以为谢珩同自己一样,没想到他是很能吃得辣,想来定是为了迁就自己才会如此。   她望着大多搁了花椒的食物,一时不晓得如何下筷。   谢珩知晓她不吃这些,正欲叫小厨房另外做些来,她立刻在桌下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如此,用筷子夹了唯一一道没有搁花椒的鱼来吃。   皇后并不知晓她不吃这些,特地准备这样丰盛的菜来招待他们。她若是挑三拣四,岂不叫人说她不知礼数。左右一顿饭不吃也饿不死,她回去吃也是一样的。   谢珩自然也知晓她贯会替人着想,到了宫里更是步步小心谨慎,一时心疼不已,不待宫人布菜,挑了鱼腹上最鲜嫩的肉搁在她碗碟里。   她感激地看看他,安静吃饭。   直到所有人都搁下筷子,她心底才松口气,忙也跟着搁下筷子。   皇后扫了她一眼,见她一晚上几乎没有动过菜,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心里泛起了嘀咕。   待撤了饭菜,吃茶时她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桃夭,眉头蹙得更紧。   桃夭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也不晓得自己吃饭时是不是哪里的规矩做得不对,有些坐立难安。   谢珩这时搁下手中的茶盏,道:“那儿子就先回去了。”   皇后瞥了一眼外头,见时辰其实还早,只是她已经惯了他这样,便道:“去吧。”   桃夭跟着谢珩站起来,道:“那儿媳明日一早再来向母亲请安。”   原本想要叫她明日不要来的皇后不知怎的就“嗯”了一声。   两人这才行礼告退。   赵姑姑亲自将他夫妻二人送出宫外。   她才回殿,便听到皇后问:“她怎么那么喜欢吃鱼?”满满一桌子菜,她就只动了那碟鱼肉。   赵姑姑迟疑,“太子妃自幼在江南长大,想来是极爱吃鱼的。”   皇后道:“太瘦了。”   赵姑姑倒也没觉得桃夭瘦。她虽瞧着还稚嫩,可该有的地方都有,恰是男人最喜欢不过的身形。   不待她说话,皇后道:“待会儿去库里挑些补品送过去。”   赵姑姑笑,“皇后既然想要对太子妃好,为何方才不同她多说说话?”瞧方才把人吓的。   皇后不承认,“本宫不过是怕她以后生不了孙儿。”   她那样瘦,又吃得那样少,那怎么行呢!   *   桃夭同谢珩才出东宫,谢珩便问:“是不是方才没吃饱?”   “不及在咱们自己家里吃得饱。”桃夭实话实说,“是不是我不该过来?我瞧着母亲不大高兴。”   “怎么会,”谢珩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母亲今晚很高兴。”   桃夭很是惊讶,“三郎是如何瞧出来的?”   谢珩笑道:“母亲若是不高兴,吃两口便搁下筷子了。今日母亲却吃了许多,说明咱们来陪她吃饭,她心底是很高兴的。”   “真的吗?真没有瞧我不顺眼?”桃夭很是不相信,随即又想起从前谢珩也是那样的性子,什么都藏在心里,指不定就是真的,心中不免心疼她,“那若是母亲没有不高兴,咱们以后晚上经常来陪她用饭?”   谢珩道:“我并不是时时得空。”   政务很忙时,他晚饭有时候都在明德殿同臣子们一起用了。不过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以后再怎样忙,总要抽出时间陪她一同用饭。   桃夭道:“那我一个人来也是一样的。”他那样忙,不能总事事照顾她。   她得努力学着去当好一名太子妃。   谢珩斜她一眼,“宁宁不怕?”   她在此处远不必在家中自在。他不想她为了帮自己尽孝,将自己活得那么拘谨。   “怕的。”桃夭笑笑,“那就再等等,等我不怕了再来。”   他嘴角也止不住上扬,“好。”   二人回到东宫,谢珩吩咐人做了些吃食,又陪着桃夭用些。   两人才吃完饭,坤宁宫的女官带着补品上门了。   桃夭瞧着一大堆专门拿来给女子补血气的药材,心中很是惊讶。   待女官走后,她问谢珩:“怎母亲送来这样多东西?”   谢笑,“大抵是想宁宁养好身子生宝宝。”   说起这个,桃夭有些担心,“那若是我一直不生,母亲会不会不高兴?”她既与他有了约定,生宝宝自然是一年以后的事情。   他亲亲她的脸颊,道:“此事我自会处理,宁宁不必担心。”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在院子里消了一会儿食这才回殿。   两人沐浴过后,谢珩叫小黄门去平日里处理朝政的明德殿将这两日积压的奏疏拿过来。   自后殿出来的桃夭见他批阅奏疏,便在一旁伺候,见他缺什么,便递到他手里去。   谢珩忙起来常常忘记时间,直到坐在一旁的女子没了动静,他凑过去一看,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扫了一眼更漏,这才发现快到子时,将她抱回到床榻上去。   才搁在榻上,她便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三郎怎么还不睡?总这么熬,都把身子给熬坏了。”   他亲亲她的唇,“宁宁先睡。”   “已经很晚了,三郎明日再忙好不好?”她捉着他染了墨香的手搁在脸颊上,撒娇,“三郎不在,我睡不着。”   他心中一动,陪着她一块躺下,将她揽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那便明日再做。”   她勾着他的脖颈,亲吻他坚硬的下颌,将他勾得欲罢不能。   他哑声问:“宁宁是不是想要夫君?”   “没有,”怀里软香的女子眼睫轻颤,“我就是想要亲亲三郎。”   “我不信,”他亲亲她的唇,“宁宁想不想?”   “不想……”   “那就睡吧。”他果然老实了,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睁开被泪意浸润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果然睡着了,把脸埋进他怀里。才阖上眼睫,谁知原本闭上眼睛的男人低低笑出声来。   她这才发现他是装睡,气得故意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不肯再搭理她。   他轻声问:“宁宁不高兴了?”   她不搭理他。   他轻吻着她的脖颈,咬开了她雪白脖颈处的绯红缎带,一会儿的功夫,榻上的女子便有些受不住,漆黑眼眸沁出水雾,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喉结滚动,“想?”   她把滚烫的脸埋进他滚烫结实的胸膛里。   一夜温存。   新婚第一日便这样圆满过去。   如此过了三日甜蜜的日子,第四日谢珩便要正常朝会。   早会结束后,两人用完早饭,他要去明德殿议政。   才刚刚成婚的桃夭也有许多事情要忙,不过头一件便是吩咐宫人同小黄门帮着把自己的箱笼,妆奁搬到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去。   待谢珩自明德殿议完政事,见差不多已经快到晌午饭的时间,想着要回去陪桃夭用午膳,便叫人把奏疏抱回东宫处理。   谁知他才踏进进宫殿,便发现里头有关桃夭的东西几乎已经搬空,当即召来宫人询问,“太子妃呢?”   宫人瞧太子面色不大好看,忙道:“按照祖制规定,第三日太子妃便要搬去承恩殿居住。”   谢珩闻言立刻去了承恩殿。   才进去,采薇正要禀报,被谢珩制止。   他放轻脚步走到殿内,见桃夭正在妆奁台前收东西,好像正是自己送她的书信与草编蚂蚱,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走过去从背后将她拥进怀里。   吓了一跳的桃夭手一松,怀里的匣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谢珩瞥了一眼滚了一地的东西,眼底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是一幅沾了血渍的画轴以及一地枯黄的草编蚂蚱。那些蚂蚱编的各个完美,远不是妆奁台上同书信搁在一块的极丑的蚂蚱能比拟。   桃夭回头,拍拍自己的心口,“吓死我了,怎么这么早回来?”她还以为他至少要到晌午才回来。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怎么搬到这儿来了?”   桃夭圈住他的腰,笑,“左右不过两步路,也很近的。”若是她一直住在他殿中,恐怕到时候外头的人都要笑她这个太子妃不懂规矩。   他没有作声,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收拾好了?”   “差不都了,只差将带来的东西造册入库。”她松开他,弯腰将地上的东西小心收入匣子里,又用袖子擦擦画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十分爱惜地搁进匣子,锁进妆奁台下面的柜子里。   直到她将东西放好,见他面色不大好看,问:“三郎怎么了?”   “无事,”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榻上坐下,“就是想要同宁宁说说三朝回门的事。”   说起这个,桃夭正想要问他的。宫里到底不比民间,说是三朝回门,可还要司天局占卜,选好日子才能回去。   她迟疑片刻,道:“我阿耶同哥哥到时时常见到,我不担心的。只是我阿耶阿娘许久不见我,未免心中记挂着。”   谢珩道:“此事我自幼安排,咱们先去用饭吧。”   他事事妥帖,桃夭自然信得过的。   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笑靥如花,“都听三郎的。”   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问:“宁宁喜不喜欢我?”   “自然喜欢啊。”她拍拍他的背,“怎么了?”   “无事。”他抱了她一会儿才松开,“咱们先去用午膳。”   午膳过后,原本桃夭要回去熟悉东宫的人事制度,以便早些肩负起一个太子妃的责任,却被谢珩拉到殿中,陪着他一块批阅奏疏。   只是桃夭习惯午睡,陪着不到两刻钟,便有些犯困,被谢珩哄着去午睡。   待到再次醒来时,见谢珩正躺在她身侧。   她见他身上换了便衣,眼睛亮了亮,“三郎要出宫?”   他“嗯”了一声,将她扶起来,“咱们去燕子巷看看他们。”   这段日子忙着成婚,桃夭已经半个多月没来燕子巷了。   马车在燕子巷停下来时,已近黄昏。   院子里的宋大夫打开门一瞧见站在外头的桃夭与谢珩,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桃夭还未说话,眼泪就已经涌出眼眶,连忙偏过脸拿袖子拭了拭眼角,这才进去院子。   正在厨房里煮饭的莲生娘听到动静,也匆匆跑了出来,一瞧见是他们两个回来,赶紧迎上前去,话还未出口,眼眶便湿了。   桃夭忙抱抱她,“阿娘别伤心。”   莲生娘哽咽,“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桃夭觉得她这话说的十分奇怪,忙道:“怎么会呢,这里是我的家,我总要回来的。”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也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入宫,好似将他们丢了一样。   莲生娘又看看谢珩,未语泪先流。   不待谢珩说话,宋大夫忙对莲生娘道:“你总这样哭,孩子下次都不敢回来了。”   莲生娘连忙擦干眼泪,牵着桃夭同谢珩的手进了屋子,又赶紧同宋大夫摆了饭。   吃饭时,莲生娘总盯着谢珩瞧。   谢珩问:“怎么了?”   莲生娘忙道:“阿娘就是有些想你了。”说着说着,微微红肿的眼眶又沁出泪珠。   谢珩伸手替她揩去眼泪,道:“以后我们会常回来的。”   莲生娘点点头,“好。”   饭后,桃夭将宋大夫瞧瞧叫到一旁,问:“上次阿耶进宫观礼是怎么同阿娘说的,阿娘没有起疑心吗?”   宋大夫忙道:“我同她说莲生如今做了大官。她本就糊涂,便也信了。”   桃夭松了口气,“那就好。”   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娘一辈子什么也不知晓。   她又道:“我怎觉得阿娘比之前多愁善感。”   “人年纪大了,总想着儿女在身边,是会这样的。”宋大夫转移话题,“那你习惯吗?他待你好吗?”   桃夭笑,“他待我很好,总会习惯的。”   宋大夫不住点头,“那就好。以后没什么事儿就不要出宫,免得给人说闲话。”   桃夭听了眼泪又涌出眼眶。   宋大夫忙劝,“才刚刚成婚,不能总这么掉眼泪。”   桃夭赶紧擦干眼泪。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听到莲生娘催促,这才回屋去。   四个人说了会儿话,莲生娘问谢珩:“今晚要在这儿过夜吗?”   谢珩颔首。   莲生娘闻言十分高兴,忙站起来,“那阿娘去给你们铺床。”   待到铺好床,谢珩这才牵着桃夭回屋睡觉。   才进屋子,桃夭便扑进谢珩怀里,紧紧抱着谢珩的腰。   “怎么了?”他轻轻拍拍她的背。   她哽咽,“谢谢三郎给了我阿娘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若不是他,她都不晓得阿娘这辈子该怎么活下去。   她才半个多月没回来,心底就好似缺了一个口子,莲生哥哥那么多年不回家,阿娘的心该有多痛。   谢珩道:“我也该谢谢她,谢谢她叫我知晓被人疼爱是怎样的滋味,也要谢谢宁宁,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   如果不去江南走一遭,他便不知晓这世上有一个叫桃源村的地方,也就不会认识一个叫宋桃夭的女子,与一个将他当作亲儿子来疼爱的母亲,那他这一生所拥有的情感该是多么贫瘠匮乏。   她从他怀里抬起脸,“那我以后还可以这样经常回来吗?”   他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求求你夫君。”   她道:“求求夫君。”   他扬起眉弓,“没有诚意。”   她不解,“怎样才算有诚意?”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道:“床上求才算有诚意。”   她乖乖地惦记脚尖去亲他的唇。   翌日一早,还在睡梦中的桃夭被谢珩从床上捞了起来穿好衣裳,人还迷糊着,就已经被他拉着出去洗漱。   待洗漱完才清醒些,正要问问他下次几时回来,莲生娘拉着她的手道:“你莲生哥哥昨晚同说,以后每逢五就带你回来来住。”   累了一晚上的桃夭幽幽地望向谢珩。   这个骗子!   他轻咳一声,仰头看天,“那咱们回去吧。”   直待两人走过进马车   待桃夭同谢珩回到马车上,她坐在角落里不同他讲话。   谢珩将她拉坐在怀里,问:“还生气?”   她轻哼,“我从前怎不知三郎这么会骗人?”   他亲亲她的脸颊,“我也只哄了宁宁一个。”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昨日下午司天局已经算了日子,十日后宁宁便可以回门。”   满腹坏水的男人,惯知晓拿捏旁人的弱点,只一句话,桃夭便没了脾气。   看完了耶娘,自然也要回去看看阿耶同哥哥,她总不能厚此薄彼。   只是还未等到她归宁,这日许凤洲特地来见她。   许凤洲虽时常出入东宫,但都是在明德殿内,两人并未打过照面。   许久不见他的桃夭十分高兴,一见到人便嘘寒问暖。   许凤洲见她气色极好,便知晓她婚后过得极好,便也放下心来。   桃夭见他神色有些凝重,问:“可是家里有事?”   许凤洲颔首,“你二姐姐不大好了。”   桃夭呆楞住。   她虽同二姐姐不亲近,可到底血浓于水,乍听到这个噩耗,心也跟着揪起来,“什么叫不大好了?”   许凤洲道:“大夫说她是心病。她说她想要见见阿宁。”   桃夭想起出嫁那日她远远望着自己的情形,问:“是因为三郎吗?”   许凤洲眼神里闪过一抹诧异,随即眉头紧皱,“阿宁这是什么意思?” 第77章   婚后第一次闹别扭(修改)   桃夭见许凤洲不知晓, 并未多说什么,道:“那我问问三郎能不能悄悄回去。”   谢珩正在明德殿同三书六部的人议政。   心急的桃夭原本想要亲自过去见一见谢珩,又觉得今时不同往日, 两个人关起门来怎样过日子都行的, 可出了东宫的大门她得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若是自己这样贸贸然过去被臣子们瞧见, 定然觉得她这个太子妃不成体统,虽面上不说,心底定会嘲笑太子娶了一个寡妇也就算了, 还是个极不懂规矩的。同时也叫她阿耶同哥哥面上无光。   思来想去,她差了采薇,并嘱咐道:“他若是得了空你再上前询问,莫要给人知晓。”   采薇一一应下, 赶紧往明德殿方向去了。   她到时,殿内正忙着,隔着老远, 便听见里头的大臣正在争执银钱之事,便站在外头等。   等了约半个时辰,里头还没散,她怕桃夭等急了, 正考虑要不要先回去复命,当值的齐云恰巧路过, 瞧见她一脸焦色, 问道:“太子妃可是有要事找殿下?”   采薇只得将桃夭有事求见谢珩的事儿同他说了一遍。   齐云往殿内看了一眼, 见谢珩一脸严肃地端坐在大殿之上, 道:“近日事情极多, 恐怕还有得等, 不如你先回去向太子妃复命, 待会儿殿下忙完,我立刻通知殿下。”   “有劳齐卫率。”采薇十分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礼,这才匆匆回去承恩殿复命。   正在殿内焦急等待的桃夭见她回来,忙问:“殿下可忙完?”   采薇摇头,将方才在明德殿门口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桃夭只得按捺下来,将自己带来的箱笼造入库,并顺便了解一下东宫的人事以及赏罚制度。   待到忙完时,已经晌午。   采薇道:“可要传膳?”   桃夭看了一眼更漏,“殿下还没回来吗?”她知晓他忙,却不知晓他这样忙,连饭点到了都没时间回来。   采薇摇头。   桃夭道:“再等等吧。”   等了约半个时辰,饭点都过了,谢珩才自明德殿回来。   正坐在榻上翻阅账册的桃夭一见他进来,连忙迎上前,“三郎饿坏了吧?”言罢,赶紧叫人传膳,又湿了帕子服侍他洗脸净手。   原本在明德堂听那那帮人吵架,憋了一肚子气的谢珩一瞧见她,心里的烦躁瞬间烟消云散。又见她忙前忙后,心里一暖,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道:“下次莫要等我一起用饭。”   “也没等多久,”桃夭从他怀里抬起头,“我方才还吃了一块点心垫肚子。”   谢珩轻轻蹭蹭她的额头,“无论如何,下次我若回来得晚,莫要再等了。”   她道:“我晓得了。”   膳所的人手提食盒鱼贯而入。   待摆好饭,谢珩牵着她坐到饭桌旁。   两人用完饭后吃了一盏茶,桃夭这才道:“我二姐姐身子不大好了,说是想要见我一面,我想回去瞧瞧,可以吗?”距离归宁还有好几日,也不晓得二姐姐如今什么情况,总得回去瞧一眼,不然她心里实在难安。   谢珩沉默不语。   桃夭以为他不答应,正要哄他几句,却听他道:“宁宁从前在家里出去玩的男袍有带来吗?”   桃夭楞了一下,摇头,“不曾带来。”那些衣裳都是曾出去玩时穿的,当时想着进宫后穿不着了,所以都没带。   他道:“我待会儿叫人去柔嘉那里拿一套衣裳还有腰牌给宁宁,晚些时候叫齐云送宁宁过去。”   桃夭自然知晓以太子妃的名义出宫不好,没想到他考虑的这样周全,抱着他撒娇,“三郎待我真好。”   他幽幽道:“好有什么用,江南来的女子至今都不肯同我生宝宝。”   桃夭捂着嘴笑。   他将她压在榻上,眸光落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的雪白山峰,幽深漆黑的眼眸似簇着两团小火苗,缓缓俯下身去,却备她一把捂住嘴巴。   “三郎……”她睫毛轻颤,“我待会儿还要出去。”   他只得按捺下来,喉结发紧,哑声道:“还有三百五十二日,待到了日子,看我怎么收拾宁宁!”   “哪有人数着日子过,”她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圈着他的脖颈在他坚硬的下颌亲了一口,“长安的男儿怎这样小气!”   他眼底浮现出笑意,“那宁宁喜不喜欢?”   “小气也喜欢。”   她把细腻柔滑的白嫩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咬着他的耳朵道:“想要同他过一辈子,生好多好多宝宝……”   他瞥了一眼她妆奁台最下面一层,想起里头的东西,“那,最喜欢吗?”   她乖巧“嗯”了一声,“最喜欢了。”   江南的女子,贯会甜言蜜语,哄得他心花怒放。   指不定到时他一碰,她就哭红了眼睛,求他莫要欺负她。   他又抱着她温存片刻,见时辰不早,召来宫中女官去凤阳阁借来腰牌。   谢柔嘉同桃夭身量差不多,衣裳穿上刚好合身。   谢珩打量着镜前唇红齿白的美貌小郎君,觉得她这样倒是极可爱的,道:“宁宁穿这个也好看,不如就叫尚衣局的人也做两套来。”   桃夭忙道:“哪里就这么麻烦,待我回去把从前的取来便是,衣裳都好好的,莫要浪费。”   他不禁失笑,“宁宁倒是勤俭持家。”   她斜他一眼,眼眸流转,“主要是长安的男儿实在太小气,我只吃了他家一块蟹黄毕罗,他便笑话我。”   “愈发刁钻!”他低下头咬她的唇舌。   两人又缠了一会儿,桃夭见他情动,不敢同他再闹下去,连忙按住他不老实的手,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谢珩见外头时辰确实不早,自己还有政务需要处理,差了一名小黄门去备马车。   趁着等马车的功夫,桃夭问谢珩,“三郎可记得我二姐姐?”   谢珩摇头,“宁宁为何这样问?”他从前不是处理政务,便是在道观内同国师谈道论经,并不曾接触过什么女子。   “我就是随便问问。”桃夭见他好似完全不认识二姐姐,也没再多问。   这时外头的小黄门来报:马车已经备好。   谢珩替桃夭理了理鬓发,将她亲自送到马车上,叮嘱,“早些回来。”   桃夭“嗯”了一声,“我会的。”   许家住的离皇城并不远,一个时辰后,马车自许家角门一路入府。   早已经得到消息的许凤洲早已经等在家中。   桃夭一见到他,便急问:“二姐姐如何了?”   “阿宁瞧了便知。”许凤洲也不多言,领着她便入了许怡宁所在的寒亭轩。   才进院内,一向鼻子灵敏的桃夭就闻到浓郁的药香,忍不住蹙眉。   怎么才几日的功夫,病得这样重?   这时里头听到动静的赵姨娘出来了。   她瞧见一袭圆领绯袍,生得唇红齿白的美貌小郎君楞了一下,随即认出是桃夭,知晓定是许凤洲请她回来,连忙上前正要向桃夭行叩拜大礼,被她制止。   桃夭道:“二姐姐可睡下了?”   赵姨娘抹着眼泪摇摇头,哽咽,“好容易才哄着吃了半碗药,又系数吐了出来。”   桃夭闻言连忙要进去瞧瞧,赵姨娘连忙道:“妾叫人先将里头清理一下,太子妃再进去。”   “不必麻烦。”桃夭说着抬脚进了屋子,才进去,更加浓郁的药香裹着热意扑面而来。   都五月中旬了,屋子里竟然还在点着炭火,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待她进了里间,瞧见倚在软枕上,短短几日瘦得眼窝凹陷下去,骨瘦嶙峋的少女,不知怎的,就想起初见时那个一袭鹅黄色衣裙,说话温声细语,十分鲜活的少女,嘴巴张了张,眼泪夺眶而出。   床上的少女这时睁开眼眸,气息微弱,“小妹来了?”   桃夭连忙上前将她伏在怀里,将她瘦得连手钏都挂不住的手藏进被窝里,哽咽,“二姐姐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许怡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散乱的额发,“叫小妹瞧见我这样丑。”   桃夭瞧见她这副光景,好似真的时日无多一般,才擦干的眼泪又涌出眼眶。“二姐姐一点儿也不丑,待养好了病,不晓得多好看。”   许怡宁瞧着眼前较之回长安时出落地更加明艳夺目的少女,想起她幼时也是这般,永远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只要有她在,自己便黯淡无光,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   她突然想起城外静庵堂慧岸大师说的话。   人跟人生来就是不同的。   是啊,不同的。   好似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儿突然就散似然了。   许怡宁笑笑,眼底滑下一滴泪珠,“小妹总是这样心善,不晓得这世上坏人多。”   桃夭不懂她为何这样说,瞧见她不过说两句话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二姐姐先歇歇,有什么话咱们等好了再说。”言罢,要叫人端药进来,却被她制止。   “我自己的身子我晓得,有些话在心里憋了好些年,我不想把它带到棺材里去,连死都死得不安宁。”   桃夭替她擦干眼泪,“我听着。”   许怡宁道:“小妹还记得当年咱们去金陵被歹人绑了的事情吗?”   “小妹当年掩护我逃走,叫我回去搬救兵,我一时鬼迷心窍,想着如果没有小妹就好了……”   “后来我告诉他们,我是自己逃出来的,不知道他们把小妹带到哪里去了。”   桃夭闻言愣住。   她本来以为二姐姐见自己,是为了谢珩,没想到却是说这个。   半晌,她有些艰难地问:“为什么?”   许怡宁眼眶里滚下滚烫的泪来,“我,很嫉妒小妹,我不过比小妹大了两岁,可小妹一出生,阿耶同哥哥就好像再也瞧不见我了。”   “我心里一直想,若是没有小妹就好了,那样阿耶同哥哥还有母亲就会一直喜欢我一个。”   “就因为我不是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如小妹。”   “后来母亲走了,小妹日日哭得很伤心,所有人都围着小妹转。”   “我知晓我同小妹是不同的,可,母亲走了,我心里也很难过的。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的时候,也想有人来哄哄我。”   “可后来真没有小妹了,我发现好像阿耶同哥哥并没有更喜欢我,这些年,小妹不在家,这个家里,就好像缺了魂儿一样。”   她极虚弱,一番话断断续续说了将近半个时辰,说到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少女紧紧抓着她的手,寸长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她肉里,睁大眼睛望着她,哽咽,“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是疼我的,我不过是妾室所出,母亲却将我记在名下,到哪里都会带着我一同去。母亲待我这样好,我却要害她的亲生女儿。”   “小妹,也不晓得将来我到了地下,母亲会不会原谅我。”   “劳烦以后家祭时,小妹同母亲说两句好话,叫她莫要怪我,我知道错了……”   桃夭看着怀里因为激动,面颊泛着不正常潮红,泪流满面的少女,想起了自己刚流落到桃源村那一年,日日抱着娃娃坐在院子里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日子。   从前她总是觉得自己若是什么都记得就好了,这样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后来她同哥哥相认时,也非常遗憾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就连母亲生得什么模样都忘了。   如今突然觉得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就好像在听旁人的故事,也不会感到心痛,只是有些感慨。   桃夭替怀里的少女抹去眼泪,轻声道:“二姐姐说得那些我全部不记得,母亲若是真有在天之灵,也会原谅二姐姐。”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很好的,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不过没有关系,母亲那样爱我们,想来是不会介意的。”   怀中的少女闻言,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   她到底是不如她的!   桃夭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睡着,小心将她搁在床上,又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出去。   她一打开门便瞧见守在外头,一脸严肃的许凤洲同正在抹眼泪的赵姨娘。   赵姨娘忙问:“她还好吗?”   桃夭颔首,“刚刚睡下,待会儿再叫太医过来瞧瞧,总会好的。”   赵姨娘闻言,眼里又淌下泪来,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许凤洲,哽咽,“太子妃能否借一步说话?”   桃夭同她进了旁边的暖阁内。   门才关上,赵姨娘突然跪在桃夭面前,哭道:“妾身能不能求太子妃一件事?”   “有什么话说便是,赵姨娘这是要做什么?”   赵姨娘服侍了许贤一辈子,虽是妾室,可在桃夭心里一直是拿她当长辈看待。   她连忙要搀扶赵姨娘起身,赵姨娘却怎么都不肯起来,只是哭。   她只得道:“姨娘要求我做什么?”   赵姨娘哭道:“这个傻孩子这些年心里一直惦记着太子殿下,都拖到十八岁都不肯议亲,如今她快不行了,我想求太子妃请太子殿下来瞧她一眼。哪怕是走了,也走得没有遗憾。”   桃夭闻言心中一震。   她一直以为二姐姐不过是同其他长安的贵女一般,倾慕郎艳独绝的太子殿下,不曾想竟然有这样厚重的情意。   可谢珩说并不认识她。   不待桃夭说话,她再次伏地叩拜,“妾身知晓自己这个要求很无理,可妾身一辈子就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求太子妃看在妾身服侍了家主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成全她一次。”   桃夭瞧着哭成泪人的赵姨娘,沉默良久,道:“我会去同殿下说,至于殿下肯不肯,便是殿下自己的事情。”   赵姨这才肯起来。   待两人出了暖阁,桃夭便随着许凤洲出了寒亭轩,一路入了他的书房。   两人坐下吃了一盏茶,许凤洲打量着眼前眼睛微红,神色从未这般凝重的妹妹,问道:“你二姐姐还有赵姨娘同阿宁说了什么?”   桃夭并未将许怡宁的话告知许凤洲,而是问:“二姐姐从前见过殿下吗?”   许凤洲想了许久,迟疑,“三年一次春游,我瞧着她日日待在家中不出门,便带了她一起去。那次殿下也在。至于见没见过,哥哥也不是太确定。”   桃夭抿了一口热茶,低垂眼睫,“赵姨娘想请殿下过来看看二姐姐。”   许凤洲瞬间明白了桃夭的意思。   他眉头紧缩,“阿宁答应了?”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答应帮她问一问三郎。”   再多的她也不能做了。   许凤洲轻叹一声,“此事为难阿宁了。”   总归是自己的亲妹妹,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含恨而终。   只是太子在感情上极为小气,恐怕会不高兴。   桃夭见时辰不早了,道:“我是偷偷出宫,现在得回去了。”   许凤洲起身将她一路送到马车上。   临行前,他问:“你二姐姐是不是同阿宁说了当年走丢的事情?”   桃夭“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道:“还是请御医再来瞧瞧,二姐姐今年才十八岁,往后的路还很长。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得向前看。”   许凤洲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便是她不说,他心中也猜出了大概。当年从金陵回来以后,二妹妹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足足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关了将近一年才肯出来见人。从前他只以为她害怕,直到阿宁回来后,才察觉出她有些不妥。   “哥哥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望了一眼窗外晴好的天,颇有些感慨,“老实说,过去的那些事情我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听二姐姐说那些话的时候,反倒有些同情她。这些年我虽流落在外,可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过得也一直很好。想来二姐姐这些年心底也一直备受折磨。”   许凤洲明白她的意思。   她的人生一直在往前,遵循着自己的本心过日子,没有为任何人停留。   二妹妹却停在了几年前。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回去吧,免得出来久了他担心。”   提起谢珩,桃夭心里便升起一股暖意,与许凤洲道别后,便赶紧往宫里赶。   待回到东宫时已经是傍晚。   她才进去宫殿,便瞧见正端坐在案几后批阅奏疏,一袭便服的谢珩。   比之着公服时的威仪赫赫,一袭便服,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桃夭望着他一时出了神。   也不晓得除却二姐姐外,长安城内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将他默默记在心里。可他却一无所知,平白无故叫人家为他伤了心。   “怎么不进来?”   谢珩抬起眼睫看向门口正呆呆望着自己的小郎君,眼底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连忙上前将她牵着她的手进殿,与她一同坐在榻上,道:“我还以为宁宁要很晚回来。”   桃夭撒娇,“太想三郎,所以早早就回来了。”   “油嘴滑舌!”   他见她眼眶微红,像是哭过,蹙眉,“怎么了?二姐姐很严重吗?需不需要我叫太医过去瞧瞧?”   桃夭道:“前些日子我阿耶已经请了太医去瞧过了,只说是心病,需要好好养着。”   谢珩道:“若是有什么需要,宁宁一定要同我讲。”   桃夭“嗯”了一声,把头搁在他肩上,握着他的手,问:“咱们今晚还去母亲那儿用饭?”   谢珩笑,“就怕宁宁吃不饱。”   除却出宫去燕子巷那晚,桃夭每晚同谢珩都要过去坤宁宫陪皇后用饭。   桃夭也笑了:“回来再吃些也是一样的,总归咱们去陪着母亲坐一坐也好。”   谢珩见时辰不早,“那咱们现在过去吧。”   谁知两人走到半道,户部临时有事觐见。   谢珩担心桃夭一个人应付不来,道:“我不晓得要多久才过去,若是宁宁不习惯,就先回去吧。”   桃夭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笑,“三郎去忙就行,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母亲又不会吃了我。”   两个人成婚是为了好好过日子。   他每日已经很忙很累了,不能还要分出心思来操她的心,长此以往下去,他心中定然也会觉得累。   若是日子过成那样,时间久了难免心生怨怼,也便没了意思。   谢珩心疼她这样体贴自己,柔声道:“我尽快赶过去,若是母亲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宁宁多担待便是。”   桃夭颔首,“去吧。”   谢珩这才离去。   桃夭目送他离去,这才坐上厌翟车,朝着坤宁宫方向出发。   她到坤宁宫时,皇后正一个人坐在殿中插花。   桌上摆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殿内浮着淡淡花香。   皇后见她今日只有一个人,问:“三郎呢?”   桃夭忙道:“户部临时有事,三郎晚些时候才过来。”   皇后这才道:“坐吧。”   桃夭这才在一旁坐定,观摩她插花。   她刚回长安时曾学过一段时间插花,但是学得并不是太好。此刻瞧见那些娇艳的花儿在桌前美丽端庄的女子手里好似活了过来一般,一时忘了自己是否会失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直到把花侍弄好,皇后这才抬起眼睫,看向正托腮望着自己的桃夭,问:“太子妃总这么盯着本宫做什么?”   桃夭由衷道:“儿媳只觉得母亲生得真美。”   立在一旁的赵姑姑闻言楞了一下,掩嘴笑了起来。   十几年没有被人这样直白赞美过的皇后脸颊微微红了,轻咳一声,“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桃夭立刻站了起来,微微弯下粉白的颈,暗恼自己一时忘记她是皇后,忘了礼礼数规矩。   这时外头有宫人来报:太子殿下同安乐公主来了。   片刻,两人已经进入殿中,见桃夭站在那儿,皆愣住。   谢珩大步走到桃夭跟前,皱眉,“怎么了?”   桃夭没想到他回来得这样快,小声道:“妾说了不该说的话。”   谢柔嘉眼波流转,“嫂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将阿娘气得脸都红了。”言罢,望向赵姑姑。   赵姑姑笑,“太子妃夸赞殿下生得极美。”   皇后瞪了她一眼。   谢柔嘉故作惊讶地看着桃夭,“嫂嫂嘴上这是抹了蜜吗?”   连自己平常都有怕母亲,没想到她胆子倒是大得很,竟然都不害怕母亲。   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的谢珩道:“不许取笑你嫂嫂,成何体统!”   谢柔嘉走到皇后身后,替她揉捏着肩膀,告状,“哥哥欺负我。”   皇后道:“没大没小!”   “阿娘如今偏心!”谢柔嘉斜了一眼,“有了儿媳,便不要女儿了。”   桃夭见皇后好似也没生自己的气,与谢珩对视一眼,抿着唇笑。   这时膳所的人已经摆好饭,一家子热热闹闹坐下吃饭。   坤宁宫几乎从不曾向今晚这样热闹过,赵姑姑不禁在心中感慨,太子妃倒真是性情中人,暖了一家子的心。   饭后,谢柔嘉连口茶都没吃就走了。谢珩同桃夭陪着皇后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儿子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皇后见他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做事,想要说两句关心的话,可总觉得别扭,只是道:“去吧。”   桃夭道:“母亲放心,儿媳一定会好好照顾三郎,必不叫他熬太晚。”   皇后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眼。   不过十六岁年纪的女子像是在向她保证似的。   她淡淡道:“回去吧。”   谢珩同桃夭这才离去。   赵姑姑笑道:“怪道殿下非要娶她回来。这样会哄人,又懂事,又贴心的女子,谁不喜欢。”   皇后道:“小小年纪,贯会油嘴滑舌!”   赵姑姑笑,“可是哄得您很很高兴不是吗?”   皇后道:“光会哄人有什么样,得能担得起一个太子妃的责任才行。”且又是寡妇,至今外头的人还在笑话东宫太子。   赵姑姑道:“太子妃聪慧,您多教教便是。”   皇后沉默好一会儿,道:“这样也好。”   *   桃夭同谢珩回到东宫后,又吃了些东西。   吃饱后同谢珩在院子里消了一会儿食,便回去沐浴。   两人沐浴过后,桃夭见谢珩又要处理政务,忍不住问:“三郎平日里也总这么忙吗?”   “差不多,”谢珩道:“今晚不必陪我,早些睡吧。”   桃夭道:“时辰还早,我陪三郎坐会儿。”   谢珩其实也喜欢她这样坐在自己身旁,便是什么不说,心里也总是高兴的。   桃夭见他不反对,捧着一本账册挨着他坐下。   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账册上,时不时抬起眼睫望向正认真翻阅奏疏的男人。   谢珩头也未抬,问:“宁宁总这么瞧我做什么?”   桃夭道:“人人都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我在想长安城内是不是有许多女子喜欢三郎?”   他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抬起眼睫看向正认真望着自己,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带着探究的女子,嘴角微微上扬,“宁宁怎么会想起问这个?”她是吃醋了吗?   桃夭道:“就是好奇三郎从前是什么样?”   谢珩道:“宁宁认识我时什么样,我从前便是什么样。”   桃夭想了想他从前的性子,倒是与现在有极大的不同。   谢珩瞥了一眼更漏,见时辰不早,道:“去歇了吧,不必陪我。”   桃夭道:“还不困,再坐一会儿也行的。”   谢珩只好接着处理政务。约过了半个时辰,不想她这么陪自己熬着,搁下手中的朱笔,把手递给她,“咱们歇了吧。”   桃夭这才把手搁进他掌心里,借势起身,同他进了帷幄。   宫内服侍的人熄了蜡烛,只留下几盏铜雁鱼灯。   谢珩将身边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甜香的女子搂进怀里,问:“怎么回了一趟家,好像多了很多心事?嗯?”   “就是听说了一些从前的事情,一时颇为感慨。”   她亲亲他,“累不累?”这几日日夜熬着都瘦了,她看着十分心疼,总想要叫他高兴些。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有宁宁陪着便不觉得累。”有她在,他心底觉得很踏实。   “真不累?”   她柔弱无骨的手贴着他结实微暖的腰身打转,很快将他握在柔软的掌心里,轻咬着他的耳珠,问:“不如今夜我来服侍珩哥哥好不好?”   原本还想早些睡的男人心里躁动,喉结滚动,“宁宁想怎么服侍我?”   她不作声,贴着他温热的身躯滑进被衾里去。   这种事情主动还是头一次,喘息渐重的男人根本经不住她这样勾引。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洇出一抹薄红,眼神有些迷离的男人伸手去推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神情可怜的女子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有些羞赧的男人把痰盂搁到她面前,又吩咐叫守夜的宫人倒了热茶,服侍着她漱了口,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半晌,他问:“宁宁今日怎么这样好?   “就是想要哄珩哥哥高兴,”她故意亲亲他的唇,本以为他会介意,谁知他又勾着她的唇舌吮吻。   一吻结束,他在她耳边学她,“娘子好香好香的。”   她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他低低笑出声。   两人说了会儿话,桃夭道:“我二姐姐瞧着不大好,说是想要见一见三郎。过几日归宁,三郎能不能去瞧她一眼?”   谢珩闻言松开怀中女子,借着外头微弱的光,冷冷盯着正望着自己的女子,冷冷道:“宁宁方才那样卖力哄我高兴,就是为了叫我去见别的女子!”   前两日还说最喜欢他了,果然都是骗人的鬼话。   恐怕换成那人,她绝不舍得!   桃夭不曾想他这样大反应,伸手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甩开。   她解释道:“我就是问问三郎,三郎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谢珩已经自床上起来,道:“先睡吧,我去外头看会儿奏疏再睡。”   言罢不待桃夭说话,人已经出了帷幄。   桃夭重新躺了回去,盯着帐顶发呆。   次日一早醒来时,谢珩早已经不在殿中。   采薇服侍她盥洗时,小声道:“殿下今日出门时面色特别不好看。”   桃夭道:“我昨天夜里惹了他不高兴。”   采薇很惊讶。   成婚这段时日,两人说是蜜里调油也不为过,怎么会吵架了呢?   桃夭没有作声。   早饭时谢珩并没有回来,只差了一个小黄门告诉他,说是不过来用早饭了。   桃夭沉默了许久,答了声“知道了”。   她一个人用完早饭后,又叫人拿东宫的账册来看。   快到晌午时谢珩仍是没有回来,桃夭搁下账册,吩咐采薇,“你去叫人瞧瞧殿下可还在议政。”   采薇立刻差了一名小黄门去明德殿。   一刻钟的功夫,小黄门来报:明德殿的大臣们都已经走了,只有殿下同裴侍还有许侍从在。   采薇忙道:“不若小姐亲自去请殿下回来用午饭。”   桃夭颔首,“也好。”   明德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谢珩将手里的奏疏丢到案几上,轻轻按压着眉心。   户部赵尚书道:“去年年初圣人在洛阳修了宫殿,年尾河南道好几个州郡雪灾,再加上江南道整修漕运,光是这三项皆费了不少银钱。”   谢珩皱眉,正要说话,听见外头宫人向太子妃请安的声音。   他往殿外头望了一眼,果然瞧见桃夭站在殿外,下意识想要起身出去,遂又想起昨晚的事情,又坐了回去,眼神不住瞟向殿下。   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进来,眉头紧皱。   外面的人干什么吃的,日头这样大还不赶紧将太子妃请进殿内!   殿外。   原本要入殿的桃夭听见里头正在议政。   除却自己的哥哥与裴侍从,竟然户部赵尚书也在。   几人在说近日黄河决溢,河南道几个州郡受灾严重,需要赈灾之事。   她想起这几日谢珩因为此事夜里愁的睡不着觉,忍不住听了一耳朵。   户部尚书正在向谢珩哭穷。   她心道原来户部尚书这样大的官员,哭起穷来,比之从前她在桃源村时,一些女子哭起穷来倒是如出一辙,叫人有些招架不住。   核心都是一样的,俩字:没钱!   只不过村里人哭穷,话术浅白,这有学问的人哭穷,还要引据经典,将“没钱”两个字都说出花来。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眉头紧皱的男人,心想她光听一会儿就烦不胜烦,他日日这样,想来更加烦心,不由地心疼起来。   她正准备离去,里头的男人已经出来了。   他道:“宁宁怎么过来了?”   桃夭笑,“想三郎了,所以过来看看。”   谢珩昨夜憋了一肚子气瞬间消了一半,上前牵着她的手,道:“就快好了,稍等我片刻。”言罢,牵着桃夭的手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自己则坐到一旁的位置上接着与他们议政。   赵尚书见一贯矜持自持的太子殿下到了太子妃竟然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一国储君的威严,不禁想到上元节那日太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太子妃的情景来。   从前旁人说太子殿下被太子妃始乱终弃,他心底到底是不信的,如今瞧了心中信了好几分,又见桃夭生得明艳夺目,坐在那里悠闲吃茶,一时想到江贵妃,便有了几分不喜,暗暗在心里道了一声“妖妃”,再次说起去年圣人在洛阳为贵妃修建避暑宫殿一事,话里话外暗指圣人挥霍无度,贵妃恃宠而骄,意在敲打太子妃。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他言语间的讥讽,一旁的许凤洲见他竟然当着自己妹妹的面说话如此难听,心里亦是难受至极,偏偏自己的妹妹同江贵妃一样都是寡妇,且他又没有指名道姓,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不住望向自己的妹妹,生怕她难受。   谁知她却面色淡淡,低垂敛眸,小口小口抿着茶,十分沉得住气。   谢珩何曾被臣子这样当场下过脸面,再加上他这样讥讽自己心爱的女子,如何忍得,正欲发作,突然听到坐在一旁的桃夭道:“既是灾情刻不容缓,不若赈灾的款项先从东宫的私库里出。”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愣住。   桃夭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微微红了面颊。   原本说得唾沫四溅的赵尚书把自己的唾沫星子憋了回去,憋了半晌,问:“太子妃可知晓赈灾需要多少钱帛?”   那样一大笔钱帛,可不是闺阁女子扯头花买首饰。   桃夭问道:“劳烦赵尚书说与我听听,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赵尚书故意往高了说,“大约需要帛五十万匹。”   他说完,果然见端坐在上首的女子一脸难色,心道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可做起来就难了。   他正欲说话,就听她问谢珩:“此事妾可做主?”   “自然!”   谢珩望着桃夭,一脸郑重,“宁宁是东宫的女主人,东宫的一切宁宁皆可做主。”   桃夭松了一口气,对赵尚书道:“既是这么大一笔钱从东宫出,我要知晓钱花到何处,赵尚书须得写一份详细的单子给我,毕竟家大业大,少不得要精打细算。赵尚书意下如何?”这样钱帛有了去向,年底查账也好有交代,最主要她在桃源村时,常有官员克扣贪污赈灾的米粮,这样也可以让他们有个顾虑。   赵尚书还能如何,有人解了这样大的燃眉之急,自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比着家里最小的孙女大不了两岁的女子,不仅有这样的心胸见解,比他这个尚书还会精打细算,心中不禁多了几分佩服,也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觉到脸红,郑重向她行了一礼,真心实意道:“太子妃贤德,乃万民之福。”   一旁的许凤洲与有荣焉,瞬间腰杆子挺直不少,就连裴季泽也没想到桃夭会有这样的眼界,也对她多了一两分敬重。   待三人行礼告退后,桃夭见谢珩正望着自己,道:“三郎这样瞧我做什么?”   该不会是怪她自作主张,没有提前与他商量好吧? 第78章   后悔(修改)   谢珩走到桃夭跟前, 将她拉坐在怀里,笑道:“那么多钱花出去,咱们东宫可就没钱了。”这几日他其实早有此打算, 也曾查过东宫的账册。   只是才同她成婚, 就动用这样一大笔钱, 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原本想要今日同她商量,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来, 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她捉着他的手搁在胸口,幽幽道:“殿下听听,那么多钱花出去,妾的心都在滴血。”   谢珩被她逗笑, 低低笑出声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桃夭见笑了, 心里很是高兴,亲亲他的唇,“那是自然,不然怎配得上我这么好的三郎。”   贯会油嘴滑舌!   可他偏偏又很喜欢听!   谢珩轻声询问, “饿了吗?咱们回去用午膳?”   她“嗯”了一声,把脸颊贴在他脖颈, 小声道:“我知晓我不该叫三郎回去瞧我二姐姐。我错了。可昨夜在床上我只瞧着三郎近日辛苦, 才想哄三郎高兴, 并非为了二姐姐。”   他心底那点子不愉快彻底烟消云散, 嘴上却轻哼, “宁宁认错向来最快。”   他其实知晓她心地好才会如此, 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将自己贸贸然救回家去。   只是他心底觉得她这样不在意自己, 所以才难受。   眼下见她事事为自己着想,体贴自己的难处,心底不晓得多高兴。   她见殿内无人,亲亲他的脸颊,“那三郎还生气吗?”   他斜她一眼,“便是我生气又如何?”   她笑,“那我下次就多哄哄三郎。”   他睨她一眼,“还敢有下次!”   “不敢了!”   桃夭又亲亲他,忍不住问:“三郎真不认识二姐姐吗?”   若是真不认识,二姐姐又怎会如此?   谢珩仔细想了想,摇头,“没什么印象。”   桃夭心底虽觉得奇怪,可也知晓他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于是揭过不提,道:“那咱们回去用午膳吧。”   他笑,“好。”   成婚后的第一次不愉快就这样揭过,太子妃动用东宫的银钱拿去赈灾的事情不到一个时辰便传到坤宁宫同未央宫。   未央宫里。   赵姑姑称赞,“太子妃到底是同江贵妃不同,是真心爱重咱们殿下,事事也顾着咱们殿下的体面。”哪里像未央宫那个,婚内同圣人私通也就罢了,进了宫还不消停,撺掇着圣人做了多少荒唐事,以至于背地里无人不嘲笑圣人无德。   皇后面上淡淡不作声,心中对桃夭亦是改观不少。   她原本还以为桃夭是乡野里长大的,虽嘴巴甜会哄人,但到底目光短浅,不曾想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只是她仍是道:“且再看看,再做定论。”   赵姑姑知晓她并不是真心不喜欢太子妃,只是因为太子妃寡妇的身份叫她觉得面上无光,且是寡妇也就算了,还是同江贵妃一样是江南来的,心底终是有芥蒂。   不过没关系,日久见人心。   皇后看了一眼外头,见暮色沉沉,已是傍晚,道:“今晚去请太子同太子妃过来用晚饭。”   顿了顿,不待赵姑姑说话,又道:“上次那条鱼记得做。”   赵姑姑愣了一下,忙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东宫。   桃夭替谢珩码好刚刚批阅好的奏疏,见外头时辰不早,问:“今晚咱们是去母亲那里用晚饭,还是在自己家里吃?”   谢珩想到上次她在坤宁宫吃饭拘束不说,也不合胃口,正要说不去了,外头的人来报:皇后请他二人过去用饭。   谢珩正欲回绝,桃夭迟疑,“母亲请咱们过去,咱们还是去吧。”   皇后主动来请,她若是不去,恐怕不合礼数。   谢珩将她拉进怀里,郑重道:“宁宁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我娶宁宁回家,是要好好过日子,不是来受委屈的。”   桃夭弯眉嗔笑,“三郎怎么如今这么会说话?”   谢珩低下头亲亲她,“那江南来的女子可喜欢吗?”   “好喜欢好喜欢的。”桃夭圈住他的脖颈主动回吻他。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面颊潮红的桃夭乖巧伏在他怀里,道:“去吧,母亲总是孤独的。”不待谢珩说话,又道:“咱们家里如今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想来去母亲家里蹭蹭饭,母亲也不会怪罪。”   谢珩嘴角止不住上扬,“大胆,打秋风都打到皇后宫里去了!”   桃夭斜他一眼,眼波流转,“那三郎要不要陪我这个穷亲戚一起去打秋风?”   谢珩一本正经应答,“既是娘子的命令,为夫自然不敢不从。”   桃夭轻哼,“说得好像我委屈了三郎似的!”   “就是委屈了……”   谢珩凝视着怀里顾盼之间,愈发娇艳的女子,心中一动,将她耳珠上戴着的珍珠耳珰含在口中舔弄了一会儿才松开,看着她红得滴血的耳珠,在她耳边微微喘息,“时辰还早,不如咱们去床榻之上做些江南女子同长安男子爱做的事情,如何?”   她不作声,将他埋进温热结实的胸膛里。   守在外殿的采薇同白芷见状,放下帷幄,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守在外头。   白芷笑道:“原本还以为殿下还要呕几天气,不成想这样快就和好了。”   采薇也跟着笑,“咱们小姐一向会哄人,自然将殿下哄得服服帖帖。”   白芷深以为然,“说的也是,如今瞧着咱们小姐同殿下这样过日子,倒真叫人羡慕。怕就怕以后。若是以后东宫进了新人,恐怕小姐心中不晓得有多难过。”   说起这个,采薇也有些担忧,不过她跟着桃夭的时间长,也学了几分她的豁达,道:“往后的事情谁知晓呢。”   两人约站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里头的人还没有出来。   采薇见天色不早,怕错过去坤宁宫用晚膳的时辰,正要提醒一句,里头传来太子低哑的声音,“进来伺候。”   采薇同白芷这才低头进入帷幄内,对于床榻旁边的地毯上几块揉作一团的帕子见怪不怪,赶紧服侍桃夭起床梳妆。   待两人收拾妥当后便各自乘车朝坤宁宫赶去。   赶到时膳所的人刚好提着食盒鱼贯而入。   桃夭同谢珩才进殿内,没想到谢柔嘉也在。   谢柔嘉待她还算是极尊重,向她问了好,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笑容玩味,“嫂嫂同哥哥感情真好。”   谢珩轻咳一声,瞪她一眼,“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什么!”   听到动静的皇后从内殿出来,问:“怎么了?”   谢柔嘉望着桃夭笑,“哥哥骂我。”   桃夭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皇后的目光目光落在桃夭雪白的脖颈处几点绯红痕迹,再瞧瞧自己春风满面的儿子,想到新婚夫妇之间那点儿事,有些不自在地脸红了,对谢柔嘉道:“你哥哥骂得对!”   言罢转过脸看向已经摆好膳食的饭桌,淡淡道:“用晚膳吧。”   谢柔嘉朝桃夭做了个鬼脸,桃夭忍不住笑了。   殿内的人依次落了坐,除却圣人以外,一家子倒也显得极热闹。   这边,坤宁宫里热闹一片,未央宫内却愁云惨淡。   灯火通明,处处透着奢华的宫殿内此刻却冷冰冰的。   宫内的人噤若寒蝉,而江贵妃则伏在榻上小声饮泣,皇帝则在一旁温柔小意地哄。   可哄了许久,她仍是哭,心中不由地想起今日下午在太极殿时听闻太子妃竟然从东宫私库贴钱去赈灾一事。   儿子如今事事压自己一头也就算了,就连娶的媳妇儿论起德行,也压了自己一头,心底更加不舒服,便也不耐烦起来,道:“是阿昭自己要去凉州,又不是旁人逼着他去!”   江贵妃没想到他竟这样凶自己,从榻上起身,哭道:“若不是阿昭身份受人非议,他又岂会到凉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去!”   皇帝被她这样一吼,自知有亏。正要哄她两句,又听她道:“圣人德行有亏,反倒怪到妾头上来了!”   这些年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也就算了,没想到如今竟也被自己心爱的女子指着鼻子骂。   皇帝气得面色发青,拂袖离去。   待出了未央宫,一路怒气冲冲往前走,行至未央宫前,瞧见平日里为了节俭些灯油钱,灯光幽暗的坤宁宫灯火通明,里头还时不时传来说笑声,不由地抬脚进去。   皇帝同皇后这几年连表面的体面都难以为继,这样入夜来访还是头一次,宫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帝不待通传已经入了殿内,才进去便瞧见自己的儿子女儿以及新妇都在。   约是刚刚用完晚膳,几人正在一边吃茶,一边说起谢柔嘉及笄的事宜,十分热闹。   皇帝心中一暖,上前明知故问,“说什么这么热闹?”   殿内的人没想到皇帝来了,皆都愣住。率先反应过来的桃夭起身忙起身行礼。   赵姑姑见状,赶紧叫人奉茶。   皇帝见新妇倒是十分知礼,颔首,“坐下吧。”言罢也走了进去,看向皇后,想着在一众儿女面前,好歹给自己点面子,请自己坐一坐,吃杯茶。   谁知对方却好似没瞧见他,连站起来迎一迎都不曾,面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谢柔嘉这时搁下手中的茶盏,懒懒道:“儿还有事,就先告退。”言罢,向众人行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谢珩这时也道:“儿想起还有政务要处理,下次再来瞧母亲。”言罢牵着桃夭便要走。   皇帝见自己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心中更加憋闷,看向皇后。   皇后低垂眼睫,“恭送陛下。”   皇帝气得转身离了坤宁宫。   待所有人走远,赵姑姑劝皇后,“小姐何必如此?”   皇后扶额,“我如今瞧见他就烦!定是在贱婢受了气,才会过来这里。”   赵姑姑想着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如今儿女都大了,也确实没有维系感情的必要,便不再劝。   皇后想起自己的儿子儿媳,轻咳一声,吩咐赵姑姑,“你去库房内挑些补品送入东宫。”就那个身子骨,怎能经得起折腾。   赵姑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脸热起来。   想来东宫很快便能有好消息了。   *   桃夭同谢珩回去,谢珩知晓她方才定然没有吃饱,叫人拿了糕点与一盏牛乳过来。   桃夭一向爱吃糕点,趁着谢珩去沐浴的空当,一不小心吃多了两块,有些难受地躺在榻上。   轻衣薄杉,乌发微湿的男人才从后殿出来,见她蹙着眉尖,好似很不舒服,大步走到榻前,摸摸她的额头,急道:“宁宁怎么了?”   桃夭幽幽斜他一眼,捉着他的手搁在自己肚子上,“三郎快摸摸,宝宝又踢人了!”   谢珩楞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看向案几上的碟子,原本满满一碟子糕点不见了一半,知晓她又吃撑了,心疼地替她揉着肚子,“都叫宁宁不要多吃,非不听。”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说起上次桃夭吃撑的事情,说完以后,又说起她昨夜贪凉踢被子的事儿。   桃夭抱怨,“三郎怎么如今这么爱唠叨!”明明从前惜字如金,如今倒与阿耶有些相似。   谢珩怔住,随即也觉得自己好似有些唠叨,再瞧瞧榻上躺着的女子,心底涌起一阵暖意,低下头亲亲她白嫩的脸颊,柔声问:“宁宁是不是烦我了?”   桃夭圈住他的脖颈,在他才沐浴完,有些微凉的颈窝嗅了嗅,亲亲他的下颌,“其实再唠叨些也是可以的,我很喜欢。”   谢珩笑。在她身侧躺下,一边同她说着话,一边替她轻轻揉着肚子。   桃夭问:“若是咱们有了宝宝,以后叫什么名字?”   谢珩幽幽叹了一口气,“江南来的女子这样狠的心,才不肯同我生宝宝。”   桃夭也学着他叹气,“长安的男儿如今愈发矫情了!”   谢珩在她白嫩的脸颊上轻咬了一口。   她也张嘴去咬他,在他脸颊上留了好几个牙印。   这时采薇进来,说是坤宁宫的赵姑姑送东西来了。   桃夭不由惊讶。   皇后前几日才派人送过东西给自己,怎么又送,且还派了赵姑姑来?   赵姑姑是皇后的贴身婢女,身份自然不同,桃夭立刻自榻上起身,同谢珩一起去看。   倒了院中,果然瞧见赵姑姑领着一众宫人捧着东西来了。   赵姑姑正要说话,便瞧见谢珩白皙的面颊上顶着几个牙印,老脸一红,忙低下头去,道:“皇后殿下特地差人送了些上好的补品给太子殿下还有太子妃补身子。”言罢,便叫人将东西呈上前给桃夭还有谢珩看。   桃夭本就懂药,一见里头搁着男子补肾与女子补血气的药物,下意识看向谢珩。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谢珩自然也瞧见了,耳根子不由地有些发热,轻咳一声,“有劳母亲,孤明日再去谢恩。”   待赵姑姑离开以后,桃夭吩咐采薇将东西造册入库,红着脸低着头回了寝殿,坐在妆奁台前,正要梳头,见脖子上好似有痕迹,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发现脖颈上的吻痕,顿时明白皇后为何好端端送补品给自己,羞得把脸埋进臂弯里。   怪道谢柔嘉笑话她!   他都不知道提醒她!   还有采薇同白芷,竟也没有说!   跟着她进去的谢珩进去后见她趴在妆奁台前,知晓她必定是瞧见自己脖颈上的痕迹,躺到榻上故意唉声叹气。   果然,她一会儿便忍不住从臂弯里抬起绯红的面颊,问他:“怎么了?”   谢珩斜她一眼,“母亲一番苦心,只可惜却毫无用武之地。”   桃夭羞恼,瞪了他好几眼。   他笑。自榻上站起来走到妆奁台前,拿过梳子替她梳头。   她望着镜中轻衣薄杉,乌发微湿的男人,再次问道:“三郎,你说咱们的宝宝以后叫什么名字好?”   他知晓她在同他认真憧憬以后的日子,心中无不欢喜,轻声道:“不着急,咱们慢慢想。”   她笑:“好。”   成婚后第一次闹别扭便这样翻了篇,两人的感情经此一事更加亲密,日日如胶似漆。   而太子妃自掏腰包为河南道黄河流域附近的受灾州郡解决困境一事短短几日的功夫传遍全长安,原本还在太子谢珩娶了一个寡妇的百姓们无不称赞太子妃贤德。   一时之间,因为江贵妃而抬不起头的那些寡妇们各个面子上有光,就连嫁娶的行情都好了许多。   而谢珩同桃夭对外是相敬如宾的太子同太子妃,关起门来则是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日子愈发甜蜜,旁的倒显得无关紧要。   且如此过了七八日,便是桃夭归宁的日子。   这一日一大早就开始起床折腾,待到到了许家时已经快晌午。   许家为了迎接太子同太子妃,早已经焕然一新。   谢珩同许贤父子几乎日日见面,寒暄过后,能聊的也是政务。   桃夭则又去看了许怡宁。   许是心底藏了多年的石头落了地,许怡宁比着前几日精神许多,也吃得进药。   桃夭陪着她略坐片刻,见赵姨娘不断在屋子里徘徊,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对许怡宁道:“我还有事儿,就先不陪二姐姐了。”言罢便出了屋子,吩咐采薇去请谢珩。   赵姨娘怕节外生枝,将院子里的人全部清了出去,自己也离开了。   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谢珩姗姗来迟。   桃夭连忙迎了上去,瞧见他面色不大好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她突然就后悔了。   原来他若是看看其他女子,她心底也会不高兴。   他斜了她一眼,”下不为例。”言罢,大步进了屋子。   才进去,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隔着层层叠叠的帷幔,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声音响起。   “殿下来了。”她道。 第79章   搬宫(修改)   谢珩不喜欢屋子里浓郁的药香气息。   因着怕病人受凉的缘故, 屋子里窗子都是关死了的,在里头待久了只觉得浓郁的药香熏得人头昏脑胀。   他莫名地怀念桃夭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甜香气。   这时帘幔后的女子接着道:“殿下曾救过臣女,臣女一直想要当面同殿下说一声谢谢, 如今也算如愿以偿。”   谢珩闻言很是诧异, “孤并不记得自己救过皇姨。”   里头没了声息, 好一会儿,道:“三年前在曲江池春日游会,臣女不慎落水, 是殿下救了臣女。为了怕臣女出丑,殿下还特地叫人给臣女拿了衣裳。”   她说得这样详细,可谢珩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有这件事。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三年前好像自己确实参加过一次春日游会, 却并不记得自己曾救过一个女子。   若说比较有印象的,好像是哪家女子送了一个香囊给自己。   虽说大胤民风开放,通常在一些宴会上, 相互看对眼的男女确实有相互赠送信物的习惯,可他却对这种私相授受的行为很是反感,当场将那名女子训斥一顿。   他原以为自己这种行为极没有风度,谁曾想自那以后, 但凡参加宴会,总会有女子赠送香囊扇子等物, 令他烦不胜烦, 后来逢这种无聊的宴会, 他宁愿在明德殿内看奏疏, 也不愿意去。   至于她说的救人, 确实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他想了想, 道:“皇姨说的这些或许是有的, 可孤实在记不起。若是孤当时做了什么叫皇姨误会,孤很是抱歉。孤此生只记得一名女子,那便是孤的妻子。”言罢,不待里头的人说话,便大步出了门。   帘幔后的女子透过影影绰绰的帘幔,看着身形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子里,眼里早已蓄满的泪水一串串滚落匀了胭脂的面颊。   她想起三年前在曲江池春游时初见他时的情景。   杏花林前郎艳独绝的少年同人投壶,引得无数赴宴的贵女观望。   她在人群里远远望他一眼,惊为天人。   后来她在曲江池一时鬼迷心窍想要轻生,是他叫人救了自己,并叫人拿了一件衣裳给她。   他当时问她:“活着不好吗?为何要寻死?”   是啊,春光明媚,那样好的天,活着不好吗?   是他给了她活的希望。   自那日开始,她有意无意地打探他的消息,最不爱参加宴会的她,每逢宴会便去,只可惜,再不曾在宴会上见过他的身形。   这些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   那日海棠宴猜谜,他点了许家小姐,她一直以为他是记得自己的。   原来这些年记得的只有她自己。   无论是六年前她抛下了小妹,还是三年前那个救了她的男子,这世上,兜兜转转,最终记得这些事情的只有她自己。   何其可悲。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轻轻抚摸着怀里依旧如新的衣裳,混了胭脂,如同血一般的泪水滴落在上面。   她好像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   院子里。   自谢珩进了屋子以后,桃夭学了赵姨娘,不断在院子外头徘徊。   采薇知晓她心里不痛快,低声劝道:“小姐不如去旁边暖阁休息会儿。”   桃夭摇摇头,径直走到院中那几棵杏花树下,眼神不时地望向屋内,轻咬着手中如满月一般的轻罗团扇。   如今已是五月中旬,杏花早已经开败,只剩下零星的几朵粉白的花朵,风一吹,簌簌落了满头。   这时屋子里的门突然开了。   一袭紫红色公服,头戴进贤冠,威仪赫赫,金质玉相的美貌郎君自里头出来。   他一眼就瞧见杏花树下一袭绯色齐胸襦裙,亭亭玉立的女子。   她轻咬着手里的团扇,眼神却直勾勾地望向屋子。   见他出来,她愣了一下,似长松一口气,立刻迎上前,道:“三郎怎这样快就出来了?”   他伸手拂去她肩头的花瓣,眼尾微微上扬,“娘子希望为夫在别人的闺房待多久?”   她笑,“倒也不用太急,一盏茶的功夫总是要的。”   他道:“那我再进去坐坐?”言罢转身,却被她一把拉住衣袖。   她勾住他的尾指,抿了抿唇,眼睫轻颤,“还是算了,坐久了影响二姐姐休息,终归不好。”   他瞪她一眼,将她冰凉的反握在掌心,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等回家再好好收拾你!”   她微微红了脸,小声道:“都听三郎的。”   他心里闷着的一口气儿顺了,道:“不带为夫去娘子的闺房坐坐?”   她弯眉嗔笑,“好。”   两人才出院门,便瞧见赵姨娘正守在外头徘徊。   赵姨娘见他二人出来,忙要行礼,被桃夭托住手。   不待赵姨娘开口询问,桃夭便道:“太医待儿会再过来一趟,二姐姐总会好的。”顿了顿,又道:“我能为二姐姐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再多的,她也爱莫能助。   她还没有大度到将自己的夫君让给她的地步。   赵姨娘愣了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哽咽,“太子妃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   桃夭又安抚她几句,便同谢珩回到自己的院子。   谢珩并未让婢女们进屋伺候,才进屋子,便将桃夭抵到门上,惩罚性的亲吻她。   直到她求饶,他才松开她,把下巴搁在她颈窝,气喘吁吁,“方才在外头等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紧紧圈着他结实温暖的腰身,低声道:“在想三郎,很想。”   “贯会甜言蜜语!”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止不住嘴角上扬,捧着她的脸,问:“宁宁不好奇你二姐姐同我说了什么?”   她笑:“我只知晓三郎喜欢我一个就够了。”至于旁的,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谢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话想要问问她,却最终没有问出口,再次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两人在屋子里温存了好一会儿,外头的人请二人去用午膳。   在许家用完午膳以后,约坐了一个时辰,两人这才告辞离去。   桃夭本以为直接回东宫,谁知仪仗队行到一半,谢珩同她在车内换了便装。   桃夭问:“这是要去哪儿?”   他道:“去了就知晓。”言罢,便拉着她换乘普通的马车,叫仪仗队自行回宫。   桃夭以为他要带自己去燕子巷,可今日并不“逢五”。   她撩开车帘要往外头看,却被他拽进怀里来。   不待说话,他抬起她的下颌吻住她的唇。   直到两人都透不过来气,他才松开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约过了两刻钟,马车停了下来。   谢珩替怀中的女子整理好微乱的鬓发,这才牵着她下了马车。   桃夭才下马车,便被门前横竖十几盏红灯笼晃了眼睛。   是梨园。   他们已经好久不曾来听戏了。   其实宫里也养了戏园子,可她总觉得听戏要在戏园子里才有意思。   他总待她这样好,事事都想到了。   趁她愣神的功夫,他已经牵了她进去。   位置还是同样的位置,唱戏也是同样一批优伶。   与谢珩倚坐在榻上的桃夭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轻声道:“这样的日子我很喜欢。”   他与她十指紧扣,嘴角微微上扬,“我也是。”   待看完戏,两人回东宫已经很晚了。沐浴过后,桃夭见谢珩又要批阅奏疏,哄道:“咱们早些睡好不好?”   他亲亲她的额头,“宁宁先睡,我很快就好。”   桃夭见他不睡,便踞坐在一旁陪着她。只是今日没有午休,她很快就打起了瞌睡,待醒来时,发现人已经到了床上,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轻声道:“搬回我宫里去吧。”   她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亲亲他的下颌,又阖上眼眸,“这样不合规矩,现在这样挺好的,咱们总在一处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到他在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眸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阖上眼眸。   睡着时的男人并不似平日里十分有威严的储君,多了几分少年气。   她亲亲他的唇,将他抱得更紧些。   *   不知是不是因为桃夭原谅了许怡宁,还是因为谢珩去看过许怡宁的缘故,自桃夭那日归宁过后,许怡宁的身子一天天好转。   半个月,许凤洲带来了一个叫人震惊的消息。   许怡宁出家了。   桃夭听闻这个消息后楞了许久。   许凤洲道:“赵姨娘哭得数度昏厥,却也劝不了她。”   桃夭问道:“阿耶怎么说?”   “父亲听说以后在书房坐了一夜,第二日便允了,”许凤洲有些怅然,“其实这样也好。待她哪日想通,自然就回来了。”   许凤洲走后,桃夭独自坐在榻上想了许久,好像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只要人没事,总有一日会想通的。   这日晚上,桃夭同谢珩沐浴后躺在床上后,将许怡宁出家的消息同他讲。   谢珩听了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同她说起了谢柔嘉七日后及笄大礼的事宜。   桃夭问道:“指婚的事情公主同意吗?”先前谢珩已经同她说过及笄这日圣人要为谢柔嘉与裴季泽赐婚的事宜。   谢珩颔首,想了想,道:“阿昭今日走了。”   桃夭知晓他说的是卫昭去军营当兵之事,问:“去哪儿了?”   谢珩道:“去凉州。”   凉州属大胤边界,乃苦寒之地。   桃夭惊讶,“怎去得那样远?”   谢珩道:“他自己选的地方。”   桃夭也不大懂为何卫昭会选那样的地方,又问:“不等公主及笈后再走吗?”   谢珩不晓得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阿昭正是因为妹妹及笈那日赐婚之事才走。   他将她抱在怀里,又问起了上次的问题,“宁宁,搬到我寝宫去睡吧。”   他还要说话,她阖上眼眸,“我困了,咱们明日再说好不好?”   可他不肯给她睡,低下头亲她,趁着她意乱情迷之际,想要与她生宝宝。   自成婚以来,他都信守承诺,从未向今晚这般。   她急了,不肯叫他再动,“三郎这是怎么了?”   眸色幽深的男人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问:“为何不肯搬?”   桃夭轻声道:“不过几步路,为何要搬来搬去,若是三郎觉得过来此处麻烦,我晚上过去住也是一样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翻到外侧。   她见他背对着自己,知晓他不高兴了,想要哄哄他,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从背后抱着他,将脸贴在他背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来,将她紧紧抱进怀里,轻抚着她的背,“睡吧。”   翌日一早,谢珩需要朝会,天还未亮就起床。   桃夭也跟着醒了。   昨日夜里不大高兴的男人见她醒来,看了一眼外头灰蒙蒙的天,柔声道:“时辰还早,不必起来这么早。”   她“嗯”了一声,却并未躺下,待他穿好衣裳,踞坐在床边替他扣好腰间的蹀躞玉带后,朝他张开粉白的胳膊,撒娇,“抱抱。”   他坐到床边,将她抱进怀里,俯身亲亲她光洁的额头,“怎么了?”   怀里温香软玉的女子嗅了嗅他颈窝,“三郎好香啊。”   他笑,“有多香?”   她自他怀里扬起面颊微红的小脸,在他坚硬的下颌轻咬了一口,弯眉嗔笑,“想要吃掉三郎。”   他闻言,眸色暗了几许,喉结微微滚动,“莫要在这里招我。”   薄绢寝衣滑落香肩,露出一片雪白春光的女子把手伸手他衣襟里轻轻揉搓着,眼眸流转,“我如今这般,像不像个妖妃?”   “像。”他微微喘息,“好宁宁,再快……”   话未说完,她突然抽出手来,看着他笑。   发觉自己上了当的男人气得张口在她鼻尖轻咬了一口,道:“待我回来再收拾你!”言罢,替她掖好被角,亲亲她的额头,这才离去。   他人走,没了睡意的桃夭便起床了。   盥洗过后,她吩咐采薇同白芷,“待会儿叫人把东西搬进殿下的寝殿内。”   采薇与白芷对视一眼,好端端怎么要搬宫殿?   白芷有些担心,“会不会于理不合?若是皇后知晓责备小姐该如何是好?”   婚前来教导礼仪规矩的时候曾说过,大婚以后,前三日太子妃宿在太子的寝殿,三日后便要搬入承恩殿,除却每月朔望,太子须要在承恩殿就寝,其余时间太子可自行选择睡在何处。   没有太子妃长住太子寝殿的规矩。   “小姐,若是以后东宫进了新人……”   采薇说到这儿心里有些难受。   小姐与殿下虽感情极好,可后宫从来没有只有一名女子的道理。   桃夭自然知道。   可因为二姐姐一事,他虽面上不说什么,可这半个月以来心里总有些不大高兴。   若是她搬过去能叫他心里舒服些,又有什么关系。   她沉默半晌,道:“搬吧。”   两个人现在好就行了,往后的事情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活在当下便好。   *   谢珩下了朝会便去了承恩殿,谁知过去以后,平日里这个时辰总会在院中等自己的女子并不在。   他瞧着空荡荡的宫殿,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慌,问院子里花坛前洒扫的宫人,“太子妃哪里去了?”   宫人忙道:“太子妃搬去了殿下的寝宫。”   谢珩立刻赶往光天殿,才进寝殿内,果然瞧见正在叫宫人收拾东西的女子。   她听到动静,回眸一笑,“三郎回来了。”   谢珩大步走上前将她拥进怀里。   她虽然不说,可心底总是在意他的。   太子妃搬进太子寝宫的消息,不出三日的功夫,整个皇宫都知晓。   这日谢珩早饭后前脚才去太极殿,后脚皇后就派人过来请桃夭过去。   采薇知晓皇后必定是追究桃夭搬殿之事,不免担忧,“若是待会儿皇后殿下责备小姐怎么办?”   桃夭迟疑片刻,道:“大不了再搬回去就是。”   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也十分忐忑。   待到了坤宁宫后,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进殿。   才要行礼请安,便听正在修剪花枝的皇后冷冷问道:“听说太子妃搬入光天殿了?” 第80章   若是不听话,我便休了你   (79章大修过, 请知晓。)   皇后冷眼打量着眼前眼前微低着头,虽看似天真傻气,实则极其通透的女子。   自成婚两个多月以来, 她虽然年纪不大, 为人处事却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严宽有济,且有一颗仁心,阖宫上下提起太子妃没有不夸赞的。便是原先觉得东宫储君娶一寡妇做太子妃, 很是不满的朝臣们,提起她亦是赞不绝口。   就连她自己,也在渐渐接受她寡妇的身份。   明明做得这样好,为何非要在这件事上行差踏错。   要知晓, 自古以来,便没有太子妃入住太子寝殿的规矩。   她实在想不通,如今东宫也只有她一个, 便是住在承恩殿又如何,不过两步路而已,何必要这样落人口实。   她这时道:“儿媳知晓很不合规矩。”   “太子妃既然知晓不合规矩,为何还要做?”   皇后微微蹙眉,  “此事,是三郎的主意, 还是太子妃的主意?”   定是三郎撺掇, 否则她哪有这样大的胆子!   *   明德殿。   才刚刚同大臣们议完政事, 正准备回光天殿的谢珩听闻桃夭被叫去坤宁宫, 知晓定是因为搬寝殿的事情, 生怕皇后为难桃夭, 立刻乘车去了坤宁宫。   一路上他心急如焚, 只怕去晚了自己媳妇儿被母亲欺负,不停催促小黄门加速赶车。   平日里差不多两刻钟的车程,硬生生缩短成一刻钟。待到了坤宁宫门口,一向极稳重的男人不待车停稳便下了车。才入宫苑,迎面便撞上赵姑姑。   不待赵姑姑行礼请安,他道:“太子妃如何?”   赵姑姑往殿内看了一眼,小声道:“正在同皇后殿下叙话。”   谢珩往里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一抹窈窕的绛红色身影正立在一团光影里。   侧颜娴静美好的女子微微低着粉白的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刚好听到母亲问:“太子妃既知道不合规矩,为何非要做?”   原本想要跨入殿中的谢珩脚步不由地停住。   他其实也很想知晓。   他哄了她那么多回,她都不肯搬,却为何突然又肯。   他亦很想知晓,自己在她心中,究竟是她的夫君,还是她喜欢的男子。   可等了许久,无论是皇后还是谢珩都没有等到她的答案。   只见她跪地告罪,“此事是儿媳的错,请母亲责罚。”   不待皇后作答,谢珩大步走进殿内,将地上的女子搀扶起来,吩咐赵姑姑,“送太子妃先回东宫休息。”   桃夭有些担忧地看谢珩一眼。   谢珩安抚道:“此事我会解决,回去等我便是。”   桃夭这才随赵姑姑出去。   待那抹绛红色的身影走远,谢珩才收回视线,望向坐在窗前正在修建花枝的皇后,道:“她不肯搬,是儿子缠着她搬的。”   皇后亦是不理解,“光天殿同承恩殿不过差几步路,眼下东宫又没有旁的女子,三郎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谢珩缓缓道:“光天殿同承恩殿确实差不了几步路,可一国储君同一国太子妃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儿子想要做的是她的夫君,关起门来想要同她过寻常夫妻的日子。”   不待皇后说话,他又道:“儿子就是想要告诉她,从今往后,东宫唯有她一人。”   成婚这么久以来,他从不敢同她谈这个问题,生怕她说出什么叫自己扎心的话来。   尤其是经过她二姐姐一事,他心底更加害怕,所以千方百计求着她搬进自己的寝殿。   她肯搬,他便默认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阿娘,从来都是儿子离不开她,而并非她离不开儿子。”   哪怕她现在同他这样好,可他总觉得,她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皇后忍不住将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口,“三郎怎如今这般没有出息!”   她一开始觉得,待两人成婚久了,那股子新鲜劲儿过去,再同他谈谈东宫纳妾之事。谁知眼下别说新鲜劲儿没过去,瞧他这意思,是准备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左右都没出息了,也不差这一次。儿子的东宫除了她,谁也不需要。”   果然是这样!   皇后闻言没有作声。   半晌,道:“从古至今没有这样的事情。帝王专宠要不得!”   “从今往后便有了。”   谢珩正色道:“儿子没有专宠,儿子是在同自己的妻子好,自古以来,没有哪条礼法规矩,不允许做夫君的只钟爱自己的妻子。”   皇后闻言有些失神,轻轻抚摸着手上碧绿的花茎。   直到谢珩捉住她的手,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被花茎上的刺所刺破,渗出血珠子。   谢珩小心翼翼帮着她挑出指尖里的小刺,又拿帕子替她擦干净血珠子。   皇后盯着如今极会哄人的儿子看了好一会儿,道:“别以为三郎哄我,我就会答应!”   顿了顿,又道:“三郎这套歪理是同谁学的,同她?”   “她的确教了儿子许多东西。”   谢珩眼底流露出温柔的笑意,“我知晓阿娘今日叫她来,并非真心要为难她。不过是碍于立法规矩,不得不做给其他人看。但是日子是儿子再同她过,便是东宫真进了女子又如何,儿子心中只有自己的妻子,岂不是耽误了旁人家的女儿一生的幸福?”   “当初是儿子求她入的宫,儿子不能伤了她的心。阿娘就当瞧不见好不好?这段日子阿娘也瞧见了,她一直在为了儿子努力地做好一名太子妃。”   皇后不作声。   谢珩知晓她态度软和,道:“那儿子今晚还同她一道过来陪阿娘用晚饭好不好?”   皇后轻哼,“想来便来就是,说这话好像谁不让你们来似的。左右东宫如今穷得揭不开锅,做娘亲的养一养自己的儿子儿媳,倒也不费什么。”   谢珩笑了。   他甚少笑,皇后知晓他如今是真高兴,心底轻叹一声,问:“你们都成婚两个多月了。”   谢珩心中不妙,果然听见皇后又道:“我想了想,还是更愿意养孙儿一些。”   谢珩心道这个孙儿恐怕一时半会儿养不了,只好道:“才成婚,不着急。”   皇后横他一眼,“三郎今年都二十一了,要等到几时?寻常人家到了这个年岁不晓得生了几个。便是我不催,前朝的臣子们也会催。三郎若是不肯填充东宫,可总得有子嗣能够堵住悠悠众口。”   谢珩应付,“儿子记下了。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理,便先回去了。”   皇后知晓他是急着回去安抚自己的媳妇儿,道:“搬宫殿的事儿阿娘可以不追究,只一点,阿娘要抱孙子。若是她半年内都未能有孕,就莫要怪阿娘往东宫里头塞人。”   谢珩知晓母亲肯退让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心想要不回去再同她商量商量,把日期改一改,若是半年后有孕来年便有了也不一定。   如此一想,心已经飞了回去,赶紧行礼告退。   待谢珩走后,皇后望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洁白合欢花看了好一会儿,问赵姑姑:“都成婚两个月,恨不得日日黏在一块,怎么还没有消息?”   她当时成婚一月便有了,只可惜,那个孩子后来并没有保住。   思及此,她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赵姑姑瞧见她眼圈都红了,知晓她想起还来不及出世的大皇子,忙安慰她几句,道:“成婚时日尚短,再者,指不定眼下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也不一定。”   皇后想了想,道:“请太医去东宫走一趟,去替太子妃瞧瞧身子。”   吃得那样少,万一怀不上怎么办?   *   东宫。   桃夭回去后,便收到赵尚书派人送来的关于河南道几个州郡的赈灾明细,也顾不得想太多,便坐在榻上翻阅起来。   眼下已经七月半,暑气渐重,殿内虽搁了冰,到底还有有些热。   她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起了薄薄一层汗,搁下手中的账册,道:“我去后头沐浴。”   一旁替她打扇的采薇忙搁下手中团扇,服侍她去后殿沐浴。   待自后殿回来时,谢珩人已经回到殿中,见桃夭刚刚濯发沐浴,上前自采薇手中接过细软的棉布,将浑身散发着淡淡着玫瑰香气的女子拉坐在妆奁台前将替她擦拭着湿漉漉的浓密发丝。   桃夭呆呆镜中正在替自己擦拭发丝,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心中猜测他今日又为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她问:“母亲可有责骂三郎?我需不需要搬回去住?”   他摇摇头,笑,“母亲极好说话的,并未过多责备。”   桃夭有些不大相信,“那三郎是如何同她说的?”   他道:“我同她说我一刻也离不开宁宁,所以她便允了。”   桃夭闻言,回过头来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清澈如水的眼眸流露出浓郁的情丝。   他心中一动,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都有些难耐。   他一把将怀里面颊潮红,眼神迷离的女子抱坐在妆奁台上,用温热的唇舌抚慰她心中的不安,隔着丝滑的兜衣,用冷硬的牙齿轻轻研磨着,听她在耳边细细喘息,呢喃着“珩哥哥”。   愈发情动的男人恨不得立刻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他知晓只要自己在强硬些,未必不能得偿所愿,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再等等,等她自己心甘情愿些。免得叫他觉得自己不信守承诺,伤了她的心。   待他服侍完她,才要抱她去后头洗一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太医院郑院首来了,来替太子妃请平安脉。   谢珩哑声问:“宁宁可是哪里不舒服?”   桃夭平复了一会儿自己急促的心跳,有些茫然,“没有啊。”   谢珩想了想,定然是母亲叫来的。   他替她将褪到腰间的明黄轻绢寝衣重新穿好,道:“最近宁宁饮食不大好,瞧瞧也无妨。”   桃夭“嗯”了一声,照了照镜子,见脖颈留有痕迹,嗔他一眼,“这天底下果然有嘴巴有脸盆那样大的蚊子。”   被骂作蚊子的谢珩又故意在她脖颈吻吮。   桃夭赶紧讨饶,他却不肯饶她,直到又留下一个绯红的吻痕,这才满意松开她,冷白的指尖抚弄着她雪白颈侧的吻痕,笑,“看你还敢不敢笑话你夫君!”   桃夭哪里还敢笑话他,瞧见外头暑气甚重,怕郑院首在廊下等得太久中暑,赶紧叫采薇同白芷进来替自己梳妆更衣,又叫宫人收拾好宫殿,这才坐到帷幔后等待郑院首。   太医进来时见谢珩正坐在榻上看奏疏,忙上前行礼,待得到允准后才替帘幔后的太子妃诊脉。   片刻后,谢珩搁下手中的奏疏,道:“太子妃身子如何?”   郑院首忙道:“太子妃身子康健,只是近日暑气重,有些不思饮食,并无大碍。”   谢珩放下心来。   待郑院首离开后,桃夭自帷幄后出来,走到榻上倚着他坐下,好奇,“郑院首怎么好端端要替我诊脉?”   谢珩沉默片刻,道:“母亲想咱们尽早生个孩子。”   桃夭闻言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谢珩宽慰她,“宁宁年纪还小,不着急生宝宝。”   桃夭眼睫轻颤,“三郎其实也很想生宝宝对不对?”   谢珩如实回答,“想自然想,但是既有约定,宁宁只要不愿意,我等的。”   他虽经常在床上哄她,可说到底,还是想求个心甘情愿。   桃夭神情蔫蔫地“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绿茵发呆。   自入宫以后,好多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料。   其实她心里亦都明白,他已经为她做了很多。   谢珩见她心情不大好,陪着她一块躺下,将她拥进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三郎再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再适应适应,或许不用一年那么久,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亲亲她的额头,“我晓得。”   她这次安心阖上眼睫睡觉。   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谢珩早已经不在榻上。   她还以为他出去了,谁知一转脸,便瞧见只着了薄薄寝衣,眉眼矜贵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案几旁批阅奏疏,心里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醒了?”   听到动静的男人抬眸看她一眼,朝她伸出手,“过来陪我坐会儿。”   她“嗯”了一声,踞坐在他身旁,帮忙收拾已经批阅好的奏疏。   他顺手将手旁的茶喂到她唇边,待她吃了水,又开始接着批阅奏疏。   直到殿内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他才搁下朱笔,轻轻揉捏着眉心。   桃夭连忙替他揉捏着太阳穴,柔声问:“可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谢珩道:“勃海国的使臣过些日子要来咱们大胤朝拜,说他们的国主想要同我们联姻。”   勃海国是大胤其中一个附属小国,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向大胤朝拜进贡。   勃海国的人十分好斗,往年来大胤,非要与大胤的男儿举行击鞠比赛,年年输,年年比,害得谢珩都想实在不行就让他一回算了。   没想到今年使臣还没来,奏疏已经提前说来,竟然想要同大胤联姻。   勃海国的人虽好斗,可对大胤却一直是忠心耿耿。   若是拒绝联姻的请求,反倒不美。   桃夭问:“是想要求娶咱们的公主?”如今皇室内适龄婚嫁的公主只有谢柔嘉。   谢珩摇头,“是他们的公主想要来咱们这里挑选驸马。”   如今皇室中并无适龄的男儿,得从宗室里头挑选,只是未必有子弟愿意远赴渤海国。   竟然是公主来挑选赘婿!   桃夭十分好奇,“三郎可见过渤海国的公主,长得美吗?”   “前年击鞠比赛时见过一次,”谢珩认真想了想,“长相应该还行,马球打得极好!”   他话音刚落,桃夭幽幽道:“三郎不是说自己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旁的女子吗?又怎会知晓人家生得好?”   还记得人家马球打得好!   全长安无人不知太子殿下最爱打马球,想来对人家那个什么公主很是赞赏!   谢珩楞了一下,笑,“宁宁这是在吃醋吗?”   “江南女子才没有长安男儿那样小气!”   她板着脸站起来,走到榻上躺下,把胳膊搭在眼睛上,听着外头的蝉鸣,只觉得心里有些吵。   谢珩追了过去陪着她躺下,道:“不若我叫宁宁打马球好不好?”   今年他成了婚,想来勃海国的人说不定到时会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   若是对方提出同太子妃击鞠比赛,不答应倒叫番邦小国看低。   能打得好自然是极好,若是打不好也没关系。   他到时候替她赢回来便是。   她闷闷道:“左右也打不过勃海国的公主,有什么好学。”   他还是头一次见她使小性子,只觉得可爱至极,故意逗她,“说得也是,江南的女子身娇体软,一推就倒,想来马背上的功夫是学不好的。”   她蹭地自榻上坐起来,凶巴巴望着他,“长安的男儿怎么就知道我学不好!”   谢珩忙亲亲她,哄道:“是我说错话了,江南的女子,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好的。”   她这才满意,正要自夸两句,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尤其是床上,学得格外好,我好喜欢的。”   他话音刚落,江南的女子一口咬在他脖颈上,直到他求饶,才肯松口,阴恻恻道:“今晚就学,若是学不会,我便同三郎生宝宝!”   谢珩闻言,眼神亮了亮,“宁宁当真?”   她斜他一眼,“若是学得好,长安的男儿以后就不许上床睡觉!”   他在她白皙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笑,“说话算话!”言罢见外头时辰不早,道:“今晚母亲叫咱们接着去蹭饭。”   平日里总主动去皇后宫中蹭饭的桃夭有些害怕。   早上自己在皇后面前极不礼貌,担心她更加不喜。   谢珩瞧出她的担忧,道:“若是宁宁不想去便罢,咱们在自己家里吃也是一样的。”   桃夭想了想,道:“还是去罢。”总不能一直躲着,若是待会儿去了皇后仍在生自己的气,她不讲话就是,左右她礼数做到位便好。   谢珩亲亲她的脸颊,“那咱们用完晚饭就去学击鞠。”   桃夭睨他一眼,“指不定勃海国的公主旁人没挑中,挑中咱们威仪赫赫的太子殿下做赘婿。”   谢珩瞧见她那小气劲儿,心里喜欢的不得了,故作叹息,“那还真是可惜,我已经给人连哄带骗做了赘婿,她便是再喜欢也没有机会。”   她十分得瑟,“赘婿知晓便好,若是不安分守己,我便休了你!”   他横她一眼,“敢!”   这辈子都休想不要他!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见时辰实在不早,这才出发去坤宁宫。   待到两人到坤宁宫时,膳司所的宫人正在摆饭。   因为早上的事情,桃夭不知皇后心中对自己存了多少看法,也不敢再如同从前那样放肆说笑,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反倒是皇后已经习惯她从前那种傻乎乎的性子,见她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心底十分不舒服,想要同她说话,见她一板一眼,又忍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倒不如平常热闹。   桃夭走后,皇后对赵姑姑道:“她方才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这个做婆母的不满?”   早上她不回话也就算了,吃饭时一言不发。   赵姑姑笑,“不是您总是嫌弃她话多,不够稳重吗?”   皇后不作声。   赵姑姑正想要服侍她去后殿沐浴,却听她道:“去东宫传话,柔嘉的及笄礼由太子妃操办。”   赵姑姑有些迟疑,“太子妃年纪这样小,会不会不大妥当?”   皇后道:“我入主东宫时尚且比她还小一岁,不照样替当时还只是公主的长公主操办了及笄之礼。”自那次后,前朝后宫再也不敢小觑她。   顿了顿,又道:“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过来问我便是。她不会做,难道还不会问吗?”   赵姑姑知晓她这是想着帮太子妃立威,免得因为搬迁宫殿一事惹得阖宫非议,立刻应下来,“奴婢这就去!”   东宫里,才换上马球服,正准备去同谢珩去学打马球的桃夭还未出宫门,便撞上刚好来宫里传口谕的赵姑姑。   赵姑姑瞧见太子夫妇大半夜竟身着马球服,呆愣片刻,忙向她二人行礼。   谢珩道:“可是母亲有事?”   赵姑姑将皇后的口谕说给桃夭听。   桃夭闻言愣住。   谢柔嘉是皇帝长女,未来的长公主,及笄礼何等重要,皇后怎么放心交给她一个入宫才两个多月的人办?   若是搞砸了,可如何是好? 第81章   止疼   待赵姑姑离开东宫以后, 桃夭有些忐忑难安地问谢珩,“母亲怎突然想到叫我来替公主操办及笄礼?”   “母亲应是想给机会叫宁宁立威,”谢珩知晓她担心搞砸, 安抚她, “宫里时常有宴会, 宁宁就当提前学习学习。”再过不久勃海国的人来朝拜,也会举办各种大小宴会。   顿了顿,又道:“往年都有例可循, 宁宁可多问问母亲,或是召内侍监来问一问。就是事务极其繁琐,怕累着宁宁。”   桃夭心中也明白自己身为太子妃,这些事务避无可避, 只是没想到头一次就要操办这样大的宴会,难免有些不放心。   她想了想,道:“那我明日一早先召内侍监问一问, 若是有不懂的,便去问问母亲。”   既然母亲给她这样的机会,那她总归要替公主将及笄礼办得妥妥当当才是。   “宁宁一定能做好的!”谢珩轻轻揉揉她的雪白圆润的耳珠,问:“那今晚可还要去学习击鞠?”   桃夭闻言有些迟疑。   她想要现在就回去瞧一瞧关于及笄礼的流程, 正准备说不去了,眼前一袭马球服, 英武非凡的男人斜睨她一眼, “投降不杀。宁宁如今这样忙, 便是不学也是可以的。”   不待桃夭讲话,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道:“珩哥哥可以在床上教江南的女子学习更好玩的。”   桃夭的脸颊立时滚烫起来, 寻思环顾周遭, 四周围都是宫人, 还有巡逻的护卫。   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男人!   “自然要去!”她瞪他一眼,“待我学会了,好好教一教长安的男儿如何在地板上打地铺!”   谢珩笑,“走罢。”   桃夭本以为是直接去太液池东边的梨园球场去打马球,谁知谢珩却将她带到御马监的马厩。   里头养的全都是专供皇室所用的好马良驹。   御马监的监丞立刻将太子殿下的坐骑给牵了出来。   桃夭一瞧见那通体漆黑,唯有额前一抹雪白的高头大马,不由地想起上次在城郊马球场,他带她在月夜里奔驰,去摘月亮一事。   才不过短短数月,倒恍若隔世。   当时她同他看月亮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同太子成婚。   谢珩瞧见她发愣,问:“在想什么?”   桃夭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转,“在想今晚假道学是不是又要带我去摘月亮。”   谢珩见她揶揄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册的宫人,轻咳一声,“那时我不是故意要欺负宁宁。宁宁总不理我,我心里不舒服。”他一瞧见她同沈二在一处,心里便嫉妒得发狂,什么理智都没了。   桃夭轻声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得往前看。”   听哥哥说,沈二哥哥上个月成婚了。沈二哥哥那样好的人,自然会同自己的妻子过得很好。   人生在世,个人有个人的缘分。   待到九月初五莲生哥哥忌日时,她要同他好好说一说,她如今过得很好很好的。   谢珩瞧见她神情怅然,以为她对于当时没有同沈二成婚略有遗憾,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不过他亦知晓当时若不是自己非要强求,恐怕如今与她成婚的便是沈二。   光是想一想她若是同旁人成了婚,也这样亲密过日子,心底便难受万分。   他自己喜欢一个人时毫无保留,便一心一意待那人好,容不得半分的三心二意,自然要求旁人也要待他如此。   可他心中知晓,摆在她心底的,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一个。   若那人还活着,兴许她这辈子都不会瞧旁的男子一眼。   桃夭瞧见他好端端像是不高兴了,问:“三郎怎么了?”   “无事。”   他道:“打球者需深谙骑术。好马良冀,是赢得赛事的基本。咱们今晚便先学习骑术。”   既是学习骑术,首先便得挑选合适的马匹。   谢珩从马厩里挑选了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给桃夭。   那马儿不过两岁余,性格温顺,很是适合初学者。   谢珩扶着桃夭上了马,“整个大胤能得孤亲自牵马的也只有宁宁。”   桃夭睨他一眼,“殿下可是不愿?”   他道:“不敢!能为太子妃执辔牵马,是孤的荣幸。”   两人相视而笑。   待选好马匹,两人这才去太液池的梨园处。   桃夭同谢珩到时,整个梨园灯火通明。   竟是点了烛火照明!   桃夭不由地心疼,“怎如此浪费,不过是学骑马,想来暗些也不打紧。”   她一向精打细算,不该花的钱决计舍不得花半分。   谢珩其实最喜欢她这副模样,总觉得同她这样过日子十分具有烟火气息。   他立刻叫人熄了大半数烛火。   好在今晚有月光,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梨园广场上,视线倒也没有阻碍。   且少了烛火,夜风一吹,十分凉爽。   桃夭环顾一圈四周围,问道:“咱们如何开始?”   她虽已经学了几次,真正骑马也只有上次月夜奔行。   且他当时坐在她身后,掌控方向的也算是他。   他道:“先从上马开始。”   桃夭不解,“这个我已学会,怎么还要学?”   谢珩斜她一眼,“待会儿宁宁就知晓了。”   谢珩此人,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教起桃夭来也是如此,好不留情。   一刻钟以后,桃夭心里不由地生出一句话:教学之前,夫妻和睦。教学开始,夫妻反目。   她哪里想到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夫君教起人来这般狠心,光是一个上马的动作都教了几十遍,直到她能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他才作罢。   一个上马动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骑行。   一个时辰下来,待到桃夭独自能够绕着马球场缓慢骑行时,只觉大腿两侧火辣辣疼,下马后更是连站都站不稳,伏在谢珩怀里,眼眶微微泛着红,看着好不可怜。   谢珩心疼不已,“宁宁若是不想学就算了。今日下午咱们不过说笑,便是宁宁不会,我也不会同宁宁生宝宝。”   会不会击鞠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桃夭吸吸鼻子,“做人怎能半途而废。”   生宝宝倒还是其次,最主要长安贵女人人都会打马球,若到时那个勃海国的公主要同她这个太子妃比赛击鞠,偏她这个太子妃不会打,岂不是叫人笑话大胤太子妃如此不中用!   谢珩倒不知晓她的心思,回去后赶紧叫人拿了活血祛瘀的药膏。   衣裳褪去,这才瞧见她大腿内侧柔嫩的雪肌磨得通红,服侍她沐浴过后,跪坐在她腿间替她上药。   药才涂抹上伤处,娇娇柔柔的小女子便疼得直掉眼泪。   愈发心疼的谢珩涂抹药的动作更加轻柔。   那药里加了龙脑香止疼,片刻起了药效,冰冰凉凉地,桃夭倒也舒缓不少。   只是伤得有些不是地方,只觉得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引起一阵阵颤粟,不由地咬唇,眼眸湿润得厉害。   他亦察觉出她的异样,不由地抬眸看她,眸光幽深起来。   她恼羞自己如今这般不争气,不肯叫他涂药,眼睫轻颤,“咱们歇了吧。”   他望着满头柔顺的青丝披拂在雪白的肩头,眼尾泻处几分媚意的美人,哑声道:“宁宁这样疼今夜恐怕不大好睡,不如为夫帮娘子止止疼。”说着,将那冰冰凉凉的药涂抹进去。   直到搅弄出一汪春水,他咬着她的耳朵问:“疼止住了吗?”   面色潮红,眼神迷离的女子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想要帮帮他,却被他阻止。   他亲亲她的额头,“睡吧。”   桃夭乖巧伏在他怀里,小声道:“其实,我已经不怕了。”虽才成婚两个多月,可他处处护着自己,她觉得做太子妃远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可怕。   前几日阿耶同哥哥还夸赞她,说她这个太子妃做得极好,许家与有荣焉。   她亦好喜欢同他这样过日子。   再加上她如今搬进他宫殿内居住,母亲已是不满,若是一直没有子嗣,恐怕朝臣们也不愿意。   他闻言楞了一下,随即低低笑出声来。   她羞恼,“笑什么?”   他喉结微微滚动,哑声道:“宁宁是在暗示我吗?”   “没有!”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不理他。   他从背后抱着她,轻声道:“宁宁莫要因为母亲的话这样委屈求全,宝宝的事情再等等也是一样的。”便是真的圆房,她年纪始终太小,他亦不想她这样早生宝宝,免得伤了身子。   只要她心里有他,其他的事情便不那么重要。   许久,怀中的女子“嗯”了一声,“睡吧,明日还要朝会。”   翌日一早,桃夭醒来时谢珩已经去太极殿朝会,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进殿内来。   她才坐起身,两条腿好似不是自己的,疼得直抽气。   听到动静的采薇同白芷忙进来服侍她起床。两人见她走路都打颤,心疼不已。采薇劝道:“小姐还是莫要学了,多受罪。”   桃夭道:“万事开口难,过些日子就好了。”   两人知晓她的脾气,遂不再劝,服侍她盥洗。   待桃夭盥洗完,谢珩也下了朝会,见她腿仍是疼,又帮着上了一次药。   两人用完早饭后,谢珩如往常一般去明德殿处理政务,桃夭差人召了内侍监来,仔细询问往年公主们操办及笄之礼的旧例。   内侍监事无巨细同她说了一遍,又拿了旧年所需银钱的账册给她看。   她看完以后,倒觉得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见时辰尚早,便决定再去问一问谢柔嘉对自己的及笄礼可有什么想法。   未出阁的公主们皆住在凤阳阁内,谢柔嘉则住在凤阳阁内的含香殿内。   桃夭才进宫苑内,远远便瞧见谢柔嘉正躺在榻上玩投壶。   见她来,她站起身,笑,“外头暑热,嫂嫂怎么来了?”   桃夭一瞧见她笑,就不由自主想到上次她取笑自己的事情。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眼前高贵明艳的少女同那个裴侍从一样,长了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定了定心神,问:“我就是来问问公主对于自己的及笄之礼可有什么要求?”   谢柔嘉楞了一下。   母亲那样挑剔的人竟然叫她来为自己操办及笄礼。   她饶有兴趣低打量着眼前只比自己大一岁多,比之初见时更加明艳端方的女子,见她脸颊微微红,忍不住逗她,“我若是提出来,怕是嫂嫂做不到。”   桃夭问:“可是想要什么稀罕物件?”   谢柔嘉眼眸流转,“我想要阿昭回来陪我过生辰。阿昭走了,我觉得长安无趣得很。”   桃夭一听便犯了难。   凉州距离长安何止千里,回来一趟恐怕至少得二十日,她还有半个月便要过生辰,哪里赶得及。   她道:“不若公主提个别的要求,再算阿昭赶得及,现在在军中,岂是随便能够离开。”   “嫂嫂说得也是,”谢柔嘉瞧见她蹙着眉尖抿着唇,一脸为难的模样倒是十分有意思,眼波流转,“可我就只想要阿昭。”   桃夭这下彻底没了主意,总不好真叫谢珩下个旨意将卫昭召回来。   她憋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话,“裴侍从在长安。裴侍从亦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想来公主也不会无聊。”不是说及笄那日圣人要为公主还有裴侍从赐婚吗?   谢柔嘉忍不住笑,“小泽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言罢,问桃夭,“在嫂嫂心中,哥哥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吗?”   桃夭闻言一时没有作声,半晌,道:“自然。”   谢柔嘉年纪虽小,可却是个人精,一眼便瞧出她眼底的迟疑。   她平日里与哥哥感情那样好,却并不认为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不过她并未拆穿,而是道:“我同嫂嫂说笑而已。”   桃夭放下心来,问道:“那公主可有别的要求?”   谢柔嘉摇头,“嫂嫂循着旧例办便是,倒也不必铺张浪费。”   她自幼什么都不缺,对于自己的及笄之礼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若是期待,便是父亲为自己赐婚一事。   桃夭“嗯”了一声,询问了她几句喜好,一一记在心里,正要告辞,听她道:“嫂嫂陪我玩一会儿投壶吧。”   桃夭迟疑,“我并不怎么会玩。”   谢柔嘉道:“不过打发时间,又有什么要紧。”   桃夭想着时辰还早,谢珩许是还在明德殿,便答应下来。   谢柔嘉又道:“既是玩,总要有些彩头,这样吧,若是嫂嫂输了,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若输了,告诉嫂嫂一个秘密,好不好?”   不待桃夭说话,径直取了一支箭羽,投向壶中。   竟然偏了!   桃夭原本见她百发百中,以为自己必输无疑,没想到她竟然偏了,心想若是自己偏了,便也算是个平手,于是也拿了一支去投。   一向十支有九支落空的桃夭竟然投中了!   原本还想套她话的谢柔嘉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不曾想嫂嫂还会扮猪吃老虎。”   桃夭眯着眼睫傻傻笑起来,“运气好。”   “愿赌服输,”谢柔嘉轻叹一声,“我告诉嫂嫂一个关于哥哥的秘密好不好?”   桃夭心想谢珩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难不成同那什么勃海国的公主有关?   谢柔嘉这时冲她勾勾手指。   桃夭立刻走到她跟前去,把耳朵递到她嘴巴旁边。   谢柔嘉低声道:“我哥哥床底下藏了好多秘密。”   桃夭心道是了,他从前在桃源村时就喜欢在床底下藏东西。   谢柔嘉说话这句话,便下了逐客令,“想来哥哥已经回去,嫂嫂也该回去了。”   桃夭向她告辞后便离开。   待回到殿中,谢珩果然已经回到殿中,见她顶着一身暑热回来,迎上前将她牵到榻上坐下,问:“这样大的日头走出去做什么?”言罢又赶紧叫宫人奉了冰镇的酸梅汁给她解暑。   桃夭道:“去了一趟凤阳阁,问问公主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珩道:“她自幼什么都不缺。”   桃夭笑,“公主也这样说。不过,她说若是阿昭能回来就好了。”   谢珩闻言楞了一下,道:“阿昭远在凉州,怎能说回来就回来,闹性子罢了。”   桃夭“嗯”了一声,“那晚上咱们去陪母亲用饭时,我再问问她可有什么要注意的,总要叫公主高兴。”   她总是处处为人着想,谢珩心中一动,亲亲她白嫩的脸颊,道:“说起来,宁宁的及笄礼我倒是错过了。”   桃夭闻言没有作声。   其实她过过及笄礼的。   她捡来后什么都不记得,每年的生辰是同莲生哥哥一起过的。   后来莲生哥哥走后,她便再也不过生辰了。   谢珩瞧见她低垂眼睫,心中猜出她想起那人来,一时也沉默下来,望着窗外的绿荫出神。   这时采薇进来,“可要传午膳。”   桃夭“嗯”了一声。   待两人用过午膳后午休了半个时辰,谢珩便去了明德殿,到了快傍晚时才回来。   桃夭见他好似闷闷不乐,问:“三郎怎么了?”   谢珩抱抱她,“没怎么。”   桃夭见他不愿意说,也没再问。   她见时辰不早,便道:“那咱们去陪母亲用晚饭吧。”   他“嗯”了一声。   用晚膳时,桃夭又向皇后仔细询问关于及笄之礼的一些注意事项。皇后见她做事倒是极用心的,且不到一日的功夫,竟然已经将先前公主们的及笄之礼了解得一清二楚,且做事十分有条理,虽面上仍是淡淡的,心中倒是极满意的,教起她来亦是十分用心。   从坤宁宫出来以后,谢珩问:“今晚还要学骑马吗?   一听到要学骑马的桃夭两条腿有些发颤,可一想到那个渤海国马球打得极好的公主,咬咬牙,“学!”   她昨夜回去哭成那样,谢珩本以为她不肯学了,没想到她竟然还要接着学,问:“宁宁这样坚持,究竟是为何?”   她昂起头,一脸骄傲,“我们江南来的女子绝不服输!”   一晚上都闷闷不乐的男人终于被她逗笑。   瞧见他高兴,她不知怎的,心中竟欢喜非常,跟着笑起来。   她想,自己如今是见不得他伤心了。   如此过了半月,待桃夭已经能够在马球场上挥洒自如时,也到了谢柔嘉及笄礼这一日。   一大早桃夭就开始忙活,好在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得很充足,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来参加及笈礼的官员与命妇无不在心中赞美太子妃处事有序,别出心裁,就连一向挑剔的皇后也十分满意。   及笄礼结束以后,皇帝看看谢柔嘉,又瞥了一眼面目端肃的皇后,目光落在左侧群臣里一袭绯袍,面若冠玉的裴季泽,想起一些旧事,微微蹙眉。   直待皇后瞥了他一眼,他才道:“裴尚书何在?”   裴尚书立刻站出来。   皇帝道:“朕欲为安乐公主给裴侍从赐婚,不知卿意下如何?”   不等裴尚书开口,裴季泽却突然站出来告罪,“微臣已心有所属,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几乎全长安的都知晓安乐公主谢柔嘉与太子宾客裴季泽自幼青梅竹马,只待及笄这日成就一段佳话,不曾想裴侍从竟然当场拒婚。   帝后面色难堪到极点。   裴尚书呆愣片刻,立刻伏地告罪。   谢珩微眯着眼眸望着裴季泽,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桃夭则下意识望向丹墀之上,头戴花杈,翟衣革带,一袭盛装的天之娇女。   今日天气不大好,乌云盖顶。   高傲尊贵的公主面色犹如天色一样阴沉如水。   她一步步走下丹墀,走到眉眼低垂,犹如谪仙一般的郎君面前,正欲开头,突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宫中不可纵马,何人这样大的胆子!   众人皆寻声望去,远远瞧见一袭玄衣,满头发辫高高束于脑后,形貌昳丽的少年策马扬鞭而来,身后跟着一群欲拦截他的金吾卫。   正是卫昭。   近了,马背上的少年望着谢柔嘉,“妹妹,生辰快乐。”   八千里路云和月。   只为当面同她说一声“生辰快乐”。   谢柔嘉笑,“阿昭等我片刻。”   不待卫昭说话,看向裴季泽:“小泽方才说什么?”   裴季泽低眉敛目,“微臣配不上公主。”   他声音虽不大,可在场的人皆能听见。   一脸阴冷的美少年闻言策马奔到他跟前,高高扬起手中马鞭。   只听“啪”一声响,   本可以避开的裴季泽重重挨了一鞭子,背后当场见了血。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那对多情的眼眸里似结了一层冰霜。   谢柔嘉看也未看他,扯掉头上华丽的发冠,随意丢在红毯上,把手递给卫昭,笑,“走,咱们去玩!”   众目睽睽下,两人策马离去。   皇后同圣人气得险些没有背过气去,见卫昭又闯了大祸的江贵妃直接昏厥过去。   桃夭当机立断,叫宫人们赶紧将皇后贵妃各自扶回坤宁宫内,自己留下来收拾残局。   直到众人散去,她瞥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背后血肉模糊的裴季泽,对阴沉着脸的谢珩小声道:“我先去瞧瞧母亲。”   谢珩“嗯”了一声。   待桃夭离开后,谢珩对裴季泽道:“随孤进殿。”言罢朝太极殿走去。   裴季泽这才站起身来跟着进去。   待两人进殿后,谢珩叫人把殿门关上,冷眼打量着眼前低垂眼睫一眼不发的男子。   他九岁进宫做伴读,如今做了十年。   自己同他的关系,远超过许凤洲。   小时候柔嘉极爱哭,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不耐烦,可每回都是他耐着性子哄。   这些年来他对柔嘉说是百依百顺都不为过,怎会当场拒婚。   他问道:“为何突然这样?”   裴季泽沉默许久,哑声道:“一个男子变了心,说什么都枉然。”   谢珩闻言,摘了头上的进贤冠,道:“今日咱们不论君臣。”言罢,狠狠一拳头打在他脸上。   *   坤宁宫内。   桃夭才进寝殿,面色发白的皇后便问:“她回来了吗?”   桃夭知晓她说的是谢柔嘉,“母亲放心,三郎已经派人去找了。”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还请母亲恕罪。”   皇后缓缓道,“此事不管太子妃的事,回去吧。”   桃夭向她告退离去。才出坤宁宫大门,迎面便撞上谢珩,忙问:“公主可回来了?”   谢珩摇头,“母亲如何?”   桃夭担忧:“母亲很伤心。”   出了这样的事情母亲恐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谢珩道:“咱们先回去吧。”   两人才回到东宫,桃夭便问:“裴侍从可有说为什么?”   谢珩将裴季泽的话原封不动的重复给她听。   桃夭听了唏嘘不已。   谢珩捧着她的脸问:“宁宁有一日会不会变心?”   桃夭忙道:“自然不会。”   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亦是。”   外头这时下起了雨。   夏季的雨下得很急,桃夭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幕,担心,“下这样大的雨也不知公主去哪儿了?”在自己的及笄礼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晓得该有多伤心。   谢珩道:“有阿昭在,她无事的。”   她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齐悦来报:“公主同卫昭出城了。”   “由她去吧。”   谢珩轻轻按压着眉心。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谢珩对桃夭道:“我还有事要忙,先回明德殿了。”   桃夭将他送出殿外,瞧着外头将白昼下成黑夜的雨,有些不放心皇后,便又乘车去了坤宁宫。   皇后每到雨天就头疾发作。   桃夭到时,便瞧见她头上戴着抹额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雨幕发呆。   她一向端庄自持,这样脆弱的模样桃夭还是头一次见,不由地心疼起来。   这时赵姑姑端了药进来要服侍皇后吃药。   皇后别过脸去,“不吃。”   赵姑姑有些为难。   桃夭走上前自她手里接过药碗,勺了一勺药送到皇后嘴边。   皇后皱眉,“都说了不吃!”   桃夭固执举着勺子,清澈如水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皇后。   皇后瞪了她好一会儿,败下阵来,只好张开嘴巴。   待吃完药,桃夭又拿了蜜饯递到她嘴边。   皇后含着蜜饯瞪着她。   年纪小小,怎就这样固执!   桃夭不知怎么就不怕她了,问:“母亲总这样瞧儿媳做什么?”   皇后收回视线不搭理她。待口中的苦味散了,才道:“回去吧。”   桃夭望向窗外密集的雨幕,“外头雨大,儿媳还是晚些时候再回去吧。”   赵姑姑知晓太子妃是想陪陪皇后,不由地热了眼眶,背过身去抹眼泪。   皇后瞪她一眼,心道她胆子越来越大了!   假装没有瞧见的桃妖见一旁搁置摆件的檀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陶瓷娃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觉得其中搁在中间有一个侍女娃娃格外别致,做得极像真人。   仔细一瞧,倒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就是曾经碎过,被人粘合起来,显得有些残缺。   她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皇后道:“好看吗?”   桃夭“嗯”了一声,有些惋惜,“母亲怎不叫人修补?”   皇后道:“破就破了,修它做什么。便是修了,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   桃夭问:“既是如此,母亲为何还要留着?”   皇后怔住。   许久,才道:“那待会儿太子妃走时顺手帮本宫丢了吧。”   桃夭应了声“好”。   外头这时有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片刻的功夫,裹着一身水气的谢珩大步走了进来。   不等请安,皇后问:“找到她了吗?”   谢珩道:“出去玩了,过几日便回来了。”   皇后沉默了许久,道:“去玩玩也好。”   桃夭同谢珩陪着皇后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皇后赶人,她二人才离去。   待回去东宫后,谢珩见桃夭正把玩着那只残缺的娃娃,惊讶,“宁宁怎么把它带回来了?”   桃夭道:“母亲说不要了,叫我替她扔了。我瞧着怪可爱的,没舍得仍。”   顿了顿,又问:“是父亲送的吗?”   谢珩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不是,是母亲的陪嫁,母亲最是爱惜,后来同父亲吵架,被父亲不小心碰掉在地上。”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她将娃娃搁到一旁,看向外头仍未停歇的大雨,担忧,“真不用去找公主回来吗?”   谢珩道:“便是找着她也不肯回来的。”   大雨接连下了好几日,谢柔嘉也一直没有回来。   与此同时,安乐公主谢柔嘉及笄大礼上被太子宾客裴季泽大众拒婚的事儿已经传遍真个长安城。   甚至外头谣言四起,说是裴季泽为了梨园唱戏的一名伶人才拒婚,不仅如此,还为了那伶人同家中闹翻。   一时之间,安乐公主沦为全长安的笑柄。   谢珩怕卧床养病的皇后知晓后伤心,封锁了宫中消息。   桃夭见他虽面上不说,可心中极担忧谢柔嘉,好几次夜里醒来,见他一言不发坐在榻上。   她劝不动,只陪着坐。   这日才躺下没多久,桃夭被一阵雷声惊醒,一睁开眼睛,见谢珩又不在身侧。   正欲唤人,谢珩已经进来,大步走到床边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我在这里。”   桃夭把脸颊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安定下来。   两人相拥一会儿,外头有人喊门。   门才打开,多日未见的谢柔嘉正站在外头。   她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都在滴水。   不待他二人开口,她道:“我瞧见了。”   两人皆愣住。   她瞧见什么了。 第82章   莲生哥哥的忌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 漆黑的苍穹似乎被扯开一道口子,不断往外漏水,就连风里都是水汽。   被不晓得在外头淋了多久雨水, 小脸雪白的谢柔嘉吓了一跳的桃夭并没有问她瞧见什么, 只立刻将她牵到后殿, 叫宫人服侍她沐浴。   待到谢柔嘉入了温热的池水,一张雪白的小脸才逐渐恢复血色。   桃夭放下心来,匆匆回到前殿。   沉着脸坐在榻上的谢珩见她出来, 问:“她可还好?”   桃夭颔首,“就是受了些凉,三郎别担心。”言罢赶紧叫宫人取了自己未穿过的衣裳拿进后殿,又叫人煮了姜茶。   谢珩瞧见她为自己的妹妹忙个不停, 将她拥入怀中,“辛苦宁宁了。”   桃夭摸摸他的脸,道:“她既是三郎的妹妹, 便也是我的妹妹,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珩听她如是说,心中十分感动,将她抱得更紧些。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沐浴完的谢柔嘉才从后殿出来。   桃夭忙牵着她在榻上坐定,把刚刚熬煮好, 闻起来有些辛辣的热姜茶递到手心里, 道:“公主受了凉, 吃些姜茶祛祛寒寒气。里头搁了一些红糖, 吃起来很甜的。”言罢, 不待谢柔嘉说话, 从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细软的棉布, 温柔细致地帮她擦拭头发。   谢柔嘉抬起眼睫看了一眼桃夭,笑,“怪道哥哥这样喜欢嫂嫂,便是我瞧着也喜欢。”这样温柔小意,又体贴入微的女子最是容易暖一个人的心。   桃夭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眯着眼睫笑笑,“我亦十分喜欢公主的。”   谢柔嘉道:“嫂嫂总这么见外,同哥哥唤我一声柔嘉便好。”   桃夭点头应下来。   谢柔嘉抿了几口姜茶,见坐在另一端的哥哥正神情严肃盯着自己,笑,“哥哥这样瞧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担心你妹妹会寻短见不成?”   谢珩自然知晓以她的性格绝不会为一个男子看不开,若不然也不会放任她这些日子在外头。   他问:“这几日去哪里玩了?”   谢柔嘉抿了一口甜辣的姜茶,神色淡淡,“还能去哪里玩,不过是同阿昭去一些常去的一些地方。”   提起卫昭,谢珩的面色又沉了三分,轻轻揉捏着眉心不作声。   阿昭显然待她有了那种心思,若是长此以往下去,不晓得要酿出什么大祸。   半晌,他问:“你打算如何?”   “什么叫打算如何?”谢柔嘉轻轻转动着手中温热的姜茶,“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她就不信,全长安的人敢走到她面前笑话自己。   她是大胤帝国的公主,从来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断然没有旁人欺负她的份!   不待桃夭同谢珩开口,她一脸轻蔑地嗤笑,““我今日去了一次梨园,瞧见她了。不过是个模样性情极为普通的伶人,也配叫他赌上前程。”   本朝律令规定:良贱不婚。   她倒要看看,他如何将她娶回去。   谢珩皱眉,正要劝她几句,却她微眯着眼眸看着窗外的雨,神情有些怅然,“只是怪可惜的,以后这样的下雨天,找不到人一同赏雨了。”言罢,将手里的茶盏搁到矮几上,起身告辞。   桃夭见外头下着雨,追出去问:“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屋子,妹妹今晚不若就住下。”   谢柔嘉朝她摆摆手,自宫人手中接过伞,头也不回地踏进雨幕里。   直到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桃夭才进殿,走到谢珩身旁坐下,亲亲他的脸颊,把头枕在他结实的肩膀上。   良久,他缓缓道:“她小时候极爱哭,每回不高兴,必定嚎得阖宫不得安宁。后来慢慢大了,知晓的事情多了,哭的次数倒是极少了,却养成了极其骄纵的性子,四处同阿昭闯祸,我总是骂她。如今想想,我倒宁愿她如同小时候那般娇气爱哭。这样便不像现在这般,明明心里难过,却装作毫不在意。”   桃夭想象了一下他口中所说的小时候极爱哭的谢柔嘉,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   只记得初见时,一袭圆领绯袍,同一群长安男儿在长安城繁华的街道上策马扬鞭而过的情形。   那样明艳张扬的少女,叫人一眼难忘。   明明青梅竹马的感情,怎么到头来说变就变呢。   她有些想不通,裴侍从怎么瞧着也不像是那样坏的人。   不过想不通的事情她从来都不愿意深想,宽慰他,“时间长些,什么都会好的。”   谢珩“嗯”了一声,“夜深了,先去睡吧。”   他这几日都休息不好,桃夭不想他今晚又熬夜,搂着他的脖子,轻轻蹭蹭他的面颊,撒娇,“三郎不在,我睡不着。”   果然,谢珩听了这话心底一软,道:“那我陪宁宁一起睡。”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手牵手回了床榻。   才躺下,他伸手将她卷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她。   桃夭伏在他胸前,轻轻啃咬着他的喉结,一会儿的功夫,喘息渐重的男人便受不住了,反客为主吻住她的唇,勾着她的舌尖吮吻。   这几日为谢柔嘉的事情提心吊胆,好些日子不曾亲热。   两个各自服侍了对方一回,这才相拥着阖上眼睫。   这几日都未能安眠的谢珩很快便入睡,正睡得模模糊糊之际,听到怀中的女子轻声道:“我明日想要出去燕子巷一趟。”   有些困倦的谢珩想起明日是八月初五,正是“逢”五的日子,“嗯”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些。   翌日一早起床,因着不用朝会的缘故,两个皆起得晚了些。   用早膳时,谢珩见昨日还好好的女子早上醒来后心情不大好的模样,问:“宁宁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桃夭摇头,笑,“没有的事儿。”   谢珩见她笑得十分勉强。她心里从不是个能藏事的人,想来晚些时候会同他讲。   待用完早膳后,正准备去明德殿处理政务的谢珩见桃夭换了从前在宫外头穿的衣裳,微微蹙眉,“宁宁要出门去?”   桃夭点头,“昨天夜里不是同三郎说了吗?我要去燕子巷。”   他们“逢五”便会去燕子巷看宋大夫夫妇,可一般都是傍晚才去,次日一早再回宫。   “怎今日去这么早?”谢珩迟疑,“我还有些要紧的政务要处理,不若宁宁等等我?”   已经穿戴整齐的桃夭微笑,“三郎今日不用陪我去。”   谢珩抿着唇没有作声。   他们成婚这些日子,她都很喜欢自己陪着她一起去燕子巷,怎今日好端端叫他不用去?   桃夭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见外头时辰不早,雨也已经停了,道:“三郎放心,我明日一早便回来。”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嗯”了一声,叫当值的齐云护送她出宫去。   皇宫距离燕子巷大约需一个时辰,待桃夭赶到时已经快要晌午。   莲生娘见她今日来得那样早,很是意外,又见她今日一个人来,担忧,“你莲生哥哥怎么没来,是不是吵架了?”   “莲生哥哥今日比较忙,”桃夭忙安抚她,看了一眼今日有些失神的宋大夫,“上次阿娘不是说想要去拜佛,我今日刚好得空,带阿娘去慈恩寺去烧香好不好?”   莲生娘不疑有她,立刻应声下来,连忙回去收拾东西。   齐云原本以为桃夭是来瞧宋大夫夫妇,眼下见她竟然要去寺庙,很是诧异。   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将她一行人护送到慈恩寺庙去。   到了以后他并未进去,直到一个时辰以后,他们才从里头出来。   齐云见除却莲生娘看起来很是高兴,桃夭同宋大夫的眼眶微微有些红,心中不禁觉得奇怪得很。   回到燕子巷时,已经是傍晚,朝霞满天,把天都烧红了。   三人才推开远门,便瞧见火红朝阳下负手站在院子井沿旁一袭鸦青色圆领袍杉,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桃夭愣了一下,问:“怎么来了?”她不是说叫他今日不用过来吗?   不待谢珩作声,很是高兴的莲生娘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问:“不是说不得空回来吗?”   谢珩瞥了一眼桃夭,见她眼睛微红,像是哭过,道:“忙完了便来了。”   莲生娘连忙将自己求得的平安符拿出来,一脸慈爱地望着他,“这是阿娘特地给你求的平安符,我的莲生一定要长命百岁。”   谢珩闻言楞了一下,去看桃夭,却见她呆呆望着院子角落开辟出的一处花圃,微红的眼眶里滚下泪来,就连一向乐呵呵的宋大夫也是神色哀伤,背过莲生娘拿袖子擦拭眼角。   莲生娘并未察觉到他二人的异样,对谢珩道:“你先坐会儿,阿娘去做晚饭。”言罢,去叫宋大夫,这才发现他眼圈微红,惊讶,“怎么了这日?”   宋大夫连忙道:“方才回来时风沙太大,迷了眼睛。”   莲生娘半信半疑看他一眼,这才去厨房。   待莲生娘同宋大夫走后,谢珩牵着桃夭进了屋子。   才进去,他将她抱进怀里,问:“怎么好端端哭了?”   桃夭把脸埋进他怀里没有作声。   谢珩猜测定是与那人有关,遂不再问,道:“待会儿咱们吃完饭还去看戏?”   她“嗯”了一声,“要去的。”   两人在屋子里待了约两刻钟,外头莲生娘叫吃饭。   桃夭同谢珩这才出去。   用晚饭时,莲生娘突然搁下手中的筷子,看向宋大夫,“我总觉得今日是极重要的日子,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桃夭同宋大夫对视一眼,垂下眼睫不作声,眼底隐隐有泪意涌出来。   坐在她身旁的谢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愈发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宋大夫忙道:“哪有什么重要的日子,定是你记错了。”   “是我记错了吗?”莲生娘又重新拿起筷子,嘴角浮起一抹不好意思的笑,“人年纪大了,忘性越来越大。”   晚饭过后,宋大夫趁着莲生娘拉着谢珩说话的空当,将桃夭叫到院外,问:“如今在宫里可还习惯?”虽然他总是听人夸赞太子妃如何贤德,可贤德同她过得好不好完全是两回事,他亦担心她在宫里头受委屈。   桃夭颔首,笑,“他待我是极好的。”   听她亲口说自己很好的宋大夫放下心来,一时想起自己的儿子,心里难受得不行,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桃夭见到他哭,也跟着掉眼泪。   宋大夫忙劝,“你莫要哭,待会儿被他瞧见,免得两个人不高兴。男人在感情上都小气,你长些心眼,莫要同他讲。”   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真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心里还记挂着旁的男人。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叫她同如今的夫君因为此事不痛快。   桃夭“嗯”了一声,可是眼泪仍是止不住。   两人在院中吹了一会儿风,直到莲生娘喊人,才赶紧擦干眼泪,又洗了一把脸,这才进屋子。   好在此刻天已经黑了,灯光昏黄,桃夭又低着头,莲生娘倒也没怎么在意,只拉着桃夭坐在自己的身旁,小声询问:“可有消息了?”   一直低着头的桃夭闻言摇摇头。   “还没有啊,”莲生娘颇有些遗憾,“我昨晚梦见你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生得特别可爱。”   不等桃夭作声,一旁的谢珩握紧桃夭的手,岔开话题,“好不容易得空,我同她去看戏。”   莲生娘忙道:“那你们快去。”言罢起身将他二人送出门去。   直到目送马车远去,莲生娘问宋大夫,“今儿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宋大夫差点没当场哭出来。他连忙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道:“都说没有,你记错了,回去睡吧。”   莲生娘叮嘱,“那待会儿记得给他们留门。”言罢这才离去。   马车里。   谢珩见桃夭自从上了马车便有些魂不守舍。   他将她拉坐在怀里,亲亲她白嫩的脸颊,“怎么了?”   桃夭原本想要同他说今日是莲生哥哥的忌日,可话到嘴边,想起阿耶的叮嘱,知晓他这个人在感情上是极小心眼的,只好又咽了回去,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心情不大好。”   谢珩亦没有再问。   待到了梨园,在位置上坐定以后,桃夭才发现今日好像换了戏。   她微微蹙着眉尖,“今日不唱《西厢记》吗?”   谢珩道:“我不喜欢听,叫人换了旁的。”   桃夭闻言怔住。   他陪她听了那么多场戏,还是头一次听他说不喜欢听。   自成婚以后,事事乖巧温顺的女子低垂眼睫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三郎若是不喜欢,我自己听也是一样的,不若叫他们换回来吧。”   谢珩闻言喉咙发紧,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叫他们换回原来的戏。   若是搁在平常,她晓得他不高兴,总会想尽法子哄他。   可今日她却像瞧不见一般,看都未看他一眼,直勾勾地望着戏台子。   台上的人喜,她跟着喜,台上的人悲,她亦跟着悲。   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儿,仿佛已经经历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直到台上的戏唱罢,她哽咽道:“今天是莲生哥哥的忌日。”   她还是想同他说一说,免得有事瞒着他,叫他心里不舒服。   他楞了一下。   本以为今日是他的生辰,不曾想竟然是忌日。   他不知怎么就想到去年七夕兰夜,他同她起了争执,她独自一人坐在戏园子里一边看戏,一边掉眼泪。   如今想想,她其实当时哭得伤心,也并不是为他。   怪道这么久了,连唱词他都记得,她却永远看不腻。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将她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咱们回去吧。”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没有关系,他们成婚的日子尚短,天长地久,她总会知晓这世上好听的戏有许多,也并非只有《西厢记》。   莫要同人比,显得他小气。   回到家里时,夜已经很深,两人洗漱后,心情很不好的桃夭背对着谢珩睡下。   成婚那么久以来,两人睡前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相拥着聊一会儿天。   这样各睡各的,还是头一回。   谢珩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熄了灯上床。   翌日一早,天不亮两人就起床。   几乎一夜未眠的谢珩瞧着眼睛红肿的女子,知晓她昨夜必定偷偷哭过。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宁宁若是想要多留,傍晚时我叫人来接。”   桃夭摇摇头,“还是一同回去,下次再来也是一样。”马上就是中秋节,且渤海国的使臣中秋节便到了,事情多得很。   谢珩“嗯”了一声,同她盥洗过后,向宋大夫夫妇告辞离去。   两人才回到东宫,便瞧见谢柔嘉的贴身宫女云香正守在宫苑外头。   云香一见他二人回来,行过礼后,忙拿出一封书信呈上去,“今儿天不亮公主就出宫了,临走前叫奴婢将这封信给交给殿下。”   谢珩打开信扫了一眼,面色严峻起来。   桃夭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珩皱眉,“她说她亲自送卫昭回凉州。”   桃夭不曾想她竟这样大的胆子,问:“那怎么办?”   谢珩沉思片刻,立刻叫当值的齐悦派人去追。   齐悦正要带护卫去追,又被谢珩叫回来。   他道:“便是追上她也不肯回来,你带人护着她同卫昭去凉州。”   眼下闹成这样,出去散散心也好。   待齐悦离开以后,桃夭安慰他,“公主心里极有主意,会没事的。”   谢珩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   桃夭道:“那母亲那里要说吗?”   谢珩微微蹙眉,“再过些日子吧。”   这些日子下雨,母亲一直卧床养病,若是知晓,恐怕就更不好了。   桃夭心里也这么想。   只是纸终究保不住火,中秋节前夕,皇后仍是知晓了谢柔嘉同卫昭去了凉州之事。   她本就极讨厌江贵妃,连带着也不喜欢一向胡作非为的卫昭,总觉得是他带坏了自己的女儿,再加上谢柔嘉的婚礼上被裴季泽当众拒婚,这段日子心里本就憋闷之极。   她立刻派人谢珩叫到坤宁宫里,压抑着怒气,问:“你这个做哥哥的,便是这样管教自己妹妹的!竟然叫她同那个贱婢的儿子一块去了凉州!”   谢珩沉默了许久,道:“她心情不好,出去玩玩也好。”言罢,不等皇后说话,又道:“儿子叫齐悦跟着她,齐悦一向稳重,必不会叫她吃亏。”   皇后平息了好一会儿,突然就有些颓然。   儿子不听话,女儿也这般不听话,说到底,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不称职。   她坐了好一会儿,道:“东宫里头至今未能传出好消息,前朝后宫对此议论纷纷,若是版半年之期到了,她还没有孕,三郎怎么办?”言罢,不等谢珩说话,瞥了一眼矮几上搁着的十几卷画轴,“这些是阿娘挑的一些贵女,三郎先从里面挑一两个备着吧。” 第83章   抢夫婿   谢珩看也未看, 道:“眼下距离半年还有两个多月,且月底勃海国的使者就要来了,儿子事情多得很, 并无心情想这些。”   就算是到了约定时间又如何, 他亦绝不可能选妾室。   皇后如何不知晓他心中所想, 可她是皇后,有些事情面子上该做还得做,免得到时那些臣子们在背后说她这个皇后如今也不懂规矩。   她见谢珩不肯看, 瞥了一眼赵姑姑。   赵姑姑连忙从中抽了一卷画轴,正要打开给谢珩瞧上一眼,谢珩便道:“若是没什么事情儿先回去处理公务。”言罢行礼告退。   皇后瞧见他竟这样走了,心里有些不痛快, 忍不住问:“成婚将近四个月,日日腻味在一处,怎会到如今都未有孕?”   赵姑姑也觉得有些奇怪。   太医院的院首每个月都会为太子妃请平安脉, 太子妃身子康健,且两人感情极好,宫中人时常说光天殿的有时候大白日都紧闭,没有理由怀不上孩子。   她迟疑, “今日刚好是太子妃请平安脉的时间,也替殿下瞧一瞧?”她有个闺中密友, 刚成婚时也是一直怀不上, 不知灌了多少汤药下去都不管用, 后来大夫替她夫君看了一下, 发现是她夫君的问题。果然, 她夫君几副药吃下去, 两人很快便有了好消息。   她话音刚落, 皇后的面色便沉下来。   听到旁人质疑自己的儿子身子不行,当娘的自然会不高兴。   赵姑姑忙告罪,“是奴婢一时情急胡说八道!”   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就照你说的做,不过要好好叮嘱郑院首,叫他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是东宫有疾,恐怕东宫那点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颜面,又要丢个干净。   赵姑姑连忙应下来。   皇后又问:“中秋节宴会准备得如何?”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想来太子妃待会儿应该会过来亲自同您说。”   不待皇后说话,她又道:“太子妃年纪不大,做事极稳妥,有她在,替您分担不少。”   皇后知晓她很是喜欢桃夭,处处都要替她说好话,斜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婆婆,儿子才成婚没多久就要往儿子房里头塞人?”   赵姑姑道:“祖宗礼法不可废,小姐有小姐的难处。且如今殿下都这般大了,就算是小姐不提,朝臣们也会向殿下施压。”   皇后轻叹,“我没有觉得她不好,可东宫没有子嗣,身为太子妃,这便是最大的错处。”前些日子头疾发作,她每日都来服侍自己吃药,体贴入微,比之儿子女儿强上不少。   赵姑姑如何不明白。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报:太子妃来了。   皇后道:“请她进来。”   片刻的功夫,婢女簇拥着一光华灼灼,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进来。   皇后打量着眼前入主东宫不到五个月,愈发尊贵的女子,想起自己刚刚到东宫时的情景,一时晃了神。   直到桃夭上前请安,她才回过神来。   桃夭是来同皇后禀告明晚中秋节晚宴的一些细枝末节。   皇后听完以后,对她的安排很是满意,道:“按照太子妃说得办就是。”   桃夭“嗯”了一声,正要告退,余光瞥了一眼矮几上搁着的卷轴,微微愣了一下。   端坐在榻上的皇后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其实既然她瞧见了,自己这个做婆母的理应要叫她坐在一旁帮着挑选挑选,左右是东宫里头进人,她亲自挑选一个合心意的,总好过自己硬塞进去。   可不知怎的,瞧着她那对清澈入水的漆黑眼眸,皇后这话就说不出口。   罢了,还是再等两个月,到时若是她没有动静,自己再叫她挑,也免得叫她觉得自己这个做婆婆的欺负她。她若是嫌多,只挑一个便是。左右只要东宫有子嗣,也算是有个交代,至于他们往后怎么过日子,她也懒得管。   如此一想,皇后便道:“太子妃无事就先回去吧,本宫要休息了。”   眼下连晌午饭都没有吃,这个借口实在找得不高明。   桃夭乖巧“嗯”了一声,行礼告退。   待出了坤宁宫,采薇觑了一眼桃夭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如常,一时也猜测不出她到底是瞧出来那堆画轴的意思来。   眼下东宫里头只有小姐一人,且又没有子嗣,恐怕皇后是在催促太子殿下纳妾,想来那堆画轴便是皇后选的贵女画像。   如此一想,她自个儿心里先难受起来。   殿下同小姐感情这样好,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小声道:“不若叫公子从外头找个大夫瞧瞧?”   桃夭不解:“宫里不是有御医吗?好端端找大夫进宫做什么?”说完,才明白过来她是说自己未有孕一事。   她知晓采薇是瞧见那堆画轴担心。只是自己又没有同三郎圆房,怎么能生出孩子?   她道:“再说吧。”   采薇“嗯”了一声。   待回到东宫,桃夭才进寝殿,便瞧见一袭紫红色公服,威仪赫赫的男人正坐在榻上翻阅奏疏,见她回来,朝她伸出手,“方才去哪儿了?”   “去同母亲说明晚中秋晚宴之事。”   桃夭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下,问:“今日怎回来这么早?”近日事情多,他多是到了饭点才回来。   谢珩将她揽进怀里,“想宁宁了,所以回来看看。”   “真想我?”桃夭自他怀里抬起小脸,亲亲他坚硬的下颌,眨眨眼睫,“最近长安的男儿瞧着不大高兴,怎么了?”   “没有的事情,宁宁别瞎想。”   他勾着她的下巴,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就在她以为他要进一步动作时,他却停下来,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与她轻声说着话。   他近日皆是如此,回回勾得她不上不下,然后便停下来。   桃夭从前在桃源村时,常听人说,成婚久了,过了新鲜劲儿,两人感情就没那么好。   如今他们成婚已经将近四个月,他难道也是如此?   毕竟,才刚刚成婚时,他回回哄着她,恨不得要立刻同她生宝宝。   如此一对比,她心中很是失落,躺在榻上,想起坤宁宫那些画轴,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他瞧出她的异样,在她身侧躺下,捉着她的手在白嫩的指尖印下一吻,问;“宁宁怎么了?”   桃夭想了想,问:“三郎是不是已经没那么喜欢我了?”还不到一年,他先后悔了?   他惊讶,“宁宁为何会这样想?”他不晓得多喜欢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来?   她收回视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闷闷道:“就是随便问问。”   他轻轻拍拍她的背,轻声道:“是不是最近操办宴会太辛苦了?”   “还好。”她自他颈窝抬起微微有些绯红的面颊,主动去亲吻他的唇,柔弱无骨的手贴着他结实的腰腹,搁着冰凉的衣裳握住手中轻轻揉搓着。   喘息渐重的男人微阖着眼眸,躺在榻上任由小小女子胡作非为。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停下来,躺在他身侧。   心中没着没落的男人喉结滚动,哑声道:“怎么了?”说着,手指按压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示意继续。   她斜他一眼,“累了,还是算了。”   他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报复他刚才的行为。   这个狡黠的小女子,怎么这么可爱!   他把下巴抵在她颈窝,低低笑出声来。   前些日子积攒的那点子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他只是不想被人家比下去,好似显得他多急色,成日里想着那种事情。   “笑什么笑!”   她凶巴巴地去推他的头,不肯叫他靠在自己颈窝。   谁叫他这段日子总是这样!   他笑了好一会儿,自她颈窝抬起头来,眸光幽深地望着她。   她被他瞧得不自在,转过脸去,却悄悄红了耳朵。   他低下头,将她绯红的耳珠含在口中吸吮,直到她主动勾下他的腰,他才松开她,在她耳边悄声道:“宁宁是喜欢在榻上,还是在床上,抑或是后殿池子里?”   她不作声。   他接着吻她。   秋日里阳光明媚,暖阳透过窗子洒在窗外榻上。   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直起腰腹,温柔吻去一脸潮红的女子眼角沁出的泪珠,轻声道:“宁宁会喜欢我多久?”   眼神逐渐聚焦的女子望着眼前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心中一动,道:“很久很久,一辈子那么久。”   “我也是。”他不顾她的嫌弃,在她嫣红的唇上印下一吻,“会喜欢许筠宁一辈子那么久。”   她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如画的眉眼,“老了也喜欢?”   他“嗯”了一声,笑,“老了也喜欢。我比宁宁大那么多,要老也是我先老。”   她笑,“那万一你老了我不喜欢怎么办?”   “敢!”他在她微红的面颊轻咬了一口,“宁宁若是敢不喜欢我,我饶不了你!”   她故作害怕,捂着心口,“殿下想要对妾做什么?”   他愈发爱她这副矫情的模样,向前挺了一下结实的腰腹,“若是敢对孤始乱终弃,孤便把宁宁关进屋子里,绑在榻上,日夜欺负你!”   她在他怀里笑作一团。   两人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这才起来用午膳。   用午膳时,桃夭问:“明日就是中秋节,公主还没回来吗?”   说起这个谢珩不由地眉头紧蹙,“齐悦来信,她将卫昭送到凉州后,又转去其他地方游历去了,短时间恐怕都不回长安。”   桃夭不免有些担心,“她年纪那样小,出门在外,总是有些不安全。且明日就是中秋节,她不在,一家人便不能圆满。”   谢珩心中一动,想起去年中秋节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东宫里度过中秋节,今年有她陪着,倒也是圆满。   他道:“她往年在长安时,这一日也不同我们一处,总是出宫去玩。宁宁放心,她那个人绝不会亏待自己。”   桃夭听他如是说,放下心来。   用完午膳后,两人又午休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外头宫人来报:郑院首来请平安脉。   桃夭整理着装后,立刻叫人请郑院首进来。   她每回请平安脉,谢珩总要听听才放心,今日也一样。   郑院首进来以后,先是向谢珩行了一礼,这才给桃夭诊脉。   她身子康健,没什么问题。   谢珩放下心来,正准备去明德殿,却见郑院首还没走,道:“可是有事?”   郑院首抬起眼眸迅速看了一眼威仪赫赫的太子殿下,道:“皇后殿下叫微臣也帮殿下请平安脉。”   谢珩闻言顿时黑了脸。   郑院首暗道不妙,可既是皇后的旨意,也不敢告退,只站在那里,腰弯得更低。   谢珩沉默片刻,道:“准。”   郑院首这才上前去,替他诊脉。片刻后,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若是东宫真有隐疾,那就麻烦大了。   待郑院首离开后,谢珩掀开帷幄,见到里头的小女子把脸埋进臂弯里,身子微颤。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子嗣的事情不高兴,抱抱她,“宁宁别瞎想。”   她这时从臂弯里抬起一张憋笑的脸。   谢珩见她哪里是伤心,分明是在取笑自己,气得在她白嫩的脸颊上咬了一口,这才离去。   待谢珩走后,桃夭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轻轻叹了一口气。   翌日便是中秋节。   这一日皇室举行完“祭月”仪式之后,便在麟德殿宴请群臣。   自从上次帮谢柔嘉操办过及笄典礼以后,桃夭心中不再畏惧这样的宴会。   去年的中秋她才刚刚被哥哥找回去,是在金陵外祖家过的。   今年的中秋,她以太子妃的名义端坐在大殿之上。   大殿之内,杯觥交错,歌舞升平,一派祥和热闹。   桃夭虽还是不习惯子这样的场合,可殿内有她的阿耶,有她的哥哥,还有她喜欢的人,这样的中秋节,也算是圆满,唯一遗憾的是,这样热闹的节日,燕子巷里却住着两个孤独的老人家。   一时走了神,直到采薇悄声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去看身旁的谢珩,却见他位置上空着,竟不知何时已经离了席。   采薇小声在她耳边道:“殿下在外头等小姐。”   桃夭看了一眼端坐在左上首,面目端肃的皇后,又看看正在同江贵妃温柔小意说话的圣人,悄悄离了席。   才从后殿出去,便瞧见一袭衮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东宫储君站正在外头。   外头风大,他宽大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她忙上前,“三郎怎么出来了?”   谢珩道:“想不想去燕子巷?若是想,我现在带宁宁出去。”   桃夭闻言,眼圈蓦地红了。   她自然是想要出宫去陪着阿耶阿娘过中秋节,只是这样的节日她提出来必定会叫他会为难,没想到他已经替她打算好了。   进宫数月,已经快要将礼仪规矩刻在骨子里,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莫要出错的女子再也按捺不住,旁若无人的搂着他的脖子,亲亲他的脸颊,“那咱们去瞧一眼就回来。”   谢珩抱抱她,“好。”   马车他早已叫人准备好,两人顺便在马车内更换了衣裳,桃夭更是拔了头上的花钗首饰。   待赶到燕子巷时,早知晓他们今晚不会回来的宋大夫同莲生娘一开门见到桃夭与谢珩回来皆愣住。   宋大夫看着月光下一袭家常衣衫,犹如一对壁人的男女,嘴巴张了张,红了眼眶。   他们如今什么身份,竟然在这样的日子赶过来瞧他们。尤其是谢先生,能做到这个份上,他心里感动不已。   一旁的莲生娘哽咽,“不是说要在宫中参加宴会不回来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若是忙,不回来也行的。”说着说着,眼泪淌下来。   桃夭忙上前抱抱她,“我偷偷回来看看,待会儿就回去。”   “好好好,”莲生娘连忙牵着她同谢珩进了院子,“那咱们进去院子坐。”   今日是中秋,天上悬着一轮圆月,银白色的月光洒满院子,将里头照得亮如白昼。   桃夭才踏进院子就瞧见院子井沿旁边矮桌上搁着的一盘子月饼,与四只碟子。   其中有两只是空的。   桃夭知晓那两只空碟子定是给她还有谢珩准备的。   如果自己不回来,他们两个就要这样孤独地度过中秋节。   她鼻子酸得很。   莲生娘连忙拉着她同谢珩坐下,宋大夫又去倒了热水来。   四个人围着桌子边吃月饼边说话,原本清冷孤寂的院子里充满欢声笑语。   约坐了半个时辰,桃夭知晓眼下宫里宴会恐怕要散了,自己该回去了。   这时莲生娘也道:“时辰差不读了,你们回去忙你们的,我年纪大了,也有些困了。”   桃夭颔首应下来,道:“中秋节休沐三日,我明日早些回来。”   莲生娘一听很是高兴,“那好。那你们赶紧回去吧,别回去晚了被人责骂。”言罢将她与谢珩送到院门口。   趁着莲生娘同谢珩说话的空当,宋大夫瞧瞧对桃夭道:“都成了婚,这样的日子就莫要往回跑,免得人家家里不高兴。”莫说她只是媳妇儿,便是亲闺女,嫁到别人家里也不是想回来就回来的。   桃夭眼眶微微红,“我晓得,阿耶别担心我,婆母她待我很好的。”   “好就好,”宋大夫催促,“回去吧。”   桃夭这才同谢珩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很远,宋大夫同莲生娘还站在外头。   直至马车驶出巷子再也瞧不见人,桃夭才收回视线,乖巧伏在谢珩怀里不说话。   谢珩晓得她心里头难受,轻抚着她的背,轻轻哼着曲子给她听。   良久,她抬起湿漉漉的漆黑眼眸。   白皙的鼻头哭得微红的女子问:“三郎为何要待我这样好?”   谢珩缓缓道:“是我非要宁宁入的宫,自然要负责到底。”她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他身为她的夫君,须得宽她的心,不能叫她事事退让,委屈求全。   再者,自己也是想去的。   她将他抱得更紧些。   待两人回到宴席上,宴会已经快要接近尾声。   皇后瞥了一眼他二人,心中大约猜出他们去了何处,心底很是失落。   这样团员的日子,儿媳也就罢了,连儿子心里头也惦记着旁人。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一旁的皇帝同江贵妃,却发现他们二人早已经不知何时离了席。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谢珩道:“我先回去了。”言罢,由赵姑姑搀扶着向殿外走去。   桃夭瞧见走路都有些不稳的皇后,瞥了一眼她桌上的酒壶,心道皇后一向最是讲究礼仪规矩,这般失态,心里应是苦到极处。   她望向身旁的谢珩,正要问问他要不要去瞧瞧皇后,方才路上还精神万分的男人眉头紧缩,扶着额头,对殿内的大臣们朗声道:“孤不胜酒力,就先回去。”言罢,也摇摇晃晃地起身。   桃夭见他装得跟真的一样,他这时斜了她一眼,“太子妃不扶孤回去?”   桃夭立刻搀扶住他的胳膊,在臣子们恭送声离去。   出了大殿,原本摇摇晃晃的男人立刻清醒了,笑,“我方才装得像不像?”   桃夭笑,“像极了。”不待他说话,她问:“三郎是想要去瞧瞧母亲吗?”   谢珩“嗯”了一声,“宁宁要去吗?”   桃夭笑,“当然要去,咱们不能厚此薄彼。”   两人到未央宫时,赵姑姑很是意外,连忙将他二人迎进宫苑中。   正一个人坐在宫苑里的石桌旁赏月的皇后见他二人来了,也楞了一下,知晓他二人特别来看自己,心里一暖,口中却道:“全部人都离席,成何体统!”   谢珩牵着桃夭径直坐下,道:“今晚是中秋,偶尔不讲究一次也是可以的。”   皇后见他如今脸皮比之从前确实厚了不少,心道同人家呆在一块久了,性情也很像了。   这时赵姑姑已经替桃夭跟谢珩斟了一杯酒,笑,“一家人团团圆圆才好。”   桃夭笑,“赵姑姑说得极是,方才是大宴会,咱们是小宴会。”言罢,举起酒杯起身,“儿媳敬母亲一杯。”   谢珩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儿子也敬母亲一杯酒。”   皇后斜了他俩一眼,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三个人边聊边吃着月饼。   大多数都是谢珩同皇后在说话,桃夭在一旁静静听着,陪着他们一块吃酒。   不知不觉几杯酒下肚,桃夭看人都有些重影。   谢珩见她都醉了,道:“那儿子先回去了。”言罢要带她走。   桃夭道:“我没醉。三郎再陪母亲坐一会儿也是一样的。”言罢托腮笑眯眯地望着皇后。   皇后被桃夭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蹙眉,“太子妃总这么瞧着本宫,可是对本宫有意见?”   “自然没有,”   桃夭笑,“我只是在想,母亲若是能常笑笑就好了,母亲生得这样美,笑起来一定很很好看。”   皇后愣了一下,心道她吃多了几杯酒,胆子大到竟然连自己的婆母都敢言语调戏了!又见自己的儿子同婢女正偷偷笑,恼羞,“她醉成这样,还不赶紧带她回去!”   谢珩应了声“是”,扶起站都有些站不稳的桃夭出了坤宁宫。   待他二人离开后,皇后也回寝殿。   趁着赵姑姑替她拆解发髻之际,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会笑了。   看在眼里的赵姑姑心里难受,“其实小姐从前笑起来很好看的。”   半晌,皇后轻叹一声,“总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命好,遇见了自己的儿子。   但愿她一辈子都能保持这样一颗赤诚的心肠。   吃醉酒的桃夭清醒些时,人已经回到寝殿的榻上,身旁坐着已经沐浴过的谢珩。   轻衣薄衫的男人见她醒来,忙将她自榻上扶起来,把醒酒汤递到她嘴边。   桃夭吃了几口便不肯再吃,嚷嚷着要吃水。   谢珩又喂她吃了两杯水,她这才觉得好些,望着服侍自己的美貌郎君,道:“三郎怎生得这样好看?”   谢珩斜她一眼,“难道我除了生得好看,就没有旁的好处了吗?”   她认真想了想,“笑起来也好看,吃饭也好看,睡觉也好看,坐在那儿批阅奏疏也好看,总之,样样都好看。”   谢珩被她逗笑,看着榻上醉意氤氲的女子,问:“那宁宁喜不喜欢我?”   人人不都道酒后吐真言?   她“嗯”了一声,娇声娇气,“好喜欢好喜欢。”   贯会哄人!   桃夭望着透进来的月光,自榻上起身,望着天上那一轮圆月,道:“长安的女子会拜月祈愿吗?”在桃源村时,村里的老人常说,中秋节时对着月神许愿,月神会满足你的愿望。   谢珩也不是很清楚,“想来是拜的吧。”   桃夭闻言心中一动,跪坐在榻上双手合十,在心中祈愿。祈愿完后,又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这才躺回榻上。   他陪着她一块躺下,把自己的胳膊垫在她脖颈下面,哄她,“娘子方才许了什么愿,说给夫君听听?”   她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珩只好作罢,问:“今晚可高兴?”   “高兴。”桃夭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谢谢珩哥哥。”   他嘴角止不住上扬,“高兴就好。”   她最爱看他笑,心中一动,亲吻他冰凉的唇。   喘息渐重的男人想要反客为主,却被她制止。   她伏在他耳边悄声问:“珩哥哥今晚想不想要我?我可以的。”   眸色幽深的男人闻言气息渐重,喉结不断滚动,“宁宁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感动我对你好,抑或是为了子嗣要委曲求全?”   桃夭愣了一下,“有区别吗?”   他道,“自然有区别。”   从前他只想留她在身边。可现在他变得贪心了,他想要她心里真真正正喜欢他。   他想要成为她心里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被取代的人。   不待她回答,他亲亲她因为吃了酒如同匀了胭脂一样的脸颊,柔声道:“宁宁不用因为子嗣委屈求全,宁宁既然嫁了我做妻子,我必不会叫宁宁后悔。咱们来日方长。”   若是因为同他成婚,她事事委曲求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桃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脸颊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哽咽,“我晓得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一辈子这么长。珩哥哥,有些话我不晓得如何说,但我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不后悔的,尤其是同你成婚,截止到现在,我心底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谢珩知晓她今日醉酒才会这样,哄道:“我晓得宁宁最好了,睡吧,明日还要去燕子巷。”   她“嗯”了一声。   她想,今年的中秋节,很是圆满。   中秋过去,转眼便到月底。   勃海国的使臣们赶在九月最后一天的晌午到了长安。   这次来的是渤海国的公主与王储,朝廷为了彰显巍巍大国对于外来朝拜的重视,鸿胪寺卿一众官员特地在长安城外列队亲自迎接进城内。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入了盛大的长安城,引起全长安百姓的围观。   其实长安城内胡人极多,见多识广,优越感极强的长安人对于对这种外国使臣来朝拜,建立邦交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   只见金发碧眼,肤白若雪的渤海国公主并未坐进华丽的车驾内,而是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同同样生得极其俊美的王储以及大理寺卿并驾齐驱,谈笑风生。   直到队伍入了鸿胪寺,围观的百姓们这才收回视线,相互暗叹渤海国的公主同王储生得真好看。   朝拜的使臣们到达当晚,先由鸿胪寺进行招待,待到确认好进宫朝拜的时间已经是五日后。   这日一大早,谢珩下了朝会,见桃夭正在宫苑内练习马球,道:“怎么近日练得愈发勤了?”   桃夭道:“多练练,万一用上了呢。”言罢将球杖递给侍立在侧的宫人,叫人传膳。   谢珩想起这段日子她好像总跟马球较劲,笑,“宁宁该不会是想跟勃海国的公主比赛击鞠?”   桃夭斜他一眼,“不行吗?还是说三郎觉得我会输?”   他摇头,“当然不是!”   她眼神亮了亮,“真的吗?三郎真觉得我会赢?怎么说?”   他笑,“因为你夫君是全长安马球打得最好的男子,严师出高徒,宁宁怎么会输?”   桃夭听出来他显然是在变相地夸自己。不过他说的事实。   他在马球场上的英姿无人能及。   她傻呵呵笑,“我也觉得我会赢!”   早膳过后,谢珩道:“今晚宴会可准备妥当?”   桃夭“嗯”了一声,道:“三郎放心,诸事妥当。”   谢珩笑,“宁宁越来越能干了!”   桃夭眯着眼睫笑,“我也这样认为!”   谢珩低头亲亲她的唇,道:“那我先去明德殿了,今日可能会很忙,若是回来晚了,就不必等我用午膳,别饿坏自己。”   桃夭“嗯”了一声,将他亲自送出宫门口,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待忙到晌午,见谢珩还没回来,知晓他定是忙得忘记时间,便差了小黄门去看看。   片刻的功夫,小黄门回来复命:殿下正在接待渤海国的王储同公主,恐怕一时不得空。   桃夭一时起了好奇心,想着不若过去偷偷过去瞧一眼这个马球打得极好的渤海国公主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可又觉得若是被人瞧见十分失仪,只好作罢。   约等了两刻钟,谢珩才回来。   桃夭连忙迎上去去,问:“我还以为三郎不回来了。”言罢赶紧叫人摆饭。   谢珩牵着她的手坐下,道:“方才接见渤海国的王储同公主,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桃夭道:“公主挑定的驸马可有人选?”   说起这个,谢珩就有些头疼。原本从宗亲里头挑选愿意去渤海国和亲的适婚男子就已经是难事,没想到那个公主还诸多要求。   他道:“那公主说她要在击鞠赛场上挑。”不待桃夭询问,他又将渤海国年年击鞠比赛都输,还非要年年比的事情说给桃夭听,末了,道:“原本还想着今年实在不行让他们一回,谁知她又提出这种要求来,一时不晓得是让好,还是不让好。”   桃夭笑,“那公主想来要挑个胜得过自己的驸马。”   谢珩道:“就怕咱们长安的男儿不想去渤海国,主动投降要输给她。”   桃夭道:“这几日宫里的人都在说那公主生得极美,兴许改了主意也不一定。方才三郎不是见过,觉得如何?”   谢珩斜她一眼,“天下的女子在我眼看都不及江南来的女子美。”   桃夭幽幽道:“长安的男儿知道就好,免得又给人拐了去做赘婿。”言罢,自己先笑了。   待两人用过午膳后,这段日子都会跟着她午休的谢珩道:“我先去明德殿了,恐怕要到晚上才回来。”   待谢珩走后,桃夭问采薇,“你说那渤海国的公主真有传言中生得那样美?”   采薇笑,“小姐晚宴时见到不就知道了。”   桃夭颔首,“说得也是。”   到了晚宴上,作为太子妃要出席晚宴时果然瞧见那渤海国的公主。   她端坐在大殿之上,不动声色打量着殿中的渤海国公主。   果然如传言一般,渤海国公主生得极其貌美,且有着与中原女子不一样的风情。   而她的夫君,大胤皇太子文韬武略,才学涉猎之广,远超出她的想象。   席间,渤海国的公主自己的母语同谢珩说话,有时候不等鸿胪寺的人翻译,谢珩便直接回答她,甚至为表尊重,还用了渤海国语。   一句也不听不懂的桃夭见平日里几乎不曾同女子说过话的谢珩待她也算是极热络,几乎是有问必答。   只是她就是再眼瞎,也瞧得出来,那个渤海国公主待谢珩热情得有些过了头,宗室挑选的驸马人选她一晚上都没看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那渤海国公主每回同谢珩说话时总像是不经意地望向自己,这让桃夭觉得十分不舒服。   宴席进行到一半,觉得殿中十分闷热的桃夭寻了个借口去了后殿旁边的宫殿透气。   采薇见她面色不大好看,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桃夭摇摇头,“就是有些累了。”   约待了半刻钟,桃夭正准备回去,殿门打开,谢珩竟然来了。   她问:“三郎怎么过来了?”   “来瞧瞧宁宁,”他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担忧,“可是哪里不适,怎出来这么久?”   桃夭笑,“就是殿里太闷,三郎赶紧回去吧。”   谢珩颔首,同她一前一后回去宴席。   才坐下没多久,渤海国的公主突然站了起来,手搁在胸前向桃夭行了一礼,操着生硬的中原话道:“听说太子妃的马球打得极好,不知谢心可有荣幸同太子妃进行击鞠比赛?”   谢心是谁?   此言一出,宴席上所有人皆愣住。   渤海国公主像是知晓众人的想法,道:“据说中原人出嫁从夫,我来中原挑夫婿,给自己起了一个中原名字,叫谢心。”说这话时,她先是假装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身着衮冕,头戴九珠三梁冠,威仪赫赫的谢珩,然后目光落在坐在对面的宗亲子弟。   桃夭心下一沉。   勃海国的公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是想给自己起什么中文名字,这是想要同她抢夫婿来了。   殿内的大臣们皆默不作声,眸光扫过端坐在上首的太子妃。   所有人都知晓太子妃根本不会打马球,这个公主简直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么都像是故意找茬来了。   就连渤海国的王储都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闹这一出,示意她赶紧坐下。   渤海国公主却视而不见,挑衅的目光直勾勾望着端坐在上首,生得柔柔弱弱的太子妃,“不知太子妃意下如何?”   谢珩微微蹙眉,心底对渤海国公主不喜到了极致,正要说话,一晚上不怎么说过话的桃夭淡淡开了口,“也好。”   人家都上门来抢了,她总不好不应下来。   江南来的女子,就算是马球打的不好,也不是好欺负的! 第84章   纳妾   宴会还在继续。   乐声已经止了。   灯火辉煌的宫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端坐在上首,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身上。   她缓缓道:“贵国远道而来,有所求, 我们大胤身为礼仪之邦, 断然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她话音刚落, 许凤洲起身,看着自己的妹妹,一脸骄傲, “太子妃所言甚是,便是输了,我泱泱大国也输得起。”说这话时,斜了一眼渤海国公主。言外之意, 不像他们没脸没皮,输了一次又一次,还非要上赶着丢人, 说好听点就骁勇,说难听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此言不出,殿内的臣子们无不附和。   尽管心中觉得并不会打马球的太子妃吹牛,能在这种场合敢把牛吹出去, 那也是很了不起,总不能平白无故被人压了一头去。   不亏是他们大胤的太子妃, 就是比什么爪洼小国大气!   一旁的谢珩望向自己心爱的女子, 眉眼温柔, “那就依太子妃所言。”   输赢不重要, 最主要这份气魄叫人不得不佩服。   他的宁宁越来越厉害了!   就连帝后也没想到桃夭竟然有这样的气魄。尤其是皇帝, 瞧着眼前平日里瞧着极乖巧温顺的儿媳妇, 眼神里多了几分赏识, 尽管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确实有眼光,她除却寡妇的身份外,堪称完美。   来长安这几日,已经将太子妃打听得明明白白的渤海国公主没想到生得跟易碎的瓷娃娃一样的太子妃反将了她一军,更加有兴趣,道:“既是要赌,不如赌些彩头。若是太子妃输了,不若就割让一座城池给我们渤海国,如何?”   这话一出,便有些严重了。   殿内所有的臣子们皆都黑了脸,抢地盘抢到家门口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渤海国的公主生得貌美如花,脑子却不大好。   谢珩微微眯着眼眸看着渤海国的王储,冷冷道:“这是贵国的意思,还是公主的意思?”   面色极难堪的王储立刻站了起来,用母语呵斥自己的妹妹,然后操着生硬的汉语向皇帝同谢珩表达歉意,“我妹妹吃醉酒才会胡言乱语,请贵国千万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谢珩面色稍霁,用自己的母语淡淡与他客气几句。   渤海国的使臣们见他态度冷淡至此,知晓是自己的公主闯了大祸,忙转移话题,说起繁花似锦的长安,极尽赞美之词。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远道而来,向自己纳贡的客人,于是揭过不提。   酒至正酣,渤海国王储轻轻击掌,五六个金发碧眼,肤白若雪的渤海国舞姬鱼贯而入。   王储还极尽谦卑地说,这是渤海国的贡品之一,万望大胤不要嫌弃。   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在舞姬扭动的腰身里消失殆尽。   桃夭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面色如常,可背后濡湿一片。国与国之间,短短几句话,已交锋一遍。   她淡淡扫了一眼渤海国公主,只见对方端坐在位置上,脸绷得像是包了一层浆,显然是有些不服气。   桃夭又看看谢珩,他正与渤海王王储说话,尽显皇太子风范。   桃夭收回视线,却发现自己的阿耶同哥哥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冲他们挤出一抹笑意,以示自己无事。   宴会在两国粉饰太平里中结束。   桃夭的厌翟车跟在金辂车后头,与谢珩一前一后回了东宫。   谢珩先桃夭一步下来,走到她跟前将她扶下车。   两人回到殿中去了层层叠叠的礼服,卸了头饰,换上轻薄的绢衣,这才觉得松泛下来。   正在卸妆的桃夭从镜中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谢珩,见他正阖着眼睫假寐,知晓他今日累极,便先去后殿沐浴。   待出来后,榻上的男人已经坐起身来,正轻轻揉捏着眉心,见她出来,朝她伸出手,“宁宁过来抱抱。”   桃夭走到他跟前抱抱他,“去沐浴吧。”   他“嗯”了一声,“这就去。”言罢亲亲她被后殿的热汤晕染得微微泛着红的脸颊,起身去了后殿。   桃夭坐到妆奁台前,往脸上涂抹了一些护肤的珍珠香膏,采薇帮她梳头,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说着今晚宴会上的那个渤海国公主。   她低声道:“奴婢瞧着那个什么公主今晚故意给小姐难堪。小姐真要同她比赛打马球?”   小姐才学两个月不到,那个渤海国的公主显然是有备而来,若到时输了怎么办。   桃夭自然知晓。   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打上了门,我若是不应她,显得咱们小家子气,丢的是咱们大胤的脸。”   论起家国荣辱,采薇也有些义愤填膺,“那小姐到时好好收拾收拾她,谁叫她一个番邦小国,跑到咱们国家来耀武扬威!”   桃夭笑。   她心想,耀武扬威还是小事,对方显然是惦记着她的夫君,就是不知道他自己心中知不知晓。   两人正说着,谢珩自后殿出来。   轻衣薄杉的男人裹着皂荚的香气走到妆奁台前,自采薇手里接过梳子。   采薇见状领着一众宫人退出内殿。   谢珩边替桃夭梳头边道:“宁宁今晚好厉害。”   桃夭瞧着镜中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笑,“真的?就不怕我给咱们大胤丢了脸?”   “怎么会?”谢珩搁下手中的梳子,替她轻轻揉捏着肩膀,“宁宁应对得很好。他们不过是附属小国,竟然敢当众挑衅我大胤太子妃,不必要给他们面子。”   桃夭问:“那个公主的球技当真厉害?”   谢珩颔首,“确实不错。”   他并不轻易夸人,能得他一句“不错”,已经是极好。   桃夭不免担心,“是不是我答应得太草率,若是输了怎么办?岂不是给咱们大胤丢脸。”方才她虽那样同采薇说,可说到底还是担心,此事事关国体,若是输了,丢得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脸。   “有我在怎么会输?”谢珩很不以为然,“放心,到时候你夫君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圈住他的脖颈,笑,“好。”   他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眸色暗了几许,“那咱们歇了罢。”   她“嗯”了一声,任由他抱入床榻。   翌日一早,谢珩无需朝会。   因着头一日宴会,两个人都起得晚了些。用过早膳后,谢珩陪着桃夭在宫苑内练击鞠。   这时外头的小黄门说渤海国的使臣们觐见。   谢珩道:“先请他们去明德殿。”   桃夭道:“三郎有事便先忙去吧。”   谢珩颔首,“那我过去瞧瞧,待会儿将奏疏带回殿中批阅。”   桃夭“嗯”了一声,叫人拿了冠帽过来替他戴上,然后将他送出宫苑,自己则在宫苑里练习。   快到晌午时,明德殿的小黄门来报:殿下今日晌午不回来用午膳,陪着渤海国使臣同鸿胪寺卿一同在明德殿堂食。   桃夭想了想,问:“渤海国公主可在?”   小黄门应了声“在”。   桃夭又问:“宗亲世子们可在?”   小黄门摇摇头,“并无。”   桃夭道:“我知晓了,去同殿下复命吧。”   小黄门走后,采薇担忧,“那个公主不是来挑驸马吗?怎么像是瞧上殿下了?她该不会是想要给殿下做良嫡吧?”   一个藩邦公主给太子做良嫡,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只是这种情况下大多是大国攻打小国,小国为求生存才会做出将自己国家的公主进献给大国做姬妾,求得生路。   听说这个渤海国的公主是渤海国国郡最宠爱的幼女,且兵富力强的渤海国一直同大胤交好,不至于要将自己尊贵的公主千里迢迢送来做妾室。   可若是真的,这种联姻便涉及到两国邦交的问题,若是那渤海国的公主再带上一座城池作为陪嫁,便是身为皇太子的谢珩,首当要以国家利益为准,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既是堂食,想来菜式不如咱们的午膳丰富,午膳只留下两样,其余的送去明德殿去。”   采薇知晓她想要去看一眼,忙应下。   桃夭一行人到了明德殿时,谢珩正在同渤海王的使臣以及鸿胪寺的一众官员正在堂下食。   众人远远见太子妃来了,忙搁下手中玉箸起身请安。   昨日是夜宴,桃夭盛装出席端坐在大殿之上,虽明艳不可方物,可终究是少了些鲜活气。   今日她粉黛未施,着了一件绛红色齐胸襦裙,披墨绿色披帛。外头风大,衣袂飘飘,远远看去,乌发雪肤红唇,身形窈窕的女子如同画中仙子一般袅袅而来。   渤海国的王储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发觉一向矜持稳重的皇太子正一脸不悦瞪着自己,这才收回视线。   就连昨日气焰十分嚣张,自负美貌的渤海国公主眼下瞧着活色生香的美人,眼底浮现出一抹惊艳与嫉妒之色。随即一想,这样柔弱的女子到了击鞠场,又怎么会是自己的对手。思及此,望向已经起身的谢珩,清澈碧绿的眼眸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   已经走进大殿,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的桃夭不动声色地问已经走到跟前的谢珩,道:“妾没有打扰殿下吧?”   “自然没有!”   平日里谢珩叫她来明德殿陪自己,她总说不合规矩,算上上次,这是她第二次来此处看自己,心底不晓得多高兴。   他问:“怎这时候过来?”   桃夭微笑,“想着三郎在这里宴客,便叫他们送些吃食过来。”言罢看了一眼采薇。   采薇立刻叫膳所的人将拎来的菜式摆上矮几。   在场的人连忙谢恩。   桃夭同他们寒暄几句,对谢珩道:“那妾先回去了。”   谢珩道:“那我就送宁宁出去。”言罢不待桃夭拒绝,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出宫门,道:“待会儿陪他们用完饭我便回去。”   桃夭“嗯”了一声,“三郎回去吧,免得叫人家等。”   直到她走远,谢珩这才回去殿中,才落座,便听到渤海国的使臣们与大理寺等一众官员吃着东宫送来的菜式,对太子妃极尽赞美。   在外人面前一贯矜贵自持的皇太子听到旁人赞美自己的妻子,比夸赞自己更加高兴,嘴角微微上扬,“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渤海国的王储闻言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她眼底闪过一抹黯淡。   堂食毕。   渤海王的使臣们同谢珩商议完击鞠赛事的具体时间后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渤海王公主对谢珩道:“殿下,咱们球场上见。”   因着昨晚她故意刁难桃夭之事,谢珩心中对她有些不喜,可碍于面子,不得不颔首应下,“球场上见。”言罢叫小黄门收拾好案几上的奏疏,坐上金辂车离开。   直到金辂车走远,渤海王王储对鸿胪寺卿感叹,“贵国的皇太子同太子妃感情真好!”   鸿胪寺卿颔首,“确实如此!”如今全长安谁人不晓得皇太子与太子妃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处处效仿,倒是多了许多恩爱夫妻。   渤海国王储看了一眼仍痴痴望着渐渐远去的金辂车的妹妹,便没有再说什么。   *   谢珩回到光天殿时,见殿中空无一人,问:“太子妃哪儿去了?”   守在一旁的宫人忙道:“太子妃用了午膳后去了含光殿球场练习击鞠。”   谢珩闻言,立刻赶往含光殿球场。   才到,果然瞧见一群身着球服的女子正在球场击鞠,其中一着紫色球服,英姿飒飒,极为俊俏的“小郎君”正是桃夭,其余的则是陪练的宫婢。   她倒是极有韧性的,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打得像模像样。   近了,马背上因为运动而面颊潮红的女子朝他挥挥手。   谢珩也朝她挥挥手,叫人牵了马来,进了球场。   平日里谢珩虽教桃夭打球,却并不曾真正同她打过。今日一下场,桃夭才知晓什么叫作击鞠。   仿佛整个球场好似都是他的,其他人连陪衬都算不上。   根本摸不到鞠球的桃夭一脸气馁地看着在球场内驰骋,英姿勃发的俊美男人。   她本以为自己还不错,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   他这时策马上前,道:“赛场上便是如此,宁宁怕吗?”   桃夭摇头。   怕自然不怕,只是这样如何能赢。   他道:“赛事定在半月以后,咱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且比赛时讲究通力合作,也并非只有宁宁一人。”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笑,“那我每日多练练便是。”   谢珩翻身下来,将她接下来,替她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现在晌午日头大,晚些时候把全部的人叫来再练也不迟。咱们先回去。”若是往年,输给渤海国一次也不打紧,可这回对方却是冲着他的妻子而来,自然不容有失。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回到东宫。   两人午休了一个时辰,起来后小黄门来报,说是球队已经在含光殿前的马球场等着太子同太子妃。   桃夭一听十分激动,立刻起来换球服。平日里都是宫女们陪着练习,大家各个都让着她,很没有意思。眼下真正比赛,赛场上的人自然不会相让。   谢珩见她一脸兴奋的模样,哑然失笑,换好球服后,才同她一起去含光殿的球场。   还没到球场,桃夭远远便瞧见自己的哥哥与齐云已经侯在那儿。   就连裴季泽竟然也在。   她微微有些惊讶,“裴侍从竟然也来了。”   自从上次裴季泽在谢柔嘉的及笄之礼拒婚以后,已经好久不曾出现在东宫。她还以为是谢珩因为自己的妹妹而迁怒于他,不曾想他竟然也来了。   谢珩颔首,“公是公,私是私。他无过,我便不能随意发落他。”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裴季泽会变心,这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桃夭觉得他说得对。   近了,她瞧着清减许多,眉眼更加清冷的郎君,想到长安城的那些传言,心里猜测着能叫他拒婚的女子也不晓得生得什么模样。   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脸来,向她同谢珩拱手行礼。原本正在说话的许凤洲同齐云也迎上前行礼。   桃夭笑眯眯地看向许凤洲。   自从同谢珩成婚以后,他们两人见面大多不是在宴会,便是匆匆而过,好久不曾这样在一处玩。   许凤洲笑笑,下意识伸手想要摸摸自己妹妹的头,一旁的谢珩幽幽望向他的手。   许凤洲只好强行收了回来,笑道:“昨晚的事情阿宁做得极好。”   昨日还端庄大气的太子妃今日到了自家兄长的夸奖,捂着嘴傻笑,“我也觉得好。”   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其他人立刻跟着笑了,有些紧张的气氛也松懈下来,开始讨论起比赛的事情。   为了磨练桃夭的球技,谢珩并没有同她一队,而是将球技最好的许凤洲,裴季泽以及齐云分给了她,自己则领着其他几个队员。   饶是如此,真正到了赛场上,桃夭被围着一群骑术精湛的男子中间,畏手畏脚,时常就是球杖才擦着鞠球,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击中鞠球。   而许凤洲又因为她是自己的妹妹,总免不了分心照顾她。齐云同裴季泽亦是因为她是女子,又是太子妃,也都有些放不开手脚。   一场比赛下来,桃夭这队几乎是全军覆没。   桃夭一脸歉意,“我给大家拖后腿了!”   许凤洲道:“宁宁从前没有打过比赛,多练几次就好了。”   齐云同裴季泽倒没说什么,但是心里都想着,今年的赛事恐怕是赢不了了。   一旁的谢珩神色有些凝重,看了一眼天色,“今儿先到这儿吧。”   桃夭知晓他一向严厉,眼下这副神情,显然是不满意,待人散了,她小声问:“咱们是不是输定了?”   他斜睨她一眼,“还没开始比怎么就说这种话,岂不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桃夭看着眼前眉眼矜贵,一脸倨傲的美貌郎君,很是喜欢,踮起脚尖重重拍拍他结实的肩膀,道:“我就喜欢三郎的这种自信!”   他挑眉:“我觉得宁宁更加自信些。”   桃夭眯着眼睫笑。   他也笑了,帮她把额前的一缕黑发绾到耳后,道:“咱们回去吧。”   待两人回到东宫后,已经差不多到晚膳时间,不知是不是蹭饭蹭出了习惯,还是八月十五那晚,醉酒的桃夭言语“调戏”了皇后,反而已经习惯去皇后处用晚膳。   两人沐浴过后,照例去坤宁宫。   今日去得晚了些,桃夭同谢珩以为皇后已经开始用晚膳,谁知去了以后,皇后仍坐在榻上,见他们来,淡淡道:“来了。”言罢,叫人摆饭。   谢珩道:“儿子还以为母亲已经用饭了。”   不待皇后回答,赵姑姑道:“小姐正在等您同太子妃一起用饭。”   皇后斜了赵姑姑一眼,“我就是不饿,谁等他们了。”   桃夭同谢珩相视一眼,两人皆笑起来。   待三人落座,桃夭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仍是只吃着唯一一条没有放花椒的鱼。   她吃了半碗饭便搁下玉箸,皇后瞥了她一眼,心道练完球也只吃这么一点儿饭,难道迟迟未有消息。郑院首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太子妃脾胃这样差,也不知晓调理调理。   心中虽这样想,面色却仍是淡淡的,“太子妃不合胃口?”   桃夭愣了一下。同皇后用饭这么久以来,她还是主动在饭桌上同自己说话,忙摇头,“挺好。”   本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皇后遂不再说话。   饭毕,桃夭同谢珩陪着皇后坐到榻上吃茶。   皇后瞥了一眼若不惊风的桃夭,“练得如何?”   桃夭看向谢珩。   谢珩道:“尚可。”   皇后“嗯”了一声,同谢珩说起渤海国上贡之事。   聊了约有一刻钟,桃夭同谢珩行礼告退。   待她二人离开以后,皇后在榻上坐了片刻,道:“你去将我那杆球杖送去给她。”   赵姑姑楞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球杖不是那人送的,小姐……”   皇后打断她的话,“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既是东西,便是拿来用的。她如今代表大胤同人比赛,若是输了,丢得也是咱们的脸。”   赵姑姑颔首应下,立刻亲自去东宫。   才进宫苑内,便瞧见宫婢端着吃完的饭菜自殿中出来。   赵姑姑微微有些惊讶,问:“殿内可是在招待客人?”   宫婢摇头,“是太子妃刚刚用晚饭。”   赵姑姑很是惊讶,瞥了一眼托盘里的饭菜。   极其普通的家常菜,只不过每道菜都是极清淡,里面并没有搁花椒,心里明白了几分。   太子妃根本就不是吃得少,是不吃辣。   而小姐一向无辣不欢,是以她只好陪着吃白米饭。   她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定了定心神,这才向殿内走去。   才刚刚吃完饭,正在殿中消食的桃夭听说她来,立刻叫人请她进来,问道:“母亲可有事?”   赵姑姑连忙将手中的檀木长匣打开,将搁在里头的球杖呈上前,向谢珩还有桃夭转诉了皇后的话。   那球杖较平日里用得球杖轻便些许,且做得极为漂亮。最是爱雕刻工艺品的桃夭一见到就爱不释手,道:“劳烦赵姑姑替我说一声,我明日再去向母亲道谢。”   赵姑姑笑,“小姐说了,眼下太子妃应以比赛为重,其他的事情且先搁到一边去。”言罢,行李告退。   待赵姑姑走后,桃夭叫人拿了击鞠进殿,试着挥动球杖,果然十分顺手。   谢珩瞧见她十分高兴的模样,道:“小时候常听赵姑姑说,母亲从前在闺中时,球技在一众贵女当中无人能及。”   桃夭听他这样说,无论如何同坤宁宫一言一行,皆是立礼法规矩的女子联系不到一块去。   她轻轻抚摸着球杆,发现顶端处刻着两个极小的字。   谢珩道:“是母亲的闺名。”   桃夭想了想,从内殿拿出上次自皇后宫中带回来的瓷娃娃递给谢珩,指着底部的位置,道:“三郎瞧瞧,好像都是一人所刻,想来都是同一人赠与母亲。”   谢珩看了一眼,果然是一样的字迹。   他沉默片刻,道:“小时候记得,这些都是母亲极珍爱的东西。”   桃夭心想这样珍爱她拿来给她,看来母亲待她是极好的。   如此一想,她郑重道:“我明日一定更加努力!”   谢珩笑,“那今晚早些歇息。”   这一晚两人都睡得极早,翌日天不亮桃夭便醒了。   穿好朝服正准备去朝会的谢珩见她要起床,楞了一下,“宁宁起那么早做什么?”   桃夭揉揉眼睛,“去练球啊。”不勤快一点儿怎么行,若是输给那个就连中原名字都起好了的公主怎么办。   谢珩无奈,“外头天还没亮,无需这样着急。”   她已经自床上起身,走到他跟前圈住他结实的腰身,把脸埋进他胸前,撒娇,“现在屋子里玩一会儿,待外头亮些也是一样的。”   谢珩拍拍她的背,轻声道:“输赢是次要,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知道吗?”   桃夭“嗯”了一声,自旁边取了蹀躞玉带替他扣上。   他垂睫看着正认真替自己扣腰带的女子,心中一动,一把将她抱到妆奁台上,低下头吻住她的唇,手掌贴着她的腰身滑了进去。   待到他欲行不轨,脸颊潮红,眼神湿漉漉的女子一把摁住他的手,眼睫轻颤,“时辰不早了,三郎在不出门就迟了。”   谢珩幽幽道:“宁宁怕是我耽误你练球吧?”若搁在平常,便是他要走,她也舍不得自己。   她嗔笑不语。   他瞥了一眼更漏,道:“那我先去朝会。”   桃夭“嗯”了一声,“我在家中等三郎。”   谢珩依依不舍离去。   待谢珩走后,桃夭盥洗过后,拿着皇后赠给自己的球杆在屋里练习击鞠。   直到谢珩下了朝会,才停下手。两人用过早膳后,再次去练球。   这次谢珩改变策略,只叫桃夭试着配合旁人。   许是因为不用惦记进球的缘故,桃夭略放开些,许凤洲等人也没了束手束脚的感觉,到了下午再上场时,已经配合得相当不错。   桃夭很是很高兴,心想在练练未必不能赢。   接下来半月的时间,桃夭大部分时间除却忙着打理宫中事宜,其余的时间便拿来练习击鞠。   这期间皇后为了安心叫桃夭比赛,赛事的一切准备皆由坤宁宫准备。   因为要比赛,谢珩比从前更加严厉些,短短半个月的时日,虽不能说球技极好,但是上场同大家竞技还是没问题。   很快便到了比赛这一日。   因着是两国赛事,来观赛的皆是长安的皇室宗亲与朝中各大官员。   参加比赛的一玄一红两支球队头戴幞巾,脚穿长靴,手执鞠杖,骑着体态丰满,细尾扎结的高头骏马,列队而站。   直到战鼓敲响,作为皇太子的谢珩自然拔得头筹,待第一杆挥出,马背上的人高举鞠杖,侧身向后击球:球在场中滚动,其余骑手驱马争枪。   人们的目光大多聚焦在球场上那抹比之其他人,身形较之较小的太子妃身上。   原本各个以为太子妃不会打马球,都不报任何希望,只希望太子妃不要输得太难看,给大胤丢脸,谁知她竟然在球场上挥洒自如。   她马球确实不如其他人打得好,可是极会配合自己的队友,半个时辰下来,渤海国看似球艺精湛的人并未占得什么便宜。   比赛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伴随着最后一声战鼓声,谢珩将最后一球传给了整场比赛都给旁人传球的桃夭。   不负众望的桃夭重重挥出,小小的鞠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万众瞩目中进了洞。   紧接着,观赛场上爆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大胤赢了!   从未有一场比赛赢得这般高兴的谢珩策马跑到桃夭旁边,伸出球杖与她轻轻碰了一下,笑,朗声道:“宁宁好棒!”   一向经不得夸的女子环顾一眼观球台上,傻笑,“我也这样觉得。”   就连许凤洲与裴季泽还有齐云等人也策马过来,坐在马背上向桃夭拱手道:“恭喜恭喜”   桃夭笑,“同喜!”   这边赢了比赛自然是万分欢喜,而输了比赛的渤海国球队许是对于自己年年打年年输一事已经麻木,倒也没有显得多失落。   唯有渤海国公主远远望向谢珩等人,碧绿的眼眸里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光。   球赛结束以后,人群各自散去。   谢珩因还有事要议,便同许凤洲等人回了明德殿,桃夭则要回东宫去。   才出马球场,却被渤海国的公主拦住去路。   渤海国公主的公主望了一眼远去的谢珩等人,笑,“太子妃真觉得自己赢了我?”   不待桃夭说话,对方向她行了一礼,意味深长,“想来咱们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得是,还请太子妃多多关照。”   桃夭还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对方就已经离去。   她本想去问问谢珩这个渤海国公主究竟是何意,可是谢珩一直在明德殿议政,直到晚上在麟德殿设宴,才见到谢珩。   不过宴会之上,也不方便问,好容易等宴席散了,两人回到寝殿,桃夭问谢珩,“那个公主可选好了驸马?”   谢珩“嗯”了一声,“说是快选好了,明日便要禀明圣人。”   桃夭还要再问,今日因为赢了比赛格外高兴,而多吃了两杯酒的男人已经将她压在榻上,哑声道:“这半个月来,宁宁为了练球,都不要自己的夫君了,今夜准备如何补偿我?”   桃夭心中一动,也将那个什么公主抛诸于脑后,勾下他的脖颈,“想怎样补偿都行的。”言罢,主动吻住他的唇。   一夜温存。   翌日一早,桃夭醒来时谢珩已经去朝会。   终于不用去练球的桃夭又睡了一个回笼觉,等再次醒来时,快到晌午。   采薇赶紧服侍她起床。   桃夭才盥洗完,正准备吃些东西,外头的小黄门来报,说是皇后请她去一趟坤宁宫。   皇后甚少在这个时候请她过去,便是有事,也是直接叫人来同她说。   想来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桃夭东西也来不及吃,叫采薇替自己梳妆更衣后,匆匆赶去坤宁宫。   厌翟车行至坤宁宫门口,桃夭便撞见渤海国公主竟然从里面出来,心中十分诧异。   渤海国公主向她行了一礼,道:“太子妃安好。”   桃夭向她微微颔首。   渤海国公主并未多说什么,便离去了。   采薇小声道:“她一个番邦公主,怎会来这里?”   心中十分不安的桃夭没有作声,向宫苑内走去。   才到正殿,她就瞧见皇后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奏疏,瞧着上面的纹样,像是渤海国的奏疏。   她想起昨日比赛结束时渤海国公主的话,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   果然,她才坐下,皇后搁下手中的奏疏,缓缓道:“渤海国国主想要将公主进献给东宫做良嫡,此事,太子妃如何看?”   桃夭闻言,脑子嗡嗡作响。   皇后见平日里总是一脸乖巧的女子此刻面色煞白,于心不忍。   若是因为子嗣,自己还可以等等,可是这次事事关两国邦交,且对方只要求做个良嫡而已,于情于理,也没有拒绝对方的理由。   她道:“请太子妃过来,是想同你商量商量。”   其实说是商量,彼此心中都明白,身为后宫女子,哪怕是她这个一国之母,遇到这种事情,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沉默许久的桃夭问:“此事是否已成定局?三郎可知晓?”   皇后点点头,又摇头,“三郎还不知晓。”   桃夭低垂眼睫没有作声。   半晌,哑着嗓子问:“母亲的意思是叫儿媳劝劝三郎?”   皇后的本意确实如此,可眼下怎么也开不了口。   桃夭却什么都明白,“儿媳知晓了。便按照母亲的意思去办。”言罢,拿起矮几上奏疏,不待皇后说话,起身告退。   她失魂落魄走出坤宁宫,等回过神来时,人竟然到了明德殿,瞥了一眼手里烫手的奏疏,正准备回去,却听见渤海国公主的声音。   听说渤海国公主正在拼命学汉语,虽进步很大,可是声音到底同他们还是不一样。   桃夭叫人不必通报,站在明德殿的窗口往里看,果然瞧见渤海国的公主在殿内,好似哭了,而一脸严肃的谢珩正端坐在大殿之上。   齐云也在里头。   渤海国的公主望着大殿之上冷冰冰的男人,委屈至极,“当时我不是已经跟殿下约定好,等我再大些便来寻殿下,殿下明明都答应了,却这么快便同旁成了婚。”随后说了一大堆桃夭听不懂的话。   瞧着她深情款款的模样,倒像是在诉衷肠。   躲在暗处的桃夭算是瞧出来了,他倒是四海之内皆红颜。   先是不晓得怎么叫自己的二姐姐为他出了家,眼下又叫堂堂一方公主自降身价哭着喊着要给他做良嫡。   十月的天气,还没转凉,她倒是觉得寒得很。   她悄无声息离了明德殿。   殿内。   谢珩一脸诧异地望着渤海国公主,“孤怎么听不懂公主的意思。”   他不过同对方打过一次马球而已,何来的什么约定。   渤海国公主见他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很是伤心,“三年前在含光殿球场击鞠殿下赢了我,我当时同殿下说,待我长大些便来找殿下,殿下可还记得?”   “不记得。”谢珩一脸不耐烦,“孤已经娶妻。孤从来对公主没有想法。”不待渤海国公主说话,他道:“送公主回鸿胪寺。”   渤海国公主不曾想他这样无情,心灰意冷地离开。   待她离去,一旁的齐云小声道:“殿下确实有过这话。”   谢珩皱眉,“孤怎么说的?”   齐云道:“殿下说好。”   谢珩认真想了一会儿,道:“孤以为她是来找孤打马球,自然要客套客套,谁知她想那么多。”身为皇太子,自然要说些客套话,难不成对方说要来朝拜,他叫人不要来了?   这个公主倒是奇怪得很,竟然大老远跑过来做妾,难道渤海国没有男子了吗?   他想起这段日子因为她来,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吩咐齐云,“你去鸿胪寺亲自走一趟,叫鸿胪寺卿尽快把他们打发回去。”   齐云立刻应下来。   谢珩见已经傍晚,也匆匆回去。   才进入殿中,便瞧见心爱的女子正坐在榻上看着窗外出神。   他悄悄上前从背后将她圈进怀里,问:“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她转过头来看他,“怎今日回来这么早?”   “想宁宁了。”他低下头将她的雪白圆润的耳珠含在口中吸吮。   怀里平日里很热情的女子,今日却极冷淡。   谢珩松开她,问:“宁宁怎么了?”言罢,见她手里捏着一本奏疏。   是渤海国的奏疏。   “这是什么?”他伸手去拿,打开一看,正是渤海国的国主为自己的女儿请婚的奏疏。   他正欲解释,听她道:“渤海国的公主挺好的。”   谢珩的心一寸寸冷下来,自榻上起身,冷冷看着她:“宁宁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劝他纳妾? 第85章   吵架   桃夭不作声。   谢珩瞧她的神情全明白了。   定是母亲知晓他不肯, 所以才找了她做说客。   他仍是有些不死心地问:“宁宁答应了是吗?”   桃夭沉默良久,道:“事关两国邦交,我——”   “所以还是答应了?”   谢珩打断她, “你答应之前, 可有想过先来问问我?”   桃夭眼睫轻颤, “三郎是一国储君。”   “可我还是你的夫君!”他压抑着怒气,“你若是心里有我,至少, 不该先问问我的意思吗?许筠宁,你待我的喜欢,便是这样一文不值吗?”   桃夭不曾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难以置信看着他, 清澈如水的漆黑眼眸逐渐沁出水雾。   “为什么就不相信我会解决这些问题?”   谢珩一脸失望地望着她,“宁宁心中其实从来都不相信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人,对吗?”   桃夭解释, “我并没有不相信。”   他待她的情意,她都知晓。   “也许是信的。”   谢珩冷笑,“不过是觉得我身为一国储君,纳妾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打从一开始宁宁同我成婚, 心里便做好了这种准备是吗?”   桃夭沉默以对。   他说得对,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后宫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同他成婚时, 便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谢珩见自己猜对了, 更加心灰意冷, 哑声道:“既如此, 当初为何要搬进我寝殿中?”   不待桃夭说话, 他又道:“宁宁愿意搬,不过是觉得同我成了婚,要哄自己的夫君高兴。”   有些话,明明知晓说出来是自取其辱,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我说得没错吧?宁宁心中在意的,也永远只有他吧?”   她虽然从来不提他,一出《西厢记》却不知看了多少回,永远不觉得腻。   那人给的东西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珍藏。   说好要送他的木簪,却可以转手送给沈二。   如今就连他这个人,她都可以转手送给别的女人。   她怎可以这样待他!   可他明明知晓她是这样的人,却还是被她的甜言蜜语蒙了心,以为他在她心底终究是不同的。   “若换成是他呢?若是他要纳妾,宁宁也这般大方主动来劝?”   桃夭呆愣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宋莲生,道:“莲生哥哥绝不会纳妾!”且莲生哥哥也不是储君,又怎会有这方面的麻烦。   谢珩见她竟想也不想地说出这种话,眼尾洇出一抹薄红, “所以宁宁觉得我就会?”   桃夭瞧见他如此伤心,心里十分难受,哽咽,“三郎为何非要同莲生哥哥比?”   “我为什么不能同他比!”谢珩喉结滚动,“还是说,宁宁心中觉得我都不配与他比!”   他也是时常告诉自己,时间那么多,人生还很长,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她总能把他装在心里。   他要大度些,别去同一个死人比,免得被她小瞧了。   可是,做起来怎这样难!   桃夭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再说,若不是他先招惹人家,人家一个公主为何自降身价哭着喊着要给他做妾。   “我从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心里醋意横生,满腹委屈的男人口出恶言,“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这种没良心的女子回来!”言罢,转身离了大殿。   守在外殿的采薇见谢珩怒气冲冲出来,赶紧走进殿内,见桃夭怔怔坐在榻上,眼里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串串往下掉,上前替她擦干眼泪,“小姐怎么好端端同殿下吵得这样严重。”   桃夭抬起盈着泪珠的眼睫,哽咽,“他认识我时,我便是个寡妇。他同我成婚,也知晓我是个寡妇,他如今却说,后悔娶我回来。”   采薇闻言,也跟着掉眼泪。   桃夭揉揉眼睛,“搬回承恩殿。”   哪有一吵架就要搬宫的道理!   采薇忙劝,“殿下定是在气头上才说了那样的话,小姐切不可当真,意气用事!”   “我没有意气用事,”桃夭说着说着,眼泪又滚下来,“若是真等到渤海国公主进来才搬宫,岂不是更加难堪?”   *   谢珩出了东宫直奔坤宁宫。   皇后见他一脸怒容而来,知晓他定然是因为渤海国公主一事而来。   果然,他才进来,便道:“母亲有事同儿说便是,为何要同她说?”   皇后沉默了许久,道:“我若与三郎说,三郎会答应吗?”   谢珩冷冷道:“她同我说,我就要答应了吗?我说过,东宫绝不可能有其他女子进来,谁也不行!”言罢,不待皇后说话,行礼告退,头也不回离了坤宁宫。   他并未回光天殿,而是直奔明德殿,吩咐齐云,“去一趟鸿胪寺,叫人查清楚渤海国为何要进献自己的公主。”不待齐云回答,又道:“叫裴季泽去,此事他定然有办法。”   渤海国国主绝不可能因为宝贝女儿的一点儿私情,便将自己的公主千里迢迢送来做妾。毕竟做妾说出去也不是一件多体面的事情。   齐云瞧见他面色难堪,一句话也不敢多问,立刻领命去办。   这一晚谢珩并没有回去寝殿,直接叫人在明德殿偏殿收拾出一间宫殿。   他本以为桃夭至少会叫人过来看自己一眼,谁知她竟然一晚上都不曾派人来过。   翌日一早,一夜未眠的谢珩问守夜的宫人,“太子妃可有差人来过?”   守夜的宫人颔首,“一早有来过。”   谢珩心底怒气消散些,问:“可有说什么?”   宫人忙道:“太子妃差人给殿下送来朝服。”   谢珩闻言,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换好朝服后,冷着脸去太极殿朝会。   一个早上,整个朝会都笼罩在极阴冷的氛围里。朝臣们瞧着端坐在大殿之上绷着一张脸的太子殿下,彼此之间交换着眼神,猜度着昨日才赢了球赛,在赛场上十分高兴的殿下怎么今日生了这样大的气,各个小心翼翼。就连平日里事情最多的御史大夫们也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触了霉头。   下了朝会以后,谢珩回了东宫,途径光天殿时,假装不经意地往里扫了一眼,见里头静悄悄,直接去了明德殿,叫人在那儿摆了早膳。   这一日他都待在明德殿,到了傍晚,桃夭差了小黄门过来。   谢珩原本还以为她差人来请自己回去,谁知小黄门却是给他送衣裳来了。   谢珩盯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一颗心透心凉。   一连几日他都宿在明德殿中,到了第五日,裴季泽来了。   如谢珩所料,渤海国的国主之所以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进献给大胤做良嫡,是因为国内去年雪灾闹了灾荒,想要跟大胤借粮,再加上公主喜欢他,所以才借此向大胤表忠心。   谢珩得了这消息,立刻叫人去了一趟鸿胪寺,将渤海国的使臣们请来明德殿。   渤海国的使臣们才进殿,谢珩便叫人将那份请婚的奏疏还给对方,冷冷道:“贵国的请求,孤不能答应。”   渤海国的使臣们面面相觑。   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拒婚,渤海国的王储同使臣们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面色也都有些不好看。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将自己国家尊贵的公主送来和亲,对方竟然回绝得这样干脆,且像是怒极,一时之间不晓得如何应对。   跟着来的渤海国公主想着自己自降身份给他做妾室,他好歹会考虑两国邦交答应下来,却不曾想过他竟然拒绝得这样干脆,没有半分可商谈的余地,彻底死了心,哭着跑了出去。   谢珩却并未理会,看向渤海国王储,道:“我大胤与贵国原本属于友谊之邦,孤希望莫要因此事伤了和气。”   眼下还有什么和气可言?   渤海国的王储正要说话,谢珩冷睨他一眼,“当然,若是贵国非要撕破脸皮……”   话到这儿便止了。   言外之意,渤海国若是真不识相,大胤奉陪到底。   在场的渤海国使臣们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渤海国的士兵们虽各个骁勇善战,可去年国内大部分地区雪灾,导致今年粮食长不出来,王室都要跟着紧衣缩食,哪里来的财力支撑打仗?   真打起来,岂不要面临灭国的危险?   再说若仅仅是为了面子开战,怎么都不是一笔上算的买卖!   谢珩自然知晓他们不敢打,威逼完了,便要利诱。   他道:“听闻贵国今年收成不大好,孤愿意借些粮食给贵国。”   渤海国的王子心里咯噔一下,他竟然连这个都知晓。   皇帝虽还在位,可四海之内无人不晓,如今大胤掌权的是皇太子。   王储本就见皇太子于太子妃琴瑟和鸣,不同意自己的妹妹上赶着给人做妾,眼下见对方为此事已经是动了怒,连半分体面都不讲究,哪里还敢说什么。   且有人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忙向谢珩道谢。   谢珩这才满意,立刻将赵尚书召进明德殿商议此事。   临近年关,被一个小小藩国打个秋风,再加上上次夜宴渤海国公主出言挑衅他们贤惠持家的太子妃的事情历历在目,赵尚书对借粮一事很不满,“虽然开通漕运,今年长安不缺粮,可这么大一笔粮食借出去,他们几时能还得起?”   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怎么也不上算!   赵尚书正要接着哭穷,谢珩斜他一眼,“既已给了粮,其他的赏赐自然等量减份。且粮仓内不是有许多旧粮,一并给了去,也算是替咱们清理仓库。”   若是打从一开始规规矩矩借粮也就罢了,谁曾想对方竟然还妄图用自己的公主送来换粮,这就好比给人送礼,求人办事,却偏偏送了人最讨厌的。   还想要讨便宜,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赵尚书一听这话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按照惯例,对方来大胤朝拜进贡,大胤赐于他们的礼物远远高于他们数倍不止。   如今将原本的赏赐换算成粮食也不亏。   且粮仓内挤压许多旧粮,掺些新粮进去,量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眼下对于闹饥荒的渤海国来说,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   且大胤借粮给勃海国一事传出去,大胤周边大其他小国感受于他们泱泱大国是大气豪迈而来依附。   怎么都是一笔上算的买卖!   他由衷称赞,“殿下如今倒是越发会过了。”   太子殿下一向深谋远虑,倒是他眼界短了。   谢珩不知怎么想起桃夭的话来,道:“家大业大,少不得要精打细算。若是别的藩国也如同他们这样走一遭,咱们大胤岂不是粮仓都要被掏空?”   赵尚书笑,“殿下说得是!微臣这就去准备。”言罢便行礼告退。   谢珩做好这一切,又去了坤宁宫,将此事告知皇后,末了,道:“阿娘若是为了我好,以后就莫要做这种事!”   谢珩离开后,皇后在榻上怔坐了一下午。   她刚成婚时其实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而当初同自己感情还算很好的皇帝叫她以大局为重,纳了那公主入东宫,并向她承诺,绝不会碰她。   可后来那公主半年后却有孕。   只可惜那公主命不好,生产时难产,与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二皇子便去了。   原来同样一件事,还可以有这样解决的法子。   说到底,所托非人。   这边,同样得到消息的皇帝立刻差小黄门将谢珩请了去。   谢珩才进蓬莱宫正殿,便瞧见皇帝正在教自己的宝贝儿子习书法,见他来了,眼皮子都没抬。   倒是一旁挺着七八个月孕肚的江贵妃起身向他微微颔首。   若是搁在从前,谢珩心里总要难受,可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心爱的妻子,将来也就会有自己的孩儿,突然就释然了。   直到写完,皇帝才叫人将谢璋领下去玩。   他打量着眼前为了自己的妻子,借了这样大一笔粮食给人的儿子,一脸不悦,“不过就是纳个良嫡,怎么就不行了?平白无故给了那么多粮食给他们!”   谢珩道:“此事儿子自有打算。”   “打算?太子倒是说说自己有什么打算?”   皇帝非常不满,“纳回来若是不喜欢不理会便是,为何非要在这种小事情上过不去!”   从前他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一个女子收入后宫好好养着便是,何苦非要闹成这样。   其实粮食倒还是其次,最主要为什么他非得事事压自己一头,显得自己多无能!   谢珩任凭他在那儿唠叨,一句话也不说。   皇帝瞧见他如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里憋了一肚子气。   谢珩见他说够了,道:“儿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行告退!”言罢,不待气得差点没背过气的皇帝开口,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心中更加愤然的立刻叫人将赵尚书召进宫来问粮食的事儿,想要从中拦截。   匆匆赶来的赵尚书一脸为难,“已经将粮食的数额作为礼单之一送到鸿胪寺去,恐怕此刻已经到了渤海国使臣手里。”   皇帝盯着一向老谋深算的赵尚书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从前叫他支点银钱督造宫殿,就好像拿刀子在他身上割肉,太子叫他给渤海国准备粮食,他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办妥了。   半晌,他冲像是要准备哭穷的赵尚书摆摆手。   待赵尚书走后,皇帝一脸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久不碰政事,早已经不是这个国家的掌权人。   心中五味杂全的皇帝正欲同江贵妃说两句话寻求安慰,却瞧见她正望着窗外叶子快黄了的梧桐树发呆,眼底似盈着泪光。   皇帝柔声道:“阿妩怎么了?”   这段日子已经逐渐将他的“深情”看透的江贵妃道:“我在想,当初若是不进宫,好好做一个侯府夫人,阿昭是不是就不会生我的气,去了凉州不回来。”为了这样一个凉薄的男人,到头来辜负了待自己情深意重的夫君,终是错付了。   皇帝听着她这话的意思是后悔同自己好,气得面色发青,转了出了蓬莱宫。   不知不觉走到坤宁宫,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不自觉走进去,却瞧见皇后坐在宫苑里头。   彼时阳光正好,日头在她身上镀上一抹柔和的光。   平心而论,皇后年轻的时候生得极美,就是性子太过刚硬,十分的不讨喜,如今这样瞧着,倒是有年轻时的风情。   他心下一软,正要上前同她说话,却见她手里正抚弄着一物件,仔细一瞧,好似一尊瓷娃娃。   皇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赵姑姑这时瞧见他了,忙上前向他行礼。   听到动静的皇后将瓷娃娃收进衣袖内,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低垂眼睫看也不看他。   皇帝大步上前,从她手里抢过那个重修修补过的瓷娃娃看了一眼,冷笑,“裴季泽拒婚,该不会是皇后的主意吧?”言罢,随手将东西丢在地上,看也不看面色发白的皇后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原本修补好的东西再次四分五裂。   赵姑姑连忙弯腰拾起来,道:“圣人定是误会了,这下可怎么办?”   “不理他,”皇后重新坐下,神色淡淡,“他自己不检点,便当这天底下的人全同他一样。”   这边,赵尚书将库里积压几年的旧粮掺了新粮一一装好,不出几日的功夫便交到鸿胪寺去。   鸿胪寺卿领了渤海国的使臣亲自去粮库去参观。   渤海国的使臣们看着满粮仓的粮食十分高兴,绞尽脑汁儿地狠狠将大胤夸了一遍。   待送走勃海国使臣们,赵尚书对鸿胪寺卿道:“爪洼小国,一脸小家子气!”   鸿胪寺卿想起最近招待他们的事儿,也深以为然,“确实如此,小气!”   渤海国的使臣们见得了粮食,便开始着手打道回国。   按照原来的惯例,回国前大胤会有丰厚的赏赐,谁知待他们接到户部送来的礼单时,差点没背过气儿去。   大胤的太子真是会过日子,原本丰厚的赏赐只剩下一成不到,其余的全部用粮食代替。   满打满算加在一块,还不如去年的赏赐丰厚。   渤海国的使臣厚着脸皮问:“这礼单是否错了?”   “怎么错了?”   一向精打细算,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赵尚书一听就不高兴了,开始跟渤海国的使臣们哭穷,说是如今大胤亦不容易,就这些粮食同赏赐,都是从百姓们的牙缝里节省出来的。   赵尚书哭穷向来一唱三叹,引经据典,说得几个也算是通晓汉语的渤海国使臣们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末了,赵尚书十分豪气道:“我们殿下说了,这粮食就当是我们大胤赠于贵国,不必还了。”   这句话听明白了的渤海使臣们只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赠粮一事恐怕很快四海皆知,人人只会赞叹大胤大方,谁又能想到实际上他们得到的还不如往年多。   大家心里有苦难言,难免埋怨自己的公主任意妄为,面上还得千恩万谢,感恩皇太子恩典。   赵尚书这才满意离去。   赵尚书走后,几个渤海国使臣们总结: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还是得回去多研习研习。   坚决不承认自己没有听懂!   渤海国的事情便这样解决。   十月中旬的长安,枫叶红了满城,渤海国的使臣们带着大胤所借的粮食与赏赐满载而归。   直到渤海国的使团队伍远了,在明德殿宿了小半个月的谢珩立刻赶回光天殿,想要同桃夭主动和解,却发现殿内早已经恢复了他婚前的摆设,里头属于女子的物件搬得干干净净。   谢珩望着像是空了大半的宫殿,一颗心好似浸入冷水里。 第86章   皇太子病危   她还是同从前一样, 无论同他有多好,走得干干脆脆,连半点余地都不给人留。   谢珩在榻上呆坐了半个时辰, 直到宫中女官进来问:“殿下可要传膳?”   谢珩瞥了一眼更漏, 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他想了想, 道:“孤去坤宁宫去晚膳。”   待他赶到坤宁宫后,才进正殿果然瞧见桃夭陪着皇后坐在榻上。   多日未见的女子瞧着清减了些,不知在说些什么, 神色淡淡的,不似从前那样活泼。   谢珩在外头站了许久,直到赵姑姑上前,他才醒过神来, 大步进殿,向皇后行礼。   坐在榻上的桃夭也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后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不作声。   谢珩瞧见她如今这样生疏, 一颗心好似被人揉碎了,想要同她说话,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这时膳所的人已经摆好饭,三人落座用饭。   从前没吵架前, 她用饭总要坐在他旁边,便是不说话, 两人好似的心总是靠在一处, 他心里总觉得暖暖的。而今儿她却离得远远的, 一个人坐在那儿安静用饭, 一句话不曾说过。   谢珩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搁下手中玉箸时, 都不晓得自己晚上吃了些什么。   皇后也不习惯这样的用饭气氛, 只觉得比自己用饭还要难受,只吃了几口便搁下玉箸,反倒桃夭吃得最多。   饭罢,三个约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桃夭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   原本想着同她一起走的谢珩见她看也未看一眼自己便走了,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   直到桃夭离了坤宁宫,皇后瞥了一眼自己魂不守舍的儿子,“还在怄气?”   谢珩“嗯”了一声,轻轻揉捏着眉心。   皇后不解,“那个公主的事情不是解决了吗?还有什么好怄的?”   谢珩没有作声。   他们两个人之间,从来都不是什么渤海国公主的事儿。   皇后瞧见他心底不痛快,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他,于是揭过不提,问:“齐悦可来信了,你妹妹如何?”   谢珩道:“前两日来了一封,挺好的。”言罢,望着外头的院子出神。   皇后见他一颗心都跟着人家走了,轻叹,“左右都没出息了,心里过不去不就去哄人家两句,人的心冷着冷着就淡了,再想哄就来不及了。”   谢珩站了起来,“那儿子先回去了。”言罢急匆匆追了出去。   他原本还抱着侥幸的心态,想着桃夭会不会在外头等一等自己,或是叫车子行得慢些,谁知出来后人影都没瞧见。   十月的天气,到了晚上寒风刺骨,吹得他浑身发凉。   他回到光天殿后,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想起昔日两人恩爱情景,心底愈发难受。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起身出了宫殿,往承恩殿方向走去。   行至殿门口,见里头的灯竟然都熄了,伫立片刻后折返,半道遇见巡逻的齐云。   齐云向他行了一礼,问:“殿下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谢珩道:“睡不着,陪孤坐坐。”言罢叫人在宫苑内摆了酒。   两人坐定,谢珩连吃了两杯酒,忍不住道:“你说她怎这样狠的心肠?吵个架就搬走,这要是在宫外头,岂不是要立刻回江南去?”   齐云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桃夭,不解,“殿下明知太子妃性情如此,为何还要同她吵?”太子妃心肠本就比一般女子硬,殿下既舍不得人家,又非要同人家吵,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谢珩听他如是说,心里更加烦,冲他摆摆手,“去忙你的吧。”   齐云起身告退。行了没两步回头,瞧见谢珩一脸颓然地坐在那儿,忍不住劝道:“不是有句俗语叫床头打架床尾和,殿下不若去哄一哄太子妃?”言罢这才离开宫苑。   待齐云离开后,谢珩独自一个坐在院中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不知不觉多吃了几杯酒,酒意发散,心里愈发惦记着桃夭,再次回到承恩殿。   守在外殿的采薇正要进去禀报,被他制止。   他低声问:“她可睡了?”   采薇摇头,悄声道:“小姐自搬回来后时常睡不着觉。”   谢珩心中一动,这才进去,果然瞧见桃夭正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今日月色极好,银色的月光洒在榻上抱膝而坐,满头青丝披在身后的少女身上,略显得有些孤寂。   见他来,她楞了一下,自榻上起身,正要叫人掌灯,被谢珩拦住。   谢珩在榻上坐下。   桃夭闻到他身上有酒香气,倒了杯热水递给他,问:“怎这样晚过来了?”   谢珩抿了一口热水,只觉得心里暖和些,缓缓道:“明日我无事,咱们可以早些去燕子巷。”   桃夭没有想到他大半夜过来是说这个,想了想,道:“其实殿下不必要回回都陪着我过去。殿下那么忙,我阿耶能理解的。”若是早知道他心里那样介意,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叫他陪着去。   谢珩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喉结发紧,沉默半晌,搁下手中的杯子,哑声道:“时辰不早,早些睡罢。”   她“嗯”了一声,“那殿下也早些睡。”   谢珩见她丝毫没有留自己的意思,起身出了殿门。   待殿门关上,桃夭又坐回榻上,望着外头的月亮发呆。   采薇着急,“小姐怎么不留殿下下来?”   桃夭想了想,道:“他心里怨我,我留他下来,不知晓同他说什么好。”   采薇道:“那小姐为何不同殿下解释解释?”   桃夭没有作声,把脸埋进臂弯里。   旁的事情她都可以解释,可他心底那样介怀莲生哥哥,她要如何解释?   莲生哥哥本就她人生的一部分,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叫他更生气?   她不能为了哄他高兴,违心说自己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她做不到。   他要后悔她也没有法子。   思及此,她叫采薇掌了灯,自妆奁台里取出一个檀木小匣子。   里头装着他给她的草编蚂蚱,还有厚厚一叠他写给她的信。   她将里头所有的东西倒出来,最底下搁着两张薄薄的纸。   一张是他们当初成婚的婚书,一张是他给她写的和离书。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他们竟然成婚都五个月了。   她盯着那张和离书上的日期看了好一会儿,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睛,重新放回去,这才回去睡觉。   这一夜她仍是没怎么睡得早,翌日一早起了个早。她用完早饭后,换好衣裳正准备出宫,却在宫门口碰到谢珩。   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不晓得在外头站了多久,乌发微湿,显然是沾了雾水。   他今日并不朝会,桃夭没曾想他起那么早,楞了一下,问:“可是有事交代?”   他摇摇头,“就是恰巧路过,来看看。”   一旁的齐云心道有谁天不亮就在这儿路过。   桃夭道:“那我先走了,明日一早再回来。”言罢,便由采薇搀扶着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谢珩才收回视线,回明德殿处理政务。   这一日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快到傍晚时,他吩咐齐云,“备马车出宫。”   齐云本以为他要去燕子巷,谁知他却叫去了梨园。   去了以后谢珩并未坐到从前的位置,而是另外寻了一个位置。   他去得早,戏并未开场。坐了约两刻钟的功夫,果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进了雅间内。   这一晚上,她在看戏,他在看她。   戏罢以后,她并未没有立刻离场,而是坐在位置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所有人散了,她才离场。   谢珩一路跟到燕子巷,见她入了院子,这才回宫去。   回去的路上,他问齐云,“你说是不是孤从一开始就错了?孤当初若是不强求,她是不是比现在过得高兴些?”   尽管心里不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说,她好像真的不需要他。   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齐云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谢珩没有再作声,回去后并未直接回去光天殿,而是去了明德殿处理公务。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好似又恢复了从前未成婚的日子。   这日朝会,工部呈上凉州车骑将军裴温递来的奏书,说是打赢了与突厥的战事,对方要求同皇太子亲自谈领土割让一事。   谢珩大喜。   这些游牧民族多年来一直骚扰边界百姓,早已成大胤的心腹大患,如今得到解决,自然喜不自胜。   下了早会后想要同桃夭分享这一喜悦,可人还没出太极殿,突然想到两人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面了。   他独自一人在太极殿坐了许久,快到晌午时去了一趟承恩殿。   正准备用午膳的桃夭见他竟然来了,愣了一下,起身将他迎到矮几旁坐下,自己则在另一端坐下。   谢珩瞧着比之从前更加明艳姝丽,却不似从前爱笑的女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从前在桃源村时的情景。   曾经单纯热烈的少女活得是那样高兴,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神纯净如水,到头来却因为他将自己活得那样辛苦。   冷静了这么些日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错得很离谱。   待用完饭后,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相顾无言。   良久,谢珩率先开了口,“后日我可能要离开长安一趟。”   桃夭问:“去哪儿?”   谢珩道:“去一趟凉州。”顿了顿,又道:“会尽量赶回来过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眼睫看着他,“那殿下此行小心些。”   他轻声道:“我会的。”   两人又呆坐片刻,谢珩站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跟着站起来,“我送殿下出去。”   想要与她多呆片刻的谢珩“嗯”了一声。   桃夭一路将谢珩送出宫门,道:“明日晌午去帮殿下收拾行囊。”   他颔首,“好。”   次日早上,谢珩下了朝会便回了宫殿等着桃夭。   左等右等,等到快要晌午终于等来桃夭。   他的鞋袜衣物一向是桃夭打理,收拾起来自然也很快。   见她收拾完衣物要走,有些舍不得的男人想要找个借口留她下来坐一会儿,缺脱口而出,“宁宁想不想回江南?”   她呆愣住。   他说这话,是现在想要送她走?   谢珩见她误会,连忙解释,“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她“嗯”了一声,“那我先回去了。”   谢珩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作声。   谢珩在两日后的一早出发,桃夭亲自将他送到城外。   谢珩望着自己的妻子,问:“宁宁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桃夭想了很久,道:“早些回来。”   心中有些失望的谢珩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哑声道:“我会写信回来。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找母亲或是裴季泽商量。”   她拍拍他的背,应了声“好”。   他松开她,“回去吧。”言罢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下了马车。   直到马蹄声响起,呆呆坐在马车内的桃夭立刻跳下马车,跑上城楼。直到队伍彻底消失不见,桃夭才失魂落魄回宫去。   她并未直接回承恩殿,而是去了光天殿。   心里好似缺了一大块的桃夭在空荡荡的殿中坐了好一会儿,想起从前谢柔嘉同她说的关于谢珩的秘密,蹲在床下摸了摸,从床底下摸出来两口箱子同一只小坛子。   打开坛子,一股子酸甜气息扑面而来。   是她用蜂蜜腌的酸梅。   她捻了一颗搁进嘴里,吃着吃着,不知为何眼泪留下来。   她擦干眼泪,将其中一口巷子打开,发现里面搁着一只被人修补过的风筝。   是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   真丑!   她忍不住笑了。   枉他还骗自己说自己做的风筝很漂亮。   她又打开另外一口箱子,待看清楚里头的东西,呆愣了好一会儿。   最上头搁着两封书信,一封是婚书,一封是她给他的和离书。   书信下面是一套青色的圆领衣袍,几套雪白的里衣以及尾雕刻着一只大尾巴猫的木簪。   衣袍是莲生娘做的,里衣是她做,木要正是她的那支。   她见箱子挺沉,将里头的衣裳拿出来,只见最底层摆放着九贯整整齐齐的铜钱,正是她给他的彩礼钱。   还有一串玛瑙手串。   正是她送给沈时的那串,不知怎么到了他这里。   桃夭一边哭一边将东西放回去。   她想他真是很小眼,什么东西都放在心里头,什么都不舍得扔。   堂堂一个皇太子,竟然把这些东西当宝贝似的收在自己床底。   天底下哪里有他这样的皇太子,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谢珩走后不久,果然给她寄来了信。   信里头只短短数语,说他很好,勿念。   还有一只依旧很丑的草蜢。   桃夭回信:家里一切安好,早些回来。   谢珩走后半个月便是立冬,长安迎来第一场雪。   雪很大,不出半日的功夫,整座巍峨的皇城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最是怕冷的桃夭从采薇手里接过刚刚灌好的汤婆子独自一人坐在榻上赏雪,只觉得少了一个人的东宫冷得很。   看着看着,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哭了。   采薇见她好端端哭了,一时也不知怎么哄她好,只轻轻拍拍她的背。   好半晌,她从臂弯里抬起一张挂着泪痕的绯红面颊,哽咽,“我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想到同他如何解释关于莲生哥哥的话,可我很真的很想他。”   采薇闻言鼻子也跟着酸了,哄道:“殿下很快就回来了。待殿下回来,小姐再同他好好说。殿下一向疼小姐,想来心里的气已经消了。”   她点点头,“好。”   次日又是逢五的日子。   桃夭照旧去了燕子巷。   宋大夫见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知晓她心里挂念远在凉州的谢珩,道:“也不知怎的,我心里也有些惦记。”   桃夭道:“等他一回来,我便叫他来看看。”   宋大夫“嗯”了一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桃夭笑,“没有的事儿,我们很好。”   宋大夫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晚上桃夭独自一人去了梨园。   这次她去得早,特地将梨园的掌柜找来。一向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拿出许多钱,叫人临时改了戏。   一晚上听下来,虽然她仍是钟爱《西厢记》,可别的戏也是极好极好的。   次日回去后她立刻给谢珩回信,告诉他,待他回来想请他去听新戏,就是不晓得他喜不喜欢。   只是她并未把信寄出去。   她想等他回来亲口问一问他。   待谢珩的第十封信寄到长安时,宫里迎来了喜事。   江贵妃诞下皇子,整个后宫的人皆去未央宫道喜。   身为太子妃的桃夭自然也要去,可是快走到未央宫门口时桃夭改了主意,“去坤宁宫。”   采薇提醒,“小姐若是不去,陛下同贵妃恐怕会不高兴。”   桃夭道:“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今日先去坤宁宫吧。”   到了以后,本就冷清的坤宁宫更加冷清。   桃夭才进去,便瞧着赵姑姑手里端着一碗药。   桃夭蹙了蹙眉尖,“母亲不舒服?”   眼眶微红的赵姑姑朝内殿努努嘴,“头疾发作,昨儿一夜没睡。”   桃夭自她手里接过药,“那我进去看看。”言罢便进了内殿,果然瞧见头上裹着抹额的皇后坐在内殿的榻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发呆。   皇后听到动静,并未回头,问:“今日这样的日子太子妃不去未央宫沾沾喜气,来我这里做什么?”   “贵妃那里想必有很多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一个。”桃夭走到她身旁坐下,勺了一勺药递到她嘴边,“可三郎同妹妹不在家,母亲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皇后盯着她半晌,忍不住道:“你说你这个人年纪不大,怎么就这么固执烦人?”   桃夭“嗯”了一声,认真道:“好像是有一点,还请母亲多担待。”   皇后吃了药,道:“我担待你有什么用,他那个人一向小心眼,但是待你是真心好,你只要同他说句软话,他便立刻就气消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为何非要这样固执,闹得马上就过年了,他还不回来。”   “儿媳知晓错了,”桃夭轻声道:“待他回来儿媳再哄哄他。”   皇后轻哼,“认错倒快得很。”   桃夭笑。笑完以后,道:“有一件事情儿媳想同母亲商量。”   皇后见她一脸郑重,问:“何事?”   桃夭道:“儿媳想搬回光天殿去。虽然儿媳知晓不合规矩,可还是想搬过去同他一起住。”   皇后愣了好一会儿,问:“这回想清楚了?”   她颔首,“想清楚了。”   皇后沉默良久,道:“想搬就搬回去吧。”   桃夭笑,“多谢母亲。”   待从坤宁宫回去后,桃夭吩咐人将自己的东西再次搬了回去。   若是他回来时瞧见她在家里等他,一定很高兴。   可是长安都下了好几场雪,桃夭都没能将谢珩等回来,却在快要冬至时等来了凉州加急的密函。   密函里头只有一句话:皇太子病危,请太子妃速来见最后一面。   桃夭看完信,如坠冰窟。 第87章   他不大好了   走时还好好的人, 才走不过月余,怎么就病危了呢!   明明殿内温暖如春,可桃夭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身子止不住颤粟。   不, 她决不相信他病危, 定是他想要见她,才故意骗她去。   这次她很生气,他不该拿生死这样大的事情同她说笑!   直到采薇拿着厚厚的被褥披在她身上, 又给她灌了几口热茶,她一口气儿才喘过来,说话磕磕碰碰,“拿我的手令, 亲自,亲自去裴家,就说殿下自凉州传来口谕, 召裴侍从去明德殿听旨!”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眼下全长安唯一能够靠得住的便是皇后同裴季泽。   采薇一句话不敢多言,立刻换上小黄门的衣裳拿了太子妃手令急急出了宫。   采薇一走,桃夭立刻去了坤宁宫。   外头还在下着雪, 一向最是怕冷的皇后正抱在汤婆子坐在寝殿榻上同赵姑姑下棋。听见外头通传太子妃来了,瞥了一眼外头的鹅毛大雪, 皱眉, “这样大的雪她不在屋里待着, 出来做什么?”话虽如此, 人却已经站了起来, 只见一抹火红的身影急急入了殿。   她一向稳妥, 这样急匆匆过来还是头一次。   皇后瞧见一张小脸煞白, 眼眶泛红的女子,十分诧异,“怎么了这是?”   桃夭瞥了一眼殿内的宫人。   赵姑姑知晓她有话说,立刻将殿内的人赶出去。   直到殿门关上,桃夭自怀里拿出那封密函递给皇后。   皇后一见是凉州来的密函,又见她面色如此难堪,便知晓定是谢珩不好了,手抖得厉害,抽了好几次才将薄薄一张纸抽出来,待看清楚上面的字,眼前一黑,若不是一旁的赵姑姑同桃夭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恐怕当场瘫倒在地。   桃夭将她扶到榻上,宽慰,“既只是发了密函,说明此事还有转机,母亲先别着急,儿媳已经召了裴侍从入宫,马上就要出发,来同母亲交代一声。”   面色苍白的皇后当机立断,吩咐赵姑姑,“取我的手令调用一支金吾卫护送太子妃去凉州。”   赵姑姑正要去,被桃夭拦住。   桃夭道:“他走时特地留了一支暗卫以防万一。儿媳怕自己这样出宫,圣人同其他宫妃起疑心。”   皇太子病危的事件若是传出去,恐怕会引起朝野动荡,一定会有人趁机作乱。   她做不做太子妃无所谓,可这些都是他的心血。   他走时她答应会守着家里等他回来。   她不能叫他回来后一无所有。   这会儿冷静下来的皇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你放心去,有本宫在,谁也别想趁虚而入!”   桃夭颔首。   两个人又谈了约有两刻钟,桃夭瞥了一眼更漏,恐怕裴季泽也来了,道:“母亲可有话托我带给他?”   皇后沉默半晌,哽咽,“吾儿福大命大,定能安然无恙!有什么话待他回来,我亲自同他说。”   “那儿媳走了。”   桃夭起身告退,走了没两步突然回过头来,一把抱住皇后,哽咽,“母亲别怕,我定会将三郎好好地带回家来!”言罢,正要走,被皇后叫住。   这个一辈子甚少主动夸人的女子道:“三郎娶你回来,不亏。”   桃夭揉揉眼睛,大步朝外头走去。   直到桃夭消失在宫殿,赵姑姑哽咽,“没想到太子妃瞧着柔柔弱弱,竟这样有魄力。”   皇后道:“三郎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   顿了顿,又道:“你去东宫传旨,就说太子妃出言不逊顶撞本宫,勒令其闭门思过,谁也不许探望!”   赵姑姑迟疑,“可全后宫无人不知晓太子妃贤德孝顺,这旨意传出去,恐怕有人要说小姐故意针对太子妃。何不称病?”   “若是称病,必定会有人探望,时间长了,难免会出纰漏。”   皇后微微上扬的凤眸里闪烁着冷光,“这个坏人,本宫来做!”   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能在这些小事上给自己的儿子媳妇儿拖后腿!   赵姑姑含泪,“奴婢这就去办!”   桃夭自坤宁宫出来,便回去换了衣裳,待整理好行装后没多久采薇回来,道:“裴侍从已经来了,正在明德殿侯着您。”   桃夭又立刻赶往明德殿。   早就侯在殿内的裴季泽远远瞧见一袭紫袍,身形娇小,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迎风踏雪而来,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晓这时候召自己入宫,定然是有天大的事情,又见太子妃穿成这样,定是凉州出了事情。   果然,不等行礼,她递给他一封凉州来的加急密函。   裴季泽打开一看,面色大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正欲说话,便听见太子妃道:“劳烦裴侍从陪我走一趟!”顿了顿,又道:“咱们即刻出发。”   裴季泽敛衽向她拱手行了一礼,“诺。”   外头夜色渐晚,风雪欲来,乔装打扮过后的桃夭乘坐裴季泽的马车离了皇宫。   裴季泽瞧了一眼端坐在马车内,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子,想起在桃源村初见时那个天真烂漫,一袭粗布麻衣的女子,心想才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她竟成长得这样快,忍不住道:“太子妃总是这样出人意表。”   发生这样大的事情,若是搁在寻常女子身上,恐怕早就哭晕过去,可她却在短短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处理好这一切。   桃夭抬起眼睫看他一眼,哑声道:“他不在,总得要有人替他守着家。”   待见了面,她定要同他哭一哭。   哭她现在心底不晓得有多害怕。   哭她心里后悔当初他走的时候没能好好抱抱他。   他一定要等着她!   *   长安距离凉州距离千里,骑行约一月的时间,可为了能早些见到谢珩,桃夭命人昼夜不息赶路,累了便轮流到马车内歇息,硬生生将三十天的路程缩短成十八日,赶在除夕这日晌午到达凉州地界。   疲惫不堪的裴季泽对着马车道:“太子妃,咱们到凉州了。”   车窗户被人打开,露出一张冻得微红的雪白小脸。   搁着厚厚的雪幕,她望向百步外巍峨庄严的城楼,只见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字:凉州。一面写着“裴”字的旗帜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而城楼前整整齐齐数百名身着甲胄的凉州军前站着三个格外惹人瞩目的人。   左边的是一身戎装,身形高大挺拔的将军,来的路上裴季泽说过,驻守在凉州的车骑将军正是他的叔父,桃夭猜测应该就是他。   中间的着红狐裘,戴同样颜色的风帽,瞧着身形像个女子。   右边那个着墨狐大氅,身量颀长,应是个男子。   风雪实在太大,模糊了他们的面容,桃夭只觉得很是熟悉,只是隔得太远,看不出来是谁。   近了,马车才停稳,桃夭立刻要下马车。   一路上几乎没有下过马车的娇弱女子当脚踩在凉州城地面上及膝的雪地上,若不是有采薇扶着,冻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裹着雪粉的寒风扑面而来,刮在人脸上似刀割一般,无孔不入地往衣裳里钻,冷得她牙齿都打战。   这时城楼前的三人已经到了跟前,桃夭才瞧清楚,红狐裘的竟然是据说早已经离开凉州的谢柔嘉。   而右边的则是卫昭。   桃夭的一颗心里全都是生死未卜的谢珩,并不理会谢柔嘉为何会在此处,正欲开口询问他的情况,已经走到她面前的谢柔嘉一把握住她冰凉刺骨的手,呵出一团白气,“嫂嫂,我总算把你盼来了!”   桃夭急问,“三郎如何?”   谢柔嘉道:“不大好。”   原本一路上还想着定是谢珩故意诓她过来的桃夭面色一白,几乎站都站不稳。   谢柔嘉瞧见她几乎是立刻变了面色,忙安慰,“哥哥病中一直念着嫂嫂,嫂嫂眼下来了,想来哥哥见着嫂嫂就会立刻好了!”   桃夭动了动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裴季泽也已经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向裴温行了一礼,道:“侄儿见过叔父!”   裴温已经五六年未见过裴季泽,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微微颔首,凌厉的目光瞥了一眼披火红狐裘,头戴同色风帽,生得眉目如画,却娇弱得连站都站不稳的太子妃,微微蹙眉,大步向前行了一礼后便翻身上马,冷冷道:“进城。”   采薇见状也赶紧搀扶着桃夭入了马车,一旁的谢柔嘉瞥了一眼刚好朝自己看来的裴季泽,同卫昭上了另外一辆裹着厚厚毛毡的马车。   积雪实在太厚,马车行得并不快。   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马车才停下来。   不待马车停稳,心急如焚的桃夭就已经下了马车,见马车正停在一处房门前,知晓谢珩此刻正在里头,挣脱采薇的手就要向前。   地上雪滑,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被紧随而来的谢柔嘉一把搀扶住。   她松开谢柔嘉的手,大步上前掀开厚厚的挡风帘子推门进去。   门才推开,一股子裹着热气的浓郁药香扑面而来。   自幼便熟识药材的桃夭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内室,一眼便瞧见静静躺在床上的男人。   才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走时还俊雅如玉,精神奕奕的美貌郎君如今瘦得都脱了相,眼窝凹陷下去,瞧着像是一丝鲜活气儿都没了。   这些日子全靠“见到他就好了”这一信念,从长安撑到凉州,撑了半个月,撑了一千多里路的桃夭瞧见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瞬间泪如雨下。   早知道就不跟他置气了。 第88章   我允许宁宁改嫁   方才来的路上, 裴温已经同裴季泽说过谢珩是因为中毒箭才会如此,将眼泪强行憋回去的桃夭顾不得伤心,掀开衾被查看, 果然瞧见他左手手臂上帮着绷带。   她叫人端了热水, 拿帕子仔细替他洁面后, 坐在床边握着他温热宽厚的手放在脸颊上,轻声道:“等我处理完事情再来陪三郎。”言罢低头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印下一吻,这才出了内室。   外室内早已聚了好几个人。   同谢珩一起来的许凤洲以及齐云齐悦两兄弟也都在。   桃夭来不及同许凤洲叙旧, 问:“怎么会弄成这样?”   “都怪我。”一旁的谢柔嘉哽咽,“若不是为救我,哥哥也不会中毒。”   原来当日谢珩来凉州同突厥使臣谈割让领土一事,根本不曾离开过凉州的谢柔嘉也非要跟着去见识, 谁知却在回来的路上一行人遭人半路截杀。   知晓突厥族一向狡诈多端,早就做好万全准备,原本可以全身而退的谢珩为救谢柔嘉, 被一支冷箭所伤。   箭矢上涂抹了毒药,虽救得及时保住了一条胳膊,余毒也已清除,却至今昏迷不醒。   “随行的太医说如今醒不醒得过来得看哥哥自己。”说着说着, 谢柔嘉的眼泪又滚下来,“都是我不好, 嫂嫂, 你骂我吧!”   若非她任意妄为, 哥哥也不会为救她受伤。   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 哑声道:“三郎常常同我说长兄如父, 你是他的妹妹, 他救你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谢柔嘉闻言泪如雨下。   桃夭又问:“他可有什么话说?”   谢柔嘉忙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给她。   桃夭接过信并没有拆开。   许凤洲瞧见她的模样, 心疼极了,道:“殿下昏迷前说若是他醒不过来,里头有想要对阿宁说的话。阿宁拆开看看吧。”   “我不拆,”她一脸倔强,眼眶泛红,“我要等三郎醒来读给我听,三郎绝不会醒不过来!”   他们还没有圆房生宝宝,还没有好好过完这一辈子,他不能就这么丢下她走了!   许凤洲动了动唇,最终一句话没说。   桃夭又问裴温:“裴将军,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如今昏迷,好些事情她这个做妻子的得帮着分担,免得他放心不下。   裴温一脸凝重,“咱们捉了突厥的王储做筹码,要求突厥蛮族后移一百里,割让出都督府,原本都已经谈妥了,谁知临行前对方不知为何突然反悔。打算回来再做计较的殿下在回城途中遭遇伏击。而昨日晌午突厥可汗又派了人来,说是谈判定在七日后。”   桃夭问裴季泽同许凤洲,“此事哥哥同裴侍从如何看?”   裴季泽思虑片刻,道:“殿下昏迷之事对方并不知晓,如今对方既然要谈,咱们不能拒绝,免得引起对方的猜忌。太子妃可先召鸿胪寺的人过来商谈。想来当日谈判之事,他们知晓得更加详细。”   许凤洲也是这个意思。   如今四海无人不知晓皇太子谢珩才是大胤真正的主心骨,突厥可汗若是知晓谢珩中毒昏迷,必定会破釜沉舟,集结所有兵力围攻凉州城,届时恐怕想要出去都难。   桃夭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色道:“那就安排一下,我要见鸿胪寺的人。”   裴温立刻去派人请鸿胪寺的人过来。   桃夭交代完,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冷冷盯着自己的卫昭。   她虽已经做了太子妃,心里仍本能惧怕眼前这个的美少年。   对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谢柔嘉道:“那我先回军营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叮嘱,“天寒地冻,阿昭千万小心。”   卫昭颔首,斜了一眼低垂敛眸不知在想写什么的裴季泽,大步出了屋子。   待交代完一切,桃夭又匆匆进了内室。   谢柔嘉说谢珩虽昏迷,可还能自行吞咽,这些日子靠着吃些水与人参汤续命。   桃夭给谢珩喂了些水后,又替他揉捏着腿脚,替他活血。   两刻钟以后,裴温来报:鸿胪寺少卿同几名译语已经在前厅暖阁候着。   桃夭交代采薇好好照顾谢珩,这才去暖阁内接见了鸿胪寺众人。   皇太子遇刺的消息封锁,可当日同去的鸿胪寺等人却是知晓。如今群龙无首,莫说任务完成不了,若是皇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眼下众人见太子妃同裴侍从来了,心里也安定些。   桃夭叫他们将当日谈判的具体细节交代一遍,以及记录的卷宗拿出来。   约谈了半个时辰,鸿胪寺的人才起身告辞。   鸿胪寺的人一走,头昏脑胀的桃夭问:“在座的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裴季泽沉思片刻,道:“突厥的王储还在咱们手里,对方却出尔反尔,显然是不打算要这个王储的性命了。”言罢,看向裴温,“叔父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不待裴温说话,谢柔嘉道:“哥哥昏迷前确实同我说过这个话,还叫咱们一定要提防突厥的三王子。”   裴温面色凝重,“殿下所猜一点儿也不错,昨日探子收到消息,说是突厥可汗的三王子想要取而代之,是以才安排这场伏击,想要借大胤的手除去王储。”   桃夭并不懂这些政事,好一会儿,问道:“若是真的,何不叫他们自己掐起来?”   裴温愣了一下,立刻正襟危坐,问:“太子妃何意?”   桃夭道:“我小的时候在乡下,总喜欢看小狗争地盘,争来争去,便是争赢了,也是一嘴狗毛。”   裴季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道:“突厥可汗一共有九个儿子,王储是突厥可汗的正妻可敦所生,而这个三王子则不过是突厥可汗的其中一个身份极低贱的妾室所生,是可汗最不受宠,且母族没有势力的儿子,但是为人却极有谋略手段。咱们只需要放出消息,说王储已死,接下来等着突厥内斗。待到这个三王子真当上王储,咱们再将现在这个王储送还突厥。突厥必定再次内乱,届时不费一兵一卒,也能使得突厥元气大伤。”   “妙计!”裴温赞叹,一脸佩服地看向桃夭,“太子妃好谋略!”   桃夭忙道:“我哪里懂什么谋略,裴将军实在谬赞。只是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拖,”裴季泽瞥了一眼摞在一块足有一尺来高的鸿胪寺卷宗,“谈判该谈还得谈。咱们先拖到殿下醒来再说。只是眼下殿下不在,七日后的谈判,谁去?”光靠鸿胪寺同他这个太子宾客,身份显然不具备谈判的资格。   “我去!”谢柔嘉同桃夭同时回道。   不待谢柔嘉说话,桃夭又道:“我是大胤的太子妃,我去。”言罢不待谢柔嘉说话,眼神坚定,“长嫂如父,长嫂如母,公主得听我的。”   谢柔嘉听到她说“长兄如父”四个字,眼圈蓦地红了,转过脸揉眼睛。   几人又商谈了一会儿,天色渐晚。   裴温起身,请众人一起去前厅用饭。   桃夭哪里有胃口用饭,道:“你们去吧,我留在此处。”不待许凤洲劝说,道:“今年是除夕,我想同他一起过。”   许凤洲知晓要求自己的妹妹性子一向倔强,说什么都没用,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同裴季泽还有谢柔嘉离去。   谢柔有些不想走。   裴季泽低声道:“太医说若是太子妃来了可同殿下多说说话,殿下虽然昏迷,可意识却是清醒的。公主留在此处也毫无益处。”   谢柔嘉这才离去。   屋子里空下来,桃夭起身去了里间。   很快裴温派人送来了饭菜同参汤。   桃夭不怎样想吃,采薇劝,“眼下殿下还需要您照顾,若是您倒下,可怎么办?”   桃夭这才勉强吃了几口,又服侍谢珩吃了些参汤。   晚饭过后,喂完谢珩吃药的桃夭吩咐人拿了些红薯搁在炉子上烤着,望着外头的烟花,想起去年除夕时两人也在一起守岁。   当时的一切如今历历在目,去年还陪着她围炉夜话的男人此刻静静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她躺在被窝里同他说话。   说今年的长安比去年的冷,大雪连下了好几场。   “光天殿前的那棵桃树怎么瞧着都要冻死了,待咱们回去,三郎要在给我种一株才行。”   说她如今已经搬回光天殿内。   “这次搬进来,我便再也不搬走了,咱们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说好久不去燕子巷,宋大夫同莲生娘总惦记他。   “阿耶上次同我说,他心底早就拿三郎当一家人的。其实我晓得,三郎心底也是拿他们当一家人的。”   说今年的除夕皇后一个人在长安,一定会很孤独。   “咱们要早些回去陪她,免得每次过节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亲亲他的唇,把头搁在他肩上,轻声道:“上次三郎说后悔娶我,我心底其实很不高兴。下次不许说了,我会哭的。”   床上的人却并未回应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不像从前总要哄她高兴。   说到最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床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宁宁还生不生珩哥哥的气?珩哥哥知晓错了,那只是一时的气话,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娶宁宁回家。”   她轻轻蹭蹭他温暖的掌心,哽咽:“我晓得。我晓得珩哥哥最喜欢我了,才不会后悔娶我。”   “好了,别哭了,”他揩去她眼角的泪,“待咱们回长安就生宝宝好不好?宝宝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她乖巧地应了一声“好。”,伏在他怀里满足地阖上眼睫。突然一声巨响,她猛地惊醒,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原来是一场梦。   窗外漆黑的夜空不断开出火树银花的花朵。   今夜除夕,凉州城内四处都在放烟花,来庆祝新年。   无人知晓心心念念庇佑他们的皇太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桃夭这时闻到一股焦香,这才想起炉子上还烤着红薯。   她赶紧下床把炉子上烧焦的红薯扒出来,待到凉了些,连皮带果肉咬了一口。   有些焦苦。   桃夭吃着吃着,眼里又有热意要涌出来。   她连忙憋了回去,仰头看着窗外还在不断暂放的烟花。   没关系,她再等两日,他总会醒的。   他不会不要她的。   待他醒了她再哭,不然都没有人哄她。   接下来几日桃夭除了在隔壁暖阁同众人商议后同突厥使臣谈判的事宜,便是在屋里照顾谢珩。   又苦又臭的药汁儿灌下去,谢珩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太医战战兢兢地说,若是再不醒来,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日太医走后,桃夭生了谢珩的气,趴在他耳边威胁他:“谢珩,你若是再不醒来,我就回江南改嫁,同旁人生一堆小娃娃,再也不要你了!”   可是床上最是小气的男人却根本不理会她。   桃夭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眼里滚烫的泪涌出眼眶,哽咽,“我胡说的,三郎快些醒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这时来探望谢珩的谢柔嘉一才进来,就听见桃夭正在哼小曲儿。   哼的正是从前哥哥的乳母常哼唱的那首曲子。   谢柔嘉呆呆站了一会儿,眼里盈满泪珠,魂不守舍地走出温暖如春的屋子。   屋外头依旧是纷飞的大雪。   凉州的天气这样冷,似乎每日都在下雪。   谢柔嘉站在雪地里,任由寒风裹着雪花落在自己身上。   这样冷一冷,心里似乎好受些。   早知道她应该听哥哥的话,乖乖地回长安,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总是这样任性。   上一次她任性,在铜钱上留下指甲印记,害得父亲同母亲大吵一架,甚至后来闹到开了谢氏祠堂的地步。   那一次哥哥打了她,她心底还很不服气,总认为哥哥一点儿也不疼她。   这次任性,哥哥为救她至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待这次哥哥醒来,她定然什么都听他的,再也不胡闹了。   纷飞的大雪突然停了。   泪眼模糊的谢柔嘉抬起湿漉漉的眼睫。   手持油纸伞,眉眼愈发清冷的郎君替她揩去粉腮的泪,“别哭了,这里不比长安,脸皴了会疼。”   谢柔嘉一时忘记自己被他拒婚的事情,瘪瘪嘴,扑到他怀里,哭道:“小泽,我哥哥是不是再也不会醒了?”   “绝不会的!”   裴季泽轻拍着她的背,如同从前一样哄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柔柔别担心。”   *   桃夭来凉州的第七日,迎来了与突厥谈判的日子。   这日桃夭天不亮就起床。   她一边拿帕子替谢珩擦着脸,一边替轻声唠叨着待会儿要去军营里同突厥使臣谈判之事。   絮絮叨叨说了半个两刻钟,末了,把他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脸颊上,低声道:“今日去同那些蛮人谈判,我很害怕,三郎快些醒来好不好?”   床上的男人仍是回答不了她。   外头的采薇已经开始催促,她亲亲他好似红润些的脸颊,又替他掖好被角,这才离开屋子。她走后不久,床上躺了半月有余的男人手指动了动,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   谈判的地点是在凉州军营。   桃夭同谢柔嘉等人到时,突厥使臣们已经等在军营里。   几个身高近七尺,生得穷凶极恶的突厥蛮人见大胤的皇太子没有来,竟然只派了一个身形不足六尺,生得跟个女子似的人过来谈判,很是不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翻译过后,桃夭只回了一句话:“突厥往东后退让一百五十里,从此以后向我大胤称臣,要向我大胤朝贡。”   竟是比上次的还要多出五十里!   眼珠子差点没有掉出来的突厥使臣拍案而起,恶狠狠瞪着面前生得肤白若雪,脖颈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的美貌小郎君,情绪激动地又说了一大堆。   桃夭摁住藏在案几下抖得厉害的手,仰头直视着似要吃人的突厥使臣,面不改色重复刚才的话。   谈判自然不欢而散。   待突厥使臣走后,桃夭挤出一抹笑,“我那样说没问题吧?”   许凤洲安慰她,“阿宁做得极好!”左右也不是真心谈判。   一旁的裴温对她愈发赞赏,不曾想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面对外界传闻茹毛饮血的突厥人丝毫不惧,只有桃夭自己知晓,她背后里衣都湿透了。   裴温道:“我帐中一名将领是太子妃的老乡,想要求见太子妃。”   “下次再见也是一样的。”   桃夭心里记挂着谢珩,起身告辞回城。   她才进将军府大门,就瞧见采薇在廊下不断徘徊,一见她回来,眼泪就掉下来,哽咽,“小姐,殿下他——”   三郎绝不会有事的!   不待她说完,桃夭往府里跑。   一路跑回卧房,才进里间,便瞧见床上的男人竟然坐了起来。   见她回来,眉眼温柔的男人朝她伸出右手,气息微弱,“宁宁过来抱抱。”   桃夭愣了一下,立刻大步走到床前,紧紧圈住他的脖颈,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这些日子虽然醒不来,却什么都知晓的男人轻抚着她的背,“宁宁别哭。”   话音刚落,从长安忍到凉州,忍了一千多里路,忍了将近一个月的女子嚎嚎大哭起来。   他心疼地替她揩去脸上的泪珠,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眼泪,抽噎,”我以为三郎不要我了!”   他没回答她的话,轻声道:“宁宁不是常说,人与人之间讲究缘来则聚,缘去则散,莫要强求。眼下是一样的。”   不待她说话,他伸出手,轻轻揉揉她白皙圆润的耳珠,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以后,我的宁宁要长命百岁。我允许宁宁改嫁。”   她年纪这样小,若他真走了,便叫裴季泽为她报丧,送她回江南。   皇太子薨,太子妃殉情,也算是陪着他了。   她一向坚强,没了谁都能活得很好很好的。   下辈子他一定比那人早些遇见她,然后好好同她过一世。   这一世,就陪她到这儿了。   “可是这回我做不到了!”   她自他颈窝抬起哭得微红的面颊。   一向独立自主的女子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没有你我以后不晓得怎么活!你说了要同我好好过一辈子,不能不要我!”   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从不曾被她这样需要的男人紧紧将她抱进怀里,哽咽,“好。我同阎王爷争一争,这次必不叫宁宁做寡妇。”   可这话才说话,男人便没了动静。   桃夭顿时魂飞魄散,“快请太医!” 第89章   我很想你   随行的太医在谢珩醒来时就已经来了, 正在旁边暖阁内候着,听到动静,立刻过来替谢珩诊脉。   片刻的功夫, 对桃夭道:“请太子妃放心, 殿下已经熬过去了。之所以昏厥, 是因为昏迷太久,身子有些虚弱,需要修养一段时日。”   “那就好。”   桃夭说完这句话, 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好在采薇同谢柔嘉等人就守在屋子里,见状连忙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谢柔嘉急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太医没想到好了一个, 又倒了一个,连忙诊脉。片刻后,道:“太子妃只是这段日子太过劳累, 再加上精神极度紧张,猛然松弛,才昏厥过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谢柔嘉同采薇闻言放下心来,见桃夭与谢珩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谢柔嘉瞧着并排躺在床上的哥哥嫂嫂,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嘱咐采薇好好照顾他们, 这才出去。   屋子外头站了许多等消息的人。   不待大家询问, 谢柔嘉道:“哥哥已经醒来, 眼下需要静养, 诸位都先回去吧。”   众人这才放着心来, 各自忙去了。   顷刻间门口只剩下裴季泽一人。   谢柔嘉冷眼望着廊下眉眼清冷的郎君, “裴侍从可还有事?”   裴季泽正要说话,有人急匆匆进了院子。   转头一看,正是卫昭。   方才还横眉冷对的少女连忙迎上前去,揉揉泛红的眼睛,哽咽,“阿昭,太子哥哥已经无事了。”   “那就好!”   卫昭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见她眼下一圈乌青,哄道:“熬了这些日子都没睡,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   谢柔嘉往屋子看了一眼,“我想等哥哥醒来,我还有话——”   “不行!我送你回去。”   像是根本没有瞧见裴季泽的卫昭牵着她的手,将她强行带出院子。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眉眼好似沾了雪一样,愈发清冷的裴季泽喉结微微滚动,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大步离开院子。   *   桃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屋子里已经掌了灯。   外头的寒风吹得呜呜作响。   她呆呆望着帐顶,以为方才自己做了场美梦,正要坐起身,却发现腰间横着一条结实的手臂。   桃夭盯着腰间的手臂看了一会儿,转向里则,见原本平躺着的男人正侧着身子睡得香甜。   他面色虽仍是苍白,可唇上却多了几分血色。   不是梦!   桃夭圈紧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响起男人低哑的声音,“宁宁醒了?”   桃夭从他颈窝抬起盈满泪珠的眼睫,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摸摸他的脸颊,哽咽,“三郎还有哪里不舒服?”   言罢,赶紧自床上起来倒了一杯热水,扶着他坐起来,把热水喂到他唇边。   待他吃了水,她又正要去唤人弄些白粥过来,却被倚坐在床头的男人一把拉进怀里。   谢珩紧紧抱着怀中想了几个月的女子,嗅了嗅她身上熟悉的甜香气息,哑声道:“怎瘦了那么多,是不是我不在,就没有好好吃饭?”   只一句话,桃夭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圈住他结实的腰身,“嗯”了一声,哽咽,“没有三郎在的长安实在太冷,我很不喜欢。我好想你。”   “我也是。”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有些唏嘘,“宁宁,不经历这一遭,我从来不知晓自己竟这样贪生怕死。”   他从前为了历练,也曾在军营里待过,上过战场杀过敌,从来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这次在得知自己中毒的那一刻,心中却害怕极了。   他的妻子还在长安等着自己回去,他害怕自己客死他乡,来不及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同时他心中亦是无比悔恨。   悔恨自己连句道别的话都不曾好好同她说,就那样匆忙离开长安。   悔恨同她吵架时说了那样的话去伤她的心。   “宁宁,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   “我,我不知自己怎么了。”   “我晓得。”   桃夭哽咽,“三郎才刚醒,先休息休息,咱们有什么话待到以后来说也是一样的。”   他却不肯。   经此一次,他便觉得有些话一定要及时说出来,因为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接着道:“ 我明明知晓他不但是宁宁的夫君,还是宁宁的救命恩人,可我就是嫉妒他。”   “我心底从未后悔同宁宁成婚,同宁宁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觉得十分高兴。”   “哪怕是吵架也好,我心中都觉得踏实。”   “阿娘总说我现在一点儿出息都没有。”   “我心里想着,只要能同宁宁在一起,便是没有出息也没关系。”   “宁宁,别生珩哥哥的气,珩哥哥晓得错了。”   他身子虚弱,一番话说了好久才说完。   “我早就不生气了。”   桃夭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声,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咱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咱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成婚的时候,珩哥哥说了要同我白头偕老。   眼眶微微泛红的男人“嗯”了一声,“好。”   桃夭这从他怀里起来,亲亲他冷硬的下巴,“我去叫人弄些白粥来。”   不待她出去,守在外间的采薇听到动静进来,见他二人皆醒了,一脸喜色,赶紧去将温着的粥取了来。   两人用了粥,桃夭又服侍谢珩吃了药,陪着他一块依偎着躺下,同他说着近日来同突厥使臣谈判的事情。   谢珩静静听完,道:“此事宁宁做得极好。”   桃夭放下心来,知晓他刚醒,身子还很虚弱,亲亲他的唇,“睡吧,我困了。”   他将怀中温香软玉的女子抱得更紧些。   凉州的天气比长安要冷得多,今夜外头又下起鹅毛大雪。   尽管外头风雪肆意,风吹得呜呜作响,可桃夭却睡了这几个月来最踏实的一觉。   翌日一早,她才睁开眼睫,便对上一双微微上扬的漆黑眼眸。   他嘴角微微上扬,“醒了?”   桃夭轻轻蹭蹭他温热的面颊,睡意浓浓,“怎醒得这样早?”   他道:“瞧见宁宁躺在我旁边,我便有些睡不着,想要多看宁宁两眼。”   桃夭眉眼弯弯,“三郎如今怎这样会说话,明明从前都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初见时,他嘴巴里简直就没有一句好听的话,动不动就要骂她“不成体统”。   谢珩一脸宠溺地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心里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三郎真好,”她将他抱得更紧些,又阖上眼睫,“我再睡会儿,好困。”   可才阖上眼睫没多久,她又睁开,清澈如水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美貌郎君。   他轻声道:“怎这样看着我?”   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伏在他温暖的怀里低低笑出声来。   知晓她在取笑自己的谢珩脸微微热,“不许笑!”   眼角沁出泪珠的女子憋了回去,眼睫轻颤,正欲说话,外头这时传来敲门声。   是采薇。   说是太医过来了,正侯在旁边暖阁内。   桃夭赶紧起床盥洗。   待她穿戴整齐后,这才赶紧请太医进来替谢珩诊脉。   太医瞧着昨日还面白如纸的太子殿下醒来才不过一晚,面色倒是好了许多,心里稀奇得很。   一旁的桃夭见太医面色凝重,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急问:“可是三郎还有哪里不好?”   太医忙道:“已无什么大碍,殿下只需安心静养一段时日便可。”   桃夭放下心来,又问:“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太医郑重嘱咐道:“切记过度劳累,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   太医又叮嘱几句后起身告退,“那微臣先出去帮殿下煎药。”   太医走后,桃夭服侍谢珩盥洗后,见他目光幽幽望着自己,圈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待三郎好些了,咱们就生宝宝。”   面颊微红的男人轻咳一声,喉结滚动,“倒也不必太着急。宁宁年纪还小,咱们晚些生宝宝也是一样的。我等的。”   他如今已经知晓她的心意,其他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再重要。   当然,如果她非要,他作为夫君也要好好满足。   桃夭望着心里明明想得不得了,还在假装矜持的男人,斜他一眼,问:“怎么,三郎还惦记着那个渤海国马球打得极好,又生得极为貌美的公主?”   不问问清楚,心底总有些不舒服。   谢珩不解,“我惦记她做什么?”   桃夭故作叹息,“某些长安的男儿同人家许诺,等人家长大后要娶人家。人家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哭着喊着要叫他负责,便是做妾也肯的。”   谢珩楞了一下,忙解释,“没有的事儿!是她自己想太多!”不待桃夭问,他赶紧将当日发生的事情解释一遍,就差发誓了。   “真是她自己想多了?”   桃夭坐到床边,亲亲他的脸颊,柔声问:“三郎老实说,这样的女子究竟还有多少个,也叫我做个心里准备。”他今年都二十一了,想来这样的事情定然不止一次。   谢珩一时竟不敢肯定起来。   此事还是要问问齐云齐悦两兄弟,免得到时候真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搅得他家里不安宁。   原本只是随便问问的桃夭见他蹙眉不语,瘪瘪嘴,“不会还真有吧?”   谢珩想了好一会儿,老实交代,“唯一比较有印象的就是有个女子送过香囊。”   还真有!   听这话的口气,还不只一个。   桃夭抿着唇不作声,不停扣弄着自己的指甲。   谢珩伸手将她拉进怀里,解释,“不过我没要!”   桃夭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是哪家贵女送的?”   她才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不过就是想要问清楚些,免得下次再碰见这种事情不晓得如何应对。   不待谢珩回答,她又解释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三郎若是不想说,也是可以的。三郎若是说了,我也绝不会不高兴。”   “真的吗?”   谢珩目光灼灼望着怀里眼睫轻颤,乖巧可爱的女子,“我若说了,宁宁真不生气?” 第90章   要我还是要老乡   桃夭很生气。   她不时拿眼角觑一眼倚靠在床边的谢珩, 他已经从户部赵尚书家的嫡小姐,数到靖远候家的小郡主。   “好像是靖远侯家那个生得貌美如花的郡主送的?”   “又或是大理寺卿家的那个十分美艳的庶女送的?”   屋子里暖意溶溶,只着了一件雪白里衣, 衣领微微敞开, 露出一段锁骨的美貌郎君正倚靠在床头。   他虽瘦了许多, 面色也苍白似雪,却反倒比从前多了几分易碎感与少年气,叫人心里瞧了更加怜惜。   说着说着, 他洁白修长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人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有些想不起来。”言罢,抬起湿漉漉的无辜眼神看着她, “宁宁磨牙作什么?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桃夭微眯着眼睫,目光在他凸起的喉结上打了个转,恨不得上去扑上去咬他一口, 口中却道:“自然没有生气,我怎么会因为这些都已经过去的小事生气。”   这个长安的假道学,从前口口声声说还说自己不记得其他女子,如今却如数家珍, 就差把人家的闺名给说出来。   不过千万不能不高兴,显得她这个江南来的很是小气。   可话虽如此, 还是很生气!   眼底流露出笑意的男人一把把醋极了, 不晓得多可爱的女子抱进怀里, 轻声道:“我胡说八道的!我这辈子, 心里眼里就只装得下一个江南来的女子, 只想好好同她过一辈子, 然后生几个可爱的小宝宝。”   不经哄的女子立刻消了气, 什么美貌如花的郡主,美艳的庶女全都抛到一边去,紧紧圈着他结实温暖的腰,轻哼,“这句话该不会又是长安的儿郎拿来哄我的吧?”   他低低笑出来声来,亲亲她的耳朵,“确实是哄人的。”不待怀中的小女子不高兴,又道:“想哄她一辈子,就是不晓得她愿不愿意同我好?”   她不作声。   他等急了,连忙要多哄她几句,胸前却湿了。   她哭了。   “宁宁别哭,”他心疼不已,亲吻她的发丝,“珩哥哥以后都不问了。”   她要记得那个人也没关系,更喜欢那个人也没有关系。   总归这辈子他要好好爱她的。   再不惹她生气了。   良久,怀中的女子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哽咽,“我愿意。”   他闻言怔住,眼圈也逐渐红了,低下头吻她。   几个月的相思全都在这个吻里,直到他觉得有些眩晕,才舍得松开她软香的唇,望着怀里眼睛被泪意浸润,嘴唇微微有些红肿,越发惹人怜爱的女子,想要做点什么,可眼下实在有心无力。   她也瞧出来了,抿着唇笑。   他又重重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哑声道:“不许嘲笑你夫君!”言罢,捉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按在即便是病了,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地方,咬着她的耳朵微微喘息,“看你夫君好了怎么收拾你,到时候哭也没用!”   怀里的女子羞红了耳朵,眼睫轻颤,“夫君想怎样收拾都行的。”   这个妖精!   被勾得恨不能当场就收拾她的男人幽幽道:“宁宁是不是故意的?”   她弯眉嗔笑。   两人又温存片刻,将军府的下人送来早饭。   谢珩身子才好,不易吃得过于油腻,早饭只有一些极清淡的粥。   桃夭服侍他用完早饭后,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齐云来了。   这么早定然是有事,谢珩正准备叫他进来,桃夭想起太医的叮嘱,亲亲他,“我去看看,若是实在有要紧事,再叫他进来好不好?”   谢珩知晓她担心自己,乖乖应了声“好”。   外头虽雪已经停了,可风仍是很大,裹着凌冽的雪粉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桃夭连忙叫采薇将脸冻得微红的齐云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直到外头呜呜作响的寒风被关在门外,齐云才向桃夭行了一礼,小小声问:“殿下睡了?”   “还没,”桃夭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可是有要紧事?””   齐云从怀里递给她一封书信,“突厥那边派人又送了信来。说是五日后想要再次商谈赎回他们王储之事。”   桃夭接过信,道:“待会儿我会拿给他。”   “有劳太子妃。”齐云起身,正要告退。   采薇突然想起谢珩的话,忙叫住他。   他问:“太子妃可还有事交代?”   桃夭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齐卫率可认识靖远侯家那位貌美如花的郡主?”   她才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子,就是实在好奇而已。   齐云很是惊讶,“靖远侯家哪里来的郡主?”   他明明记得靖远侯家生的全都是儿子。   怎么,他才来凉州城两个多月,他们家就添人了?   那回去不得送礼?   桃夭楞了一下,又问:“那大理寺卿家那个生得特别美艳的庶女呢?”   齐云更加惊讶,“大理寺卿一心扑在公务上,至今未婚,太子妃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大理寺卿今年好像才二十出头,就算是现在成婚也来不及生。   难不成是大理寺卿新认养的“义女”?   长安城内有许多大臣们私底下喜欢认养“义女”,只是大理寺卿那样古板严肃的人瞧着不像会认“义女”的。   不过仔细想想大理寺卿那个冰山一样的面孔跟一个极其美艳的“义女”在一块的模样……   桃夭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我哥哥至今还未成婚,我这个当妹妹的帮着找找看。”   原来如此。   许侍从是他们这些人里头年纪最大的,确实该成婚了。自从他那个柔柔弱弱的美貌通房跑了以后,成日里板着张脸,怪吓人的。   桃夭又问:“那赵尚书家可有一个生了酒窝,十分可爱的嫡女呢?”   齐云立刻颔首,“这个倒真的有,从前都是经常见到。”   桃夭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   齐云见她好端端像是不大高兴,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脑袋,“不过赵尚书家的嫡女前几年成的亲,恐怕同许侍从不大合适吧?”   难道赵家娘子如今也守寡了?   没听说啊。   桃夭楞了一下,又笑了,“是吗?那我再找找旁的。”   齐云心想太子妃怎突然变得这样奇怪。   他道:“微臣还有其他的事情,那就先告退了。”言罢行礼告退。   才出门口,迎面撞上许凤洲同端着汤药的谢柔嘉。   不待他向谢柔嘉行礼,谢柔嘉便问:“哥哥如何?”   齐云道:“无大碍,才刚刚用完早饭。”说这话时忍不住看向面无表情的许凤洲。   越看越觉得他该成个家,不然总绷着一张脸,叫人瞧着怪难受的。   谢柔嘉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松了口气,端着药上前敲门。   许凤洲察觉到齐云的目光,问:“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齐云瞥了一眼门口的谢柔嘉,小声道:“方才太子妃问我长安贵女的情况,说是正在给许侍从相看亲事。”   许凤洲微微蹙眉。   他怎么不知晓自己的妹妹正在帮自己相看婚事?   不待他问,齐云别有深意,“太子妃还问到赵尚书的嫡女。”   许凤洲很惊讶,“赵尚书的嫡女早些年不都嫁了吗?”   齐云颔首,“所以我才觉得太子妃有些奇怪。”   许凤洲也觉得奇怪得很。   他见齐云走远了,这才上前敲门去。   才进屋子,便瞧见自己的妹妹同谢柔嘉围坐在炭火旁说话,问:“殿下呢?”   桃夭小声道:“睡了。”齐云走后,她才进里屋便瞧见他倚靠在床头睡着了。   许凤洲想起方才齐云说的事儿,忍不住看她一眼,想要同她聊一聊,又见谢柔嘉在,有些不大方便。   好在谢柔嘉见谢珩仍睡着,只坐了一会儿便离开。   待谢柔嘉走后,他才低声道:“听说阿宁正在帮我相看女子。”   桃夭心道什么时候的事儿,随即想起是方才敷衍齐云的话,想了想,道:“哥哥也不小了,总要成婚的。”   阿耶年纪越来越大,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她迟疑,“不如待我回长安帮哥哥好好瞧一瞧。必定能帮哥哥找到一个很好很的女子。”   许凤洲道:“阿宁无须为我操心。”   顿了顿,又道:“哥哥已经快找到她了,待找到她再作打算。”   桃夭闻言很是惊讶,“找到云晴姐姐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且她又是有心躲着,没想到竟那么快就找到。   火光映照下神色有些晦暗不明的郎君“嗯”了一声,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还有她的那个——”   说到这儿,他似难以启齿。   桃夭瞧见他面色极难堪,迟疑,“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瞧着云晴姐姐不是那样的女子。”   许凤洲冷笑,“自然没有。”言罢,又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吓到她了,恢复了平日里对着她的温和模样,道:“莫要操心哥哥的事情,阿宁过得好就行了。哥哥还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桃夭连忙起身送许凤洲。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一样的院子里,桃夭才回里间。   床上的男人还睡着。   她想要叫醒他起来吃药,想了想还是算了,脱了外袍躺在他旁边。   谁知她才躺下,素来惊醒的男人便睁开眼眸,问:“齐云可是有重要的事情?”   桃夭“嗯”了一声,“突厥使臣说五日后同咱们谈赎回他们王储之事。”   谢珩想了想,又阖上眼睫,“我先睡会儿养养精神,待到晚些时候请裴将军他们过来议事。”   桃夭十分心疼,“不若等过两日吧,总不急在一时,就当是为了我。”   他又睁开漆黑的眼眸,望着眼神里流露出担忧的女子,将她抱得更紧些,“好,为了我的宁宁,我也要长命百岁。”   她笑,“那三郎先为了我起来把药吃了。”言罢从床上坐起来,叫采薇将搁在炉子上温着的药端进来。   一股子苦涩的药气冲淡了内室淡淡的甜香。   已经吃了半个多月的谢珩闻着药味就想作呕,不怎么想吃,巴巴望着她,“要不今早的就算了,都是一些补血气的药,少吃一顿也是一样的。”   桃夭摇摇头,举着药喂到他嘴边。   他目光落在她如同浆果一样嫣红的唇上,喉结微微滚动,“那宁宁喂我好不好?”   她一向最怕吃药了,闻言蹙了蹙眉尖,端着药正要吃,却被他一把夺过来。   舍不得她吃苦的男人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她连忙拿茶水给他漱口,又拿了一粒酸梅递给他。   他不张嘴。   她只好衔了酸梅,送入他口中。   待到一刻酸梅吃完,泪眼涟涟的女子瘫软在他怀里。   他哑声道:“好甜,还要。”   她只好又拿了一颗,正欲喂他,他却改了主意,宽厚温软的手掌贴着她的腰身滑进她的衣襟里,喉结滚动,“我想看看宁宁。”   耳朵红得滴血的女子眼睫轻颤,“三郎都还没好……”   “看看又不废什么力气……”   他低下头,炽热的吻顺着她的耳朵滑落到雪白的后颈处,冷硬的牙齿极其熟练地咬开她的绯色缎带。   一会儿的功夫,绯红的兜衣卷着雪白的里衣被他随手丢在一旁。   许久不曾这般亲昵的女子环住雪白的手臂,却不晓得这样更加惹眼。   眸子着了火的男人低下头去,才含入口中,外头传来采薇的声音。   “外头有个自称小姐老乡的少年将领来了,说是想要见一见小姐。”   意乱情迷的女子回过神来,想起上次裴温也同她有老乡要见她,正欲起床,已经听到谢珩哑声吩咐,“就说太子妃午睡,不得空见他。”   她不解:“三郎为何不让我见一见?”   眸色幽深的男人哑声问:“那宁宁是要我,还是见老乡?”   外头那个年纪小小就惦记旁人媳妇儿的小狼,指不定又过来诱拐她   桃夭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   随即她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正要开口询问是不是他,醋坛子打翻的男人低头堵住她的唇。 第91章   勾引   谢珩才沾着染了酸梅汁液的唇, 从前最喜欢同他亲亲的女子便不肯他亲了,捧着他的脸哄道:“珩哥哥乖,等我去见一见他, 很快就回来陪你。”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   桃夭见状又亲亲他的唇, 扶着他躺到一旁, 穿戴整齐后,对着镜子理了理略微有些凌乱的鬓发,在谢珩十分哀怨的眼神里去了外间。   一打开门, 她便瞧见站在冰天雪地里一身戎装,比之前高了许多,也结实许多的英武少年站在外头。   他一见到桃夭便立刻大步上前,笑道:“姐姐, 好久不见!”   桃夭喜道:“长生,真是你!”   她想遇故知,人生一大乐事!   她赶紧将人迎进屋子里炉火旁坐下, 又叫采薇奉了茶。   待他吃了口茶暖了身子,才问:“长生怎会跑到凉州城当兵?”   长生道:“当时自家里偷跑出来后,刚好碰见裴将军的军营征兵,便没有想太多就去了。后来裴将军很赏识我, 便提拔我做了他的先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凉州城是最苦寒, 且战事最多的地方。   桃夭想起他当日离开时也不过十四五岁, 年纪这样小便能得裴温的赏识, 想来比旁人付出更多, 十分心疼, 问:“你走了这些年, 可曾回家过?”   提起家, 眼前的少年眉宇间笼了一丝愁绪,“自出来这里当兵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不过迟些时候要回去。”   “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桃夭瞧着他身上的戎装,十分感慨,“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幼时总是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有一日会成了保家卫国的将军。   “确实世事难料。”   若不是当时想着要衣锦还乡回去见她,恐怕他早死在战场上。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成了太子妃。   言罢,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看着眼前愈发明艳不可方物,贵不可言的女子,“姐姐如今成了太子妃,我还可以叫姐姐吗?”   桃夭正欲说话,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宁宁。”   桃夭一听,立刻站起来,“我进去瞧瞧。”   才进里间,便瞧见方才讨便宜时还很有精神的男人此刻较弱无力地倚在床头,捂着胸口,“也不知怎么了,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桃夭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替他轻轻揉着胸口,担忧,“好一点没有?”   他顺势靠在她肩头,“还有一点儿疼。”   桃夭忙道:“那我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何须那么麻烦,”他捉着她的手搁在心口,湿漉漉的眼神巴巴望着她,“宁宁揉一揉也是一样。”   桃夭又赶紧替他揉一揉。   他问:“咱们晌午吃什么?”   “离晌午还早。”桃夭见他好些,亲亲他的脸颊,“我出去同长生说会儿话,你先休息会儿。”   谢珩见她起身,立刻又咳嗽两声,愈发委屈,“还疼。”   桃夭皱眉,“这样怎么行,我去叫采薇请太医过来。”   “我躺会儿就好了,”他拦住她,“宁宁先去忙自己的就行,不用管我。”   她迟疑片刻,“那三郎先躺会儿,我去去就来,若是不舒服,立刻叫我。”言罢就离开了。   谢珩不过随便说说,不曾想她真走了,气得躺被窝里去。   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间。   桃夭正在听长生说战场上的事儿,谁知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里头的男人又开始叫魂。   她又赶紧进去:“怎么了,可是又疼了?我这就去叫太医!”   “不疼,”他忙叫住她,“我就是有些想宁宁了。”   桃夭总算瞧出来了,他就是不想自己同长生说话,   如今愈发小心眼了!   又见他面色苍白,身子确实不舒服,只好道:“我去去就来。”   她出去同长生道:“他身子不舒服,咱们下次再聊。”   长生站起身,“我先回军营了。”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就不留你用饭了,等我去军营再去瞧你。”   长生笑,“那我等着姐姐。”   桃夭送走长生,匆匆赶回屋子,见谢珩正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   桃夭坐到床边,用手指戳戳他的背,笑,“人走了。”   床上的男人蹭地坐起来,轻哼,“下次没我的允许,不许见他。”   她瞧见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捧着他的脸,笑道:“就是一个一块长大的弟弟而已,我心里只有三郎一个。”   弟弟?   那倒未必!   男人最知晓男人,那个狼一样的少年心里早就惦记着她。   他才来凉州时其实就在军营里见过他,就连从不轻易夸人的裴温都对他赞不绝口。   能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全都是心狠手辣的主。   若他不是太子,恐怕那小狼崽子早就杀他夺妻了!   不过这些事他并不想她知晓,抱着她,“困了,再陪我睡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陪着他躺下。   一觉醒来已是晌午。   桃夭服侍完谢珩用完早饭后,正要叫采薇去端药过来,早上没见着自家哥哥的谢柔嘉亲自端了药来。   她一见到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哥哥如今面色苍白,病怏怏倚靠在床头,眼泪夺眶而出。   谢珩伸手替她揩去眼泪,“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莫要再这样冲动。”   谢柔嘉揉揉眼睛,“我知道。”   两兄妹聊了约半刻钟的功夫,谢柔嘉见哥哥累了,道:“那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瞧哥哥,哥哥要赶紧好起来,给我生一个小侄子。”   谢珩见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开口闭口生孩子,训斥,“成何体统!”   谢柔嘉抱怨,“哥哥怎还是同从前一样古板无趣。”   不待谢珩说话,她又笑,“奈何嫂嫂偏偏喜欢的不得了!”   瞬间没了脾气的谢珩见桃夭进来,轻咳一声,“还不快些走。“   谢柔嘉知晓他是嫌自己碍眼,道: “那哥哥好好休息。”   又对桃夭道:“辛苦嫂嫂了。”言罢便出门去了。   桃夭见谢珩耳朵红了,心中十分好奇谢柔嘉同他说了什么。   不过人家两兄妹的私房话,她也不好问,正要哄他吃药,谁知平日里吃药难如登天的男人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桃夭愣了一下,见他欲作呕,赶紧倒了茶水服侍他漱口,又给他塞了一颗酸梅,这才道:“三郎不怕吃药了?”   谢珩将她拉到怀里,亲亲她白皙的脸颊,“按时吃药才能好得快。好早些给妹妹生个小侄子。”   不待她说话,他咬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朵悄声道:“想吃。”   桃夭的耳朵,红得更厉害了。   *   谢珩年轻底子好,恢复得极快,在床上躺了三五日,便能下地行走。   他是个闲不住的,精神一好便立刻召来裴温等人在暖阁内商议与突厥之事。   裴温道:“明日就是谈判的日子,殿下打算如何谈?”   “拖。”谢珩一脸凝重,“眼下大雪封山,对方的粮草恐怕撑不到这个冬天。”   裴温颔首,“那明日的谈判?”   谢珩看向桃夭,嘴角微微上扬,“明日还要劳烦太子妃走一趟。”   桃夭没想到他醒了还叫自己去,正要拒绝,只听他道:“宁宁只需要拿出从前同旁人砍价的本事就好。”   桃夭见他如是说,知晓自己谈不谈成根本不要紧,便放下心来。   翌日一早,桃夭用完早饭后便同谢珩去了军营。   谈判的依旧是上次那几个使臣。   他们一见到桃夭,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余使臣倒是十分淡定,唯有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使臣凶神恶煞瞪着桃夭。   有谢珩在外头坐镇,这次桃夭的心便安定,也不惧他。   谈判开始以后,她又把自己的要求稍稍提高了些,“突厥往东退后两百里,从此以后向我大胤称臣献贡。”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才过了不到五日,桃夭竟然已经从一百五十里涨到两百里。   国土之争,莫说几十里,便是寸土都难让。   突厥使臣们面色极难看,皆瞪着面前身高不足七尺,说话却极气人的美貌小郎君。   尤其是疤痕脸,言语神情异常激愤。   桃夭心想若不是有人在场,他恐怕当场要杀了自己。   其他使臣商议后说了一大堆的话。   鸿胪寺的译语只翻译了一句:他们不肯。   桃夭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幽幽道:“下次再谈,就是二百五十里。”   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齐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鸿胪寺少卿完整翻译了桃夭的话。   眼下突厥内部正在进行王储之争,几个使臣本就是四王子的亲信,听了她的话显然知晓她亦没有谈判的诚意,虽愤然,倒不至于抬过激动。   唯有刀疤脸气得面目狰狞,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后,憋红了脸憋出一句十分生硬的中原话。   “你怎么不会抢!”   这话不用大林寺少卿翻译,桃夭听懂了。   心道这话倒是耳熟得很,每回她去同人家砍价,人家也是这样骂她的。   她道:“二百六十里。”   刀疤脸闻言蹭地拔刀。   桃夭身后的齐云同齐悦见状立刻将她护到身后去。   裴温等人手持刀剑,齐齐上前。   营帐内一时剑拔弩张。   桃夭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动手,亦是手心冒汗。   好在其他几个使臣将他拦下来,不断向桃夭陪笑脸。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桃夭淡淡道:“无妨。”   谈判再次不欢而散。   裴温板着脸将他们送了出去。   不同于上次的胆,战心惊,桃夭气定神闲出了营帐。   今日下了小雪,隔着稀薄的雪幕,她瞧见突厥使臣正朝着自己望来。   桃夭为了展现大胤乃礼仪之邦,十分友好地朝他们挥挥手。   然后,那她瞧见那个谈判时气得最厉害的使臣当场要拔刀,被自己同伴拦下来,忙不迭向裴将军表达歉意。   桃夭小声问齐云,“你说他怎那么不经气?”   齐云笑,“蛮人就是这样!”   桃夭深以为然,“确实如此。”   裴季泽却道:“那个人是突厥王储的亲舅舅。”   桃夭明白了。   其他使臣并不想王储活着回去,所以并不在意,唯有他见桃夭不断抬价,知晓突厥可汗不可能答应,才会这样气急败坏。   桃夭不禁多看了裴季泽一眼,心道此人果然十分聪敏,且说话又从不会叫人难堪,怪道谢柔嘉如此喜欢他。   她又想起谢珩还在裴温的营房内等消息,赶紧过去。   突厥使臣们见风雪里那抹火红的身影走远,其中一个操着生硬的汉话问裴温,“那位是你们朝中的大官?”   他们并不曾听说过大胤有这样一个十五六岁就荣登高位的官员。   裴温一脸骄傲,“那位是我们大胤金尊玉贵的太子妃。”   使臣们皆瞪大眼睛,就脸刀疤脸也一脸惊诧。   他们万万没想到,坐在他们面前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的竟然是个女子!   此等胸襟气魄,便是多少自诩英雄豪杰的男子也及不上。   就是难缠得很!   *   桃夭才进营房就见瞧见身旁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正坐在案前看书。   见她来了,他起身上前,替她摘去风帽,拂去肩膀落雪,用大氅将她裹进怀里,问:“冷不冷”   桃夭圈紧他结实温暖的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仔细说给他听,末了,笑,“我把他们气走了,我厉不厉害?”   谢珩亲亲她的鼻尖,嘴角上扬,“吾以吾妻为荣!”   这句话能抵得上一百句夸赞!   桃夭笑得眼睛都没了,正欲说话,齐云在外头道:“裴将军在外头求见。”   谢珩亲亲她的脸颊,松开她,“请他进来。”   片刻,裴将军同裴季泽一块进入营帐,向谢珩同桃夭行过礼后,裴温笑道:“打了这么久的丈,这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把敌人气得跳脚的还是头一次,微臣实在佩服。”   谢珩亦眉眼含笑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她一脸矜持,“裴将军客气,主要他们不经气。”   裴温又夸了桃夭几句,这才同谢珩说起正事。   百无聊赖的桃夭见旁边案几上隔着一尊巴掌大小的木头娃娃,十分眼熟,正要仔细看看,突然见营房掀开一条缝隙,长生正朝她招手。   桃夭瞥了一眼正在谈事的谢珩,戴好风帽悄无声息出了营房。   才出营房,横来的风裹着冰凉的雪粉倒灌进红孤裘里,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同样裹着风雪,却精神奕奕的少年笑得极天真,“见到姐姐真高兴。”   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我方才见到姐姐同那些蛮族人谈判了,姐姐如今真厉害。”   桃夭捂着嘴笑,“主要是他们不经气。”   长生瞧见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可爱,笑意愈发深,“军营里刚好比箭,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桃夭虽来了两次军营,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倒是不曾见识过,颔首,“好。”   两人才一路到了靶场,桃夭果然瞧见围满了将士。   其中有一名将领已经连赢十箭,箭箭直中靶心,惹得桃夭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   那人瞧见长生过来,道:“赵将军,比一比?”   长生颔首。   那人取了箭,一连射了五箭,箭箭皆正中靶心,周围的人拍手叫好。   桃夭看了一眼正盯着靶场的长生,心道这还如何赢,知晓他自小争强好胜,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偶尔输一输也没关系!”   他嘴角微微上扬,“姐姐就在这里看我如何赢他!”言罢从一旁的将士手中接过弓箭,走到距离更远的位置。   在场鸦雀无声,桃夭也跟着紧张起来,只见他拉弓,瞄准箭靶,然后在万众瞩目下松了手。   “倏地”一声,那箭便离了弦,直直朝着箭靶飞去。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紧接着,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   桃夭也兴奋地拍手叫好。   长生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人,大步走到她跟前,“姐姐,如何?”   桃夭朝他举起大拇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是吗?”   眼前的少年突然问:“姐姐,他对你好吗?”   “姐姐难道就甘心拘在后宫里一辈子吗?”   “不如,我带姐姐回家好不好?”   *   议完事就不见桃夭的谢珩立刻出来寻人。   谁知才寻到靶场,远远便就瞧见人声嘈杂的靶场外围头戴风帽,身披红孤裘,格外惹眼的美貌“小郎君”。   那个小狼崽子正低着头同她说话。   谢珩微微眯起眼眸。   这个不知廉耻的少年,勾引旁人媳妇儿都勾引到跟前来了!   她这时瞧见他了,立刻疾步走到他跟前,“三郎忙完了?”   谢珩“嗯”了一声,握住她冰凉刺骨的手,不动声色问:“怎跑这儿来了?”   他同她说了些什么?   桃夭笑,“他们正在比箭,我从未见过,所以来看看。”   谢珩瞥了一眼正朝着自己看来的少年,道:“既看完了,那咱们回去吧。”言罢正要走,谁知身后的少年朗声道:“末将斗胆,想要同殿下比一比见。”   围观的将士们一听,眸光齐刷刷望向谢珩,就连正在比赛箭法的将士也都停下,各个眼神里透着兴奋。   人群里不知有谁喊道:“殿下不若同长生将军比一比,叫咱们见识见识?”   风雪中不畏严寒的将士们跟着都振臂高呼,“比箭!”   长生大步走到谢珩跟前。   从前在桃源村时,他比自己高一整个头。   如今他也只比自己高半个头。   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对谢珩道:“从前末将就说过,我还年轻,总有一天会长大。”   言罢,后退一步,郑重将手中的弓递给谢珩,“末将一直很仰慕殿下的箭法,请殿下给卑职一个机会,见识见识!”   齐云一脸惊讶地望着睁眼说瞎话的少年将军。   这个少年是怎么回事儿,是活腻味了,竟然公然挑衅殿下!   这时裴温同裴季泽等人也来了。   裴季泽嘴角微微上扬,“叔父的这位先锋将军,真是有意思。”   裴温呵斥长生,“不许胡闹!”   长生余光瞥了一眼桃夭,想起她方才对自己说的话,抬起眼眸看着谢珩,“末将不过是想知晓自己效忠的主子是否值得末将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他倒想看看,眼前的人是否真有那么好,好到她再也不想着回桃源村!   谢珩看着眼前狼一般的少年没有作声。   桃夭从来没见过一向文雅如玉的谢珩动武,做过最激烈的运动也是打马球,方才长生百步穿杨的箭法她是见识过的。   眼下军中这么多将士瞧着,若是输了,岂不丢人?   桃夭十分委婉,“长生年纪小,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谢珩斜她一眼,低声问:“你觉得你男人一定会输?” 第92章   宁宁要我   不等桃夭说话, 裴温已经大步上前,再次呵斥长生,“不许在这里胡闹, 还不向殿下请罪!”   长生抿唇不言, 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甘。   “不妨, ”谢珩制止裴温,瞥了一眼长生,“赵将军想如何比?”   长生道:“一箭定输赢, 殿下觉得如何?”   谢珩颔首,“如此也好。”   裴温见谢珩答应,只好退到一旁去。   长生取了弓箭,瞄准最左边的箭靶。   此刻雪势渐大, 视野不好,且北风呼啸,射出去的箭本就很容易偏离方向。   在场的所有人见他竟选了最远的靶子, 各个眼神放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任由冰凉的雪粉融入火热的眼睛里,化作湿润的水光。   就连桃夭也不免紧张起来。虽然有些不厚道, 但是心底却希望他不要赢。   这时长生松了弦,只听倏地一声, 箭离靶心, 迎着风雪朝靶子飞去。   顷刻间, 守靶的士兵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红旗。   正中靶心。   规矩是一箭定输赢, 长生既然正中靶心, 最好的便也是平手。   若是输了……   所有人都盯着眼前俊雅如玉, 谦谦君子一般的太子殿下, 怎么都觉得长生赢定了。   长生看向谢珩,“该殿下了。”   桃夭瞧出他眼里的敌意,心里有些不舒服,低声安慰谢珩,“三郎若是输了也没关系。”   谢珩垂睫看着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女子,心里很是高兴,替她正了正风帽,低声道:“好好看清楚,你珩哥哥是怎样赢他的。”   不待桃夭说话,他环顾四周围风雪里的将士,朗声道:“孤年长赵将军许多,若是这样比,就显得有些欺负人。”言罢,又退后三十步,看向齐云。   齐云会意,立刻取了弓箭放在他手里。   射箭本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在场的将士们又见他竟然对准了长生的箭靶,无不瞪大眼睛,一脸兴奋,就连一向不服输的长生都握紧了手中的弓,想要看看他究竟要如何赢自己。   一旁的桃夭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雪幕中身形伟岸的男人。   只见他将普通的箭羽置于弓箭之上,缓缓拉开弓弦,微眯着眼眸盯着上面还插着箭羽的箭靶,松开了手。   只听“咻”的一声,箭锐的箭矢穿过无数的雪花,飞向百步之外的箭靶,劈开箭靶上的箭羽,直入靶心。   而原本箭靶上的箭羽被劈成三份,掉落在厚厚的雪地上。   守靶的士兵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举几只旗。   全场的人静默片刻,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无不崇拜地望着自己誓死效忠的储君。   谢珩看向正一脸崇拜望着自己的女子,冷白的手指抹去她漆黑纤长的睫毛上结的冰霜,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问:“你珩哥哥厉不厉害?”   她忙不迭点头,“厉害!”   她的夫君不仅生得好,学问好,箭法也是一等一得厉害。   除了编蚂蚱,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好的事情!   他漆黑的眼眸里浮出一抹笑意,“那,可喜欢?”   “喜欢!”她重重点头,小声道:“若不是我现在矜持了,都想抱抱三郎!”   他轻咳一声,“其实不那么矜持也没关系。”   她弯眉嗔笑,“算了,在外头我还是矜持些,免得三郎骂我不成体统。”   谢珩嘴角上扬,斜了一眼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少年,牵着她冻得冰凉刺骨的小手,“那咱们回家。”   直到他二人走远,人群散去,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的长生仍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看着箭靶上的箭。   他还是输了。   裴温这时大步走到他面前,冷冷道:“先去领十军棍,然后再来我营帐中找我!”   一脸倔强的少年一句话未说,自取领打。   大雪纷飞的天,他解开身上的盔甲,脱去御寒的棉衣,露出布满伤疤的背。   他自进军营,还是头一次受罚。   执行军棍的士兵与他相熟,一时有些下不了手。   他冷冷道:“动手!”   那士兵这才上前,执行责罚。   十棍下去,皮开肉绽,他哼都未哼一声,将棉衣同盔甲穿好,大步朝裴温的军营走去。   才入军营,便瞧见裴温正在帐中徘徊,见他进来,冷冷道:“你是不是很不服气我罚你?以为我罚你,是因为你公然挑衅了太子殿下?”   面色苍白的少年抿着唇一言不发。   裴温又道:“你觉得你的箭法比之我如何?”   长生道:“自然比不上。”他的箭法便是眼前的男人教的。   裴温道:“你以为他是太子,不过是凭借身份地位,所以才轻而易举得到你就算拼了命也得不到的东西,所以瞧不起他。可你不知道的是,他十四岁便进军营历练,在我手下当先锋将军,便是箭法亦是我教的,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曾在乱军中取对方将领的首级。你若是了解他便会知晓,比起他,你的城府实在太浅。今日之事他不同你计较,是因为他一向惜才,若不然,便是我出面,也保不住你!”   长生神色微动。   裴温又道:“未先了解敌情,便莽撞行事,此乃兵家大忌,今日这十棍子就是要你记住,凡事三思而后行!”言罢,丢给他一瓶金疮药。   长生一把接住,向他行了一礼,“多谢义父!”   正要走,又被他叫住。   裴温瞧着眼前的少年,想起当年的自己,道:“你既叫我一声义父,那为父就提醒你一句,收起你那些心思!”   长生停顿片刻,大步出了暖意融融的营房。   外头刺骨的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脸上的热意。   他微眯着眼眸看着眼前广阔无边的雪原,眸色里闪着冷光。   他仍是不服!   他说过,除了莲生哥哥,这世上谁娶她,他都不服气!   *   凉州城的马车里。   依偎在谢珩怀里的桃夭一脸崇拜,“珩哥哥怎这样厉害,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很是受用的谢珩亲亲她嫣红的唇,“我曾在凉州待过一年,箭法是裴将军教的。”   桃夭十分惊讶,“三郎在军营里待过?”   谢珩扬起精致的眉弓,“怎么,不像?”   桃夭摇摇头,“不像。”   他气质文雅矜贵,怎么都不像是在军营里待过的。   谢珩轻轻揉捏着她白皙圆润的耳朵,轻声问:“那不如宁宁先同我说说,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谁?长生?”   桃夭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他就是说他要回桃源村,问我要不要回去瞧瞧,我说不得空回去。”   言罢,不待谢珩作答,她亲昵地蹭蹭他温热的面颊,表衷心,“人家如今心里只想着珩哥哥,舍不得丢下珩哥哥一个人回去。”   一句话哄得谢珩神魂颠倒,将那些已经不大重要的事情抛诸于脑后,“那等日后我得空,带你同宋大娘他们回去瞧瞧。”   桃夭“嗯”了一声,乖巧伏在他温暖的怀里,叫他给自己讲讲从前在军营里的事情。   边听边想象着十四岁的少年谢珩,该是个什么模样。   她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同突厥人谈判时又耗费不少精气神,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待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暖意溶溶的屋子里。   才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眸。   “醒了?”谢珩望着才睡醒,眸子雾蒙蒙的女子,“可饿了?”   “还不饿,”桃夭把自己埋进他温暖的颈窝,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三郎怎么不睡?”   “也睡了一会儿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再过七日就是宁宁的生辰。”   桃夭这次想起再过几日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她十七岁生辰。   这段时日他伤着,她满心眼都是赶紧帮他养好身子,倒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她自他怀里抬起头,“三郎打算送我什么生辰礼物。”   “秘密,”   他捉着她的手,在她指尖印下一吻,“倒时宁宁便知。”   桃夭见他神神秘秘,心中对于十七岁的生辰充满期待。   他又道:“我待会儿要去军营,恐怕要到宁宁生辰那日才回来。”   “不是晌午才从军营回来,”   桃夭不解,“可是有要事?”   他道:“确实有些。”   桃夭不由担心,“太医说了三郎如今身子才刚好,不宜过度操劳。”   他笑,“放心,我的身子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桃夭心想,既好了,那这几日为何不同他生宝宝?   她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他瞧见她脸颊都红了,如何不明白,故意问:“宁宁在想什么?”   她忙道:“在想三郎要送什么给我?”   “真的?”他突然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故意顶了顶腰身,“不是想这个?”   桃夭见他使坏,咬了咬唇,小声问:“三郎是不是都不想同我生宝宝?”   他明明从前都很想的,这几日却很矜持。   昨晚她把自己泡得香喷喷,主动钻进他怀里,才摸摸他,谁知他竟然说困了。   “自然很想,”谢珩贴在她耳边道:“只是为夫身子还未好痊,怕不能满足娘子,辛苦娘子再等几日。”   既是第一次,自然要好好体验,忍都忍了那么久,也不差这几日。   桃夭听他如是说,好似自己多急色,恼羞,“我哪里等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再说,只许一次,我怕疼!”   谢珩“嗯”了一声,“都听娘子的。那咱们起来用饭?”言罢松开她。   桃夭见他这样好说话,有些不大信。   他已经坐起身,将她拉起来,细心体贴地替她整理好着装,这才安排人摆饭。   凉州天气太冷,当地的人最爱羊肉锅子。   桃夭同谢珩围着炉火用完饭后,齐云同齐悦过来,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桃夭见谢珩要走,赶紧取了大氅给他穿上。   谢珩垂睫望着正认真替自己系带,眉眼比起从前少了两分稚嫩,多了几分温柔妩媚的女子,心中一动,拦住她纤细的腰身,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直到外头的人催促,才松开怀里眼神沁出水光,愈发妩媚的女子,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柔声道:“外头冷,好好在家等珩哥哥回来。”   她“嗯”了一声,湿漉漉的眼睫微颤,“我以后什么都听珩哥哥的。”   一句话勾得谢珩愈发舍不得挪脚,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只得按耐下来,又交代她几句后,这才离了屋子。   谢珩走后,桃夭想起他的生辰是三月初,与她的生辰,也只隔了不到两个月。   去年她同他吵架,并不曾陪他过生辰,如今他们已是夫妻,无论如何都要送生辰礼物给他。   只是也不晓得送她什么好,便打算去问谢柔嘉。   将军府不算大,她就住在隔壁院子里。   桃夭才到院门口,便听到里头的说笑声。   她往里看了一眼,只见谢柔嘉正在院子里堆雪人,旁边不远处的红梅伫立着一身着白狐裘,形貌昳丽的美少年,正笑盈盈看着她。   桃夭并不是第一次瞧见他笑,但不是冷笑,便是假笑,或是极阴骘的笑,这样纯净真诚的笑容却是头一回。   她不知为何,竟觉得里头的二人般配得很。   这时谢柔嘉不知说了什么,他大步走上前,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握在掌心里,眉眼温柔说着话。   她瞧了好一会儿,正要走,却见不远处长身鹤立着一眉眼清冷胜雪的郎君。   正是裴季泽。   他这时也瞧见桃夭,朝她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桃夭见院子里的人似有察觉,也赶紧走了。   直到回到屋里,采薇才道:“奴婢怎么瞧着那个靖王同公主好得有些过头了。”   桃夭想起放才卫昭看谢柔嘉的眼神,心底隐约有了猜测,又想起谢柔嘉同卫昭的关系,低声道:“别乱说话!”   采薇瞧见她面色不大好看,不敢再说。   桃夭瞧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觉得十分想念谢珩。   分明他才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她好像,愈发离不开他了。   她心中一动,叫采薇准备笔墨,打算给他写信。   写完以后,却又觉得凉州城距离军营大约要一个时辰,来回两个时辰,为了她这封无关紧要的信,便要人家在大雪里奔走一趟,实在麻烦,就此作罢。   距离她的生辰还有七八日,左右她再等等。   将军府也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做准备,开始布置府邸。   不过几日的功夫,整个将军府张灯结彩,就连堆满雪粉的枯树上都挂了红灯笼。   桃夭觉得这不像是过上元节,倒像是要成婚似的。   不过听谢珩说,裴将军至今未婚,且并无子嗣。   她心底想着,也许是谢珩为自己庆祝生辰,才特地叫人布置。   如此一想,她愈发期盼正月十五,期待着今年谢珩会给自己送怎样的生辰礼物。   送什么她都欢喜。   很快,上元节就在她的期盼里到来。   这一日,连绵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天气格外好。   桃夭用完早饭时问采薇:“殿下还没回来?”   采薇摇头。   桃夭觉得很是奇怪。   他说好了回来给她过生辰,难道是忙忘了?   她用完早饭后,正想要叫人去军营看看,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若不然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回来,谁知人还没去,裴季泽与许凤洲来了,说是要带她去军营。   她心中不安,问:“可是三郎出了事?”   许凤洲温和一笑,“自然没有,只是殿下有些忙。”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跟着他二人一块上了马车。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停下。   许凤洲道:“阿宁在这儿稍等片刻,待会儿殿下就过来。”   桃夭忙道:“哥哥去忙就行,我没关系的。”   许凤洲同裴季泽便先离去。   桃夭在马车内约等了半刻钟,外头传来脚步声。   桃夭听着像是谢珩,正要下去看看,一只洁白似玉的手伸进马车里来。   桃夭看着他虎口处曾被自己咬伤的痕迹,一颗心终于安定,立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才出马车,她便瞧见眼前身着头戴进贤冠,身着墨狐大氅,面白似玉,威仪赫赫的男人。   他眉眼含笑,“等很久了吗?”   桃夭眉眼弯弯,“才刚到。”   他一把将她抱下马车,道:“走,珩哥哥带你看看你的生辰礼物。”   桃夭心中实在好奇,什么生辰礼物需要在军营里才能给她。   不过送什么都不要紧,有他在身边,她便安心。   可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带她朝同突厥人谈判的营房走去。   不待桃夭问,像是知晓她心底在想什么的男人道:“今日是同突厥使臣签订盟约的日子。”   桃夭喜道:“没想到短短几日竟然已经谈好了”   怪道他这几日都忙得不回去,今日穿得这样隆重,原来竟是这样的大日子。   她问:“可三郎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都谈好了,不至于又叫她来砍价。   谢珩道:“进去宁宁便知晓。”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营房门口,守卫见是他二人,行过礼后,赶紧掀开厚厚的毛毡帘子。   桃夭才进去,一股裹着血腥气与酒气的暖意而来。   她一眼便瞧见案几上的一碗血与几碗酒。   想来方才里头的人正在歃血为盟。   里头原本坐着的人全部站起来,向她同谢珩行礼。   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好似知晓她会来。   桃夭打量着左侧三四个突厥使臣,除却之前的刀疤脸使臣外,其余的全部都是生面孔。   看来,突厥的四王子争储失败,突厥可汗准备迎回自己的储君。   只是那刀疤脸绷着一张脸,看着她的模样好像很憋屈。   桃夭觉得很奇怪,之前砍价也不是真的,他怎还这样生气。   这时谢珩已经牵着她走到上首的位置,将案几的盟约书推到她面前,道:“宁宁看看。”   桃夭小心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眼神里流露出震惊。   怪道刀疤脸那样憋屈地看着她,突厥竟然真往东推后二百六十里。   令她更震惊的在后头。   谢珩将沾了墨的笔递给她,指着大胤使臣署名的位置,道:“宁宁只需在我的名字旁边署下自己的名字,这份盟约便成了。”   桃夭看着上头自己震惊,“这怎么行!”   这样重要的盟约,她怎可以署上自己的名字。   谢珩郑重道:“这份荣耀是宁宁自己争取来的,并非因为我的身份。”   这些日子她所作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   裴温这时也郑重道:“请太子妃署名。”   他话音刚落,裴季泽同许凤洲以及鸿卢寺所有人皆道:“请太子妃署名。”   谢珩再次将笔递给桃夭。   桃夭环顾一圈,见大胤的臣子们都用一种热烈的目光望着自己,自他手中接过笔,挽袖,提笔,在谢珩旁边署下自己的名字。   待所有盟约署名完毕,谢珩在上面加盖皇太子印泥。   这份盟约便是成了。   谢珩低声道:“十七岁,生辰快乐!”   这便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桃夭瞬间泪目。   果然是份大礼,她是史上第一个以女子之身,签署盟约的使臣。   许筠宁这个名字将青史留名。   从此之后,她阿耶同哥哥,乃至整个许家,都将以她为荣。   这份生辰礼,意义重如泰山。   待盟约仪式完成,已经快到傍晚。   突厥使臣前脚才走,谢珩便对桃夭道:“我现在带宁宁瞧瞧咱们大胤男儿是何等威武!”   桃夭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没想到他竟然带着她登上阅兵台犒赏三军。   当桃夭同谢珩并肩站在足有三丈高的阅兵台,看着寒风中数万名整齐划一,威风凛凛的三军将士,头一次感受到震撼。   她想长生说得不对,他并未将她拘在后宫那一方窄窄的天。   他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带她见识了更加宽广辽阔的天地。   如果不是他,桃源村的寡妇桃夭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见识到凉州撑这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是多么壮美动人。   凉州城的风雪依旧很大,可桃夭却觉得从这一刻,她热爱脚下这片土地,热爱她保家卫国的将士,热爱她的子民。   做他的妻子,她亦与有荣焉。   这样的男子,若是爱上谁,又有谁不心动。   她深陷其中。   不过万不能就这样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表达,她要用一辈子慢慢与他说。   犒赏完三军将士的男人回过头来,问:“在想什么?”   眼眶微微泛红的女子认真道:“想你。”   他笑,“贯会甜言蜜语!”   自阅兵台下来回头军营,谢珩把桃夭带到一处空的营房。   才进去,桃夭便扑到他怀里哭起来。   她无法描述自己心中激荡的心情,唯有以泪表达。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这是第一份生辰礼物,接下来是第二份。宁宁若是把眼睛哭肿,待会儿就见不到了。”   桃夭这才止住眼泪,从他怀里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还有?”   他“嗯”了一声,吻去她眼角挂着的一滴晶莹泪珠,轻声道:“还有两份礼物,不过宁宁且要等一等。”   有了第一份礼物金玉在前,后面不管送什么,桃夭都觉得不可能超过。   可桃夭却没想到,谢珩是那样出人意表。   入夜以后,当桃夭仰头看着军营上空升起的无数孔明灯再次泪流满面。   三军将士在为他们的太子妃庆贺生辰。   无数盏灯游离在漆黑的夜空里,成了新的星辰。   桃夭想起去年生辰之时,他也送了自己满城的烟花与孔明灯。   当时她只顾着伤心,都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   今年的生辰,他便这样陪在自己身侧。   他郑重承诺,“往后余生,咱们都要这样过。”   她问:“三郎这次是不是以权谋私了?”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笑,“算是吧,可喜欢?”   她点头,“喜欢。”   看完第二份生辰礼物,她一脸期待,“第三份礼物是什么?”他究竟还要给她多少惊喜!   他笑道:“别急,咱们先庆祝。”   在他们的不远处,如孤狼一般的少年手里拿着一盏孔明灯,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愿吾妻宁宁,岁岁平安】。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松开手里的灯,直到那盏灯升入夜空,转身大步离去。   *   今日订立盟约,外头的将士们庆贺,裴温亦在自己的营帐摆了酒宴。   一为庆祝订立盟约,而来也为太子妃庆生。   既是为自己庆生,又是庆贺订立盟约,这样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日子,桃夭心想这样岂有不饮酒的道理。   她见裴温向自己敬酒,也十分豪气地端起酒碗,咕嘟灌了半碗。   军营里的都是烈酒,半碗酒下肚,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火席卷一遍,全身热气蒸腾。   裴温道:“太子妃怎这样实诚!”   谢珩赶紧扶着她坐下,叫人奉了茶来。   桃夭连吃了几杯茶,这才觉得好些,只是酒意上头,白皙的面颊像是匀了胭脂,眼神都开始迷离。   谢珩没想到宴席才开始,她就已经把自己吃醉了,正欲带她回去,她却不肯,道:“今日这样高兴的日子,三郎岂可就这样离场?”   谢珩自然也知晓,叫人并了桌子,与她坐在一处。   在场的人瞧着恩爱非常的太子同太子妃,有不少将士皆萌生娶妻生子的念头。   不过同突厥持续数年的战事终于解决,待明日就托大将军给殿下上个奏疏,看能不能托太子妃给他们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而酒意上头的桃夭很快就被困意席卷,只觉得耳边觥筹交错的声音变得很远。   等到清醒些时,发现人已经在回城的马车里。   谢珩见怀中睡了一路的女子睁开眼睛,低下来亲亲她滚烫的脸颊,“醒了?”   桃夭望着眼前吃了酒,眼角都染了一抹薄红的男人,伸出手指轻抚着他的面颊,“珩哥哥怎这样会哄人?”   哄得她都不晓得该怎么报答他。   他亲亲她的唇,“我这辈子也只会哄许筠宁。”   不等他离开,她圈住他的脖颈,探出柔软的舌尖去勾弄他的舌,手也伸进他温暖的大氅里,将他握在掌心,听着他愈发粗重的喘息声,松开他的唇,眼神迷离,“我想要珩哥哥。”   心里着了火的男人低下头堵住她的唇,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   还未到家,他便在她手里出了一回。   待到马车停下,他一把把她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进了点满红灯笼的院子里。   行至门前,他才将她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要覆在她眼睛上。   她问:“三郎要做什么?”   “想要给宁宁一个惊喜。”   她想起还有第三份礼物,立刻乖乖不动,任由他牵着自己进了屋子。   里头的热气驱走身上的寒气。   桃夭隔着一层帕子,瞧见屋子里也一片红彤彤。   她摸摸眼睛上的帕子,“我可以摘了吗?”   他不作声,低头很温柔地吻她。   直到吻得她站都站不稳,他才舍得松开她,替她解开覆在眼睛上的帕子。   桃夭这才瞧清楚屋子里的一切。   里面的布置竟然全换成红色,窗户上贴了大红喜字,地上也点了无数的红蜡烛,烛台上两根龙凤蜡烛正爆出灯花。   像是他们成婚那晚的洞房花烛夜。   眼前的男人还是在为他的洞房花烛夜感到遗憾。   桃夭的眼泪又涌出来,“你怎这样小心眼?”   “我就是这样小气!”   他替她揩去眼泪,“那宁宁,可还喜欢?”   “喜欢!”她吸吸鼻子,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烛光摇曳烛光里跟个妖精似的男人,“无论怎样我都喜欢!”   他闻言,捉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手把手解开腰间的蹀躞玉带,“我便是第三份生辰礼物。今夜,宁宁想怎样要我,都是可以的。”   他要她只许一次,但是她要他,多少回都行。   今晚,他要把自己洞房花烛夜狠狠补回来!   不待她说话,他亲亲她微微红肿的唇,“在上在下,为夫都不介意。”   桃夭一颗才刚在眼泪里泡软的心,“砰砰砰”乱跳起来。   他怎么就那么会勾人!   还有,什么是在上? 第93章   大结局:上   芙蓉帐暖。   只恨春宵苦短。   屋子里的龙凤蜡烛燃至天亮, 屋子里的光线这才暗下来。   直至外头刺目的投进光再次投进厚厚的床帏里,桃夭才睁开有些酸涩的眼睛,便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神清气爽的男人一见她醒来, 亲亲她微微红肿的唇, 操着沙哑的嗓音问:“累不累?”   她把脸埋进他结实滚烫的胸口不肯抬头。   她这样娇羞还是头一回见。   他低头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她闻言, 咬了咬唇,“三郎是不是不喜欢宝宝?”   “自然不是,我心底不知多想要个宝宝。”   他解释, “只是宁宁年纪还太小,我担心会伤了身子。在我之前曾有一个哥哥,母亲生他时才十五六岁。后来哥哥身子太弱没能养活,母亲至此落下头疾的毛病, 每到下雨天就疼痛难忍。”   桃夭想起皇后确实一到雨天就卧床不起,亦有些担心。   不过她今年已经十七,就算真怀上, 待生产时也有十八,亦不算太小。   她睨他一眼,“那三郎还非要如此。”   他又低头说了几句话。   她见他又胡说八道,伸手捂住他的唇。   他眼底流露出笑意, 伸出舌尖舔她的掌心。   一向怕痒的女子立刻收回手,气急败坏, “三郎若是下次再胡说, 我就再也不同你好了!”   “好好好, 我再也不胡说了, ”他忙哄道。不待她得意, 又一本正经道:“最多我下次乖乖躺着不动便是……”   她气得一口咬在他脖颈的软肉上。   他忙不迭告饶, “珩哥哥错了, 下次再也不敢了!好宁宁,松来珩哥哥好不好?”   她这才松了口,朝他龇着雪白贝齿,轻哼,“看三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他眼底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宁宁小时候是吃什么长大的?”   她问:“何意?”   “怎这样可爱!”   她愣了一下,捂着嘴傻笑,“主要靠天生!”   “不知羞!”   他在她白皙的手背印下一吻,   两人温存片刻,谢珩想起今日还要去军营,便要起床。   待谢珩一走,采薇收拾床铺时问桃夭:“小姐来了月事?”   不是说来了月事不能行房,殿下一向体贴,怎这样按耐不住!   桃夭闻言羞得满面通红,憋了好一会儿,叫她过来,偷偷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采薇愣了好一会儿,面颊也跟着烧了起来。   正要服侍桃夭起来穿衣裳,才掀开被窝,顿时烧得更厉害。   小姐本就肤白若雪,平日里稍稍磕碰便红肿一片,心道殿下瞧着那样文雅的人,怎孟浪起来一点儿也不晓得怜香惜玉。   又见小姐膝头处亦有淤青,想起从前偷偷看过的烈火图,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画面,臊得更加厉害。   桃夭亦瞧注意到她的目光,想起他昨夜非要那样,亦羞得抬不起头来。   主仆二人皆羞臊不已,直至盥洗完,裹着一身寒气的谢珩进来,采薇这才低着头出去。   谢珩走到床前将桃夭拥进怀里,眼底的柔情与宠溺几乎要溢出眼眶,“可还是不舒服?”   她垂眸,眼睫轻颤,小声“嗯”了一声。   他亲亲她粉白的脸颊,“不如为夫再帮帮娘子上些药?”   她一听就怕了,“疼……”   他笑,“宁宁在想什么?”   她闻言才知自己会错意,把滚烫的脸颊埋进他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好喜欢,宁宁呢?”   她不作声,白皙的耳朵红地滴出血来。   就在他以为她睡着时,她才声若蚊蝇“嗯”了一声。   谢珩同桃夭用完早饭后,则去了军营。   待到回来时,见她又睡下,又陪着躺下。   冬日里天寒,如同新婚燕尔的两人日日关在屋子里不出门。   直到第三日晌午,两人正在午睡,自军营回来的裴温派管家请谢珩去书房商议突厥盟约后续之事   谢珩亲亲怀里仍睡得香甜的女子,替她掖好被角,这才依依不舍出门去。   他刚到到书房门口,正在门口等候的裴温瞧着眼前一袭墨狐大氅,春风满面的男人楞了一下,直到他出言提醒,才赶紧将人请进暖意溶溶的屋子里。   待两人议完事之后,裴温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喜事?”   谢珩闻言轻咳一声,颔首,“算是喜事。”   裴温心中纳罕,心道也不知什么喜事,叫他高兴成这样,许是太子妃有喜也不一定。   他又想起军中将士所托,自怀里取出一封奏疏呈上前,道:“如今战事已休,军中好些将士早已经过了成婚的年龄,却至今未能成家。他们不日将回长安述职,想要请太子妃帮忙介绍介绍亲事。”   谢珩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些将士在凉州城苦熬多年,朝廷确实应当抚恤,颔首,“自当如此。”   裴温交代完事情后并未离开,欲言又止看着谢珩。   谢珩知晓他要问自己什么,假装瞧不见,环顾一眼靠墙的那一排书架,问:“可借书房一用?孤想翻阅一些古籍。”   “自然没问题,殿下随便取用便是。”   裴温见他无意同自己说,只好起身行礼告退,“那微臣先回军营了。”   待裴温走后,谢珩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坐在几案前看了起来。   她总是问宝宝叫什么名字,如今两人既已圆房,总得早做打算。   正看得入神,外头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一袭火红狐裘,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正站在外头。   他立刻将她迎进暖意溶溶的屋子,替她拂去肩头落雪,一脸心疼,“外头那样冷,有什么事唤人叫我回去就行,怎还自己跑来?”   她圈着他的腰,把冰凉的脸颊埋进他温暖结实的胸膛,撒娇,“一觉醒来瞧不见三郎,我心慌。”   他心中一暖,亲亲她白皙的脸颊,眉眼愈发温柔,“方才同裴将军议同突厥盟约的后续之事。”   “原来如此,”桃夭见案几上放着一卷古朴竹简,好奇,“方才三郎在这儿看书?”   他“嗯”了一声,“左右闲来无事,想给咱们的宝宝起个名字。”   她闻言,弯眉嗔笑,“怎突然这样着急?”   他轻咳一声,“早晚用得上。”言罢拉着她一块在金漆几案前坐下,同她一块翻阅。   桃夭一向不爱看古籍,才看了几眼就觉得头疼,托腮望着眼前侧颜清隽的男人,怎么瞧怎么好看,心中一动,问:“三郎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从前在桃源村时,她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他当时随口应了句“都好”,如今他很是郑重应了句“都好”。   “我也是,”桃夭甜甜一笑,粉腮旋出一个酒窝,“若是个女孩,眼睛一定要像三郎。”   他从书里抬起视线,问:“为何?像宁宁岂不更好?”他非常喜欢她的眼睛,清澈如水,纯真无邪。   她道:“三郎的眼睛同母亲还有妹妹生得极像,若是像三郎,想来也同母亲和妹妹一样好看。”   他眼底浮出一抹笑意,“那若是男孩呢?”   她认真想了想,“还是要像三郎。”   他不解,“为何?”   她一本正经道:“若是像三郎,岂不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   言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晓得将来要祸害多少姑娘家,若是有姑娘找到我跟前来哭,看我不打他。”   心花怒放的男人伸出指腹轻轻按压着她嫣红饱满的唇,想起昨夜,眸色暗了几许,哑声道:“宁宁这张嘴是抹了蜜吗?”   她眼波流转,“三郎尝尝不就知道了。”   谢珩欺身上前想要吻她,却被她笑着躲开。她径直走到书架前,目光略了一遍书架,道:“想不到裴将军有这样多的藏书。”   谢珩将几案上的竹简收好,走到书架前放回原来的地方,道:“他本就是弃笔从戎,学问比之裴季泽不差什么。”   桃夭微微惊讶,“竟是如此!”   这时一旁的男人将她抵在书架上,垂睫看着怀中愈发柔美的女子,低声道:“不如我先尝尝宁宁这唇上究竟抹了些什么……”说着低下头来。   她见他不老实起来,一把摁住他的手,“这是裴将军的书房,待会儿若是他回来……”   他只好作罢,低下头吻她。   谁知桃夭也不知碰到哪里,只听“咔嚓”一声响,身侧的书架里侧竟然出现一个暗格。   两人皆吓了一跳,走到打开的暗格前,本以为里面藏了什么重要东西,谁知待看清楚里头熟悉的东西,桃夭顿时呆楞住。   裴将军怎会有这些东西?   里面整齐排放着两排娇憨可爱的瓷娃娃。   桃夭认出这些娃娃的质地同皇后寝殿内的是一样的。   她下意识去看向谢珩。   谢珩沉默良久,道:“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外头不知为何传出流言,说母亲同裴将军本就是青梅竹马,父亲横刀夺爱。因为此事,父亲还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那个人性子十分刚硬,一怒之下便搬去庵堂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在外祖父的家族施压之下,还只是太子的父亲才将母亲接回来。那一年年底,母亲生了妹妹。”顿了顿,又道:“人人都说妹妹是父亲的第一个女儿,被父亲宠得骄纵跋扈,实际上,父亲最不喜欢妹妹,甚至从来没有抱过她。”   他虽未明说,可桃夭却听明白了。   圣人怀疑谢柔嘉不是自己的女儿。   谢珩又道:“后来我在凉州城当兵时,很是讨厌裴将军,总觉得若不是他,我母亲也不会同父亲闹成那样,我母亲就不会半辈子都活在哀怨之中。可后来我长大些才明白,我父亲不过是变了心,所以,不管母亲如何,他都看不顺眼。”   桃夭抱抱他,“都过去了,想来母亲如今也看开了。”   “这里的事情已经就解决,咱们明日就回长安吧。”   谢珩将她抱得更紧些,“我有些想她了。”   今年他同妹妹都不在长安,她定是一个人孤零零过年。   桃夭道:“好,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既决定要走,谢珩同桃夭出了书房后立刻派人去军营通知裴温自己明日一早要回长安。   裴温很快从军营回来,与他商议完凉州城接下来的事情后,晚上设宴给谢珩等人送行。   席间,酒至正酣,吃得格外醉的裴温看着谢珩欲言又止。   谢珩一直作瞧不见,坐在他旁边的桃夭握紧他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皆会心一笑。   宴席将散时,谢珩对裴温道:“她已经看开了,如今过得很好。”   裴温听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哑声道:“好就行!”   次日一早,天未亮裴温就送谢珩他们出城。   直至谢珩的队伍出了城,裴温正要回去远远瞧见长生策马赶来。   裴温见他要追,拦住他,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既如此,”长生回头看他一眼,“那义父为何至今不婚?”   裴温气结。   这个小兔崽子!   长生哑声道:“我只是去送她一程!” 第94章 正文大结局   回长安的队伍出了凉州城, 行至官道后没多久,齐云发现左侧一望无际的雪原有一人策马疾驰,好似在追赶他们。   正是那胆大包天的少年先锋将军。   他示意兄长去看。   齐悦这时也瞧见了。   齐云朝后面谢珩同桃夭乘坐的马车看了一眼, 低声道:“要不要告诉殿下同太子妃?”   齐悦些睨他一眼, “你觉得呢?”   齐云摇摇头。   那少年摆明对太子妃没安好心, 若是告知,不知晓生出多少事端来。   他假装没瞧见,继续赶路, 眼神却不时瞟向已经逐渐追上他们的少年。他并没有追至官道,而是顺着雪原一路与他们并行,直至跟到出了凉州城地界才停下来。   齐云不停往后看,直至那马背上的少年化作雪原上的一个黑点, 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又忍不住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长长舒了口气。   马车内。   “他已经走了,”谢珩收拾视线, 伸手把正在抹眼泪的桃夭抱进怀里,替她揩去眼泪,道:“不许再哭了,我会不高兴。”   她把脸埋在他温暖的颈窝, 凶巴巴反驳,“我平日里哭又不见三郎会不高兴, 还总欺负我。”她哭得越狠, 他便欺负得越狠, 怎么求都没用。   他耳朵一热, 道:“那怎能一样, 宁宁为我掉眼泪, 我心中自是欢喜。”说着说着, 想起昨夜旖旎,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她一把摁住他的手,眼睫轻颤,“我还没好。”   昨夜他吃醉了酒,折腾她半夜,都现在腰都是酸的,就连膝盖都疼得很。   他亲亲她,“睡吧,离长安还要很久很久。”   她“嗯”了一声,乖乖伏在他怀里,任由他替自己揉捏着腰,安稳睡去。   *   桃夭同谢珩回到长安那一日,正是雨水时节。   小雨润如酥。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朱雀大街两旁栽种的柳树都吐出绿芽,给这座古老巍峨的都城增添了些许春意。   桃夭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长安时的情景,那时是十月的天气,又干又冷,在江南长大的人很是不适应,如今去了一趟凉州城回来,却发现长安原来这样好。   正看得入神,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身后的男人亲昵地蹭蹭她滑腻的脸颊,柔声问:“宁宁在看什么?”   桃夭回过头来,笑:“我在看长安。”   他亦笑了,低下头亲吻她。   一会儿的功夫,便心痒难耐,手脚也愈发不老实起来。   她摁住他的手,嗔怪,“马上进城了。”   这一路上,他几乎都没完没了,折腾得她都快散架了。   “我轻一些,外头的人听不到,”他低下头与她咬耳朵,“宁宁在马车里比在床上热情……”   这个不要脸的假道学,如今嘴巴怎就那么坏!   说归说,他并未真的闹她,与她一同欣赏长安的街景。   长安依旧繁花似锦。   此刻晌午已过,朱雀大街几十丈宽的街道上马车川流不息,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两人正说着话,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打马而过,沿途踢翻不少货摊,引起一阵骚乱,后头的马车全部被截停。   桃夭蹙眉,“这些都是哪家郎君,怎这样胡闹?”言罢,又突然想起第一日来长安也是这般情景,带头的还是谢柔嘉。   谢珩对此也很是不满,召来齐云,道:“去看看都是哪家不成器的东西,一一记下来!”   齐云正待纵马过去,却见谢柔嘉自马车内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小泽”。   正在观望的桃夭还以为她是在叫马车后头的裴季泽,却见那群少年里有一着紫袍的少年回头,见是谢柔嘉,立刻纵马上前。   紫袍少年途经桃夭马车前时,桃夭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见马背上的紫袍少年最多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着实漂亮,便是比之卫昭也不差什么。   他像是察觉到桃夭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桃夭这才注意到他眼角下生了一颗娇艳欲滴的泪痣,实在勾人得很。   那紫袍少年待瞧清楚桃夭的模样,怔愣片刻后便收回目光,朝着谢柔嘉走去,俯身下去同她说话。   桃夭这才收回视线,一转脸便瞧见坐在一旁的男人正目光幽幽看着她,“他有那么好看?”她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桃夭笑,“确实生得不错。”不待他臭脸,立刻亲亲他,哄道:“但在我心里及不上三郎分毫。”   他轻哼,“贯会甜言蜜语!”   她睨他一眼,“可偏偏某些长安的男儿就是喜欢听。”   他见她又嘲笑自己,低下头咬她的脖颈。   这时街道恢复通行,马车开始向前行驶。约走了两刻钟,齐云追上来,带来两则不大不小的消息。   一则是皇后苛责太子妃,至今罚太子妃闭门思过,就连许贤亲自去求都无济于事,如今长安城内人人都道皇后刻薄。   二则今日贵妃的皇子百天,皇帝正在曲江池为自己新添的皇子举办春日宴。   桃夭并未在意什么春日宴,想到皇后不由地眼圈红了。   当日情景那样急迫,皇后定然是怕出了乱子,才这样做。   谢珩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母亲那个人极在意自己的名声,一生行得端立得正,到头来却为我作了恶人。”   桃夭晓得他伤心,忙抱着他哄道:“那以后咱们多陪陪她。”   他“嗯”了一声,反手将她抱得更紧。   待两人回到皇宫时,已是暮色沉沉。   桃夭同谢珩并没有回东宫,而是迫不及待去见皇后。   他们此次回来,并未大张旗鼓,只有皇后得了消息。   平日里那样端庄自持的人,竟然亲自到宫门口去迎。   桃夭同谢珩才下马车,便瞧见朱红的宫门前正翘首相望的纤弱身影。   等了数月,人都瘦得眼窝凹陷的女子待见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后,微微红了眼眶。   不待三人开口,便听她道:“有什么进去再说。”   直到入殿,三人立刻跪地,向她行了大礼。   礼毕,经历过一场生死的谢柔嘉搂着皇后的脖子呜呜哭了起来。   一向不惯与人这样亲昵的皇后皱眉,“都多大的人了,成何体统!”话虽如此,眼眶却红得厉害,轻轻拍着她的背。   谢柔嘉哭够了,才松开她,哽咽,“便是再大,也是阿娘的女儿。”   “既知晓是阿娘的女儿,以后就得乖乖听话,”皇后拿帕子替她擦干眼泪,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儿媳,问:“这一路可安好?”   谢珩颔首,“一切都好。”言罢,将这段时日在凉州城与突厥使臣谈判之事与她说了一遍,对自己受伤的事儿则简单带过,更多的是夸赞桃夭。   皇后闻言,看向像是正等着自己夸奖的小小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阿宁做得很好。”   桃夭楞住。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皇后见她又开始犯傻,轻咳一声,叫膳所的人摆饭。   待摆好饭,殿内的人依次落座。   原本只是打算吃白饭的桃夭待瞧清桌上的菜,一脸感动地看向皇后。   皇后神色淡淡,“不喜欢吃什么就说,免得总吃白饭,传出去叫人觉得我苛待自己的儿媳。”   桃夭笑,“那只能请阿娘以后多担待担待。”   皇后见她又顺杆子往上爬,瞪她一眼。   一旁的赵姑姑笑,“小姐今日知晓你们回来,从早上等到傍晚,便是菜,都特地吩咐御厨做的,还特地叫奴婢去膳所瞧了一眼东宫的食谱。”   桃夭闻言更加感动,巴巴望着她,又叫了一声“阿娘”。   皇后见她这样粘人,十分受不了,“都这么大的人还撒娇,成何体统,还不好好用饭!”   屋子里的人皆笑了。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饭毕,待三人吃了盏茶,皇后道:“累了一路,回去好好休息吧。”   三人这才告辞离去。   桃夭同谢珩待回到东宫,谢珩本欲叫人将桃夭的东西搬回来,谁知才进殿门,却瞧见原本空荡荡的宫殿里,多了许多女子的物件,眼底浮现出笑意,把她拥进怀里,“什么时候搬回来的?”   她圈着他结实的腰身,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胸膛,“三郎猜一猜?”   谢珩柔声道:“什么时候搬回来都不要紧,最主要搬回来了。”   “这回,”怀中的女子抬起眼睫毛,“该不回又有哪家的公主要哭着喊着给三郎做妾吧?”   不待他回答,她弯眉嗔笑,“便是来了也不怕,谁敢同我争夫君,看我不好好收拾她!我们江南的女子,吃起醋来很可怕的!”   “怎么个可怕法?”   被哄得心花怒放的男人眼底的笑意都要溢出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喉结微微滚动,“要不咱们一块去后殿,今晚江南的女子好好叫我这个长安男儿见识见识,嗯?”   凉州将军府不方便,他们还没在水里头试过。   如何不知他在想什么的女子含羞带怯瞪他一眼,直把他骨头都瞪酥了,抱着她入了后殿。   待两人出来时,已到深夜。疲得连手指都懒得动的桃夭欲言又止望着正替自己揉捏腰部,一脸餍足的男人。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柔声问:“可有话说?”   “无,”桃夭阖上眼睫,“困了,抱抱。”   还是明日再同他说,免得待会儿他心里不舒服。   他“嗯”了一声,将她抱在怀里,相拥而眠。   翌日,两人睡到晌午才起,赖了一会儿床,这才起来盥洗。   盥洗完,膳所的人也已经摆好午膳。   待两人落坐,谢珩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火腿搁到桃夭碗里。   也不知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桃夭瞧着有些想要作呕。   谢珩见她不吃,问:“可是不合胃口?”   桃夭摇摇头,“脾胃有些不舒服。”   谢珩忙打了一碗粥给她。   桃夭也只是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谢珩想起她这几日都胃口不好,微微蹙眉,“待会儿叫太医来瞧瞧。”   桃夭道:“何须麻烦,明日太医便来请平安脉。”   谢珩这才作罢。   用完晌午饭后,桃夭见谢珩着了便装,问:“三郎可是要出去?”   谢珩“嗯”了一声,“阿宁就不回娘家,想来许公很是惦记,咱们今日去看看把?”   原本就有此打算的桃夭很感激他这样体贴自己,立刻换了便装,同他高高兴兴出门去。   路上,桃夭欲言又止地看着谢珩。   谢珩问:“宁宁可是有话说?”   桃夭犹豫片刻,正要开头,却听见他吩咐赶车的小黄门去燕子巷,愣了一下,眼圈微微红了,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温暖的颈窝里。   她其实昨晚就想要同他说,又怕他还在介意,不曾想这样体贴。   谢珩道:“我心里也很记挂他们,便是宁宁不说,也是要来瞧瞧的。只一点,宁宁下次不许说不准我来。”   她“嗯”了一声,撒娇,“好喜欢珩哥哥这样待我好。”   他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今晚回去,宁宁好好在床上喜欢珩哥哥便是……”   桃夭乖乖“嗯”了一声,“想怎样都行的。”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燕子巷停下。   院门才敲开,桃夭就瞧见宋大夫。   临走之前,她特地叫白芍来通知过宋大夫与莲生娘,说自己即将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如今乍然瞧见他二人一同回来,激动得难以言表,赶紧将他二人迎回院子里,朝屋里喊道:“孩子娘,你瞧瞧谁回来了!”   屋里听到动静的莲生娘跑出来,待瞧清楚院子里的二人,立刻迎上前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平平安安就好!”   桃夭也抱着她哭起来。   宋大夫同谢珩哄了好一会儿,才将两人的眼泪止住。   宋大夫忙道:“你们俩坐着,我去买些菜回来。”言罢便出了院子。   桃夭陪着谢珩坐在院子里搭的葡萄架聊天。   待到宋大夫买完菜回来,又亲自下厨做了午饭。   吃饭时,莲生娘见桃夭吃得极少,又见她本就不大的脸又瘦了一圈,担忧,“是不是不合胃口?”   桃夭忙道:“就是才刚回来,有些休息不够。”   莲生娘这才放下心来。   一家子用过晌午饭,又坐了会儿,桃夭道:“我今儿要先回家看看阿耶,待过几日再回来住几天。”   宋大夫忙道:“你们忙你们的,有空再过来也行。”   临走前,桃夭把莲生娘见到角落处,有些羞涩,“我这个月月事没来。”   莲生娘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眼圈逐渐红了,伸手摸摸她的肚子,“确定吗?他知道吗?”   她问这个话,桃夭想起上次,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确定,所以没告诉他。”言罢,又觉得她从来称呼谢珩都是莲生哥哥,还是头一次用“他”代替,正想要问问,莲生娘一把抱抱她,哽咽,“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阿娘等着抱孙子。”   桃夭“嗯”了一声,“若是真有了,我立刻叫人告知阿娘。”   莲生娘揉揉眼,叮嘱她几句话,这才送她出门去。   两人又乘坐马车去许家,到时,许贤正在处理政务。   因为许凤洲的缘故,他对于桃夭跟谢珩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正欲向谢珩行礼,谢珩已经随着桃夭向他行了一晚辈礼,叫了声“阿耶”。   一国太子管自己叫“阿耶”,叫得许贤很不习惯,看了一眼自己的闺女,却见她捂着嘴傻笑,也忍不住笑了。   桃夭同谢珩在许家待到下午,又留了饭,回到东宫后天已经擦黑。   这样折腾一日,桃夭累极。   谢珩正替她揉捏着腿,小黄门来报,说是皇帝请他过去太极殿汇报与突厥订立盟约之事。   谢珩道:“宁宁先睡儿,我去去就回来。”言罢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才离开宫殿。   谢珩前脚一走,有些嘴馋的桃夭叫采薇拿了她最爱的蟹黄毕罗。   可她才吃一口,忍不住干呕起来。   采薇吓了一跳,连忙拿了痰盂,白芍也赶紧倒了热茶给她漱口。   待桃夭好些,采薇担忧,“小姐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桃夭摇摇头,搁在小腹上,有些羞赧,“我这个月月事没来。”   采薇愣了一下,还是白芍率先反应过来,喜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正要走,被桃夭叫住。   她嘱咐道:“就说我肠胃不适,别乱声张。”免得像上回似的,害得他至今都笑话她。   白芍笑,“奴婢知晓了。”   郑院首两刻钟后过来。   待请完脉后,立刻道喜:“恭喜太子妃,已经有月余身孕。”   桃夭闻言,眼圈蓦地红了,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终于有了他们的宝宝。   太医叮嘱一些孕期注意事项后,正打算走,桃夭道:“此事劳烦太医先莫要声张。”   三月初一是他的生辰,还有几日便到了。   她原本一直未想好生辰送他些什么,眼下刚好就是最后好的生辰礼物。   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桃夭交代白芍送郑院首出宫,顺便去一趟燕子巷,将此事告诉莲生娘他们。   郑院首刚出宫门,便撞上谢珩。   谢珩皱眉,“可是太子妃有恙?”   郑院首忙道:“只是肠胃不适,不打紧。”   谢珩这才放心,抬脚朝寝殿走去。才进去,便瞧见桃夭神情蔫蔫躺在榻上,摸摸她的额头,十分担忧,“很难受。”   “没有,”她拉着他一块在榻上躺下,“就是肠胃有些不适而已。”   谢珩放下心来。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齐云来报,说的正是上次回来时在大街上遇到的事情。   他道:“领头的是靖远侯家的世子萧承则,其他的都是朝中一些大小官员的儿子,名字都记下了。”   谢珩皱眉,“靖远侯乃是功勋之家,却养出这样不成器的世子!传孤的口谕,将他们全部送去田庄劳作一月!”   齐云走后,谢珩见桃夭眼含笑意望着自己,不解,“宁宁笑什么?”   桃夭立刻摇头,“没什么。”   谢珩不信。   桃夭只好道:“三郎怎总爱送人去田间劳作?”她记得沈二哥哥当年也被他罚去田间劳作过。   谢珩一脸严肃,“这群纨绔子弟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晓得祸害百姓,自然要给他们找些事情做!”他这么大的时候,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读书,下了学还要处理政务。   “还是太闲,若是忙了,看他们还有没有心思出来胡闹!”   桃夭瞧着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很是好奇,“若是以后你儿子也如同他们这般如何是好?”   “他敢!”谢珩皱眉,“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作为未来的储君,若真是那般胡闹,岂不是国家之难!   桃夭闻言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小腹。   孩子还未出生,她已经开始为他的腿操心。   桃夭又问:“那若是个女儿呢,若是女儿也像妹妹那般成日里出去玩怎么办?”   若是女儿……   谢珩竟一时有些犯难,若是女儿着实难养些,若是说话大声了,又怕吓着她,若是她不听话,打又打不得。   他想了好一会儿,道:“那我就从小告诉她,外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叫她千万莫要同他们玩。”   桃夭闻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也不知她笑什么,轻轻拍着她的背,“待真有了再作打算。”   她“嗯”了一声,“我晓得。”   到了晚上,桃夭见谢珩特别老实,趴在他怀里,故意用指甲拨弄他的喉结,问:“今晚不想了?”   他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精力,每日都要折腾她几回。   “自然想,”他捉着她的手,亲亲她的指尖,“先让宁宁休息几日,到时再好好补回来。”   桃夭瞧着眼前愈发成熟俊美的男人,心想她休息的时间还长着呢。   她亲亲他的唇,“睡吧。”   他“嗯”了一声,温厚的手掌搁在她胃部暖着。   她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转眼便是三月初一,谢珩的生辰。   这日,谢珩照例要早会。   这两日睡眠不大好的桃夭也跟着醒了,抱着被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正在扣蹀躞玉带的男人。   他见她醒了,走到床前来,将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女子捞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怎醒这么早?”   她道:“想看看三郎。”   他心中一动,问:“宁宁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揉揉眼睛,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睡意浓浓,“困。”   他略微有些失望,替她掖好被褥,道:“那宁宁再睡会儿。”言罢在她馨香的鬓发上印下一吻,这才离去。   待他走后,原本困倦的女子眼底流露出笑意,自床上起来。   待盥洗后,从床底摸出他珍藏多年的箱子,坐上厌翟车去了坤宁宫。   皇后也早已经起来,见她带了一个箱子来,有些不解,“这些便是给三郎准备的生辰礼物?”   桃夭颔首,叫采薇把搁在桌上的箱子打开。   皇后本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谁知待瞧清楚里头的东西,怔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姑姑凑上前看了一眼,眼神里也流露出惊讶,“这不是小时候殿下做的纸鸢吗?小姐当时刚跟陛下吵架,心情很是不好,见殿下在同一群小黄门玩纸鸢,一气之下,就撕了,都十几年了,殿下竟还留着!”   桃夭道:“阿娘就送这个给他吧。”   眼眶泛红的皇后哽咽,“阿宁的意思,是叫我把这个修补好?”   桃夭摇摇头,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咱们照着这个做一个新的给他。三郎那个人很好哄的,阿娘只需要同他说两句好听的话,他便什么气都消了。”   皇后颔首,“都听阿宁的。”   *   谢珩今日很不高兴。   一整个朝会情绪都很低落。   好容易待下了朝会,谢珩正欲走,见裴季泽同许凤洲过来,于是又停下脚步,一脸矜持,“两位爱卿可还有事要议?”说这话时,目光在二人的袖中略过,十分矜持等着。   定是来同他说一句生辰快乐,然后再送上一份生辰礼物。   往年也是这样。   不拘着送什么,毕竟他什么也不缺。   谁知他二人只是过来同他汇报关于江南漕运之事,说完以后便要告辞。   谢珩微微蹙眉,“没别的要说了?”   裴季泽同许凤洲对视一眼,一脸茫然摇头。   许凤洲道:“殿下可还有事吩咐?若是没别的事,微臣约了许侍从去西街茶楼用早饭。”   谢珩摇头,“去吧。”言罢便上了金辂车。   回去光天殿后,桃夭已经叫膳所的人摆饭。   用饭时,谢珩打量着坐在对面,眉眼愈发温柔的女子,问:“今日可是什么节日?”   她闻言,一脸茫然摇头,“没什么特别的节日。”   谢珩“嗯”了一声,接着用饭,又听她道:“我想起来了!”   他立刻放下手中玉箸,轻咳一声,“想起什么来了?”   坐在对面的小女子道:“裴将军不是上了奏疏说想帮不日即将回长安的一些将领解决个人终身大事,我正打算同三郎商量商量,要不要在曲江池办一场相亲宴?”   谢珩沉默了好一会儿,“此事宁宁可与阿娘商量着办。”   她“嗯”了一声,见他已经用好饭,也搁下手中的玉箸,“我用好了,三郎先慢用,我这就去同阿娘商量。”言罢便领着采薇同白芍一块出了殿。   谢珩十分失望地去明德殿处理政务。   齐云刚好有事求见,见他眉头紧缩坐在那儿,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他搁下手中的朱笔,问:“你说她是不是把孤的生辰给忘了?”若不然怎么提都不提一句?   齐云惊讶,“怎么,今日是殿下生辰?微臣倒把这样重要的事情给忘了,真是该死!”言罢,不顾谢珩投来的眼神,又道:“那殿下为何不直接问一问太子妃?”   谢珩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自己去问还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被她放在心里记着才好。   兴许她也不是故意要忘,总归从前也没在一处过过生辰。就连从小玩到大的都能忘,更何况是她呢。   可她连要帮别人办相亲宴的事儿都知晓!   谢珩越想越心烦,瞥了一眼更漏,见快要晌午,把笔搁在笔架上,叫小黄门把批阅好的奏疏分发下去,这才回去。   回去以后,宫人告诉他太子妃仍在坤宁宫,还没回来。   谢珩又立刻赶往坤宁宫,到了以后宫苑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皱眉,“母亲去哪儿了?”   宫人忙道:“皇后殿下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说若是殿下来了,就请殿下稍坐一下。”   谢珩眉头蹙得更紧。他打量着冷冷清清的宫殿,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妻子与自己认识的时间尚短,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也就算了,伴读们都是男子,心粗些也是有的。可就连自己的母亲竟然也忘了!   还有妹妹,往年这个时候,再怎样贪玩,总要同自己道一声“生辰快乐”。   谢珩十分黯然地在殿中呆坐片刻,赵姑姑这时进来,上前行了一礼,道:“皇后同太子妃此刻正在长宁宫,请太子殿下过去一趟。”   长宁宫是平日里游园的去处,去那儿作什么。   谢珩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赶往长宁宫。   今日是晴天,碧空如洗。   谢珩乘坐金辂车还未到长宁宫门口,便被长宁宫上空飞着的各色纸鸢给吸引住,尤其是其中一只硕大的鹰隼形状的纸鸢在一众小巧的蝴蝶与蜻蜓等纸鸢里格外夺目。   坐在金辂车上的男人微眯着眼眸盯着那只像是要冲入云霄的鹰隼,神色有些触动。   这时金辂车在宫苑门口停下。   他才进去,便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   只见宫苑内有许许多多的手持线轴,正在院内放风筝。   他在里头瞧见了自己的妻子,母亲,妹妹,以及曾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伴读们。   他们瞧见他来了,冲他挥挥手。   他的妻子把手里的线轴递给身旁的婢女,小跑着过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眯着眼睫笑,“三郎怎才来?”   谢珩哑声道:“有事耽搁了,怎想到在这儿放风筝?”   她幽幽叹了口气,“长安的男儿今日要过生辰,不得哄他高兴高兴,免得他同人家讲,说我不关心他。”   有些不好意思的谢珩瞪了一眼不远处的齐云。   齐云摸摸鼻子,仰头望向天空。   桃夭拉着谢珩走到皇后身边。   正在放风筝的皇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道:“有时候实在想不通,三郎怎么会做出这样丑的东西来。那样丑,还当宝贝藏在床底许多年。”   不待谢珩说话,皇后把手里连着鹰隼的线轴递给谢珩,看着眼前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微微红了眼眶,“阿娘当时不是有心要撕三郎的纸鸢,现在赔一个给三郎,三郎莫要生阿娘的气。”   “有些话可能现在说太迟,可阿娘还是想要告诉三郎,在阿娘心里,三郎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孩子。”   头一次将自己心里的情感宣之于口的皇后想要抱抱自己的儿子,却仍是觉得别扭,伸手轻轻拍拍他结实的背,笑,“我的儿子以后要长命百岁。”   谢珩喉结发紧,喉结滚动,“现在这个也很好,比我自己做得好,我很喜欢,谢谢阿娘。”   九岁时失去的东西,好似现在又回来了。   他很高兴。   他现在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再也不是一个人。   在长宁宫放完纸鸢,桃夭请所用人去东宫赴宴。   快到傍晚,宴席才散罢,众人依次离去。   原本热热闹闹的东宫只剩下桃夭同谢珩。   桃夭依偎在谢珩怀里,问:“今日的时辰三郎高兴吗?”   “高兴,”他亲吻着她像是匀了胭脂一样的面颊,“从未有一次生辰向今日这般高兴,谢谢宁宁。”   “那,”她抚摸着他的面颊,眉眼嗔笑,“三郎想不想更高兴?”   他心里一动,低下头吻她的唇。   她偏过身子,伏在榻上笑,“三郎怎满脑子都是这些?”   “又敢取笑你夫君!”   谢珩瞧着笑得鬓发微乱,面颊潮红的女子,心神愈发荡漾,撒娇,“好些天了,想要。”   她涂了丹蔻的指尖点住他的胸膛,柔柔道:“今儿我身子不适,还要三郎多担待。”   他闻言作罢,将她抱坐在怀里,担心,“可是哪里不舒服?”近日她总是犯困,人也瞧着不大精神。   她“嗯”了一声,瞥了一眼更漏,“今日是三郎的生辰,我想请三郎去听戏,三郎可赏光?”   又去听戏……   谢珩眼底闪过一抹黯淡,不过不想她不高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好。”言罢便叫人准备马车。   上了马车,桃夭坐在他怀里,“叫他们行慢些。”   谢珩见她今日好似格外娇气,十分喜欢她这副模样,吩咐赶车的人莫要颠簸。   原本半个多时辰的路程行了将近一个时辰。   不过一路上两人说着话,倒也不觉得行程漫长。   二人平日里都是晚上来,今日来得有些早,戏还没开场。   待到了厢房后,伺候的小童赶紧摆好点心水果等吃食。   待门关上,桃夭便没了骨头似的躺在谢珩怀里,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约聊了半刻钟,戏台上的戏开场了。   谢珩已经陪着她不晓得听了多少出《西厢记》,心思并不在戏上,想起她这几日都格外懒怠,轻轻蹭蹭她细腻柔软的面颊:“是要来月事了吗?”   她睨了他一眼,“好好听戏。”   谢珩只好作罢,望向戏台,却见戏台上演的是并不是《西厢记》,愣了好一会儿。   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捉着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搁在自己脸颊上亲昵地蹭了蹭,道:“听说这出新排的戏最近在长安卖得最好,就是不晓得三郎喜不喜欢。”   谢珩矜持颔首,“喜欢。”   她不再只听《西厢记》   她故意长舒一口气,“三郎喜欢就好。”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与她十指紧扣,认真听戏。   戏将罢场时,她突然问:“三郎可想好我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不待他说话,她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认真道:“虽然还小,可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咱们头一回做父母没什么经验,所以好些事情要早做准备。还有,若是真生了儿子,不许你打他。”   男人怔愣住,随即紧紧抱着她,却又怕把她勒坏了,赶紧松了手,把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里。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眶微微红了,柔声哄道:“三郎今年都二十三了,怎这样爱哭?”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她颈窝抬起微红的面颊,哽咽,“我还没想好。”   古籍翻了一大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总是不满意。   她同他的孩儿,名字一定要很好很好的。   她伸手揩去他眼角的泪,眉眼含笑,“那咱们现在回家慢慢想好不好?”   他颔首,牵着她的手出了厢房。   待到到戏园子后,已是暮色时分,外头飘起了雨雾,将整个皇都笼在朦胧烟雨里。   道路两旁依次亮起了红灯笼,在烟雨中亮起一团团橘黄色的光,   桃夭觉得这样的长安像极了江南。   两人等马车过来时,戏园子又开始下一场戏。   里头的唱腔缠绵悱恻。   桃夭听了一耳朵,唱的正是《西厢记》。   正听得入神,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回眸,在暮色沉沉的烟雨尽头好似瞧见一抹青色的身影。   她冲那抹身影笑了笑,与谢珩的手扣得更紧。   莲生哥哥,你别担心我,我在长安过得很好很好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