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福妻(种田文)   作者: 长安墨色   文案: 碰上荒年青黄不接,陈娇被小叔卖给隔壁村病痨陆彦生做老婆。   说起陆彦生,原本是个好后生,可惜去年摔断了腿,人也疯了,大夫断言他没几日活头。   陆老伯不想侄子去阴曹地府还一个人,才买了陈娇来。   谁知道新妇一过门,竟是如福星转世,他们这穷山沟也终于飞出了金凤凰。   阅文指南:   1温馨治愈的种田文,家常里短细水长流   2男主会考科举   ​   内容标签: 种田文 励志人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细水长流种田文 立意:要为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 第1章   春末夏初,雨水稀稀落落的下个不休,不算很大,但足以使陈家村后山边的小溪涨起水来,溪水漫过村妇们浆洗衣裳的青石板,石板被浑浊的溪水泡了几日,积下不少泥巴沙子,一踩就打滑溜。   为此,村里的妇人老太都不去溪水边洗东西了。   但是今日,陈二虎家的陈五娘一手提木桶,一手歪挎缺了边的盆,往小溪边去了。陈五娘今年十六,长的很俏,大眼睛樱桃嘴,鹅蛋脸,一身雪白的皮肤在庄户人中少见,像剥了皮的鸡蛋般滑溜。   这等模样的姑娘,自然是各家求娶的香饽饽。陈家从前富裕,陈五娘上头有三个哥哥,她既是幺儿又是唯一的闺女,可想而知,爹娘哥哥有多稀罕陈五娘。   所以,这陈五娘虽然生在农家,却是没吃过下地挖田除草的累,炎炎烈日下劳作辛苦的人。她和村里的婶婶伯母们学烹饪、缝衣、纺线,心灵手巧做细活是一把好手。   大家都说,陈家五娘是个有福的,长的好看,家里人又好,加上自身的品貌脾气,往后定会聘一门顶好的亲事。   说的人多了,连陈五娘自己都信,以为这世界,左右不过到镇上那么大,至多到县城,那便是了不得的遥远。她的生活也简单,晨起与娘亲剁碎菜叶喂鸡鸭,然后娘去灶间做朝食,她帮忙添柴,等粥煮的差不多了,陈五娘就去拍门叫爹爹还有哥哥们起床吃饭。   陈五娘的大哥陈大郎脾气凶,有起床气,只有陈五娘喊他起才不发火呢。   “大哥,待我最好了。”   想到这里,陈五娘心一酸,脸色已经不太好。她提着桶挎着盆停了步子,小脸煞白一片,细看的话,唇都在抖,伶仃的背影细细的一条,在阴沉的天色下透出一股子可怜劲儿。   可如今这等年月,大家都是泥菩萨,谁还可怜谁,没那份善心了!   这时候,后山下来几个挽着裤腿的妇人,年纪有大有小,身量有高有矮,唯一相似的是面庞上的虚浮蜡黄,她们手里攥着木棍做拐杖,手腕子上挎着破藤篮,里面是零星几棵能吃的野菜,脚上没穿鞋,裤腿高高挽起,她们几个才从山上下来,为了不叫荆棘划破裤腿,碎石泥巴磋磨了鞋,才做此态。   女子的脚在文人雅客嘴里称作玉足,当朝虽已废去前朝缠足的陋习,正了三寸金莲为美的歪风,但女子的脚,依旧是讲究的部位,除了自家郎君,是不能给外男瞧的。   可这规矩,是讲究人的规矩,乡下村妇才不讲究这个,下田下地都不穿鞋,个个一双厚茧大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过,这都是头几年的事了,现在的妇人个个拄拐慢行,小腿肚子胀的发亮,一戳一个窝,好半天才弹回来,这和脸上的蜡黄一样,都是饿出来的。   其中一个妇人崔陈氏,她男人和陈五娘是同个祖宗爷爷,比陈五娘长一辈,论起亲疏来是她婶子,崔陈氏看见陈五娘就提起稀疏的眉毛,隔着几丈远喝道。   “妮儿,你这憨丫头,干什么去?”   陈五娘喊崔陈氏叫翠云婶,她抬眼瞧过去,“去洗衣裳。”   “洗个屁!有这把子力气,不如去山里抠点树皮,扯几把野菜嚼吧嚼吧填肚皮,好过肚里空空,你啊你,太乖了,什么都好,就是被你爹娘还有哥哥们宠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五娘站着未动,也没说话,表情也木木然,没有一点鲜活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崔陈氏叹了口气,上前拽了拽了陈五娘的手腕,“走,回去!你怕她骂你?你就扯谎嘛,说水太浑了太浊了,泥沙太多,洗不了,下午来找我,跟我们一块去山上找野菜,听着了吗?”   旱了三年紧接着闹了三年水患,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田冲毁了一半,屋塌了半村,有门路的投亲靠友,胆子大的落草做匪,豁得出去的拎上牛骨棒,唱着莲花落流浪做乞,留在村里喘气的不多了。   崔陈氏还有俩孩子要喂活,断断舍不得拿救命粮食接济陈五娘,不过,带她去撅野菜是可以的。只恨陈五娘的亲三婶红穗是个黑心肝烂肚肠的毒婆娘,既不给小妮子吃喝,又不许她自己出去找吃的,日日摁着五娘在家做事带侄儿,眼下,白嫩水灵的好闺女,已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不剩几两肉了。   “怎的不说话?”见陈五娘不吭声,崔陈氏追问了一句。   小姑娘这才抬起脸,细声说,“早上,三婶子给我喝了糊糊汤,里面有野菜,还有一点盐末,热气腾腾,足有一碗,好喝。”   这糊糊汤说的是榆树皮磨成的粉熬煮的汤,那是丰年没人吃的东西,现在已然吃光了,是稀罕东西,糊糊汤里头还加盐末,那更是了不得,现在盐多金贵,盐吃了有力气,难怪陈五娘今天有力气拖着桶啊盆的来溪水边。   红穗今儿咋转性了?哼,算她有良心一回,看在五娘死去的爷娘还有哥哥的份上,她也该这么做。崔陈氏还未来得及笑,突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再次拔高声量问,“妮儿,你出来时,家里来客不曾?”   “还没来。”陈五娘乖巧的应声。   她人是乖的,眼珠子里却没什么精神,好像在说旁人的事情,崔陈氏只当她饿傻了,没多想。   听她这样说,旁边站着的几个妇人也张大嘴巴,露出一脸脸的惊讶震动。崔陈氏攥紧陈五娘的手腕,十六岁的小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腕子却干瘦的像枯柴。崔陈氏一下子悲从心来,眼圈都红了,叹了一句,“我的好妮儿啊,唉……”   她是看着陈五娘长大的,还帮小姑娘洗过澡,梳过小辫呢。   崔陈氏眼里有泪光,同行的几个妇人心中也不好受,留在村里的老幼妇孺,皆有几分唇亡齿寒,同类相怜的滋味,这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天啊,开开眼吧。”   陈五娘依旧木头一般,她看看浑浊的溪水,又看看崔陈氏脸上的泪,她双手都拿着东西,腾不出空给崔陈氏擦眼泪,只好说,“翠云婶,把泪擦擦。”接着像有预感似的扭头回看,道,“果儿来喊我回家了。”   果不其然,路口走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娃,也面带菜色,但好歹每日都能吃东西,所以眼睛是有神采的,他是陈五娘的堂弟,红穗的大儿子,乳名果儿。   果儿年纪尚小,但也通几分人事,灾难年月兵荒马乱,孩子家家也需鬼精灵巧,才能好过些,哪怕笨的,也学精了。   “五姐,我娘喊你回去。”   听得果儿这样说,陈五娘和崔陈氏还有几位同村妇人道别,带着家伙什同果儿转身回家了。   等他俩的背影远了,崔陈氏才重重的叹了口气,用木棍杵着地,道,“恶婆娘到底要把五娘给卖了!”   边上的妇人也叹,从山下爬下来好累,浑身都抖没有力气,她们顾不得脏,索性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一边歇息,一边聚在一起哭骂了一场,说陈五娘这个小姑娘苦命,也哭自己命不好。日子咋这样难过呢?   ……   三婶子不给陈五娘出门找吃的,是有原因的。五娘长的俏,又是没嫁过人的姑娘,在外头乱跑难免遇上坏人,被调戏事小,被玷污了清白就难办了,倒不是她三婶子为五娘的贞洁着想,她想的是,万一日子过不下去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姑娘,能卖一个好价钱,不是,是说一门好亲事。   给五娘说亲,这是三婶子的原话。   但就连果儿也懂,哪里是说亲,是卖!他娘要把五姐卖掉,像家养的牲口一样,果儿见过很多人家卖妻卖女,被卖掉的人不知会去哪里,她们会哭,舍不得走,总之被卖了就永远回不来,他也见不到五姐了。   往家走了一小段路,果儿转过身,小脸紧绷,严肃的说,“五姐,你逃吧,我娘要卖你。”   他不想做娘的帮凶,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这话,说出来了,终于如释重负。   陈五娘把桶子放下,摸了摸果儿的脸,“逃哪儿去?——回家吧。”   “你不信?是真的,买你的老爷都来家了,等着看你,看满意了就要带你走。”果儿着急了,看陈五娘提上桶要继续往家走,急忙拖住陈五娘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竟然掏出一只烤熟的麻雀,果儿咬咬牙,又掏出一只来,两只黑乎乎的麻雀带头加爪子,也只有一根半手指大小,果儿藏了几日都不舍得吃,现在豁出去给她做跑路的干粮,“你拿着,快走吧,不走远也成,你藏在山上的洞里,我给你送吃的。”   陈五娘麻木的很久的脸和眼睛,终于有了神采,到底没有白心疼果儿,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陈五娘撑着腰省力气,缓缓蹲下,把盆撇下后,深吸一口气将果儿搂在怀里。果儿今年八岁,从两岁那年就开始过荒年,可怜这个小孩,没过过丰年,还以为这世界生来就这模样,常年吃不饱,营养不好,所以到八岁了,还很矮小,陈五娘蹲着都与他差不多高。   “果儿,没事的,回家吧,听话。”陈五娘轻声道。语气柔和的像唱摇篮曲,听得果儿莫名鼻酸。   果儿掰下麻雀的腿,塞到陈五娘嘴里,然后将剩下的揣回去,提起桶闷头走在前头去了。   陈五娘捧着盆跟在后面,三婶子要卖她,她自然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了,前三章给大家发红包,这本会日更,因为我存了些稿,连载那本也会更新的,QAQ 第2章   离陈家村三十里外有个大村,叫做安山村,村里各姓杂居,据说是几百年前关中来的逃难客,见安山脚下土地肥沃,有水脉,气候又好,就留了下来,祖祖辈辈耕耘,组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村子,也是待嫁闺女们最爱嫁的好去处。   “嫁到咱们那,真真是享福的命,红穗,你家五娘交了好运嘞。”   陈家村南头,陈二虎家院里,来了好几号人,一个是媒婆,一个是车夫,拄拐坐在椅子上的老者,正是安山村陆家的二太爷,陆承运。   三年大雨,把陈二虎家的房子冲的七零八落,屋顶榻了一多半,走进去直接见天光,侧屋,厢房,灶房,柴房都冲毁了,只剩下一间堂屋加一间主卧房勉强能住人,一家六口人就这么挤着住两间房,又睡觉又烧饭,还堆杂物,走进去简直没有落脚地。   陆二太爷被红穗热情的迎进去,老爷子扫视一圈,转身又走到院子里,那屋子实在太潮湿太闷,老太爷不爱待。   媒婆莫婆子见状急忙说,“外头好,外头清爽。”   接着给红穗使眼色,红穗醒神,赶紧进屋搬了张带靠背的椅子出来请陆老太爷坐,全家人的性命,就全指望眼前这位沉默严肃的老头了。   陈二虎蹲在院子角落,一会子用拳头揉鼻头,一会扣脚指缝里的黑泥,总之小动作不断,媳妇要把五娘发卖出去,做叔叔的总有些膈应,想想大哥临走前的嘱托,和那一吊钱,八斤黄豆,他就有愧。   不过,想想刚满周岁的双胞胎儿子,陈二虎的心立刻软乎起来,大福小福多可爱,这年月能熬过怀胎十月,被生下来的娃儿不多了,生下来有奶水吃,长到周岁定住的孩子更是稀少,想想这十里八乡的,也只有自家这对双胞胎有这份幸运,这说明什么?说明大福小福是陈家的福星!   活人都活不了了,还顾及死人做什么。   陈二虎咬了咬牙,暗下了决心,等会儿五娘回来,不论怎么哭闹求情,他都不说话。把五娘打发出去,也是给她寻活路啊。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自家媳妇将角落里那张大椅子拖了出来,用袖子擦了灰给那陆老头坐。这椅子的左后腿是松动的,陈二虎生怕把老头摔了,猛地站起来,甩了甩头赶紧站到椅子背后,用一条腿顶住了后边。   媒婆还在夸,一个劲的说陈五娘是如何乖巧懂事,和陆家的七爷简直是天仙配,至于配在哪里,莫媒婆半点没提起,笑话,她连陆七少是圆是扁,几只眼几张嘴都不知,怎么提?她只知道,陆七爷有疯病,腿不好,马上就要见阎王爷了,陆老太爷怕侄子到阴曹地府孤单,这是在给侄子找伴呢。   但这些能说?说不得嘛,所以不提了。   陆老太爷没做声,闭目听莫婆子舌灿莲花,他心里还惦记一桩事,就是陈五娘和老七的八字还没找可靠的懂行人配过,不知道合不合适。不过,现在哪里找先生去,就连这种清白的、模样俊的丫头都难找,不是卖了就是死了,要不是莫婆子搭桥,陆老太爷都要想给老七配阴婚了。   “那孩子可怜,还是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娶一门亲,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现在,陈二虎一家,陆老太爷一行人都在等,就等果儿把陈五娘从溪边喊回来,等了一刻钟不见人,红穗生怕陆老太爷不耐烦走人,挽起袖子骂骂咧咧出院门去了,说是院门,就剩下半圈篱笆,门板都不剩了。   “没娘养的小浪蹄子,爬也该爬回来了,敢磨蹭,看老娘我不撕烂你的嘴。”   红穗张口就是脏话恶话,这堆子乡下泼辣户,骂起人来肆无忌惮,从来不管礼数尊卑,大家都听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有陆老太爷听了辣耳朵,气哼哼的想,实在有辱斯文。   也不能怪陈五娘走的慢,是果儿去的时候纠结磨蹭了很久。   气吼吼的红穗走了半个坡,见到人了终于松了口气,她总骂人,五官惯爱凑堆,不做表情的时候都是刻薄面相。不过这次红穗没骂,她赶紧往前走了两步,盯着五娘问,“早上的面糊糊好吃吗?等会子到家里头,有几个生人,你不要怕,人家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便是,你听三婶的话,好妮子,三婶还给你面糊糊吃。”   陈五娘深吸了两口气,依旧木着脸,把盆子往红穗怀里一怼,径直往前走去。徒留下红穗瞪大双眼,“死妮子你做啥?叫我帮你端盆,你胆子肥了你?”   红穗绷不住叫骂起来,陈五娘没理会,连头都不回。现在五娘就是家中财神,红穗再气,也只好把气憋在心里,端着盆跟在后头回到家。   陆老太爷一眼就看到了打头的小丫头,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穿得破破烂烂,身上没有半两肉,他冲人招了招手,五娘没有动,倒是莫媒婆手快,拽着她的手腕把人拖到陆老太爷近前。   老眼昏花的老人家才瞧清楚,小丫头看上去又瘦又小,五官是好看的,大眼睛小翘鼻,生的很好,和老七很配。   见陆老太爷笑了点了头,红穗高兴的要蹦到天上去,“我家五娘,也是娇养的好姑娘呢,绣花,做饭,哪样不会啊,都精通……哎呦呦,就要把她嫁出去了,做婶子的我心里实在难过。”   红穗演上了,陆老太爷没空看。   莫媒婆心里门清,陈五娘会不会做家事陆家全然不在乎,他们要的是给陆七少配婚冲喜的新娘子,活着守活寡,死了守死人,管你能不能干,命数已定。   老太爷瞧清楚陈五娘的脸,满意了,拄拐站起来要走人。   红穗想拦,莫媒婆抢先把她胳膊拽住,毫无顾忌的面带笑容的说,“你安心吧,一吊钱,八斤大米,一个子一粒米都不少你!且等着,明天陆家来抬人,五娘嫁过去,粮食和钱就给你,我说,晚上好好烧锅水,把新娘子捯饬好,可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红穗喜上眉梢,心里明白这事九成九是成了,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新嫁娘打扮好,体体面面的上花轿,还说了很多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莫媒婆都听笑了,就算五娘养胖了能生养,陆七爷那副鬼样子,可是有子孙福的?   但这人奇怪,就是爱听吉利话,陆老太爷听笑了,正要上车回家,站在院子里的陈五娘一阵眩晕,直直的栽倒了。   “妮儿?你装什么死?赶紧给我起来,平日像头牛似的结实,熬死了全家独你活,现在装哪门子娇弱!”   红穗急红了眼,这节骨眼上死妮子果然搅浑水来了,好手段,不吵不闹装晕,倒是有心计。   这婆娘笃定小妮子是装出来的,舀了一勺水就要往陈五娘脸上泼,四月的天,还凉着哩,这做嫂子的当真是半点不心疼,那做叔叔的也是个死人,站在一旁只会干看着。倒是果儿想拦,被他爹一把揪住后脑勺,提狗崽子似的摁在一边动弹不得。   莫媒婆只好出来拦,蹲下对着陈五娘又摸脸又搓手,摁着人中说不碍事,“陆老太爷你别急,姑娘饿着了,饿晕的,没要紧,不耽误明日成亲。”   陆老太爷才有笑的脸立刻又严肃了,像庙里的怒目罗汉似的看了车夫一眼,随后爬上骡车,他啥也没有说,但老爷子的心意车夫明白,只要能成亲,这姑娘就是个好的。果然,陆老太爷坐稳后,掏了一块饴糖给车夫,车夫接了给莫媒婆,莫媒婆多少年没见过糖了,咽了咽唾沫,用手指摩挲几下,方塞到陈五娘嘴里。   “醒了,嘿,老太爷您看,醒了。”   莫媒婆舔了舔手指上的甜味,挺高兴。陆老太爷心里松泛了,叫车夫驾车离开,心里也高兴的,红穗和陈二虎也乐呵。   除了果儿和陈五娘,果儿是愁的,陈五娘是懵的。   红穗怕她再次晕倒,明天上不了花轿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便大发慈悲让她滚床上躺着去。   陈五娘最近总做梦,先是梦见自己二十三这年一根麻绳自尽了,是在陆家祠堂吊死的,至于她为何跑去陆家祠堂,先前陈五娘不知道,今日又梦见了一点,原来是三叔三婶将她卖给陆家的,要卖她之前,三婶破天荒的给她吃了碗面糊糊,然后叫她去溪水边洗衣裳,接着她遇见了翠云婶,婶子的藤篮里是几颗灰灰菜和蕨根,这些细节都对上了。   哦,对,还有那个白头发老人家给了一块糖吃,都对上了。   陈五娘想不明白,做梦的事情怎么成了真的?她想的出神,就没听见果儿趴在床边同她说话,问她还要不要吃烤麻雀。   “小兔崽子,学会吃独食了,不怕烂肚肠?”烤麻雀一拿出来,便被红穗发现,没收了,还将果儿轰出去采摘野菜去,留下陈五娘盖着块破棉絮,迷糊的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梦见自己与陆七爷成亲的画面。   “啊!”紧接着,陈五娘被吓醒了。那喜堂之上,红烛飘摇,光线阴森,喜乐声呜呜咽咽,不像办喜事,倒像是丧礼。她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钳制着,摁着拜了天地,婆子的力气特别大,掐得她胳膊生疼,懵懂的小姑娘又疼又惧,害怕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有个女人冷哼了一声,低声骂道,“大好的喜事哭哭啼啼,真不吉利,啧啧,看来也是个福薄短命的鬼。”   一语未毕,旁人大声惊呼,高喊不好了,钳制新娘的两个婆子也撤了手,陈五娘得以趁机抬了抬头,悄悄掀开红盖头的一角,不瞧还好,竟是新郎晕倒了,引得宾客及主家大乱。陈五娘离晕倒的新郎不过一尺,正好望见那人灰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眼,和嘴角流淌的褐色污血。   陈五娘瞳孔一缩,这样的脸色,太渗人了,没有一丁点人气。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章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陈五娘从一堆杂乱的梦境中清醒了。   寻常人家嫁女,天不亮就该张罗,至少要烧好热水让新嫁娘绞面,描妆,挽发换衣,娘家亲戚、闺中好友、村人邻居都会来瞧热闹和送亲,但现在不是寻常时候,陈家也不是正常嫁女,嫂子叔叔也懒得张罗,昨晚给陈五娘一桶热水囫囵洗干净身子,红穗觉得自己已是活菩萨,烧桶热水费了她一捆柴呢!   陆老太爷回去后,又派莫媒婆来了趟,送来嫁衣和红灯笼、红喜字、鞭炮香烛等物,陈家“嫁女”不要排面,陆家“娶亲”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陆家二太爷读过些书,又好面子,讲究礼节。   “还讲究个屁,净给我找事,这糊喜字要浆糊,我上哪找浆糊去?”红穗捏着喜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抱怨了一通,抱怨归抱怨,到底不敢不听陆家的话,最后在院子里和了泥把喜字糊上了,又叫男人出来,把两盏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堂屋前。   颓败破旧的小院一张罗,竟有了几分喜气,陈二虎看了忍不住伸直腰板,心想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哥哥了,五娘成亲,他贴了喜字挂了灯笼,上个月陈四嫁女,可是什么都没有的。陈二虎笑了笑,选择性忽略人陈四是正常嫁女,而他是拿侄女换银粮,将人往火坑推。   屋子里,陈五娘正对着床上的喜服发呆,昨晚又做了很多古怪的梦,梦见的东西很多,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陈五娘不知道这些情节会不会像先前那样应验,但她有种奇怪的预感和直觉,她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果儿跑进屋,一眼看见五姐双目无神的发愣,以为她是伤心,赶紧攥紧陈五娘的手给她出主意,“姐,你跑吧。”   陈五娘这才回过神,定下心神,让自己不再去想奇怪的梦境,她看着果儿的眼睛,用指头刮了刮果儿的鼻头,“不跑,嫁过去也好,至少有饭吃,就饿不着了。”   “可是那个陆七爷,听说是个大坏蛋,现在得了重病,马上就要死了。”果儿着急的说道。   陈五娘抿了抿唇,果儿不是那种毫不知世事的孩子,所以她不想故作轻松的哄骗他,而是扶住果儿的肩膀说,“我不怕,先活下去要紧,你要是有事,或者没吃的了,就去陆家悄悄找我,我给你吃的,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你爹娘,懂吗?”   果儿眨着眼睛,眼眶里泛出泪花,忍住没让泪流出来,哽声说,“好。”   陆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村口了,轿夫,喜婆,吹唢喇的,敲鼓的,点鞭炮的倒是一样不缺,热热闹闹,敲敲打打往陈二虎家里来。红穗心里那个高兴,眼看米银就要到手,进屋一看,新娘子还没换衣裳,张口又要骂。   倒是做叔叔的良心发现,难得说了句公道话,“这是五娘在家的最后一天,又是她大喜的日子,你少说两句,妮子,陆家的轿子来了,你快换喜服。”   陈五娘前几天总有些魂不守舍,人也呆呆的,经过昨夜纷杂的梦境后,竟然清明了不少,她低下头算是听了叔叔的话,接着起身将门关好,拴上了,将其他人都拦在门外。   “唉,我说……”红穗又要发难,她就看不惯小妮子这目中无人的样子。   “得了,让她自己换,他们要到了,我们出去迎一迎。”陈二虎踮脚往外看,搓了搓手满脸迫不及待。   这话勾得红穗心痒痒,是了,去迎她的银子和大米去喽。   多少年没见过这样配置齐全的迎亲队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呜呜啦啦的喜乐声,还有空气中飘散的火.药味,在空旷寂静的小破村里格外明显,能走得动的村人慢腾腾往陈二虎家来瞧热闹,饿得只能瘫在床上的也推开窗往外瞧。   “哟,成亲咧。”   “什么亲,卖侄女!”   “那个病鬼只怕熬不到夏天,嫁过去就得守寡。”   “……”   村人奚落的议论声直往耳朵里钻,陈二虎和红穗却根本听不见。陈二虎一个劲儿冲迎亲队领头的男人,昨日那个车夫说感谢的话,“多谢陆家太爷,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身体康健,老爷子是好人啊,好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们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   知道的是陈二虎侄女嫁到了陆家,不知道的还以为陆二太爷救了他的命,是他的再生爹。   “吉时已到,起轿。”伴随一声长音高喝,花轿抬起,喜气洋洋往安山村去了。   陈二虎对着远去的队伍作揖,红穗宝贝似的捧着米和银,猫着腰身贼似的回屋找地藏去了,这东西现在是命根子。红穗抱着东西回到屋子里,拿起枕头,正要把银子塞进去,突然尖叫一声,“我的长命锁呢?长命锁不见了!”   “定是她偷了,死妮子,看我追上去不撕烂你的嘴,扒了你的皮!”   ……   花轿里,陈五娘拿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一把斑驳的银制长命锁瞧看起来,锁身两寸宽,一寸长,下面坠着三个黄豆大小的铃铛,年岁久了,小铃铛摇晃起来已经没有了清脆的声响,银子也被腐蚀的发青,做工也算不得很精致,却是陈五娘幼时珍贵的回忆。   这是三岁那年,爹娘请银匠造来给她辟邪的,陈五娘一直戴到十岁,本就是她的东西,后来才被三婶抢了去,说是替她保管,其实就是霸占。   刚才换喜服时陈五娘特意闩门,就是找机会将长命锁取走。   这是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陈五娘将长命锁攥在手心里,闭目回忆起梦里的事情来,梦里的陆家七爷,很可怕,陈五娘光想想,就怕的直抖,他像个死人一样阴气沉沉,动辄发脾气,打骂下人。陈五娘悄悄掀开轿帘一角,也不是没想过逃跑,但是看看连绵荒芜的大地,随处可见的流民,她又收了心,跑出去说不定下场更凄惨,在梦中,她在陆家,至少每日能混一碗粥喝,不至于饿死,偶尔还有半个杂粮面窝头吃。   迎亲队继续返程,突然轿子一颠簸,停了。   陈五娘赶紧用手撑住轿壁,听见外头有人不耐烦的问,“干什么?”   然后便是三婶惹人厌的声音,“亲家,这丫头拿了我的东西,我们家的,我得要回来……哎……”   陈五娘握紧长命锁心一紧,还没来得及紧张,轿子外头响起一阵推搡的声响,听动静是有人被推到泥坑里了,接着还是那个不耐烦的人。   “滚蛋!陆家七爷的喜轿是你能拦的,小心我抽你!呸,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前脚抬出门,后脚就跟来碰瓷,要不要脸,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   红穗爬在泥坑中,惊得半天没动弹,陆家的人接亲时还一团和气,怎么眨眼就凶神恶煞,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好歹是亲家嫂子,你们太欺负人了。”   她擦擦脸,坐直身子就要嚎哭叫骂,那长命锁工艺虽一般,分量却不轻,是她留着做保命钱的物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死妮子偷了拐带到陆家去。红穗是村里出名的泼妇,还有个“红臭嘴”的诨号,叫骂撒泼是她的拿手行活。陈五娘对她三婶的本事,领教过不知多少回。   陈五娘是怕她这三婶的,战战兢兢地在她屋檐下过日子,给她留下了一层心理阴影,眼看红臭嘴又要发作,花轿里的陈五娘立即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她将长命锁贴身放好,预备硬着头皮和这泼妇辩驳。   “把她拖开,警告你,陆家你惹不起。”   陆家接亲队根本没给红穗施展功夫的机会,两个高壮的轿夫直接将挡路的妇人扯到路边,喜娘喝唱一句吉利话,点一挂鞭炮,迎亲队再次出发了。   这事,就这么了了?   陈五娘攥紧拳,又松开,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窍。三婶再凶,在陆家门前就是只纸老虎,不对,连老虎都不算,最多算一只惹人厌烦的老鼠。而且,她也不是正经的什么奶奶太太,接亲队如此对三婶,说明陆家根本不认陈家这门姻亲,往后并无来往的打算。   一般的姑娘发现婆家不打算认自己的娘家,定伤心欲绝,陈五娘却长舒一口气,心里很痛快,她一点也不想和三叔三婶他们有牵连。看三婶吃瘪,还有点欣慰,看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确实,红穗以一张臭嘴在陈家村横行霸道多年,还没见过陆家这样的狠人,不吵架,直接动手,还有,那个人说什么来着,“陆家你惹不起?”   意思是她要继续闹,还会遭到打击报复?红穗就是嘴上厉害,外强中干,当即吓破胆,顾不得理会围观村人嘻嘻喳喳的议论嘲笑,屁滚尿流的往家奔。   ……   迎亲队一路敲敲打打,终于到了安山村陆宅门前。   安山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而陆家则是富贵窝中的富贵者。陆家有大片的土地,果园,还做买卖,有酿酒坊和染布坊,在镇子上还有几间商铺,阔气得很。   花轿到了大门前,却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拐到侧门,准备低调的抬入宅门。   凡事过犹不及,陆二太爷担心走正门太过喜庆隆重,把周围的山鬼精怪招来瞧热闹,反而冲撞侄子,才吩咐轿子往边门走。虽走的是侧门,宅院里红灯笼、大红喜字喜绸,还有喜烛喜饼喜宴,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宾客也都到了,请的都是本家较为亲近的亲戚,除此外人不多。   老七如今的状况,外人见多了不好。   “老太爷,新娘子进门了。”前脚下人来报好消息,陆二太爷眉头舒展没来得及乐,后脚又来一个俯耳低语,“坏了,七老爷又发作了!”   宾客们坐得远没有听清,环顾在陆二太爷身边的陆家人都听到了。陆家高祖有三子,长子陆承贤和三子陆承徽都已经去世,只有老二尚在人世,便是陆二太爷陆承运,而陆七爷陆彦生则是陆承徽唯一的儿子,陆承徽是老幺,和兄长有十多载年龄差,又是老来得子,所以陆七爷陆彦生虽才及冠,辈分却高。   陆家大房的长子长孙陆嘉轩比陆彦生还大两岁,也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七叔,眼下他便瞪大眼睛慌张的问,“七叔又疯了,这怎么办?我去叫人把他捆起来吧……”   一语未毕,就被陆二太爷用拐杖狠狠敲打一下,疼得陆嘉轩龇牙咧嘴。   陆家老七是疯了残了,这是事实,但陆二太爷却不愿意听,自欺欺人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也罢,总之绝对不许人在他跟前提起“疯病”“残疾”的字眼,陆嘉轩今天狗胆包天撞在枪口上,敲打他已经是轻的。陆二太爷气哄哄的想,明天要他去祠堂跪上三天,好好思过。   但眼下,还是喜事要紧。陆三太夫人,也就是陆承徽的遗孀,陆彦生的继母陆何氏急得眼圈都红了,站起来说要去看儿子,被身边的婆子一把扶住,“七爷发作起来,一般人近不得身,太夫人,不如先抱只公鸡来替爷把礼成了,喜气一冲,七爷定大好。”   若新郎体弱拜不了堂,用阳气旺的公鸡做替身全礼不在少数,但这也证明陆家老七是真的不行了,成亲时拜堂都做不到,传出去定遭人耻笑。   “放狗屁!”陆二太爷又一拐杖,这回没留情面,直接把出主意的婆子怼到地上,痛得眼冒金星。   “哼!”气急的陆二太爷不管什么斯文不斯文,脸色一厉,这下谁也不敢提用公鸡拜堂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章   因老太爷不许,早就备好的公鸡被抱走,常给陆七爷瞧病的大夫匆匆赶来行诊,老爷子发了话,可以下猛药,只要能让七爷拜堂,使什么法子都可以。   陈五娘坐的花轿,只好暂且停在院门口,喜婆的吉利话都快说干净了,乐手的脖上青筋都了绽出来,鞭炮也是放了一挂接一挂,但就是没人来迎。堂上宾客和宅院门前瞧热闹的乡亲邻里也渐渐觉察出不对。   “咋不让新妇进门啊?”   “我听说,有的人八字硬,不适合娶来冲喜的,反而会将丈夫克死。”   “对头,是有这种说法,听说轿子里的是陈家村的丫头,全家死绝啦,就剩她一个,这样想来……哎呀,绝对是个命硬的……”   围观者众多,法不及众,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议论声便此起彼伏,而且越说越多,愈发荒唐离谱。大喜的日子,陆家下人不好将人全轰走,只能盯着说得最起劲的撵,可议论声还是没停,倒更热切了。   陈五娘轻阖上眼皮,梦中的场景像演戏似的在脑海中浮现。她所梦的多是片段,零散的串联不起来,现在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后续。拜堂的时候陆七爷突然吐血晕厥,之后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险些丧命,最后是靠参汤吊命还的魂。   陆家买她来本为冲喜,结果陆七爷的病情却加重了,直接坐实了她命硬克夫的传言。打那之后,她被安排在后院一个小单间独住,直到两个月后陆七爷往生,才见他第二面。喜堂上面无生气的阴郁男子,成了一个牌位。   “他不能晕倒。”陈五娘抿了抿唇,坚定的说。虽说都是梦中场景,但都应在了现实里,容不得她不信。新郎若如梦中一样昏厥,她就要被扣上克夫的帽子,失去她唯一的价值。   对陆家丝毫没用的人,日子自然凄惨。   陈五娘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思维能如此冷静沉着。她是个懵懂天真的人,前十年开心快乐,后六年忍饥挨饿,但依旧没什么见识,也不懂得推测人心,为自己筹谋打算,不然也不会被三婶卖了。   可今天?陈五娘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开窍了。   ……   陆家人丁兴旺,还没有分家,高祖留下的三房子孙都住在一起,宽敞的大宅子被挤得满满当当。老爷们还有单独的小院,到少爷就只能两两合住一院,少爷少奶奶小少爷挤在一起闹翻天,眼睛都盯着房子呢。   现如今,只有陆七爷住得最宽敞。他是陆家三房唯一的爷,和继母陆何氏独占一进大院子,大院又分成几个小院子,一起算足足有二十多间房,真招人嫉妒。   小辈们不敢明说,私心都想着,甚至暗戳戳盼着陆七爷早些解脱,七叔不用疯疯癫癫熬日子,他的房子,也能顺理成章的分给大房二房的人住。   反正,他病恹恹的样子,肯定是留不下种的。但陆二太爷给陆七爷娶妻冲喜的事情发生后,还是有人心惊胆战,万一真的有效果,七叔再老骥伏枥生下个小崽子怎么办?   “农大夫怎么还没出来?”大房的五爷陆彦德伸着脖子站在陆七爷院门口张望。   旁边就站着挨了太爷一拐杖的陆嘉轩,他用肩膀蹭蹭陆彦德,嬉皮笑脸的说,“五叔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刚说完,又挨他五叔一脚,把陆嘉轩踹了个踉跄,狼狈的跌在地上。陆嘉轩嘴上没个把门,哪壶不开提哪壶。上次陆七爷病好了些,几个堂兄弟好心去探望他,结果陆彦生突然发疯,还动了刀子,魔怔了一样摁着兄弟打杀,五爷陆彦德是那个被打得最惨的倒霉蛋,刀子戳破他的脸,在脸颊上留下寸长的疤。   从那以后,谁也不敢擅自进陆七爷的院子,主子下人们都知道,这个疯子腿虽然废了,气力却大,发癫发狂时两三个壮汉才能摁住他,不想死的,就离这院子远远的,五爷破相的疤就是前车之鉴。   陆嘉轩揉着腿爬起来,他喜欢玩乐,五叔也一样,平日里叔侄二人处的如兄弟一般,陆嘉轩得寸进尺没个小辈的样子,刚才那一踹叫他想起,哦,这是我长辈咧。   “咳咳,五叔踹得好。”陆嘉轩揣着手,绞尽脑汁想俏皮话哄长辈开心,“不知五叔听过这样一种说法没有,男人身上的疤,是勋章,越多越男人,五叔的男人味都写在脸上……唉呀。”   自然,他又挨收拾了,陆嘉轩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跑开。留下五爷陆彦德七窍生烟,见过谁把勋章挂脸上的?还是老七发的勋章,不肖子孙,气死人。   陆嘉轩前脚跑远,后脚院内就出来人,陆彦德扭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无神却阴森的眼瞳,不是老七又是谁。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勋章隐约发烫,生怕疯子又发疯,退开两步避出陆彦生的视线。他不知道的是,农大夫刚给老七下了虎狼猛药,配以针灸刺穴,现在思维麻木,行动迟缓,坐在轮椅上十分的安静。   ……   “出来了出来了!”   “那就是七爷?”   “看上去,倒还好哇……”   其实也就等了小半个时辰,对于门口围观的邻里来说已经十分漫长。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好热闹可瞧,久不露面的陆七爷现身了,竟然手捧红绸亲自来迎新妇进门。他戴着幞头穿着喜服,头微微垂着,几个小厮护在周围,围观人群瞧不清他具体模样,但这足以让人惊讶了。   原来陆七爷陆彦生并不是随时要蹬腿咽气的样子。   陈五娘被扶着下了轿,跨过火盆以后立刻被带入院中,吉时就要到了,时间耽误不起。从侧门进到喜堂很快,没几步路就要到,陈五娘在轿子上时就拼命的回忆,细想梦中有没有揭示拜堂时陆七爷为何吐血晕厥,当时大夫是如何急救的。   她想啊想,答案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近在眼前又够不着,急得她焦躁不已。眼看喜堂就要到了,难道一切都要按照梦中场景来应验吗?   从上花轿起陈五娘便想个不停,又没吃喝,许是思虑过度,跨过一道月牙门的时候,新娘子脚一软,歪倒了,正好摔在陆七爷的轮椅前。电光火石之间,陈五娘忽然忆起,陆七爷轮椅坐垫的后面,存放着一小盒参片,她作为遗孀给他收拾遗物时见过的。   “没冲撞到七爷吧?”   “你这丫头,怎么连个人都扶不清楚。”   趁着下人们乱做一团,陈五娘用胳膊肘撑着轮椅,看似要借轮椅之力爬起,其实另外一只手伸到了坐垫下摩挲,她探了好几下,没有?   陈五娘感觉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凄惨的命运眼看有机会改写,可刹那间希望成绝望,怎能甘心。   不止是陈五娘,身边的小厮丫鬟也觉得要死了要死了,新娘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冲撞到七爷,现在还趴在七爷膝上不起来。陆家上下都不太敢近陆彦生的身,刚才迎亲时围拢在他身边的小厮不是遮挡视线的,而是防七爷突然发疯伤人。   陆彦生端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膝头,自从去年滚落山崖摔断双腿,他就站不起来了,膝伤久久不愈时刻酸疼,疼得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堪。   疼痛时刻提醒着他,昔日鲜衣怒马的陆家七郎已经是个残废。除了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外,一无是处。   他垂眸望着身前穿红装的女子,大红色,刺得他眼睛疼。藏在骨血中的暴虐有一刻就要喷薄而出,他的人生毁了,也想毁灭这个世界,没来由的戾气直冲大脑,令人怒不可遏。陆彦生攥紧拳,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陆彦生虽已病入膏肓,只差咽气,可陈五娘若受他一拳,说不定死在病鬼前头。   低沉的气压逼得众人一时安静。   原来在这,陈五娘没有放弃,继续翻找参片盒,终于找到放在角落的吊命宝物。她立刻取出两片,盖头遮面瞧不清楚男人的脸色,想来是不好的,可为了前途,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说。   “七爷,请您把参片含着吧,拜堂很费力气的。”   “……”,陆彦生未语。   身边的下人回过神,已经要来搀扶新娘子起身,陈五娘顾不得许多,掀开盖头的一角,另外一只手飞快凑近陆彦生唇旁,男人薄唇微抿,俄顷,张口将参片含着,抵在舌尖。   这一操作惊呆了旁人,既惊新娘子胆大,也惊七爷没有发怒。喜堂那边又有人催促了,顾不得多想,下人们将陈五娘扶起来,匆匆忙忙去拜堂成礼。   拜堂的全程陈五娘都悬着心,时刻注意身边人的动静。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而梦中,他就是在夫妻对拜时吐的血。陈五娘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呼吸也急促起来,只盼一切顺利。   “夫妻对拜——”   陈五娘这次没有哭啼不愿上花轿,一路都很听话顺从,所以没婆子摁着她,她仔细的叩首跪拜,耳边传来一声高喝,“礼成。”   她松了口气,成了,旋即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5章   老七能顺利拜堂,陆二太爷很满意,敬酒闹洞房自然免去,吩咐下人直接将夫妻俩送入洞房后,他又找农大夫询问病情。   “如何?”   农大夫年纪和陆二太爷差不多,须发皆白,不过眼神还很清亮,他对老太爷伸出手,比了个三,意思是陆彦生大概还有三个月的阳寿。农大夫耿直,向来知无不言。   真话总是伤人,陆二太爷叹了口气,“没别的法子了吗?”   “七爷已病入膏肓,要不是我医术精湛,恐怕坟头草都二尺高了。”农大夫不仅为人耿直,且非常自信,毫不自谦。   “……”   正因如此,陆二太爷明白,他说没救那就是真的回天乏术。还好,至少让老七成了家,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陆二太爷忍着心痛,叹了口很长的气,准备付完诊金差人送农大夫回家。   “不过……”农大夫却又发话了,这大喘气激的陆二太爷血压飙升,脑瓜子嗡嗡响。   “不过什么?”   农大夫捋着胡须,缓缓道,“今日七爷病发,我虽做了急救,但他已油尽灯枯,有极大的几率会晕倒在喜堂之上,可今天却难得的顺利,说明……这冲喜娘子,真有几分福运。”   “农大夫,你也信玄学命理了?”陆二太爷惊讶道。   为了治老七的病,求医问药,烧香拜佛,陆二太爷尝试过很多法子。农大夫有职业病,只相信医术救人,对别的做法嗤之以鼻。   “不信,但药石无医,且拿鬼神之说做心里安慰吧,骗自己。”农大夫笑笑,接过诊金扬长而去。   “……”   陆二太爷想了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姑且把老七能顺利拜堂的功劳记在陈家那丫头身上,希望她真能带来福运。   ……   陆彦生居住的院子叫做听雪堂,草木葱郁,有小池塘和几颗桃花树,风景和环境很好,但自他生病以后,听雪堂无人打理逐渐荒废颓败,已经被疯长的爬山虎、龙吐珠等藤蔓植物占领。   他要静养,人又凶,疯起来六亲不认,所以只有两个强壮胆大的小厮伺候,偌大的院子从上到下只有三口.活人,到了夜里,树影叠峦,暗影丛生,风吹得窗棂砰砰细响,陈五娘坐在喜房中,紧张了。   从喜堂下来后,陆彦生被人伺候去浴间沐浴,独留她在房中。   陈五娘咽了咽口水,把红盖头掀起,轻轻的环顾四周,倒不是好奇,而是找吃的,她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三年旱三年涝,陆家这样的地主家余粮也不多了,家中的粮食、盐、油、肉先紧着当家爷们吃,然后是家养的护院,近年土匪流民多得数不清,要不是陆家私养了几十个护院,早就被吃大户吃死了。   吃的先顾及他们,到陈五娘这里,每日一碗稀粥已经相当仗义,不至饿死她。   陈五娘摸着瘪肚皮,心想今日的稀粥恐怕是没了,好在喜床上有讨吉利的花生、桂圆、莲子、红枣等干货,她收起来用荷包装好,不急着吃,先贴身藏好囤起来,这喜房里应该还有蒸糕、半生的鸡蛋。   不过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不是陆家抠门没有准备,而是底下做事的婆子手脚不干净,把吃食顺走了。   陆彦生洗了澡,换上平日穿的衣裳,披着半湿的长发从浴间出来,小厮要推他进房间,他轻抬了下手,苍白的面孔上没有表情,漆黑的瞳孔中却冒着森森寒气,冻得人浑身冰凉。陆七爷不发病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阴沉安静的模样,不说不笑,冷冷看过来,冰雪一样。   他不喜欢人伺候,听雪堂的房屋院落改造过,门槛都锯掉了,台阶也换成平缓的斜坡还加装了护栏,方便陆彦生坐轮椅进出行动。他抬手,意思是叫小厮退下。   “七爷……”两个小厮是堂兄弟,十五六岁的年纪,大的叫王林,小的叫王森,现在犹豫的便是弟弟王森。   他担心七爷万一又发作起来,伤了屋里的七夫人。   陆彦生微侧了侧头,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浓黑的眉毛,没待他说话,王林已经拽住弟弟的手,沉声说,“七爷早些休息,我俩守在院外,有事您摇铃。”   话音都没落,便逃也似的跑远了。走远之后,王林狠狠给了弟弟两下,“七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是不是记不住,记不住!”   “哥,别打了,打我更记不住了……”王森委屈。   陆彦生无语,他这般可怕吗?刚才农大夫施针下药的效用已经退了,消耗过度的陆家七爷感觉到十分疲惫,他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屋中的红装女子撅着腚,爬在床上翻找什么,听见他进屋的动静,又猫儿似的吓的躲到帐子后面,探出半张脸打量。   这是陈五娘第一次正经的看见陆七爷,梦中惊吓过度,没有细看,原来他长这个样子啊,没有青面獠牙,没有满脸横肉,而是个五官清朗的人,鼻梁挺直精巧,唇薄,眼睛黑漆漆的,不过苍白瘦弱的过分,衣裳罩在他身子上松松垮垮,露出的皮肤白的像雪,让人觉得他孱弱的只剩下影子,风一吹就要散。   呼,也没预想的可怕,陈五娘心想,看来道听途说并不靠谱。   这就是二伯给自己娶的妻子了。陆彦生咬咬牙,揉着太阳穴,心里很恼火,他既不想要什么妻子,也不愿身边凭白多出个人,很聒噪。   一个“滚”字卡在喉头没待出口,王森提着个食盒匆匆进来,笑嘻嘻的说,“太爷叫厨房送了碗馄饨,热的,说给七爷七夫人做夜宵吃。”   接着他将食盒放在桌上,跑了。   陆彦生没甚胃口,每到吃饭时就觉得恶心,持续时间大概十二个时辰,而且,看见吃的就想抬手掀翻,不止吃的,摆件,花草,他都喜欢掀,如果看见书、字画则想撕,他看着桌上的馄饨,手立刻痒了。   陆家七爷一抬手,美滋滋的正准备将馄饨碗打翻,一双纤细的女人手从他手里将馄饨夺了去。   陈五娘对天发誓,她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对陆七爷的恐惧战胜了饿肚子的恐惧。   这碗馄饨是真材实料,薄皮大馅,汤头香味浓郁,还泛着油光,里面除了猪肉香菇馅的大馄饨外,还烫了两缕新鲜青菜,洒了些碧绿小葱丝,既好看,肯定也好吃。陈五娘双手捧着馄饨碗,感动的眼泪汪汪,看吧,陆七爷拜堂时没晕倒,她就没被发落去后院独居,稀粥换馄饨,吃饱喝足不是梦。   跟着陆七爷才有前途。   “你胆子很大。”陆彦生攥着手指评价。   陈五娘听他这样说,立刻绝了独占馄饨的心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坐下,眨着眼睛问,“一人吃一半,好不好?”   “我不吃。”陆彦生说,他只想把馄饨碗掀翻。   “一口不吃?”陈五娘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想到陆七爷不仅不可怕,还是这样一个善人。   陆彦生点点头,想说把碗给我,让我来打翻,就见他的新婚妻子捧着碗,大快朵颐起来,像,好几辈子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一样,一边吃,一边真心实意的赞叹道,“真香。”   一碗馄饨而已,有这么好吃吗?陆彦生抱着手臂,侧目看陈五娘,他很久没认真尝过食物的滋味了,也没有人敢在他眼前吃的这样香甜。陈五娘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忘记用小碗将馄饨分装出来,鲜美的馄饨汁水丰富肉质滑嫩,连汤也热腾腾的有回甘,喝下去既饱腹又暖身。   填饱了五脏庙,她只觉得活着,真好,有口热食吃,真好。   陆彦生低哼一声,才发觉他竟盯着这女人吃了整碗馄饨,吃饭而已,有甚好看的。陆家七爷又看不顺眼了,心中烦躁暴戾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既疲惫又磨人,他今天的活动量已经足够了,往常这个时候,早就该上床睡觉。   喝完最后一口汤,陈五娘抬起脸,才望见对面男人黑如锅底的脸,阴恻恻,寒气森森,深潭似的眼瞳冷凝着她。饶是才觉得他是个善人,女人也被吓了一跳。   陈五娘熟悉这种眼神,村人抢树皮、争野菜的时候,便用这种眼神对峙,企图吓跑对手。   哦,她懂了。   “别恼,我不吃独食。”陈五娘用另一只干净的碗盛出几颗馄饨,笑着将碗推向陆彦生,然后期待的看着他。   如果陆七爷吃了,那么以后,就默认他们在一处用饭了吧?陆家一定不会克扣他的伙食。   然而陆七爷不为所动。   陈五娘想到梦中的场景,她在后院独居喝了两个月稀粥,陆七爷没了以后,她应该又在陆家待了七年,那七年到底怎么过的她还没想起,想必是不好,不然何至于吊死在陆家祠堂。   她不想按梦中的轨迹走。   “张嘴。”陈五娘捧起碗,用勺舀起一颗饱满的馄饨,凑到了陆彦生嘴边。   又来这招?男人立刻想起拜堂前陈五娘喂的参片,要不是农大夫给他扎了针,他行动不由自主,才不会吃别人投喂的食物。   陆彦生木着脸,冷眼看着陈五娘笑盈盈的将馄饨喂到他嘴边。这时候他才看清,这小女人瘦不拉几,眼睛却很干净,澄澈如山上的清泉水,瞧着令人心安。   “就吃一口。”泉水说。   陆彦生抿抿唇,略凝,张嘴将馄饨叼走吃了。   陈五娘有种奸计得逞的小得意,得意忘形之下,笑得更欢,眼瞳弯成一双月牙,在陆彦生眼里更加无辜干净了,刹那间,他的铁石心肠软了又软,暗想,这也是个好人家出来的可怜女子,既然有了婚书拜了堂,成了他的屋里人,就让她在听雪堂安身吧。   “怎么样,好吃吗?”泉水话还挺多。   陆彦生言简意赅,“香。”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6章   陆彦生说完不等陈五娘反应,转着轮椅往一旁的面架去。架上有洗脸面盆,边上放着存热水的藤壶、存凉水的木桶,面架上还搭着棉布面巾。陆家七爷一丝不苟的净面,用软布蘸着青盐漱口,末了,还兑了热水要泡脚。   他的动作,熟练的让人心疼。   陈五娘要帮他,陆彦生不准,凡能亲力亲为的,他都想自己做,这样才觉得自己没成真的废人。   净面、漱口时水没洒出去一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往常都是陆彦生一人默默做这些,今天有了观众,他竟有些满足的骄傲,小时候娘亲教他洗脸净面时强调过,动作轻缓一些,最好不要将水洒出来,方才雅。   但到泡脚的时候,陆彦生顿住了,他腿伤重残,小腿以下根本使不上劲儿,想要泡脚,就要双手捧着小腿往桶里伸,姿态很不好看。   陆彦生皱眉,又要恼了,顿时不想泡脚,只想将泡脚桶给掀翻。陈五娘将这位爷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虽不懂他脸色为何时好时坏,但她知道,他想做什么。   “腿伤是该多泡脚,有利于七爷的身体。”陈五娘弯腰,理所应当的助陆彦生将腿伸进泡脚桶,没有半点犹豫。   荒年到来后,需要陈五娘做的活越来越多,洗衣做饭、担水纺线样样逃不脱,掌心和指腹摩的满是茧子,她的手碰到陆彦生的皮肤上,有刺刺麻麻的触感。   陆彦生没说话,等陈五娘拍拍手站起来后才发现,他的耳朵红了。   “你……”   “我……”   两个人四目相对,又猛的错开,陆彦生的耳朵更红了,红晕又从耳朵蔓延到脸颊。虽说男子的足不算隐秘部位,但这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家看见,不仅看了,还摸了。   陈五娘的脸皮也没好到哪里去,又红又烧,倒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脚丫子,在村里打赤脚下田种地的人海了去,陈五娘压根不觉得稀奇,只因陆彦生脸红,她就跟着红了。   哦,她懂了。   洗漱妥当,就该睡觉了,今天是大喜之夜,他们要睡一个被窝,难怪陆七爷脸红,没想到他身体不行,还想着洞房花烛。陈五娘揪着衣襟,这次是真的害羞脸红了。   陆彦生洗漱妥当,陈五娘紧随其后。   床只有一张,是陆彦生睡的旧床,不算宽,上面铺着大红的鸳鸯喜被,枕头是一对石榴花纹绣花枕,喜帐上有福禄寿的图案,喜气洋洋。   陆彦生头回觉得这张床如此陌生,脸颊上的热气逐渐散去,他恢复了惯常的冰山脸,先脱下最外头的袍子搭在木施上,然后吹熄蜡烛,只留了一盏手提的小灯笼,接着转动轮椅到床旁,用手撑着边缘上去。   小灯笼光不亮,又被放在地上,能照亮的空间很有限,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阵阵窸窣的脱衣声响。陆彦生解开中衣的系带,脱到只留一件单薄的贴身里衣,他动作停了,窸窣的声响却还在继续,然后,一道瘦小的身影慢腾腾踱步到了床前。   陆彦生坐躺在外面,那么自己是睡里侧了,陈五娘手脚并用,小心的往床上爬。   “你做什么?”陆七爷问。   陈五娘懵了,她当然要睡床上了,难道要她睡地板吗?陆家的地板以青石铺成,凉得很,睡一夜腰酸腿疼不说,恐怕会着凉。   小女子躺平钻进被窝,一副就义的表情,“七爷,我既嫁给你,做妻子的本分,我知道。”   陆彦生今日已经耗费了超往常数倍的精力,疲得头都晕了,他昏昏沉沉的问,“什么本分?”   “……”陈五娘无语,觉得他不懂适可而止,这样的事情非要她说出来吗?陈五娘不太清楚丈夫和妻子成亲后究竟要做什么,上花轿前也没人教她,不过,她知道的,要做一些害羞的事情,比如睡一张床,牵手、拥抱、甚至是亲吻。   陈五娘等着,紧张又害怕,看陆七爷刚才脸红期待的样子,他肯定是要做的,罢了,吃了人家的米,又拜了堂,他要便给好了。   “睡吧。”陆彦生没懂,不过也没力气研究,他很快睡着了。   按照陆彦生原本的打算,他睡床,这唐突而来的便宜媳妇睡外间的罗汉床,但那罗汉床好久没人睡,床褥枕被皆没准备,姑且让她在他的床上睡一晚,下不为例。   陈五娘等啊等,一直警觉身旁人的动静,等了太久,她也睡着了。   ……   第二天清早,鸟雀叽喳的在树梢上歌唱,天空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王林王森兄弟俩打着呵欠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值夜的小屋里钻出来,狠狠吸了两口早晨的空气。   “咦哥,昨晚七爷竟然没有摇铃!”王森瞪圆眼睛满脸惊讶。   王林看不惯老弟这幅傻样,不掩嫌弃的摸摸王森的圆脑壳,“是好事,说明咱七爷昨晚睡得香甜。”   也说明昨夜七夫人和七爷相处无恙。   这个消息如一阵风,没一会儿就传遍陆宅上下,上到大房二房的夫人少奶奶们,下到洒扫庭院的婆子都知道,新过门的七夫人有些本事,没准真带几分福运。先不说旁的,就陆家老七陆彦生的脾气,安山村村民和陆家上下有目共睹,坏得厉害,生人勿近,熟人不喜,七夫人能顺利住进听雪堂,这得多好的运气,多高超的手段。   “嘿你瞅瞅,今日天气都好了,多少日子没见这样清爽的太阳了,好兆头哇。”   “七夫人真是天生有福的,错不了了。”   “嘘,我同你们说,昨晚厨房给那头送了馄饨,七爷竟吃了,病得再重的人,只要有好胃口,就不怕。”   “……”   一些个嘴碎婆子丫头聚在院里做活儿,手上动作不停,嘴也没闲着,陆七爷人是可怕,毕竟是主子,她们都盼着主子好。虽然在八卦,说的都是好话,但无意中却戳到了有些人的肺管子。   二房三爷的夫人陆杨氏从院里过,听见这些人的话,当即急的脸红手热,她就想不通了,一个花钱买回家冲喜的野丫头,真有替天改命的本事?老七明明病的就快要死了,什么好兆头全是无稽之谈。   “吃饱了没事干是吧,有这等闲工夫,多做些实事,陆家养你们是嚼舌根的还是吃白饭的?都给我好好干活,休想躲懒,让我逮住,就直接发卖赶出去!”   陆杨氏越听越气,冲出来将这群婆娘一顿教训。她娘家是屠户,是啃着猪棒骨长大的,吃得又高又壮实,脾气和外表一样,三字足以总结,便是“惹不起”。陆家的女眷们,就数这位最泼辣,沾染不得。   骂完下人,陆杨氏冷哼一声。她原本要去仓库看看,想要讨块布给自家小儿做件新褂子的,现在完全抛在脑后,改道去了如意楼。陆三太夫人陆何氏,陆彦生的继母就住在如意楼中,买来的野丫头顶着儿媳妇的名分,今日一早该去如意楼给婆母请安。按照情理,嫂子们也要去露露脸,彼此打下照面,亲近一下方才叫一家人。   不过,陈五娘是花银粮买来冲喜的,陆杨氏从心里不认她,所以根本没打算去如意楼,听见下人议论,她立刻上了心,火急火燎的往如意楼奔去,生怕赶不上趟。   ……   日上三竿,陈五娘还没出发,她被陆彦生给扣住了。   “我去给长辈敬茶请安,七爷你身子不好,不用陪我了。”   陆彦生张了张嘴,实在不明白这女人哪里来的自信,他根本不会陪她去请什么安,想都别想。   “就穿这样去?”他问道。   陈五娘穿着嫁衣入的陆家门,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唯二两套换洗衣裳,麻料洗了又洗,蓝色早褪成灰白,膝盖和领口处补丁加补丁,冷不丁的望去,陆七爷还以为是件百家衣成精了。   陆家是地主,但也只寻常小富之家,不是奢靡享受的门庭,陆彦生也不是没穿过有补丁的衣裳,他的贴身里衣也经常在袖口、领口添加一层料子耐磨,但把外衫缝补成这个模样,他看不下去,深觉碍眼。   “七爷,再不去就晚了。”陈五娘蹲到陆彦生轮椅旁,表情有些可怜。进了陆家门以后,她倒是不做梦了,却会在看见似曾相识的人、物品时突然想起一些东西。比如今日清晨,王林进来送热水,陈五娘看见他的脸,突然想起来他曾叫自己去给婆母请安。   陈五娘愈发确定,梦中的和突然忆起的事,都会发生在现实中,但不管她是重活了还是能预知未来,她只想把此刻的日子过好。记忆里,她独居在后院小屋,害怕的哭了整夜,经过王林提醒才匆匆跑去如意堂敬茶请安,因为去得太晚,又得了一顶目无尊长的帽子。   陆彦生撇开头,“晚了正好,便不去了。”   “那怎么能行,媳妇不给婆婆敬茶,大不敬,七出第一条就是这个。”陈五娘急道。   “七出?”陆彦生蹙眉,敏锐的揪住话中重点。   陈五娘嗯嗯点头,“王森和我说的,一是不顺父母,二是无子……七是盗窃,只要犯了其中一条,我就会被休掉。”   她若被休了,就只能回娘家,娘家万万回不得,就凭她拿了长命锁,三婶就不会轻易放过她,极可能转手又将她卖出去。倒不是陈五娘疑神疑鬼,记忆里,她在后院独居的两个月,经常听到风声说因她克夫,陆家要把她休了赶出去,只是耽搁了,再后来,陆七爷直接病死,也就没所谓休与不休。   陆彦生抬眼看了王森一眼,这小子同她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王森低头摆朝食,强装什么都没听见,然后一溜烟的跑了。   救命,七夫人卖他,明明是夫人主动问他才说的。   陆彦生病后胃口极差,饮食很清淡,今天送来的朝食是两碗鱼粥加腌菜,还有一碗蒸蛋,香气飘飘,蒸汽升腾,闻起来可香了。同样是粥,陈五娘梦里喝的是能照得出人影的白粥,陆七爷的是粳米慢熬加了鱼排的肉粥,不仅稠,味还鲜,至于蒸蛋,陈五娘只瞧了一眼,就吞起口水来。   “吃吗?”陆彦生依然惜字如金。   “吃,当然吃了!”陈五娘狂咽口水,暂时将敬茶抛在脑后,不是她不孝顺,实在是吃太重要了,饿了六年肚子后,谁能抵挡美食的诱惑。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7章   如意堂已经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陆何氏上了年纪,睡眠少又浅,她每日天不亮就起,然后去小佛堂诵经念佛,为陆彦生祈福。   “愿以此读经之功德,回向陆家的冤亲债主离苦得乐,愿佛祖保佑我儿彦生身体康健,罪灭福生。”   陆何氏诵经毕,日头已经高升。在蒲团上盘腿坐久了,腿麻木酸疼不已,身旁侍候的徐婆子急忙上前搀扶,一边用力将陆何氏扶起一边感叹,“太夫人您腿脚不舒服,不如歇几日吧。”   “不可,我许过愿的,只要彦生的病能好,我要日日诚心诵经,不断一日。”陆何氏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现在年纪上去,生了白发长了皱纹,美貌不再,但慈眉善目,依稀能窥见当年风姿。   徐婆子最佩服的就是陆何氏的心胸,哪家的太太奶奶没有主子脾气,仗着权势对下面的人不是打就是骂,只有陆三太夫人不一样,她笃信佛法,与人为善,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柿子挑软的捏,太夫人脾气越好,宅院里的女眷越是得寸进尺。   “谁在外头说话?”小佛堂和待客的前厅仅一墙之隔,何陆氏刚出来就听见叽喳的说笑声。   徐婆子当即有些不快,隔着墙壁翻了外面那群人一个白眼,来如意堂请安,这群人也不知恭敬收敛,实在可恶至极,丝毫没将太夫人放在眼中。   “是大房二房的夫人、少奶奶们来了,太夫人您忘了?今天新妇要来敬茶的。”徐婆子说着将陆何氏往右边的厢房带,既然外头的人不懂礼数,她先伺候太夫人洗脸换衣,用些点心再出去,就让她们等。   “瞧我这记性,人老了记性真差,老七成家了,不知他与他那媳妇,处的如何。”   徐婆子耳目灵通,早打听好了,“倒不错,看这样子,咱们七爷是满意的。”说完,徐婆子又和陆何氏说了其他细节,听雪堂只有王林王森兄弟俩看护,外人进不去也探不了消息,徐婆子能打听到的只有饭菜送进去难得没被打翻、王林到仓库要新的床褥等小事,正是从这些琐碎小事中可以见得,从前说不娶妻的七爷没有不爽。   陆何氏一愣,旋即露出一抹笑,“那就好,徐妈,等会挑些女子的日用物品给听雪堂送去,让七夫人使。”   “太夫人,七夫人是小辈,得先来见你,咱们这头为长,哪里有长辈巴巴给小辈送东西的。”   陆何氏摇头,“不要紧,都是一家人了,听雪堂全是大男人,男人毕竟不懂女人心事,我这个做娘亲的若不体恤些,七夫人就要受委屈了,你想,她娘家什么都没帮她准备,就说今日请安,她穿什么来?我的儿媳妇在妯娌侄媳面前初次露脸,要体面些啊。”   徐婆子立刻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是太夫人心细又心善,七夫人有大福气。”   而此刻,福气包七夫人,正对一碗蛋羹吞口水。   蒸蛋只有一碗,自然归陆七爷享用,陈五娘就算是馋疯了也不敢肖想,吃一顿就跑路还是顿顿有得吃,她当然选后者。   “七爷,您再不吃蛋羹就要冷了。”陈五娘虽吃不着,也全心全意的记挂着,目光就没从蛋羹上挪开过。   陆彦生压根没胃口,今晨他用了大半碗鱼粥已是破天荒,这碗蛋羹根本吃不下,只想打翻了找点乐子。此刻他便用手指慢腾腾戳着碗,一点点将蛋羹往桌子边缘推,越推越险,眼看就要掉下去。   王家兄弟见怪不怪,已经做好了收拾狼藉的准备。   “给我?”陈五娘却突然用手捧住碗,瞪圆了眼睛满脸惊喜。她与陆彦生相对而坐,陆彦生慢慢吞吞推碗的时候,正好是斜着将碗往她身边推,碗离自己越来越近,陈五娘便想当然觉得,这蛋羹陆彦生要让给自己。   没想到啊,陆七爷真是个善人。他都病成这这幅样子了,本该多吃些营养的东西,却将最有营养的蒸蛋给她,陈五娘打心眼里感动,自爹娘哥哥离开,再没有人对她这样好。   陆彦生扭头看陈五娘,有些好笑,她想骗吃骗喝,这些拙劣话术可说不动他,他不是心软的人。丽嘉   陈五娘用勺挖了一大块蛋羹,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吃,而是伸直胳膊喂到陆彦生嘴边,水润干净的眼瞳里一片真诚,“七爷,您先吃,这蒸蛋又滑又嫩,肯定特别特别香。”   陆彦生诧异的挑眉,然后撇头,“不想吃。”   这次是真的不想吃,他也就是朝食能勉强吃两口,午食和哺食基本不动,最多喝几口清茶。蒸蛋在陈五娘眼中或许是珍馐,在陆彦生眼里,腥、软烂,等同与恶心。   “必须吃,七爷,您为了身体着想也要吃,吃饱了喝足了,身子才能好。”   “我说过了,不吃。”陆家七爷皱起眉毛,脾气上来了,伺候他多年的王林王森立刻紧张,暗道糟糕,七夫人这是摸了老虎屁股,把七爷莫炸毛了。   陈五娘继续撸虎须,“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神仙也救不了你,别说您是病人,就是好人按照您这样过日子,那也是要生病的,按时吃药,好好进补,病终究会好起来。”   以前陈大郎生病,病得很重,就是陈五娘照顾好的,她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人在生重病的时候,败坏的不仅是身体,精神也会大受打击,变得脾气暴躁,性情古怪,若由病人一味消沉,对养病大为不利,相反,要是让病人心情舒畅,吃饭锻炼,对病愈大有好处。   陆彦生沉默了,他的病,还会好起来?好不了了,等死而已。   “吃一口,就吃一口。”陈五娘继续劝解,这在王家兄弟眼中,无异于悬崖边舞蹈,生怕七爷被七夫人刺激的发狂。   但稀奇的事情发生了,七爷淡淡看了七夫人一眼,随后张口,竟将那勺蛋羹吞入口中,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王森惊讶的嘴都忘了合拢,还是王林一巴掌帮将他嘴闭上,果真是,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能见到啊。   鸡蛋在这年月是比肉还贵重的好东西,只有陆二太爷和陆彦生偶尔能吃到,鸡蛋羹里加了些碎肉末,还有调味的盐巴,胡椒粉,小葱花,火候刚好,入口即化,滋味是好的,但吃在陆彦生嘴里,还是稍微有些反胃,但他忍着。   看着陈五娘清泉一样干净的眼瞳,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真心觉得他的病能好,大夫、亲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了自信,这个女人凭什么觉得他会好?哪里来的自信?   “你叫什么名字?”陆彦生问。   他吃了小半碗蛋羹,实在吃不下了,陈五娘不再劝他,换了把干净的勺,美滋滋的吃剩下的蛋羹,含糊的回答道,“我姓陈,叫陈五娘。”   “五是你的排行,五娘只是一个笼统叫法,不是你的名字。”   “这样吗?那我的名字应该叫妮子,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陆彦生轻轻摇头,“妮子只算乳名。”   “好吧,嗯,蛋羹真好吃。”陈五娘无心议论名字的事情,同村的丫头们都是这样取名的,要么就是大妮,二妮,大花、小花。   “那你叫什么?”陈五娘吃干净最后一点蛋羹后满足的舔舔唇,抬脸问道。   陆彦生看她这么容易满足,有些发笑,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陆彦生,彦生,即有才学的人。”   陈五娘没有念过书,听陆彦生这样说觉得他的名字特别厉害,由衷的赞叹,“真好听,那你也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想想。”陆彦生挺直胸膛。   ……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三年水涝,已经很久没这样的好日头。如意堂的待客厅面向东方,早晨的阳光正好晒进来,一下还好,晒在人身上暖融融,但毕竟到了四月,晒得久了,很是燥热。且现在到了春耕的时候,别看陆家是地主,农忙的时候除了太爷、太夫人这样年岁高的长辈外,老爷夫人们都有其事情要做。   陆二太爷说了,不许家里有吃闲饭的,他最不喜小辈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享受。   所以陆家男子们需下地督活,有时和佃农护院们一起挖水渠,育苗,女眷们则和和婆子丫鬟们准备饭食,洗衣,纺布,不过主子们做的活儿轻巧许多,累了可随意休息。   最近是烧荒育苗的关键时期,纺布、选种等很繁忙,各房夫人少奶奶都有分管的具体事宜,她们在如意堂耗时间,回去以后就要加班加点。   二房三夫人陆杨氏急匆匆赶来时,一众妯娌姑嫂们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当即又火冒三丈,她们竟然都来了如意堂,一看就是约好一起来的,怎么唯独没邀自己。   “倒是热闹。”陆杨氏冷哼。   这些人等的心焦,没空理会陆杨氏,平辈的勾勾唇,小辈礼貌的唤一声三伯母或三婶之外,没有多的话语。   她们越是这样,陆杨氏越气,这时候陆三太夫人换了衣裳出来了,陆杨氏不好发作,收敛起脾气,暗想这一切都是陈家那冲喜的死丫头惹的,等那丫头来了,有她好果子吃!她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福气,有没有外头传的那么邪门。   许是陆杨氏和陆宅一众女眷们的气场太逼人,陈五娘刚走到门口,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些怯怯㥋蒊的,不过转念一想,有王林跟着一起来,她怕什么呢?   于是陈五娘昂首挺胸,带着笑容大步向前,耳边回荡着陆彦生的叮嘱。   “去去就回,别磨叽,胆子放大些,别给我丢人。”   “我给你撑腰。”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8章   陈五娘刚踏入如意堂,无数道视线便齐刷刷的落到她身上,带着玩味与探究。陈五娘在陆彦生眼中又瘦又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是七爷自己身量高,同他比较,大部分人都是小矮子。   其实陈五娘在寻常妇人中间算高的那一拨,不过瘦是真的瘦,加上骨架子小,瞧起来不显个子,等人真站到面前了,众人才发觉,这陈家抬来的冲喜小娘子身量挺拔,模样好看,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对襟襦裙,和深色的绣花鞋,垂眸不惊不惧的走上前与众人见礼。   哼,期待她丢脸的陆杨氏忍不住失望,但还是嘴硬的低声嘀咕,“我当什么天仙,也不过如此。”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在陈五娘听不清但又知道有人说话的地步,陈五娘虽然听不清,不过从语气中可以感觉出,来者不善。   七爷说得真准,果然有人会为难她。   对于陆家这些人的脾气秉性,陆彦生早就看透了,临行前才叮嘱陈五娘早去早回,若无必要不要节外生枝。陈五娘的记忆混乱不成线,这些人中间谁好谁坏又未可知,便假装没听见,抬头冲坐在正中的陆何氏柔柔一笑,解释今日来晚的原因。   “娘,是我的不对,早上陪七爷用朝食,耽搁了时间。”   陆彦生厌食的毛病一直是陆何氏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徐婆子见新妇迟迟不来也早就打听了缘由,所以陈五娘一开口,陆何氏立刻慈祥的说不碍事,还叫徐婆子搬来一张凳子,让陈五娘坐到她身旁来用点心。   这一下,旁边的女眷们皆神色一震,随后有些不屑,她们中的多数人虽不像三夫人何杨氏那样没有素质,将敌意赤.裸.裸的写在脸上,但是心里多多少少,对陈五娘这花钱买来的媳妇带着轻视,要不是碰上荒年,要不是七爷的病身子,陈家村这小野丫头,凭什么与她们平起平坐?简直是笑话。   不过,三太夫人一向心软,慈悲心肠,她不顾陈五娘的落魄出身,这样抬举她,众人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陈五娘是三房唯一的夫人,为了三房的脸面,三太夫人也不会苛待于她。   “这是米糕,这是枣泥酥,你尝尝看,瞧你这么瘦,以后该多吃些,养的白白胖胖才好。”   陆何氏想和陈五娘聊聊,她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劝动陆彦生吃东西的,但是陈五娘一坐下,看着小姑娘巴掌大的脸庞,陆何氏有些心疼,指了指装点心的盘子,叫陈五娘吃几口。   有吃的东西,陈五娘当然不客气,拿起一块枣泥酥啃了一口,浓郁的枣香味立刻弥漫唇齿间,甜蜜的滋味瞬间让她心情大好,连带着陆何氏身旁板着脸面色不善的徐婆子,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好吃。”陈五娘竖起大拇指赞叹,眼眸亮晶晶的,她绝对不是拍马屁,实在是这些点心过于美味,别说是荒年,就是之前家里富裕的时候,精致的糕饼也是难得的稀罕物,这得要很多猪油、精面粉、白糖才能做出来,一般的庄户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咬牙买几块打牙祭。   看着堂上这一幕,众人既不屑暗笑陈五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又暗暗的嫉妒,现在是特殊时期,除了太爷太夫人屋里还供应点心,其余人等一概没此等享受,上次吃糕饼,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元宵节了,看着陈五娘一口米糕一口枣泥酥吃得欢快,这些自恃身份高贵的夫人少奶奶们,悄悄的吞起口水来。   那是真馋啊,真想尝一口。偏偏陆何氏丝毫没有开口让她们吃的意思,陈五娘各样吃了一块,甜甜的说,“娘,您也吃一块,滋味真好。”   陆何氏摇摇头,“我年纪大了,吃这些不好克化,你既然喜欢就将剩下的包了带走吧。”说完侧脸对身后门神似的徐婆子点点头,“徐妈。”   徐婆子心里对陈五娘还不太接受,她面无表情的看了这个混吃混喝的七夫人一眼,眼神不太友好,陈五娘好似瞧不出来一般,仰头对着徐婆子眯眯眼,随后笑呵呵、语气绵软的对陆何氏说,“娘,您对我太好了,我将糕饼带回去,也叫七爷尝尝滋味,”   一听陈五娘要给陆彦生吃,陆何氏立刻笑起来,眉头都舒展开了,连声说好。   不过,老七打小就不爱吃甜的、酸的,以前没生病的时候也不吃糕点,但陆何氏对这个和儿子顺利拜堂又让儿子吃馄饨、蒸蛋的冲喜小媳妇很有信心,看陈五娘的眼神越发慈爱起来。   这婆媳俩越和睦,边上的女眷们便显得越多余,她们和陆杨氏的心态差不了多少,都是听说陈五娘有福运、有本事才想来一探究竟,看到这一幕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来值了,吃了一波醋没错,也看出陆三太夫人对陈五娘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长辈的态度,彻底决定了陈五娘以后在陆家的地位,她们内心再不愿意,以后也要按照正常的礼数与这陈家丫头交际来往。   陆家七位爷,均已娶妻,有两位夫人病故,所以除了陆三太夫人外,比陈五娘辈分高的女眷只四位,分别是大夫人、三夫人、五夫人和六夫人,下面的少奶奶十多位,年纪都比陈五娘长,现在掐着空隙与陈五娘说话,以显示她们尊敬长辈,懂礼数。   “七婶皮肤真好啊,又白又滑嫩。”   “声音也太好听了,脆生生的。”   “七叔俊,七婶美,真乃前世注定的缘分……”   这些少奶奶们都是宅门里的人精,夸人的话层出不穷,不带重样的,重点是还表情自然,语气真挚,要不是陈五娘脑海里有多的记忆,以及陆彦生的提醒,她差点就要觉得她们全员好人,是人善心美的好人。   陈五娘想,大概是七爷对她的态度,决定了陆何氏的态度,而陆何氏的态度又影响了这些人对她的好恶,而这一切,只源于喜堂上陆彦生没有晕倒。   看着旁边的人都拍陈五娘的马屁,小辈们做做样子就算了,平辈的几位夫人也和善的示好后,陆杨氏气得快炸了,她早觉得大夫人和三夫人牵头孤立自己,现在又当着她的面对买来的陈家丫头示好,岂不是直接打她的脸?   “小新娘子,听说你姓陈,是哪个村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穿的这样素净,来时家里没准备嫁妆啊?”   陆杨氏把手一抱,扬起下巴,朗声皮笑肉不笑的冲陈五娘发问。   刹那间,如意堂鸦雀无声。   陈五娘家里情况如何,陆家这些女眷多少知道,家人若心疼女儿,当然不会卖了她来冲喜,冲喜冲喜,最后就是守一辈子寡的命,都到卖女的地步了,家里当然也不会帮忙准备嫁妆,陆杨氏这连续几问,就差明着骂陈五娘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野丫头,同时也暗戳戳的秀一把优越。   陆杨氏的娘家是屠户,还不是一般的屠户,家里养了上百猪、几十只羊,供应附近大片村镇百姓的食用肉,可谓财大气粗,陆家和杨家也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有娘家在背后做靠山,这陆杨氏才会这么张狂。   “……”陈五娘盯着陆杨氏的脸,紧抿着唇未语,不是答不上来,而是听见陆杨氏的声音看清楚她满脸横肉的脸后,一瞬间福至心灵,想起很多不曾想起的事情。   喜堂上说她哭哭啼啼,带节奏说她福薄短命的正是这个人,而且,梦境中,也是她极力主张要将她赶出陆府。   这位三夫人费尽心机想赶走她,不仅仅是看她不顺眼那么简单,还有更加恶毒龌龊的心思……   一段段记忆齐涌上心间,像是破风而出的箭矢,令陈五娘感觉到头疼,覆盖记忆的藩篱大片剥落,陆杨氏的嘴脸在陈五娘的眼中便成面目可憎的恶鬼。   陆何氏看陈五娘呆怔错愕的模样,认为她是被陆杨氏的问话刺激伤害了,难得发了一回火,呵斥道,“住口,浑说什么。”   陆杨氏不怕,动动嘴皮子还要说,陈五娘摁下脑中纷杂的记忆,冲陆杨氏勾唇笑一笑,她长得就很无辜纯良,大眼睛眨呀眨,单纯的像是没有听懂陆杨氏话语中的机锋。   “我娘家很普通,不提也罢,三嫂说我这衣裳素净?是说不好看的意思吗?这可是我娘给我的。”说着陈五娘伸手抚平衣裳上的皱褶,宝贝似的摸摸下摆上绣着的兰花,用炫耀般的语气道,“看这几朵兰花,绣的多活灵活现,像真的一般。”   “嗤,就这能叫好看?没见过世面,不是我吹牛,这样的东西,我穿着都觉得丢脸,根本不屑,你呀你,就你觉得是宝贝。”陆杨氏毫不留情的讽刺。   不仅是她,在场的女眷们也不觉得那素净寡淡的淡蓝色襦装好看,要不,刚才没话找话时早就有人夸陈五娘的穿着了。那身襦装只能算干净整洁,料子就是一般的棉料,绣工也十分平庸,款式还是多年以前的老款。   唉,小门小户的女子,得这样一件普通衣裳,也当做宝贝一样,还被张狂的陆杨氏当众讥讽嘲笑,在场的女眷们忍不住代入自己,想想就觉得丢人,若是她们,非回去蒙头大哭一场不可。   但奇怪的是,陈五娘没事人一般,倒是陆何氏涨红了脸,素来慈善的脸庞上迅速出现羞愧、愤怒等等情绪,然后抿紧唇,恶狠狠瞪了陆杨氏,指着她严厉的训斥道。   “这身衣裳,是我给七夫人的,是多年以前大太夫人给的料子,我觉得颜色过于鲜嫩便一直收着,现在给七夫人穿,怎么,碍你的眼,你瞧不上了?你是什么人家的太太奶奶老祖宗,这么好的衣裳给你穿,你要嫌弃丢人?究竟是嫌弃衣裳,还是嫌弃人啊?”   陆何氏脾气好,但有一个无伤大雅的缺点,就是极度好面子。陆杨氏嘲笑她给陈五娘的衣裳,就是嘲笑她,顺便离间她婆媳二人的关系,让陈五娘以为自己故意挑不好的东西给她。事实是,情况紧急,来不及找裁缝做衣裳,徐婆子翻箱底才找出两套没穿过的新衣送去。   护主心切的徐婆子也黑着脸开腔,“太夫人说得没错,三夫人您实在错得离谱,咱们陆家一向提倡朴素勤俭,您怎么这般嫌贫爱富,不仅气着了太夫人,二太爷知道了也要生气的呀。”   陆杨氏被陆何氏一通骂,再听到二太爷三个字,立刻脸色煞白,讪讪的赔笑说,“我错了,太夫人,侄媳一时口快,说错话了。”   陆何氏黑着脸未语,而是看了看身旁的陈五娘,意思很明显,陆杨氏对她道歉没用,真正被冒犯的是陈五娘。   向陈五娘道歉?怎么可能!陆杨氏的脸由白转红,变戏法似的,她又不知道这衣裳是太夫人给的,这小丫头一口一个我娘叫的亲热,陆杨氏想当然的觉得是她娘家亲生娘亲,哪里能想到说的是陆何氏。   这鬼丫头精明的很,一定是故意的。   “七弟妹,是嫂子我不好,我……”迫于长辈的威严,陆杨氏把心一横,尬笑着面向陈五娘示好。   就在她开口的同时,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陈五娘正好也开口和陆何氏说话,她真挚的对陆何氏说,“娘,您给我的衣裳、鞋袜都特别好,是我穿过的最好的东西,我一点都不嫌弃,相反,我特别满意特别的知足。”   陆何氏刚才还担心陈五娘心里不舒服,听媳妇这样说,心头立刻暖呼呼,很是受用,这丫头除了出身不好,脾气性格一等一的好,合她的脾气。   婆媳两个又说笑起来,鼓起好大勇气才腆着脸皮道歉示好的陆杨氏完全被晾在一边。   最后,被当众奚落的陈五娘什么事都没有,倒是收了两包点心带回听雪堂,连吃带拿的好不快活,反而是张狂的陆杨氏大大吃亏,在全家女眷面前丢尽老脸,从如意堂出去以后回屋蒙着被子将眼睛都哭肿了。   陆杨氏忙着哭,把分配给她管的扯猪草的活丢在一旁,没有人约束,扯猪草的几个婆子忙着搓麻线赚私钱,把活给耽误,险些害猪饿了肚子。猪、牛、鸡鸭这些家禽的珍贵程度差不多赶上陆家的亲孙子,这事情被陆三爷知道,又狠狠的训斥了她一顿。   陆杨氏连二连三受气,气得饭都吃不下,差点卷铺盖回娘家,二房三爷三夫人两口子总是吵嘴打架,家人下人都见怪不怪,凭添谈资罢了。   “我早就说了,三夫人这个脾气,迟早要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可不是,我看三夫人的克星就是七夫人!”   “……”   陆杨氏爱苛待下人,陆家下人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受过她的磋磨,巴不得她倒霉,现在见她吃了亏,全都很高兴,连带着对给她吃挂落的陈五娘也充满了好感。   ……   “七爷,您怎么出来了?”   一刻钟前,见太夫人喜欢七夫人,估摸着七夫人没事,王林担心王森那缺心眼的一个人照顾不好七爷,同陈五娘说了一声后便跑回听雪堂伺候,谁知惹恼了陆彦生。   “我叫你跟着她,你为何擅作主张?”   陆彦生的表情很淡定,语气也平淡无波,只有漆黑的眼眸里散发着森森寒意,他看了王林一眼,立刻吓得后者小腿肚子打转,战战兢兢地低头认错,“小的立刻回如意堂。”   在王林抄小路往回跑的时候,陆彦生坐着轮椅在树荫下呆了一会,转着轮椅缓缓出了听雪堂的院门,这是生病后他第一次主动出院子。而王森果然是个缺心眼的,早上厨房送来的药主子没喝,凉了,他拿着一把破蒲扇在角落的小厨房里温药,一边扇风一边打瞌睡,完全没有留意到七爷的去向。   等王林到如意堂得知七夫人已走,匆匆返回后,惊讶的发现不仅七夫人没回来,七爷也不见了,吓得他心跳如擂鼓,差点想掐死这不中用的弟弟,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陆彦生转着轮椅没走多远,正好碰上捧着两包点心,满心雀跃归来的陈五娘。   远远看去,小娘子浅笑嫣然,穿着浅蓝的襦裙像草丛里翩跹飞舞的蝴蝶,带着天生的活泼气息,陆彦生看着,觉得很顺眼,连带着觉得陈五娘枯黄的头发,和过度伶仃的小身板也顺眼起来。   陈五娘见陆彦生独自出了听雪堂十分惊讶,外面可没有锯掉门槛,将台阶修成斜坡,他独自转着轮椅在外头行动是很受限制的。   “你说的,晒太阳。”陆彦生摸着手指说。   听雪堂的植物太繁茂,屋子前后的阳光很少,陈五娘早上还劝他要多出来走动,感受一下外头新鲜流动的空气和阳光,没想到七爷不仅心善,还是一个听劝善纳言的通透人,陈五娘对于他多活几年的信心更足了,急忙上前推轮椅,自告奋勇。   “今天阳光好,是该多晒晒。”   陆彦生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看着远处的山峦,天空,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阖上眼皮,感受暖融融的阳光洒在皮肤上,风儿轻抚他的发丝衣带,这样的感受,是很久不曾有过的了。   走了一小会,他问,“你怀里抱着什么?”   陈五娘心里咯噔一下,她怀里抱着的是陆何氏给的两包点心,饿肚子的经历给她留下了过于深刻的阴影,护食的心态甚至变成了本能,明明点心是要分陆彦生一半的,明明抱着点心不方便推轮椅,可她怎么都舍不得,舍不得放下,这可是整整两包香喷喷,又松又软的精致点心啊。   “嗯?”陆彦生诧异,原本随口一问,现在对陈五娘怀里的东西起了好奇心。   陈五娘叹了口气,俯身将点心包放在陆彦生膝头,咽着口水说,“是娘给的米糕和枣泥酥。”   “……”他还以为是什么金贵的宝贝。   “我们一人一半啊。”陈五娘不放心的叮嘱。   陆彦生摸着那两个点心包,点心都是甜的,他不喜欢,但是从陈五娘刚才的话语中,聪明的七爷读出了她的喜欢,陆七爷用食指敲了敲点心包,故意拆开掰了小半块米糕吃起来,还吃得挺有滋味。   “一人一半。”陈五娘再次说。   米糕口味还算清淡,不是很甜,淡淡的米香里还有清香的桂花味,陆彦生吃完半块又掰了一小块,嘴里含糊不清的“嗯”一声。   就是这声嗯,嗯得陈五娘心也乱人也慌,难得七爷主动进食,这米糕不会是他的钟爱之食吧,她还没吃够呢,陈五娘有点哀怨。   感受出小姑娘的落寞,陆彦生不逗他了,修长白皙的指头慢慢将纸包扎好,剩下的都是她的,吃了半块,他已经觉得很撑了。   “我有事要说。”陆彦生道。   陈五娘瞪大眼睛,“我也有事要与七爷说。”   陆彦生抬眼,静待陈五娘说话,结果陈五娘摇摇头,“隔墙有耳,回听雪堂我再告诉你,七爷先说。”   “好。”陆彦生摸摸手指,垂眸道,“我想好给你取的名字了。”   陈五娘停下步子,转到陆彦生面前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期待,“是什么?”   “单名一个娇,陈娇,娇,寓意是……柔美可爱,像花朵一样。”说着说着,陆彦生的耳朵不可遏制的又红起来,烧得他不敢抬头,若寻常男子对女子说,你美的像花一样多半是在表达爱意,但是陆彦生此刻,只是单纯的表示美好的期望,他希望这个机缘巧合下成为他名义上的夫人,又瘦瘦小小的姑娘能永远如花般可爱有活力,也隐约希望,自己也能像春夏的植被一般,破土重生,春意盎然。   陆彦生心底那颗干枯的种子,因为陈五娘的缘故,有了破土重生的渴望。   这句话说完,陆彦生再也说不出第二句,生怕陈五娘误会,但是陈五娘没想那么多,而是一遍遍在嘴里念着,“陈娇,陈娇,好听!寓意也好,七爷,您太厉害太有才华了,我听娘说,您会写字做文章呢?”   闻言,陆彦生的神情有一瞬怔然,随后攥紧双拳,浓黑如墨的眸中闪过落寞与失意,他看看自己的双手,上面还残留着常年书写留下的老茧,即便一年多没碰过纸笔,这些痕迹是不会消失的,曾经,陆家七郎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从悬崖跌落的那日,他正要去参加乡试。   “认得几个字罢了,不算厉害,太晒了,回去吧。”陆彦生恢复了最爱的冰山脸,淡淡的说。   这时候路过几个下人,猛地看见陆彦生吓了一跳,一年多不见阳光的日子,加上病痛折磨,陆彦生的肤色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的苍白,人也瘦的只剩下架子,猛地一看像是骷髅白骨,阴气森森的,吓了一跳才记起行礼。   陈五娘自己就瘦,加上记忆里陆彦生的脸更可怕,相较之下,她并不觉得陆彦生现在难看,反而觉得他很俊朗,看见冒冒失失的下人只觉得她们莫名其妙。   “你怕我吗?”陆彦生有点后悔出听雪堂,一边加快转动轮椅一边问陈五娘问题。   陈五娘摇摇头,“你不可怕。”   比起三叔三婶,陆七爷可谓是人俊心善,陈五娘心生亲近还来不及,怎会怕他。   听她这样答,陆彦生心里好受一些,莞尔,“连王林王森都怕我,你竟不怕。”   “七爷,以后不要你呀你的叫我了,我有名字了,我叫陈娇。”   “好,陈娇。”   “咱们快些走,等回去了,我要告诉七爷一件大事。”   作者有话说:   二更合一,晚安 第9章   陆彦生点点头说好,苍白的面庞在灿烂的阳光下染上点点金光,看上去没有往日渗人,漆黑的瞳仁配上浓长的剑眉,略带浅笑,有些鲜见的鲜活气。陈五娘说的有理,他是该多出来吹风晒太阳,人心里的不甘与阴霾晒干净了,病才可能好。   至于女人嘴里说的“大事”,陆彦生以为,多半是方才敬茶,她受了委屈,若陈五娘倾诉,他会帮她,听雪堂的人,不是谁都能欺辱的。   而此时,找人找疯了的王家两兄弟正满宅子乱转,愣是没见七爷和七夫人的影子,爷若有闪失,他俩两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再晚一刻,王林就要去找陆二太爷了,自七爷病后,几乎没有离开过听雪堂的,王林年纪虽小,心思却很缜密,聪明人容易想得多,还以为爷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劫走了。   “七爷,原来你在这儿,怎么出来了!吓死我了。”王森先听见木轮子碾过地面的咯吱声,这声音他耳熟,急忙转过遮挡视线的一道小月门,正好看见陈五娘推着陆彦生迎面走来。   这小子就爱咋呼,陆彦生喜静,王森总是在他的雷点上反复横跳。不过今日陆彦生心情好,不与他计较,淡淡的说,“急什么,死不了。”   陈五娘赶紧呸了三下,一脸郑重的同陆彦生说,“七爷,这种话不吉利,往后你不准说了。”   陆彦生挑了挑眉,她这是教他做事了?   “七夫人,前面陡坡要使大力气才推得动,我来吧。”王林心一颤,生怕陆彦生心生不悦发作,现在的头等紧要大事情,是把七爷安生的送回听雪堂,再服侍爷把药给喝了。于是他战战兢兢地上前打圆场,接替陈五娘推着陆彦生继续往前。   陈五娘并没读出王林的好意,她撤了手并排走在陆彦生旁边,边走边扭头看陆七爷,“听到了吗?”   “……”,这下连大咋呼王森都觉得有些不对了,七夫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教训了七爷一句不够,还要追着说,完了完了,七爷脸都黑了,要完蛋,不会要发火了吧。   陆彦生的确生气了。   他排行最末,生下来就是陆家的宝,爹娘疼他,兄弟们让着他,加上陆彦生天资聪颖,五岁开蒙以后深受老秀才的喜欢,八岁就考到了镇上的书院,每回考试都是头名,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是锐气、傲气满满,就连长辈师长都不敢轻易训斥他,这个小丫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看到陆彦生黑了脸,陈五娘也觉得她说多了,瘪瘪嘴说,“我担心七爷的身体。”   陆七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再也吃不到馄饨、蒸蛋、枣泥酥等等好吃的东西了,想想就觉得惨。   陈五娘一脸藏不住的哀伤可惜,陆彦生看在眼中,眸光一闪,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和缓不少,“嗯,我知道了。”   她是在真心诚意的担心他的身子,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陈娇没有错。   什么,知道了?王森没想明白脾气怪异的可怕的七爷,为何与七夫人在一处,就变得正常了,而且脾气性子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连七夫人训斥,也只淡淡的说,知道了?王森忍不住掐了掐大腿肉,嘶,好痛,他不是在做梦。   王林则老成多了,推着轮椅眼观鼻鼻观心,七爷为什么变成个好脾气的大好人他不知,只知道七夫人在,七爷就好说话,他们的差事好当多了。   “这药苦吗?”   回到听雪堂,王森赶紧将温好的药端出来。陆彦生的病极重,早晚要吃好几样药丸,并用药酒敷膝盖,而这草药现熬的汤药则是一日一次。现在年月不好,药石难寻,为了治陆彦生的病,陆家花了大力气,名医珍药,源源不断的送到听雪堂里来,一开始陆彦生很有信心,不要人刻意叮嘱就会按时吃药、敷药,泡药浴,可身体每况愈下,他失去了信心,对用药这些事也懈怠了。   陆彦生现在喝的就是一早就该喝,因他的磨蹭温了两次的汤药。药汁黑呼呼的,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不消说,当然苦极。还是头次有人问他苦不苦这种问题。   “不苦。”   陆彦生早就喝惯了,清冽苦涩的中药顺着喉咙流入胃中,除了草药味之外,还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味,在他用力将药汁咽下后,这种难耐的怪味还一阵阵的向上翻涌,陆彦生虽然喝惯了,可这药还是难喝。   看着这位爷微蹙的眉头,陈五娘当然知道他在说谎了,何必逞强呢。看破不说破的小娘子摸了摸随身带着的荷包,咬咬牙,摸出一粒裹着糖衣的花生塞到陆彦生嘴里,“祛一祛药味。”   这些糖衣花生是陈五娘大喜夜找到的,应该是贪墨蒸饼、鸡蛋等吃食的婆子遗漏下来的,陈五娘收了一捧没舍得多吃,糖是稀罕物,她想若果儿来找她,这些留给果儿吃。   糖衣花生一入口,糖霜融化,甜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漫开来,陆彦生不爱甜,却一早吃了两次甜物,换做平日他早就吐掉了,但是他没有,面不改色的将花生嚼得咯嘣脆,想起回来时陈五娘的话,仰头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难怪殷切的给他吃糖花生,原来有事相求。   “哦对,我现在说。”陈五娘往院里看了眼,本想拴好门再说,不过听雪堂规矩严,陆宅其他人又畏惧陆彦生,所以没有旁人会来,她就不多此一举了。   小娘子搬了张凳子挨着陆彦生坐下,风吹来,陆彦生能闻见独属于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这味道似有若无,萦绕在陆彦生的鼻尖,蓦的,他的脸又有些烧了,刚撇开脸,陈五娘小声说。   “三夫人陆杨氏是坏人,没安好心,七爷,她想要您的房子,我们要提防她。”   看见陆杨氏的脸后,陈五娘的脑海中立刻涌现出一段记忆,这段记忆将头先破碎的片段串联成线,令她恍然大悟。   按照梦中的故事脉络,陈五娘嫁给陆彦生以后因“不祥”被迫独居小屋,这两个月里陆彦生病情加重,陆杨氏便上蹿下跳说都怪陈五娘不吉利,要求长辈休了她赶出陆宅。陆杨氏明面上说是为老七的身体着想,而事实上她觊觎三房的房屋财产不是一日两日,就盼着陆彦生早些咽气,好分一杯羹,她想要把陈五娘赶出陆宅是另有原因的。   按照礼法,若陆彦生病亡,又没有留后,他名下的房屋财产自然归大房二房所有,但他有遗孀就不一样了,且当时陆二太爷还有过继孙子到陆彦生名下的打算,这个想法可吓惨了陆杨氏,若陆彦生有了后,她还分什么财产?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第一步就是赶走陆彦生名义上的夫人,也就是陈五娘,杜绝过继儿子的可能。为达目的,陆杨氏对陈五娘使了很多手段,若不是她命硬,恐怕陆彦生走之前她就先被陆杨氏整治死了。   陈五娘一回忆起这些,就想着赶紧告诉陆彦生,陆杨氏既然使手段对付她,也不会漏了七爷。所以,她与陆七爷是一个阵营的伙伴,此时要一致对外。   “?”陆彦生很意外,长眉拧起,在眉间皱出一个浅浅的川字。   陈五娘以为他不信,连忙重述一遭,以示清白。   “你怎么知道?”陆彦生问。   这个问题直接把陈五娘问卡壳了,她抿了抿唇,心道是啊,她只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和陆杨氏只匆匆见了一面而已,凭什么叫七爷相信,她一眼就看穿了那妇人的龌龊心思呢?说实话肯定不行,没有人会信梦境成真的事情,太荒唐了,陈五娘把心一横,开始编瞎话。   “我从如意堂出来时走在她后头,她和一个小丫鬟说话密谋,正好被我听见了。”   小娘子只有十六岁,未经世事,就算有一段多出来的记忆,变得聪慧谨慎了不少,到底稚嫩,这紧张兮兮的模样一看就是编故事,根本逃不过陆彦生的如鹰隼般眼睛。   “……”,陆彦生歪头打量着身侧的小娘子,似笑非笑。   陈五娘还不知道自己的小伎俩被看透了,以为陆彦生只是单纯的不信自己,“七爷,我之前也以为亲人之间,血浓于水,无论发生什么都该团结友爱,可是,自打我爹娘哥哥没了,我寄人篱下,才知道亲人之间有时候比陌生人还要冷漠,甚至无情,三夫人是七爷的嫂子,你定觉得她不会害你,可我是真真切切的知道,她是坏人,她就是盼着惦记着,想要房子、钱……”   陆彦生揉了揉太阳穴,“我信。”   这宅子里多少人嫉妒、羡慕他,多少人巴不得他下一秒就咽气,他心里全部都清楚,过去他不想管,是因为不在乎,连命都要没了的人,还计较房子和钱吗?但是现在不同了,陆彦生有了想要活下去的心思,想为这副病恹恹的身躯拼搏一回,就算失败了,也要为陈娇留下一些资本,毕竟,这是他名义上的夫人。   想到这里,陆彦生又看了陈五娘一眼,可她刚才骗了他,就这说谎的水平,等于一个嘴角米渣都没擦干净的小孩子,嘴硬的说没有偷吃米饼一样,一眼就能看透,她为什么要说谎,又为什么对陆杨氏有此敌意?   陆七爷在思索,眼神落在陈五娘的脸颊上久久没有挪开,后者莫名其妙,懵懂的用双手摸了摸被七爷盯着看的地方,“这里沾了灰?七爷你看什么?”   一瞬间,陆彦生福至心灵,是了,想这么多做什么,陈娇讨厌陆杨氏还需原因吗,陈娇说她不好,就是不好。   在护犊子这方面,陆家七爷是出了名的,小时候他领着侄子们出去玩耍,侄子被邻居家的一伙孩子欺负了,第二日,陆七爷拎着棍子将那伙孩子一个个揍了个遍。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0章   吃了药没多久,就到了晌午,用了饭后到了陆彦生午歇的时候,王林端着清茶进来伺候七爷漱口,然后将窗户关上,以免光线和外头的鸟叫声扰了主子的清净。陆彦生觉浅,夜里经常睡不着,中午这段时间是他难得安眠休憩的时刻。   王林忙完自己的活儿,正不声不响准备猫腰出去,陆彦生对他勾了勾手,神情淡然,没什么表情,可主子越没表情,王林心里就越忐忑,伺候七爷一年多了,他还是拿不准爷的脾气,但摸准了一点,越是平静越是有事,越是淡然越可怕,“七爷,有何吩咐?”   “找人去查查三夫人,看她最近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与谁交好,与谁交恶,得了信儿事无巨细,尽早来报。”陆彦生说完掩嘴打了个呵欠,再摆摆手,意思是王林可以退下了。   王林瞪大眼睛,摸了摸头很诧异,这……爷从未吩咐过这么奇怪的差事,三夫人虽是一家子亲戚,但和他们听雪堂毫无干系,而且,叫他查,他单枪匹马怎么查呢?   陆彦生捏了捏眉心,对,他想起来了,自生病以后,他将身边能干的管事、小厮统统遣了出去,王林王森两兄弟是后来招的,年纪轻,心思纯净,也没掌握什么人脉,叫王林去探听三夫人确实为难他。陆彦生思索片刻后,写了一封短信,用一个空白的信封装好后递给眼前懵了的小子,“呆看我做什么?将这信交给管马厩的周管事,他自然会吩咐人去探听消息,你做中间的递话人即可,快去。”   直到出了听雪堂的院门,王林整个人还是懵逼状态,管马厩的周管事是陆宅的红人,在陆二太爷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据说他八岁就入陆宅做事,深得主子的信任,可王林无论无核都想不到,周管事和七爷竟然还有交情。   王林懵懵懂懂,总觉得大婚以后七爷有些变了,就拿查人这件事情来说,往日七爷连自己的生死好像都不在乎,遑论宅院里的什么夫人,真是奇怪啊。   到了马厩旁,里面的人正在给马梳毛,高壮魁梧的周管事光一个背影杵在那里就够吓人了,还挥舞着马鞭子训斥手下人干活,嗓门又高又粗,王林一下有些心虚,这七爷写的短信周管事会给面子吗?   “是七爷的笔迹,回禀七爷,我马上去办。”   出人意料的是,周管事接过空白信封,抽出信纸扫了一眼后,立刻点头说好,不仅如此,还对递信的王林露出了和善的微笑,王林受宠若惊,要知道周管事是陆宅出了名的暴躁脾气,王林赶紧回以更加灿烂的微笑,可没等他走远,就听见周管事暴怒的训斥手下。   “眼睛做什么使的,没看到这马儿鬓毛打结了吗?还不赶紧梳开!”   我的个乖乖,周管事变脸比翻书还快,王林一缩脖子,赶紧回去和七爷复命。   陆彦生读出了王林眼里的疑惑和不解,周管事本名周玉,是从西北流落过来的难民,八岁的时候被他父亲救下,成了陆家三房的下人,长大后帮他父亲管理田庄与商铺,周管事身材高壮,脑筋灵活,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并且忠心耿耿。陆三太爷去世之前,将周管事留给了儿子,周管事也一直想为陆彦生做事,可惜陆彦生病后心气消磨殆尽,将父亲留下的人才一一遣散。   如今他写信叫周管事做事,周管事高兴还来不及,爱屋及乌,自然对传信的王林也笑脸相迎。   “今天的事,管好嘴,谁也不许告诉,知道吗?”陆彦生看着王林迷茫的脸,却没多解释,王家兄弟底子干净,心思纯净,但也要逐步经过考验,才能真正成为他所用,毕竟,现在和以往不同了,陆家七爷因为冲喜的小娘子,重新燃起了一点对未来的希望。   而此时,毫不知情的小娘子正对着一碗油煎的猪肉香菇馅的饺子吞口水,食盒里除了煎饺,还有一盘炸春卷,配了一碟蜂蜜做蘸酱,这两样吃食又费油又费柴,还有甜滋滋的蜂蜜,想想就知道其珍贵程度,陆宅上下,也只有陆二太爷或者陆三太夫人陆何氏才能享用。   这正是陆何氏差人送来的。她听说上次的米糕和枣泥酥陆彦生吃了,又惊又喜,陆何氏就盼着儿子能多进食,于是厨房前脚送来煎饺和春卷,她后脚就叫人送到听雪堂给七爷吃,差点把徐婆子怄死,尽显忠仆风采苦劝道,“太夫人,这吃的七爷也就吃一两口,剩下的还不都便宜了七夫人。”   徐婆子想想就觉得亏,心里到底还是瞧不上陈五娘。   “徐妈,话不能这样说,只要老七吃一口,我就心满意足,剩下的全给了七夫人吃我也不心疼,她能哄得我儿乖乖吃药吃东西,这就是她应得的好处。”   听太夫人这样说,徐婆子心有不悦也说不得,只能乖乖的提着食盒将东西往听雪堂送。   吃过午饭后陆彦生便去午歇了,陈五娘对听雪堂的院子好奇,就围着主厢房四处转了转,琢磨着将阴气森森的院子好好休整休整,住起来才舒坦,等到吃食送来,陆彦生也已经醒了,看着香喷喷的煎饺和春卷,陈五娘直咽口水,但她不敢吃独食,就双手撑着下巴,一边盯着瞧一边等陆彦生起床出来,等啊等,好不容易他醒了,王林又进去说事情了,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食物油炸过后天然带着股诱人的焦香味,加上馅料的葱香肉香味不停的飘来,陈五娘紧抿着唇,若七爷再晚出来一时片刻,她便忍不住要先吃了,是以,陆彦生同王林说好话,穿上外袍从卧房中出来时,一眼瞄见的,正是小娘子望穿秋水,苦苦等待的模样。   前一秒还苦丧着一张脸,看见陆彦生后双眉一挑,嘴角一勾,立刻露出纯真的笑容,“七爷,您终于醒了,快过来,我们一起用点心。”   陆彦生虽知小娘子的笑多半是为了点心所发,但心思微微一动,觉得这样有人盼着唤着和他一起用点心的日子,也十分的美好。   “好。”   ……   离安山村不远的杨家庄是陆杨氏的娘家,她爹叫杨贵标,母亲杨许氏,今天杨贵标为了猪配种的事情出门去了,家里只留杨许氏在家等女儿回来。杨家有四儿二女,唯陆杨氏脾气性子和外貌最像母亲,所以杨许氏也最偏爱这个处处像她的女儿,昨儿收到信知道女儿回娘家,还特意做了香葱煎饼给女儿开小灶。   陆杨氏今天回娘家是带着任务的,杨家有好几只身壮的种猪,体型好十分威猛,十里八乡的养猪户都想要杨家的猪去配种,可谓僧多粥少,杨贵标就抬高了配种的价钱,就算给了钱,也还得排队,他心疼种猪,隔两日才牵着猪去配一回。陆杨氏这次回娘家,就是陆二太爷安排的,想让儿媳妇同亲家招呼一声让陆家的母猪插个队,先配种。   “这有什么不行的,等你老子回来了,我同他说一声,后日就牵猪去你们陆宅。”杨许氏痛快的答应了,陆杨两家相处的很好,在彼此村庄都是富户,彼此照应同气连枝,那是应当应分。   陆杨氏吃着煎饼,听娘亲这样说立刻掰下一块喂在母亲嘴里,笑着说太好了,“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女儿觉得,还是娘家才是家,在他们陆家,我到底是个坏人。”   听这话是话里有话了,杨许氏一边窝心于女儿的暖言暖语,一边心疼她,提起两撇上杨的柳叶细眉,声音尖细的问道,“怎么,三郎给你委屈受了?”   陆家三少陆彦晖是个顶老实的汉子,宅院里大大小小的老爷们,就数他最接地气,到农忙的时候穿上坎肩,挽起裤脚,打着赤脚扛着锄头和佃农小厮们一块下地干活,晒得比下面的人还要黑,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竟然也欺负起她的宝贝女儿了?   简直岂有此理。   陆杨氏轻哼一声冷笑,陆彦晖这种耿直的男人她拿捏得死死的,根本翻不起浪花来,成亲这么多年,多数事情都依了她,陆彦晖也不好色,从没与宅院里的小丫鬟走近过,她放下筷子圈住杨许氏的臂膀,先是得意,“娘,三郎他敢。”   随后语气一转,变得高昂尖刻,“是陈家村的死丫头,太爷非要给老七冲喜,莫媒婆给牵的线,招来了这么个扫把星,前两日让我难堪又丢脸,娘,这个仇我若不报还不如去死,我咽不下这口气!”   陆家给七郎冲喜的消息杨许氏自然知道,没想到这冲喜的小娘子竟然这么厉害,刚进门就敢欺负她女儿,简直要翻天,她立刻攥紧女儿手腕,忿忿不平,“你细细和娘说,娘帮你出主意。”   不收拾这丫头,她就白活了这大半辈子。要说,姜还是老的辣,陆杨氏受了气大哭了一场也没想清楚该怎么报复回去,当娘的略一思索,立刻想出一条阴险的计谋。当然,这母女俩是丝毫不会觉得自己理亏的,也选择性忽视是陆杨氏先招惹的陈五娘。   她们不过是找回丢失的面子罢了。   “娘认识一个厉害的算命先生,我下午就去寻他,哼,过两日我买通他去安山村露脸,七郎和陈家丫头的八字不是还没配过吗?若二人相克,陈家死丫头克夫克亲,我看你们陆太爷容不容她……这事光我筹谋还不够,女儿,你也得安排安排,你听娘说……”   陆杨氏大喜,一脸愁云顷刻间散尽,挽着母亲的胳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殷勤的奉承道,“还是母亲厉害。”   ……   过了两日,天色又阴沉下来,天边灰蒙蒙的一片,淅沥的下着细雨。风将雨丝吹斜,雾一样的春雨越过屋檐,将走廊打湿一片。都说春雨贵如油,四月正是播种育苗的好时节,雨水越丰沛,对地里的庄稼越有好处,但上到地主下到佃农们心里都悬着块巨石,前三年也是这般,春雨潇潇,可雨下着下着就不懂停,从四月一直下到八九月,将田地里的庄稼都泡死了,今年不会又是个灾年吧?再涝下去,是真没活路了。   陆彦生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外面的天色,眉头微蹙在一起。   陈五娘抱了一块毛毯出来盖在陆彦生的腿上,将他的双腿遮得严严实实,“七爷看什么呢?别担心,雨水很快就会停的。”   “但愿如此。”陆彦生叹了一口气。   陈五娘揪着下摆摩挲上面绣着的小兰花,正纠结该怎么告诉陆彦生,她说雨会停,是她梦中见到的真实场景,今年不是灾年而是大丰年,不是随口胡诌安稳人的瞎话。   这时候王林推开院门跑进来,难得冒失了一回,紧张兮兮的说,“七爷,七夫人,二太爷请了个先生来,听说这先生是个半仙,精通周易八卦,奇门遁甲,算命也厉害,太爷请七夫人去呢。”   陈五娘心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梦里说她克夫不祥的算命先生,还是如约而至。   陆彦生摁了摁盖在腿上的毛毯,扭头看看满脸不安的陈五娘,淡然吩咐王林,“去取雨具来,我和夫人同去。”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1章   陆二太爷住的院子叫泰山居,此刻已经挤满了人,陆家的爷们媳妇们,还有小辈们都到了,陆二太爷几乎将家里的人都喊了过来,因为这位周半仙不仅会卜卦看相算命,还会给人祛除厄运,只见他手上下翻飞,在空中掐一个道家手诀后往人脑门上一戳,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呔”一声呵斥,据说厄运便能尽除。   甭管信不信,反正是太爷请的人,花的是公中的钱,用不着自己掏腰包,所以大家都很积极,丢下手里的活儿来泰山居排着队请半仙帮忙施法。   陆杨氏抱着手臂站在人群最中间,正高谈阔论,“碧眼方瞳是神仙,你们看周半仙的眼睛,有神采的很啊,那眼神亮出来和有电光似的,说明人家是有真道行的。”   “太爷遇见周半仙的时候,人家正在村里的水井边行善事,免费帮人家算命呢,一算一个准,哪家有什么难,出过什么事情,掐掐手指头就知道了,连王家前几年走失一个孩儿都算出来啦。”   这玄学上的事情大家就是爱听,反正信了不吃亏,陆杨氏表情丰富情绪激昂,听起来就和说书似的,大家就当听故事了,纷纷围拢在她身边,一开始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着陆杨氏越说越多,不信的也信了,这周半仙如此的灵,还真是神仙!   等陈五娘和陆彦生到的时候,陆杨氏的话题已经从周半仙多灵验拐到了陈五娘身上,“老七那门亲没配八字,我总觉得不安,万一二人相克怎么办?太爷说了,待会就请半仙帮忙看看,我觉得那丫头有点邪性,怪怪的。”   “看起来不像个好丫头……”   陈五娘嫁到陆家才几日,除了敬茶那天公开露了面之外,大部分人还没见过她,更不要说熟知了,陆杨氏在陆家虽然人缘不好,但毕竟是老人,她喋喋不休的往陈五娘身上泼脏水之后,还真有不少人被说动了,话题绕来绕去,无非是陈五娘父母双亡,怎么看怎么不像好命的人,这样的姑娘抬来给老七冲喜,的确不太合适。   人云亦云,三人成虎,逐渐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讨论这个话题。自然,陆杨氏说得最起劲,这位周半仙就是她娘家买通的算命先生,他故意到安山村免费算卦,好吸引陆二太爷的注意和信任,是杨氏母女费劲心思请来的托。无论陆彦生和陈五娘的八字配或者不配,周半仙都会一口咬死,说陈五娘八字太硬,不仅克夫还会给家族来带厄运霉运。   为了增加可信度,陆杨氏又来了个里应外合,买通了煮饭的厨娘,在给听雪堂的肉丸里加了热水发泡两日的木耳,泡久的木耳吃了轻则腹痛呕吐,重则危及性命,这边周半仙说陈五娘克夫身带厄运,那边老七就生病呕吐,正好佐证周半仙所言不虚。   如此,太爷一定容不下陈家那讨人厌的死丫头,哼。   越想陆杨氏越得意,嘴里的话愈发放肆,“太爷也是糊涂了,办的这叫什么糊涂事啊……”   她说得带劲儿,唾沫横飞,没留意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闭嘴不说话了,有个把好心的还给她使眼色,只可惜陆杨氏完全沉浸在即将赶走陈五娘的欣喜中,没留意,直到身边陆陆续续响起殷切的寒暄声。   “七叔福安。”   “哟,是老七啊,今天天气不错,出来走走散心哈。”   陆杨氏心里一惊,差点咬到舌头,陆彦生怎么也跟来了?她连忙转过身,正好撞上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冷冽又锋利,如有实质一样扎得陆杨氏心肝直颤。老七没生病前性子就乖张,读书好体格好模样俊,能文能武,还能说会道,一身傲气藏也藏不住,陆二太爷拿他当宝,宠惯无度,把陆彦生纵容的像个活祖宗,除了老太爷之外,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没病之前如此,有病后当然更夸张。   说句实在话,陆杨氏怕老七,觉得他的眼神如鬼一般可怖,她讪笑着说,“老……老七啊,你也来了。”   陆彦生冷笑,轻飘飘的问,“我来不得?”   “来得来得,怎么来不得,你多出来走动才好啊,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好,我在菩萨面前烧香,第一件事情就是祈求保佑你平安喜乐。”陆杨氏感觉陆彦生语气怪怪的,亦庄亦谐,好似话中有话,不过她拿不准,笑呵呵的用好听话来哄这位难缠的小叔子。   可陆彦生岂是好糊弄的,陆杨氏漂亮话说了一箩筐,他再也没搭理。   老七不给面子就算了,陈五娘也有样学样,她看见陆杨氏的那张脸就心生厌恶,于是记仇的小娘子在和泰山居院里的女眷们打招呼时笑盈盈的,唯独漏掉陆杨氏,让她再次当众下不来台,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陈五娘不介意再得罪她一次。   呸,有老七撑腰了不起,待会有你好看的,陆杨氏拿眼睛瞪着陈五娘,恨不得喷出火来在她身上烧出两个窟窿。   陈五娘没多理会,她将双手轻轻搭在轮椅靠背上,小小的报复陆杨氏后稍舒坦了一些,舒坦以后是紧张,周半仙待会就要帮她和七爷配八字了,梦里这位白胡子老术士可没说什么好话,陈五娘不自觉的咬紧下唇,在粉色的唇瓣上咬出一排牙印来。   但看陆彦生坐得端正,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又安心不少。   “周半仙将七爷和七夫人的八字配好了。”过了没多久,伺候在太爷身边的小厮长生急匆匆的跑出来,冲着院里的人喊道,长生如此充满着急,想必结果很令人震惊了,陆杨氏心里一喜,揪着长生的衣襟高声问。   “是不是不好啊?”她嗓门高昂、尖利,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不由的都跟着提起精神,束起耳朵听。   长生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陆杨氏的手,“没有没有,周半仙的原话是咱们七爷和七夫人,乃天作之合,大吉大利,是天赐良缘,以后必将子孙满堂,白头偕老,日后还有大福气,般配的很,太爷叫七爷和七夫人进去,周半仙要做法再加点好运道。”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陆杨氏脸色煞白,险些将这句话说出口,震惊过后是愤怒,这周半仙怎么回事,临时反水简直不要脸。   在陆杨氏久久不得回神的时候,长生已经过来帮陈五娘推着轮椅一起入了内屋。围观的陆家家人们刚才被陆杨氏洗脑,对周半仙的能耐信任无比。   “原来如此,难怪大婚后老七的脸色越来越好,原来是托新娘子的福啊。”   “七叔是不是要好起来了?”   “三婶,你刚才还说太爷糊涂,说错了吧。”   陆杨氏气得脑瓜嗡嗡作响,死鸭子嘴硬说周半仙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他说的话不可信,但此时陆家人根本不信,周半仙挨个给家里人做法祛除了厄运,这时候说人家不灵,那祛除的厄运是假的咯?那不行,于是大家不仅不信,还怪陆杨氏说话不吉利,纷纷叫她不要说了,免得破坏了好兆头。   如此,陆杨氏更加气了,为了收买周半仙和厨娘,她可是动了私库了,还损失了半斤小米,就这样打了水漂,她的心在滴血,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不守信用的老匹夫揪出来。   等啊等,周半仙自知理亏,悄悄从后门溜走了,气得陆杨氏回去大哭的一场,差点气病。   ……   “好啊,好的很。”   泰山居的内室里,陆二太爷拄着拐杖,看着身边的陆彦生和陈五娘满心满眼都是欣慰,眼底甚至泛起了泪光,当初选择陈五娘冲喜,是因为这年月模样体面、未曾婚配年龄合适的姑娘太难找,陆二太爷心忖侄子长得俊朗,非要一个同样模样出挑的姑娘配不可,最后才相中陈五娘,谁知道八字也这么相配。   无论老七和这陈家丫头能不能白头,周半仙的话给了老太爷很大的安慰,他准备再一次招揽名医,来给侄子治病看伤。   陈五娘松了口气,和陆彦生悄悄的碰了个眼神,两人都带了些笑意。老太爷见二人对视微笑,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他之前常说老七白长到二十,一点都不开窍,对来家里做客的姑娘们没半点笑脸,吓跑不知多少桃花,原来他的缘分在这里。   难怪周半仙说天作之合,老神仙说得真对,老爷子心里一高兴,又听说最近陆彦生改了胃口喜欢吃甜食,叫长生包了几包甜甜蜜蜜的点心带回去吃。   “……”,陆彦生嗅着纸包散发的甜香味儿,心中一阵起腻,他依旧不嗜甜。   “二伯,侄儿先回了。”陆彦生将点心包放在腿上,没有推辞,而是开口向陆二太爷辞行。   陆二太爷手一挥,自然很体恤他的身体,“去吧去吧。”说完老爷子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陈五娘的严肃,笑眯眯的拿出一个装满饴糖的荷包,还对她微笑,“小丫头,我记得你营养不好,有眩晕症,一定要多吃饭,这糖放在身上,头晕的时候吃一块。”   陈五娘欢欢喜喜的接过,谢了老太爷的好意,将荷包挂在腰间,和陆彦生欢欢喜喜的回了听雪堂。   而这时候,周半仙说的“天作之合,大吉大利”的话已经在陆宅飞速传开,陈五娘和陆彦生一进听雪堂的院门,王森就喜气洋洋的迎上来,喜得眉毛高高抬起,大嗓门粗的像打雷,“周半仙真是神仙!他说七爷七夫人是天作之合,真有准头!”   陆彦生淡笑未语,陈五娘惦记着尝一尝太爷给的点心,也没有说话,只有稍微清醒一些的王林瞥了傻弟弟一眼,他知道待会主子肯定要用点心,就指使王森去泡茶。   “周半仙就是个混吃混喝的大骗子。”王林等王森走后如此说道,语气颇为气愤不平。   陈五娘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帮七爷和周管事传信的时候猜到的。”王林老实的回答道。   对此,陆彦生很满意,他没有将谋划的具体事宜同王林说,王林只通过传信就猜出部分真相,说明脑子活,猜出来后连好兄弟王森都没说,说明听话且嘴巴严实,是可以用的人。   等到王森泡好一壶绿茶端上来,屋子里陈五娘已经拆开一包豆沙酥饼吞起口水来,酥饼半寸厚,巴掌大,焦脆的外皮上点缀着香喷喷的芝麻,只闻一闻就能想像到饼子的酥香还有豆沙的甜糯,上次陆何氏给了米糕和枣泥酥陈五娘没有忍住,分三天吃完了,她感觉过于奢侈,这回的可要好好的省着吃。   “七爷,您每天吃一块,我每天吃半块好不好?”每次面对好吃的,这小娘子就变得小心翼翼,万般郑重,说话越发恭敬。   落在陆彦生的眼里,有些好笑,上次为了逗嘴馋的小娘子硬撑着吃了不少米糕,这回他懒得逗她,板着一张俊脸说,“我不吃。”   陈五娘以为他嫌少,心疼的肝颤,“那您一日吃一块半,豆沙酥饼难得,还是省着点吃,吃完就没有了。”   这下活祖宗陆七爷不干了,掀起眼皮挺直脊背道,“谁说?想吃叫下面的人做就是。”   陈五娘满脸不信,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为了几斤大米几吊钱可以卖儿卖女,这样金贵的东西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吗?想着想着,陈五娘脑子灵光一现,陆七爷能看得起大夫,吃得起药,还有两个小厮伺候,又是陆家三房唯一的老爷,他当然想要什么吃的都能有,陈五娘忽然有些闷闷不乐,想起了在外面吃不饱饭的果儿。   看着小娘子脸色变了又变,陆彦生拿起一块酥饼递给她,“想吃便吃,我不爱甜,不喜欢吃。”   陈五娘接过饼,小口小口的吃着。   陆彦生让王林取了纸笔来,他要写信让周管事继续派人跟着周半仙还有三夫人。陈五娘不认识字,只觉得陆彦生提笔写字的模样十分好看,字也漂亮,一格一格像画画似的,陆彦生写完信,抬头见陈五娘盯着他瞧,以为她是好奇信上内容,便一边展着信晾干墨迹,一边念与她听。   “七爷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没完?”陈五娘把事情串联起来想了想说道。   “还挺聪明。”陆彦生夸了一句。   陆杨氏自命不凡,又恶又蠢,陆彦生会继续盯着她,在她下次做恶时一并算总账,至于那个为虎作伥的周半仙,也逃不了吃挂落。   同时,陆彦生也很庆幸陈五娘提醒他三夫人是坏人,不然他根本不会叫周管事派人盯梢,如此,就发现不了陆杨氏的阴谋诡计,更不会花钱收买周半仙让他反水。   他刚生出庇护陈五娘的心,若第二日就叫人算计欺负了,他岂不是地道的窝囊废?   至于陆杨氏买通厨娘在肉丸里加泡久的木耳,更是早被发现,那碗汤倒了,那个利欲熏心的婆子也被周管事派人秘密盯着。   陆彦生静观其变,只等收网,后宅妇人的这点下作小手段,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过,他看看陈五娘,还是伸出手指对小口享受美味的小娘子勾了勾手指。陈五娘靠过来一点,陆彦生又嗅到了淡淡的清香味,现在他嗅习惯了,已经不会轻易脸红,“我若将事情复盘一遍,你要不要听?”   “要听的要听的。”陈五娘点头如捣蒜,求知若渴的模样胜过学堂里的任何一个学生。她有了奇怪的梦境记忆之后人虽然变得聪明谨慎许多,但论计谋心智还是逊陆彦生一大截,这次设计让陆杨氏吃瘪,大部分都是陆彦生的出的主意,陈五娘看的又崇拜又羡慕。   她想听陆彦生复盘,也在心里暗暗较劲,自己要多学多想,变得和七爷一眼聪明有见识,她不想受人欺负,做那种谁都能欺负的软包子。   不知不觉,好学的小娘子凑的过于近了,吃了好些日子的饱饭,昔日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薄薄的,淡粉色的红晕,陆彦生觉得仿佛有两颗新鲜的桃儿在眼前晃悠,充满了清新。   “咳咳。”他欲盖弥彰的干咳一声,慢慢的和陈五娘说起来。   茶水凉了,王森去烧了一壶开水,提着水壶正要进屋,突然被王林拎住后脖的衣裳往后扯了两步,“别进去。”   王森往窗内看了一眼,只见一白一蓝两个影子凑在一处,和谐得很,王森憋了半天,狗胆包天的喷出一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嘿嘿,铁树开花了。”   作者有话说:   啊,以后中午12点更新! 第12章   屋子里,陆铁树正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一脸懵懂的小娘子,怎么识人用人,以及怎样培养手下。总的来说宁肯要笨钝些的,也不要不忠的,另外对于为了钱财外物临时勾结在一起的敌人,则可以使法子让他们窝里反,“比如这回,三夫人和周半仙结盟并不牢靠,我让周管事多花了些银子,周半仙毫不犹豫的背叛了盟友。”   对于人性的贪婪私欲,以及性格的阴暗面,陆彦生天生就很敏感,说起道理来由浅入深,循循善诱,是个很好的老师,说了一半,洞察了人性陆七爷看着陈五娘那双如泉水般清澈干净的眼眸时,突然有些心虚,“这些龌龊深沉的东西,你身为女子,还是不要听了。”   陈五娘听意正浓,陆彦生忽然住口,好比说书先生说到关键突然下台一样,把她胃口高高吊起,若不听完,晚上睡觉都不香。   “女子又怎样,我懂这些又不害人,只是自保,七爷,您就说吧,我想听,快说快说。”陈五娘说着抬手提着茶壶往杯子里续水,推给陆彦生后又站起来绕到他的身后,用双手给他按摩放松肩膀,“七爷是不是累了,我给你按一按,别看我瘦,我手劲很大的,从前我阿爷兄长干活儿累了,我就帮他们按,按完就舒坦了。”   说着,小娘子柔软的手轻覆在陆彦生脖颈后侧下方,有轻有重的揉捏起来,陆彦生很消瘦,薄薄的像个纸片人,但是骨架子在那,陈五娘要很认真才能用手掌覆住他的肩头,揉捏下去硬邦邦全是骨头,小娘子叹了口气,七爷比外面吃不饱饭的灾民还要单薄,“七爷,以后一日三餐,您顿顿都得吃,总说我瘦得像鸡仔,我看您瘦得像竹竿,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五娘快人快语,现在完全不惧陆彦生,连怼人的话也随手拈来。   说实在的,往日只有陆彦生怼别人的份,哪里有人敢怼他,好个胆大包天的陈娇,果真恃宠而骄了。而且,病后很少有人敢说他瘦,总是拿气色又好了,今天精神真好的话来敷衍他,这叫做自欺欺人。陆彦生觉得他们很虚伪,伪善背后不怀好意,只有身后的小娘子,坦荡无愧,因而什么都敢说。   “瘦是因为我的病。”陆彦生淡定的抬了抬手,说道,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病情,“浑身不舒服,头晕腿疼,乏得很,胃口也不好,吃不下。”   陈五娘知道,生病了当然不舒坦,要让病人多吃饭,就得哄,这个她拿手。   “原来头也晕,七爷,我知道头上有个穴位,按摩可以缓解头痛头晕的症状,我给你按着试一试。”她嘴里这样说着,手上也是这么做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如小娘子自述,很有劲儿,许是心理因素许是真的有用,感受手指揉按头皮,陆彦生舒服的合上眼。   他猛然意识到,女子与男子大有不同,至少这份细雨般的温柔是院里那两个粗男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陆彦生的耳朵又不受控制的微微发热,发红了。   “我继续和你说。”陆彦生都没察觉,他在不经意间就被陈五娘说服了,愿意继续授业解惑。   屋外的树荫下,王林已经被老弟带跑偏,一起嘀咕大婚后七爷的变化。   王森:“七爷很久没摔东西了。”   王林:“不错。”   王森:“也很久不犯病了。”   王林:“是,全靠七夫人,果然是天作之合。”   第二天早上,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扛着锯子、锄头挑着空箩筐到了听雪堂。这个一年多鲜有外人踏足的地方一下子来了一群人,将寂静的院子填出一派喧嚣。   陆彦生透过窗户看向院里,一面捏眉心一边嫌弃,“聒噪。”   从踏入听雪堂的第一天起,陈五娘就盘算着好好将院子收拾一番了,昨天勘察了地形,今天就找了帮手来,这几个汉子是周管事从马厩和护院里抽调来的,嗓门粗力气大,在陈五娘的指挥下将院子空地上的杂草全部处理干净,野蛮生长的藤蔓、灌木也一一除去,草木乱生的院子渐渐褪去拥挤和阴森,土地平整出来,被藤蔓遮挡的青石墙壁也露出原本的色彩,被阳光一照,整个院子都明亮了。   不过陈五娘也没矫枉过正,小池塘边的爬山虎和牵牛花缠绕在一起,绿的清新紫的有活力,她留下了,野生的几株菊花和迎春花也叫帮手们连根刨出,待院子清理干净,陈五娘亲手重栽在墙角下,热热闹闹的一排花,特别好看。   “这块地真肥,明天我向周管事讨些种子来,比如南瓜、花生、辣椒,咦,七爷,你喜欢吃什么菜,我种给你吃啊。”陈五娘不愧是庄户人家的孩子,看见空旷的肥沃的土地不种点啥就觉得可惜,挽起袖子看着光秃秃的地已经在盘算能种什么好吃的了。   陆彦生想了想,“随便。”   陈五娘歪头想了想,坏笑着说,“那我种甘蔗和甜菜。”   “……”,明知道他不喜欢甜物,这是故意惹他,陆彦生抬脸轻瞪愈发放肆和活泼的小娘子,颇有无奈,“幼稚。”   “哈哈哈,骗你的,就种南瓜花生还有红薯,能打粮食又好照料。”   一大家子住在一起,谁房里出了什么事根本瞒不住。听雪堂收拾一新,七夫人要在院子里开荒种地的消息不胫而走,换前两年,大家必定是要嘲笑的,揶揄说七夫人太会过日子,连院里小小的土地都不放过,如今只有羡慕的份,多种一尺地就多一份粮,长在自己院子就是私产,现在粮食是比银子还硬的货。   众人也想学七夫人在院里种地,不过种不来,一个院子太小没富余的地方,二个人人有公派的活计,没工夫伺候庄稼,不像听雪堂,没有公摊的活儿还有两个壮劳力伺候。   羡慕吗?当然羡慕的死去活来。   “七夫人命真好。”   “咱们院里这些太太奶奶都只留了空架子,除非刚生了孩子还没断奶能用奶妈,其余的一概不留人伺候,洗衣缝补都得自己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灾年能过去。”   “咱们这还算好的,北方一些地方人都饿死光了,听说南边好些,我娘家哥哥准备逃去南方落户啦……还是七夫人有福气,骨头比咱们的重。”   除了听雪堂的事情被人带着羡慕嫉妒议论,二房三爷院里的事也被津津乐道,不过,这是纯粹的看笑话,三夫人和三爷干仗了,以往两口子只是吵架,这次直接打起来,三爷的脸被三夫人抓花了,三夫人也扭伤了手腕,听说是三夫人偷偷动了银钱又说不清去向,三爷才发的火。   此话不假,现在三夫人陆杨氏就捂着手腕躺在被窝里哭呢,哭得眼睛都肿了,撒泼打滚赌咒发誓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家男人,不再追究无故消失的银子和小米,陆杨氏却越想越气,被人反摆一道的滋味太难受,她咽不下这口气!这口气憋在胸口,堵的她心口疼,恨不得将老七两口子抽筋扒皮,凭什么占着那么多屋子,病鬼该死不死,还讨一个老婆回来,实在碍眼。   老七暂时动不了,那个臭道士别想逃,陆杨氏擦干净脸,偷偷又回娘家找母亲商量去了。大家都知道三爷两口子吵架后三夫人必定闹脾气,要在卧房睡一天,所以这日她偷回娘家没人注意,还以为她睡觉呢。不过,陆杨氏没有察觉到,这些天一直有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她,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被人看见了,然后传到了陆彦生的耳朵里。   两日后,周半仙被安上一个妖言惑众的名头,抓到牢房里去了,判了半年的徭役,被带到县城去修城墙。陆彦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准是三夫人的报复。   陈五娘摇摇头,“三夫人太歹毒了,不过,周半仙也是活该。”   三夫人的歹毒远不止此,她现在视陈五娘和陆彦生为眼中钉,又馋三房的财产,一定还会兴风作浪。   这回陆彦生让陈五娘猜,三夫人会使什么手段来害他们。小娘子先是一脸茫然惊愕,像学堂上突然被点名考核的学生,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眉头蹙得很深,“我说不好。”   “说便是,不笑你。”陆彦生做认真严肃的姿态。   “好。”   陈五娘第一次“考试”难免紧张,捧着茶杯喝了口清茶润润嗓后,冥思苦想一会后,“我猜她会下毒或者放火。”   陆彦生也喝了口茶,“理由。”   “我猜下毒是因为她下过一次,有一难免有二,猜放火则是因为火能把一切烧干净,还不留证据。”陈五娘说完还是有些心虚,忐忑的看向陆彦生,等夫子公布答案。   只见陆彦生勾起唇角笑了笑,陈五娘以为她说对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陆夫子朗声说,“错了。”   “啊?”陈五娘很羞愧。   “她不可能指使人放火,且不说筹谋和完成的难度大,她图的就是房子,舍不得烧,至于下毒,猜对多半,但你还没想透彻,她极可能再次下毒是因为她不知毒木耳的事已败露,还以为成功了得意着呢,现成的法子,她当然要再用一次了。”陆彦生解释道。   陈五娘瞬间恍然大悟,“难怪七爷当时不捉那个厨娘,原来在这等着三夫人,七爷太厉害了!”   这个小娘子,倒是嘴甜。   陆彦生微扬起下巴,被夸得满面春风,有来有往的回道,“孺子可教。”   吃了蜜的小娘子继续发功,“全亏我有个好师傅,七爷,我推您去外面走走,看看夕阳,红彤彤的特别美。”   一路上两人时不时的耳语,陈五娘会停下脚步俯身听陆彦生说话,然后再捂着嘴凑到他耳边回话,这亲亲热热的模样落人眼中,妥妥的琴瑟和鸣,美满幸福。   当然,没有人猜的出,这俩人窃窃私语说的不是什么夫妻私房话,而是下毒、纵火等等骇人的话题,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虚心好学一个因材施教。   还真应了天作之合四个字。   作者有话说:   我再也不乱立flag了 第13章   第二天早晨,好学生陈五娘起了个早,准备去如意堂给婆母请安。非常时期加上陆彦生的身体不好,晨昏定省的规矩早就免了,新妇隔几日来一回,陆何氏心里已是大大的满足。她是填房,过门后无所出,陆彦生对她一直礼貌疏远,陆三太爷在世时曾责令陆彦生改口叫陆何氏母亲,他宁愿挨打都不改口,一度很敌视陆何氏,不愿在一个桌上吃饭,见到继母掉头便走。   直到三太爷染病离世,陆彦生与陆何氏的关系才逐渐缓和,改口仍是不可能的,但他出发去书院前、从书院回家后,及年节都会来如意堂见一见陆何氏,坐下喝杯淡茶,口中虽唤的是“二太夫人安”,到底是认她了。   但陆何氏心中一直有个坎,陆彦生不改口,总有名不正的心虚和遗憾,以老七的倔脾气是一辈子也不会改口了,可刚过门的新妇一声声唤的却是“娘”,上次亲热的称呼她为“我娘亲”更叫陆何氏心头一热,越看这丫头越顺眼。   所以今日陈五娘甫一进院门,就看到了陆何氏的笑脸。   “媳妇给娘请安了,好几日没来,娘不会怪我吧,实在是七爷那边离不开人。”陈五娘笑盈盈的说道。   “不怪不怪,我好得很,你不用总来,还是照顾老七最要紧。”陆何氏说完叫徐婆子将凳子挪近些,好让陈五娘挨着自己坐,方便她问陆彦生的近况。   从饮食、睡眠、穿衣用药,事无巨细,陆何氏问了个遍,听说陈五娘叫人把听雪堂收拾一新后她心里的担忧仿佛也被除去了,轻快很多,“老七的脾气像他爹,有主意的很,做事容不得旁人置喙,越劝越犟,幸好他愿意听你的。”   陈五娘笑的有些心虚,心想七爷是我老师,哪里是他听我的,明明是我听他的才对,小娘子眼睛很灵动,见旁边放着碟花生,抓起一捧剥出果仁给陆何氏吃,边剥边详细的同她说陆彦生的情况,一副温柔乖巧的亲热像。   这既满足了陆何氏了解儿子的心情,又叫她感受到了何为天伦之乐,看着低头认真剥花生壳的小娘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就是她的儿媳妇,多孝顺多明事理,连带着心病也消减几分。陆何氏接过花生仁嚼着,“待会将花生带回去吃,瞧你瘦的,我心疼。”   陈五娘脸皮红了红,小声道,“娘,我回回连吃带拿,多不好。”   “这有什么要紧。”陆何氏握住陈五娘的手,“一家人嘛。”   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是陆何氏的执念,陈五娘还不太懂她的心思,今日除了请安之外,她还有一事相求。根据梦中记忆,陆何氏出现不多,这老太太除了吃斋念佛还是吃斋念佛,陈五娘现在又了解到她是个好脾气的人,索性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娘,媳妇有一件事情要求您。”   “说吧,什么事。”陆何氏笑着说。   陈五娘附耳对她耳语几句,说着陆何氏蹙起眉来,看上去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头,答应了,陈五娘道了谢,带着花生和陆何氏新给的两身衣裳回去了。   看七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徐婆子气哼哼呸了一声,“荒唐!去哪里买烟花去,有也贵啊,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罢了罢了,没事,老七想看,我就给他寻,花些钱又如何,反正我的那些私房以后都是要给他的,徐妈,别告诉旁人,七夫人说了,这是什么来着,哦对,惊喜。”陆何氏说着自己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新婚的夫妻就是甜蜜,惊喜这种事情,哪个女人不喜欢,可惜老七是根木头,巴巴的要媳妇给他造惊喜。   确实,这件事情给了陆彦生一个大惊喜。   “我想看烟花?”他拧眉问道。   陈五娘笑笑,指了指自己,“是我想,行了吧?可我若说是我想看,太夫人肯定舍不得买,还是七爷您的招牌好使,您自己说的,这叫做借东风哇。”   陆彦生好气又好恼,“所以你借到我头上了?”   “不……不可以吗?”小娘子满脸无辜,说完双手奉上一小捧剥好的花生仁,像只人畜无害的兔子,楚楚可怜。   也不是不可以,是十年来陆彦生与继母的关系如君子之交一般清淡如水,彼此之间礼貌又疏远,让继母帮自己买烟花这件事,有点好笑又突破陆彦生与陆何氏之间的相处之道。   算了,已经被陈娇得逞,不宜再追究。   另外三夫人那边,果然如陆彦生所料,三夫人偷偷的接触了一些赤脚医生,医毒不分家,医者为了治病救人会研究毒物,顺便也能制作毒物,三夫人频频接触那些人,正是为了寻找好用又不易被发现的毒药。   “叫周管事继续派人盯着。”陆彦生在听完王林的通禀后说道。   王林点头说好,接着露出一副苦像,“七爷,明晚上的烟火会别去了吧,到时候人肯定很多,我怕人多挤着您。”   陆彦生看了王林一眼,眸光冷的像腊月的雪,“任何时候都轮不到你教我做事,知道吗?”   “知……知道了。”王林自知失言,兔子一样蹦了下,出去了,刚走到院子里遇上给花儿浇水的陈五娘,七夫人一直和和气气很好说话,于是他又失言一回,“七夫人,您劝劝七爷吧,明晚太夫人张罗的烟花会咱们听雪堂就能看,何必去荷花池凑热闹,人多被挤到池塘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夫人还一直憋着心思要害咱们。”   “当然要去了。”陈五娘提着喷壶直起腰来,这烟花会是她扯着七爷这张虎皮,忽悠太夫人举办的,听说为了找烟花费了不少银钱,不去现场近距离观赏好戏怎么行。   王林彻底没辙了,琢磨找周管事借两个好汉,明晚暗地里保护七爷和七夫人。   很快,到了第二天日暮,太阳下山以后,天色不一会就暗透了。三太夫人要办烟花会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陆宅上下,前几年看个烟花不算稀奇,自打灾年到了,什么烟花、胭脂等一干享受的物品就断了生产只有存货,加上烟花容易受潮失效,现如今已经很难寻觅了,三太夫人豪气的置办这样一场烟花会,大伙当然要来看了。   就在主院的荷花池旁,天一黑,人陆续围拢。   在夜色的掩护下,三夫人陆杨氏鬼鬼祟祟的远离了人群,往荷花池边一丛灌木林后头去,心中窃喜不已,这时与帮忙下毒的厨娘接头,多好的机会,这便是灯下黑啊。   那厨娘也是这样想的,喜得一张老脸春风得意,嘿,又有外快捞了。   于此同时,一位小厮捂着耳朵用香点燃了烟花的引线,随着滋啦滋啦的小火光,烟花被顺利点燃,一朵朵灿烂的烟火绽放在漆黑的空中,如流星划过,特别美丽,无论何时,漂亮的东西都能带给人好心情,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笑着欣赏烟火。   “真好看啊。”   “这朵漂亮。”   称赞声连绵不断,陈五娘推着轮椅和陆彦生一起仰着头,明灭的火光照亮陆彦生的眉眼,他出神的看着烟火,眼睛都没眨一下,陈五娘不禁嘀咕,“你明明就喜欢烟火,还不认。”   “什么?”旁边太嘈杂了,陆彦生没听清。   “我说,烟花真好看,想每年都能看。”陈五娘附耳道。   陆彦生点头,骄傲的表示,“这有何难。”   在众人醉心于烟花的魅力时,三夫人和厨娘已经在灌木后的小木屋碰了面。   三夫人进门就问,“找到合适的毒药了?”   厨娘瞪圆眼睛,“毒药不是三夫人您提供吗?我一个老婆子,上哪里找毒药去。”   “什么?那你给我传信儿说你寻得了!”三夫人登时不悦,准备发气了。   厨娘的眼睛瞪得更圆,“三夫人又错了,是您给我传的口信叫我过来的。”   “糟了,有诈。”三夫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故意将她二人引来此处的,来不及梳理来龙去脉,先离开此处再说,可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还燃起了火,不远处有人高喊。   “不好了,烟火掉下来烧到房子了,走水啦。”   “里面有人被困了!”   厨娘急的团团转,直骂自己鬼迷心窍,不该做亏心事,现在好遭报应了,“报应啊报应啊!”   “闭嘴!”三夫人被吵得脑仁疼,“外面的火那么小,一桶水就浇灭了,烧不起来。”   “可我们,我们就被抓了啊。”厨娘白活那么大岁数,一遇事就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全没了主意。   三夫人扇了她一巴掌,恶狠狠的呵斥,“慌什么,你没带毒药我也没带,看见我二人在一起又怎样,我们都是女的,难不成还疑我们通奸?我与你就不能散步偶遇,恰好被困在此处?!”   听到这个,厨娘也冷静了,是啊,被抓到她与三夫人在一处又如何,她松了口气。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向小木屋涌来,火势很小,真如三夫人预判,一桶水就浇灭了,然后在混乱中,一只手利落的打开了锁,推开了门。   大夫人走在前面,原本只是想瞧个热闹就走,瞄见是三夫人来了兴致,她与三夫人可是宿敌,立刻走上前关心道,“三夫人,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黑灯瞎火的,你不看烟火,到这里来干什么了?”   三夫人急着要出来,没好气的说,“你管不着。”   偏偏大夫人堵在门口,让她和厨娘都出不来,大夫人是故意的,她觉得三夫人和厨娘一起待在小木屋里很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便随意的往里面看了几眼,突然看见一摞书本一样的东西,不禁高声问道,“那是何物?”   三夫人没好气的回怼,“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一盏灯笼递到了大夫人手边,她探手往屋内一照,哪里是书本,明明是账簿,凑近一瞧,还是大爷名下染布坊的账簿!大夫人气得火冒三丈,再用灯笼去照那个躲在角落的厨娘,没好气的说,“我认得你!你男人和儿子都是染布坊的伙计!好啊,吃里扒外,这账簿是你偷的?”   “杨慧!怎么回事?你惦记我家的染布坊不是一日两日,怎么,还买通下人偷账簿了?好不要脸!”   面对大夫人的指控,三夫人先是错愕,而后是恼怒,“我没有……”   可这番辩驳显然苍白无力,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抵赖不得。   场面愈发混乱了,远处陈五娘和陆彦生碰了个眼神,陈五娘微笑着向陆彦生伸出手,“陆夫子,这场考试学生能得几等?”   陆彦生以指为笔,在小娘子的掌心写了个甲。   这时候陆二太爷与陆三太夫人差遣的人同时赶到,一脸焦急的劝,“七爷,七夫人,这里太乱了,我等送主子回听雪堂。”   陈五娘敛起笑容,严肃的点点头,“不要紧,我们有王林和王森护着,你们去护二太爷和三太夫人吧,此处太乱,老人家被冲撞就不好了。”   “好,还是七夫人孝顺,心善,我等先走了。”   等他们走远,陈五娘推着轮椅,沐浴着月光和陆彦生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看着记忆中恶狠狠的三夫人终于遭了报应,没有余力去下毒陷害,陈五娘说不出的畅快,她觉得自己变强大了,只要强大一分,就能离记忆中的梦魇远一分。   真好,小娘子心满意足的笑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4章   回到听雪堂时辰不早了,成亲后陆彦生饮食、吃药比以前规律许多,加上心情的改变,身上少了死气多了几分鲜活,不过夜深人静,筹谋了一天的他还是累极,匆匆洗漱过后就上床卧着,他睡的床与陈五娘睡的罗汉床隔了一盏水墨屏风,除大喜那夜二人同睡一床,其他时间都是分床睡的,陆彦生不想病气过给她,另外觉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偏小娘子又是个睡觉不老实的,还是分开的好。   陈五娘没想这么多,只是暗暗高兴,原来嫁给七爷不用做成亲后该做的事,她抱着被角笑得舒心,觉得自在,虽然她对自己说嫁给七爷就会履行妻子的义务,心里多少有几分害怕。   “陈娇。”黑暗中传来陆彦生清朗的声音。   小娘子还没睡意,正看着窗外胡思乱想,听见陆彦生喊她,急忙应声,“嗯,七爷睡不着吗?”   “没有,略同你说几句,说完便睡了。”陆彦生践行一日事一日毕的道理,低声复盘起今夜的烟花会来。蹿捣陆何氏举办烟花会是小娘子独自想的主意,给陆三夫人和厨娘递假消息也是她的主意,而染布坊的账簿、差人将门栓上,然后放火吸引人过去瞧热闹则是陆彦生谋划的,“这件事的妙处在于举办烟花会的是如意堂,发现的账簿属于大爷,厨娘是公中的人,每一样每一点都和听雪堂沾不上边,明面上看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坐山观虎斗即可。”   陈五娘边听边点头,“我明白的,这些事好比一个泥潭,只要绕进去难免沾一身泥,能够把自己摘出去当然最好。”   “不错,睡吧。”陆彦生道,不一会就沉入梦乡。   许是前一天消耗太多精力,第二天陆彦生醒的很晚,陈五娘轻手轻脚的起床洗漱好,然后拿上周管事给的种子,仔细的洒在院里平整好的土地上,等她浇好水,到了辰时二刻陆彦生才幽幽醒来,陈五娘高兴的不得了,今天厨房送来的朝食是羊汤面香得很,她为等七爷醒了一起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听见王林说爷醒了,赶紧扔下手中的喷壶,提着裙摆飞奔入屋。   “怎么这样毛躁。”陆彦生无奈地摇头,眼底却藏着笑。   陈五娘去将东西窗户推开,一边推还一边顶嘴,“我明明是关心七爷,七爷反过来责怪我,那以后我不说话便是,也不等你一起用饭了。”   “好,我不对。”陆彦生哭笑不得,论起礼节礼数,陈娇确实唐突,不过转念一想那些繁文缛节像枷锁一样悬在人头顶,何必让陈娇学,还是自由洒脱一些的好。   话音刚落,王森蹬蹬蹬跑进来,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到了,“七爷,七爷,出大事情了!”   陆彦生最讨厌这种聒噪吵闹,刚才还面带隐笑顷刻乌云密布,“有话好好讲,你的规矩哪里去了?”   轻轻一瞪,把王森吓的头低下半天不敢吭声,将一切看在眼中的王林:“……”   爷可真的一点不双标啊,不过这双标是应该的,王森的确是不长脑子,整日里咋咋呼呼,王林点了点弟弟的肩膀,“发生什么大事了,你快讲。”   “哦,太爷今早开祠堂了,三夫人和昨夜那个厨娘还有厨娘的丈夫、儿子,大爷大夫人都过去了,看起来就有大事情要发生。”王森赶紧说,然后试探着问,“七爷,咱们要过去看看吗?”   这些都在陆彦生的预期内,他摇摇头,“急什么,静观其变,我们不去凑热闹。”   故意使手段才将听雪堂摘出去,现在巴巴去围观,岂不是节外生枝,陈五娘一心惦记着吃羊肉面汤,暂时没兴趣去围观祠堂,点头如捣蒜,夸赞七爷英明,并敦促他赶紧下床洗漱,再不吃,面汤就要坨了。   陆彦生吃不得辛辣,他的那碗汤白得像牛乳,上面浮着点点碧绿小葱,清淡的很,而陈五娘吃得辣,往自己碗中放了一勺油辣子,红彤彤的辣椒飘在鲜美的羊汤上,喝一口汤吃一口面,那滋味不消提,简直美地人睁不开眼。小娘子吃了半碗鲜辣的羊肉面汤后,辣子的后劲儿开始翻涌,将她辣的脸也红汗也滚,偏偏舍不得撇开碗,一边呼哧呼哧地用嘴吐气一边吃,时不时地长舒一口气,说羊肉汤面太好吃了。   看着她吃得这样快活,陆彦生的食欲也好了不少,见陈五娘被辣得脸红,吩咐王林去取酸梅子来给她含着,解了辣再继续吃。   酸甜的梅子一入嘴,陈五娘就被酸得眯起眼,梅子的酸刺激嘴巴不停分泌口水,她吮.吸着,不一会儿果真止住了辣劲儿。   朝食能吃到羊肉面汤还有酸梅子止辣,这可是在外面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陈五娘继续喝着汤,心思飘啊飘,又飘回了陈家村,她想果儿了。按照习俗新妇三日后是要回门的,但她起了心要和三叔三婶断绝关系,自然没有提回门的事情,但是此刻她真的很想回村一趟,便同陆彦生提了。   “我让王林准备好回门礼,晚些时候我同你一起回去。”陆彦生道,心里暗暗的想确实遗漏了这一茬,新妇回门对新嫁娘来说是桩很重要的事。   陈五娘可没有胆子把七爷拐出门,从安山村到陈家村有三十多里路,走路要一个多时辰,就算坐车也要颠簸大半个时辰,七爷身体有好转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何况,她回村根本没打算去见三叔三婶,拉上七爷反而不便:“我独自回去就好,我三叔三婶如此待我早就恩断义绝,不用把他们当做亲戚看待。”   小娘子说得洒脱,心里还是有些不忿,被信任的人欺骗背叛,换做谁都没办法立刻释怀,陆彦生一眼就看透陈五娘是在故作坚强,抬手揉了揉她的肩膀如无声的安慰,“好,我不去,让王森套一驾牛车随你同去。”   陈五娘立刻没那么难受了,七爷人待她这样好,不似亲人也胜似亲人,不知怎的,她想起大哥了,小娘子脸皮一红,提了个自觉过分的要求,“七爷,我叫你哥好不好?”   哥哥?那岂不成了兄妹?   “不行。”陆彦生想也没想,斩钉截铁道。   小娘子脸红的扆崋能滴血,“我我……唐突了。”   陆彦生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唐突这个词又是王森混教的吧,这个王森一定要好好收拾一番,免得他再乱教,“可以叫我彦生。”   “叫彦生好像不太有礼貌。”陈五娘一脸真诚,冲淡了陆彦生的不自然与害羞,他笑了一声。   “你不礼貌的事还少吗?”   “我明明很有礼貌。”   ……   在听雪堂两位主子激烈讨论礼貌这件事的时候,陆家祠堂的气氛凝重的能压死人。   三夫人和三爷跪在陆家祖宗牌位前,陆二太爷陆三太夫人及几位爷、夫人站在一旁,或错愕或愤怒,死死盯着老三夫妻俩一脸欲言又止。   其余的小辈围在祠堂门口悄悄探头,院子里几个护院摁着五花大绑的厨娘及她的男人儿子,勒令他们跪着。   “说!你到底干什么了!”三爷猛地扭头瞪向三夫人,怒不可遏。   三夫人嚣张惯了,最多被长辈呵斥几句,哪里受过今日的大阵仗,开祠堂当着全家人公开审判,她想都不用想也知事情闹大了,越是这样她越咬死不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哭喊着说,“冤枉,三爷,夫妻一场你也不信我吗,咱们是结发夫妻啊,妾身没做过的事情怎么认,都是污蔑、陷害!”   三爷心里也犹豫,抬头望向陆二太爷,“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   “糊涂!”陆二太爷看见老实有余机灵不足的老三就来气,手里的拐杖再一次成了武器,狠狠地怼在三爷身上,“若是莫须有的罪我会开祠堂,你真以为我老了瞎了?”   三爷咬咬牙,对三夫人道,“最后问你一次,做了什么,你若坦白,你我夫妻一场,我定然不弃你,若隐瞒到底,别怪我不仁义。”   “妾身什么都没做。”三夫人是铁了心咬死不松口,心里只盼娘家快些来人,好做她的靠山。   陆二太爷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护院立刻将院里厨娘一家三口扯了上来,厨娘本来就胆小如鼠,禁不住审竹筒倒豆子一样将三夫人指使她下毒害七爷的事情抖落了出来,至于账簿的事情厨娘不知道,但她立功心切提供了一个线索,“我男人说,三夫人在染布坊安插了眼线,好像是三夫人娘家的远方亲戚。”   三夫人怒的牙呲欲裂,“你放屁!”   很快那个杨家远方亲戚也被捆了上来,他和陆杨氏家只是同宗,挂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陆杨氏确实想收买他,心里也惦记大爷管理的染布坊,心想等太爷分家时,一定要想法子把染布坊分到手中,只是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只在这人面前暗示过想要染指染布坊,若他能提供账簿、染布配方的消息,将来得了手就让他做管事,奈何这人是个榆木脑壳不开窍,没有听懂却记得原话,现在当众复述出来。   “三夫人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还没死,你就惦记着分家财,还不惜下毒害人,陆家容不下你这样的毒妇!”陆二太爷不和女人动手,用拐杖杵地敲得地板咚咚响。   话刚出口,陆杨氏脸色都白了,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休了她?她连忙看向身旁的男人,“三爷,我我冤枉,真的冤枉。”   “够了!我早说了,你若隐瞒到底我不护你,咱们好聚好散,休书上我不会写你的不好,嫁妆我也原封不动的叫你带走。”三爷人老实,老实人也倔得很,认死理,决定的事情是说不动了。   所以陆杨氏听他这样说,眼前一黑,就要晕厥过去,这时候门口响起嘈杂的声音。   “三夫人娘家来人了!乌泱泱的来了十几口人!”   作者有话说:   午好 第15章   是娘家的人到了!听到这话的陆杨氏瞬间头也不晕心口也不疼了,松了好大一口气。   陆宅门口,杨贵标和杨许氏带着儿子媳妇,还有家里的伙计已经到了,昨夜女儿传口信回家说被婆家欺负,央求爹娘哥哥帮忙做主,一开始杨贵标还没当回事,小女杨慧的脾气当爹的心中有数,以为她是和姑爷吵架,小题大做,原本不打算来。   可做母亲的杨许氏心里门清,怕不是下毒的事情漏了馅儿。这还了得,陆家门风森严,尤其当家的老头陆二太爷,脾气大性子急,还偏心眼,特别偏爱那病秧子老七,如果女儿下毒害病秧子的事情真的败露,一定是没好果子吃。   杨许氏当即哄着丈夫、儿子儿媳说一定要来看看,说女子出嫁后若娘家不强硬,在婆家一定要吃亏的,既然妹子传了口信求助,做长辈做哥哥的一定要去撑腰。   “娘,就小妹那泼辣脾气,谁敢欺负她?她不欺负别个就算好了。”   杨家大哥今日本要去田里看水,最近雨水多,怕积水将田地淹了,等着挖排水渠,本是不想来的,调笑完以后见母亲脸色铁青,不敢再笑也不敢推辞,反正安山村和杨庄隔得不远,早上去一趟中午就能赶回来,也不耽误活计。   就这么着,杨家乌泱泱的凑了十多口人,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陆宅门前,他们以为的撑腰就是单纯的凑人场,好让陆家知道杨家的厉害,杨家的闺女不是好欺负的。   等到了杨贵标才发现事情不简单,来开门的小厮满脸戒备,还有好些个护院跟着他们一路往宅子里头走。这些护院是陆家养来防土匪、抢劫的,怎的防起亲家来了?   “老杨,你来的正好。”   不知不觉,杨家人被带到了陆家家祠前,陆二太爷看见这十几口杨家人,想当然的觉得他们是来打架的,陆杨氏下毒的事说不定也有娘家人参与,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干什么?”杨贵标莫名其妙,又看见女儿女婿跪着,更觉奇怪。   陆二太爷观察杨贵标的神情不像知道内情,语气才和缓一些,他就怕陆杨氏内外勾结觊觎陆家财产,若陆杨氏和娘家人有勾结谋取夫家财产的行为,他必定要去县衙报官,让他们蹲大狱。   “原来你不知道,那老头子我说与你知道知道,恕我直言,子不教父之过,教出这样的小辈,杨贵标你是糊涂蠢蛋!”陆二太爷当即说了陆杨氏的罪状,说一条,杨贵标的脸色就白一分,他只知道女儿骄纵,不知道她这样歹毒。   杨贵标当然不会轻信一面之词,立刻看向夫人杨许氏,她最偏爱杨慧,若陆二太爷说的是假,夫人早就大骂反驳了,可杨许氏低着头一声不吭,额角上还淌下几滴冷汗。   她猜到女儿做的事或许露了馅儿,但没想到事情闹到了这般田地。   陆杨氏原以为娘家人来了,自己腰板也就硬了,可哥哥嫂子目光闪躲甚至有些羞愧,一看就不会帮她出头,至于父亲则满脸凝重的瞪着自己,她连忙看向母亲,谁知到最疼爱她的母亲也不吭声。   “爹,娘,他们都欺负我,帮我做主啊。”陆杨氏焦急喊道,说着站起来要往杨许氏身边扑去。   陆二太爷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身材壮硕的婆子一左一右的摁住了她,陆二太爷不愧是掌家人,气势和头脑一样不缺,立刻趁热打铁道。   “我刚才说的事情都有确凿证据,人证、物证都有,绑了她去官府少说也要判三年徭役,你们杨家的名声也毁了,但看在两家亲家一场的情分上,我不想将事情闹大,乡里乡亲的往后还要有来往,我陆家休书一封,你们将这恶人带回去吧,好生管教,其中内情我们可以不往外传,望你们好自为之。”   杨许氏没想到这老不死的这样绝情,忍不住要叫骂,大媳妇突然拽住了婆婆的手,哀声请求,“娘,春花今年满十五了,这事情要是捅出去,她怎么说亲?”   二儿媳也搭腔,“我的俊生往后要读书考功名的,朝廷对考生的家族名声审查极严格,若小妹真的被判了徭役,俊生还怎么走读书人的路。”   杨许氏整个人僵住了,忽然意识到她要是强出头,就得罪了儿子媳妇,还害了孙子孙女,最后不仅护不住女儿反而连累自己。   “算了,回家就回家,咱家有钱,能养你一辈子,别把事情闹大了。”杨许氏走到陆杨氏身边攥住她的手,低声劝。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陆杨氏再次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晕死过去。   三爷重重的叹了口气,夫妻多年竟不知枕边人是蛇蝎心肠,当即提笔写了休书,摁了手印,等陆杨氏醒来清点好嫁妆,就让她同爹娘哥哥们一起返回杨庄。   这事了了,陆二太爷又训斥了三爷几句,责骂他糊涂,身边人做出此等恶事竟然一无所知,又骂大爷做事情不谨慎,染布坊有了内贼都不知道,骂够了以后陆二太爷累了,挥着拐杖叫小辈们走,然后站在祖宗牌位前发愣,这群不肖子孙中,竟没一个看得过眼能接班的。   陆三太夫人陆何氏也没走,气恼得眼眶发红,她这做母亲没有保护好孩子,实在无能又失职。   “三太夫人别自责,此事并非你之过,老七身体不好,这档子糟心事就不要同他提起了,老七的媳妇看着伶俐,你和她说说,让她长些心眼。”   陆二太爷宽慰完,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了,留下陆三太夫人对着亡夫的排位自省忏悔许久,“郎君,妾身愧对您的托付啊,都怪我软弱,没能力护好老七……”   ……   作威作福好些年的三夫人就这样被休了,成了陆宅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不止是陆家内部,安山村的村民们对此也议论纷纷,虽然不知内情,大部分人是站陆家骂陆杨氏活该有此下场的。   原因有二,一是陆家势大,村里的小门户都依附陆家讨生活,二是陆杨氏太过嚣张树敌太多,她倒霉当然人人称快。   在祠堂闹翻天的时候,陆彦生已经派王林套好了车,随陈五娘回陈家村。   牛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在泥巴路上,晴了几日,今儿天阴了,远处飘来几朵乌云,天光迅速暗沉,雨点稀稀拉拉的落下。陈五娘一个人坐在车厢里,手边放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坚果、糕饼、饴糖,全部是普通村民见都见不到的好东西,待会见了果儿,全部给他吃。   想到果儿陈五娘的心情就好了。   雨水已经将土路泡出一个又一个坑,坑洼的道路上牛车走得并不平稳,摇得陈五娘想吐,不得不掀开车帘子通风透气,接着就见路边很多百姓推着木板车、挑着箩筐,拖家带口的行走在雨中,陈五娘探头看不见队伍的头,往后见不到尾巴,心里觉得奇怪,问赶车的王林。   “这些人看着面生,都要去哪里?是县里有善人施粥了?”   王林一边赶车一边答话,“谁还敢施粥,灾民太多了,人都挤在一起要生乱子的,这些是从北边逃难来的灾民,最近出了个传说,说北方有人激怒了天神,神降天罚,才有了这旱灾水灾,只有往南逃才有活路,好多人准备往南逃呢。”   陈五娘隐约想起是有这个说法,但今年不是灾年,而是风调雨顺的丰年,不过,天灾过去了,人祸就将到来,好像是多地出现了民乱,具体是什么情况陈五娘也不清楚,就算多了一段记忆,那也是深宅妇人的记忆,但陈五娘明白一点,就是现在留在家乡才是最好的选择,拖家带口的逃荒既辛酸又艰险。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去劝一劝这些人,想来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到了陈家村的村口,有一块青色石碑,陈五娘叫王林停了下来,然后喊住路过的一个男娃娃,问他可知果儿在哪里。   这男娃娃认得陈五娘,吸吸鼻子叫她五姐,然后说,“在河边捉螃蟹,明天他家就要走了。”   “往南边去?”陈五娘瞪大眼睛,三叔一家后来怎么样了她不知道,梦中她在陆家后宅待了一年多才回陈家村,那时候三叔一家人早不见影,屋子都塌完了,连碎砖都被邻人捡走,只剩一点地基。   原来也跟风去了南边。   “帮我悄悄的喊果儿来,这个给你吃,告诉他我就在这里等。”陈五娘递了半块粗粮饼给那男娃娃,托他去找人,男娃娃三两口将饼吃了,噎得直翻白眼,一边撸喉咙一边点头,迈开腿往河边奔。   陈五娘不想果儿南下,多半没好下场的,不然灾年过去,三叔一家怎么还没返回故乡呢?可看她又不能和果儿直说,陈五娘正苦想着法子,得信儿的果儿已经乐颠颠的跑了过来,看五姐穿着一身干净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白白净净,果儿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对着陈五娘左看右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们待我很好的。”陈五娘掐了掐果儿的脸,笑着将身边装食物的包袱递给他,“里面都是好吃的,你快尝尝。”   果儿打开包袱,眼睛一下泛起光芒来,他留着口水一样样的抚摸,“都给我?五姐,我分你一半!”   “不用,我还有,在陆家不缺吃的,果儿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要往南方逃难了?”陈五娘问道。   果儿将食物一样样摸过,没舍得吃,他抬起头狠狠点了两下,“村长说留在村里没活路,咱村还有二十多户人家,有一半要和村长往南去。”   陈五娘摸摸果儿头顶稀疏枯黄的头发,“南边不好,灾年马上要过了,留下是最好的,你若信五姐,就不要走,我隔几日就给你送吃的,陆七爷是大善人,我求求他,或许能让你进陆家当差。”   果儿咬着唇沉默了,虽然爹娘偏心弟弟对他不好,但毕竟是他的亲生爹娘,他舍不得和家人分开。   “你自己想,想明白就来陆家找周管事,他会领你见我的。”陈五娘深知这事强求不来,一切要看果儿自己的决定,看着愈发阴沉的天色,恐怕有大雨,她不好耽误太久,揉了揉果儿的脸,“姐回去了,吃的藏好,别被迫充公了。”   “嗯。”果儿攥紧小拳头,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满脸的舍不得。他发了一会儿愣,不远处响起他娘喊他的声音。   “果儿!果儿!回家了!”   果儿猛地一抖,抱着包袱钻入路边的草丛,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暂时将吃的藏起来,才回应他娘的呼喊。   “听到了,来了!”   ……   幸好陈五娘回的早,离安山村还有二里路的时候果然天降暴雨,好在冒雨前进片刻就能到家。   雨刚下陈五娘就惦记起陆彦生的腿伤来,他伤情的轻重和天气关系很大,越阴越潮的天气越疼,不知这会是不是加重了。 第16章   想到这些陈五娘不禁加快脚步往听雪堂去,雨很大,一滴滴砸在油纸伞上,地面溅起的水雾濡湿了她的裙摆和绣鞋,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怎的,她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安来。   直到绕过一条小路,看见听雪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人,小娘子方明白这股不安从何而来,是气氛,气氛太凝重了。雨声掩盖了院里的吵闹,陈五娘心生疑惑,握着伞柄走到听雪堂门口才明白为何。   七爷犯病了,疯病。   陈五娘早就知道他被人称呼为疯子,据说发病时力大无穷且毫无理智,谁都不敢近他身,五爷脸上的长疤就是七爷犯病时划破的。可拜堂后的这大半个月里,他除了偶尔虚弱寡言,膝盖有伤之外,精神状况一直很稳定,陈五娘想当然以为传言是假,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并非空穴来风。   陆彦生坐在院子里,发冠掉落,披散的长发吸饱了水贴在他的脸上,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白色的里衣,白如纸的肤色,苍白的嘴唇,几个时辰不见,出发时还好端端的七爷成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只有瞳仁漆黑如常,但里面满是愤怒、惊惧、疯狂,他用力地喘着气,手里捏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木剑,技艺娴熟的攻击着想要靠近他的王家兄弟。   没病之前,陆彦生跟着武师学过好几年的剑术,到底是练家子,就算腿残了王家兄弟一起上也近不了身,明明是木头做的剑,挥舞时却像铁剑一样锋利。   “七爷!七爷!”王森急得直跳脚。   “都让开!”就在此时,院门口来了五六个护院,手里拿着木棍和绳索,看样子要用武力制服陆彦生再用绳子将他捆起来。   陈五娘从震惊中清醒,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七爷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这些人的折腾。   “七夫人,我们是奉命行事。”领头的那个护院说完,也不等陈五娘说话,往前一步就要将绳套往陆彦生身上甩。   “等等!”陈五娘扔掉手中的油纸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她快步往陆彦生跟前跨,越过护院挡在中间,小娘子纤细的很,却展开手臂做出保护的姿态,“让我试一试,你们先不要动手。”   雨好像更加大了,像有人用盆兜头往下浇,没一会功夫就将陈五娘全身湿透。   “彦生,我是陈娇。”陈五娘一小步一小步缓缓向陆彦生靠近,声音很低,脸上是她竭力挤出来的笑,算不上美,甚至有些狼狈,“下雨了,跟我回屋好吗?”   围观的人包括王家兄弟都觉得七夫人跟着疯了,七爷犯病时连二太爷都不认,能认她,身强力壮的五爷都能被划破脸,这样一位单薄的小娘子,仔细被七爷拖过去掐死。   可陈五娘才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和目光,她带着微笑,一点点继续靠近,这时候的她,已经在木剑能攻击的范围,以陆彦生出手的速度,小娘子根本躲不过,她就这样甘心的让自己置身险地。陈五娘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七爷是对她好的大善人,她也要对他好,七爷强行被绑定会受伤,她想用温和的法子劝他冷静。   陆彦生拧着眉,自太阳穴发出的巨痛如闪电,一阵又一阵的侵蚀着他的思维,他很想思考,却什么也做不了,脑中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的理智全部吞噬,只剩下本能促使他自我防卫,眼前的……全是恶人!   “彦生,我过来了,我推你回去。”陈五娘用手把被雨濡湿的刘海扫到一边,露出那双干净水灵的眼睛,让陷入癫狂中的陆彦生有了一点熟悉感。   他记得这双眼睛这个眼神,可她是谁又在说什么?陆彦生一思考,脑部的剧痛陡然升级,如有人拿着斧头直接砍下,剧痛伴随着眩晕,刹那间天旋地转,陆彦生痛苦地闭上眼睛,手一抖木剑掉了,他捂住额头呼了声痛,接着头一歪软软地垂下去。   陈五娘的心揪起来,加快步伐扑到陆彦生的轮椅前,心惊胆战地捧起他的脸,右掌去摸他的脖子,直到她感受到颈部皮肤下的脉博,小娘子几乎骤停的心才缓过劲儿来。   七爷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吓死人了,陈五娘差点被吓哭,不过这时不宜磨叽,春末夏初的雨后,凉意颇浓,“王林你去打热水,然后找干衣裳来,在烧两个火盆,王森和我一起把七爷抬进去。”   刚才要动手的护院连忙来搭手,陈五娘还记他的仇,立刻瞪他一眼,本不想他碰陆彦生,不过女子力气小,盲目逞强不是聪明人,她哼了一声,还是随王森和这个护院抬陆彦生进屋。   “祸害遗千年。”站在听雪堂门口的五爷陆彦德低哼一声,小声嘀咕,不料这句牢骚被侄子陆嘉轩听着了,陆嘉轩笑嘻嘻的朝五叔伸出手,坏笑道。   “您说七叔坏话被侄儿听见了,快给我封口费,不然我告状去。”   这二人素来长辈没长辈的德行,小辈没小辈的尊敬,玩笑惯了,但陆彦德却像被蜜蜂蛰了似的猛地一抖,格外认真严肃地呵斥道,“管好你的嘴,不然有你好看!”   陆嘉轩上次就挨了五叔的打,今天又挨骂,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五叔最近是怎么搞得,变得特别严肃奇怪,“除了打我骂我,还能怎么着。”   “我让你再也看不到如仙楼的红玉姑娘!”   “……五叔,我错了,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见。”陆嘉轩立刻服软,咬牙切齿地告饶。   “哼!”心想二太爷和三太夫人就要到了,五爷陆彦德撑着伞挑小路离开了。   他是走了,深感无趣的陆嘉轩也冒雨跑开,但是听雪堂门前围观的人还是久久不散,陈五娘看那几个护院里有眼熟的,叫做徐三,知道那是周管事的人,周管事和七爷关系恢复的事情暂时没摆到明面上,陈五娘不好直接发号施令,她瞪了徐三一眼,故意表现出敌意和生气的样子,“你们怎么还愣着,七爷是要静养的,还不把人驱散,还有,快去请大夫。”   徐三点头转身去办了,其实是乘机脱身去找周管事,马厩偏僻,恐怕周管事还不知道七爷犯病的消息。   等到家中两位长辈赶来时,围观的人已经散了,陆彦生和陈五娘都换上了干衣裳,厨房送了热姜汤来,陈五娘匆匆喝了几口,又喂陆彦生,可他双唇紧抿,姜汤喂进去又顺着唇缝淌下,根本毫无意识。   两位老人在路上就听下人说了七夫人护夫的事,都极为感动,老七每一次犯病皆由护院制服,陆二太爷也知道这样伤身,可那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七夫人能安抚住老七,后续处置也有条不紊,没想到大字不识一个的丫头能有这样的头脑,陆家赚了。   不一会儿农大夫到了,是陆家派了车冒雨将人请来,幸好农大夫身子骨硬朗,不然这样的天气是万万请不动一位古稀老者出门的。   “诸位请出去,王林王森留下,助我一起给七爷诊断。”农大夫神色凝重,先请陈五娘和陆家长辈出屋,留下王家兄弟是怕陆彦生突然转醒,伤到大夫。   “二伯,娘,七爷他每回犯病都如此吗?”陈五娘心里的不安又出来作祟,连忙向长辈打听情况。   陆二太爷叹气,三太夫人也叹气,然后道,“最开始不是这样,只是砸东西,还认得人,后来开始伤人,再往后,发病时谁都不认且喊打喊杀,农大夫说此病比腿伤更厉害,将会越来越重的。”   还有一句三太夫人不忍说,农大夫还交代,七爷的病古怪,最后可能会彻底陷入癫狂,然后力竭而亡。   陈五娘呆愣住,脑袋里乱糟糟的理不清楚头绪,心想这位农大夫看起来仙风道骨,医术还不够高明,由他治下去七爷就只剩下两个月可活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候三太夫人的一句话又勾起了小娘子的疑惑。   “老七成亲前,发病的频率已到了三日一回,可自你嫁与他,已有十多日未曾发病,看来周半仙说得对,你与他是天作之合,七夫人,你往后贴身陪在他身边,不要再离开了。”   是了,今日她前脚离开安山村,后脚陆彦生就发病了,这里头定有古怪,陈五娘又不是灵丹妙药,怎么可能她在七爷就好,一走七爷就病。   细思恐极,陈五娘长舒两口气让自己冷静,摁下心中纷乱,等七爷好一点,她一定要将这些疑点说给他知道,另外,小娘子也苦苦搜索着记忆,企图再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时候房门开了,农大夫走了出来。   “老七如何?”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7章   农大夫沉吟片刻,“不妙。”   “七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五脏六腑都糟透了,老夫早有断言,药石只能医治得好的病,剩下的只看天意。”   闻言陆何氏跌坐在椅子上,泪珠子不要钱一般流淌而出,陆二太爷眉头深锁,重重地叹息。农大夫的话像重锤般敲击在他们的心上。   这白胡子老大夫的话陈五娘没一句爱听,越听越丧气,索性不理会,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奔到了陆彦生床前。刚才服了药,又做了针灸治疗,他已经从癫狂状态解脱出来,陷入了昏睡。   王林站在一旁道,“农大夫说七爷睡上几个时辰,醒了就无碍。”   “要是没醒呢?”陈五娘立刻追问。   王林低下头,“若没醒就再请农大夫,要是他也没法子,七爷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陈五娘听了,一口气堵在胸前上不去也下不来,差点气得翻白眼,对农大夫最后一丝期待也烟消云散。   陆二太爷付了诊金送走农大夫,又和陆何氏一起进屋看陆彦生,见老七面白如纸,双目紧闭,虚弱的没有一点人气,陆何氏悲从心来,用帕子捂着脸再次哭起来。陈五娘忙着照顾陆彦生没空安慰这位爱哭的长辈,陆二太爷也怕她哭出个好歹,家中再添病号,略嘱咐陈五娘几句,就带着陆何氏一起走了,“老七的病宜静养,我们不要打扰他了,走吧。”   说完老太爷拄着拐杖先走了,陆何氏却久久不愿迈开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看过陆彦生,想要好好看一回,陆何氏走近几步,想起一年多以前,陆彦生出发参加乡试那日清晨,去如意堂向她辞行的场景,那时候的他神采飞扬,丰神俊朗,是令她骄傲令外人艳羡的好少年,但隔天夜里,她便接到了老七所乘马车跌落山崖的消息,她的好儿子折了双腿,也挫了心气。   想到此处陆何氏鼻子一酸,又要落泪。   陈五娘忙得头都大了,给陆彦生掖好被角,床前摆好火盆放下帐子,才有空隙去安慰陆何氏,陆何氏早已哭红了双眼,扯过陈五娘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叮嘱她照顾好老七,才依依不舍的同徐婆子离开。   人都走干净,听雪堂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平时更死寂,七爷发病的阴霾沉重的压在每个人头上。小娘子刚才也淋了雨,浑身都湿透了,农大夫给她开了一副驱寒的药,现在药熬好了,苦涩的褐色药汤端了上来,散发一阵阵清苦的药味。   陈五娘端起碗用勺子搅了几下,就在王林以为她嫌苦,问要不要糖的当口,小娘子已经憋住气仰头将药一饮而尽,颇为豪气,然后吩咐王林王森将屏风后的罗汉床搬到前面来,和陆彦生睡的床平行相对。   “周管事来了!”王森跑进来,嗓门先高后低,最后成了气声,生怕吵到七爷休息。   周管事怕人看见,是翻围墙进来的,恰好将墙下寸把高的南瓜苗踩的一片狼藉。   “对不住,苗都被我踩坏了。”周管事国字脸,一脸络腮胡,走起路来有些外八,声音浑厚如打雷,自带一股威压。   “没事,反正也被大雨冲了,下次再给我一些种子便好。”陈五娘一边说话一边引他进屋,刚说完就听见他笑了一声,陈五娘心中暗暗吐槽,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下次我直接拿幼苗来,比种子好种活。”周管事大咧咧地进了屋子,好像猜到刚才陈五娘的腹诽一样继续说道,“七夫人是不是怪我笑?实不相瞒,当年三太爷病逝,我也是笑没有哭,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人,人生在世哭最不抵用了。”   小娘子这下明白为何周管事是已故三太爷的人,却和三太夫人完全没交集,光哭这点就完全合不来。   见陆彦生睡着,周管事没有多做打扰,陈五娘和他站在外间,说起了刚才的疑虑,道七爷这次发病的时间蹊跷,请周管事去查一查今天陆彦生吃过的药、饭有没有异常。   周管事点了头,也觉得这事情奇怪,答应一定好好查。陈五娘又问,附近还有什么医术好的大夫,她觉得农大夫不太行。   “终于有人和我想的一样,那农老头子就是个草包,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说些天意、无力回魂的鬼话,我看这都是掩盖他医术不精的借口,不要老脸的貔貅。”周管事尽情的将农大夫臭骂一通,然后捋了捋颚下的胡须,“不过嘛。”   “这老貔貅虽然没本事,但是矬子里面拔高个,已经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大夫了,剩下的更加糊弄人,不过七夫人放心,我派人打探,有好大夫的消息立刻来报。”   ……   雨下一阵,停一阵,不知不觉天黑了,蜷在被窝里睡觉发汗的陈五娘慢慢转醒,摸了摸额头确定自己没有发烧立刻松了口气,这种时候她可生不得病。   小娘子披上外衣,点上蜡烛去撩帐帘,一撩开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七爷已经醒了,睁开眼睛正盯着帐顶看,惊的是他半天不眨一下眼睛,黑得过分的瞳仁在烛光下华丽如宝石,却没有精神气,难道还没恢复神智吗?   “七爷,七爷。”陈五娘半蹲在床前,连唤了两声,床上的人没动,连眼珠子都没转,她更急了,把灯盏放在一旁的桌上,探出手在陆彦生眼前晃,“七爷?咦,老七?”   “叫我什么?”陆彦生终于有了反应,虚弱地看了小娘子一眼。   “彦生,还是叫彦生亲切。”那日陆彦生说许她叫他彦生,小娘子暗暗念叨了几次,还是没勇气改口,今天叫了一回,叫顺口也上了瘾,毕竟叫七爷总有一种她是小辈的错觉。   躺在床上的男人微不可查的笑了,“好,就喊这个。”   下午厨房送了吃的来,陈五娘草木皆兵没敢吃,让王林拿了食材回来开小灶,熬煮了一碗肉片菌汤,还有鸡蓉米粥,趁陆彦生醒了,感紧让他吃饭。饿了一天小娘子前胸贴后背,吃得很香甜,陆彦生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连陈五娘的吃相也打动不了他。   闻着米粥和菌汤的味道陆彦生只想吐,一点都不想尝,如果没有陈五娘好劝歹劝,而是王家兄弟伺候的话,他必定一口不吃,艰难的咽了几口粥,两口汤,陆彦生又累了,漱口之后再次睡下。陈五娘睡了一个下午,夜晚没有困意,就睁着眼睛看、想,为什么她一离开,七爷就会发病呢?   不知不觉小娘子也睡去,第二日清晨,雨也停了,陆彦生也好了大半,能坐能吃,也有力气思考问题,朝食仍旧是王林做的,听雪堂的厨房简陋,厨具也少,加上王林拙劣的厨艺,做出来的面很难下咽。   “昨晚明明很好吃的,怎么变难吃了?”小娘子夹起一块肉嚼了嚼,腥味很大,又夹起一块豆腐,烧糊了。   陆彦生淡笑,“是你昨夜太饿。”   “这样,不过还好我不挑嘴,有的吃就行,这些都给我吃吧,七爷,待会我去给你煮面,我厨艺很好的。”小娘子果真是不挑,一面嫌弃一面将东西吃的七七八八。   陆彦生喜欢看她吃东西,也喜欢同她说话,看到陈娇,就能感受到她身上有股旺盛的、永不熄灭的坚韧。   “不用,我饱了,继续说你发现的事情吧。”陆彦生喝了几口茶润喉,目光望向院子里的桃花树,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第一次犯病,是在腿伤两个月以后。那日我乘的马车从山崖跌落,我被抛出车外,车身压在双腿上导致了骨折,困了半日才被人救上来,当时是一位擅长接骨的大夫帮我治疗,按照他的说法,我的腿只要休养得宜,再按照他的法子锻炼,有六成的几率可以康复,虽不能如初,正常的行走、慢跑都没问题,我很高兴,按照大夫的叮嘱吃药、锻炼,伤情果真好转不少。”   陆彦生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手指攥紧茶杯,骨节处泛起青白,长吐一口气才继续道。   “可后来,这位大夫就失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也发了第一次病,那时候的感受是烦躁、焦虑,我砸东西发脾气,从轮椅上摔下导致长好一半的骨头再次断开。”   “发病时身体中好像有另外一个我,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那时候我就怀疑,是有人下毒害我。”   下毒?陈五娘心中一惊,这个猜测和她现在想的一样,“后来呢?”   “我派人去查,没查出线索,倒是病一次比一次厉害,也越来越频繁,半年后,我几乎不能静下心思考,一思考便头痛欲裂,直到你来,我才有了几分清明。”   “苦苦追查也没能挖出线索,我本已死心,以为这就是命,但从昨日的事情来看,的确有蹊跷,其中必有问题。”   陆彦生说完,松开杯子双臂展开,面对着院子竟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陈五娘还以为他发烧了,赶紧探身去摸他的额,“有人下毒害你,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高兴。”陆彦生笑个不停,眼瞳中有看不见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显得炯炯有神,“若是有人下毒,那我的病便不是病,而是人祸,我一定能好起来。”   作者有话说:   午好~ 第18章   用过朝食没有多久,如意堂的徐婆子来了,手里提着个大木盒子,里面有一棵人参、两颗蜡封保命丸、还有糕点和两套新衣和两支簪子,前者是给陆彦生的,后面的当然给陈五娘,这带着些讨好的意思,生怕新媳妇因郎君生病起二心。   徐婆子老大的不情愿,好像这些东西不是从三太夫人的私房里拿的,而是掏了她的荷包。   “拿着!我就不进去了!”徐婆子将门叩开,对开门的王森没好气地说,一张老脸拉的比马还长。   王森接过木盒子,非常实在地答,“我也没请你进来啊,就是你想进也进不来,太爷吩咐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免得打扰七爷养病。”   徐婆子立刻双眼一瞪,“你说我是闲杂人等?!”   “我没有说,是你自己说的。”王森摸了摸头,觉得这婆子真奇怪,气鼓鼓的像只大青蛙,而且嗓门特别大,太吵了,“东西既然送到了,你快走吧。”   说完王森将院门关上了,把站在外头的徐婆子给气的够呛,她是三太夫人身边的婆子,连夫人、少奶奶们见了都亲热的喊一声徐妈,这个兔崽子好大的胆,竟然敢出言嘲讽,简直是放肆。   这可冤枉了王森,他一点嘲讽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脑子不灵光,说话又愣又直,无意之间将徐婆子给气炸了,回去暗戳戳的和三太夫人告状。   可陆何氏跪在小佛堂一心为陆彦生诵经祈福,嗯嗯敷衍几句就叫徐婆子赶紧下去,不要打扰她诵经。   ……   陈五娘听陆彦生说完了从前的事,然后一起分析了一回线索,早上已经过了大半,但他们还没有任何头绪,最大的疑点还是吃入口的东西,陆彦生仔细地回忆了昨日的饮食,没有异常的地方。   这时候院墙外传来几声鸟叫,然后一个人影攀上院墙,接着跳下来,不用想是周管事来了,他手里还攥着承诺给陈五娘带的南瓜秧子。   “七爷,七夫人,我查过昨日的药渣和厨房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周管事道,“另外寻找大夫的事,我打听到县城里来了一队逃难的人,其中有个人自称是神医,谁若给他一批草药,就帮忙救治一人,不过没人信他,只当是个笑话,我派懂医术的人去试探过,其人确实极其懂医理。”   陆彦生皱起眉,“那群人什么模样?”   周管事是派人亲自去看过的,拱手答,“个个灰头土脸,叫花子一样,不过我细看了他们穿的衣裳,虽然又脏又破,但外面是布衣、麻衣,里面却是好料子,看起来像富贵人家乔装避难的,听口音像是北方来的人。”   “那他求的是什么草药?”陆彦生问。   周管事把秧苗递给陈五娘,啧了声,“那就贪心了,要人参,还要一些日常治疗风寒、外伤的草药,谁能给得起,这不是开玩笑嘛,不过,有一丝希望就不放弃,七爷、七夫人若同意,我再去试探此人,可以的话就将他带来给七爷看病。”   陆彦生想了想,摇头“你出面太引人注目,去一趟县城要耽误一天时间,马厩那边离不开人。”   然后转脸对陈五娘道,“你去看吧,还有,不是说今日你三叔一家要南下吗?顺便回村看看。”   陈五娘确实还惦记着果儿,应了,但她又怕一离开陆彦生就犯病。   “放心,王林煮的东西再难吃,我也照吃不误,从今日起,听雪堂单独开小厨房,我会让周管事找一个可靠的厨娘,然后我出面向太爷说,将厨娘调到听雪堂来做事,不吃外面的东西,这毒药还会自己跑到我嘴里不成?”   听陆彦生这样说陈五娘才安心,吩咐了王林做饭时盐要少饭,火不要烧太大,免得将东西做糊了,又将南瓜秧子给王森,让他栽好,想到周管事爱翻墙进来,还留了一尺长的空隙生么都不种,专门留着给周管事通行,打点完这些,陈五娘才坐车出门。   王森有一说一,看着夫人的背影道,“七夫人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嘿嘿。”   “……”王林跺了弟弟一脚,七爷就在旁边呢,当面说主子的小话,这家伙实在皮痒。   陆彦生幽幽地扭过头,掀起眼皮看紧捂着嘴的王森,从鼻腔里抛出一个单音,“嗯?”   完了完了,这下要挨罚了,王森一脸的苦瓜相,愁眉苦脸的思考怎样求饶。   片刻,陆彦生松了松肩膀,无奈道,“夫人吩咐你种南瓜你不动,盯着我做甚?想让我种吗?”   “哦,这就去!”王森如获大赦,原来七爷没有听见他刚才多嘴了啊,赶紧溜方为上计。   陆彦生轻笑一声,当家主母?没错,陈娇是越来越有女主人的范儿了,和新婚夜小心谨慎的丫头判若两人。   ……   从安山村到县城几十里山路,中间刚好经过陈家村,只是要多绕一段路。昨天陪陈五娘一起出来的只有王林,去县城比较远,怕路上生出乱子,周管事又塞了一个婆子,姓田,四十多岁的年纪,性子很泼辣,但做事很稳当。   一路上和陈五娘说了不少陆宅的事。   快到晌午的时候,陈五娘感到饿了,掏出手帕包着的煎饼做午饭,想到田婆子出来的匆忙,身上必是没有带干粮的,便将食物往前一推,“田妈,吃些东西吧。”   这煎饼是面粉加高粱做的,一半粗粮一半细粮,还加了油和小葱花,虽是冷的也泛着葱油香味,勾的田妈直咽口水,陆家的下人有饭吃,但吃的都吃稀的粗的,且一日只吃早晚两顿,田妈这趟不是没空准备干粮,而是压根没打算吃午饭,看着油汪汪的高粱面饼,她眼睛都瞪圆了。   乖乖,多久没吃过这样扎实的东西了。   田妈舔舔嘴唇,把脸撇开,“七夫人自个吃吧,我不饿。”   万一这新夫人只是客气,自己却一点不客气,岂不是开罪了她。   陈五娘直接拿了一块煎饼塞到田妈手里,“不饿也垫一垫,到县里还远,等咱们回来该天黑了。”   “也是,七夫人说得对!”田妈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笑呵呵的捏着煎饼咬了一大口,那是真香啊,焦香软和,吃到肚子里沉甸甸的,可比那种没几粒米的稀粥强多了。   得了陈五娘的好处,田妈的话更多了,刚才介绍陆宅的情况时还有所保留,无非是说说各房的夫人什么脾气,娘家是做什么的,诸如此类,吃了饼以后就更实在了,把各房一些公开的秘密挑拣一些重要的说给陈五娘听,这属于背后编排主子,要不是看在煎饼的份上,田妈是打死都不会讲的。   “三夫人嘛,不对,她已经被休了,现在该叫杨慧,她是脾气最坏的,不过脑子不太灵活,笨,只要表面奉承她就不打紧,真正难对付的还是大夫人,那眼睛比孙猴子的火眼金睛还厉害,只要是大夫人监督做活儿,我们是半分不敢偷懒,稍微开一点小差都会被她揪住,任凭你说多少好话都没用,心肠忒硬。”   田妈说一句啃一口饼,见陈五娘听得认真她说的就带劲儿,又打量她年纪小,比自己女儿还要小上几岁,而且面善总带着笑,心肠更加软和,嘴上说的话就更加掏心窝子了。   “七夫人,你可见过五爷?”田妈问道。   陈五娘想了想,陆宅上下里外三房院子的人太多了,就算见过她也不记得,只好摇头,“应该见过,但没什么印象,听说他脸上有道疤,还是七爷划的。”   “对,就是这位。”田婆子哎哎的叹了口气,“老婆子多嘴说几句,七夫人您千万要离五爷远些,五爷和七爷不和由来已久,五爷小的时候也是那种上进聪明的儿郎,太爷太夫人还曾指望他光耀门楣,谁曾想在县城读书认识了几个纨绔,学了一身臭毛病把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过了几年咱们七爷追了上来,读书好模样俊,把长辈的宠爱都吸了过去,衬得五爷如臭狗屎一般,他不甘心被比下去,只好拼命害七爷。”   田婆子越说越气,忽然压低声音说,“听说七爷十岁那年在池边玩耍掉到水里,就是五爷推的,七夫人,您可得小心,离这种小人远远的。”   陈五娘连连点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样的事,难怪七爷发疯时刺伤了五爷的脸,原来二人之间有宿怨。   说话间牛车已经停在了陈家村的石碑前,村口没有人,王林跳下车进村去探听消息。趁着陈五娘吩咐王林做事的空当,田妈将吃剩一半的饼藏在怀中,预备留着回去给外孙吃。   过了一会儿王林回来了,留在陈家村的还有不到十户人家,加起来不到五十口人,王林一连问了三个人,都说陈五娘三叔一家已经随村长南下了,王林还去陈五娘三叔的家里看了一眼,铺盖都没了。   “七夫人,人早上就走了。”   听得这话陈五娘失神片刻,果儿还是随他爹娘走了,这一别不知以后还有不有机会再见,想到这里她眼眶有些许发热,轻叹一声,“好,去县城吧。”   果儿是聪明的孩子,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牛车沿着坑洼的泥巴路继续往县城走,越往前越靠近县城,路边的灾民就越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个个面黄肌瘦,拄着拐杖拖着浮肿的双腿慢慢往前挪动。   有的走着走的就倒下去,那是饿晕了,同行的亲人连忙将其拖到路边,用葫芦喂几口水,再拿出仅剩不多的干粮喂一口,饿晕的人就会慢慢的缓过一些劲儿来。   灾民们喜欢往县城、州府去,一个是不容易迷路,二个是城里常有施粥的粥棚,所以等陈五娘一行人到县城门的时候,城门口的灾民已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这种时候,县令当然不会放灾民入城,派了守卫军守在城门口,有路引或者是本地户籍的才可以通行,灾民们十有八九是过不去的。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三年暴雨城墙失修,城墙塌了好几段,县衙正到处找茬征集人去修补,周半仙便是倒霉鬼之一,这些灾民久久进不去城,等久了有了门路听说了墙塌的消息,便会趁夜色掩护偷偷从豁口爬到城内去。   所以等陈五娘一行人穿过灾民们排队入了城,发现城内也到处是灾民,满大街都是,只要他们不闹事,衙役和守卫军也懒得管他们,由他们猫在街道上,反正留几天,这些人又会从另一个城门出去,继续南下。   出发前周管事说过那自称神医的人就在城隍庙里,灾年荒年,神仙保佑不了世人,所以城隍庙也断了香火,殿中供奉的诸路神仙蒙满了蛛网灰尘,屋顶好几个大洞,通风又漏雨,但这不妨碍灾民们抢占地盘,将城隍庙里外挤的满满当当。   “那人就在大殿金山神像后面。”王林说着在前开路,田婆子搀着陈五娘的胳膊,凶巴巴的呵斥靠过来的灾民。   “到了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此文周五就入V了,当日凌晨更新,入V前三天给大家发红包哈~ 第19章   金山神像后面有一块丈把宽的空地,上头的屋顶是好的,还背靠着高大的神像可以挡风,是大家都觊觎的风水宝地,可惜现在被老少四个占据了。   “智渊,喝些水吧。”四人中的老者便是自称神医的,一张脸脏得看不出本来面貌,半灰的头发太久没有清洗,已经结成块拢在头顶了,躺在地上盖着破棉絮,一脸病容的青年人叫做智渊,他费力地坐起身,喝了几口水。   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壮士,虎口和掌心带着厚厚的茧子,这是常年握刀使剑的人才有的印记,他倒是想的开,朗声道,“还是南方的水土养人,好歹水够喝,呸,老子一路从北边来,没饿死倒差点渴死。”   老者喂完水将水壶收起,另取出一个葫芦同这位壮士还有边上一声不吭的小少年分着喝,然后问,“宋英,我们还有多远才能到?”   壮士估算了一下,“还有七八百里路,至少要走一个月,妈的,要是平时,给老子一匹快马几天就到了,何至于此。”   “吹牛,日行二百里马还不被跑死。”小少年怒怼道。   躺着喘气的智渊挣扎起身,出言相劝,“飞儿不要胡言。”随后转向那叫做宋英的一脸抱歉,“都怪我拖累了大家。”   宋英挥挥手表示没事,然后叼起一截麦秆,冲小少年一呲牙,“我可以在驿站换马的嘛,没见过世面。”   这时候陈五娘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宋英往后一坐,面带戒备,小少年也不拌嘴了,安静的守在智渊身边,只有老者站起来,询问道,“阁下是?”   陈五娘没有卖关子,“我是找你治病的人。”   这些天来问的人不少,但真正肯出草药请老者治病的寥寥无几,他帮人解决了一些疑难杂症,换了几块难以下咽的干粮罢了。老者叹了口气,“我可以治,只要是没咽气的人,我都有法子救他,当然,药不能缺,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   此处人多耳杂,小娘子不想在这多谈,要请老者到城隍庙外头僻静处相谈,老者答应了,同她一起走到了庙外头的香樟树下。   既然七爷极大概率是被下毒,那么医者一定要深通毒物相关的知识,小娘子便问道,“先生可知道世上有能令人发狂暴躁,伤人损害心智的毒药吗?”   老者看过来,好像若有所思,就在陈五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高见的时候,老者朝她伸出手,“就算打听消息,也不能空手套白狼。”   陈五娘把中午剩下的一块高粱面饼给了他,老者闻了闻贴身收好,才慢吞吞说,“多得是,西北有种草叫做黄泉草,人吃了会发疯,西南有种毒草称作梦草,也会令人发疯,不知夫人说的是哪种?”   “你说得太笼统了,你细细说一下,这两种草中毒的症状,若你真的能解,你要的东西,我想尽办法也给你寻来。”陈五娘激动地都快蹦起来了,本来想直接说陆彦生的症状,又怕这老者是信口胡诌骗她饼吃,所以留了个心眼,要他自己说中毒的症状。   “先说这黄泉草,顾名思义,人吃了就会赴黄泉,中毒的人发疯十日然后七窍流血而亡,与之相比梦草的毒性稍弱,吃了后会陷入癫狂,一日左右自愈,许多贵族纨绔会故意食用少量的梦草,故意使自己陷入虚无缥缈的幻境里,此药用久了,会对脑补产生极大的损害,最后彻底陷入癫狂,力竭而亡。”   听这位老者这样说,陈五娘心里已经有了眉目,七爷中的毒八成就是梦草了。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啊呸,不对,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知道中了什么毒还不够,陈五娘问出了关键所在,“先生能解吗?”   老者的眼中精光一闪,“我猜夫人要救的人病入膏肓,马上就要不行了。”   陈五娘揪着衣袖,田婆子怒道,“怎么红口白牙的咒人呢!”   老者没理会田婆子,继续同陈五娘说话,“只要夫人给我一株山参,并给我一些治疗伤寒、外伤的草药,这毒我一定能解。”   “好,我答应你。”陈五娘想了想应了,左右这事不吃亏,老者是骗子赶走便是。   等老者进城隍庙和同伴交代了去向之后,小娘子就带着他一起坐车往安山村走。好不容易赶在天黑前回到陆宅,怎么进门又成了难题,马车最多到门口人就要下车行走,老者一定逃不过门房的眼睛。   “去马厩找周管事。”陈五娘吩咐道。   陆家的马厩和陆宅的主体相对独立,马厩有独立进出的门,陈五娘把老者交给周管事,周管事让老者洗干净脸和手,戴上帽子穿了件干净衣裳,乔装了一番才趁着夜色领他翻墙进了听雪堂。   老者以为自己是来治病的,不料还体会了一把梁上君子的滋味儿。   他见了陆彦生,把了脉,立刻断定正是中了梦草的毒,老者说这毒好解,只不过要准备很多药材,有几味药在灾年尤为难寻,周管事连忙说,“您说就是,就是赴汤蹈火我也能把药给寻来!”   “那好,我将需要的药材、剂量写下,你们备好了我就帮忙解毒。”老者也爽快,然后细看了陆彦生的伤腿,又提了一桩生意。   “我帮郎君治好腿,你们再给两粒保命丸和一袋干粮与我,如何?”   陆彦生没想到他的腿还有救,“你能治好?”   “当然能,这腿伤比梦草的毒还好治。”老者蹲下用手摸了摸陆彦生的腿,“什么庸医,骨都接歪了你当然站不起来,幸好早遇见了我,再晚些肌肉彻底萎缩,就算华佗在世也无用了。”   这是意外的惊喜,小娘子没想到还有好事成双的美事,“骨头接歪要怎么办?”   “简单,敲断重接便是。”老者说着挺直了胸膛,一路逃难风餐露宿叫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现在碰上陆彦生这样凶险的病,他忽然重新找回了行医救人的乐趣。   陆彦生和陈五娘俱是一惊。   “此法过于凶险,我们再想想。”   ……   老者既然来了,在没医治好陆彦生之前自然不能离开,陈五娘安排他在听雪堂住下,反正这院子没有外人来,多住一个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期间老者请陈五娘派人去城隍庙和他的同伴打了招呼,说一个月后回去,看样子,他一个月就能治好陆彦生的病。   药很快就凑齐了,有洗药浴的草药,也有内服的,听雪堂从那日起大门几乎没开过,王林王森进出都走耳门,陈五娘也以照顾七爷身体为由,提前和陆二太爷、陆何氏打了招呼说最近不去请安了。   一听是为七爷的病着想,两位长辈欣然同意。   与只懂吃斋念佛请求佛祖保佑的陆何氏不同,二太爷务实的多,他重新找了好几个大夫来听雪堂给七爷瞧病。幸好这几个大夫医术不精,望闻问切不出什么名堂,来听雪堂转悠一圈均无功而返。   “这腿真的不治了?”   老者除每日三次给陆彦生把脉调整药量以外没别的事,所以他一有空闲就来推销他的断骨疗法。陆彦生和陈五娘都没松口,直到周管事打听到,古方中确实有这样一种破釜沉舟的疗法之后,陆彦生心动了,他想站起来,如果老者真能医好他的腿,莫说断骨一次,就是断十次百次他也甘愿。   小娘子心疼的红了眼圈,撅着嘴一脸的愁。   “没事,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陆彦生拍拍陈五娘的肩膀,决绝道。   小娘子泪涟涟地抬起头,“谁说我要劝你,我是怕断骨时你喊疼被人听见,在想用什么堵住你的嘴合适。”   陆彦生忍俊不禁,忽然手痒想捏捏这嘴贫丫头的脸,“我自作多情了。”   断骨疗法选在第二日晚上,老者叫人准备了两根成人手腕粗的木棍,一段绳索,先将陆彦生捆在床上,嘴里塞上棉帕,王林王森兄弟一个摁肩膀一个摁腿免得他乱动,老者比划好位置,由周管事挥棒断骨。   陈五娘围在床前担心地转个不停,四个男人将床上场景挡得严实,不过声音是遮不住的,随着一阵闷哼及脆响,吧嗒两声,激得陈五娘浑身起鸡皮疙瘩,七爷的腿被敲断了,且治病期间不能服用止痛的麻沸散,他是硬生生感受骨头被敲断的滋味儿。   绣花时被针扎一下陈五娘都疼得想哭,但陆彦生咬着牙关没掉泪,他额上汗水簌簌往下滚,贴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眼前黑影一阵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有那么一瞬,好似灵魂出窍,什么都不知道。   “七爷七爷。”直到陈五娘挤到床前冲他挥手,看到小娘子明明紧张又非要挤出笑,陆彦生觉得有点滑稽,裂开嘴,无声地笑笑,陈娇只在没人的时候喊他彦生,就算只有下人在场,也非要叫七爷,好倔的丫头。   陆彦生越笑陈五娘越心焦,七爷莫不是疼傻了吧。她用棉帕将他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擦干净,老者让陈五娘让开一些,他要重新接骨了。   接骨的痛苦是断骨的数倍,咔嚓咔嚓的声音听的渗人,大概过了一刻钟,老者终于将陆彦生的腿给接好了,病人、大夫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都是汗水,王林将陆彦生嘴里的棉帕扯出来,上面除了牙印还有隐约的血迹,是陆彦生咬牙忍痛的时候将嘴咬破了。   “好了,好了,将木板和绷带给我。”老者用木板固定好陆彦生的腿,然后用绷带捆紧,“接下来两个月七爷要卧床休养,两个月之后才能拆除夹板,之后还要按照老夫的法子做锻炼。”   “都听你的。”陆彦生喘着粗气。   半个月过去,转眼到了五月初,天气已经十分的燥热,陆彦生除了卧床静养之外,梦草毒的治疗也没有间断。   黄大夫也就是那位自称神医的老者说梦草毒全解需要一个月时间,但才过半个月,陆彦生就感觉自己大有变化,首先是精神好了很多,以前只能强打起精神与陈五娘说小半个时辰的话,一日有多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且多梦易惊,现在已经能安眠整夜了,许久不曾摸过的书本也拿了出来,有精力翻阅了。   “七爷是读书人?”熟悉之后黄大夫话很多,时常同陆彦生聊天,这位老者不仅医术精湛,学识也很渊博,陆彦生还挺喜欢同他聊天的。   “之前是,自从伤了腿,学业也荒废了。”陆彦生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春秋》笑道,“索性还不晚,重新捡起来便是。”   黄大夫点头深以为然,“意识消沉不可怕,一蹶不振才令人忧心。”   慢慢的,二人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听说老者求药是因为同行的伙伴患了重病需要医治,陆彦生便提前预支了报酬,不仅给了药材还给了银钱,让老者给伙伴赶紧治病,再另租一栋屋子暂住,这样就不用挤在城隍庙里了。   老者照单全收,他们四人一路南下,正缺盘缠,智渊的病拖了大半年,已经深入肌理,仓促上路只怕会落下病根,再者为了这位陆小友的信任,黄大夫决定再留两个月,等他腿上的夹板拆掉并观察几日后再离开。   可那个下毒的人显然等不了两个月,听雪堂不过闭门了半个月,村里就起了流言,起因是二房的小少爷摔断了胳膊,据此大家推测陆家是得罪了家仙,家仙报复到了后辈头上,只有陆家老小到家庙去祭拜,供奉足够多的香火,全家才能平安,不然还有大厄运在后头呢。   说来道去,都是引陈五娘离开听雪堂。   “瞌睡来了递枕头,我正愁抓不住下毒的人,我们将计就计。”陆彦生中的毒解了大半,已经有足够的精力揪出背后的人。 第20章   说起陆家的家庙, 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当初陆家祖辈从北方来,北方有保家仙一说, 主要是黄胡柳白灰五仙, 其实就是修行有成的黄鼠狼、狐狸还有蟒蛇及刺猬、老鼠。而陆家的保家仙据说是一位修行数百年的黄仙,黄仙跟着陆家先人来了安山村,又保佑陆家在此地扎根,发家致富。   为了感谢黄仙,陆家先人便修了一座家庙专门供奉香火,但随着时光流逝, 家庙里的香火逐渐变少,到了陆二太爷这一辈早已不去祭拜, 这次若不是村中起留言, 陆二太爷压根想不起陆家还有这样一座家庙。   据说黄仙是很小气的, 尊家待它敬重香火供奉的多,便会好运不断, 若断了香火冷落了它, 这畜生也记仇的很, 会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而且黄仙最擅长的就是用法术迷惑人的心智, 这与陆彦生时不时发疯犯病正对上。   抱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起无的想法, 陆二太爷决定带着陆家老少一起去家庙祭拜,除了实在走不了的, 比如陆七爷, 还有两位刚生产还未出月子的少奶奶外,全部都要去。   这信儿传到如意堂的时候, 陆何氏刚念诵完一遍佛经, 南方不流行五大仙的传说, 所以她不太信这个,只是一听连七夫人都要去,她心里便发了愁,上回七夫人不过是回了趟娘家,老七就大发作了一场,可见他是离不开七夫人的。   “徐妈,过来。”陆何氏招了招手,“你去听雪堂一趟,就说这次祭拜让七夫人不必去了。”   徐婆子当即瞪圆眼睛,“二太爷说全家人都要去的,太夫人这样做不是和二太爷对着干了吗?”别看这徐婆子仗着是三太夫人跟前的人,一天到晚的耀武扬威,但面对二太爷那边的人时,她安分的仿佛一只鹌鹑,这家里谁当家做主徐婆子心里门清,二太爷是主子中的主子,就算太夫人也不好与之交恶的。   “为了老七我无所谓。”陆何氏说着目光落在桌上两碟糕点上,是豆沙酥饼和豌豆芙蓉糕,她惦记着陈五娘爱吃顺便能让老七也吃两口,就挥了挥手,“把糕饼也带上。”   一看太夫人又没听自己的意见,不仅要她传话又送糕饼,徐婆子气得简直要翻白眼,三太夫人就是太善良慈悲了,哪里有做婆婆的见天给媳妇东西的道理,七夫人不来请安就罢了,竟然还要三太夫人主动示好。   “快去啊。”只要是老七的事情,陆何氏就很上心很着急。   徐婆子不敢耽搁,也不敢再多嘴舌,用食盒将糕饼装好匆匆往听雪堂去了,叩了门,开门的人又是王森,这是冤家路窄了,徐婆子斜着眼睛瞄王森,准备这次好好的教训这个放肆的兔崽子。   “三太夫人说,这次祭祀,七夫人不用去,什么事都比不上照顾七爷重要,照顾七爷是她的本分,像你这些当差的,也该谨记自己的本分,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徐婆子说得唾沫横飞,可惜王森完全没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屋里黄大夫在给七爷把脉,天气热了就没关房门,黄大夫随时可能出屋,若被徐婆子看到定鸡飞狗跳。   “嗯嗯嗯,对对对。”王森点头如捣蒜,徐婆子看他态度好,心里一松,还以为他诚心的,还要拿乔,王森已经等不及了,拿过她手中的食盒,砰的将一声门关上了。   徐婆子气的脸都绿了。   而屋子里,黄大夫已经给陆彦生把好脉,他的病好的比想象中快许多,这一点令神医本身很有成就感,要亲自去小厨房盯着王林熬药,所以院子里王森刚关上门,黄大夫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再晚一点点,就要露馅。   好险好险,吓死了,王森把门栓紧,提着食盒往屋里送,这时陈五娘正坐在床前与陆彦生商量如何设计揪出幕后主使,说的口焦肚饿,忽然有糕饼可以吃,陈五娘的笑浮到脸上便下不来,由衷的觉得,太夫人虽然爱哭了些,对小辈是真心实意的好。   “七爷,你也用些,黄大夫说了的,你太瘦了,吃胖点有助于伤处愈合。”   陆彦生瞄了那红豆酥饼和豌豆芙蓉糕一眼,看起来就很甜腻,实在不合胃口他胃口。   小娘子仿佛拥有读心术一般能看人心,她拿起一块酥饼,冲陆彦生笑笑,“我想起来了,你不喜欢吃甜的,那这样,你吃皮我吃馅好了,外面的酥皮不甜的。”   “……是吗?”陆彦生蹙起眉,盯着陈五娘半晌不挪开目光,现在他已沦落到吃糕饼皮的地步了,亏陈娇想得出来。   主子吃糕饼是要配清茶解腻的,桌上的清茶已冷,王森跑到小厨房去烧热水泡新茶,屋里一下只剩陈五娘与陆彦生二人,陈五娘抓住陆彦生的袖子摇了摇,“彦生,你吃不吃?”   许是这声称呼取悦了陆彦生,他蹙起的眉一下子就散开了,唇角微微勾起,看着陈五娘无奈的摇头,纵容道,“我吃。”   于是金娇玉贵的陆七爷,就着清茶吃了整整一个红豆酥饼的皮。   ……   徐婆子一时气糊涂了,回到如意堂才想起来食盒忘记拿回来,好啊,都怪那个兔崽子!徐婆子本想趁取食盒的机会将王森臭骂一顿,可这时候如意堂挤满了人,现在陆何氏身边只留了她一个人伺候,想到主子要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女眷人精,徐婆子护主心切,急忙三两步跨入院门。   看见徐婆子来了,陆何氏松了口气,原来这些夫人少奶奶们都是来求太夫人,让她帮忙说情不去家庙祭拜的,那家庙建在山腰上,位置很偏僻,上山的路很不好走,陡峭得很呢,大概是徐婆子在听雪堂门口说话的声音太大,被人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片刻功夫就传遍陆宅。   既然七夫人不用去,那她们也可以不用去嘛,抱着法不责众的想法,她们便三五成群的来找三太夫人了。明明就是想躲懒,找的借口却五花八门,有的说脚起水泡了,有的要赶工做活儿,还有的说身子不爽,你一言我一语,把陆何氏吵得眉头深锁。   “怎么,二太爷下的命令,找三太夫人有什么用,想告假多简单,直接找太爷去说,和三太夫人说是没用的!各位夫人少奶奶也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徐婆子刚好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许多。   “好了好了,各位怎么还愣着,瞪着老婆子我做什么,瞪我也瞪不来假啊。”   可明明七夫人就是三太夫人叫不去的,明摆着偏心眼儿,唉,想想就羡慕嫉妒,七夫人的命怎么就那么好,什么好事都叫她给占尽了。   就在众人互相使眼色一肚子委屈的时候,王森提着食盒来如意堂还了,一进院子看见那么多女眷,这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吓得够呛,尤其是一进院,这些夫人少奶奶都盯着他瞧,把王森的汗都盯了出来。   “把东西放下就回去吧。”徐婆子一把接过食盒说道。   王森抹了一把汗,“七夫人还有一句托我带给三太夫人。”   “是要私下说的么?”徐婆子压低声音问。   “不用。”王森只想赶紧办完差事从这女人窝里逃出来,赶忙高声道,“禀三太夫人,七夫人说这次祭拜家庙她去,也就一个白天的功夫,不耽误七爷的休养,不碍事的,去祭拜一下七爷也安心,咱们七爷极力叫夫人去呢。”   一听这是陆彦生的意思,陆何氏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道,“那好,便一起同去吧。”   这下徐婆子可得意了,看吧,七夫人也没有搞特殊,“各位夫人少奶奶们,还要什么要说的呀?”   她们当然是无话可说了,敢让三太夫人帮忙请假,那也是建立在七夫人不去的基础上,若她都去了,还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缺席。   多数人都是失望的,眼神里流露出可惜来,但也有例外的,在听见七夫人要去祭拜的时候,眼底透着几分古怪的笑意。   ……   在祭拜家庙之前,陆二太爷先派人上山将路上碍事的藤蔓、荆棘处理干净,好歹整理出一条尺把宽畅行的路,接着将家庙里的蛛网灰尘打扫干净,破了的门窗、漏了的屋顶也简单的修补一番,庙中的枯枝败叶清扫一空,久没供奉的家仙牌前也重新摆上了贡品点了好香,就希望家仙能消消气,不说继续保佑陆家人,至少不要再作怪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在清理完家庙以后阴了两日,天色阴沉的像傍晚,一看就是要下大暴雨的前奏,陆二太爷就推迟了去祭拜的日子,谁知两日后雨到底没下,乌云反而被吹走了,到了第三日天光大亮。   陆二太爷推迟祭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担心田地里的庄稼,这时候庄稼早已经发芽长了几寸高,是生长的关键时期,若连下几日大暴雨,一定会将幼苗冲垮,地里积攒的雨水也会将庄稼的根给泡烂,陆二太爷带着人日日巡视,准备挖水渠排水,也准备好了暴雨后给庄稼重新培的肥料,前三年陆家就是这样做的,想尽一切办法种出一些粮食,保证陆家上下有粮吃。   其实不止陆家,整个县城甚至州府,上到官员吓到平民百姓都在看老天的脸色,都希望雨不要下了,给众生一条活路。   “没想到雨真的停了。”连卧床静养的陆彦生也觉察到了老天的好意。   小娘子马上就要出发去祭祀了,换好衣裳挽好发以后到陆彦生床前转悠了两圈,听他这样说扬起下巴道,“我上次就说了,今年是丰年了。”   “你还会看天像?”陆彦生背靠软枕坐在床上,手握一卷书,闻言调侃道。   陈五娘来不及多说了,她还要去如意堂找陆何氏汇合,于是扬起下巴皱了皱鼻子,“我就是知道,闹了这么久的灾,也该好了。”   说完匆匆往院外去了,“我走了,等我回来。”   黄大夫仰头看天,苦笑一下,谁不希望今年是丰年,余生只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呐。   但天遂不遂人愿,尚未可知。   ……   家庙在半山腰,从山脚上山只能步行,但从陆宅到那山是可以坐车的。可惜僧多粥少,不是人人都能分到车坐,多数要步行去几里外的山脚下。陆三太夫人作为长辈当然有车可乘,一早就派徐婆子来递信儿,让陈五娘和一起同乘。   今日是个好天气,微有燥热,陆何氏叫人将车帘卷上去,山风吹进车厢中特别的凉爽,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偶有鸟雀鸣叫,清脆悦耳。   不过陆何氏没有心思享受这番美景,算算日子,她已经有二十日没见过陈五娘了,也整整二十多日没有老七的消息。自从听雪堂开了小厨房,和公中最后一点联系也断开,徐婆子的耳目再灵通,也不会飞,不能亲自飞到听雪堂里面去看去打听,这让陆何氏很不安心,生怕老七的病情彻底恶化了,毕竟,农大夫那晚说的话,意思很明确,老七正往绝路上走。   所以一上车,还没寒暄两句,陆何氏就迫不及待地问起陆彦生的事。   “娘,您安心便是,七爷的情况很好,比之前还要好。”陈五娘没说错,现在陆彦生捧着书能看一上午,比之前病恹恹的样子好了十倍百倍。   “农大夫的话又不是圣旨,他说七爷不好就真的不好了?七爷偏偏就好起来了。”这话也对,陈五娘忿忿的想,农大夫就是个半吊子,自己医不好只会找借口。   陆何氏听了,觉得有理,不过起了疑心不是那么好消下去的,她还是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听雪堂的口风太紧了,再说,老七没换药也没换大夫,病怎么就突然好转了呢?   小娘子亲热地搀住陆何氏的手臂,将脸轻挨在她的肩膀上,放软了语气,“娘,听说您天天为七爷诵经祈福,一定是您的虔诚感动了菩萨,才保佑七爷好起来的,不过他现在还要静养,等他大好了,我一定劝七爷多出来走动。”   这番话可说到了陆何氏的心坎里,看着陈五娘愈发欢喜,忍不住握紧她的手,充满感动,“好,娘就盼那日。”   如果老七真的能好,她日日吃斋念佛都没关系。   牛车摇啊晃的,没比双腿走路的快多少,先到的在山脚下等了片刻,待人都到齐了之后一起往山腰上的家庙出发。   爬山可要比走平底累多了,女眷们渐渐落在后头,陈五娘的身体比她们都好些,原本可以走在前头,不过为了陪陆何氏她特地放慢了脚步。   这半山腰瞧着不高,走起来因山路陡峭,时不时遇见泥坑,特别的费力气,陆何氏的年纪毕竟上来了,走到一半的时候额头、鼻尖都冒出了汗,徐婆子赶紧说,“歇会吧,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说罢用随着带着的手帕铺在路边一块大山石上,请陆何氏坐下休息。见三太夫人停下歇脚了,这些个夫人少奶奶也跟着停下,站的站坐的坐。   恰好一位绿衣裳的夫人站在陈五娘的身边,便是五夫人了。五夫人生的貌美,鹅蛋脸圆溜溜的眼睛,笑起来格外的温柔,这还是陈五娘第一次同五夫人站的这么近。   “我喜欢爬山,看看外面的景色觉得很舒服。”五夫人性子极为开朗,主动地和陈五娘搭话。   “我也很喜欢。”陈五娘伸了个懒腰,指着远处一片山道,“那里最多野果,我经常和同村的伙伴上山去摘。”   五夫人一脸的向往,“真好啊,我不是本地人,身边没有朋友。”   陈五娘惊了下,没想到五夫人竟是外来媳妇,“你娘家是哪儿的?”   “大理。”五夫人道。   大理?不正是产梦草的西南方向吗?陈五娘决定多和五夫人谈谈,探一探她的底细。   祭祀的过程对快,陆二太爷和几位爷握着香在前面喃喃自语,祈求宽恕,女眷们按照辈分在后面排队站立即可,然后按照顺序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   在陆家人都在山上祭祀的时候,黄大夫和陆彦生正在讨论学问,不知不觉到了晌午,黄大夫好像知道陆彦生在等待什么,摸了摸胡子说,“我猜下毒之人会在饮食里动手脚。”   陆彦生点头称是,他也猜到是吃的被动手脚,今日让陈娇出去,正是为了引下毒的人再次动手,陆彦生还是第一次期盼有人快点下毒来害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门外终于响起了敲门声,王森拉开门一看,是厨房的人,是个面相憨厚的汉子,不是陆家下人,是附近的佃农,经常帮忙砍柴挑水做些杂活换工钱,他手里提着一尾鱼,憨笑着道,“新鲜的鱼,给七爷补身子的。”   陆七爷挑嘴,但是爱吃鱼,这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   王森接过鱼说知道了,然后立刻将鱼拎进来给大家看,今日任何送入听雪堂的食物都可疑,周管事知道今日是揪出下毒者的关键时机,早带着懂医理能识毒物的手下翻.墙到了听雪堂,周管事、手下,还有王家兄弟轮番将鱼翻来覆去的看,都没看出什么异常,难不成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鱼?   黄大夫背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陆彦生扭头问他,“先生可看得出异常。”   “看不出。”黄大夫摇了摇头,解释道,“梦草汁无色无味,凭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那怎么办?”周管事声如洪钟嚷道。   黄大夫哎呀两声,“莫急,去准备一些石灰水来,梦草治遇石灰水会变成红色。”   经过一番准备,石灰水被端上来,众人紧张的看着黄黄大夫,只见乳白的石灰水均匀的淋在鱼身子上,一开始没有异样,突然一点点泛起诡异的红色,不一会整条鱼都变红了,就连鱼肉、内脏都变成粉红色。   鱼果真是有问题。   陆彦生盯着那条鱼,目光冷冽的能冻死人,就是这鬼东西害得他半死不活,好啊,他们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可惜他命大,从鬼门关走一趟又回到了人间。   既然他活了下来,就休怪他不客气。   “周管事,派人盯着那送鱼的汉子。”陆彦生绷直唇角,整个人都在往外冒寒气,“他一定会和指使他的人接头。”   王林把鱼端下去暂时放在放好,低声提议,“七爷,咱们既然发现了梦草的毒,何不早些禀告二太爷,请二太爷帮忙做主呢。”   等他说完陆彦生抬眸看了他一眼,七爷很就没用这样清冷的目光看人了,王林忽然很不自在,他怎么也染上了王森多嘴舌的毛病,讪讪地低头认错,“小的多嘴。”   “无妨,咱们在议事,直说即可,不说不想岂能进步。”陆彦生对王林还挺满意的,他做事情很稳当,脑袋也灵活,就是嫩了些,比如刚才那个提议。   陆彦生解释道,“能得到梦草又与我有仇,还能买通下人的,整个陆府上下能有几人?太爷就算抓住了凶手,出于种种考虑怕会私了,但这一次,我不想私了,此仇不共戴天,我不会让那凶手有好下场。”   “小的明白了。”王林懊悔不已,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周管事忙着安排人手暗中盯梢先撤了,屋子里的人只剩陆彦生和黄大夫,还有件事情陆彦生没弄明白,“既在食物中下毒且无色无味,为何一定要等七夫人离开再动手?”   “梦草是极其昂贵难寻的毒药,依我看,凶手手上的梦草只够毒死一人,你看今日送来的鱼,比巴掌稍大,正好够一人食用。”黄大夫推测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陆彦生恍然大悟,成亲以后他没有犯病是因为每餐都与陈娇共食,只有陈娇外出时他才会一个人用饭。   等陈五娘回来,已经是日暮时分,小娘子特意给凶手发挥的空间,一路上磨磨蹭蹭,先去如意堂坐了坐,又和五夫人一起到后院散步,眼看天色将晚,才回到听雪堂。   陪着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整日的小娘子累得骨头都散架了,一回来就瘫坐在椅子上,连喝了两大杯的茶,捶着腿歇了一刻才有力气挪到陆彦生床前。   陆彦生见她脸红扑扑的像涂了胭脂一般,不由多看几眼,却将小娘子盯得恼了,“老瞪我做什么?”   “看不得?”陆彦生心情好,有心逗她,“你脸上有东西。”   陈五娘大惊,她可是一路招摇从外头回来的,赶紧伸出手摸脸,“哪儿?”   “你不准看,我便不说。”陆七爷傲娇上了。   小娘子没空理会他,赶紧跑开去找镜子,她照了又照确定是七爷骗人后,气势汹汹地走回来,“幼稚。”   七爷怎么学会这等幼稚把戏了。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很快把话题拐回到了正事上,陆彦生将晌午那鱼的事情说了,陈五娘也提供了新的发现。   “五夫人是西南人,娘家是开医馆的,这梦草极可能与她有关。”陈五娘说完又皱起眉,“可如果是她,说话怎么一点都不设防,我说什么她就回答什么,特别坦诚。”   不得不说,小娘子还是很喜欢和五夫人这种人做朋友的,不累。   陆彦生揉着太阳穴,苦思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情来,“五爷当年同商队去过一趟西南,这药不一定是从他夫人手里来的,也可能是他当年得的。”   不管从哪里来,派人将这夫妻二人都盯着准没有错。   祭祀家庙的事过了几日,很多人表示经过听雪堂的时候听见了奇怪的声响,似有若无,像是座椅被踹翻,又像有人在疯狂的嘶吼,但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了,如果站在听雪堂门口听久了,还会被王家兄弟驱离。   渐渐的,新的留言又起来了,都说祭拜家庙是无用功。   “据说大仙是过不了山海关的,我看那什么仙人根本不存在,家庙里如今住的不知是什么山精鬼怪呢。”   “你们听过听雪堂里头的响声吗?哎呦真瘆人,瘆得慌。”   “都说七爷病越来越好了,可怎么不见七爷出来活动呢?前阵子七夫人还常推七爷出来晒太阳,现在是一点消息都没了,我咋觉得,这事有蹊跷呢?”   “七爷不会……已经没了吧?”   下人们干活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说宅子里的八卦,真假掺半,没多久就传到了陆何氏的耳朵里,老七到底怎么样,听雪堂里面传不出消息,那她就叫陈五娘过来同她说,若说不清楚个一二三,她就亲自去听雪堂看了。   这次陆何氏是动了真格,徐婆子前脚去传话,后脚陈五娘就来了,徐婆子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七夫人一来就将她请出去守如意堂的院门,说不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大概说了有小半个时辰,徐婆子站在院门口轰走了两波来请安的人,她有种被冷落的感觉,终于等到婆媳二人说完了,七夫人推开门走出来倒是满面春风,而太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眉间紧锁,唇紧抿,眼底一片忧惧之色。   陈五娘福了福身,“娘,媳妇先回去了。”   说罢哼着小调往如意堂外面走去,经过徐婆子身边的时候还冲她灿烂一笑,这在徐婆子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徐婆子气哼哼的,“七夫人同太夫人说了什么?太夫人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陈五娘想起了陆彦生的话,于是完整的复述一遍,“主子的事你少插嘴。”   “……”徐婆子气的咬牙切齿,偏又反驳不得,只能一路目送陈五娘高高兴兴地走远。   “太夫人,您没事吧,脸色为何这样差?”徐婆子盯了一会儿陈五娘的背影,回过头见陆何氏还在发愣,不禁担心,连忙将院门关好,然后搀扶着三太夫人坐下。   陆何氏叹了口气,“徐妈,将保心丸取来,我服一粒。”   “是。”徐婆子吓了一跳,没想到太夫人的心情波动的这般厉害,保心丸是由数十味珍贵药材做的药丸子,在人的情绪剧烈波动时服用,可免昏厥头疼之症。   ……   夜色渐深,陆宅门口走来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满身的酒气,抬手将门拍得砰砰直响,打瞌睡的门房被惊醒,骂骂咧咧地提着灯笼去察看,“深更半夜的是谁在叩门啊。”   “我,五爷。”外面的人简短地答。   “哦,五爷啊,您快进来。”门房赶紧将灯笼放在脚边,将门栓取掉请五爷进来。   祭祀家庙结束以后,五爷早早就下了山去,然后便不见了人影,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安山村了,有人说在县城的如仙楼见到了他,不用多想,这位纨绔老爷又带着银钱去县城找乐子去了。   陆二太爷忙着管庄稼的事,没空管这不孝子,期间只派了两个护院去县城里找他,被五爷躲了过去,他现在自己深夜回村,当然是身上的钱花干净了,勾栏院最是无情,认钱不认人,荷包鼓鼓的时候是大爷,身上榨不出油水时便乞丐不如。   门房知道,五爷回来后少不了被太爷教训,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可不想被殃及,到时不劝架不是,劝架又难拿捏分寸,只想赶紧把门拉开,请五爷赶紧进来走远。   陆彦德打了个酒嗝,晃悠悠的沿着小路往自己院去了,别看他一身的酒气,脸红舌头大,可心里清楚的很,陆五爷是海量,县城里哪家女支院的妈妈不知道。   想我从前也是背负家族众望的人,论才情智慧哪样不如老七,长辈们为何如此偏心?现在好,都毁了,哈哈哈,都毁了便是。   陆彦德心情很好,一路上摇头晃脑地念着不成句的诗,在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暗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五爷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的长相后才松了口气,“这么晚了还没睡?”   “事情太多,不得不熬夜处理,出来透透气,回去还要熬灯油,怎么,舍得回来了?”   五爷摸了摸鼻子,“我也是出去透透气。”   “眠花宿柳也叫透气,明明是玩物丧志,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五爷吊儿郎当地伸了个懒腰,“别说我了,快说说那院子里的事。”   “成功了,哼,虽然新妇藏着掖着不肯把消息透出来,但我派人去听了,明明是老七发疯的声音,再中招一次,他彻底没救了。”   五爷活动着脖颈,点点头,“我明白,我那里还有药,对了,放些消息出去,浑水才好摸鱼。”   黑暗中的影子点头,“我有分寸。”   ……   老天爷好像真的转了性子,一连晴了好几日,蓝湛湛的天空漂浮着白云,偶有老鹰掠过,看得人心旷神怡。   陆二太爷忙和了近一个月,看着田地里的秧子正常的长大,心里舒坦极了,莫非老天爷开眼,今年当真是好年月了?   可惜老爷子没能舒坦多久,才吃了朝食就听说五爷昨夜回来了,和五夫人大吵一架,现正在屋里睡懒觉,日上三杆还没起。太爷没来得及差人叫他过来自省认罪,又有人来说七爷不好了。   “老七何时发的病?”陆二太爷一边往听雪堂赶一边问,他身边最得力的伙计叫鲁青,正是当初帮忙接亲的男子,他这些天同太爷一样,都吃住在靠近田地的小庄子里,是回到陆宅才听到的消息。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些日子了,七夫人瞒着不叫人知道。”鲁青答。   “荒唐!派人去请农大夫。”陆二太爷拄着拐杖到了听雪堂门口,这时候院子前已经围拢了很多的人。   陆何氏到的比陆二太爷还要早,带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在门口。   边上的下人们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了个道士。”上一位自称半仙的已经被送去县城做苦力了。   “是太夫人找来给七爷驱邪的。”   “不可能吧,真的是黄大仙作怪?”   “谁知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陆二太爷上前一步,盯着陆何氏焦急的说,“三太夫人,你这是作甚!”   陆何氏抿了抿唇,强忍这眼眶里的泪,“我在救我儿子。”   “胡闹,不看大夫不吃药,找道士怎么瞧得好,我已经派人去请农大夫了,他稍后就到。”陆二太爷急得用拐杖直杵地,心想三太夫人实在是念佛念魔怔了,不对,她信佛请个道士来做法做甚,真是老糊涂了。   陆何氏挡在陆二太爷前面,完全不怕他及他身后的护院,又倔又犟,“农大夫若能治好,我老七的病早就治好了,我不信他,今日我请法师做法,谁都不许捣乱,二太爷,法师做法时不能被打断,会功亏一篑的!”   说完,硬是推那道士进去做法。   陆二太爷拿陆何氏一点办法都没有,苦言相劝她不听,威逼利诱她寻死觅活,老爷子问做一场法事要多久,陆何氏答半个时辰。   “行,那等半个时辰,待法师做完法,再请大夫进去看。”二太爷只好后退一步。   就这么着,七爷再次犯病的消息彻底坐实,以前发病没藏掖这般深,这次秘而不宣自然引起诸多非议。五爷陆彦德站在人群之中,激动的手指发抖,他看着听雪堂紧闭的大门,唇角边露出一抹笑,占着长辈的喜欢,拥有那么多房子铺子又如何,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还是他赢了,还是他陆彦德比陆彦生更优秀。   很快道士便做完法事了,农大夫要进去帮忙诊治,陆何氏又不准,道法师说了,做法结束以后七爷累得很,要先进食,好不赶巧,正好厨房送了一碗慢火煨的鸡汤来,说是孝敬陆何氏用的,陆何氏在这种时候怎么吃得下,正好鸡汤是性温滋补之物,便叫人端进去给七爷喝。   “三太夫人!法也做了,汤也喝了,行了,该消停了吧,让我进去看看老七!”   陆二太爷越坐越焦心,三太夫人今日实在鬼迷心窍。   “再等等。”陆何氏的眼圈红彤彤的好像随时能滴下泪来,徐婆子虽然也奇怪主子的异常,不过她素来护主的很,三太夫人要和二太爷对着干,好吧,她既劝不动就竭力支持,所以徐婆子立刻搬来一张大椅子,请太夫人坐下,她站在背后,主仆二人如门神般拦在门口,不让人进去。   事情搅得这么大,不一会儿大爷、二爷、三爷等人都来了,五爷也站在其中,一般情况下他吩咐人下毒后便会立刻离开,以免产生嫌疑,但今日他没有走,这是最后一击了,他想亲眼见证老七彻底发疯,输给他的样子。   想想便觉得高兴,人太多不好放肆的笑,五爷便一遍又一遍的抚摸脸上的疤痕,老七着实可恶,那日去看望他的人那么多,唯独划伤了他的脸,差一点叫他疑心老七已经看出端倪,不过不怕,梦草最大的毒性就是扰人心智,老七就算看出什么,在梦草的折磨之下也没有心力去追查。   今天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五爷闭上眼,微展开双臂拥抱着阳光,这时候老七应该饮下那碗鸡汤了吧,三太夫人疼爱继子,若她知道自己成了毒害儿子的一环,不知会作何感想。   “砰——”   一声巨响后,听雪堂的大门轰然大开。   五爷立刻睁开双眼充满期待地探头去看,这是老七发疯里面的人摁不住,出来求援了吗?   人堆里响起惊呼声,几个壮汉从听雪堂里面冲了出来,五爷不由得蹙起眉,老七身边明明只有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伺候,这几人从何而来,没待他想明白,也就几瞬的时间,壮汉已经冲到了五爷面前,凶狠地将他摁倒在地,五爷常年沉迷于酒色,身子早就被掏空了,哪里禁得起这番伺候,哎呦呦地连声喊痛。   “这是干什么?”陆二太爷喝道,今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远超他的预期,每一桩都透着古怪。   陆何氏站起来,目光狠狠地落在五爷脸上,竟叫五爷打了个冷颤,三太夫人吃斋念佛总是慈祥和蔼的模样,何曾露出过这样狠厉的神色,她往前几步对陆二太爷道。   “法师说老七身上的邪祟和五爷有关,我要派人去搜五爷的院子!”   “荒唐。”陆二太爷头都大了,正欲劝解一番,不料七夫人也出来帮腔。   “二伯,法师说的都是真的,他能嗅到邪祟的味道,刚才这碗鸡汤便有邪气。”说着陈五娘将鸡汤端来,众人一瞧,赫然成了红色,渗人得很。   说着陈五娘往五爷手上洒了少许石灰水,不一会五爷的手指也变红了。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法师说的是真的?”   周围的人炸开了锅,对此议论纷纷,五爷的脸色也由白转红,他昨晚故意和夫人吵架,将她气到厢房去睡,然后乘机亲手榨了梦草汁,现在手指上自然还有少许残留。   他才不相信这是那牛鼻子老道发现的,什么气味!无稽之谈,梦草无色无味!   “一派胡言,我是主子,你们这群下人在干什么,以下犯上,按律要判刑的,还不松开!”   陈五娘把脸转向陆何氏,小声的喊了声娘。   这时候陆何氏的辈分就成了法宝,万事以孝为先,她长五爷一辈,五爷就不可对她不敬,陆何氏坚绝道,“查,我一定要查,老五啊,我也是为你好,你身上也有邪祟,要除干净。”   这话中的机锋,五爷听得懂,脸色又白几分。   徐婆子在后面帮腔,跳着脚道,“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爷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陈五娘赞同的点头,“是啊五爷,这是为你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推一下古言种田文预收哦~   《春桃》文案:   春桃本来是要嫁给隔壁村的秀才做老婆的,两家都定了亲,谁知未婚夫攀上了高枝,硬是退了亲,害的春桃耽误年纪误了名声,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这姑娘嫁不出去爹娘直发愁。   这天终于盼到媒婆上门说亲,但一听准姑爷的名号爹娘犹豫了,那汉子叫徐志,是在军营混了八年的兵油子,恐怕脾气不好。   春桃却说,她嫁!不能一辈子赖在娘家!   谁知道这姑爷糙是糙了些,待人却特别好,夫妻俩步步高升,红红火火,等着嘲笑春桃的人都被狠狠地打脸。 第21章   一顶顶为你好的帽子扣下来, 五爷有口难辨。鬼神邪祟之说最能勾起人们的兴趣,这件事情想必过不了多久,整个村子的人都会知道, 一般人自然笃信不疑, 陆二太爷可不是一般人,包括陆家的几位爷。   什么邪祟,怕不是……怕不是毒.药,只是谁也没胆量捅破这层窗户纸,兄弟间同室操戈说出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长辈没有挑明, 大家也只顾装聋作哑,最多用眼神暗自交流小心思。   “走, 去五爷的院子除邪祟。”小娘子搀扶住陆何氏的胳膊, 身后跟着一脸凶相的徐婆子, 婆媳加主仆三人雄赳赳,气昂昂的, 带着身后的壮汉及道士摁着五爷往他住的院子去了。   五爷已经回过神来, 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一路又踢又骂, 摁着他的汉子都是周管事的人, 只拿七爷当主子,根本不将五爷放在眼中, 因此任凭陆彦德不干不净地咒骂, 咬牙切齿的威胁也不为所动,钳制他的手反而捏得更紧, 疼得五爷一脑门子的冷汗。   他已经搞不清这冷汗是疼的还是吓的, 这些刁奴不听话, 五爷就拼命的踢腿、扭胳膊,一个劲儿的往后头看,好像在人群中找着什么,道士一挥手喝道,“不好,邪祟已经侵入五爷体内,口出恶言,呔,畜生休得狂妄,看我将你的嘴堵上还怎么造口业!”   说着掏出一块不知多久没洗的帕子,无视五爷能杀死人的目光,直接往他口中一怼,这下清净了。   五爷住的是单独的小院子,五间房加一个天井。昨夜与五爷吵架后五夫人气的一夜未眠,今早和二太爷打过招呼,说许久没回娘家,思念家人,要带两个娃娃回去看外婆外公去。所以等众人到院里的时候,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次不劳陈五娘亲自动手,道士端着一碗石灰水,口中念念有词满屋子转悠、泼洒,不一会儿便在卧房的床下发现了变红的药渣、石杵和石臼,并捧出来给二太爷看,道这便是邪祟的本体。   “啊,这是什么精怪,莫不是山上的野草精?”   “有点儿奇怪,这精怪瞧上去道行不深嘛,和故事里说的差远了。”   “胡说,都将七爷害成那样子,可见厉害的很嘞!”   还有些愚钝的人没有反应过来,看着红色药渣和石臼不仅没回过味来,还对道士膜拜的五体投地,好几位还想请这道士帮自己家看看,或者算上一卦,测一测凶吉。   底都被掀了,五爷不用人摁,自己就瘫软在地如烂泥一般。   陆二太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到大哥陆承贤是他们三兄弟中最仁爱贤德之人,给老五取名彦德也是希望他成为能干贤德之辈,没想到成了这样一个无情无义残害兄弟的败类。   “多谢大师为我陆家降妖除魔,来人啊,给大师取酬金来,再备一桌好酒菜,我要好好感谢大师,五爷邪祟缠身的事,大师已经解决,平安无事,大家都散了吧。”陆二太爷环顾众人后说道。   听到这里陈五娘不得不佩服七爷的远见,二太爷果然选择息事宁人,先粉饰太平,而后家法处置五爷,以二太爷的脾气,大概率是将陆彦德赶出陆家祖宅,让他一辈子守庄子并剥夺他名下的财产,但这些远远不够,因为他险些害了七爷的性命,为此七爷过了一年多生不如死的生活,对比之下,二太爷给的惩罚简直微不足道。   陆何氏气得身子直发抖,以前徐妈总埋怨她性子太软做人过于善良,容易被人欺负,从前她不以为意,道菩萨说了慈悲为怀,要与人为善,今日是彻底明白了,人生在世除了菩萨心肠也要有金刚手段,否则根本是受人欺负的命,可笑她活了一把年纪,到今天才彻底明白此道理,还是儿子与儿媳妇教她的。   察觉到陆何氏身体有异,陈五娘贴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陆何氏深吸两口气,坐在了垸里的石凳子上,陆二太爷让护院将围观的无关人等都赶走,然后面对陆何氏道,“这位道长有真功夫。”   “二太爷,您和我也打哑谜?”陆何氏的声音打着颤,“什么邪祟,什么精怪,您也信吗?这分明就是陆彦德这畜生用毒药害老七!您看不明白吗?”   陆二太爷脸色一凛,老七是他最为欣赏喜欢的孩子,若当年顺利参加乡试,说不定已经金榜题名了,此事他也深感痛心,可老五也是陆家人,陆二太爷不想将家丑宣扬出去,他是陆家家主,承担着一个家族的声望,所以他既慈爱又无情,严肃地说,“三太夫人请慎言,这件事我会处理,老五会得到惩罚,我不会叫老七白受委屈。”   “那好,现在就派人去衙门报官,陆彦德下毒害人,我看他死有余辜!”陆何氏道。   “什么?”陆二太爷预想的惩罚根本没报官这一项,遑论要五爷的命,“老五有妻有子,他若被关入大牢,妻儿怎么办!”   陈五娘有些忍不住了,在一旁开了口,“二伯请听我说几句,五爷有妻儿,七爷也有妻有母,五爷下毒之时便没想过七爷也有牵挂吗?他做恶时就该料到这等后果,侄媳说句不敬的话,二伯是慷他人之慨了,这事受害最深的是七爷,既然如此,不妨去问问七爷的意思。”   陆二太爷沉默了,他看着陆彦生长大,最是知道老七的性子,他可不是一团慈悲的活菩萨,谁要惹到他必定加倍奉还,若陆何氏要老五蹲大牢,那么老七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这根本无需问。   “怎么?太爷不愿去,是明摆着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陆何氏逼问道。   陆二太爷从没觉得软性子的陆何氏这般难缠,出言相激之下面子上再也挂不住了,只得答应,“好,去便是。”   五爷被暂时关押在柴房中,由那几个壮汉看守,这几人有些面熟,像是马厩那边伺候马匹的人,是周玉的手下,陆二太爷觉得有些奇怪,周玉早就被老七赶离身边,何时又有了联系?来不及多想,他们已经走到了听雪堂里头。   “二太爷,太夫人请往里走,七爷腿脚不便,近日要卧床静养。”王林开门将他们迎入卧房,边走边说。   一进卧房,陆二太爷便看见陆彦生腿上夹着的木板与绷带,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彦生答,“今日那位法师懂医理,他替我重新治疗了伤腿。”这是一句假话,只因黄大夫不愿在人前露面。   二太爷点点头,“原来他不是在做法,而是在帮你疗伤啊。”   “不,不是刚才治的,法师半月前就已为我进行了治疗。”陆彦生道。   果然,陆二太爷惊讶了,“你怎么没同我说?”   陆彦生低下头,咳嗽了两声,“请二伯宽恕我不告之罪,其实我大半个月以前就察觉到了饮食中有问题,一直在暗中调查,听雪堂单独开小灶,闭门不与外人交流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查出害我之人,我也是不得已为之,请二伯原谅。”   一时间二太爷什么都明白了,三太夫人、七夫人、周玉早就联合在一处,秘密调查,今天这场大戏不是开场而是落幕,他不知该说什么,面对陆三太夫人尚能摆当家人的架子,面对最疼爱的侄儿反生出愧疚来,“不怪你,是我失察,没有早发现老五的祸心。”   “陆家祖训曰‘家有一心有钱买金,家有二心无钱买针’,五哥如此若不受罚岂不令祖宗蒙羞,二伯,我打算将此事告去县衙,让律法来审判五哥的罪,陆家子孙定以此为戒,请二伯不要阻拦。”   陆彦生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二太爷还有什么好说的,沉默良久点头应了。   吃过晌午饭后,二太爷及周玉带着陆彦德及那送鱼的憨厚汉子一起去县衙报官,这憨厚汉子一看五爷露馅,当即反水,将五爷是如何收买他、如何指使他将东西送去听雪堂的事情交代了遍,并且强调他只负责送东西,丝毫不知那些食物中带着剧毒。   不管这憨厚汉子说的是真是假,陈五娘与陆彦生都不感兴趣,这一切都交给县衙里的大人们去审问吧,衙役天天和犯人们打交道,什么滑头没见过,审问五爷和这汉子就像吃豆腐一般简单。   终于将下毒之人揪出来了,陆彦生也得以安心的休养。梦草的毒彻底得解,久违的清明之感终于彻底回来,陆彦生很久没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了。   “嘶,周管事,你仔细脚下,不要踩到菜。”   在小娘子的精心伺候下,南瓜苗长得十分茂盛,已经牵起了藤蔓,将预留给周管事通行的小道占了一半,周管事一个不留神,踩碎了几片叶子。他重新到七爷手下做事的消息已不是秘密,可大概是翻.墙翻出习惯了,且绕到前院门去要多走一段路,他贪图方便依旧翻.墙而行。   “七夫人莫怪,下回我一定注意。”周管事赔了罪,然后进屋同陆彦生报告最近的一些消息。   陆彦生面无表情的听完,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对下面的人话一向不多,周管事说完照例自己退了出去。   “等等!”陆彦生突然叫住他,“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翻.墙,犯一次罚一回工钱。”   周管事挠了挠头,就算翻.墙是不好的习惯,七爷也用不着这般郑重其事吧。正想着陆彦生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周管事赶紧答是,然后规规矩矩的从院门出去。   “嘿嘿嘿,咱们七爷就是威风。”王森正在院子里帮陈五娘一块儿给菜地浇水,周管事可凶了,上回又说他笨,看他吃瘪这小子就高兴。   王林无奈地看了傻弟弟一眼,他心里门清,说起威风还是七夫人最威风,七爷为什么教训周管事不许他翻.墙?那是因为他踩到了七夫人的宝贝南瓜秧子了。   所以啊,王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几哇菜地好好照看了,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伺候坏了你就得完蛋!”   王森满脸不解,“为什么?”   “和你解释了也不懂,反正听哥的准没错。”王林拍了拍傻弟弟的肩膀,郑重道。   浇完水,小娘子热出一身汗,现已彻底入夏,稍微活动几下就发热,她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脸洗了手,才舒舒服服地走进屋去。   陆彦生的双腿还被夹板固定着,必须卧床,活动范围暂时局限在方寸之间,不过他的心思早就活络到远处。先是让人整理书房,将架子上积满灰尘的书本搬到院子里晒太阳祛霉气,还重新购了纸张笔墨等物回来,并请木匠新打一套桌凳,说是给陈五娘准备的。   “你要教我认字?”陈五娘又惊又喜,普通人家大字不识一个,一个村子能有三五个识字的就算学风浓郁的了,当初陈五娘爹娘想送儿子去私塾读书,一打听不仅要交束脩,笔墨纸张都要额外花钱,年节还要孝敬夫子,吓得连忙打消了这念头。   陈家村整个村子除了村长外没有一个认字的,其实就连村长也只认识一些个简单的字,村里有人要写信或者收到信,都要去找隔壁村请人帮忙写或者读,在陈五娘的认识之中,认识字的人都顶顶聪明,能读书认字则是极大的幸运。   穷苦百姓举全家之力才能供养一个读书人呢,陈五娘霎时觉得自己要光宗耀祖了。   “肯不肯学?”陆彦生问的时候眼底带着些许笑意,梦草毒解以后他脸色好了许多,虽还有少许苍白,至少是常人的脸色了,眉眼越发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陈五娘就没见过哪个男子能有五爷这样俊美的双目。   “学的学的。”陈五娘仿佛捡了大便宜,生怕陆彦生反悔,他话音才落就追着赶着应了。   “我很严格,你若学不会、偷懒,可认罚?”陆彦生又问。   “认的认的。”小娘子点头如捣蒜,头上的珠簪跟着一抖一抖,都叫她抖歪了,这珠簪上有一只镀彩蝴蝶,很有夏天的活泼气息,是陆何氏送与她的,小娘子很喜欢,几乎日日戴着,一开始陆彦生还嫌不够稳重,现在越看越顺眼,见蝴蝶歪掉了,伸手取下要重新帮陈五娘簪上。   陈五娘也不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接触,还叮嘱陆彦生要帮她簪好看些。   “嗯,莫乱动。”陆彦生将簪子轻轻的插入乌黑的鬓发中,打量了许久后道,“好看。”   陈五娘笑盈盈的,反问他,“是簪子好看还是人好看?”   陆彦生的心跳陡然加快几分,片刻后道,“人好看。”   此时此刻屋内一片安静,而院外阳光盎然,鸟鸣清脆,更衬托出屋里的小暧昧,陆七爷的脸又发热了。   “彦生,你真像我哥,我哥也总夸我好看。”小娘子呆了呆,雀跃地笑道。   陆七爷脸色一凛,“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相公。”   小娘子又呆住了,她仔细的品味着这句话,半晌,“哦。”   陆彦生叹了口气,自从寻得黄大夫出手救治,且效果明显,并确信自己能好起来以后,陈五娘在他心中便不止是名义上的妻子,陆七爷认真的想,他们是有婚书,拜了堂的夫妻,就是真正的夫妻,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陈娇难道不认吗?他赶紧去抓陈五娘的手,要细细的问清楚她的心意。   岂料小娘子比他想的还要多,心道,七爷的病好了,有了精神劲儿了,要做夫妻间该做的事,可她还没做好准备,于是害羞地蒙着脸,站起来落荒而逃。   陆彦生连她手都没碰着,就见他的娘子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陆七爷气得捶床板,偏偏他的腿还没好,想追都追不得。   ……   外面阳光灿烂,而在县衙的监牢里却一片灰暗,前年牢房被大水冲垮了一面墙,衙署没钱修,用泥巴和稻草勉强糊住,监牢是内低外高,雨水顺着斜坡往牢房里面流淌,越往里面走水越深,将监房里垫着的稻草沤得不成样,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外面的太阳再大也晒不进来,里面依旧不是人待的。   不过,监牢中笼共也没几个人,倒不是本县的治安好,而是衙门实在缺人,城墙塌方不说,排水的沟渠也堵了不少,还有很多民房、桥都破破烂烂,亟需官府的人前去处理和修补,问题是哪里来的人手呢?按本朝律平民是要服徭役的,官府人手不足时可以凭令征调百姓去干活,可人都跑光了,又去哪里征调。   县令为此愁破了头,先用给粥做报酬征集流浪的灾民做事,可灾民油滑的很,吃粥时能喝两大碗,干活时却比蜗牛还慢,衙役和守卫军训诫几句,得了,人直接跑光,想来想去还是押在大牢中的犯人最合适,他们都是本地人,有户籍在此,没灾民难管束。   所以这监牢中的犯人都被拉出去做苦工了,剩下的都是极孱弱的,唯有五爷陆彦德是里面能喊能跑能跳的。   一开始他以为二太爷只是吓唬他,让他长个教训,过不了几日就会放他出去,所以一进来就用身上的铜板跟牢头换了酒吃。   安山村陆家的名头在县城也响亮,镇上有好些陆家商铺呢,牢头一开始不知陆彦德犯的什么罪,又听他吹嘘说不久家人就会来接,就信了他的话,不仅与他换酒,还特意照顾让他免于筋骨之劳,但过了一日又一日,陆家人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牢头起了疑心,去打听了一遭,回来之后就要开门扯陆彦德出去挖水渠。   “嘿,你说陆家那位爷啊?呸!无情无义的狗东西,是残害兄弟被家人亲自送来的,还领他回去?做梦去吧!我要是陆家家主,直接捆了将他扔到河里,免得脏了眼睛,王八蛋猪狗不如!”   原来如此,牢头大怒,他曾经当过兵打过一些小仗,返回祖籍才做的牢头,生平最恨的就是陆彦德这种背后捅人刀子的无耻之徒。   “他们会来救我的!”陆彦德不愿面对现实,扒着牢门不愿走,牢头硬是将他扯了出来,冷笑问。   “谁救你这种败类?”   陆彦德抖了抖唇,“二太爷,我娘子,我大哥,哦,对了,还有嘉轩,一定会来的。”   牢头眼底闪过鄙夷,“你说的这些人啊,不会来了。”   牢头说的不假,从陆二太爷答应将陆彦德送到衙门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算不得陆家人了,被家族放弃的人谁还沾染,唯一还惦记他的也只有五夫人了。   五夫人自嫁给陆彦德后受了不少委屈,正好五夫人的娘家哥哥没有孩子,娘家爹娘便想将外孙当做亲孙子养,也早起了让五夫人和离另外招赘婿的心思,所以五爷出了这样的丑事之后,娘家干脆将五夫人给扣了下来,以免她头脑发昏非要跟着罪人。   陆二太爷也知这事理亏,便暂时由五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娘家住着。   五爷陆彦德就此被遗忘在监牢中,不仅家人不惦记,县令大人好像也忘记了他的罪,不急着审他,日日安排做各种做不完的苦活,县令精明着哩,手下这批正值精壮年的犯人他舍不得审,要留着干活用,哪里最苦最累就往哪里派。   ……   “写字写字,我说过可以睡觉吗?”   听雪堂里一片静谧,只偶有陆彦生翻书的声响,给陈五娘定做的桌椅已经打好了,暂时放在卧房中,陆彦生教,陈五娘写,从一二三四学到了上下左右,现在已经到了来走水火等稍复杂的字。   陈五娘算不上笨,只是开蒙实在太晚,一笔一划在她眼里像天书般难记住,陆彦生绝对是世上最严厉的老师,当陈五娘同他抱怨说字太难记,一天可不可以少学几个时,陆夫子微微一笑和善道,“不思进取,罚你抄十篇字。”   陈五娘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十五篇。”   她立刻闭嘴了。但到了傍晚小娘子还没写完,十五篇字其实不多,她刚开始识字,字写的有婴儿的拳头大,一篇也就写三十个字,十五篇不到五百字,但正因她刚学,特别认真仔细,一撇一捺都记着陆彦生所说的距离、轻重,每一个字都写很久。   田婆子已经烧好了热水,站在院外喊陈五娘去洗澡。同田婆子去了趟县城后陈五娘感觉投缘,便调的她来做厨娘。   小娘子瞄了一眼陆彦生,陆夫子叹了口气,“去吧。”   洗澡时陈五娘觉得有些委屈,脱掉裙衫泡在浴桶中揉着酸痛的手腕直发愣。   田婆子安慰道,“七爷太严格了,七夫人又不要考功名,这般刻苦做什么,瞧把夫人累的。”   陈五娘抿着嘴,她倒不是累,就是嫌自己又笨又懒,一日学二十个字,一个月便能学六百,七爷说坚持学两个月后便不算文盲,学半年就能和他一样看懂书本了。可她却连夫子安排的字都写不完,还在心里偷偷的埋怨他。   是的,小娘子刚才一边写字一边在心里骂陆彦生,所以瞄他时才有些怯生生的。   待她沐浴完,写字的疲惫一扫而光,小娘子将头发绞得半干,穿着寝衣回到了卧房中。刚一进门,就见陆七爷床上摆着小矮桌,桌上放着一碗水,水中立着小烛台,提笔悬腕正写着字,陈五娘欠的十篇大字不过是洗个澡的功夫,陆彦生已丽嘉经帮她写了九篇。   陈五娘拿起一张看,上面的字方正有力,比她写的好看多了。   “谢谢。”小娘子的眼睛眨呀眨,陆彦生看得心乱,扭过脸故作强硬道。   “自己的功课自己做,下回我可不帮你。”   “是是是。”陈五娘把写好的字收集起来,准备以后临摹用。   ……   两个月以后。   陆彦生腿上的夹板终于可以拆掉了,大家都盼这一日。陈五娘紧张地看着黄大夫一圈一圈将他腿上的绑带解开,然后撤掉了木板。黄大夫让陆彦生试着动一动腿,陆彦生照做,然后惊喜的发现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腿了,虽然还有些不适,但关节可自主弯曲,腿上下左右轻轻挪动皆没有问题。   腿真的好了。陆彦生仿佛做了一场梦,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他看着陈五娘,看黄大夫,手指激动地蜷紧又松开,大喜之下甚至有点悲伤,他不是残废,陆家老七不是废人。   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   “黄大夫,七爷是不是能下地走路了?”陈五娘很为七爷高兴,她还没见过七爷站起来的样子。   “想得美。”黄大夫回答道。他仔细检查了陆彦生的伤处,恢复的很好,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不仅骨头没长歪,肌肉也没怎么萎缩,到底是二十岁的儿郎,恢复起来就是快啊,作为一名医者,看着自己医治的病人能够康复便是最好的回报。   但是骨折的病人,尤其是陆七爷这样一次治疗没成功,后又断骨重接的病人,刚长好的骨头很脆弱,肌肉长时间不发力也会有一定的退化,暂时没有足够的力量行走。   所以黄大夫早就叫周管事找人做了一副拐杖,以后每日陆彦生都要拄着拐杖慢慢锻炼,然后按照他的法子拉伸腿部肌肉,循序渐进,锻炼一个月以后方能离开拐杖,不过彻底康复需半年之后。   “多谢先生,我会好好锻炼。”陆彦生道。   黄大夫笑了,“你可不许喊苦喊累。”   第二日,陆彦生开始锻炼了,陈五娘方明白黄大夫为何要这样说,因为真的很疼很累。受伤之后七爷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走过路,不仅是骨头断了,经络也已经枯死,现在接好的只是骨肉,枯死的经络需要靠他自己一点点锻炼疏通。   任何东西荒废久了要重拾都很困难,经脉也是如此,锻炼时的疼痛好似从血肉里冒出来的,异常难耐,陆彦生经常走几步就出一身的汗。有他做榜样,小娘子觉得自己只是识字、认字而已,一点也算不得苦。   黄大夫原本说再过半月,待陆彦生的情况更稳定些再走,可今日却匆匆前来辞行,说得含糊,只道他们行程有变,要即刻出发南下。   陆彦生听周管事说,是黄大夫同行的伙伴宋英传了一封信来,黄大夫看过后没待一刻便来辞行了,且去因不明。周管事和宋英的外表、脾气均有些相似,都是体格高壮,脾气粗狂然粗中有细之人,许是气场相斥,互相有些别苗头,宋英对周管事提防的紧。   “七爷,不如我找点原由暂留他们几日?”   黄大夫一行人想要无忧南下,少不了陆彦生给钱给物,若要绊住他们,在银米上为难便可。黄大夫当初索要的诊金不过是山参和伤寒、外伤的药物,陆彦生早就给了,后来黄大夫帮忙治疗腿,他也早早将保命丸和干粮给了黄大夫,除了这些还多贴了很多银子、米,在财物上没有亏待过他们。   对于他们四人的来历,陆彦生早就疑心过,富人逃难时乔装打扮很常见,可黄大夫他们却好像在躲什么人,行事有些过于谨慎小心,还有同行的那位叫做智渊的,年纪虽然比黄大夫和宋英都要小,长者却很尊敬他,且过分尊敬。   “不用,去备一辆车,并给足够的银粮与他们。”陆彦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他眼下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是。”周管事应了,心里有些许遗憾,他还想搞清楚宋英到底什么来头呢,罢了,竟然主子说放人走,他照办便是。   陆彦生猜的确实不错,黄大夫一行人之所以要即刻出发,正是宋英在外出时发现了一些熟悉面孔,没想到奔波千里他们还是紧追不放,城内显然是不能留了,于是谢过陆彦生的资助匆匆南下。   临别前黄大夫除了仔细嘱咐陆彦生勤于锻炼之外,还掏出一块镌刻着徽记的铜牌给他,这小铜牌做工精湛,一寸有余,拿在手中很有分量感,是成色很好的铜,“这是智渊托我转交给七爷的,今后若有缘再会,七爷凭借此物可请他做一件事。”   陆彦生收下了,心想过真猜的不错,智渊才是四人中为尊的那个,想必是哪家高门公子吧。   作者有话说:   ps:家有一心,有钱买金;家有二心,无钱买针。这句话出自明代才子徐渭之口。 第22章   七月正是一年中夏意最盛的时候, 阳光剧烈,蝉鸣声不断。陆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黑了一层,都道老天爷今年是开了眼了, 当真没有洪水, 田地里的庄稼开始结果涨肉,还有一个多月便到秋收,这种关键时期全家恨不得将庄稼当做宝贝捧在手心,日看夜看,就怕被鼠虫糟蹋了,或者养分不足, 陆二太爷下令大家伺候庄稼,做得比照顾婴儿还要细致。   天天在日头低下晒, 不黑才有鬼了。   终于到了傍晚, 太阳落了山, 暑气渐渐消散,陈五娘经过半个月的刻苦努力, 终于能勉强应付陆夫子布置的课业, 并在天黑前完成习字、念书、算数等作业, 此时她搁下笔, 陆彦生也恰好做完一轮锻炼, 浑身冒着热气坐到轮椅上喘气。   这轮椅还没丢,陆彦生有多半的时间还是坐这个, 凡事过由而不及, 腿恢复的事还要慢慢的来,不过有一桩事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陆彦生对小娘子招了招手, 陈五娘以为他要检查功课, 挑了两张好看的字拿去叫他瞧。严师出高徒, 如今陈五娘字认的不多,写的却很好看,虽然稚嫩了些,神韵也不足,但拿出去不算丢人,一笔一划透着秀气,因她喜欢临摹陆彦生的字,秀气当中又带着劲健。   “不错,有进步。”陆彦生夸了几句,令小娘子信心倍增,说今后必会更加用工刻苦。   陈五娘吃了几个月的饱饭,身上长了不少肉,不像从前那伶仃,风一吹就要倒,枯黄的头发也逐渐转黑,脸颊上还有了些奶膘,肉嘟嘟的,陆彦生勾了勾手指,到底忍不住,上手掐了掐试手感。   许是那日陆彦生想要牵手的行为将小娘子吓住了,她现在对肢体接触特别敏感,和从前的陆彦生调了个个,陈五娘成了脸红那一个。   “咳咳咳。”陆彦生用咳嗽掩饰尴尬,心里想的是娘子这么害羞可怎么办,不能一辈子都发乎情止乎礼吧。   陈五娘羞的直晃身子,感觉被陆彦生摸过的地方比火炉中的炭火还要红,她磕磕绊绊地说,“彦生,今日要出去逛吗?几时去?”   这是昨日就讲好的,陆彦生说要出去散步。   “再晚些,等暑气消下去一点,在这之前,我还有话要同你说。”陆彦生也没好到哪里去,自觉刚才的行为像话本中调戏良家的浪荡子,他怎么就管不住手呢,也不知吓到陈娇没有。   陆七爷默默的检讨着自我,小娘子却眼疾手快也掐了他的脸,这下公平了,她得意的笑了笑。   从外面进来的王林正好看见这眼熟的一幕,不过他早已见怪不怪,作为一个有前途懂分寸的手下,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小声的对陆彦生禀报,“七爷,晚些时候二太爷那边集议,各房的老爷和管事们都去的。”   陆彦生点头表示知道了,不用他吩咐,王林又知趣的退下去。   陆家经常有集议,一般两三个月一次,时间不固定,要看二太爷的时间,譬如最近几个月忙于地里的事,已经很久不曾集议了,七月十一这天傍晚,二太爷将大家召集来,主要是讨论账上和仓上的事,另外对各房负责的活计稍作调整,一般情况下只有大房二房的人在,陆彦生身子骨不好,便没叫他。   其实陆彦生去不了,该换陆何氏去的,可惜她不爱管事,所以在陆彦生病后,属于三房管理的铺子土地全部由大房二房分着管了。   陆彦生说今日要去散步,实际上是要去参加集议,将分出去的铺子土地收回来。   他刚才说有话对陈五娘说,说的正是这件事。   自从闹出五爷的事情以后,陆彦生一直没有出过听雪堂,外面的人不知道确切消息,只晓得说七爷的腿好了,今天一看怎么七爷还坐在轮椅上呢?原来传言是假的啊,不过七爷的脸色好了许多,衣裳笼在身上也不空荡荡了,可见长了不少肉。   看着下人门悄悄私语,陆彦生真想站起来给他们瞧瞧,不过这是早晚的事,他能忍,眼下重要的事是将铺子田地要回来。   “原来七爷教我识字算数是要让我管铺子。”小娘子一边走一边说话,鼓着嘴气哼哼的,好像被七爷给骗了。   “你不敢?”陆彦生知道此事重大,陈娇有所顾忌是难免的,铺子收回来以后他会帮着管理,这一点她可以放心。   岂料小娘子哼哼两声盯着陆彦生的发旋自信道,“那有什么不敢,管理铺子嘛,无非就是买进卖出,成本低于售价就挣钱了嘛,这我会。”   当初陈五娘用山上采的野果和城里人换过糖吃的,这也算做买卖吧?   陆彦生就是喜欢小娘子的这份敞亮自信,点点头笑着说,“如此,我方安心。”   听雪堂离陆二太爷住的院子最远,走到议事厅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各房各院都已经掌灯,人陆陆续续地往议事厅去,略等一会儿,见人都到齐了,陆二太爷端起茶杯喝了口普洱润喉,又叫鲁青多点了两只蜡烛照明,然后严肃道,“人齐了,便开始吧。”   陆二太爷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左右依次是大爷二爷等人,再往后是几位有脸面的管事,一些资历浅的没有位置可坐,就站在人后旁听。   集议是商量事也是对诸位的考核,大家都有些紧张,按照规矩先由仓库的徐管事说了库存,他是个清瘦的老头,握着一卷账簿道,“精粮加粗粮等共有三千五百零六斤,正好够大家吃两个月,到秋收打了新粮,仓里就能续上,至于盐巴、调料、柴禾均够用,二太爷尽管放心。”   说罢躬身将账簿递上去给二太爷过目,陆家仓库每出一笔粮都会记在账簿上,并有徐管事的签字画押,仓库里的几千斤粮是全家的命根子,私下里二太爷经常盘点查账,所以略看几眼就还给了徐管事,抬抬手叫下一个人说。   这次轮到周管事站起来,他管的是马匹,周家的马可不是用来做马车出行的,而是搬运物资及给护院探消息用,往年一匹马能值几十匹布几十两银,何况这种时候,马厩里的马也是陆家的宝,陆二太爷想过,若有一日陆家不保,如灾民土匪攻了进来,就让全家坐马车逃跑,这些马儿担负重任,自然养的金贵,周管事的地位也不说自明。   不过周管事还没来得及开口,院里传来的脚步声便打断了他,鲁青快步走进来沉声禀报道,“二太爷,七爷与七夫人来了。”   “老七?”一时间议事厅里炸开了锅,这个时候老七来还领着媳妇儿,想必是来求二太爷做事的,可这不是时候啊,好不容易抽出空将人凑齐,他们有正经事要干呢。   “老七这时候来做什么,他不是很久不出屋了吗?”   说话间陈五娘已经推着陆彦生进来了,这是陆彦生病后第一次公开在人前露脸,之前陆宅的人对他敬而远之,是因为他时不时犯疯病,现在病好了不再伤人,加上他脸色好多了,众人不再害怕他,二爷更是冲他点了点下巴,大咧咧地说,“我说老七啊,你来的不巧,我们议事呢,不如你明儿再来吧。”   陆彦生挺直肩背,微微侧目看了二爷一眼,言简意赅道,“我正是来议事的。”   “什么?”二爷的性子比较火爆,是有话直接说的类型,想也没想就顺着话茬嚷嚷开了,“你议什么事,你又没管事情。”   他嘴比脑子快了些,说完才发现周围的兄弟们都低头没吭声,得了,他又很不幸的做了出头鸟,“老七,我不是说你能力不行,实在是你的身子,是吧,大家都有目共睹,你不宜操心啊,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见怪。”   陆彦生表情依旧淡然,陈五娘拳头都捏紧了,这话怎么听着更加气人了呢。   “给我闭嘴!”陆二太爷气得脑门子的筋突突直跳,二太爷也是个急性子,气性上来直接动手已经是常事,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对于大房的人毕竟隔了一层,他一般不打脸,二爷是二房长子,陆二太爷的亲儿子,所以在骂人之余,二太爷伸手直接往儿子脸上招呼。   看那力道和准头,是要直接奔脸上去,二爷吃亲爹的耳光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爹打儿子躲,这一巴掌落在他脑门上,‘呱’一声格外清亮。   “给七爷——倒杯茶。”陆二太爷原本想说给老七腾个位置,突然想到他坐着轮椅来的,就硬生生改说倒茶,不过下面的管事们都是人精,一下就明白了二太爷的意思,从六爷往后挪动了一个座位,鲁青又去将那碍事的椅子腾开,方便陈五娘推着陆彦生过去站好。   陆彦生对二太爷点头,喊了一声二伯,“听说你们在议事,我就过来了,如今我身体大好,该为家里出力。”   二太爷眼睛一亮,“果真?那可太好了。”二太爷打量着陆彦生的脸色,与从前想比确实红润不少,久病之人身上那股死气也几乎看不到了,他感觉很欣慰,看陈五娘的脸色也和善了很多。上回五爷的事陈五娘帮了腔,二太爷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这点小事远没有老七身体康复重要,功大于过,七夫人该赏呢。   与太爷的高兴和欣慰不同,几位爷的脸色就各有不同了,有的互相对眼色,有的装木偶,还有的浑不在意,只顾喝茶。   陆彦生的话有一层很明确的含义,现在他痊愈了,当属三房的管事权要还给他。陆家□□在的时候三兄弟没有分家,只是各房有各房的产业,名义上归属于公中,为整个陆家所有,其实也算各房的私产。   比如大房的染布坊,大爷经营后得的利润是五五分账的,一半归小家,另一半交公,而田地庄子产的粮食、水果、鱼虾则要尽着家里人吃、走人情、存储,剩余部分才能卖了换钱,这部分收入可以全部入各房的私账。   不过一般情况下田地和庄子产的食物剩的不多,因为陆家人多亲戚多下人多,上百口人吃饭,能剩什么,加上这几年遭灾,吃都不够吃,还卖什么呢,真正能挣钱的还是染布坊、酒坊、饭馆等产业。   “老七,这事儿要慢慢论啊。”二爷见大家都不说话,把心一横又做了出头鸟,他歪着头勾手指,“一年,两年,算上今年的话,快三年了吧?”   “我帮你管酒坊,瓷窑不容易。”二爷说完又指大爷,“大哥帮你管饭馆、杂货铺也不容易。”   言下之意他们付出诸多的辛苦,功劳苦劳都有,陆彦生想要拿回来,没有那么简单。   陆家三房里面,大房二房多田庄和果园,只有三房多商铺,因为当初三兄弟分产业的时候,三弟陆承徽脑筋最灵活,陆家老祖宗便将铺子给了他,正好大哥陆承贤和二哥也就是陆二太爷不擅长经营,对此番安排很是满意。   刚开始时铺子挣不了什么钱,全靠陆承徽用心经营才有起色,挣的一半钱交回公中,又让陆家购入不少田地,到了陆彦生这辈,铺子有陆三太爷留下的人管着,陆彦生是不操心的,只顾读书,但没主家盯着,又遇上灾年,铺子的生意渐渐变坏,乃至于入不敷出。   到陆彦生乡试的前一年,陆何氏一合计,就将铺子分别托付给了大爷二爷,二人分别是大房二房的长子,这个安排没人有异议,之后铺子在他们的管理下有了营利,也算起死回生了。   不过,当初撺掇陆何氏交权的就是他们,后来铺子营利大爷二爷也占大半分红,这里面的恩怨扯不清楚,陆彦生索性不扯了,他只是要回铺子,不是来这说大道理的。   “二伯,酒坊、瓷窑、饭馆和杂货铺是三房的产业,大哥二哥已经辛苦了三年,我怎忍心让他们继续操心,从今往后我自己管,为了感谢大哥二哥,我会将今年的分红拿一半出来给他们,这是私账,不必交公的。”   大爷没有吭声,二爷急了,“这怎么行!”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嗓门太大显得过于凶,也可能是怕再挨二太爷一下,二爷说完立刻缩了缩脖子,然后换了更温和的语气,“我的意思是,现在买卖难做,这铺子不是那么好管理的,别看现在挣钱,换个主事人说不定就亏了。”   “啧,老七,我说认真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怕亏钱,现在是什么时候,不仅有天灾,还不太平!我们家亏不起啊!”   “好,既然二哥有这层担心,那这样吧,将酒坊和饭馆给我管两个月,两个月以后看营利,若超过之前的,三房所有铺子我收回,若没超过,就请大哥二哥继续代劳,如何?”陆彦生说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爷还有什么讲的,他看了一眼大爷,“行,我同意。”   大爷也点了头,“可以。”   随后陆彦生没有再说话,沉默着听完了整场集议,他听得很认真,也算对陆家的现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听周管事一人说,和听大家一起讲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陈五娘一开始觉得有些无聊,还以为说完铺子的事情他们便回去了,在发觉七爷听得很认真以后,陈五娘也努力的去听去理解,虽然对她而言这些事情还有些深奥,七爷听得仔细,正说明这些信息很重要,回去肯定要考验自己的。   等到众人一一说完,夜已经很深了,同二太爷道别以后大家结伴离开了议事厅。看着天空中的明月,陈五娘伸了个懒腰,准备推着七爷回去。   “七爷七夫人留步,二太爷有话要说。”鲁青匆匆跑了出来,低头说道。   陈五娘已经有些饿了,傍晚出来时晚饭没吃多少,现在早就消化干净了,还想着回去让田婆子煮碗馄饨做宵夜呢。   陆彦生有所预感一般,抬手往后拍了拍沮丧小娘子的手背,这一幕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语言却透着默契与和睦,作为参与选人、迎亲的人,鲁青把头一沉,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能这般恩爱的。   重新进了院子,鲁青请陈五娘在外间稍坐,他推七爷进里面同二太爷说话,外面备了茶点,请七夫人随意的用一点,尝一尝滋味。   看着四碟糕饼和茉莉花茶,陈五娘眼睛亮了亮,没想到二太爷这里的点心比如意堂还要多,她拿起一块核桃酥啃了一口,不错,又酥脆又香,上面的芝麻粒和花生碎增添了不少的风味,小娘子吃的心满意足,但是此处不比如意堂,她怕给七爷丢脸,很有分寸的每样只吃了一块。   等吃的差不多了,二太爷也终于和陆彦生说完了话。   乘着月光走在小道上,吹着轻柔的风,陈五娘心情挺好,一路哼着小调,陆彦生倾耳听着,嘴边浮起笑意来。   走了一半陈五娘才发现他腿上有数个纸盒,像医馆捆药包似的扎成一串,“这是什么?”   “糕点,二伯给你的。”陆彦生笑道。   二太爷赏罚分明,下了决心要赏陈五娘就不会食言,但赏什么是个难题,琢磨了一会想起七夫人爱吃东西,第一次见面陈五娘就饿晕了,对此二太爷印象深刻,于是差人包了很多糕饼让陆彦生带回去。   “真好。”陈五娘笑了起来,然后又发愁,“天气太热吃不完会坏,我得找个木桶,把这些糕饼吊到井里去。”   小娘子叽叽喳喳说不停,陆彦生不觉得聒噪,反而听得认真,无论陈五娘说什么都会得到他真诚的回应。   一人说一人听,本也不是些有趣或者重要的事情,因为说的人很很重要,对话就变得珍贵而温馨。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23章   第二日早上, 陈五娘和陆彦生用过朝食没多久,周管事就来叩门了。自从陆彦生说了不许翻.墙,他铭记在心, 每回都老老实实地叩门。   王森正撅着屁股给宝贝南瓜们捉虫, 听到声响后赶紧将门拉开,然后惊讶地哇了声。   原来周管事不是空手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抬着好大个木头箱子,瞧上去这木箱很有分量,因为抬箱子的壮士累出了一脑门的汗。   周管事让人将箱子放下,然后将盖子掀开。小娘子好奇地望过去, 原来满箱都是账本,密密麻麻, 整齐的摞在一起。   “七爷, 酒坊、杂货铺近三年的账本都在这里了。”周管事说完得意地笑了笑, “饭馆和瓷窑的帐属下也弄来了一部分。”   “很好,辛苦周管事。”陆彦生满意地点头, 转动轮椅行到木箱旁随手拿起一本翻开, 只见上面字迹清晰, 记录详细, 能透过账面看出不少东西。   账簿虽由薄纸装订而成, 材料本身廉价,只因记录了重要的信息而变得珍贵, 每一位商家都会将账簿当做宝贝珍藏, 从不轻易拿出来,大爷二爷亦是如此。   昨夜虽说好将酒坊和杂货铺暂时交还七爷管理两个月, 但历史账册是否移交没有说清楚, 里面涉及不少机密, 想来大爷、二爷是不愿给的,就算要给也会拖延时间,让账房将原本的账册涂抹修改一番,粉饰之后再交给陆彦生。   正是想到这一层,昨晚他故意没提此事,而是派周管事清早登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趁着此事没有明确,以二太爷同意了为理由,连唬带骗,直接将账簿取走。等账房明白过味道向大爷二爷禀告的时候,除了挨一顿臭骂之外,什么都晚了。   老七吃下去的东西,还有吐出来的道理吗?当然不可能,大爷二爷心中再清楚不过,这件事就算闹到二太爷那里,最多是罚周管事一点小钱,便宜和好处还是给老七占了。   “这么多账簿要看到什么时候。”   陈五娘有样学样,也随手翻开一本瞧起来,她拿的是去年五月的,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五月初八,伙计丁一摔坏茶壶预扣工钱十文’,然后是‘五月初九,购火柴十盒五三文钱’,陈五娘皱着眉头放下手中这本,又取另外一本翻看。   这本记录的是‘五月初一,销熏鱼四尾,余十二尾’,接着还有‘销花生九斤,余二十三斤’,陈五娘看的有些头大,她虽然没有掌管过酒坊、杂货铺这样大的商铺,但她明白店大诸事繁琐,账册记得这般细致,全部看完是巨大的工程。   陆彦生笑着将账簿搁下,“不用全看,有句话叫‘举网以纲,千目皆张’,意思说只要提起起渔网上的大绳子,渔网上的眼自会一个个张开。”   “所以我们只看总账簿即可,看到有疑之处,再寻明细账簿查看,若还不详尽,则寻管事的来问。”   陈五娘恍然大悟,笑着说,“七爷说话就是有学问,你说的这个渔网,和戏文中唱的‘擒贼先擒王’是一个意思嘛。”   “差不多。”陆彦生赞同道。   这一箱子账簿少说也有七八十本,存在架子上积了不少灰尘,灰吸多了容易咳嗽,陈五娘担心陆彦生受不了这些灰生病,就让王林王森将木箱子暂时放在书房,然后将总账簿全部取出,另外用小木箱装了抬到院子里,用鸡毛掸子挨个掸去灰尘,再晒上半天的太阳,干净了再抬到房中给陆彦生看。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看账簿的日子了。   陆彦生看得比较快,往往他翻四五页小娘子才翻一页,还经常停下来指着账簿上的某个字,或者某句话问这读什么,这是何意,陆彦生歪头去瞧,然后指着账页细致的说与她听。   进屋添茶的王森看到这一幕丝毫不怀疑,如果是他问了一个又问一个,七爷会烦的揍他,哎呀,七爷对七夫人可真好哇。   从主屋出去以后,王森迫不及待的和哥哥说了,王林握着炭块一脸的无奈,“你能和七夫人比吗?”   王森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一个劲的摇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啥意思?”   王森嘿嘿嘿地笑了,“我以后要是娶了媳妇儿,我也要对她这么好,一起嗑瓜子,一起吹风,一起吃饭。”   “……”王林没理,王森开始馋媳妇儿,他只想做七爷最好的手下,周管事就是他的目标。   ……   夏日里只有早晚时是凉爽的,太阳稍微升高一些就满室燥热,陆家还没富到有单独的冰窖储藏冰块,取凉的方法除了多载树木外,就是用井水浇地,把被日头晒得滚烫的地淋湿了可消暑气,再往屋里多放几盆水,加上听雪堂的位置好,不当西晒,所以还算好。   尤其是陆彦生,作为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这样的温度于他而言正好合适,于陈五娘来说就有些燥热了,自打彻底入夏,小娘子手里的团扇就没离开过身,这团扇是陆何氏叫人送来的,精巧,扇柄细长用桃木做的,扇面上画着美人图。   女子大约就天生喜欢这些精巧漂亮的小玩意儿,陈五娘好好的稀罕了几天,早上陪陆彦生锻炼的时候团扇在手,练字读书的时候也要扇两下,就连用饭时团扇也在一旁。   这日用点心时,陆彦生看看扇子,又看看陈五娘,没有说什么,小娘子顾着吃豆糕也没留意,待她出屋一会儿再回来时,却发现陆七爷捧着扇子正细致的翻看,扇面、扇柄看得格外仔细。   “彦生,原来你也喜欢这扇子,我就说它好看,你非说花哨,怎么口是心非呢。”   陆彦生赶紧将团扇搁下,“我没有。”   陆七爷只是有些吃味,陆何氏送的团扇陈娇爱不释手,二太爷送的糕饼她吃一次就叹一句二太爷的好,仔细想来,他好像还没送过陈娇礼物,既然她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小扇子,陆彦生决定再寻两把更好的给她,让她日日拿在手上,每时每刻惦记他的好。   方才趁陈五娘出去,正是在研究团扇的材质。   可惜命令通传下去,扇子还没寻好,陈五娘就把精致的小团扇换成了大大的蒲扇,为了防止蒲扇边缘开裂,小娘子问田婆子要了一截碎布,给蒲扇包了一圈花边。   陆彦生看着蒲扇久久挪不开目光。   “你嫌它土啊?可它风大。”陈五娘说完怕陆彦生不信,用蒲扇对着他用力地扇了好几下,一阵阵凉爽的风迎面扑来,把陆彦生吹笑了,是他不懂陈娇的心。   她稀罕那柄团扇是因为之前没见过,贪个稀奇,小小的团扇精致有余而实用性不足,还是蒲扇的风来的实在,他既要送,就该投其所好,而不是盲目跟风。   陆彦生想了想,霎时间明白了二太爷的深意,二伯不愧为一家之主,寥寥几面就知陈娇最爱吃,那晚送了一大摞糕点给她,让她大为欢喜。   还是送吃的好,于是下午周管事例行来汇报事务后,陆彦生吩咐道,“去寻几罐蜜饯来,要好的,直接交给我,莫叫夫人看见。”   周管事心道这真奇怪,难不成七爷要背着夫人吃独食?不过一位优秀的管事定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主子的私事少管,于是他什么也没问,点头说好,定尽早去办好。   这日午歇以后,田婆子送了水进来让陈五娘与陆彦生洗手净面,一日之中,正午过后最热,午歇总要出一脸薄汗。陈五娘伸了个懒腰,扯下面架上的两块棉帕浸湿,清凉的水带走燥热,让人心神一震。   带一朵绣花的棉帕是陈五娘的,另一块纯色的是陆彦生用,小娘子将棉帕拧好递给他用,擦干净脸上的汗意后长吐了一口气,午歇之后照例要看账簿了。   他们在屋里看总账簿,周管事手下的人也没有闲着,散出去打听外面的事情,比如铺子周围的客流、交通及竞争对手,还同三教九流打听各地的灾情,各处消息皆要,多多益善。   对,这叫高瞻远瞩才能运筹帷幄,世道太乱,耳目灵通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陈五娘又增添了一点见识,陆彦生说的每条道里她都尽可能的记在心中,如果太深奥记不住就写在纸上,小娘子一点点吸收这些东西,总觉得这些知识以后会有大用处。   账簿上都是数字,枯燥程度比四书五经还高,陆彦生看了半本捏了捏眉心,侧目发觉小娘子看的慢但津津有味,不觉莞尔,下一秒陈五娘感叹道。   “这账簿后面都是钱,好多的钱。”   敢情她喜欢的是钱啊,陆彦生福至心灵,或许一切的礼物都不如一颗银锭来的妙。   ……   不知不觉小半月过去,已至七月下旬。   这日二爷风风火火的从地里回来,二夫人早年病逝,二爷还有房姨太太,不过至今没有扶正,见老爷回来了,姨太太赶紧从井里拿出凉滋滋的罗汉果茶叫他喝了解暑气。   二爷端着碗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最近二爷住在田地边的小房子里,好几日不曾回陆宅,姨太太有很多话要同他说,顺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没待她开口,二爷将空碗往桌上一撇,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哥在家吗?”   大爷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远,不过姨太太和大夫人关系不错,时常走动聊天儿做绣活,二爷不在家的时候,姨太太一天能去两次。   “应该在,早上听大夫人说大爷下午回。”   话音刚落,二爷霍然起身出门去了。   “唉。”姨太太遗憾地叹口气。   二爷着急去找大爷,说的还是商铺的事情。和性子急躁说话粗声大气的二爷不一样,大爷比较斯文儒雅,身材高瘦,二爷到的时候大爷正拿着鱼食喂院子里缸养的金鱼。   这几尾鱼养了多年,胖乎乎的,正摇着尾巴在水中游曳。这种斯文人才喜欢的玩意儿二爷一点都不感兴趣,知道二弟不喜欢,大爷便没叫他欣赏,而是笑着说,“老二可是稀客,到屋里坐,我让你嫂子给你泡壶好茶。”   “大哥,我来同你说正事的。”二爷开门见山,“这半个月过去了,老七只翻看了账本,旁的什么事都没有管,这样下去还了得,等两个月过去,我看铺子就剩下一个空壳了,再说,他从小读书厉害,不代表做买卖在行,何况他将来还要继续读书考功名,铺子就算到了他手里,将来也没余力管束,还不是和从前一样!”   “不知道老七是怎么鬼迷心窍了,我真怀疑他的病没有好透,行事和之前太不一样。”   大爷习惯了二爷的粗嗓门,耐着心听完,叹了口气,“这铺子本来就是三房的东西,你我只是暂且代管,老七要收,我们怎么拦,久病的人大愈,心境起伏大,他性子有所转变也正常。”   说完大爷看了二爷一眼,“你以后说话也注意些,不要想什么说什么,明明一片好心,叫你这张嘴说出去就变了滋味儿,难怪二太爷揍你。”   “儿子挨老子的打天经地义,我不丢脸!”二爷倒是个想得开的。   继续同大爷发了一通陆彦生的牢骚后,见大爷没什么表示,二爷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放下话,“我不会由着老七胡来,铺子是三房也是整个陆家人的,咱家还没分呢。”   他吵吵嚷嚷地走了,大爷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泡的上好龙井二爷没喝两口,他不舍得浪费,将剩下地喝了个干净。   待在房中给孙儿做肚兜的大夫人听见脚步声,知道二爷走了,便撩开门帘走出来,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说,“和二爷说话一不留神耳朵都得聋,二太爷是他的亲爹,他说话自然是有底气,我们大房不一样,牵一发动全身,嘉轩还是个孩子,咱们还要为他筹划呢。”   说到陆嘉轩大爷就冒火,“都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还叫孩子?老七比嘉轩还小两岁,看看老七再看看嘉轩,简直气死人,这个逆子,当初就不该要他。”   原来五爷出事以后,陆嘉轩竟然去跟二太爷求情,气得大爷把他拖回来抽了一顿,现在还锁在院子里思过,免得他又跑县城去探监。   老五啊老五,就当没这个亲弟弟了。   “哎呀,对了。”大夫人见男人生气了,赶紧换了个话题,“钱姨太跟了二爷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爷还不将她扶正,钱姨太气得够呛,总和我念叨,不知道什么时候啊能得偿所愿。”   大爷对女眷之间的八卦琐事并不感兴趣,他站起来道,“这看老二的心意,你不要乱帮忙,我去书房看账本。”   大夫人点了点头。   ……   隔日是个阴天,终于飘了几朵云来遮住骄阳,两驾牛车在路口相错而过,往县上来到安山村去的是一对新婚夫妻,而从安山村出来到县里去的则是个郁郁寡欢的妇人。   因为天气炎热,两驾车都没有放车帘,忧郁的妇人看着甜蜜的小夫妻,眼底流露出羡慕,叹息道,“谁见西风独自凉。”   过了一个时辰,听雪堂的院门被叩响,是门房派的一个小厮,小厮大概从没有和听雪堂有过直接的接触,对七爷的印象还停留在‘疯子’的阶段,把门叩开以后结结巴巴地说,“有人来拜访七爷,说是七爷的同窗,递过信儿的。”   王森把门拉开,下巴一点,“我知道。”   小厮松了口气,赶紧一溜烟的跑走了。   门外站着的年轻夫妻正是方才牛车上的那对,男的满脸书卷气,读书人的身份不用介绍,光凭肉眼就能瞧出来,身边站着的是他的新婚妻子,鹅蛋脸,白皮肤,笑盈盈的瞧着天真面善,陈五娘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和五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谨之,我来看你了!”那书生叫许巍然,是陆彦生的昔日好友,二人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一听说陆彦生病情好转已然大愈,好友便迫不及待的带着妻子来拜访。   好友久别相见,当然有许多的话要聊,四人坐在一起喝了几杯茶,寒暄几句以后,徐巍然便拉着陆彦生说要下棋,之前读书时陆彦生是书院的棋神,许巍然是手下败将之一,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看了不少棋谱,今日相见,急着要一雪前耻呢。   陆彦生抿了口茶,见陈五娘和好友的夫人聊得来,边答应了,和许巍然去书房下棋。   陈五娘本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从小便在一群婶婶娘娘间长大,喜欢也擅长与人打交道,可惜陆家的女人们一个赛一个的有城府,陈五娘不喜欢她们,除了陆彦生,就只能和田婆子说话儿,无聊的很,现在见到年龄相仿的女子,加上许妻性子温和,二人自然聊得来。   许巍然的妻子比陈五娘大两岁,叫宋采儿,两个大男人走了以后,她俩聊的更欢了,一边吃点心一边喝茶,说说笑笑的,陈五娘还带她出去看南瓜苗,并一一指给她看,看着植物一点点的长大,陈五娘特别的有成就感。   “长得真好。”宋采儿夸道,说完环顾着听雪堂的院子,“这院子也漂亮,总是听我相公提起你们,今日总算见到了。”   陈五娘见陆彦生看到许巍然后心情特别好,那种放松和惬意是装不出来的,她希望陆彦生能经常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便对宋采儿道,“以后我们可经常走动,欢迎你们常来,以前七爷身体不好,不便见客,现在大好了,见了你们很高兴的。”   书房里,许巍然和陆彦生杀了两局,毫无悬念又输了,在下棋上陆彦生从不放水,能让对手输多惨就多惨,许巍然哀嚎起来,“又输了,不玩了。”   说着用手将棋盘搅乱,他看着心烦。   陆彦生笑笑,和许巍然下棋就算赢了也没多少快感,他棋艺太差。   “你何时回书院?”许巍然过足了棋瘾,问起了正事。   他们都是县学的学子,去年初准备一起到州府参加乡试,后来陆彦生受伤,便一直在家养伤,没有去过学院,而许巍然乡试落榜,回来继续读。   数万名学子参加乡试,能上榜的不过百人,多的是人落榜,因此许巍然没考上不算稀奇事。   “不回了。”陆彦生说道。学堂有公立和私设之分,公立的首推国子监和四大书院,不过远在京城,且入读资格难得,非达官显贵不可入,其次是各州府的官办学院,最末等则是县学,县学里教的都是书本知识,他在家自行默读即可,不想再去。   闻言许巍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去了。”   到州府参加了一次乡试后,他增长了不少见识,才明白所学所思之浅薄,正想换个学院读,便邀请陆彦生一起去州府的学院读书,州府的学院每一季度都举办考试,以他二人的资质,考上不难。   陆彦生看了看自己的腿,离痊愈还有小半年的时间,且州府的书院也一般,他有别的想法,不过此时言之尚早,便说,“我抽不开身。”   许巍然叹了口气,有些遗憾。   ……   到了晚上,陆彦生听见陈五娘吩咐田婆子准备好八角、桂皮、茴香等大料,不由得发问,“你要做什么?”   小娘子开心地转过身来,“宋采儿说要送我两只大兔子。”   原来下午给宋采儿看过南瓜以后,陈五娘说将来南瓜结了果,要挑几个大的送给她吃,作为礼尚往来,宋采儿便说自己喜欢养兔子,毛茸茸的很可爱,下次来时抱两只来给陈五娘,并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陈五娘砸吧一下嘴,“颜色不打紧,我喜欢胖些的。”   宋采儿懂了,“我挑最肥的送给你。”   “她真好。”小娘子仿佛已经看到了麻辣兔丁,红烧兔肉,酱兔腿在对着她招手,想一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陆彦生想了想,他怎么觉得许夫人原本不是这个意思呢。   不过,陈娇爱吃就让她吃,陆彦生就喜欢看她吃饭的样子,特别的可爱。   ……   夜深了,不知哪个角落飘来一股烧纸钱的味道,鬼节过去没几天,不知谁烧纸烧得这般勤快。   烧完以后还倒了酒,对着面前的香灰道。   “老五,你安心的去吧。”   于此同时,正在监牢里睡觉的五爷陆彦德突然打了个冷颤,炎炎夏日竟冷的睡不着   了。   陆彦德睡不着,捶着酸痛的大腿想起下午的事情来。   今天下午五夫人来探监。   她带着儿女回娘家一住就是两个月。一开始五夫人不知道五爷出了事,每回夫妻吵架她回娘家,都要等五爷来说好话接她回去。这等啊等,一等就是三日,五夫人待不下去了,要带着孩子回去。   倒不是她气消了,而是现在陆宅的事情多,她这样有乘机躲懒之嫌。此时五夫人的娘家人已经知道自家姑爷做的丑事,把消息瞒了下来没叫五夫人知道,五夫人要回去也拦着不许,还派人去陆家通知了陆二太爷。   就这般你拦我劝,五夫人陆续在娘家待了两个月,慢慢的知道了整件事情。成亲之初五爷待她温柔,极尽呵护,婚后不久便原形毕露,吃喝嫖.赌样样都在行,手头有点钱必定要全部花干净才回家,五夫人对他的喜欢早在琐碎的日子里消磨干净了。   可说他下毒害七爷,五夫人不相信。因为陆彦德就算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胆。   所以五夫人劝了爹娘哥嫂,允许她回一趟陆家,然后又去监牢里探监。   “男子汉敢作敢当,这事就是我干的,我早就看老七不顺眼,行了吧。”   五夫人听到这话气的眼圈都红了,试探着说,“你一个人不可能这样神通广大,如果有人诱惑你做这件事,也一并交代了吧,兴许能轻判。”   这一瞬间,五爷的脸抽搐了,咬了咬牙后哼了声,“就是我一个人干的,你别管了。”   接着他终于想起要关心一下妻儿,问道,“你以后怎么打算?”   这两个月里面爹娘一直劝五夫人和离,她心里并没有做好打算,看着五爷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委屈又难过,索性将爹娘的想法说了,看他怎么办。   岂料五爷虱子多了不怕咬,大咧咧道,“不可能,你肯定会留在陆家帮我把孩子养大的,我就盼儿子长大了,能帮我报仇。”   见到五爷这样无情无义,丝毫没为自己着想,五夫人彻底死心了,直接又回到娘家,说同意和离。   后面这半截五爷尚不知道,只是媳妇儿走后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心想来看他一次,怎么都不带些酒水食物,这牢里的伙食连家里养的狗都不如。   想着想着,五爷便睡着了,醒来之后闻见了一股香喷喷的烧鸡味,还真有人送了好酒好菜给他吃。   而此刻,五夫人的爹娘抬着当初的聘礼登了陆家的门。夫妻和离这事本该由男方提出才可,并且丈夫要在和离书上摁掌印,但这事是陆家理亏,所以二太爷同意了,并代五爷摁了印,两家互相还了聘礼彩礼,双方从此没有任何干系。   至于五爷的孩子,到底是陆家血脉,不可能由五夫人带走,他们留在陆家,将搬去和二太爷同住,由他亲自教导。   也就是这两日,监牢中的陆彦德患了伤寒,等狱卒重视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丧信传回陆家,二太爷伤心了一会儿,派人去收尸,本想低调的葬到陆家祖坟里,可是官府的人说这伤寒乃传染病,需深埋,尸骨不便交还家属。   “罢了,这就是命吧。”陆二太爷摇摇头道。   ……   经过半个月的努力,酒窖和杂货铺的总账册基本看完一遍,同时陆彦生也能离开轮椅和拐杖,靠双腿的力量行走,只是一次的时间不能太久,走一炷香时间就得休息一会儿。   这日陆彦生说要到县里去,亲眼看看他们的铺子。小娘子一听雀跃得很,上回去县城只来的及去城隍庙,除了灾民什么都没看着,这回跟着陆彦生一块儿去,可得好好逛一逛。   临出发前,徐婆子提着食盒送吃的来了,她隔三差五就来送吃食,和王森见面必要拌嘴,不过徐婆子对陈五娘的印象大有改观,原先带着敌意,怨陆何氏太宠她,经过五爷的事情后对陈五娘佩服的很,有胆有谋,不愧是七爷的媳妇儿,有这样的儿媳妇,也不怕太夫人被大房二房的人欺负了。   王森开门接东西时陈五娘恰好站在院子里,徐婆子见了她,满脸堆笑的福了福,“七夫人戴着纱帽,可是要出门去?”   陈五娘笑着点头。   徐婆子斜依着门没挪身,扯开嗓门同陈五娘说话,“太夫人最近常念叨你们呢,就盼着你们能去如意堂多坐一坐。”   她说的是‘你们’,这里把陆彦生也给带上了。陈五娘不清楚陆彦生和陆何氏之间有什么过节,后妈与继子,一般是很敏感的关系,陆彦生没提起,她也没问,更不会替他表态。   于是小娘子抬了抬手,将食盒接过来,“劳烦徐妈跑一趟,早些回去吧。”   待她回过身,才发现陆彦生就站在廊下,刚才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陆彦生慢慢走到陈五娘身边,抬手理了理她的纱帽,“出发吧。”   今日又是艳阳天,还是早晨,阳光已经很毒辣了,还好去县城的路上多山路,两旁有茂密的林子能遮蔽阳光,加上凉爽的山风,反而惬意得很。   陆彦生很久没出家门,此番出行其实比陈五娘还要激动,但男子贵在稳重,他没表现出来罢了。   为了不那么颠簸,陈五娘特意叫王林行慢一些,两人在车厢里说了会话,陈五娘有些困了,闭着眼睛假寐,不知不觉将头靠在陆彦生的肩上。   陆彦生在想事情,想到了今日徐婆子的话。   “我不喜欢她。”陆彦生低声道,像和自己说,也是对陈五娘讲,那个她自然指陆何氏,“她年轻时很美,好多人说她是天生的狐狸精,在我娘去世前就和我爹有染。”   “我知道这是谣传,我不喜欢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占了我娘的位置。”   “她对我越好,我反而越抗拒,现在想想,她永远占据不了我娘的位置,是我一直没接受现实罢了。”   这是陆彦生第一次对人说这个秘密,陈五娘睁开眼睛,握住陆彦生的手,“三太夫人挺好。”   “你说的没错。”说完陆彦生顿了顿,“镇上有家糕点铺,里面的糯米糕很好吃,待会我带你去看看,若还开着门,就买些送给给三太夫人。”   心结释怀以后高兴的不止陆何氏,陆彦生也松了口气。   不过陆彦生和陈五娘牵着的手嘛,从碰上了就没分开过,就那样握着,一直入了城。   在买糯米糕前,他们有正事要做,得先去酒坊看一看。   县城里分了南城和北城,南城管束松散,多为低矮茅草屋、瓦房,北城比较阔气,都是砖石砌的屋子,衙役和守卫军经常在那巡逻,防止灾民在北城聚集,而陆家的商铺几乎都集中在北城。   北城治安不错,虽然因灾年而人口减少,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但已经比陆彦生预想的好了。   牛车快行驶到酒坊门口的时候,陈五娘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等会你先别下去,我面生,伙计们认不得我,我假扮客人去试探一下。”   小娘子眨了眨眼睛,“这是你教的呀,叫做出其不意。”   陆彦生莞尔,“你倒学得精,好,此法甚妙,按你说的办。”   作者有话说:   因17号(周一)上夹子,更新挪到晚11:50分哦,之后选个时间固定更新~ 第24章   酒坊门前挂着陆家的招牌, ‘陆氏酒坊’四字布帆在空中微微摇摆,一个伙计肩上搭着棉帕,手里捧着不知什么吃的, 一直在往嘴里送, 他边嚼边往街面上看。   日头毒辣,街上没几个人,就算有也是匆匆而过。   伙计有点百无聊赖,现在买卖不好做,饭都吃不起了谁还来买酒呢,酒坊也好久不曾酿新酒了, 店里摆的都是好几年前的陈酿,陈酿价格更贵, 更加没人买得起。偶尔有客人来店中, 也只是打二两三两的。   照这样下去, 过不了多久店里连月例银都开不起喽。   伙计用棉帕擦擦汗,正欲进店里去, 日头越升越高了, 他站着的地方马上就要挨太阳晒, 这阳光剧烈的几成白色, 晒在身上灼热之感可想而知。   也就是这时候, 街口走过来两个人,伙计眼尖瞧见了, 定睛一打量, 是位年轻的夫人带着一个婆子,夫人带着纱帽瞧不清相貌, 但光看身形和仪态就知是位美人。婆子倒一脸凶神恶煞, 跟在夫人身后帮忙撑伞。   “七夫人, 小心点台阶。”田婆子提醒道。   马上就要到酒坊门口了,酒坊所在的街道地势较低,雨季时爱积水,雨水经常倒灌入店中,三太爷在时就下令让人将酒坊的地基垫高了六七寸,所以酒坊门前要跨上两层台阶,如此方可入内。   “哟,欢迎欢迎,夫人快往里面请。”   跑堂的伙计们迎来送往,接触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人精,这伙计稍微一打量陈五娘的衣裳首饰,就猜出家境优渥,是位养尊处优的有钱太太,连忙换上一张笑脸,将人往店中请去。   街面上燥热无比,酒坊里面屋顶高,铺子后面连着仓库,有一扇半丈宽的大木门,门此刻开着,有穿堂风吹过,非常之凉爽,人一进去舒服的毛孔都张开了。陈五娘一边打量店中陈设一边点头,心中极是满意,这酒坊不仅位置好,连格局也好,她越看越欢喜,这铺子是七爷的,她也与有荣焉。   “夫人请用茶。”伙计端了一杯凉茶上来,陈五娘没接,田婆子拿了,然后冷冷地瞄了伙计一眼,只这一眼,伙计就瞧出这婆子来着不善。这不稀奇,一般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和善,往往身边跟着的随从难缠,越是如此伙计越是谨慎,笑着又端上来一杯,这是给田婆子喝了解暑气的。   酒坊里有座椅供客人稍作休息,陈五娘坐下,见到伙计待客人礼貌周到,还挺满意,接下来就看他卖货的能力如何了。   陈五娘问伙计店中有什么酒,价钱如何。   伙计笑呵呵的,说道,“我们店中有高粱酒,黄酒,糯米酒,还有些杂粮酒,这几年粮食不够吃,小店新酒酿的少,我说的这些都是好几年的陈酿,不是小的我吹牛,整个县城只有小店才有这么齐全的品种,不知道夫人买了是自己喝还是给家人喝,喜欢度数高还是度数低的,品种不同,度数不同,价钱也不一样。”   陈五娘随口道,“度数高的糯米酒怎么卖?”   伙计想了想,“这个,一升八百文钱。”   “什么!”田婆子陡然拔高音量,把伙计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去抢钱!一升酒八百文,我看你是说梦话呢!”   陈五娘抿嘴,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还好纱帽遮住了她的脸,不然此刻已经露馅了,原来田婆子听说陈五娘要去试探伙计,一人放心不下,从车辕上跳下来,要跟着陈五娘一起去,这样正好主仆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可田妈演得太真了吧,要不是知道底细,刚才那一嗓子陈五娘都要吓懵了。   “真是这个价,哎呦,三斤粮食才酿一斤酒,现在的粮食多金贵,有价无市,本店卖这个价钱已经很实惠了,不瞒您说,店中库存不多了,买完这些就没有了。”   伙计一边擦汗一边解释,语气和神情都格外的真挚,要不是陈五娘看过账本,她也要信了。   田婆子语气依旧凶巴巴的,“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他既是掌柜也是管事,这酒坊杂七杂八的事宜都归他管理,因为偌大一个酒坊,接待客人的总共只有两个人,除了伙计就是掌柜,平日一天也没一个客人,两人守着都是多的。   “罗掌柜,醒一醒。”伙计猛地拍了把柜台,才将昏昏欲睡的罗掌柜叫醒,他一个激灵,张开眼睛走了出来。   陈五娘看向他,有事的时候要找能做主能管事的人说话,这是陆彦生说过的道理,小娘子很会活学活用,此刻便不与伙计纠缠,而是直接问罗掌柜,“度数高的糯米酒多少钱一升?”   “哦,糯米酒嘛。”罗管事醒了瞌睡,余光直往身边的伙计身上瞄,“八百文。”   陈五娘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是被气的,因为那些账本上最近三个月高度糯米酒的价格是五百文一升,不是账簿本身造假,就是这些管事和伙计们拉高价钱偷挣私钱。   那可是三百文的差价,最近三月酒坊平均一个月售出四十斤酒,加起来就是,是多少来着,陈五娘心算了一会儿,是一万二千文,折十二两银子,账面上整整少了十二两银。   见七夫人不说话,田婆子抿了抿嘴,虽然她不知道陈五娘在想什么,反正肯定生气了,敢惹夫人生气,她可不依,于是田婆子‘砰’的捶了下桌子,“太贵了,你们这是……哄抬物价!”   说完田婆子回过味来,不对呀,这是自家酒坊,卖得越贵主家挣得越多,七夫人犯不着生气嘛。她哪里想得到,这酒价是卖得高,但钱没有进到自己荷包,她痛心。   “走,不买了。”陈五娘站起身要出去,幸好她来试探了一回,不然这秘密不知何时才能被发现呢。   主仆二人刚走到门槛边,身后响起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买不起问什么,穷酸鬼还想喝酒,喝泥水去吧。”   “你说什么?!”田婆子从没见过这般嚣张的伙计。   早年的酒坊伙计自然不敢这般嚣张,丰年一斤粮三五文钱,一升普通的酒水才十文,十五文,酒坊迎来送往都客客气气,但是到灾年就不一样了,酒比粮食还金贵,除了能喝在嘴里享受之外,还能消毒,喝了驱寒发热,物以稀为贵,这酒的价钱便直线飞升,涨了数倍不止。   这时候谁会来买酒?除了真正有钱又不缺粮食吃的人,就是不得不买酒来消毒或者养身体的普通人,这时候酒不是食物,而是药,店大欺客,伙计自然一日比一日嚣张。   看了问了又不买,都会受到他的奚落。   “说说又怎么了,本来就是,买不起还来装蒜,晦气,快走快走!”   陈五娘沉浸在损失了大笔银子的悲伤之中,一个月十多两,一年便是一百多两,当初三叔卖她也只卖了八两呢,她看了那伙计一眼,心想这人日后一定要拿住了细细审问,究竟贪墨了多少钱。   可是田婆子等不及了,和徐婆子护陆何氏护得紧一样,田婆子护陈五娘也护得紧,绝对不肯叫夫人吃亏,田婆子一个箭步,上去就给了那伙计一响亮的耳刮子。   ‘啪’的一声响,脆生生。   打完了,问完了,陈五娘带着田婆子要走,伙计捂着脸满脸的错愕,竟然敢打他?打完直接就走?   “来人!”伙计吼了一嗓子,紧接着酒坊后门里,竟然涌出了好几个汉子。   酒坊里负责待客经营的只有两个汉子,但是后面却常年坐着五六个汉子看守,酒、粮现在是宝贝疙瘩,这时候还敢开门营业的,自然要做足准备。   这些汉子不是陆家伙计,是安山村的村民,有几个是陆家的佃农,谁有闲就来酒坊中充人场,换些铜板或者几粒粮,他们虽然瘦,气势很足,若有上门挑衅的闲汉二流子,见店中人多便不敢造次。   两个女眷面对一群汉子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伙计抱着手臂洋洋得意,心想待会抓住这个死婆子,非要扇回去一对耳光才解气!   等等,那小夫人和婆子怎么一点惧意也没有?   “罗老三,你认不得我了?”田婆子叉腰,指着其中一个汉子道。   “田?田婆子啊,呀,那这位是?”那叫罗老三的去陆宅送过柴禾,和田婆子见过面打过交道的,刚才一时没看清楚,才认出来。   田婆子扬起头,得意的说,“这位是陆家七夫人。”   霎时间,酒坊里乱了锅,罗掌柜的瞌睡彻底醒了,伙计也不惦记这还田婆子耳光,连连赔罪,恨不得直接跪下来,那些撑场子的汉子也惊慌,陆家拔一根毫毛下来都比他们腰粗,七夫人可开罪不起。   一时间酒坊中叫喳喳的。   “七夫人恕罪,我们眼拙。”   陈五娘突然明白为什么嫌王森吵时陆眼神要揉太阳穴了,因为头疼,此刻她便是如此,“你又没见过我,眼怎么拙了,说话颠三倒四。”   说罢领着田婆子出门去,远离了这个吵得她头疼的地方。   爬上车厢,陆彦生搭手扶她坐下,助她取掉纱帽,然后递了方帕子给她,“擦一擦汗。”   这手帕是陆彦生的贴身之物,用了好一阵,便带了他身上的味道,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很清爽很好闻,不过就是素净得分过。   陈五娘将帕子拿在手中翻看,淡灰色的棉料子,纯色,一点多余的花纹都没有,改日帮他绣些花样上去。   “试探的怎么样?”陆彦生问。   车厢里放着茶壶,陈五娘倒了一杯喝缓解口渴,喝完了才说,“他们罄竹难书。”   陆彦生默然,随后朗声大笑,“何罪至此?”   陈五娘勾着手指,“第一条,谎报价格,第二条,欺客,第三条,当差时睡觉。”   ……   小娘子数落了很大一通,最叫她痛心的还是那些银子,三年里起码没了四百两银子,且销量是逐步下滑的,去年一月能销五六十升,前年更多。   陆彦生也沉默了一会儿,酒坊里面不干净,他早有预期,而这些银子,并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在想如何把酒坊里的人全部换成自己的,如果换的太急,新人没上手,又没有老人带着做事,也不好,需有一个平稳的过渡时间。   “不得了,我刚才忘记尝酒了,不对,我也尝不出,这酒里说不定掺水了呢。”陈五娘说道。   她方才越想越不对劲,就代入了伙计的视角,假设她要中饱私囊,要怎样做才能挣更多的钱,除了抬高售价之外,还可以在酒里掺水哇,两升酒掺一斤的水,或者是在好酒里掺劣质酒,这都是抠钱的好法子。   陆彦生想了想,经过陈五娘的提醒,他想起来了,“这酒中应该掺了水。”   “这些藏酒大部分是灾年前酿造的,旱前一年正好是丰年,我记得田里多打了很多粮食,粮食丰收粮价下跌,二伯觉得卖了不划算,便往仓里存了一半,剩下的都酿了酒,那一年陆家酒坊比往年多造了数千升的酒,还和农民买了许多低价粮继续酿造,因为酒重陈酿,放在酒窖里多存几年,就能涨价卖出了。”   “那个主意还是我出的,因此印象深刻,荒年前酒坊每日能售百升以上的酒,到荒年时库存应当只有一半,二千升是禁不起卖的,陆家还要自留,如今库存上写着说余五百多升,想来也不对,不仅是掺水了……”   陈五娘接话道,“还有可能被偷拿!”她的心更加疼了。   陆彦生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伸手握住她的手,自从来时安慰陆彦生时陈五娘牵了他,陆彦生就将牵手当成了理所应当,他决定先不去杂货铺了,杂货铺肯定也不干净,免得她心情更沮丧,不如去个能令人开心的地方。   “我们去找许巍然,如何?”   陈五娘来了精神,立刻坐直了身子,她惦记着宋采儿要送她肥兔子呢,“好。”   许家就住在县城内,在南城一片瓦房组成的街巷里,那算是南城好的居所了。许父也是读书人,是个老秀才,屡考不中,便开了一间私塾教人读书,再往上据说已故的许祖父也是读书人,因此,许家勉强算书香门第,与商人之家不一样,有些清高的。   前日陆彦生便差人送了拜帖来,今日登门时,许家早已有了准备。   才刚叩门,就听见了宋采儿的笑声,“是不是阿娇来了。”   上次闲聊时二人互相改了称呼,宋采儿说她的闺名和名字一样,都叫采儿,家里人都这样叫,让陈五娘也叫她这个,并问陈五娘的闺名是什么。五娘?妮儿?陈五娘觉得都不太行,于是告诉宋采儿她没有闺名,宋采儿想了想,便唤她阿娇了。   初听这个名字,陆彦生的眼皮猛地跳了下,未免过于亲热。   宋采儿将陈五娘迎进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七爷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脸色阴沉沉的呢。   许家的宅子很简单,进门一道影壁,然后是单院加东西厢房,今日许父外出访友,除了许巍然夫妻外只有许母在家中。   在陈五娘和陆彦生到访的前半个时辰,许母还在和儿媳妇置气,许家三代读书人,许母娘家也是读书人,在许巍然还小的时候,许母就早早帮儿子物色起枕边人来,本看好了娘家的侄女,谁知道儿子倾慕宋采儿,非她不娶。   宋家是做买卖的商户,在镇上有好几家铺子,家底殷实,但许母不喜欢,他儿是读书人呢,就该找知书达理的温柔女子做妻,这宋采儿大大咧咧,她实在看不顺眼。   但儿子喜欢,娶便娶了,令许母最看不过眼的是宋采儿的爱好,她喜欢养小动物,在院里养了四五只兔子,这些小畜生除了吃青草以外,宋采儿还会喂它们玉米粒儿,菜叶子,每回看到许母的心都在滴血。   “人还不够吃的,怎么还有闲心喂兔子,我看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   每回母亲这样倾诉,许巍然便劝,“母亲不要怪罪采儿,她喂兔子所费的食物,都是岳父母托人捎来的,并没有动家中的东西。”   “我知道,你也不必护着她,我不过是顺口说一说罢了,瞧瞧你,这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没怎么着呢,你就着急了。”许母听了儿子的回护更加生气。   许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过是说了事实而已,不说是由着母亲数落妻子,说了母亲更加不快,他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   这时候敲门声响,陆彦生来拜访简直解救他于水火。   ……   许母将自家做的冰镇梅子汁端出来款待客人,另拿出一盘新鲜的毛桃,以许家的家境来说,这已是体面了。   “你们小的聊,我和邻居说好,下午同她一起缝衣裳的,要出去了,晚上留在家吃饭住一晚,我家中还有空房。”   许母瞧不上商户,但她很喜欢陆彦生,没别的原因,当初在书院的时候,每一次考试他都是头名,比成绩忽好忽坏的许巍然强多了。   之前听说陆彦生残废了,许母狠狠的可惜了几日,今天见他登门,能站能走的,心中很是欣慰,要是将来他和巍然都考上了,二人同朝为官,彼此间也好照应,念及此,许母对陆彦生更加的和蔼可亲,无比和善。   “多谢伯母美意,晚辈心领,家中有琐事需处理,晚些时候便要告辞了。”陆彦生微颔首回道。   “哦,那改日吧,下回有空一定来吃饭,我厨艺很好的,巍然,你说是不是?”许母既遗憾又庆幸,遗憾在于没机会和陆彦生拉近关系,庆幸的是陆家家大业广,每日的饮食想必很精致,许家仅靠许父一人养家,现在勉强糊口,置办不出体面菜色招待陆彦生。   想到母亲的手艺,许巍然犹豫了,看许家父子清瘦的体型便知许母厨艺如何。   许母瞪着儿子。   “我母亲做饭,特别好吃。”许巍然着重强调好吃二字。   陆彦生露出三分遗憾,“可惜今日没口福了。”   又寒暄了几句,许母终于提着针线篮子出门去。   ……   许巍然和陆彦生聊他们的,不是说书院的旧友就是科举上的事情。宋采儿便拉着陈五娘去看她养的兔子,一对全身雪白,一对银灰色,还有一只是黑白杂色,长耳朵抖一抖,圆眼睛盯着陈五娘和宋采儿看。   “这对准备送你了。”宋采儿指着那对白兔子说,那是最肥的。   陈五娘咽了下口水,她已经让田婆子将做兔肉的大料都准备好了。   “到时候我分你一点儿。”陈五娘道。   两只兔子一起炖了会有很大一锅,给二太爷和陆何氏送些,剩下的平辈小辈太多陈五娘就不照顾了,不如分一碗给宋采儿尝鲜,她养兔子不容易。   宋采儿伸手撸着兔子的脊背,那兔子乖的很,由着她摸,抖着耳朵好像很享受,宋采儿一边摸一边回,“你说大兔儿下的兔崽子?不用,我婆婆已经嫌我养的多了,我暂且不多养,等我和巍然去了州府,我想养多少就养多少。”   等会儿,好像不太对。   陈五娘抹了抹嘴,“这兔子养了多久了?”   “三年了,我从小养到大的,有一回我舅舅说要吃他们,可吓死我了,好可怕。”宋采儿一边说一边笑,模仿着她舅舅当时的表情。   ‘可怕’的陈五娘:“……”,她笑不出来。   陈五娘伸手捏捏兔子的长耳,又摸摸它兔腿,最后揉了揉软乎乎的肚皮,好遗憾,这些都不能吃了。   “就知道你喜欢。”宋采儿见陈五娘撸着兔子爱不释手,彻底放心了,“我表妹向我讨兔子养,我没舍得给,因为她爱吃肉,我怕她忍不住馋虫,将兔子给吃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陈五娘道。   宋采儿瞪圆了眼睛,一时无话。   一不留神说出心里话的小娘子哈哈笑了两声,“我说笑呢。”   宋采儿拍了拍胸脯,松看口气,嗔怪道,“你刚才装得好像啊,吓的我以为所托非人了。”   陈五娘笑了笑,没说话,怕一张嘴口水就流了出来。   ……   从许宅出来时,陈五娘手里多了个竹编篓子,里面正是那对雪白的肥兔子。   爬到车上后陈五娘一直假寐,满脑子都是她对宋采儿的承诺,“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们。”   陈五娘一脸沮丧,她承认刚才说的是违心话,她只是馋兔子肉,虽然兔子毛茸茸的十分可爱,但她就是馋兔子肉。   可是看着宋采儿如老母亲嫁女般殷切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她就应了。   偏偏田婆子还坐在车辕上道,“这兔子真好,红烧了一定香啊,这一对有二十来斤咧。”   这话无意于火上浇油,陈五娘更丧气了。   陆彦生忍不住笑了,干咳两声止住笑意,“聒噪。”   知道七爷喜静,田婆子赶紧闭嘴了。   牛车再次驶回北城去往杂货铺,这次无需试探,杂货铺所在的街道没有人影儿,只剩下白晃晃的太阳,铺子里只有一个老头守着,铺子里的货架上几乎没货,只有一些廉价的小东西。   杂货铺的库存账簿上注明,所有商品库存折合银子为八十三两,这铺子有六七丈宽,竟然只有这点库存,陆彦生对王林道,“不必看了,回去吧。”   ……   县城里那间糕点铺子没有开门,但是陆彦生下定决心要做之事,并不会因为没买到糯米糕而搁置。   陆彦生让王林包了些香茶,去了如意堂。   如意堂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去时陆何氏正在小佛堂诵经,知道陆彦生来了可想而知,她有多惊喜。   尤其是,陆彦生是站着走进门的,亲眼所见后陆何氏差点喜极而泣,他真的痊愈了。   二人相见总是没别的话说,陆彦生没什么好说的,陆何氏担心说多了惹他讨厌。   “这茶滋味好,三太夫人有空尝一尝。”陆彦生道。   “唉,好。”陆何氏连忙回,这听得徐婆子在一旁急地直跺脚,我的太夫人哎,您哪怕等一小会再接话呢,也显得矜贵些。   陆彦生将茶叶送出,也是送走了他的心事,陆何氏不是他母亲,但他们荣辱一体,且这么多年她表里如一,待他好极,父亲去世前许她很多财宝,让她和离后再嫁良人,她也没答应,且陈娇与她投缘,他病时三太夫人也极尽照顾。   以后,便如亲人一般相处吧。   “我回去了。”略坐片刻,陆彦生起身告辞。   陆何氏送他到了院门口。   外头王林推着空轮椅在等他,陆彦生的双腿还要慢慢康复,一次行走不宜过久。   “太夫人,这茶我收起来吧。”如意堂里,徐婆子说道。陆何氏的茶叶都是徐婆子在保管,统一放一个木架上,徐婆子才说完,陆何氏就将陆彦生送来的那盒拿了起来。   “不必。”陆何氏打开盒盖闻了闻,“我自己收着。”   徐婆子没有多言,打心眼里为主子高兴。   整个夜晚陆何氏心情都很好,她对徐婆子说了很多陆彦生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吩咐道,“去将那本《观世音普门品》取来。”   《观世音普门品》是求子的,当年三太爷还在时,陆何氏为了求子经常在菩萨金身前念诵,后来希望落空,这本经书搁在角落,再也没有翻阅过。现在她重新拾起,当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陆彦生。   她是贪心了些,但真心希望陈五娘能怀上孩子,为老七生下一儿半女。   “对了,过几天我要寺庙一趟,当初我向地藏王菩萨祈求保佑,让老七的身子快快好起来,如今得偿所愿,要备好纸香水果去还愿的。”   “我如今有脸面去见老爷和先夫人了。”   ……   回到听雪堂之后陈五娘斜卧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等陆彦生从如意堂回来以后才转醒。   “吃饭了。”陆彦生提着一盏油灯走到床前说道。   天早就黑了,因为陈五娘在房中睡觉,田婆子便没进来点灯,而陆彦生提着的这盏灯大概是油芯子烧坏了,豆大的火光摇摇晃晃,不甚明亮。   陈五娘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坐起,“好。”她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睡前陈五娘将外衫脱了,里面是一件纱布的内裳,松垮透气,发上的簪子也滑落了,一头长发拢在身后,睡意尚未褪尽,小娘子有几分呆愣愣的。   陆彦生将枕边的簪子拾起,探手去拢陈五娘披散的发,要替代将乱发梳理整齐。这动作很亲密,但陈五娘睡懵了,没什么反应,感受到陆彦生摸她的头发,就想起他的一头黑发来,他还是个病人时,头发就黑,比她的还要黑和顺滑,且浓密。   鬼使神差的,陈五娘也伸手去摸陆彦生的头发,因为他身量高许多,陈五娘要倾身才能碰到他的发顶,在陆彦生开来,像个展开手臂拥抱他的姿势。   瞬间,陆彦生总是冰冷的眼瞳充满柔情,拿簪子的手轻抚在陈五娘的脸颊上,他略低头,正对上小娘子干净入泉的眼眸。   陈五娘对他微微一笑,陆彦生也跟着笑。   下一刻,陈五娘瞪大了眼睛,陆彦生的脸在她的视线中放大,再放大,他挺翘的鼻尖蹭着她的脸颊,淡淡的草药香近在咫尺,唇与唇触碰之下,一股电流从陈五娘的心里漫向全身,令她呆若木鸡。   七爷在亲她啊。   小娘子眨了眨眼睛,睫毛摩擦着陆彦生的眼窝,察㳖㳸觉到了陈五娘的不专心,他干脆弃了手中的簪子,然后用手覆住陈五娘的双眼。   柔软、清甜、还有些呆,这就是陈娇的味道。   一直到陆彦生松开,陈娇还在发呆,表面上很平静,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咳咳。”陆彦生觉得有些尴尬,他方才见陈娇主动拥抱才这样做的,虽然他惦记了很久,但真的不是有意唐突,好像又吓着她了。   陆彦生扭头往面架上看去,然后起身去拧棉帕。   陈五娘舔了舔唇,看着他拎着帕子走回来,帮她擦脸。   “晚上我睡床。”陈五娘道。   “嗯?”陆彦生惊。   “以后我要和你一起睡了啊。”陈五娘镇定的说,“咱们要做成亲的人该做的事情了,不是吗?”   陆彦生觉得这话耳熟,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在他想起来之前,陆彦生的耳朵一点点红透了,从耳朵蔓延到脸颊,然后连脖子都红透了。   幸好,幸好他提着这盏坏的灯来。   “嗯,你睡过来吧。”虽然脸红得发烧,但陆七爷脑子很清楚,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新固定在中午12:00,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捉虫呀 第25章   这一天, 听雪堂的晚饭摆的很晚。   从县城回来后七夫人累着了,在卧房中小憩。见屋里一直没亮灯,田婆子做好饭菜后一直放在灶火上温着, 没去扰主子清净。   王家兄弟和田婆子在一处吃饭, 听雪堂下人的伙食要比公中的好许多,不仅一日有三顿饭吃,中午还能吃干的,田婆子越想越知足,到了七夫人身边便没饿过肚子,把她的脸都吃红润了, 因此,伺候起陈五娘来更尽心尽力。   这晚熬的是一锅杂米粥, 趁着主屋没动静, 田婆子和王家兄弟凑在一起吃, 她才吃了一碗,再去添粥的时候, 锅底都被这俩小子刮干净了。   田婆子舔了舔唇, “咦,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你俩要没碰上七爷可咋办。”   王林摸摸脑壳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想给田婆子留点,可肚子太饿实在忍不住。王森舔着空碗嘿嘿笑了两声, “我爹娘也这样说。”   这时候主屋的灯亮起来了, 田婆子没空和他们说话,把碗撂在案板上, “主子睡醒了, 一定饿了, 我进去摆饭,你俩把碗筷洗了。”   说罢将灶上温着的粥菜用托盘装上,快步往亮处去。   王林追上来帮屋里添了只蜡烛,然后才回厨房去洗碗。   为了保温,田婆子做好菜以后用碗将菜扣上了,她刚摆好还没掀开,陆彦生就摆手道,“先下去吧。”   他现在只想与陈娇单独相处。   于是田婆子匆匆出去了,心想,今天七爷有些怪,夫人也有些不对劲,田婆子还没有琢磨出为什么,进厨房一看就嚷嚷上了,“哎呦我的祖宗,这碗能这么洗吗?根本没有洗干净,碗屁股上还沾着灰,赶紧重新洗。”   院外三人说话吵闹,衬得屋中更加静谧。陈五娘深深吸了两口气,对美食的喜欢战胜了害羞,她饿了要吃饭了。   小娘子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鲜美的肉香味,她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腹中更加饥饿,想要立刻大快朵颐。   在这之前她问了一句,“今日田妈做了什么好吃的?”   陆彦生正动手将菜上面的扣碗取下,一边取边说,“你不是要吃兔肉吗,所以……”   陈五娘怔住了,声音轻飘飘的,像大风里摆动的柳树枝,没有一点力气,“这是兔子肉啊。”   宋采儿送她的雪白的大肥兔子,此刻在碗中成了一块一块焦香的肉,田妈的厨艺没得说,兔肉在她的烹饪下色香味俱全,酱香、肉香四下弥漫。扣碗掀开后香味更盛,充盈了整个屋子,哪怕陈五娘深陷在震惊之中,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真香。   “采儿养了三年呢。”小娘子撂下碗,有气无力的,她该如何解释宋采儿才不会生气呢?到底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陆彦生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水汽,然后执筷为陈五娘夹了两块肉在碗中,双目一弯,竟然笑了,“不是兔肉,是猪排骨。”   “当真?”陈五娘瞬间活了过来。   陆彦生点头,“我方才想说的是,知道你想吃肉,我便让田妈做了酱排骨。王林给兔子做好了窝,兔子们待在窝里,毫发无伤。”   太好了,只是虚惊一场,不用向宋采儿负荆请罪了。   陈五娘把心放回肚子里。她夹起猪排尝了一口,肉炖得酥烂,又佐以大料翻炒,加入生粉、白糖调了浓浓的酱汁,出锅前撒上一些芝麻,真香啊。   陈五娘吃爽了。   ……   自嫁给陆彦生,陈五娘还没觉得夜晚有这么漫长过。   回家后睡了一觉,吃了饭,写了字,洗了澡,到了子时初主卧还亮着灯。   今儿是稀奇了,要么黑黢黢的不点灯,要么舍不得熄,王林冒着被七爷骂的风险,站在虚掩的房门前轻叩了两下,“七爷,七夫人,时辰不早了,尽早歇息吧。”   不料七爷非但没恼,反而和颜悦色的,“好,你下去吧。”   借着这个由头,陆彦生对秉烛学习的小娘子道,“来睡吧。”   言下之意,今日是你说的,以后要和我一起睡床,这件事上陆彦生可一点都不含糊。   陈五娘今夜发愤图强,多练了好几篇大字,还背了一首古诗。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向陆彦生看去。   陆七爷已经在铺床了。   往常这事都由王林或者王森干,但是今日主子奇怪的很,门窗也虚虚掩掩的,两个毛头小子不太懂,一开始依旧直愣愣䒾㟆的往屋里闯。   其实有女主人的院子,是不让小厮随便进屋伺候的,就算要进,哪怕门开着,大老远就要咳嗽或者说话,好让屋里的人有准备,但王林王森没这等经验,加上陆彦生的情况特殊,这些规矩便一直没立过。   还好田婆子是宅院的老人,提醒了这俩直愣子。   于是整晚除了点灯送热水,王林王森都没有进去过,这床自然没有人铺。陆彦生把被子翻来倒去,总觉得铺的不够好。   “我的被子有药味儿,你若不习惯,以后我让人做新的来。”陆彦生又看被子床褥的花色,“蓝色太素净了,你若喜欢,换成红色、紫色、碎花的都可以。”   陈五娘想了想木然着脸的七爷盖着碎花被睡觉的模样,不由地笑出声。   她走到罗汉床前,将自己盖的小薄被抱到床上,“你盖的被子太厚,我盖不惯,你也盖不惯我的,所以,我们分两床被子睡吧。”   “有理。”陆彦生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以掩盖心中失望,今后还是要多锻炼多喝补药才是,不然被子都不能同盖。   他将陈五娘的被子抱到里侧,“你睡里面。”   “听你的。”陈五娘道。   陆彦生吹熄了蜡烛,摸黑钻到了被窝里,躺好不久,睡在身侧的小姑娘突然在被子里鼓动起来,幅度很小,但这床有年头了,榫卯松动,陈五娘刚将褙子脱去一半,响声已经明显的不能忽视了。   她刚才是和衣而睡的,现在被声音惊动的不敢动弹。   “你坐起来脱,躺着不方便。”陆彦生道。   原来上床时陆彦生就留意到了。   “以后吹了灯,你就坐在床上脱,将衣裳放在床尾,可好?”   陈五娘轻轻地应声,她觉得脸在发烧。   陆彦生轻轻地合上眼,决定再给小娘子一点适应的时间,随后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身边躺着陈娇,不知为何,莫名让他心安,那种踏实、温暖的感觉,很好。   一夜安眠后,陆七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王林王森将罗汉床搬了出去,他说内屋太窄了,摆不下此等庞然大物。   王森,“这床一直都在屋里。”   王林掐了掐傻弟弟的胳膊,对陆彦生恭敬道,“是,我们这就搬出去,听说六爷院里正缺家具使,要不这罗汉床搬给六爷吧。”   作为长辈,陆彦生有很多侄子侄女,还有侄孙子孙女一堆,陆家人丁兴旺,屡屡添丁添喜,正缺日用家具使,陆彦生很满意王林的提议,挥挥手,“可以。”   只要让这张罗汉床不出现在听雪堂,给谁用都可以。   陈五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睡了数月的床被抬了出去,幽幽叹息一声。陆彦生解释道,“内屋添了书桌,罗汉床若不搬走,便过于拥挤。”   言下之意,不是为了防止她后悔同床。   岂料陈五娘想的不是这个,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看着好好一张松木床搬去别人的院子,她十分心疼,不过想到闲置无用,不如给六少爷的儿子睡。   只是,不知有需要时能否搬回来。   送走的东西,要回来不容易。   陆彦生岔开了话题,“今早我让田妈添了菜,已经摆好,过来吃吧。”   今天的朝食除了陆彦生钟爱因此日日都有的粥之外,添了炸土豆饼,肉末蒸蛋,还有香喷喷的葱花鸡蛋饼,小娘子一瞧,心情就好了。   ……   在他们用饭的时候,周管事到了。   主子在里面用饭,他这时候不便打扰,就在院子里稍作歇息,背着手走了两圈,看看南瓜,瞧瞧兔子,指着大肥兔子道,“这炖了该多香啊。”   田婆子赶紧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七夫人养着玩的。”   周管事砸吧着嘴遗憾的离开了,随后打量着在院子里的兄弟俩,王林在劈柴,王森在给南瓜浇水,王林聪明但是心思深沉,王森憨憨傻傻,倒是好拿捏。   原来周管事有个女儿,今年十五了,这一两年就要说亲,周管事早早的物色起姑爷人选来,他捋着胡子,凑近去看王森。   王森对周管事又怕又敬,大概是太怕他,若七爷训了周管事,王森还会幸灾乐祸一会儿。   但是当周管事真的凑到面前,他只有怕的份。   有这样一个傻姑爷,女儿会过上什么日子呢?周管事默默琢磨着,把王森盯得直发毛,他握着水瓢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后面,“周管事,七爷和夫人用完朝食了。”   他刚见田婆子进去收碗筷。   “知道了。”周管事拍了拍王森的肩膀,爽朗地笑一声后大步往书房去了。   自从陆彦生的腿恢复到能自由行走以后,周管事来禀时都去书房,主屋不会轻易踏足,这便是老伙计和院里那俩新手的区别之一。   ……   书房整理过了,如今窗明几净。   陈五娘向周管事说了昨日酒坊发生的事,周管事听了立刻说,“贼小子竟然敢对夫人不敬,我会叫人收拾他,请夫人安心。”   “我最气的不是这个,是账上不太对劲。”数字背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陈五娘用朝食时就在想了,三房刚从大爷二爷手里将铺子要回来,好比生下来就被抱养的孩子回到生母身边,此时旧账难翻,不如赶紧将孩子带熟。   “七爷,店里的伙计肯定要换,不过咱们的人没经验,不如新人旧人混着用,先将酒坊和杂货铺的情况稳下来。”   听到七夫人的话,周管事深觉有理,便用眼神去看陆彦生。   陆彦生道,“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是。”周管事明白了。   查酒坊和杂货铺旧账一事暂时搁置在一旁,转而商量起酿造新酒的事情。   陆家酒坊已好几年没有大规模酿造新酒了,守着灾年前的库存卖,终有卖完的那日,做的是走死路的生意。   往年不酿酒是粮食不足,但今年眼看着是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秋收。可关于是否酿造新酒的事,周管事拿捏不准,世上没板上钉钉的事,只要粮食没有割下存到仓库里,就没人敢打包票说一定是丰年,他没多言,静待主子拿主意。   陆彦生也稍有犹豫,如果今年再不酿新酒,陆家养的酿酒师傅、酿酒的工具全不必留了,也就是说,彻底关掉酿酒坊,在原址上改做他用。   “今年一定是丰年。”陈五娘拥有的记忆让她很清楚的知道这点,可这个不方便说出口,过于离奇,于是她添了句,“上次听许夫人说,已经有不少灾民返回故乡,天下分分合合,这个,年情也是如此嘛,好好坏坏的,现在坏的走了,该来好年月了。”   陆彦生和周管事都觉得有道理,其实他们二人心中的天平都是往丰年这边靠的,有人临门蹬一脚,自会彻底倾斜。   于是陆彦生问周管事,“县里还有几家酒坊?”   “灾年前共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后陆续关门,如今只剩下四家,但仍开门营业的,唯有咱陆氏酒坊。”周管氏早就将对家的情形了解清楚,主子一问就能得到答案。   如此,若接下几年都是太平年月,酒的需求量一定直线上涨,且对手少,竞争低,会很挣钱。   陆彦生正想到这,陈五娘突然有了更奇妙的想法。   “不知关张的酒坊怎么处置酿酒工具的,如能低价回收就好了,等粮食收回来,我们扩大规模酿酒,正好用的上。”   陆彦生扭头看向陈五娘,心想她真乐观,笃定今后将一直是丰年,这种乐观也是他喜欢的特质之一。   而且,她的点子倒是天马行空,有趣的很。   “这个……”周管事没多言,又拿眼神去瞄陆彦生。   陆七爷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是!”周管事响亮地答。   然后冲陈五娘道,“属下回去后就派人了解。”   商量完事情后已经快到晌午了,周管事本已走远,又被王林追上来喊了回去。   原来上次陈五娘去试探酒坊伙计后,陆彦生就为她的安全操着心,随着他病情好转,两人日后出行访友的频率将大大增加,说不准哪日就会遇见地痞恶霸,因此,带两个身壮的随从出门会更妥当。   王林王森太单薄,而周管事手下的人到底吃的是公中的饭,不可能在明面上由三房自由调动,还是要尽快的养一批完全属于三房的人要紧。   陆彦生将想法同周管事说了。   “马厩的伙计里有三个是自由身,我可以让他们请辞转投到七爷手下做事,另我认识隔壁村两个年轻后生,身上有功夫,人也老实,可带他们入伙,一共五人,七爷觉得如何?”   三太爷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私产,陆彦生用私产养几个人绰绰有余。   “可以。”陆彦生要的第一批人,正需这种知根底的。   “再去寻一个年轻的,乖巧的丫头让夫人随身使唤。”陆彦生道。   田婆子年纪大,嘴巴碎,又肩负着厨娘的活儿,日常生活还是叫同龄丫头来伺候合适。陆彦生若同二太爷提,他定会同意给陈娇配丫鬟,但陆家人一定对此议论纷纷,陆彦生不惧人言可畏,但将陈五娘牵扯在口舌之中,非他所愿。   索性自己掏腰包,买一个来便是。   ……   八月秋色宜人,田地中的庄稼熟了,再等几日就能收割。秋收是一年当中的大事情,二太爷召集各房的人再次集议,重点只一件,秋收。   陆家有数百亩的土地,包括旱地和水田,水田里主要种植水稻,旱地是红薯、土豆、芋头和玉米等物,都在八九月进行收割。   粮食熟了若不及时收割回来,将坏在地里。   稻谷就算及时抢收,回来以后还要脱粒、堆晒、干燥,才能收到粮仓里。   而红薯、芋头、玉米等物也是如此,人工挖出以后稍微晒干水汽,便要抬入土窖中窖藏,并余下一部分晒干,磨成粉或者制作成红薯干、芋头干。   这些工序离不开人,人干活要吃饭、喝水、睡觉,后勤也要跟上,白日里做活还要有人监督,以防止下面的人偷懒或者私藏,复杂程度不言而喻。   这一回,二太爷没忘记派人通知陆彦生。   他依旧坐轮椅去的,除了两位长辈亲眼见过他站起来走路外,旁的人还没亲眼见证过,私下对此各有看法,有说真有道假的,众说纷纭。   陈五娘推着轮椅到了位置上,站在陆彦生背后静静地听。   越听越佩服陆二太爷,古稀之年还有这等精力和头脑主持秋收的事。   三爷最擅长农桑之事,陆二太爷便让他负责最重要的收水稻的活儿,下面的人都没有意见,自从二太爷当家,每一年都由三爷来负责水稻,没有人说二太爷偏私,故意偏爱二儿子,因为三爷是真用心。   他晒得得如一团黑炭,脸上、手背上的皮肤均皲裂脱皮,且日日夜夜守在田边的小屋里,和管事们、伙计们同吃同住,谁敢质疑。   大爷、二爷作为长兄,也分到了比较重要的活计,四爷、六爷也分派了活儿,少爷们若长到了六岁以上,也要随父亲到地里帮忙,至于女眷们则负责后勤的事,如饮食、送水、送防暑的汤药等。   但活儿一直没派到三房头上。   陆彦生就算大愈了,也不可能下地去晒太阳和伙计一起挖红薯割稻谷,至于陈五娘,虽然周半仙后来被当做骗子捉了,他那句‘天作之合’却在二太爷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深以为然。   老七的身子确实是在陈五娘进门后好起来的,她不宜离开老七身边。   至于陆何氏,除了吃斋念佛之外从不管家里的事,也没人敢苛责一位长辈,她可以不参与。   但爱人以德,一味偏爱对老七反而不好,陆二太爷让陈五娘每天早晨与众女眷一起帮忙做后勤,陆彦生没意见,到时候让田婆子跟着同去,有田婆子在陈娇不会吃亏。   “二伯,我帮忙瞧账本吧。”   地里的东西收回以后会称重,并记录在账本上,陆彦生做这个不用费很多心思。陆二太爷想了想,同意了。   这样,众人也没有意见,说三房占尽了便宜。   ……   陆氏酒坊的伙计和掌柜的迎来了新的同伴。   酒坊生意惨淡,保留原有的人员配置已经是绰绰有余,上回伙计阿旺和罗掌柜还得罪了七夫人,以为立刻会被扫地出门,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揍,谁知一日、两日、十多日过去了,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旺渐渐安下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日又斜依在门口懒洋洋的往街面上看。   才过去不到半个月,街面上的人已经多了不少。   县里一些逃难出去的百姓又回到了故乡,这部分多是有钱人,当初逃走是投亲靠友,不算彻底的落难,他们身上有钱有粮,所以想回就能回,将房屋稍作休整,照旧过日子。   酒坊的生意比以前好了。   “阿旺,过来将柜上的灰尘擦一擦。”罗掌柜喊道。   阿旺用脖子上挂着的棉帕擦汗,“我揽客呢,没空。”   过了一会儿罗掌柜又喊,“地扫一扫。”   阿旺还是不肯动,“有什么好扫的。”   罗掌柜一家老小的吃喝,都指望着陆家,上次打瞌睡开罪七夫人已经将他吓破了胆,现在是片刻不敢偷懒了,就算酒坊里没什么客人,也忙前忙后的将柜台、酒缸擦的锃光瓦亮,就差能照出人影儿了。   他使唤不动阿旺便来劝,“你别愣着了,来做活儿吧,万一再叫主家逮住了,看你如何收场。”   阿旺嬉皮笑脸,“怕什么,上回二爷还夸我机敏呢。”   “现在酒坊是七爷做主。”罗掌柜道。   阿旺压低声音,“我托人打听了,只是两个月,两个月以后还是二爷管咱们。”   他们俩很少回安山村陆宅,宅门里到底什么情况不清楚,但罗掌柜还是觉得,无论谁当家,谨慎的当差准没错,他有预感,酒坊里要变天了,既然阿旺劝不动,就随他去。   果然,正应了那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古话,罗掌柜正架着凳子用手帕擦高处的灰尘时,周掌柜便带着新伙计到了。   完了,这下真的要丢饭碗了,罗掌柜一惊,差点从高凳子上摔下来。   而阿旺一呆,赶紧笑哈哈地上前,“周管事好,我们是本家呢,我也姓……哎呀。”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周管事踢了一脚,捂住肚子哎呦哎呀的说不出话,这一脚是还那日他对七夫人出言不逊。   周管事指着身后带来的三人道,“他们是新来的伙计,长胡子的那个姓刘,和罗掌柜一样做管事,七夫人说了,你俩权利一样大,剩下两个是跑堂做杂活的伙计,你们这些老人要多带新人,不要排外,不要欺负人,知道吗?”   “知道,知道!”罗掌柜点头哈腰,格外听话。   阿旺捂着痛处抿着唇,心中不情愿,但他不敢在周管事面前造次,只得点头道,“小的明白。”   ……   没过几日,秋收正式开始了。   按照约定,早上半日陈五娘要去厨房帮忙,而陆彦生要帮着看账簿,两人正好顺路。公中的厨房和晒谷台挨在一处,陆彦生在晒谷台旁边的小书房看账本,和陈五娘所在的厨房只隔一段围墙。   临走前陈五娘抓了几粒蜜饯塞到小荷包里,还塞了一粒放在口中,蜜饯酸甜的滋味萦绕在舌尖,生津止渴,小娘子哼着小调将角落里的轮椅推出来,“走吧。”   蜜饯是周管事前两日寻来的,陆彦生给陈五娘时,看着小娘子眼睛一亮时,心里格外有成就感,难怪有人豪掷千金只为搏美人一笑,看着喜欢的人展露笑颜,实乃人生最大的乐事。   “彦生,你发什么呆?”陈五娘挥手在陆彦生摇晃几下,随后反应过来,指了指腰间的小荷包,“你也想吃这个?”   蜜饯果酸且甜,两种滋味儿都是他所不喜的,然陆彦生点了头,简短的答,“吃。”   陈娇喂他,当然要吃。   陈五娘可不知道这男人满脑子在想什么,她从荷包中摸出一粒喂给他,探头往院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再晚便不像样子。   “你是长辈,晚一时片刻不打紧。”陆彦生道。   因嫁人辈分陡升的陈五娘挺直胸膛,“那是,全托了七爷您的福,爷您请坐好,我推着您出发。”   陆彦生勾唇淡笑。   听雪堂离晒谷台挺远,他的双腿还不能行那么远的距离,所以仍由陈五娘推他过去。   腿没好之前陆彦生很厌恶家人、下人们盯着他看,那种审视、打量叫他生厌,但现在他平和了许多,他们想看,便由他们去看。   话虽如此,真的敢直直盯着他瞧的没几个。   直到陈五娘推着陆彦生走远,他们才敢低声窃窃私语。   “刚才是七爷过去了,是七爷,脸色瞧上去好极。”   “可怎么还坐轮椅,七爷的腿伤究竟如何了。”   “这谁知道,哎呦,我昨儿和人下注,下的是没有好呢。”   “我看你是傻了,当然要下好了的注,你想啊,若七爷没有好,怎么会出来帮忙瞧账呢。”   原来下人们好奇多事,竟然在私下设了赌局,就赌陆彦生的腿有没有好起来。   到晒谷台前,二人便要分开走了。   陆彦生捏住小娘子的手嘱咐道,“遇事不必谨小慎微,别让自己受委屈。”   “知道的。”陈五娘笑了笑,转脸对王林吩咐道,“每隔半个时辰就催七爷起来活动一下,免得关节发僵。”   二人互相叮嘱了一番,才左右分开,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恰好六夫人走在他们身后,正好见证了这一幕依依不舍的场景,六夫人比陈五娘长几岁,年纪相差不是很大,她笑着迎上来,朗声道,“七夫人和七爷真是恩爱呦。”   陈五娘回过身,冲六夫人一笑,“哪里,我是不放心他的身子。”   “是啊,七爷大病初愈,要多注意的。”六夫人瞧上去很是亲切,上前几步与陈五娘并肩而行,充满感激地说道,“有桩事我还没谢你,前些日子给我的罗汉床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孩儿大了,要开始分床睡,正愁找不到新床听雪堂就搬来一张,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   “哦,这有什么,一家人互相照应嘛。”陈五娘的心又疼了,六夫人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提便罢,一提陈五娘又想起那张上好的松木罗汉床,她睡了好几个月,也是有感情的。   六夫人没觉出异样,仍旧笑呵呵的,低声对陈五娘道,“我猜大夫人已经到了。”   这时辰不早不晚,一般小辈们会去的早些,免得叫长辈等她们,大夫人也这么早吗?   六夫人因罗汉床的恩情,贴耳对陈五娘解释,“大夫人管家、训人皆是一把好手,又爱张罗操心,有她在的地方,我们坐享其成便好,秋收这样的大事,她定然早早的便到厨房,估计这会儿都给大家分派好活计了。”   此话果然不错,六夫人与陈五娘并肩走进厨房时,大夫人已经在清点人了,谁到了几时到的,谁还没到她心中都有数,早到的得夸奖,迟到的收到训斥,今日轻饶,明天再犯则要挨罚。   自然,这中间不包括六夫人与陈五娘,虽然大夫人的年纪比她俩大了一两轮,但她们是平辈。   陆家七位夫人,两位早逝,一位被休一位和离,如今就剩这三人,六夫人和陈五娘都不管公中的事,她们没什么好争的,从前大夫人与三夫人不和,也是因后者总是挑衅还觊觎染布坊的缘故。   “六夫人、七夫人来了啊,先坐下歇会吧。”大夫人盈盈带笑。   六夫人屋里有刚满周岁的幼儿,陈五娘每天只上午来,大夫人自然没分她们重要的活儿做,主要是监督下面的人做事,比如检查菜有没有洗干净,熬的解暑汤有没有放错分量,盯一盯谁偷懒了,末了,六夫人抱出一篓子葱花,和陈五娘坐在柱子旁摘枯叶。   不一会儿一早上就过去了。   有大夫人这种爱张罗喜欢做事的人在,她们安心躲懒便可,就算她们想做,大夫人也不派活儿了,笑着道,“厨房不是真的缺人,安心坐着歇息吧,点了卯,待会早些回去。”   等大夫人走开,六夫人冲陈五娘道,“大夫人真贴心。”   陈五娘点了点头,见手头没事了,也临近晌午,就起身和大夫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田婆子出了厨房,拐去找陆彦生。   她才走,厨房里做事的女眷们就议论上了,纷纷羡慕七夫人和七爷之间感情甚笃。   钱姨娘更是羡慕,望着陈五娘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人家夫妻琴瑟和鸣,她却连个正室的名分都捞不着。   正发着愣,大夫人拎着一桶萝卜叫她洗了切好,陆宅的夫人少奶奶们可以做轻巧活儿,姨娘就没此等享受了,而且钱姨娘一惯巴结大夫人,干活卖力,面对一大桶萝卜一点都不推,反而拍着胸脯说一定准时洗干净切好。   “二爷有你,真是好福气。”大夫人夸道。   有这句话,钱姨太觉得扶正又有希望了,浑身充满了干劲,只盼大夫人帮忙说好话。   ……   陈五娘走到了小帐房,没看见陆彦生,房中的帐房先生说七爷觉得账不对,找下面的人算账去了。   下面,说的是稻谷收回来后的第一站,晒谷台,那里可热得很,陈五娘得赶紧去找他。   远远的,她就看到大树下的陆彦生。   陆彦生眼尖,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陈五娘,她没有伞,冒着太阳穿过晒谷台走来。   “去给夫人送伞。”陆彦生对王林道。   王林抓着油纸伞冲过去,田婆子接了伞给陈五娘撑上,陈五娘少见的拧眉冲王林道,“这里太阳这样晒,怎么叫七爷来这里,中了暑气可怎么办。”   “我……”王林心里苦,他也是这样劝的,可七爷会听才怪了。   看着陈五娘走过来,陆彦生脸上一直带着笑,厨房那边一结束她就来寻他,陆彦生心中很欢喜。   哪怕下一刻小娘子故意凶巴巴的责备他不爱惜身体,陆七爷也照单全收,“好,这便回去了,我听你的。”   一旁的伙计都惊呆了,七爷对七夫人的态度,与刚才论事时的冰冷严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不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午好~ 第26章   田婆子和王林对此见怪不怪, 满脸的淡定。   晒谷台专门用来堆晒粮食,强光下自然晒,不过边上的香樟树下倒有几分阴凉。陆彦生在树下待了小半个时辰, 只是鬓边出了些薄汗, 并不要紧。   陈五娘要推他回去,该吃中饭了,民以食为天,小娘子更将三餐饮食作为头等大事看待,从不含糊对付。   恰好事情已处理完毕,陆彦生含笑点头, “那便回吧。”   话音甫落,三爷匆匆跑了过来。   三爷头戴一顶草帽, 下穿打了补丁的布裤子, 上面是麻料褂子, 浑身晒得黑黢黢,一点都不像富贵人家的爷, 陆宅里有些好穿戴的管事都比他体面。   “老七, 等等!”三爷得了信儿后, 一口气从田里跑回来, 路上没歇过, 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哗哗直流, “听下面人说, 你发现称重有问题?”   三爷也是个耿直性子,直来直去的, 他说着对陈五娘微颔首, 算是打了招呼, 陈五娘福了福身。   她还没弄懂七爷发现了什么,树下还是太热了,七爷已经待了半个时辰,再留下去恐引发暑热,便提议道去小账房议事。   三爷连声说好,他一不留神忘记老七是个大病初愈之人。   原来陆彦生在看账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细节不对。   稻谷收割以后,工人会将谷子连杆带穗一起捆扎好,然后一捆捆垒到牛车上,拉回陆宅到晒谷台卸货,并上秤记录下重量,陆彦生的任务便是核对牛车运输的次数、重量,算出总数登记在账簿上即可。   但他留意到了一个细节。每一车的谷子都会在总重上刨除二十斤的重量,问了小账房的老伙计得知,一车谷子大约是六十捆,每捆都会用麻绳扎紧,一条麻绳大概是五两多一点,六十条正好是二十斤。   陆彦生又问,怎知每条绳子是五两重,老伙计答一贯如此,前几年有人称过。   “去随机取五根绳子来。”陆彦生决定检验一番,结果绳子取来,上秤一称,竟然只有二两的均重,算下来一车多扣了十多斤斤重量,每日少说有百车,整个秋收算下来,会差数万斤的差异。   折算下来是七八亩水田的产量,虽与陆家数百亩水田相比,不足百分之一,但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错误。   三爷一听,赶紧从田里回来了。   他一心扑在田地庄稼上,对这些细节确实过于潦草。绳子的重量是前几年称的,年长日久,绳子产生了磨损,重量自然减少,且后来补了一批更轻的绳子,但抛除毛重时仍旧以五两为标准,这才发生了此等错漏。   “老七不愧是老七,脑子就是活络啊。”三爷大喜,拍着陆彦生的肩膀连声夸赞。   问题不是今年才出现,平白消失的稻子去了哪里,有没有人知情不报,这小麻绳重量差异的背后,牵涉很多,如今的发现只是冰山一角,下面恐藏着庞然大物。   不过,这些就不用陆彦生操心了,归三爷慢慢去查。   “老七,早些回去休息,身子刚好,别太劳累。”三爷夸完,记挂他刚大好,忙催陆彦生赶紧回去歇息。   陈五娘刚才已叫田婆子提前回听雪堂了,想必现在已经做好了午饭。听得三爷这样说,陆彦生微微颔首,和三哥道别,同陈五娘回去了。   而小厨房里,田婆子已经做好了饭菜。气温高容易影响人的胃口,于是她做了开胃的小葱拌豆腐、酸菜拌白肉,还用剩下的半块豆腐做了清爽的丝瓜豆腐汤。   “真香啊。”一进院门小娘子就嗅到了饭食的香味,早上做事的疲惫霎时烟消云散。   先去打水拧干帕子擦了脸和手,喝了两杯冷茶休憩片刻,接着就能用饭了。   今早陆彦生在外面没下过轮椅,几步路都要王林推着走,所以一回听雪堂他就站起来沿着走廊慢慢地走了两圈,陈五娘有些搞不懂,之前想走不能走,怎么现在好了却不愿在人前走动呢?   七爷莫不是过不去心中的坎?   陈五娘一边啃桃子一边探头打量陆彦生,这时候王森进屋帮田婆子摆饭菜,好像猜到了夫人在疑惑什么,低声说,“七爷知道外头的人故意拿他的腿打赌,故意不走给外人看呢。”   噗呲一声,陈五娘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但笑过以后又觉得那些人讨厌,太张狂了,竟然敢拿七爷的痛楚赌钱。   吃饭时小娘子眼睛眨呀眨,喝一口丝瓜豆腐汤就想想事情,一连两碗汤喝下肚,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妙主意。   小娘子忍着笑意同陆彦生说了。   “他们说什么,我又不在意。”陆彦生用小勺搅着碗中的豆腐,垂眸淡然道。   陈五娘抿了抿唇,心想胡说,他明明在意的很,不然何必故意不在人前走路,不就是想让他们的赌局揭不了盅嘛。看破不说破,小娘子歪了歪头,“我在意,你配合我好不好?”   看这样子,她又想出什么奇怪的点子了。   那句‘我在意’在陆彦生的心中泛起了波澜,被人在意和放在心上的感觉,很好。于是陆七爷连问配合什么都没问,便点头说好。   陈五娘大喜,给陆彦生夹了两片肉,笑的双眼弯弯。   ……   接下来几日,陈五娘要陆彦生从听雪堂到晒谷台的路上盖上毛毯,到了小账房以后再取下,还让他有事没事在人前干咳两声。   “这是做什么?”陆彦生蹙眉,越发不懂这丫头想什么了。   “就是装病,装得越重越好。”陈五娘扯着陆彦生的袖子,认真地说,“我也下注了,把你上次给的银锭子全下了。”   陆彦生眉头皱得更深了,“是不是王森帮你下的。”   这小子越来越荒唐了,竟然哄纵主子去赌博。   陈五娘好心的帮王森揭掉黑锅,“都是我的主意。”   “谁让他们做事过分,胆大包天的拿你的腿做赌局,我就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咯,我下的是‘七爷腿好了’这个选项,赔率是一比五呢。”陈五娘捏了捏陆彦生的肩膀,笑着道,“你若装得像一些,说不定过两日就成一比七了,到时候你在人前一站,哼,我能挣这个数。”   陈五娘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   陆彦生想笑,又觉得荒唐,他这是帮陈娇出老千,这不合规矩。陈五娘期待地看着陆彦生,静待他的回应。   “好,下不为例。”陆彦生应了。   陈五娘计划得逞,喜不自胜,又这件事明明设赌局的人错在先,七爷却不惩罚他们,未免过于心软心善。   ‘心善’的陆七爷勾唇淡笑,那些人不值得他设局惩罚,“我若追究,该发卖的发卖,该赶走的赶走,如此岂不清净?”   陈五娘觉得,嗯,她好像救了那些人一次,于是小娘子又凑了五两银子,再下一注,有钱挣当然多多益善了。   终于到了揭盅那日,陆彦生一手背于身后,和三爷一起监督伙计称脱粒的稻谷,好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七爷的腿不仅好了,还不瘸不跛。   陈五娘挣了个盆满钵满,多数人赔了个底朝天。   ……   这一日,吃完晚饭后陈五娘进了厨房,说要做一碗鸡蛋面。   虽然久不下厨有些手生,但她经验在那,很快就找回了手感。先往锅中加水烧开,加入面条烫至七分熟以后放到凉水中浸泡,如此可让面条保持劲道的口感。   再起锅烧油,加入姜蒜暴出香味,然后加水和中午剩的一碗鸡汤,大火烧开,放鸡蛋和切好的芹菜丝,煮熟以后加入烫好的面条,出锅以后撒上一些小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就做好了。   夏夜微风习习,空中繁星闪烁,用过晚饭后陆彦生和陈五娘会在院子里散会步,王林王森还搭了个乘凉的小棚子,棚下摆着凉床和小几。   做好面以后,小娘子将面端到小几上。   “饿了?”陆彦生看过来。   小娘子捧着面碗摇头,“今天是果儿的生辰。”果儿一年中最期盼的日子,便是过生辰,因为这日他能吃到一碗鸡蛋面,不仅有面条吃,还能吃到一整个荷包蛋,果儿每次都舍不得独享,非要分半个给陈五娘吃。   年年皆是如此。   想起果儿陈五娘便有些担心,不知随家人南下的他现在如何。算了,多想无益,果儿不是笨人,且临走前自己给了他许多吃食,果儿身上有干粮,便不会饿肚子。   “唉——”陆彦生叹了口气,握紧小娘子的手,早知如此,便是买、强劝,使出各种手段也要留下那叫果儿的孩子,免得陈娇如此挂怀。   陈五娘看着面想了很久,果儿有自己的想法,选择的权利在他自己手上,做堂姐的也没资格代替他做抉择。以后每一年的生辰,她都会帮果儿做一碗面,不过,这面他吃不着,也不可浪费,陈五娘深吸一口,问陆彦生要不要吃。   半个时辰前才用过饭,陆彦生自是不饿,但一想到这是陈五娘亲手做的,不吃岂不叫她失望,于是点了头,“吃。”   陈五娘让王森去取了五个碗来,主仆五人一起分食了这碗遥祝果儿生辰的鸡蛋面。虽然陆彦生说吃,陆七爷胃口究竟如何陈五娘心中是有数的,她只往他的碗中夹了两口面条,一小块荷包蛋,如此,也算吃过了。   夜深人静,整个陆宅都安静下来。   听雪堂也早熄了灯,门关着,窗户开着透风通气,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给室内增添了一层白纱般的光。陈娇睡不着,还在惦记果儿,她睁着眼睛,斜躺着看向帐外。   薄薄的蚊帐随微风飘荡,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突然,陆彦生眼皮微动了几分。接着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一点点攥紧了陈五娘的手,因为体质的缘故,陆彦生的手微发凉,但很有劲儿,自从吃了那碗面,小娘子便一直心神不宁,他都瞧在眼中。   “明日我就派人打探你三叔一家的消息,年情已好,也许他们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陈五娘心中既感激又感动,她将目光挪到陆彦生的脸上,不知何时他也睁开了眼眸,二人四目对望,最后陈五娘浅浅一笑,“谢谢你,彦生。”   “谢我什么,我们之间不必言谢。”陆彦生还想说‘你我既拜堂成了夫妻,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将竭力护你周全,忧你所忧,让你日日和乐欢喜’。   但陆彦生忍住了,小娘子此刻正为侄子的境况担忧,这时候说情话,似有不妥。   两人牵着的手没再放开,就这样一睡到了大天光。   ……   秋收的事还在继续,陈五娘和六夫人彻底成了个点卯的人。大夫人能者多劳,将每一桩每一件事情都处理的有条不紊,下面的小辈、下人没有敢偷奸耍滑的,只有陈五娘和六夫人两位平辈的能有份清闲。   六夫人惦记屋里的孩儿,早上去晃一圈,帮忙择些菜,切一切葱花,不到午时就回去照看孩子了。她如此,陈五娘是想做活儿也没什么可做的,陆彦生顺水推周,说近日身子不爽,将陈五娘叫去小账房同他在一处。   美其名曰需要照顾,其实就是想看陈五娘在他跟前晃。   且在厨房除了真的劳其筋骨外,学不到什么,而账房这边能接触到陆家所种各种粮食的产量、品质,酒坊今年要扩大酿酒的规模,需要很多的粮食,提前知道产量信息,方能早做打算。   这一天,周管事来报,说已经打听好那些关门的酒坊,酿酒工具是如何处置的了。酿酒所用的酒缸、木勺、蒸锅等物有的已拆开卖了旧货,还有几家留在地窖中,如果要主家要买,他有把握低价收来,因为这几家已经决定彻底关掉酿酒坊,这些东西留着也是无用。   “好,就请周管事再走一趟。”陈五娘道。   周管事点点头,又提起另一桩事,“县里现存的其余三家酒坊,我打听到其中两家还有继续开门营业的打算,另外一家梁氏酒坊的东家决定将整个酒坊打包卖出,不仅酒窖、酿酒设备要卖,连梁家的酒曲,酿酒方子也要卖。”   梁氏的酒很有名气,以入口绵软,回味悠长著称。   小娘子听周管事这样说,心里登时有了新主意,若能将梁氏酒坊接下来,对陆家酒坊大有好处。   她用眼神去看陆彦生,今日周管事来禀事,他一直没开口,让陈五娘和周管事说。现在小娘子看他,陆彦生轻点了点头,“你做主即可。”   陈五娘抿了抿唇,转脸对周管事道,“我们可以接下梁氏酒坊,请周管事再去探一探消息,将梁家的底细、出口的价钱打听的更细致些。”   等周管事走后,小娘子长舒了一口气,刚才是她第一回 独自做主,以前说事都提前和陆彦生商量过,这次要收梁氏酒坊是突然事件,还没来得及与他商议,陈五娘心中不太确定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收梁氏酒坊要花不少银子,不是小事情。   喝了半杯茶压了压起伏的心绪,陈五娘用手撑着下巴,问陆彦生,“我刚才的决定是对?你也太信我了。”   陆彦生微笑,“我自然信你。”   本朝重农也兴商,无论是农家子、商户子都可以参加科举考试,陆家农商皆涉,陆彦生本人对经商并没有偏见,但他三岁开蒙读书,一直走考科举的路,有心怀天下论政五岳之理想,生意和身边的杂物素来不放在心上,陆彦生要收回铺子,要做买卖挣钱,这一切只为陈娇。   他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可以不管身边的杂事,但陈娇不一样,她要活的滋润,幸福,必要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加上她喜欢钱、喜欢做买卖,恰好也有这方面的天分,陆彦生当然要全力的支持并未她铺路。   陆七爷毫不怀疑,小娘子将来可以成为大商人,因为她虚心好学,也不会因利忘记底线。就拿陆彦生教她认字来说,短短三个月,她就从认了近千字,还背了不少古诗句,同她说的道理,说了一次便记在心中,且能融会贯通。   还有上次,下面的人拿他的腿下注做赌局,陈娇生气,有心给他们教训,但是只下了五两银子的赌注,最后赢了庄家三十两,也是手下留情,只要她想,下个五十两,一百两,这庄家根本不用活了,但她没这样做,拿捏好了度。   一位成功的商人,离不开虚心、狠心、良心,还有挣钱的渴望,而陈娇恰好都具备。   陆彦生没留神自己一不小心想了陈五娘这么多的优点。心悦某人,自然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好。   “彦生。”陈五娘摇了摇陆彦生的手臂,“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好。”陆彦生浅笑,“若今后我屡考不中,还望你高抬贵手,赏我一口饭吃。”   陈五娘先笑,随后连呸三下,“莫说不吉的话,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考上的。”   乡试每三年一次,去年正是乡试之年,后年又能考了,陆彦生还有不到两年了时间读书备考。他不急,先用空闲时间自己慢慢复习,听许巍然说了考试的经验后,陆彦生觉得,有必要寻一位有见识、学识的夫子。   不是为了学书本上的死知识,而是增长见识和看事论事的深度。   不知为何,陆彦生脑中立刻想起黄大夫来,那位医术精湛的老者便是一位学识见识皆由的高人,一个月过去,不知他与他的同伴是否安全抵达了目的地。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门外响起了叩门声,王森将门拉开以后冲院内喊道,“七爷,七夫人,三太夫人来了!”   自从陆彦生亲送了茶叶去如意堂,陆彦生和陆何氏便达成了和解,二人相处的很和谐,虽然陆彦生去如意堂不如陈五娘频繁,只初一十五早上过去坐一坐,陪陆何氏说几句闲话。   如此,陆何氏已经大为知足,经常派徐婆子往听雪堂送吃食、衣裳、日用小物件。放在从前,徐婆子必定恹恹不快,现在她崇拜的人物中又添了一号陈五娘,往听雪堂送什么都乐意。   只是仍看不惯王森,这小子怎么看怎么冒傻气,不过傻子看久了也眉清目秀觉着顺眼。   陆彦生当初选王家兄弟在院里伺候,除了他们品质单纯年纪小以外,也有二人浓眉大眼,长得清爽干净的缘故,二人长大也是英武的汉子。   徐婆子有个妹妹,妹妹家的女儿今天十四岁,差不多该说亲了,虽然王森傻是傻了些,但是傻子好拿捏,且王森跟在七爷身边,以后必会有个好前程的,徐婆子便同王森说了,吓得这小子连连摆手拒绝,好长一段时间都躲着徐婆子。   “徐婆子的侄女儿,我可消受不起。”   当然,这是后话了。   今日陆何氏和徐婆子同来,是因为昨日去了寺庙还愿,陆何氏还愿之外,还在庙中求了两枚开过光的平安福,今日特意来送给陆彦生和陈五娘,叮嘱他们要日日带在身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出息、能干都是虚无之物,现在陆何氏只盼他们平安,若能生下个小孙儿、孙女便更圆满了。   “谢谢娘,有心了。”陈五娘接过平安福系在腰间,接着又帮陆彦生系。   陆彦生侧着腰由一副由着小娘子折腾的模样,他对陆何氏点点头,道谢,“太夫人进来小坐片刻吧。”   这是陆彦生第一次开口邀请陆何氏进去,她心里甜的像吃了蜜糖,笑着道,“好,好。”   ……   在陆家,及整个县城的人都忙着秋收的时候,县城以南三百里的地方,爆发了严重的匪乱。   其实不止南边,北方也没太平到哪里去,各处的节度使均有养私兵的行为,还有很多灾民落草为寇,只是陆家所在的这片土地比较安宁。   安山村、陈家村都属云溪县,云溪县又归景州所辖,景州和相邻的宿州、邛州多山地,三州合在一处正好是方三角形,这三角下临桑水河,河水滋养三州土地,让土里的粮食顺利长大,又有河水做天然屏障,让南边的土匪叛军无法北上,而北方的高山也让骑兵无法南下。   因此,占据地利优势的三州除了灾民涌入外,带着辎重武器的土匪叛军、骑兵不会直接过境,一般是绕路而行。   各地局势动荡,只有景宿邛三州得一隅安宁。   而此时,陈家村长所带领的村民已经渡过了桑水河,河上的船已被叛军控制,他们无法返乡了。   并且三州的长官互相通气,为防土匪悄悄潜入劫掠作乱,是出去容易进去难。   ……   又过了几日,周掌柜同梁氏酒坊的人说好了,要两家主人当面商谈转让之事。   陆彦生让陈五娘去办,他陪同旁听。   这是陈五娘办的头一桩大事,她郑重对待,准备了整整一天,把心理价位、可以遇到的问题统统预想了一遭,就怕到时候出错。   “彦生,你记着,若梁家出的价已经超过了这个数,我又没停手的意思,你就直接阻止我。”   说着陈五娘比了一个数字。   “你既想好了,超了预算不收便是,还要我提醒作甚?”陆彦生蹙眉问道。   陈五娘踮脚将双手搭在陆彦生肩头,故意语重心长道,“谨之啊,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清醒,随时随地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第一次正经做买卖,难免贪功,若梁家的家主老谋深算,用语言激我,我刚开始做生意,说不定就着了他的道,如赌红眼的人一般,深陷赌局当中,所以,你一发现我不对劲,反被梁家人牵着鼻子走,就一定、立刻、马上点醒我。”   陆彦生笑了,“凭你这句话,便不会如此。”   这话儿听得陈五娘舒心,世上没人不爱听漂亮话,何况是从陆彦生这样吝啬好评的人口中说出,陈五娘更欢喜了。   她欢喜过头就失了分寸,踮着脚去扯陆彦生的耳朵,待她摸到陆彦生的耳垂方觉得不妥,他是彦生也是七爷啊。   小娘子的手僵在半空之中。   陆彦生比她高半个头,正低头垂眸盯着她瞧。陆彦生想到上次,他误以为小娘子在抱他时的情景,不由的动了动唇。   “闭上眼。”他说道。   “什么?”小娘子不知何意。   陆彦生很有分寸的将手搭在陈五娘的胳膊上,脸却红了,“让我亲一下。”   “什么?”陈五娘惊讶了,不仅是陆彦生的话,还有他理直气壮地语气,什么叫,亲一下啊。   “不可吗?”饶是脸红透了,像煮熟的大虾子,陆七爷却很明白这种关键时刻不能退缩,既然说出了口,就要坚持到底。   立志不坚,终不济事。   陈五娘不像陆七爷一样爱脸红,但时此景由不得她不红,“嗯。”   小娘子声若蚊蝇,然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睫毛耷拉下来一颤一抖,透露出主人的紧张和害羞。   陆彦生俯身低头,轻拥陈五娘入怀,温柔的落下了这个吻,柔和如三月春风,烂漫的的鲜花漫山遍野的开放,蝴蝶扇动着翅膀,阳光在水面反射波澜,一切是这样的美好。   车套好了,已经停在外面。   陈五娘带着陆彦生,田婆子,还有周管事一起出发。   这次路边不仅有自北而来逃难的人,还有许多从南边回来的返程人。陆彦生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路的两旁零零散散,队伍排的老长。   陆彦生在想,这长长的返程之人中,会不会有陈娇的亲人呢?   陈五娘的想法同他一样,这里面有果儿该多好哇。   牛车缓缓超过人群,往县城的方向驶去。   ……   而此时,一个黑瘦小的影子拄着一根拐杖,衣衫褴褛的走到了陈家村,他年纪很小,先在村口、村里转悠了一圈,然后转身离开,往安山村走去。   安山村距离陈家村有三十里路,腿脚快的人也要走一个多时辰。   这小孩大概很久没吃饱过,走得很慢很慢,腿上好像还有伤,走到半路便走不动了。他寻到路边一口井,喝了几口井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烤得黑乎乎的麻雀,连肉带骨嚼到肚子里,歇了一会儿又有了力气,一鼓作气走到了安山村。   他要找陆家的人。   “谁啊?”门房从院子里探出头来,看见一个又脏又瘦的乞丐,挥挥手道,“上别处要饭去。”   那小乞丐争辩道,“我不是乞丐,我找我姐,嗯,她让我来找他时找周管事,周管事是管马的。”   门房蹙起眉,还没琢磨清楚该怎么办,二太爷身边的鲁青恰好走了出来。   “……果儿?”他道。   随太爷去相看新娘子时,鲁青在陈家见过一个小孩儿,同眼前这个小乞丐有几分相似。   果儿大喜,一路走来的疲惫与辛苦在这刻全部爆发,他终于到家了,接着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鲁青赶紧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的脖子,确定他只是营养不良暂时饿晕过去,于是拦腰将人抱起往院里走。   “这是七夫人娘家的堂弟,去准备热水和白糖,寻一套干净衣裳来。”   很快,这信儿就在陆宅里传开了,大家闻讯而来,要瞧瞧七夫人那个像乞儿一样的弟弟。   “看什么看,嫌手上的活儿不够多是吧!都做自己的事情去!”耳目灵通的徐婆子却来的更加早,将躺在门房小屋里昏睡的果儿抱起,一口气抱回到了如意堂。   果儿瘦瘦小小,徐婆子抱他一点都不费劲。   作者有话说:   午安~ 第27章   牛车一路晃悠慢行, 到了城内。   城门口处排队入城的人比之前更多了,里面夹杂了不少出城避难,现又返回故土的百姓。检查路引、户籍的守城军不胜其烦, 握着长棍维持秩序, 以免人群因插队而打架。   不少人形色匆忙,身上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已丢,少不了缠着守城军说好话,递银子疏通,或者找熟人证明,搅得城门外一片鸡飞狗跳。   陈五娘透过车窗往外看, 继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但随着牛车入城,离梁家酒坊越来越近, 她知道, 现在不是分神想其他事的时候了, 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办今日正事。   梁家人已经在酒坊中等着了。   梁老爷坐着喝茶,边喝边问, “陆七爷和陆夫人怎么还没到?”然后又催管家出去看。   “你急什么。”梁夫人坐在一旁, 怪梁老爷太心急, 沉不住气, 自己却也不断的往外头瞄, 是啊,怎么还不来呢。   梁氏酒坊在云溪县可谓家喻户晓, 县里九成九的饮酒者都喝过他们家的酒, 可惜梁家已经好几年没酿过新酒了,酒铺也早在四年前就关闭, 因为梁家一无存货, 二无新粮可以酿酒。   而梁家手下养着的酿酒师, 也在几年前被解雇。一家酒坊最关键的便是酒曲秘方和酿酒师,但是梁家实在无力养他们,只好忍痛放手。而这一次,梁家要举家搬迁到州府去投奔舅老爷,为了凑盘缠路费,和在州府安身的本钱,决定将家业发卖,而酿酒坊便是其中之一。   别看梁氏酒坊有名,但也是空有虚名,只剩一个花架子。县里的酒坊倒闭、关门,生存下来的只两三家,梁氏就算守着秘方,也没人有兴趣接手,这是有价无市,任凭梁家的酒曲秘方有多珍贵,没有人愿意出钱买,也是枉然。   可想而知,得知陆七爷和七夫人有心想接手梁氏酒坊时,梁老爷有多激动。   “来了,来了老爷!”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来了。梁老爷身子一抖,赶紧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同夫人一起到酒坊门口去迎接陆家的人。   据说陆家七爷大病初愈,如今身子还很虚弱,而七夫人只是陆二太爷为了冲喜从乡下随意买来的,是个面黄肌肉的乡下野丫头,这样的两个人,应该没什么心眼,对付起来不难。梁家老爷一边在心里过着外面的传闻八卦,一边在门口站定。   王林将车停在了酒坊门口,周管事先跳了下去,而后是田婆子,田婆子搬了个垫脚凳在车下,然后扶陈五娘下车,最后是陆彦生。   一时间,梁老爷噎住了,心道,这传闻全是虚言。那位穿白色长袍的便是陆七爷了,二十出头的年纪,瘦是瘦了些,面色如常根本瞧不出病容,他身量高身材匀称,且眉目之俊朗,仪态之端方,乃是是少见的气宇轩昂,根本不是传闻中形容枯槁的病秧子。   而他身旁的蓝衣女子,便是七夫人,明眸善良,五官清丽动人,和陆七爷很般配。   梁老爷正想着,陆彦生和陈五娘已经走至他眼前站定。   “在下梁氏酒坊的老板,梁玉森,陆七爷陆七夫人里面请。”梁老爷道。   “好,梁老爷请。”陆彦生点了点头,让梁老爷走在前。   陈五娘的手垂在袖中,悄悄地攥紧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还有些紧张。但她多虑了,梁家想出手酒坊不是一日两日,好不容易有主顾上门,加上他们急着要现银去州府,梁老爷喊价不成,索性同意了陈五娘出的价。   这传言不可尽信哇,梁老爷初见之下心态已有波动,做生意谈买卖,很多时候较量的就是谁的心态更稳,先乱阵脚者,必输无疑。   “好,八十五两,我们成交。”梁老爷左掌搓右拳,想了许久,最后咬牙同意了陈五娘出的价格。八十五两银子买下了梁家酒坊的铺子、城郊的酿酒之处,还有现存的所有酿酒工具,以及让梁氏酒坊曾经闻名遐迩的所有酒曲秘方。   这位七夫人真是谈价的高手哇,梁老爷叹了口气,佩服,无论他怎么说这位年轻的夫人都不松口,一副你若抬价,大不了我不买就是的模样。找上门的金主梁老爷怎么舍得往外推,卖了就能见现钱,他咬牙,应了。   一开始梁老爷是冲陆彦生说话谈价的,他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次谈价的主角是陆彦生,然而陆彦生却只点头、摇头、嗯声,然后扭头对身旁的七夫人道,“夫人怎么看?”   两次下来,梁老爷明白了,原来做主的不是陆七爷,而是坐他身旁的陆七夫人呢。   他转而同陆七夫人商量价钱。当时梁老爷还窃喜不已,以为这位笑盈盈瞧上去就面善的夫人会更好说话,谁知是块硬骨头,一点便宜都没占着。   可见不仅是传闻不可尽信,就连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今儿梁老爷算是被后辈上了一课。   “梁老爷,梁夫人请留步,咱们价钱定好了,我下午就叫管事来送钱,先付一半,等两家签订好文书,拿到衙门去盖章登记入档,一切事情妥了,我再付另外一半。”   梁家老爷和夫人送他们到了酒坊门口,陈五娘转身笑着说道。   这……梁老爷面露难色,“我们不日就要出发远行,现在衙门里人手不足,办一件事要等许久,我们等不起了,请夫人通融通融,先将钱付清吧,这改名入档一事,只是快慢的问题,迟早能办妥当的。”   陈五娘蹙起眉,心有不忍。可听七爷说,坊间买卖房屋商铺,先付钱后入档的不在少数,多半没问题,但若运气不好,遇上卖主耍赖的,房契迟迟没改名,就会借机赖账,甚至再次转卖他人,叫两位无辜买主斗个不休。   陆彦生没有言语,以拳抵唇正要干咳提醒小娘子,陈五娘发话了。   “实在抱歉,梁老爷我帮不了你,咱们要按规矩办事不是?”   梁老爷叹了口气,这位小夫人果然是个硬骨头,做生意凭感情用事,也必输无疑。   “七夫人说的对,慢走啊,恕不远送了。”   梁家在云溪县耕耘多年,在衙门里有熟人,他往掌管此事的小吏手里塞几个小钱,想来这改名入档的事,很快就能办妥了。   梁氏酒坊门口光秃秃的,好几年没营业,门口栓马桩都坏了,且晒得很,王林便将牛车赶到了不远处的树下面等着,树荫森森,免得阳光将车厢晒得滚烫。   见七爷和夫人一行人出来了,王林忙解下绳子,牵着牛车往门口去,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旁边的小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妇人,身穿一件打补丁的褙子,头发用一枚木簪绾成一个素髻,怀里还抱着个两岁的孩儿,许是跑得太急太快,被路面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磕倒在地。   王林吓了一跳,赶紧将车绳在手掌上缠了两圈,然后快行两步将那妇人扯起来,妇人顾不得摔疼的手肘膝盖,将孩子往王林手中一塞,往陆彦生陈五娘所在的方向再次奔去。   她竟信任王林如此,连孩儿都不顾了。   陆彦生皱起眉,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将陈五娘护在身后,那妇人快步而来,攥住的是梁老爷的衣袖。   梁老爷和梁夫人已经转身,猛地被人扯住衣袖,梁老爷满脸诧异地回过身,先怒而后愕然,瞪大眼睛道,“你是徐家的徐宜?”   那妇人咬唇点了点头,眼眶中有眼泪。   梁夫人也惊讶,她上下打量一圈,“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徐宜垂着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听说东家要卖了这酒坊?”   一时间梁夫人梁老爷羞愧难当,脸上臊得厉害。   原来徐宜一家是梁家的酿酒师,从爷爷辈开始便为梁家酿酒,是累世的情谊,无论对家出多少钱,给予多少好处,徐氏一家都没离梁家远去,一直兢兢业业的为梁氏酒坊酿酒,还创造了不少的新酒秘方。   一直到六年前,灾年下无酒可酿造,直到解雇所有的伙计和酿酒师,梁氏酒坊名存实亡,但是梁老爷和梁夫人对徐家承诺过,便是灾年以后将重新开张,绝不会将梁氏酒坊断送。   徐宜的父亲已经去世,她嫁的男人为了全家的生计参军去了,徐宜带着孩儿苦熬日子,每天最盼望的事情便是梁氏酒坊重新开张,她继承了父亲的全部技艺,一定能酿出最好的佳酿。   谁知没盼到东家开门,反而听到了酒坊打包转卖的消息。   “唉,都是迫不得已啊。”梁老爷叹息着。   梁夫人也叹,本来低调的将酒坊卖了便卖了,那随口的承诺早就忘到了天涯海角,可当徐宜站在眼前,亲口问起当日的承诺时,她真心觉得对不住她。梁夫人眼珠转了转,忽然心生一计,她快步走到陈五娘身前,指着哭泣的徐宜道。   “这位是我梁家的酿酒师,别看她年纪小,技术很精湛,将她老爹的真本事学了遍,得了真传的,若七夫人不嫌弃,收了她做酿酒师吧。”说着压低声音恳切道,“她家长辈都不在了,男人前年去参军,至今没有下落,孤儿寡母生活实在不易,夫人菩萨心肠,帮帮她吧。”   说完梁夫人又觉得自己多嘴,这七夫人菩萨面孔却是铁石心肠呢,想来说也是白说。   陈五娘往徐宜的方向看去,徐宜还攥着梁老爷的袖子流泪,塞给王林的孩儿哇哇大哭着要寻娘亲,小娘子叹了口气,“好。”   七夫人说好!   梁夫人大喜,赶紧将徐宜拉过来,“快跪下谢谢七夫人,徐宜,她就是新东家,往后你听她的话。”   陈五娘可不喜欢被跪来跪去被当做菩萨伺候,她拦住了徐宜,“过几日你来酒坊帮着打扫卫生,等粮食收了,我的酒坊要酿新酒的,到时候看你的本事付你月例银子可好?”   徐宜最喜好之事便是酿酒,只要能酿酒,徐家祖传的本事便没有埋没,她活着就有价值,当即抹了脸上的泪痕,连连说好。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陈五娘和陆彦生上了马车,王林一手牵车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冲徐宜喊,“欸,那位娘子,请将你的孩儿抱回去吧。”   “抱歉,我刚才一时情急,麻烦你了。”徐宜赶紧抱回孩子,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安抚她,然后冲着远去的牛车鞠躬。   这位陆七夫人实在是人美心善,她遇见好人了。   ……   办完了正经事,小娘子长舒了一口气。   周管事在县里还有事要办,不随他们回安山村,于是回程的路上只剩下王林、田婆子及陈五娘和陆彦生,王林在外头赶车,田婆子也不想做车厢里唯一的碍眼婆,推说车辕上吹风凉快,自去外头坐着了。   车厢里,陈五娘用帕子扇着风,歪头问陆彦生,“这次我表现的如何?”   陆彦生浅笑,低声道,“拿手来。”   小娘子便将手伸过去,陆彦生扯着她的手,手心朝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以指为笔,缓缓写了‘上佳’二字。   他写得极慢,指腹和指甲掠过掌心,又麻又痒,将小娘子给逗笑了,她也觉得今日表现极好。   牵住的手没有放开的道理,陆彦生写完字以后,理所应当的牵住了小娘子的手,一脸无愧的样子,问道,“你怎愿意收下那名女子?”   小娘子解释道,“她是酿酒师啊,酒坊中最受人敬重的便是酿酒师,有她加入,对酒坊的经营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陆彦生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随后陈五娘叹了口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心软不忍心。”   看到那叫徐宜的小娘子,陈五娘就想到了自己,在那段记忆里,她过的比徐宜还要悲惨,梦境中的东西无法更改,每每想起陈五娘心中就会难过不已,但她今日帮了徐宜,就好像帮了梦中无依无靠的自己,这是种其妙的心理。   另外,听梁夫人说徐宜的丈夫去参军了,陈五娘就想到了哥哥。   灾年到来的前半年,父亲伐木头时被树砸伤了腰,卧床休养,母亲的身子本来就虚弱,辛苦的照顾父亲后也病得下不了床,家中的积蓄便在抓药、看大夫中渐渐消耗干净了。   陈家大郎听说参军的军饷高,便参军去了,接着是二郎,但是很快,陈家两个儿郎参军换来的钱逐渐也用光,最后一个参军的是陈家三郎,他将换来的银子粮食交给爹娘,也入了军营。   不久以后陈五娘的娘亲先去一步,陈父的腰伤久不愈合,伤口恶化,弥留之际将家中仅剩的粮食和银子给了三弟,让他照顾小女儿。   一开始陈家三个儿子还会捎些东西回来,后来没了音讯,又过了一年多,才传回来一封信,说陈家三子都投身到了王将军麾下,可惜王将军在一次战争中陷入敌军包围,全军覆没了。   收尸的人按照军部籍册的名单一具具核对尸体,于尸山骨海之中将有囫囵个身子的刨出,剩下的一齐深埋,而陈家三子算是幸运的,皆找到了全尸,腰部纹有军队的番号,手腕上还戴着木质的菩提珠串,那是参军前躺在床上的陈父亲手为儿子磨出来的,以保平安。   等珠子兜兜转转被捎回来,陈家只剩下了陈五娘,她拿着三串珠子大哭一场,将珠子埋在了爹娘的坟墓旁,好让三位哥哥与爹娘在地下团圆。   陈五娘将这段往事和陆彦生说了,此时此刻他方明白,小娘子说了两次‘你真像我哥’是多么珍贵多么难得的话语,原来如此。   陆彦生摸了摸陈五娘的顶发,心中有些酸涩,“以后我就是你哥,会如你哥哥一般对你好。”   “一言为定。”陈五娘伸手和陆彦生拉勾,然后透过车窗看向湛蓝的天空,若哥哥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她快乐勇敢的生活,所以,她不哭,将全心全意过好眼前的日子,努力越来越好。   一不小心想了太多的事情,不一会陈五娘就有了困意,头慢慢的、不受控制地靠到了陆彦生的肩膀上,陆七爷甘心当小娘子的软枕,没舍得唤醒她。   然后自己也阖眼,假寐。   ……   徐婆子时不时的就到门口看一看,望着进村的路不住地唠叨,“哎呀,七爷和七夫人怎么还没回来。”   门房老头有些自责,刚才若不是鲁青恰好出来,他险些将七夫人的弟弟当做乞儿赶走了,想着将功折过的他分外的殷勤,对徐婆子道。   “徐妈你放心,只要看见主子回来,我马上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徐婆子扬起下巴哼了一声,高傲地说,“你倒是机灵,报好消息就你来说,刚才胡乱赶人的事怎么不说了?”   “哎呦呦,都是我老眼昏花,请徐妈替我兜着点啊。”门房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一脸的苦笑。   门房虽没什么地位,进进出出之时少不了打交道,徐婆子不会真的告他状,故意拿出来讨点人情罢了,当即点了点头,说好。   过了一会儿,牛车缓缓到了门前,陈五娘和陆彦生还没下车,门房就激动地奔了出来,大声地说,“给七夫人道喜了,七夫人娘家的……小少爷来了。”   小少爷?这个称呼叫陈五娘疑惑了一会儿,毕竟在她脑中,果儿和小少爷的形象相差甚远,一时没联想到一处是自然的。但陆彦生立刻就想到了,问道,“多大年纪,什么相貌?”   “六七岁的样子,瘦,至于相貌嘛,我没看清楚小少爷就晕倒了,现已被三太夫人带到如意堂了。”门房一五一十将当时的场景复述一遍,独略过自己赶人的一幕。   “是果儿。”陆彦生道。   陈五娘也反应了过来,激动不已,“对,一定是他。”   说着小娘子提起裙摆,快步往如意堂奔去,边走边对陆彦生说话,“七爷慢慢来,我先去如意堂。”   虽然小娘子扔下自己先跑了,陆彦生却笑了,真心为她感到高兴,果儿回来了,她的心事也了了一桩,有亲人在身旁的滋味,会很好。   ……   果儿早就醒了,徐婆子之前好奇,打听过陈五娘娘家的事,因此她知道果儿的来历,并说给陆何氏听。   这孩子既是儿媳妇的堂弟,加上陆何氏心善,还花钱请了农大夫来看诊,幸好这次他没说些‘无力回天,听天由命’的鬼话,说这小孩儿就是饿狠了,多喂些好的就能好起来,不过起初几日要吃清淡,等饥饿的肠胃适应了饱腹,再吃有油水的东西。   送走大夫后陆何氏让徐婆子给昏迷的果儿喂了些糖水,等他醒了以后喂了半碗稀粥,果儿便渐渐转醒。   他自小就听村里人说,这有钱的人家全部都是豺狼虎豹心,特别的薄情寡义,这陆家就是有钱人,虽然五姐说这里面的人并没有欺负她,但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敌意,并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消解。   果儿心中,对这些地主老财还有很深的抵触之心,何况,南下的路上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可是,眼前这位婶子不仅给他吃东西,还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看着床榻上干净的褥子,被子,又看看自己身上脏兮兮沾满泥水的破衣裳,和黑的看不出本来肤色的脚,果儿低下头。   “对不住,婶子,我把你的床弄脏了,我还是下来吧,我给你磕头,谢谢你给我吃的东西。”   说着果儿一个翻身就下了床,孩子就是有活力,哪怕才饿的晕厥,吃饱了有了力气就能动能蹦了。   陆何氏听果儿叫她婶子,虽然叫错了称呼,心里却觉得很亲热,然后果儿说要磕头,着实将她唬了一跳,看这小孩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怎么这样懂事?越是懂事的孩子,越是吃了不少的苦哇。   “不必,孩子啊,你别客气,我是你姐姐的婆母,你随众叫我三太夫人便是,那位是徐妈。”   陆何氏刚说完,果儿就郑重的喊了一声,“三太夫人好。”   鲁青将果儿抱进来以后不知要往哪里放,陆何氏指了指外间的美人榻,那是她偶尔小憩的地方,并不是床,但果儿不知,还以为床褥齐备的地方就是人日夜睡的地方了,内心为弄脏了别人的床深深自责,很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陆何氏也觉得他该洗个澡了,便吩咐徐婆子去烧一大锅热水,让小孩好好泡一泡。   这时候如意堂的门被叩响了,陈五娘的声音传进来,“娘,果儿在你这儿吗?”   小娘子喜的手心都湿了,太好了,果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午安 第28章   徐婆子赶紧去开门, 将陈五娘迎进来。   一进门陈五娘就问,“果儿呢?”   徐婆子和陆何氏都知道她心中激动,陆何氏笑道, “在浴间洗澡呢。”   徐婆子明白陈五娘的心情, 看果儿那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七夫人肯定也为他的安危一直悬着心的。   “我带夫人去看他吧。”徐婆子道。   走到了浴间门口,听见里面哗啦的水声,陈五娘脸上已经掩盖不住笑意,她将手摁在门上, 推之前朗声道,“果儿, 我是五姐, 我进来了。”   “等等!我洗好了, 穿上衣裳就出来,五姐你等一等!”果儿才八岁, 但已经知道害羞了, 在家时就是如此。陈五娘依他, 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而是站定在门口等。   过了一会儿, 门嘎吱一声被拉开,果儿瞪着眼睛仰着头, 笑嘻嘻地看着陈五娘。   二人分别也才三个月, 却像好多好多年没见再次重逢一般,陈五娘在看见果儿的瞬间, 眼圈便红了, 泪意一点点涌上来, 在眼眶里不断的积蓄,然后随着脸颊滚落。   果儿踮着脚用手背帮陈五娘擦眼泪,他也很激动,但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现在是小小男子汉,不能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哭,没出息。   “五姐,我好得很,你过的好不好,不要哭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陈五娘将双手搭在果儿的肩膀上,好好的打量了一番,他比之前瘦了点、黑了点,但是精神不错,但身上没有外伤,心就安了,然后掐了掐果儿的脸颊,低下头道,“姐很好,这里没人欺负我,倒是你,不是和你爹娘往南去了吗?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回来,你爹娘和你弟弟妹妹呢?”   听到这个问题,果儿垂下头,神色有几分黯然。   这时候,他肚子咕咕咕叫了几声,刚才喝的白糖水和白粥已经消化了。陈五娘猜到路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柔声道,“先吃饭,吃了饭你慢慢与我细说。”   如意堂外面,王林推着陆彦生到了,到了门口陆彦生站起来,抬腿入内,正好遇上陆何氏。   “三太夫人安。”他点头请安。   陆何氏很高兴,不管儿子为何而来,只要他能来如意堂,她就很高兴。   “我让人厨房做了豆腐汤、鱼粥,还有什锦小菜和小炒肝尖,都是清淡营养的东西,本是给果儿补身子的,你既然来了,留下来一块儿用吧。”   说完唯恐陆彦生推辞,添补一句,“菜量够的,我特嘱咐厨房做的大份。”   陆何氏说完,眼神中的期待之意是藏都藏不住,徐婆子看了都得懊恼地拍大腿,太夫人啊太夫人,您就不能藏着点儿吗。   陆彦生站的笔直,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他一直是这样的冰山脸,唯有对陈五娘才经常笑闹。   “好。”他颔首应了,短短一字,却给陆何氏很大的惊喜,上次一起用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久远的她都快忘记了。   “三太夫人对我不必这般客气。”陆彦生背在身后的手攥拳,复又松开,满脸平静的道,“一家人,随意即可。”   陆何氏怔住了,随后喜悦漫上心头,在唇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激动、满足、狂喜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间,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了,缓了缓才说,“我让徐妈摆饭,陈娇和果儿在后院呢,去看看吧。”   陆彦生微点头,穿过月门往后面去了。   一进去,他就看到了小娘子,身侧还站着一个滑稽的小人儿,身材瘦瘦小小,却穿了一件大了好几寸的衣裳,这偷穿大人衣裳的滑稽模样,让陆彦生心里一松,觉得有趣。   接着他发现那衣裳的款式、花色有些眼熟,竟是自己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原来陆何氏一直收着,没有丢也没有送人。   “那位是陆七爷,你唤他七爷便好了。”陈五娘指着陆彦生对果儿介绍。   她知道陆彦生喜静,最讨厌聒噪吵闹的人,果儿这年纪正是话多活泼的时候,心里有点儿担心二人处不来。   果儿扭头看着走来的男子。他刚才听徐妈喊五姐七夫人,五姐又叫他唤此人七爷,聪明的果儿已经懂了,这个人就是五姐嫁的丈夫,那个病的快要死去的陆疯子。   可他看上去不瘸不疯,也不像有病的样子。   这一稍犹豫,陆彦生已经走到了果儿身旁。他高果儿太多了,或者说这些年果儿的营养实在太差,八岁只有六岁的身高,总之二人站在一起产生了巨大的身高差,差距太多便有距离感,这非陆七爷所愿。   他本想学着家中长辈蹲下对孩子说话,以表示亲近,可他的腿才长好,能走但不宜蹲,只好弯腰,一下、两下,像和尚敲钟似的,在果儿脑壳上摸了两把,然后道,“不叫七爷,叫姐夫。”   他已经与陈娇拜堂成亲,当然该叫姐夫了,果儿也这样觉得才正常,且预想中的疯子姐夫变成了健康能走、性温和的姐夫,他心中也是欢喜的,于是老老实实地喊,“姐夫好。”   这一声姐夫叫陆彦生断定,此子果然如陈娇所说,极懂事,极乖巧,陆七爷满意地点头,说道,“果儿自小就这般伶俐,将来必有大出息。”   陈五娘红了脸,一个小部分原因是陆彦生让果儿喊姐夫羞的,剩下大部分是因为激动。   在村里时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就算没亲戚关系,为了显得亲近,也常常婶子、嫂子的喊。而陆家却不一样,尤其是陆彦生,他规矩大的很,不是很亲的亲戚都只叫他七爷,不敢乱攀扯,否则七爷不应,倒落个难堪。   之前陈五娘已经同他说过,只当没有三叔这门娘家亲人。他让果儿喊他姐夫,是直接表明了他接纳的态度,虽然早知道陆彦生会如此,事实摆在眼前时,陈五娘还是很高兴。   “去前厅用饭吧。”陆彦生对着呆愣住的小娘子笑着道。   听到去吃饭,果儿的肚子更饿了,空空的肚子咕咕咕叫唤个不停,他羞的抬不起头来,偷偷去看旁边个子高高,脸白白净净的姐夫。见姐夫像没听见一般,没吭声也没笑话他,果儿好过了一些。   陈五娘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三太夫人和你姐夫,还有那位徐妈,都是很好的人,你不要怕,待会喊了人,安心吃饭就好,一切有姐在。”   小娘子的声量压得很低,但是陆彦生听得一清二楚,‘你姐夫’三字他越听越舒服,心道幸好没依陈娇的让果儿喊七爷,还是姐夫听起来顺耳。   ……   吃完饭后领果儿回听雪堂好好的睡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陈五娘才问到了果儿独自返乡的原因。   原来他们跟着村长一起南下,路上走的还算顺利,路上还遇见了几个同样逃难的男子,说南边的越州、云州如今风调雨顺,土地肥沃而人烟稀少,朝廷下令说灾民要是到了越州云州境内,可以就地入籍,一个人能分得良田十亩,粮食种下去第二年就丰收,大米多的吃都吃不完。   他们大为欣喜,只是到越州、云州隔着桑水河,而且河面宽阔,波涛汹涌,不是一般的小船可以跨越的,只有那种数层楼高的大木帆船可以渡人,但是渡一个人要一两银子。   陈五娘的三叔带着妻儿老小一路南下,身上的粮食、银子已经花的差不多,再怎么凑,身上也只凑的出四两银子,夫妻俩加龙凤胎孩子,正好四个人。   “果儿啊,不是爹不疼你,实在是你弟弟妹妹太小了,我和你娘带着弟弟妹妹先过河,你在船上帮人做事,等我们安定了,就回来接你。”   陈五娘他三叔如此对果儿说,是准备将果儿留给船老大了,船老大说这样不仅让他一家四口免费渡河,还反过来倒给他二两银。   同行的村民,包括村长在内都劝他不要这样,“日子过不下去了,非要打发一个孩子的话,就把妮儿打发出去吧。”   这个妮儿指的是双胞胎里的妹妹,陈三叔愁眉苦脸,“一岁多的女娃儿,人家不肯要嘛。”   村长又指了指哥哥,“那二娃咧?”   真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一般是家中的女孩被卖,接着家里年纪小的男孩,而果儿已经八岁,人又能干,再长几年就能成人,卖了他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可是陈三叔偏心幼子,果儿聪明又如何,不与他亲近,父子二人感情并不深厚,他还是执意要留果儿给船老大,换一家子的前程。   说到这里果儿又想哭了,爹娘便是他的天地,爹娘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当他察觉爹偏心到如此境地时,就如天塌地陷一般难过。   “幸好五姐你给了我一包干粮,我拆开包袱,把粮缠在身上,腿上,到桑水河时还剩一半,我想我身上有粮食又认识路,就趁着天黑往回跑了,来找你!”   果儿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我果真一路找了回来。”   陈五娘又心酸又欣慰,难怪记忆里没有果儿的下落,原来他是被三叔卖给了船老大,那一次果儿手头没有干粮,自然不敢趁夜逃跑。   陆彦生听完也很诧异,果儿这样瘦小的身板,一路上没有被坏人拐卖、野兽叼走,实在是难得,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子。   这回,他是实打实的这样认为。   ……   “二爷回来了!”   秋收忙了多少日,陆家这些爷就在田地边的小屋住了多少日,个个累掉了一层皮。大爷二爷算是少操心农田事,做买卖做得多的爷,但是只要逢秋收、春耕等重要的季节,必定一头扎到田地里拼命。   无他,只因陆二太爷没提分家也没提接班人的事。陆二太爷年过古稀,就算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又能硬朗多久,过不了几年就要交权了,他没指定接班人,那么人人皆有可能,按照长幼之续和资历,大爷二爷可能性最大,其次是一门心思种田的三爷,不过他性子过于莽直,一家之主没有点城府是不行的。   因此,二爷打心眼里觉得,这个接班人就在他和大哥之间,如此他干活更加卖力,要不是田旁边睡的那个床铺太硬,他犯了腰疾,是绝对不会在秋收结束之前回家睡软床的。   钱姨娘让二爷趴躺在床上,她帮他按摩腰,钱姨娘手法好,手劲儿大,摁得二爷每个毛孔都感到舒畅,“舒服!玉莲你这手法真是舒服!”   钱姨娘微微一笑,摁下心里最想说的话,准备先拣别的事说说,再慢慢将正题引出来。   “听雪堂最近来了位稀客,七夫人娘家的弟弟来投奔了,七爷那样古怪的性子,竟然容下了那小子,这一点都不像老七的性子啊。”   钱姨娘喋喋不休地说着,竭力的讨二爷的开心,谁知道二爷一听见听雪堂三字,就想起了上个月的赌约,对了,说好两个月以后看利润,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老七的买卖好像也没什么起色。   “不摁了不摁了。”二爷抓了衣裳穿上,准备趁着回家的这趟去打听打听情况。   “老七读书读傻了,还以为做买卖和读书习字一般简单呢。”   说着,二爷已经系好了腰带,出去了。   钱姨娘的希望再次落空,坐在床沿愁苦了一会儿,赶紧拿上两双绣好的鞋垫,去找大夫人了。   二爷打听了一圈后心里很高兴,这酒坊和杂货铺的生意比起之前还差,听说老七还花了八十五两银子盘下了一个什么梁氏酒坊,这八十五两银花的是他的私钱,是不算在陆家酒坊的营利成本中的,但只出不进,这想赚也没个赚头哇。   ……   事实上,酒坊的帐陈五娘和陆彦生压根没管过,让周管事将新人带过去以后便没再过问坊中事务。   黄大夫曾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酒坊的生意也是如此,没有充足的货也没有出得起价的客人,忙来忙去也是徒劳无用功,索性放手,让新掌柜带人熟悉酒坊,等新酒酿造出来以后再打算。   当初说的是两个月的经营利润比之前高,却没点明是杂货铺还是酒坊,可以看做是两家铺子合在一起的利润,因此,将全部精力放在杂货铺上即可。   杂货铺售卖的东西多而杂,且价钱低廉,挣钱的精髓在薄利多销四字。现在店中存货加起来只值八十多两银子,卖无可卖,正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   转机在许巍然的二次来访,他过完中秋便要出发前往州府,报考州府书院十月的考试,若中了将留在州府读书,宋采儿将随他一起到州府去。   许家清贫,担不起许巍然去州府的路费,以及小两口租房、饮食的钱,幸好岳家慷慨解囊,赞助了一笔银子。许母在读书人的清高和儿子的前程间左右为难,随后选了后者。   唉,接受了亲家一次又一次的资助,无论许母再怎么瞧不上商户,也不得不承认,儿子的前程全靠亲家的钱财援助,不然,巍然怎么有资本去州府念书长见识,连带着,她也不好意思给宋采儿脸色瞧了,她爱养几只兔子就养几只,谁叫她养得起呢。   “我暂时不养新兔子了,过了中秋就走,我怕小兔子路上受不了颠簸。”   宋采儿说完拉着陈五娘另说起一桩趣事,她这人性子活泼,打小没什么烦心事,即便嫁做人妇还是天真无邪的性格,生活里除了郎君许巍然就是她养的宠物,此外就是些小趣事儿和八卦。   “我娘家表嫂为了张床和人打了一架,你说可笑不可笑。”宋采儿说着皱了皱鼻子,“我表嫂也是,之前出门避祸将家里的大件东西卖了个干净,现在想原价买回,谁肯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五娘暗暗的记下了此事。   用晚膳时她问果儿,这一路上是否见多许多返乡之人。   “很多,有盘缠的就回,没有盘缠又拖家带口就只能留在当地,哪儿都不去了,还还听说南边在打仗呢。”果儿一路上和不少人打过交道,形形色色的人带来了不同的信息,但这些信息凑起来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外乡并不太平,除了人灾还有人祸,如今最平安稳定的反而是景宿邛三州,因此,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携家人返乡,且这部分先归之人比较有钱。   陈五娘灵光一闪,确定了挣钱的法子。   陆彦生挑了挑眉,“什么法子?”   他也想了几个主意,但那是留做备用的,若小娘子有挣钱之法,则用她的,现在是锻炼陈娇能力的时候,等他腿好彻底,家中一干琐事处理完毕,就要将大部分时间放在温书考科举之上。   “旧货。”   陈五娘站了起来,沿着桌子转了半圈,“举家离乡避祸的时候,没人知道几时归来,有句古话叫‘穷家富路’,为了多备些盘缠路上用,很多人离家前将家中的床、柜子、箱子卖了换钱,有的连锅碗瓢盆都处置了,现在归乡,家中除了一栋空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过不了日子,重新买床、凳子、椅子,碗筷、盆桶要花不少钱,出去一趟回来一趟,有钱之人也变穷了,要勒紧裤腰带生活,这时候便宜实惠的二手旧货一定很受欢迎。”   果儿认真的听了,等陈五娘说完后‘啪啪啪’地鼓掌,才几个月没见,五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做事特别的有条理,让他佩服的不行。   陆彦生看向果儿,也跟着拍了两下掌,并赞道,“说的很在理,既然想好了,明日就召周管事来商议具体的事宜。”   小娘子扭头看向陆彦生,想说本金的事又要陆七爷高抬贵手,出手相助了,还想牵住陆彦生的手与他说几句,一想到果儿在场,陈五娘干咳两声,换成了一本正经的模样。   “七爷,收旧货需要一笔本金,你借一点呗?这算入股,挣钱了按照比例给您分红。”   有孩子在有些话说不得,有便宜也占不得,陆彦生正襟危坐,言简意赅道,“可。”   紧接着他转身看向果儿,问他伤势如何了。   这伤指的的果儿脚上的扭伤,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摔跤伤到的,擦了两日药酒已经好了。果儿没想到瞧上去高高在上的姐夫如此挂记他的伤,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摸了摸已愈的伤处,“早就好了的。”   “既然好了,就不能贪玩了,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不成才,你可懂?”   陆彦生和颜悦色地对果儿说。   “……哦。”果儿没太懂,什么玉啊气的,他知道姐夫是顶顶厉害的读书人,读书人说话就是深奥,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二三。   “姐夫,我不明白。”果儿老实的回道。   王林和王森在一旁瑟瑟发抖,七爷最讨厌孩子了,因为孩童往往不懂事还喜欢大吵大闹,处处都犯七爷的忌讳,这几日他们真担心果儿少爷惹恼了七爷。   “我的意思是你的腿好了,可以去私塾读书了。”   陆彦生说着碰了碰果儿的脸,问道,“你喜欢读书吗?”   同陈五娘一样,果儿对读书也有天然的崇拜和向往,他点头如捣蒜,“喜欢。”   陆家和安山村其他大户一起出钱,请了个老秀才开办了一间私塾,自家孩子可以免费入学,就算将来不走读书科举的路子,认得几个字对今后管家行事大有好处,果儿是陈五娘的娘家堂弟,只要陆七爷打声招呼,这私塾果儿当然进得。   前些天因秋收私塾停了十多日,现在秋收到了尾巴,私塾也重新开启,陆家的小孩都回私塾读书去了。   果儿还对陆彦生说的玉和气好奇,眨巴着眼睛问陆彦生那是什么意思。   哎呦,别问了,问什么呀,七爷这是嫌你碍事要将你支开呢。   王森已经看懂了七爷的用意,见果儿追根刨底,生怕七爷绷不住脾气露出真面目,七爷的真面目,那可是相当骇人可怕的。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出自《礼记》,以玉比喻人,意思是人如果不学习就成不了才。”   陆彦生却没有半分不耐,他细细的和果儿解释,还领果儿到书房去,亲手写了这句话给他瞧,四四方方的字像一块毛豆腐,果儿看不懂,唯有用夸赞表达对姐夫的钦佩。   “真厉害!”   这下王森搞不清楚七爷送果儿去私塾读书究竟是嫌他在听雪堂吵闹碍事,还是希望他读书成才。   王林蹲在院外的角落里,手里握着一块木炭在地上写画,听见王森嘀嘀咕咕又在瞎猜,便给了这傻子一拳,“我看你是最吵的,仔细有天七爷将你赶出去!”   王森经常挨他哥的教训,虱子多了不怕咬,嘿嘿笑两声就过去了,接着歪头看王林在地上画的东西,四四方方像手纸,“哥!你也在学写字啊!”   “嘘——”王林赶紧捂王森的嘴,拿眼睛瞪他,“你小点声。”   之前陆彦生教陈五娘的时候王林听到过一些,暗暗下功夫学了几个字,不过他也不知对还是错。   果儿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果儿今年八岁,和王家兄弟只有八岁的年龄差,能玩到一块儿去,才几天就混熟了,见王林也在学写字,果儿高兴极了,有个伴可太好了。   “王林,以后我们一起学,好不好?”   王林当然想说好了,可他又怕七爷不同意,没有七爷的点头他怎么能学认字儿呢。   “你放心,我姐夫一定会同意的,他要是不乐意我就让我姐去说。”   果儿就是聪明,短短两日就瞧出来,姐夫对五姐真心实意的好,什么事都听他姐的。   果儿懂,王林也懂,赶紧答应了,果儿拉了一个人头还不够,又将目光放到了王森身上,吓得王森赶紧蹦开,“别拉我下水,我可不学!”   ……   第二日大清早,天才亮了不久,周管事便到了,说来接果儿去私塾读书。   陈五娘知道陆彦生说到做到,承诺送果儿上学就一定会践行,但不知速度这么快,昨夜才提,今日就要去,果儿的书本、笔墨、书袋都没准备呢。   周管事拍着胸脯说这有何难,都包在他身上。   才说完,陆彦生已经捧着一套书,一套笔墨走了出来,小孩儿开蒙,学的无非是《千字文》《百家姓》,他书房里就有,笔墨也有的是,他将东西递给果儿,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   面对果儿好奇的眼神,陆彦生解释道,“意思是好男儿要得富贵,成就一番事业,就要努力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   果儿点头,“我明白!”   说完又和陈五娘告别,然后被周管事拎着胳膊,快步往私塾去了,“果儿少爷你记住了,以后卯时就要起床,私塾辰时初上课,若迟到了是要挨夫子打手心的,今日我送你,以后就是王林或者王森送了……”   别说,少了果儿听雪堂真的清净不少。   陆彦生牵起陈五娘的手微微一笑,“陪我走一会儿。”   “不陪。”   陆彦生拧眉,“你有事要忙?”   “我要算算帐。”   他哦了声,“那待会去县城我也不陪你。”   “不行,我不同意。”   陆彦生气笑,“你能做我的主?”   “怎么不能?”陈五娘吐了吐舌头,“我偏要做你的主。”   陆彦生停下脚步,柔柔的看着陈五娘,“你是我的妻子,我的事情你当然能做主。”   平日里两个人经常斗嘴玩,你一句我一句,并非真的闹矛盾吵架,陈五娘说得正起劲儿,陆彦生突然一本正经的蹦出一句情话来,小娘子既想笑,又忸怩,好半晌以后接话道,“你说的,我记下了。”   陆彦生揉着小娘子的脸颊,“记就记,我必不负你。”   若没有陈五娘,他已经在梦草的药效之下化作了一缕冤魂,如今的一切,皆因有她。   陈五娘忍不住想笑,笑意实在藏不住,终于笑出了声音。陆彦生刮了刮她的鼻子,“傻笑什么?”   “你说甜言蜜语的时候,真好听,虽然知道你是故意逗我开心,我也好开心,一开心我就忍不住笑了啊。”   小娘子陪着陆彦生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放松了筋骨,一边走陈五娘一边看他的脸,目光从粗且黑的剑眉流连到挺直的鼻梁上,然后是清俊干净的眼眸,小娘子看了又看,好像怎么瞧都瞧不够,最后总结道。   “彦生啊,你可真好看。”   她和这样英俊又心善的七爷拜了堂,实在是赚到了。   这回轮到陆彦生发笑了,一个男人被当面夸赞好看是什么感觉?反正从前陆彦生是极其厌恶的。因为这张过于好看的脸蛋给他带来过不少的麻烦,小孩欺负他时骂他是‘小白脸’‘油头粉面’,他气得要命,将这些人揪住一个个揍遍了,才换来耳根子清净。   但是此刻陈五娘说他好看,陆彦生特别满足,一张好看的脸真有用啊,能让陈娇看了又看,挺好。   没过多久周管事送果儿回来了。   今日要一起去镇上考察旧货生意,周管事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吩咐下面的人套好了车,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走,挣钱去喽。”小娘子笑嘻嘻的,挽住陆彦生的胳膊往外走。   他的腿恢复的不错,已经能慢慢的从听雪堂走到陆宅门口了,只要不超过一刻钟的脚程,他都能走,等入了冬,就能大好,虽然不能恢复到伤前,但日常走、蹦、跳都没问题,瞧起来与常人无异。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从听雪堂到宅院门口并不远, 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路,收获了很多人目光。   “七夫人嫁来还不到四个月吧,瞧瞧, 七爷真的大好了。”   “得了, 这羡慕不来,谁叫七夫人有福气呢。”   这目光中有嫉妒、羡慕,也有后悔的,其中一个大概是院里的丫鬟,当初二太爷到处搜罗能帮老七冲喜的人选,托人问过这丫鬟的娘, 当娘的心疼女儿,嫁过去守活寡?那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   当时小丫头觉得娘心疼她, 心里很美, 现在只觉得后悔,要是当初是她嫁给了七爷, 那七夫人现在拥有的一切, 什么漂亮衣裳裙钗, 赞美, 就统统是她的了, 小丫头反过来怪她娘目光短浅,断送了她的好前程。   “你说什么?没良心的小妮子, 嫁七爷?你想得美, 不想想你骨头轻能压得住这份福气不?”这话气得她娘心窝子疼,边骂边掐丫头的耳朵, 好一顿训斥。   “疼, 轻点儿,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嘛。”小丫头吃了教训疼得直咧嘴,连连求饶她娘亲才松了手。   这些小插曲没入主子们的耳,上了车,落下帘子,陈五娘和陆彦生挨坐在一块儿,一起往县城去了。   一上车陈五娘就犯困,说着说着话呢,就将头往陆彦生的肩膀上靠来。   陆七爷已经习惯了这样亲昵的举动。   前两日陆何氏给了她一盒香膏,香气馥郁,陆何氏说她年纪大了不适合用这个,还是小年轻用适合,就给了她。   今日小娘子涂了一点,身上、脸上、手腕上就带了淡淡的玫瑰花香味,这香味似有若无,想仔细嗅的时候闻不着,不注意时又会随着清风飘来一段香。   陆彦生觉得陈娇整个人都是香的,暗香盈袖,沁人心脾。   接着他神游天外,想到了很多描写佳人的词句,越思越想,就愈发的口焦舌燥。   忽然车轮碾过一个泥坑,接着碰上了石头,车身狠狠的颠簸一下。陈五娘靠着陆彦生肩膀睡的迷迷糊糊,猝不及防之下被惊醒,她下意识的用双手勾住了陆彦生的脖子。   那是一个更亲密更暧昧的姿势,陆彦生能明确感受到小娘子的体温,还有隐约不见真容的淡雅香气。   “别动。”陆彦生道。   于是小娘子乖乖的不动了,半晌小声发问,“怎么了,彦生。”   怎么了?陆彦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明显的感觉到升高的体温还有急促的呼吸声,默了片刻,陆七爷道,“你就这样,此路颠簸,免得又吵醒你。”   “怎样?”小娘子刚惊醒,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陆七爷大概是螃蟹托生的,脸又要红了,“就是这样搂着我的脖子,不用松开,免得你摔倒。”   陈五娘轻轻哦了声,“多谢七爷,您真好。”   如此,陆彦生的脸更红了。   ……   车终于入了城,等着进城的队伍已经排出了二里地,一眼看过去绵延不断,很是壮观。   上回进城陈五娘是在队伍中搜寻果儿的身影,这一次又掀开车帘趴着看,是打量里面人们的穿着和气色。不少人穿是穿的破烂,不过身边带了不少行礼,且面色红润,一看就是不缺吃的人。   这年景不缺吃的都是富贵人。   牛车入了城,很快到了南城,要收旧货当然要去更破败的南城了。南城的路比北城的窄很多,有很多两尺三尺宽的狭窄小巷,莫说牛车,就是牛都进不去。   “七爷,这可怎么办?”王林将车停下,有些焦急。   “无妨,走过去便是。”陆彦生把车帘掀开,打量前面的小巷子,幽深,长满了青苔,两侧的院子又旧又破,幸好路是石板铺的,就算年久失修,不过是坑洼些,没有讨厌的泥巴和泥水。   陈五娘也探头去看,好奇发问,“这儿就是卖旧货的地方?”   “不是卖旧货,是囤积货物的地方,叫做三漏巷。”陆彦生以前在县学读书,课余经常与同窗出来游玩,对云溪县南北城很熟悉,不过三漏巷只闻其名,从没来过。   陈五娘很少去县城,对县城的格局完全不知。这时候王林扶着陆彦生下了车,站定的陆彦生又抬手去接陈五娘,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边下车,一边四顾,好奇地问,“三漏巷,好奇怪的名字啊。”   “这里头是有典故的,官名不叫这个,三漏有实指,一指此巷的房屋年久破落,下雨必漏,此为一漏,二指住在巷中的人品德不好,外面的人进去常丢荷包,漏财为二漏,三指这住着三教九流,想要打探消息可来此,巷中人倒卖信息挣钱,此为三漏。”   陆彦生科普完,挥手让王林将车停到远处茶肆门口,然后跟过来。上次找的五个护卫已经跟着周管事历练了半个月,这回陆彦生挑了两个顺眼的跟着,三个伙计随身,足够他们在三漏巷内安全进出了。   小娘子抱臂打量着三漏巷,刚才还觉得此处幽静,夏日居住必定清凉,听了陆彦生的解释后只剩阴森。   不过她不会因为这点小困难被打倒,况且他们人多势众,三漏巷又不是龙潭虎穴,她闯就闯了,一切为了挣钱,也为三房争一口气。   “走吧,王林你在前开路,你们两个垫后。”小娘子粗略扫了眼就做好了布局,心里有些后悔今日没带田婆子一起来。   陆彦生莞尔,“倒也不必如临大敌。”   他们这次来三漏巷,不是来打听消息,而是来买货的。三漏巷的名字有典故,但也是以偏盖全,住在三漏巷里靠卖消息为生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大部分居民都有自己的营生,比如很多投机的小商人。   这些人没有固定店铺、行业,而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和灵通的消息,今日做这个,明日做那个,倒腾货物之类的东西挣小钱。这几年外出逃荒的人太多了,正经的旧货铺子根本收不过来,便将收货的品质提高,价钱压低,一般的玩意直接拒收。   普通人家能有什么好东西,这时候三漏巷的投机商人站了出来,管你东西好坏、新旧、品种,全部低价称斤收购,收了的东西全部丢在仓库里,有人来买旧货就卖,没人买就屯着,反正进价便宜。   三漏巷外表破落,住在里面的聪明的投机商人财力却相当雄厚,他们收的旧货如今已堆满了两个大仓库,这些商人相信,这些当做破烂收回来的玩意儿,一定能挣钱。   这不,主顾陆七爷上门了。   “这些东西啊洗一洗,修一修,买出去能翻好几倍的价钱。”   “七夫人聪明啊,哈哈哈,到我这看旧货的您是头一个,其他人还没想通这道理呢,过日子嘛,少不了这些家伙什,只要城里有活人,这些柜子凳子就不是破烂,就值钱。”   听到陆彦生科普三漏巷的由来,陈五娘还以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凶神恶煞的人,没想到收了两大仓库旧货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妇人个子不高,圆脸,笑呵呵的。   一边介绍一边引他们去仓库看,腐朽的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屋顶和墙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妇人一边捂嘴,边伸出胳膊拦在门前,笑道,“灰尘大,缓缓再进去看吧。”   陆彦生对王林使了个眼色,等灰尘消了些,他领着那两个护卫进去看货,这些东西收来后就囤积着,下面的家具受潮发霉生虫,上头的要好很多。而有的家具本身质量上佳,哪怕在仓库囤了数年,依旧坚固如初。   两个护卫来回的看,王林还上手敲敲打打,同护卫随机搬出几样来摆在院中叫七爷七夫人看。   这些东西在陆彦生眼中破的不成样子,上面的漆都快掉光了,且很斑驳,一股子霉味儿,他是宁愿站着也不肯坐这样的凳子,于是蹙着眉连连摇头。   陈五娘就不一样了,她是苦过来的人,眼前这张凳子放在普通人家,修修补补传给下辈人继续用都没有问题。   王林和两个护卫包括那妇人都觉得不错,这凳子特别好。   “里面的货都是这种质量?”陆彦生问王林道。   “仓库中少部分家具完全不能用,质量上佳的也少,多数是这种质量。”王林进仓库以后观察的很仔细,因此陆彦生问他的话皆能答上来。   小娘子满意了,询问那妇人价钱如何算,妇人不吃亏也不狮子大开口,说按照她进价的五倍卖给他们,当初进价极低,三斤一文钱,现在就算翻五倍也不贵,旧家具稍稍翻新,卖出去贵十倍二十倍不止,要挣大头还是最后的零售环节。   这妇人没有铺子、伙计,光倒腾能挣五倍,已经不错了。   “好啊,夫人做人爽快,那我们成交吧,以后我这儿有什么好东西,优先告诉你知道。”   见陈五娘同意了,妇人大喜。   后续的称重、运输、清洗和翻新,以及定价售卖等事宜,自有下面的伙计和掌柜去处理,不必亲力亲为,陈五娘担心那杂货铺的掌柜无用或者不尽心,叫周管事挑了个厉害的去店中一起帮忙。   三天之内旧货需上架售卖,五天之内她要见到营利,这是小娘子的原话。   周管事一凛,沉声答,“一定办到。”   ……   一眨眼就要到中秋了,中秋节有祭月、赏月、吃月饼的风俗,前者陈五娘不感兴趣觉得不好玩儿,这吃月饼是她最感兴趣的,但除了吃,还有一桩好玩的事情,便是赏花灯。   花灯造型各异,灯一点璀璨闪亮,特别美。陈五娘小时候和爹娘哥哥去镇上看灯,最期盼的事就是能有一盏自己的花灯,可惜花灯贵,陈家不会将钱花在这些闲玩意儿上头。   陈五娘也觉得跟看看就知足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宅院里有的是材料,小娘子想要圆小时候的梦,让田婆子准备好了制作花灯所需的资料,在院里的石桌上摆好,她要亲手做花灯了。   小娘子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了五光十色、各种样子的灯,太复杂的她不会做,那便做一个最简单的吧。   陆彦生遵循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古话,认为人精神最佳的时辰是早上半日,所以只要没旁的事,吃过朝食以后他要去书房读一时辰的书。   一看书,陆彦生整个人都会沉静下来,如松如竹。   一时辰以后他抬头往窗外看了眼,正好看到小娘子坐在窗外不远处,埋头捣鼓着什么,头上的珠簪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陆彦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放下书本往窗边走去,“你在做甚?”   小娘子做毁了一个灯笼,正恼火,闻言赶紧将败品藏在身后,“没什么,我在看书。”   说完不待陆彦生回话,抱着东西一溜烟跑了。   唉,想做个花灯怎么这样难啊,小娘子很苦恼,这是彦生痊愈后的第一个节日,她想亲手做一件礼物送他。   可看着手中又丑又皱的灯笼,这怎么送的出手。   作者有话说:   午好 第30章   中秋至, 这次秋收是难得的丰收之秋,陆家的晒谷台、仓库里堆满了新打的粮食,仓库空了这么些年, 已经很久没有充盈过了。   陆二太爷高兴, 陆家上下的主子、下人,以及安山村的村民们都高兴,到了中秋节二太爷决定大操办一场。   人们盼着过节,喜欢热闹,大概是这样生活便有了盼头,人嘛, 总要有些惦记的、牵挂的东西。   而今暂时让陈五娘惦记的就是做花灯了。   每天早上,当果儿去了私塾, 陆彦生也去书房温书, 小娘子就拿上竹篾、细麻线, 以及小刀宣纸等物在院里寻个僻静的地方,埋头苦干。   做灯的第一步是要用竹篾扎成骨架, 然后用细麻绳扎紧, 陈五娘原想做兔子造型的灯, 可惜难度太高了, 只好退而求次, 扎最常见的圆柱体。   骨架没问题以后,要仔细的糊上宣纸, 糊纸前在宣纸上写画出想要的图案即可。若想花灯更美, 则用小刀在宣纸上雕出花纹,待夜幕降临, 点上灯中蜡烛, 烛光透过缝隙照出来, 亮晶晶的很好看。   ……   中秋夜月如银盘,水映圆月,秋风习习,月圆人也团圆。祭月结束以后,陆宅上下和安山村的村民们到了河边。   “燃灯喽——”   随着小孩儿的一声高呼,二太爷点燃了一丈高的灯架,这灯架用竹竿制作而成,上悬灯笼,内至蜡烛,点燃后火树银花,格外璀璨绚丽。   灯笼上还贴着灯谜,猜中的人可取下这盏灯笼提回家去,不仅如此,还能得到额外的奖励,每一个灯笼上都编了序号,奖励将凭序号领取,一般是红头绳、鞋垫、月饼等常见的东西,二太爷备来给大家助兴的。   考虑到识字的是少部分人,所以这灯谜简单,并不拘泥于猜字、典故,反而放了很多俗语上去,识字儿的人帮着读题目,不识字的也能猜。   灯光映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好像河中也有一个大灯架似的。   人们团团围拢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猜着谜语。   若陆彦生独自来,祭月点灯后他必定即刻就回,不凑此等热闹,但有陈五娘在,这热闹是非凑不可。小娘子扯着他的袖子,“快走快走,我们也去讨个彩头。”   传说猜灯谜得来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有保平安之效。   陆彦生担心人多挤到了陈五娘,掰开她扯袖子的手,将其牢牢牵紧,然后让陈五娘跟在他的背后,他伸手拨开人群,往里面走。   “老七,你也凑这热闹啊,挤什么,我猜一个送你好了。”   在往最好的位置靠近时,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陆六爷陆彦昀,他一边拼命的往里面挤边劝陆彦生退出去。   陆彦生沉声道,“那不一样。”   陆六爷是个活泼随和的性子,平日里和陆宅上上下下的人打成一片,关系极好,因此下人们都不怕他,加上节日的气氛感染了大家,情绪有些上头,不仅没人让陆六爷,反而将他挤入人堆看都看不见了,只剩下陆彦昀大呼“让一让,踩到我了……”等等声音。   反观陆彦生这边,见七爷也要猜灯谜,周围的小辈、下人们纷纷避让,自动让出一条小道来。   “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柳。”有人念道,这是一个谚语灯谜。众人愁眉不展,正苦苦思索中,七夫人探出头来,笑着举起手朗声道。   “下句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负责核对谜底的鲁青点了点头,“七夫人猜对了。”旋即用竹竿将这盏灯笼挑下来递给陈五娘。   这灯笼小巧精致,上面还有花鸟鱼虫吉祥图案,陈五娘看了一会儿,将其递给陆彦生,“这个给果儿,我再去猜一个给自己。”   陆彦生又陪她挤了一遭。   “狗吃豆腐脑下一句是?”   “闲不住!”   “恭喜七夫人,又答对了。”鲁青又取一盏灯递给陈五娘,这回灯上画的是嫦娥奔月的图,比刚才那一盏更漂亮。   “这下好了,果儿一盏我一盏。”   果儿和学堂认识的伙伴们一起玩去了,陈五娘扫视一圈没找到他,便和陆彦生先回去了。   在回听雪堂的路上小娘子很雀跃,一手提一盏灯不停的打量,脸上的笑容浮现后便没下去过,她蹦跳着走在前,陆彦生行的慢一些,落在她后面几步。   果儿一盏,陈娇自己一盏,独将他遗漏了哇。   陆彦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寂寥,也有些发苦,他虽然不喜好这些玩意儿,以前也不喜过节,可眼睁睁看着小娘子将他遗忘,心里还是不悦。   陈五娘走得很急,想快些回到听雪堂去,她走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陆彦生没跟上来,回眸一看,七爷站在不远处正往河边看。   灯架上的灯笼不多了。   “七爷,走了,你为何发呆啊?”小娘子问道。   哼,陆彦生脸上失了表情,心中正生闷气,原是不想答话的。可转念一想,他若不说,陈娇又怎猜得出他气恼的原因。于是低声道,“你过来。”   小娘子提着灯蹦跳着朝他奔来。   “随我去猜灯谜。”陆彦生接过陈五娘手中的一盏灯,将她空出来的手牵起说道。   “不是才猜完吗?”小娘子晃了晃陆彦生的手臂,“随我回去吧。”   陆七爷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我还没有花灯。”   他说的时候极其认真,还有些委屈,陈娇将他忘记了。小娘子抿着唇,仰着头,眼神深情地望着陆七爷的眼睛,灯火阑珊,他的眼瞳还是那么亮,那么好看,看得小娘子心立刻软了,不忍再骗他。   “你有,我为你做了一盏,只不过不漂亮,还请你不要嫌弃。”   这本来是个惊喜,陈五娘故意冷落,就是想等七爷失望的时候再将花灯给他。而今见他黯然神伤,小娘子的心也难过了,决定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陆彦生瞪大了眼睛,俄顷,笑了。   原来他才是被惦记最深的那个,刚才的不悦顷刻消散,余下的只有暖意,“不嫌弃的,你做的我都喜欢。”   回到听雪堂后小娘子立刻取出花灯递给陆彦生。   看到灯的那瞬间,陆七爷疑惑地蹙眉,问灯上画的三只黑山羊是什么。   “什么黑山羊?”小娘子也疑惑了,难道她将灯藏在厨房里不慎被人弄脏了么,赶紧探头来瞧。   陆七爷指着灯壁上的三个黑影子给她看。   “这个是你,这个我。”小娘子看清后窘的脸都红了,指着最小那个道,“这是果儿,希望我们仨平平安安,一直快乐。”   只不过小娘子画技实在有限,把人肖像画成了黑山羊。   陆彦生默然。   陈五娘瞥他一眼,“陆七爷,你想笑便笑吧,我就知道这灯做的很丑。”   话才说完,陆彦生果然笑了,恼得陈五娘一直瞪他。随后陆彦生长臂一揽,将小娘子搂在胸前,沉声道,“我笑不是嘲你灯笼做得丑,而是因我高兴,中秋是团圆夜,我和你第一次团圆,我很高兴。”   陆彦生的身上有淡淡的药草味儿,小娘子身上是香甜的玫瑰花味,两者相融,苦涩中透着清甜,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陈五娘双手抱住陆彦生的腰,也笑了。   今夜只有一件憾事,让陆彦生盯着帐顶久久不能入眠,便是他补药吃的还不够多,身子恢复的还不够快,尤其是腿还不够有劲儿,有些耗费体力之事尚不能为。   “唉——”   ……   五日期限已到,杂货铺的帐送到了,有了微薄的营利。   小娘子翻看着账册,虽经过两个多月的刻苦学习,这账本、书本等物翻阅起来还是很困难的,许多字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陈五娘要结合上下语境去推测,甚至翻阅字典,或者问陆彦生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读错。   账本送来了,她要留着慢慢看。听周管事总结是赚钱了,且生意很不错,便安心下来。   “随着归乡的人多起来,县城里的旧货铺子也便多了,但他们没咱家那么多货,卖的东西少又贵,还是咱陆家的生意最好,每天早上还没开铺门,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到了晚上,直到宵禁前客人才走,根本不愁卖不出去。”   周管事说完由衷的夸道,“多亏七夫人有远见,抢占了先机。”   做生意做买卖,早一刻值千两。   陈五娘把账本合起来,离约定的两个月还有二十来日的时间,很是急迫,“营利要完成目标超过之前的,还需挣多少银子?”   周管事沉吟片刻,“至少四十两银。”   旁边陈五娘也翻出了酒坊前两个月的总账册翻阅起来,周管事回答的不错,酒坊虽然生意不佳,一月只卖几十斤酒,但这酒是存货,本价及其低廉,低的可以忽略,扣除伙计们的工钱,两个月能赚四十两,而杂货铺一直缺货,一月挣个一二两罢了。   小娘子皱眉想了一会儿,问,“酒坊的生意还是那么差吗?”   周管事顿了顿,“比之前更差了,之前只有陆家酒坊开门卖酒,前些日子另外一家文氏酒坊也重新开门,卖的比咱们低几十文,抢去不少生意。”   “文氏不是早两年就没库存了吗?”   陈五娘问道。   这些消息还是周管事打探来的,所以他清楚的很,暂时也没闹明白文氏酒坊的酒是从何处来的,“我再派人去打听。”   陈五娘点了点头,不过眼下酒坊不是重点,还是尽快处置这批旧货要紧,时机是不会等人的,“既然酒坊生意不好,干脆挪出地方卖旧货吧,如此杂货铺、酒坊都售卖旧货,赚的会更多,也能早些超过四十两的利润。”   周管事问,“那酒坊还卖酒吗?”   “卖啊,在角落卖,能卖一点是一点儿。”钱多钱少都是钱,陈五娘并不会因为挣大钱而忘小利,这钱就像棉花中的水,多挤一滴就是一滴。   “是。”周管事出去了。   ……   他走到院子里看见王森拿着喷壶在给南瓜浇水。   南瓜九月可收,现在已经长的很大了,金黄色的果实饱满,健康,看来王森这小子将它们照顾的很不错。   周管事冲王森吹了声口哨,那小子扭过身子,摸着头憨憨傻傻的笑了。周管事越瞅他倒是越顺眼,立刻想起女儿的终身大事来。   于是上前攀谈,要再探一探这小子的底细,如果不错,早些通知他家里大人,就把亲事定下来,至于这小子乐意不乐意嘛,周管事没多想,就凭他女儿天仙似的容貌,这小子见了准走不动道。   王森还不知道他的终身大事在周管事心里已经定了七八成,还冲人家嘿嘿笑呢,一半是怕,一半是敷衍。   二人说了两句,周管事准备走了,冷不丁回头望了一眼,见主屋檐角下挂着三个灯笼,前两个还算不错,至于后一个嘛。   “谁把那丑灯笼挂上去的,怎么还有黑山羊灯笼?”   周管事话还没说完,急的王森要上前去捂他的嘴。这灯笼是七夫人的心血,不好看也好看,周管事怎么有胆子笑七夫人的手艺丑,被七爷听到了可怎么办。   “哪里有黑山羊?”陆彦生已经听到了,他从书房里走出来,看看周管事,又抬头看看灯笼,脸色阴沉沉的很不好看。   周管事感觉情况有些不对,莫非这黑山羊灯笼有什么讲究,他没解读出来?正苦苦思索该如何答话时,陆七爷转了话题。   “上次让你寻个丫头来伺候夫人,怎么还没办好?”   说起这个周管事一拍脑门,他也一直惦记着,要伺候夫人,这丫头一定要性子好,单纯又聪明,不仅能和七夫人说到一块儿,这听雪堂一个男主子,两个年轻小厮,还经常有护卫等人进出,这丫头还要老实本分,种种条件压下来,便很难寻。   三年旱三年涝,这样好的丫头凤毛麟角,当初二太爷寻合适的冲喜娘找了好几个月。   周管事没敢提这些,差事没办好就是没办好,说理由找借口只会让七爷更生气。   “我继续派人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了。”   陆彦生将唇绷成一条直线,扫了周管事一眼,“你办事拖沓,罚你回马厩沿着马场跑十圈,可服气?”   周管事一惊,“服气,属下服气。”   站在一旁的王森有些想笑,谁叫周管事说七夫人的灯丑,看吧,这下被七爷教训了。   “王森,你去监督。”陆彦生又扫王森一眼,说完转身回屋去了,这灯旁人不懂欣赏,他还是取下挂在书房里妥当,读书辛苦休息之余可观赏把玩,放松片刻。   王森苦着脸,他很怕和周管事单独待在一块,周管事凶巴巴的,他害怕,可惜主子的命令不敢违背,王森一脸上坟相的跟着周管事去马厩了。   ……   半月之后,终于到了两月之期,二太爷的泰山居又一次集议,除了盘点这次秋收的库存,论功过之外,还有一桩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便是公布酒坊和杂货铺这两个月的营利。   铺子到底归谁管,就连不相干的人也挂记在心,是的,陆家里一些赌性不死的人又偷偷的设了赌局,规模不大,小打小闹,这回赔率很平均,都是一倍。   这次集议在早上,吃过朝食后小娘子就坐在镜前挽发梳妆,等她收拾好以后又苦恼起来,上两次集议全厅只有她一位女眷,二太爷没说什么,旁人也没有意见,那是因为七爷要坐轮椅,她借伺候七爷为理由,才听了全程,现在七爷腿能走了,她还能去吗?   陆彦生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让你去你就能去。”   以后听雪堂上下都要交给陈娇,集议她都要去的。二太爷他们初时不习惯,陈娇多去几次他们就习惯了。   这叫做,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小娘子双手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道陆彦生说得对,不就是脸皮厚一些嘛,她不怕这些的。   但陆彦生犹豫了,陈娇一个姑娘家,怎能如他一般被风吹雨打,苦不是吃着耍的,能免则免,他走到院里把王林叫来,耳语了几句,王林点头去办了。   这时候陈五娘也出了院子,陆彦生牵起她的手和煦一笑,柔声道,“走吧,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说罢一起出了听雪堂。   一路上陈五娘都很兴奋,觉得今日花比往日艳,草比往日绿,连风都更柔和了。   她马上就能将三房的铺子收回来了,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走到半路, 正好大夫人和钱姨娘一起往外去。大夫人去年去庙里烧香许愿祈求风调雨顺,让陆家丰收,现在秋收完了愿望达成, 她要去还愿, 钱姨娘陪着她一起去。   看着七爷和七夫人携手走过,二人甜蜜恩爱,钱姨娘心中极其感慨,没想到老七这冷冰冰的性子,竟是个疼媳妇儿的人,忍不住道, “七爷和七夫人般配呢。”   大夫人望了过去,点头称是啊, 说罢催时间不早了要赶紧到庙里去, 晚了对菩萨不敬, 菩萨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钱姨娘看着陆彦生陈五娘二人的背影,眼里是藏不住的羡慕, 大夫人又催促一遍她方回过神, “说得对, 咱们走快些。”   泰山居很快便到了, 鲁青站在门口接人。见七爷不用坐轮椅, 而是靠自己的双腿走路过来,他很为主子高兴。   七爷的病一直是二太爷心病, 半年前人人都以为七爷好不了了, 谁也想不到现在他能走能坐,精神也恢复了正常。   “七爷请随我来。”鲁青将人迎进去, 快走到议事厅的时候叫住一个婆子, 对陈五娘道, “这次议事要费很久的功夫,七夫人随这婆子去偏厅坐一坐吧。”   果然,陆彦生腿一好,他们就想当然的不叫陈五娘跟着旁听了。陆彦生淡看了鲁青一眼,“七夫人去不得议事厅么?”   鲁青不懂七爷为何这样问,先摇头旋即又点头,“若想去自然去得,只是厅里人多,怕七夫人待的不舒服,嗯,我添一张椅子,让七夫人陪着七爷,可好”   鲁青是二太爷的得力助手,做人很有分寸,但他还是不懂,陆彦生叫陈五娘一起旁听不是因他片刻离不开媳妇儿,而是将来听雪堂要由她当家。   想改变一些人的观念,非一朝一夕可行。陆彦生也懒得与鲁青费口舌,转身对陈五娘道,“走吧。”   小娘子点点头,努力说服自己莫把鲁青的话放在心里,成大事者不会被几句无心之语所困扰。   这时候泰山居的一个小厮跑进来喊道,“鲁管事,三太夫人来了。”   三太夫人久不问家事,日日只吃斋念佛,她今日来泰山居当然不是老妇聊发少年狂,要和陈五娘似的做一番事业,是陆彦生派了王林去禀报。   儿子儿媳遇到了难处,做长辈的怎能置之不理。   三太夫人要参加集议,没人敢有异议,只要她想参加,这是合情合理的,谁叫她是陆宅里唯一和二太爷平辈的长者呢。   有了陆三太夫人,陈五娘的参加也变得顺理成章,陆三太夫人让人在身边添了张座位,这下小娘子不是陪夫君,而是陪婆母。往后就算陆彦生没空参与集议,她跟着陆三太夫人来也是一样,而且,扯着陆三太夫人这张虎皮,以后行事反而更加方便。   这叫做徐徐图之,等七夫人做出一番成就,便有了单独参加集议的资格,不说大话不做软事,地位要靠自己挣出来。   “三太夫人,七夫人请用茶。”   跟着着陆何氏沾光,小娘子还得了一杯香喷喷的清茶喝。   陆彦生隔着几个位置坐在小娘子斜对门,二人四目相对片刻,随后陈五娘笑笑挪开了目光。   七爷也学会制造惊喜了,他派人去请三太夫人的事可没告诉过她。   ……   “二太爷,人都到齐了。”鲁青点完人数说道。   这次集议来的人是最多的,田地庄子上的大小管事,有点管理之权的人都来了。今年丰收,陆二太爷为了感谢也为了鼓励手下人,要给所有的管事者派红包,等集议结束排队发给诸位。   因此这次集议大家一改之前的沉闷,性致都很高,偶尔私下议论一句,哈哈笑着。   陆二太爷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众人静了。   如上次一样,各个管事轮流上前报告,在听到今年打了近二十万斤的粮食后,众人都格外的兴奋,大米是精细粮,一般人家都是和粗粮,如玉米、红薯、土豆、芋头等混合着吃,有了粗粮做配角,一人一年大概吃百多斤米就够了,二十万斤的谷子能出六成的米,算下来可做七八百人一年的口粮。   今年真是大丰收了,陆家不仅能养活自己家的人,还能填满仓库。陆彦生这次在小账房帮忙,和陈五娘早就推算出这次丰收的稻谷总数,小娘子也欣喜,只有稻谷丰收,酒坊才有粮食酿酒呀。   很快,就到了公布酒坊和杂货铺盈利的时候了。   酒坊的罗管事站了起来,他是头一次回安山村参加集议,面对这么多的人有些紧张,握着账簿连手都打颤,这酒坊的帐实在不好看,罗管事咳嗽几声清嗓。   “七月八月两个月酒坊合计售出四十升酒,其中高度糯米酒五升,低度糯米酒八升……合计盈利十八两零五百六十文。”   陆二太爷皱起眉,他不太留意酒坊中的事,但两个月才售四十升的酒未免太少了。   再看二爷,听见两个月只盈利十多两银子后,只差没把‘我就说了你不行’几个大字写在脸上,“老七啊,做买卖不是这么容易的,我早就说了,你偏不听劝嘛。”   话音甫落,那些个旁听的管事也纷纷交头接耳,他们是在基层做事的,事情有多难办最清楚不过,七爷要将铺子接过去,且接的体面好看,自然不易。   下头的人喋喋不休,多是说七爷办事不力的,陆何氏心中不悦,蹙起眉要为陆彦生说话,这时候陈五娘小声道,“娘,您别急,还有杂货铺的帐没有算呢。”   是啊,还有杂货铺呢。   陆二太爷挥挥手,叫杂货铺那老头站起来。   二爷哼了一声,杂货铺有什么看头,一个月挣几个碎银子,可怜的很。   陆彦生环视着在场的诸位,眼波平静如水,只有在看向小娘子的时候,唇角边浮现出一抹笑意。   “上两个月杂货铺一共营利了七十二两银。”杂货铺老头也是第一次参加集议,第一次就带来这样的好消息,他与有荣焉。   一语闭,满场哗然,小小的杂货铺能挣七十多两银,莫不是抢钱吧。   二爷先一个看向陆彦生,“老七,你……怎么做到的?”   他原想问老七是不是做假账或者骗人了,但想到老七的性子,应该不会做这般无脑的事,在杂货铺的账上做假账,在场的有的是老账房,当场就会被揪出来颜面扫地。   “七夫人出的主意,倒腾了一批旧货,而今营业半月就挣了七十多两,货只买了五分之一,接下来几个月,估摸着还能挣两三百两,将会比酒坊、杂货铺加起来一年的利润还要多。”   陆彦生微微一笑,说得极尽淡然,潜台词好像在说,挣这点小钱真的很容易。   陆宅内部的人最近忙秋收忙得脚不沾地,不知道外头的消息和情况,县里的那些掌柜消息就灵通许多,最近酒坊和杂货铺改卖旧货他们不仅知道,亲朋好友还去铺子里淘过家具呢。   不过,他们此前也不知道七爷与大爷、二爷有赌约,还以为是大爷或者二爷想的主意呢,这次买卖抢占了先机,做的漂亮,没曾想竟然是七夫人的手笔。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七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有见识有胆量。”   听见大家都夸她,陈五娘微微颔首示意,随后有些赧然,端端正正坐在陆和氏身旁静静听二太爷说话。   陆彦生缓缓转着茶杯,也在等二太爷说话。   “老七,还有七夫人做的很好,酒坊和杂货铺的营利超过了之前的,证明他们有能力经营好铺子,老大,老二,今天就将铺子移交了吧。”   二爷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看陆彦生又看看他亲爹,事已至此,实在没余地辩解。   而且赌输之后,要移交的不仅是酒坊、杂货铺,饭馆以及瓷窑等都要还回去。   集议结束以后二爷追上大爷,气吼吼道,“不知道老七私下做了这么多,倒是我大意了,都说书生读书越读越多,就越来越呆板,老七怎么越读越精明了,大哥,今晚有空不曾,我们要好好喝一杯,铺子就这么交回给老七,我心里不踏实啊。”   大爷却越走越快,急着回院里有事,“改天吧。”   说罢人已经走远,二爷攥着拳,心里又烦又愁。   这时候鲁青追了上来,“二爷,二太爷请你回去说话。”   二爷垂头丧气的答应了,如料不错,老爷子对他刚才的表现不满意,又要敲打他了。   ……   瓷窑、饭馆的帐一箱接一箱的搬入听雪堂,账册太多,书房和主卧根本不够放,于是陈五娘叫王林王森将书房旁一间闲置的屋子收拾出来,专门用来存放账册。   另外,她读书认字、学打算盘的劲儿更足了,七十多两的银子在钱庄换成了十多个小元宝,五两一锭,银灿灿的叫小娘子爱不释手。她数了好几遍,数一个就拿起一个往荷包里塞,直到荷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然后又全部倒出来,要再数一次。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陆彦生看她财迷的样子觉得可爱,“这些钱你收着吧。”   “真的?”小娘子忍着笑,瞪大眼睛去看陆彦生,小心翼翼的同他确认。   陆七爷薄唇微抿,眨了眨眼睛,“假的。”说罢伸手要将桌上的银锭子往自个儿跟前搂。   小娘子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脸,只一瞬间就垮掉了。   “陆彦生,你说话不算话。”说好要让她当家呢。   “谁说话不算话了?我骗你的。”陆彦生掐了掐小娘子的脸蛋,“连名带姓的喊我,胆子越来越肥了。”   陈五娘笑嘻嘻地凑过去,“我错了,给七老爷赔罪。”   说完牵起陆彦生的手,语气软和地说,“和我一起去书房看看瓷窑和饭店的帐,我一个人看不来。”   小娘子到底还稚嫩,需要磨练,这些账册没有陆彦生陪着一起看,暂时不解其意。   陆彦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果儿上私塾去了,这老秀才古板严格,辰时初开课,到了酉时才放他们回来。田婆子找仓库领米去了,王家兄弟在收拾卫生,院里空空荡荡,只有鸟雀偶尔鸣叫,雅静的很。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揽住了陈五娘的腰。   小娘子瞪大双眼,认真地问,“又要亲啊,晚上亲了白天也要亲吗,你怎么亲不够呢?”   她现在很有经验,只要陆彦生突然扯她手或者揽她腰,然后旁边又没有人,且用眼神静静盯着她瞧时,多半是七爷想做什么夫妻间才能做的事情了。   陆彦生脸一红,事实是一回事,被小娘子戳破点明又是一回事,不对,难道她不喜欢亲吗?想到此处,陆七爷一时间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若陈娇不愿意,他当然不会勉强,强人所难非君子之道。   这时候能听见书房方向有人活动的声响,大概是王家兄弟快要将卫生打扫好了。   小娘子看着陆彦生的眼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踮着脚凑上去,飞快的亲了亲陆彦生。   “真是的,再不亲就要来人了。”   这是陈五娘第一次主动亲陆彦生,陆七爷平静的外表下早已翻起惊涛骇浪,如此,证明陈娇不是不愿意。   “彦生,在想什么呢?”陈五娘歪着头打量他,好吧好吧,七爷脸又红了,“原来你害羞了。”   “没有。”陆七爷死鸭子嘴硬。   “你就有。”小娘子不仅看破,还非要戳破。   ……   还了愿,又在庙里吃了斋饭,眼看时辰不早了,大夫人和钱姨娘才从庙里出来回安山村。   牛车只能停在山脚下,从上顶的庙走到山脚下坐车还有很长一段路。她俩走一段,歇一段,初秋的天还有些燥,何况她俩一直活动着筋骨,不知不觉已经满头的汗水。   “不行了,走不动了,再歇一歇。”大夫人捶着酸疼的腿寻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来。她手里攥着一个开过光的小平安符,是给儿子陆嘉轩求的,最近这小子去县城玩了几次,被大爷揪回来打了一顿,现在躺着养伤呢,大夫人求这个符希望佛祖保佑,让儿子收收心,好好的做人。   “我啊,不求嘉轩大富大贵,给陆家争什么光,只要他本分不闯祸,我就安心了。”大夫人一边揉腿一边感慨道。   钱姨娘生的儿子倒是懂事孝顺,很听话,但她也有心事,便是自己迟迟没有扶正,亲生儿子在人前不能喊她娘亲,而是生疏的唤,“姨娘好。”   这一声声的姨娘喊在亲生儿子嘴里,听在她耳中像针扎似的。钱姨娘挨着大夫人坐下,她特意学过按摩,除了帮二爷按之外,也经常帮大夫人捏,此刻便自然的上手了,一边帮大夫人揉捏酸疼的膝盖一边开口说道。   “嘉轩聪明,性子也好,只是年轻了些,以后就懂事了,我真羡慕你啊,唉,我所求就难了,想让儿子叫我一声娘亲都难。”   大夫人拍了拍钱姨娘的手,“会有那日的。”说完她站了起来,“歇够了,咱们继续下山,早点回去。”   钱姨娘笑着说好,腿走着,嘴巴也没闲着,“大夫人,你什么时候帮我说说,在二爷面前帮我说说好话,我若扶正了,做什么都听你的。”   “二爷面前,我说不上话。”大夫人加快了步伐。   钱姨娘跟着加快脚步,“大爷可以,大爷说话二爷必能听进去,大夫人,一听我儿子唤我姨娘,我心里就难受啊。”   “够了,不要说了,我知道你难受。”大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钱姨娘的肩膀,“可这事儿你着急也不是这个急法,我有什么资格去让大爷找二爷说此事?要不你去同大爷讲?要我说啊,不如叫你儿子找二爷说去。”   钱姨娘急了,“他怎么好说。”   “就是喽,谁都不好说,叫我去说?”大夫人怼道。   她拉下脸一瞪眼,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架势,和训斥下人时一副表情。   钱姨娘愣住了,旋即,大夫人又露出笑脸,收起严厉,柔声道,“得了,这事情要讲究时机,现在还不是时候,走走走,先回家去。”   往日,大夫人可不是这样说的,她总说二爷性子直愣,而大爷很会劝解人,只要大爷开口二爷多半会将她扶正。   可今天她却说自己说不上话。   一阵风吹来,让钱姨娘觉得很冷,她伏低做小都是一场空了,好个大夫人,口是心非,将她当猴耍呢。   ……   “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加二……”   “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加三……”   早晨陆彦生温书,陈五娘就看账本,看累了就练打算盘,将珠算口诀背的滚瓜烂熟,噼里啪啦的算数声吵不到陆彦生,只要他心静,旁边的人和事就影响不了他。   过了一会儿,陈五娘累了,瓷窑和饭馆的账簿她简略的翻看了两日,在心里大致有了了解。   “彦生,喝口茶吃点东西吧。”   小娘子端了一杯茶一盘蛋酥核桃仁来。   正好陆彦生也看乏了,他将书搁下,端起香茶抿了一口,看陈五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想去县里了?”   “咳咳。”陈五娘呛了一口茶,激的直咳嗽,陆彦生莫不是她肚里的蛔虫,怎么还没说他就猜到了。   陆彦生赶紧帮陈五娘拍背,“学堂里那些不想上课的学生,便如你这般,眼神不在书上,一直往院子里跑。”   “哼,我是为生意操心,又不是贪玩儿,”小娘子把蛋酥核桃仁端到身边,“好心关心你反过来说我,这点心不许你吃了。”   蛋酥核桃仁咸香甜,是迁就了陆彦生口味的零食。   “好了,是我过分,请你再给我吃几口,好不好?”陆彦生笑了笑,并不是贪那口零食吃,这样说一是逗小娘子开心,二因这零食是她特意为他备的,多吃几口方不辜负她的心意。   小娘子道,“好吧,既然七爷开口了,就再给你吃几块,多补补脑。”   说罢捏了一块凑到陆彦生嘴旁,七爷张口吃了,然后透过窗户把王林喊来,叫他备车,备大的那一辆,这样车辕上才能坐下两个随从。   “果儿呢?”   私塾逢初一十五放假,今日月中,果儿不用去念书,但用过朝食他就没了影儿,陈五娘还想带他去县城一块见识见识。   “去找周管事学拳术了。”王林答。   周管事经常来听雪堂,一来二去果儿就喜欢同他耍,周管事又会打拳又会骑马,小孩儿崇拜的不行,一有空闲就往马厩钻,缠着周管事教他骑马打拳。   “果儿勤加锻炼才能长个子,多找周管事玩儿也好,于他身体有益。”   听陆彦生这样说,陈五娘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营养不良,果儿长得矮,陈五娘盼着他的个子能追上。于是她摁下了找果儿回来,一起去县城的心思。   就让他跟着周管事锻炼身体吧,多长个子是正经,县城下次再去也可。   ……   “等等,我摘两个南瓜带上。”   临出发前小娘子没忘了同宋采儿之间的约定,说好了南瓜成熟要分她几个的,现在是兑现承诺是时候了。   王森挑了两个大的搬上车子。   中秋前许巍然和宋采儿来拜访过一回,是来辞行的,说中秋之后就要出发去州府,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或是到目的地。   这两个南瓜只能送去许宅,给许父许母吃了。   “可要睡会儿。”上车后陆彦生问道。   他还惦记着小娘子靠他身上的滋味儿。   陈五娘不困,就摇了摇头,陆彦生有些黯然,但是下一秒,小娘子就扒开他的手,直接侧身躺倒在他的膝盖上,虽然不困,但是躺着就是比坐着要舒服啊。   她满足的眯了眯眼,余光瞄见陆彦生一直在吞口水,一副很紧张,在忍耐什么的模样。   小娘子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旋即大悟,“你腿伤刚好,承受不起我的重量。”   说罢赶紧起身坐好,“我一时忘了。”   陆彦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无碍。”   很快,很快就可以了。   牛车一路缓行,进了南城小青石巷子。这时候正是饭点,二人商议后决定去陆家饭馆用饭,一为充饥,二来观察一下店中情况。   不过嘛,在下馆子之前,要先把车上两个大南瓜送去。这两个大家伙圆滚滚的,车轮转它们在车厢里跟着转悠,陈五娘怕再转下去给碰坏了。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许巍然竟然还在家中,许母一脸的苦涩,“七爷七夫人来了啊,请进。”   听见是好友来了,屋里的许巍然高声道,“谨之你来得正好,我给你带了特产,快来。”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陆彦生和陈五娘走入房中, 一眼就看见许巍然躺在床上,脚踝上敷着草药,用纱布包裹, 绿色的药汁渗出来不少, 屋中一股子草药的清冽之气。   见客人到了,许巍然这样支棱着腿不雅,宋采儿将被子扯来盖在他的伤腿上。   许巍然指了指桌上放着的纸包,努努嘴,“那是辣椒酱,我特意给你带的, 是当地的特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仅陈五娘没懂, 陆彦生也没听明白。   “你们不是启程去州府了吗?许公子的腿是怎么伤的, 这辣椒酱又是何处特产?”   宋采儿叹了口气, 圆脸上透着几分疲惫,揉着眉心道, “这说来话长。”   陈五娘挨着她坐下, “那你长话短说?罢了,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许公子的腿伤要紧吗?”   “无碍, 只是扭伤,敷几天草药就好了。”宋采儿歪着头, 冲好姐妹苦笑, “没什么说不得的,正好说出来给大家提个醒儿。”   原来中秋一过, 宋采儿和许巍然就雇了辆车去州府了。他俩出远门家里人不放心, 宋父便托人找了个商队, 叫他们跟着商队一起行走,同行同住,不至于出岔子,宋母还拨了身边一个婆子跟着,等到了州府租房、安家皆有婆子照应,女婿去书院读书,女儿在家中也有伴儿,不至于寂寞。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行到半路遇见了土匪,幸好他们的车坠在最末尾,许巍然拉着媳妇,和婆子三人钻到了树林子里,隔日天亮了去报官,不过在夜晚逃跑的途中许巍然扭伤了脚踝,在那镇上休养了几日。   那镇子盛产辣椒,辣酱做的极好,许巍然就买了不少回来送给亲朋好友。   遇见土匪又伤了脚,时间一耽搁就到了九月初,十月就是书院考核,即便赶到州府也没多的时间准备温书,许巍然和宋采儿都受了惊吓,加上婆子一直念叨不吉利不吉利,同行的商队受抢也早已返回云溪,小夫妻商量之后决定返程,休养一阵后参加来年春的考试。   州府的书院一年有四次考试,也不急于这一次。   陆彦生听完,拿起那罐辣酱看了两眼,不知该庆幸好友命大,还是叹他走背运。且受伤滞留在外地,竟然还有心思买什么特产,然后迢迢数百里带回来送人,他真是服了。   “腿伤既已经养好,怎么还在敷药?”   许巍然尴尬地笑了笑,“快到的时候摔了一跤,又伤到了旧处。”   说到这儿宋采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所有的遭遇。”   小夫妻两个倒是看得开,坏事遇上,过了就过了,心疼坏了两家的长辈,这些日子到家里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刚才说的那段经历已经对不同的人说过很多遍。   宋采儿都快能背下来了。   “咱们出去说话吧,留他们俩大才子慢慢聊。”   许巍然和陆彦生一见面必聊学问上的事,陈五娘和宋采儿携手出去了。许家小院的角落养着几只下蛋母鸡,陈五娘随手拿起一旁的烂菜叶丢给它们啄食。   “现在年景好了,各地却不太平。”以前土匪可没这么多。   宋采儿想起那晚见到的土匪就怕得发抖,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手里握着长长的刀,在黑夜里都亮闪闪,格外的骇人。   “可不是,那夜之后我做了好几宿噩梦。”   陈五娘摸了摸身上的护身符,是陆何氏在寺庙里求来的,给了她以后小娘子一直放在荷包里随身携带,“采儿,我知道一个寺庙很灵验的,改日我们一起去进香,帮你和许公子求一枚护身符。”   有个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宋采儿笑盈盈地说好,“叫上我相公和你相公一起去,秋日景色极佳,出去看看散散心也好,不如我们去野食吧,你知道怎么窑鸡吗?”   宋采儿果真是没心肺的,才说到被土匪吓的骇破胆,整宿的做噩梦,这会儿说到好玩的事儿人又精神了。   陈五娘摇了摇头,“我只窑过红薯,玉米。”   农户之家,一只鸡的作用大着呢,公鸡可以做种鸡、报晓,母鸡可以下蛋,就算要吃鸡也是炖汤,汤可以下面,鸡肉则一家人分着吃,用来窑鸡可太奢侈了。   “都好吃,香喷喷,热乎乎的,哎呀,想到这些我都要流口水了。”宋采儿笑得更欢了。   小娘子也馋了,本来就要到饭点肚子饥饿,现在说到野食窑鸡窑红薯的事,更饿了。   “中午留我家里用饭吧?”宋采儿问。   小娘子摇摇头,“改日吧,等许公子的伤养好了先。”   这时候人家里正忙得鸡飞狗跳,许母愁眉不展,留下来吃饭太麻烦人了。宋采儿没强留,说得也是,相公翘着腿躺床上,也不好待客。   接着她想起来什么,回屋掏出一条手帕交给陈五娘,“这个送给你。”   粉色的绢布上绣着几朵兰花,秀的不算好,至少和陈五娘的手艺比起来差得远了。可宋采儿送的不是手帕,是情谊。   女子之间交换小礼物,意味着要与对方成为好朋友。陈五娘已经很久没交过朋友了,之前在村里交的朋友不是嫁人就是被卖了,要么随着家人离开了故土。   小娘子鼻子一酸,心中既高兴又难过。   宋采儿瞪大眼睛看着她,“阿娇,你怎么不接呀?你不想要?”   “要,我当然要了。”陈五娘将帕子双手接过,细细欣赏之后郑重的叠好收在身上。她要送宋采儿什么回礼呢?她身上倒是有一块绣帕,不过是陆彦生的,上次她觉得太素雅,说要给他的帕子绣上花纹,最近事多一直耽搁,到现在还差两针才好。   犹豫了一会儿陈五娘道,“我绣一个荷包送你。”   宋采儿说好,“我喜欢粉色。”   “那就给你做粉色的。”   ……   从青石巷出来以后,小娘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自从嫁给陆彦生,她好像还没这么饿过。虚弱的爬上牛车,陈五娘只想说一个字,“饿。”   真是要饿晕了,饿肚子的恐怖回忆又回来了。   陆彦生将她乱了的刘海儿拨正,“方才许家端了糕饼上来,你为何不吃?”   “和采儿聊得太尽兴,忘记吃了。”   陈五娘说完掀开车帘子往外瞧,问赶车的王林,“我们要多久多饭馆?”   “回七夫人,要一刻钟!”   许家住城南,陆家饭馆在城北,中间隔着好几条街。   竟然这么远,陈五娘捂着瘪瘪的肚皮叹了一口气。陆彦生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里面装着瓜子、花生、核桃等物,“吃些垫一垫吧。”   想到待会儿就要下馆子吃饭,虽然是自家的饭馆,那也是下馆子,陈五娘还没在外面的饭馆吃过饭呢,立刻将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不吃。”   陆彦生拿出两枚核桃握在掌中,攥拳用力一挤,咔哒一声响,其中一枚核桃便裂开了。陆七爷将核桃仁拿在手中,在小娘子面前晃悠两下,“真的不吃?”   陈五娘难逃吃食的诱惑,立刻变卦了,“我吃。”   陆氏饭馆在云溪县最繁华的位置,处在十字路口的交汇处。说是饭馆,其实也可算作酒楼,三层木楼,一层是大堂,二层有厅和包厢,三楼则全是客房,周围的建筑都比陆氏饭馆低些,就数饭馆的视野最好,也最为显眼敞亮。   牛车还没停稳,透过车窗打量的陈五娘就发出满足的叹息,这饭馆、铺子、土地都是陆家的,应该值很多很多钱,她对云溪县的地价房价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只要稍微动脑筋想一想,就知道这地段的房屋不便宜。   “我扶你。”陆彦生先下马车,又伸手扶陈五娘,小娘子雀跃的很,撑着他的手一蹦就下来了。   她站在饭馆门口,看着门口黑底金字的四字招牌,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旋即,一阵眩晕之感传来,陈五娘已经几个月没这种感觉了,之前她看见相关的人、事、物脑中就会自动蹦出一段记忆,在记忆浮现之前便有这种眩晕的感觉。   小娘子左右四顾,暂时没有找到让她头晕的源头。   “陈娇,我们进去吧。”陆彦生见小娘子脸色似乎不大好,觉得她大概是饿狠了,带着她进了饭馆。   此刻正是饭点,但是店中人不多。这馆子陆彦生来过很多次,打小时候起陆三太爷就经常带他来吃饭,在县学读书时陆彦生与同窗也经常来此。饭馆中的掌柜、伙计都面熟。   不过,今日掌柜的与旧识伙计都不在,新伙计将人迎到了二楼雅间。   陆彦生一连点了多道菜,肉沫豆角、红烧茄子等家常菜店中有,当归乌鸡煲、黄豆焖猪蹄等稍微重一些的肉菜店中便无,伙计说这肉菜太贵了,小店就算备了也少有客人点,时间久了肉放坏变质,索性不备。   这话有理,陆彦生点了道肉片平菇,又问伙计还有什么滋味好的菜色。   “鲜藕上市,店里有鲜藕排骨汤,藕汤鲜美,可要来一份?”   秋日喝藕汤是享受之事,此汤易做,且营养丰富,陆彦生是自小喝到大的,他点了点头,二人三菜一汤正好合适。   陈五娘倒了两杯茶,一杯给陆彦生,一杯捧在掌心慢慢抿了几口,那眩晕之感逐渐散去,她起身趴在窗口往外看,附近的很多街道、商铺清晰可见,道路上不断有车驶过,也有背着包袱拄拐靠双腿行走的,这些都是返乡的居民。   “这饭馆生意兴盛的时候,一月能挣多少?”   陆彦生抿了口茶,若说鼎盛之期,该是十多年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门庭若市,金玉满堂。   “一月所赚之数,能供全家半年的花销。”陆家三房的私产,大部分都是那些年父亲所赚。   虽不知具体金额,听陆彦生这样形容陈五娘已心中有数。民以食为天,再过两个月,等返回故土的居民多起来,饭馆的生意一定能恢复如往昔。   陆彦生放下杯盏,起身走到小娘子身后,同她一起眺望远方,指着远处道,“那儿以前是一家戏院,那边曾经是书肆,以后若重新开业了,我带你去逛。”   “好啊好啊。”这些对于小娘子来说都是极新鲜的东西。   店中客人少,所以上菜很快,不到一刻钟,菜就陆续端了上来。小娘子迫不及待了,先夹起一片薄肉尝了尝味道,“唔,好吃。”   又夹茄子,“这个也好吃。”   陆彦生勾了勾唇,看陈娇吃东西算一种享受,总是那么香,那么满足。小娘子一一尝过滋味儿了,每样夹了些放陆彦生碗里。   这时候重头戏藕汤排骨上来了,这是后厨提前熬制了的,排骨焯水去浮沫,之后取瓦罐,将排骨、厚藕片、姜片等物放入,小火慢煲而成,等揭盖了再放盐、胡椒粉少许调味。   藕汤排骨重在食材本身的鲜美,调味料极少,但一点也不影响其鲜美甘甜。陆彦生给陈五娘盛了一碗,“尝尝看。”   小娘子用勺搅了搅,稍微吹凉后喝了一口,入口瞬间眼睛一亮,“真好喝。”   又甜又清爽,又香又清新,排骨炖的软烂,入口就化了,藕片粉粉的,带着浓郁的藕香气。   “喜欢就多喝些,往后我们常来吃。”   两人慢悠悠的吃着饭,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快吃完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陈娇好奇的往楼下看了一眼,那股消停的眩晕之感又回来了。   看着一楼的那个人影儿,小娘子想起来头为何晕了,竟然是她。   作者有话说:   午好~今天有事更的少,晚12点再更新一章,不熬夜的姐妹明早看吧~   另外,专栏里有一本完结种田文《锦鲤娘子》,喜欢看种田文的可以去瞅瞅~   文案:   沈泽秋和寡母卖布讨生活,日子过得很难,村里人都觉得他这辈子也娶不上妻了。   直到有一天,他娘领回个伤了容貌的姑娘给他做媳妇。姑娘叫安宁,好胳膊好腿的,沈泽秋很知足。为了把小日子过的红火,他走街串巷卖布时更加卖力气了。   后来他发现,安宁能识文断字,脸上的伤也全养好了还没留疤,且如锦鲤转世般好运。   比如说她喂养的鸡鸭鹅又肥又大,还不爱生病;   她种的南瓜、番薯、玉米长势喜人,又甜产量又高;   再比如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好,他们在镇上开了铺子。铺子越开越多,从镇上到县里,从江南到江北,甚至开到了京城。   一路发家致富,小两口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第33章   “没钱住什么店, 我不听你说,跟我去衙门说!”   “看你们俩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 想住霸王店啊?”   陈五娘和陆彦生在三楼包厢吃饭, 王林和两个随从便坐在一楼大堂吃。店掌柜和客人起争执,作为陆家人,王林和随从们也密切关注着此番动静。   见七爷和七夫人被惊动了,王林蹭蹭蹭跑上二楼来。   “怎么回事?”陆彦生问道。   “是一对兄妹住店吃饭,没有钱结账,说用信物抵押, 过几日筹到钱了再来赎买,掌柜的不同意, 要带他们去见官。”王林一边说, 一边用手指着楼下站着的青年男女。   男的满脸通红一脸窘态, 正在和掌柜的拉扯,而女的双手抱胸, 稍显得冷漠。   陆彦生是不会管此等闲事的, 吃饭住店要付账乃天经地义之事, 他们开的是饭馆不是济民堂, 但是陈娇的脸色有些不对, 自从动静传来,她的目光就没从二人身上挪开过。   “怎么了, 有何不妥吗?”陆彦生看向陈五娘。   陈五娘认得这二人, 记忆里她与这二人打过照面,虽然只是匆匆一瞥, 但是她知道他们的名字, 男的叫做吴运安, 擅长算数,记忆力超群,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而女的叫做邵芙,特别擅长经营。   小娘子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记忆中灾年过去,陆家生意兴隆,而生意好转的原因便是陆家新得的帮手吴运安和邵芙。   据说此二人祖籍云溪,却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后依长辈之命还乡,但是一路颠沛流离,遭遇了很多变故,吴运安还被官府的人抓了,邵芙无奈,只得卖身为奴筹钱赎吴运安出来。期间究竟发生了何事陈五娘不得而知,只知道陆家某位爷正好买了邵芙,听说了她的曲折经历后,又让吴运安进陆宅做事。   一开始这二人很低调,为了报答陆家才显露出真本事,直到陈五娘自戕,他们还在为陆家的生意尽心尽力的操劳。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是有本事的人才。   “陈娇?”见小娘子眼神直愣愣的半晌不说话,陆彦生一边伸手在她眼前晃悠,一边问,“你认识他们?”   算认识,也不算认识,陈五娘纠结了一小会儿,若说梦中见过未免太荒唐。她想了想,摇了头。   既然陈娇并不认识这二人,陆彦生更不会多管闲事了,“这事掌柜的自会处理,我们去别处逛一逛。”   陆彦生说完与陈五娘一起下楼,王林见主子要走,抢先一步出去拉车。   到了大堂,他们和吴运安、邵芙擦身而过。掌柜的气的不轻,只顾和这对赖皮穷鬼兄妹掰扯,没留意方才走过去的是许久不来的主子,陆七爷。   “等等。”要跨出陆家饭馆的前一刻,小娘子终于找到了介入这件事的理由。   这两个人是百年难遇的人才,若能收为己用,一人能抵十人使,今日既叫她陈娇遇见了,断没有错过的道理。只是要介入也不能随便介入,时机、理由都很重要,上赶着不是买卖,她强行相助倒叫人起疑心。   而且,刚才七爷说的很清楚,开店营业自有规矩,她要帮忙,在七爷面前也要有拿得出手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就是,“那女子与我大姐相貌很相似。”   陆彦生蹙起眉来,“你大姐是?”他只听小娘子说自己有三个哥哥,现在怎么还有个大姐呢。   “我爹有个姐姐,也就是我大姑,我说的大姐就是姑姑的女儿,不过早年朝廷要人迁移去西北落户,充盈当地人口,我姑姑一家恰好抽中,已离开云溪多年。”   这话是真的,陈家上面确实有个随夫家远迁西北的姑姑,姑姑确实有个女儿,但分别之时陈五娘才三岁,大姐才七八岁,陈五娘哪里记得这邵芙和自家大姐像不像,这只是一个由头罢了。   小娘子仅剩果儿一个亲人在身边,现在恰好遇上了容貌似亲故的人,陆彦生心中一涩,拨了拨陈五娘鬓边的碎发,一切安慰的话都藏在这温柔的动作之中。   难怪她刚才频频失神,原来如此。   陆彦生回转身子,踱步走到还在争吵掰扯的掌柜和吴运安面前。这回掌柜的终于用余光看到了陆彦生,一愣神,惊的眉毛都提了起来,早闻七爷身体康复尚不知真假,而今一看,是真的了,掌柜的内心极其感慨,他是三太爷在时的老人,对陆彦生的感情不一般,虽是主子,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人。   “七爷!我……”   陆彦生轻抬起手,示意他不必说客套寒暄的话语,道,“出门在外,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他们既愿意用这玉佩做抵押,就相信他们。”   “七爷,这算哪门子玉,就是块石头,不值钱!”掌柜的急道。   陆彦生看向吴运安和邵芙,邵芙说道,“这玉不值钱,但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一定会筹钱赎回来的。”   “好,若筹不来钱,你们刷碗,洗锅,端茶倒水,以工抵债将钱还我。”   陆彦生说完转身走了。   吴运安双手抱拳,涨红着脸低声道谢,邵芙松了口气,就算筹不来钱,此人还给了以工抵债的方式,既妥当合理,让她饱受伤害的自尊心好受许多。   “好吧好吧,再宽限你们三日。”掌柜的收下那块玉佩,和吴运安写字据去了。   邵芙看向门外,正好碰到陈五娘回身而望,小娘子浅浅一笑,接着上了牛车,满脸冷漠的邵芙一怔,随后低声喃喃一句,“多谢夫人。”   她刚才可注意到了,是那位夫人与那位爷耳语几句后,这叫七爷的人才出手相助的。   ……   瓷窑有两处地方,一个是位于城郊的窑厂,练泥、拉胚直到施釉、烧窑等一系列工序,都在窑厂完成。瓷器做好以后再运到城中的铺子售卖。   三房的四门生意,只有瓷窑在去年实在撑不下去,已经关闭,要重新开窑,需要经过准备。   因此,陆彦生带着陈五娘去关门的瓷器店前认了认地方以后,就一起返回了安山村。   才到门口,田婆子就迎了上来,“七爷,七夫人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快去看看吧,果儿少爷和王森在耍大刀呢。”   这消息将陈五娘唬了一跳,“什么?”   陆彦生觉得奇怪,“刀从哪里来的?”   “说是周管事给的。”田婆子一看果儿竟然拿着刀和王森过招,吓得她赶紧劝,劝又劝不动就去找周管事,谁知道人没找到,回来果儿和王森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田婆子急的到处找人,正好在门口遇见回来的陆彦生和陈五娘,她一边走一边说过程,不一会走到了听雪堂门口。   “人之初,性本善……”人还没走进院子,里面就传来了果儿朗声读书的声音。   陆彦生和陈五娘走进院门,一眼就瞧见田婆子口中失踪的二人,一个捧着书,一个拿着竹扫帚在扫地,果儿一脸的淡定,王森做贼心虚,一见七爷回来了,拖着扫帚就要靠墙溜。   “果儿,你散学以后做什么了?”   见五姐露出了严肃的神情,果儿垂眸盯着脚背,默了一会儿道,“我和王森过了招,那都是套招,我和他用木棍练过很多次了,用真刀也不会出事的。”   但被田婆子瞧见后大呼小叫的,他和王森就偷偷将刀还了回去。   “这刀不是周管事给你的?”陆彦生问。   “是趁他不在偷拿的。”果儿越说越没底气了。他常常去和周管事学打拳,学了一些皮毛后周管事又教他刀法,不过一直给他试木刀,果儿惦记他的真刀很久,这次趁着周管事出去放马,偷借出来和王森套招过干瘾。   此刻王森已经快溜得没影儿了。   陆彦生拧眉,“王森,你过来。”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4章   王森一年苦相的走了过来, 垂下头低声道,“是,七爷。”   “去将的的剑取来。”陆彦生道。   “是。”王森匆匆往书房跑去。陆彦生有一柄宝剑, 悬在书房中, 王森去而复返,突然想到,七爷莫不是要用这剑劈了自己吧。   他显然想多了,陆彦生拿到剑以后摸了摸剑鞘,他已经很久没摸过这柄剑了,剑握在手中, 往昔的回忆一段段涌上心头,少年郎慕英雄, 向往仗剑天涯的快意人生。   “果儿, 你看着。”   陆彦生活动筋骨, 随手挽了几个剑花活动手腕,随后挺胸站定, 执剑之手伸直悬空, 剑锋、眼神汇于一处。   秋风潇潇, 吹拂着陆七爷的黑发和衣袍, 飘逸潇洒, 他站在那儿,俊朗的像一副画。   陈五娘将手摁在果儿肩上, 众人的目光都往陆彦生看去, 他屏息凝神,眼神坚毅, 舞了一套剑法, 动作行云流水, 身姿矫健,叫果儿和小娘子都看呆了。   其实这只是一套最基础的剑法,陆彦生的腿虽好了,对身体素质要求高的上阶剑法已经无法施展。但是糊弄完全的外行已绰绰有余,刚才刺剑、点剑、撩剑的动作格外的潇洒,最后,陆彦生右臂内旋,手心向下,以双指抹剑的动作做了收尾。   “好,真好看!姐夫好厉害!”果儿蹦起来,一时间将什么拳术、刀法都抛在一旁,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姐夫精湛的剑术。   陆彦生没有说法,回身挥了一剑,砍断了身后石桌上的排骨,这是王林刚才搬来的。那排骨连骨带肉,足够三寸厚,哗一声便被劈砍成了两半,凌厉的剑气袭来,果儿被吓了一跳,那么厚一快肉,竟如此轻易的被砍断了。   “你过来。”陆彦生对果儿招手。   果儿刚才对姐夫极度崇拜,看他用剑劈砍排骨后生出一股怯意,陈五娘轻推了推果儿,“姐夫叫你,还不快去?”   果儿这才挪动步伐。   陆彦生问,“我刚才耍的剑法好看吗?”   果儿点头,好看,特别俊!   陆彦生又问,“你想学吗?”   这下果儿内心狂喜,“我学,我想学。”   “你若想学,以后就不能做这等胡闹的事情。你看到了,这柄剑只有刀的四分之一宽就能砍断猪排骨,大刀比剑更重,更大,若一刀砍在人身上,会如何?学刀,学剑可以有很多时间慢慢来,但是小命只有一条,你可明白?”   陆彦生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着剑身,语气不疾不徐,果儿全听进去了,确实,姐夫刚才一剑砍断猪排的样子实在吓人,他和王森不该偷用周管事的大刀。   “姐夫,五姐,我知错了。”果儿低下头承认错误。   陈五娘拧了拧他的脸蛋儿,余怒未消,“认错了这件事就了了?这回一定要罚你。”   果儿一脸害怕,以前他犯了错,娘罚他的方式是拧耳朵,从树枝抽,而爹则是打耳光,用脚踢,每一样的滋味儿都不好受。   陆彦生让王森把剑拿回去挂好,等他出来后点了点头,“没错,你姐姐说得对,此事该罚。”   “五姐,这次就算了好不好,我下次绝不再犯了。”果儿赶紧晃着陈五娘的袖子求饶,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他。这孩子自小吃过很多的苦,是苦命的小孩儿,现在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陈五娘心有不忍,非常的纠结。   这时候陆彦生走过来,板着脸道,“有错就要受罚,和谁求饶都无用,且罚你不是我与你姐不心疼你,而是叫你记住,这个错误不能再犯。”   对,七爷说得对,陈五娘闭紧嘴巴,没有说话。   “果儿和王森偷刀,罚站一个时辰,王森当差不仅不劝主子,反跟着一起胡闹,要罚多些,要多站半个时辰,这是念你们第一次犯错,以后还闹,就不是这等轻松的惩罚了。”   陆七爷冷下脸,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说完还补了句,“罚站结束后才能吃饭。”   “嗯。”果儿心服口服,没有异议。   王森长舒一口气,就是多站半个时辰嘛,他也没意见。   ……   回到房中,陈五娘觉得浑身无力,趴在桌上说她刚才差点儿就心软,不想罚果儿了。   陆彦生坐在她身旁,一进屋板着的臭脸就被微笑所替,“关心则心软,不要紧,以后我来唱白脸。”   “好,彦生,你教的很对,我刚还在想要怎么罚果儿合适,是该抽他呢,还是该拧他,打的时候是该意思一下还是下重手,我就想不到你这样的好法子,既叫果儿主动认错,又让他真的长记性。”   小娘子眨着眼眸,说的格外真诚,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若一开始她是怕陆彦生死了残了自己的日子不好过才贴心照顾,细心的处理关系,那么现在,她是抛开这些私心,真心的喜欢陆彦生这个人。   人长的俊,能识字会算数,还懂很多道理,陆七爷怎么这样厉害。   比戏里演的那些才子、状元都要厉害。   许是小娘子的眼神太过炽热,把陆彦生也给盯热了,他故作冷静的饮了口茶,“这些也不难,小时候我犯错误,我爹就是这样罚我的。”   “原来如此。”小娘子笑起来,想起前日学的成语,“这叫家学渊源。”   陆彦生呛了一下,“算是吧,以后……我们有了孩儿,也这样教他。”   小娘子瞪大眼睛,显然被陆彦生跳跃的思维所惊讶,从家学到孩子,他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虽然黄大夫说半年才能痊愈,但经过近三个月的锻炼,我恢复的比预想中好许多,你看到了,我都能舞剑了。”陆彦生又喝一口茶,将茶吞下肚子继续说道,“我现在不用轮椅,一次走路,可以走两刻钟都不累,我想,走三刻钟也是无碍的。”   说完,他仰头将杯子中的茶饮尽了。   “哦,这些我知道。”陈五娘用双手撑着下巴,看陆彦生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茶,他为什么这么渴呢?方才没吃咸的东西,现在天气也不热。   “不要再喝了。”陈五娘将手摁在陆彦生的手上,“我觉得你有话要说,你直接说嘛,我猜不出来。”   陆彦生喝了一肚子的茶,人终于静下来,端出一副霁月清风淡定之相,唯一可惜的是他控制不住脸红的速度,于是小娘子眼睁睁看着陆七爷红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螃蟹。   大螃蟹稳了稳心神,郑重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们可以做夫妻间该做的事情了。”   夫妻间具体要做什么,陈五娘很模糊,同睡一床,亲亲抱抱好像还不算,“你知道怎么做吗?”   “嗯……知道。”陆彦生脸发烫,身子也发烫,整个人如发烧一般晕乎乎找不到北,又像是喝醉了,浑身上下轻飘飘的,他心里很清楚,只有在强烈的激动情绪之下,他才会有此感,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不继续实在可惜。   于是陆七爷的脸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绵长,话却说得更清晰语气也更认真了,带着毋庸置疑的确定。   “到时候你听我的,我会教你。”   陈五娘点点头,“我听你的。”七爷可是什么都会的厉害人物。   陆彦生还想喝茶,可惜茶壶里的水已经被她喝干了,原以为这些话很难开口说,没想到说出来时很轻松,且陈娇看起来没有一丝抗拒,她是愿意的。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陈五娘追问一句,“不如就定在今晚?”   “这事还要准备,明晚吧。”陆彦生紧张地攥紧了手指,不过面上还是一片平静,除了脸很红之外。   陈五娘听他的,“好。”   作者有话说:   晚九点更一章(肥的)啊啊啊 第35章   二人才说完话, 外头周管事便来了。   因为他没将刀收好,陆彦生也要罚他,罚他挑水, 将院里的水缸填满。   训诫的意思大过惩罚本身, 周管事是谨慎聪明之人,颔首认罚,往后刀必定放的更加隐秘了。   在来听雪堂的路上,他一直为此事悬心,那刀有七八斤重,果儿挥舞起来很勉强, 惯性之下极有可能刹不住车,误伤对方, 王森倒是有力气, 但那小子是个又憨又傻的, 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周管事提着木桶在水井和厨房之间往返,经过院中的罚站二人组一次, 就骂一回。   “王森你这个混小子!”   “你害我受罚, 让我担惊受怕, 等你罚完站, 老子还要加罚!”   王森的脸皱成苦瓜, 七爷要加罚,周管事要加罚, 万一等会儿七夫人还要加, 对了,还有他哥, 这日子还怎么过。   周管事哼哼两声, “还想过好日子, 你做梦!”   择婿的事要缓一缓了,王森太傻,恐怕配不上他的乖女儿。   田婆子磕着瓜子倚在厨房前面看,不住的摇头,哎呀,一个两个真不叫人省心,把院里搅合的鸡飞狗跳。   得了,热闹看够,她得做饭去喽。   田婆子回到厨房中,灶火上架着一个沙煲,里面煨着的是黄芪猴头菇鸡汤,猴头菇利五脏,补虚脱,黄芪是补气诸药之最,这汤最滋补身子了,无论男女喝了都补身子。   ……   周管事今日来除了领罚,还有一桩事,便是给陈五娘寻的贴身丫鬟找到了。那丫头叫做翠玲,是周管事经人介绍看到的,是外地人,已经被牙婆转卖了几手,相貌、身高、体格和性子都不错,唯一的缺点是不会说话。   一般的哑巴都是聋子,因聋致哑,而翠玲是小时候伤到了嗓子,声带有损才说不了话,因此旁人说什么,她都能明白,只是不可言语。   牙婆买了她回来,要按照好女子的价钱卖,买主又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一来二去,已经在牙婆那里存身半年多,牙婆见她天天吃闲饭,可没什么好脸色。   “带来看看。”陆彦生道。   周管事将人领来,翠玲怯生生的跟在他身后,小骨架、小脸、小嘴巴,她按照周管事的提示行礼,接着跪下磕头。   陈五娘最不喜欢有人向她磕头了,她赶紧将翠玲拉起来,“你几岁?”   小姑娘左手比一,右手比三,原来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十三就长这么高,往后恐怕还有长头。   “挺好的。”陈五娘点了头,她喜欢高个子的人,希望果儿也如这小姑娘一样,早日长高。   “田妈,你过来一下。”陈五娘对田婆子招了招手,笑着吩咐道,“把人带下去洗个澡,换身新衣,以后就让她和你一块儿睡吧。”   田婆子先歪着脸打量翠玲,见她低眉顺目很乖巧,心里挺高兴,这下院里不止她一个女的伺候人,有伴了。   “是,我这就领她下去。”田婆子热络道。   她烧了一锅水给翠玲好好洗了几遍,随后惊叫道,“哎呀,有虱子。”   长虱子不是稀奇事,村里的小孩们经常会长,这东西难除的很,且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一屋,虱子咬的宿主满头包,伤处又红又痒,厉害的还发痒流脓,田婆子心想,传给她就罢了,若传给七爷或者七夫人那不是要人命吗。   于是匆匆进屋回禀此情况。   ……   此刻是戌末亥初,果儿站累了已经睡去,书房里点着灯,陆彦生还在看书,陈五娘坐在一旁练字,气氛很和谐,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干扰却互相陪伴。   田婆子冒冒失失的闯进去,霎时觉得自个很煞风景。   “怎么了?”小娘子撂下笔看过去。   “翠玲头上长了虱子。”田婆子叹了口气。   坐着的陆七爷缓缓翻过一页书,淡道,“把头发绞了去就好。”   之前在县学书院有学子长了虱子,夫子就是这样处置的,方便又好使。   田婆子有些犹豫,女孩儿都爱美,把翠玲剃成个光头恐怕不好吧。她拿眼神去看陈五娘,小娘子也不同意,以后翠玲是要跟着她随身行走的,是个光头怎么能行,这头发蓄长少说了要半年。   “先用烫些的水给她洗头,加些煤油在里头,先试一试,实在不行再绞发。”陈五娘说道。   只是在翠玲头上的虱子解决之前,她不适合进出卧房、书房伺候了。反正陈五娘也不急,趁这两日田妈给她说一说规矩,简单培训一下也好。   田婆子出去了,暂时保住了翠玲的头发她心里挺高兴,还是女子知道女子在意什么。   夜渐渐的深了,书房的灯还没有熄灭。七爷今日怎么这样用功,陈五娘加练的五篇字都写完了。   “彦生,回屋睡吧,明早再看。”小娘子搁下笔,收好了桌上的东西,然后去摇陆彦生的肩膀。   陆彦生正襟危坐,咳了一声,“你先睡,我再看一会儿。”   小娘子捂嘴打了个呵欠,“我陪你。”   大不了明日晚半个时辰起床便是。   又过了一刻钟,院里静悄悄,田婆子、王森等人都陷入梦乡,只有王林还守在门口,若主子们没歇下,王林是一定不会睡觉的,就担心主子有事喊不到人。   这会子,他手拿着一根树枝蹲在门口写写画画,果儿如约教他认字儿,王林最近学了不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此刻正一笔一划的写着王、林。   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头顶响起笃笃几下敲击声,他抬起头来,是陆彦生走到窗户旁敲了敲窗棂,“你去睡吧。”   陆七爷淡然道。   “七爷,我不累。”王林扔下木棍站起来。   “我让你去睡。”陆彦生双眉微微拧起来了,王林感觉一股冷意从心口蔓延而上,他一愣神,随后低头说是,紧接着就回屋去了。   小娘子走过来,将下巴磕在陆彦生的后肩上,她困的眼皮都睁不开了,连王林都被赶去睡了,“彦生,咱们回屋睡觉吧。”   “我正看到关键处,还要好一会,你先睡,我送你回屋去。”陆彦生咳咳咳咳嗽了好几声,说完提起书桌上的灯,领着陈五娘回到卧房。   小娘子不禁一阵心疼,七爷真刻苦,她要是有七爷一半的努力,只怕能多认识几百字。床铺已经铺好,陆彦生把被子掀开,将困迷糊的小娘子扶坐在床,“你先睡。”   话音刚落,小娘子的手就攀到他的手臂上,挣扎着要起身,七爷挑灯夜读的精神鼓舞了她,身边人如此刻苦,她怎能安心入眠,“彦生,我不困,我还能写几篇字。”   “不急这一刻,凡事过犹不及,明日用功也是一样的。”   好说歹说,陆七爷总算将小娘子送到了床上,紧接着他小心的出了卧房,提着灯又往书房走去。   书架的上层有不易察觉的隔层,里面放着一些书籍、画册和画像,陆彦生赶走王林,叫陈五娘早些睡,就是为了寻找时机,将存在隔层中的东西取出。   这些东西有的是昔日同窗给的,有的是许巍然送的,陆彦生咽了咽口水,看着书籍与画册子,脸又又红了。好像他手中翻看着的不是纸、绢布,而是一个个红彤彤的炭火。   陆七爷将书房的门、窗都关好,将烛芯子剪了,将灯挑亮了些,把书、画册等物一字排开摊在书桌上。   这些图册、书籍正是讲解夫妻之事的东西,一般来说,男女成婚前会有人同新人交代这些,可陆彦生和陈五娘情况特殊,婚成的仓促,哪里有人记得要给他们这个。   说句丑话,陆七爷当时连拜堂都难,没人觉得他能做这些事。   幸好,这些禁忌之书在青年男子之间一直秘密流传,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生出好奇心,就连陆彦生这样的人也多少看过一些,可是,他真的不太懂,唯恐明晚在陈五娘面前露笑话,今夜特意补习。   刚才小娘子觉得陆七爷挑灯夜读是在学习,倒也不错,那些事也是要学的。   ……   一夜未眠,书房的灯燃到了清晨。陈五娘一觉醒来,发现身旁的被窝是空的,探手摸了摸,里面一点温度都没有,而且褥子很整齐,一丝皱褶也无。   七爷竟然读了一宿的书。   小娘子急忙下床穿衣,刚穿完最外头那件襦裙,陆彦生推门进来了,熬夜以后眼部略有浮肿,眼底还有些红血丝。   “你看了一整夜?”   陆彦生点点头,毕竟那些白日里不好在人前看。   “身子有没有不舒服,我让田妈给你冲参片水喝。”陈五娘摸摸陆彦生的额,又凑近看他脸色,虽然瞧起来无碍,心中还是不放心。   陆七爷一把攥住小娘子的手腕,“不必,我很好。”   熬通宵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自然,那是在生病之前,莫说一个通宵,就是两个三个,陆七爷也熬过不少,白日补补觉就好了。   “现在我的身体没那么虚。”他看着小娘子的眼睛认真说道。   “那你饿不饿?”陈五娘问。   陆彦生淡笑,“饿了。”   “我让田妈立刻摆朝食,吃了缓半个时辰你就去床上睡,以后不要这样熬夜了,叫人担心你。”小娘子鼓了鼓嘴,一脸生气的样子。   “知道了。”陆七爷态度很好的认了错,不过嘛,“今晚还要熬夜的。”   小娘子一愣,随后想起他什么意思,没错,今晚是很特别的一晚,她跑走了。   这日白天过得很快,陆七爷吃过朝食,一觉睡到了下午。七爷补觉,夫人看了整个下午旧货的帐,看着账面上的银子她格外高兴,用生疏的手法一遍又一遍算挣了多少钱,一开始总与账房算的有差异,夫人不死心,扒拉着算盘只到算出和账簿上一样的字数才罢休。   账是算对了,但是把她累的够呛,于是吃过晚饭,夫人也早早上床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了亥时初,小娘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身边有人轻声问,“醒了?”   “嗯,你在干什么?”陈五娘一边打呵欠一边问,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点灯,只有淡淡的一些月光渗进来,陆彦生坐在一旁既没睡,也无光线看书。   陆七爷将帐子撩起来,“我在等你醒。”   说着用火折子点燃桌上放着的一对红烛,烛火飘摇,淡黄色的烛光为陆彦生镀上了一层朦胧和温柔,他整个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说紧张,不对,说放松就更不对了。   因为陆七爷的手攥得很紧,又一直在吞口水,他深吸了两口气,回过身将陈五娘扶起来。   桌上不仅有红烛,还有一壶酒和合卺杯,杯子是一对,中间有凤凰的图案。   “那天没有饮合卺酒,今日补上。”陆彦生说着抬手斟满两杯酒。他的呼吸急促又绵长,目光深深的落在陈五娘身上,有喜悦有珍视。   夫妻共饮合卺酒,寓意夫妻同体一心,永不分离,且合卺酒,是要交杯互饮的。   从小到大,陈五娘从未饮过真正的酒,只吃过酒糟,酒糟吃起来香喷喷的且度数低,但就是这样低度的酒糟,小娘子都能吃醉,可想而知她的酒量有多低。   而这杯合卺酒是正儿八经的高度糯米酒,她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没过一会儿头就晕起来,整个人轻飘飘的,走路时人好像踩在棉花上,浑身使不上劲儿,但小娘子觉得自己没醉,她心里清楚的很。   “彦生,咱们再喝一杯吧。”她说。   陆家酒坊的糯米酒偏甜,不似别的高度就那般辛辣,这也是陆彦生选此酒做合卺酒的原因。   “不喝了,喝多了误事。”陆七爷将酒壶拿远了,低声道。   陈五娘酒意翻涌,酒壮怂人胆,她什么都不怕,呼一声吹熄了蜡烛。   黑黢黢的,可以开始上课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喜烛一灭, 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陈五娘晕晕乎乎往床前走,一个趔趄,差点将自己绊倒。还好陆彦生手快, 凭声往前一揽, 将小娘子揽腰入怀。   ‘砰砰砰’的心跳声震荡着耳膜,陈五娘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陆彦生的。她扶着男人的肩膀努力的想要站直,可地板在晃,屋顶在晃,天旋地转之下,小娘子怎么都站不直。   陆彦生的酒量比起她好不少, 可状态没比陈五娘好多少,也是头重脚轻, 当初参加府试也没这样紧张。   “彦生, 床在哪边?”小娘子迷糊极了, 虽然心中仍笃信自己未醉,可方向感尽失, 连睡了几个月的床该左行还是右靠都弄不清楚, 只好可怜巴巴的同陆七爷求助。   “不能叫我彦生了, 该唤相公。”陆七爷道。   陈五娘抿了抿唇, 试探着开口, “相公。”   这一声唤得颤巍巍,一点底气都没有, 陆彦生像要给她底气似的飞快应了, 对陈五娘的称呼也改做娘子。   互称相公、娘子,是成亲之人的特权, 也是最亲密的呼唤。   陆彦生见陈五娘分不清方向, 身子晃晃悠悠, 唯恐她摔了,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往床边走。桌子与床铺只隔丈许,他有力气将人安稳抱去。   扑通一下,二人都摔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两层褥子软绵绵的,陈五娘一头摔进软被中,更晕了,随后咯咯笑起来。陆彦生展开双臂,左右手分撑在小娘子的两肩,他垂眸看着身下的人儿。   虽然黑灯瞎火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但陆彦生确信,陈娇也在看他。   合卺酒饮了,灯熄了,可以开始了。   陆彦生将手轻往陈五娘的腰上探,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小娘子软乎乎的腰肢及滚烫的温度。呼吸声在帐中被放大了,酒劲上头的陈五娘只觉得晕,无论是躺着、站着、坐着,那股眩晕感都存在,怎么甩都甩不掉,但害怕也消失了。   腰间的系带被解开,她也只是歪了下头。一件,两件,床前铺了满地的衣裳。   “相公你太慢了,我帮你。”陈五娘说着去解陆彦生上衣的系扣,陆彦生越慌越乱,越乱越慌,从未觉得宽衣解带也是项有难度的活儿。   好了,现在可以按照书上说的办了。   帐子抖了很多下,枕头挪了位置,被子也被揉乱,此前陆七爷自信能坚持两刻钟,三刻钟,原是他多虑了。   没过一会儿房中静悄悄的,默了片刻,小娘子的声音传出来,“原来是这样。”   “不是的。”陆七爷立刻反驳。   “那是怎样?”陈五娘不耻下问。   “反正不是这样。”陆彦生披衣下床,点灯,走到面架前打了一盆温水来。   他头低着,幽幽叹了口气,反正不是这样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小娘子坐了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腰,然后用被子裹住自己从帐中探出头,长发拢在身后,发衬得香肩更白皙了,裹在身上的被子滑下去几分,隐约可见起伏的曲线。   她歪头打量了好一会儿,为何七爷看起来不太高兴。   “相公,你累着了吗?”小娘子回忆刚才的动作,确实很累人。   陆彦生脸一红,“我不累。”   他下次一定会证明,他可以。   ……   翠玲的头发还是没有保住,无论田婆子怎么办她洗,用了多少偏门方法,头上的虱子就像田地中的野草,拔掉一茬,春风吹过又冒出一茬,怎么都除不干净。   且被虱子咬伤的地方红肿发炎,看着就遭罪。田婆子于心不忍,又来和陈五娘说,小娘子叹了口气,“那就只有把头发剃了。”   翠玲洗干净后穿上了旧布衣裳,模样看着十分顺眼,陈五娘问她,“待会田妈要给你剃头,你怕不怕?”   她摇了摇头。   陈五娘放心了,对田妈说,“开始吧。”   小孩儿头发长得快,熬上半年就可以扎小揪揪了。   十月秋意渐浓,经过两个月的售卖,在三漏巷收的那批旧货卖了七八成,刨掉成本挣了三百多两银子,这三百两一半交给公中,一般归三房所有,不过陆何氏不管账,这一百多两的银子都交到了陈五娘手中。   这回到手的不止是银锭,还有一张百两的银票。小娘子第一次摸到这东西,摊开在桌上看了又看,将银票上的字、面额、印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这薄薄的一张纸,竟然可以兑换白银百两,实在是方便。   “下午咱们去县里,把果儿也带上,想买什么就买,我们有钱了。”   陆彦生笑着道。   “说得对。”陈五娘一直想带果儿去县里耍一遭,一直没遇上合适的时机,今儿初一,果儿不用去私塾,带他去买些小玩意儿,逛一逛很好。   小娘子站起来往梳妆台走去,捧来一个木制带锁的盒子,原本是个首饰盒子,陆何氏送她簪子时一并送来的,陈五娘觉得除了放首饰之外,做存钱的盒子也合适。她将那张百两的银票小心放进去,又将五十两的银锭放入,然后锁好盒子,藏到了柜子的最深处。   然后食指抵唇做出一个‘嘘’的手势,让陆彦生不要告诉旁人。陆七爷不觉莞尔,“你将钱都藏起来了,下午进城拿什么买东西?”   小娘子扒拉着腰间挂着的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吊铜钱,骄傲的说,“我还有。”   这儿足足有二百文,买什么不够。   陆彦生眼底笑意不减,“好,好极。”   ……   果儿不是第一次去县里,从前县城有善人开铺施粥,他随爹娘进城去领过粥喝,那粥熬得很稀,里面还加了一层油糠,但是滋味很好,很多人喝了都说甜甜的,好像加了白糖。   可惜这粥没喝两回,施粥的商人就掏光了自家库存,将粥棚关掉了。   果儿坐在牛车上很兴奋,一直往外面看,因为坐在牛车上,平日里见惯了的青山绿水都变得稀奇,没多久他嫌弃车厢里面闷,坐到车辕上挨着王林一块耍去了。   县城里的人一日多于一日,灾民变少了,居民增多,许多停业关门的商铺也重新开门,但六年大灾还是伤了元气,繁华程度远不如从前。   坐着车逛街不方便,且陆彦生的腿好多了,多走片刻不妨碍。于是才入北城不远,陆七爷便发话了,叫王林寻个方便停车的位置停车,他们沿街逛一逛。   王林赶紧照办,将牛车停在一家茶肆前。   这趟出门三位主子,三个随从,本应该是乌泱泱一堆人,但人多了行走不自在,因此除了王林随行帮忙提东西外,两个护卫都远远的跟在后面,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这二人更前面四位是同行者。   阳光驱散了秋意,暖融融的阳光加上微拂的风,一派秋日盛景。   田地庄稼刚丰收,街道两旁有许多卖板栗、花生等吃食的,这些陆家自己就有,陈五娘想要的不是这些,她记得上次陆彦生给她的两罐蜜饯果脯滋味好,想要再买些吃。   那些是陆彦生特意叫周管事买的,不是本地东西,他们逛了两圈只寻到了相似的,不过滋味也不赖,小店中有山楂条、糖渍李子、酸梅等,竟有数十种之多。小娘子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小零嘴,一边吞口水,一边挑拣,最后买了四五包。   陆彦生闻着酸涩甜腻的味道看了看果儿,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默契的对视着,他们都不喜食酸甜。   “钱真好花呀,二十枚铜板没有了。”小娘子捂着空了一点的荷包一阵心疼。   陆彦生觉得还算实惠,上次寻得的蜜饯,比这回买的要贵上四五倍。   “不过这些买了不是我一人吃的,要分给太夫人、六夫人,还有采儿。”陈五娘去如意堂请安时经常遇得到六夫人,六夫人的孩儿刚满周岁,粉雕玉琢的格外招人喜欢。   小娘子若没有要紧的事情,便留在如意堂和逗孩子玩一会儿,一来二去和六夫人也熟悉起来,经常约在一起去请安。   ……   “七爷,您看这支笔如何?”   经过一家卖笔墨纸张的小店时,陈五娘眼前一亮,提着裙摆跨步走入店中。这几个月里七爷送了她吃食、团扇、还有银锭子,她除了绣过一张帕子外,没回过别的礼,她早就像回送些礼物给他了,只是陆七爷样样皆不缺,陈五娘没想到好的东西。   但是现在有了。   且荷包里的二百文钱是卖旧货挣来的,虽然本钱是七爷的,但是出主意,看账,和掌柜的交接等事宜,都是她出了力的,所以这二百文她用起来不心虚,不算借花献佛。   既然七爷爱看书,爱习字,那么送他纸、笔是最合适的。   这小店前半个月才重新开店,店中生意寥寥,一日也没多少客人上门,一见来了大主顾,店主急忙迎上来,问要些什么。   “随便看看。”陈五娘道。   随便看看,那便是什么都可能买了,店主热络的介绍了很多,有湖州产的毫笔,也有湖州产的宣纸,还有上好的砚台。   一样一样,看得小娘子眼花缭乱,最后她瞧上了一支笔,这是一支鸡毫笔,用鸡的胸毛制成,特别的柔软易于着墨,陈五娘摸了摸,发现此笔比她用过的任何一支笔都要软,一定是好东西。   于是拿起来给陆彦生瞧,问他喜不喜欢。   鸡毫笔过于柔软,一般人难以掌控,还好陆彦生不是一般人,能写一手好字,什么笔都使得来。   陆七爷看了看笔,点头,“质量不错。”   送人礼物,当然要投其所好了。陈五娘送对了礼物心中高兴,问店家这笔怎么卖。   “只卖五十文。”店家笑着说道。   只卖,五十文?小娘子惊讶不已,把鸡毫笔拿在手中反复打量,一支写字的毛笔而已,怎么比四包果脯还要贵一倍多。   店家急忙解释这已经是最低价,往年这种笔要卖七八十文,抢手的很,现在店中只余这一件孤品,因此才便宜卖出。   陈五娘不懂纸墨笔里的门道,对价钱更是一无所知,便看向陆彦生。陆七爷是此中行家,他微点头,证明店家没有诓人。   好贵,心疼。陈五娘早上还觉得一百五十两银很多很多,原来远远不够,就看七爷书房里那一溜的笔,一沓沓宣纸,一个个砚台就能想象,读书在笔墨上要费多少钱,这还只是笔墨上的花销,听雪堂十多口子人的吃穿用度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五个护卫还有果儿、翠玲的花销都是三房自出的钱。   看来还要多多挣钱才是,果然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不买了。”   见陈五娘蹙着眉,陆彦生开口说道。   “买,说好要给你买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小娘子一跺脚,一咬牙,豪气的将笔买下,还给果儿买了一支羊毫笔。   这街才逛了小半日,陈五娘荷包里的钱就去了一半。她先是心疼,不过想想这钱并未乱花,都用在该用之处,便也释然。   临近日中,这顿饭当然要去陆家饭馆用,小娘子还惦记那里的鲜藕排骨汤呢。   他们离饭馆不远,慢悠悠的走去便可。途径一座拱桥时,桥下来了一艘小货船,船上货物极重,吃水很深,看上去就要沉了一般。   这船是从码头驶来的,从大船上卸货搬到小船上,一般只需划行几里,到了城内又卸货,然后人工背运到店中。   不曾想在此处又遇见了故人,小娘子眼睛一亮,实在是太巧了。   连忙指了指桥下,叫陆彦生看。   那背着重物佝偻着腰前行的,不正是那日吃霸王餐的吴运安。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搞事业喽   晚9:00还有一章 第37章   只见吴运安背上托着两个麻袋, 正艰难的迈着步子往街面上走。他不是做苦力的人,之前没有干过这些活儿,两个麻袋的重量压下来, 像山一样驮在他脊梁之上, 沉甸甸的。   还没有往返两趟,汗水就密密麻麻沿着鬓角、脸颊滑落,他腰酸腿疼,走起路来比耄耋老人还要迟缓。   工头嫌弃他走的太慢了,不耐烦地说,“干不了就算了, 累坏了身子不值当,也拖累我。”   “我行的, 只不过没做惯, 适应一阵子就好。”吴运安咬牙坚持。   原来自那日相遇后, 他和邵芙就退了陆氏饭馆的正房,房间费用太高, 他们负担不起。饭馆刘掌柜担心他们出门后一去不复返, 那快破石头留着抵不了几个钱, 就将杂物房匀给他们兄妹睡, 一夜只收五文钱。   至于饮食, 则许他们在后院支个小炉煮些吃食。   邵芙在后厨帮忙洗菜、刷碗,赚的钱抵欠款, 吴运安也是如此。他俩同刘掌柜说自己认字儿, 能写会算,可以帮忙做其他活儿, 可现在饭馆生意萧条, 账房一个刚好, 认字儿有什么用,照样要去后厨帮忙。   吴运安算了一笔账,二人同在后厨帮忙,除了吃住的花销,需数月才能还清所有的欠款,一琢磨,他去外面帮人背货做苦力钱会来得快些。   陈五娘和陆彦生遇见他的时候,是他上工的第二天。做苦力看起来简单,好像只要有力气就可以,其实里面有很多门道。包袱要怎样起肩省力气,怎么走不伤腰,这些都是外行人不懂的东西。   另外老工人做得多了,耐力慢慢练了出来,而吴运安初入行,只有一股子莽劲儿,不会用巧力,走了两趟就吃不消。   陈五娘叹了口气,叹的是吴运安这么好的人才,竟然在此卖力气,实在是杀鸡用牛刀。   看见小娘子叹气,陆彦生以为她又想起了分开多年的大姐。   上次助了他们一回,而今再次遇见即是缘,索性相助到底,换陈娇安心。   “我们去看看。”陆彦生低声道。   陈五娘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就在他们下桥的途中,吴运安已经坚持不住了,脚下踩到了一颗青石,石头上的青苔滑溜的很,他脚下一滑摔了个马趴,两袋货物死死压在他的身上。工头吓了一跳,扛重物的途中最忌讳摔跤,何况这新人一点不懂自我保护,摔的这般结实,可别砸到了腰。   怕什么来什么,吴运安是真伤到腰了,他痛苦的捂着腰站都站不起来。   一片哄闹之中,陈五娘突然想明白为什么记忆中吴运安和邵芙会沦落的那么惨。   必定是吴运安搬货弄伤了腰,他们无钱医治,最后走投无路还不起债,债主报官后吴运安被关进大牢,邵芙无能为力只得卖身为奴。   “晦气!这可是上好的大米!你这蠢货,全部被你弄撒了。”   没等陈五娘一行人走到近前,已经有人叉腰骂开,一边骂还一边踹瘫在地上的吴运安,恨不得将这该死的愣头青一脚踢死。   他摔的是货吗?是一捧捧的钱啊!   原来吴运安帮人搬运的是今年新收的大米,今年田地丰收,但因人口流失,乡下的田根本没有种满,有的种了也没余力施肥打理,真正算丰收的还要数陆家这样的大家族。   因此,虽是丰年,米价还是没恢复到灾年以前,仍旧很珍贵。   吴运安这一摔,把米袋子给摔破了,白花花的大米淌了一地。且昨夜下过雨,地上全部是污泥和积水,大米沾上了这些个污秽东西,还怎么卖给客人吃。   监督搬运的米铺伙计气疯了,怒气冲天地瞪着吴运安,嘴里的叫骂一直没停。知道的明白是吴运安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抢钱了。   “别说了。”   王林认出躺在地上的伤者是上次七爷在酒楼出手相助过的。七爷从不轻易管闲事,他肯出手定有原因。看着那人对吴运安恶语相向,王林加快几步走在前面,出言制止。   那伙计穿得很体面,应该是有管事权的,二十多岁,根本不将王林这样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   “关你屁事!”那伙计没好气地说完,转身去拉躺在地上起不来的吴运安,恶狠狠道,“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干活儿,这些弄脏的米要用你的工钱抵,听到了没有?”   吴运安捂着腰,阵阵巨疼袭来,让他根本站不起身。   “他受伤了,你没有看见吗?”王林上前一步,将受伤的吴运安拦在身后。   这一举动彻底的激怒了伙计,这乱管闲事的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蹙眉一拧,恶声道,“看不看得见和你有半点关系?给我滚开!”   王林不想让开,他是头回遇上这样的事情,一时间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憋出一句,“我就要管。”   米铺的伙计一把将他推开,轻蔑一笑,“你管?你管得起吗?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吗?是文家,你打听打听看看,整个云溪县城,谁不知道我们东家,你管?你管个屁,小心别把自己折进去!”   说完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大摇大摆地绕过王林,非要吴运安立刻爬起。   王林不想在主子面前丢怯,又很可怜受伤躺在地上的吴运安,在米铺伙计经过身边的时候伸手揪住了他的胳膊,这一揪可不得了,米铺伙计撸起袖子要揍人。   “慢着。”在他提起拳头的瞬间,前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观望了一会儿的陆彦生和陈五娘带着果儿走了过来。米铺伙计抱拳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这对男女穿的都很体面,不过皆是布衫,并不是绸缎,至于身边跟着的小男孩,骨瘦嶙峋,一看就是经常吃不饱饭的。   一时间米铺伙计辨不出他们的身份,不过见那男的面白清瘦的样子,应当是个读书人,哼,一个读书人能奈何,半点真本事都没用,净爱管这些闲事。   “王林,将他扶起来。”陆七爷不屑于和这种仗势欺人的小人对视,直接忽视了他,对王林吩咐道。   这句话又激怒了米铺伙计,他恶狠狠瞪着陆彦生,“我叫你们不要管闲事!”   米铺伙计虽然嚣张,那也只敢口头叫嚣,对王林或许敢推搡,对陆彦生是不敢有什么实际伤害的,他背后虽然有文家撑腰,但也不想凭白为主家惹是非,尤其是这种酸文假醋的读书人。   但他往前一步的动作已经引起了两个护卫的注意。他们跟着周管事练习了这么久,除了吃就是练拳脚功夫,现在好不容有了出力的机会,自然当仁不让,直接冲了上来拦在陆彦生前面。   陆七爷面不改色后退一步,牵起身后小娘子的手,说道,“别怕。”   “我才不怕呢。”小娘子歪了歪头,她知道两个护卫就跟在身边,这边的乱子不会波及他们。   “你要干什么!”这两个护卫都是周管事精挑细选的汉子,身宽体壮,且嗓门大,往米铺伙计跟前一站,那吃软怕硬的家伙立刻怂了,甚至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人,是哪一家的。   这还用问吗?能带两个护卫随行逛街的,整个云溪县也就十几家。   “我没干什么。”米铺伙计吸了一口凉气,这十几家中每家都身价不菲,虽然不是全部和文家有往来,但多一个敌人总归没必要,被主家知道他在外面惹了不该惹的人,定要责罚他。这伙计仗势欺人之外也能屈能伸,一瞬间就认怂了,讪笑着道,“我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冒犯,这位是你们的旧相识吗?”   伙计指了指吴运安,“他昨儿才来帮忙的,我不知道是公子的人。”   说罢要亲自去扶吴运安起来,被王林厌恶地拍开手。   陆七爷不想听这伙计辩白,他淡扫了吴运安一眼,在王林和两个护卫的搀扶之下,他才勉强地站起来,见他唇色发白,头冒冷汗,想来伤的不轻。   “人我带走,这些米值多少钱,我赔。”   陆彦生指着脚下的米淡道,他脸上明明很平静,不显喜怒,但自又一股逼人的气势。米铺伙计见过很多人,很少有人拥有这样冷峻的气场。   他一愣,不自觉的后退半步,“不用了不用了,这点米不打紧。”   陆彦生没听他的回话,叫王林估计一下地上脏米的斤数,按照市价赔给他。   “多谢陆七爷,这钱记账上,我们会还的。”吴运安双手抱拳,对陆彦生和陈五娘感激的说道。这二位贵人帮了他两次,真不知道该如何还他们的恩情。   看吴运安疼的难受,只怕还要请大夫来看,陈五娘道,“不必客气。”   接着让护卫们将受伤的吴运安送到陆家饭馆去,并请大夫来为他瞧伤。   看着护卫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小娘子摇着头,直叹可惜,吴运安是天才,而今虎落平阳太惨了。   “陈娇,我看此人品行不错,你若想,可收留他们在陆家做事。”   陆彦生不想听小娘子叹气,更不想叫她伤心,这两个人没有逃跑躲债,足以见得是品貌端正的好人,且与陈娇的亲故相似,有此缘分,留在陆家给他们一份差事做没什么要紧。   “我当然想了,只是这样会不会……算作滥好人。”   这是陆彦生强调过的,原则是做人立世的根基,没有原则一味的满足私欲,纵容自己做坏事则成恶人,但没有原则一味忍耐和迁就旁人,则成没有尺度和底线滥好人,前者后者都不可取,必定害人害己。   “不妨事,没那么严重,大事大非上一定要讲究原则,偶尔随心去做无伤大雅。”陆彦生笑了笑,没想到提过一次的话,小娘子能记得这般清楚。   陈五娘扬起头有些骄傲,低声道,“相公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我自然要记。”   这是在外头时陈五娘第一次唤他相公,陆彦生咳咳两声,下意识的打量周围,王林等人在前面搀着吴运安走路,果儿凑热闹也跟了上去,现在只有他二人落在后面。   因此刚才那声‘相公’只有他能听见,他松了口气。   不对,想到此处陆七爷忽觉不应该,他和陈娇明媒正娶,拜了天地高堂,是正正经经的夫妻,陈娇在街面上唤他一声相公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怎么唯恐别人听见。   看来以后要多叫,才能习惯。   陆七爷清了清嗓,朗声回道,“娘子有心了。”   ……   邵芙一早做事就不顺,先是摔了碗,后来切菜又划伤了手指。她之前哪里做过这些细碎冗杂的活儿,越做心越烦,还隐约带着不安。   吴运安昨日回来累瘫了几乎动弹不得,她劝他今日不要去了,他偏不依,“犟的像头驴,也不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子!”   刚发完牢骚,饭馆的小二急匆匆跑进来,“邵芙妹子,你哥受伤了,快来!”   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邵芙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那店小二跑,一直跑到大厅沿着楼梯上了三楼,三楼全是客房,吴运安正躺在其中一间的床上。   此刻王林请的大夫提着药箱也到了,走到床前给吴运安看伤,“这是伤到筋骨了,得卧床休养一两个月,不然落下病根,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床上的吴运安还没反应,门口的邵芙已经急了,她疾走数步冲到吴运安面前,狠狠拧了他一把,“都叫你不去了,不去了,你偏不听!”   说着邵芙眼眶微微发红,又气又怒地瞪着吴运安。   “我受伤了你还埋怨我。”吴运安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试图坐起来,但是立刻被大夫给摁了下去,怒斥他不知死活不要命了。   邵芙想到吴运安伤的重,赶紧叫他不要乱动,“你死了我才不帮你收尸。”   这兄妹俩的脾气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有趣,陈五娘忍不住勾了勾唇。   “邵芙,就是这二位贵人帮的我,上次也是他们出手相助,贵人请放心,我们所欠的钱款一定会如数还清楚的。”吴运安说完将刚才的事与邵芙简略的说了,说着又要起身,这回不等大夫动手,邵芙先一步将人摁了下去。   吴运安是个死脑筋,好面子,她邵芙可不是,都这种紧急关头了,人的命比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邵芙突然双膝一曲,对着陈五娘和陆彦生跪了下去,“多谢二位贵人高抬贵手相助,我们兄妹二人没齿难忘,如今我哥哥受伤,要养两个月的病,其中医药费用不菲,小女子无法承担,唯有厚着脸皮请贵人再相助一次,我身体好,年轻,脏活苦活都能干,而且我认识字,会做生意,我之前……便是帮家人打理生意的,总之不管是脑力活、体力活儿,只要能帮到贵人,我都可以做。”   “只求贵人帮帮忙,行行好,先借我们一笔医药费。”   说完邵芙看向陈五娘,眼底泪光闪闪,满是期盼。   小娘子惊讶到了,记忆中的邵芙是个很冷漠自矜的人,没想到她会当众下跪求助,不过想想也对,邵芙是做生意的高手,高手总是很能审时度势的。   没等陈五娘答话,躺在床上的吴运安又嗯嗯的要起来,这下大夫彻底火了,他最讨厌这样的病人,怒问道,“你究竟治不治!”   吴运安,“不治了……”   邵芙,“你闭嘴!”   陈五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吵了,“我答应你。”   记忆里这二位入陆府有段日子才显示出真本事,而现在邵芙直接表示会做生意,免去了‘日久见人心’的过程,现在手头的铺子正是振兴的时候,陈五娘正需得力助手。   “我不需要你南牛做马,你刚才说你认字儿,还帮家里打理过生意?”小娘子问道。   邵芙点点头。   陈五娘将她扶起来,“我有一家酒坊,正缺人,你可以来帮我,不过要看你有不有真本事,我按照本事付给你月银,好不好?”   邵芙立刻点头答应了。   商量好这事后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并且都觉得自己赚了。   ……   陈五娘一开始想的是赶紧拉吴运安和邵芙入伙,免得被别人抢了先去,不曾想酒坊隔天就出了问题。就要酿造新酒了,在这个节骨眼儿,陆家那几位老酿酒师竟然集体撂挑子不干了。   酿酒不可能没有酿酒师,酿酒的过程中出现任何失误,这批酒就会毁掉。   小娘子垂头丧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邵芙,“赶紧把邵芙喊来!”   作者有话说:   晚安~   从今天开始设置的防盗章,购买率70%,时间72小时~   本章给大家发50个红包(如果我有这么多评论的话哈哈哈)5.25留 第38章   邵芙并没有随他们回安山村, 而是留在云溪镇,一面照顾吴运安,一面到酒坊做事。陈五娘刚说完把邵芙叫来, 就后悔了。   与其把人喊到听雪堂来, 不如她去云溪镇来的快,正好去酒坊中瞧一瞧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不用去叫邵芙了,备车,我去县城。”   出发前陈五娘换了套衣裳,陆彦生原在书房温书,听到这个消息后放下书卷, 和小娘子一块儿登车往县城方向去。   翠玲是陈五娘的贴身丫鬟,田婆子告诉她, “七夫人走到哪儿, 你就跟到哪儿, 她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知道了吗?要是七爷同七夫人在一块看书, 吃饭, 一屋里待着, 你就离远些, 他们不喜欢人打扰。”   “还有哇,进屋伺候前要敲门, 让屋里的人有个准备, 不然冷不丁瞅见一个人走进来,主子非得吓一跳!”   “翠玲啊, 做咱们七夫人的丫鬟算你有福, 七夫人性子可好了, 从来不苛待下人,只要你好好的本分老实当差,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这些话田婆子絮絮叨叨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人年纪大了嘴巴碎,整日里有说不完的话。王林王森不乐意听,偶尔来的周管事、护卫等人更不愿听她唠叨,田婆子总不能在主子面前叨叨,一度很寂寞。   现在好了,有了翠玲在身边,这丫头是个哑巴,却听得见,无论她说什么、说多少,都睁着眼睛安静的听,这几日下来,田婆子是越来越喜欢这丫头了,连小丫头光秃秃的头皮在她眼中都是可爱的。   见七爷和七夫人要出门,田婆子赶紧对翠玲努努嘴,“快跟上啊。”   贴身丫鬟贴身丫头,不贴身跟着怎么能行。   翠玲站了起来,手一直抓着衣裳下摆,很紧张。七夫人总是笑盈盈的她不害怕,可是七爷整日里见不到半点笑,总是冷冰冰的,看起来吓人的很,翠玲有点不敢上前去。   随后她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觉得光头很丑。   七夫人没有喊她跟着去,许是嫌弃她头发还没长出来,万一她主动跑上去反而惹恼了七夫人怎么办?   就这么一犹豫,爷和夫人已经登上车出发了。   “唉……算了。”田婆子摇了摇头,日子还长呢,翠玲还小,又没有当过差没有经验。但是有她田婆子在,保准将这丫头调.教的八面玲珑。   ……   “哎呀,这人都到哪里去了!”   “快派人去找啊,老吴、老黄、老王平日爱去哪里,有什么亲戚好友的,都去打听打听,这个节骨眼上,酿酒师没了怎么能行?一次要酿成千上万斤的酒,那就是成百上千两的银子!出了岔子谁担待的起?”   “子子孙孙都赔不起!”   车还没进到酿酒坊就听到阵阵喧哗,罗掌柜正在痛骂下面的人。自从无意间得罪了七夫人,罗掌柜就一直担心丢了差事,做事办事拿出了十二分的用心。   一切本来无虞,可到了酿新酒的节骨眼,陆家的三位酿酒师竟像约好了一样,统统不见人影儿了。罗掌柜本是个温吞性子,现在气得够呛,破口大骂起来。   不见的哪里是酿酒师,是他养家糊口的饭碗!   下面的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没招,酿酒师不见了,他们当然去找去打听了。伙计们把云溪县里里外外的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七爷和七夫人来了。”不知哪个眼尖的吼了一嗓子。   罗掌柜立刻闭嘴,准备硬着头皮和主家解释和禀报。在他往前走的时候,身旁一个影子超过了他,先走到陆彦生和陈五娘面前,正是姓刘的新掌柜。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罗掌柜是旧人,刘掌柜是新人,虽说他二人同为酒坊的掌柜,可向主家禀报,与主家议事的都是刘掌柜。   正好酿酒师失踪不是什么好消息,让刘掌柜说去吧。   罗掌柜贼兮兮的站在人后。   “怎么回事?”陈五娘问道。   “酒坊的三位酿酒师失踪了,前日还到酒坊里来过,昨天就不见了,我们派人去家里看了,窗门紧闭,酿酒师及其家人都不在,问过邻居,说是前日晚上一家人收拾了部分行礼一起走的,邻居随口问了一嘴,他们答说走亲戚,要去亲戚家住几日。”   刘掌柜将过程简略的描述道。   “走亲戚?”陈五娘蹙眉,这时候走亲戚未免太凑巧。   刘掌柜也是这么想的,“之后我又打听他们有什么亲戚、朋友,把能寻的地方都寻遍了,并没有打听出他们的下落。”   陈五娘点了点头,看向藏在人群中的罗掌柜,刘掌柜是新手,只在酒坊待了几个月,论资历,还数罗掌柜。   “罗掌柜,你站那么远做甚?”陆彦生一个眼神挪去,冷冽的目光将罗掌柜吓了一跳,小腿肚子一阵阵收缩,差点腿软绊一跤。他赶紧走上前,挤出笑容擦着脸上的汗水。   陈五娘问他,“吴、黄、王三位师傅与你是老熟人,关键时期忽然不告而别,我看不是走亲戚那般简单,你仔细回想看看,之前有没有不对之处?”   若说不对嘛,罗掌柜想了想,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但这就像疑邻偷斧,很多所谓的迹象都只是臆想,罗掌柜唯恐说错,半晌没说什么有用的话。   他越是如此,陆彦生越是烦躁,这样的老糊涂当差,难怪下面的人走了都不知。   刘掌柜碰了碰罗掌柜的胳膊,“罗掌柜别说场面话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绕弯子。”   罗掌柜这才说真话,“他们之前嫌过月钱低,还不够养家的。”   酿酒师的月钱在伙计中最高,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但近几年没有新旧可酿,陆家是按最低标准给他们发银发粮,虽然不多,但绝不会叫他们家人没得吃喝。   陆家自认做的仁至义尽,没想到在他们眼中远远不够。   “还有呢?”陈五娘追问道。   “他们突然不辞而别,绝对不是走亲戚探朋友去了,酿新酒是大事,但凡在酒坊做过活儿的人都明白此道理,他们在酒坊干了半辈子,更明白,不会选这时候走,所以……”说到这里罗掌柜又犹豫了一会,他很少对事情下决断,尤其是没有证据能证明的时候。   凭感觉猜测若对了便罢,若没有对,就成了那个背黑锅的,他当差的一贯主旨便是,宁肯少做事,也不要做错事。   “所以什么?”刘掌柜催促道。   主家和同事步步逼问,罗掌柜坚持不下去了,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他们极有可能被其他酒坊挖走了,可能是云溪县城的,也可能是附近镇子上的,也可能是邻县。”   云溪镇倒好说,如今加上陆家只有三家酒坊,附近的小镇上便不一定了,都是小酒坊,今日说关,也许明日就开张,至于邻县,查起来更加麻烦。   “好了,再派人去找吧,几个管事的随我们到屋里说话。”陈五娘揉了揉眉心,说道。   ……   一晃眼,到了中午,陈五娘和陆彦生懒得移步饭馆,叫人让饭馆送两个菜来,他们在酒坊的后院吃。   来送菜的是邵芙,她早上在饭馆照顾吴运安,下午来酒坊帮忙。她来的正好,陈五娘今日到云溪县里来,有一半是为了她。   正好试一试邵芙的能力。   “一块吃吧。”陈五娘笑道。   邵芙将食盒中的菜一碟碟摆出,然后后退两步,低头道,“多谢七夫人的好意,我已经吃过了。我在酒坊帮罗掌柜核算账目,夫人有事叫我便可。”   说完静静的等陈五娘发话。   直到陈五娘说好,她才继续后退数步,移动到了门口方转身出去。   陆彦生看邵芙说话、办事及细节便可猜到,她从前待的地方规矩很大,至少比陆家要大很多。无论主子多和气,在主家前面她永远客气谨慎,不像听雪堂院里那几个,吵得能上天。   果然,对比之下见分晓。   陈五娘给他夹了一块香煎豆腐,温声道,“别想了,吃饭吧,这豆腐香味足,软硬正好。”   “嗯,你也多吃些,这葱油饼是我叫他们加的,不是说好久没吃过了吗?蘸酱试一试。”   “这酸辣腰花做的正好,一点膻味都没有。”   “他们将猪腰中的筋膜去干净了,切片后加了酒、香料腌制,煮熟的时候又加陈醋、白糖、蒜末等调味,自然好吃。”   ……   邵芙从昨日开始就关注了酿酒师失踪的事情。   她现在只是帮罗掌柜重新核算账目,酒坊中大小事务皆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是天性使然,她既在陆氏酒坊做事,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与她有关。   可惜罗掌柜老糊涂又古板,邵芙和他说什么,这老头子都听不进去,整日只盼有差事做有份银子养家就足够了。   “要是酒坊倒了,罗掌柜您怎么办呀?”邵芙一边帮着算账一边问。   罗掌柜吓了一跳,“别胡说!”   新来的丫头聪明伶俐,就是嘴上没把门,总是语出惊人。   “哼。”邵芙没说话,心里暗道,照罗掌柜这样管下去,想不倒闭也难。   过了一会有伙计过来,“邵芙,夫人叫你过去。”   想到陈五娘,邵芙心里涌起很多感激之情,那位夫人是实实在在的善人,这次多亏遇见了她,不然她和吴运安此刻定已流落街头。   “夫人寻我何事?”   邵芙走到屋中,陆彦生寻刘掌柜说话去了,屋里唯有陈五娘一人。   “想问问你怎么看待酿酒师失踪的事?如果要解决这个难题,该如何?”   小娘子微微一点头,并没有寒暄客套,直奔主题。   邵芙惊讶了,“夫人问我要主意?”   “是你自己说的,你会做生意,难不成是诓骗我的?”陈五娘笑道。   邵芙摇摇头,“我没有骗夫人,只是没想到夫人如此信任我,有的人欺我年轻,有的歧视我是女子,都不相信我,夫人是第一个才遇见不久,便如此信任我的人。”   陈五娘往前走几步,看着邵芙道,“我当然信你了,不过不是盲目的信任,眼下这件事就是对你的考验,你能想出好主意,我就让你做管事,若没有好主意,便继续帮忙理账簿吧。”   “合理。”邵芙急忙点头,七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实力要靠成绩去证明,而非嘴上说说。   “我昨晚就想过这件事情,眼下要做三点,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一是寻找新酿酒师,全天下并不只有那三位会酿酒,二是继续找他们的下落,屋里的家具被褥皆在,他们一定还会回来,三是找到人以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他们帮忙。”   “这三点其实是两个方案,前者是必须执行的方案,哪怕二、三点没有成功,也能酿新酒,而二三是补救之法,背叛过一次的人,就会有第二次背叛,即便他们回来也只能酿这一回新酒,今后要培养更忠心的酿酒师才是。”   邵芙说的头头是道,将陈五娘心中纷乱的想法总结一番以后,又清晰的说了出来。   陈五娘满意极了,“你说的很好,是该这样办。” 第39章   另外一边陆彦生与刘掌柜也商量完了, 陆彦生和陈五娘碰了头,交换了彼此的想法,都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保证酿新酒得以顺利酿造。   陆彦生派刘掌柜去其他酿酒师家里, 邀请他们加入陆氏酒坊, 另派一队人马分三波守在吴、黄、王三人家旁边,人一出现,就赶紧带他们来见主家。   这时陈五娘忽然想起徐宜,梁夫人不是说徐宜小娘子是酿造高手吗?便问酒坊里的伙计,今日徐宜可有来过。   “她孩儿这几日发烧,没来。”这伙计叫米顺, 是跟着刘掌柜一起到的新人,很有眼力劲儿, 说完添补一句, “夫人要见徐宜娘子?我这就去喊她来。”   徐宜家离这不远, 米顺知道她就住隔街的巷子里,虽不知具体哪一户, 到了巷中寻人打听便知道了。   “不用, 你带路, 咱们一块儿去。”   略犹豫一会儿后, 陈五娘说道。   当初收留徐宜, 并不是因为梁夫人说她会酿酒,主要原因是小娘子动了恻隐之人, 不曾想无心的善举如今得了回报。若徐宜真的会酿酒, 且酿的好,自然是绝处逢生, 解了燃眉之急。   但是你说、他说皆是空口无凭, 还要亲自见过才算妥。陈五娘要亲自去徐宜家中, 或许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   徐宜居住的巷子没有名,附近的居民称为窄巷。窄巷建在北城,自然破败不到哪儿去。   相反,整洁的青石板小路,两边的屋舍皆是青砖乌瓦,白色墙壁上绘着福禄的图案,各家门前贴着门神相,挂着红灯笼,干净且宁静。   只有日子过得好的人家,才有心力将屋门口收拾得这般整洁。事实上,窄巷里居住的人家,确实富裕,徐家祖传酿酒的手艺,酿酒师月钱高,住的起这样的好宅子,后来徐父去世,丈夫远行,徐宜带着女儿日子难熬,但是这间祖传的宅子一直不敢卖,那是娘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门一拉开,看着外头乌泱泱的人影儿,徐宜明显吓了一跳。这几日女儿断断续续的发烧,她一直在家照顾,还不知酒坊里发生的事情。   一岁多的小女孩昨夜退烧,一觉睡醒后恢复了精神。大人们在院里说话,小丫头就抠角落里的青苔、踩院里的水坑,玩的不亦乐乎。   王林静静听着主子和徐宜娘子说话,突然裤子一紧,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正扒拉他的裤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紫葡萄似的,咯咯笑着盯他瞧。   “咕咕咕——”小丫头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的什么,她才一岁多,除了几个单词外,还说不出整句的话。大概是从小就随母亲出门卖小东西,徐宜忙起来就托东家姨、西家姑抱一会,丫头片子打小就不认生,且记性好,上回梁家酒坊门前见过王林,她就记住了。   王林不理会,小丫头就一直扯他裤腿,最后王林不堪其扰,只好弯腰一捞,将丫头抱起来。   这下,她终于消停了。   “什么?突然消失?怎么会有这种不讲礼义廉耻的人!”   徐家是酿酒师,徐宜很明白酿酒师对酒坊意味着什么。就凭陆家在不酿新酒的几年不间断的付他们银钱,这三个人也不能在这种关键时期撇下主家而去。   “七爷、七夫人如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忙。”徐宜是聪明人,陈五娘还没有开口,她就知道今日主家为何而来。说完以后想到空口无凭,徐宜提起裙摆匆匆入屋,搬出来几个小酒坛。   看酒坛上的泥封,有新也有旧。   “这些都是我酿的酒,七爷、七夫人尝尝看。”徐宜将那几坛酒都开了。   封口一开,酒还没倒出来,一股浓郁醇美的酒香味儿就在院中弥漫开来。   徐宜取来两只碗,把酒倒出来让陈五娘和陆彦生尝。酒色澄澈,略带米白,光闻着味儿就勾得人醉熏熏了。   是好酒。   陈五娘刚想伸手去拿,陆彦生快一步轻攥住她的手腕,“你抿一点点就好了。”   小娘子的酒量他再清楚不过,喝下这一大海碗非得露洋相。陈五娘也是一时情急,忘记了自己的斤两,经过陆彦生提醒才想起那日窘态,反正那夜,挺丢脸的。   “喝吧。”陆彦生端起一碗让陈五娘抿了些尝滋味,随后自己喝了一口,将剩下的分给诸人品尝。每一坛开封的酒都尝遍了。   众人都赞此酒窖香浓郁、回味悠长,就连陈五娘这样不善饮酒的人,都能尝出来,酒确实不错。   “徐宜,以后你就是陆家的酿酒师。”   听七爷和七夫人这样说,徐宜高兴地眉毛一挑,“太好了。”   如此她不仅能发扬徐家的酿酒手艺,也能报答夫人对她的恩情。   ……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酿酒坊的事情也捅到了陆二太爷那儿。二太爷虽不管生意上的事,各房铺子都由自己打理经营,他极少过问。可是酒坊不一样,酿酒所需的粮食都是从仓库里拉的,今年田地丰收,陆何氏在二太爷跟前提过一句,说是要酿一万多斤酒,需仓库拨三万斤粮食。   陆二太爷还没点头,三万多斤粮不是小数目,需要慢慢商议,没曾想就出了这档子事。   二爷来给二太爷请安,爷俩说到了这件事。   “我早就说了,老七管不了生意,读书人读书人,安静读他的书去!瞎掺和这些做什么!老七那媳妇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蹿捣老七一天天瞎胡闹,比以前更混账,哎呀,爹,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没有其他人在场,二爷放松很多,“我说错了吗?老七就不该接手生意。”   “混账东西,打死你!”二太爷顺手拿起拐杖要殴打二爷。   这次二爷没躲开,只抬起胳膊去挡。拐杖叭叭叭打在他身上,老爷子年过古稀还挺有劲儿的,揍的二爷龇牙咧嘴。   二太爷一边抽他一边骂,“三房的东西,无论多久都是三房的,兔崽子你敢动歪心思就绑了你沉河!”   说完老爷子长吸一口气,露出一脸哀伤,“老五的下场,你没看到吗?在牢里生病死了,就是报应啊,连尸骨都没葬入祖坟,说明祖宗都容不下他!”   紧接着瞪二爷,“老五就是前车之鉴!你千万别干这种丧良心的事!”   二爷吓的抖了抖,被老爷子一顿打骂再不敢说什么,小声嘀咕,“我怎么会学老五,他吃喝嫖.赌的哪里像个人样。”   说完想到死者为大,二爷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嘀咕‘老五你下辈子做个好人……’   陆二太爷看他这样又来气,这个逆子的驴脾气也不知随谁,“好了好了给我滚。”   于是二爷麻溜的站起来准备滚。   “去把老大老三这人都喊来,议事!”   二爷才踏出屋门,身后就传来二太爷的吼声。这件事关系甚重,家里的爷们儿该坐下来商量。   “行,我这就去喊人。”二爷老实地答道。   ……   “酒坊里出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   “老七是猪油蒙了心,命是真硬……都那样了还没死。”   “……待会儿好好劝二太爷,老爷子听得进去你的话……老爷,你一定要做陆家的接班人,为了嘉轩,为了咱们大宝,二爷可没老爷子那么仁厚,以后叫他当家,哪里还有我们大房的活路啊……”   “你别说了,我有分寸。”   大房大爷的院子很宽敞,从正门进去是一间间的屋子,那是住人的,左边还有个后门,后门出来是一道狭窄的过道,大夫人把过道的一半封了起来,砌了墙盖了瓦片做杂物房用。   陆家人多,住得拥挤,加上大爷爱捣鼓养鱼逗鸟,种花木工等爱好,院里位置不够用,因此大夫人想方设法的为自家小院扩宽地方,他们将院子后的过道占了一半后,就几乎没人过了。   反正陆宅四通八达,绕一点点路就成,没人去指责大爷大夫人,这块公共的过道就成了大爷的私地,人不往哪儿过,草把另外一半地给占了,更没有人来。   不过钱姨娘挺爱往后门来的,一是怕人瞧见她又来找大夫人,宅门里女人多嘴碎,经常有人笑话她是大夫人尾巴上的毛刺球,尽会拍大夫人马屁,钱姨娘虽没有扶正,一直以正房夫人自居,这些讽刺嘲笑的话听在耳朵里针扎似的难受,所以她会尽可能避开别人的目光,往后门进去;二是从二房的院子里走来往后门进更近,能省一段力气。   上次上完香回来后,钱姨娘看清楚了大夫人的真面目,好些日子没来了,现在气消,想想之前的诸多付出不甘心,便又来讨好大夫人。万一呢,万一哪日大夫人心情好,给大爷吹了耳旁风,请大爷帮她说好话,自己就赚大了。   至于面子,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喝,她豁出去了。   不过今日钱姨娘走到后门,就发现平日里拴着的木门没有关,她想也没想,直接走了进去了,熟门熟路的没想太多,恰好听到了刚才那一段对话。   这几句话没头没尾,乍一听没什么,钱姨娘根本没注意话中内容。她只注意到了一点,大爷在家。   既然大爷在,她就不好拜访了,总是要避一避嫌的,且有大爷在,大夫人哪里有功夫听她说话呀。深知自己斤两的钱姨娘立刻准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她放轻脚步,慢慢地挪动步子,准备从后门悄悄走掉。   屋子里大夫人正服侍大爷穿衣裳,她一边帮男人扎腰带一边说,“老五的事情我总觉得不安,最近还梦见他了,不如请几个道士帮他做场法事吧,或者请几个僧人,念经超度一番。”   “有什么好做的,提到道士我就来气,上次要不是道士捣乱,老七能活命?老七死了老五就不必死,你要是再梦见老五,你就告诉他,去找老七索命,他这条命是替老七交代的!”   大爷怒火冲天,摸了摸头不想去回忆糟心事,扫了大夫人一眼,“好了好了,这些话以后不必再提,二太爷叫人去泰山居,我不能去晚了。”   这段话一字不落,全部被钱姨娘听了去,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用手捂着嘴,一遍一遍消化着话中的信息。   不会吧,她刚才没有听错吧?钱姨娘的心突突突狂跳不止,她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亏心事就是背着二爷偷偷攒私房钱,另外是曾经偷给过三十两银子给娘家哥哥盖房,就这两桩她还天天怕人发现。   听大爷和大夫人的对话,七爷被下毒的事他们也掺和了,大夫人经常梦见五爷,还说要给五爷做道场,难道五爷的死和他们有关系?钱姨娘不敢细想,越琢磨越害怕,青.天白.日的却觉周围阴风阵阵。   万一被大爷和大夫人发现她听到了这么机密的对话,钱姨娘不敢再想,只想赶紧立刻这个是非之地。但是今日她走背字,越急着要走就越是露馅儿。   院里的枣树落了枝条,好不赶巧,钱姨娘正好踩上一截,‘吧嗒’脆响一声,催命符似的。   “谁在院里?!”大爷耳朵尖,先听见了这动静。   大夫人赶紧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看,大门关的好好的,上了门栓,至于后门她刚才忘关了。大夫人心中一紧,赶紧探出身去看,过道里圈养了几只下蛋鸡,她才干喂食后忘记锁门了,鸡跑了出来,在过道里飞来飞去的闹腾。   “没事,是鸡在打架。”大夫人冲屋里的大爷喊道。   大爷安了心,穿戴好衣裳出门往泰山居去了。过了一会儿大夫人也出了院门,要去看嘉轩媳妇儿生的宝贝孙子。   院里静了半刻,枣树旁的柴禾堆后面冒出一个人影,正是情急之下藏起来的钱姨娘,她趁着院中没人,打开后门急匆匆的跑远了。   ……   泰山居的这次集议来的突然,因此只请了各房的爷,还有仓库的徐管事等人参加。   人还没到期,集议尚未开始,在场的诸位就齐齐议论开来。   今年打了十多万斤的粮食,拿出三万斤酿酒,占据了四分之一,是大手笔,办砸了伤的是陆家的元气。背靠大树好乘凉,主子的日子过得好,下面的人才有盼头。因而这次集议,大家直抒胸臆,措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全部是心里话。   二太爷沉脸坐着,闭目养神,不去管他们的议论。   鲁青匆匆跑进来,“大爷到了,三爷也到了。”   二太爷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秋收之后还有秋播,莴笋、豌豆、白菜、辣椒等蔬菜这时候种最好,忙完秋收之后三爷没歇两日,就又住到了田地附近的小屋,天天忙着照顾蔬菜,已经好些日子没回陆宅了。这次涉及粮食上的事,二爷派了个护院才将三爷从地里喊回来。   三爷一进屋就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大爷则是愁眉不展,他排行最高,座位就在二太爷的左手边,一落座就开口道。“二叔别太忧心,小心伤身体。”   “这次酒坊出纰漏,老七固然有错,但他毕竟年轻,年轻人嘛总是有出错的时候,我是做大哥的,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帮助老七解决难题,二叔请放心。”   二爷抱着手臂坐在对面没吭声,他是真生气,早就找了大哥说过老七稚嫩不靠谱,大哥当时不采取行动,现在知道亡羊补牢了,还有什么用,酿酒师跑了,像一滴水掉到河里,找不到了。   “王八蛋,吃里爬外,我们白养了这仨多年,全是狼心狗肺!”   “叫我逮着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全部送到大牢里去!”   “他们背后一定还有撑腰了,那个人更恶毒,我咒他生儿子没屁.眼。”   二爷管了酒坊三年,吴、黄、王三位酿酒师的月例银是他亲自定的,私下见过许多次,这三人面上笑呵呵,现在背后捅刀子,虽然二爷现在已经不管理酒坊,想到遭人背叛还是气得不轻,越气就越想骂人,且越骂越是离谱了。   “好了,嘴上厉害有什么用。”二太爷瞪了儿子一眼,转脸看向大爷,语气和缓几分,“老大啊,你是有担当的,有做大哥的样子。”   二爷又翻了个白眼,现在就差三房的人还没到了,早上老七去了县城,现在正在往回赶,他去酒坊实地看过,希望他能带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正这么想着,大爷又开口了,“老二,这三位酿酒师,应该和你很熟悉吧?”   “熟啊,还喝过几顿酒。”二爷随口答道。   “那你说句实话,他们不辞而别,你当真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大爷问的时候还压低了音调,好像这句话是不方便在人前问一般。   二爷像被虫子蛰了似的弹了下,“我怎么会知道!大哥,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实话不实话,我也没说假话!”   他的嗓门越来越高,整个泰山居都能听见,不少人往这头看来。大爷急忙压了压手掌,示意二爷不要说了,脸上带了些抱歉的神色,“我随口一问,你不必这般紧张,好了,小点声,别叫人看笑话。”   末了添补一句,“你的话,我自然相信。”   二爷莫名其妙,大哥这一通话说下来,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三位酿酒师失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正欲张口辩解,二太爷跺了跺拐杖,“别说了,人齐了。”   话音刚落,陆何氏和陆彦生、陈五娘等人都到了,各自落座。   ……   陆何氏说这次酿酒要酿一万斤。   话才说完,下面就炸开了锅。其中管仓库的徐管事反对的很激烈,“三太夫人,我直言切莫怪罪,这次丰收不易,明年是什么年景尚未可知,拿四分之一的粮去酿酒太冒险太激进,我不赞成。”   陆何氏平静的等徐管事说完,接着淡淡的笑了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七夫人,你把原因说给诸位听一听。”   其实陆何氏完全不懂生意上的事,是陆彦生和陈五娘回到陆宅后找到她,她按照小辈说的去配合罢了。陆何氏相信陆彦生的能力、才智,只要是他说的,就一定有理,只要是他要求的忙,陆何氏就一定帮。   陈五娘微颔首,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小娘子心里有些紧张。她看了看陆彦生,后这给了她一个肯定和鼓励的眼神,再想到此事关系到酒坊的前途,做好了能挣一大笔银子,她就什么都不怕,完全将紧张抛在脑后。   “诸位请听我一言,今年粮食丰收,大批逃荒的居民返乡,对酒水的需求大增,可酒坊却无酒可买,眼巴巴看着高酒价而无可奈何。”   “我明白大家在担心什么,今年粮食丰收了,后年呢?大后年呢?谁也说不准荒年会不会回来,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这样想,所以,哪怕今年丰收,也不会有人大批量酿酒,好酒一年才能出窖,二三年的才称为佳酿,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酱香型的好酒价钱不会低。”   “至于一到三个月能酿成的原浆酒、汾酒也能卖得上价钱,因为物依稀为贵。”   “这一次我们要是能下决心酿造一万斤酒,挣的不止是钱,还有整个云溪县的酒市,挣了钱可以买新铺子,开酒肆分店,从今往后,让云溪县的人都喝陆家的酒。”   陆二太爷听完后心里一惊,不禁多看了陈五娘和陆何氏一眼,没想到女流之辈能说出这样一番有头脑、有远见的话,多大的口气和野心啊,整个云溪县城的酒市,云溪县城加上下属的村镇,一共有二十多万的人口,就算现在只回了六七成人口,十多万人对酒的需求量也不可小觑。   若陆家真能占据整个酒市,这意味着什么,陆二太爷很清楚,其背后需要付出的财力、物力也绝对不是三万斤粮这么简单,如此疯狂和冒险的想法,他不由的向陆彦生看去,一定是老七想出来的鬼点子。   陆彦生微微垂眸。   这时候诸人仔细想了陈五娘说的话,不少人被说服了,若真的能占据云溪酒市,能挣数千两的银子,这样过年时的红包必定翻倍。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七夫人说的有道理。”   “是啊,过去云溪县有十多家酒坊,没有一家能独大,灾年熬死了大部分,前阵子七爷和七夫人将梁家酒坊收了,如今只剩文家、许家而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拿下酒市,若成了,咱们陆家在云溪县数这个啊。”说话的人竖起了大拇指。   “对!七夫人说得对!”   赞成陈五娘想法的基本是激进有干劲的人,包括六爷,还有一位仓库的冯管事,以及几位纯粹来旁听的少爷,年纪较轻。有他们几个带头,剩下的人也起了动摇的心思。   大爷环视一圈,咳咳咳地咳嗽几声,接着叹了口气,道,“能抢占到整个云溪县的酒市自然好,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明年、后年,以后数年都是丰年的基础上,万一……”   他又叹一口气,这声叹息深深的落在众人心间,让他们回忆起噩梦般的六年,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众人一时沉默无语,心里都泛着嘀咕,终于有沉不住气的发话了。   “求快不如求稳,安山村陆家屹立百年不倒,靠的不是做买卖,生意上的事瞬息万变,和赌钱差不了多少,都是看运气,咱们还是老实的种田、种地,囤粮囤物资,好好过日子的好。”   “没错,这六年熬死了多少大家族,陆家能活下来缓过劲儿,靠的就是种田种地的本事,靠做买卖早就饿死了,我说话难听,但这都是事实。”   “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占据整个云溪酒市?太痴心妄想了!”   “……”   众说纷纭,一时间有七八张嘴同时在说话,整个议事厅都是声音。   “停一停,停一停。”这时候一声不吭的三爷发话了,他抓了抓胳膊,“今年打的粮食多,秋播时还种了一茬豆子、土豆、红薯和小麦,到年前就能收,所以匀出三万斤粮去酿酒,不影响库存。”   屋里安静了。   刚才主张囤粮的二爷也动了心,“要不,就酿一万斤酒吧。”   大爷攥紧了拳,眼看天平就要往三房倾斜,他拔高音量道,“等会儿,我们讨论的事情偏题了,今天要说的是酒坊酿酒师不见了的事,酿酒师都不见了,我们聊这些岂不是无用功?”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好不容易安静下的众人又沸腾起来。酒坊没有酿酒师好比打仗没有将军,饭馆没有厨子,根本成不了事啊。   一直没说话的陆彦生抬起头,掸了掸衣裳站起来,“酿酒师的事已经解决了,大哥忘了吗?我前阵子收了梁家酒坊,梁家的酿酒师、酒曲秘方现在都是陆家的了,梁家酒坊的历史悠久,积累的酒方子最多,酿酒师这件事情上,诸位不必担心。”   “而且,这三万斤粮食若是亏损了,三房可以按照市价赔偿,不过这样的话,若挣钱了,三房要多分两成的利,二伯,可以吗?”   这句话给沸腾的湖水再添了一把火。   亏了三房贴平亏损,挣了白给公中三分利,竟有这样天大的好事。   可是陆二太爷却没吭声,良久,他叹了口气,就知道老七这孩子聪明且执拗,他这哪里是在让利,简直是在给他挖坑。若答应陆彦生所言,亏了算三房的私账,赚了公中一起吃好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岂不说他陆承运欺负三房孤儿寡母。   他算看清楚了,这次就若不同意拿出三万斤粮食酿酒,老七就会动用三房的私库银子,从别处买粮酿酒。   老七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那便没人能劝得了他。   陆二太爷想了想,“我同意酿酒,不过分成的方式还是按照从前的规矩。”   接着问周围的人,“有人不同意的,现在说。”   一时诸人沉默,一半是被说服了的,另外一部分是没主意随大流,只有极少部分反对,不过看着架势反对也只是螳臂当车,没什么用处,二太爷都拍板了,谁敢反对。   大爷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鼓了鼓,什么都没有说。   二太爷很满意,“那就这么定了,散会吧。”   众人陆续从泰山居出来,有的人脚步沉重,而陈五娘却雀跃的不行,仿佛已经看到大批银子在眼睛晃悠。   陆彦生不觉发笑,“走吧,累了一天,咱们先去如意堂用饭,再回听雪堂好好休息一番。”   陆何氏自然喜不自胜,连声说好,她让厨房多做几个好菜。   作者有话说:   以后晚9点更新啦~因为12点更新太短了,感觉一章3K看的不过瘾,还是一次多量阅读体验更好~对吧 第40章   如意堂, 小饭厅里,徐婆子正在摆饭。   一碟黄瓜煨鸭片,一条清蒸鱼, 还有素炒三丁和嫩葱拌豆腐, 外加一碗清润八宝汤,三人食用正好。陆何氏素日是吃斋的,但她知道陆彦生和陈五娘吃不惯,小年轻要多吃有油水的补身子。她不用小辈迁就,反而照顾小辈的口味,叫厨房添了鸭和鱼两道荤菜。   “徐妈, 你去把床头的那盒子那来。”   吃过饭,略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润喉的清茶, 天就要黑了, 最后一抹夕阳坠在地平线上, 将落不落,很快就要消失。陈五娘陪陆何氏说话, 几句熨帖又俏皮的话把三太夫人逗得开怀, 陆彦生虽没多言, 坐在一旁慢慢饮茶淡淡的听。   但这一切已经足够, 这正是陆何氏梦寐以求的东西。所以她半点也不担心酿酒坊的问题, 这些事交给年轻人去做,她给予一万分的信任, 只要陆彦生时常来坐坐, 未来陈五娘再为三房添个一儿半女的,陆何氏死也闭眼。   不过《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她念了上百遍, 儿媳妇的小腹还是平坦一片。陆何氏扫了眼, 并不意外, 老七有不有子孙福她心中没底,且他身子刚好,就再等等看吧。   眼看天色将晚,小两口要回去了,陆何氏赶紧叫徐婆子将东西拿出来。往常叫这婆子拿些东西给听雪堂,像要了她的命割了她的肉,但自从揪出了五爷下毒害人的事,徐婆子就对陈五娘心服口服,立刻笑盈盈的去捧出那小木盒来。   木盒子里装着一对粉蝶嵌玉金簪子,是陆何氏当年嫁来陆家时亲娘给的嫁妆,传女不传男,是陆何氏娘家传承了好几代的东西,可惜陆何氏没有女儿,就想着留给儿媳妇戴,但是当初那情况,陈家买来的丫头只是冲喜之用,陆何氏这对金簪子就没送出,现在该郑重的交到五娘手里头了。   金灿灿的簪身,首部嵌着嫩绿的玉蝶,翅膀下用金丝缠出两朵五瓣花,花蕊是两粒红宝石,就算天黑了光线暗下,这簪子躺在掌心依旧闪闪发光,那是铜的、银的,和绒花簪子不会有的质感。   沉甸甸的一对拿在手上,格外有分量。   陈五娘喜欢,从盒子打开看到这东西的第一眼时就喜欢的不得了,她穷怕了穷出了阴影,一点都不想过苦日子,她现在就希望身边的钱越多越好,生意越大越好,而这对金簪子,带玉还带宝石,少说也值几十两,或许百两都不止,小娘子爱不释手,但是理智还是战胜了心头的小贪恋。   “娘,这我不能收,有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这样金贵的东西,娘您自己收着吧。”   人老了,身边不能没有压箱底的东西。   陆何氏像早有预料似的笑了笑,将簪子接过轻轻别在陈五娘的鬓发上,还是年轻人衬得起这样花俏的首饰。   “给你的就收着,这东西我留了十多年,就是给儿媳妇留的,注定是你的东西。”   陆彦生看了过来,低声说,“好看。”   接着对陆何氏拱了拱手,“多谢太夫人。”   既然七爷都开口了,陈五娘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抬手摸着鬓发上的金簪子,笑盈盈地挽住陆何氏的手臂,娇滴滴的道谢。   一路上,陆彦生都在侧目打量他的小娘子。   小娘子是个实实在在的财迷,得了那对金簪子后笑容就没从脸上下去过,一路走一路摸,回到听雪堂以后揽镜自照了一会儿,小心的取下来,用个红漆的首饰盒子装好,收了起来。   这样金灿灿的东西,平日里戴可太招摇了。   “彦生,你老看我做什么?”陈五娘歪头瞪了陆彦生一眼,他一定是在笑话她没见过世面,得了一对金簪子就喜不自胜。小娘子掐着腰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陆彦生拉了过去,扑在他的身上。   小娘子赶紧双手抱紧他的脖子,烛光下一双水瞳亮晶晶的,“做什么呀,待会果儿要进来了。”   “果儿今晚不回来,他和周管事练拳法,晚上睡马房,”   比起臭豆腐一样的方块小字,还有严肃的夫子和规矩森严的私塾,果儿更喜欢舞刀弄棒,看周管事他们骑马驰骋的身姿,果儿的心飞到了天上,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坐到马背上去,枣红马上鸣一声,撒开蹄子奔驰在山坡上、土路上,一定很爽快。   可周管事说他太小了,要等他长高些,脚能踩到马磴子再教他骑马。因为这个承诺,果儿往周管事那头跑得更加勤快了,一下学丢下书袋就往马厩奔。   从如意堂回来后陆彦生就同王森问了果儿的下落。陆彦生脸色微微一红,小娘子能感觉到他的手,正紧紧贴在她的腰侧,热乎乎的,像块烙铁。   “去洗澡。”陆七爷道。   小娘子微微蹙眉,“还早呢。”   “不早了。”陆彦生的脸更红了,贴在腰上的手勾了勾指,触及到一片绵软,软软的、香香的,让他眼神闪烁不已。   陈五娘以为陆彦生是故意掐她的痒痒肉,咯咯笑着还击,笑闹了一阵子,才觉出不对,忽然懂了‘洗澡’二字中的暗示。   该上课了呀。   据陆夫子说,上次的课教的不成功,不好,今夜一定要好好的教她。   陈五娘似懂非懂,咬着唇应了。   这晚陆彦生又倒了一杯酒来,叫小娘子喝一点儿,因为酒喝下肚后,头晕乎乎的,就不怕羞,也不怕痛了。   “也不痛啊,就是累。”陈五娘把薄被裹在身上,露出脸蛋笑着说。   陆七爷的脸腾的一下又红了,“这次不一样。”   能有哪里不一样呢?陈五娘一开始不懂,等灯熄了,过了一会她的脸也腾的红了,姿势很累人,也确实很疼人,比上一次累多了。   夜渐渐深了,漫天繁星闪烁,寒月高悬,映照着院里的小树,树枝青嫩嫩的,夜风儿一吹,青嫩的树叶抖了起来,这阵湿漉漉的夜风透过窗棂,飘过薄纱帐,吹在小娘子身上,从额到肩,从腰到白玉似的腿,夜风带着绿叶的清香味,也有露水味,如纱般的掠过。   小娘子和青嫩的叶子一样,瑟缩了一下。   “骗子!”她咬着唇嘟哝道。   作者有话说:   写到20万就会有点卡文……惆怅 第41章   自从二太爷拍板同意动三万斤粮酿酒, 一车车的粮食开始从安山村往县城里运。三万斤不是小数目,得分很多车,且陈五娘不想引人注目, 因此这运粮食的车, 是断断续续的往陆家酒坊送的。   现在还不急于大批的酿造,要让徐宜小试几次,找一找手感。刘掌柜又从乡下找到了几位酿酒师,水平高低不同,陈五娘让他们以徐宜为长,这几人一听其貌不扬的徐宜曾在梁家酒坊做事, 什么意见都没有,梁家酒坊的酒水好喝, 全依仗老徐家的手艺嘞。   老徐头就一个宝贝女儿, 看家本领自然全交给了她, 酿酒师凭本事吃饭,以徐宜为长, 他们没意见!   酿一缸酒至少有五个步骤, 分别是蒸煮、下曲、发酵, 以及蒸馏、装酒。徐宜试酿了一缸酒, 现在已经到了发酵的阶段。发酵的过程至少要十日, 拌好曲的粮食糖化后,放在酿酒缸中, 缸口密封, 不让空气流通进去,只要渗一点气, 这酒就毁了。   因为空气中的杂质会大大的影响酒的口感, 酿不成酒, 整缸粮都毁了。   “徐宜娘子,我发现的时候就这样了!”   “怎么办呀?”   试酿的这缸酒是重点关注对象,徐宜日日都来检查,确保没有纰漏。可是今日一早来看,酒缸大开,上头的木盖、油布、压石全部被撇到一边,探头往缸中瞧,上头还飘着一层油光,捣乱的贼杀子竟然还倒了油进去。   徐宜又气又怒,酿酒是她的拿手本事,此人既是蔑视她的能力,也毁了几十斤粮,简直罪无可赦。   伙计们急得团团转,徐宜是她们的主心骨,别人乱得她乱不得,“去禀报七夫人。”   这酒坊里有奸细,而且下手狠辣,奸得很。   ……   安山村陆家宅院里,院里的公鸡才打鸣儿,钱姨娘就已经洗漱好了。二爷昨日去了地里,没在家,钱姨娘熬到后半夜都没有睡。   听见不该听的话以后,她吓破了胆,做了好几回噩梦,梦里大夫人和大爷就是吃人的恶鬼,追在她身后张开五抓要掐她的脖子,要她的性命。每次从梦中惊醒,钱姨娘骇得浑身都是汗。   不得了,她无意间发现了大秘密,这秘密压在她的心口,沉甸甸的像一块大石头,比石碾还重,压得她日日夜夜喘不过气。   钱姨娘大了半桶水,提着水桶拿上木瓢,慢腾腾走到院角的两畦菠菜前面。二爷的院里宽敞,东西不多,一年有大半时间就钱姨娘一人住,且她是姨娘,好年景的时候也用不得下人,空荡荡的院子萧条的叫人心里难受。   于是钱姨娘在院里种了菜,养了些鸡鸭,早晚忙碌一些,省着心烦。   “钱姨娘在吗?”   菜刚浇一半,院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丫鬟小莲的声音传来。小莲是佃农家的女儿,以前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年景不好回了家,前两日才重新回大夫人身边伺候。   钱姨娘的心突突猛跳,“什么事?”   那日她躲的仓促,不会被大夫人发现什么端倪了吧。那两口子道貌岸然,外表一派和气,私下是狼心狗肺,五爷和大爷可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同一个妈,打断骨头连着筋都能如此冷血,何况对付她一个外人。   钱姨娘越想越冷,明明日头出来了就落在身上,她却半分温暖都感受不到,寒意笼罩着她,让她打了个寒颤。   “大夫人请姨娘过去坐坐,说会子话,还有,我们大夫人想给小少爷做老虎布偶,姨娘的手艺最好了,做出来活灵活现,娃儿们都喜欢耍呢。”莲儿说着笑起来,少女咯咯的笑声本该动听,但现在听来就和敲丧钟一样。   ‘笃笃’的敲门声没有停,莲儿觉得奇怪,往日大夫人喊姨娘过去,姨娘早就笑盈盈的来开门了,今日怎么不说话。   “姨娘,你今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没空啊?你说,我好同大夫人回话。”莲儿扒着门缝隙里瞅,一边看一边喊。   握着水瓢的手猛地抖动一下,钱姨娘呼吸急促,本像顺着莲儿的话茬推辞不去了,但转念一想,不能。   大夫人那么深沉的心,万一她真起了疑心,今儿是来试探自己的呢,她若不去,岂不是坐实了怀疑。   “这就来,莲儿,你先回去,我找几块适合做布偶的料子就去。”钱姨娘摁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喊道。   大房大爷的院子里,大夫人正抱着一个小娃娃逗弄,小娃儿是陆嘉轩的儿子,才几个月大,大夫人欢喜的紧,大儿媳第一胎就生了个带把的,真能干,他们这一脉有后咯。   自孩子满月,大夫人经常把孩子抱来玩耍,今日叫莲儿把钱姨娘喊过来,就是瞧上了她做布偶的手艺,在等待的空当,大夫人又喊莲儿将厨房里一个帮厨的下人喊来。   这人手脚不干净,已经是第二次从她身上搜出肉菜了。   大夫人一边逗膝盖上的小孙儿,一边训斥小偷。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主家的东西。”   “我告诉你,别心存幻想,一日日的尽馋些命中不该有的东西,这次我仁慈宽恕你,只将你赶出陆宅,以后你仔细着点,再做什么坏事,你一家老小都别想在安山村待。”   “我待你们还不够好么?今年是丰年,我们只收了五成租子,不料你还不满足,偷偷偷!没半点良心,这世道呀,唉,好心没好报,枉费我一片好心……”   大夫人嗓门高,中气十足,骂得那下人抬不起头来,连连求饶。大夫人要的就是这效果,杀鸡儆猴,嗓门不由的更加高昂。   钱姨娘一进院门,就在院中听见了这样一场好戏,脸色登时煞白,血色全无,脚下似有千斤重,压得她迈不动步子,冷汗直流。   “姨娘,你咋了?”莲儿觉得今日钱姨娘八成是中邪了,说不出的古怪。   屋子里大夫人还在训斥,偷了二两肉而已,其实犯不着这样小题大做,至少在钱姨娘看来,过了。陆家上下近百号下人,手脚不干净的根本数不过来,所以,这是骂给自己听的。   大夫人,一定起了疑心了!   想到此处,钱姨娘心底最后一丝热气也蒸发干净,她手哆嗦着,确信大夫人会对她下手,她一定会。   “姨娘,哎呀,钱姨娘。”莲儿推了推钱姨娘的胳膊,后者如梦初醒,今日既已经来了,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坚持下去,争取不露马脚。   “我没事。”钱姨娘挤出一丝生硬的笑,以荆轲刺秦王一般的悲壮心理掀帘走进屋去。   大夫人骂完了人,挥手叫那倒霉的下人收拾铺盖走人。看见钱姨娘,她脸上带出一些笑,“你终于到了。”   “刚才听见我骂她了?唉,我也不得已,有时做人做事不得不硬起心肝,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想起来了,没有毒五脏,就吃不了铁五谷,我们这样的人家……”   后面的话钱姨娘完全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句‘毒五脏,铁五谷’。好不容易做完老虎布偶,本来大夫人想让钱姨娘帮做两只的,但她今日魂不守舍,被针扎了好几次手指,血都把布偶给染脏了,而且做出来不如往日好看,大夫人嫌弃的蹙起眉,“好了,我看你累了,回去歇一歇吧。”   钱姨娘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命不久矣,大夫人的手那么黑,她没活路了。人被逼入绝境便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一开始,钱姨娘想的是同二爷说,可是二爷是个暴脾气,说不定不信她的话,反而向大爷质问,岂不是羊入虎口,更没生路。   至于二太爷,更不是她能说上话的,思来想去,钱姨娘想到了一个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大爷和大夫人可不止害了五爷,还有七爷呢。   钱姨娘回屋歇了一会,挑僻静的小路匆匆去如意堂了。作为陆宅辈分最高的女眷,陆家小辈有事没事都要来坐一坐,点卯一般显示自己孝顺,钱姨娘往如意堂去不算奇怪,但是今日她有话要说,便格外的小心翼翼。   ……   归巢的鸟儿叫着,声音清脆,格外悦耳。   陆彦生与陈五娘用过晚饭,天色才彻底暗下去。饭前徐婆子来了一趟,叫陈五娘去了如意堂,钱姨娘的话兜了个圈子,终于传到了听雪堂。   小娘子在书桌前铺开宣纸、傍边摆着陆彦生的字,她一边临摹,一边将话转述给陆彦生听。   钱姨娘的话无凭无据,却莫名的透出一股可信。陆彦生很了解五爷,聪明有余,却没什么耐心,急功近利、内心浮躁,因此少年聪慧,年纪越长却越庸俗,泯然于众人。   这样的人,要潜心设一个两年的局,极其不易,若没帮手很难成事。且他入狱不久便不明不白的死去,更是奇怪,陆彦生当时心里有疑惑,只是没有凭据,这层疑惑就是无根浮萍,做不得数。   现在有了钱姨娘的话,就好比种子冒了芽,浮萍生了根。   大爷和大夫人是一对聪明人,一门心思想从二太爷手中接下当家人的位置,而且他们的好儿子陆嘉轩不是省油的灯,吃喝玩乐比五爷更拿手,从陆嘉轩手里漏出来的银子比流水还多。   听说因陆嘉轩名声不好,定了亲的亲家要退婚,是大夫人许了五百两银子才娶来了儿媳,照大房的花销,眼下的资产根本不够。   “这样说,大爷既有能力又有动机,莫非他和五爷真是一伙的?”陈五娘想了想,越想越寒,这是她预料之外的,记忆中就是大房大爷继承了二太爷的位置。   亏秋收时她与大夫人相处了半个多月,竟一点也没有发现她的祸心。   “怪不得你,是他们藏的太深了。”陆彦生放下书本,点墨般的眸望向前方,现在还缺证据。   大爷和大夫人如此谨慎,且五爷的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只怕证据都处理干净了。陆彦生蹙起眉,该从哪里下手呢?   陈五娘搁下笔,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人非完人,总是有弱点的,大爷大夫人也是如此,他们的弱点便是不成器的宝贝儿子,陆嘉轩。   听完小娘子的点子,陆彦生摸了摸她的脸,笑着叹了口气。   “这主意不好吗?”陈五娘问。   “很好。”陆彦生牵住她的手,“你学的很快,若非女子,定可考试做官。”   陈五娘顺势搂住陆彦生的脖子,“我才不做官呢,我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钱,为民请命,为苍生造福的事,就交给相公吧。”   ……   秋意愈浓,一场秋雨以后天彻底转凉。   早晚时分,草丛里、树枝上全是露珠子,有时候还结起白霜,冻人的很。大家都说今年冷得早,必是一个漫长的冬日,雪要下好几轮。   好几年没裁过新衣裳了,陆二太爷决定让大家高兴高兴,每人给做一身冬衣冬鞋,请了县城裁缝铺的裁缝来帮大家量衣裳。   一大早,泰山居就挤满了来量衣裳的少爷少奶奶们。   陈五娘和陆彦生去得晚,裁缝娘子跟前排队量衣裳的队伍已经很长了,要等很久。   六夫人和六爷刚量好,六爷肩膀上还趴着一岁多一点的小少爷福宝。两口子有说有笑的往外走,忽然见老七两口子,六夫人惊喜地说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们了,忙什么呢?”   六夫人是开朗性子,总爱拉着陈五娘聊天做绣活,聊一聊宅院里的家长里短,但是最近生意上的事情多,陈五娘已经很久没去找她说话了。   “我的错,改日我去找你。”陈五娘笑着道。   六夫人摇了摇头,她知道陈五娘在忙着看账、见管事,听说三房的生意现在归她一人管呢,酒坊、杂货铺上至掌柜、下到伙计,都对这位七夫人佩服的服服帖帖,而且,老七还专门买了个丫鬟给她使唤,虽然那丫头现在是个秃瓢,等明年头发长起来,定是个体面的丫头。   她才嫁来半年,就有这样的好福气,六夫人打心眼里羡慕,陈娇果然是福星转世,一般人羡慕不来,因此她只羡慕,却不嫉妒,“我知道你是真忙,你忙你的去,空闲了再找我这闲人玩耍。”   说罢六夫人探头往泰山居院里看,那长长的队伍还不知排到何时,于是匆匆进去不知和裁缝娘子说了什么,主动让陈五娘和陆彦生先量尺寸。   “老七,县城里来了新戏班子,改日去看看啊。”六爷用肩膀碰了碰陆彦生问道。   陆彦生淡淡的回,“没空。”   六爷啧啧两声,“不知风趣,无聊,听说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唱的特别好,身段好,嗓音妙,你一点都不想看看?”   陆彦生天生不喜欢这些,六爷也知道他的脾气,“得了得了,就知你不想去,我再邀别人……”   “等等,我去,几时有演出?”陆彦生忽然想到,他曾许诺要带陈娇去看戏的,他不喜欢台上的演出,可陈娇一定喜欢。   “后日就有!”六爷一喜,又撞了下陆彦生的胸膛,也不知他哪里学来这些打招呼的方式。   陆彦生扫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陆家七位兄弟中,陆彦生只与六哥关系好,无他,六爷的神经实在太粗犷了,没心没肺,不争不抢,一门心思的活在祖荫下,满足的做他的六爷,随遇而安。   裁缝娘子量好尺寸以后,又被陆何氏请走了。二太爷给陆家人每人做一身冬衣,她觉得不够。陈娇刚嫁来陆家,过来时身边只有一个包袱,甭说嫁妆,连冬衣都没有一件,一套定是不够穿的,她要给儿媳妇订上个四五套,还有陆彦生,他衣裳倒是多,可陆何是觉得染了病气,还是穿新衣喜庆。   ……   陆嘉轩没赶上量新衣裳,反而趁着人都去泰山居了,悄悄的潜入了爹娘的卧房。   大夫人喜欢把钱藏在柜子里的衣裳下面,他门清,撬开门以后直接将衣柜撬开了,伸手进去摩挲,不一会就摸出一包银子来,打开荷包一瞧,里头还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嘿,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七八十两银子够他在销金窟风流好些日子了。   陆嘉轩把银子藏好,腿一撩就离了安山村,先是去县城里的赌场逍遥了半日,今天走背运,输了十多两,赌场伙计一直劝他再押几把大的回本,在赌红眼的人心里,‘翻盘’‘回本’带着诱人的魔力,不过陆嘉轩想到如仙楼的红玉,立刻心痒痒,十几两银子对于陆少爷来说算不了什么,还是会佳人更重要。   如仙楼是云溪县城数一数二的花柳场,而红玉则是花中之魁,是如仙楼的摇钱树,只见熟客,生脸的要见她是要先砸钱的。   不过一连数日,红玉姑娘房门口的红灯笼都没亮过,如仙楼中每位姑娘门口都有一盏红灯,灯亮则代表屋中有客。   红玉数日不接客,多稀奇啊。   楼里迎来送往的伙计此刻就议论上了。   “最近红玉姑娘门口的灯怎么不见亮了?”   “昨日还有客点名要红玉姑娘伺候,罗妈妈推说有恩客包了。”   “这恩客究竟是谁?怎么这么大手笔,把人包下了又不见来,这是咋会事呢?”   “嗐,这谁知道,许是这恩客豪富,不在意这点小钱……”   二人说得正起劲,冷不丁的罗妈妈叉腰站到背后,拉长着脸抬手赏了他们一人一耳刮子,“下次叫我听见你们嚼舌根,舌头别想要了!吃五谷不干人事,整日里胡说八道的,干活儿去!”   才骂完,陆嘉轩就颠着钱袋子进来了,点名要红玉做陪。只见罗妈妈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黑着脸要割人舌头,见到陆少爷来了,立刻换上一副殷勤的笑脸。   “红玉这几日都念着陆公子呢,日日垂泪说陆公子将她给忘了。”   陆嘉轩一喜,“她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不信待会儿见了面,陆公子亲自问呐。”罗妈妈笑着将陆嘉轩往楼上红玉的房间引。   两个伙计目瞪口呆,转而明白过来,原来出手包下红玉姑娘的就是陆少爷陆嘉轩啊。   陆少爷喜欢红玉在如仙楼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陆少爷要博美人欢心,美人偏不如他的愿,每次见面都没什么好脸色,偶尔给个笑脸,陆嘉轩骨头都酥了。   不过这一回,红玉一改往日高冷,同他有说有笑的,光是酒就喝了好几壶。往日要她唱个曲要用银子砸,今日主动抱着琵琶弹唱,娇香软玉声音酥麻,陆嘉轩醉倒在温柔香里,说要赎了红玉回去做姨娘。   红玉轻轻一笑,“陆家那样大的宅门,怎么能容得下奴家。”   陆嘉轩豪气的挥了挥手,“有我呢。”   红玉靠近一些,又斟了杯酒递过去,“公子的爹娘是怎样的人,太凶的话,我可不敢进门。”   “我爹啊,老古板一个……”陆嘉轩喝得烂醉,加上他本身就没什么脑子,红玉又温柔耐心,循循善诱,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肚子里的话全说出来,红玉见的人多了,问话套话特别有本事,在陆嘉轩没觉察的情况下,将他们家的事情问了个七七八八。   等话榨得差不多了,再灌他几壶烈酒,陆嘉轩直接喝断片,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包括,他对五叔、七叔和他爹之间那点事的怀疑。   有些东西能瞒过外人,亲生儿子却不好瞒。   陆嘉轩知道,他五叔死的蹊跷……   作者有话说:   晚安~以后都11:30更新啦 第42章   徐宜酿的第一缸酒被毁后, 立刻重酿了几缸,这次看得紧,顺利度过了发酵阶段, 到了蒸馏的时候。   “蒸馏的过程中温度极重要, 切记温度不能低,否则酒水不能化为气,就没办法取杂提纯。”   以蒸馏之法酿造的酒纯净,味道香醇,但是对酿酒师的要求极高,而且需要人配合, 酿酒师无法单独完成整套流程,这时候互相之间的配合、信任就显得格外重要。   蒸馏开始之前, 徐宜将酒坊里所有的伙计都叫到蒸馏酒的屋子里, 当着众人的面大致介绍了蒸馏的原理, 几位新来的酿酒师如获至宝,在心中默默记下徐宜所说的要点、难点, 更对她心生敬佩, 她说的可是酿酒师吃饭的本事, 就这样分享出来, 可谓是大公无私。   只不过说了原理是一回事, 想要真正的掌握又是另一回事。   酿酒师们暗记要点,对伙计、帮工这些外行来说则是听天书, 徐宜说了许多, 落在他们耳朵里只记住了一点,便是蒸馏锅下面的火不能撤, 一日十二个时辰, 每刻每秒都得是熊熊燃烧的状态, 不然前功尽弃。   “知道了。”   “徐宜娘子请放心,你怎么安排我们就咋做!”   酒坊的酒顺利酿成,卖了有了利润,伙计们的工钱才有指望,因此人人有干劲,人人听候差遣,就盼酒水早日酿出,变成一串串的铜钱,一个个元宝哩。   邵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她目光冷静的很,这女子前两日替了罗掌柜的位置,成了女掌柜,比刘掌柜还要严厉,背地里伙计们叫她‘母夜叉’‘河东狮’,当面一个比一个乖,大气都不敢出。   徐宜说完该说的,众人散的时候都是避开邵芙走的。   “徐宜娘子,七爷和七夫人去戏院看新戏,送了你一张票,带着孩子去看个新奇吧,听说是北边来的新戏班子,除了唱得好以外,还会变戏法呢,一票难求,这还是好位置的票,说明主家看重娘子你,可把我羡慕坏了。”   邵芙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戏票往徐宜身上塞。   “我不去了,孩子有些咳嗽,不宜去人多的地方,带她去瞧了大夫,拿了几贴药,大夫说一日一帖,申时我要回青石巷帮孩子熬药,这票给邵掌柜,你喜欢你替我去看吧。”   邵芙了然,一脸欣喜的将票收了起来,“那我不客气了,多谢徐宜娘子。”   她俩嗓门高,说话又没避人,很多人都听见了这场推让戏票的对话。一位是酿酒师的头,一位是女掌柜,按规矩掌柜的邵芙要压酿酒师徐宜一头,可徐宜手上有本事,酒坊中是流水的掌柜铁打的酿酒师,最终谁压谁还不一定呢。   伙计们抱着瞧热闹的心偷偷听着,分析着,听二人的语气像真的姐妹情深,又像在互相别苗头,争夺主家的喜爱。   没待他们想清楚,邵芙掸了掸戏票,转身走远了。   很快到了申时,徐宜脱下围裙,对蒸馏锅炉前的伙计交代几句,回青石巷帮孩子熬药了。与此同时,戏园子里新戏已经开场,邵芙磕着瓜子,看着戏台上的花旦摆出曼妙的身段,黄鹂似的嗓子唱着新曲。   二层包房中,陈五娘好奇的伸长脖子看着戏台上的一情一景,原来这才叫看戏。以前村里也来过戏班子,他们走南闯北,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每次有戏班子路过,陈五娘就跟着同村的姐妹婶子一起追着看,今日在本村唱,明日就在隔壁村,后日再远一个村,那也要赶着去听,可以一连看三四日的热闹。   可是陈五娘觉得,这些人唱的比小时候那些人好多了,至少好上十倍。   小娘子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专注的很,陆彦生坐在一旁,慢腾腾地剥了一堆瓜子,这瓜子是五香味的,陈娇最喜欢的口味,陆彦生剥了一堆瓜子仁,用手帕抱着递给看入迷的陈五娘。   “要不要吃?”陆彦生问。   “要。”陈五娘对好吃的热情永不退减,接过陆彦生递来的瓜子仁,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的看戏。若非六爷六夫人在,陆彦生定喂到陈五娘嘴里,免得她分神。   吃过了瓜子仁,陆彦生又倒茶递给小娘子喝了润喉,然后又让王林出去喊戏院的伙计上几碟糕饼来,要甜一些的,陈五娘爱吃。   六爷一脸惊愕,老七还是老七吗?亏他人前像根木头,原来在妻子面前这般贴心细致。六爷还没惊诧完,就被六夫人轻捣了一拳,六夫人瞪他,“你看看七爷,再看看你,哼。”   两下对比,六爷自己成了不解风情那个。六爷掰下半只酱烧鹌鹑,“给,啃着玩吧。”   六夫人眼睛瞪得更圆了,七爷给陈娇剥瓜子仁,叫糕饼,她捧着酱烧鹌鹑裂牙啃,对比岂不是更惨烈。   “你不是喜欢吃酱烧鹌鹑吗?吃啊,包房里的都是一家人,别假斯文了,吃!”六爷说完拿起另外半只鹌鹑,大大地啃了一口,嚼的满嘴香甜。   六夫人吞了吞口水,说的也是,夫妻俩龇牙咧嘴的开始啃鹌鹑,鹌鹑本身没多少肉,啃起来很麻烦,吃起来也不雅观。   嗅见香味,陈五娘终于将目光自舞台挪到了包房里,好香啊。   陆彦生抬手把另一碟酱烧鹌鹑取来,一点点掰成小块,这样陈娇就不必捧着整只或半只玩命的啃。他掰的仔细,每块大概一寸长,半寸宽,正好一口一块。   六夫人已经说倦了那句,“你看看人家。”   六爷无奈的摇了摇头,“敢情老七不是不解风情,只是分人啊。”   ……   申时二刻,酿酒坊蒸馏锅炉前守着一个伙计看火,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影闯进来,不知对看火的伙计耳语了什么,伙计立刻出屋去了,留下来人帮着瞧火,   蒸腾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带着浓郁的酒香气,越嗅越香,越嗅越醉人。   阿旺舔了舔嘴唇,仿佛能想象酒酿好以后香醇的滋味儿,定然是好久,哼,那徐寡妇有两把刷子嘞。   不过她本事再高,这锅酒注定是酿不成的,七爷七夫人还想占据整个云溪酒市,哼,痴人说梦。   阿呸,想得美。   阿旺正是当日嘴巴不干净,冒犯了陈五娘又被周管事踹了心窝的伙计。留他在酒坊继续做工,是念在他是老伙计,给次留用的机会,谁知阿旺非但没领情,反而被人买通,要坏事搞破坏。   上次掀发酵缸的盖,往里面倒油的就是这厮,上回做的不留痕迹,阿旺这次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他听见了邵芙和徐宜的对话,这俩死婆娘一个申时去看戏,一个回屋给女儿熬药,刘掌柜去安山村押粮车,酒坊里能管事的都不在,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而且,阿旺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做的粗糙,叫人一眼瞧出酒已经被人弄坏了。   这回啊,他想到了一个妙招,偷偷的往蒸馏锅里倒入脏物,酒一时不会坏,过上半日一日的才会不对,这样打了一个时间差,怀疑不到他头上。   阿旺虽然在酒坊做了多年,蒸馏锅如何操作却是不懂的,之前吴、黄、王三人把酿酒的每一步捂得死死的,生怕被人偷学了去,哼,德行!幸而今早徐宜简单的说了说原理,至少阿旺知道要怎么把盖子打开。   他先把灶里的火撤了,让温度降下来一部分,蒸汽少了,蒸馏锅的盖子才能打开,那盖又重又沉,阿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推开,推开后他拧开了随身携带的葫芦,里面是菜汤、泥巴等脏物。   阿旺嘿嘿笑了两声,一脸得意,一边往里倒一边骂,解气的很。他本身报复心就强,毁了酿造的酒还有快钱可挣,一举两得自然高兴不已。   酿酒,叫你们酿!酿来酿去一场空,嘿嘿。   只是没等他得意太久,锁上的门直接被人撞开,酒坊几个管事、七爷养的护卫,还有徐宜、邵芙甚至刘掌柜都出现在门口,一双双眼睛瞪向阿旺,饱含愤怒。   “原来是你!”   “阿旺,你怎么吃里扒外!是谁指使你的!”   “你要害死大家啊,酒坊上下几十口人,都指望新酒酿出来活命呢,坏了事你能得什么好处?”   最生气的要数那几个管事了,他们和阿旺相处多年,平日里就知道阿旺的臭脾气,只是没想到他能坏到如此地步,酒坊的生意今年若起不来,必定裁减人员,阿旺这样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几个管事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伺候,几个护卫也不拦着,只要不把人打死打残便好,这贼小子该有此等报应,呸,可恶至极。   徐宜不忍心看这种画面,退了出去。其实这蒸馏锅中放的并不是发酵好的半成品,而是上次被毁掉的酒,从始至终,只是抓内鬼设下的一个局,没想到内鬼这么沉不住气,一吊就上钩了。   邵芙可没那么心善,她瞪着阿旺,恨不得亲自上去踹他两脚,生平最厌恶这种长反骨的败类。   申时马上就要过了,邵芙让人将阿旺捆起来,先塞到柴房里去,接着转身出来挽住徐宜的手臂,语气不再冷淡,反而透着亲热,“天就要黑了,和我一起去医馆吧。”   这是个局,但是徐宜的女儿确实咳嗽,已经在医馆拿了几日药。而邵芙照顾吴运安,也经常往医馆跑,一来二去两个人倒成了朋友,她们一个温和一个暴躁,倒是互补。   徐宜摇了摇头,眼看天色将晚,从荷包里摸出一些铜钱塞给邵芙,“今日我不去,你快些去了回饭馆吧,天阴了,恐怕要下雨,你帮我拿两贴药,明日带给我,多谢了。”   邵芙把钱收好,低声问,“今夜又住在酒坊?”   “对,不守着我不安心。”徐宜说完推了邵芙一把,“快去吧,待会儿天真黑了。”   徐宜将咳嗽的女儿托给隔壁婆婆照看着,虽然心有不舍,但是一切都值得,新酒酿出来便好了,既没埋没徐家的酿酒手艺,还能得赏银,有了银钱就能请个婆子专门照看女儿了,她也能腾出手脚专心酿酒。   邵芙笑了笑,“好,我走了,等我哥好了,我们就搬到酒坊来住,以后你不回去,我们就有伴了。”   ……   看完戏天色已晚,深秋的风寒彻骨,吹在身上本就阴寒,偏又下起了雨,一阵风一阵雨,吹得人瑟瑟发抖。   六爷望了望天,这时候赶回去路难行,道难走,他眼珠子转了转,又用肩膀去碰陆彦生,笑了一声道,“听说你的饭馆前阵子添了新厨子新菜色,嘶,你看今日是不是请我去品鉴品鉴啊?”   陆彦生拍了拍衣裳,“并未添新菜,六哥。”   倒是换了新厨子,那也是因为老厨子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厨房正常添员。   六爷蹙起眉,怎么老七又不解风情了,非得逼他把话说明白吗?   陈五娘掩唇轻笑,和六夫人手挽手站在各自夫君的身后。戏院门口风大,站在男人身后正好避风看戏,看他们兄弟二人拌嘴逗乐。   被噎住的六爷抱臂哼了哼,“就是想蹭你一顿饭,准不准?”   陆彦生抿了抿唇,见王林已经将车赶来,脸上露了笑,“准,上车吧,夜里赶路不便,吃过后干脆在饭馆中歇一晚,明日再回去。”   不愧是陆家饭馆,店里上房的陈设家具,比起陆宅的毫不逊色,在饭馆住的这一晚,很是舒坦。   恰好邵芙也住在饭馆里,陆彦生和陈五娘让她来房中回话。邵芙将近日酒坊发生的事情总结了,一五一十的禀报了上去。   抓内鬼这件事,之前邵芙就同陈五娘禀报过,没想到一抓一个准,真的将内鬼阿旺揪了出来。   “夫人,刘掌柜还有我都审问了阿旺,可他咬死不说幕后的主使,您看是报官呢还是继续审?”   邵芙私以为报官是下策,现在衙门里正缺苦工,犯事的送到衙门先不审问,而是拉去修城墙、挖沟渠。   陈五娘也是这样想的,略做思考后吩咐道,“先将他关在柴房里,不打也不骂,只是暗示他我们其实已经查到了幕后主使,现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若还不知悔改的嘴硬,就会送他去衙门。”   “好,夫人此法甚好。”邵芙看那阿旺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放弃大好前程轻易被人收买,他现在不肯招是存在侥幸之心,以为硬撑下去能躲过此劫,关他两日禁闭并攻心,很快就服了。   陆彦生只静静倾听,一直没有说话,短短半年,陈娇已经可独挡一面了,且收了好几个得力帮手,酿酒师徐宜、管事邵芙,精于算数的吴运安,这便是天意啊,注定他的娇娘子要有一番作为。   陆七爷看向陈五娘的眼神更柔和了。   “你哥哥的伤好些了吗?”邵芙临走前,陈五娘关切道,   邵芙点点头,提起吴运安的伤,她就对陆家对夫人充满感激,“好多了,已经能坐起来了,扶着桌椅能慢慢的行走锻炼,多亏夫人和老爷的善举,给我哥抓药,给我差事做,还给了我们容身之所,若没遇见老爷和夫人,我哥的伤真不知该怎么办。”   “举手之劳,不必记在心上。”陈五娘微微一笑,“听说你把酒坊的老账拿去给他看了?”   虽然主家没有明确说过,但是邵芙知道这间酒坊前几个月还属于陆二爷,旧账难免有问题,所以虽然陈五娘没吩咐,她主动抱了账册给吴运安看,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用邵芙的原话说,“免得你脑子生锈,整日里吃白饭,睡了吃吃了睡吃,不如帮主家做点儿实事。”   吴运安天生对数字敏感,心算能力好,心又细,经过他眼的账核算一遍后,哪里有问题基本能揪出来。   接手酒坊之初陈五娘和陆彦生找账房细细看过旧账,他们自己也翻了一遍,库存、收入皆有问题,只不过具体的数字、月份尚未核对出来,且现在还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此事一直搁置。   若吴运安能迅速找到症结所在,既能帮到他们,也能证明他的能力。   邵芙道,“夫人放心吧,我哥虽然笨得很,但在算账这方面没人比得过他。”   陈五娘自然相信。她将桌上摆放着的糕饼递给邵芙,“这是下午在戏园子买的,给你尝尝。”   一点一滴皆是恩情,邵芙没有推辞,欢喜的要了,然后推着出了房门。吴运安喜欢熬夜看账簿,这糕饼正好给他做宵夜吃。   待邵芙走后,陆彦生起身,将小娘子搂在怀里,陈五娘比他矮半头,从背后相拥时,陆彦生正好将下巴埋在小娘子的颈窝,“睡吧。”   经过数月的调养,陆七爷身子大好,体温也不似从前比常人低半度,现在是温热的,陈五娘靠在他胸前,觉得很温暖,也很踏实。   不过她蹙了蹙眉,“相公,你有没有觉得邵芙和吴运安之间有些奇怪?”   陆彦生想了想,落难兄妹,相互照顾,“似无不妥,但经娘子提醒,又有些不对劲,邵芙对吴运安的态度细想之下不似兄长,倒像是……”   “像是爱人。”陈五娘接话道。   没错,兄妹之间关系再融洽,兄就是兄,妹妹对兄长该有一层敬意在,可邵芙对吴运安?吴运安总被邵芙欺负的死死的。他们一个姓邵一个姓吴,对此邵芙的解释是,祖父姓吴入赘邵家,到了孙辈邵芙随父姓,而哥哥改回了祖父的姓氏。   “罢了,是兄妹也好,爱人也罢,都是他们的自由。”陈五娘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软乎乎的说,“困了,好困。”   话音甫落她身子一轻,已经被陆彦生拦腰抱起往床前走去,“娘子困了,为夫抱你就寝。”   ‘呼’一声轻吹,灯熄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寒冷的秋夜有一人同眠,小娘子知足极了,抱着陆彦生的胳膊陷入梦乡。   ……   翌日清晨,天才亮不久,田婆子和徐婆子就蹲在村口的大树下,你扎鞋垫,我补衣裳,田婆子的衣裳是帮翠玲补的,徐婆子翻找了几身旧衣裳给翠玲穿,只是这些衣裳大的大,小的小,有的还被老鼠咬,被虫吃,田婆子烧了几锅水把旧衣裳熬煮了几次祛味,又叫翠玲自己用皂角好好洗涮干净,六件衣裳洗破了两件,只剩能穿。   田婆子现在就是在改这四件衣裳哩,她自己的女儿已经嫁人,虽然不远,但是一两个月才带外孙来看她一回,翠玲现在就是她半个干女儿,因此田婆子用心的很,衣裳改好了,还要给翠玲在衣角上绣几朵碎花。   不过今天她有些烦躁不安,身边的徐婆子也是,扎鞋垫的时候没个准头,针头一下刺入指腹,痛得她赶紧将指头放到嘴里。   二人齐刷刷地往村口瞧,就盼着陆彦生和陈五娘早些回来。   “昨儿可真险啊。”   “就是,我一听信儿就赶紧去找三太夫人了!”   “还是徐妈你有眼光长远,先和门房老头打好了交道,不然收粮的人进了泰山居我都不知道!”田婆子说完对徐婆子竖起大拇指,一阵马屁拍下来叫徐婆子浑身舒坦。   如意堂和听雪堂关系密切,来往多,两个院里的下人自然也走的近。论起资历来徐婆子比刚从厨房出来的田婆子高出不少,手段、能力也比田婆子高明。田婆子还挺有危机意识,今后听雪堂恐怕还要添下人哩,她不学机灵些恐怕地位不保,因此经常给些小恩惠与徐婆子,只为讨教。   徐婆子鞋垫也不扎了,撂在一旁,屁股挪了挪坐得更稳当了,开始给田婆子传授经验。   “门房、库房、账房的人呐得罪不得,这公中的人权利不大管得宽,随意一个信儿就能给我们诸多方便,所以要时时哄着他们,但也不能一味巴结,要软硬都有,最好啊,叫他们欠我们一些人情,嘿,人情嘛你来我往,你给我还,就算也算不清了。”   “这门房老头就欠我一人情,当初果儿少爷回来,那老东西没眼力见差点把人轰走,这事我帮他瞒住的,不然单凭这点他差事不保哦,所以买粮食的人一来,他就派人递信儿给我嘞。”   田婆子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徐婆子继续说她和厨娘、库房管事的渊源,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交情,难怪徐婆子消息灵通,原来有苦心经营多年的人情网,这张网子罩下来,宅院里的消息就长了翅膀,扑棱扑棱往徐婆子耳朵里钻。   她才不是只有臭脾气的老婆子,是个人精,田婆子受教了。   两位老姐妹说得正起劲儿,村口响起车轮子咕噜咕噜转的动静,接着两辆牛车前后驶来,分别是六爷、七爷夫妻俩。   田婆子猛地蹦起来,迎着车跑去,“哎呀,七爷七夫人,你们总算回来了。”   原来昨儿陆彦生一行人刚离开安山村,后脚就来了一位收粮商人,要高出市价收陆家的粮食。陆家的粮刨除自家留着吃的、囤库的,就只剩下三万斤酿酒用,如今运了五千斤去酒坊,还有两万五千斤暂时压库里。   陆家酒坊的仓库有些渗水,陈五娘命刘掌柜请了工匠来修,等仓库修缮完毕,这剩下的两万多斤粮食才会运送过去呢,可这节骨眼上,就有收粮商闻着味道来,要高于市场价收粮食。   回到听雪堂以后陆彦生和陈五娘立刻把周管事叫来,细问他昨日发生的事情。周管事没有连夜派人递信,就是在收集相关的线索,准备等今日主子回来一并禀报。   “二太爷见了那位收粮商,当时大爷、二爷、三爷都在,二太爷便叫三位爷一起去泰山居商谈,后来三太夫人听说此讯,也赶去了泰山居,据太夫人所言,商谈时二爷和三爷反对卖粮,道今年粮食虽丰,但是都要留在自家人手里,且已经答应了三万斤粮酿酒,朝令夕改十分不妥,至于大爷,则是极力的撮合,大爷的意思是粮食存在手里不如换成现银,银子到手了可以买更多的田地。”   说到这里周管事顿了顿,“听说婉拒收粮商以后,二太爷单独留下了大爷。”   二太爷留人,一般都是提醒和训诫。而大爷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么些年在陆彦生的记忆里,他还没有被二太爷训斥过。   陆彦生目光冷冷的,比院外的寒风还要冰冷,暗想大爷藏不住了,心急了,他又问道,“那收粮商是什么来路?”   周管事被主子的目光逼得一凛,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七爷随了已故三太爷的脾气、性格,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的性子,且周管事觉得,七爷做事更加决绝不留余地。   他今后当差要更谨慎才是。   “收粮商是生脸,但是本地口音,随身跟着的伙计也是本地人,现在去隔壁镇收粮了,属下怀疑他是县里粮铺的人,粮铺主人故意用生面孔的本地人收粮而已。”   这不算稀奇,许多粮铺都会这样操作。因为粮价涨伏波动很厉害,局部的供需往往引起价格剧烈波动,收粮的人不想让竞争对手猜出他们购了多少粮,故意用生人、甚至外地面孔去收粮都很常见。   陆彦生沉思了一会儿,勾了勾手,“派人跟着那伙收粮商,大爷、大夫人、陆嘉轩也派人秘密盯着。”   纸是包不住火的,做了亏心事,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陈五娘觉得,有必要加钱让工匠赶紧将酒坊仓库修好,那两万多斤粮食还是赶紧攥到自己手中踏实,免得夜长梦多。   “七爷,我手底下的人不够用了。”周管事道。   新招的五个护卫有两个专门跟随主子保护安危,剩下三个可自由调遣,加上周管事手上原有的自己人,一共十来号,诸事繁杂,已不够差遣。   陆彦生点点头,“那就再招几个。”   周管事颔首退下了。   ……   吃过了午饭,陈五娘拉着陆彦生去书房习了一会字,陆彦生的字铿锵有力,暗藏锋芒,陈五娘尚不懂品鉴字的好坏,但她就是喜欢,觉得她相公的字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陈五娘从认字开始,临摹的就是陆彦生的字,因此也写得一手锋芒十足的字,直到去宋采儿家里,被宋采儿瞧见了,小娘子才知道,女儿家的字迹都是娟秀灵巧挂的。   她便让宋采儿写给她瞧,采儿的字整洁秀气,陈五娘也很喜欢,可她又不想放弃练习了很久的豪迈风格。   她想啊想,想出来一个妙招,左手也习字,今日拉陆彦生过去,就是看她左手写的娟秀小楷呢。   陆彦生仔细的瞧了,虽然很稚嫩,但是骨架不错,多练习以后必定不差,左右皆能习字,只有极少部分人能做到,没想到他的小娘子是这样的天才。   这时候翠玲冒出头来,怯生生的往里面瞄了几眼,见七爷和七夫人在一处说话,不敢开口。王森就蹲在窗户下,对着翠玲挤眉弄眼,用口型道,“快说呀,说,不碍事。”   翠玲胆子太小了,到了听雪堂近一个月,还没有成功的做成七夫人的贴身丫鬟,田婆子急在心里,做七夫人跟前的使唤丫头,以后定有好前程,就看翠玲能否把握了,这胆子一定要历练出来,不然改日七爷再买一个胆子大的伶俐的丫头给七夫人使唤,翠玲说不定就要被发卖出去。   因此,今日邵芙来见七爷和七夫人,田婆子特意让翠玲去通传,王森也来为小妹妹加油打气。   翠玲咬了咬唇,豁出去一般,按照田婆子说的,先轻叩门框,等主子听见响动了再迈步进去,先福身请安,然后双手比划着,意思外面有人求见。   王森适时站起来,“回七爷七夫人,是邵掌柜到了。”   陈五娘一喜,邵芙来必定是带了好信儿,要么是吴运安发现了账簿中的秘密,要么是阿旺招供了,无论是哪个都振奋人心。   她赶紧将笔放下,要去见邵芙,路过翠玲身边的时候摸了摸她半寸长的黑发,夸赞了一句,“好丫头。”   这丫头胆子小,要夸赞才有长进。   陆彦生跟着出去了。   翠玲先是一呆,而后是喜,喜滋滋的裂开嘴笑,露出一对虎牙,满脑子都是七夫人夸奖她了,夸她是好丫头,这可太好了。   于此同时,院里陈五娘见到了邵芙,听她简单禀报以后,也高兴地说道,“这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3章   邵芙带了不止一个好消息来。阿旺才被关一宿就撑不住了, 第二天早上主动向刘掌柜坦白,指使他的人是在赌场认识的一汉子,这汉子在赌场与他接头, 付他佣金, 阿旺不认识他,也不知底细,所以那汉子的身份还要再查。   只要阿旺开了口,揪出幕手黑手是迟早的事,不急。   更令陈五娘欣喜的是吴运安的发现,不愧是神算盘, 短短时日就从账簿中看出端倪。邵芙掏出吴运安誊写下的有问题的账目道,“我哥平日里呆呆憨憨, 看起来不太灵光, 算账倒是在行。”   邵芙言语上在贬吴运安, 眼神里却满是骄傲和赞佩,陈五娘越看, 越觉得这不像妹妹对兄长的态度。   小娘子微笑一下, 没有说破, 人都有秘密, 她们还没熟到互聊心事的地步, 邵芙与吴运安兄妹相称自有原因。   “不必在院里站着,风大天凉, 随我到书房细说, 七爷也在里面。”   邵芙点点头,跟随陈五娘的脚步进入书房, 向陆彦生请安后将吴运安誊写的账目摊开在书桌上。王林进来送茶, 陆彦生冲他点了下头, 意思是他可留下旁听,可把王林高兴坏了,这可是增长见识的好机会,七爷对他可太好了。   王林最近跟着果儿学了几个字,也学了算数,但不足以让他看懂账簿,幸好邵芙说得清晰,原来账本上的漏洞是这么回事!   只听邵芙这样说道。   “根据账本上的记载,酒坊每月都有赊账,可是账什么时候还、还了多少却没清晰载明,只是笼统的勾了旧账,填上‘已收’二字,且没有说明收回来的赊账款入了哪天的账目,非常含糊,酒坊的帐来来往往,每日有多笔,每笔的赊账金额又不大,因此一直没人注意,我猜测正是通过此法暗里截走了钱款。”   “其次是库存的事,七爷、七夫人,酒坊的库存每月均有盘点,无论亏盈都会在库存簿上修正,这几年库存每次都不对,每次都是盘亏,我哥细看了库存帐,发现经常有移库的现象,就是将窖藏的酒从甲区移至乙区,可是单位不对,移出的是一车酒,等到了乙区入库时就成了一缸酒。”   听到这里陈五娘懂了,这是浑水摸鱼,想到不知所踪的银钱和库存酒,她就心疼的呼吸急促,经年累月,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接着抚着胸口庆幸道,“幸好当日周管事去的早,将最初的帐本要了过来,不然……”   不然等做假账之人反应过来,定然毁掉账本。   陆彦生拿过桌上誊抄的帐簿,翻开了几页,其实这方式不算多高明,若无神算盘吴运安,叫普通账房先生细细的查,一笔笔的查,数月之后也能核查出来。但越是不高明的伎俩,越说明对手的猖狂,他狂妄到不在乎账簿上的瑕疵。   大概是这人笃信,陆家老七活不到查他旧账的时候。   “继续查,将每一笔都标记出来,用得着。”陆彦生冷声吩咐,这笔帐他迟早要讨回来。   邵芙对陆彦生一直有点怵,立刻低头回道,“是,七爷请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查清。”   陈五娘和邵芙一起走到院里,王森正蹲在院角用胡萝卜条喂大白兔子,毛茸茸的白球圆滚滚,三瓣嘴嘬着萝卜吃得正起劲儿。   “好漂亮的兔子。”邵芙赞道。   陈五娘歪头一笑,“你喜欢吗?到近处来瞧瞧,就是养的太肥了些,过了冬日我准备少喂些吃的,叫它们减肥。”   这兔子便是当初宋采儿送的那对,吃的油光水滑,比刚来那会又重了两斤,果儿、王森、翠玲闲的没事时就去抱着兔子耍,现在这对兔子一点不怕人,胆子可大了。   邵芙凑近,摸了摸兔子软乎乎的毛,柔软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王森是个有眼力见的,见邵掌柜喜欢兔子,干脆将其中一只白兔抱出来,让邵芙抱在怀里耍。   一旁的翠玲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邵芙,邵芙比较高挑,又长着一张冷脸,打眼一瞅,就像脾气不好的人,翠玲怕兔子淘气惹这位掌柜的不悦,那么兔子就要挨罚了。   尤其是七夫人摸了摸兔子粉嘟嘟的耳朵后,说要回屋取东西暂时离开了,主子不在场,翠玲更加紧张,眼睛更是一眨不眨的往邵芙和兔子身上看。   “这兔子真肥啊。”邵芙用手指勾了勾兔子的胡须,弯腰冲翠玲点点下巴,压低嗓门道,“小姑娘你说,是红烧还是爆炒好吃呢?”   翠玲满脸惊恐,见邵芙吞了吞口水,“烟熏也不错哈。”   天呐,邵掌柜要吃了小白。翠玲拼命摇头,见邵芙一脸的坚定,恐怕劝不动,急忙奔屋里去找陈五娘了。翠玲头发长得快,能勉强在头顶扎上两个揪,田婆子还给缠上了红绳,又愣又喜庆。   陈五娘拿了东西正要出屋,田婆子抱着东西走在前,刚迈左腿要跨门槛,翠玲这小丫头就急匆匆地跳了进来,将田婆子唬了一跳。   “哎呀,翠玲你今日咋了,规矩都给忘记啦。”田婆子道。   翠玲揪住田婆子的衣袖,手舞足蹈的比划一阵,然后觉得还是同七夫人说管用,院里那个可怕的女人恐怕只听七夫人的话。   “她逗你玩儿呢,莫怕。”陈五娘忍不住笑了,邵芙怎么还有童心逗孩子玩。陈五娘抱了一床毛毯给翠玲,“你和田妈把这些搬到院里去。”   说完小娘子转身绕到床后,将依墙靠着的松木拐杖拿出去。   “这垫腰的软垫、盖腿的毯子,拐杖,还有轮椅都是七爷之前用过的,现在用不着了,刚好给你哥哥佚䅿使。”陈五娘说完冲王林招招手,让他套辆车,将东西搬到车上去,待会儿送邵掌柜回县城。   邵芙大喜,吴运安现在常倚床而坐,急需软垫和毛毯,有了拐杖和轮椅,更是方便他活动,邵芙还可以推着轮椅带他到外面转转,受伤以后吴运安已经两个月没出饭馆,寂寞的都要长毛了。   而且这是七爷用过的东西,做工、用料都好,邵芙掏钱新买都比不上,她千恩万谢的收下了。   翠玲见她走了,抱着小白长舒一气,笼子里的大白差点就没媳妇儿了。   回到酒坊里,邵芙拿着账册去问了前任掌柜罗掌柜,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罗掌柜吐露了实情,这账簿上的猫腻一开始他也不知道,前几年的细账是早几个月前就走了的一位姓钱的帐房做的,叫钱帐房。   如今这帐房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酒坊之前归二爷管,按理说二爷的嫌疑最大,买通阿旺的汉子,做假账的钱帐房会不会都是二爷的人?陈五娘不知道,不可见风就是雨想当然的判断一件事,要等下面的人查明证据再做判断。   她站在廊下,看着灰白的苍穹,默了一会儿轻阖上眼,感受着寒风轻吹过身子,风中已经带了冬天干燥冷冽的气味,冰凉凉的,却吹出一丝清明和爽快。   陆彦生在书房温书,揉了揉眉心,透过轩窗看见小娘子的背影,唇边不由自主的浮出些笑意,随后拎起一旁的披风走出书房,和陈五娘并肩而立,一块面向苍茫的天空。   小娘子睁开眼时,陆彦生已经将夹绒的蓝色披风裹在她身上,上面有股好嗅的清冽药味儿,陈娇已经熟悉这味道,也喜欢这味道。   “快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还是好年景。”   陈五娘歪头靠在陆彦生的肩膀上,心里很舒坦,好年景意味好日子,她离记忆中的噩梦越来越远,那些记忆只是梦一场,她不会重蹈覆辙了。   “回屋吧,我让王森烧炭盆端进来,该烧炭了。”陆彦生握了握小娘子的手,微凉,不由的心疼道。   炭是过冬必备的物资,每年入冬后,二太爷会安排仓库给各房各院发今冬的炭,村里的佃农、居民也可以来赊账领取,先记账上,来年用粮食抵。   可炭贵,今年天冷,炭的价钱直往上冒,陆宅还没备齐足额的炭,要等上几日才派炭。听雪堂的炭是前些日子陆彦生派王林去市集买的,足足几十篓,全堆在柴房里。   小娘子有些舍不得烧,烧炭就是烧钱,省一点是一点儿,不过抬脸看见陆彦生,她又将喉尖的话咽了回去,她能忍着,七爷的身子忍不得,于是甜甜一笑,“好。”   ……   离青石巷子不远有一条短巷,大概是北城最落魄的巷了。房屋低矮,路也破破烂烂,一间小院能租给七八家人同住,多是进城寻事做的乡下人。还有不到两个月过年,地里又没有活计,索性上来打个把月短工补贴家用。   短巷里开着一家馄饨店,生意不好,店主做的馄饨皮多肉少,滋味难吃,店主干脆在店里开了个赌桌,吸引没找到事做的农民有事没事来赌两把。   围在一起的赌客中就有吴姓的酿酒师,正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送走老婆孩子以后他根本没走远,就在酒坊不远的矮巷里藏了起来,有店主做掩护,同桌的赌客多是外来的乡下人,加上一点子运气,他躲到现在还没被发现。   “呸!烂手气!”吴姓酿酒师输了一堆钱,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玩儿了。”   说着起身往后院去,这些天他吃喝拉撒睡都在馄饨店里,摸着扁扁的肚皮吴姓酿酒师懒懒道,“给我烫壶酒,再买几个包子,一包花生米来。”   馄饨摊主刘老头笑呵呵的,“我给你煮馄饨,吃什么包子呀,暖呼呼的汤水吃下肚才暖呼哩。”   吴姓酿酒师白眼一翻,讽刺道,“就你那手艺,我吃不惯。”   说罢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扔给刘老头,这是差遣他去买包子和花生米的,酒吴姓酿酒师自己带了一葫芦酒来,刘老头帮忙温酒即可。   煤油灯光线晦暗,吴姓酿酒师暂居的屋子里乱哄哄的,地上、柜子上随处可见杂物,屋顶还是漏的,天上下小雨这屋子里就下大雨,雨水把地给泡烂了,屋子里又湿又臭,都快落雪了,还到处有臭虫爬。   吴姓酿酒师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一边喝酒吃花生米,一边嫌弃周遭的环境。馄饨摊主刘老头是个鳏夫,这屋子没女人收拾,肮脏的不像样,这儿越破烂,吴姓酿酒师就越怀念自家干净、整洁的屋子,屋里每一处都收拾的干干净净,青砖白墙,青石地板,做了这么些年酿酒师,虽然他老和主家哭穷,其实攒了不少家底。   只可惜,他现在有家回不得,嘿,不过只是暂时的,新主家那头有新活儿做,等新主家准备妥当他就去上工,一直做到除夕前,能挣很大一笔,估计能买两亩地,或者不买地,先美滋滋的过个年,找个赌场泡到元宵节后。   反正,他是弃暗投明了,跟着陆家混实在没劲儿透了。   吴姓酿酒师正美哒哒盘算着,突然刘老头冲了进来,屋里的热气本来就不多,他猛地将门推开,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热乎气全被放跑了,一股阴冷的风吹进来,渗得吴姓酿酒师脊背生寒。   “咋咋呼呼做甚?”   刘老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匀几口气才道,“你……你家着火了!快看看去吧!”   什么?!这一惊差点叫吴姓酿酒师被花生米噎死,他甚至来不及将鞋穿好,踢踏着破靴子就往外奔,那房子是他多年的心血,着火了?这不是要他命吗?   夜幕早已降临,有寒风呼呼的刮,也有细细的雨丝往下坠。   邵芙看着眼前的火光,脸色冷峻,对点火的护卫道,“继续添柴。”   ‘咳咳咳’,吴运安坐在轮椅上,被烟呛得咳嗽几声,蹙眉看着熊熊大火,担忧道,“这不好吧,纵火可是重罪。”   “放心吧,我会叫人收拾干净的,不会叫人抓住马脚,况且他敢!他敢报官我就敢说他勾结外人害主,看衙差抓不抓他修城墙!”邵芙说完蹲下来给吴运安掖了掖腿上的毯子,今日用的轮椅、毛毯都是七夫人赏赐的,为了七夫人的好意,她也要尽快将背叛了的三个败类揪出来。   吴运安叹了口气,只有邵芙能想出这么刁钻阴损的点子,“这也太不厚道了。”   “厚道能当饭吃?”邵芙立刻反唇回呛,眼看又要吵起来,吴运安只好息事宁人,不说话了。   陈五娘和陆彦生一直觉得三位酿酒师没走远,虽然没回家,可房子跑不了,总是叫暗暗看护的,所以邵芙干脆趁夜点上一把火,看他们回不回。   至于为什么选吴姓酿酒师,没什么特殊原因,谁叫他家的房子最气派,院子最为宽敞好施展拳脚呢。   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黑夜,烟雾弥漫,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在静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吴姓酿酒师藏身处离家不远,从馄饨店奔出来,远远的就看见了火光,正是自家方向,他动了动鼻子,还能闻见刺鼻的烟味儿。   来不及多想,吴姓酿酒师没命一般拼尽全力的往家奔跑,越近他的心越砰砰跳个不停,糟糕,还真是他家起火了!   此时房子前后已经围满了人。   “哎呀,这是怎么了嘛。”   “屋主怎么不在家?”   “吓死人了。”   吴姓酿酒师扒拉开看热闹的人,一个劲儿的往院里冲,等他挤进去傻眼了,只见院里点了几堆篝火,用的是烟大的木材,远处看着骇人,其实烧不起来。   完了,这是中计了。吴姓酿酒师还没来得及庆幸,一股恐惧涌上心头,亏心事做多了,难免心虚,邻人拍了他一把都把他吓得够呛,猛地蹦起来。   “老吴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在院里点那么大的火,吓得我们以为走水了,下次别干这种憨事,吓人!”   吴姓酿酒师抹着额上的汗,吸吸鼻子说知道了,送走了邻居,把院里的火熄了,他知道,做亏心事的报应来了,老主家的人找上门了。   邵芙冷冷一笑,看着被钳制住的吴姓酿酒师,“先绑起来扔到柴房去,明日禀明七爷七夫人,是罚是送官府,主子说了算!”   “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去哪儿都捞不着好,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有脸回来看房子,买这房子的钱哪里来的?一份一厘都是主子给的!白养你们几年!”   吴姓酿酒师已经被骇破胆子,看这疯女人的做派,只怕不仅要罚他,说不定下次真要烧他的房子,他投靠新主家只想挣钱,鸟为财死人为食亡,他立刻倒戈,“别关我,我有话要说!”   邵芙不说话,拿眼睛死死盯着他,盯得吴姓酿酒师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这年轻女子不像个姑娘,像是吃人的夜叉,还是吴运安缓和气氛,“有话还不说!”   “哦,我说我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旧账有问题对吧?想问我们被人挖走了对吗?我统统都说,我戴罪立功,只求邵掌柜和吴账房在主家面前帮我说话,这回就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说着吴姓酿酒师卖起惨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邵芙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主子要怎么处置你,不是我能干预的,但我答应帮你说话,你知道什么快说,别婆婆妈妈的。”   吴姓酿酒师赶紧说。   “旧账不对,全是以前一个姓钱的帐房做的,他动手脚瞒得过罗掌柜老糊涂,我们几个酿酒师天天在酒坊泡着,钱帐房瞒不过,他现在还在陆家,去染布坊做事了,我前不久遇见了他,他还不认他在染布坊,我都瞧见他裤腿上沾着的染料啦……”   “挖我们走的是文氏酒坊,要给我们三倍的工钱,但他们现在还没收到足够的粮食……”   ……   很快,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下,飘飘扬扬的雪落了两日,把陆宅、安山村乃至云溪县,景宿邛三州都覆盖上一层莹白。   这是六年天灾过后的第一场雪,莹白的雪给世人带来希望。酒坊中也传来了好消息,酿造的第一批米酒、小曲酒成功了,酒香味十足,这一批足足有五大缸,合一千多升酒,徐宜没白熬夜,终于给主家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也稳固了徐家酿酒师的地位。   从此,徐宜娘子就是陆家酒坊当之无愧的酿酒师之首。   新酒出炉,陈五娘派王林去县城拉了百升回安山村,新酒好兆头,先给泰山居送了二十斤,然后是如意堂,虽然陆何氏不饮酒,心意不能不到,给婆婆留着泡药酒、炖菜都好。剩下的陈五娘各院提了五斤,亲自一院一院的送过去。   二爷收到酒,那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前不久他还嚷嚷着老七管不好酒坊,现在新酒都酿出来了,他尝了一口,味道纯,滋味好,根本挑不出毛病。   钱姨娘知道二爷好酒,往年年景不好没得喝,如今有了新酒,当夜就给他温了一壶,二爷一边喝一边叹息老七是真有点本事,“书读多了,当真有用,早知道让老大老二也多读两年。”   二爷有三个儿子,老大陆嘉易是原配生的,去年已经成亲,老二陆嘉齐订了亲,年后办喜事,老大老二在陆家私塾读了几年,十二三就没念了,回家帮忙管理田地。只有老三陆嘉元年纪小,还在私塾念书。   听见二爷提起儿子们,钱姨娘就浑身有劲儿,她往二爷碗里夹了块猪肝,又倒了杯酒,笑呵呵地说,“老大嘉易最聪明稳重,现在能帮二爷管账啦,多孝顺,老二嘉齐逊色一些,还要他大哥多提点。”   钱姨娘在说违心话,在她心里当然是自己的亲儿子天下第一聪慧,可她又不得不这样说,病逝的原配夫人就是二爷心中的仙女,月光,二爷觉得她比不上原夫人,生的儿子自然也没那么宠爱,三个儿子中,二爷最喜欢的就是老大陆嘉易,要哄二爷开心,钱姨娘当然要挑好听的说。   她接着道,“老大老二是不读了,老三还在读哇,最近他和果儿……就是七夫人娘家堂弟走得近,上次和果儿去如意堂给三太夫人请安,三太夫人一人赏了一套笔墨,听说是湖州产的好东西,当年三太爷留下的哩。夫子还夸咱老三是读书的料子,将来定在读书上有出息。”   三太爷是陆家出的第一个秀才,他的儿子陆彦生是第二个,除了这爷俩,陆家还没出过其他读书人,二爷觉得三太爷的东西有福气,太夫人赏了他儿子这样一套好东西,真不错,当即笑了,对钱姨娘说,“等老三下学了叫他来见我,咱爷俩好久没好好说会子话喽。”   钱姨娘连忙点头,见酒杯空了,又给二爷斟酒,不料二爷抬头道,“我记得你是能喝的,陪我喝两杯。”   “欸,我取个杯子来……”钱姨娘笑盈盈的,心里俱是欢喜。   上回简单的和七夫人聊了两句,钱姨娘抱怨说二爷总不理她,七夫人就提点她要‘投其所好’,要明白二爷喜欢听什么,讨厌听什么,迎合着二爷聊天就好了,今日一试果然好使。   七夫人果真厉害,轻轻一点拨比她鞍前马后讨好大夫人几年都好使,往后钱姨娘去如意堂更勤快了,因为听雪堂不欢迎外人,只能借着去给三太夫人请安的机会,偶遇陈五娘。   钱姨娘倒是意外的得了陆何氏的喜欢,叫她经常来坐坐,顺便对钱姨娘的小儿子陆嘉元也喜欢起来,陆何氏出手大方,经常给些料子、吃食给她娘俩,不知不觉间钱姨娘日子滋润起来,舒坦多了。   虽然都是奉承,讨好陆何氏可比大夫人简单太多,三太夫人总是一团和气,只要多陪她说话,人家就高兴,而且陆何氏自己就是填房,也暗暗心疼钱姨娘多年没有扶正,不仅没瞧不起她,反而隐约带着可怜。   钱姨娘是个善于交际的,宅门里的事情没她不知道的,比徐婆子知道的还要多,更重要的是知道很多大爷院里的事情,她没什么可报答陈五娘的,就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部说给小娘子听,钱姨娘心里很清楚,只有扳倒了大爷一家,她往后才有宁日。   ……   陈五娘是带着翠玲还有王林一块儿去大爷院里送酒的,王林提着酒,翠玲抱着个大南瓜,然后田婆子追上来给陈五娘送披风,主仆整整四人一齐进的大爷的院。   恰好陆嘉轩带着媳妇儿子也在,使唤丫头莲儿也在,一共十来号人,把院子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陈五娘笑得温和,福了福身道。   “大爷,大夫人安,酒坊里酿了新酒,特提了几升来给你们尝新,这南瓜是我自己在院里种的,又粉又香甜,做菜做饼熬粥都好,若吃了喜欢,我院里还囤了许多,递个信儿我再送,只盼你们不要嫌弃。”   陆嘉轩昨日才被大爷从如仙楼揪回来,先关了一夜禁闭,这是他第三次撬柜子偷钱出去鬼混,大爷气得牙根痒痒,大骂当初生下来时就该扔到河里淹死,省得现在成了祸害。大夫人看这次难善了,儿子又要吃皮肉之苦,上次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这次大爷怒火更盛,岂不要躺到腊月?   于是大夫人偷了钥匙将儿子放出来,让他回去将媳妇儿儿子都带来,一家人一起给大爷磕头认错,看在刚为陆家诞下孙子的儿媳妇和小孙孙的面子上,兴许大爷顾及舔犊之情,这次饶了陆嘉轩也未可知。   陈五娘带着田婆子、翠玲、王林几个来送酒送南瓜的时候,陆嘉轩正流着男儿泪,带着妻子儿子求老子的原谅,身边的大夫人也陪着垂泪,一家人哭的哭骂的骂,就这个档口,陈五娘喜气洋洋笑盈盈上门了。   老七媳妇儿现在在长辈面前风光无限,据说老七直接将手头的生意给她打理,这回酿造新酒最大的功劳正是这位刚过门半年的新媳妇,她登门送东西,怎么好不开门,大爷眼睛一瞪,“别哭了,别在外人面前现眼!”   等大夫人、陆嘉轩等人擦干净眼泪,才叫莲儿去开门。   “有心了有心了,这南瓜可真好,黄橙橙的,呦,酒也香。”大夫人接过东西随口夸了两句,又叫莲儿泡一壶好茶上来,再备几样茶点,要留陈五娘喝茶。   陈五娘看这屋里的架势,又挤得落不了脚,当然不喝茶了,推说要去如意堂,下次再来讨茶喝。   一走出大爷的院子,田婆子就神气的哼哼两声,“显摆什么呀,咱们听雪堂的茶也很好。”   “七夫人,您刚才瞧见大爷大夫人的脸色了吗,哎呦,阴沉沉的还非要挤出笑来,还有大少奶奶眼角好像挂着泪,大少爷脸上青青紫紫,我猜大少爷准闯祸了,刚才大爷找他算账哩。”   大爷算的是陆嘉轩去如仙楼找红玉逍遥了十多日的帐,陈五娘清楚得很,因为花钱包红玉的豪客就是她,不对,也可以说是七爷,因为钱是七爷出的,红玉套话本事了得,没有她还挖不出大爷院里的秘密。   田婆子对大夫人大爷喜欢不起来,当初在厨房里当差,大夫人没少整她,刚才可真解气,她一咕噜说了很多,翠玲仔细听着,从此对大爷那边的人也不客气,她觉得夫人和田妈都不喜欢的,都是坏人!   陈五娘一想到大爷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听田婆子骂他们心中也觉得畅快,听了一会儿道,“行了,别说了。”   她已经解气了,道隔墙有耳,在外面不能乱说话。   田婆子知道自己说着说着上头了,赶紧点头道,“七夫人教训的是。”说完顺势教训跟在后头的翠玲和王林,“你们都听见了吗?在外头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偷听了去。”   王林默默点头,他从来不在外头乱说话哩,他就不是那爱说话的人,而翠玲也猛地点头,好一会想起自己是个哑巴,她想说也说不了呀。   陈五娘无奈地笑笑,“走吧,好几日没去看太夫人了,今儿陪她喝会茶,说一说话,王林,你回去看看七爷有没有时间,若有的话叫他一块儿来。”   雪让天地万物铺上一层纯洁干净的薄纱,风里夹杂着凛冽的寒气,雪的味道很好嗅,吸一口沁人心脾,陈五娘穿着红色的披风行走在白雪皑皑的院里,精致的脸庞上染上一抹红晕,唇红齿白,美的像一幅画。   路过的下人纷纷福身请安,道七夫人好,等陈五娘一行人过去后都踮着脚张望,小丫头们羡慕的说七夫人真好看,像是画里头走出来的仙女儿,也有人羡慕她的红色披风,听说是雪缎,三太夫人赏的哩。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婆子们也议论,都说七夫人气色好,越来越美了。   ……   “凭什么她能用三个下人!我带着孩子才用一个奶妈,夜里还要和奶妈轮换着睡觉,就不能给我添个人吗?!”   “都怪你无用,你看七夫人,还没生下一儿半女,外出时就仆人成群,再看看我,多寒酸,我还要陪你跪着给爹请罪,我哪里有罪,还不是你在外沾花惹草管不住下面!”   从大爷院里出来,大少奶奶就哭着抱怨起来,羡慕陈五娘羡慕的眼睛都红了。陆嘉轩应付过去这次打骂,心里正高兴,不曾想媳妇又哭喊上了,还指责他在外鬼混,立刻赌咒发誓,“别冤枉我,我就是去赌钱了,什么花花草草我都不稀罕,我只要你一个……”   大少奶奶抱着孩子抹了把眼泪,“你让娘再给我添个使唤丫头!”   “不行啊,二太爷说了,长辈才能有使唤丫头,咱们这种小辈,只有奶孩子的才能用奶妈,你就知足吧,一个还不够你使唤?七嫂身边的哑巴是七叔自己掏钱买的,自己掏钱供给吃喝,我们哪里有这闲钱啊。”说着陆嘉轩长长叹息了一口气,媳妇儿羡慕七嫂,他何尝不羡慕七叔呢,还是七叔的爹靠谱,给他留下了金山银山,想咋花就咋花,不像自己花老子几十两要去半条命。   “哼!都是一家人,凭什么他那么富,我们就要受穷?”大少奶奶气愤不已。   “就是,凭什么!”陆嘉轩也一肚子气,两口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若陆彦生的病当初没有好,如果他不在了,那么三房的巨额财产岂不是大房二房平分,陆何氏和陈五娘成了遗孀,凭什么继承三房的财产。   唉,可惜了。   两口子眼里闪过一些想法,之前隐约期盼过的事情,七叔要是死了,该多好哇。   ……   十一月十五,是黄历上的好日子,这一日陆家酒坊门口热热闹闹,点了好几挂炮仗,噼里啪啦的热闹劲儿惊动了半个县城,飘扬的红纸屑落在雪地里,像是冬日绽放的寒梅,点点滴滴,喜庆漂亮,飘散在空中的火药味儿则是寒梅的香味,是喜庆的味道。   陈五娘和陆彦生坐车到了县城,陆彦生重重的击了三下锣鼓,刘掌柜高喊一声,“陆家新酒开售喽。”   酒水现在还是稀罕物,前不久文氏酒坊有一批酒,卖完了以后又闭了门,陆家酒坊的老酒也售的差不多,且价格高昂,不到万不得已少有人买得起,但是新酒不同,新酒是新粮酿造的,虽然比丰年卖的贵,但是几十文一升的价钱,是普通人咬咬牙能买的起的,富贵人家则大批进购,马上要到腊月了,过年要喝酒,腌肉要酒,祭祖也要酒,酒就是迎接丰年最好的礼物。   所以,陆家酒坊的新酒一推出,立刻遭到哄抢,以五十文至一百文的价钱不到五日就售完了,幸而米香型酒和小曲酒酿造周期短,没过几日下一茬酒就出来了。   夜里看着酒坊送来的账本,和一盒盒的小银元宝,陈五娘觉得心里满满都是踏实、高兴,银光闪闪的钱怎么看怎么好看,她一枚枚的检查,然后找了个大缸放上锯末,将一盒盒的元宝存在里面,但是很快缸就满了,快要放不下。   陆彦生揉了揉小娘子的眉心,吻了吻她的额,“我让王林在床下挖个地窖,好不好,专门给你藏钱用。”   陈五娘一喜,“当真?”   “骗你的,卧房下面不适合挖地窖,若强行挖了,半夜睡着睡着床会把地压塌的。”陆彦生说着用手指去勾陈五娘鬓边撒下的碎发,被小娘子气哼哼的打开了,藏钱是一桩很严肃的事情,相公怎么可以开玩笑呢。   陆彦生笑,陈五娘就瞪他。   “不逗你了,这屋子里有一暗格,暗格空间不算大,不过足够你放银票、银子、金子、珠宝了。”这暗格是当年陆三太爷使用过的,也是他设计建造的,到陆彦生手上就没有使用过了,机关年久失修,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修补,不过为了娘子的大业,陆彦生花再多的时间都觉得值。   陈五娘这次不敢轻易高兴,生怕陆彦生又在逗她玩,直到陆七爷牵着她的手,掀开墙上的山水画,露出背后的暗格陈五娘才信,她搂住陆彦生的脖子,轻轻地在他脸上琢了一下。   软软的,带着小女儿身上清爽的香味,陆彦生回了一个吻。   赶在腊月前,二太爷举行了今年最后一次集议。这回陈五娘拿着账簿去的,酒坊的营利将由她来当众宣布。   这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陈五娘就醒了,想到账簿上漂亮的数字她就激动的睡不着。陆彦生也醒了,不过翻身将小娘子揽到了怀里,喃喃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小娘子试探着将手伸出被子外,立刻感受到一股刺人的寒意,还是被窝里软和舒服,于是嗯声说好。不过两人没有睡着,搂在一起说了一会小夫妻的话。   这时候天亮了一些,翠玲拿着扫帚在院里扫雪,唰唰唰,声音听起来特别清脆,翠玲扫得很专注,田婆子说院里的雪都要扫成堆,免得主子踩到了脚滑,她记得牢牢的,只要夜里下了雪,第二日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清扫积雪。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森猫到了翠玲身后,往她的领子里撒了一把雪,冻得翠玲抖了一下,转过身瞪她。   翠玲的头发更长了,早起还未扎揪揪,毛茸茸的炸开像大栗子,大栗子又气又怒的瞪他,王森不怕,扒着眼皮冲翠玲吐了吐舌头,把小丫头气得够呛,抬起扫帚就要打。   主子屋里的门开了,田婆子从小厨房走出来给了王森一锤,骂他就会欺负姑娘,然后对翠玲道,“主子醒了,准备热水去。”   今天可是大日子好日子,是三房在人前长脸的日子呢。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因这好日子, 田婆子将朝食做得很丰盛。除熬的浓香的瘦肉粥以外,还有打卤面和葱油饼,加上一碟自腌的小菜, 开胃爽口。   用过饭后, 陈五娘和陆彦生换上衣裳,准备往泰山居去。出发前陆彦生摸了摸小娘子的手,微微发凉,便将那件红色的雪缎披风给她系上。   今日放晴,早起时很冷,但日头很快出来了, 照在院里的雪堆上格外耀眼,陈五娘见是晴天, 温度升得快, 便说, “我一点也不冷。”   意思是不要披这厚厚的披风。   陆彦生摁住她解系带的手,颇有几分强硬道, “外头有风, 走到外头就冷了。”   说完用手掂了掂披风的重量, 雪缎本身就沉, 内衬用的是带绒的料子, 中间还夹了一层薄絮,整件披风估计有六七斤重, 对于陈娇来说太沉了些, 改日给她寻一件白狐裘,狐裘轻软又暖和, 白色衬肤色, 冬日穿好看。   陆彦生怕陈五娘冷, 陈五娘亦怕他受寒,出发前仔细检查了陆彦生的穿戴,帮他披上蓝色披风之后,二人才从听雪堂出发,从背后望去,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是极其登对的。   翠玲的栗子头太扎眼,便让王林跟在身后一块去。王林见天越发的凉,匆匆的和田婆子道尽快将手炉、手套等备好。   “还用你小子提醒,老婆子我早就准备啦。”   田婆子看着王林的背影啧啧感叹,同样是十六,王林心细如发,比大人还老成,再看看撅着屁股给兔子窝垫干草的王森,幼稚的像个孩子,亏这俩还是同宗的兄弟,完全不一样。   翠玲没能跟去听雪堂,有些怅然,不过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回厨房烧水洗朝食用过的碗。   “哎,等会儿。”田婆子拽住翠玲的手腕,想起早上王森的恶作剧,她团了个雪球塞到翠玲手中,压低嗓门道,“丫头,把这塞到他衣领里去。”   翠玲瞪大眼睛直摇头,她不敢,王森哥有她两个那么壮,她有点儿怕。   “怕什么,有婆婆我给你撑腰,这小子能把你咋地?早上他逗你欺负你,现在有机会就连本带利讨回来,这小子最调皮,不收拾他这冬有你受的,改日就敢把你埋雪堆里,信不信?”田婆子努了努嘴,推着翠玲往王森背后去。   湿湿凉凉的雪团握在掌中冰得厉害,翠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听田婆婆的话,王森哥确实很讨厌,不是吓唬她就是扯她头发。   “啊——”王森正看兔子睡觉,突然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脖子顺着衣领往脊背上滑,冻得他猛蹿起来直跳,回头一看,罪魁祸首已经跑开躲到田婆子身后了,田婆子叉着腰哈哈大笑,翠玲从她身后探出头,看着王森的窘态捂着嘴也笑了。   ……   一路上雪景怡人,风儿带着雪的清冽寒气扑面吹来,吹动着小娘子薄薄的刘海,露出水润的双眸。   “相公,待会儿我宣布酒坊的营利时,是不是该低调些?免得遭人嫉妒。”   风把陈五娘的声音吃了一半,落在陆彦生的耳朵里轻轻的,却让他莫名的感到温暖,哪怕外面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只要有陈娇在身边,他的这颗心就是暖的。   “不必,照实说就好了。”   泰山居里站满了人,因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集议,基本上庄子上、田地里、铺子里大大小小能脱开身的管事都来了,厅里坐不下,多数人站在院里。   就要过年了,他们盼着过年的红包厚一些,鼓一些,全家老少能过个好年。   二太爷今日红光满面的,这六年的天灾终于熬了过去,安山村陆家没有倒,这是好事,祖上的基业守住了,他百年之后能安心的见陆家祖宗。   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接班人,这是陆二太爷的一块心病,不过他身子骨还算硬朗,每顿能吃满满一大碗饭,二太爷觉得他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个好几年,不急,接班人的事情再满满的看。   “开始吧。”人都到齐了,二太爷发话道。   按照老规矩,照例是庄子、田地上的管事先说,一一汇报今年打了多少粮食、果子,榨了多少菜籽油等等,三爷作为水田的总管事,当他说今年打了二十万斤谷子时,众人虽然早知这事儿,还是不由自主的欢呼起来。   “今儿过年可以做米糕了。”   “今年除夕到正月十五我家要天天吃米饭,一点红薯、土豆、芋头都不加,这些东西吃够了,我就爱吃白米饭,香!”   地里种出来的东西收到仓库,除了陆家人享用,也会按人头分给管事们,地里产的东西越多、越丰富,能分的就越多,这个年就过的滋润,不用像前几年似的,一锅稀面糊糊一家人分着喝就叫过年。   喜庆劲儿还没散去,轮到管生意的来报一年的总盈利了。大爷的脸色从进到泰山居开始就没有好看过,他阴沉沉的脸色和周遭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虽然大爷也想跟着笑,可惜实在笑不出来,索性不再勉强。   大爷手底下握着大房最重要的产业染布坊,可惜今年棉花欠收,蚕丝收的也少,原料不足导致染布坊的产量没跟上,大批百姓返乡后买布的人增多了,可陆氏染布坊却无布可卖,且上个月坊中伙计偷懒,没有好好检查库房的屋顶,叫积雪将仓库压塌了,白白糟蹋了仅剩的一百匹布,布被雪水浸湿,晒干后虽然还能卖,价钱却大打折扣,大爷为此恼火的不行。   这一折腾,染布坊的账目就很难看,一年下来刨去成本竟然堪堪不亏不赚,这也就意味着公中没有分红,也没钱给下面的人包过年红包。   只分得了鱼肉油米,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也不算个好年啊。   大爷憋着一股劲儿刚说完,下面就炸开了锅,厅里的人还好,经常在主子面前走动,没有说什么,院里的那些人可憋不住了,不停的交头接耳,议论不休,都说今年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就等过年多发钱,要修缮房屋,给儿子娶媳妇什么的。   他们越说,越议论,大爷的面上就越不好看。一个两个说便罢了,十多张嘴都这样讲,那是捂也捂不住,只能让他们说。大爷心里清楚,就算暂时捂住了他们的嘴,等集议散了,他们回到家里也要骂。   “好,你坐吧。”二太爷点头叫大爷坐下,等二爷说完,就轮到三房了。   二爷那边无惊无喜,平淡的过去了。三太夫人微微一笑,“让七夫人和大家说吧。”   酒坊的新酒才卖了半个月,虽然生意兴隆,又能挣几个钱,唉,看来今年的红包是没多少银子咯。   在场的不止一个人这样想,没等陈五娘开口说话,众位管事已经是一副哭丧脸,不停的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陈五娘站起来,将手中的账簿翻开,清晰的念道,“今年酒坊一共赚了一千二百八十两银子,其中有一千零三十两银是新酒上市后挣的。”   话音甫落,片刻前还愁云惨淡的诸位立刻惊讶地瞪大双眼,先惊后喜,没想到酒坊挣了这么多银子,今年的过年红包有着落哩。   人人都喜,连二太爷都惊讶了,新酒是十一月十五上市的,才半个月,就挣了一千多两银子?陈五娘有双善解人意的眼眸,她猜出来二太爷想问什么,福了福身解释道,“这半个月一共卖了两茬酒一共两千升,刨去成本一升大概能挣五十文钱。”   云溪县城现在只有陆家酒坊有酒卖,其他酒坊想酿酒也收不到粮食,好不容易种出了米,农民们饿怕了,多的宁肯囤积在仓库里,也不愿意脱手卖,加价都不肯,其余两家酒坊只好派人前往外地去买,不过等他们买到粮食千里迢迢的运送回来,再早也要开春以后,到时陆家酒坊的酒都不知卖了几茬,另外两家酒坊想要抢市场,为时已晚。   好啊,好得很。   二太爷高兴坏了,一边笑一边拍手,他扭头对三太夫人叹道,“三太夫人好福气啊,老七稳重,娶的媳妇儿也不赖。”   儿子儿媳做得好,做长辈的面上也有光,三太夫人心里暖呼呼的,长舒一口气,想想从前再看看现在,有种苦尽甘来的欣慰,陆何氏谦和一笑,“哪里,多亏了二太爷慧眼识珠,帮老七挑了个好媳妇儿。”   陈五娘被夸得有些羞,不由自主往陆彦生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陆七爷唇旁的一抹笑。   因为酒坊的高盈利,先前染布坊没挣钱的阴霾终于散去,二太爷说了些激励大家的话,定好了领米、油、面还有钱的日期,叫众人散去。   人多拥挤,陆彦生陈五娘还有陆何氏索性在安居堂留了一会儿,等人走完了清净了再出去。二太爷叫鲁青泡了壶普洱拿上来,同他们饮茶说话。   等三房的人告辞,二太爷端起茶杯啜了口,幽幽地说,“当家人的位置若传到老七手上,如何?”   老大太油滑,老二太暴躁,老三是纯粹的老实人,一辈子只喜欢和田地庄稼打交道,而老四老六是胸无大志的,担当不了当家人的重任,思来想去,陆二太爷想到了陆彦生,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稳妥,聪慧,冷静,二太爷觉得陆家百年的家业交到他手上,说不准会更辉煌,能将安山村陆家建设成云溪县,身子景州最富庶、最有名的大宅院。   可是,老七是要考功名的。   二太爷叹了一口气,除了老七要考功名外,还有他的排行,老七排行最末,若真将当家人的位置给到他,大家会服气吗?大爷二爷会认?等他这老头子蹬腿去见了阎王,陆家会不会乱套?   鲁青一言不发的给陆二太爷添满茶水,他跟在二太也身边多年,二太爷在想什么,鲁青心里门清,有些东西二太爷问,他却不好答。   “二太爷,这事难啊。”鲁青道。   是的,很难,要选一个合适的陆家当家人,太难喽。   ……   大夫人抱着乖孙子在卧房里,小家伙白白胖胖,大夫人越看越欢喜,拿着老虎布偶逗着孩子满床爬。   “乖宝,跟着奶奶喊‘爷爷’,快喊呀‘爷爷’。”   小孙孙一岁多了,除了咿呀几个单音节以外,还不会说话,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早该开口叫人了,可是这孩子就是学不会,一开始大夫人也着急,不过一想到老人说孩子说话越晚,就越聪明,她就心安了。她这宝贝乖孙孙心尖尖不是学不会,而是韬光养晦,以后是有大出息的哩。   教了一会儿,爬了一会儿,大孙子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反而累得直打呵欠,哭着撒了好大一泡尿,不仅尿透了尿布,还把床褥子给濡湿了。   “不要紧,没事儿,回大夫人,童子尿干净着哩。”奶妈抱起小少爷一边哄一边笑着道。   大夫人不嫌弃这个,她觉得小乖孙哪里都好,全身上下各处都是香喷喷的,她摆了摆手,“你快喂奶,我看他八成是饿了,又困又饿还能不哭?你哄好了我带他睡一会儿。”   说罢留奶妈坐着哄孩子喂奶,自己去拧了一块帕子,要把童子尿濡湿的地方擦一擦。   趁着小孙孙喝奶的功夫,大夫人一边擦褥子一边问,“大少奶奶在屋里做什么呢?”   奶妈神色一僵,虽然出来前少奶奶嘱咐她帮忙打掩护,可她不敢违逆大夫人的话,奶妈一边拍着小少爷的背一边低声道,“大少奶奶早起有点难受,在屋里歇着呢。”   大夫人的脸拉的老长,哼哼两声,“难受?她哪天不难受,把她给娇贵的!那天还想叫我给她添使唤丫头,我和大爷两人才用一个丫头,她一人要占俩?这还了得,要骑到婆婆头上啦!”   奶妈没有吱声,她在大少奶奶跟前做事,而大夫人又大一级,婆媳两人不对付,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万一哪日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反而被骂,祸从口出,还是少说为妙。   “不提这了,大少爷去哪里了?”大夫人又问。   奶妈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   “什么?”大夫人陡然提高音量,想起乖孙还在吃奶,怕吓着孩子立刻将音调降下来,怒冲冲道,“不会又去县厮混了吧?”   奶妈摇头,这个她真不知道。大夫人的心砰砰乱跳起来,马上到年关了,这时候陆嘉轩要是再闯祸惹了他老子,这个年就别想好过了。   大夫人大骂大少奶奶,“没用的东西,连男人都看不住,亏我还花了五百两银子,整整五百两,可以买多少田地粮食!白给了她娘家,还以为娶进门的是什么贤妻良母,没想到就是一好吃懒做的东西,也怪大少爷看走了眼,婚前被她诓骗了,非要娶她做妻,我没办法才依了。”   大夫人越想越气,嘉轩天天往县城跑,肯定是屋里的媳妇不满意,要不?给嘉轩再挑个小的?   不行不行!大夫人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陆家门风很严,基本没有娶小的,当年二爷娶了钱姨娘进门,被二太爷吊起来打,打得二爷好久没下来床,很长一段时间二爷都为这事抬不起头来,这也是旁人从不劝二爷将钱姨娘扶正的原因,这事二爷和二太爷之间的一块心病,谁提谁就触霉头。   奶妈静静听着,不敢发表意见,喂完奶以后匆匆回去了,说看看大少奶奶好些没,如果烧起来恐怕要找大夫拿药煎着吃。大夫人淡淡嗯声打发奶娘走了,看着乖乖睡觉的乖孙,刚才暴躁的心情立刻平复了,大夫人将孩子抱到床上,斜卧在一旁,将被子扯过来盖在身上,和乖孙孙一块儿睡。   也就是这时候,受了一肚子气,吃了一缸子醋的大爷回来了。一改往日儒雅,大爷一脚踹翻了院里放着的木雕,然后掀开门帘走进来。   一进门,一股子尿骚气就迎面扑来,大爷蹙起眉,往床上扫了眼,先看见的只有大夫人的身影,“大清早的怎么就睡下了?”   听见动静大夫人坐起来,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点儿,咱大孙子在睡觉呢。”   大爷明白这屋里闷着的尿骚味是怎么回事了。他走到床前看了看孩子,模样是好看的,但是好像不够机灵,“这孩子一岁多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平日里没有教他么?”   “一岁不说话没甚稀奇的,我记得老七就一岁半才会说话,晚说话的娃聪明。”大夫人唯恐大爷不喜欢这孩子,连忙开解。   可惜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大夫人不知道,大爷刚在三房身上受了气,受了委屈,心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现在一听老七两个字,就恨的牙痒痒,何况,“胡说,老七八个月就会说话了,一岁半已经能背古诗。”   大夫人讪讪的,说自己记混了。   大爷倒了一杯温茶喝下肚,茶水浇熄了一部分心中怒火,叫他好受一点,可一想起刚才集议时下面人的议论,二太爷的眼神还有老七冷冷的脸,大爷就无名火起。   他和文家商量好了,设计说服二太爷将粮食卖给文家,文家酿酒以后的收入分两成给大爷,这样他可以白挣数千两的银子,可老七和他媳妇儿从中作梗,硬是没成,文家那边还在催,说他言而无信,可剩下的两万多斤粮食都被拉到酒坊里了,还有什么办法!   接着他又派人买通了阿旺,企图坏了酿造的新酒,可阿旺是个办事不力的蠢蛋,没办好事情不说,还跑了,估计是怕他责罚,吴黄王三位酿酒师被文家挖走,大爷在中间也牵过线的,谁知老七早收了什么徐家酿酒师在手上,根本不愁人酿酒。   “老七不简单啊,他在下一盘大棋,七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女人一看眼神就与旁人不同,藏着野心祸心,比男人还有韧劲,夫妻俩凑一起,就是一对毒蝎子!”大爷咬着后槽牙说道。   虽然眼下平静如水,和大爷总觉得暗中有人在看着他,注意他的行踪言行,可回头打量四周却什么都没发现,可他心中有一种可怕的直觉=觉,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老七和他媳妇儿会将真相挖出来,摆在众人眼前,如此,他脸面全无,全族、全村的人都会嘲笑他,讽刺他,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   大夫人听完大爷的话,脸色霎时白成一张纸,没有丁点的血色,抖着唇说,“这可咋办?”   她也觉得那夫妻俩不简单,迟早要在陆家搅出大风浪来。   大爷哼了声,“无毒不丈夫。”   大夫人觉得这话儿耳熟,每次大爷要做什么大事之前,都会说这句话,一听这话儿大夫人的心肝都在颤抖,“爷,你什么意思?”   “你娘家哥哥还卖桐油吗?”大爷问道。   桐油是炼制出来给家具上油的,遇火会燃烧,大夫人娘家父兄是有名的木匠,手里经常存着桐油。   大夫人心里一紧,“应该有,难道爷要?”   大夫人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飞,她紧张地吞咽着口水,“要不算了吧。”现在的日子也能过,何必做那些提心吊胆的事情,老七厉害,就让他厉害去吧。   “你懂什么!嘉轩这个样子,咱们不多攒下家业,日子怎么过?还有嘉瑛,马上要成家了,他又怎么办?而且我凭什么要矮老七一头?他比我儿子还小!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没看今日二太爷瞧老七的眼神,恨不得把整个家业都给他!我告诉你,这家有老七在,所有人都捞不着好!他就是个祸害!”   大爷暴跳如雷,气得手脚发麻,且有些事情做下了便没有回头路,这蠢婆娘在说什么傻话。   自知劝不动大爷,且看着宝贝孙子,想到他的未来,大夫人将心一横,豁出去了,“好,我明日回趟娘家,爷准备怎么做?”   大爷搓着手指,沉默的想了一会儿,半晌道,“你先把桐油要来,要两车,悄悄的运到染布坊里去,别声张,不要人被外人知晓,剩下的我自有打算。”   反正,他绝不会看着老七嚣张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二日一早, 天麻麻亮,大夫人就穿好衣裳在大爷的催促下回娘家。大夫人一夜没睡好,做梦梦见了五爷, 五爷站在坟堆里不停地喊冷, 脸上的疤好似一条蜈蚣在爬,一双流着血泪的眼只有眼白没有瞳仁,大夫人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上次说要请道士为五爷做道场,大夫人不是随便说说,既然大爷不同意, 她私下拿钱偷偷为五爷做一场,如此可以心安, 免得总做噩梦。   套了两辆牛车, 大夫人往娘家去。   过了一会子, 听雪堂的王林找到管骡子黄牛的伙计,说要套三辆车, 待会七爷七夫人要去县城。   “不巧了, 大夫人刚才套了两辆走, 下午二太爷要用车, 只有一辆车可用。”伙计有些为难, 赔笑着道。   王林现在也算七爷面前的红人,伙计不想得罪他, 因此笑呵呵问, “七爷要三辆车可是要运货?”   “嗯,要运些炭到县城去。”   伙计给指了个主意, “棚里还有两头大青骡子, 用骡子驮炭也成。”   “行, 就这么着。”王林点了头,这样就不用去马厩找周管事借马了,回去和主子也好交代。不过在回听雪堂的路上,王林透过刚才伙计的话琢磨到了一个奇怪的信息,大夫人回娘家要套两辆车?于是王林顺便拐去门口,找门房看门的老头聊了几句,得知今儿一大早大夫人确实往娘家去了,是一人回的。   一个人怎么要坐两辆车?王林愈发的疑惑,回到听雪堂以后将这消息如实禀报。   屋子里陈五娘和陆彦生正用完朝食,听得王林这样说,陈五娘起了疑心,下面的人已经查清楚诱惑阿旺的汉子、做假账的钱管事都是大爷的手下,前几日上门收粮食的商人是文家的人,而文家前不久卖的那批酒似乎正是来自陆家,种种线索表示,大爷和文家人有联系。   加上钱姨娘说五爷也是大爷下毒害死的,陈五娘愈发怀疑大夫人回娘家是要使什么坏。陆彦生斯条慢理地倒了杯茶,抬头和娘子碰了眼,两人瞬间想到了一处。   大爷和大夫人心肠歹毒,如今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斗争起来太吃亏,是该把这档子事挑明了,解决了。   “多派人跟紧大夫人,尤其注意这车去了哪儿,等回来了派人去检查车身,如果运送了货物,车上总残留着气味、痕迹。”陈五娘吩咐完王林,接过陆彦生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   今日是个好天气,连下了多日的雪停了,太阳挂在空中洒下金色的光。本该是好心情,却因早晨的插曲破坏了心境,陈五娘用手撑着下巴想了想,“相公,你说大夫人想干什么呢?若想害我们他们会使什么招?”   陆彦生想了想,猜某人下步走什么棋,可以从他想要的东西倒推。大爷觊觎的无非是商铺、房子,而现在三房最赚钱的就是酒坊,“大概率要对酒坊下手,其次,就是人。”   陈五娘顺着陆彦生的思路想了想,没错,是这个道理,“酒坊里有十多个护卫暗暗看护着,想来出不了大问题,听雪堂自己开小灶,下人多,平日里也不来外人,也很安全,唯一叫我担心的就是如意堂。”   陆何氏的院里只有徐婆子一人伺候,万一大爷大夫人对她下手,可就糟了。   “没错,调拨两个护卫到如意堂去,至于果儿……他虽不是陆家人,但是以防万一,该给他配一个书童,以后就叫王森跟着他吧。”陆彦生蹙眉说道。   “还是相公想的周到,我差点忘了,幸好果儿王森都喜欢舞刀弄棒,这几个月跟着周管事学了不少本事。”陈五娘轻声道。   小夫妻俩又说了一会话,王林进来说车套好了,炭也捆扎好了,现在就能出发。陈五娘和陆彦生今日去县城有事要忙,冬天到了,屋子里必燃火盆,严冬没有炭火是很难熬的。不过好炭极贵,一般的人家用的都是次等货,听雪堂囤积的这批都是无烟的好炭。   几十篓炭摆满了一屋,其实一冬用不了这么多,当初卖的时候就预备有一部分要送人,徐宜、邵芙、吴运安、刘掌柜、周管事等重要的手下一人两篓,剩下的管事则是一篓,想要下面的人尽心力做事情,主子也要体恤,这样才能互相信任,走得长远。   “走吧,时间不早了。”陈五娘帮陆彦生整理好衣裳,夫妻俩穿戴整齐,披上披风,各揣着个暖手炉登上牛车。   车摇摇晃晃行的很慢,路上积雪颇深,车轮碾过积雪咯吱咯吱响,凛冽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人身上,冻得皮肤都没有知觉。   前几个月绿意盎然,郁郁葱葱的山林成了莹白一片,风一吹,落雪声簌簌不休。   今年真是一个寒冬,冷得厉害,屋子里总是湿哒哒的,被子褥子随时冒水一般,夜晚怎么睡都是凉的,怎么都捂不热。吴运安用火钳子夹着木炭,坐在轮椅上吃力的点着炭,这炭全是烟,又湿,即便点燃也是烟大火不大,吴运安被烟熏的咳咳咳嗽不停。   邵芙嫌弃的屏住呼吸,不时揉一揉被熏出泪的眼睛。   真倒霉,寒冬腊月连篓好炭都没有!   这时候饭馆伙计在门外吆喝一声,“邵掌柜,吴账房,七爷七夫人来了!”   话音方落,陈五娘和陆彦生就到了饭馆的后院,邵芙刚退吴运安出来,就见到主子还有身后抬着炭的管事,瞬间眼眶就热了,七夫人真是大大的好人,上次送了东西,如今还惦记他们没炭可烧,邵芙和吴运安两人,加起来足有四篓炭,和次炭凑在一起用,足够暖呼呼过冬了。   “愣着做什么,这炭放哪里呀?”陈五娘笑盈盈问。   邵芙抹了抹眼睛,“谢七爷七夫人,都放我哥屋里吧。”   吴运安和邵芙感动之余也暗暗发誓,以后要加倍尽心尽力的为主子做事,以前的家没有了,现在他们又新的家人,只要七爷七夫人不赶他们走,他们愿意一辈子在陆家做事。   送完炭后陈五娘和陆彦生没有多留,又去青石巷给徐宜送炭,她带着一岁多的小孩儿,孩子受不得冻,更需要炭火,徐宜也感动不已,和前任主家梁家人相比,陆七爷和七夫人太仁厚了,徐宜差点掉下泪。   陈五娘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都是你该得的,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明白?”   “我知道,夫人请放心,酿酒的事交给我,必不会出错。”   有徐宜这句话,陈五娘安心了,笑着走出了青石巷。这些炭花了不少钱,着实叫她肉疼,小娘子捧着热乎乎的暖手炉和陆彦生往巷子外停着的牛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哈着白气道。   “今日成了散财童子,可把我心疼坏了,送出去的不是炭,是一串串钱,好多钱呢。”   陆彦生忍不住发笑,故作严肃,“那我陪娘子将炭要回来?”   陈五娘哼哼一声,“倒也不必,这些炭是收买人心用的,以后我还指望他们做事呢,另外……冬日没炭烧的苦,我清楚的很,冻得厉害了脚指、手指、耳朵都要长冻疮的,又痒又疼。”   她吃过这些苦,不想见身边人吃一样的苦。   陆彦生忍不住心疼了一番,只恨自己没早些遇见她,真想着该怎么安慰,小娘子忽然扬起头瞪着他,“相公你刚才说什么呢?是不是嫌我小气?我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会要回来?”   一连三句质问,陆彦生竟一时无话,一则很少有人敢用质问的语气同他说话,二则说这话的是陈娇,他不可乱答。   见将陆彦生问住了,陈五娘忍不住笑,噗呲一声漏了馅。   看着小娘子莹莹的笑脸,和唇角甜甜的梨涡,被戏弄的陆彦生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伸手捏了捏陈五娘的脸,低声道,“敢和我淘气,回去有你受的。”   陈五娘吐了吐舌头,加快脚步往牛车的方向走,超了陆彦生丈许远后回过头,“相公你快些,我腿比你长还比你走得快,你怎么回事呀?待会我先走让王林不等你,哼。”   这小娘子是愈发的恃宠而骄,再没有从前温驯的模样了,陆彦生微微一笑,却觉得很好,心里美滋滋的,这样活泼真性情的陈娇,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他敢。”陆彦生道,接着加快步伐,追上了陈五娘。   最后一站是许巍然家,许家自然买不起好炭,不过宋家定舍不得宝贝女儿吃苦受寒,定会送好炭来。不过陈五娘绝不会忘记好姐妹,给管事们送炭火除了情谊外还有几分生意心,对宋采儿则全是姐妹情谊。   中饭陆彦生和陈五娘留在许家吃,陆七爷和七夫人来了好几次,还没有留过饭,许母下血本置办了一桌好酒菜,至于味道嘛,就差点意思,许巍然推说要尝尝陆家饭馆的菜,借着这个由头,陆彦生让王林骑着骡子去提了几个好菜来,这样一桌饭菜才有了好滋味。   “我预备元宵后到州府去,你去不去?”许巍然问道。   见陆彦生摇头,许巍然有些失望,他还想和这位好友一起同窗呢。   ……   冬天日头落山快,早早的就会天黑,陈五娘和陆彦生没有在陈家久留,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陆宅,刚进院子,就看周管事在等他们了。   一见到主子,周管事难忍心中激愤,“七爷,七夫人,我查到大夫人今早回娘家做什么了,她运了两车桐油!”   一声掷地,如惊雷炸现,陆彦生沉默了,陈五娘也惊讶不已,他们已知大爷大夫人本性,当然不会单纯的认为这桐油是用来漆家具的。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6章   接下来几日天气不好, 雨夹着雪沸沸扬扬落了好几日,气温一日比一日低,严寒之下人们都不爱出门, 窝在屋里烤火睡觉。   到了腊月, 田地里没有活计,又是年关将至,辛苦一年也该歇歇了,整个安山村在大雪的包裹下陷入一派宁静中,就在这个档口,大爷问周管事要了一匹马, 说要去临镇收旧账,这账年前不收不齐的话, 就要等来年开春了。   周管事给了一匹枣红马, 大爷收拾一番冒雪骑马出了家门。这临镇说的是隔了两座上的文远镇, 镇上好几家布坊与陆家染布坊有生意来往,布坊进货时经常有赊账, 赶在年关前去收货款也说得过去。   不过, 陈五娘却不信。上回去大爷院里她就瞧了出来, 大爷虽然不像他儿子那样娇生惯养只贪图享受, 但也绝不像三爷一样, 是个能吃苦的,这样糟糕的天气迎风冒雪的去布坊收货款?   “大爷手下不是没人, 掌柜的、管事、伙计们又不是吃白饭的, 要收染布坊的账派他们去就行了,也就百把两银子, 大爷就算手头紧, 也没落魄到这样的程度。”   陆彦生点点头, 道说的对,“这事完全可交给手下人去帮,大爷却亲自前往,说明他要做的事情极机密,不能假他人之手。”   说罢瞧了周管事一眼,大爷前脚将马牵走,后脚他就来禀报了。一看七爷的眼神,周管事心领神会,立刻颔首道,“我明白了,这就派人去盯着。”   陈五娘忽然想到上回盯梢大爷的护卫差点被发现,提醒周管事道,“这次换两个脸生的跟着,被陌生人盯了一个多月,就算生脸也盯成熟人了。”   “是,记下了。”周管事现在手下有二十来个人可派遣,除了上次四个小伙以外,剩下的都是过了身契的私仆,这样的用起来更踏实可靠,已经训练培养了小半月,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陆彦生揉了揉眉心,把烦心之事甩在一旁,牵了陈五娘的手温声道,“外头雪停了,咱们上外头走走。”   小娘子点点头,顺势挽住陆彦生的胳膊,“不如去如意堂吧,太夫人差人来传话,说她那儿做了脆皮炸糕还有黄金酥酪。”   知道陈娇是个贪嘴的,自打如意堂也单独开小灶以后,陆何氏经常吩咐厨子做些精巧美味的糕点、吃食,然后派徐婆子去听雪堂传话,叫七夫人过来一块儿品尝。陈五娘有空就会去,还会拉着陆彦生一块儿去坐坐。虽然这位爷去了也只摆摆样子,没什么话说,但只要他来了,陆何氏就高兴。   陆彦生何尝不知陆何氏的心思,却不在乎,只要他的娇娘子开怀就好。   “七爷,七夫人安。”徐婆子已经在如意堂门口转悠了好几回,终于盼到了想见的人,立刻喜滋滋的福身请安,然后把门帘子挑开请人进屋。   屋里燃着几个大火盆,旺火将屋子里烘烤的很热乎,角落里还点了一点香,又香又暖,人待在里头舒坦的很。陆何氏一般只点一个火盆,今日陆彦生和陈五娘要来她才让徐婆子多烧了俩。   “老七来了。”   “七夫人!过来坐我身边。”   一进门就看到了熟人,六爷夫妻俩带着孩子也在,今日这次午茶便热闹了。六夫人好些日子没见陈五娘,笑盈盈的拉着她的手坐一处说话,陆彦生看了一眼,本想坐娘子身边,但那处左右都是女眷,他夹杂在中间似乎不太合适。   正在犹豫,六爷站起来一把攀住陆彦生的肩膀,笑嘻嘻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一起打叶子牌。”   陆彦生蹙眉,来长辈处请安,却如此喧哗还聚众打牌像什么样子。   深知七弟秉性的六爷赶紧道,“偶尔玩玩罢了,陆大学究不要训我了,待会四哥也来,我们刚好凑一桌。”   四哥也来?陆彦生眉拧得更深了,陆何氏在一旁微笑着道,“我喊他们来的,人多了热闹嘛,一大家子聚在一处,说说话,喝喝茶,打打牌,玩闹一番放松精神也挺好的。”   陆何氏不太懂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善心机,不过经过这几个月的事多少瞧出来一点儿,老七和大爷、二爷是不和睦的,至于三爷,老实人一个,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唯有四爷、六爷性子随和,适合来往。   她不愿见老七总是独来独往,他生病的那段日子太苦太孤独了,现在虽有陈娇在身边相陪,但陆何氏觉得这还不够,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三太爷已经不在了,三房人丁少,只有陆彦生一根独苗,陆何氏想给老七找帮手,只有盯上四爷、六爷。   “三太夫人说的是。”陆彦生愣了一瞬,他稍微琢磨就明白了陆何氏的用意,点头致谢后心里却是无奈一笑,四哥六哥闲散惯了,并不是好的伙伴,且他们没什么共同的话题,看戏、打牌都不是陆彦生感兴趣的。   换做从前,陆彦生定然直言相告,陆何氏必定被怼的下不来台,陆家老七嚣张、目中无人的形象就是这样一次次建立起来的,今日陆彦生转了性子,从陆何氏这番小心翼翼的话语里读出了一层关心。   他人好心关怀,即便没关心到点子上,只要没好心办坏事,都要温柔相待。   这一番道理,是陈娇言传身教的。   说话间四爷到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是四爷八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这姐弟俩是陆宅的小霸王,姐弟俩掏鸟窝、抓泥鳅,和宅院里外的孩子打架,上房揭瓦,爬树摘果子,没有他俩不敢做的,今日借口肚子疼没有去私塾,躺在床上睡懒觉。   可一听爹要去如意堂,立刻满血复活,穿好衣裳蹦下床,一人一只腿抱着四爷哭闹着也要去。他俩听陈果儿和陆嘉元说了,如意堂好多好吃的哩,三太夫人特别大方,松子糖一把一把的给,还有酥饼、红枣糕,好吃的多的吃不完。   小孩子嘴馋任性,四爷又是个惯孩子的,就把俩孩子带来了。   这下子如意堂是真热闹起来,比起过年也差不了多少。   陆彦生往陈五娘那边扫了一眼,见她笑盈盈的和六夫人聊得正欢,和孩子们也相处的好,唇旁也带了笑意,陈娇喜欢这股子热闹劲儿,喜欢清静的他也爱屋及乌,喜欢上这样的场合。   “四哥,六哥,来吧咱们一块打牌。”   “对对对,徐妈,帮我们摆桌子。”   “打牌得来点赌注啊,不然打起来没意思……”   ……   如意堂暖呼呼的,于之相比,大爷就凄凉许多,他牵着马骑行到了下午,终于到了一寨子门口,说是寨子那是麻五自抬身价了,在大爷眼里,那黑黢黢的破屋子,破院子只能算睡牲畜的窝棚。   不过天很快就要黑了,外头风大雪狂,大爷感觉手脚都要被冻僵了,身后的枣红马也不安的甩着蹄子。   终于,寨子里出来一个黑影,“嗨,叫你呢,进来吧!”   大爷应声,赶紧牵着马往寨子里走去,很快就和麻五见面了。麻五是安山村和文远镇之间山窝窝里的土匪头子,专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不过最近官府剿匪剿的严,已经好些日子没下山开过荤了。   “麻大当家的好。”大爷笑着递上两包上好的烟叶,“这是个是给您抽的。”   麻五拿起烟叶满足的嗅了一口,露出满口黄牙,“陆大爷客气什么,我们是老熟人了呀,前年那桩事,咱们打过交道的。”   大爷脸色一僵,心想你还有脸说,还不是你办事不利索,老七留下一口气才搅合出这些事,不过他可不敢和土匪造次,陪着笑脸继续说。   “麻大当家的记性真好,今日我来又有一桩生意要和当家的做!”   作者有话说:   晚了一丢! 第47章   大爷去收账, 说好隔日回到了傍晚还没见人影儿。大夫人一直心神不宁,担心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直到天黑了, 才有一个生脸的汉子敲门, 托门房给大夫人捎了个口信。   门房老头点头哈腰来和大夫人报信儿道,“隔壁镇的账有点儿问题,好几笔账扯不清楚,大爷要留下来和人对账,两天后才回来。”   大夫人沉着脸点点头,她对下面的人惯是没好脸色的, 大夫人拉长着臭脸的样子门房老头儿也不愿多看,匆匆传完话转身准备回去。   “站住!”大夫人突然把他喊住, 问说传话的人长什么样子。   门房老头回忆了一会儿, “是个髯须的高壮汉子, 嗓门特别大,叩门时吓了我一跳呢。”   大爷是去隔壁镇布坊收账, 布坊接待女客多, 坊中伙计多女子, 即便有男伙计也是五官端正清秀的温和男子, 不可能有粗声大胡子伙计, 这般粗俗狂野,谁还敢上门买布。   他又去找那伙土匪了。   大夫人深吸了两口气, 最近这些日子她本就心神不宁, 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好,眼下两团大大的青黑, 气色本来就差, 猜到大爷又去找那个人, 脸色更差劲了。门房老头儿惶恐地看着大夫人,纳罕道刚才就传了句原话,他细细回忆了一遭,也没什么地方开罪大夫人,为什么夫人瞧他的眼神好像偷了她屋里八百贯似的。   “莲儿,包些烟丝拿来。”大夫人忽扭头吩咐莲儿,然后从门房老头道,“你辛苦了,烟丝赏你过瘾。”   有句话叫无功不受禄,门房在陆家做了这么些年,还没受过大夫人的恩惠哩。几两烟丝攥在手里头,他心里直敲鼓,不懂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事不准和别人提,大爷在外面追债嘛,很辛苦的,但有的人不体谅他的辛苦,反而要嚼舌根,心眼特别坏。”   大夫人的话说完了,门房老头方明白过味儿。原来是大夫人觉得在外讨债有损大爷的形象,他懂了,立刻将烟丝收好,“您放心,我绝不往外说。”   看着门房老头走远,大夫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院里那棵枣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大夫人越看越碍眼,从前枣子熟了,五爷经常来院里摘枣吃,看见枣树她就想起他。   尤其现在天黑了,看着黑影子似的枣树,大夫人愈发难受,冲正关院门的莲儿喝道,“去叫人把这枣树给我砍了!”   莲儿无故被呛,心里有点儿委屈,瞄了眼树又看看大夫人阴沉沉的脸,“这枣树好端端的,每年都结好多枣儿呢,大夫人砍了它做什么,而且,听说院里种枣树很吉利的……”   “这院你成主子了?”大夫人心烦的厉害,狠狠瞪了莲儿指着她的脸说道,手指差点要戳到莲儿的脸上。   莲儿吓得什么都不敢说,虽然大夫人不算和善人,平日里对她还算可以,最近几天怎么和吃了炸药一般,动辄发脾气呢,莲儿把头低下,兴许是大少爷又惹夫人生气了。   “莲儿不敢,只是天黑了,人不好找,明日再砍吧,夫人您别生气,莲儿扶您到屋里坐。”   大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冷着脸进屋了。   “明儿一早你就去喊人。”   ……   “相公,这儿有只鸟。”   用过了晚饭,陈五娘和陆彦生照例去书房坐了会儿,一个看账一个看书,和谐的很。过了个把时辰从书房回卧房的时候,陈五娘眼尖瞧见雪地里有个小东西,还在扑棱翅膀。   等她走近一瞧,原来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鸟,鸟的翅膀受了伤又沾了水,怎么飞都飞不起来,大概在雪地里卧了很久,已经快冻僵了,要不是陈五娘恰好路过发现了它,恐怕这小东西第二日一早就变冰雕了。   陈五娘摸了摸小鸟蔫了吧唧的头,它躺在掌心虚弱的叫了两声,格外招人怜爱。   “真可怜。”   陆彦生瞄了一眼,“这是只喜鹊,你若想救,我们就给它搭窝。”   陈五娘惊讶地看向陆彦生,“喜鹊很聒噪,相公不嫌弃吗?”   “你喜欢便可。”陆彦生轻轻地笑了,他喜欢静,而陈娇喜欢热闹,为了娘子迁就和忍耐一些,他是极愿意的,哪怕这救的不是喜鹊,而是更多嘴的八哥鸟也没关系。   陈五娘越来越觉得,自家相公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不仅长的俊人聪明,还这般有同情心,并且一点都不□□,为人特别随和,这样好的人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不过她是不会强人所难的,相公喜静乃是天生,在书房或者卧房养一只喜鹊对他来说不太友善,相公体贴她,她也要体谅相公才是。   于是小娘子唤来王森,把手里冻僵的喜鹊交给他,“这鸟儿翅膀折了,伤的不重,主要是饿的冻的,给它抹些消炎药粉,喂些水米,等到了春天再放生。”   王森搓了搓手,他最喜欢逗这些小动物了,宋采儿那两只兔子就让他照顾的很好,菜叶洗过要一片片擦干净上面的说,说是怕兔子吃了拉肚子生病,这受伤的雀儿交给他,一定能照顾好。   “嗯,七夫人放心吧。”王森捧着雀儿往下房钻,还不忘吆喝一声叫翠玲过来,“快来,别烧火了,这里有个好东西!”   得了,这是把喜鹊当做玩具了。   陆彦生和陈五娘刚回房,周管事便来了。大夫人只记得叮嘱门房老头保密,却忘了陆宅所有的马都是周管事负责,大爷没回来还马,自然是没回家,那么他人哪去了呢?周管事派去的人没有回来,便匆匆连夜来向主子禀告。   “派几个人连夜去寻,料想大爷没干好事。”陈五娘说道。   周管事赶紧躬身说是。   那几个人身手很好,应该不会被大爷察觉,因此陆彦生并不担心。既然周管事来了,那么来的正好,今晚在书房时他和陈娇刚好定了些计划。   “周管事,移步书房说话。”陆彦生和陈五娘复又回到书房,同周管事议起事情来。   “如今酒坊已经盘活,情况稳定也有了进项,而杂货铺的生意还没有起色,上次收的旧货已经卖了大半,估计年后就会售尽,旧货并不适合长时间经营,也难寻上次那样的便宜货源,既是杂货铺,我和七爷觉得,还是要以货物为主,眼下我们却的是货源。”   “组织一队人马,带上银钱去外地看看,到大的城州去瞧瞧,看看能不能开辟出新的进货渠道。”   陈五娘说完抿了口茶润喉,之前杂货铺只在云溪本地进货,都是些廉价的小东西,赚头不大,且经过六年天灾的摧残,大部分货已经断了渠道,杂货铺暂且靠旧货顶着,迟早要开辟新货源。   周管事蹙起眉,“这倒是不难,不过现在手下都是新人,队伍里得有个可靠的人领队才是,我一时想不到可靠的人。”   这时候陆彦生接话道,“叫王林去吧。”   “王林?他才十六岁,恐怕不能服众。”周管事知道王林性子沉稳,做事情比王森赶紧利落多了,但在两兄弟之中,周掌柜还是更喜欢王森,总觉得王林心思太沉了。   陆彦生自然也瞧了出来,王林心里有活儿,也有一股向上攀爬的力量,这样的人可以培养,而这次让他带队带钱出远门,正好顺便考验他的能力和忠心,培养了他小半年,是该检验一回了。   “让他去。”陆彦生并未做多解释,周掌柜点头出去了。   寻找新货源的事情刻不容缓,他安排好人要在年前出发,最好是开春杂货铺就能有新货可卖。   ……   也是这夜里,一声尖利的惨叫惊醒了半个宅子的人,那声是从大爷院里发出来的,大夫人吓得闷头大喊大叫,比村头常坐着的疯婆子嗓门还要尖利,“有鬼啊,有鬼啊——”   大夫人脸色煞白,裹着被子瑟瑟发抖,莲儿一碰她,她就放声尖叫,吓得她连忙奔出门去找人。大爷的院离泰山居不远,鲁青算是宅院里的总管事,已经带着人赶到院子前。   “大夫人,大夫人疯了!”莲儿被大夫人吓得不清,看见鲁青就像看见救星一样。   等鲁青带着人进到屋里,大夫人已经裹着被子藏到了床底下,嘴里一直重复的念叨,“不是我害你的,不是我害你的,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   鲁青心想这是撞邪了,赶紧让莲儿搀大夫人出来,莲儿刚鼓起勇气去碰大夫人,她突然间炸毛般哭喊道,“啊——老五,老五回来了!”   “得罪了,大夫人。”鲁青见阿莲奈何不得,大夫人只穿着单衣,在床底下冻一晚上一定会受凉的,当务之急是把人给安抚下来,明日再请神婆或者斋公帮其安神。   大夫人面色苍白,啊啊胡叫着抗拒,以为是五爷在抓他,等看清楚鲁青的脸以后,大夫人才哇的一声哭出声音来,“快去请道士!五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隔日清早,大爷院里闹鬼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陆宅。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8章   大夫人说了一晚上的胡话, 嘴里来来去去念叨的是五爷回来了,让他别找自己,又说要掏钱给五爷做一个月的道场, 神神叨叨, 面色惨白。   莲儿守了一夜,开始时怕,后来瞌睡的直点头,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鲁青将二太爷请来,大爷院里闹鬼的事情已经在陆宅传遍,并且透到了宅子外, 在整个安山村弥漫。   这些神鬼之事二太爷向来在意,不是说他自己笃信, 而是这些虚头巴脑的留言虽然没有实质, 可说的人多了, 人心就会乱。   “大夫人,二太爷来了。”莲儿探头往院里看, 见了二太爷她赶紧推大夫人, 到天明时她才消停一会, 闭着眼睛假寐, 一听二太爷到了, 仿佛来了主心骨,立刻翻身下床, 快步扑到院里, 在二太爷面前哭诉起来。   大夫人颤抖着手指向院里的枣树,声音颤巍巍的, 好像关是回忆昨夜的事就足以叫她浑身发抖, 恐惧像一张紧密的渔网, 将她困在里头,惶惶难安。   “昨天夜里,我听见窗外有人走动,还能见到影子,我以为是莲儿,就推开窗户叫她安静些,谁想……”说到这里大夫人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层灰白,如霜打的茄子,一丝活气也没有,她吞了吞唾沫艰难道,“我看见五爷他,他就站在枣树后头,恶狠狠盯着我!”   “二太爷,真的,我真的瞧见了!”   二太爷拄着拐杖,沉脸蹙眉地听完了,随后顺着大夫人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枣树,良久,对莲儿挥手,“赶紧把她扶进去,这是撞邪了。”   “鲁青,派人去请大夫和神婆来,这棵树……砍了吧。”   鲁青点点头,立刻按照二太爷的吩咐去做。下午神婆来烧了纸,画了符,给大夫人喝了一大碗神水,请的大夫又给开了安神聚气的药,大夫人喝了睡了,精神好了很多。   可是流言就像腊月的北风,呼啸着刮遍了整个安山村,就连隔壁几个村都知道了。这谁家撞邪,遇见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算稀奇,可奇怪的是大夫人说的那些话。   这日厨房里几个女人在晒豆子,这豆子存的不好,有许多发霉生虫的,她们一边挑着选着,见周围没有人,那嘴就忍不住说起最近的稀奇事来。   “哎,真是奇怪哩,五爷和大爷是亲兄弟,他干嘛来找大爷啊,难道是兄弟之间有仇怨?”   “没听说啊,五爷这些年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滋润享受,大爷没少补贴他!”   “这样讲来就更加奇怪了,大爷对五爷仁至义尽,他咋做了鬼还来吓唬人?里头的事儿恐怕不简单哦……”   大家嘴上没说,可心里隐约有了个可怕的猜测,五爷的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伤寒是传染病,五爷是在牢里头染上伤寒去的,可整个监牢就五爷一人染上了这病,如今一琢磨,五爷恐怕不是染的伤寒,说不准是被人害了,要灭口哩。   众口悠悠,私底下这些传言没人能管的住,只能等谣言自己慢慢平息,可神婆捉鬼的第二日,大爷的院里又闹上了鬼,这一次很多人都瞧见了,那鬼一身寿衣,身上竟然还泛着淡淡的蓝光,活像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满头乱发间露出脸上狰狞的刀疤,在大爷院子附近游荡。   但是没有进去。   有人说了,这是神婆贴的符咒起了作用,鬼不敢进去,只能在外圈游荡。   一大清早,大夫人惊魂未定,掏了自己的荷包让莲儿再去请昨日的神婆来,让她再做一场驱鬼的法事。莲儿去办了,拿着钱走到门口时奇怪的咦了声,“这儿咋这么多纸钱,大夫人,这不是昨晚您烧给……烧的吗?”   原来昨晚上大夫人心虚的睡不着,在神婆走了以后给五爷烧了很多纸钱,希望他拿了钱在下头好好享受,不要来骚扰自己,那钱还是大夫人一矬子一矬子亲手刻出来的,她走到门口一看,吓得往后退了半步,门口的纸钱和昨夜她烧的一模一样,外头买的纸钱总有很多没刻透的,据说这样的纸钱烧了下面的人只能按质量收到部分,只有亲人仔细刻的,每一刀都刻到位到了下面才值钱。   而院子外这些,明显每一刀都刻的很好。   莲儿弯腰拾起一张,对着太阳望了望,“呀”的尖叫了一声,因为纸钱上慢慢的浮现出了两个大字‘救我’。   莲儿不认得字,大夫人认得,她连连后退几步栽倒在院子里,眼前一黑,晕倒前最后一句话是,“五爷,五爷回来索命了,不是我害的你呀,我也不想害你……”   “造孽啊,造孽啊……”   这一次更多的人听见了大夫人的尖叫呐喊,昨日没有根据的流言被进一步被坐实,听大夫人的话,五爷的死当真和大爷两口子脱不了干系。   这话兜兜转转被鲁青小心翼翼传给二太爷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傍晚,大爷还没有回来。   听雪堂院里,王林和陆彦生陈五娘辞行,王林是庄户人家的孩子,肤色黝黑,脸上本来就不白,现在更是增添了一片褐黄色,那是唱戏的人画脸时用的油彩,不好洗,王林洗了好久皮肉都搓红了也没洗干净。   昨日他躲着人,生怕被听雪堂外的人瞧见,好在明早就要出发为杂货铺找货源了。   “路上要万分小心,问路,住店都要长心眼儿,身边的人也要存些防备之心,此外,若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的命比身上的钱、骑的骡子要值钱,可明白?”   陆彦生说完,王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没想到七爷把他瞧的这样重,不仅给他这个好机会,还特意叮嘱他珍惜性命,若没有这句叮嘱,以王林的性子,真会做出要钱不要命的事情。   陈五娘抿嘴一笑,摸出几盒日常用的药递给王林,“路上奔波难免受伤生病,这里有治发热的、有活血化瘀的、也有止血镇痛的,你带着吧。”   这些药膏是陆家按照老方配置的药,各房只有主子能用,其中不乏珍贵难寻的药材,陈五娘一出手就是好几盒,王林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郑重的嗑了个头,“我一定办好这趟差事。”   而在此之前,王林已经办好了一桩事,是陆彦生吩咐的,陈五娘亦知晓。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陆彦生不知,但是大夫人心里有鬼是肯定的,莲儿和马厩的伙计六双青梅竹马,两人经常悄悄的出去相会,那夜莲儿出去寻六双了,她走后大爷院里只剩下大夫人一人,王林换上衣裳,脸上用油彩抹了一道伤疤,身上还涂了夜里会发光的荧粉,大夫人一眼瞥去就被吓得鬼哭狼嚎,等莲儿听见声音赶来,他已经翻过围墙走远了。   至于第二日院外的鬼影、纸钱,也是王林按照吩咐去办的,大夫人亏心事做多了,一下就被诈了出来。   ……   夜渐渐深了,落了一夜的雪,好在不是很大,早起时推开窗,院子里是薄薄的一层,风夹杂着雪吹进来,是一股好闻的清列味道。   马上就要到除夕了,秋天的时候和许巍然宋采儿约好了要去秋游窑鸡,也因陈五娘和陆彦生手头事情太多,忙得脚不沾地而作罢,眼看到了年关,还没聚一场,过了年他们又要去州府了,于是陈五娘牵头,要办一个宴会,就在自己饭馆里头办。   不仅邀请了许巍然宋采儿,陆家的夫人少奶奶们她也邀请了,还向镇子上一些个和陆家相熟的夫人小姐们发放了请帖,陆彦生的病大好,陈五娘还准备将三房的生意做大,今后是免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的,索性一并请来先认个脸熟。   “我画的眉好不好看?”陈五娘这次要在不少人面前露脸,穿好衣裳梳好头发以后,就坐在梳妆镜前描妆,画眉抹脂粉这些事儿,宅门里的女人一般很有心得,可陈五娘以前不会描妆,嫁人以后也没怎么画过,她眉本就生的极好,就是略淡了些,可是用眉粉描过以后,却过于粗了,活像两块木炭贴在脑门上。   陆彦生沉吟着端详了一会儿,用拇指擦掉一些,斟酌道,“过浓了。”   眉粉描上去以后不是那么好擦的,陆彦生擦了一会儿,叫翠玲拧一块湿棉帕来,然后用帕子一点点将黑黢黢的眉擦干净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要不?我来试一试?”陆彦生试探着问道。他闲暇之时会画几笔画,技艺自认不错,这画眉与画画原理是差不多的,陆七爷心想,他可以一试。   陈五娘捧着镜子左右瞧了瞧,平日里她不施粉黛,淡淡的眉毛衬上清丽的五官刚好合适,只是今日涂了薄粉还有口脂,淡淡的眉瞧上去就有些过于黯淡,不画显得气色不佳。   “好,相公你来帮我。”陈五娘笑着点了头,乖乖的仰起头,闭上眼睛等着陆彦生描眉。微凉的鼻尖触碰到肌肤,一丝丝酥麻的感觉顺着皮肤流向四肢百骸,如过电一般,陈五娘忍不住笑了,别人帮忙画和自己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陆彦生一只手捧着陈五娘的脸,她一直动来动去,陆七爷只好弯下腰凑得更近了,一点点,一笔笔,仔细的给他的娇娘子画眉毛。   良久,他松了口气,“你看看。”   陈五娘又捧起镜子细看,越看眉蹙得越深,怎么说呢,相公下手有轻重,所以这眉描的不轻不重,浓淡得宜,就是长了些,快到太阳穴了,还有一点点歪,把陈五娘画成了高低眉,乍一看不错,细看处处透着不对劲。   顶着这样一对眉毛在众人眼前露面,肯定会被多嘴多舌的人嘲笑。可是陈五娘又不想拂了陆彦生的面子和好心情,正思忖着该怎样委婉的表达,好不伤害相公的心情,陆彦生自己就看出来了,这眉有些不对,他绝对不会让自家娘子顶着这样不完美的眉毛出去。   “擦了,我再试一试。”陆彦生道,可惜第二次还是差点意思,虽然比第一次的好,但还是不够完美。   这一画一擦很费工夫,一不留神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六夫人说好要蹭他们的车一起去云溪县,已经等了很久,还不见人出来,于是到听雪堂来寻人了。   听雪堂在大半年前绝对是陆宅的禁忌之地,大家避之不及,哪怕现在陆彦生康复,除了二位长辈,是很少有人来此的,六夫人站在门口也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叩响了门。   “七爷,阿娇,你们可真够磨蹭的。”   陈娇听见声音,看了陆彦生一眼,陆彦生仿佛能懂自家娘子的心思,点点头从院里发呆的王森道,“请六夫人进来。”   他已经不是从前病入膏肓,又疯又弱的陆家老七,这院里不是龙潭虎穴,与他们亲近的亲朋自然可以经常拜访,这寂静无聊的破败院子因为陈娇的到来焕发了新的生机,陈娇是喜欢热闹喜欢与人交流玩耍的,她嫁给他做妻,但仍是她自己,陆彦生虽与六夫人没话说,也没多的好感,可只要陈娇喜欢就够了,他不会拘着她交朋友。   六夫人走了进来,一眼瞧见陈五娘的妆,“呀,你怎么没描眉?”   陈五娘不禁又些愧,轻瞪六夫人一眼,“我倒是像画,可惜画得不好。”   “那简单,找我呀。”六夫人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她的眉天生长的稀疏,每日都画,这么多年下来技巧以及炉火纯青,画出来自然又好看。   陈五娘一喜,挽住六夫人的胳膊往卧房里面带,“走,快教教我。”   听及此,陆彦生往书房走的脚步停住了。六夫人和陈娇在一处说话玩耍,他一个大男人杵在一旁不好,可一听六夫人要教陈娇画眉,陆彦生顿住了,他也想听听看看,这女子的眉究竟要怎么画才好看。   六夫人一上手,就显示出了行家风范,她描出来的眉仿佛是陈五娘自己长的,自然又好看。   “你的手艺真好。”陈五娘赞叹一句。   六夫人将眉笔搁下,细细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暗想七夫人实在是美貌过人,给这样的美人儿描眉,就算描百次千次她也愿意。   “是你长得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六夫人笑着道。   陆彦生默默地点头,此话说得对,陈娇就是极美。   终于收拾妥当,大家一起坐上车往云溪镇去。刚巧,大爷骑着马从临镇回来了,大概是路上赶的太急,马儿走了太远的路,跑起来已经不太灵巧,大爷不得不狠狠地抽马儿的鞭子。   一马一车在路上遇见,王森远远将车停下,陆彦生撩开帘子等这大爷靠近,大爷见是自家的牛车,也远远驭马挺步。   “听说大哥去临镇收账,实在辛苦。”陆彦生淡道。   大爷见是陆彦生,咬了咬腮帮子,二人之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涌动,陆彦生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是大爷总觉得不太舒服,说不上来,病好之后老七的眼神总是这样冷静、清冷,好像能看透人心。大爷很讨厌这样的眼神,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雪雾回答道。   “没办法,手下人不中用,不得不自己多操心,你做什么去?”   陆彦生颔首,“我在咱家饭馆办了个宴会,可惜大嫂身体有恙去不了,大哥快回去看看吧。”   大爷闻言,脸上没有一点惊色,可见他早就知道大夫人撞鬼中邪的事情,他重重的点头道了声好以后继续策马往家赶去。   雪又在下了,还是小雪,阻挡不了牛车前行。   这回车里多了六夫人,陆彦生单独坐了一排闭目养神,陈五娘和六夫人在一旁有说有笑,一直笑闹不停。陆彦生不仅不觉聒噪,反而侧耳倾听她们在聊什么,听到有趣的地方会忍不住勾起唇角。   车驶出安山村不远,大爷已经赶到了家门前,丢下马教给门房老头儿道,“帮我去还马。”   这匹枣红马前几日借出去时还精神得很,现在蔫头蔫脑,瞧上去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几日没歇似的,马厩那边一向把马看得比人还金贵,门房老头儿若牵着这样一匹马去还,一定会被周管事等人一顿迁怒,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门房老头就有些扭捏,“大爷,我得看着门,让莲儿去还吧。”   大爷脚步没停,他现在没心思和门房为这小事扯皮,怒气冲冲道,“去是不去?”   老头儿一愣,“去,我去。”   院子里,莲儿正捧着一大摞符纸往门上、窗户上贴,这都是神婆给的,说这些符纸可以驱鬼镇邪,有了这符纸再恶再坏的鬼也进不来。   大爷三两步踏进院子里,闻着满院子的香烛纸钱味就来气,他阴沉着脸,一把揪下莲儿刚贴好的两张符纸,粗暴的揉成一团扔了。莲儿贴的专注,不曾察觉身后有人,吓得妈呀一声尖叫。   恐惧是会传染人的,虽然莲儿没有亲眼看见大夫人所说的鬼影,可架不住大夫人早也说晚也说,莲儿也觉得院里有鬼,笃信这符纸可以驱鬼,被大爷连撕两张以后莲儿心疼坏了,这可是使了银子神婆才给的好东西,咋能说撕就撕掉,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可撕符的是大爷,借十个胆子莲儿也不敢多言,疾走两步跑到里屋去,告诉正裹着被子躲在床上的大夫人说大爷回来了。大夫人盼啊盼啊,终于把男人给盼了回来。   大夫人从屋里扑出来,见了大爷就喊,“不好了,老五回来了!”   “胡说八道!”大爷狠狠地瞪着她。   “真的,我亲眼瞧见了。”大夫人唯恐大爷不相信,指着院里的枣树,不对,枣树已经被砍掉了,大夫人指着树坑满脸的惊恐,“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那儿,我就说要给他做法事,他心里恨咱们……”   “闭嘴!”大爷见大夫人越说越离谱,生怕露馅,赶紧轰莲儿到门口守着,殊不知这三日大夫人更过火的话都说了,现在不仅是下面的人在传五爷的死和大爷脱不了赶紧,连二太爷心里都泛起了嘀咕,只能他回来,就要找他去泰山居说话。   “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会剩下!世上根本没有鬼,你不要胡言乱语,被人听了去怎么办?你怎么这样糊涂!”   大爷气得够呛,对着大夫人一番说教,可惜现在大夫人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给五爷做道场,这是神婆说的,还说要是不做,五爷心怀缘分,如果奈何不了他们两位长辈,便回将怨气发泄在小辈身上,譬如陆嘉轩或者她最宝贝的大孙子身上。   大夫人越说越离谱,魔怔了一般,大爷心想一时也好不了,又惦记着陆彦生去了镇上,午宴以后还会喝茶聊天,现在天黑得早,又在下雪,也许今夜就不回安山村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爷已经错失几次良机,他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莲儿!”大爷将莲儿喊进来,让她看好夫人,如果有人来探望,就说夫人在养病,要静养,不要放其他人进来,接着要去借马骑到镇上去,不过联想到蔫蔫的枣红马,借马的时候少不了和马厩那伙人费口舌,大爷便牵了一头骡子,匆匆到云溪县城去了。   大爷前脚刚走,鲁青就奉二太爷的命令来找大爷去泰山居,莲儿不知咋答,就说没看见大爷回来,鲁青皱着眉头回去同二太爷说了。   ……   陈五娘和陆彦生一行人到陆家饭馆的时候,宾客好友已经到了七七八八,这是陆七爷和陆夫人第一次大摆宴席请客吃饭,前来赴约的人很多,基本上云溪县有头脸的人都来了。   这回混个面熟,以后要打交道也容易的多。   牛车稳稳停在门口,陆彦生先下车,穿着件蓝色的长披风,领口是一圈又宽又暖的狐裘,戴着一顶帽子,接过身边小厮的伞给夫人挡风雪,幸好陆七爷身量高,身姿挺拔,一般人若穿这么多一定又臃肿又难看,但是穿在陆七爷身上却只增添了气质,墨发披在身后,让人忍不住好奇这青年男子生了怎样一副好相貌。   这时候陈五娘也下车了,饭馆里的人在心里暗暗发出惊叹,七夫人竟然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一看就是上好货色,莹莹的白衬得七夫人眉目若画,我见犹怜,哪怕是女子也忍不住要多瞧上几眼。   而大爷此刻也赶到了县城,他径直去了染布坊,让伙计将藏好的桐油运了出来。   “无毒不丈夫,哼。”大爷冷笑道。 第49章   桐油藏在库房最深处, 用木桶密封着,上面盖了干稻草,稻草上头还蒙了层油布。桐油遇火易燃, 按本朝律法若发生大宗交易需向衙门报备, 更不可随意运进城内。   不过,这条规矩是一百多年前盛世时颁发的,那时朝廷有足够的能力和人手监管此类易燃物的流通,如今局势动荡,云溪县所在的景州虽然还算安宁,那已经是县令和一众官吏尽力维持的结果, 衙门事情多,人手紧, 根本没有余力去管什么桐油的事, 属于民不举官不究。   当初这两车油是大咧咧运入染布坊的, 这次往外拉做好了伪装,是大爷要做大事, 为了以防万一才做了伪装。   “小心行事, 事成不会亏待你们, 要是干砸了或者泄密, 休怪我不客气!隔了舌头敲断腿扔到山上喂野狗去!”   两车桐油分了两拨, 一路往陆家酿酒坊的方向去,另外一路往陆家饭馆去, 押车的几个是大爷的心腹, 不过临行前大爷没忘记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晓得其中利害。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你们跟着我做了这些年, 冒险事干过不少, 可你们也没白干,谁家里没有亮堂堂几间大瓦房,谁手里没积蓄,干完这一次,挣的比过去几年的总和还要多,我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大家着想,明白吗?”   大爷骂完不忘给两颗蜜枣,红脸白脸全叫他一个人给唱完了。   “是,大老爷放心,我们都懂。”大爷的手下吃黑心饭不是一回两回,胆子自然极大,根本没想打退堂鼓。听完大爷的教训后各自推着车按照原路线远去。   此时陆家饭馆里午宴刚刚结束,客人们吃饱喝足,一块儿吃茶聊天。今日男客少,女客多,陆彦生和许巍然聊了几句,商定要去书肆逛一逛,这书肆是前不久才重新开张的,掌柜的和陆彦生许巍然亦是故交。今儿有闲有空正好去淘书顺便拜会老友。   和各自的娘子打了声照顾后,两位出发了。   女客们聚坐在最宽敞豪华的包厢里,临街的窗户开着,可以看街景,陈五娘让泡了好茶、呈了精致的糕点上来给大家用,席间匆匆介绍了各位的身份,但人多嘴杂,小娘子真正记得的没几个,饭后喝点茶用些糕饼,正好认个脸熟。   刚才陈五娘下车时美貌已经惊艳了不少人,除了本身长的美和穿的好之外,还有‘出人意料’的因素在内。本来嘛,一个乡下找来的冲喜丫头,人们想当然觉得应该面黄肌肉,头发枯黄,除了长得磕碜外,肯定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抱着这样的预设,很多人都带着瞧热闹,看笑话的心态。   从前陆家老七可是云溪县不少闺中女的梦中人,虽然病了残了,娶个乡下黄毛丫头还是很丢脸,也不相配。   可是从马车上下来的一对人,立刻叫这些人惊掉了下巴。早听说陆七爷病好了,可她们没见过陆彦生病时模样,听到的都是传言,描述他如何如何可怕,但毕竟没有眼见为实,所以陆彦生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虽惊但还不至于失态,看到陈五娘时才瞪大双眼。   没想到穷苦人出身的陆七夫人这般貌美,本想着瞧笑话,谁知反被恩爱的小两口炫耀了一脸。整场宴会陆彦生对娘子细心照顾,陈五娘对相公温柔体谅,只要眼睛没瞎的都能瞧出来,这二人是真正的恩爱。   夫妻和睦说来简单,谁不是抱着美好的希望拜堂结亲,初时甜蜜,日子久了多是一地鸡毛。一开始这些个夫人们心里有些嫉妒,看久了嫉妒心消减下去,且陈五娘是个好脾气温柔的主儿,便纷纷接着调侃打趣想要听听他们夫妻是怎么相处的,若能学得一两招,拿回去用一用,没准能和睦夫妻关系。   “陆七爷瞧上去是寡言的人,对七夫人你怎么话就多了,夫人也教教我,我家那位刚好相反,在外头爱说爱笑,回到家倒是一句不爱提。”   一位黄衣夫人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她才说完,立刻有人接话说她在胡说,说他们夫妻二人明明瞧上去恩爱的很云云。黄衣夫人笑着摆弄手中的绢帕,嘴里道哪里哪里并没有,嘴上推说不是,其姿态却是承认了别人说的‘恩爱’。   其实恩爱不恩爱,如鱼饮水,冷暖只她自己知道。   陈五娘抿了口茶笑了笑。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瞧,她们虽然没有像黄衣夫人那样开口直接问,其实心里也在期待听到陈五娘的回答。   “我们是经常聊天说话的。”陈五娘没有故意推辞不认,大大方方的姿态反而叫人舒服,心里最后一丝嫉妒也消失了,“至于我们为何有这么多话说,这个我也说不好,大概是我们的兴趣、想法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她说着沉吟了一会儿,“若真没那么多话说……索性不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也自在,一个人非要说,另外一个人不想听,也很难受。”   话才说完,坐在靠后的位置上的一位女子宋罗氏冷冷笑了声。这人是陆家大少奶奶,也就是陆嘉轩媳妇儿的娘家嫂子,过门四年多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夫家多女少儿,她生的小少爷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肚皮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终于三胎产子。   如今,她是夫家腰杆挺得最直的媳妇儿。其他的媳妇要在婆婆身边伺候,经常挨骂遭白眼,只有她因宝贝儿子获得了与婆婆一桌吃饭的权利,剩下的嫂子们要站在边上倒茶水布菜,要等她们吃完了才坐下来吃剩菜呢。   哼,看这些人阿谀奉承的嘴脸她就来气,陈五娘算什么,嫁到陆家冲喜已经大半年了,可看她那肚子,平平坦坦,一点开怀的迹象都没有,连孩子都生不下,还要意思教别人怎么夫妻恩爱,岂不是笑话。   不过宋家势力小,只有几间小铺子,全家都靠商铺的盈利吃饭,差一点点宋罗氏就要被排除在宴请的名单外,坐的位置也很靠后,虽然她一心想炫耀自己生了儿子的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正好,陈五娘和大家说了会儿话,觉得在包房里干巴巴坐着也是无趣,就问大家要不要去戏园子看戏,她来做东。虽然要因此花一笔钱,亦是值得,这次先混个脸熟,乘机观察各位的脾气人品,挑投缘的交朋友,她喜欢热热闹闹大家聚在一起。   等年后生意彻底稳当,相公需潜心温书,她多些好友一起玩耍,不至于寂寞。   “好哇,听闻最近上了几折新戏,一直想去瞧瞧看呢,今天托陆七夫人的福,我跟着饱眼福了。”   “外头雪正好停了,陆七夫人美意,老天爷都帮忙,不如现在就出发吧……”   这时候宋罗氏站起来,捂着嘴啊呀了一声,用声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以后才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笑,挑着嗓子道,“实在是不巧了,我赶着回家照顾我儿,不能同各位夫人去看戏了……哦,陆七夫人还没生过孩子,不知我做母亲的心情,我儿子实在太乖巧可爱,一会儿工夫不见他,我这做母亲的就想念,我离不开他,简直不敢想没有孩子我要怎么活。”   母亲爱孩子,记挂孩子是常事,可这话从宋罗氏嘴里说出来便有了卖弄和讽刺的味道。因为陈五娘和陆彦生五月成婚,如今已到腊月,一般新媳妇进门还没有动静,早就被长辈催促了,更有甚者请神婆看大夫,就为了早日开怀。   但是陆彦生的事儿同辈的不敢置喙,长辈里二太爷自然不好提,唯一好出面的就是陆何氏了,可她除了私下念经祈祷之外,并没有提起过子嗣的事情。因儿宋罗氏费尽心思想要挖苦嘲笑陈五娘,后者却一点压力都没有过,宋罗氏枉费心机罢了。   甚至,陈五娘还觉得她有点儿可怜,玩不能好好玩,便问道,“那宋夫人快回去吧。”   “……”宋罗氏一愣,陆七夫人就这个反应?未免太过淡定,怎么没有预想中怒火中烧的样子。   陈五娘不知她恶毒的心思,边上六夫人却听得明明白白,不就是生了个儿子,有什么好炫耀的,六夫人和陈五娘差不多,都是你与我为善,我与你交好,你若踩我,那休怪我不客气。她和陈娇不仅是妯娌,也是朋友,于是在宋罗氏发愣的档口,她也回以冷笑,“七夫人说得对,宋夫人快快回去吧,听说您家长辈治家严明,规矩齐整,出门要报备晚归了要挨罚,您再不动身,岂不是要晚归了?”   才说完,宋罗氏脸就涨红了,这次出门赴宴,她向婆婆求了很久才得允许,并承诺吃了宴就早早回家带还孩子,现在已经有些晚了,回去恐怕要看婆婆的脸色,少不了认错说好话,现在被陆六夫人当面点出来,面子上立刻挂不住。   她方才的话本想戳陈五娘的痛处,却无意间戳到了其他人的肺管子,在场还有求子未果的夫人,宋罗氏愚蠢的行为已经惹怒了这位夫人,偏偏还是个泼辣性子,在六夫人说话后接话道。   “正是,听说宋夫人前面还有两个女儿,怎么一心一意惦记儿子,女儿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不配你记挂了吗?重男轻女可不好,女儿也是人。”   本来陈五娘的心思已经放到等下点哪场戏上面去了,听到说宋罗氏重男轻女,她立刻将注意力转了回来。   “这样可不妥,女子本就势弱,更应该自珍自爱。”   众人都觉得陈五娘说得对,纷纷附和,把宋罗氏羞的不行,灰溜溜的走了。   ……   随着太阳落山,天就要黑了,陆彦生和陈五娘受邀去许家吃饭,于是六夫人先回陆宅,他俩在县城住一晚。   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了,夜幕降临。   干草上面垫着干燥的树枝,柴禾,一瓢一瓢的桐油被浇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50章   被桐油淋透的干柴遇到火星, 呼啦一下就卷起金色的火焰,火如水般蔓延,不一会就成了一条火龙。燃烧产生的噼啪声、热辣的温度、焦灼的空气瞬间包住了陆家酿酒坊, 危险的气息在迅速弥漫。   火是从酒坊后院的墙根下烧起来的, 一墙之隔的院里堆放着干柴、煤炭等熬酒的燃料,还有很多杂物,酒坊的地窖中有数不清的酒水,仓库里存放的是一担担粮食,火势一旦变大蔓延成片,危及粮仓和酒窖, 那么损失将不可估量。   “大爷,这多可惜啊, 里头的酒、粮食都是好货呢。”   点火的伙计按照主子吩咐做完了活, 走到远处的阴影中, 站在大爷身旁,看着火光心疼起来, 这烧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呐, 成千上万的银子, 是他做几辈子伙计都挣不来的数。   “哼。”大爷皮笑肉不笑:“你懂什么!”   他自然知道酒坊的价值, 酒坊是块大肥肉, 大爷做梦都想啃两口,可惜酿酒坊只在老七老二手里打转, 他一直没有机会染指。而这次纵火, 他的目的也不是毁了酒坊,而是用火来生乱, 乱了才好下手。   伙计摸摸脑袋, 没敢吭声, 主子的命令只管照办就是,他刚才已是多嘴。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附近的居民提着水桶、水盆闻讯赶来。   “走水了,快救火啊。”   “用雪垒,拿铲子!”   酒坊里的伙计和附近的居民一起灭火,酒坊后面是条未完全结冰的河,院墙内外有防火的水渠,大爷领人放的这把火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成不了势,他要是真想烧了酒坊,需要有人里应外合才可以。   周围越来越嘈杂了,大爷对伙计道:“走吧。”   两个人逐渐消失在黑夜中,伙计边走边问:“咱们去饭馆吗?”   大爷往陆家饭馆所在的方向看了眼,可惜房屋街巷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又看看漆黑的天空,除了酒坊所在的方位泛起红光外,其余都是一片浓稠的黑。老七今夜八成宿在饭馆的客房里,大爷下了狠心想要取他性命,买通了一个饭馆伙计一起放火,但看情形,饭馆的火没烧起来。   “不去了,回家!”   伙计追在大爷屁股后面:“这么晚了,路上还有雪,大爷何不在县里歇一宿再回呢。”   “我自有打算。”大爷步履匆匆,他必须赶快回到安山村家中,因为再过一会儿,麻五带着他的兄弟们就要到了,土匪会趁乱打劫酒坊,他为了避嫌,还是尽快回家为妙,不过,和土匪合作的事情是最高机密,大爷没人告诉任何人。   ……   夜深了,陆家饭馆。   走廊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陈五娘睡的迷迷糊糊,她睁开朦胧的睡眼,见陆彦生已经坐了起来,点燃了蜡烛。   “怎么了?”陈五娘嘟哝着问道。   “不清楚,待我问一问。”陆彦生答,话才落音,叩门声响起,是护卫的声音:“七爷,刚才抓到了一个人,鬼鬼祟祟,已经抓到柴房了,您看如何处置?”   陆彦生沉默了一会:“将他带到楼下,我要问话。”   陈五娘侧耳细听着 外面的嘈杂声已经变小,她抓过外衫披在肩上坐起,陆彦生走近对她说:“没什么大事,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   “我和你一起去。”小娘子攥住相公的衣袖。   陆彦生知道自家小娘子是个闲不住的,摸了摸陈五娘的顶发:“好。”   二人穿戴整齐到楼下时,被抓的伙计已经被摁在那里瑟瑟发抖,邵芙推着吴运安也在,陆彦生和陈五娘穿戴衣裳的片刻功夫,邵芙和吴运安问了那伙计几句,邵芙很会套话,基本上把伙计要做的事情给套了出来,不必由陆彦生来问了。   “七爷,七夫人,这人好大的胆子,他受人指使今夜要纵火,幸好巡夜的人眼尖心细,不然这贼子就要酿成大祸!”邵芙见主子从楼上下来,赶紧快步走来道,邵芙一脸的气愤,水火最是无情,若大火烧起来,最危险的就是伤还没好全的吴运安。   陆彦生和陈五娘脸色俱是一变,陈五娘是震惊和生气,而陆彦生则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眼底的震惊飞快变成平静,只不过这平静中透出一层渗人的凉意。从大夫人回娘家要了两车桐油,到油的去向,一切都在掌握中,陆彦生通过大爷的种种举动大概推测出了他的计划,他的大哥,他的手足兄弟,心心念念的要取他的性命,要夺走三房的财产。   半个时辰前,陆彦生对大爷还有一丝丝微弱的怜悯,那么在听到伙计一五一十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时,陆彦生的心彻底沉下去,最后一丝柔软也淡然无存,他的心变得很硬,除了对她的娘子留有温存外,所有的犹豫和同情都没有必要。   邵芙气的手指发颤,厉声问那伙计:“你要说实话,如有半句虚言,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伙计发着抖弱声道。   邵芙看了陆彦生和陈五娘一眼,两位主子坐在掌柜的搬来的椅子上,前者满脸寒霜,后者气的面色微红,但没有人阻止她问话,邵芙是七爷夫妻的心腹之一,对陆宅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知晓七八成,大房大爷和他们七爷的矛盾,她心知肚明。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老实说。”邵芙把语气放缓,没有了方才的压迫感,她甚至半蹲下来平视着那伙计:“你今晚要做什么,谁指使你做的,有不有证据?”   “是我的一个同乡指使的,他让我运了几桶桐油进来藏在柴堆里,说晚上听他信号,我在里面……点火,他们在外放。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说事成以后还有二百两,不过,今晚上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他说的信号声,我在院里多逛了几圈,就被巡夜的给发现了,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请七爷七夫人开恩,我可以将功折罪!”   “一开始我信不过这个同乡,怕他骗我,所以收了钱以后我偷偷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进了一所宅子,我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看见大爷和他一齐走了出来,大爷一边走还一边吩咐他话。”伙计道。   这伙计说完,就紧紧抿着嘴唇,神色紧张的看看邵芙、陆彦生和陈五娘。他虽然没有将事情挑明,但是这串话说完后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放火这事情的幕后主使是大爷。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一切,若七爷不信,他就又多一层胡乱攀扯的罪名,于是伙计添补道:“千真万确!不信我带七爷您去看那宅子!”   一语毕,没有人说话,周遭安静的仿佛呼吸声都能被听见,陆彦生轻轻地掀起眼皮,嘴唇微微向下撇了一点,像个极淡的微笑也像嘲讽:“我不亲自去,周管事会与你同去。”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只有坐在他身边的陈五娘能察觉到陆彦生的异常,他的手不自然的抖了几下,陆彦生在做心理斗争,至少在今年夏天,大哥还是他的亲人,不像五爷早有嫌隙。陈五娘微微侧身,将手隔衣搭在他的手臂上,轻轻的动作带着小娘子细腻的温柔。陆彦生翕动着鼻翼:“因果报应,过不在我。”   他这话说的很小声,陈五娘并没有听清楚,陆彦生让众人散去。经过刚才的闹剧,他俩的瞌睡虫都跑走了。   “相公,外面又下雪啦。”陈五娘道,她手指向院子,陆彦生和她一块扭头看去。   只见屋檐下挂着灯笼,烛光映照下雪片如金箔般簌簌而下,漂亮的飞扬着。二人走近几步,静静的看雪落下来,陈五娘是爱说话笑闹的,此刻却很安静,头微微歪靠在陆彦生的肩膀上,她能感觉到旁边这个男人心思有点沉重。   过了一会,陆彦生朝天空伸出手,很快就在掌心积起晶莹的一层雪,雪贴着他的肌肤,风刮过他的指尖,冰凉凉的。   “陈娇。”陆彦生低语:“方才我有些不忍,只有一点,紧接着就是报复的快意,好比猛兽嗅到了血腥味,心痒难耐,有一刻,我都认不出自己了,这样是不是很恶毒?”   大爷太过老辣狡猾,这回大部分事情都是陆彦生在安排。   陈五娘从怀里掏出手帕,看着陆彦生的眼睛郑重地说:“没有,这是我们迫于无奈的反击,相公不要太放在心上,只要你的心还在,你就不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你不是常常说‘不忘初心,必果本愿’嘛,这句话我可记得牢呢。”   和陆彦生相比,陈五娘的经历与心思都更加简单,陆彦生轻笑着看自家小娘子,心思单纯,目标笃定,珍惜身边的好,打击身边的恶,这就是他的娘子,也是她的这份简单带他走出从前的阴霾,想的太多心思越重,且多是无用的乱思,有什么用处。趁着陆彦生发愣的空当,陈五娘已经用手帕将他掌心的雪擦干净了。   “雪看够了,咱们回房去吧。”她说。   陆彦生往门口扫了眼:“好……”他正想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初心时,门外骤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这一次的动静比刚才的还要大,是酒坊的伙计:“不好了!酒坊着火了!”   邵芙刚才去安顿吴运安了,动作稍微慢了些,等她出来时陈五娘和陆彦生已经坐上马车往酒坊而去。她赶紧叫店伙计再套一辆车,然后跺了跺脚,复又进屋叫吴运安起来。   “没想到这是一出连环计,太歹毒了!”邵芙气的脸色涨红:“幸好……”   说道这里,她突然若有所思起来,吴运安打了个呵欠,和她想到了一处:“不急了。”   陈五娘和陆彦生的车走到半路,便在一个大路口遇见了衙差,赶车的护卫解释说主家的酒坊着火了,他们为了救火才犯了宵禁,请他们放行。   “可是陆氏酒坊的主家?”护卫高声问道。   话音刚落,马车的帘子掀开,陆彦生探身点头颔首,满脸紧张地问道:“怎么?官爷何有此问?”   “我们接到密信,今夜有土匪进城劫陆氏酒坊,县太爷早早做好了部署,要将这伙土匪一网打尽,前面已不能通行,您也别去了,乱着呢。”一衙差道。   陆彦生眉头紧锁:“那火势如何了?”   “放心吧,火已经灭了,就是这伙土匪残忍又狡猾,难对付。”   陆彦生拱了供手:“好,若是如此,我不该添乱,辛苦诸位官爷。”说罢让随从给衙差一包碎银请他们喝酒。   马车按照原路返回饭馆。陈五娘长舒一口气:“还好,一切都在预想内。”   陆彦生点点头,将小娘子的手捂在掌中:“明天一早,就见分晓了。”奔波了大半个夜晚,陈五娘精力再充沛也困倦了,不禁靠在陆彦生的肩膀上睡着了。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县城里先是失火两次,又来了场官匪混战,听见动静的居民们吓得瑟瑟发抖,纷纷紧闭门窗,躲在被窝里听着外边的动静。而几十里外的安山村,久不熬夜的陆二太爷也拼了老骨头,晚睡了一回。   傍晚的时候莲儿两头为难,仓促之下随口应付鲁青说没见大爷回来,可门房明明见到大爷进门,陆二太爷心中疑窦重生,认为大爷在故意躲自己。陆大爷是长房长子,这些年来表现的不错,陆二太爷还指望他抬起陆家的门庭,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他越躲,陆二太爷越要见他,特意嘱咐门房一见大爷回来,就叫他来泰山居,措辞十分的严厉。   但这一等,便到了深夜,子时都过了,也没有大爷的影子,老人年纪大了身体禁不起这样熬,鲁青好说歹说,才将陆二太爷劝去睡觉,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大爷才回来。   而此刻夜已经过了一半,大夫人并没有睡,抱着钱袋子在清点自己的私房钱,这些年攒下的钱不少,不过都被贴补了儿子,留在手中的已经没有多少,大夫人拿了多半出来,准备明天给神婆,让她帮忙做法,让五爷不要再来找自己。   大爷一身风雪的回来,大夫人急忙将要做法的事情与他说,大爷不赞成,极力反对:“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且不说浪费银子,这样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生怕别人看不出破绽是吧?”   “我用自己的钱,又不花你的银子,你不必心疼!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不管,这样下去我就要疯了!”大夫人这回很坚持。   俩人吵嚷了一阵,大爷气的去睡了书房,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没过多久,第一阵鸡鸣声起,黑漆漆的天空开始泛起蓝色。   一队衙差带着清晨的露珠冲上门来,说要捉拿土匪的共犯,门房老头迷迷糊糊的问共犯是谁,衙差厉声道:“陆大爷!”   这一声呵斥差点没叫门房跌坐在地上:“不可能,官爷你们一定搞错了!”   接下来便是乱哄哄的一阵吵嚷,不一会陆二太爷被惊动了,陆家的爷们媳妇都围拢出来,最后几乎熬夜一个通宵的大爷也被吵醒,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被气势汹汹的衙差给拿下了,陆二太爷拄拐拦在衙差面前:“官家要拿人,总得给点证据吧,这样不清不楚的就将人抓走,恕难从命!”   衙差指了指大爷:“勾结土匪,他心里有数,不信您老问他?”   大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一丝慌乱没有逃过陆二太爷的眼睛,陆二太爷叹了口气让开了路,不过,衙差才押着大爷走到门口,他就叫鲁青备车,他要跟着衙差一起去县衙,将事情弄清楚。   太阳出来了,和煦的日光照耀着大地。县城里的陆彦生也收到了官府的通知,要他去衙门一趟。   “相公,待会不要太生气。”陈五娘给陆彦生整理衣裳的时候低声道。   “有你在我就不会。”陆彦生笑了笑。   陈五娘睁大眼睛:“真的?那便好,我真担心你的身子,昨夜你就没睡好。”   陆彦生笑着摇摇头:“当然是真的,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不做数过。” 第51章   待陈五娘与陆彦生赶到衙门, 已经是辰时末。衙差、县令大人以及陆二太爷都在堂上,因陆二太爷年岁大,又德高望重, 县令大人特许他坐着旁听。   陆二太爷却坐不踏实, 窄窄的椅子如一方火炕,令他坐立难安。衙差们个个满脸肃穆,不发一语,县令大人显得自在些,时不时的捋一捋胡须,翻看一下案上的卷宗。   “大人, 为何还不开始审讯?”陆二太爷忍不住问道。公堂上静默的有些诡异,让他心跳加速, 脑门嗡嗡做响, 甚至有些眩晕。   县太爷挥挥手, 冷声道:“还有人未到,陆二太爷稍安勿躁。”   “我家大爷自幼读书明理, 谦虚向善, 绝对不可能与土匪有勾结, 此事定有蹊跷, 他没准是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人, 这次是遭人陷害……”陆二太爷说着更加的激动,脸色涨红, 且站起身来。   县太爷耐心的等老人说着, 直到二太爷换气的时候才说话:“这些本官自有决断,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老太爷请坐下。”   县太爷这次说话语气严厉了几分, 陆二太爷心中的不安愈发的强烈。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 陆续有人到衙门里来,有商户、普通百姓、农户,他们在门口围成一圈,接着是陈五娘和陆彦生,二人下车进到衙门里,站到了陆二太爷身后。陆二太爷对于昨夜的事知之甚少,到县里才知道昨夜酒坊失火、饭馆出了乱子,他还没有将失火与官府剿匪及大爷牵涉其中串联起来,见老七夫妇到了,强摁着纷乱的思绪问:“听说昨夜酒坊失火了,要不要紧?”   陆彦生颔首轻声说:“没事,火没成势之前伙计们就将火扑灭了,二太爷不必担心。”   老爷子疲倦的阖眼叹息,过了一会才说:“那就好,你做事最为稳妥,面面俱到,我不担心,由你管的生意,总不会出事情的,要是……”说到这里,陆二太爷顿了顿,将喉头的话咽了下去,他本想说要是陆彦生愿意接手家业就好了,但转念一想,老七读书有慧根,将来功成名就肯定比守家业有出息。   “官府说大爷和土匪有勾结,老七,你怎么看?可听见过风声,发现过端倪?”陆二太爷问道。   陆彦生垂眸:“我不好答,待会县令大人升堂审案,自见分晓。”   这个回答在二太爷的意料之外,他多看了陆彦生几眼,只见自家老七神情冷淡,回答完之后便缄默不语,陆二太爷心里疑窦更盛,难道?老大真的做了那等恶劣的事情?   没待老爷子多想,县令大人环视堂下,然后用力地拍惊堂木喝道:“人已到齐,带犯人上堂来吧。”   接着大概八九个犯人手戴枷锁、脚戴镣铐被衙差带了上来,其中就有大爷的身影,只有重犯才会戴枷锁和脚镣,陆二太爷脸色蓦然变白。   “你就是土匪麻五?”县太爷指着正中络腮胡刀疤脸的汉子厉声问道。   麻五活动着下颌,上唇那撮油腻腻的胡子翘起来,咧嘴露出黄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麻五麻大当家的。”   这狂妄不屑的口气惹得周围一阵低声议论和咒骂,麻五仰着下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县令大人盯着张狂的麻五:“这么说,打死永安村村长,劫走他家粮食……砸周家的陶瓷铺子抢走钱匣……还有烧陆家酒坊,都是你和你的手下干的?”   列举出来的案子足有十几桩,县令大人每说一件,堂下就有与案相关的家属抹眼泪,麻五为祸数年,手段残忍,罪行罄竹难书,且大灾过后百废待兴,抓住他这种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正好鼓舞百姓的士气,平息民愤,他死罪难逃,麻五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爽快的将罪都认了,梗着脖子答:“全是我干的。”   “好,接下来审下一桩,本官问你,去年陆家七爷陆彦生坠崖,昨夜陆家酒坊起火,是有人花钱买通你做的,是不是?”县令大人沉声问。   这一问,让陆二太爷、大爷心里都吃了一惊,前者陆二太爷压根没想过老七坠崖另有隐情,而大爷纯粹是做贼心虚,被衙差抓住后除了给他上枷锁外,没有任何人审问他,所以,他先前还摸不准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暴露,暴露了多少,直到现在他听见县令大人提起去年的事情,大爷顿感不妙,在寒冬腊月里冷汗直流。   他像等死一样等着麻五的回答,心想,像麻五这种见钱眼开,无恶不作的悍匪,一定不会帮自己掩藏,只要他供出自己,一句话便可定罪。   只见麻五晃了晃脑袋:“没有,老子自己做的。”麻五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包庇大爷,而是他这人天生反骨,就喜欢和人作对,县令大人想要审理出一桩漂亮的案子,他偏不配合,反正供出陆家老大他也难逃一死,何必配合。   活了大半辈子,大爷的心情还从没像今日这样跌宕起伏,一下在谷底一会儿在云端,他惊异于麻五的义气,也庆幸自己走运,不过,他还是高兴的太早了。   陆彦生幽黑的双眼盯着大爷的变幻的脸色,唇角一撇,一抹寒气森森的冷笑浮现在脸上,对于坏人来说,他们永远不知忏悔:“在阳间不知悔改,那么就去阎王爷面前认罪吧。”陆彦生用口型说着。   大爷还没高兴多久,堂下突然响起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大人!我有话要说!”   这个孩子今年十三岁,是两年前被土匪们掳上山的,平日里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在土匪窝里并不起眼。县令大人看了那孩子一眼,随即带着几分慈祥道:“你说。”   麻五斜眼瞄了那孩子一眼,看那孩子和县令大人之间的眼神,他淬了一口:“养不熟的白眼狼小兔崽子!”   这小孩被掳上山的最初几个月总是想着逃跑,老挨揍,后来学乖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说在寨子里吃香喝辣比在家里还自在,原来全是放屁。麻五大声骂人,被衙差用破布团堵住了嘴,而大爷的心则再次跌入谷底,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这孩子莫不是被官家招安插在土匪窝里的暗桩?对于这个半大的孩子,大爷模糊还有些印象,每次去见麻五,这小孩就在旁边端菜倒酒。   “我可以做证,陆七爷的马车滚落山崖,烧陆家酒坊都是他给银子雇麻五做的!”那小孩寄人篱下久了,神情有些胆怯,但是说话的声音很响亮,他手指着大爷:“马车滚落山崖,是麻五派人给马换上了有铁刺的马掌,这个人则提前在草料中掺了醉马草,马吃多了会狂躁不安,加上铁刺刺的马蹄子疼,在经过山崖时车夫只要用力甩鞭子,马就狂乱奔,连车带人坠下悬崖。”   “而烧酒坊,是这个人说酒坊里藏着很多粮食,他先烧一把火搞出乱子,麻五则趁大家救火的时候带着人进去劫粮!只不过我们一入城,就被衙差给捉住了。”   小孩的话犹如千斤锤,每说一句大爷的脸色就白一分,等他全部说完大爷的脸几乎白成了宣纸,白中带灰,比死人的脸色还要难看,等最后一个字落音,他几乎稳不住身子,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身子一软,几乎瘫在地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仅大爷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陆二太爷亦是如此,看大爷现在的模样,明眼人心里都有了数,这小孩说的都是真的。   接下来的审理很容易,除了麻五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剩下的纷纷主动交代,盼着戴罪立功,如此,又有几个人佐证那孩子说的话。   陆彦生和陈五娘并肩站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真相大白于天下,陆彦生吃的苦受的罪终于得到了一些弥补,陆彦生深吸了两口气,然后感觉到一只软乎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退堂了,我们回家吧。”他的小娘子低声说。   陆彦生勾唇笑笑,心中暖呼呼的:“好。”   今日请升堂请的都是被土匪祸害过的人证,出堂作证,签字画押以后可以回家了,兹事体大,县令大人还要逐一细审犯人才会定罪。   陈五娘与陆彦生坐上马车回到听雪堂,先召了手下人过来领赏钱,和土匪窝的小孩接头的、想官府提交密信报土匪进城的、盯梢的按照各自的功劳都得到了相应的赏钱,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这是驭下的亘古不变的道理。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爷的事没隔夜,就在安山村传了个沸沸扬扬,气得吃斋念佛的陆何氏都砸了杯子,骂大爷毒如蛇蝎,又怪自己无能,没有替三太爷看护好三房唯一的独苗。思来想去,该补偿老七才是,可陆何氏想了想也没甚好给的,老七不缺什么,于是她从私房里精心挑选了几样珍贵精致的首饰,几匹锦缎让徐婆子包好,她带着往听雪堂去了,补贴老七媳妇也就是补偿老七了。   不过,陆何氏还没进门,就在听雪堂前的小径上遇见了陆二太爷,陆何氏和二太爷打招呼,问他是不是也来探望老七。   “最近家里事情多,二太爷操心了,多保重身体才是。”陆何氏虽然心有怨怼,有些埋怨陆二太爷没有管束好家里的这些人,但他毕竟是当家人,而且大爷现在已经被官府抓住,怨和恨也于事无补,倒不如不提了,所以,陆何氏不仅没口出恶言,反而宽慰老太爷要保重身体。   听雪堂里,陈五娘和陆彦生午歇刚起,两人正黏糊糊的依偎在一起说话,陆彦生将自家小娘子揽在怀中,说起年后的打算,等天暖了,陆彦生就要好好念书备考。   “相公,你现在一日看四五个时辰的书,还不算好好备考么?”陈五娘问。   陆彦生摇摇头:“不够。”   正说着,门外响起‘登登’的脚步声,等近了似乎觉得自己太唐突,又收住脚步,嘴里喊道:“七爷,七夫人不好了,三太夫人和二太爷打起来了!”   “什么?”陈五娘瞪大双眼,她没听错吧?陆彦生也惊诧不已,陆何氏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发脾气都没发几次,何况是与二太爷打架。   “当真?”陆彦生道。   这是又一个下人跑进院里,喘着粗气道:“也不全是,是三太夫人打二太爷,二太爷没有还手。” 第52章   正说着, 院外的吵闹声已经隐约传到院中,听起来是下人在劝架。陆彦生和陈五娘忙披上披风,到院外去看个究竟。   走到院外, 陆何氏正抚着胸口直喘气, 她脸色微红,狠瞪着陆二太爷,看起来情绪很激动。陆二太爷拄着拐杖立在一旁,眉头紧锁没有吭声。刚才陆何氏气极没忍住火,用怀里揣着的暖手套子打了陆二太爷两下,随即被下人们拦住, 打完了,她才觉得刚才有失分寸, 叫下面的人看笑话, 不过胸腔里的那股邪火未曾散去, 因此,她懒得说话圆场, 仍旧狠瞪着老太爷。   陆二太爷活了一辈子, 不料今日在大庭广众下被个女人打了, 面上挂不住, 又走不开, 只好沉默不语。   陆彦生见徐婆子和鲁青都提着丰厚的礼物,已经猜出他们的来意。   吵也吵了, 打了打了, 现在要有人给台阶下,陈五娘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向二太爷和陆何氏福了福身, 淡笑道:“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这里是风口,风大。”   说着亲热地挽上陆何氏的胳膊,凑在婆婆耳边低声道:“我想吃您院里做的点心了。”   陆何氏的心稍宽,脸色缓和大半:“想吃随时来。”   二太爷带着礼物来听雪堂是有事相托,现在陆何氏也在,有些话不便说,便摆摆手:“老七,我不进去了,这些东西你收着,都是养身子的好药材,留着给你和你媳妇压惊。”   话说完转身要走,陆彦生快一步托住老爷子的胳膊,老太爷今日既然来了,他便将话同二太爷说清楚,这是迟早的。   “二太爷,进去喝杯热茶吧,一家人说敞亮话,三太夫人是三房长辈,您说的这事没有她点头,我也做不了主。”陆彦生用只有他二人班能听见的音量说。   陆二太爷心里一咯噔,反手紧握住陆彦生的手腕,什么时候三房的事情由陆何氏做主了?老七这孩子未免太会打太极。   “老七!”陆二太爷眉间皱起的川字更深了。   陆彦生目光坦然满脸正气:“如果二太爷找我说大哥的事,没有三太夫人在场,我没有资格与您商量,因为这事太重,我太年轻,不足以……”   “好,进去吧。”陆二太爷唯恐陆彦生小声说的话被旁人听去,连忙应了。   翠玲给炭盆添了炭,又泡了壶新茶,端了点心上来,经过几个月时间的调.教,她做事情已经很利索了,陈五娘很喜欢她,在翠玲退出去前小声道:“在外面守着不叫别人进来,没喊你的话,也不用进来倒茶添碳,知道了吗?”   翠玲收着下巴乖巧地点头,出门后将门关上了。   不止陆彦生,陈五娘也瞧出了两位长辈的来意。陆何氏把陆彦生当眼珠子疼,这些礼物纯粹用来安慰,而陆二太爷则不同了,方才两人起了争执,能让两位长辈不顾脸面吵打起来,问题一定很严重。   陆彦生和陈五娘对视一眼,眼神对上后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果然,陆二太爷坐下后,就提到了大爷的事情,那天堂审后,大爷没有招供,县令大人也没有宣判,陆二太爷的意思是叫陆彦生去见县令大人一面,向大人陈情,说这些年兄弟和睦,大爷品性端正等,因而相信他的人品,和土匪勾结之说都是子虚乌有。   “他是陆家长房长子,是陆家的脸面,上次老五的事已经闹得咱们家没脸,这回又来个勾结土匪,一旦坐实,我们陆家是彻底抬不起脸面来了。”陆二太爷满脸凝重道。   老太爷只说大爷勾结土匪,买通土匪推陆彦生坠崖的事却只字不提,陆彦生的眼神瞬间冷冰冰的,从小陆二太爷就很偏爱他,陆彦生心里知道,可是现在为了维护家族所谓的‘脸面’,竟选择息事宁人。陆彦生的手轻搭在膝上,微微地发颤,他可差一点就送了性命,只剩半条命苟延残喘,若没娶着陈娇,这半条命也会熬干。   陆彦生脸色发青,轻轻看向一旁的陆何氏:“此事全凭三太夫人做主。”   凭自己做主?陆何氏吃惊之余还有些喜,老七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么亲热的话。其实,刚才陆二太爷说那些大道理的时候,她就憋了一肚子气,只是老七在场,陆何氏觉得自己没有说话的资格,才没有吭声,既然老七发话了,她便不客气,老实人逼急了,发起脾气来是极难招架的。   “县令大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凭什么要老七去求情,伤我三房的人、毁我三房的产业,如今还要我们求情,天大的笑话,你们一个个的,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说着陆何氏眼眶红了:“这件事我不同意,我绝不叫老七去向县令大人求情,哪怕二太爷您赶我们一家子出去,我也不同意!”   这些话像针似的扎在陆二太爷身上,他不得不解释道:“千万不要多心,什么赶出去欺负你们,不可能。”   和陆何氏是说不通的,她哭哭怨怨几句,陆二太爷拿她没办法,而这也是陆彦生和陈五娘让陆何氏来对付陆二太爷的用意,这样他就没办法用长辈身份压人。陆二太爷不再和陆何氏纠缠,目光一沉望着陆彦生道:“勾结土匪是重罪,祸及家族名声,将来你考上了,也会因为此事影响仕途。”   这话一说出口,陆何氏也愣住了,这一点她没有想到。   陆彦生抿了口茶:“若我为了仕途放过坏人,是枉顾王法,一个枉顾王法的人,即便考上了能做一个好官吗?再者,现在是非常时期,外忧内患,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最看重的是个人的才能,而不是虚名。”   二太爷想用这个给他施压,没用,陆彦生很自信,只要他足够出色,大爷重罪入狱对他不会产生影响,前怕狼后怕虎没有意义。   难得他们四人坐在一起饮茶品尝点心,气压却很低沉,陆二太爷劝说无果,不一会就起身要走,陆彦生送他去院门口。陆二太爷为了大爷的事情偏心,陆彦生觉得寒心,老爷子也心中有数,但他觉得自己没错,他坐在这个位置就要为整个陆家考虑,老七要怨就怨吧。   二人走到院门口,陆二太爷问:“听说过了新年,你就要专心温书了,你手头上的生意有什么打算,交谁去管?”   老七将三房的买卖逐一收回,当然不会再放出去,可是陆二太爷左思右想,不觉得陆彦生可以一心二用,既温书又看顾买卖,而三太夫人也料理不来。   陆彦生淡淡颔首:“我会交给陈娇。”   “当真?”陆二太爷诧异,虽然陈五娘参与了几次集议,可在老太爷眼中,不过是老七新婚纵着媳妇见世面,而且每次都有陆何氏露脸一起去,三房的生意要交到那个小丫头手上?陆二太爷第一次对陈五娘心生不满:“生意上的事容不得儿戏,陆家这么多年还没有过门不久的年轻媳妇掌管生意的事。”   陆彦生依旧淡淡的,对于陆二太爷语气中的严厉视若无睹:“以后便有了。”   陆二太爷一噎,竟然无话,老七本就桀骜,经过方才那事之后,好像更加满不在乎,陆二太爷五味杂陈,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人沉默着,陆彦生终于给陆二太爷递了个台阶:“她已经和我学会了读书、算数,学的很好,比一般人有天分。”说着,陆彦生一直冷冰冰的眼神在提到陈五娘以后充满柔情:“她已经开始接手生意上的事了。二太爷,您别急着反对,等开春轧账看了利润再说不迟。”   二太爷沉默了一会,拍拍陆彦生的肩膀后离去。   ……   马上要过年了,大灾后的第一个年,大家都很重视,备年食、裁新衣,一样样的张罗起来,安山村的村民也是如此,村里的人还是那么多,却比之前热闹了两三倍,小孩子们肩上扛着小竹竿满村跑,要去山上叉野柿子吃,年轻后生提着篮子铲子下田,在稻田里碰运气翻找猫冬的泥鳅。   男人女人们忙的热火朝天,换糊窗纸,清扫灰尘,洗晒床褥,在一片热闹喜庆的氛围当中,陆宅是热闹的中心。   陆彦生和陈五娘有空闲了就去陆何氏那坐坐,或者看果儿读书、打拳,果儿也是个闲不住的,临近年关,私塾已经停课,他除了温书练字之外就是和周管事学艺,但这只占用他一小部分时间,大部分时候他和王森一块出宅子外玩,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个大跟班的果儿威风凛凛,成了安山村的孩子王。   “咚咚。”有人轻叩窗棂。   这日下午陆彦生在书房温书,一个时辰后他搁下书本,活动着脖颈正在喝一盏温茶,预备小歇片刻,被叩击声惊动循声回看,只见和煦的阳光下一道浅粉的身影从窗外闪过,随即人影出现在门口,背着阳光瞧不清脸,不过,陆彦生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粉味道。   陈五娘倚在门口:“相公,看了那么久的书累了吧,我们出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一个‘好’字还没说完,陈五娘已经快乐的扑到陆彦生的怀里,随后挽起他的胳膊,心满意足地说:“走吧。”   宅子里有些嘈杂拥挤,除了自家人热火朝天的为过年做准备,还有很多村民来借各类工具,送东西或者换东西,陈五娘挽着陆彦生感觉有些吵闹,正好,她还没怎么出宅子,在村里走动过,陆彦生说带她出去走走,有几处地势高人少的位置,可闹中取静。   那是村东头的一个小山坡,可以俯瞰大半个安山村和附近的农田,陆彦生和陈五娘相互搀扶着慢慢爬上顶,出了一身薄汗,俩人坐在坡顶的一截枯木上,看着村里的炊烟,远处一块快光秃秃的水田。   陈五娘将头靠在陆彦生肩膀上:“这是我过的最好的年,我还以为今年咱家要一切从简呢。”   坡上没人,陆彦生自然的将小娇娘搂在怀中,在她额上亲吻:“非但不从简,二太爷还会大操办。”   陈五娘眨了眨眼睛,搂着陆彦生的脖子想了想:“我明白了,二太爷好面子,要维持咱们家在村里的脸面。”   陆彦生点头,掐了掐陈五娘的脸:“孺子可教也。”   ……   新年后,正月里,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都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中,县令大人将大爷的案子做了宣判,判了斩刑,秋后执行,这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大夫人则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怕黑,一入夜就神神叨叨,念叨着说五爷回来了,来找她之类的话,时不时的找神婆道士在院子里做法,一开始大家还能忍,久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多起来,都说陆宅闹鬼,无奈,陆二太爷只能在村里另寻一院落,叫大夫人住进去静养。   陆嘉轩失去了靠山,竟比之前收敛多了。   陆彦生和陈五娘预备春耕后进京,在此前生意上的事情得料理好,可元宵后,王林一行找货源的人还没有回来。   田婆子和翠玲晒褥子的时候嚼舌根:“千万不要遭了土匪啊……” 第53章   话说出口田婆子自己吓了一跳, 赶紧站起来连声呸呸呸,自骂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胡说八道,他们一定是路上有事耽搁而已, 那么多人马互相照应着, 一定不会有事。”   翠玲嗯嗯啊啊的点头,她对田婆子唯命是从,田婆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小姑娘毕竟不小了,也有自己的心思,多少明白王林一行人出这趟远门担着很大的风险, 她的脸皱在一起,王林哥哥虽然和她不怎么说话, 但是人很好, 还是王森的哥哥。   “翠玲, 翠玲,你看这是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 翠玲刚想到王森, 他就捧着两只小鸡仔进来了, 厨房孵了一窝小鸡仔, 王森看着毛球似的可爱便讨了两只回来养。田婆子见了眼睛发亮:“好呀, 鸡养大了主子就能吃上新鲜鸡蛋。”说罢张罗着给鸡仔做窝。   翠玲凑过去用手指碰碰小鸡仔的头,听见小东西在王森怀中叽喳, 格外讨人怜, 翠玲笑起来,真好玩。   “没心没肺啊。”屋子里陆彦生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 忽然有感而发喟叹一句。   陈五娘捧着暖手炉走来, 凑在陆彦生旁边探头一块瞧院里两个半大孩子叽喳嬉笑:“相公, 别看王森嘻嘻哈哈毫不担心兄长安危,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王林呢,初一十五他都去庙里烧香给他哥求福呢。”王森连菩萨都认不清楚,却愿意为了王林主动去拜佛,又好笑又令人感动。   陆彦生勾唇微笑:“难怪果儿一到望朔就要套车出门,原来是被王森拐到庙里去了。”   小娘子被逗笑了,用胳膊肘轻轻碰陆彦生:“下次我们也去。”   “好。”陆彦生把脸绷好:“去求求送子观音,保佑我们早有后嗣。”   话落,小娇娘子愣住了,陆彦生的脸也微微红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陈五娘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相公你……”   陆彦生赶紧解释:“我说笑的,为夫大病初愈,我俩还不适合求孕。”何况陈娇的身子也要养养才好,不过这些是基于现实情况的考虑,如果可以的话,陆彦生很希望早日和陈五娘要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他都欢喜。   “嗯,那也求得,我叫田妈备好香烛,天气好了我们就去求观音,早早的求,菩萨就能明白我们的诚心,到时候一切顺遂。”小娘子一头扎进相公怀里,抱着陆彦生的腰又喜又怯。   “好。”陆彦生的心暖呼呼,遇见陈娇娶她做妻,他何其有幸。温存了一会儿,陈五娘突然把手收回,噔噔往外奔。   “我去看他们给鸡做窝。”那两只小鸡仔可真招人喜欢。   陆彦生莞尔一笑,要说没心肺,他的小娘子才是翘楚。   ……   三日后,天放晴,刚好黄历上说这日是参佛的好日子,陈五娘惦记着去庙里,用罢早饭带上人套了两辆车出发了。   一路上牛车轻摇慢晃,风和日丽倒是自在,一路上能瞧见许多同样要去拜佛的百姓,偶尔也碰见相熟的女眷,彼此掀开帘子打招呼,互道新年贺喜词。等到寺庙山脚下,陈五娘口干舌燥,瞄见路边有小食摊子,忙扭头问陆彦生:“相公可饿了?”   小娘子若问这个问题,十有八九自己肚饿或嘴馋,陆彦生忍不住捏了捏娘子软软的脸颊:“饿。”   陈五娘笑起来,一双弯眉像月牙似的,勾得陆彦生挪不开眼,她笑起来总是那般明媚如阳:“正好那边有卖吃食的,我们下去看看。”   见前面的车停下,后车上的翠玲和田婆子跳下车上前来扶主子下车。果儿和王森今日一块跟着去庙里,果儿新学会了骑马,王森跟着也学起来,二人一早去早周管事要了两匹马出行,虽然被正月的寒风吹得满脸通红,心里高兴。田婆子又赶到后面叫果儿下马:“吹了一早上的风,快去小食摊喝些热的暖暖身子吧,果儿。”   果儿一骨碌跳下来,王森正要随他去,冷不丁被田婆子捣了一拳:“天寒地冻的哄着果儿骑马,你是不是疯了,受风着凉可怎么好?”   王森吐了吐舌头:“不是我哄的,果儿自己想骑。”   “他想骑你不会劝?”田婆子叹了口气,这个王森真是叫她操心,作为随从,王森就该处处护果儿周全,果儿有不懂事的地方该劝则劝,跟着一起胡闹像什么样子。   王森最烦田婆子唠叨,伸长脖子往食摊方向望:“主子叫我呢,我先过去。”说罢一溜烟跑了。   田婆子啧啧摇头,招呼同行的两个侍卫将马牵走栓好,又张罗车夫把马车停到妥当位置,检查一下车轮有没有卡上脏物等。田婆子处处细心处处周全,陆彦生全瞧在眼中,往后他们院里的丫鬟婆子只多不少,总要有个人统管内院杂事,田婆子是个好人选,不过,这风先不必露出去,只要她继续用心,不会亏了她。   小食摊上有免费的粗茶,不过陆彦生喝不惯外面的茶叶,因此翠玲去问摊主要了热水,给主子简单泡了壶自带的普洱。陆彦生斯条慢理的喝着热茶,陈五娘的眼神全在小食摊的厨柜上。   “鲜肉馄饨、小笼包、炸麻团、酒酿汤圆,还有卷饼和酱肉骨头。”陈五娘转过脸问:“你想吃什么?”   这些吃食都是小娘子平日里爱的,她样样都喜欢,陆彦生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都要一份吧。”   陈五娘欢喜一笑,连声说好,挽住陆彦生的胳膊说:“七爷就是大气。”   他们一行十来号人,车夫和侍卫皆是五大三粗的壮丁,点多些也能吃得完。   ……   “求个签吧。” 礼佛结束后小娘子拽住陆彦生的衣袖说。   陆彦生不喜那些,不过见陈五娘喜欢,便颔首说好。求签的地方就在供奉观音的殿旁,各色老幼妇女男丁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嘈杂的不行,陆彦生站在那儿,一瞬间有些恍然,他最厌恶人多和聒噪,怎么此刻在如此吵闹的地方竟很平和,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是因为陈娇吧,有她在的地方,他的心就能得到平静。   哒的一声,一根签掉了下来,老和尚笑问陈五娘想问什么。小娘子攥着签低声答:“姻缘和生意,嗯,还有关心之人的安危。”   “君才一等配佳人,心怀善意多布施,遭逢失意守月明,终有欢颜万事平。”老和尚递来一张签文:“这是上上签,无论女施主想求什么,都是大大的吉兆。”   陈五娘高兴极了,这可真是好兆头,忙叫田婆子再多给庙里捐些香火钱。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拿出两条红线:“这是开过光的物件,可做成护身符佩戴。”   “多谢多谢。”小娘子欢欢喜喜的接过,准备回去后将红绳编到坠玉佩的穗子里,让陆彦生日日戴着。   瞧她高兴的样子,陆彦生跟着也笑了。   一行人慢慢悠悠走在回安山村的路上,中午在庙里吃了斋饭,还不饿,小娘子把头靠在陆彦生的肩膀上:“今夜熬些白粥配酱菜简单吃了就好,不吃荤腥了。”   “好,依你。”身旁的男人应道。   临近日暮,太阳下沉的速度很快,红石榴一般的不停的朝地平线下坠,很快只剩下一点影子。天只要一黑,温度便会飞速下降,且黑暗中不方便行车,车夫不用吩咐就加快了车速。忽然,在一个三岔路口,前面突然冒出了一队人马,那队人的马差点儿撞过来。   “七爷,七夫人!”骑马的男子跳下来,惊喜地喊道。   闻声陆彦生撩开车帘,瞧了片刻才认出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脸上手上脏兮兮的人就是王林。陈五娘高兴极了,那根上上签果然是好兆头,上午求得的签王林一行人下午便回来了。   “先回家。”陆彦生也极喜,见王林他们疲惫不堪,这里不是回话的地方,便吩咐道。   回到听雪堂,田婆子烧了热水和热乎的饭菜,王林把自己洗涮干净填饱了肚皮,才精精神神的去书房见主子。打眼一看,他黑了瘦了,但是目光炯炯有神,脸上也带着笑,第一句话就是:“成了。”   “我带着人马一路往外走,出了云溪到了景州,那里商贸恢复的很好,我已经和好几家货栈打通了关系,随身所带的银子都买了货委托镖局的人押送回来,过几日就到。”王林说了这一路上的事情,预计中会出现的意外受伤、遇土匪劫道、遭遇骗子等等事情都经历了个遍,幸好早有准备,同行的人个个高度戒备,加上王林机智谨慎,有惊无险的过来了。   “好,往后就派你去管杂货铺,去做掌柜吧。”陈五娘笑着说,说罢轻推陆彦生的手臂:“七爷觉得如何?”   “你安排便是。”陆彦生答。   王林大喜,连忙行礼:“谢七爷七夫人,我一定尽心尽力。”王林看时辰不早,略说几句后就退了出去,在书房中他还镇定自若,出了屋子身上那点幼稚气就漏了出来,高兴的在院里直蹦。   “王林回来了,心里这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陈五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搂住陆彦生的脖子:“明日就派人去收拾杂货铺,元宵节后不久想来就可开售了。”   陆彦生攥着小娘子的手,他的手刚从暖手套里拿出来暖呼的很,陆彦生捏着陈五娘的手指:“想来是可以的,明日约了宋采儿他们吃饭,该早些就寝才好。”   过了元宵,宋采儿就要随夫外出求学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相聚。   “好,那相公今晚可要乖乖的。”小娘子捏了捏陆彦生的耳朵,又嗔又凶的说。   被凶的那个不仅不恼,反而轻轻发笑:“哦?什么叫不乖?” 第54章   赶在元宵节之前, 陆彦生派人去许家送了拜帖,元宵之后许巍然和宋采儿就要启程去州府求学,临行前聚一聚见上一面, 下次便不知在何时。   大清早的, 天才蒙蒙亮,陈五娘就醒来了,她把手伸出帐外,立刻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于是赶紧将手伸回到被中,这轻轻的一伸一缩, 把身旁的陆彦生给惊动了,他翻了个身, 将不安分的小娘子揽在怀中, 用下巴轻轻蹭着陈五娘的脸颊:“时间还早,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今日要去见采儿,我在想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小娘子缩在陆彦生的怀中, 低声回答。   陆彦生想了想:“新做的那件深蓝色棉装不错, 你穿着清丽又好看。”   “嗯, 那我今日就穿那身蓝色的。”陈五娘抱着陆彦生又说了一会儿话, 过不多久院里隐约地响起了脚步声, 是田婆子和翠玲起来了,正在生火烧热水, 翠玲还拿着竹扫帚刷刷刷的扫起院中的积雪来。上次救回来的喜鹊已经养好了伤, 王森放飞了几次这鸟儿都不愿飞走,他就在院中的树上给这喜鹊搭了个窝, 每日清晨都可以听到喜鹊在枝头喳喳喳的鸣叫。   “相公, 咱们起来吧, 今日可说好了,你要为我描眉的。”小娘子说道。   上一次陆彦生自告奋勇的帮陈五娘描眉,结果画出一个四不像来,后来经过六夫人的教学,陆彦生才摸到了几分门道。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要把一双眉画好了,实践比理论更重要。陆彦生现在正处于一时画得好一时画的差的阶段,为了给陈五娘画出一双完美的眉毛,常常要画上三四次,一抹一画之间总要费去不少功夫。   “相公,这儿要深一些,这边要浅一点。”陈五娘指着眉毛说道。   “你放心。”陆彦生耐心的回。   院里翠玲已经将积雪全部扫干净,她把竹扫帚撇在一旁,正扒在窗户上悄悄的往屋子里面偷看,小女儿家还是没开窍的年纪,并不懂七爷和七夫人此举叫做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她只是单纯的有一些羡慕,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幸福。   王森从外面跑进来,不轻不重的对翠玲拍了一掌,把小姑娘吓了个激灵,皱着鼻子瞪他,王森吐了吐舌头,又伸手去揪翠玲的小辫子,翠玲气得不行,拎起一旁的竹扫帚追着他打。   田婆子从灶房中走出来,冲他俩喊:“别闹了,主子还在房间里呢,这样吵吵闹闹像个什么样子?翠玲你去摆饭,王森,快去叫果儿来用早饭。”   雪落了一夜,早晨却出起太阳来了,阳光照在路旁的积雪上,闪耀着银色的光泽。车轮缓缓的转动,碾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他们和许巍然宋采儿约在河边一家酒楼相聚,那酒楼的招牌菜有清蒸鱼、酱油鸡,还有梅子鸭,大厨的手艺十分精湛,摆盘也漂亮,再配上清冽的梅子酒,坐在临江的包厢中一边眺望江景,一边吃菜喝酒,别有一番滋味。   用完饭之后,陆彦生请许巍然和宋采儿乘船去江中游览,此时江面一片寂静,两岸皆是银装素裹,水天一色,船在江水中缓缓的前行,就像在仙境中漫步。陆彦生和许巍然坐在在窗旁,一边赏景一边品酒,说一些学业上的事。许巍然是个乐天派,今日却有一些愁思在心头,他蹙着眉,担忧的说:“听说最近局势很不稳,南边北边都有战事发生,只有咱们中部还算安宁,如此下去,可怎么是好?”   “尽人事听天命吧。”陆彦生答。   “也只能如此了。”许巍然叹一口气,压低了嗓音,又道:“我听了小道消息,听说敌军攻占了南边的一所城池,屠城了三日三夜杀了好几万的人,那城中的井水都成了红色,也不知是真是假,吓人的很。”   “……高位者争权夺势,遭殃的都是咱们这些底层小民,不论真假,局势动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以此去州府万般小心,切记不要露富,做事情一要低调。”陆彦生嘱咐道。   “这个你放心,就算我有心想要炫富,我的荷包也不允许。”徐巍然开了一句玩笑,将这话题岔过。   宋采儿和陈五娘没有他们那么重的心思,各自穿着厚厚的披风,揣着暖手炉,来到船头吹风看景,一边看一边说一些闲话家常。   “我家婆母舍不得我们远行,昨日还说要同我们一起去州府呢,幸好家公明白事理,对婆说多一个人去州府就多一份盘缠,家中负担不起。”宋采儿松了一口气,她巴不得早早的去出发,到时候她就可以跟许巍然单独相处,没有小气的婆母和公爹管束了。   陈五娘抿嘴微微一笑:“到了州府,记得给我写信。”   “这个你放心,我日日都给你写,到时候别嫌我烦就好。”宋采儿眨了眨眼睛:“听说州府有很多好东西,到时候我见了漂亮的,精致的,适合你的就买回来送给你。”   “那可要花不少银子呢,你舍得吗?”陈五娘故意调侃着说。   宋采儿用肩膀轻轻地推了推陈五娘,故意拿腔拿调:“我虽然没有几个钱比不得你这陆家七夫人阔绰,送你一些小物件,小玩意的钱还是有的,你可别瞧不上呀。”   说罢,两个人笑作一团。说笑之余,陈五娘也想到了正经事,州府天地开阔,物资丰富,陈五娘对宋采儿说,若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不必买,白白浪费银子,但一定要写信与她提一嘴,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商机,宋采儿年年点头答应,说陈五娘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处处时时都想着买卖上的事。   ……   二月初,收拾一新的陆家杂货铺重新开张了,开业当日还请了县里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杂货铺门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几乎把半个县城的人都吸引了过去,好不隆重。   和陆家相熟的人基本都来道贺,陆彦生和陈五娘一块儿剪彩,陆家宅门里的亲眷朋友也都来了,陆二太爷因为伤寒未好没能到场,特派了鲁青去。久居宅门几乎不外出的三太夫人陆何氏也去凑了热闹,脸上的笑容就没消下过,不停的有人同她贺喜,说儿子媳妇能干孝顺,把一个濒临倒闭的杂货铺办的如此有生有色。   从景州运来的各色物件琳琅满目的摆满了货架,从布料到瓷器,从笔墨到日用器具,涵盖很广,款式多且新颖,陆家杂货铺是第一家从景州取货的商家,带给云溪县百姓全新的商品,一时间,陆家的百货风靡全城,陆彦生和陈五娘商议后决定趁热打铁,趁着形势好在城北城南各开一家分店,过两个月资金回拢,再把店开到相邻的几个县,而这筹备工作,自然交给王林。   “他年纪虽轻,胆子却大,人也机灵忠心,交给他办很好。”小娘子说完狡黠的笑笑,凑到陆彦生耳边说:“提拔王林之后,我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其他的小管事小伙计做活儿,比从前更勤快了。”   因为他们看着王林被提拔重用,就想凭借努力有朝一日也得主子亲眼,出人头地。陈五娘拿了块枣泥糕啃了一口:“只要他们事情做的漂亮,在我手底下做活,是不会被埋没的,我已经和各个掌柜的,大管事说了,多留意多举荐下面的伙计,咱们正是用人之时。”   陆彦生含笑着看向自家小娘子,她的长进如此之快,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陆彦生拱拱手:“娘子英明。”   陈五娘扬起脸又笑了,吃了一会糕点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有些乏了,便起身坐到陆彦生腿上,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贴着陆彦生轻声说:“相公,我困了,咱们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单纯的小娘子不知道她这无意之举在男人眼里意味着什么,陆彦生忍耐的极辛苦,却又舍不得推开,他将手撑在陈五娘的腰上,静静的盯着她,陈五娘被盯了个莫名其妙,忍不住晃动着身子:“到底睡不睡呀?”   陆彦生几乎咬着牙才能答:“你不要动了,睡,这就睡。”   真拿她没有办法。   ……   陆家的喜事几乎都是三房听雪堂院子里的,终于二爷院里也出了一桩喜事,钱姨娘要被扶正了,这个消息一出,着实惊讶了满宅院里的人,此前大部分人都以为钱姨娘此生扶正无望,恐是二爷嫌她出身不好,将来必要另寻新妇娶进来做正房的。   “老天爷呀,您终于开眼了。”钱姨娘得到信儿以后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又哭又笑,好好发泄一番后赶紧翻箱倒柜,找了一堆金簪子一对玉镯,还有两对珍珠耳环包好,直接往听雪堂去了,到了门口才暗道自己高兴糊涂了,这听雪堂向来不欢迎外人,她恐怕进去不得,正进退两难,刚好碰见陈五娘带着翠玲出来往如意堂去看陆何氏。   “钱姨娘,你怎么在这里?”陈五娘问。   钱姨娘满面堆笑,赶上前来攥紧陈五娘的手:“我特意在这里等你呀,多亏了你给我出谋划策,二爷终于要将我扶正了,要是没有你的帮忙,只怕……只怕我这辈子也不能如愿,所以,我备了一些薄礼来谢你,望你莫要嫌弃,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好东西呢。”   说着将包着首饰的帕子递给陈五娘,陈五娘怎么好收她的东西,把礼给退了,笑盈盈的说:“这是钱姨娘你的福气,东西你自己留着收着吧,我正要去如意堂请安,你跟我一块去吧。”   “好好好。”钱姨娘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正好把这喜讯同陆何氏说说。 第55章   到的时候陆何氏正在小佛堂礼佛, 钱姨娘和陈五娘一到,立刻给寂静的院子带来了生机。   近来如意堂来往的人多,陆何氏与年轻人多相处也觉自己年轻不少, 日子越过越舒坦:“何妈, 去端玫瑰酥和杏仁酪来。”   陈五娘微笑:“一来太夫人这儿就有好吃的,往后媳妇日日来。”   “来便是,吃的绝不短你。”陆何氏喜欢看陈五娘吃东西的模样,她吃的比谁都香,胃口不好的她瞧了总能多吃几口饭。   钱姨娘在旁搭话:“媳妇我也跟着七夫人沾光了。”姨娘的身份不可自称媳妇,往日钱姨娘没在称谓上犯过错误, 惹得太夫人多看她一眼,钱姨娘掩唇:“忘同太夫人说了, 二爷将我扶正了, 晚些时候就去禀告二太爷和太夫人您, 二爷心里还是有我的。”说着她的声音已有几分哽噎。   话中难掩盖高兴,但又有几丝委屈辛酸, 钱姨娘得偿所愿之余, 也叹自己不易。   陆何氏深深看着她:“二爷当然惦念着你,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话音才落, 刚只是哽噎的钱姨娘瞬间嚎啕大哭, 陈五娘连忙递去一方手帕,陆何氏吩咐何婆子去取几匹布和一对玉镯子来给钱姨娘做贺礼, 然后又道:“怪我勾起你的伤心事, 好好的喜日惹你哭一场。”   钱姨娘抽抽搭搭的抬起头:“我……我是高兴哭的……”旋即又笑,何婆子拿出来的东西都是好货, 她没料到三太夫人这么心疼她。   “喜极而泣, 二夫人哭哭也好, 待会见了二太爷和二爷可千万别哭了。”陈五娘笑着说。男子的心不如女子细腻,钱姨娘若得扶正还哭啼,他们不能理解。   略坐片刻,钱姨娘要忙着回去准备先走了,陈五娘又待了一会准备走时陆何氏叫住了她,叫何婆子抱了个小匣子出来,里面有金镯子一对,珍珠耳环一副,还有两只鎏金簪,说是前阵子收拣东西时翻出来的,金镯子是陆何氏当年的嫁妆,剩下的是三太爷在时送她的。   “东西放在那也是积灰,不如给你戴着见见阳光,也不枉能工巧匠的手艺。”   陈五娘要推脱,陆何氏干脆沉了脸:“给你好东西都不要,是不是缺根筋?这东西随便拿一件出去都能换白银白两呢。往后你和彦生有了闺女,这些也可为我那小孙女做添妆。”   话到这一步,再推脱倒显得陈五娘不识好歹,她将首饰匣子抱在怀,乖巧点头:“媳妇谢过母亲。”   陆何氏欣慰的点头,送东西的那位竟比收东西的还高兴。   ……   回到听雪堂陈五娘就把那副珍珠耳环换上了,她今日穿藕粉的夹袄,领口围了一圈纯白的兔毛,而珍珠耳环用了金丝做线,藕粉、银白、金的光泽相互辉映,衬得陈五娘愈发粉雕玉琢,没有半点从前的瘦弱苦气。   听小厮说七爷还在书房温书,从清晨到正午已有三个时辰,就算是头老黄牛也该歇一歇,不然这刚养好的身子恐怕又得熬坏。陈五娘取了一只果儿的大圣风筝,轻叩书房的门后蹦了进去,她将风筝拦在脸前压低声音:“猜、猜、我、是、谁?”   陆彦生捏捏发酸的眉心抬脸看去,唇旁不知不觉间勾了笑,他的小娘子越来越顽皮:“我猜不出来。”他伸手把陈五娘揽入怀中:“除非叫我好好看看,摸摸……”   “没个正经,他们都在院里呢。”陈五娘的脸一下红透了,挣扎着从陆彦生怀中坐起,整理弄乱的衣裙。陆彦生脸上笑意久久不散。   “娘子可别想歪了,为夫什么都没干。”那使了坏了人一脸无辜,陈五娘气鼓鼓的:“相公说什么便是什么,不理你了,我自个去放风筝。”   说罢弯腰去捡刚才打闹时落在地上的孙大圣,不过陆彦生抢先一步捡起,一手拿风筝一手揽着娘子的腰,温声哄道:“我认错,娘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一遭可好?”   陈五娘抱着手臂:“你把风筝放起来我就原谅你。”   “一言为定。”陆彦生揉了揉小娘子的脸颊,往院里招呼一声:“取我和夫人的披风来。”   现在跟着陆彦生的是一个叫阿桂的十七八的男娃,圆脸圆眼睛,十分伶俐,立刻取了东西来伺候主子穿戴好,翠玲拿着风筝,主仆四人出听雪堂找了空旷的位置,今日风大,风筝放了两回就飞了起来,威风凛凛的孙大圣驾着筋斗云在天空翱翔。   “再高点,再高点。”陈五娘笑着喊。   陆彦生放了一会儿将风筝线递到陈五娘手中,让她也放一会儿,不过风太大了,她有些扯不住,见状陆彦生从背后揽住陈五娘,胳膊护着她的胳膊,手攥着她的手合贴在一处一块放,有陆彦生在后面保护,陈五娘的胆子越发的大,风筝线一截一截放出去,孙大圣飞出了气势。   “放的高看的远。”小娘子笑着说。   攥着她的手紧了紧,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子想不想去远处看看?”   陈五娘仰头望着飞舞的风筝,出生在陈家村,嫁到安山村,现在也只去镇上、县里逛过看过,再远一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那里有什么风土人情,她当真好奇:“我想。”   说罢看了看陆眼神:“相公这样说,可是有什么打算?”   陆彦生点头,将风筝线给阿桂让他收起,自己牵了陈五娘的手往听雪堂走:“吃饭时再同你说。”   午饭已备好,先喝一碗熬得奶白的鲫鱼汤暖胃,其余的炖鸡、清灼藕片、鲜汤水煮肉片也都是滋补菜,田婆子在照顾七爷七夫人的饮食上格外用心,不愧是厨房出来的人。   陆彦生夹了些鲜肉片在陈五娘碗中,眉头微皱,胃口瞧起来不好的样子。   “相公要说什么尽管说吧。”陈五娘吃了几口菜,滋味十分可口,叫人不忍停筷。   “我想去京师求学。”陆眼神望着陈五娘:“京师有太学还有诸多名师大儒,人才济济,得他们点拨几句比跟随庸师读一年还有效。”   陈五娘吃了一片粉藕,满嘴藕香,鼓囊着腮帮子:“那就去。”   “可从云溪到京师路途迢迢,旅途劳顿……”陆彦生叹一口气:“路上会很辛苦。”   陈五娘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不怕,几时出发?”   “还早,预备夏末秋初出发,那时天气好,路上不至酷暑难耐也不会受寒。”陆彦生做了去京师求学的决定后一直有些忐忑,陈五娘的回答令他安心,旋即自嘲他在忐忑什么呢,难道他的陈娇会因为旅途劳顿而不跟他同去吗?说到底是他想得太多,多虑伤神,多疑伤情,以后万万不可如此。   “不过相公你以后要多多锻炼才好,不能在书房一坐就是三五个时辰,我每隔两个时辰就拉你出去走走可好?”陈五娘问。   陆彦生含笑点头:“听娘子的。”   ……   邵芙在押送一批酒去邻县的途中遭到一伙贼人的袭击,幸好当日跟随押运的伙计多,加上吴运安保护,邵芙没出事,还带领所有的伙计全身而退,无一人受伤,只是那批价值千两的酒全部被洗劫一空。   陈五娘赶去酒坊看邵芙,她还好,只是刚痊愈的吴运安有点旧病复发,要在床上躺几日,陈五娘到的时候邵芙正坐在吴运安房间门口,用一个小炭炉为他熬药,一边熬一边埋怨他:“自己的身体如何心里没有数?逞什么能,伤了自己还要我照顾你,哼,谁要你的保护,我手脚比你麻利多了,往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管我,管好你自己,听懂没有?”   吴运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叫我不要管你……我如何做得到。”   “不要管就是不要管!我不稀罕。”邵芙呼呼呼的扇着风,满脸怒气。   “芙妹,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们……”吴运安的话刚说到这儿,陈五娘见邵芙飞快的摸了把眼泪,然后抬头瞧见了陈五娘,立刻冲屋里道:“快闭嘴吧,七夫人来了。”   陈五娘听见吴运安唤邵芙为芙妹,却一点不在意,早就觉得他二人不是亲兄妹,不过依旧没多问,进屋问候了吴运安的伤情,叫翠玲把补药放下,听他们汇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们刚走到山里,前后就各来了一伙贼人,因七夫人经常吩咐遇见劫道的要先保命后保货,我和吴运安虽然心疼那千两的酒,还是按照七夫人的意思组织伙计们撤,往旁边的林子顺着小路跑了。”邵芙道。   陈五娘点点头:“人没事就好,性命是最可贵的。”   躺在床上的吴运安咳嗽两声:“可是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蹊跷。”   “你说说看。”陈五娘看向他。   “第一点,官府正在剿匪,力度颇大,云溪附近的土匪散的散抓的抓,剩下的也低调行事,昨日那伙土匪却异常猖狂;第二点,他们直冲我与邵芙乘坐的马车,这姿态不像是杀人越货,倒像是杀人为主。”   吴运安刚说完,邵芙也想出一个不对劲的地方:“这次押货,原先七夫人也打算去的吧?对了,前几日杂货铺有辆车受惊,车厢险些被撞碎,我记得七夫人原先要坐那车的。”   难道?陈五娘心里咯噔一下,三人想到了同一点,有人想害她,只不过都没有害成。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会命人好好调查,今后你们外出办事多带些伙计随身,吴运安你好好养伤,邵芙你好好照顾他,今日我先回去了。”陈五娘说。   当晚,她便把事细细同陆彦生说了,陆彦生险些将茶杯捏碎,敢动他的人,实在活得不耐烦了。不过,陈五娘又能与何人结怨,左右不过生意上的人,细细想来,文家的可能最大,上次大爷做的事就有他们参与,现在到了收拾他们的时候。   “娘子不要怕,相公护你。”陆彦生心疼的吻了吻小娘子的手。   陈五娘也很气恼,想要挣钱公平竞争便是,背地里搞阴毒的小动作算什么,她不屑这种行为:“相公,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吧。”   陆彦生点点头,以后陈娇要掌管陆家家业做当家人,那么叫她早早历练是好事,免得今后遭人暗算。   “为夫拭目以待。”   ……   开春雪开始融化,夜半时分偶然醒来,总能听见院里雪化的声音,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这时候最冷,比下雪的时候还冻得厉害。   早晨刚吃过饭,王林就来禀告杂货铺的事宜,他是从新人直接升到掌柜的,很多事情不懂,干脆搬到镇上住在店里,日夜苦学,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已经像模像样,有大店掌柜的气势。   “开年到的那批货已经售卖了大半,我准备带人再出去一趟,把货源再扩宽一些。”   陈五娘点点头,一边翻看王林带来的账簿一边听他回话,他们店进购的货新颖别致花样丰富,销售的极好,还有一些临近县、镇的杂货铺掌柜求上门来,求他们匀些货出来给他们售卖,非常抢手。   “王林,你这次出去,看看有没有卖鹦鹉八哥的,进一批回来,价格不需要太贵,但要花色鲜艳,本地少见的。”陈五娘道。   王林觉得有点奇怪:“夫人莫不是想新开一家花鸟店?”   陈五娘笑笑:“我自有用处,你去办便事,记得保密,悄悄的办。”   王林点头,说完店中的事退了出去,杂货铺还有一堆琐碎事情等着他处理,恰好果儿带着王森回来,果儿去书房找陆彦生看他新写的字,王森待在院里,嘿嘿笑着去揪翠玲的小辫子,被翠玲拿着一柄长笤帚追得满院子跑,王林一把揪住王森,问他可愿意跟自己跑一趟去进货,王森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我才不去呢。”   一路上风吹日晒辛苦的很,他一点都不想去,日日跟着果儿小少爷,闲暇时逗逗翠玲多快活。王林恨铁不成钢的看他一眼,原想培养他跟自己一块做事,看他也不是那块料,嘱咐他安静些不要吵了七爷温书,又匆匆到镇上去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雪融化以后大地像一块失去遮羞布的疮疤,难看了好几日,不过一阵风一阵春,春风吹了几茬后万物复苏,柳枝抽出嫩绿的新芽,田野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陆家的田地也要开始播种了,全家人尤其三爷忙的脚不沾地,全都伺候田地去了,有大爷、五爷的例子在前,大伙儿都老实不少,好些个从不下田的少爷也跟着三爷亲自去田里忙和。   陈五娘也去厨房帮着照看,去年是大夫人统管,今天换成了她给各房媳妇派活儿,一开始底下的人多少有些闲言碎语,担心这位年轻的七夫人担当不了这个任务,过了几日就发现,七夫人不仅能做,比大夫人还做的好,大夫人是一味的严厉,而这位年轻貌美的七夫人是刚柔并济软硬皆施,叫人心服口服。   如今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三房的生意都愿交到她这样一个小娘子身上,人家是有真材实料的呢。   “嗯嗯——啊——嗯——”   这天上午陈五娘正在厨房指挥大家给田地里的人准备汤水,翠玲突然从外面跑来,咿咿呀呀比划一通,旁人看不懂,主仆二人却交流无碍,翠玲说的是王林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了稀奇好玩的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只差东风,陈五娘让二夫人、六夫人帮着盯厨房的事情,自己跟了翠玲回了听雪堂,小娘子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跳不停,很是激动。 第56章   才踏入听雪堂, 迎面就见七八只五彩斑斓的鹦鹉,红的黄的绿的,是陈五娘从没有见过的品种, 瞧着很是稀奇, 向来嫌弃动物聒噪的陆彦生也拿了树枝逗弄那些彩鹦,连他都好奇和喜欢,陈五娘便放心了,她问王林:“这些鹦鹉价钱如何?”   “回七夫人的话,按照夫人的吩咐,寻的都是模样稀奇鲜艳但价钱一般的鹦鹉, 这里头最贵的五十两一只,便宜的十多两一只, 我各色拿了一只来给夫人、七爷看, 剩下的几十只养在庄子里, 购买这批鹦鹉一共花了两千两银子。”王林说着拿了鹦鹉的清单来。   陈五娘接过翻看了,夸奖王林:“你做的很好, 一路劳顿辛苦了, 先下去休息吧。”   陆彦生在逗弄一只头顶上有搓红羽的鹦鹉, 那鹦鹉体型颇大, 威风凛凛, 陈五娘走过去:“相公喜欢就留下这只养着吧。”   从前都是陆彦生送她礼物,今儿终于轮到她送他了。   ……   繁忙的春播以后, 终于迎来了一段清闲时光, 这次春播进行的很顺利,育苗、浇灌、施肥种种事宜都没耽搁。天气暖和了, 陆二太爷的病也好了许多, 吩咐人去请了戏班子来, 要在村里唱三天,好好热闹一番。   戏台子搭在村南边,唱戏那几日不仅安山村的村民来瞧,连附近村庄的人也赶过来瞧热闹,陈五娘、二夫人、六夫人及几个孙媳妇陪着陆何氏一块去看,戏班主拿了戏单请太夫人点戏,还说了一堆吉祥话。   “就唱《龙凤呈祥》吧,听这名字就好。”陆何氏道。一堆人坐在一块,与其说看戏不如说是在聚会聊天,阳光透过树梢洒下点点光斑,不冷不热,春风徐徐吹拂着令人舒坦极了,还能嗅见附近田地里清新的青草芬芳,陈五娘一边吃糕点一边瞧戏,突然果儿凑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在陈五娘看过去以后,果儿往边上指了指,陈五娘看见了几副熟悉面孔,她带着果儿起身走出人堆。   “真是妮儿……都不敢认了。”   说话的是陈家村的崔翠云,从前陈五娘唤她翠云婶,当初饥荒闹的最厉害之时,还带她去挖过野菜,帮过她一些,崔翠云如今还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看样子饥荒后家里的情况还是不好。陈五娘细细问了才知道,他们走之前把田地贱卖了,谁知过不了多久又回了村,费尽心力也只赎回了一小部分田地,因此日子还是很拮据,不过勉强糊口,今天是来安山村看戏,偶然之间瞧见了果儿,再然后才见了陈五娘。   一年而已,昔日的黄毛丫头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崔翠云看着陈五娘,一阵唏嘘感叹。   “咱们庄稼人没有田地可活不下去,翠云婶,我给您一笔钱,去把田地都赎回来吧。”陈五娘说,翠云婶对她不差,现在有能力帮她,自然要帮。   崔翠云低下头:“现在地价可贵了,我不能要你那么多钱,再说,就是有钱现在的地主也不肯还的。”   “这不难,我派一个人随你去要,当初你对我好,现在我有能力当然要报恩的。”陈五娘说完叫王森去找周管事,让他拿上一笔三房的私款跟着崔翠云去赎回田地,又叫翠玲去把桌上的糕点包起来,让崔翠云拿回去给家人解解馋。   “妮儿,婶子实在不知道如何谢你呀。”崔翠云眼眶通红,竟要跪下给陈五娘磕头,她怎么肯受这么大的礼,急忙托着崔翠云的胳膊将她搀扶起来,陈五娘叹一口气。   “翠云婶你这么做便是见外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忙。”陈五娘郑重道。   看完戏,回到宅子里还有酒席吃,热热闹闹满满当当的摆了二十来桌,二爷提着一个鸟笼拿去给二太爷瞧,里头有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那鹦鹉不仅长得好看,还会说吉利话:“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小东西毛色鲜亮,瞧着特别招人喜欢,二太爷逗弄了一会,乐得眉开眼笑,二爷很自豪的说:“别看这东西小,值这个数呢。”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有人猜:“二十两?”   二爷嫌弃的摇摇头,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呼:“难道是二百两?”   “说对了。”二爷笑盈盈的点头,边上二太爷却变了脸色,二百两能买十数亩田地,种出上万斤的粮食,老二就买了这么只会逗人笑的鹦鹉?他什么时候也好上玩乐享受了呢。   似乎察觉到二太爷脸色不好,二爷赶紧解释:“我买的时候这鸟值二百两,不过几天功夫,已经有人出价三百两买它,我没舍得卖,二太爷千万别恼,最近你生病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听说皇上的宠妃极爱鹦鹉,各地的官员正在搜罗好的准备进贡给皇上,现在人人家里都养鹦鹉,鹦鹉现在比黄金还值钱,听说隔壁县有一只涨到了黄金千两,已经被人买走啦。”   二太爷有些不信:“竟有这种事情。”   这时有几个常在街面上活动的人站出来证明二爷说的不假,说外头纷纷在传,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因为一只好鹦鹉而发横财,一夜之间家财万贯。人们说得热闹,陆彦生拿了杯清茶啜了口,低低看了自家小娘子一眼。   陈娇做了个无辜的表情,这回贪心想发横财的要吃点小亏了,但吃亏最多的还是大买手——文家。   这些鹦鹉是王林用心加运气从外面买来的,本地人想要从其他渠道买一时也寻不到,目前只有陈五娘放出去的十来只在市面上流转,能几十上百买鹦鹉的自然也是大户,倒腾来倒腾去各有赚头,但最后都到了文家手里,连二爷买的那一只,也由三百二十两的价格给了文家。   又过了几日,镇上来了一队穿着光鲜,气质不凡的人在花鸟市场到处探看,询价问价以后却什么都没买,文家家主怀疑这就是上面派来选办贡品的人,特意派人接近套话。   “你们这没什么好货,我们过几日就要走了。”那一伙人答。   文家的手下急忙提了几只鹦鹉去给他们看,妄图如传闻中一样大发一笔,结果这几个人说:“毛色品种是极好的,就是数量太少了,这么一点进贡上去不好看,还是去其他地方瞧瞧。”   这时陈五娘将手里剩下的几十只鹦鹉放了出去,文家家主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想也没想就花大价钱买下,可鹦鹉到了手,那买货人却突然之间无影无踪,多方打听也找不到任何消息,花重金买来的鹦鹉一下砸在了手中。   而此时,王林正高兴的和陈五娘汇报,文家购买鹦鹉一共花了五万两白银,其中一多半是向别人借的。文家人做梦也想不到,什么宠妃喜爱鹦鹉,官员购买鹦鹉进贡,全部都是陈五娘瞎编的故事,只不过人云亦云,你买我买,生生把一个假故事变成了真,不值钱的鹦鹉最贵的到了一千五百两,而那所谓的购买鹦鹉气质不凡的人,是陈五娘命王林从外地请来的戏子假扮,如今他们已经拿了赏钱离开了云溪。   文家家主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败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没过多久,债主上门讨债,高价买回的鹦鹉成了没人要的东西,被花鸟市场的老板十两一只收了,而文家的产业均被卖了抵债,其中大部分被陆家吸收。   这里面的细节除了王林等几个自己人,外人始终不知里面的奥秘,人人都说文家做多了坏事,如今遭了报应,那是老天爷开眼。   “这件事情办的漂亮,若叫我去做,做的定没有娘子好。”陆彦生笑夸道。   陈五娘歪坐在一旁剥菱角吃,尝到一个清甜的,忙将另一半剥出来喂给陆彦生吃:“那是,我现在出师了呢。”   正说笑着,翠玲拿着一封信跑进来递给陈五娘,她接来一瞧,立刻眉眼弯弯:“又是采儿的信。”   宋采儿和许巍然已经到达州府,许巍然顺利的考入学堂,已经读了一个月,二人生活已安顿下来,宋采儿在信中抱怨她一个人无聊的紧,好在州府有她娘家亲戚在,她与亲戚家的儿媳妇年龄相仿,已经成了好友,新友喜欢做手工打发时间,连带着宋采儿也爱上了,这次除了给她写信,还寄来两个亲手做的荷包,一个给陈五娘,另外一个托她转交六夫人。   信中还提到不少风土人情,是陈五娘没有见过的,一时心生向往,她看完信后让翠玲收在盒子里:“采儿性子活泼,去哪里都能找到好玩的事情,听她说州府的梅子鸭滋味格外好呢。”   陆彦生揽住她的腰,低声道:“过几个月,咱们也能吃到。”   ……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今年开的格外好,碧波无穷,粉白的荷花点缀其间,美的像一副画卷。   果儿从学堂下学时经过荷花池见花开的好,和王森挽起裤腿下到池塘里采了好几枝荷花,先送了几枝去如意堂。到时徐婆子正在整理一卷丝线,见果儿和王森浑身泥猴似的进来了,哎呦一声:“我的小祖宗这是怎么弄的。”   “我看莲花开的好,太夫人一定喜欢,就下去摘了些。”果儿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莲花递了过去。   徐婆子吩咐人去打水给果儿洗脚洗脸,一面笑:“果儿真有孝心,太夫人在里面,我帮你叫去。”   果儿是淳朴善良的性子,陆何氏也温和,祖孙两个碰对了脾气,果儿经常到如意堂来吃茶用点心,陆何氏对他好,果儿自然知道报答,莲花开的好也惦记给陆何氏送些来。   等果儿和王森把身上的泥洗干净,徐婆子已经吩咐人上了桂花藕粉糖水还有油炸小圈,酥酪,咸虾片等零嘴来,上了一天的课,果儿肚子正饿,便拉着王森坐下一起吃,王森私下和果儿不像主仆,更像是兄弟,可是如意堂的徐婆子比田婆子还要凶,王森可不敢坐,怕挨骂,索性站在一边吃。   “慢点吃别噎着,小厨房还有,对了,小厨房还有虾饺,徐妈你去煮些给果儿吃,果儿今晚就不要回听雪堂吃晚饭了,你姐姐和姐夫忙着呢。”陆何氏道。   果儿嚼着香脆的小春卷点头说好,正好在太夫人这里多吃些好吃的,再躲躲懒。   六月底七月初,到了半年度扎帐的时候,各房各位管事均要向当家人报告截止六月本年的营收,陆彦生和陈五娘忙着见下面的管事,好在集议上不出差错。   想到这次的集议,陆何氏颇有几分紧张。   陆家要变天了。 第57章   陆二太爷的病在开春后好过一阵, 到夏天又严重了,日日吃药看大夫,精神大不如前, 农大夫上门诊脉后劝说太爷把手上的事交给后辈处理, 从此安心养身,不然恐怕过不了两个春秋。二太爷咳嗽几声没有做声,只有他身边的鲁青知道,二太爷不是不想放权,实在无人可托。   不过,有关二太爷要在半年扎帐新选一位陆家家主的风言风语还是传遍了整个安山村, 村民、佃户、伙计们闲时集在一起,议论的都是这个。   村民和佃户更喜欢三爷, 因为三爷总在田间地头和他们一起做事, 彼此间很有亲近感:“我瞅三爷做事最得劲儿, 老太爷一定选他做陆家家主。”   边上一伙计摇摇头:“三爷是好,可他只懂田地间的事, 陆家还有不少生意, 论起做买卖, 还数咱七爷。”   因为三房生意做的好, 挣钱多, 过年过节时都仗着三房匀钱分红,宅子里的伙计对三房感恩戴德, 虽然七爷瞧着冷冷的令人害怕, 但钱是万金油,还是博得了大部分伙计的欢心。   已经扶正的钱姨娘, 也就是如今的二夫人把下面人的话听了来, 满心忧愁的说给二爷听, 二爷倒十分自信,说三爷七爷都不行,言下之意唯有他是合适的人选。   很快,就到了扎帐之日,陈五娘已经许久没有起得那么早了,天还蒙蒙亮,便起身下床,正穿鞋的时候,一只胳膊突然圈住了她的腰,小娘子养了这一年,身子饱满了许多,该有肉的地方更丰腴,但腰还是细得不堪一握,陆彦生打了个呵欠。   “才到卯时,怎么不多睡会儿?”   陈五娘转过身子,轻声道:“我睡不着,今日是大日子。”   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再重生一回,一年前的陈五娘做梦都不会想到,又朝一日她会站到那么多人面前,去争取陆家当家人的位置,她不仅是女子,还不姓陆,且嫁入陆家仅仅一年……想到此处,陈五娘不禁有些泄气,看着陆彦生的脸庞,她不由的道:“那么重的担子,我能挑得动吗?”   方才陆彦生还有些睡意朦胧,现在逐渐清明,攥着陈五娘的手沉声道:“你自是可以,只有你愿不愿,若你不想,三房可以单独分出去单过。”   陈五娘想了想,三爷不善经营,二爷聪明却不踏实,小一辈中人尚无成才的,三房分出去后陆家也就剩了空壳,想到安山村那么多村民、佃户,陈五娘愿意操这一份心。   “那就是了,当你觉得担子重时,还有我在。”陆彦生将头轻轻靠在娘子肩头,能嗅到小娘子身上清浅好闻的桂花香油的味道。陈五娘起了,陆彦生也无心再睡,一同起床洗漱。   没一过会儿,翠玲进来将门窗全部推开,清爽的晨风吹进来,带着清新的滋味儿,将纱帐吹得悠悠晃动。   夏日天热,人极其容易上火,小厨房做了荷叶八宝粥,家了一些鱼片在里头,滋味清甜又有营养,外加一碟冰皮红豆糍粑,两个小菜,搭配的很得宜。用早饭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薄薄的朝阳洒满小院,叫人心情舒畅。   很快,就到了去三太爷院子的时候了,陆彦生牵着陈五娘的手出了听雪堂,一路慢慢走着,且耐心的再次劝解小娘子道:“不必紧张。”   陈五娘点点头:“我知道。”话虽如此,想要一点都不紧张却很难。   其实紧张的不仅是陈五娘,二老太爷亦然,他昨夜几乎没有睡着,睁着眼睛到了三更,最后干脆披着衣裳坐起来,唤鲁青泡了一壶普洱,在书房里独自坐到天明,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茶喝干了,二老太爷心中也有了主意,心里最大的石头落了地,熬了一夜的老人家没有疲倦之色,反而精神抖擞,眼里带着矍铄的光芒。   待人到期后二老太爷道:“这次我会选出陆家下一任当家人。”   众人并不意外,只是好奇选人的标准,但是太爷没说,而是先让各房各管事报账,毫无疑问,三房的铺子挣钱最多,可以说若没三房贡献,今年陆家准要闹亏空,就在这个档口,陆二太爷道:“这次选人的标准简单,谁手下铺子盈利最好就选谁。”   话一出,满室哗然。   “那不是七爷?”   “七爷还有科举读书,用功夫管理田庄铺子吗?”   “你不知道?现在三房的事情早就是七夫人做主了。”   陈五娘和陆彦生虽有惊讶但不意外,任由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没有表态,倒是二爷满脸清灰,几次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说些什么,陆二太爷盯住他:“你可有不服气?”   二爷咬咬牙:“这事重大,应该好好的……”   “我问你服气不服气?!”陆二太爷用拐杖敲桌子,叫众人都安静下来:“我今日不是和谁商量,而是宣布结果,现在我问在场诸位,有谁不服气?不服气站出来直接说,若没有意见,就在契约书上签字,从此以后就由七爷七夫人代替我做陆家的当家人!”   出人意料的是三爷第一个站出来:“我赞成。”   接着是其他两位爷,剩下二爷踌躇良久,重重嗯了一声:“我也同意,但若他们管的不好,陆家百年基业岂不是毁了。”   “你放心,我还没死,一切有我兜底!”陆二太爷将目光投向陆彦生陈五娘,讲语气放和缓了些:“你们可愿意?”   陈五娘扭头看了陆彦生一眼,率先道:“我愿意。”陆彦生也点了头,然后牵着陈五娘的手走到众人面前道。   “诸位都知道,我是读书人,将来课业繁重,并无精力打理家业,往后我虽然和七夫人同担当家人的名号,但是一切决定都由七夫人做,诸位可有意见?”   意见自然是没有的,除去二爷之外,有的人高兴,有的人无可无不可,只要能吃饱饭,年底有分红,上头谁当家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只是对七夫人年纪轻轻就能担任如此大责,心里暗暗有些佩服。   事情比想象顺利,生意比想象艰难,接下来几个月,陈五娘解决了好几件棘手的事情,挣了一笔银子给下面的人发下了充裕的分红,二爷纵然不服气,也没人跟他一起闹事,内宅安宁,对外的生意陈五娘就更加的游刃有余。   商队的事情在周管事王林等人的管理下,渐渐的步入正轨,货源开辟的更加丰富,从外面运送进来的货物不仅卖在云溪,也批发给外省的商人。   ……   很快,秋天就到了,陆彦生和陈五娘要一起北上,进京求学。   生意上的事情有各位得力的管事处理,大的事项可以飞鸽传书叫陈五娘拿主意,因此没什么放不下的。   早知道儿子要北上,陆何氏在知道确定的日子时,还是狠狠的难过了一阵子,她年纪大了,彦生又是去求学,并不方便带很多人在身边,因此她不能同去。   “母亲,待儿子学成归来,再孝敬您。”   出发那日,陆彦生带着陈五娘去向陆何氏辞行,他一向客气的称呼陆何氏为三太夫人,这次第一次用母亲二字称呼她,陆何氏瞬间湿润了眼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要走了,她又偷偷塞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给陈五娘:“初到京都,安顿生活样样都要花钱,多带些钱财傍身。”陈五娘现在已经不缺钱了,但若不收,陆何氏一定会伤心难过,觉得自己成了无用之人,因此陈五娘笑着收了。   “谢谢母亲,等到了京都,我托人送特产回来。”接着摸了摸果儿的头,嘱咐他好好读书学字,和周管事好好学武,等他们回来要考验他,若不长进,陈五娘皱了皱鼻子:“就打你板子!”   果儿太小,带他进京不方便,因此留在安山村,这对陆何氏来说也是件安慰,她极其喜欢果儿,留的果儿在她身边,平日便有寄托,果儿抹着眼泪说知道了。   见到果儿哭,陈五娘也有些忍不住,立刻转身上车了。   这次入京,他们带了翠玲和田婆子,还有两个高大的侍卫同行。   上了车,陆彦生就攥紧了小娘子的手:“怕吗?”   前世今生,陈五娘都没有离开本县去过其他地方,害怕多少有一点,但是更多的是兴奋,是快乐。   陆彦生掐了掐小娘子的脸颊:“我会保护你的。”   陈五娘赶紧说:“我也会保护你的!”   陆彦生轻笑:“那我们彼此护彼此周全。”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日日都是晴天,因此他们行的很快,没几日就出了本州,再一路向北,很快就要渡河了。   越往北走,气温就越低,北方的秋天更加干燥,好在他们衣裳被褥带的充足,一路走得很舒服。到了渡河码头,陆彦生决定找一家客栈住几日,补充干粮充分休息后再登船。   这天下午,王森和一位侍卫出去买干粮,可直到夜幕降临,也不见人回来。 第58章   陆彦生想了想:“报官吧。”   在外人生地不熟, 身边只剩一位侍卫,陈五娘想大家不宜再分开,便叫店家派了一人, 一齐坐上车去衙门。   夜幕降临, 虽没到宵禁时刻,街上行人已寥寥。而夜里街道是否热闹,最能反映一州的治安,见街面上没什么人,陆彦生和陈五娘便明白这里不太平。   田婆子用胳膊肘推客栈的人:“还有多远?”   那人窝坐一旁:“快了。”瞧着不甚热心。   陈五娘对田婆子点头,后者会意, 给那人塞了一吊钱,有钱到手, 店伙计顿时眉开眼笑, 话匣子大开:“说句不该说的, 报官了也没用,衙门里积压的案子已经堆满喽, 查不过来!”   田婆子大惊:“这可是活生生的人不见了!”   店伙计哼哼两声没说话, 本州盗匪横行, 衙门的力量弱, 一个两个外乡人在街面上失踪, 说是大案,却不会有人查, 拖个一年半载就不了了之。   等到了衙门, 果真如伙计所言没有人管。   翠玲泣不成声,田婆子也急出一脑门的汗。   陈五娘道:“我和七爷不会不管的。”   夫妻俩商量着, 若是绑架, 勒索信也该到了, 到时按照要求赎人便可,就怕不图财而是把人绑了去,带到深山老林做苦力,或者买到黑市去。   “掌柜的,可有信来?”   车刚回客栈,田婆子就急吼吼问,见掌柜的摇头,一颗心高高悬起。   陈五娘道:“掌柜的是本地人,人脉广,只能请他帮忙。”但无情无份,人家不会白帮你,幸好他们身上带的盘缠充足,给了银子好办事,掌柜的呼朋唤友,连夜叫了几十近百号人去找。   一夜无法安眠,到早上才听出一点消息,说是被绑着上了船,可能被卖到海外去,一旦如此,将人找回来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陆彦生坐在桌旁,方草草进了碗鱼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趟远门出的值当,不然还真不知人间险恶。”   宅子里的阴私陷害至少有原因,这次实为无妄之灾。   “你也吃些。”陆彦生盛了碗肉丸玉菇汤,督促小娘子用了。   为今之计,只有砸钱,陈五娘将陆何氏给的银票拿了出来,辛亏收了并贴身放着,此刻派上了用场。   客栈老板在本州有人脉,由他拿钱出去疏通,或有一线希望。   吃罢饭略修整片刻,陈五娘陆彦生一行人带着钱出发了,要去找本州的一位督抚,老板说这位督抚手下有人,门路灵活,黑白都卖他面子。   ……   “都让让,让开!”   为了赶时间,车夫将马驾得飞快,这州虽然有个大码头,但近年财政不好,大道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路面坑洼不提,边上还有很多小摊,行人走来走去,车夫就算将马鞭挥出残影,车速也快不上去。   好容易穿出人潮,车速刚提上一点,迎面跑来个小娃娃,好在车夫技艺精湛勒住了缰绳,避免了一场车祸。   随后小娃娃的母亲跑来抱起孩子,满脸惶恐的告饶,这年月能坐马车用仆人的必定是富贵人家,这位母亲心惊胆战,不想惹事。   车夫气急:“不长眼睛!怎么看孩子的,冲撞了贵人你赔得起吗?”   这话陈五娘听见觉得刺耳,也觉那对母女衣衫褴褛可怜,但事情紧迫也顾不得下车去安慰,喝止住车夫后叫田婆子递出几吊钱给她们,接着马车匆匆离去。   不仅没挨骂,反得了钱财,接下来两个月的生计有了着落,对孤苦的母女两个来说简直是菩萨显灵,母亲抱着女儿跪下来,不停的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磕头叩拜。   这一幕本无人留意,偏偏旁边饭馆二楼上,有位壮汉注意到了,并在车帘掀开的间隙,看见了陈五娘的面容:“好熟悉……”   壮汉旁边坐着本州巡抚:“宋侍卫说什么?”   那壮汉就是宋英,也是当年给陆彦生医腿的黄大夫的同伴,他没回答,凝神想一了会后恍然,那不是安山村的七夫人吗?当初若不是遇见他们,王爷恐怕无法平安就番,看他们行色匆匆,想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勾了勾手,对巡抚耳语一番。   ……   巡抚衙门到了,众人却险些失望而归,原来衙门里七品以上的官员都外出了,焦急之际衙门里钻出一个侍从:“是安山村的七爷七夫人吗?”   夫妻俩很意外,不想在这儿还有认得他们的,陆家大宅在安山云溪本地响当当,在外地什么都不是。   陈五娘掀开车帘:“正是我们。”   侍从作揖:“我们大人有令,七爷七夫人报的案子已加紧在查,请安心等几日。”   陆彦生陈五娘还想要问的更加明白一点,侍从也答不上来,只说是他们大人亲自关照。   “你们这是遇上贵人啦。”客栈老板说。   他们好好思索了一番,想不起来有什么贵人,后来灵光一闪,想起那年黄大夫一行人,里面那个叫做智渊的贵气逼人谈吐不凡,莫非是他在帮忙?陈五娘和陆彦生拿不准,不过他临走时赠的那块玉佩这次带在身上,如果有缘,可以凭借这信物相认。   又等了三日,这天清晨,王森和那个失踪的侍卫一起回来了,田婆子赶紧从厨房要了一大桶热水,叫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两个人洗澡换上干净衣裳,陈五娘叫店家送了汤面、肉包子等,他们狼吞虎咽的吃了才来回话。   原来他们误入黑店,钱被抢,人也被绑住,虽然侍卫身手好,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根本无法反抗,接着被塞到船上,船走了两日,他们在船舱中不知方向,还以为一辈子回不来见不到主子了。   陈五娘不忍责怪:“无事就好。”   陆彦生却没轻易放过他们,严厉训斥后飞鸽传书给王林,叫他再派几个得力的侍卫来。   吃了教训,一路上更加谨慎,到十月初进了京城一路平安,连一个小毛贼都没有遇见。   京都繁华,街面上成衣铺、酒楼、戏院等等皆宾客盈门,各色精致漂亮的商品摆放在货架上,全是云溪罕见的货色,可在京都不过是过时的玩意儿。   陈五娘一路目不暇接:“天子脚下果真不同凡响。”过一会又琢磨,要是在京都开间铺子,恐怕能抵得上云溪十间铺子的收入:“只是不知京都房价如何。”   陆彦生笑笑:“来日方长,一切新奇的好玩的,都陪你看一遍享受一遍。”   他本是对那些享乐玩乐事无兴趣的人,但小姑娘喜欢,喜欢吃好吃的,喜欢看戏,喜欢精致的小玩意儿,陆彦生渐渐的也有了一两分的兴趣,他变得有烟火气了,俗世中的很多事情,原来比他想像中有意思的多。   小娘子攥着陆彦生的手,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应了声好。   如此闲适的时光,过了没一小会便被打破:“什么?这么贵?!”   众人在客栈住下后,下午就一齐出去看房子,他们要在京里过除夕,至少住到明年春,一直住客栈不划算,陈五娘原想买一个小院,问了价后被惊得里嫩外焦,五间正房带小院的房子,竟然要价五百两,还是很破要重新修缮那种,稍微新一点宽敞一点的价钱更是直线飙升,七八百甚至千两,这在云溪最多不过七八十两,贵了十倍。   天子脚下的不凡气度,陈五娘是彻底感受到了。   陈五娘默默收起要买院子的豪言壮语:“相公,租一间算了。”   身边有两千两傍身,不够还可以叫家里汇,但琢磨一下不值得,初到陌生地方,花出一大笔现银,总叫她不安。陆彦生赞成小娘子的想法:“也不宜露富。”   京都的房不便宜,房租自然水涨船高,陆彦生是来求学的,不可能住的太偏僻,也不能太吵闹,因此靠近郊区、菜市场等地的院子陈五娘直接否了,另外他们一行近十人,太小的院子住不开,太破旧的时不时漏雨漏风,到时候修缮起来麻烦,还不如一步到位。   因此,相看了小半月,方定下住处,院子不如安山的宽敞,但屋子敞亮,闹中取静,陈五娘很满意,就是房租贵,她着实肉疼。   不过想想,这是为了相公的科考大业,一切都值得。   陆彦生想走科举正途施展自己的抱负,免不得入乡随俗,如其他人一样,写了很多拜贴,给朝中有声望的文官逐一发了一圈,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些拜帖多半递不到本人手上,到门房就被截了,唯一见陆彦生的,是户部一个芝麻小官,姓鲁,他是从云溪考出来的,恐怕是云溪当地出的唯一京官。   二人吃过几次饭,对家乡来的陆公子鲁大人很赏识,可他赏识没多大用处,托关系七拐八绕给说了一间书院,陆彦生去了一日,觉得夫子并不高明,第二日托病不再去,自己在家温书。   “相公,尝尝这虾饺,我亲自做的呢。”   生意手下的人都处理了,到陈五娘这不过拿点大主意,她骤然清闲,先过了几日舒坦日子,然后闲不住,开始跟着田婆子学做吃食,每每有了成品,必然喂陆彦生尝几口。   “又鲜又嫩,不错。”   陆彦生也将节奏放缓,半日温书半日习字,偶尔带陈五娘在京都闲逛,俨然一副度假姿态。   陈五娘很有些担心相公会玩物丧志,偶尔板起脸故作老成的说几句,陆彦生便笑着看她:“娘子放心,为夫心中有数。”   转眼到了十一月,京都冷的早,晨起时台阶上都打白霜了。看着一地萧瑟,小娘子缩了缩脖子:“真冷啊。”   话音未落,身上就被人披上披风,陆彦生穿戴齐整,摸了摸小娘子的脸颊:“走,今日随为夫干正经事去。” 第59章   陈五娘心生好奇, 一路上都在问是什么事。   瞧着娘子好奇的样子,陆彦生觉得可爱有趣,便有意卖关子, 直到一刻钟后, 马车停下,二人下了车。   陈五娘见是一家酒楼,笑盈盈道:“相公原来是嘴馋了,带我来吃好吃的呀。”   陆彦生莞尔,刮刮娘子的翘鼻:“是也,非也。”   眼前这酒楼饭菜酒水滋味好, 却不是吸引客人的唯一法宝,这酒楼时常举办诗画聚会, 还会邀请京城名士前来参加品鉴, 因此这楼里上下往来的皆是读书人。   陆彦生的功课不必多说, 经史子集他熟读在心,名师大家的文章也钻研颇多, 馆阁体写得好, 草书也有自己的风格, 然而科举充满了不确定性, 想要一举考中, 绝不可闭门造车,要多多结交书生举子, 博采众长才是。   这便是陆彦生带陈五娘来此的目的。   “伙计, 你们店的招牌菜是什么?”   入了内,酒楼上下三层已宾客满屋, 幸好还剩有雅座, 虽价格贵些, 却在二人消费能力之内。   陈五娘早就饿了,端起热茶抿了一口,便点起菜来。   店伙计口舌伶俐:“本店有炙羊羹和酱香兔,冷天吃最是滋补,客官点哪个。”   瞧娘子蹙着眉一脸纠结,陆彦生索性做了主:“都上。”   “好哩。”伙计响亮的应了,又推荐了玉菇虫草鸡汤,素三丝,酱肉卷和荷花糕等菜色,加上一壶温酒,荤素搭配了满满一桌。   一楼最中间搭了个小高台,不时的挂出诗文对子等邀食客对答,陆彦生斯文的品尝着饭食,招店伙计取来纸笔,偶尔对上一句,再着人送上高台,用此等方式以文会友,正是这个酒楼的特色。   开始几天收获不大,后来陆彦生带着陈五娘又来过几回,慢慢认识了一些文人举子,其中不乏勋贵高族,侯府子孙,陆彦生不卑不亢,加上才学好,慢慢的同他们结交熟识,这些高门第的人,获取信息的渠道宽,家中藏书多,陆彦生获益颇丰。   但他也不是那等攀附富贵的人,对于那些贫家举子,陆彦生也真心结交,碰上囊中羞涩的便助其一臂之力。   -   相公忙于功课,陈五娘也没闲着,除处理族中生意外,在京城熟悉环境后,小试牛刀,花银子盘下了一间小香粉铺子,用心经营之下倒也红火,于是又开了第二间、第三间,所得收益除了应付京中开销,竟还有不少结余,因这是京中新置办的产业,又是倾陈五娘一人之力,便没有入公家的账,算是她一个人的私场。   小娘子可高兴了,常说往后她来养相公,叫陆彦生安心读书便是。   陆彦生轻轻一笑,在小娘子脸上落下一吻:“娘子真好,陆某人无以回报。”   陈五娘鼓起勇气,凑到丈夫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脸红彤彤的偏装作镇定的样子,叫人想欺负。   屋里灯熄了,屋外的翠玲举着蜡烛回到隔壁守夜的小房间,隐约听见“以身相许”的字眼,翠玲不懂,耸了耸肩睡下了。   院里一片静悄悄。   在京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惬意,陈五娘生意做得好,风调雨顺,陆彦生也在友人的介绍下,进入一家私学读书,这私学的先生是个已致仕的老进士,脾性怪异,骂起人来毫不嘴软,但陆彦生偏对了他的脾气,得到很多指点。   秋去春来,数年时光匆匆而过,除夕后便是乡试之年,陆彦生决定带陈五娘返回原籍参加乡试。   陈五娘喜欢京城的繁华热闹,但一想到果儿、陆何氏,她便归心似箭,这些年虽与老家通信频繁,但文字所述,终究不必眼见的真切。   启程的前半个月陈五娘除了吩咐人收拾行李,托付打点生意外,就是逛各色铺子,买衣料、脂粉、药材等等礼物,足足装了三个大箱子,而陆彦生则忙着和友人师长告别。   “终于回家了。”   启程那日,陈五娘的心情格外激动。   陆彦生对安山村自认为感情不深,他在陆家大宅里过了一段太过压抑的生活,常想着离开,但是……   看着小娘子雀跃开心的样子,陆彦生不由的勾起唇角,只要娘子喜欢,他便没那么讨厌陆家大宅了。   -   “回来了,回来了!”   安山村众人早就收到了陈五娘他们要归家的信,个个掐着日子盼他们回来,陆何氏最是期待,常到村口去转转。   这日午后,她刚用过饭,就听见下人喊,忙起身就要往外去,身边的徐婆子扯住老夫人的胳膊,笑道:“是县里接人的回来传信儿,七爷和七夫人刚到县里,还没进村呢。”   再说,即便到家门口了,也该小辈来见陆何氏这个长辈嘛。   然而陆何氏哪里管这许多,她只晓得自己几年没见儿子儿媳,思念的厉害。   她摸了摸发髻:“这几年我老的快,头发都白了,我去换身显气色的衣裳,你再派人去学堂将果儿唤回来,我们俩一起去村口等他们!” 第60章   “回来了!”没一会儿, 前去探信儿的伙计传来了好讯息,喜得陆何氏心怦怦跳。   遥遥的,只见一辆宽大马车行驶在村路上, 后面跟着两匹驮满东西的枣红马。   “娘!”马车还未停稳, 帘子就已掀开,陈娇甜而脆的呼唤声传来,陆彦生带着微笑:“太夫人,我们回来了。”   陆何氏忍不住落了泪,那是激动的、幸福的泪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旅途迢迢实在辛苦, 陆彦生和陈娇好好歇了两日,待精神和体力都恢复后方将京中带回的礼物分给各房诸人。   这些年陆家的买卖越做越大, 陈娇用心经营, 并培养六夫人做副手, 兼用人有方,手下伙计得力, 陆家安富尊荣, 比前些年更红火。   各房子孙越来越多, 念及人多住房紧磕碰也不少, 二太爷和陆何氏拍板, 在老宅边上辟了块新地,建起了新宅院, 新宅宽敞, 年轻小辈喜气洋洋的拥去新宅,免得受拘束, 而留在老宅的长辈们也乐得清净。   “安心温书, 莫要有压力。”二太爷近来小病不断, 但精神头还在,思维很清晰。   回乡半月有余,该见的人见了,该处置的事也处置妥了,陆彦生决定闭关备考,闭关的前一日,特意往泰山居去禀了一声。   望着老七如今身体健朗精力充沛,二太爷心甚慰,温声叮嘱了几句。   陆彦生走后,二太爷对鲁青叹道:“见老七这样好,来日在地下见到三弟,我无愧了。”   鲁青将汤药递上:“也亏您慧眼识珠,给七爷娶了房好妻。”   “不错,陈娇那丫头,是有福之人。”   -   听雪堂早已修葺一番,比从前更加温馨敞亮,院里种了一圈矮树花草,搭了凉棚,十分幽静,正适合温书。   陆彦生进入苦学模式,陈娇很少去书房打扰,只早晚送些参汤羹粥的过去,给他捏捏肩,说一小会子话便回卧房去看自己的账本。   日子过得极快,眨眼便是隔年四月,山花开至荼蘼,陆彦生也要出关,启程往州府去应考了。   陈娇自然要陪在他身边的,早早将行李置备妥当。   “采儿!”   许巍然和宋采儿这些年一直住在州府,旧友经年不见,自然要为陆彦生和陈娇接风,到了约定日子,夫妻俩早早的候在城郊茶楼。   陈娇一眼就望见了好友,声音里透着欣喜。   “一路辛苦了吧,坐下歇歇,晚些时候再进城上酒楼为你俩接风洗尘。”宋采儿笑眯眯的,嘴角浮出笑意。   两位小娘子重逢,有说不完的话。陆彦生和许巍然对视一眼,默默的选择不打扰,对坐到一旁,以茶代酒互敬了一杯,开始叙旧。   两家虽多年不见,通信却很频繁,对彼此的近况很了解,许巍然还帮忙在住地附近赁了一栋宅子:“已雇人清扫过了,夜里就可住进去。”   “你来了我总算不那么寂寞,在州府虽然也结交了不少好友知己,终不如陆老七你懂我。”许巍然挤挤眉毛,故意调侃。   陆彦生掀起眼皮:“我哪点好,你说出来,我改。”   “……”许巍然,“你这嘴……越发刻薄。”   “你越发肉麻。”   两个大男人斗着嘴,两位小娘子窃窃说着体己话,手旁粗茶水雾缭绕,四野绿意盎然,一切都那么惬意自得。   -   初到府城,陈娇十分好奇,这虽不比京城繁华,可那小桥流水之柔美,亭台楼阁之雅致,却是京中没有的。   于是,陆彦生稳坐书房备考,陈娇便邀宋采儿外出游逛,夫妻俩各有各的自在。   眨眼,便是盛夏时节。   “阿娇,这簪子衬你,哎呀,配上一套浅蓝襦装定是府城第一美人。”宋采儿眨巴着眼睛,对好友一通夸赞。   陈娇噗呲一笑:“不不不,有宋大美人在,我岂敢称第一。”   “好吧,那我俩并列第一。”宋采儿不改活泼爱玩笑的性子,吐吐舌头压低音量,“不过这话可别被旁人听了去,嘿嘿,我会脸红。”   陈娇柔柔一笑,思维有些发散,她打量着店里的首饰脂粉,喃喃道:“价钱不算贵,款式却很新颖,做工也精致,老家县城就没有这样的货色。”   “那是,府城的能工巧匠多嘛,老家的匠人没这样的手艺……阿娇,你又想做脂粉首饰生意啦?”宋采儿对好友的生意脑已见怪不怪。   来府城的第二个月,她就盘下了一间杂货铺,盈利还不错。   “试试嘛。”陈娇挑眉一笑,格外狡黠。   她已想到了两条路子,一是直接在府城购买首饰脂粉回老家加价售卖,二嘛,则是派人来府城学制作工艺,回乡自产自销。前者操作更简便,赚的钱有限,后者程序繁琐投资也更大,但若成了……   陈娇思忖半晌,决定双管齐下。   逛街、吃美食、寻商机的充实日子过得飞快,炎夏走远,秋意渐浓,乡试的日子到了。   “薄被、毛毯、应急药丸、茶叶……”   陈娇提前半月就准备好了夫君的应考包袱,为防遗落,她已重复检查过不下五次,见自家小娘子念叨不停,陆彦生不禁莞尔,内心柔软一片,有人惦记关怀的滋味,真好。   “都齐全了。”陆彦生圈住娘子的腰,来了个亲密的拥抱。   陈娇靠在丈夫怀中,嗔道:“事关重大,我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   翌日天蒙蒙亮,考院门口就已排起了长龙。   陈娇踮着脚在远处目送,直见夫君入了内院,激动的心情方平复几分。   “瞧你这紧张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呢。”宋采儿揶揄一声,轻碰好友的肩,“走吧,寻个馆子用早饭去。”   “去吃城西的羊肉汤饼吧,好些日子没吃,想得厉害。”   “馋猫儿。”   乡试要考好几日,而考院条件粗陋,秋日气温又低,可想而知,考生们面临的是对身心的双重考验,好在陆彦生这些年身体调理的不错,腿伤也呵护的极好,可以克服这恶劣的条件。   面馆里,小娘子一勺一勺的喝着羊汤,鲜美滋味盈润口腔,令人浑身舒坦。   用完早饭,陈娇抿了几口茶水:“走,我们去庙里进香。”   “好。”宋采儿忙点头。   二人虽不信佛,但为求心安好兆头,已商量好在开考的这些日子天天进香拜佛,佑夫君得中。   -   铜钟敲响,厚重的长音悠然传来,标志着乡试结束,诸考生搁笔交卷,鱼贯而出。   陆彦生个子高,陈娇只一眼就将他从人群中辨出:“相公!”   考试时间紧,条件粗陋,陆彦生没有刮胡,几天熬下来下巴上鬓角上都是青色胡茬,加上眼底布满红血丝,人格外憔悴。   陈娇鼻子发酸,心疼不已:“这些日子辛苦了,快登车随我回家。”   家里已备好浴汤茶水点心,就等人归了。   陆彦生疲惫的很,不过见到娘子后,倦意立即消了五分:“好,上车吧。”   登车后陆彦生闭目假寐养神,陈娇吩咐车夫快些赶车,夫妻二人没有话说,手却紧紧牵着。   苦学了这么些日子,料想夫君是闷坏了,陈娇将府城中的美食美景列了个单子:“相公,我一个个带你去玩好吗?”   歇了两日,陆彦生恢复了精神,眸中含笑道:“好。”   他不贪玩,可他珍重娘子的一番心意。   -   “真美啊。”   深秋登高望远,俯瞰流水城峦,美景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   发出满足的感叹后,陈娇扭头关切道:“腿有没有不舒服?”   “坐轿到半山腰,下轿后走走歇歇,加起来也就走了半个时辰的路,不妨事。”陆彦生帮陈娇掖着耳畔的碎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情极为开朗。   考完到放榜的这段日子,就这样悠闲悠哉的度过了。   “七爷中了!是第二十一名!”放榜这日,夫妻俩在家等消息,派了王森去看榜。   好信儿传来,整个院里的人都沸腾了。   陈娇双手合十,念叨着明日就去庙里还愿,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求神拜佛只是寻心里安慰,相公的这一次中举,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是天道酬勤。   苦读无数日夜,写坏上百支笔,饱览群书经典,才换来今日榜上有名。   “阿娇,我成功了。”科举为官,是陆彦生从小就树立的梦,今日梦想成真,他欢喜,他自豪,更感激娘子的陪伴。   若她没有出现,他陆彦生应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谈什么功名。   -   许巍然落榜了,虽有失望,却也很快的接受了现实,并且重整旗鼓,决定学习陆彦生进京求学。   陆彦生也要进京,赴次年在京举行的会试,两家正好同行。   在州府宋采儿算半个东道主,到了京都,就该陈娇做主人请客帮忙了,毕竟她在京住了好些年,还有生意经营,熟门熟路的,帮着租房雇人不在话下。   时间好似退回到了前些年,陆彦生温书备考,陈娇忙生意,偶尔偷闲去街面上逛逛,便是夫妻俩珍惜的休闲时光。   除夕一过,冰雪消融,上巳节到了。   过了上巳节,会试将至。 第61章   举子们齐聚京城, 个个摩拳擦掌,放手一搏。   陆彦生心态很好,若得中, 以进士身份入仕自然更佳, 若是不中,他也不再考第二回 ,拿举人身份谋个实差赴任,不求升官发财,但求无愧于心。   “相公,好好照顾自己, 身体为重。”送人入考场时,陈娇忍不住又叮嘱了一遍。   “嗯。”陆彦生柔和一笑, 捏捏小娘子的手, “我要排队进场了, 你早些回去补觉。”   入场程序繁琐,应考举子及陪送的家人均半夜就起了。   陈娇连忙点头:“好。”   可她哪里睡得着, 乡试时是秋日, 虽有凉意, 不过早晚浓些, 会试就不一样了, 春寒料峭的,还得烤火穿棉袄呢, 虽然备了齐全的保暖物品, 她到底担心心疼。   好在天公作美,会试这几日不曾刮风下雨, 还艳阳高照。   “好极, 这下你该放心了。”宋采儿笑着揶揄, “否则吃不下睡不香,等陆七爷出来见伊人憔悴岂不心疼?”   陈娇塞了颗蜜饯到宋采儿嘴里:“你也多吃些,否则你家许公子在书院不能安心读书。”   许巍然通过考试,已入读京城有名的书院,夫子对他颇为赞赏,许巍然大受鼓舞,劲头正足。   -   一日日盼着,会试终于结束。   陆彦生觉得浑身轻松,陈娇亦然。   为了备考,陆彦生错过了今年的上巳节,如今考完合该补上。待陆彦生歇足精神,陈娇便忙不迭的准备起来,各色果子糕饼、蜜饯、肉食、茶饮,备了足足八个食盒,与陆彦生一块到城外江畔野游。   上巳节虽然过了,城外游人却不少,三三俩俩在地势平缓的地方架上烤架,摆上草席,仿古贤盘腿而坐,一边欣赏江景一边吟诗作对,加上友人与美食的陪伴,这样的时光别提多悠哉舒坦了。   就连陆彦生这样对玩耍踏青不很在意的人,也很欢喜。   陈娇跟京里的夫人们学做了几样点心,是咸口的,用面糊卷上乳酪和腌制过的肉沫,下宽油炸熟,既脆又香。   “好吃吗?”刚投喂了夫君的小娘子满眼期待。   陆彦生对牛乳和肉的搭配原不抱期望,不料那油炸小卷的滋味竟格外惊艳。   “非常好吃。”陆彦生仔细品尝着娘子的手艺,“咸香中透着奶香气,还有葱丝的香味,搭配不常见,滋味也新鲜。”   陈娇满意极了,又夹一个正想继续投喂,突闻附近坡下一阵喧哗。   “啊,有蛇!”   “小心小心,别被咬……”   紧接着“诶呦”一声,像是有人被野物所伤。   陆彦生和陈娇起身,往声源处走了两步,见几位黄衫“少年”慌作一团,其中一个捂着腿,表情痛苦。   “怎么了?”陈娇问道。   这几人虽着男装,但打眼一瞧就知是女性,京中风气开放些,有女做男装出门的流行。   “不小心被毒蛇咬了,夫人,请问这附近哪儿有医馆?”   郊外山野,哪里来的医馆,见陈娇摇头,“少年”们更加惊慌,若坐车回城寻医要耽误不少时间,万一这蛇毒性烈……   “不怕,我带了应急的药。”陈娇和陆彦生一个曾缺食孱弱,一个中毒受过重伤,因此陈娇很注意保养呵护身体,为防万一,闲时翻医书学了几分医理,也总随身带着几种应急药丸,这不,眼下就派上了用场。   陈娇撸起伤者的裤管,挤出伤口附近的污血,用布条扎紧伤处上端的肢体,防止毒素扩散,接着给伤者服一粒清毒护心脉的药丸,最后协助“少年”们将人抬上马车:“快去最近的医馆吧,我这只是应急处理。”   众“少年”原本手足无措,陈娇的冷静处置给了她们缓冲时间,一个个都恢复了理智。   “多谢,不知恩人是哪家娘子,来日登门致谢。”其中一个悬挂羊脂玉佩的“少年”拱手问道。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快去寻医吧。”陈娇笑答。   这野游时的意外插曲,陆彦生和陈娇都没放在心上,遇人有难,而自己恰好可以帮忙,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理。   可没料到,就是这桩区区小事,竟一直上达宫廷,传到了皇帝耳中。   御书房里梳着灵蛇髻的小姑娘满脸委屈,正是那日询问陈娇身份的“少年”。   “父皇,宓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偷偷溜出宫了。”说罢轻摇皇帝的手臂,“父皇,您消消气嘛。”   “幸好遇上恩人搭救,否则安郡主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担的起责任?”皇上的语气颇为严厉,“罚你禁足三个月,每日在佛堂跪两个时辰自省,不然不长记性!”   小姑娘见哀求无果,只好认了罚,恹恹离去。   “宓公主年纪小,过两年便懂事了。”近侍奉上茶水道。   皇帝摇摇头,啜口茶问:“宋英呢?那日出手施救的人,查到了吗?”   话音未落,大块头的宋英走进来:“禀圣上,查到了,还是个老熟人,当年在云溪县有户姓陆的人家,圣上可还有印象?黄老为陆家的老七医腿治病,走时圣上曾赠一块铜牌与人的!这次施救的便是陆家的七夫人,那位陆家七爷今年参加了会试。”   “当日赠人铜牌,是谢他们雪中送炭之恩,他们既进京了,却没有持铜牌图回报,品性高洁呀。”皇帝不由感叹,“如今又救我儿一回,这恩情,更重了。”   “圣上可要见他们?”宋英豪迈问道。   沉思一会,皇帝摇摇头:“不见,会试成绩未出,朕私下召见考生会惹御史非议,这事也别外传,免得有心人做文章,你着人从库房取些药材、丝绸等物,派个宫女做妇人装扮送去,郑重的道个谢便可。”   -   隔日,陈娇面对好几箱的丝绸、药材目瞪口呆。   她现在算是见了几分世面的,这些丝绸药材都是高档货,不,说是顶级也不为过,价值超过百金,那日救的“少年”们家里也太有钱了吧。   “七夫人,那人已经走远了。”王森跑进来说道。   乔装成平民的宫女见陈娇不肯收谢礼,瞅了个空就快步溜走了,她没有留下身份,陈娇就算想退,这几箱东西也退不回去了。   沉想片刻,小娘子放弃了寻找主人退回的想法,她虽然有些财迷,但更喜欢靠自己智慧挣来的钱,至于这些……   “捐出去,建慈济堂!”   陈娇是苦出身,特别能体会穷弱百姓的困苦,如今天灾已过,兵乱也平息了,可仍有很多人流离失所,她和商会的人一起募捐集资,在云溪等县建立了好几个慈济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者。   这几箱价值不菲的谢礼,正好用来建立京城慈济堂。   “相公,我这样做对吗?”   陆彦生点头:“做得对,为夫全力支持。”   正好会试考完,陆彦生暂时从诗书经典中脱身,便帮着陈娇做转卖丝绸药品、找京城商会的人募捐、为慈济堂选址雇人等琐事,夫妻俩忙的不亦乐乎,会试也张榜公布了成绩。   陆彦生考中了。   曾经的梦想化为现实,陆彦生有恍然如梦之感,最初的不真实过了后,是内心的安定,得偿所愿,乃人生之大幸事!   -   殿试那日,得中的举子们齐聚宝殿,接受皇帝的亲自考察。   “陆彦生何在?”   直到皇帝点到自己,陆彦生微微抬头见了天颜,才猛然辨出,这……不是智渊吗?猜到他们一行人出身高门,却没料到高到如此地步,陆彦生收好震惊的心思,沉声答:“学生在。”   皇帝眸中带笑,问了几个政务方面的问题,陆彦生尽心作答。   最终他被点为二甲第十三名,这成绩符合他的表现,科举关乎国本,圣上不会因与他有旧就徇私。   两个月后,陆彦生被授为容县县令,容县离京三百里左右,虽离京近,但是很贫穷落后,但陆彦生和陈娇并不嫌其落后,比起留在京城,做一些文书典籍方面的事,陆彦生更愿意去做县令,虽然庶务繁多,但可以切实为百姓谋福祉做实事,他更欢喜。   上任前,二人回云溪县探亲,半月后,陆何氏、果儿随他俩北上,果儿要到京都求学,陆何氏则随他们赴任地。   这些年聚少离多,陆何氏饱受思念之苦,如今虽要远离故土,可只要同儿子儿媳在一块,她便心满意足。   “到啦。”   颠簸了好些日子,紧赶慢赶,他们终于在秋末到达容县县衙,县衙门口早有的了信儿的属官书吏前来相迎。   陈娇掀开帘子瞧了瞧,只见县衙黑瓦青砖,门口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衙前道路笔直宽阔,比想象中更好。   “从今日起,就要开始新生活啦。”小娘子兴奋道。 第62章   “王森, 去找泥瓦匠来把屋顶补了,塌了的围墙修补妥当。”陈娇说完扭身面对田婆子:“多安排俩人手,把房子打扫干净。”   说着走进屋去, 打量还缺什么家具物什。   容县贫困, 县衙乍看上去不错,其实多年没有修整了,连县令及家属住的宅院也旧得很。   陈娇稍作休整后,就着手收拾改善起居住环境来。   “挺好的,这院敞亮。”陆何氏半点不嫌,站在院里笑眯了眼, “补好漏处,打扫干净庭院, 再种些花草, 多适合居家过日子呀。”   末了想起陈娇爱种些瓜果蔬菜, 又指着墙角道:“再开几畦地,搭个葡萄架, 万事足矣。”   “娘, 您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陈娇呼吸着清晨鲜润的空气, 浑身都是干劲。   现在才是辰时, 陆彦生已经去了衙门, 他要尽快熟悉衙门的人事物,处理积压的政务。   容县地理位置不错, 离京都也近, 之所以穷困,乃水患频发所致, 同时穷又滋生民乱, 匪患一多, 商队都不敢从容县过,这地方就更落后了。   所以陆彦生不但要处理日常庶务,还要平匪乱、兴修水利,事儿多着呢。   政务上的事陈娇不懂,唯一能为夫君做的,就是竭力顾好内务。   -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眨眼间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又是一年盛夏。   “都别急,排队一个个来,粥有得是。”陈娇穿着利落的短襦,站在慈济堂前维护秩序。   随夫赴任的第二年,陈娇就在容县建了慈济堂,收容孤儿、孤寡老人等,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会开设棚施粥。   “夫人,都说咱们县的日子好过,不少外乡人迁过来了呢。”田婆子叹道。   “这不正好,县里开办的桐油坊、扇子厂、绣房正需人手,乡下大片荒地也需人开垦,外乡人越多越好。”说到这,陈娇愈发佩服起相公来,短短三年,容县在他手下大变样,治安好,水陆通,还利用地理条件开办了很多厂坊,货品行销各地。   容县马上就要由下县变为中县了。   “老七,喝点金银花茶,下火清暑的。”   陆彦生回到家中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他啜了口茶,清苦微甘的确十分消暑:“好喝。”   陆何氏笑了。   儿子忙政务,儿媳忙慈济堂,她这闲人老婆子便管理起内务来,有些事儿做,倒比从前只礼佛有精神多了。   陈娇还没回来,陆何氏往门口多瞧了几眼,陆彦生也挂着心,一边看信件,一边惦记着娘子,正想着要不要去慈济堂接一接,门口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是陈娇。   “好消息!”陈娇笑盈盈道。   “我这也有好消息。”陆彦生举起手里那封信。   随后二人异口同声:“许巍然中进士了!”   陈娇的消息来自宋采儿的信,陆彦生则收到了许巍然的信。庡㳸   好友高中,陆彦生为其欢喜,更为百姓欢喜,许巍然的人品他自是清楚,将来会是一位好官。   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搁在陆彦生心里好些日子了,因他政绩好,考评得优,吏部要调他回京,但之前正式调令没有下来,他便没说,如今尘埃落定,是时候告诉家人了。   “当真?”陈娇惊喜不已。   容县也好,京城也罢,陈娇喜欢热闹,也喜欢平静的生活,只要与家人在一块,内心便安定幸福。   只是,调任回京说明相公的付出得到认可,并能在更高的位置上为民办事,陈娇高兴。   陆何氏则乐得要去烧香告诉陆家先祖。   -   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在陆祭酒家中。   这位陆祭酒长得一表人才,能力强人品好,又得圣眷,才三十出头的年岁,就已官至从四品,前途不可限量,唯一不美的是膝下无嗣,不知多少人想牵线搭桥,送美人入陆祭酒家,为其开枝散叶,但都被陆祭酒言辞欲绝。   这位陆大人公开表示,他此生不纳妾不二娶,会与原配夫人厮守一生。   陆彦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对陈娇道:“这辈子我有你就够了,有孩子反而打扰咱们相处。”   陈娇知道他是在宽自己的心,刚成婚的时候,陆彦生曾经畅想过孩子的事。   再说,她自己也想有孩子,于是刚回京的前两年,寻过一些名医为夫妻俩诊治,也吃过一些汤药,但肚子始终没动静,时间久了陈娇也看开了。   没想到,但她放弃时,老天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她竟有了身孕。   “恭喜陆祭酒,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陈娇望着襁褓中的小娃娃,疲惫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陆彦生闯了进来,心疼的摸了摸妻子的脸颊:“阿娇,你辛苦了。”   说完才在陈娇的示意下去看女儿,小小的一个人儿,兔子似的,正躺在陈娇身边,陆彦生碰了碰,小女孩儿软的像一块豆腐,陆彦生的心随之柔软。   “真可爱,像你一样。”陆彦生道。   陈娇心里满是幸福,有很多话想说,可她太累了,闭上眼睛:“我睡会。”   “好,你快休息,我在边上陪你。”   从此以后,刚正不阿总是满脸严肃,被同僚们称之为冷面阎罗的陆祭酒又多了一个软肋,成了地道的女儿奴。   “阿爹,我的风筝挂树上了。”   “等着!王森,拿梯子来……”   “阿爹,这果子真好吃呀。”   “田妈,这果子在哪家买的,以后叫他们日日送新鲜的来……”   “阿爹,练字练的我手好酸,还有五张没写完。”   “……爹不能帮你代写——好吧,我写三张,别告诉你阿娘。”   陈娇望着这父女俩,时常无奈摇头:“宠闺女也要有个度,这样会把她宠坏的。”   陆祭酒满脸认真:“我没有,我是严父。”   陈娇:“……”   沉默一会,“好吧,既然家有这个条件,就宠着闺女,让她做一辈子小公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