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作者: 李竹喧   简介:   ◎被拽下神坛清冷御史x傲娇咸鱼长公主   全上京城都知道裴御史瞧不上长公主殿下,在朝堂上多有弹劾。   长公主生的花枝秾艳,却生性奢华轻浮,素日里只知纵情享乐,尤喜美人。   而御史大人裴时行出身河东裴氏,君子端方高洁。兼之出身名门,自来瞧不上如此浮浪之人。   不料一场宫宴,两人竟被宫人当场撞见艳事。   **————**   人间三月,正是春光宣和,桃色满园。   裴时行下朝归来,恰见妻子云鬓微蓬,当是春睡方起。   她娇美容颜上带了温软笑意,纤长玉指轻轻抚着微隆小腹,正与友人闲谈:“本宫真是日日都在期待腹中孩儿降生。”   裴时行闻言顿步。初为人父的年轻御史俊颜愈发柔和,唇畔笑意柔软。   却听她继续道:“一想到孩儿就要降生,本宫不久后就可以踹了那个狗男人。真是无比快意!”   尚未从喜悦中清醒过来的御史大人生生愣在原地,藏于袖中的桃花枝倏然掉地,一张俊脸冷的能掉冰渣子。   【阅读须知】   1.想写个简简单单小甜饼。   2.本文双C,1v1   3.拜托拜托别吵架,peace&love,和气致祥   文案已于2022.3.4截图为证   内容标签: 爱情战争 相爱相杀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承晚裴时行 ┃ 配角:待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冷御史x咸鱼长公主   立意:勇敢追求幸福婚姻 第1章 竖子   上京之春,百花如燃,绿柳醉烟,正是春令好时节。   平旦时分,长公主府。   听雪听云手持云纹漆盘默立于后,待听寒听雨为长公主绾发梳妆后,再行伺候她换上今季府上绣娘新制的春衫。   长公主名唤元承晚,乃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妹。   今上十八岁得登大宝,如今已是七载,对这小了六岁的妹妹可谓隆宠甚重。   就说这春衫料子,用的是每两岁方得一供的织金锦,万金难求。   编织于其中的金线流光溢彩,实则却比头发丝儿还纤细。   用了织金锦做绣底还不算,还须捻双线用蹙金绣法饰以团花纹样。   如此精致入微的技法,便是宫中最拔尖儿的那批绣娘也得耗去半月辰光。   身后的听雪睫毛动了动,还是忍不住悄悄抬眼,觑向长公主。   哪怕自幼侍奉,一路跟到殿下及笄,而后又出宫建府,她也常常忍不住为公主的好颜色出神倾倒。   自她的角度只见得殿下半张玉面。   长公主身段玉软花柔,一张脸却如国色牡丹艳色迫人,是那种浓烈到一眼便叫人不禁屏气慑息的美。   不惟如此,这张芙蓉面上最为出色的,要数那双光泽明润的猫眼。   瞳色较之常人略浅,在晨间斜入窗棂的碎煦下恰似琥珀,转盼流光。   这双眼或许便是殿下身上最接近她那位祖母的地方了。   那可是位叫人讳莫如深的老人物了。   听雪入宫时已然八岁,并不曾亲眼见过那位来自月氏的异域女子。   传闻她生来绝色,因月氏叛乱而流亡至上京城。   后来机缘巧合入了中宗后宫,一路扶摇,生下中宗晚年时最小的儿子,不过三十有二便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甚至……   甚至差点儿便要自立为女帝。   恰恰因了这个,这位在宫里成了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听雪幼时最爱听这些中宗年间的老宫女讲古。   可若要给这位只存在于绮丽遐想中的绝色美人绘以清晰面目,她也觉着,再不会有人能够媲美殿下的风姿。   说来殿下与这位传奇美人之间的渊源可不只血缘。   孝璋皇后早年病逝,撇下今上和时年不过三岁的殿下。   后来不知为何,长公主嫡宫出身,却被养在了彼时风头一时无两的端皇贵妃膝下。   平日也更亲近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与亲生兄长倒是显得生分。   甚至有过多次不和传闻。   直到殿下十二岁那年,肃章门兵变,二皇子身死,皇贵妃也于同一时刻暴毙于承庆殿。   是殿下亲手了结了皇贵妃的性命。   随后一月,先帝退位,今上御极,大举册封胞妹为晋阳长公主,赐下珍宝无数。   皇贵妃母子褫封号,棺椁被迁出皇陵;母族一派俱被清算。   而后皇贵妃曾谋害孝璋皇后的传言便在朝野之间不胫而走。   到这时,众人才回过味儿来,今上与胞妹不和是假,忍辱为母报仇夺位才是真。   坊市之间,王公贵族、贩夫走卒如鱼龙混在一堂。   被美人香粉柔荑熏昏了神志,往往于酒酣之际便肆意放言。   由是在这软红香土中,暗暗滋生了许多流言。   有人说,晋阳长公主胆识过人,有越王卧薪之量,竟能忍辱于杀母仇人膝下十余载!   亦有人直言,今上的皇位有长公主一半功劳。   真假难辨的流言如飞花柳絮喧嚣于上京巷陌整三月。   时已暮春,残红如血,点点花影背后似乎暗含杀机。   至于最后,于流言中鼓噪的人们竟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位把持朝政七年,差点登基,却不幸“仙逝”的异族太后。   自那时起,女子亦敢、亦能为帝的意念便沉默酝酿于大周人的心头。   而今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女帝传言再次甚嚣尘上。   人人都怕上京再掀风云,却又忍不住暗中观察这位貌肖极祖母的长公主。   只是两年后,长公主及笄出宫建府,种种行事做派叫人咋舌——   素日宴饮娱游,打马蹴鞠,闲时便斗鸡走犬。   可称行事荒唐,为人轻薄,不显半分才德。   加之今上励精图治,这女帝流言慢慢也就在长公主层出不穷的一桩桩荒唐事里被淡忘。   听雪微微叹了口气。   回过神来时,正对上菱花镜中长公主戏谑的眼光。   猫眼妩媚,暗含促狭。   再自以为隐蔽地悄悄转一转眼珠子,俱都对上周围人隐含笑意的神色。   小宫女倏然羞红了面,下颌紧抵着胸口,死捏手中漆盘,再不愿抬头。   听雨噗嗤笑出声:“听雪若投生为男子,必是那等贪恋美色的登徒子!”   “如今还不够么!”   听云也出言调侃:“我方才可朝她使了不少眼色,偏偏啊,有些人盯着殿下,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哪里还顾得旁人。”   一时引得内殿众人都忍不住低笑。   元承晚今日严妆是为入宫觐见皇嫂,原本心头有郁,此刻倒是在满室笑声里松下心来。   可惜这份好心情在面见皇嫂的半个时辰后倏然消散。   千秋殿。   元承晚美目尚还错愕,对面的皇后谢韫正含笑睨她,一身家常青色襦裙尽显清雅气质。   “皇嫂是说,皇兄有意为我操持婚事?”   长公主不死心地复问,琥珀色眼瞳剔透,诚实地显出满满不情愿。   谢韫被她这副模样逗乐,温声安慰道:“狸狸莫慌,你皇兄并非就要替你做主了。”   “只不过下月便是陛下的万寿宴,届时上京高门俊彦云集,若有谁能得我们狸狸欢心自是最好;若看不上,日后还有大把隽才逸士。”   元承晚还是觉得不美。   她如今日子过的惬意。   长公主府虽大,容得下奇葩仙草、美人优伶,却实在容不下一个驸马。   她的规划里并无这类多余的男子。   只是元承晚又忍不住揣测,皇兄透过皇嫂来递这个话头,是否有何言外之意。   她素日虽作荒唐状,却拿捏分寸,极少同高门子弟往来。   今日之前,皇嫂也未提及过此事。   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去皇兄面前求了旨意?   可她的小皇嫂一向分寸得体,口风极严,从不论及皇兄政事,是以此刻也无法试探。   心中千回百转,元承晚面上却不显,只表露些小女儿情态,娇娇叹气。   “必是皇兄嫌我常来粘着嫂嫂,如今烦了,便要将我嫁出去。”   她娥眉微蹙,似真似假:“可我如今自在得很,尚且容不下那等爱拈酸吃醋的弱气男子。”   长公主自是懂得享受的。   府上五卫武官、三百府兵,个个都是挺拔俊俏的年轻儿郎。   素日出入玉京楼也须得是玉面伶人方得以侍座。   她倒是有一双赏美慧眼,也有足够的雅量,愿与驸马同座共观。   只是不知那尚且无着落的驸马有没有好肚量,能容得下她娇软可人的诸位卿卿。   谢韫心中已有了数。   她算是知道这位皇妹的行事作风,无奈笑道:“那便先看看,权当欣赏可好?”   向皇嫂透了自己的意思,并且讨价还价到了现下这个地步,元承晚自是无异议。   姑嫂二人还欲说些什么,恰听宫人于层重绣帘后扬声通传:“禀娘娘,太医署辛医正求见。”   谢韫传了人进来,又对元承晚歉意含笑,目色清柔。   她身骨纤薄,又穿着清淡,一笑恰似照水娇花,可堪人怜。   元承晚目中划过惊艳,神态愉悦。   如斯美人,难怪皇兄渴求不已。   皇兄十八岁即登极,却不顾朝野非议,迟迟未立后宫。   元承晚亦一度觉得皇兄手腕铁血,气势凌厉,恰如凌空烈阳。   须得怎样刚强明艳的女子伴于身侧,方能不被其遮蔽光辉。   直到两年后朝堂初定,他突然下旨,迎了这位自幼寄居英国公府的表小姐入宫为后。   新帝是踩着肃章门的剑影血光走到皇位上的,如今又正当壮年。   贲烈猛虎蛰伏山林太久,一朝锋芒毕露便震啸朝堂。   可早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虎便遗落芳心。   元承晚一时若有所思。   季春天气清爽,千秋殿前竹帘高卷,任春气充袭堂下。   殿中缠枝莲博山炉今日点的是崖州琼香,暖烟轻云后,元承晚见宫人轻挑帘幕,延了辛盈袖入殿。   辛医正一身绛色官袍,云鬓高挽,双鞓革带紧贴绛袍束紧腰线,带出一道竹魄飒气。   在她抬眉的一瞬,元承晚竟恍惚看到方才谢韫的一笑。   “盈袖来了,”谢韫以目光迎她上前,笑道,“咱们私下里不讲那些虚礼,你坐下便是。”   辛盈袖与她二人熟识,真要算来还是皇后正儿八经的表嫂。   只是如今谢韫位尊,且她原就年长一岁,故私下里便如这般直呼其名。   元承晚左手支颐,闲适旁观。   辛盈袖颊侧梨涡笑意活泼,留意到长公主目光,坐下时轻轻朝她眨了眨眼。   说来她与辛盈袖的缘分倒是更早些,只是那时的辛医正一身傲骨,可不比今日之沉稳。   元承晚不禁失笑。   辛盈袖如昙花乍现的笑靥令人一瞬晃神,好似千百种颜色交织秾艳。   不过这亦不足为怪,能一举攀下上京城萧肃清举的探花郎,辛家盈袖自然也是美人。   只是这女子行事作风往往出人意料,连元承晚也难得落眼于辛医正的面靥,久而久之倒是叫人忽视她的好颜色了。   待皇后皓腕置于医枕上,辛盈袖微探上身。   手下脉搏流动,辛医正眉头敛平。   几息后,她轻轻收回手。   “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脉象中空,气血略有虚亏,如此或致白日易疲,夜眠难安。”   辛盈袖顿了顿,复问:“娘娘可有照臣向前所言,每日至少慢步半个时辰?”   元承晚好整以暇地瞥向面色微红的小皇嫂。   年轻而尽责的医正星眸闪动,已然从皇后娘娘的一笑中获知了答案。   她不赞同地敛了眉,目色严肃。   这小医正年纪轻轻便学了太医署那群老家伙的做派。   此刻得知皇后不愿遵医嘱,接下来便是她故作老成、长吁短叹的大段劝谏。   其情之挚,架势直逼朝堂上抵着柱子死谏的老臣。   直要把端庄的皇后娘娘念到头晕目眩,不住讨饶后再三保证,方得她住口。   元承晚对这一程已然很熟悉了,当即便向皇后告辞,避过小医正的紧箍咒。   听云听雨今日未随主子入宫,二女于院中秋千下刺绣。   听外院通传殿下归,满府人登时便忙碌起来。   元承晚甫一回府便要沐浴,她们需提前为殿下备好净面的皂团,调好敷脸的珍珠膏,昨夜熏香的里衣也需揉软过再穿。   待温度合适,再将白芷、茯苓等多种草药混了茉莉调成的花汁子倾入浴池。   听雨带着人往浴池布置,听云立在怀麓院外,面色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取冰镇着的午后小食。   众人手头自有任务,井然有序、来回穿梭于堂中廊下。   衣袂起落间挥散令人慵倦的春气,惊起树上黄莺儿。   听云她们四个是打小便伺候长公主的,很是得力。   是以一个时辰之后,待元承晚浴后便没骨头似的窝到软榻上,触手即可摸到膳房端来的糖蒸酥酪时,也觉很是惬意。   酥酪入口滋味甜软,元承晚心下大悦,留神听着府上长史宋定在花鸟屏风外禀事。   “殿下,富平县七成的田地已然照您的吩咐,令当地百姓耕种,三年免收田租。”   “华原别苑也招进一千工匠开凿水渠,最迟到明年春耕便可自新渠引水灌溉华原三分之二的田地,另将旧渠亦加宽三尺余。”   “好。”   皇兄在她出宫建府时便在富平、华原两县赐下田地三百顷,她有心为两县百姓减一减负累,只是不好做的太明显。   一个公主,实在不需太多来自朝野的美名。   “还有一事,”宋定嗓音有些奇怪,他略停了停,又绷着声线继续道,“裴御史今日早朝时又参了您一本。”   殿中气氛忽然一滞,只听“玎玲”一声。   是一屏之隔后,元承晚搁下碗盏。   “他参您夤夜宴饮,同伶人举止亲密,不合体统。”   话毕,便听得长公主狠狠咬牙:“这竖子,汝彼母之寻亡乎!”    第2章 相看   宋定更深地埋下头,听云也悄悄掐了听雪一把,生怕这傻丫头憋不住笑。   长公主一向好性儿,待下也宽容,这些年日子逍遥,素日并不大将这些旁人言语放在心头。   偏偏这位裴御史,入御史台四年,三天两头便向皇上参奏殿下一本,每每撩动得长公主大动肝火,咬牙切齿。   殿下天资聪颖,于讽刺人一道也颇有造诣,遣词精妙。   听雨知道,其实很多时候公主也并非就真动了气,只是就势发泄两句。   偏偏听雪这个傻丫头崇拜的不行。   恨不得将长公主的妙语都一一虔诚刻录于脑海,留待日后长公主叱骂裴御史时,她有幸能同公主一唱一和,主仆相得。   说来上京一百零八坊,裴大人可谓声名远扬。   自打崔少卿因英年早婚被踢出排名,上京少女更是将裴时行视作唯一的梦中情郎。   或许也只他们长公主府的人不待见这朵年纪轻轻便遭满城人觊觎的小白花。   更不提时至今日,城中卖花的老板们见了裴崔二人都要想起这二人曾怎样帮他们赚的盆满钵满,从而将牙花撮得更大些。   前因便是四年前,二位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时,道旁围观的百姓一路从雁塔排到曲江。   拥挤程度,想来比三回九转的曲江还要多了几折弯。   那年的状元便是裴御史,探花郎则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崔恪。   二人皆系出名门,一个是河东裴氏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一个是早就名满上京的玉面郎君,又是英国公次子,名声籍甚。   喜得贤才的皇帝亲手为前三甲簪上今春开得最好的杏花。   鲜花与年轻郎君骄傲矜贵的眉眼交相辉映,所过之处引发人潮赞叹。   怀春的少女兜了满满一襟鲜花与香囊,力道十足,恨不得一香囊砸昏郎君头脑,最好趁他晕头转向便缔下良缘。   挑花担的大叔挤在人堆中生意火爆,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徒手接银。   成婚的阿婶也绞断丝帕,只恨生不逢时,再恨恨瞪向身侧的丈夫。   更不消说此后由兰陵小小生执笔,一度令上京纸贵的连环图。   虽画的是江湖恩怨情仇,但明眼人皆知,书中二位主角分明是以状元郎和探花郎为原型。   兰陵小小生画技高超,故事情节也引人入胜,甫一印制便广受追捧。   只是到了第五卷 时,翩翩探花郎突兀死在一无名小卒刀下。   这令观众大为惊异,纷纷摔书示怒,要求重画!   可名噪一时的兰陵小小生竟就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后话不提。   总之,众人都在这一场游街得其所乐,徒留扫街老伯到了第二日,面对满街残花香囊欲哭无泪。   若照此论,那么扫街老伯当是除长公主府之外,唯二厌恶裴御史的人。   长公主仍意犹未尽,复骂“竖子匹夫”,听雨早在公主骂出第一声时便遣散了众人。   唯听雪万分投入,听得频频点头,恨不能拊掌。   同一时间,立政殿内。   裴时行长身玉立于御案前,正待皇帝看完手中奏章。   御史大人奉命出巡两月有余,却未被沿途风霜折损半分风采,任谁看去都是清贵君子之态。   倘若他双耳未曾如现在这般红得过分的话。   耳朵实在烫的过分,裴时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御史掌监察之职,纠弹百官朝仪,自来到御史台的第一日起,他便深知自己的职责所系。   手中执笔,心中抱剑,向来秉公纠问,并不害怕也并不在乎被人记恨辱骂。   当然被长公主记恨要另说。   他并不愚蠢,早已摸出规律,每次耳热之际,皆在他弹劾长公主之后。   双耳的灼热感渐渐消散,御史大人向来紧抿的唇角轻轻提了提——   料想长公主已然知晓了他今日的弹劾。   今日的弹劾也很简洁,不过是说到她前夜在玉京楼召三十伶人奏乐起舞,有违礼法罢了。   座上的皇帝哗啦翻过一页,裴时行收敛心神,复将目光克制地落在御案前半寸的地上。   “含光,你书中所奏,剑南百姓中有无盐可食者,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身材高颀,生来长眉入鬓,一双眼龙骧虎视,鼻若悬胆。   此刻目色凌厉地盯住眼前臣子,威压甚重。   裴时行却不受这威势影响。   只正肃面色,清声答道:“臣奉陛下之命出巡剑南道,一路民康物阜,百姓安居。只是臣途径剑南治下长平县时,曾亲见诸多稚龄幼子身挎布袋,正于道旁拾石。   “细问方才知,他们寻的是上有白晶的硝石。   “盖因盐价过高,普通百姓难以负担,只能以硝替代食盐。   “历代以来,盐铁均由官府专营,剑南并非产盐区,但也应当有官府售卖的官盐;只是如今,泰半食盐均被民间商户私人收购,从中大肆牟利。   “剩余的一半盐即便收归官府趸卖,却因量少、运输路途遥远而被层层加价,致使非盐产区的普通百姓难以负担。   “甚至如臣所见一般,不得以寻石上的结晶硝来作代替,可是长此以往,于国计民生皆大有不利。”   裴时行看眼皇帝愈听愈凝重的神色,顿了片刻,复道。   “臣请求陛下,设盐铁使来监管十三道盐运一事,并在产盐区设立盐院,每年应季由官府统一收购,严惩私人贩卖;在离产盐区较远的地区设立盐仓,常年储备,防止有人哄抬盐价。”   他尽数道出自己于颠簸路途中反复思量的计策,又将官府记录说与君王。   “如今大周每年盐税收入为四十万,但仅依江南两道的盐产量来计算便不止此数。因此,臣以为,此事若成,于民生国体均有大利。”   皇帝听了他这一番陈述,目中流露出赞赏,却并不出言。   只在裴时行准备告退时,皇帝出声唤住他:“含光,你和晋阳是否有何过节?”   裴时行面色如常:“长公主千乘之尊,臣万不敢忤逆殿下。只是臣身为御史,理当为陛下弹奏不法,肃清内外。长公主夤夜宴乐有违礼法,故臣斗胆上奏。”   谈及妹妹,皇帝整个人多了一丝柔和。   元承绎轻笑道:“这等宴乐,多是年轻子弟与贵女参与其中,晋阳尚未婚配,知慕少艾,便随她的意。   “日后再遇此事,卿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朕这唯一的皇妹便是。”   裴时行一贯俊朗却冷淡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唇角微压,点头应是。   他自是知晓,近年上京风传他同长公主不和,但裴时行自认并无丝毫针对长公主的意思。   他弱冠出仕,伏惟不负皇恩、不负家族教养。   端看他巡查剑南道两月,方才归来未歇一口气便参了长公主一本,便可知他的兢兢业业。   只是此番连皇帝都嫌他尽职过了头。   年轻御史退出殿外,抬头看一眼湛蓝清澈的天。   只见群雁振翅而过,不留痕迹。   他目中不辨喜怒。   皇帝这话令他警醒,他的确不该过度关注长公主。   是他逾矩,失了分寸;是他因旁的东西乱了心。   只是——   裴时行藏于袖中的右手指节相错,轻轻搓了搓。   极力抑制住想要碰一碰自己耳垂的意图。   为何她一骂他,这耳朵便烫的不行?   长公主果真奇女子也。   被裴御史推崇为奇女子的长公主殿下在之后的一月里并未受到弹劾。   元承晚对裴时行的识相颇为满意。   她向来是心胸豁达的,甚至豁达到万寿宴时,同裴御史在宫门口狭路相逢,她也罕见地朝他露了个笑。   徒留裴时行驻足原地,目色不定。   元承晚与众女眷至长秋宫闲坐,且要等到帝后驾临方可开宴。   她虽早知皇帝存了给她做媒的心思,但待见得她一贯深沉的好皇兄满面笑意,浩浩荡荡率领一群世家子弟入殿。   甚至在与她对视时还笑得愈发灿烂,活像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   长公主嘴角的笑意还是没忍住垮了下。   年长些的老臣显然看出了皇帝的意图,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们自发落在了队伍后头,将出头露脸的机会留给了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里自然包含年已二十有三,却仍是孑然一身的裴御史。   裴时行今日未着官服,一袭牙白长袍束以玉带,肩宽腰窄,挺拔俨如松柏,仍是素日那副高不可攀的清冷模样。   长公主并不愿欣赏这群开屏孔雀,但在皇嫂眼神催促下,仍是装模作样地扫视一圈。   不一会儿便被几个世家子含羞带怯的眼神弄得腻烦不已。   元承晚暗自蹙眉,低头饮酒。   裴时行落座于男宾席位,亦能感受到诸多直白而冒犯的眼神。   他举杯的手顿了顿,略略侧了侧身,朝他后首的定王世子瞥去。   那王世子盯着长公主的眼光好似在垂涎一块肉骨头,白胖的脸因出汗而微微生光,嘴角亦不自觉上扬。   却在下一瞬感受到如有实质的寒意。   他嘴角的笑意在对上那位谪仙般的御史如霜刀般的眼神后倏然僵硬。   胖圆的身子也不自觉抖了抖。   不禁暗怨这御史实在太过固执古板,在这等场合也要如此苛责。   今日本就是少年男女眉目传春的相看之际。   他不过朝殿下递了个含情潋滟的秋波,偏这裴时行似书院学究一般严防死守。   王世子瞥了眼裴御史,见他又将身子侧向另一边。   对面的长公主也正低头品尝着什么,看不清艳丽面孔。   他一瞬沮丧,却在下一刻因席面菜色而重新目色活泛,挂起笑意。   元承晚自然也能感受到对面的眼光。   她不欲理会,只在宴席过半时搀了听雨的手起身,打算去后殿更衣。   长公主素日酒量极好,今日约莫是因见了那些腻人的眼光而心绪不畅,此刻竟觉心跳加速,面上也浮起酒晕,只想找个地方闷头大睡。   她建府前住的春熙殿离此处太远,元承晚不欲折腾,径自去了长秋殿后殿。   后殿并不设做今日容待宾客之所,此刻正待换值,只有两个小宫女在殿门值守。   元承晚按了按额角,交代道:“听雨你在门外守着,我进去睡一会儿。”   听雨自然应是。   待殿下合上门,她回身遣了守殿的两个小宫女站到阶下踏道,自己亲自守在门前。   午后惠风和畅,偶然随风卷来一两声丝竹,她不时将目光落在檐角威武的脊兽上。   而后便忽然没了意识。   待她再醒时,后颈刺痛,人也躺到了殿后的窗下。   只听殿内传来长公主似痛似快的低吟,一声声仿佛带了钩子,却被撞得断断续续。   向前的两个小宫女也不知所踪。   听雨心慌欲窒,骇得浑身冰冷,脚下一软便跌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男主的名和字来源:“《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第3章 妄念   听雨软着手脚迅速起身,快步下阶合上院门。   正欲回殿唤起公主,忽听得门外脚步愈近。   下一刻,宫人高声唱道:“皇后娘娘驾到。”   她咬了咬牙,转念跨出院外,合起门迎皇后銮驾。   待谢韫走近,听雨跪下请罪道:“皇后娘娘恕罪,我家殿下方才不慎崴了脚,此刻正在殿内休息。”   谢韫是留意到元承晚离席太久,料想她在此处,趁更衣便过来看看。   当下察觉到听雨面色有异,再观她身后禁闭的院门,心下肃然。   皇后对身侧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会意停下步子,回身止了众侍从:“尔等在此地候着,不必跟随。”   谢韫亲自上前推开院门,提裙步入。   除宫廷宴会,裴时行未曾来过后宫,是以当他跟随内官至男宾更衣的配殿时,并未有所怀疑。   身在官场,酒量差亦可成为弱点受讦。早在族中时,他便历练出了好酒量。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似乎比往常容易醉。   他是在那小太监走后才感觉到不对劲的。   身体的异样开始渐渐显现,裴时行知自己中了计谋。   任他平日机敏善断,一时竟也想不出何人敢在宫中算计他。   只是歹人将殿门锁起,必定留有后招,裴时行知自己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体内药力翻腾,男人的额角因蓄力冒出汗意,待一举踹开反锁的殿门时,身下变化早已无从遮掩。   这副模样不好让人瞧见,他只好强撑着摸索前行。   自一条较为隐僻的卵石小径绕至后方一处无人值守的偏殿,裴时行合门入内,欲在此忍过急潮。   这药十分刁狠,他耐力极好,却也只能咬牙生受。   不过半刻便口干舌燥、衣衫尽湿。   生生捱了半刻钟,裴时行终于发觉强忍无用,决定解决一番。   殿中动静轻微,风光霁月的男子阖起眼眸,墨眉轻敛,罕见地显出几分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向后扬起脖颈,喉结上下滑动。   再睁眼时,额上汗珠落入眼眶,激得他下意识闭了眼。   目中酸涩痛意里,却忽然幻化出了长公主的身影。   泪眼盈盈,乌眉长睫,红唇间一缕碎发正随呼吸轻轻翕动。   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红雾,他着了魔一般,一把攥过她皓白的腕子。   顾不上思索为何会在此时联想到长公主,也不去想这是多大的亵渎。   裴时行如在自己的梦境一般为所欲为。   直到殿外传来宫人的唱声,他才自绮丽迷幻的梦境中满足抽身。   然后发现这根本不是梦。   裴时行头上玉冠倾颓,素来清冷的双眸充血,蹙眉怔怔望了身下人片刻,方才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   而后自满地金钗华服里拾起中衣,自这一爿泥泞中捡起理智,开始面对一切的荒诞与罪过。   譬如他此刻跪在后殿内,准备承受君王的滔天怒火。   皇帝早已屏退了众人,裴时行看着座上的帝王气得话都说不出,还是决定出声道:“臣……”   这一声却叫皇帝的面色更黑。   元承绎与皇后成婚五年,如何不知这是男子事后的沙哑暧昧。   他恨恨将手边茶水扬到了这位他平日最宠爱的臣子脸上。   清高如芝兰玉树的世家子闭了闭眼,任满盏茶水顺着他潮红的俊面滑过喉结,丝丝缕缕没入衣领。   “闭嘴!”   元承绎觉得自己被气得隐隐有升天之兆。   自他的皇后寻到他到现下这短短一炷香时间内,他产生了无数怨念与悔恨,几乎沥断肝肠。   他痛恨自己为何就一定要办这生辰宴,为何要在今天办,为何要替狸狸做媒,四年前又为何要点了这无耻狂徒做状元?!   怪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对他的皇后产生了一丝怨念,为何治宫不严,教这些小人寻到机会。   “在皇城卫查明真相前,朕不想听你说话。”   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了裴时行。   一君一臣在季春午后的静默中等候,皇帝用自己的视线将裴时行剐了无数遍。   皇城卫出手,不过半个时辰便审出了原委,种种罪状皆被呈递到皇帝面前。   年轻的帝王再觑一眼面前跪着的登徒子,冷哼一声,手上使力翻开了口供。   真要说这桩算计,其实也简单得很。   通议大夫周颐的幼子周旭顽劣无才,去年才凭了父亲的关系入指挥使司捡了个闲职。   却在半年前因在城中纵马,兼之强掠良家女子而受裴时行弹劾,因此被逐出卫队。故而怀恨在心,想令裴时行在皇帝宴会上闹出强迫宫女的丑事。   却不料裴时行直接把门踹了。   至于长公主那边——这才是真正叫皇帝五内皆炸的部分。   周旭又着人在晋阳酒杯中下了药,欲叫今日赴宴众人,届时亲眼见证他与长公主酒酣情热,共赴巫山。   从而迫使长公主嫁与他。   他交代小太监下了药,又收买守殿宫女,令她们在换值时提前离去。   自己则中途离席,趁机打晕听雨,并将她挪到殿后。   为免除嫌疑,他又回到宴上,准备伺机而行。   怎料裴时行那边出了差错,周旭一时心下慌乱,熄了贼胆,再不敢作祟。   元承绎看毕众人口供,着人将这沓纸送给内殿的长公主殿下。   龙座上的帝王继续回头冷眼睨向裴时行,一边揉着发疼的额角。   他会帮狸狸处理这些恶心事。   既然今日之事不宜张扬,那么通议大夫幼子将会在后日“不慎”坠马,肋骨穿脾而死。   至于眼前这个,他嫌弃地蹙了蹙眉。   还是留待狸狸自己解决罢。   “皇兄。”   元承晚方才沐浴完毕,抹上膏子,待了解了事情原委便出来面见。   她行了个礼,动作莫名别扭:“可否让我同裴大人说几句话?”   元承绎满心正是对妹妹的愧疚,如何不应。   当即便步下龙座,狠瞪了裴时行一眼,摔袖而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元承晚目送皇兄离去,再在裴时行的目光下小步挪到座上。   裴时行看着她的步态,方知自己刚才有多过分。   他不该掰的那么用力的。   元承晚坐定,终于抬眸望向面前形容狼狈,却丝毫不减俊美的男子。   裴时行情绪难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座上的长公主下颌微扬,以艳丽眉眼并小小的鼻孔一道审视他。   “裴卿甚是不知礼节。”   这话说的是方才殿中事,亦有责怪裴时行直视她步态的恼怒意味。   “殿下谬赞,您亦不遑多让。”   他反唇相讥,又刻意再揖一礼,叫长公主清晰望见他颈间红痕齿印。   实则还有掩于衣袍之下,背脊间火辣辣作痛的道道掐印与爪痕。   “裴大人可有话要说?”   “臣愿……”   元承晚却不耐烦听,出言打断裴时行:“不管你有没有话要说,本宫告诉你该怎么做。”   笑话,长公主的商量怎会是真的商量。   不管他愿什么,裴时行都只能听她的话。   “你不许再提,本宫要你忘却今日之事。”   裴时行皱眉,倏然抬头。   跪在下首的清隽男子与座上矜傲的公主目光相接,一方目色汹涌,恍然看出几分方才的炽热。   一方在他炙热的眼神下撇开眼。   “臣忘不掉。”   他脱口而出,眼神紧紧锁住面色酡红的女子,目中渐渐流露出什么。   裴时行忽觉这药力似乎还未散尽。   只因他心头在一阵阵翻涌中开始决堤,仿佛难以自控。   向前克制的东西也开始摇摇欲坠。   用世之人不与皇族牵扯关系。   一旦牵涉,甚或成为宗室姻亲,日后他为官行事,必有阿谀谄媚者从旁助焰,从而闭塞视听,妄意孤行。   亦会被清正孤高之辈看低一眼,将前程功业尽系于妇人裙带。   无论哪一种,都与他心中所求相去甚远。   可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明知道”,在此刻都无高座上的人、无那句“忘却此事”来的清晰。   她高居华堂,依然是尊贵又傲慢的模样,艳丽眼底漫出疏远与鄙弃,好似不愿同他扯上半分关联。   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怒气。   更何况——   裴时行仿佛终于说服了自己。   更何况他身为男子,是要对她负责的。   他挑唇,连自己也辨不清真假虚实:“也不想忘。”   忘不掉。   不想忘。   风过无痕,殿中因这低语倏然静寂。   元承晚冷笑一声:“哦?裴御史这是何意?”   她恨恨咬牙:“你若忘不掉,那便由本宫助你。”   裴时行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座上人忽然绷直了脊背,不安地挪了挪腿。   他意识到什么,狼狈垂眸,极力克制脑中妄念。   素来清冷的男子颈面赤红,低首阖眸,不敢看元承晚。   只听得她的声调在耳边漫漫淡淡,忽远忽近:“本宫觉着,裴御史应当好好清清心。”   “来人,裴御史今日宴饮过量,不慎跌入太清池,在池子里喝了几口水,染了风寒,须得静养一月。”   方才被皇帝遣来守候的皇城卫朗声应是,大步入门,预备带裴御史去“不慎入池”。   这也得是机灵人才能干的活计。   譬如说“喝了几口水”,那到底几口才合适;静养一月的风寒又得寒成什么样子才好。   皇上方才特意交代过,要叫裴御史好好吃番苦头。   可他也得捏着分寸。   千万不要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皇城卫领队仍是冷若冰霜,嘴角却轻轻上扬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以手势示意下属上前制住裴时行。   怎料这裴御史外表清隽斯文,竟也不容小觑,轻易便格开皇城卫的健臂,还欲要同长公主说些什么。   不防一眼对上长公主自交领处露出的一枚若隐若现的牙印,上覆不明红痕。   凝脂玉润,罗衫薄透,凛然若高唐神女,却遭凡尘恶徒欺蹂至此。   裴时行倏然卸下所有力道,闭眸轻叹。   罢了,今次总归是他欺负了她。   她既要泄愤。   礼尚往来,他也该全盘接受。   作者有话说:   下一回:皇城卫没有拿捏住分寸,裴时行卒,大结局。跟宝宝们解释一下设计这个下药梗的原因,90%是因为作者是土狗,就算到了3202年转世轮回我也要继续土,10%在于这个情节是伏笔,再讲可能要剧透。   over 第4章 贞洁   元承晚忍着难言的濡湿感,待裴时行顺从地被带下去方才缓缓起身。   这事她也是第一次经历,并不知是这种滋味。   回想起方才沐浴所见,长公主面色更黑上几分,恨不得亲手将裴时行溺进池子。   “狸狸?”   谢韫一直在侧厢听着动静,此刻方才拂帘入内,恰见元承晚轻轻捶腰,忙上前去扶住她。   “皇嫂有些话想同你讲。”   她扶着元承晚一道坐到软榻上,叹了口气,又轻轻揽过小姑的肩头。   长公主方才面对裴时行的气势,此刻在皇嫂馨香柔软的怀里忽然卸下。   这一日实在过的荒诞不堪,她后半程晕了过去,并不知最后是谁来为他们收拾的残局。   可她此刻也不想问了。   元承晚耳边是谢韫温柔轻缓的嗓音,正顺着胸腔缓缓震动:“狸狸今日受委屈了,是皇兄皇嫂没有照顾好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罪魁祸首已水落石出,怎能怪皇兄皇嫂。”   “你皇兄方才气得狠了,狸狸放心,今日之事并无外人知晓,我们会替你料理好的。”   谢韫默了默,伸手抚了抚元承晚的鬓发,还是决定开口。   “裴御史那边,你皇兄也惩治过了。只是……狸狸,你同皇嫂交个底,你可有意嫁与他?”   元承晚本已昏昏欲睡,听了这话却挣扎着坐起来。   长公主额角碎发凌乱,一双猫眼吓得微微瞪圆,极为认真道:“皇嫂,我对他无意,并不想嫁给他。我……”   她忽然吞声。   谢韫并不反驳,只以清凌的目光注视她,鼓励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所言皆为实情。”   “我并不喜欢裴时行;他亦是时时弹劾于我,整个上京都知晓我与他不和,想必他对我也是无意。既如此,我二人怎能凑作对,莫不是要成一对怨偶。”   “再者,”   即便此刻,元承晚依旧腰背端挺,口吻从容又骄傲:“我是大周晋阳长公主,皇兄皇嫂又如此体贴我,若是我愿意,蓄养面首亦无人敢置喙。   “在我的一生中,同一个男子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算什么。”   “退一步讲,哪怕我今日并非长公主,难道遇了这样的事,便只能被迫嫁与他,将自己的余生寄望于一个男子身上,从此攀附他么?   “他何德何能。”   “皇嫂放心,女子贞洁不在体肤之上,晋阳并不会因幸了裴时行而有何亏蚀。”   谢韫微微笑起来。   她七岁便寄居姨母府上,深知女子卑弱。   到了年岁便学德言容功、娴静贞节的妇德,生怕哪一点做的不足,引旁人笑话自己,更连累姨母。   元承晚所思所想与她向前所受教养大有不同。   谢韫有些震撼,可更多的,却是豁然。   她在心中仔细回味了小姑的一番话,亦感自己心头重石被移开一块。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狸狸说得对,这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元承晚方才所言均是发自本心,此刻见火候差不多,她抬手轻轻摁了摁额角,又恹恹歪到谢韫怀里。   “皇嫂,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我亦觉有些累了。我本就无意于哪个男子,经了今日之事,便更觉他们……”   狡猾似狸奴的长公主气息虚弱,话音微颤,引得谢韫心疼地搂紧了她。   女子第一回 本就难熬,那裴时行今日又中了药,不知是怎样磋磨人的。   元承晚抽了口气,委委屈屈哽咽道:“我实在不想再见这些男子了。”   她的确不想同任何一人成婚。   向前不过是因为皇兄忽然关心她的婚事,她怕皇兄是否对自己有所猜疑,这才愿意敷衍一番。   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在此时表露出对男子的恐惧和厌恶,想必以皇兄现在的心境,应当不舍得逼她。   那她也乐得再逍遥一段时日。   谢韫探到了长公主口风,料想她此刻的不爽利,便不再拖延,红着脸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自袖中取出膏子递过去,便吩咐宫人护送长公主回府。   听雨一直候着殿外。   她方才也被皇城卫带去记录口供,哪怕这会儿已随长公主踏上回府的路,小脸还有些泛白。   长公主自登车后便在腰后倚了个六合同春撒花金线软枕,靠着绯绫车壁闭目养神,似是困倦至极。   听雨一向沉稳,此刻却满心愧怕,也不敢言语,只紧咬着嘴皮子抹眼泪。   “哭什么?”   元承晚半撩起眼皮,浑似个没事人一般。   若不是她颈间被裴时行像狗一般啃出的印记还若隐若现,听雨几乎要以为长公主今日并未有过这么多遭遇。   “奴……奴婢罪该万死,都怪奴婢无能,这才令殿下受辱。”   元承晚却好似并无降罪之意。   “今日之事不怪你,日后仔细些就是。”   “你是本宫身边的老人了,本宫与你们四个是有情分在的。”她按了按听雨的手,并不多言语,只这一句话。   听雨心下感动惧怕皆有,却不敢再哭,怕再扰了元承晚休憩。   帘外朱轮辘辘,璎珞金铃声入东风,车内一路安静到了长公主府。   皇帝生辰宴上的风波无人知晓,只是上京城这两日却有两桩事闻。   一样是通议大夫家的幼子不知为何,竟自他最常骑的爱驹上坠了下来,当场便口吐鲜血,不多时人便没了。   他素来是个纨绔,在上京也有欺男霸女的恶名,故众人只是议论两句便过,并无多少人关心。   第二桩事听来倒是令人心碎——主要是叫上京少女心碎。   说的是裴时行裴大人在宫宴上醉酒,然后不慎落水。   人倒是被当场捞上来了,却染了风寒,自当日便一病不起。   如今已有十日未参加朝会,想必这个月的俸禄也扣没了。   上京少女倒是不关心裴大人的俸禄。   只在心里不约而同犯起了嘀咕——裴大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怎的身子骨竟如此娇弱?   风寒而已,沥沥拉拉整十日还不好。   不禁叫人怀疑,他不过空有一张玉面,实则很有可能是个银样镴枪头。   这上京城唯一可为裴大人证明他并非银样镴枪头的长公主却乐得作壁上观。   皇兄这段时日事无巨细地照料着,从方方面面表示他的愧疚。   宫中御医隔日便来请一次脉,各色珍宝金玉不要钱似的赏,给她解闷儿的玩意儿也流水般送入长公主府。   她倒不在乎这些,只是做戏做全套,且还得受上两日。   今日太医署派来请脉的是辛盈袖。   她进门时恰好赶上宋定来禀今日事,脚步踟蹰。   元承晚朝她招了手,她这才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进来。   “殿下,听闻今日早朝时,陛下亲自过问裴御史病情,御史台李中丞回禀,说裴御史已告假十三日,如今还未销假。”   “陛下听闻此事,当场便动了怒。事后又借机训斥了几句。   “大意便是,为官之人最忌脑满肠肥、臃肿腽肭。若只知沉溺安逸,耽于享乐,倒不如趁早辞官了事。”   “不止如此,陛下为提振百官精神,宣布将春夏季早朝提前一个时辰。”   元承晚忍不住笑了一声。   皇兄昨日未遣人送什么,她还当终于清净下来,却不料原来今日备给她解闷儿的玩意儿是裴时行。   父皇自他三十岁后便是一月一朝,后来更是怠惰,心照不宣将朝时挪了又挪。   到他退位时,朝时已从太.祖时的卯时正延到了辰时末。   皇兄励精图治,登基以来每日一朝,轮至年节方可休朝一日。   这群老臣在先帝时懈惰惯了,整日叫苦不迭。   皇兄有意将朝时提前,他们频频来迟,借口千万。   这般境况也是待皇兄根基稳妥后,重重罚了几个人才有所好转的。   如今倒是时机恰好。   于公,皇帝趁着这一怒定下规矩,威慑十足。   于私,他亲手挑了裴大人来杀,用这只鸡儆了满朝猴,也拉了裴时行同他一起承受臣子的怨气。   可谓妙哉!   不过她该去宫里递个话了。   她当日既已说过忘却此事,也当场惩罚了裴时行的粗鲁,日后便不会再去找他麻烦。   宋定悄然行礼告退。   元承晚心情正好,回过神见眼前这位目不斜视,一动不敢动的小医正,不禁哑然失笑。   “辛医正这是在害怕么?”她看着辛盈袖密匝匝的睫毛不安地眨个不停,故意逗道。   “多谢长公主关心,臣并未害怕。”辛盈袖也有些不好意思,却因长公主之问又绷声道。   辛盈袖儿时爬在树上看过许多台戏。   但凡戏里唱白脸的要密谋阴私时,总会被倒霉蛋撞破,然后那倒霉蛋下一刻便成为白脸的刀下亡魂。   成了衬托白脸残忍阴险的死鬼倒霉蛋。   她与长公主私交甚好,也知真正的高门定不会有那般没眼色的奴仆。   只是儿时印象太过深刻,致使她日后哪怕考入太医署,也时时出入宫廷高门,可一旦撞见主家禀事,还是会下意识显出些紧张。   元承晚哪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这下倒真是觉得这小医正可爱得很。   上京城中人人心机圆滑,脸上的面具怕是早已融入血肉,偏偏这些人里混进来一个满脑奇思妙想,一眼就能看透的小医正。   长公主忽然起了好奇心:“袖袖,你当年为何愿意嫁给崔大人?”   辛盈袖的夫君正是与裴时行同年登科,又与之齐名的大理寺少卿崔恪。   若说裴时行如高岭之上难以攀折的花,那崔恪就完完全全是一块坚冰。   裴时行至少还像个人,可元承晚认识崔恪十几年,从未见他有过什么笑模样,也感知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旁人不知内情,可她知晓,辛盈袖即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兰陵小小生。   正是那位将崔恪无情画死的兰陵小小生。   她忽然好奇这二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辛盈袖星眸柔软,回忆起当日,惯来神色冷淡的男子耳根发热,俊面亦染上薄红,只定定望住她,字字清晰地问她愿不愿与他成婚。   她默了片刻,红着脸道:“臣当时一想到嫁给崔大人这件事,便觉心中欢喜。”   “可是臣也有些犹疑惧怕。   “但后来臣自问,若不嫁,日后会不会遗憾;若嫁,日后又会不会后悔。”   “未来种种况遇不可预知,可臣当时真正决定同他共度此生的心境,哪怕暮年回想,亦会嘴角带笑。”   “所以,臣便嫁了。”   长公主未识情爱滋味,闻言若有所思。   这其中或有许多萦回,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无从获知属于辛盈袖与崔恪的故事。   听起来,这倒像个情之所钟,暮年不悔的佳话。   既然长公主身子并无大碍,辛盈袖诊脉过后便要回太医署上值。   听云亲自送了辛医正至府门登车,却并未留意到对街有个一晃而过的人影。   若来人是元承晚,她便能发现,这影子不是旁人,正是此刻应当告假在家,病得下不了床的裴御史。 第5章 负责   裴时行的确染了风寒。   在皇帝亲自守着皇城卫将他反复扔下太清池五次,并在春气沁凉的池水中泡了一个半时辰之后。   他自幼习武,身骨健壮,风寒自是不到两日便痊愈了。   可惜数日以来,他往宫里递折子皇帝也不理,欲登门求见长公主殿下,尚有百丈便被陛下派出的暗卫拦下。   索性便遂了长公主的心意,努力令这“风寒”拖得久些。   这些日子他亦是气闷,却也只能镇日守在兴化坊。   无他,只不甘就此断了同她的联结。   然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医官比往日多逗留了一盏茶时间。   他有些忧心元承晚的身子。   裴时行自知生于簪缨门第,幼时便因家世受到许多夸耀奉承,而后一路因身怀颖异之才,倜傥容貌,得河东众世家青眼。   可他向来洁身自好,不曾与女子有过往来。   少年的裴时行便知,容貌与家世可为他带来无数浮名、拥趸、追捧与爱慕。   梦幻泡影,带来虚幻的满足,令世人沉迷、疯狂。   可诸相非相,皆为虚妄。   他有自己的骄傲。   裴含光这个人修身明德、苦学自持十数载,自有致君尧舜之志,并不是为了讨一女子芳心。   照他少时狂妄心境来看,女子的恋慕如镜中花水中月,迷离惑人,却挥手即散。   她们或因他的外表而一时迷恋,或落眼于他背后的朱户高门。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不过彼此假作深情罢了。   换言之,她们凭什么能拥有他?   可真有一日被人沾了身,他不愿承认,自己满心竟是食髓知味。   长公主泪欲交缠的双眼,浑身春痕斑驳,所有的疯狂在他梦中一遍遍重现。   他亦无数次放纵自己沉溺虚幻。   要到醒来那一刻,所有的罪孽与羞耻才一瞬攀附而来。   此事于他亦是彻彻底底的意外,裴时行的确恼怒。   但固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被人夺走,这个人是元承晚,是那位素日浅薄奢靡,声色犬马的长公主。   是一个与他少时设想的妻室相去甚远的女子。   他竟莫名想要顺从。   与其推脱旁人,裴时行更恼怒的是自己。   原来他向前自恃的克制都能顷刻化作泡影,原来他亦逃不开情,逃不过欲。   他试着去设想,长公主是否只将他视为偶然沾身的花叶,事了拂衣,风过无痕?   裴时行不允许。   他不愿被当作只做与她短暂交集便分离的花叶。   裴大人这场风寒可谓旷日持久,待上京怀春少女再见裴郎神采英拔,一身绯色官服自朱雀街打马而过时,已是一月之后。   燕子衔春去,上京榴花欲燃,荷香幽馥,已是初夏光景。   可所有的夏日风光都同长公主无关。   无他,只因裴时行日日求见。   她自觉当日便将所有话同他说尽了,二人再无相见必要。   面对如此纠缠做派,自是不胜厌烦。   可他俊面无波,心如磐石,仿佛感知不到长公主府的冷淡态度。   看来这一面是非见不可了。   长公主终于松了金口。   但元承晚自然也不会允许裴时行的贱足踏入她的贵地,于是同人约在了玉京楼。   安排在这儿自是另存了旁的意图。   希望藉由众多乐工玉伶唤起御史大人的记忆,回想起他往日对她是怎样一番看不上眼的姿态。   裴时行倒不在意这些。   待长公主由侍人引入厢房时,他早已安然落座。   日华自晴窗斜斜照入,在男子高挺的鼻梁分割出明暗光影。   二人对视,元承晚不期然望进他眼中的温和安静。   竟是难得见他如此温润模样。   裴时行起身行礼。   长公主不待见他的殷勤,自顾在对面落座。   她玉指轻叩桌面,直入正题:“裴御史究竟还有什么话要同本宫讲,不妨在今日一并道尽。   “只是不巧,本宫许久未至这玉京楼,尚有故人要见,旧情待叙。还请裴大人长话短说。”   裴时行挑唇一笑,好似听不出长公主言中之意,顾自揽袖,温杯、洗盏、斟茶。   男子修眉俊目,并不言语,只悠然望着清澈茶汤与杯底冰裂釉色碰出叮咚鸣声。   他指节白皙修长,指腹有力,带了一层刀剑与笔磨出的茧。   一连环动作行云流水,尽显世家子的矜贵峻节。   元承晚原本目色挑衅,注视他的举动。   却倏然不禁联想到这修长指节曾怎样摧花攀蕊。   她微微往后挪了挪身,蹙眉避过眼去。   “殿下要臣忘却当日之事,臣彼时回答,实在冒犯,特向殿下请罪。”   裴时行目色诚恳。   仿佛那日对她说忘不掉,不想忘;而后又以放荡眼光直视她,恨不得将人拆骨入腹的不是他。   元承晚并未应声。   她不在意他,更不愿同他牵扯,连他的话也不耐分出丝毫精力揣摩。   可高贵的长公主一意回避,自然也就不知,裴时行这话有多么虚伪。   他至今仍然放纵自己在每一夜梦境里回忆着点点滴滴,逞凶肆虐。   不知悔改。   裴时行并不因长公主的沉默而感到气馁,复又郑重起身,叠袖而拜,声线清越,恰似冰泉鸣涧:   “臣裴时行,河东人氏,家中高堂俱在。天正三年得赐进士及第,擢入御史台,授为御史,今二十有三,未曾婚配。   “望长公主不弃寒微厚爱,厘降于臣。臣必怀恩感纫,视殿下如拱璧,白首不渝。”   他忽然极为诚挚地说出求娶之语,打了元承晚一个措手不及。   她几乎要疑心裴时行被夺了魂魄失了神智。   长公主抖落浑身战栗,再不愿纠缠,硬声道:“本宫不可能同你成亲。”   说毕起身便想走。   却在下一刻被他动作极快地擒住手腕。   玉软花柔的长公主实在不知这人为何有这般大的力气。   他不过止她行动,她便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踉跄,一不小心失去重心,重重跌入裴时行怀中。   白亮的昼光,碧纱窗外隐约浮动的香气,耳边丝竹悠扬。   一切瞬间消失于二人封闭的此间时空。   裴时行所有感官俱都凝聚于锁骨处一小片濡热的呼吸。   轻细柔软,麻麻痒痒,似一只不知危机的天真小宠,不断试图搔动主人心房。   他忍不住紧了紧手臂。   可水汽却在下一刻迅速蒸发殆尽,徒余一片冰凉。   他引以为傲的神智于这片冷热中翻覆,已无法判断时间流逝。   直到不知何处檀板轻敲,吴侬软语朦胧入耳,裴时行才终于回过神。   继而后退一步,松开长公主的腰。   元承晚后腰被他的手臂硌得生疼。   她眸中不见尴尬,只是万分恼怒。   长公主咬牙重复道:“本宫说过,那事不必再提,你我素无纠葛,你不消有任何负担。”   “若裴大人不解其意,本宫不妨说得再直白一些——”   她迁怒地瞪一眼方才揽过她腰的那只劲瘦手臂:“本宫不喜欢你,更不会同你成亲。”   被长公主这般直截了当地拒绝,裴时行却好像不显尴尬。   他沉滞了一息,复又平平静静抬眸道:“不成婚也行。”   “可是这难道是非常轻易的事么,殿下既做下这种夺人清白的事,就可以不对臣负责了吗?”   他眼瞳曜黑,话也说的清晰冷静。   唯独通红的耳根似乎泄露出几分不自在。   无妨,不成婚也无妨。   他只是想同她继续纠缠下去。   元承晚先是震惊,继而犹疑。   她甚至昏了头脑,顺着裴时行的思路考量了一番他话里的合理性。   然后为自己的一时想错恼怒不已。   长公主的眸色因怒气而更加雪亮,她怒瞪向裴时行,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眼中的执拗。   元承晚双眼澄亮,映出里头明晃晃的恶意,一字一顿道:   “是啊,本宫从未想过,对—你—负—责。”   而后甩袖离去。   这日同裴时行的谈话自是不欢而散。   但元承晚也懒得去探究他的心思,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入宫。   千秋殿。   元承晚今日入宫,一是为了亲自告诉皇兄,她并未受到影响,他不必再心怀愧疚,也不必再日日往长公主府送东西。   再者,便是要问一问裴时行可否有到皇兄面前胡言乱语。   没有自是最好。   倘若真有,必要之时,她想同皇兄商量,能否将他赶回河东老家。   长公主无比渴望此时能有外邦觐见,最好那外邦的王孙贵戚能对裴时行一见钟情。   届时大周便慷慨地成就这段异国姻缘,她也能将祸水东引。   裴时行还能凭借西使异域,以此身为外邦效顺、社稷安稳立些功劳。   可这终究只能是她的幻想。   长公主深知皇兄对裴时行的器重。   因此,她只能旁敲侧击一番,看皇兄究竟是怎么治的裴时行。   予他的惩罚是否过重,这才令他病急乱投医,妄图自她这里取得原谅。   只是长公主今日来的不巧。   皇兄一大早便诏三师入殿议事,一直不得空闲,她只好告知皇嫂,再转述皇兄便是。   左右无事,长公主不再准备多留,打道回府。   只是她不知,劳她今日特地进宫一趟的罪魁祸首,此刻也在宫中。   作者有话说:   立春啦~超级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裴时行:把思路打开,无所谓,我会不要脸 第6章 纠缠   立政殿中气氛肃穆,似乎仍留方才唇枪舌战的硝烟。   三位老臣已先行离去,殿中只留下裴时行君臣二人。   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论辩,裴时行并未松懈神志,墨眉紧拧,仍在思索方才所议的盐铁使一事。   孙太傅年高望尊,适才却言辞激烈,毫不留情地驳斥置盐铁使一策。   可裴时行其实很能理解这位业已为周朝殚精竭虑整三十年的老臣顾虑何在。   大周初定之时,百废待兴,官家奉行与民休息之策,不少大商巨贾趁政道宽松之时,垄断盐铁,大肆敛财。   哪怕后来的君主逐渐显露锋芒,有图兴之举,但终究难以撼动这些撑大了胃口的商贾。   是以到如今,官府与民间实则心照不宣,各退一步,官私并行,表面上形成两相得利的共赢之势。   今上若真要下力气革新,殊为不易。   从选官任官、人员调配、更新律法,再到民间舆论。   在哪一处该妥协,哪一步又要走得无比强硬——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求陛下必须将每步棋走的准,拿捏住分寸。   否则便是满盘皆输,势必会引起朝野动荡。   孙太傅自是知晓关节厉害之处,所以才不顾情面,直言反对。   只要因袭陈策,便可无功无过。   求的便是无过二字。   可裴时行却以为,眼前这局必须要破。   如今大周国富民安,四野靖顺,八方来朝。可这盛世荣光背后,矛盾已然悄然酝酿。   他如今看得到的是一州一县之民无盐可食,看不到的还有多少呢?   有垄断资源的旧富豪强,有积压愈重的民怨民愤,有黎民百姓不断被剥削的钱财,不断被拖累的体魄。   有书生学子们于潜移默化间被影响、被扭曲的观念与认同。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积弊都会在日后一并爆发。   届时才是更悲惨深重的民生疾苦。   人之一世何其短暂,裴时行知晓,终他一生或许也不会看到那一日。   但他想在当下,在这个许多人尚且看不到危机的当下,以自己的力量扭转、再不济也要延迟那一日的到来。   置官选官,必有豪强大族的干涉;律法修改,要靠少数人的才思对抗天下,极力完善每一个漏洞,防止硕鼠依法而乱法。   到成文公布,民间会有激进学子的檄文叱骂,有别有用心之人的暗中推动。   待一切革新举措真正落地,于大周十三道的土地生根,又会产生许多尚且无法预知的困境。   而当完成这一切,他要做的事才仅仅开了个头。   道迩,行亦难至;事难,为也有不成。   但必须去做。   不是看不见前路险阻,不是不知此事若败,他便会成为祸主乱法之人,死不得超生。   只是天道既然选中他,让他看到了危机,那他便义不容辞。   伏愿以裴时行一人之身,一力之举,一身之言,为周朝驱散如今的盛世光芒背后,正在凝聚的云翳凶雷。   待新政初见成效,这条路上必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他,这股微弱力量届时会更加壮大。   更何况——   何其有幸,此生得遇明主,他有个赏识他,愿与他风雪同道的君王。   裴时行将坚定的眼光落在元承绎身上。   皇帝方才旁观四位臣子一场舌战,却好像并不受影响,此刻嘴角挂笑,仿佛只是随口问道:“若当真要置盐铁使,卿可否为朕举荐贤才?”   裴时行知皇帝心中必然已有人选,此刻问他亦饱含深意。   可他出身河东,根基并不在上京,入御史台四年也未与官场中人有过过从甚密之举。   所以他不惧猜疑,坦然地讲出了真话:“臣推荐谏议大夫徐汝贤大人。”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哦?何以是此人?”   “徐大人人品端正,刚强抗直。永徽十九年时曾出任万年县令,到任即处置豪强,得乡民交赞。至离任之时,万年田者让畔,道不拾遗。当地百姓感其恩德,立生祠供奉。”   “其二,徐大人为官二十载,轮转六部,对各部情状运作均有所了解,永徽二十五年任刑部侍郎,曾参与修法,精通大周律令。”   “因此,臣以为,若要初兴改革一事,如徐大人此等清风亮节、习焉明察之人,必能为陛下多添助益。”   皇帝这下倒是实打实放出了脸上的愉悦:“含光所言有理。”   元承绎放松下来,忽而话锋一转:“你又去见晋阳了?她的态度如何?”   这话一出,方才爽肃清举的肱骨之臣仿佛骤然失却帷幄姿态,眼神中透出几分迷惘。   一如每个在男女情爱中不得其法的年轻人。   “殿下无意于臣,命臣尽忘前尘,不再纠缠。”   龙座上的帝王换了个坐姿:“这样啊——既然晋阳都这般直白了,那你就不许再去烦她扰她。”   裴时行不为所动:“望陛下恕臣愚鲁,不敢听令。”   “陛下明鉴,臣确然是诚心求娶殿下,就算眼下她对臣不屑一顾,可臣还是不愿放手,想继续争取。   “哪怕只能如而今一般无用地纠缠。”   “放肆!”   元承绎全无议政时的欣赏之色,恨恨咬牙道:“朕的妹妹岂是你想纠缠就能纠缠的!”   裴时行气定神闲,待皇帝平息完怒火方才继续。   他言辞恳切,仿佛眼前人不是愠怒的帝王,而他也只是在向女方护短又暴躁的兄长作出承诺。   “臣向陛下保证,绝不会对长公主殿下死缠烂打,也不会让殿下因臣而感到困扰。”   “但也恳请陛下开恩,”他抬起清明锐利的眸,继续道,“至少能让臣拥有一个爱慕者的身份,以此同上京诸多才子公允竞逐。”   皇帝自鼻子里哼了一声,松口复问道:“期限多久?”   “到殿下成婚。”   至少,到殿下同人成婚。   幸好元承绎不知他话外之意,否则当场便可用狗头铡取他性命。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却奇异地用三言两语暂定此事。   商定下盐铁一事,打发走了妹妹死皮赖脸的追求者,皇帝看一眼漏刻,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四五个时辰不曾休息了。   他指节轻敲了敲,终于决定休憩一会儿,随即利落起身,吩咐大内官道:“回千秋殿。”   谢韫听了宫人通传便候在门口。   远远就看见皇帝龙骧虎步,正带着一行人自立政殿方向行来。   她看着元承绎英挺的眉目渐渐清晰,上前迎了几步,眉眼含笑,一派温婉静美。   见她来迎,皇帝大步上前。   待握到皇后的手,元承绎眼中笑意终于蔓延到嘴角。   二人目光对上,哪怕成婚多年,谢韫还是会羞涩。   可更多却是高兴。   她柔荑被人捏在手里,红着脸随他往主殿方向去。   帝后二人一路闲话,谢韫轻声慢语同皇帝传达了长公主的意思。   可不料皇帝却很固执,并不打算就此终止他的送礼大业。   他们二人相处时极少留人在近前服侍。到了殿门口,李德海极有眼色地止住身后如云的侍从。   他指使人合上殿门,悠悠转过身,眯眼瞧了瞧天,只觉今日天色极好。   殿内。   皇帝此刻模样的确不太好叫旁人窥见。   他甫一进门便一路拉着皇后入了内帷。   待谢韫在他身前站定,元承绎散了骨头似的坐到榻上,揽过皇后纤腰,将脸埋入她柔软少腹,满足长叹一声,声音闷闷传出来:“皇后,朕好累啊。”   “你抱抱朕怎么样?”   谢韫有些痒,忍笑由他撒娇。   她卸下手上饰物,就着这个姿势轻轻揉按皇帝后颈经脉,替他缓解久坐的僵麻感。   谢韫至今犹记她得知皇帝要纳她时的惊讶。   自幼寄住英国公府的表小姐这还是第一次面圣,她偷觑了眼龙座上的皇帝,只觉他和传闻中弑弟夺位、杀伐果决的模糊面孔对不起来。   他实在年轻的过分,也俊美的过分。   可无论皇帝符不符合她的期待,他为君,她是民。   谢韫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旁人的意思,接旨、谢恩,待嫁、学礼。   再到大婚那一日由人扮饰,穿上皇后礼服。   每一步都有人为她置办,她只消按部就班地顺从便好。   就像皇后的华冠丽服,谢韫甚至不需自己动手,只要像一个偶人那般,展臂、抬手、落手、转身,自有重重祎衣加身,缀下白玉双佩,博鬓双蝉,青履金舄。   再坐到镜前,自有人为她描眉画眼,十二枝花树冠沉沉压低颈项,亦遮住她眉间无措。   真真正正被画成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   她的确是自小按着宗妇贵女的标准养起来的,所以即便是母仪天下、统率六宫的重任,谢韫也能很快适应,将她分内之事完成的极好。   唯一的一次措手不及来自于皇帝。   皇帝第一次对着她撒娇时,谢韫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她很是怀疑,那个心思深沉不可测,喜怒难辨的君王,和她怀里这个几分无赖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她自幼便是家塾里最聪慧认真的学生,这一回也一样,她调整的很快。   快到连皇帝都察觉不出她的震惊。   快到连她自己也忘记,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将这一切视作学塾里的课业。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为她和元承绎是一对普通的少年夫妻,过的是家常日子。   只不过他们二人的家,在全上京最不可侵犯的巍峨皇城。   那是一处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田者让畔,道不拾遗。——《汉书·循吏传》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荀子·修身》   这本目前还是存稿箱发布,我还在码后文,所以还不太敢看评论,希望现在评论区已经有小可爱在等亲啦,过两天来和大家贴贴,挨个亲(???) 第7章 开屏   道清觉得自家公子近来很是异常。   先是一月前,公子入宫赴陛下生辰宴,居然因醉酒落水。   且不说公子酒量过人,水性也好。   单就公子的分寸礼仪,他也不可能容许自己在外喝醉,更不会在喝醉后还到池子边晃悠。   其后,公子的风寒不到两日便痊愈,可他竟告了一个月的假,白白被扣光了俸禄;这一月内还行迹诡异,日日早出晚归。   再说那日,公子忽然取了凭帖命他去柜坊支银子,并交代日后府中开支均自这里拨取。   这份凭帖是族中长老及家中长辈在公子出生时赠予的产业,公子成年接手后便交由专人打理,可他从未自其中取过银子。   道清心中忽然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不由暗道糟糕。   他捏着凭帖在原地踟躇。   孰料公子好似洞悉他心中所想,轻飘飘望一眼,出言解释道,他不仅这月被扣光月俸,还被陛下罚了日后三年的俸禄。   没道清猜想的那么可怕,但也足够糟糕。   他深深望了公子一眼,却见公子的神色无波。   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恍惚,似有愉悦。   道清的目光不由愈发沉重。   再说前日,公子似乎是要赴什么人的约,前所未有地隆重准备,背着他翻箱倒柜搭配衣饰,在镜前比划了好几个时辰。   裴郎素来英俊潇洒,美玉此番经过精雕细琢便更显丰神俊朗。   初夏尚未天炎,他已是如此打眼,竟还预备打着扇子招摇过市。   道清眼见公子在镜前整冠理衣,细细捋顺袖袍的每一丝褶皱,神色无比认真。   他不知为何,竟无端联想到一类禽鸟。   那种独自在巢穴中以喙梳理羽毛,预备抖擞羽簇,然后神气昂昂大秀风姿的求偶雄鸟。   于是衬得归来时的公子愈发似一只斗败公鸡。   大约是见怪不怪了。   道清今晚见公子下值归来,不知自何处寻了一箱子新旧掺杂、厚薄不一的书。   待对上《鸳鸯传》《蝴蝶缘》《诉衷情之男子篇》时,道清眼观鼻鼻观心,已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   裴时行的思路很明晰。   既然眼下长公主对他无比厌烦,那他就不能再凑到她眼前直言求娶,或者要她负责。   前者只会加重长公主的排斥,将她越推越远;而后者听上去像是在要挟她,自是不能再提。   可他从未有过少男怀春之时,探手到胸膛摸一摸,一片硬邦邦底下也探不到春心。   当然如今春心似乎蠢蠢欲动,但他的脑筋确实还未能长出如何追求女子的那条慧根。   好在他的一大优点便是虚心好问。   他讨教了台中与夫人鹣鲽情深二十载的沈中丞。   沈中丞凤眼眯笑,抚着一把美髯乐呵呵向后生传授经验。   沈中丞的经验,总结起来便是:让她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你的魅力,从而对你改观,对你不自觉关注,被你打动,最终陷入你的魅力不可自拔。   作为上京老一代美男子,沈中丞这话听起来有些可信度。   他特意交代裴时行:“须知男子魅力不单在于容貌,更在风度,在学识,在气质。”   “只有皮囊,腹中草莽者,单薄不堪;一眼便被看尽,早晚令人倦怠。唯神思阔活,心怀趣味之人,叫人同他相处时有惊喜,有常看常新的趣味,越是发掘便越觉沉迷。”   作为上京新一代美男子的裴时行虔诚点头,当场将沈中丞原话抄录。   他又去请教比他年长一岁,却早已儿女双全、应有尽有的崔恪。   可这人一贯冷淡,皱着眉听他说完离奇的怪话,予了一个白眼便扬长而去。   相识四年有余,裴时行能肯定,崔恪其人并非心怀趣味之人。   可偏偏连这种货色都能娶妻。   裴时行方才对沈中丞的理论深信不疑,此刻却不由心生疑窦。   他接着去各处搜集了许多法宝秘籍,包括时兴读物,颇费了一番心思。   如此闭门苦读三日,裴时行只觉仿佛被月老点拨,灵台清明,泉涌一般冒出了许多心得。   首先一试的便是沈中丞所授锦囊妙计。   元承晚也敏锐地察觉到裴时行的变化。   他不再如前时一般死缠烂打,也不再蓄意蹲守在长公主府附近。   二人偶尔遇上,他全无向前的痴狂离奇,看起来业已恢复往常的风度翩翩。   躬身行礼时语气不疏不近,分寸极好,想必连礼乐司郎中来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元承晚早知男子薄幸,话里喜爱尚且不及满口齿。   牙齿姑且要到七老八十才摇摇欲坠,他们的喜爱却可矢口否认,假作无形。   更何况如裴时行这般自来被人捧得高高的男子,就更是心高气傲。   端看他近来体貌愈显俊美,便知他早已走出挫败,也如她所言忘却前事,甚至已然四处开屏,等着下一个女子落入罗网。   长公主总算松了口气,可裴时行却心绪纠缠。   他鲜少有机会同元承晚会面,寥寥可数的几次会面亦要拿捏分寸,不再与她论及二人私事。   他受着那女子对他弃如敝履的绝情,再望自己如今匪夷所思的种种举止,当真羞愤。   可贵主多情,他却自来是洁身自好的男子。   他不过想求个结果罢了,无论好与坏。   这是其一。   他告假日久,台中积压的公务繁杂,时常天晚才能回府。   可裴时行硬是在此纷繁之机作出三篇文情并茂的时文,暗含褒贬,意有所指。   状元郎的文墨自是被上京学子视为极佳的模仿范本,大受追捧,一时引发轰动。   全城坊市,各书院茶楼都盈满学子诵读论辩之声。   颁政坊学子云集,裴时行在舆图上计量过兴化坊离颁政坊的距离。   料想他的文章应当多多少少能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这才稍稍放心。   裴大人的时文自然传进了长公主耳朵里,元承晚听着声满上京的“卫人化其上,淫於新昏而弃其旧室”。   恍惚听到裴时行本人托古讽今的种种控诉。   不单如此,他朝堂之上的英姿壮迹也一并传进了长公主耳朵里。   晨间,长公主府。   宋定仍如往常一般来怀麓院禀事:“昨日裴御史早朝时参右谏议大夫王轩渎职,王轩当场喊冤,二人言语机锋,争论不断。最终王轩被当场收监候审。”   元承晚只当时闻听过便罢,却也在腹诽裴时行最近实在风头太盛。   虽说裴郎在上京一向大名鼎鼎,但他近来似乎格外注重外在,衣着尤其鲜亮,频频出入宴会。   宴上打眼,宴后还要传些瑰丽诗篇出来。   裴时行状元出身,以往自然也有诗篇流传,但皆为苍郁劲拔的咏史之作。   此番前所未有的哀怨诉情,虽篇章口吻控诉,却显然令他的人气急速上升,一骑绝尘甩开其余上京美男子。   元承晚却觉他的屏委实开的过分勤快,令人忧心会否将他的艳丽翎毛开秃。   她几乎要疑心是他一贯心高气傲,从未受过女子冷脸,前次被她的言语刺痛,这才性情大变。   这一猜测在她亲眼见裴时行入玉京楼时得到应证。   元承晚自出宫建府便时常混迹玉京楼,早已是此间熟客。   她出入玉京楼不要紧,可裴时行至此就是破天荒。   长公主殿下仿佛亲眼见证纯直臣子的堕落腐化,不由生出几分江山危矣的哀叹。   裴时行今日一身鸦青云纹锦袍沉稳持重,霎时将在场的乐工伶人、世家子弟都衬成了青嫩软弱的小白脸儿。   这自然也是他的用心。   待入席见礼时,四面收到好些小肚鸡肠弱男子的怨毒眼风,裴时行只觉浑身通畅,心胸益发痛快。   他唇角笑意温润:“听闻殿下今夜于玉京楼设宴,席间俊彦才子云集,臣不请自来,万望殿下海涵。”   这倒的确是元承晚会干的事。   不必向特定人发放名帖,随心挑个日子便摆酒设宴,不拘男女,无论你是王公显贵还是贫家学子,只消当场作诗一首,才华得长公主首肯便可入宴。   才思敏捷得长公主青眼者,还可获赏银百两。   这诵诗宴或许一月数次,或许几月才有一次,全凭元承晚心意。   不过无论是图长公主这个人还是图赏银,抑或只是为了亲自一观这位艳名远播的美人,元承晚的宴会一向宾朋满座。   原本座中众人已轮过一圈,正作片刻休息。   觥筹交错者有,不羁闲坐、赏丝竹之乐者有,闭目把酒乃至引吭高歌者亦有。   可自裴时行一来,席间便有些拘束。   当着这许多人,元承晚不好出口赶人,只好出言活跃气氛道:“裴大人难得赴本宫这闲人宴会,诸位不必拘束,自管玩耍便是。不过,若今夜谁的诗句有幸能得裴大人青眼,本宫便赏金百两。”   最先站起的是一位女学生。   她家境寒微,赴夜宴本意在赏银,谁料竟能亲见这轮高不可掇的天边清月。   不知是少女的隐秘情思作怪,抑或作为后辈冀望得到状元郎的指点,脊梁间莫名积了一股气撑着她站起身来。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听她以柔澈嗓音边思边吟。   元承晚朱唇含笑,细听这女学生诗中字句,只觉她思路锋锐,颇有灵气,心下不禁击节喝彩。   她眼梢一挑,向裴时行瞥去。   那人早就在候着她望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他眉眼含笑,却不动。   这是何意?   长公主微蹙了蹙眉,目中询问愈重。   裴时行长指在桌面金樽玉箸隐蔽处轻轻晃了晃。   这下懂了。   只是她琥珀色眸子在烛光下神气奕奕,脸颊鼓鼓,似乎很不服气。   不好在哪?   裴时行收到眼神,不答,只定定盯住她喝下今夜第一口酒。   金茎露入喉香冽甘美,却自肺腑一路点出星星燥意。   长公主也生了恼,撇开眼去,再不看他。   楼中弦歌娓娓,耳边诗句还在继续,无人知晓这二人之间的眼神涌动。   裴时行垂眸把玩手中杯盏,还是没忍住挑了挑唇。   多情又娇憨的长公主,似乎别有趣味。   女学生一首即兴长诗终于落下最后一个话音,她松了口气,笑意笃定地面向裴时行。   有长公主先前之语,众人也都望向裴时行,想听他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只见裴御史神色从容,俊面上还是一贯的寡淡:“才思敏捷,甚好。只是诗者,作之者畅怀舒愤,闻之者则足以塞违从正。”   “言已谐和,可方才之诗,意是否真?”   女学生嘴角笑意微僵。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不必囿于格律,而损耗诗之本意;更不必逢迎时事,而使诗文忤于本心。   “少学子,正是心随朗日,志比秋霜之时,大可将心头曲直爱憎述于笔下,无须矫饰,自会有意气高昂之壮美。”   裴时行这话不算委婉,那女学生听完若有所思,恭恭敬敬伏身一礼。   元承晚总算知晓关窍所在。   她望向平静受礼的裴时行,第一次发觉他的些许用处。   看来裴郎的这个状元应当还真是靠自己考出来的。   可长公主今晚宴会本就意在资助这名女学生,她也的确不叫人失望,学识出众,堪为大才。   待她谢完礼,元承晚开口解围道:“本宫倒是很欣赏你的诗文,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学生眸中一亮,连忙回道:“禀殿下,学生名高沁。”   “好!高沁,今晚的百两银是你的了,望你日后学业进益,也能如裴大人所言,‘发诸情性,直抒胸臆’。”   她红唇轻吐,话尾复述似乎意有所指。   高沁今夜收获颇丰,实在惊喜,清秀面颊亦开始生热。   元承晚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适才不过奢靡贵女的随心挥霍。   她不在意百两银,更不在意旁人的感谢。   长公主止了她的道谢,只朝乐官扬了扬下颌。   歌乐再起,宴会重新热闹起来。   唯有裴时行仍盯着云鬓花颜的长公主,眼色探究。   主座之上,金玉堆出的美人粉面含笑,金樽的光辉映在眸中,叫人不敢逼视。   他盯着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臂晃眼。   红唇微启,含入一口酒液。   那张唇方才曾唤他裴大人。   裴时行忽然有些燥热,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宴饮过半,宋定走到主座上,凑到元承晚耳边说了些什么。   她眼神似乎不经意略了一眼裴时行,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点了头。   他时时留意着她,深知那句话极有可能是对他的抱怨。   裴时行也只好无奈含笑。   然后笑意在下一刻僵住。   他攥紧手中酒盏,眼红滴血地望着宋定领了一个白衣小倌进来。   那小倌像一只扑棱蛾子似的,翩翩飞到了长公主身边落座。   裴时行看着那小倌故作娇弱的瑟缩姿态,又见他媚眼如丝,殷勤倒酒,复又举盏递到长公主唇边。   只觉五内皆炸。   幸好元承晚抬手止了他。   裴时行心气稍顺。   可白蛾最爱扑火,长公主此刻就是那团火。   小倌黏糊糊搭上身去攀长公主肩膀,脸也渐渐靠过去,也不怕将长公主挤得掉下座。   这头的元承晚自然能感知到裴时行视线,她捏住花月的腕子,丝毫不受他的撩拨影响。   “你坐过去些,本宫不需你服侍。花月,你今夜求见所为何事?若还是要我收你,话就不必说了。”   这小倌是去年自苏杭来的,元承晚爱听曲儿,点他唱了几回,谁料花月声称对她一见钟情,定要她纳他入府。   花月哭得委委屈屈:“奴自知身份低微,再不敢奢求更多了,只求殿下日后多来玉京楼,多让奴来伺候便是。”   长公主见他哭得真挚,只觉额痛。   但她一向对美人多几分容忍之心:“本宫知晓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莫要再哭,本宫应了你便是。”   花月得贵主承诺,破涕为笑,红着眼睛觑她:“殿下当真?”   元承晚自是应下。   裴时行见那蛾子笑得刺眼,便知是元承晚许了什么承诺。   他胸中怒火已将一大锅醋都煮开了,这下咕嘟冒泡,酸意翻涌在心头,只觉辛辣难忍。   眼见蛾子又悄摸摸探手去抚长公主柔荑,元承晚竟也不拒绝。   裴时行忘了自己此行的本意,砰地一声搁下酒盏,嫉恨而去。   落座于他身旁之人感受到了动静,犹自怔楞。   裴御史在席间并无熟人,所以无须打招呼。   只是这位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了,就叫人震惊不已。   翌日坊市传言长公主与裴时行果真不和,一方竟然自另一方宴会上吊着黑面甩袖而去。自是后话不提。   裴时行已不愿思考明日旁人流言会如何说道了。   他早已换下那身新做的衣袍。   此刻独坐书房,生平第一遭,委屈与懊恼一遍遍叩问他的神经。   委屈的年轻男人展开他的宝贝秘籍,蘸墨划去那条“投其所好,令她发现你二人的共同志趣,从而引发谈兴,情谐神振,两心相鸣。”   下方一条写的是,世人爱良才,更爱明珠蒙尘、珠玉落泥。在适当的时刻露出失意、落魄一面,抑或负伤流血。   一言以蔽,令她在对你的仰慕中产生怜惜。   他愣愣看了这条许久。   而后自嘲一笑。   她眼里甚至没有他,他受伤她也看不见,更遑论心疼,遑论怜惜。   她本就生于云端,乐不识愁,亦从不把旁人心意放入眼里。   裴时行只觉自己无比轻贱。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如今为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似乎是自那日后殿之事,一切便悄然偏离轨道,混沌至今。   他完全无力主导。   这和他的设想全然不同。   他素知长公主好美人,好金玉,好繁华,好弦乐;今夜亦是精心装扮,赴她的宴。   却不知她好的其实不止是美,更是色。   他也不知自己其实这般悭吝小气。   醋海翻波,能将他头脑打昏,变得嫉妒又恶毒。   仿佛不是原来的裴时行。   男人望向窗外皎洁月色。   她似青霄之上意态高远的无情神女,洒脱无拘。   向来漠对世人评说,只凭自己喜怒行事。   自然也不关心,地上的凡人为她痴狂,变得虚伪、嫉妒、丑陋。   甚至变得犹疑。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元宵喜乐!   相关引用/改写:   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孔颖达《毛诗正义序》   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唐太宗《经破薛举战地》   “《谷风》,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伤败焉。”——《毛诗序》   关于江山危矣那里,狸狸宝贝的心态就是,有一天看到最勤学的学霸也开始摆烂,就感觉事情变得很恐怖 第8章 夫人   元承晚倒不觉裴时行忤逆。   坏就坏在她原就存了试探之心,这下果真自裴时行的一怒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不由暗叹麻烦。   万望裴大人的心境不过是男子对与他燕好过的女子所生的莫名占有欲。   须知世间男子大多自命狂妄,一旦女子同他有过什么牵扯,他便口上叫嚣要大包大揽接管那人的一切事体,言中极力凸显自己的重情有义、敢作敢当。   只因肌肤之亲,便将女子视作自己的私有物一般。   哪怕这事本就你情我愿,两相得乐。   更何况,她为君他为臣,为君者不过在紧要时刻用他一下而已。   不消他将自己摆到高位,好似俯身欣赏把玩过一个物件,虚伪又自大地将自己的“把玩”称作冒犯,视作亵渎。   将自己视作有能力去冒犯、亵渎这些物件的强者。   而后再施舍些虚伪的关心。   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赞颂。   赞自己有所担当,差一点就要将自己感动。   将自己颂为比女子高一等的人物,说着体贴女子,实则字里行间都在剥夺她们、削弱她们。   可元承晚此刻倒希望,裴时行便是这般自大男子。   如今的日子是她煞费苦心求来的平静,她过的惬意,无意探究裴时行的真意,更无意去参悟情爱一事。   所以任裴时行又重整旗鼓,继续名扬于市井朝野,长公主也不闻不问,不再容许他占据分毫注意。   到这月逢十,皇后诏长公主入宫。   暑气萌动,庭中蝉鸣嘲哳,听雨遣了人持竿粘蝉,却驱不尽午间倦意。   元承晚人也有些惫懒,春晓花鸟绢素座屏后放了冰鉴,正丝丝送着凉气,她斜倚在云团缂丝引枕上昏昏欲睡。   听使者于屏风后传了皇后旨意,她也并不惊讶。   这几日她未曾入宫,皇嫂想必仍是牵挂前次的意外,要亲眼见她才能定心。   谢韫午后难得无事,安坐殿中等候,见元承晚到,笑微微迎她入座。   长公主肌肤娇嫩,不过在日头下走了几步便面色生红。   此时谢韫望去,只觉她脸生芙蓉,颜如渥丹。   娇美若此,即使无尊位加身,想必世间男子也会趋之若骛。   皇后亲自斟了梅水递过,又歉然道:“酷暑苦人,累你今日入宫一趟,狸狸莫怪皇嫂。”   她口气促狭,打趣道:“实在是陛下昨夜梦到他的皇妹,晨起便叮嘱我要诏你入宫亲眼看看才好。”   果如她所想,元承晚道:“我并无事,劳皇兄皇嫂挂念。”   “哪来这么生分的话,” 谢韫摇头轻笑,又询道:“盈袖待会儿便来,狸狸不若歇息片刻,让盈袖帮你也请次脉,我也好向陛下交差。”   元承晚自是无甚异议。   太医署每日请脉的时刻分毫不差,辛盈袖果真于半刻后求见。   待她先为谢韫听完脉象,又细心嘱咐过后,长公主便将绛纱帔帛挽至臂上,露出一截凝脂雪腕由辛医正诊脉。   许是苦夏,辛盈袖甫一见便觉长公主似比前时伶仃些许。   此刻素手支颐,头上半翻髻松松落下几缕碎发,更显美人情态慵懒。   她一瞬恍神,复又沉心诊脉。   元承晚随口问道:“青霁和阿昀近来可好?本宫许久未见两个孩子到跟前了。”   崔昀与崔青霁正是辛盈袖同崔恪的一对双生子,刚满三岁。   兄长是个小古板,从模样到性子都同崔恪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是以元承晚私心里其实更偏爱肖母的妹妹,极活泼娇俏的一个小姑娘。   辛盈袖也顺势讲起儿女趣事:“多谢殿下关心,两个孩子身子倒好。只是开过春来,习过三百千破蒙,族学里开始教习《论语》,阿霁性子坐不住,前日竟逃课去河边玩。   “她阿耶又怒又后怕,责问了她几句,又敲了手板心。”   “待再问她还去不去河边,还逃不逃学时,这丫头竟梗着脖子背了句‘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她说,”辛盈袖笑叹,“自己的父亲尚在,所以应当看她的志向,她志在游历山河,已然十分伟大。”   “至于她逃学玩水,这算是她的行,需得等父亲不在了才能看。”   辛医正眉间罕见地有些无奈:“这话一出,将她阿耶气得话都说不出,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被打了手板,却敢理直气壮地反驳崔恪,还说要等他死后才能观她的行。   三女一时忍不住齐齐失笑。   谁能料到素来威名在外,断狱明允言辞锋锐的崔少卿,竟也有被家中小女气到话都说不出的一天。   看来儿女债儿女债,当真是一笔债了。   元承晚心中更怜爱崔青霁这鬼精灵的小丫头了。   谢韫目中也蕴着笑意,欲要同辛盈袖说些什么。   却在下一瞬抬眸时见她敛了笑意,变换神色。   谢韫当即提了心追问:“盈袖为何蹙眉,可是狸狸身子有何异样?”   元承晚也将视线落到她面上,神色安闲,倒是并无多少慌张。   两位贵人都在等着她的答复。   辛盈袖咬唇挣扎片刻,终于望向谢韫:“殿下可否屏退众人,臣有些私事想讲。”   谢韫会意,允了她。   待目送着众侍人合门离去,辛盈袖终于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脉象圆滑,三指之下皆跳如滚珠,当是怀喜之相。”   “如今看来,孕相约两月。”她抿了抿唇,下了定论。   殿中一时寂静。   元承晚只觉脑中被怀喜二字击的一片空白。   她事后喝过汤药,当日也由禁中经验丰富的嬷嬷按揉腰腹,尽数流出。   这明明是历代宫闱里头最稳妥私密的法子,怎的在她身上就失却效用?   她一时生疑,自己是否当真怀妊。   抑或者说,是否只那一件事才能使女子怀妊?   三人一时无话,辛盈袖察言观色,知自己此刻不便居留,识趣告退。   谢韫自方才便没展过眉。   竟有这一日,医官在千秋殿中道出“怀喜”二字,她却不觉欢喜。   “狸狸,此事……你可有取舍,预备如何处置?”   元承晚适才披红的面已是煞白,恍若一尊剔透脆弱的玉雕,无知无应。   她难得陷入这般窘境,心中千头百绪如丝线密密麻麻绕上周身。   谢韫静待几息。   终于听她道:“不瞒皇嫂,我心中已有定夺。”   长公主目光已然恢复清明锐利:“狸狸斗胆,还请皇嫂暂且为我隐匿此事,容我向皇兄亲自禀明。”   谢韫目光怜惜,自是应承。   她探手覆到元承晚手上,声线亦在一片温暖中愈发柔软:“狸狸莫怕,皇嫂晓得厉害。只是——”   温婉的皇后通身沉寂,恰如菡萏含露犹泣,纤肩亦难撑重重宫袍。   “若你想留这孩子,定要好好安养。”   元承晚闻言下意识抚了抚小腹。   乍听此言,她心头亦是不好受。   皇兄与皇嫂鹣鲽情深,却始终于子嗣一事上无缘。   这五年间,皇嫂小产过两次,她至今难忘兄嫂二人彼时黯然悲痛的面色。   元承晚轻轻回握谢韫柔软温热的手:“多谢皇嫂提醒。我幼时听闻,儿女皆是缘分,应时便至。皇嫂不妨宽心,不必忧怀。”   谢韫含悲忍悒,只微微笑了笑。   今日情状已不适合清心闲谈,元承晚很快便告退,准备打道回府。   待鸾车行至丹凤门外,却遇到方才先走一步的辛盈袖。   她应是在暑热中等候多时,光洁的额上汗意点点。   元承晚见是她来,眼底漫出宛然笑意。   辛盈袖亦是眉眼清莹含笑。   鸾车在原处稍停片刻,鞍前骈立的两马于烈阳下轻轻甩尾,不耐地咴声打着响鼻。   车内的辛盈袖并不闲言,只低语道:“殿下目前胎相安稳,腹中胎儿情状甚好,不必多虑;只是——   “若要做旁的决定,如今已两月,不能再拖。”   话毕,她又自医箱取出纸墨,低头写下几张方子。   待墨干后折了两折,交予元承晚,目色诚挚道:“此皆太医署历代流传的良方,是最温和不过的法子,殿下尽可安心取用。”   元承晚接过药方,依言垂眸。   待又一次意识到此为何物时,仍觉反应不及。   长公主强自镇静,但实则自方才起,头脑心神便确然被“怀妊”二字摄住。   她细望一眼,只见两份方子分别于背面做了标记。   一份是圈,另一份圈中多一墨点。   “妇人怀妊,本就是难关险境,留或不留皆有风险。”   “臣只望殿下凤体康安。”   辛盈袖言语恳切,以医者身份、亦以友人身份将孕况仔细告知,随即便径自离去。   元承晚撩起车帘,透过刺目日光恍惚望着她细弱肩膀挎着医箱疾行而去,身上绛紫官服被风鼓满衣袖。   垂眸再望手里的两张药方,这时倒是当真忍不住失笑。   她安慰皇嫂的“儿女缘分论”未必发乎本心,只是——   适才尚在感叹崔恪的儿女债,怎的这么快就轮到她。   孩儿莫非当真是债?   这个孩子——   元承晚探手到腹部,仍是觉得怪异,这里头怎会有个孩子。   当时便沐浴了,药也喝了,摁也摁了,竟还是没防住?   她不知是不是该骂裴时行。   可她就是想骂:“这个贱人!祸种!”   乱麻一般的心绪并未因这一声叱骂疏解些许。   长公主目色深思,手上无意识地抚过纸头记号。   葱白指尖停留在那个圈上,反复摩挲。   若留下,想必可以令上京的许多高门男子就此却步,不再纠缠。   且日后再向皇兄推辞,说她经前次一事对男子有了阴影,看在有孩子的份上,皇兄也不会再逼她。   毕竟孩子已经有了,还要驸马做什么呢?   这听起来倒像个一劳永逸的主意。   只是她对成为一个母亲全无准备。   若真要留,这就是一条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日后唤她一声母亲,亦有资格得到来自母亲的疼爱。   可元承晚不确定自己给不给得出这份爱。   若不留——   那就当这孩子在她腹中短暂停留,她知晓它的存在亦不过片刻,同它本就没什么情分。   它满打满算不过存在两月,有没有神智都还两说呢。   她却是实打实在世上活了十九年。   自然要先顾她自己。   然而,纵然两方利弊都被明白列出,元承晚还是觉得难以决断。   她再次皱着眉试探地抚上小腹,不因厌烦,只是心下奇妙又怪异。   这儿怎会有个孩子?   裴时行正在台中理事,却忽觉双耳一阵热过一阵。   他长到二十三岁,只因一人体会过这番滋味,自然心中明了。   可他最近安分至极,却不知长公主今日发作所为何事。   还不到下值的时辰,眼下公务繁重,他忍着双耳热意继续伏案,眼读手写,频频蘸墨。   但此次的叱骂似乎格外长久。   裴时行于理事间隙抬头望一眼漏刻。   整一个时辰了。   他笔尖顿了顿。   心底忽然奇异地冒出个声音,驱使着他要尽快赶去长公主府一趟。   素来端方清冷的男子深觉自己这段时日已是反常至极。   此刻又冒出这般诡怪的念头,裴时行蹙眉暗斥自己荒唐。   可是去一趟又何妨呢?   自是无妨的。   他下一刻极其轻易地放弃抵抗,决定顺从内心。   然后自心底生出些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愉悦来。   接下来一个半时辰,御史台中众官员望着这年轻的御史效率大增,走笔成文,不多时便将小山堆似的公文书函批阅殆尽。   而后利落搁笔,卡在下值宫钟敲响第一声时挥袂而去。   台中一瞬安静。   而后不禁感叹后浪推前浪,年轻人之精强力壮如何是他们这些衰朽所能比的。   裴时行不知同僚所思,几步走下御史台踏跺,心头焦躁却是一阵更甚一阵。   他素来不信神鬼,却也无从解释自己今日的异常。   仿佛是自起了那个念头,他便再也静不下心。   出宫门时,前所未有的惶急一下下敲击着心口。   好似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裴时行顾不得更多,飞马赶至兴化坊,堪堪用了一盏茶时间。   待拴好缰绳,恰见听云听雨二人自府中步出。   说来惭愧,这段时日以来,裴时行已将长公主府的兵员人马熟识于心。   便是当下问他,照料那匹最喜食频婆果的大宛马追云的马仆,便是那位阔额方颏的老丈,他素日里最爱吃的是什么?   裴时行也能不假思索,接口答出。   无他,只因这两月多来,他亲眼见着那老丈往李家羊汤铺买了不下三十次的羊汤饼。   是以他此刻也能轻松辨认,这二女正是元承晚的心腹侍女。   这般得力的女官素日掌管着府中许多事体,十分繁忙,极少同时出府。   裴时行更加笃定长公主这头出了什么意外。   且这意外很有可能与他关联。   他当机立断随行在后,眼见着二女取戴幂篱,绕行至乐业坊,穿行过喧阗街市巷曲,又遮掩面目入了城西永宁坊一家门面广阔的药堂。   男人素来行止谨饬,待行至道旁门桥,便在附近一处吆喝黄糕麋的摊前驻足。   而后借着堆叠的楠竹笼屉,自侧畔详察堂中伙计秤取的药材。   裴时行少时有段日子对医道颇感兴趣。   自己在书楼翻过几本医书,而后甚至跟着府医辨过药材、熬煮过汤药。   如今时隔多年,虽泰半难溯,但也能自记忆深处隐约唤起些许。   待二女走后,他若无其事步入药堂。   堂内小伙计眼瞧着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凑上前来。   他形容懊恼,语气焦急:“小哥劳驾,我家中人急需这副方子,可来时路上不慎将药方遗失,现下只记得其中几味。   “小哥可否容在下叙述一番这几味药,若知是哪副方子便帮着再开一帖,不知便算。”   对面的小伙计形貌青嫩,听闻此言,有些为难。   裴时行将声貌言辞都演的精湛过人,又恳切道:“某家中着急,实在不甘心白跑一趟,若就这般空手回去,便是某自己也不能原谅。   “且不论能不能成,小哥先容一说,若对症便知是一张方了!”   这男人容貌清隽,气质轩昂,面上焦灼做不得假。   望上去似乎当真是家人有疾,他正为之殚精悔怨。   小伙计终究禁不住心软,皱着眉允了他。   裴时行拱手道谢,而后凭着方才的好眼力,依次将认出的几味药材一一叙明:“川芎钱半,酒菟丝两钱,川贝一钱,老姜三片……”   他话声渐渐缓下来,且有意按照小伙计前番取药的顺序依次道明,助他回忆。   裴时行始终观察着小伙计神色。   不过片刻,果见他面上惊喜又了然道:“你与前位客人是同一张方嘛!”   他终究是稚嫩了些,话毕啧声捶了下头,似是极为懊恼自己的嘴快。   “竟是如此。”裴时行面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色。   他心下落定,似无意却又试探道:“那位夫人倒是与我家人同症。”   索性话已出口,又听这男子说的对症,乃是为自家夫人取用;小伙计自觉帮了人,心下得意,也愿意同他起心闲谈。   “是啊。这方子极好,听说禁中贵人都用呢!这是你家夫人有喜了吧?”   裴时行脸上笑容愈发温煦,语气莫测道:“是啊,我夫人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引用: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   文中十三太保方,出自《傅青主女科》,只是剧情需要,作者非该专业,轻喷。   卑微作者在线求评~(狂挥小手绢 第9章 自荐   在等候小伙计抓药间隙,裴时行始终保持面上笑意,周身气度益发温文,不见丝毫不耐。   可这笑意在脸上太久,便叫清隽君子无端显出几分诡异莫测。   十三太保方,他少时曾在藏书楼有过浮光掠影的模糊印象,乃妊妇补养良方。   妊妇——   极好,极好。   小伙计将方才做过的事重复一遍,十分熟手。   他很快称好了药,手下利落地叠纸打包。   望一眼这兀自微笑的男子,故作老成交代道:“这可是好方子!不过我师父说了,妇人怀妊艰辛,你夫人又是急需这药,你更得好好照料才是。”   裴时行心神一凛,暗骂自己方才为何要用家中人急需做借口。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倒是虔诚异常,连连在心中唾过三遍不作数,向各路神仙都先告罪一番。   但这伙计后半句说的不错。   身姿峻拔的男子扬起唇角认真道谢:“多谢小哥提点。某与娘子佳缘天成,又生此喜,自会珍视妻儿,悉心照料。”   年青的小伙计脸上一红,不知这气质清冽的男子怎也如此直白奔放,说句话都叫人脸羞。   裴时行倒是不觉脸羞。   他身高腿长,又得此讯,一路阔步至长公主府,再次求见。   也再次毫无意外地被长公主拒见。   这可不行。   男人犹不死心地望向两扇紧闭的朱门,似乎可以透过这层层厚重门扇见到心念魂牵的女子。   任门口铁面侍卫以冷眼审视千百遍,也只看出一副十足的痴情姿态。   裴时行方才的精湛演技并未冷却。   他在心中掐够了点儿,以一个落寞追求者的身份遗憾离场。   待离开侍卫视线,落寞裴郎自如地收起面上情态,轻车熟路绕至长公主府后侧边门。   他是第一次打算做这种日探香闺的荒唐事,不由面色泛红。   但事急从权,若当真这般苦等求见,恐怕待至孩儿出生她都不会愿意见他。   裴时行忽然神色一变——怨念是真,却蓦然震慑他思及另一种可能性。   方才被那天降小儿抛至云霄之上的心直直跌落谷底。   长公主一向对他排斥,此刻又拒见他。   若她忆及从前弹劾,对他更生厌恶,刺激之下改了主意怎么办?   孟夏炎暑,裴时行面色却似霜刀凛冽。   他紧了紧手中药包,压住心底的不自在。   而后心境自如的御史大人继续前行,屏息在墙下辨听院内府卫动静。   本朝制式,令旨准封的亲王公主建府后设护卫指挥使司拱卫,兵员分作五卫防御。   此处边门应是左卫辖地,兵员最寡。   待墙内脚步声远去,裴时行掀襟藏起药包,点足无声,身手利落狡捷地攀上后侧围房的院墙。   又在下一瞬,趁角落那一府卫背身时更为利落地将其一掌敲晕。   动作之干脆剽疾,全然看不出初次的生疏,亦看不出其人片刻前还有过迟疑犹豫。   兵贵神速,裴时行只使最直截了当的招式。   咄嗟之间便解决围房护卫,自水榭后池绕路而行。   是以,待半盏茶后,长公主看着一身府卫打扮的男子貌若赧然地垂头默立在她面前时。   第一次体会到气得牙关都在颤是什么滋味。   想来崔恪被家中小女气得再怒意冲天也不过如此了。   “贼子!歹人!本宫这府上全是死人不成?!”   自然不全是死人。   长公主甩袂挥退急急追裴时行而来的众卫与侍人。   而后回身怒瞪着罪魁祸首。   她是亲眼见着裴时行自扇花窗棂后道一声“臣裴时行冒犯殿下”。   可下一刻却更加冒犯地翻窗入室的。   男人身着短了几寸的府卫公服,以一个十足的歹人姿态行了个极其标准的拜礼。   她心气郁滞难当,他却俊面平静,甚至有心安抚元承晚。   “殿下宽心,府上侍卫身手极好,围房五卫中前三个皆是被臣自死角处一击即晕,后两个与臣有过交手,功夫也很不错。”   抬眼见长公主香腮嫣红如赤,气得眸中火光炯亮。   他措了下辞,体贴地继续出言解释:“臣未伤他们,他们至多一炷香后便可苏醒。”   “……被臣换下衣服那位,臣也将自己的外袍留给他了。殿下若……”   元承晚听着他的离奇言语,额角突突。   “闭嘴!”   她摁了摁额,咬牙道:“本宫倒不知裴御史身手过人,竟连私闯府宅的本事也有!”   裴时行默了默。   他自然听出讽刺之意。   只是他眼下正是理亏,想极力满足元承晚对他的每一个疑虑:“这事其实不必叫人知道。但君子修习六艺,且臣幼时……”   “裴时行!本宫叫你噤声。”   他道是解释,可话听到长公主耳朵里就是彻彻底底的挑衅。   元承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几欲灼烬的理智再问一声:“你这般贸然闯入所为何事,活腻了赶着来被本宫杀头?”   裴时行深深望她一眼,再次下跪,以额触地,全然臣服与挚诚的姿态。   他深吸一气,趁这一口气将胸中话语尽吐:“臣知殿下怀妊,是臣犯下万死之罪,但求殿下屈尊下降于臣。”   “呕——”   男子原本就因紧张而僵直的背脊骤然变得愈发僵硬。   元承晚本就怒火攻心,正是一团郁气积堵在胸腔难以抒发。   又悚然被他的投体一跪惊的后退半步。   一时克制不住,发了她怀妊以来的第一声呕。   没成想意外地达成了羞辱裴时行的效果。   可她肺腑郁气终于疏出,心气顺畅许多,也并不打算解释。   “青天白日,裴卿莫要妄言,若公务这般劳心伤神,不如早日挂冠回府。”   字里行间都在暗骂他白日发癔,形容疯癫。   裴时行知长公主不愿承认,可他早已在第一步掀翻底牌,眼下必须一鼓作气,将这根竹子一路通体破开才好。   他更为坚定地伏身:“臣身为男子,应当担负责任。”   孰料这话精准踩在了长公主第二根跃然欲怒的神经上。   他竟果真如她向前所料,自大狂妄。   裴时行犹不自知,分析道:“臣一路跟随殿下身边二位女官,亲眼见她们绕远道至城西安济堂抓药,方子是怀妊妇人温补之药。”   他敏锐地观察长公主表情。   可她面色平静,眼神无波。   迎上他目光时还颇有几分意趣,不露分毫真意。   裴时行复又继续道:“那药若非殿下所用,独为此事特地出府一趟,便只能是买药之人自己要用。可臣观那二位女官发式,皆是未嫁之身,若真要买保胎药也不该是二人同行。”   “太医署每逢十之日会为殿下请脉,只是前……前段时日请脉频繁,”   哪怕那场春事已过去两月有余,裴时行还是不甚自在。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殿下因此免了二十余日的脉案。算一算,若一切恢复照旧,今日便是太医署的诊脉日。”   “今日诊完脉便有抓药一事,既不是为女官,便是为殿下而取。却又不自太医署下的熟药所取药,那便只能是殿下有意隐瞒。”   男子剑眉轻抬,以笃定目光直视元承晚,不闪不避:“怀妊之人是殿下,臣猜的对不对?”   事已至此,元承晚自方才的怒意平静下来。   她闻言挑了挑唇,真心实意露了今日罕见的一个笑容。   方才听裴时行于府门求见,她便隐有预感,恐怕这事瞒不了他太久。   可此刻听他条理清晰地抽丝剥茧,长公主倒由衷生出几分欣赏。   她方才深思半日,最终决定让腹中子做她此生唯一的子嗣。   她想留下这孩儿。   所以若裴时行能对她孩儿的聪明头脑有所奉献,她倒是可以对他露些青眼。   但即便如此,孩子的生父也不能是裴时行。   因此她打算模糊月份,过段时日再去城外别苑住上。   届时瓜熟蒂落,过上几年,谁会知道她的孩子年月几何。   只是或许当真是今日思虑过甚,又或许是怪她昨日贪凉食了太多酥山。   总之回府片刻,元承晚竟觉少腹痛感隐隐。   这才有了后来裴时行所见。   “裴卿果不愧美名,神思敏捷。你料的不错,本宫的确如你所言,怀有身孕。”   她看着裴时行骤亮的双眼,红唇清晰吐出残忍话语:“只是这孩子如今才四十多日。”   “这事怪本宫,”长公主美眸轻睐,有些歉意道,“你瞧,连你都会这般以为,本宫也是怕皇兄皇嫂误会,这才出此下策。”   “毕竟,这日子属实赶巧了些,除了本宫,旁人极容易误认。”   这话说的暧昧又直白。   裴时行墨眉轻蹙,目光失礼地落在长公主的腹部。   云纹腰带绣以花型繁复的缠枝牡丹,天青帛带束起不盈一握的纤腰,花结秀美。   那处尚且一片平坦,什么也看不出。   他眸中光色因元承晚的话语略有黯淡。   却很快收拾情绪,坦诚袒露自己的真实意志:“孩儿只不过是臣以为可就此顺应名目的借口罢了。   若论本心,臣心在求娶殿下。”   元承晚不为所动:“本宫这孩子有父亲的,裴卿何必如此?”   对决意舍弃之人,长公主向来无情。   单刀直入,不留任何幻想的可能。   “因为臣自长秋宫一事后便日夜盼念同殿下成婚。”   “倘得殿下为妻,孩子自然也就是臣之子,臣愿与殿下一同教养。”   他忽然想起夜宴之上,伏在她膝头百般娇缠的男伶。   喉间莫名起了些热意。   或许她当真没有骗他,她甚至从来不屑骗他。   裴时行口中发苦,于这一片苦涩中嚼出自己的轻贱。   他是裴氏子弟,是上京城中曜不可掇的清月。   可此刻投体折脊,伏跪在他从前视之为轻佻、劾之以失礼的女子面前。   裴时行百般辩言,再无向前的分毫轻鄙。   只求她施舍些仁慈予他。   跪立的清隽男子扯了扯嘴角,咽下心间酸涩,柔声继续道:“臣自信能比它的生父做的更好。”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少年朦胧之时,裴时行亦因书中字句神动念驰,设想过夫妇之道。   料想是两姓和合,如阴阳发端天地,而后育养子嗣。   及至那时,他同他的妇人皆是初次为人父母,难免有生疏错漏之时,可一方有所不足,另一方便要弥补提点。   二人合力,依伴扶持,亦是此生幸事。   “成家育子不就是如此么。臣愿与殿下夫妇伴依,此后一路或有风波摇撼,却要相互扶持,及至我们的孩儿成人长大。”   裴时行目色柔和,好似因自己话中之景起了幻想。   元承晚不辨喜怒,倒是未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更何况,殿下意在无拘,却不知能容您孑然一身。”   他话音因分析政事渐渐变得冷静下来:“圣意无察,天威难测,便是当下能容,日后又待如何?”   “待殿下膝下有子,若真有那一日,这一子便成殿下软肋,甚至会成为迫您再嫁的筹码。”   他自觉这话太过残忍,顿了顿方才继续:“虽这揣测只是臣一人一心的妄言,未必就有那么一日。”   元承晚原本深沉的目色倒是因此话划过一丝波澜。   她的确有过这番顾虑。   皇室女同样应当担负国稷安稳之责。   而历朝历代留给女人最普遍的方式,便是以身安边抚境。   以婚嫁联姻做筹码,换取双方缔结新约的机会。   往后便是男人的博弈,男人的功绩了。   时下大周四国来朝八荒臣服,天下承平日久,外族且还翻不起波澜。   可周朝之内呢。   诚如裴时行所言。   日后世家投诚联姻,抑或武官释权,若她未嫁,身为天子唯一的亲妹,她会被作为最合适不过的定心符,送入王侯高门之中。   当年杨氏养她在膝下,不就是存了令她联姻,好为二皇子缔盟结兵的意图么。   裴时行继续攻她心防道:“殿下当年建府之时,上京曾有女帝流言,令殿下饱受惊惶,您这些年一直藏锋养晦,不问世事。”   “可臣知殿下高义,向来心怀万姓,素日更是体恤农耕,赀助学子。”   方才稍有松弛的内室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元承晚的眼神因“女帝”二字变得晦暗,隐有怒意。   裴时行全盘接收她的怒意,坦白道:“臣倾慕殿下仁爱襟怀。若殿下决定继续以己身,殚精为天下万民筹谋,臣愿与殿下风雪同道,万死不辞。”   “若殿下有一日感到疲倦,自此寄情物外,臣也愿挡在殿下身前,无论与世推移还是冥顽不灵,臣会在这条道上继续前行,遮蔽殿下。”   他想起自己眼下和皇帝在做怎样的一番图谋,试着安抚她道:“臣相信陛下与您血肉至亲,绝不至于那般穷途境地。”   “可若当真有一日,臣遭遇不测,殿下也不必忧惧。”   “臣身后的裴氏,百年之内根基不倒,二百年内门庭不朽。臣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切,令您无后顾之忧。”   眼下新政方兴,他同皇帝君臣融洽,尚有许多待做之事,皇帝不会在此刻同他失和。长公主若嫁他,他自可庇护她平安。   他对新政亦怀有自信,事前预立万全之策。   可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那个打算里,他即便身死,也会在死前为她们安排好一切,以最高效力的裴氏家主书令,为长公主留下保全之策,护她和孩儿余生安稳。   元承晚终于收起她面上的散漫神色。   裴时行的确是天生的政客,手腕准狠,一举就探到她心中弊病。   诚如他所言,在她决定生下孩子的前提之下,同他成婚的确是最优策略。   她若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如从前一般,纵情游乐,不问政事。   只消将眼下的日子继续过下去便是。   虽说最初是为了藏拙养晦,可这样的日子半点不委屈人,不知有多惬意。   但对于教养孩子,她还是没底。   元承晚自个儿三岁时便由杨氏抚养,同她没甚母女情分,是在满宫侍人傅姆的手中长起来的。   她想要这个孩子,却不知该如何待它。   若真能多个人一起,想必她心中会更有底气些。   再就是联姻一事。   裴氏门庭的确足够显贵,高到可以令其余求娶的世家子望而生退,可免她许多烦扰。   她倒不奢求真能有人伴她风雪同道,但能让她的孩儿背后多一个裴氏做倚仗。   她自然不会拒绝。   长公主决断神速,丝毫不拖泥带水:“你我二人成婚后互不牵涉,本宫行事不必凭你眼色好恶,你也可以有知己粉黛,只要不闹的过分便好。”   “如此,你可愿与本宫成婚?”   裴时行虽因“知己粉黛”四字心下酸怒,可终究求得佳人作妇。   这一刻心头鼓噪震耳欲聋。   他浑身力都安然地卸下去,方才坠入谷底的心又慢慢升起。   男子话音微微哽咽:“臣愿意。”   甚至或许不只是愿意,更是千愿万愿。   只是他亦难辨此中真意。   “好!明日你便随本宫入宫求皇兄赐婚。”   裴时行自是答应。   内室再次寂静下来。   罗汉床上的长公主斜倚着双球花引枕,定睛凝眉谛视着裴时行。   被审视的裴时行觉得自己好似化身为集市摊上一颗惴惴不安的白菘。   这颗白菘适才诡计多端,费尽口舌、出尽百宝方能哄得面前女子决定将他买下。   可买主此时目光深沉地打量他,在一室沉默中拧眉叩指,似是在后悔方才决断。   后悔买下这颗无耻且自荐的白菘。   方才卸下的力又瞬间凝聚起来。   裴时行已然如同红了眼的赌徒,搜刮遍全身筹码推上赌桌,此刻又在心下疾速罗列着她若反悔,他的种种应对之策。   却忽听元承晚道:“这是你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庸》   白菘:白菜   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所以自爱且自荐的裴某是一颗好白菜   v前更新随榜,请宝宝们多担待啦(鞠躬) 第10章 妄与恶   裴时行闻言松了口气,诧异又自然地接口道:“是臣的孩子。”   只要是殿下的孩子便好。   他会叫天下人都以为这是他的孩子。   血脉洗不去又怎样,这孩子日后只会认裴时行这一个阿耶。   这孩子会依赖他,会缚住她。   届时,他会成为她真正的夫君,将自己的妄与恶留在她体内,看着自己的卑劣与龌龊一日日生长,看着他的轻亵一日日将她的肚子鼓起、撑大。   他们会有真正融合他二人血脉的孩儿。   思及夜宴上一身新寡媳妇打扮的小白脸,裴时行心头还是忍不住咕嘟冒酸气。   那等男子凭什么呢。   元承晚观他神情便知他没听懂。   她的规划里本无孩子父亲这一项,可这下“去父留子”的父忽然冒了出来,那她也没必要令裴时行心头隔阂。   毕竟物尽其用嘛。   她要裴时行知晓这是他的孩子,要他日后为抚育她的孩子倾付全副心神。   “本宫是说,方才是骗你的,孩儿已足两月,是本宫同你有的。”   “……”   裴时行有一瞬的短暂失语。   长公主的话似雪亮白刃,一瞬斩断他方才在心头疯狂蔓延的恶念。   她对上这男人惊诧中暗含委屈的眼神,猫眼无辜地眨了眨。   这短短一日,于裴时行而言可谓万分跌宕。   他忽而振奋狂喜,心花怒放至万丈碧霄,冲云破雾。   然而这花却在下一刻,被冷情的长公主一脚踩死。   他直坠谷底。   好不容易自万丈深渊透出几缕熹微光芒,将他破碎的神智稍稍修补。   可才恢复些许,长公主又再次将他溺入醋海。   然后在他五脏六腑都被酸炸涩透时,于他耳边轻声道,“这是你的孩子”。   至此,裴时行张口无言。   时已向晚,倦鸟啼鸣。   西山斜晖安然地透过庭中桑榆,落到花格繁丽的窗棂上。   他怔楞看着瑰丽美人身披霞光,姿态闲懒地倚榻睨他。   光点在她密匝匝的乌浓长睫上跃动。   红唇鲜妍,花枝秾艳。   男人有一瞬克制不住地想重重吻上去。   撬开她齿关,用舌尖狠狠吸顶,将他交集的百感顺着唇齿顶到她的喉咙,迫她统统咽下去。   要她与他感同身受。   可被那双琥珀般澄净的美目望一望,对上她眼中的一派纯然无辜,他忽然变得狼狈。   狡黠却天真的长公主怎会想到,她明明已经同意下嫁,也慷慨告知他是她腹中子的生父。   可这人竟敢在心底想着要怎么惩罚她。   裴时行亦是无力。   他几乎自弃地想着,就算长公主再说一句“本宫又骗了你,这孩子其实不是你的”。   他也只会傻乎乎当真。   然后一颗心再次被抛下百丈飞瀑,在万年寒泉里泡过,好生清醒一番。   幸而她没有。   他定定瞧着她贝齿轻磕在红润唇瓣上,极力压制住想咬一口丰润的邪念。   好似对上她,他就不再是那个万事在握的裴时行。   而是变得无助又无耻。   “那就说定,明日入宫。你且去罢,回去便放宽心,这当真是你的亲生子。”   “你要相信本宫。”   长公主对始终沉默深思的男子规劝道。颇有几分苦口婆心。   裴时行倒并未就此离去。   他找了被他敲晕的五个府卫亲自道歉,而后又请长公主诏来侍卫统领。   侍卫统领是在半刻前被宋定找上时,方知手下府卫出了纰漏。   此刻又听殿下诏他,心底打鼓。   可待入殿拜见,这才知真正要见他的人竟是裴时行。   侍卫统领愣了愣。   他虽对裴时行与殿下之间的纠葛摸头不着脑,却也不好表露出诧异,只垂眼听主子吩咐。   半刻后却站在殿中冷汗涔涔。   裴时行对着方才手绘出的府邸鸟瞰图,一一指出长公主府守卫的薄弱之处,又对着身旁的侍卫统领逐一提出改进之法。   元承晚亦蹙着眉在座上旁听。   待听到风光霁月的裴御史毫不避讳指出以眼下守备之策,究竟有几分成算闯入正殿时,又以眼神将他剐了千百遍。   想来裴时行若落草为寇,也能凭着窃盗高门的好本事再次传名上京。   名气丝毫不会逊于今日裴郎。   翌日一早,元承晚向宫里递了牌子。   宫中众人见长公主一脸霜雪,行止间衣袂扬风,脚下步伐凌厉。   身旁跟的是亦步亦趋的裴御史,不由面色稀奇。   老人精似的大内官见这二位凑对儿而来,面上不露分毫诧异,笑吟吟迎了面色迥异的男女入殿。   背过身来却猜,这二位恐怕是终于撕破脸,一个锅里熬不住,眼下要闹开到圣上面前了。   谁又能料到这样儿的两个人是来求赐婚的呢。   皇帝亦是十分震撼,待听完长公主所求后,难得沉默片刻,而后独留了裴时行在殿中,二人密谈良久。   待君臣二人再次打开门已接近两个时辰。   水榭里的长公主眯眼眺着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个男人。   皇帝肃着脸,身后的裴时行倒难得笑意明显。   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元承晚的视线在兄长与裴时行的脸上来回转了转。   倒是皇帝面上带着不情愿,先发了话:“晋阳当真决意要嫁他?”   元承晚微微一笑道:“皇兄,裴大人这段时日所作所为的确令我改观,也是到近来才知,我二人向前对彼此有许多误会。   “如今又有了孩儿,这或许便是天意吧。我愿嫁他。”   虽知长公主这话讲的违心,可听到“天意”二字时,裴时行还是忍不住翘了翘唇。   皇帝又觑了一眼裴时行,终于松口道:“朕会为你们赐婚。只是晋阳,若你反悔,无论何时皇兄都会支持你。”   无论势与贵,裴氏都不必再通过与皇家建立姻亲来求得。   甚至出于清正守中的家族名望考虑,尚主并不被五姓世家子列入婚事首选。   皇帝必须知晓裴时行此举谋求为何。   因为只要裴时行尚了当朝唯一的长公主,这段关系会将他牢固捆绑,此后在世人眼中与皇家密不可分。   他不介意将裴时行作为他伸长的手眼。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亦皆为王臣,可为帝者却只能踞于京师。   看似帷幄掌控天下,可实则他所能知所能晓的全部,完全来自于百官地方吏淋漓的奏章、口中的华言。   这些东西不知真假,但大多包含私心私欲,只会如迷雾层层敷叠眼前,闭塞帝王的视听。   他需要更多人助他探听实情,却不一定要通过联姻之法,不必以他唯一的妹妹作为收拢裴时行的代价。   只是裴时行所求,似乎当真只在乎晋阳。   既然眼下这二人都到他面前来求赐婚,那他也不妨顺水推舟。   但元承绎身为兄长,亦要对妹妹有所承诺,令她日后有和离休婿的底气。   裴时行唇角笑意陡然一僵。   他自然听懂,皇帝予了长公主可以随时休弃他的权利。   但这又如何。   两姓合而为婚,告过天地祖先,上了皇家玉碟的一对名字,他决不允许旁人将他们夫妻轻易分开。   二人双双谢恩告退。   御史大人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已在心头计划着坐稳驸马之位的法子。   待目送裴时行与长公主远去的身影,元承绎脸上才终于显露出几分嫁妹的怅然。   年轻的帝王独立于重重御阶之上,罕然显出些寥落。   轻手轻脚猫着身子入殿的李德海留神侧耳,却听皇帝负手轻叹道:“朕的狸狸恍惚才丁点儿大,竟也长成小女郎,要出嫁了啊。”   大内官这才知长公主来意,长眉底下那双终日带笑的眼难得惊诧地瞠了下。   上京众人也难得与皇帝拥有同一份的怅然。   这份共感在一月后的长公主出降典礼时达到了顶峰。   七星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上京百姓倾城而动。   是日槐花枝蔓,日华大盛,宜婚娶。   有司上百兵士各执帚具,仪卫皆持镀金银桶,上前洒扫水路开道。   重重行幕步障后,长公主的红罗翟车以朱紫设色作车盖,华美绝伦,由强健英朗的武官合力抬舁,于紫衫仪卫、罗衣宫人的如潮簇拥中缓缓行进。   依稀可自销金掌扇、绣额锦帷后,半窥见扇后艳妆绝色的美人。   前头金鞍玉勒的裴驸马人逢喜事,一袭正红婚服风姿英爽,玉面矜严却难掩眉间喜意。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掩。   这倒是同道旁面色痴缠怨念的年轻男女形成鲜明对比。   这二人大婚的消息如空天惊雷,震碎不少京中小儿女的心肝。   失意学子哀叹自己同时痛失人生四大乐事之两桩,欲要舔笔作诗一首,奈何胸无点墨之才。   京中怀春少女揉碎丝帕,眼头红红,只道此生与裴郎缘悭分浅。   亦有头脑清醒之辈心中狐疑,东海木石未满,金乌未曾西升,为何这两位却要成婚?   裴时行一双眼却看不进旁人。   他只觉今日上京的天前所未有的湛蓝,满心的欢喜与满足令他一颗心满满当当。   好似某年春深,城外西林花稠枝蕃。   彼时花林中最嫣红的一朵灼灼桃花,于经年夜梦化作心头朱砂,今日却终于愿意于他家下生根。   正待花叶蓁蕡,团簇美满。   此刻正自河东驰于官道的一驾马车里,也有人同裴驸马一般心境。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来和我玩耍呀~耍呀~呀(蹦跳)(翻滚)(亢奋) 第11章 新婚   柳氏挑起车帘,满面喜气洋洋笑道:“今日的天儿可真好,蓝的敞亮!”   她回过头看一眼兀自沉思的丈夫,目色嫌弃:“你这人怎么回事,今日可是行儿大婚之日,你个老头子摆这副模样作甚。”   虽年过不惑却翩然依旧的裴氏家主受妻子这一诘,哑然片刻才记起反驳。   “他行事向来稳重,何曾如今次一般,事前半点风声也无,前月忽而传信说要尚主,今日便大婚。”裴矩忧虑蹙眉,“我是担心这逆子是不是惹了祸事。”   长子前月在信中说同晋阳长公主两心相慕,已求得陛下赐婚,可今日便仓促大婚,其中必有隐情。   他未出口的是,长子被擢拔入京前,他便提醒过他要蓄素守中,勿同宗室中人牵涉。   这个儿子一向颖悟养晦,入官场的每一步都走得干净漂亮,怎在婚事上一反常态。   除此事外,长子更在信中以下任家主的身份要他用家主书令做下安排,令裴氏护长公主安宁。   裴矩心中疑云密布,正待入京同儿子详谈,问个清楚。   柳氏听不得他在这喜气日子里说半句丧气话:“什么叫逆子?他今日便真正为人夫了,日后尚要为人父,你怎可损他尊严!”   裴矩冷哼一声:“你日日催他成婚,他此前可有同你透过半点尚主的风声,怎么短短数月便攀上殿下做驸马了?”   “你这话忒难听!   “我儿英武不凡,又兼才学过人,殿下贵主识英,人家两个年轻人欢欢喜喜凑作对,要你个老货说三道四!”   柳氏这些年来的确为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   裴氏有家训,男子少时不可置通房媵婢,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可裴矩在这个年纪时,裴时行都高过他膝头了。   她欲早日替他定亲,可长子总有无穷借口推脱。   裴矩冷笑:“还得是如你儿这般的年轻人,在上京待了整四年,长公主都没看上他。偏偏到了如今二十有三的年岁,叫殿下一忽儿发觉他这颗沧海遗珠了,不过一月就着急忙慌地娶进府。”   此话怨念深重,讽意十足,足见夫人“老货”一词的威力巨大。   “你还好意思说,都怪你坏事,叫我不得亲见行儿娶妻一幕。”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冤枉了。   裴矩不由叫屈道:“这如何能怪到我头上,不是你带着无咎先走的吗?”   他被授官为河东道别驾,月前正忙于道中春耕农事,岂料妻子接了儿子的信喜不自禁,当日便利落地带着次子启程。   还是他了完公务,快马数日才追上这母子二人。   柳氏心中有气,充耳不闻,只兀自感慨道:“我行儿都成婚了,想来这二十多年当真如同弹指一般!”   又瞟眼身旁人:“幸而老天厚爱,叫我容颜如昔,到了殿下面前也不会令我儿失礼。”   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家儿媳已是千般称心,万般如意。   事实上,裴时行的婚事已然成了母亲的心病,只要不是太过分,谁收了裴时行她都能接受。   可对方是容颜美艳、地位尊贵的长公主,她惶恐之时,也忍不住要多念几遍佛。   会令儿子失礼的裴矩:“……”   远在上京的新驸马并不知父母的唇舌机锋。   帝后辇毂亲至长公主府送嫁,鼎沸的丝篁声传扬坊市,府中结灯饰彩,高朋满座。   方才在正堂观过礼,帝后便送长公主入锦绣青庐。   少了气势迫人的皇帝在座,席间氛围在清软乐声中重新松弛。   崔青霁同兄长坐在父母中间,小丫头点墨双瞳灵气十足,蹙眉滴溜溜转几转,还是忍不住凑到阿娘身旁附耳。   “阿娘,殿下不是很讨厌裴大人么,为何要同他成婚?”   辛盈袖纵是知晓些许内情,此刻也因女儿的话悚然一惊。   母女二人相似的眼眸对上,她飞快低语道:“哪有这事,不许胡说。”   小丫头不服气地鼓了鼓脸蛋。   明明就有。   可方才观裴大人眉目间笑意宛然,行礼时嘴角扬的压根压不住,分明一副很情愿的样子。   看来他是不讨厌殿下的。   她换了个问法:“那裴大人喜欢殿下,为何从前又要弹劾殿下,好奇怪啊。他就像沈耀卿似的,口里说着喜欢我,却总是扯我辫子、在我身边大声讲话呢。”   一旁的崔恪终于听清了这句,不禁竖眉问道:“谁?沈耀卿说他喜欢你,沈少监家那小子?”   崔青霁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并不打算理她阿耶。   这是她同阿娘女子间的私房话,阿耶怎的这么不识趣。   她望一眼身旁老僧入定、好似耳聋多时的哥哥,再次感慨阿耶的不懂事。   辛盈袖夹了整箸菜堵住崔青霁的嘴。   她并不想在长公主婚筵上谈论她同新驸马究竟谁喜欢谁的问题。   “阿娘也不知。裴大人中正纯直,恪职尽责,哪里就同你们小孩儿家一样,或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崔恪侧眸望她一眼,嘴角动了动,终究忍住了话。   恪职尽责的裴大人在席间几番辗转,再三酬谢过宾客,待平暮上灯时分方得去见他的新妇。   道清眼看着郎君整饬仪容,漱过三遍口,最后含上香丸还不放心地复问他:“如何,现在可还有酒味?”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见裴时行终于松了口气。   素日端方不近人情的御史难得有这般时刻,哪怕被人频频灌酒也只能来者不拒。   他提前找好同僚帮忙挡酒,但崔恪今夜不知哪根筋搭错,的确有在帮着挡酒,却又不是很尽心。   裴时行举樽时在袖服后示他以眼色,崔恪却好似目盲一般故作不见,连累他这个新郎官被人灌下不少酒,几乎可谓尝遍百酒滋味。   这笔账日后再算。   眼下终于收拾妥当,裴时行抛下道清,也无暇顾及一路上朝他行礼问安的侍人,径自大步朝青庐迈去。   而后在帐前倏然顿步。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头突突冒出的火气,以及身下某处虽有缁祂纁裳遮挡,却仍是显出过分的地方。   上京高门里头的一群纨绔子弟向来是红烛呼卢,黄金买笑,年未加冠便尝过朱唇玉臂,在脂粉堆里头打过滚儿,探遍红罗裙下芳幽处的。   众人亦不知长公主孕事,今夜轮转席间敬酒时恐怕是谁敬过来一杯鹿鞭酒。   这在大周如今的婚筵上也算常见,毕竟是年轻儿郎一生仅有这么一遭的喜事,只要闹得不过分便都算为新人添趣味。   他甚至不能斥对方一声过分。   裴时行心头浮现出几个挤眉弄眼的面孔,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人之一世,竟当真能在同一物事上栽倒两回么?   他自然不能以如今的失礼模样示人,裴时行折身。   青庐之外的众侍卫俱望见新驸马独自于向晚时分渐起的冷风中默立良久,想必是抱得佳人归,难掩亢奋。   裴时行的亢奋倒不在面上。   直到他十指指尖都被夜风吹得冰凉,却依旧难掩逞凶的燥意。   一时体验冰火两重天究竟是何滋味。   待到小半个时辰过后,头脑与身体一齐平静,方才“近乡情动”过一回的新郎官才再次站到青庐面前。   裴时行只觉心口情愫溢的满满。   踟躇片刻,男人修长指节终于颤颤挑开了帐幕。   庐中婢女低头鱼贯而出。   她们在庐中早闻得外间动静,只是殿下不动,于是众人都耐心地等着新驸马自己挑开帘幕。   听云走在最后,望一眼俊美的驸马,又望烛光下明艳不似凡人的殿下,终于含笑合上帐帘,留这对小夫妇独处。   青庐中的裴时行站在原地,好似也被眼前昳丽妩媚的美人摄走全副神魂。   本朝风俗,身系婚约的未婚男女在大婚前月需“避面”,故而他同元承晚已一月未见。   日子随庭院中的暮云一道流淌,上京城日日车马骈阗,人如潮水马如龙,节物风流如旧。   他素日也与过往的四年无异,每日傍晚下值,抬头或恰见檐角斜阳因归林群鸟而晦明不定。   一如以往。   只是年轻的御史于台中理事罅隙,抑或静夜览卷,总会不禁思及某人,为她恍神。   现在那人就在眼前了。   她今日同他结发共髻,携手在众宾面前拜过天地圣亲,敬慎于宗庙。   上京的日月山河作鉴,天下人都会知晓元承晚同裴时行结为夫妇。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自此亲之爱之,同体共命,七情相担。   她是他的了。   元承晚见他踟躇半晌终于入内,这才懒懒拾起手边扇子遮覆面前。   她一双美目自榴红扇纱后睇向那尚且怔楞的男人。   心口也有些陌生的情绪在轻挠。   这也是她第一次成婚,没甚经验可谈,所以长公主以为,这份情愫约莫是紧张。   虽不知日后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但眼下总归是个值得慎重以待的时刻。   那么这样的时刻自然该由她来主导。   长公主红唇微启,本欲直呼其名,但又觉可为她第一次花烛夜保留些许意趣。   “驸马,你还不过来?”   青庐中烛光绵暧缠长,令长公主娇柔的嗓音也恍惚染上几分情意。   一袭红衣的俊朗男子终于有了动作。   二人对望,元承晚直直望进裴时行眸中幽邃。   这才知他究竟是以一副怎样直白的神情对她。   漆黑双瞳映出跃动红烛,那一点光极盛又极亮,令他整个人带了侵略的意味。   好似痴迷不悟的合浦渔人终觅到毕生追寻的连城明珠,正待按捺住遍身涌动的狂喜,上前擢取。   他以为他是渔人,她为明珠。   裴时行终于认认真真勾起嘴角。   脚下步履不停,口中开始念起却扇诗。   一步一言,连缀成诗,字字句句温润又含蓄,合着玎然环佩声漫入上京无边夜色。   男人步步逼近喜榻上的美娇娘,高大的影子被烛火映在帐壁上,行动倒全然不似口中含蓄诗句。   脚下步子柔缓,好似漫不经心,可周身气息却又压势迫人,谋夺明晰。   他终于走到他的新妇面前,嗓音无端沙哑:“辉光下凤台……”   被他盯住的人却倏然自己落下扇,完完全全露出一张芙蓉娇靥。   元承晚莹润玉指紧紧攥在扇柄上,启口打断:“可以了。”   这话有些突兀。   美人乌浓长睫密密眨了几遭,精致下颌扬起的弧度骄傲,字字咬的极重:“你念的很好,本宫省得了,所以不必再念下去了。”   不知是否受今日满府的气氛影响,抑或今夜的裴时行真比往日来得顺眼。   他方才念着却扇诗朝她步步逼近,元承晚竟觉心跳不受控地乱了几拍。   尤其后来,她坐在洒满五色金玉与同心彩果的金丝帐中,他就立在她面前,近的能闻到这男人身上的清冽气息。   这份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好似无形彀网慢慢围紧,她似彀中猎物,敏锐地感知到危险,忍不住出言打断。   裴时行自然留意到元承晚不再与他对视的眼神,以及——   耳畔晃得乱人眼的明月珰。   目光再望下落,堆雪深壑,珠玉光滑,他鼻息轻了一瞬,而后无声笑了笑。   难得在元承晚面前聪慧了一回,识趣地未多言一句,只掀摆同她并坐榻上。   花烛高照,人生难得的良夜,二人浓红衣摆交覆,影子被烛光扭作一团。   他分膝端坐,肌理贲张的右髀紧贴元承晚,似能透过层层衣帛感受到对方热意。   男人静静凝着身旁光艳动人的新妇,并不急躁:“殿下这一月可安好?”   元承晚自方才的压迫感中渐渐平息,极给面子地答他:“嗯。”   得到回应的男人眉眼缀满笑意,复问道:“那……它呢,我们的小儿可还安好?”   口吻里满是初为人父的好奇与无措。   “嗯。”   裴时行松了口气,克制地将目光落到她腹上。   长公主生的纤柔高挑,又兼今日嫁衣繁复,他眼下尚看不出孕相。   裴时行下意识柔声道:“孩儿已满三月了……”   话是无意,可脑中却诡异地浮出旬前所阅《女科玉尺》中的一句——   所谓“胞足三月,可阴阳交会,情动而止。”   元承晚也被这话惊了一瞬。   她不会再许裴时行近她的身,但乍闻此言,不禁蹙紧娥眉。   前日诊脉的医士知她出降在即,曾隐晦提点过几句。   今夜是他俩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夜,有了医士的提点在先,她自然以为裴时行这话是在暗示。   遂恼怒咬牙道:“你休想!”   岂料裴时行好似被戳中心事,遽然垂眸望向她。   面红耳赤的男女两相对望,又不由双双狼狈地别开目光。   裴时行喉结滚了滚,定下心神:“殿下息怒,臣未曾想冒犯殿下。”   “你可以想,”元承晚语调漠然,“只要不对着我想便好。”   “……”   长公主总有一语便令他七窍生烟的好本事。   裴时行阖目顺了顺心气,主动换了话头:“殿下今日劳累,不如歇下吧?”   娶到她的欢喜已然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了,他原就没想过今夜能有什么造化。   她有孕在身,颇多辛劳,不如早些安歇。   却不料今夜还是能有些造化的。   中夜已过,裴时行平躺在黄梨花木雕天中集瑞的架子床外侧,望着如水月光自垂花门淌过帐顶承尘,煎熬难眠。   娇气的长公主睡姿实在算不得好。   胸前对襟襦在她几次来回翻转间散了领,隐约有香气自无知无觉的美人玉颈处弥漫。   合拢的帐幔之内月色隐约,幽香浮动。   他今夜注定难眠,方才赶在身体失礼前急急翻身平躺,却似乎惊了她一下,是以此刻再不敢乱动。   不多时却感受到长公主也翻平身子,而后长长吐了口气。   裴时行在寂静中等待片刻,试探问道:“殿下醒了?”   元承晚自三岁后便未有与人同床而眠的经历,今夜枕边多了裴时行,她总也睡不踏实。   索性也睡不着,她闭着眼命令道:“裴时行,你念几篇诗文来听听。”   裴时行低声应了好。   青庐中并没有籍册文集,他只好依循着记忆背了几篇游记杂说。   状元郎博闻强记,经史百家多所涉猎,元承晚渐渐听出了兴趣。   待此篇背罢,她翻身对他,语气隐含兴奋:“还有什么短集么,例如鬼狐志怪之类?”   难得见她娇憨一面,裴时行目不敢斜,喉间却含了笑意:“小儿也敢听鬼狐志怪么?”   倒是忘了此间还有一个小人儿。   “……好呀,那你便讲给本宫的孩儿听听。”   腹中的小团子大约是听不到的,只是裴时行既然这么说了,那她倒要看看小儿“敢听”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男人似乎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而后竟当真慢慢叙起。   似乎是为了迁就小儿,他将嗓音放得缓而柔,河东一带古老又温情的神话弥于夏夜潮暖雾气,倒令人生出难得的安然眷恋。   元承晚儿时并未有过此等待遇,但也能大概猜到,这或许是他儿时阿娘于床头哄睡的故事。   她奇异般在男人低缓的嗓音中松下身心,慢慢睡去。   裴时行并未立即止声,只将话音渐渐放轻,哄她睡熟。   只是念着念着,他也渐不知口中在说的是什么,全副心神都被她的气息牵动。   鼻息之间幽香馥郁,约是帐外的百合香气泛了进来。   男人记起,今夜合欢桌上的百合甚是美艳。   花瓣浓郁皎白,弧度圆润,卷翘瓣蕊间银丝喷簇,鹅黄粉黛的花丝俱都掩映其中,娇憨可人。   花烛荜拨,烛影浮动,青庐外的侍人终听得里间动静渐息,一对璧人安然睡去。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礼记》   红烛呼卢,黄金买笑。——毛珝《踏莎行》   以及声明:作者本人反对婚闹,大家一同抵制低俗婚闹!(裴时行:封建时代婚闹受害者) 第12章 舅姑   裴御史度了个古今罕有的新婚夜,其中难言不必多说,后晌已是心旌摇曳,神思游离间甚至念了段孺子歌。   翌日顺天门晨钟于旦风里响过一遍,曙光方明时刻,他便被长公主无情放逐至颐山房。   颐山房距离怀麓院,中隔桥榭亭廊,假山嘉木无数,乃是整个长公主府离主殿最远的一处。   府上众人眼瞧着新驸马的长随来回奔波,指点着侍卫将书奁衣箱等一应物什趟趟来回运至居所。   心下皆对这失宠驸马有了计较。   裴时行倒是宠辱不惊。   又或是他尚未自昨日大婚的光彩中清醒过来,殊不知贵主情薄,自己已是见捐秋扇。   他身为京官,不算程期足有九日婚假。   及至午后,待道清操持着归置完毕便安然在颐山房住下。   倒未同外头那些普通男子一路货色,百般纠缠作态。   只不知是否是蓄意而为,居家期间,驸马爷打扮得尤为显小。   锦衣玉冠,博带广袖,不似官场中人,倒像是书院里头白衣翩翩,不谙俗尘的小公子。   元承晚眼瞧裴时行花枝招展在她眼前招摇两日,终于不耐烦扰。   可不待她发作,却先有远客来到。   正是驸马爷的双亲并幼弟。   裴氏身为烜赫数百年的世家,自然蕴养深厚,门下子弟钟灵毓秀。   纵裴时行兄弟二男青出于蓝胜于蓝,其父裴矩亦堪渊渟岳立、气度高华之誉称。   裴时行的母亲出身河东柳氏,极明艳的一个妇人,生来面貌秀美,望之并不显年纪。   元承晚觉裴时行更似其母,母子二人眉眼尤肖。   柳氏面上喜色最甚。   昨儿个一到官驿落脚,她便紧赶着递了拜帖。   待今日平旦随裴矩诣阙归来,柳氏旋踵即来登门拜访。   她盼亲睹长公主风采已久,如今佳儿佳妇并立,心头喜意开花,只觉真真是一对玉人儿。   裴氏夫妇携幼子入主殿见了礼,元承晚受下一礼,又亲自下座来搀:“君舅君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柳氏笑凝着称心儿妇的眼中飞快闪过什么。   下一瞬忙应道:“多谢殿□□恤,臣夫妇一路膂力驽钝,未能亲贺殿下与驸马新婚之喜,万望殿下宽恕。”   她同裴时行的婚事的确办的急,真要论来,这事还是她二人之过。元承晚自不能与长辈计较,款言带过便罢。   众人在一堂寒暄几句,元承晚令裴时行陪裴矩歇休片刻,她则赏脸陪柳氏至水榭游览小坐。   柳氏生育过两子,方才见长公主起身便觉出一丝异样。   眼下与之并肩同行,观她步态徐缓,跨距短窄,提步登阶时偶或以手掩腹。   立时心下一沉。   河东民风淳素,她倒未有设想过长公主腹中子不是她亲孙这一层。   只在心里连连暗叹门风不端,怎就叫长子不过离家几年便染了坏性儿,学会这般轻薄授受的做派。   又骂裴矩多嘴!   儿子大喜他偏要阴暗揣疑,这下可教他说中了,行儿可不就是惹了风流祸,且还惹的是皇家女。   公主曾有孝勇美名传遍周朝,又是天子亲妹,地位尊崇。   眼下柳氏最怕便是,这风流债恐怕都不是近前惹的,或可溯至四年前,连行儿如今的官职都不是正经考学来的。   她莫名联想到那等凭好颜色出入权贵幕府,以身鬻爵的无知郎君。   心下大痛。   柳氏一时心神俱乱,思绪发散万端,转念一想自家门庭、长子英姿,又骂自己想的荒唐。   她心如蚁噬,强撑心力同长公主周旋。   那边厢裴矩父子三人亦不便久留主殿,遂一行人去了驸马居处。   此等正经场合向来没他甚事,裴无咎姿态闲散落后几步,一双剑眉下桃花眼风流多情。   生与兄长貌似,性格却天差地别。   他不过随父兄行至半途,心下便有了计较,桃花眼瞅向兄长,欲笑不笑。   及至半晌后,裴无咎抬颈望向颐山房三字匾额,言语间大赞名家墨宝,苍劲古朴。   却偏要补上一句:“阿兄,此地倒是离主殿如隔万里云山呐。”   正是偏僻非常。   裴无咎轻挑了眉,这地界儿可比冷宫娘娘还要冷啊。   少年郎欲要继续上前调笑几句,却被兄长扔过眼刀,而后更被父亲毫不留情扫地出门。   他险险自门前收回右脚,咧唇一笑,倒是满不在乎。   府上长史宋定极有眼色,周到地上前邀小公子至园中赏景。   房内。   裴矩自然留心到这对小儿女住处相隔迢远,但小辈之间的事,他不便多言。   何况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问长子。   “你仕宦上京,如今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问的是裴时行所求的家主书令。   以长公主之尊位,其实不必裴氏出手相护;倘若当真有此必要,那也是皇家内部的情葛,他一介臣子难以获知。   裴矩真正想探知的是,长子为何于近前诸事上如此急躁。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裴矩眉头蹙紧。   被父亲毫不委婉地一语刺中,裴时行也只淡淡一笑,反问道:“父亲约莫也听到些风声了罢。”   徐汝贤近来频频入诏,刑部与御史台也开始有所动作。   朝廷明面无波,但暗底下的声流已渐渐清晰。   裴矩目色倏然严肃:“是你主导?”   他于片刻沉默间想通了关节,复问:“有几成把握?”   “若成,功不在当世;若败,身毁名裂,挫骨扬灰。”   窗棂紧合,酷暑燥气被阻隔在外;书房之中,年轻男人的声线愈发清冽。   裴矩有些震怒,目色复杂地凝视长子。   这个儿子已然长成,比父辈年轻,亦远比父辈出色。   却也更加地壮志踌躇,有青霜利剑之胆,冰纯刚正之魄。   他满心怒气如潮褪去,忽地释然。   “如今英主兴道,时逢盛世,尔等年轻人有图谋励新之壮志,于国民社稷皆为福祉。”   裴矩顿了顿,神色渐渐凝肃:“只一点,你背后尚有家族,日后还有妻儿,无论走到哪一步,你都需要将之纳入筹虑。”   裴时行不答,墨眉之下一双眼神思锐利,紧凝向父亲。   裴矩终于松口给出答复:“殿下同我儿缔姻为婚,便是我裴氏儿媳,你求的庇护,我会安排好。”   “老夫乃是尔父,于私情、于我裴矩个人之意志,我会支持我的儿子;但若有一日,功业颓唐,你被推出来成了天下罪人——”   身肩一姓荣辱重任的家主以锐利视线审视过长子的每一寸表情:“那我只会以裴氏家主的身份,尽力为家族谋划。”   “必要时,即便是你,我亦会舍弃。”   父子话尽于此,裴时行以士人之礼向裴矩从容长揖。   河东裴氏作为大周士族领袖,支脉繁盛,门中世代嗣裔将“德业相继”四字刻入血脉。   裴时行自幼受族中教养,言传身行,自然懂得家族荣耀意味着什么。   他唇角笑意安然,眼底澹然豁达,并不觉父亲的话残忍。   裴无咎一路随宋定自廊桥看山赏水,途径假山叠石,又见满园瑶草仙葩。   他心性疏阔,为人爽朗风趣,连珠妙语频出,叫一众侍人多番忍俊不禁。   裴无咎亦有震撼之感。   饶是他出身朱门,自幼钟鼓馔玉,方才也被园中景数次惊艳,不由感慨这位殿下的侈靡。   看来方才还是不应调笑兄长的。   毕竟冷宫里的娘娘也是正经娘娘。   更何况以兄长之心性,既愿意娶便是认定此人了。   裴无咎猜他断不可能甘心幽居冷宫。   少年郎垂眸一笑。   恰听得假山后传来女子话音。   他侧耳一听,原是母亲正同元承晚叙他兄长幼时:“驸马自小便是个冷性子,他幼时生的玉雪朗秀,族学里的姨表姊妹见他可爱,想同他顽,他从来不愿。拒过一遭,往后再叫,便理也不理。”   “嗳——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臣妇还曾忧心这孩子过分孤僻,恐他日后鲁钝不合群呢。”   噢,原来是柳婆卖儿,正自卖自夸呢。   裴无咎心下了然。   瞟了宋定一眼,绕出假山,见二女正于几竿青绿翠竹掩映后的水榭落座,遂上前见礼。   他仪态礼节极好,纵兄弟二人血脉同胞,模样相似,可他比兄长整整小了八岁,如今正是眉清目秀的鲜嫩少年时。   真真正正不作假的鲜嫩少年。   又兼他今日着了一身宝相花海青锦袍,清骨飒飒立在阳光下,真是说不出的耀眼。   至少看进元承晚眼里要比裴时行顺眼许多。   她唤起裴无咎,又邀他同行赏玩。   可柳氏先前既料到元承晚有孕在身,便推说自己身骨不适,不肯再叫长公主到日头底下。   三人只好于水榭中留歇多时。   闲谈过一圈,便由柳氏继续动情叙讲着驸马幼年趣闻。   元承晚听着“体贴”、“心善”这般陌生的字眼,好似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所幸此间多有一人陪她听“柳婆卖儿”,还不时谑言相讥,反唇调侃。   也叫修养甚佳的长公主不至于如坐针毡。   元承晚对裴无咎这小郎君观感甚佳。   她所料不错,裴氏的任何一人都比裴时行来的顺眼。   不过既已成婚,只要他不闹什么幺蛾子,元承晚都愿意宽容他三分——   可惜裴时行向来不懂珍惜她的宽容。   作者有话说:   请分析文中“真真正正不作假的鲜嫩少年”并试图作答,此处强调有何表现作用?   为了和裴时行这种扮嫩显小的虚假书生形成对照(5分) 第13章 塌房   道清是眼见着前段时日的郎君看了多少荒唐书,又做下多少无用事。   看得多了,他几乎对这河东麒麟子自幼便被称颂的颖悟之名起了疑心。   可如今连他都跟着鸡犬升天入住王府,便知郎君果真是得了道。   其实男子贵在知足常乐,虽殿下将人娶进门便冷落一旁,甚至避而不见,不听通传。   但郎君能在颐山房安然住下已是很好很好。   可惜裴时行显然是个不知餍足、野心勃勃的郎君。   “道清,你替我寻个铜丝锯来,记得要找截锯。”   道清看一眼乌木书案后正凝神临碑帖的锦衣郎君,几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却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下笔有力,口中继续道:“如今正是白蚁分飞繁衍之季,另寻几截白蚁寄居的朽木。”   “记得隐蔽行事。”   裴氏门风严正,故而道清侍奉裴时行的规矩便是不可忤逆。   纵郎君的要求再是古怪,但没法子,他只好皱着眉替郎君去备好物什。   裴时行觑到道清在原地踟躇片刻,终究听命离去。   垂眸望一眼元书纸上字迹,“近水楼台”四个字舒展有力,端的是劲骨丰肌,竹香清幽。   他满意地勾了唇,继续提袖起笔。   道清却不似裴时行从容。   他临出门时遇着听云听雨,腼腆的小郎对着往日美艳亲和的两位姐姐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异常狼狈。   他知晓,他这下是真狼狈,同郎君主仆二人狼狈为奸的狼狈。   兴许还有即刻便要被扫地出门的狼狈。   裴时行一早便勘探好颐山房的构筑。   主屋四扇三间,抬梁式建构,配的是单檐歇山顶。   有道清从旁助力,他挑了主梁之上纵横重叠的短梁,分别锯了一截枋和一截檩,锯口坑洼不齐。   而后将白蚁和朽木一齐置入。   静待屋塌。   当夜上灯时分。   长公主府华灯满盏,侍从往来跫音踏碎远山乌啼,为静夜平添几抹莫测,却忽传轰然一声。   众人一时惊惶难安,不明所以,只听得紧邻颐山房的左卫奔喊呼啸。   这才知,原是驸马所居颐山房的主屋塌圮。   乍出风波,宋定身为长史,受长公主之命亲来致慰查探。   所幸老天眷顾,颐山房屋宇的承重木构依然牢固,只消重新更换枋檩、铺上瓦顶便可。   只是——   这屋塌的巧妙,十分解人意。   抑或是,十分解驸马之意。   恰恰好好坍圮了半边顶,又更为恰好地砸落在驸马寝房的位置,青砖碎瓦,床榻案几已然湮埋于一片废墟中。   宋定凝目半晌无言,默默垂下眼皮子,恭顺请罪:“驸马恕罪,是奴婢办事不力,令驸马爷今夜无辜受惊。”   裴时行观他反应便知深浅,暗道这长史果真是聪明人。   这是看出来了。   正待与他心照不宣做一场戏,外间却倏然来人通传。   竟是长公主要召见驸马。   宋定反应极快地为裴时行寻借口:“定是殿下知驸马受惊,要亲自惠慰一番,驸马爷且放心,奴婢定会收拾好此处残局。”   这本就是个不甚高明的计策,如宋定这般聪明人更是一眼便见真相。   裴时行既已做好安排,便也没必要再在此地纠缠。   毕竟他已经有借口去见元承晚。   也有了借口去向殿下讨些恩典。   元承晚本已就寝,眼下却要自衾被中重新起身,在偏堂等候裴时行。   她不欲折腾,一头如瀑青丝仅以一根缂丝锦带束系于发尾。   听雨临走前拿银挑子拨了拨灯芯,此刻烛火正峥嵘,屋内柔光暖照。   美人的眉眼在灯火下尤发妖丽,一双琥珀眼瞳几乎被烛光映如洒金。   至少裴时行甫一入门便呼吸一顿,只觉好似看见诗章中“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   山鬼睇而含笑,正极力蛊惑他的心魂。   “驸马今夜有否受惊?”   她不待裴时行回应,又极力软言褒奖道:   “不过你一向英武骁悍,这屋顶恐怕还没府中院墙高呢,想来并不会如普通男子一般矫揉造作。”   她就知裴时行这人恁是讨厌,也知他今夜心怀鬼胎,索性在话头方起便将他堵回去。   若他还要面皮,受她一激应当也不好意思再继续下去了。   却不料那冷峻男子听她说完亦面不改色,语气认真道:“臣今夜大受惊吓。”   “……”   元承晚只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殿中一时无言。   啪——   她重振旗鼓,震慑似的拍了月牙桌面,哀艳多情的山鬼一瞬化身面目威严的刑狱官。   “裴时行,你意欲何为?”   “臣心无旁念,伏愿于殿下近旁侍奉。”   “可是本宫不愿。”   “臣平旦入御史台,入暮方还,日日自怀麓堂前来返,一路又需惊动众人。恐扰殿下安宁,不如……”   “本宫会叫人为你辟一条不必途经怀麓堂的新道。”   裴时行哑口,长睫垂覆,遮盖眼底情绪。   俊容落寞,一时竟有些惹人生怜的味道。   长公主难得对他发了善心,正欲点拨他住在颐山房的诸多好处。   譬如日后府中进了新人,抑或四时伶人入府进献丝篁百戏,他便可安居一隅。   否则依他的气性,真要气得当场仰倒,伤的还是自己的身。   却听他复道:   “臣近来钻研胎产医理,曾见前人于书中记载,胎儿在母胞中,如果其父每日从旁,以言语教诲,则可令腹中胎儿领会奥妙。”   “哦?”   果然——她只对孩儿上心。   他再接再厉,更添剂量,言辞娓娓。   “其父素日当以言语声色与腹中的孩子涵养亲情。   “至夜则令馨诵诗书,道正色,则子必形容端正,才高行洁。”   元承晚听他一本正经诌出这番周彰言辞,一时忍不住掩唇抿笑。   她正色道:“那依驸马所言,应如何安排?”   “臣斗胆,恳请殿下允臣于怀麓堂侍奉。”   元承晚眼中笑意愈发玩味,爽快道:   “本宫允了,那驸马即日便搬过来罢。”   怀麓堂正殿七间,配殿厢房空置,莫说是一位驸马,便是长公主要把玉京楼众伶都抬进门也是容得下的。   今夜入夜已久,宋定收拾完残局,便为驸马安置了另一处院子。   是以,再快也得等到明日再搬。   主殿内。   听雨为殿下解下发带,素手持起一把质地剔透的缠枝牡丹纹玉梳为她轻轻通发。   满殿安静里,她诧异问道:“殿下为何愿意允驸马住进怀麓院?”   元承晚睁眸,眼中笑意宛然:“自是为了本宫的屋子少损几间。”   听雨一时反应不及,待转过弯来,不禁低低惊呼道:“您是说,那屋顶子是驸马捅破的?”   除了他还会是谁。   府中驱虫逐蚁,屋殿素来养护得当,每季都要检视修葺一遍,如何就恰恰好好塌了他的屋,又砸了他的床。   若裴时行其人当真如此晦气,那她当时纵有千般难处也是不愿同他成婚的。   今夜出了这事,她立时便料定这男人又作了新花样,遣了宋定去查探。   果不出所料。   裴氏子竟如此心机,听云愤慨道:   “那殿下何不同驸马挑明,好生敲打他一番遣去别院便是,何必允他入怀麓院?”   “自是因为,养猫要养在眼前。”   元承晚眸中烛影跃闪,笑意玩味:“尤其是这等牙尖嘴利、诡计多端的猫儿。”   他既然放着广厦软榻不住,非要凑前,那便好好待在厢房。   她会遣人换上硬床板,愈硬愈佳,想必于驸马的腰背益处颇多。   作者有话说:庡㳸   本章引用:   《烈女卷》里的胎教法:夜则令馨诵诗书,道正色。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过人矣。   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引用《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第14章 肉食者   道清一整夜都心头惴惴。   梦境里头光怪陆离,俱是他和郎君二人被长公主无情扫地出门。   听雨姐姐脸色阴沉立在府门,手头哗哗拨着金边象牙算盘,一边还吊眼怒瞪他,口中咒骂不断,倘若赔不出银子便要叫大理寺将他二人捉去治罪。   道清心如死灰。   可翌日顶着两个眼圈出来当值,却见郎君神采奕奕立在书案之后,正纡尊将他满架的书文籍册一一归入匣中。   裴时行闻声乜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算起了,快过来同我一道收拾。”   道清垂头丧气,郁郁道:“殿下当真要将我们赶出府么?若不然您再去求求,或许还有转圜?”   裴时行冷讽一句:“青天白日的,平白发什么梦话?”   又解释道:“殿下怜惜本驸马受惊,昨夜便交代我搬到怀麓院同住,方才又着人来催过。   只你这般懒散的刁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故不知晓。”   素日万分勤快的小长随被说羞了脸,却顾不得辩驳一二句,只惊喜问道:“殿下竟不计较么?!”   裴时行面色如常,语调是故作的平淡:“唔,她既知我受惊,哪里还顾得上计较。”   自然也没有太计较,不过是将他日后的驸马食俸俱划入长公主的私账罢了。   道清精神了些,却还是半信半疑:“殿下怎忽然转了性子,对您宽容至此?”   “她一贯如此体贴又心善。”裴时行道。   冷淡寡言的郎君话毕便垂眼继续手头事,似乎再不耐烦听面前这啰嗦刁仆的再三追问。   道清只好沉默下来,自己在心底回味一番。   仿佛劫后余生,他自胸中长长叹出口气。   再望一眼面前的郎君,又心生感慨。   掐指算一算,他服侍郎君十几年,二人相依相伴,竟还未有过分离时刻。   此刻望他亲自收整行装,又起离愁。郎君日后便要一个人住到长公主的怀麓院去了呢。   忠心耿耿的小长随一时体味到不舍心境,当真是欣慰又怅然!   不过郎君能同殿下夫妇融洽便是最好。   体贴又心善的长公主也着人为裴时行于厢房中铺好了硬木床板,只待驸马上铺。   不过裴时行却半点不娇气,就此住下,直至九日婚假期满后入台办公省事,也再未闹过。   初九这日,裴时行婚后首次入值。   众人皆知裴御史同长公主新婚燕尔,六部官员乍见这新郎婿,仿佛也能自他华采如昔的俊眉修目间望出比从前更多一分的柔情。   愈发柔情俊美的裴大人甫一至公署便广散喜糖。   甚至连左邻的鸿胪寺、右舍的大理寺都全体有份,过往之处收获一片如潮的赞美道喜。   皇帝久不见这位近臣兼妹婿,待他于内官侍人的一片贺喜声中拜入殿前。   元承绎批朱的御笔一顿,于高叠如山的折子堆后瞥去一眼。   比之婚前——   实在看不出什么,未高未矮,未胖亦未更瘦。   他只好先启口出问:“晋阳与卿相处如何,可还和睦?”   裴时行面上挂了笑意:“殿下待臣体恤入微,臣已搬至怀麓院同住。”   皇帝不似道清一般天真憨直,前次的连篇鬼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但裴时行话里亦含了心机。   若只说“殿下命臣同住”,那便只能显示出贵主的恩威雨露,言间提及的她同他不过是君与臣,一方施一方受的关系。   但他话说得含蓄,便着实值得琢磨。   首先,裴时行乃是以自己的口吻来叙述迁居一事,听上去仿佛是他主动要求搬去怀麓院,而元承晚竟也顺承他意。   这可就不只是君臣恩威。   却是依稀可见长公主对他纵容又无奈的种种微妙情愫。   再便是“同住”二字的精深——   众所周知怀麓院乃长公主居处,他的厢房虽同她的居所尚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两片地儿都没出怀麓院,如何不能称之为同住?   皇帝于心底揣摩一息,复又语重心长道:“若你二人生了龃龉,卿记得宽容她些,有何委屈尽可入宫同朕来诉。”   话中恳切又宠溺。   乍闻妻兄拳拳挚语,裴时行心头戒备骤生。   只再三叙述贵主隆宠,力陈他同元承晚的两情融洽,复又感怀而谢陛下恩德,再拜再拜。   真是笑话,玉京楼里有扑棱蛾子,墙外有无耻红杏百般诱她,若他再主动来同皇帝诉一声苦——   那这个驸马当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三言两语叙完私事,元承绎终于正色道:“辰时正,桑仲玉与卢潜离京,你代朕去送送。”   裴时行前次出巡剑南,曾将治下临邛郡的四时盐价、官盐仓储存量、商贾盐铺数目及诸色杂卖比之私盐价数几倍,尽皆记录而呈递御前。   但终归仅限于一郡风貌,难观全局。   此番六部与大理寺正归整旧册典籍,刑部更要酝酿新法,少不得要人亲自出巡,下视各道,广录风况。   又兼要隐秘行事,可谓肩担重任,繁难艰巨。   裴时行虽暗道皇帝的果决神速,对他挑的人却也算早有预料,故而神色间并无多少讶异,便简洁应道:“臣听命。”   春明门建在上京的外郭城东,其上楼观恢宏高耸,被风雨披打出古朴味道。   弥望四围皆是山色,昨夜骤雨初歇,将亭边柳叶洗刷得青亮油绿,叶尖点点霖露落入丰茂草窝。   裴时行勒缰下马,向道旁并立的男女恭敬行礼:“晚生奉陛下之命特来为二位大人践行,望桑尚书与卢左丞一路顺遂。   “待奏凯归来,晚生定恭立此处,为二位洗尘。”   桑仲玉身材高颀,生来丰颐广额,素日便很欣赏这河东麒麟子。   闻言也朗笑道:“那就先谢过裴大人。”   又道:“这‘奏凯’二字说的好哇,叫我同卢左丞也去充一回将军的威风!”   卢潜身形清癯,亦在风中捋须笑言:“如何不算做将军?你我此去乃予夺之战,夺的是商贾之利,若能自巨商大贾口中夺一分一厘,便能予天下百姓多一分利。”   裴时行合袖含笑,面容温文。   他少时身居河东便曾听过良臣令闻。   一位是天元十五年的女状元,才冠京华;一位曾拜国子祭酒,素以狷介清正闻名朝野。   二人皆在大周士林学子心目中享有美名。   他恭敬于二位前辈面前称一句晚生,亦怀几分向慕之心。   “那便以薄酒同祝,愿二人大人平安带诏,早日归来!”   时人饯行有饮酒之俗,裴时行亲自斟满樽,三人于旦风中奉觞共饮。   桑卢二人舟马多劳顿,未免途中颠簸晕眩,裴时行备下的当真是新漉的缥醪酒,甘美生津,酒味淡薄。   却不料这一星半点的酒味都逃不过元承晚的鼻子。   “裴时行,你今日饮过酒?”   日华西收,她用过哺食便于庭中散步。   不知是否因孕中愈发敏感,几乎在裴时行下值归来,凑上前的一瞬,她便自他的袖间嗅到酒味儿。   他素来自持,且今日并非休沐日。   官员若于朝参视事期间聚众宴饮,乃有违大周律令的不法之举。   裴时行闻言,视线轻轻落在长公主挺翘精致的琼鼻,此刻微微皱起,似颇有嫌弃。   竟比狸奴的鼻子更灵,男人眼中闪过笑意。   他坦言道:“是臣失礼,臣今晨的确为桑尚书与卢左丞以酒饯行。”   上京权贵朱门间自来藏不住秘密,长公主自然也对近来愈演愈烈的修法风声有所耳闻。   欲修法革新,自然要有司亲入民间走访察验。   不过皇兄此番派遣的人竟是桑尚书。   长公主眼中一亮:“你今日竟见过桑尚书,她近来可还安好?”   桑仲玉当年连中三元,年轻女郎的才名令整个大周瞩目,折桂次年被起为国子监少师,后又擢入上书房训谕皇子皇女。   元承晚至今难忘桑少师一身朱袍执卷,女状元的眉宇间是遮不住的从容风采。   她自幼便无亲近的女性尊长伴在身旁,见了桑少师只觉惊艳又可亲,逢她上课更是眼神也不错一分。   前所未有的专注。   桑仲玉的行止言声便就此在无意间作了长公主幼时的规训范本。   想来彼时的自个儿还曾缠着傅姆要做一模一样的袍子来穿。   裴时行不意她竟也对桑仲玉如此推崇,难免有逢知音的惊喜之感:“桑尚书体泰安康,殿下大可安心。”   不过既为知音,裴时行亦想趁此良机从旁谏言。   长公主什么都好,偏终日耽于游乐,沉溺丝竹一事令裴时行颇觉不过眼。   唯求贵主可以修养身心,稍稍将眼神自浮俗喧闹的金玉丝竹中往回挪一挪。   最要紧便是能如桑尚书一般目下无尘,对男子不假辞色,将外头那些浮花浪蕊统统视作粪土才好。   他斟酌出言:“殿下既慕桑尚书林下风致,盍不如由臣为殿下萃集文篇,殿下亦可于字墨行句中同贤良雅士神交。”   元承晚心下了然。   纵然这段时日涎皮赖脸对着她百般纠缠,裴时行也还是向前那个裴时行。   那个对她看不上眼,素来嫌她行事轻浮的上京谪仙郎君。   或许他难忘与她春宵一度的滋味是真,可难容她的做派却是更真。   如今更是妄图训诫她、改变她。   元承晚知他素来美名颇多,传的最盛的便是谪仙之称。   只是太上忘情,身在九霄清寒之处,当是早已对世人寂然不动念。   若裴时行当真是谪仙人,两眼空空,又怎会望见她,又何必牵情于她一介俗人身上?   可见这人恁是虚伪。   长公主心念千转,语调讽刺:“裴大人少年登第,自然不知如本宫这等顽劣之材,腐朽粗钝,才俊丽嘉望上一眼都是要被灼了眼的。”   “本宫也一样,一望那满纸圣贤言,便觉头疼。”   她心头忽有无名火起,为这过往的种种。   遂遽然回身道:“尔等端坐祭台之上自己披红戴绿便是,又何必高高在上来俯视众生,何必驳斥在泥塘打滚儿曳尾的野牛?”   “卿何必多事?”   裴时行被那双妙目望住。   洞然明正,仿佛照见澄明秋水。   秋水若共长天一色,本该是灵禽振翅奋羽、自由自在扬于天际的大好时际。   可是面前这双眼却空空,只照出他的无措模样。   他想说自己并不曾俯视于她。   可那双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男人一瞬怔楞。   正待去寻,却不见踪影。   她的话中亦似乎含了深意,可他此刻却也推敲不出。   裴时行不曾畏惧过君王怒火,向来精彩的口舌却在此刻发木:“是臣冒犯殿下。亦是臣偏狭,殿下已是很好很好,若不喜书卷,便不去看。”   元承晚却早已收拾心绪。   亦不稀罕他的轻哄,瞬息前的脆弱只作惊鸿一瞥。   她并不接话。   再出口已是情绪如常,语调悠然问道:“裴大人博览群书,当还记得《春秋》所载,齐鲁两国曾在长勺有过一战?”   裴时行墨眉轻蹙,正欲寻她眼中秋水的一丝波纹,方才一瞥,仿佛一滴未落珠泪。   他心口有些慌,亦有些疼。   不期然闻言,只默然颔首。   元承晚继续道:“后人尝为《春秋》著传,各家皆工笔详叙一人事迹,此人于战中力挽狂澜,凭一人心计扭转局势。”   裴时行好似懂了她的意思:“殿下心怀百姓,韬光而养晦,但臣坚信,殿下亦有曹刿于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风骨。”   裴时行这话倒并非哄骗吹捧,确然是真情实感,发乎本心。   自夜宴那晚,他便知元承晚的惜才之心,更难得的是惜其才却不损寒门子弟的尊严。   元承晚却古怪地望他一眼,仿佛诧异于他的迟钝:“不,本宫并非此意,裴卿不必违心吹捧。”   “本宫要说的是,此人有句话,随其身一道留名青史,广为流传。”   长公主面色坦然,于下一刻给出答案——   “肉食者鄙,”她掀唇讽笑,“本宫就是肉食者。”   “忠君奉国,殚思社稷乃是卿家之事;本宫粗鄙,便只能曳尾于滩涂。”   话罢,再不看裴时行一眼,冷面而去。   自那日不欢而散,裴时行往后数日都不能再得元承晚一面。   他少负颖悟之名,而后帷幄朝堂,却在二十有三的年纪才初尝情爱滋味。   裴时行到此刻才知,男女之间,若要两颗心走到一起远比把两个人凑在一处难的多。   纵二人同居一院,可若有一人存了心回避,他便再也见不到她,咫尺也好似远隔天涯。   男人心脏微痛,好似至今未能从那片澄明秋水也似的眼神中挣脱出来。   他自幼家教严苛,门风谨慎,以丝竹为乱耳惑心之靡音。   从前不认同她的行事,亦曾秉公劾弹。   可清高才子素来克己守礼,以之为轻薄,乃是不堪入眼。   但从前入了他眼,乱他心魂的,正是轻薄。   正是轻薄之人。   是她。   长公主对裴时行的态度比之向前更加冷淡,一直到五日后送别裴矩夫妇启程河东,亦未有所松动。   柳氏自然看出这对小儿女貌不合神更离。   她心焦不已,当着众人面儿不好说什么,只趁长子单独扶她登车之际低低训斥。   “你为人夫君,自要懂得珍爱呵护殿下,这是哪里来的脾气,怎可如此冷待妻室!更何况殿下如今怀了身子,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瞧?”   裴时行立于车辕面前,虽不知“这副样子”是哪副模样,却因母亲的话心头一悚。   待元承晚的月份渐大,自是瞒不住人,可母亲话语自然,出口也神色不改,当是一早便知情。   他莫名起了几分不自在。   但成年的儿子不必同母亲叙说他在情爱里的失落:“儿知晓,是儿做了错事惹殿下生恼,待殿下心绪稍定我便去她跟前认错。”   长子素来骄傲,柳氏以为这话里头是尚主的委屈,叹口气道:“你既尚了贵主,便要知有这一日。”   裴时行心头苦笑。   事实上,在元承晚面前,他已不知骄傲二字了。   那头的裴无咎自然察觉兄嫂二人气氛有异。   少年郎眯眼笑得似一只狐狸,望一望面前神色如常的长公主嫂嫂,上前行礼。   裴无咎知自己虽生与兄长貌似,但兄长人虽年轻,却学了老成做派,自小便时时绷着脸,薄唇也压得平平的。   及至为官,更是一身官服摄人,将衣领交掩的高高。   论及姿色,自然不能同他相提并论。   裴无咎将折扇置入青色圆领袍的锦纹袖中,抬手搓了搓面,活泛脸色。而后笑容风流,上前话别。   他知自己若这般笑起来,便能自神态上减轻与兄长的相似。   果然元承晚见了他,神色略有松动,话音也和蔼。   裴无咎拜别长嫂,试探出了她的态度,心满意足走远。   兄长虽是眼下府上唯一的正宫娘娘,却是朝不保夕,时时有可能被逐出长公主府。   这二人且还有得磨。   可惜他就要返程。   裴无咎摇头长叹,扼腕自己无法于上京城亲观这一场大戏。   待裴氏三人终于登车,裴时行夫妇二人并立于长亭之外,目送着裴家马车轮声辘辘行于官道。   马蹄之下扬起一阵细沙,渐渐消失于云山青紫之间。   裴时行望一眼身骨纤薄如旧的小娘子,伸手欲搀,伴她步回停驻于道旁的銮车。   她却伫在原地,连眼风都不曾扫过来一个。   “本宫欲至西林赏景,裴大人自便就好,不劳大人费心。”   裴时行僵了僵,目光落在她秀美无瑕的侧面,轻轻蜷了掌。   长公主怒意未散,亦不愿见他。   那么,她愿入山水之间开朗心怀也是好的。   朝时将至,他也的确需得即刻启程才赶得及回城。   裴时行垂睫思量片刻,妥协中有轻哄之意:“那日是臣之过,万望殿下息怒。臣尚要朝参,无法共殿下同游,殿下记得万事当心。”   他自然得不到回答。   二人于沉默中静立片刻,他回身扫视众人,于人群中觅到前次受过他指点的侍卫统领。又上前嘱咐了几句。   远处的侍人只能望见那统领对着驸马神色正肃,频频点头应是。   待裴时行话尽,再回身,欲望元承晚一眼,她却早已登车。   车帘华如云绮,遮蔽严实,徒驸马一人立在原地,再也望不见长公主如霞光动人的面靥。   裴时行掩下黯然,遥遥一礼,踩镫跨马,径自往城门方向赶回。   身后人马窸窣一阵,两方人相继启程,便往南往北,朝着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及至辰时方过,皇帝终于宣散早朝,文武百官金印紫绶,黑压压一片自正仪殿趋涌而出。   裴时行即便身在百官队伍里亦十分打眼。   他绯服加身,修长指节持着象牙笏,于殿中队伍里随潮趋行,面上却是万分罕有的心不在焉。   待步下白石台基,裴时行不待与众同僚一道用过廊下食,便径自驭辔出了午门。   岂料方至安化门便见长公主府车驾。   他眼力极好,此刻高踞马上,一眼便望见城门口的长公主銮驾。   轼后的马仆正手持金令由城门郎查验通行。   入安化门便是宣德楼,此处自来是人流稠密的繁华之地,五更即市合。门桥道旁,茶楼书铺、字画珍奇、真珠彩饰、货药花棚无所不包。   满目琳琅百色,人声喧沸入耳。   俊挺的男人于马上静凝片刻,待元承晚的马车顺利入城,汇入街市繁流,便默默掉辔,跟随前方的金銮车驾一同回府。   及至兴化坊,车驾渐次停下,人呴马嘶声一时热闹。   长公主自来出手阔绰,此行亦收获颇丰,裴时行眼望着如云侍人自车中取出桃花枝,琼花妍柔,枝茎遒华。   他将手中缰绳交给马仆牵回马厩,又见一行人手奉锦缎长匣并各色丝织布包。   身后还有鼓囊囊封了好几袋的酥蜜食、香糖菓子、砂糖团子之类,甚至还有以蕉叶、束系草绳的陶罐包装的小食。   约莫是西林附近村庄里头出来做生意的村户故意如此包装,以吸引游人。   她一贯能发现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裴时行眼中不自觉含了笑。   众人往来有序,正一趟趟搬置,裴时行却留意到一年轻童子驭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车驾行来。   而后口中长吁一声,也随卫队停在府门前。   一只白玉似的手自车内探出,骨隽神秀,甲盖圆滑明净,似可窥见主人的风采。   车内之人正欲攘起青色车帘。   那是一只男子的手。   裴时行心口一窒——   这也是能从西林买回来的么?   作者有话说:   道清:嫁出去的郎君泼出去的水,以后就要一个人搬去跟老婆住了(欣慰叹气) 第15章 狸奴   裴时行眼色陡然沉了下去,目光一错不错盯住那只手。   他也的确没料错。   自车内踏出的男子清肌秀骨,妙有姿容。发束莲花宝冠,身着青衣道袍,作轻尘净素的修士打扮。   迎在清晓朔风里,当真是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白面上一双凤眼眼尾极长,却难得丝毫不显阴柔。   他也敏锐地察觉到注视,抬眼正正与裴时行对上。   两个男子姿容都极为出色,兴庆坊前人流如织,府门口的女史侍人忙着自马车里搬移诸多物品,好似除他们自己之外,并无旁人留意到这一青一红的两道人影对彼此的不善。   一个眼底澹澹,缈如云山;一个通身威势迫人,星目生寒。   二人俱是面无表情。   “表兄!”   不远处传来女子娇俏清丽的嗓音,似流涵玉润又如真珠圆转。   裴时行心莫名跳的快了些。   他数日未能同她说上一句话,亦从未听她用如此语气唤过他。   闻声凝眸,便见元承晚踏一双流光丝履,臂弯碧绉银花披帛当风飏曳,风鬟间簪珥璨目,正满面笑意走向那男子。   身旁女史甚至小撵了几步才追上长公主的步子。   蛾眉曼睩的女子眼瞳光点惊喜,唇畔笑意殷勤:“表兄快随我入内,我唤府医来为你换药。”   那修道打扮的男子含笑又无奈,脚下倒是极为诚实地追上殿下的芳罗裙裾。   二人并肩同行,眼看就要有说有笑一道入门去。   裴时行立在原地,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殿下归了?”   男人话音冷冽,方出口便在心头提了一口气。   前方二人顿了步子,元承晚立在阶上,回身望他一眼,转过脸笑对那男子说道:“表兄,这位是驸马。”   言简意赅,好似娶了丑媳妇却不得不见公婆的语意勉强。   裴时行胸口的气卸下一半。   幸好,她未如他先前所担心的那般,问出一句“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拿出身为驸马的雅量,拱手道:“在下河东裴时行,表兄远道而来,在下同殿下夫妇二人有失远迎,祈蒙见恕。”   沈夷白听出这话里的不善,眉宇间道骨蕴藉,只从容道:“裴大人多礼,某姓沈,名夷白,陇西成纪人也。”   裴时行颔首还礼,心下却迅速猜测其人同长公主的关系。   若是陇西沈氏,先帝养母沈太妃便出身陇西,长公主唤他一声表兄,想必沈夷白乃沈太妃侄孙一辈。   元承晚这才愿意出言解释一两句:“表兄乃先昭豫皇太后的侄孙,今日我二人有缘,赶巧在西林碰上,便相邀同行,过府一叙。”   复又轻声提醒他道:“表兄臂上尚有伤,需得尽快处置。”   她话音未落——   阶下的裴时行闻言却身形闪动,疾疾拾级而上,步上前来。   面容清冷的男子墨眉轻蹙,凑望向沈夷白青帔下的素色袖袍,口中故作惊讶道:“累表兄忍耐多时了,竟是如此!是在下眼拙,表兄快请。”   口里说着请,整个人却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长公主,一手轻扶她臂,一手托住她腰。   男子身量高颀,此刻如松背脊微微弯伏,迁就元承晚的高度,一举一动间尽显细心珍视。   “脚下槛门有些高,殿下当心,让臣来扶你。”   他下朝即归,身上仍是一袭绯色公服,道清昨夜为他熏过温平嘉馥的苏方木香。   此刻俱自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中氤氲漫延。   元承晚周身被笼罩于他的甘冽气息下,后腰上感觉到男人宽大手掌传来的热意。   这才发现原本与她并肩而立的表兄已被挤到一旁。   她瞪了裴时行一眼。   这贱人方才一连串唱念做打耍下来,待反应过来,早不知何时便叫他趁机而入。   可偏他做的不动声色,极为自然。   高贵的长公主不欲在沈夷白面前同裴时行一样失礼,只借着搭臂在他手上的时机狠狠掐了他一下。   可这男人竟是连手背的皮肉也同他的脸皮一样厚。   裴时行并无福陪侍伴驾于长公主身旁。   三人甫一入门,尚未走到怀麓院,便得元承晚笑语温婉道:“驸马不是说台中事繁,连今晚都不能回府用哺食吗?”   不待他出言,她又煞有介事地自顾说下去:“驸马入践台阁,不比我等闲人,我同表兄自幼相识,不拘那些虚礼,驸马速去便是。”   芙蓉面上美眸弯笑,另一只手却轻轻覆在小腹上。   裴时行仍保持半扶半搂着元承晚的姿势。   两人贴在一处,他读懂了她的威胁。   他最担心便是他们当真“不拘虚礼”,可此刻也只好对着面前的沈夷白配合做戏。   风光霁月的御史口中对远道而来的表兄说着抱歉之语。   骨节分明的大掌却于身后隐秘处轻捏了捏掌中女子韧柔绵软的腰肢。   似在报元承晚方才的一掐之仇。   直把端庄高贵的长公主掐的呼吸促了一瞬,方才恨恨而去。   驸马的确需得入践御史台。但他毕竟顶的是厚过常人的面皮,临走前又命面皮更厚的道清凑在府上仆从里头听敲过一遍。   这才从自幼侍奉的老宫人口中得知沈夷白同长公主的旧年往事。   中宗驾崩时先帝尚且年幼,由生母代为摄政多年。   而后这位来自异族的皇祖母因有自立之心身死。   值国祚中衰之际,三公作为天子将相,欲择一无子嫔妃代为料养幼帝。   最终挑了出身世家、性情柔婉的沈太妃。   待先帝登基后亦是对沈太妃尊孝奉养,念她无子,特许陇西沈氏入宫陪伴。   沈夷白乃沈太妃大兄的长孙,彼时不过垂髫稚龄,却生的唇红齿白,惹人怜爱,便被沈太妃养在膝下。   又因与元承晚年岁相似,两个孩子常常玩到一处,面貌都生的玉雪精致,凑起来倒似一对小仙童。   如此几年后,直到沈夷白七岁才出了宫,回了陇西老家。   及至成年,沈夷白也不似一般世家子。他怀慕道修真之心,不愿承嗣,径自离家云游。   这些年四处访道论玄,誓死不入樊笼,倒是真正的出尘清风。   裴时行并不关心沈夷白是清风还是俗尘,只是他作为一缕墙外风日日吹到长公主府上,便是过分中的过分,挑衅十足难以饶恕。   他身为正正经经的驸马,每日早出晚归不得见妻儿一面,凭什么这人却日日登门拜访,二人甚至还相邀同游。   不过是幼时得幸入贵主青眼,一道玩乐过几回,哪里就有这么多旧谊可叙。   若长公主喜欢回忆儿时,他也可以入她房中,二人阖门坐上三五个日夜。   听她自襁褓无知叙到少女怀春,再由他将二十多年来身在河东的往事也讲述一番。   这才叫夫妇剪烛叙情。   裴时行坚信,男人的直觉是精准的,自他同沈夷白对视的第一眼便知此人绝非善类。   别以为他不知晓沈氏子对着一个已婚妇怀了怎样不可为人所知的心思。   可殿下虽天姿明颖,却终究是年幼纯善,大约当真不知这青皮郎君皮下是一副狼子野心。   裴时行终于忍不住再拜求见,这回倒是极为顺利地见到长公主玉面。   驸马被侍人延引至主殿时,长公主正垂目安坐于庭中。   是时风过华盖,涛声飒飒。   她面前的花岩素雕石桌上有两盏残茶未撤,晶莹茶菓亦未被人动过,那青皮郎当是方走。   当真可惜,人都走了,这茶竟还未凉。   “驸马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她目中明澈,隐含笑意。   看上去神怡心旷。   裴时行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得以入诏,或许还是托了沈夷白同贵主相谈甚欢的福。   “臣那日所言,冒犯殿下,是臣之过。”   “嗯。”   “臣并无鄙薄殿下之意。”   “哦。”   受长公主冷落的日子里,裴时行多少想通了些。   好繁华好逸豫乃人之本性,就好似狸奴天性好动,一受逗引便要撒欢打滚儿。   可元承晚毕竟小他四岁有余,心性尚且天真朴拙。他既比她年长,又为人夫君,自然要从旁指引。   免使殿下因喜好而沉溺纵情。   亦好似狸奴虽喜食薄荷,却食之即醉,须得有人在身旁把住一个度。   正所谓赏而不贪才是正道。   他幼时便有过一只头圆耳尖的纯橘色狸奴,时人谓此种纯色曰“四时好”。   它也生有一双琉璃般的圆眼。   故而许多时候,裴时行隐隐觉得元承晚便似一只娇矜又漂亮的狸猫。   天真娇憨,精灵善变,时而吃软不吃硬,时而软硬皆不吃。   总之绝不吃硬。   因此,万不可以冷硬直白的霹雳手段逼迫甚至激怒她。   裴时行继续道:“臣近日窘于劳形案牍,未能常伴殿下身侧,亦是臣之过;小儿有好长一段时日未听过阿耶的声音了。”   自他前次在长公主面前掰扯出一番父子胎教的歪理过后,元承晚便时常宽容地召见他,听上京状元郎每日端坐面前诵经读史。   正所谓冶养腹中小儿心性。   不过仅在她翻脸之前。   “小儿于殿下腹中,母子二人呼吸相应,故它知殿下是它的母亲;   臣身为其父,因自然天道所限,整十月内都无法如殿下一般亲近小儿,只能多陪它说说话,以声音在它心头落下印象。   “臣知殿下怀子之苦,愿陪伴身旁。   再者便是,若臣平日再不与小儿多多交流,它恐怕都要不认识臣这个父亲了。”   元承晚含笑听他铺垫这许多,而后图穷匕见露出野心。   素瓷盏中轻烟袅袅,自裴时行的角度望去,美人眉眼朦胧于一片水雾里,有些辨不清情绪。   却忽而听她口气惊喜道:   “竟是如此!本宫前日还疑惑呢,为何最近这孩子时时在腹中翻腾,原来竟是因听了表兄的声音。   “驸马解了本宫一惑!   说来当真是如此,这小儿恰好都是我在同表兄会面谈话时才有所活动,想必便是感应到了表兄的声音,怪不得呢。”   她面上是纯然的惊喜之色,仿佛当真因裴时行的话得到灵感,解了疑惑。   裴时行面色一冷。   一瞬感觉自己对着青色衣裳的、丹凤眼的、修道的男子多了一份厌恶。   若世间真有人能把这些特质集于一身,便是天生的讨人厌,厌中之厌。   长公主继续道:“不过卿家多虑了,本宫的孩儿聪颖超凡,哪里就会认不得父亲了,仅仅因听不到你的声音便就如此啦?”   她不以为真地嗤笑一声。   “若当真如驸马所言,这小儿因为在胞中听多了谁人的声音便认其作父——”   长公主忽然正肃脸色,语气严厉:“那卿家放下心,这就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小儿的过失了。”   “待它出世,本宫定会狠狠责打这不肖子!”   裴时行口中含了黄连一般。   小儿是他见殿下的借口不错;他爱殿下同他的小儿,想多亲近它也不错;   若他能伴在元承晚身旁,赶走沈夷白则更不错。   可为何殿下竟作如此理解。   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竟也开始隐隐忧心,小儿会对日日相见的沈夷白萌生亲近之感。   不单如此,小儿还未出世,他这个阿耶便为它先讨了一顿打。   裴大人望着长公主唇畔狡黠笑意,像极一只狸奴。   当真是又爱又恨。   他任肃政台御史之职,身负纠弹百官重责,素来有理有据,不亢不愠。   能将劾人的奏章写的言简意全,脉络清晰,层层递进;   面对声色急厉的官员亦能思路清醒,言不咄咄却能一步步将对方逼入死角。   直到对方再讲不出一句遮蔽之辞,心甘口服认罪。   可此刻对上长公主,精心筹谋还不待施展织成巨网,三言两语便被打散。   裴时行素来自傲自矜,此刻却不免怀疑自己。   他沉默一瞬,而后定下神,顺着她方才的话继续道:   “臣自是相信小儿的,不过诚如殿下所言,既然我们的孩儿聪颖超凡,那更要悉心教养。   自在母亲的胞中便对它颇多熏陶,启发灵智。”   “崔少卿与臣是同年登第,听闻他当年便是于夫人身旁日日诵书,才得如今一双孩儿如此早慧的。”   “臣还冀望我家小儿日后能有才有德,好为陛下的江山社稷效力呢。   臣以为,你我二人久沐皇恩,既然有医书作为例证,又有崔家一双伶俐孩子的先例在前,哪怕有一分的机遇,也不该放弃努力才是。”   “……”元承晚一时哑然。   裴时行眼色诚恳地对上长公主冰刀霜剑似的俏面。   一时觉得浑身奓开毛的小狸奴也有可爱之处。   大理寺崔少卿不知裴时行成婚后底线骤降,如今竟敢在背面编排些关于他的无稽话语。   他此刻正于朱雀门外候着夫人下值,而后二人一同相伴归家。   崔恪领从四品上之阶衔,按制当服小科绫罗,色乃朱红,腰银鱼袋。   郎君身姿潇洒,一身公服板正,此刻负手昂立,墨画的漆眉不自觉蹙着。   仍在思索适才所阅卷宗中的疑虑之处。   辛盈袖下值钟敲后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此刻方出朱雀门。   她成婚多年亦不改习性,见崔恪照旧在宫门外等候,便自身后悄悄上前,欲要唬他一跳。   崔恪盯着身后影子逼近,蹙起的眉不自觉松开,却不动声色。   只待她快要得逞时,忽地转回身去。   辛盈袖正是聚神之际,反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辛家阿袖,顽皮赖骨。”   他捏住她皓色细腕,语气风轻云淡下了定论。   可这分明是她昨日斥责女儿的原话,他竟拿来刺她。   辛盈袖不服气辨道:“崔家恪之,贫嘴恶舌!”   崔恪点墨漆瞳中划过一丝笑意。   他一贯寡言,便再不与她争辩,由她牵着自己的袖角,只听着妻子一路在他耳畔分享今日的见闻趣事。   御道两旁本是御廊,以往有商贾设集市于此买卖,先帝时撤市不许再在其间交易,故十分悄寂,只见得道旁槐花金黄如绣。   崔恪目光素来沉静无波,此刻缓缓略过一途风景,耳边是辛盈袖婉转话音。   倒令他紧绷沉肃一整日的精神松缓些许。   “啊呀,我今日一直在想,究竟该拿阿霁这臭丫头怎么办才好。”   崔青霁一日比一日长,却也一日比一日调皮,同辛盈袖孕中设想的端静小淑女相去万里。   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过了御道,城中人声喧腾,车马繁如流。   崔恪静一边留神听她抱怨,未被她牵的那只手却反握住辛盈袖避过车马,又换自己走在街道向外一侧。   “女儿还小,慢慢教便是,阿霁不过心性活泼些许。”   在崔恪看来,小女分明同妻子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恶形恶状的小盈袖。   辛盈袖无情拆穿:“你被她气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崔恪入夏以来亲授一双儿女修习凡种拳脚功夫,可崔青霁学不过两天便能在学堂将沈耀卿摔个马趴,那沈耀卿竟还帮着她隐瞒。   辛盈袖只觉自己当真看不透这群孩子了。   崔恪一瞬沉默。   其实他早同女儿促膝长谈过一番,知晓真相。   此刻却难得要在嘴上使坏一番:“小女顽劣也无法了,但日后好歹还有画连环图这一条出路。”   他忆起自己初入大理寺,第一次带着寺副与评事夜行去拿人,捉回去的却是个画连环图的小画师。   而后还叫这无赖的小画师成了他的妻子。   当真是世事难预。   他忽又想起什么,对着一双耳尖都红透的小画师说道:“阿兄回来了,你这些时日避着母亲些。”   作者有话说:   夷白:安于清贫,洁身自好   小儿(胎儿版):在肚子里听阿爹每天叽里呱啦读奇怪的书,不过是阿爹找借口见阿娘的工具孩罢了 第16章 真凶   辛盈袖登时忆起崔夫人端而冷的笑面,耳畔仿佛已有声声女戒绕耳。   难得老实地点了头。   待他二人归家,果然见嵩池院被收拾了出来。   崔慎立于中庭,看样子是特意等候,欲要同这久未碰面的弟弟寒暄几句。   “二弟归了。”   崔慎一向恭敬温文,见崔恪夫妇并肩而来,便率先出口问候:“近来可是公务繁忙?我观你清减不少。”   崔恪拱手回了个礼,他生性冷淡,同这位异母兄长也素来交往不多,只平声道:“谢阿兄挂怀,阿兄一路辛苦,母亲今夜会备宴为阿兄洗尘。”   崔慎笑颐近人,也不甚在意崔恪的态度,又转头来热络地同盈袖询问一双侄儿的近况。   他比之崔恪身量稍矮,面貌生得更肖似英国公,却也因此不及崔恪的秀致。   辛盈袖望着这位不甚熟悉的大伯,只好弯着笑眼同他客套几句。   其实她平素除了入太医署上值,多数时候便是独自闭门在书房钻研医经药理。   在熟人面前性子开朗,但其实很不擅长同崔慎这类态度过分亲切的人交往。   更何况这位生母早逝的大伯似乎并不很得英国公宠爱,因出身而袭爵无望,又兼不擅文道,未及冠礼便自己决定出门行商。   如今历练数年,更是长袖善舞,言谈举止间都周全的过分。   辛盈袖同他说上几句,几乎要觉自己的背脊与嘴角的笑意一样僵硬。   可令她嘴僵头麻的事倒不止这一桩。   婆母与皇后均系出陈郡谢氏,不比皇后的温婉素静,崔夫人为人孤清自傲,大半辈子都未曾放下过高门贵女的矜傲架子。   可当年崔谢两家联姻,她的陪嫁媵婢却先她一步诞下子嗣。   正是如今的崔慎。   虽崔慎生母无福早逝,不必时时在崔夫人面前碍眼。   可她若见了崔慎,面上不显,少不得要在心头别扭几日。   及至辛盈袖嫁给崔恪,令她别扭的人就多了一个。   高贵的谢氏女对上这出身乡野的儿妇,见她言行举止皆跳脱的过分,无一样入得眼,简直恨不得将辛盈袖打入家塾重造几年。   虽有崔恪时时阻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辛盈袖再凑到崔夫人面前,少不得要再受一番“男强女弱,生女如鼠”的训喻。   此刻亦是崔恪及时道:“阿兄,青霁还在书房候我为她讲解课业,我同盈袖便先走一步,今晚再叙。”   辛盈袖于一旁沉默微笑,又歉意道别。   而后头也不回。   她虽并不觉女子当如鼠,但此刻在崔慎恭敬的笑脸面前只觉浑身不适,恨不得能够鼠窜一番。   可她走得急,自然也就未能留意到庭中之人转瞬收起了恭敬之色,又以沉沉目色注视着他二人背影。   更不知在他二人走后,崔慎的小厮办完事归来,朝他使了眼色。   又颔首示意自己顺利完成了主子的交代,已将东西都交与了贵人。   崔慎满意露了个笑,可惜笑起的弧度亦如积年附骨的面具,已是惯性的恭顺。   他不觉自己在谢氏母子面前的姿态有多卑微。   毕竟他的母亲当年也应是如此伏低做小,在主母面前卑顺地乞求着方寸的生地。   只是这些高踞云端上的人物,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恨不得将所有光环加诸一身。   自然也就不知自己的嘴脸有多么令人作呕。   崔夫人如此,崔恪如此,还有那位裴御史,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以为别人生就该俯跪于他们手指缝里漏下的间隙生存。   可如今连这点间隙都要被抹杀。   那便如他们所愿。   幸而裴时行并不会因他人的怨念而耳热,否则以他同皇帝如今正在酝酿的谋划,恐怕大业未成,他便要先被烫掉一双耳朵。   可如今的境况却着实不比受人叱骂好多少。   今日旬休,难得沈夷白至京郊灵济宫中清修问道,裴时行终于有机会入诏主殿。   午后倦怠,听雨将茶煮的酽,此刻幽香茶气弥散满室,同男人诵书的嗓音相映,倒有几分时光悠远的味道。   待读罢一篇《盐铁论》,裴时行好似一个鼓励学子积极发问的夫子:“殿下可有何见解或疑问?”   对面的元承晚狐疑地望向面前神色期待的男子。   一时无言。   她虽打定主意要在裴时行面前扮痴——   既然玉树清森的状元郎看不过眼她轻浮又才疏的模样,那她索性变本加厉,叫他大大地开一番眼。   可裴时行似乎当真把她和小儿一块儿视作无知学子。   眼下正怀了一副温热的师者心肠,预备来好生教化她们母子。   上京高门谁人不知他正同皇兄商定盐铁改革一事,偏又要在她面前读前朝的《盐铁论》,读罢还要来问她的见地。   元承晚心下犹疑。   其实若不是早知裴时行底细,她几乎要以为是皇兄对她生了罅隙。   裴时行不过是皇兄派来刺探她野心的一颗棋子。   “本宫——”   长公主终于在男人骤亮的目光下启口,她酝酿了片刻,诚实道:“这书太晦涩了,本宫听不懂。”   裴时行眼中笑意隐隐。   他一双眼极为出色,瞳若点漆,扇形眼褶于微翘的眼尾渐宽,绽出隽秀弧度。   若不笑的时候有些冷然摄人,可此刻自书上缓缓抬眸,定定望住她,便生一种无端的旖旎。   “我知殿下听懂了。”   他眼中明明,俱映出她芙蓉面上清纯的懵然无辜。   裴时行无奈微笑道:“殿下不怕,臣同你是夫妻,臣也只是想听听您怎么看待臣。”   还能怎么看?   她心下顿觉裴时行这问题问的很失水准。   却仍是像模像样地揖了个学生礼,不答反问:“裴卿今日真是像足国子监夫子,学生眼下的确心生一问。”   “如卿方才所述,为何贤哲竟如此坚信固守自己的主张?   “他们彼时沾沾自喜写上去、自以为能青史传名的东西,在今人见了都要骂一声愚蠢呢。   “何必露相。”   裴时行坐的端直,似一个真正的夫子一般,垂眸思量片刻,轻声应她道:   “取舍之道罢。殿下知臣眼下所为之事,或许在臣看不到的将来,如今举台阁枢机之智所生的许多举措也要被后人骂一声愚蠢。   “纵是辉耀于当世当时,日后久而衰腐,抑或物极必反,也总会有纪纲颓坠的那一日。   “届时,我成朽骨,又会有更光明的东西来兴替。   “可臣既于今时今日见了今人正在遭受的种种苦痛,便应当助之。   “这不是露相,只是可惜囿于此身此识,臣之所思亦会有许多疏漏,只能解一时之渴。   “譬如补船修橹,纵有沉覆,也只好再楫一程罢了。”   “但即便在百世之后被骂一声愚蠢又何妨,我受下这骂名便受了。”   元承晚话是试探,听罢裴时行所言却笑而不语。   她奉行治则仕乱则隐的推移之道,弘道前必要保身而后才能行。   却不知世间竟当真有如裴时行这般“天真”之人。   可是保身乃明智之举,天真又何妨一试呢。   来日方长,她或可同裴时行且行且观。   室内一时寂然,唯有庭中蝉鸣。   今日一论,她未问他所求,他亦未答她所问,可许多东西分明见晓。   长公主眼眸转了转,于夏日昼光中作沉思状,而后恍然叹服道:   “裴卿果真风致高远,若叫史官记录,必能将卿之磊落百代流传!”   可她嫌这话不足凸显裴时行的高义,又补一句:“表兄亦是如此出尘之人。”   裴时行故意不受她激,风轻云淡道:“哪里哪里,沈信士神超形越,我等俗人怎可与之列名。”   修长指节却忍不住紧了紧,手中书册也无端折了书脊皱了页。   隔日道清见一向惜书的郎君竟将书页蹂折至此,不由在心头暗暗惊讶。   可见为人夫子并非易事。   欲为长公主的夫子便更是难上加难。   数日前送了桑薛二人出京视事,裴时行身为新政魁首坐镇京师,又自户部调取了历年官册税簿,细察各道疆土、田籍及赋税一事。   待教完妻儿,裴时行继续转至书房,投身于堆山似的籍册之中。   他近来阅视整理下各道盐产与冶铁的数目,又逐一与军输对照,除去荒年蠲免,十三道数字均无异样。   可是——   裴时行蹙眉审视陇上一道的账目籍册颇久,终于发觉方才的怪异之感来源于何。   这上头的数字实在太过工整。   但凡民生之苦,必受丰年歉岁与战乱等天灾人祸之影响而时时不定。   可陇上道的盐与铁,二者似乎存在某种联结,且这种联结密的过分,甚至不受旁者干扰。   裴时行复在纸上计算过几番,终于搁笔,定坐片刻,取出巡鱼符,预备进宫一趟。   立政殿。   裴时行将方才所生的疑虑尽数禀告,又将账簿与历年的物价权量记录呈上,由皇帝亲自检视。   元承绎沉目翻看片刻,经裴时行指点,果然发现这些看似谐和的数字背后,存在的诸多“巧合”。   皇帝抬目道:“陇上并无世家豪族。”   裴时行听这一句,便知皇帝和他想到了一处:“可陇上之左乃河西,右为陇西,皆有五姓之族。”   盐与铁如今半数收归官营,皆要入官府籍册加收赋税,朝廷每年亦都需划银下放给十三道运盐冶铁,各项数目皆有指标,未达则罚。   如今在这两样上头生了异常,铁本就珍贵,十三道每年的冶铁、锻农具的产量都有要求。   可背后之人竟大胆到了挪用官铁的地步,最有可能便是有人私自冶铁铸兵。   兵器不比寻常农具,必须重重锻造,五火过后,十中存三才能锻兵,损耗极大。   地方官员三年一任,官军更戍轮转换防,亦是以三年为期,若当真有铸兵一事,显然地方豪强望族更可能有这样的实力。   “查。”   皇帝放下籍册,只淡淡抛出这一个字。   裴时行正要拱手告退,却忽听皇帝道:“含光留步。”   他神色玩味,语气莫测道:“朕也有个消息要告知于你。”   “皇城卫给朕递了新的状子,”元承绎目色幽幽道,“有人供出卿家才是真正的下药之人。”   作者有话说:   裴时行办公的一大难:不能直接做数据分析。   由此观之,科技改变生活 第17章 自弃   裴时行闻言抬眸,清明锐利的一双眸眼色澹澹,正正与御案之后,高踞龙座上的帝王对视。   元承绎面色沉寒,剑眉之下一双虎目炯然,令人难以逼视。   在这般目光下,裴时行心无震恐,亦不曾错眼丝毫。   却终于于这方只有他二人的殿内启口出言。   六月中正是人间好时节,殿外日光大约已沉默地划过半圈日晷。   立政殿外是琼海池,池边楸树谢尽春紫繁花,此季只余秃枝遒干,莺鸟栖枝又惊飞。   紧合的深门背后,殿内话音一直未曾断绝。   元承绎在裴时行的话音里凝眉。   御座两侧,漆金方尊缶冰鉴沉默冰冷地矗立,金造深腹方口的兽首不断自口中吐出丝丝凉气。   好似要就此将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气氛冻结。   又好似在以紫铜双目,眼色幽幽地窥伺这一场密谋。   时至薄暮,一场漫长的对话方才结束。   玉面凝霜的裴御史衣袂带风,径自便大步出了宫门。   裴时行今日很不对劲。   元承晚知此人向来精力旺盛,虽日日躬亲于诸多公务,却效率奇高。   同皇兄不歇一日,却还每至日昃方才散朝的作风十分相类。   果不愧其少年状元之名,亦不愧为皇兄的肱骨倚重之臣。   可他今日自隅中便闭门书房,而后又入了趟宫,待再归来时便是这么一副经霜青茄子一般蔫答答的模样。   长公主步至中庭,只见裴时行独坐内殿。   身后是天暮西沉,滚滚浓云顷刻化作齿爪锋利的凶兽,通身斑斓金紫,似要扑将吞咬上来。   那男人一语不发,只默默擦拭他的佩剑。   此刻昼光黯淡,他又微低了头,叫人难以望见面上神情。   元承晚将目光落回到那清雪寒泉一般的宝剑上。   只见剑身于细纱中来回隐现,刃如霜雪,又锋利雪亮若江海清光,恰如其名——   正是他少时便惯使的那柄斩霜。   殊不似其主的清绝,这剑倒是有个杀意腾然的名字。   裴时行旬休之日,抑或晚间用过哺食,往往也会在庭中舞一套剑。而后待到酣畅淋漓时,必会用细麻帕子独坐拭剑。   男人修长指节认认真真擦拭过每一寸剑身,目色专注。   好似匠人在欣赏呵护一件难染纤尘的绝世瑰宝,又好似只是在同老友对坐谈闲。   他虽身为文臣,身手却丝毫不逊朝中武将。   平明时分霜寒未散便有剑气呼啸不定。彼时电光如流,飒飒擦过郎君素衣,皎然若游龙有势。   虽舞到后头,长公主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落在男人扎束紧实的一截劲韧细腰上。   以及再上头,被薄汗细浸的一层单衣。   衣下块垒分明的皙白肌肉若隐若现,随他的呼吸愈发紧绷清晰。   可她是何许人物,自幼便在锦绣膏粱里看遍风流,而后更是上京销金窟里的红人常客。   元承晚自然能辨出,美色背后,裴时行的身手亦是绝不容小觑。   且不同她看遍的那些,这人一招一式间不沾丝毫脂粉气,行云流水的简练里却多暗藏杀招。   竟是难得的凌厉峻峭。   旁人亦好似可以自这酣然剑气中窥见另一个裴时行。   冷漠、狂傲、凶虐,却又惊艳到眩目。   但无论裴时行哪副模样,长公主都未曾见他如此刻一般消沉。   剑光如雪锃锃晃在俊秀冷面上,令他整个人都沾染一丝鬼气。   连那张堪称裴氏子唯一优点的俊容亦黯淡不少,甚至神色间隐隐有种不羁自沉。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莫不是近日太过劳累,染了风寒?   元承晚原本由听云扶着,思及此当即便后退了半步。   又将香薷的缂丝绣帕轻轻掩在口鼻,而后关切出声:“驸马面色不佳,莫不是身子不适?”   裴时行闻言抬眸,眸色亦是沉沉死气,话音平中泛郁:   “多谢殿下关心,臣未觉不适,亦不曾染上风寒。”   他看上去实在颓废又自弃,元承晚点点头,复问道:“那你是怎么了呀?”   她放下掩鼻的丝帕,又遣了身后众多女史,只一人步上前去。   而后微微倾身,凑近面前的男人,试图观察他的神色。   她生来瞳色浅淡,光芒下极易折现出清透的淡漠之色。   可此时此刻,里头映出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柔软。   裴时行垂下眼去。   终究还是天真不知事的小狸奴。   极容易便对着凡世间皮相好的坏男人心生怜悯。   他终于开口,清越的嗓音亦有些沙哑:   “周旭的近随昨日自戕而亡,临死前写下伏罪书,指认臣才是下药一事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在书中交代,周旭于万寿宴前曾与臣有过会面,归家后神色轻狂,隐有兴奋之色。   “本因便在,乃是臣利用了周旭。   裴时行嗤笑一声:   “他说臣先是将那药予了他家郎君,谎称会助其成事。而后却假作自己也中药,迷失了神智,继而玷污了殿下清白。”   “可怜他家公子为人做嫁衣,白白送了命却至死不知臣的狼子野心。”   元承晚皱着眉听完。   裴时行所说实在是非常离奇又曲折的情节。比她昨日自听云房里拿来翻过的劣造话本子还荒诞。   “哦。”   长公主面色不为所动:“皇兄信了?证据是什么?你又为何要帮周旭?”   裴时行顿了一顿,随即抬眸,目光热切又含悲地望住她。   似是溺水之人无望地抓住湍涌急流中唯一的稻草。   “殿下竟是相信臣的么?”   下一刻又恍然,苦笑一声道:   “他的说辞是,臣予他家郎君的药乃是东夷一地的秘药,名唤颤声娇。   “入水一化即无形,便是事后查验,也与寻常房中助兴之药无异。   “唯一妙处便在,颤声娇专用于女子房中。   “可这药又当真不同寻常,待女子服食数日后仍有眩晕、嗜睡之症,却能柔嫩肌骨,使腰软身轻,遍身肌肤粉光若腻,故并不大能引起怀疑。   “最主要的一点在于,此药能助孕。”   服而动,动而交,交则孕。   甚至那状子里还有更多直白的语辞,但他不必再拿那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来污她耳目。   “他说这药万金难得,故臣当时只予了周旭星点儿,恰好是一成年女子的用量。   “这周家仆子由此宣称,臣当日与殿下所误食的并非同种药物,故双方药性起后的反应当是不同……”   长公主乃千乘贵体,自不会有人胆敢亲自向她追问,细询她彼时情动究竟是怎样一副痴态。   但皇帝昨日便特意交代过来长公主府上请脉的医士详察,那近随所述的种种反应竟逐一在元承晚身上有所体现。   其实甚至都不必自这诸多反应来印证——   单从当日,她不过在体内存了那么一会儿便能有孕,可知是这药在作怪。   元承晚默然。   她那几日后的确总觉自己昏然欲睡,但也以为是裴时行太过凶悍所致。   及至后来,听寒听云晨间为她梳妆时也赞说殿下面若芙蓉,眉眼顾盼有神飞,竟是殊艳更胜从前。   她们几个未知事的小丫头还当是孕中丰满,这才令美人添了风韵。   如今却道是另有玄机?   长公主蹙了眉,因裴时行方才所述那些女子身体会生的诸多变化嫌恶不已。   “那你呢,你帮周旭的缘故何在?”   裴时行神色寥落,平铺直叙道:“这便是臣的另一桩罪了。   “陇上道的盐铁产量及赋税均有异样,是臣身为御史,监察不力;而后更是私收贿赂,故作不知,为之遮掩。   这样便说得通了。   周旭因前次受裴时行弹劾一事耿耿于怀,故此暗中窥伺,拿了他受贿的把柄来要挟。   而裴时行果真受此挟制,却原来是只在表面上假意顺从,实则为免后患,直直取他性命。   这个理由寻的极其巧妙,饶是裴时行也不由在心下暗赞。   今日他入宫恰好是为向陛下禀明陇上籍册的数目异常,可对方竟一早就预备为他罗织下这个罪名。   他本可凭今日主动禀告这一举动来自证清白,可对方时机掐的巧,便成了他本就心怀鬼胎。   知那仆子一死便担心东窗事发,这才急忙撇清干系,上报圣听。   那忠贞仆子甚至交代了周旭收集的证据所在。   皇城卫昨日亦依着那份伏罪书,寻到了安乐坊中一个同周旭相游甚好的妓子,而后又自那妓子的榻下暗格里搜出了书证。   里头的一沓信件明明白白是裴时行的字迹,内容先是索贿,而后更自甘堕落,充作贼子眼线,向其告录京中动向。   且另附一份账册,上书何年何月曾上奉裴时行多少缁财银两。   那账册上头的每一样物什都能同裴时行家下资产一一对应起来。   整份书状极为缜密,动机、手段、证据、证人、证言俱全。   这忠仆甚至以命证身,以身死的代价来为周旭伸冤。   意在将真正的恶鬼裴时行拖入地狱。   可长公主的态度竟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皇兄呢,皇兄怎么说?”   裴时行已在她的思虑之间拭毕斩霜剑,此刻收剑入鞘,铮然一响。   话音也同剑鸣一般透出凛冽:   “陛下允了臣七日为期,届时若不能自证清白,便一并算臣懈怠监察与侮慢殿下两重死罪,革职下狱。”   元承晚似信非信。   皇兄一向欣赏且倚重这位河东麒麟子。眼下尚有存疑之处,怎的就如此轻易便要放弃他?   “可你若当真设计周旭,又何必将自己牵涉其中,皇兄怎么看?”   “陛下信了。”   “为什么?”   姣美女子双眸溜圆,好似幼时听长者叙讲传奇,又要急急追问“后来呢”的天真小童。   男人抬眸,信手为她拂去唇畔一缕碎发,坦然道:   “因为臣同殿下一同入禁中请赐成婚那日,曾同陛下倾诉过对您的一片痴心。”   所以,他信我对你早有图谋。   而后更是伺机而入,就此沉沦到底。   元承晚回想起那日。   两个男人在殿中密谈良久,留一人她在水榭苦等。自己事后还好奇不已。   原来,他竟是在里头对皇兄说这些话么。   长公主一时念闪情迁,甚至顾不得裴时行捋发时不经意抚触过她的莹白耳垂。   只一不小心,便将心底话顺着口说出来:   “啊——竟是这样,那你要真死了,还有本宫的一份罪过呢。”   她话音仿若呢喃,却逃不过耳力极好的御史大人。   裴时行一时好气又好笑。   美人红唇鲜妍柔软,却总要吐出些可恶又狠心的话来,真该好好惩罚。   裴时行目色凝在她娇若玫瑰的唇间,极力克制住某种轻亵下流却又叫他贲张血脉的念头。   只温然问道:“殿下方才说什么?”   元承晚缓缓起身:“本宫方才是说,若如卿家这等,于家国效信献力的贤能忠良死于奸恶之徒的攻讦,那即便是本宫,亦有罪过。”   “殿下信我?”   裴时行虽心有计策,却也因她的一句软话而眸中一亮。   “本宫相信你。”   这倒不是浮于表面的一时安慰推脱。   元承晚不知这算不算偏听偏信。   可纵她平日对裴时行这个人有诸多不耐,但若论及此人品行,自己竟是从未有过半分怀疑。   她犹担心裴时行不信,认真地点了点头,眸中光点灿然:“真的。”   裴时行在这样的目光下有一瞬因对她的欺骗而感到愧怍。   可小狸奴这般无辜稚纯,不骗一骗怎么好?   “臣这一生恣意轻狂,少年得志,未料竟就要如此草率而作终。”   他眼睫垂下,浑身飒然清骨也随着一股意气的散失而颓然落拓下去。   再不似从前端居明堂的矜冷谪仙。   “可殿下知臣心慕着您,陛下也知,待臣身灭,天下人都会知。   “此生得卿作妇,得天下人知我倾心爱慕,臣已然满足了。”   裴时行话中忽然显露出一种万事成空的寂寥意境。   他似想起什么,又缓声交代道:   “臣素日狭隘,尝因沈郎君争风吃醋,不禁在心头暗自对比过,便生出愁怨,怨殿下对臣的冷淡。   “但今日才知,臣本就是强求一场。”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   “您同沈郎君儿时便生竹马之谊,臣又凭什么呢,我知,我永远都无法介入那样好的一段昔日时光。   “便是如今,您二人在一处总有谈不完的话。不似臣一般寡言木讷,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呵然一笑。   “待臣走后,您同沈郎君前缘再续,重修旧好便是。   “若得望人间一对檀郎谢女再结良缘,臣在地下想必亦会有瞑目之感。”   他将目光落在长公主腹间,那儿已然隆起个小山似的弧度。   是他同她的精血一寸寸交融而出的小生命。   “孩儿的名字便交由他取罢,沈郎君既有慕道之心,想必慈悲为怀,定也能接受这个孩儿。”   他好似在交代自己撒手后的遗言。   其实若当真到了这个地步,识趣些的男子自该向贵主求一封放夫书抑或和离信,就此别过,免得牵连家人才是。   可裴时行先是半真半假,至后来一口浓醋入喉,他愈说便愈起了委屈之心。   说到后头几乎自己都要入戏,恨不能同元承晚闹上几番。   却在话到酣头时也不敢提半句放夫书。   他真怕他这句话一出,长公主当即便助他得偿所愿。   元承晚听他声情并茂好半晌,甚至几欲泪下沾襟。   可其实还是不大相信。   尤其到后来,他甚至违背了裴时行这个人的天性意志,自嘴巴里莫名吐出的话。   俱是裴某人下辈子也无法拥有的慷慨心肠。   下药一事背后势必还有真凶暗藏,陇上之事如今既已发现破绽,便意味着破局之时指日可待。   所以,她更倾向于认为,这是皇兄同裴时行的合谋做戏。   意在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对方既然在此时主动暴露了下药真相,甚至主动牵引出陇上之事,便是有所图谋。   那便待他一待,叫暗处的真凶先忍不住跳脚。   可裴时行这副模样太可怜了。   她发问:“皇兄当真这么说?”   裴时行默了一瞬,似乎又一次被旁人的疑虑刺痛。   只低首阖眸,语含讥嘲道:“呵,殿下若不愿信便不信罢。”   元承晚却神色莫测。   因他此刻的冒犯之语在心头忽起了一丝别样的趣味。   面前的男人浓睫覆眼,皙白面上神情恍惚,连唇畔一抹自嘲笑弧都带着破碎的意味。   不同以往的温文有度,他甚至对着她失了礼节,语气隐含诘责。   就好似君子皮不过他向前的伪装。   长公主敏锐地嗅到此刻他惑人皮囊之下,裴时行这个人本性里的桀骜与恶意。   不可掇的天边清月落入泥潭,看似脆弱难堪,可又不羁地释出锋锐。   要将向他靠近的人都刺出淋漓鲜血,而后血气沁入这块泥中玉髓。   元承晚被这一刻的裴时行迷住。   她鬼使神差般弯腰,探出手抚上他脸颊,指间摩挲同语气一样漫不经心。   轻笑道:“我信你。”   掌中的男子却遽然扬颈,痴望向此刻仙姿飘洒,却终究走下神坛,愿对凡夫予以片刻垂青的神女。   原来她喜欢的是这般男子。   裴时行眼中沉沉,难辨喜怒。   却还是当即决定利用这副好皮相,继续一步步诱引她陷落红尘。   长公主轻轻道:“你生的这般好,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裴时行垂眸淡笑。   骨节分明的大掌却捏住她抚在自己脸侧的皓腕。   那只掌遍布薄茧,因方才握过剑,掌中似乎仍残留着剑气。   此刻衬着这其间伶仃不盈一握的女子细腕,便更显庞然宽阔。   男人缓缓将自己温热有力的指腹顺着她的手,穿插入削白若葱根的指节间,而后重重覆上去。   令她更深地贴住他的面,再难以挣脱。   她总是如此。   即便她此刻紧紧贴住他,裴时行心下仍是止不住躁郁——   元承晚总是可以对着皮相好的,得她一时喜欢的任何人释出温柔来。   原来她不止垂青过他一个。   原来她如此多情,又如此薄幸。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比较忙,这章来自存稿箱发布,亲亲我的宝儿们~ 第18章 三更合一   元承晚话虽出口, 对裴时行道出“相信”二字,但观他日日赋闲府中,好似早被革职, 就要束手就擒等着被下狱砍头的模样,仍是觉得诧异。   暮光烟紫, 是时西山倦鸟归林, 晚照和煦地落在肩头。   长公主轻容纱襦裙下弧度圆润,正立在碧波柳塘边,一下下轻抚着小腹。   听医正说,约莫一月后便可感知到腹中胎动。   她已顺着园中鹅卵石小径散过三圈步。   此季池中睡莲盈盈绽开,满塘红萼萦紫深浅, 稠叠花叶映出藕色艳净。   长公主却无心欣赏。   元承晚侧眸望向身侧扶着她臂伴她走了半个时辰的男子, 斟酌出言:   “皇兄应当还未革了你的职罢?你当真无须做些什么来洗清嫌疑么?”   至少不必如这几日一般,步步不离她身边。   裴时行眉目安然, 在晚霞下显出难得的昳丽, 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脚下路:   “陪伴妻儿,如何不算头等大事。”   又垂眸望她一眼, 解释道:“没被革职。”   “只是陛下收了臣的鱼袋, 臣眼下入不了宫, 也进不了御史台了。”   元承晚默然。   这男人惯会装相, 他既知自己生的好, 又故意作出那么一副可怜模样。   饶是自己一早猜到他话中虚虚实实,却也抵不过。   回想起他彼时,乌浓眉目间都仿佛沾染了水气, 抬眸间眼中水光破碎。   口里还哑声说着只愿在最后的时光里多多亲近小儿的祈求。   好似山泽间专门蛊惑人心的精怪。   她也的确受了他的蛊惑, 点了头。   于是裴时行便顺理成章地顶了听雨的位, 眼下日日伴随于她。   只是他亲近的究竟是她还是小儿就不得而知了。   “本宫知你绝无可能就此认罪, 但无论你们的筹谋是何,眼下你至少也应当做做戏呀,你最擅长此道了。”   长公主话说的真诚,不带一丝一毫讽意。   裴时行也的确像是没感受到脸热,只伸臂将元承晚揽至避风处,又立在她身后替她借力。   两个影子完完全全叠在一处。   他垂眸细嗅着怀中的妻子发间幽香,乌发堆云般落在雪白后颈。   裴时行漫不经心道:“殿下放心,大理寺已经在查臣的账目往来,臣要做的便是安稳在家,候他们上门即是。”   督察六部官员这一职权本应归在御史台三院中的察院。   但裴时行自己便出身御史台,又兼事涉宗亲,皇帝便钦点了大理寺来揽过此事。   元承晚有些讶异,未料竟需做到这个地步。   若当真是场戏,也算张了本起了势。   眼下这头已将身段工架扮上,只待对方粉墨登场了。   “那你明日也不必来了。表兄于观中密静数日,明日回城,本宫已同他有约了。”   身后男子静默不语,元承晚欲回身去看,却听他语气黯然道:“臣知晓了。”   他气息轻轻落在元承晚后颈处,带来痒意酥麻:   “臣明日会闭门房中,绝不出现在殿下同沈公子面前。”   这话倒说的有几分惹人怜。   果然他下一步便得寸进尺道:   “那么,明日一整日不得见殿下,臣现在可否摸一摸我们的小儿?”   以他二人此刻的姿势,裴时行不过抬抬手便可。   元承晚无可无不可,随口应下。   可他自是不满足于此。   裴时行扶了她的腰令她站稳,松开手中纤柔玉臂。   而后蹲身到元承晚面前,月白竹纹锦袍衣摆落到地上,他却浑不在意。   只屏息将宽大的掌落了上去。   心在这一刻也奇异地静谧下来。   掌下是一片温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一翕一舒,安稳又柔软。   裴时行唇角也随着这奇妙的韵律缓缓牵出笑意。   天边暮云悠悠,水湄处紫莼低伏,塘中红鲤轻巧曳尾,跃出波心,水声细碎叮咚,漾起一池碎金。   白玉阑干前,锦衣男子单膝跪在妻子面前,二人目光相对,并无一句话。   可画面却已是说不尽的柔婉动人。   可谁又能知,这面目俊俏的男人心中在默默同小儿说着些煞风景的话:   “小儿近来没闹过你阿娘,甚好,日后也要如此懂事。   “只是你若知我是阿耶,便该为我们一家人日后的和美出些力。   “譬如明日,待你阿娘见了那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便到你作弄一番的时机了。   “最好你阿娘一靠近他,你便耍耍脾气,呕他一回。”   裴时行掌下抚着这小儿。   料想血脉感应,他若在心头同它认真讲,它也应当是能听到的。   小儿若知趣些,便该叫长公主心头一想起沈夷白便想呕哕。   话毕,他无辜抬头望向元承晚,眉眼间笑意干净:   “它可真软。”   元承晚疑心他触到的并非小儿,而是她的肚腹。   但这话不必出口。   骄傲的长公主低眉俯向裴时行,浑身知觉俱在腹间那只不断传来源源热意的大掌。   青筋毕现,力道十足,曾抚在同一处,而后又深深用力摁下。   天地因这力道倏寂,而后炸响漫天璨宇星火,一路燎过她的神智。   寸草不生。   她回神,冷冷道:“裴时行,把你的手挪开。”   于是再动人的画面也在这对各怀心思的男女身上荡然无存。   兴许是小儿不愿与阿耶同流合污,翌日,裴时行并未如愿。   至少元承晚见到沈夷白时并未有发呕之感。   长公主同沈夷白约在城东崇仁坊的丰乐楼,三层相高,视野开阔,可临风把酒。   数日不见,沈夷白眉目愈发清远从容,皎若山雪。   他向来温和,待她关顾入微,此刻亦要问一道:“殿下同驸马近来可好?”   裴时行或许是不大好,但她也知客套一二句便过,并不多说。   终究各有天地,不复少时的两小无猜嫌。   “表兄预备在上京留待多时?”   他一向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故纵使元承晚有这一问也不显冒犯。   沈夷白垂眼一笑:“本是无牵无挂之人,但既知殿下喜事,便待到你平安诞子我再走。”   元承晚闻言微怔,不欲回复此话,又转言问道:   “表兄日后如何打算,便要一心修道,再不入俗尘么?”   她的确好奇此事。   沈氏这些年渐不复沈太妃在世时的煊赫,皇兄这些年也没有选秀的意思。   无法送家族女儿入宫承宠,诸多世家均是荣光难继。   若沈夷白愿意回归族中,继而入仕,或许沈氏还可再起盛势。   可不待回答,便听得听雨在竹帘外道了句有客至。   她提前同听雨约定过暗语。   这是大理寺的人去到府上了。   于情于理,这场面都不该缺了她这个长公主,元承晚即刻便起身。   却不料沈夷白亦执意同行。   那端事态紧急,她也不好拒绝,只好随他一道启程回府。   崇仁坊距兴庆坊有段不远不近的路,待长公主鸾驾驶至府前,大理寺众人早已列阵庭中。   正待她归来。   如今查的是驸马的账,搜寝也搜的是长公主府上的寝。   虽奉皇命在身,可眼下事无定论,纵使待会儿要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儿,他们也必须得先向元承晚见过礼。   得贵主首肯方能动手。   元承晚迎着满庭红紫客的俯首拜礼踏上主座。   她入座后简略扫视一遍,心道此番阵仗甚大。   为首的是一身朱色公服的三品大理寺卿严道世,身后随了主簿、录事各两名,另有狱吏数十人。   倒是不见崔恪。   想必是因此人与裴时行为同年,素来又有私交,故要避一避嫌。   她唤起众人,又点了一身家常打扮的裴时行上前来。   严道世上前拱了个礼:   “殿下恕罪,我等奉陛下制敕奏断公事,今日冒昧忝颜冲撞殿下,万望宽宥。待今日事毕,老夫来日定亲自向殿下伐罪。”   长公主芙蓉面上威仪赫赫,淡笑道:   “严卿言重,本宫知诸位大人宵旰忧劳,只是为早日洗刷驸马嫌疑,少不得要再劳动诸位一回。”   “驸马与本宫同居一殿,诸位今日定要搜的仔细,一案一几都须对着造册查个清楚,切莫留下半点疑痕。   “否则才是真正的冒犯本宫。”   她曼然起身,流光金线裙裾上凤鸟栩栩,妙目灵盼。   而后素手微抬,将裴时行挡在身后,继续道:   “本宫便与驸马在庭中等候,若有传唤上前即可,诸位大人可有意见?”   这是全然维护的姿态。   裴御史华如苍松翠柏,比之身前玉芙蓉般纤柔的小女子不知高出多少。   男人身形宽阔硬朗,甚至可将她完完全全地严实覆住。   此刻却乖顺默立于长公主身后,任她抬臂为他设下一道禁制,被人牢牢护住。   严道世对上长公主身后男子的含笑一礼,忍不住口中发苦。   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人与人的差别总是如此。   他一个老朽对着长公主斟酌提心,有些人却能安然被妻子护在身后。   当真是好命男子。   大理寺卿领命而去,殿中诸人一时忙碌。   元承晚眼光平静巡视一圈,仍将目光落回到面前立着的男子身上。   不管是否是用计做戏,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却被九寺五监调查账目。   而今更是上门查对。   此事于旁人而言,或可称之为辱。   可他既做了晋阳长公主的驸马,她便断不可能由着他被人打上脸。   不管关上门来她怎么嫌弃裴时行,但在外人面前,旁人有的体面,他也得有。   但元承晚觉得,裴时行此刻唇畔的笑意就很不体面。   “你笑什么?”   “殿下在大理寺诸人面前维护臣,臣心中甚是欣喜。”   他认认真真回答,眸中晶亮。   看上去竟有些傻气。   元承晚也忍不住失笑。   “殿下是否觉得,臣其实并不惹人厌烦。   又得寸进尺邀约道:“夏中花繁,臣可否斗胆,相邀殿下同行西林?”   “既然知道自己斗胆还要斗?”   长公主不愿纵着他就此把尾巴翘起来:   “听云她们在守着,你去将本宫的蜀扇取来,记得要上头绣了乘鸾女的那一柄。”   裴时行既得了甜头,岂会不应这位嘴硬心软的长公主,阔步昂首便跨出院外。   回程时却在院中遇着个讨人厌的青皮郎。   这还能叫修道之人么?   裴时行疑心沈夷白是被庙里的香火熏坏了脑子。   主家既有事,竟也会好意思跟着登堂入室。   但他终究好修养,在面上覆了温文的皮,上前道:“某不知沈郎君在此,多有怠慢。”   沈夷白悠悠放下茶盏:   “驸马多礼,在下只是担心晚晚,这才一道跟随。”   裴时行掌背青筋因他吐出晚晚二字有一瞬紧绷。   他渐收了面上笑意,以锐利眸光逡巡过沈夷白面目。   好似林野中领地意识强烈,颇具占有欲的雄兽正目色轻慢地打量着不自量力的对手。   “殿下为我妻室,某自会顾恤妻儿,沈郎君既一心向道,便不必挂心旁人家眷。”   “哦?”   沈夷白仍是平平静静的模样,似乎听不出裴时行话中的浓浓讽意:   “如今日这般祸到临头,却要求助于长公主一般的顾恤么?”   青衣郎君淡笑一声,并不多言。   可惜裴时行面上无丝毫羞恼,反而一副甜蜜模样:   “沈郎君正说中某的心病,殿下待某一向过分体恤,简直无微不至。   “某有时亦觉自己能独当一面,不必妻子操劳,可她总不放心。”   他似真似假叹出口气,殷切道:   “沈郎君既为殿下半个兄长,不如替某劝谏一二。   “毕竟——”裴时行刻意地拖长了话音,歉意一笑:   “如她这般过分疼爱夫婿,也会为某招来不少嫉妒,特别是外头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男子,眼都红透。”   锦衣郎君似乎颇为苦恼,随即捻了捻手中扇柄,对沈夷白道:   “殿下还待某为她打扇,沈郎君再多坐片刻,某夫妇二人即刻便至。”   话毕转身便冷下脸色,再不多言一句。   长公主早遣人搬了两把浮雕螭纹的黄花梨玫瑰椅至庭中。   庭中有百岁之龄的金桂树,至今已是枝繁叶茂,叶声窸窣,翠盖丛中。   待至秋来,更是满树如星,影筛庭院,得千层锦绣馥郁之美。   此刻虽无桂子飘香,但安坐于嘉木荫凉下,亦得心中宁静。   她睁眸望向眼前多出来的一片阴影,却是裴时行立在她身侧,为她遮住了斜照光色。   长公主虽觉裴时行这扇子取的委实久了些,但也猜到他是遇了表兄,故不再多言。   只因眼下,她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四位主簿、录事捧册计量许久,终于合册相应,对严寺卿颔首示意。   又将四人合得的文书呈上。   这便是都对得上的意思。   严道世心中也落下块巨石。   虽他数十年来光明磊落,不曾于治狱公道上有过半点偏私之情。   但此番驸马无事,他也不必与长公主结仇,自是好事一桩。   他亲自检视过一遍,无论看到什么都始终脸面正肃,毫无失态神色。   待阅示完毕,复将文册尽数上呈给元承晚。   听雨折身行礼,而后双手奉过文册,亲手递到长公主面前。   元承晚的确将此事视作一个不小的事体。   是以,哪怕此刻已知裴时行无事,她也仍轻挑娥眉,素手柔荑一页页翻过。   而后顿在其中的某一页上。   上书一行清晰墨字:   “晓喻户部,裴时行于御史台中三年俸皆归入皇仓国库,不必发放;另驸马俸皆归入晋阳长公主库中,无期。”   大理寺向来严谨缜密,这份调查文册可谓毫无疏漏。   于其中十分详尽地列述了裴时行名下所有的赀产来源、地产田契并各色赏赐。   甚至包括他出生时裴氏宗族划予他名下的族田若干。   自然也就列举出他身上各项衔职的俸禄概况。   可原来不仅是她收走了他的驸马俸,皇兄还罚了他身为御史的三年俸禄。   元承晚与严道世目光对上,又慢慢移向下首那群迎上她目光,便默然低头的大理寺众吏。   看来这满庭中人如今皆知,裴时行一人竟被皇家兄妹剥削至此。   严道世等人修养极好,纵心有百感也并不在面上表露分毫。   了完公事便颇为识趣地速速告退。   待送走诸位大人,听雨也极有眼色地遣退了众人,留两位主子独处。   偌大的庭院一时只剩了裴时行与元承晚二人。   风过春庭,叶声窸窣。   “你之前怎不同我说,皇兄罚了你三年的俸?”   元承晚眯了眯眼,率先道出疑惑。   裴时行身为御史,位与三省并肩齐足,今日却受了九寺之一的大理寺盘查。   若在旁人看来,这乃是于脸面有碍的事体。   他既成了长公主府上之人,她自然会出手相护。   只是元承晚本意乃是替他撑腰。   叫众人搜查裴时行之前,都能在心底掂量掂量她的态度。   又怎知竟能有如此的意外发现。   她自知裴氏席丰履厚,族田无数,予族中子孙的族产颇多。   更何况裴时行自己为官以来得的赏赐也不少。   倘若实在不济,昔年状元郎至塘桥底下支出摊子,为京中举子亲自著出几篇时文,想来也能靠着润笔费来饱腹。   也由此,纵然当初取了他的驸马俸,她也并不担心他生活拮据。   只是乍然得知他同时被皇兄罚了一道俸——   而且还是在这般场景下,同大理寺诸人一同得知。   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微妙。   大理寺核查结果无误,足证裴时行清白身。   好似稽考监察一事未损他颜面,却因此事而开出裴时行的账面来,倒叫众人皆在心头揣测他这驸马当的多么委屈。   简直可以说被元氏兄妹二人搜刮的干干净净。   真可谓“两袖清风”。   裴时行浑不在意:   “本就是臣冒犯了殿下,陛下怎么惩罚都是臣该受的,只是三年俸而已,已然是十分的体恤优待了。”   他难得在她面前讲如此正经的话。   此刻的裴时行几乎可混入坊市间的正常人里头,以假乱真。   元承晚不语,只吊起眼梢觑着他。   似想自他面上神色来分辨话中真意。   可这心机郎君眼瞳乌黑真挚,又兼今日一身锦衣皓月,玉面俊挺。   倒是衬出他一副玉洁松贞的好模样。   再配上此刻的义正辞严——   似乎她再露出一分疑忌,清白裴郎便要当着她的面触柱自证。   再当场剖出丹心,撒下一片碧血来。   长公主收回视线,状若不经意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让本宫帮你的?”   这便是贵主们常使的心术了。   轻淡地抛出一句话来,既要探明下位者的思虑谋求,又可观其态势及衷曲。   一语便探出脉络。   裴时行闻言,沉默片刻。   继而恭敬应道:   “殿下不必担忧,严寺卿治下极严,且九寺五监均有成法,诸有司绝不可将断案理事的内情泄露于人。   故而今日臣被殿下罚俸一事,绝不会有人在明面上挑出。”   听上去好似答非所问,实则也的确是曲解长公主的意思。   这话里的每一寸都在极力劝谏她放下忧虑。   面上毫无怨怼之色的男人拱手示礼,眼中却有促狭笑意一闪而过。   果不出他所料——   下一刻便见长公主柳眉倒竖,眼波嗔怒地横眼一刀。   长公主自认仁慈怀善,眼下愿意给他递一个台阶。只消裴时行此刻说一句,她便顺理成章将收回的驸马俸禄予他去。   岂料这人心地偏狭,竟把她的好心过问视作心虚作态。   当她是侵吞盘剥过驸马后,还忧心在外头损了名声的荒唐人么?   他竟敢在心中将她视作这般形象!   元承晚的眉愈蹙愈紧。   裴时行眼中笑意也越发浓厚。   见把人逗的火候差不多,男人终于收起面上好整以暇的调侃之色,从善如流道:   “臣忝颜领一份驸马俸,本就是托殿下之福,这笔俸禄也该花用在妻儿身上。   “若这俸禄能化得殿下鬓边一支钗,臣便心满意足。”   他顿了顿,又恳切道:“只是未来三年,便要委屈殿下为我们一家多出些力了。”   这话若能得了应肯,便又是一重保险。   保他未来三年都稳居驸马之位不倒。   元承晚以同样真挚的笑意回视他:   “你放心,长公主府绝不会短你一口吃喝。   “便是有一日,你我一别两宽,只要裴卿有所求,念在今日情分,本宫也会予卿一杯汤羹。”   长公主笑脸盈盈,全然不似口中话语这般刻薄:   “不过卿之惊才绝艳,可堪轹古切今,当也不至于沦落到那般地步。”   她终于回过味儿来。   裴时行方才故意重提被她罚俸一事,而后又在话中牵扯劳什子二十四司成法,本意不过是为调侃她。   既是如此,她此刻又如何会入他所谓“三年”的话中陷阱。   裴氏子,当真是狡诈卑劣、诡计多端。   裴时行未能得到想要的答复,却也不急:   “民间有句俗语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臣自会努力,争取与殿下多做几日夫妻。”   他粲然一笑,俊面因这明朗笑意而卓然生华:   “如此,纵是一日减一恩,至少到臣老死那日,也要有余恩在,好分得殿下的一杯汤羹。”   “好呀!”   长公主美目盼兮,回视他道:   “本宫的釜甑足够大,便是予你一杯汤羹又何妨。”   “若得殿下恩赐雨露,必是甘之如饴,涓滴不愿弃。”   他含笑凝住她面孔,喉音微哑。   元承晚还欲说些什么,被七情所挟的头脑却倏然记起被遗忘多时的沈夷白。   他方才是随了她一同回府的,她却只来得及顾了裴时行这个厚颜无耻的惹祸精。   当即便决断,要去前殿寻沈夷白。   怎料孕中肌酸骨软,元承晚撑着扶手起身时竟觉脚底下软了一瞬。   她心口一提。   可身子却一时失了稳准,几乎来不及抓扶住桌角便要跌在地上。   好在裴时行一早便将全副心神留意于她。   方才见她起势便上前半步,出手迅若雷霆电光之势,一手紧搀她臂,另一只手险险扶住她背。   幸而无事。   裴时行自骤然紧压的肺腑里颤颤长出口气,只觉心肺尚有被细密针尖刺痛的惊惶之感。   他一瞬便觉遍身都出了冷汗。   此时将人稳稳扣进怀里,犹觉惊魂未定。   驸马爷青筋突显的大掌一下下抚拍着怀中人肩背,另一只手攥的死死。   可他手上下了力,脚下的步子也好似要在原地生根。   似乎意欲要同那棵金桂树一般,在此方庭院站到天荒地老。   满心满眼的惊惧与醋意便是灌溉他的最佳养料,令裴时行此刻得以迅速将根基深入地下,盘稳固牢。   寸步不动。   掌中比他的手小了整一圈的柔荑软若无骨。   他一手便将她安稳地包裹住。   二人紧贴一处,男人坚硬的胸膛感受着她柔软身躯的每一次吐纳。   终觉翻波涌海的心头稍稍平静下来。   裴时行真觉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明明已经龇出尖牙,低啸摄人,又一早便释出利爪跃跃欲动。   可等他真的顺从地伸出手去,她却把团团的小爪子交到他手里来。   嘴硬心软的小狸奴早收起了利爪,只将粉嫩柔软的爪垫无害地露出。   一并露出的,还有她方才自他手里抓住的一粒糖。   口里却还要骄矜地不饶人。   真想咬上她一口。   他终是在心头无奈叹出口气。   然后遂了长公主之意,扶她一同去见那讨人厌的青皮郎。   二人一同绕出须弥座波涛云海燕尾枋影壁,不欲通传,打算径直自此地去往前殿。   在经过垂花院门高约三尺的石槛时,长公主正轻提了裙裾,垂眸留神,预备小心跨过去。   不料身旁的裴时行却忽提了她的腰。   一力便轻轻松松将臂弯中的女子揽过了这高高的门槛。   元承晚只觉身子轻了一瞬,而后双脚才又安稳地落回实地。   她脚下一滞。   然后摁住裴时行劲瘦却结实的小臂,立在原处反应了一息。   这才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   裴时行好似拎一个孩童一般,那般轻巧便将她拎过了门槛。   端庄的长公主素来雍容闲雅,行止间仪态万方,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   元承晚一时恼的双颊生红,恨恨落掌打下裴时行的手。   下一刻又眼神飞刀含霜,怒斥出一句粗鲁。   沈夷白主动步出院中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对小儿女的打闹场景。   姿容妙然的男子面上笑意未改,却凤眼微垂,眸色渐深。   他在原地顿住。   直到元承晚终于发现此间第三个人的存在,方才继续上前。   沈夷白只作寻常,好似适才并未撞见什么。   他笑言道:“殿下终于忙完,在下可是将殿下今季珍藏的曾侯银剑都喝去不少。”   待客不周,长公主此刻亦有些赧然:“今日是我不好,表兄莫要见怪才是。”   沈夷白目光包容,一如昔年宫中清风朗月的沈家小郎君。   他淡笑道:“如何责怪?你日日都有这许多事情待要操持,我本就帮不上忙,还谈何苛责。”   这话里有心疼,更有些责怪裴时行不争气的意味。   长公主面上笑容凝了凝,并未多言。   裴时行方才只作自己耳聋眼瞎,老实地扶住元承晚立在一旁,假装看不见这二人寒暄。   此刻闻言却率先出口道:   “表兄既早已寄情物外,便不劳你忧心殿下。”   沈夷白低眸讪然一笑,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中不妥。   柔顺认错道:“驸马说的极是,是在下无礼。”   裴时行心头暗道不妙。   这不正是他前次故意作出,而后也引得她垂怜的模样。   从前在玉京楼见识过死缠烂打的白蛾子不算,岂料世间还有一等男子惯会装相,专爱在女子面前露出一副遭人欺辱的凄凉相。   说的便是沈夷白。   可他区区不才,乃是大周朝天正四年盛名煊赫的状元郎。   平生最擅便是博采众家之长。   裴时行不甘落后似的上前半步,语气黯然切切道:“不。这怎能怪表兄。   “是某无能且无礼。力不胜任于公事不说,还劳殿下为某忧心。   “如今更是愚鲁莽撞,妄自出言得罪表兄。”   驸马终于露出了自惭无比的懊恼神情。   仿佛适才无外人在时,他在元承晚面前的淡泊从容只是强撑粉饰之态。   可假的又怎能做真,他此刻终究是被沈夷白的话给刺中内心隐痛。   一时粉墨俱碎。   精致彩塑之下露出斑驳木胎。   驸马爷残损的自尊被人一览无余。   丰姿冠玉的两个男子齐齐垂眸作凄惶状。   元承晚只觉三人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十分奇异古怪。   她虽犹疑裴时行的自尊是否这般脆弱,可内外有差,自然要先顾好远来之客:   “表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知表兄关切,心下亦是十分感动。”   长公主眼波轻柔:   “其实本宫哪里算得上操劳,表兄这些年跋涉千山,在我这等俗人眼里才叫辛劳呢。   “表兄不必挂心本宫,多多照顾自己才是。”   却听得裴时行插嘴道:“殿下此话差矣。”   不待众人咂摸元承晚话中意味,驸马继续出言为沈夷白分辩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表兄遨游于无穷天地,我等俗人怎可妄自揣测他无为自化,同隐世逸人神交之乐。”   他面上神色是十足十的虔诚向往。   可下一刻,又摇头蹙眉道:“某说的亦算不得准。   驸马笑意温润,薄唇轻吐出诛心字句:   “表兄便是表兄,此生都是无法变成池中鱼的。”   沈夷白始终合袖含笑,持住一副仙风道骨的出世姿态。   仿佛并未听出裴时行言外之意。   待对方话毕,他泰然对上裴时行的目光,也并不多言。   元承晚虽不知他二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唱的又是哪一出好戏。   可她并不痴傻,这二人之间言语机锋不断,若再酝酿下去,恐怕便要擦出火星子了。   长公主忽低呼一声。   那两个男子齐齐侧眸望来。   她撑住裴时行搀扶的手,而后抚了抚已颇显孕相的小腹,柔声歉然道:   “表兄莫怪,这无赖小儿又在闹了,我腹中疼痛,先去歇息一会儿。”   沈夷白听懂了她的意思,虽心有担忧,却仍然识趣告退。   他修养极佳,连对着裴时行拱手道别时都望不出丝毫愠怒。   裴时行亦平平静静,装的一副从容好模样。   可待再回过头来,望长公主竟仍是娥眉蹙紧,难道腹痛并非她作伪的借口?   裴时行登时什么伪装都顾不得了。   慌的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这便要大步回殿,宣府医来瞧。   元承晚顺从地被他抱着,勾紧了驸马的脖颈。   待走出几步,她在一片摇晃的视线中仰望着裴时行清晰利落的下颌,终于悄声道:   “本宫不疼,放我下来。”   裴时行浑身一懈,脚步滞住。   男人周身韧薄有力的肌肉都随怀中软玉的一句话而镇静下来。   却未敢放松抱她的力道。   他将人往自己胸口紧了紧。   而后低眸,冷冷睨向怀中人。   白皙颈项间的喉结因吞咽而轻滚,下一刻却又死死抿住唇角。   这副模样,好似方才不是他慌的主动抱起人,却是她自个儿跳到他这个贞洁烈男身上来的。   长公主目色游移,难得略有心虚之感,轻轻翘了翘脚,示意他放下自己。   “呵。”   裴时行自喉间冷笑一声,轻手轻脚放她落地。   言间几分气郁幽怨:“你总拿孩儿吓我。”   “你也只关心孩儿啊。”   裴时行立时被这一句气得喉头发闷。   他咬牙别开脸去,再不愿望一眼这没有心肝的坏女子。   下一刻却又怒极反笑。   眸若寒星的俊朗男子回眸,话音冷沉道:   “不然呢,不关心孩儿,去关心殿下的异姓表兄吗?”   “……”   元承晚一时气结失语。   可见男子骨头轻,惯不得。   如裴时行这般时而涎皮赖脸时而气性十足的男子便更是如此。   否则等闲便要叫他寻着机会蹬鼻子上脸。   长公主悟出至理,痛定思痛。   隔日便递牌子进了宫,再不愿望见这贱人的脸酸模样。   谢韫知她入宫,一早便在千秋殿备下各色小食茶点。   元承晚一眼望去,俱是合宜妊妇体质,又对她口味的点心。   足见其用心。   她方才由皇后身边的女官延引入殿时,恰见皇嫂正凝神垂眸于手中绣活儿。   谢韫从前在闺中时,女红便极为出色,每一处针脚都密实平整。   见了元承晚入内,她放下手头针线,笑望着来人上前。   皇后生性娟静,不见外命妇时,都作素妆打扮。   不同于元承晚的锦簇光艳,似谢韫这般柔美的女子,需得于静和平流中方嗅得沁人清芬。   一丝多余的点染装饰在她身上都会成为累赘。   她素来贤德驯良,今日亦是因听闻元承晚克扣驸马一事,这才特地诏她来。   是有话要交代的意思。   “狸狸克扣驸马俸禄一事,做的不妥。”   谢韫温婉眼眸中难得显出谴责之意:   “《女戒》有云: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   “驸马身为男子,又被陛下擢官任职,在外更需讲究威仪,你却叫克扣一事为大理寺诸卿所知。   “这叫驸马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起头来?”   这消息被捂得密密实实,皇嫂又怎会得知?   元承晚闻言微诧。   下一刻却不禁在心头暗骂皇兄——   定是他将大理寺的律表中所奏说与了皇嫂。   有些人好好一个皇帝,面上威势十足;可谁又能料到,其人背地里对着妻子,竟能如此多口多舌。   长公主面无愧色:“我为君,他为臣,罚便罚了。”   朝中上下多少臣工被罚过俸,也没见哪位大人的脸皮同俸禄一起掉到地上来。   谢韫目色含笑,无奈轻叹道:   “可他在外为臣,关上门来,你二人便是夫妻,纵不讲夫为妻纲,他终归是男子,狸狸该多顾着他的面子些。”   她轻声道:“便是你皇兄,御宇登极,震服四海,谁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依你说,论及在外头受的尊奉趋迎,再没有比陛下更多的了。   “可做回夫妻,无论他在外头受的风光够不够,为人妻子的,还是需的多多哄着他,让着他些。”   元承晚听的暗暗挑眉,只觉皇兄的日子实在安逸的过分。   她忽然对裴时行一日胜过一日的刁蛮习性释然。   日日面对着皇兄这般好命男子,也难怪那男人嫉妒得两眼发绿,如今也敢跟她闹起来了。   可长公主却以为,皇兄如今受着皇嫂诸多的哄与让,绝不因亦不该因为他是男子。   而是因了他头上冠冕辉煌,因了陛下二字。   可这话自然不该直说。   她眼瞳透彻,灵动神飞。   忽然发问:“皇嫂,你说,男子可是比女子脆弱?”   谢韫老实地摇头。   家塾里的先生一早便有过训导,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男子刚强,女子自应当视夫如天。   此天之道也。   “既是不弱于女子,那何须要女子俯就他们?”长公主接续发问。   还被写入规训,要她们处处小心呵护男子。   她扬眉一笑,不以为然道:“皇嫂放心,他们碎不了。”   尤其有一等男子,面皮奇厚,更是无比顽强。   “可这是天道,”谢韫犹疑道,“生来便是如此,哪有什么碎不碎的……”   长公主捻了块奶酥糕,却并不入口:   “皇嫂愿意如此待皇兄,我身为妹妹十分感念。但那是因为皇嫂好性儿。   “皇兄亦是有幸,得你同他鸿案相庄,可谓天般地配。”   但她与裴时行才不是这般。   长公主微微一笑,咽下后半句。   她又将目光投向谢韫,这位皇嫂才貌俱佳,亦堪得国母风仪。   唯有一处不美,便是她实在太过柔软了。   “皇嫂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元承晚字字诚挚又认真。   而后眼神恳切道:“比我二十年来见到的许多人都好。   “那等被你视之为天的男子,要我说来,与你提鞋也是不配的。”   “他们不是天,更一点儿也不脆弱,所以皇嫂不必如此。”   谢韫乌黑眼瞳愈发柔和下去。   这位肆意放旷的小姑总能予她万般精彩。   她此刻亦不禁低眉合思。   究竟为何?为何书中要说男子强于女子,贵女子一等,乃是女子的天。   可又是为何,为何女子就应当处处俯就、照料他们,方方面面算无遗策。   闺训书中恨不得对女子耳提面命,好似一处未能顾好男子之身心,他们便会脆弱凋萎。   若当真是天,农人依四时之序耕种劳作,以天为依准,靠天得一口饭吃。   这才是自然天道。   哪里有反过来,要“农人”去处处呵护,悉心照料“天”的呢?   谢韫微微出神。   而后为自己忽起的这一丝芜杂思绪所扰,一时失笑。   殿角处错金群山嶂博山炉中并未燃香,想必是缘长公主有孕之故。   可风过廊檐,帘栊披拂,亦有幽远宁静的爽然。   二女默然之间,似有清风拂面,香远益清。   “你总有你的道理,”谢韫终于摇头失笑道,“皇嫂总说不过你。”   她的确每一次都说不过这个小姑。   但谢韫从不觉沮丧,亦不会如姨母一般视之为忤,恨不能诛之为快。   反而隐隐有欣赏,甚或是渴求之感。   渴求?   她的心莫名跳的快了快。   元承晚并未同谢韫待太多时辰。   她早便留意到谢韫方才所制乃是皇兄的衣物。   余杭丝绵,以水缫丝,乃是钱塘每年的贡赋之一。   其质地轻软贴身,又加之谢韫巧手细造,每一处都妥帖完美。   可见她费了多少工夫。   可她既身为统率六宫的皇后,平日里的宫务便是繁极,竟还需挤出辰光来做这等活计。   元承晚只好先告了退,不在一旁耽误她的时间。   她其实想劝谢韫不必自苦自劳到如此地步。   可自向前劝过的结果来看,这位娴淑的皇嫂此刻或许还听不进去。   再者便是,若叫那位背地里多口多舌的皇帝陛下知晓了。   恐怕他便不止要多嘴多舌,还要多生事端。   或许当真如裴时行所言一般,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也终究如他所言,她元承晚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成为一条涸辙之鱼。   午后风华极好,丹墀在日光下流丽悬光,一直通雕梁粉壁的宫殿而去,极目处绮疎青琐,脊兽威严。   这巍巍宫城好似一座座拔地而出的连绵山峦。   可惜终究不是山峦。   只因飞鸟飞不过层重朱砂红墙,亦绝无可能视皇城作家,留歇此地。   长公主坐在辇中,方才远眺时被日华眩了双目,正低眉抚额。   余光却倏然望见宫道旁的通议大夫周颐。   她丹唇微启,唤住了升辇侍人,亲自下辇相见。   作者有话说:   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   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均出自《女诫》   裴时行:会扮可怜的男人最好命   感谢宝宝们支持,这章留评发小红包~ 第19章 观人   周颐亦曾任过上书房授书一职。   彼时他方过不惑之年, 却难得不似同龄夫子一般沉肃,从不在人前作威严姿态,向来笑意温和。   廷议之时, 偶起争端也总是慢条斯理,一边捋须一边悠然解释。   元承晚对周颐慢悠悠捋须的模样记忆犹深, 及至日后离开上书房, 每每忆起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可或许是他当真不擅师教庠序之道,周学士总能将书中精巧奇诡的方技诗赋都叙出平淡无味。   兼之长公主彼时正对桑仲玉万般推崇,周颐的课便向来只作她补眠之用。   周颐不是个好夫子。   可这些年他辗转判徙于诸地方州县,素来亲事农耕,数十年不食玉脍金齑。   任潍州知县时清理冤狱, 因此得罪当地豪强, 差点死在地方上。   亦或是天正二年,相州决口, 他亲至漫漶倾圮处疏水堵堤, 而后以身作则捐出半数家产。   论及此人平生功绩,种种举动实可称得上一声父母官。   若不是前番周旭下药, 今次又出了周家奴仆的揭发一事, 元承晚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位昔日师长了。   她口中扬声止了周颐的礼, 缓步下辇。   一为旧情, 一为探听他究竟有否参与下药之事。   “本宫久不见周博士, 周博士近来安康否?”   元承晚感念儿时教导之恩,仍尊用了旧称。   周颐已过花甲,原本用不了几年便该悬车致仕。   可或许是老来丧子一事打击太过沉重, 这位老人在短短数月间倏然衰惫。   长公主此刻望去, 只见他两鬓凋零如霜雪, 背也愈发地躬偻下去。   唯有唇畔笑意一如昔年。   他呵呵笑, 连捋须的动作都分毫不差: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殿下您,日头毒辣,您快回辇上才是。”   元承晚淡笑点头。   却听这位老臣主动继续道:   “臣年岁已大,力不能济国事,前日上表向陛下乞骸骨归乡。今日入宫亦为此事。   “不料竟得见殿下一面,当真是老怀甚慰,惊喜万分。”   他眯眸慨叹道:“臣这一生无功无绩,临老临老却也不甚体面。”   这话里指的是自己当年动用了关系将周旭塞入指挥使司一事。   彼时上京坊市都道说周颐故作清高大半生,可事涉亲私,还是同那些大人一路做派。   连街头巷尾都有歌谣来讽刺周家父子,道是:   旭阳在何处?占在北所口。旭阳是阿谁?非豺即是豹。   可这位老人笑眼清皦,并不愠怒,也不驱赶。   就这般捋须走过了上京城长约一年的街议巷论,一如昔时。   唯有一处不同,便是身后多了一串跟唱歌谣讥嘲的顽童。   彼时场景,堪称上京一奇观。   周颐继续道:   “但是呵,得陛下一句良臣,又得殿下一句博士之称,此生值也!”   元承晚望向这位官袍半旧,爽然一笑的老臣。   又见他抬袖时,内层已磨至半破的麻衣袖口。   一时不知作何滋味。   她沉默片刻,终于道:   “那便遥祝周博士老而归乡,享受自然,享受天伦之乐。”   昼光清朗,这对昔日的师生在繁夏之季,长长宫道红墙下互揖作别。   及至回到府中,长公主脑中也俱是作别周颐时,他离去前的士人一礼,苍目中包容又平静的笑意。   反反复复,挥之不去,却又捉摸不住。   裴时行握卷,安静地望她。   他被视作无理取闹的娇气男子生受了一日冷待,此刻也算有所反省,稍有改善。   元承晚倚在嵌螺钿美人榻头的迎枕上,他则正襟安坐在榻尾。   手中握的正是今日要念与小儿的诗文。   元承晚方才瞥眼看去,那洁白纸页上密密麻麻做了批注,甚至以不同笔墨分出青黑红三色。   这不过是寻常的幼童启蒙之物,何曾须得劳动状元郎的笔墨。   长公主觉这男人约莫是做夫子上了瘾。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比周颐更适合教书。   裴时行自是从方才便看出长公主的神思不属。   他合了手中卷,温声询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元承晚转眸,神色有些彷徨。   她似乎还在纠结要不要道与裴时行。   可沉默几息后,终究在男人温和又干净的目光里感到安定。   长公主允许自己此刻生出的依赖感。   她想对着他倾诉。   “我今日见到了周大人,就是周旭的父亲。”   “嗯。”   他并不急躁,也不逼问。   只坐在她身旁,安静又可靠,挺拔似一仞沉毅寡言的青山。   长公主的满腹心事、那些缠不出绕不开的疑惑,一切都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开口。   此刻俱都化作溪泉,潺潺流向他包容的目光里。   殿中花木葳蕤,温香浮动,拢住女子柔声缓叙的话语,与男子不时响起的清冽声线。   长公主缓声对裴时行讲诉了方才遇到周颐一事。   “所以,殿下觉得周旭该死,却也觉得周大人可怜。”   裴时行听罢长公主心事,简洁地道出元承晚心中纠结处。   “但是,”他一双明眸清且锐,“纵然如此,你也并不认同周大人为周旭任官的行事。”   元承晚颔首。   裴时行墨眉轻蹙,沉默片刻。   周旭为人跋扈骄佞,素来同京中纨绔混在一处。   及至入营听训也毫无长进,反将整个北所都搅得乌烟瘴气。   长秋宫一事,他胆敢于禁中收买下药,本就是触怒皇帝的死罪。   又兼自己多番搜集查证过后奏上去的东西,里头证据确凿,周旭曾因逼.奸不成便纵马踏死女子。   种种罪状加诸于他一身,周旭实则该死千百遍。   若非那件事牵扯到她,不便张扬,这种渣滓绝无可能被做成意外坠马而死。   或许就连周氏阖门上下亦有大祸。   可这些事情,裴时行不愿在此刻说与她听。   她心性纯白,剔透若新雪,眼下正感念周颐年衰,又兼师长旧谊。   他在此刻同她诉周旭的罪状,长公主或许并不能意识到周颐的罪又在何处。   裴时行决定换一种更为迂回且温和的方式。   “殿下可知如何观人?”   他忽然启口,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古人讲观人相面之术,当自神骨精气等七处同观,方可知其命察其运。   “此道固然有理,可臣以为,观人不止在面。   他抬眸凝住她,眼瞳深邃又专注。   见长公主目色询问,他轻笑,缓声以例为她释难:   “若观面。殿下肌面白净,肤若无瑕凝脂。此一处,便知殿下出身不凡,不必受耕劳日晒之苦。”   他目光下移一寸,落在她皙白额间:   “眉心平顺,中距合宜,娥眉深弯舒展,毫不粗乱。   “说明殿下为人温和,且顺遂无忧,不必时时颦蹙。”   “两颊娇红,殿下气血旺盛、经络通畅,凤体康健。”   对面的长公主在他的目光下几分不自在。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   “齿白牙齐,无龋。说明殿下幼时便习性良好,受人照料得当。”   话到这里,男人故意顿了一顿。   观人不止观面,元承晚以为他还要继续望下去,挑眉反制道:   “你观本宫做什么,卿家何不说说你自己。”   “臣同殿下一样。”   如何一样?   长公主并不相信。   裴时行却扬眉一笑:“殿下极美,臣同殿下一样。”   “莫非殿下不觉?”   玉面朱唇的年轻郎君话音清冽又悠长,被晴窗日华映照出高挺英隽的眉宇,竟有几分风流意味。   而这风流亦是亲而不狎,恍若天边自在流云。   元承晚难得见他如此模样,故意道:“是呀,本宫知你最好看了。”   裴时行不知脸羞,大大方方受下这一赞,拱手谢礼道:“多谢殿下赏识厚爱。”   他默默笑了一下,而后探出宽大手掌。   掌心温暖又干燥。   “那便不观殿下了。”   裴时行另只手牵了长公主雪腕,轻轻落入他掌中。   “观我。”   他垂眸,认真将指节扣入她指间,慢慢牵引着比他细,亦比他白的女子指腹轻划过自己手掌。   口中话音同掌上动作一般从容,却又充满诱哄意味:   “臣指侧这一处茧最厚,乃是常年握剑握笔所致。”   他们的指覆在一处,慢慢滑下。   “拇指之下的肌腱处亦有,这是因为握剑不可用死力,否则便握不住。”   “若是生在这处,便是因握刀之故。”   元承晚听闻话语,随着他的力道抚上去,正是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   她觉这处的茧比方才薄了些许,却仍是坚硬。   裴时行继续解释道:   “这是被刀镡磨损,如臣这般厚度,便是会使刀,但平日又不惯使,不以刀为佩兵的模样。”   “而这一处伤,”他带着她的手落到自己左掌的虎口处。   “这是臣儿时不慎被斩霜所伤,痕细而深,直而斜,此生难消。   “武人一观,便知是被薄刃锋利的剑兵所划。”   他忽想起什么,低笑了一声:   “臣比殿下长四岁,眼下回想,臣手上这道伤被造就时,殿下应还不过一岁。”   一岁的元承晚该是什么模样呢?   想必亦是白白软软,一双眼眸已然显出不俗来。   要是他们的小儿日后也长的像阿娘便好了。   “如此,亦叫观人。”   他收起那令他心魂柔软荡曳的遐想,清晰道。   长公主抽回手。   她忽疑心是这男人方才捏她的力气过大,又或者是他掌中茧实在多又厚。   这才令她一整条臂膀都残留了酥麻触感。   而后顺着遍布四肢百骸的脉络,俱都汇入心脏。   “可这也不足以观人。”   裴时行继续道。   “握剑的不一定是将士,却有可能是江湖刺客,绿林匪徒;提刀的亦有可能是屠夫庖厨。”   “至于此处,”他触上自己中指远节,示与她看:   “臣乃是因常年握笔伏案而成,可旁人却不一定是由笔杆所致。”   他话音倏而冷冽,骤然划破方才的所有朦胧似梦的旖旎:   “便如殿下观周大人一般。   “身着旧衣,不一定是乡野贫民,却有可能是出入宫禁,秩阶正四品,享食禄百担的高位之人。”   “殿下,相貌最容易欺人,衣着亦可轻易变更,门桥边的乞儿若得一身罗衣锦缎,亦可显出尊贵气象。”   他终于在此刻将周旭作下的恶,将京郊被纵马踏死的女子,将那女子家中哭瞎了一双眼,却只能捶地竭骂的老父俱都说与她听。   而后道:“若殿下今日先见的是这可怜老丈,再见周大人,或许此刻感受便会截然相反。”   元承晚垂眼,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寡断。   她当真是在富贵堆里待久了,竟也变得如此痴傻了。   何时竟也学会了朱门食百姓之肉,饮黎庶之血,却还顾影自怜的做派。   痛悔与愧怍一瞬向她周身袭来。   却听裴时行轻叹道:“殿下,抬眸望臣。”   面色微白的女子闻言,乖顺抬眼。   “这不怪您。”他目色温柔,将其中的沉静与笃定一并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她。   “若世间当真有什么无瑕,那想必善良便是唯一宝贵之物,乃是这俗世间最高贵而不可被苛责的善德。”   “您见周颐老态而生怜,为善;知老丈盲眼落泪而生愤,为知是非;听臣一语便透彻全境,是慧;而如今的自惭一念,是谦。”   他历数着她的种种优点,面上笑意骄傲又怜惜。   “您觉周颐为幼子以私权谋职是错,可又觉自己其实并无资格指摘旁人。”   长公主琥珀双眸倏然张大。   他说的极是。   若真论及承蒙祖荫,不事生产,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这位纨绔又浮浪的长公主呢。   她的确厌恶周旭,亦厌恶权贵徇私之举。   可她着实疑惑——   自己究竟有无资格去厌恶这些同她站在一条河流之中,遍身绮罗却又浑身斑斑沾满漆黑血迹的“贵人”?   “殿下当然可以厌恶他们。”   天边却有白亮清光,倏然刺破黑流中的所有迷雾惘然。   是裴时行。   他望出她眼中之惑,亦驱开她心头迷惘:   “臣亦厌恶他们。所以臣不敢徇私,不敢随心弄权,不敢草菅人命。”   “手握权柄之士,便如持剑武人,当守卫天下,切不可横刀向更弱者。”   “至于殿下,”他望向这几分怔楞的小娘子,“殿下若见此等败类,便可同臣一同纠弹劾察,将其绳之以法。”   他似乎当真把她视作赤子,言间甚至流露几分宠溺诱哄的意味。   元承晚有些无奈。   裴时行倒并未将她视作赤子。   只是连他此刻亦是无法。   御史大人心头浓云抑抑,甚至生出几分歉疚。   既寻到明珠,便该令她光耀当世。   他目色沉沉地望住垂眸深思的长公主,面上隐现几分轻狂与痴迷神色。   他怎能眼望着明珠蒙尘呢?   翌日,暑气炎光仿佛一夜便被收束殆尽,天一夜便变得阴沉酷寒,风针侵肌。   御史裴时行于早朝时分上疏奏圣听,劾通议大夫周颐徇私枉法,纵子寻凶,构陷朝廷命官。   帝震怒,下旨黜周颐职,没其财,即日举家迁离京城。   朝野为之震动。   是时乃大周历天正七年,六月廿一,正是皇帝先前与裴时行约定的七日之期满。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宝们的支持,这章继续发红包,我真的深深意识到拥有一个和谐的评论区,拥有你们这么可爱的读者多么幸福。   希望我们都可以在这个时代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永远不要陷入网暴。无论是作为加害者还是受害者。 第20章 变天   宣政殿位于外朝之南, 殿宇台基高阔,良木为造,畴属仅次于正衙含元殿。   此殿飞檐斗拱高翘处, 戗脊之上列九兽睥睨。   骑凤仙人含笑骋目,望皇城千百年流云来往。   两殿中隔宣政门, 平明旦日时分, 文武百官身具朝服,肃仪自此门中入朝觐议。   今日廿一,非朔望之日,乃是听政之常朝。   却是众僚属时隔数日,同裴时行的首次相见。   众人皆知裴御史前几日无端触怒陛下, 被扣了章服鱼袋, 斥职居家。   而后更由大理寺亲自上门纠察。   或许是事涉贪墨。   但观他今日入朝,朱服打眼, 面色冷淡故旧。   好似已全然自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仍是从前高不可攀的清傲郎君。   崔恪授职于大理寺,他与裴时行是同年, 对方受查期间不便过问。   此刻二人皆处百官队伍里, 他立在裴时行斜后两排, 望去一眼。   见裴时行貌若无事, 默然垂下眼帘。   裴御史重归, 众人在眼神心头惊讶暗叹便过。   总不至于视作一桩大事。   却不料今日朝堂注定要掀波澜,连窗牖外的漫卷西风都好似在为之作注。   “臣裴时行,参通议大夫周颐滥用职权。   “将家中子贿入北所为一;   “前年出为泾州令时私自卖官鬻爵, 贪墨官银为二。   “溺子如虎, 纵子害人为三。周旭虽已身死, 但种种罪状皆在证, 恳请陛下过目。”   朝议方才开始,裴时行便执笏跨出行列一步,在这静水一般无声凝结的朝堂遽然抛入沸石。   沉肃的百官队伍里渐起窸窣之声。   乌衣燕服的官员喈喈低语,交头接耳,又微微侧头觑向裴时行,以目示意。   好似乌台廊檐下的雀鸟,正试图窥伺官场私密。   身蒙贪墨之嫌的人不是裴时行么,怎的竟是他站出来诘责旁人?   这受劾之人还是上京城中温润敦厚的好脾气,从不与人脸红的的周大人。   是那位曾被治下百姓诨称为“廉相公”的周颐。   周颐年迈身衰,自去年领通议大夫的散官衔名便不常入朝。   今日也并不在列。   大部分官员垂眼合袖默立,作壁上观。   只少有几个早年受过周颐荐引的门生激愤出列。   口中再三陈言,俱是为恩师辩驳之语。   裴时行充耳不闻,径自将手中卷宗交予内官,再上呈于御阶上的陛下。   皇帝阅事,殿中终于渐次肃静下来。   唯前排的官员觑得元承绎先是面色平静,而后愈看愈沉,至后晌虎目一厉,似是气极。   却只自鼻中哼笑一声。   至此便是漫长的寂静。   这寂静若有实质,沉重又粘滞,渐将众人的肩膀压垮。   皇帝终于于这片死寂中下了令。   天子的怒意势若万钧雷霆,顷刻整个事态急转直下。   至散朝之时,前后不过三个时辰,周家门庭俱破。   匾额碎地之处,连番被大理寺、皇城卫与北所三方人马踏入。   周氏黜官革职,阖门逐出京城。   皇帝终究是念了恩德,饶他一命。   不死便已是恩。   长公主听闻此事时,已是当日午后。   她孕中多眠,裴时行去上朝之前她醒过一次,可后来用过朝食,便又一觉睡至天光大亮。   她望向庭中枝叶犹碧却被风刀摇撼的桂树。   凛冽若凄寒岁暮。   这才知,外头是当真变了天。   听云立在殿下身后为她通发,听雪性子活泼,此刻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对元承晚讲叙着周家今日的情状:   “听说陛下在朝上便龙颜大怒,当场下令北所和皇城卫抄家,还命大理寺从旁监察。”   她眼眸转了转,悄声道:   “奴婢巳时中经过嘉会坊时瞥去一眼,只见周府门外整三条街都被南衙北所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个个亮刀守着呢。”   听云啐她道:“好个躲懒的刁蛮婢子,竟还好意思说出来!   “命你去雪松潭采买笺纸,那笺纸行的店门开在金梁桥下,离嘉会坊隔了大半个城,你莫不是昏了头。”   元承晚失笑,自镜中嗔向听云道:   “你既知她刁蛮,便该知她去做了什么好事,何必又要问出来。”   方才饶舌的小婢女闻言脸红,终于在殿下和听云的目光下声如蚊呐道:   “那嘉会坊的蜜煎樱桃就是名冠上京嘛。”   她急欲避过这个叫人脸羞的话题,又道:   “说来也怪,周大人素来官声极佳,又有廉名,连道旁小童都知,朝中有位俭约的旧衣相公。   “可他此番罪状里头,竟还有一桩贪墨之罪。”   听云不以为然道:   “这有何怪,便是因他享了个清俭美名,这才不叫人怀疑。   “若他终日锦衣玉带招摇过市,想必一早便东窗事发。”   听雪忆起从前招摇过市的周旭,啧啧点头称是。   “还有便是,奴婢路过时听了一耳朵,那外街里头看热闹的老百姓口中都狠骂周颐呢,简直恨不得将他剥皮啖肉。”   “奴婢不是说不该如此,只是那群人里头,或许还有从前涕泪俱下,不愿周颐离任的人呢。”   天正元年,时任京郊之外万年县令的周颐出官泾州。   万年百姓跪哭道旁以示挽留,不愿如此的清官离任。   此事还在上京被传为轶闻佳话,皇兄后来还因此嘉奖过周颐。   元承晚淡笑,眸色思量。   听雪还欲要说些什么,却听外殿珠帘琤响,却是驸马归来。   方才在朝中一状掀出上京波澜的裴时行周身从容,不曾沾染半点风波。   好似不知外头因他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驸马入殿来见殿下,听云听雪只好默然告退。   主子夫妇二人独处,听云并不作旁想。   唯听雪蹙眉鼓腮,满面不忿。   她对裴时行极为排斥。   这裴氏子向来心机缜密,入府不过数月便得了殿下欢心。   如今竟连主殿的内室也能出入自如。   再忆及从前——   彼时俱是她伴着殿下身旁,听殿下愤慨叱骂裴时行。   今日却地位颠倒,她才是要出门的那个。   她的殿下啊,听雪哀叹一声,终究是男色误人。   内殿中的长公主坐在妆台前,自菱花铜镜中望着一身朱红官袍的裴时行步上前来。   他长身立在她身后,信手取了听云适才搁在妆台上的玉梳,腕骨清隽,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为她通发。   元承晚生来发质柔密,又兼素日养护得宜,此刻披泻下来,散落满肩满背。   倒好似光泽润亮的绸缎。   又或是山鬼神女,艳丽妩媚,将满头青丝密密织成娇娆情网。   诱得世间男子陷落其中,无力自拔。   只因裴时行此刻眼中光芒轻柔,甚至隐有痴迷神色。   长公主出口问道:“前番诬陷你的奴仆,是受周颐指使?”   周颐罪名里头有个构陷朝臣,旁人大约会以为是裴时行日前被大理寺搜查一事。   可元承晚知晓,话中真意,当是诬陷裴时行乃是宫宴下药之人。   如此好似也说得通。   那么周颐之罪,便是知晓了自己宝爱的老来子坠马夭亡的真相。   于是对裴时行怀恨在心,意图栽赃。   她忽又想到什么,继续道:“那陇上盐铁之事也与他有关?”   裴时行嘴角笑意闲闲,只垂眸赏玩着他手中的似水青丝。   好似能自其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殿下觉得呢?”   他仍将心神放在她的发间,仿佛只是敷衍一答。   “不可能。”   元承晚轻蹙眉头,一瞬推翻自己先前设想。   事在陇上,周旭最后一次出官是皇兄登基当年。   而后天正四年便因年迈被授下三品文官散职,居留京城。   时间对不上。   陇上的数目异样乃是近来之事。   没道理他们从前使的障眼法那般高深,其中阴私一直未被朝廷查明。   如今的账册却被裴时行一眼看破。   只是——   忆及当日与周颐的相见,长公主心头忽又起了另一丝犹疑。   她对上镜中裴时行的双眼:“当真是周颐诬陷你的么?”   裴时行暗自诧异于她的敏锐,面上笑意别有兴味:“哦?”   “殿下心有猜疑?不妨同臣说说。”   元承晚敛眉沉默。   只觉一时也难以在脑中梳理出完整脉络。   若内情当真是如表面这般,那么当日会面之时,周颐便早知周旭之死的真相。   甚至已经对裴时行出过手。   他的心境该是一个心怀血仇,腹揣阴谋的丧子老父。   这种人的眼神、抑或是同她相处时的态度,当是能够如此温和又从容吗?   要知在旁人眼中,裴时行是她的驸马,自己腹中怀的是裴时行的孩子。   这种近似于直觉的猜想十分无由。   若真叫她对着裴时行将这般理据说出口,长公主自己都觉天真逗趣。   可她并非天真之人。   她自三岁便被养在杨氏身边,在宫闱口蜜腹剑的心机里浸淫日久。   及至后来,自己也学会巧笑做戏。   她终究是杨氏养大的人,可以如一面镜子一般,在自己尚且年轻稚嫩的脸上映出他们的模样。   少时的她曾以身斡旋于杨氏母子身旁为皇兄传信。   兵变夺位那日,亦是她自杨氏手中抢过印信,亲手捅杀她同身旁侍妇。   将假的兵符号令传给二皇子。   时至今日,元承晚都记得热血溅面是什么滋味。   血滴眼中,在满目红光里望着杨氏濒死犹不敢置信的眼神是什么滋味。   那人临死时,将蔻丹指爪死死抠在自己皮肤上又是什么滋味。   因了这段经历,元承晚对这类隐秘圆滑的恶意有种敏锐的感知。   仿若毒蛇嘶吐红信之时,彀中猎物会本能地感知到危险。   可周颐当日态度举止,并未令她感到丝毫不安。   她抬眸望向裴时行,意欲令他作解。   可这男人正饶有兴味地玩弄她的头发,修长指节三两下便拧出两股辫子,正折到她头上。   令这圆眸琼鼻的小公主瞬间化身为一只眸色惶惶的兔子。   他甚至还在满意地颔首。   长公主倏然生怒:“不许碰本宫的头发。”   “为何不许?”   裴时行眼中笑意隐隐,似想听这小兔子亲口说出他想听的话。   “不许就是不许,而且,你太笨了。”   若是扯断她的发可怎么是好。   长公主下颌一挑,话说的十分霸道。   “好,不许就是不许。”裴时行好脾气地哄着她。   可他本性如此,偏要多补一句:“是呀,我笨死了,你一点儿也不笨。”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令方才被他问住的长公主顷刻红透了耳尖。   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这一下便连红耳朵都有了。   衬的她更似一只雪兔子了。   裴时行愈发满意。   英国公府。   崔慎正伴着父亲于公府后花园中漫步赏景。   英国公崔温已是将至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旧身骨清癯,仪表不凡。   同崔慎立在一处,倒比儿子还高出些许。   他生来便是沉默寡言的男子,也不愿受这个儿子的孝顺:   “你不必陪我,手头有什么事去做便是。”   崔慎恭顺点头,放下一直虚扶住崔温臂膀的双手:   “是,儿子便不打扰父亲赏景了。”   英国公并未应声。   崔慎埋下面孔行礼,在心头暗自发笑。   他未料崔温竟是连这点表面的父子情谊也不愿同他做戏。   当真是凉薄之人,也当真同那谢氏毒妇做得夫妻。   不过今日周颐被抄了家,他心情舒爽,此刻也并不在意崔温的冷淡。   崔慎自幼时便知,以他的出身,若不审时度势,想来一早就会死于谢氏之手。   如今也是一样。   他若欲夺得世子之位,少不得要凭东风借力,方可扶摇直上。   他前番曾意欲将元承晚拢入阵营,令她在宫宴上中药。   随后安排下的,是一桩英雄救美的好戏码。   他挑中的一把趁手刀是周旭。   周旭注定要死。   可为了不浪费他的纨绔之名,周小公子会因在宫宴上酒醉失态,轻薄长公主,死在英雄救美的世家郎君剑下。   他曾受过旁人交代,知女子名节贵重,戏不必做到实处。   可到她有男子有了肌肤之亲,暴露于众人眼前的那一步,便能令长公主无路可走。   只能顺从地嫁与他一早授意之人。   崔慎亦未料世间竟能有如此奸恶狂恣之人。   偏这种人还有尊贵身份,自幼呼仆引婢,受尽宠爱。   他不过令人对周旭阿谀逢迎短短几月,又在酒色之间煽起了他的野心,给了那蠢货些许颤声娇。   便能叫他胆敢对着长公主起了贪图之意。   周旭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同长公主春风一度。   可惜蠢货就是该死,周旭违背他先前指令,自己多手,竟然牵扯了裴时行入局。   毁他全盘。   幸而老天有眼,令他生逢贵人。   上一计不成,却终究带来后来的机缘。   崔慎于月前逢得贵人,贵人许诺可助他夺得世子位。   那他便识时务地投诚。   颤声娇一事的内情便是他对贵人纳的第一份投名状。   用来展露自己投靠的诚意。   果不愧他信任,不过一月贵人便有了动作,直向裴时行发难。   还将此局的棋子选定为周家奴仆,慷慨地为他除去周颐。   投桃报李,这是贵人对他投名状的报答。   这个老东西同崔恪相交忘年,情谊甚好;又在当年知他贩私盐一事。   如何能叫他活着?   叫他在自己卧榻之侧,令人日夜提心吊胆。   生怕有一日事泄,他的世子位化作泡影。   幻梦过后,他又成为当年那个卑贱的婢生子。   在主母的冷眼,父亲的刻意漠视下寻不到片瓦藏身。   战战兢兢,终日难继。   如今这般已是甚好,崔慎心头感念贵人恩情。   可若叫周颐自此开不得口,便是更好。   六月廿九,烈阳炙地,鸣蜩嘲哳扰心。   这日傍晚,京外忽传来消息,周颐一家在归剑川祖宅的途中突逢意外,覆车坠入江流。   正是六月洪峰暴涨之时,江水急遽湍险,渔者打捞两日,只寻得些许残木朽车。   周家阖门尸骨无存。   周颐者,少出剑川,求考功名入仕,半生鞠躬尽瘁,得清名传世。   临老俱都倾数尽覆,满地残藉。   一生起而多有跌宕,至老贵极人臣。   却终究葬身于哺养了他整个少年微时的江河。   澜江于这片厚土奔流了千万个日夜,纵有周颐一人身名俱灭。   亦不废其万古长流。   半生功业颓唐,终究归入故乡。   作者有话说:   《裴时行病例报告之一》:老婆像猫,像兔子都会让他变得兴奋起来   剧透一下,周颐没死。   谢谢大家支持,这章继续派送小红包!!!   明天晚上应该可以写出《裴时行病例报告之二》。。。 第21章 一更   元承晚亦未能料到如今局面。   在她尚且对周颐的罪行迟疑半信, 犹身在迷雾之中,触手目不得望,对整个局势捉摸不透之时。   周颐死了。   京中对周颐的殒命皆是一片痛骂叫好的声潮。   可她约莫是本性迟钝, 骤闻此讯,心中生出的亦多是怅然之感。   裴时行教她观人不止观面, 可她自幼时便同周颐有过相处。   当真能有人将两足同涉于黑与白两道相逆的河流之中, 并就此行走五十余年么?   鬼面罗刹,慈相摩诃,是否竟是一体之两面?   长公主心头思虑漫散,掌下一下下抚着小腹。   暮色四合,小儿竟也还未睡。   它长的极快, 元承晚此刻探手, 掌下已经有一双小脚,会游鱼似的滑过肚皮, 同她玩耍。   裴时行今日台中事繁, 此时仍未归。   元承晚将目光投向庭门处,玉阶旁斜石皑皑, 彤庭辉辉, 朱墙黛瓦, 庭树深碧。   细绢花丝灯轮在夜光中莹莹若悬黎, 被夜风吹得欹斜不定。   轮中微芒却始终护持住一片清光, 送出暖色。   长公主承认,自己今夜难得对着裴夫子的课堂起了兴趣。   盼他快快归家,在她身旁读上几篇诗文, 再由她向他道一道心事。   令他为自己一解心中忧惑。   裴时行终于在人定时分, 迎披着满城风吹雨打声归来。   男人俊面沾了雨水, 此刻入得内室来, 俱都融融挂落在他眉间睫上,被烛火映出暖晕。   仿佛山间岁寒时,经霜犹自青绿的松柏,针叶上细细密密挂了霜珠,更显清绝。   裴时行自衙署带回厚厚几本籍册,他方才将籍册封存,细心地揣在怀里,又被斗篷护在胸前。   此刻拿出来倒是未染丝毫寒雨,干爽依旧。   他笑望她,在一室暖暧烛光里眉目鲜亮:“臣去洗漱片刻,殿下再等等臣。”   他果真是知晓的。   知自己一直在等他。   可神妙妍丽的小公主今夜气质静美,丝毫不似平时跋扈,便是此刻被他点透出来也毫不羞怯。   更未如裴时行所期待的那样,当场气恼地奓开毛,矢口否认。   她倚坐在黄花梨夹头榫蝶几一侧,玉手轻抚着小儿。   双眼好似流溢光彩的琥珀,破颜一笑便是千般艳势:   “好呀,我等着你。”   裴时行笑意一顿,眸色霎时黯沉下去。   她这模样可真是乖巧。   娇俏的小公主怀了他的孩子,平坦皙白的小腹因此被撑得鼓起,看起来辛苦极了。   偏她正端坐眼前,盈盈望着他笑,口中还乖顺地应他。   裴时行转身的步伐忽然有些仓促。   元承晚垂眸暗笑。   这方柔而暖的天地被锦绣帐帷掩住,隔绝外头所有风雨清寒。   只他们二人。   长公主自然能感受到那男人眼中一瞬燃起,簇簇跃动的火苗。   以及离去时,略有些凌乱的呼吸。   裴时行小儿不过如此嘛。   长公主深觉自己已经轻易掌握了拿捏他的手法。   她笑意隐隐,复将目光落在小几上。   那上头是裴时行方才放的籍册,被他拆了封文,整整齐齐叠置一处。   裴时行既出身不凡,自己又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行事向来缜密严谨。   是以,哪怕这些籍册是他自衙署带回,就这么放在此处,长公主也不必担心事涉机密,非是自己该看的。   元承晚也的确无意窥探。   只是——   她原本随意的一瞥忽然定住。   长公主望着最上头那本不知何时被吹开一页的公文。   眼神凝住其中一行字,眉头愈蹙愈紧。   几息过后,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取过了最上头那本,细细查阅。   待裴时行自湢室洗沐归来时,已是一刻辰光之后。   男人身上犹带了淋漓水气,英挺眉目被水洗的更加鲜妍。   他甫一入门便敏锐地察觉到外殿侍人俱都被遣离而去。   长公主一向不喜众人入内殿伺候,但如今夜一般连外殿都无人的场景,却是极其罕有。   裴时行心下思量,修长指节轻挑了珠帘帐帷入内。   正正对上元承晚抬眼时,含冰凝霜的一双冷眸。   此刻场景,已与裴时行片刻离去前截然不同。   “竟当真是你构陷周颐?”   长公主并未给他太多的反应时机。   几乎是在裴时行察觉异常的下一刻,元承晚便自齿关间咬出这几个字。   话中压抑了惊怒与厌恶。   裴时行意识到这一点,倏然顿住了动作。   元承晚自他入门便紧凝他行止,望到他的手脚凝滞,不屑一嗤。   却连抚在腹上的手都有些轻颤。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周颐贪墨一事的真伪。   可哪怕方才亲眼见了泾州历年税册,望着上头工整无误的行行数目,她都还在犹疑。   只因她信裴时行。   信他的风骨卓然,因此他不应当会去构陷他人。   亦信他的才智缜密,便是做下什么亦绝不会于人前露出破绽。   直到望到下一处。   舆图之上,剑川的数处山隘被人圈出标记,字迹并非新墨。   细望而去,俱是隐辚郁律的险峻处。   其中被人以浓墨复圈,最为显眼的一处地点,正是周颐今次真正的坠车之地。   旁有一个极为隐秘的“七”,甚至在其余几处亦有小字作注,俱是经人计算后得出的不同时段。   是裴时行的笔迹。   如今京中众人只知周颐于归乡途中坠亡,却少有人知周家人落河的具体地点。   便是有人知,想必亦不会有人如裴时行这般,自广袤的舆图细寻山陵涂夷,一早便圈出多个地点。   甚至着重圈出周颐今日的身死之地。   元承晚倒知这地点。   却是因怀了几分对师长的旧谊,今日下特意寻了京外传信的驿使托问方知。   可日治万般机要的裴御史却绝无可能如此关注一个人。   一个早被革职逐居的无用罪人。   若她所料不错,廿九被设为周颐的死期。   而他们一家的尸身,会于下月初六,也就是七日后被寻到。   裴时行望着她的冷眼,沉默一瞬。   迅速在脑中串联出了整个脉络。   原来她竟疑他是真凶。   原来她竟是为此才特意遣去侍人。   他忽然想自胸腑的沉沉郁气里笑出一声。   可他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失意,只微垂了眼,绷紧下颌问道:   “殿下既疑我,又为何要遣走侍人,独与臣在这无人之处揭发逼问。”   或许是因回程时的策马受了寒雨,他的嗓音竟有几分哑意,恰好掩盖他不欲为人察觉的自嘲:   “您就不怕臣担心事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伤害您。”   他的语辞仍说的十分克制。   “本宫不怕。”   裴时行今夜仿佛异常执拗,追问道:“为何?”   元承晚却沉默不语。   男人终于自她的沉默里反应过来。   自然是因为她贵为皇家公主,府中向来有暗卫守候。   若他胆敢有分毫异动,想必不待接近她半片衣角,便只能丧命剑下。   裴时行自幼时便被人赞一声颖悟,难得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终于自嘲地笑出一声。   “那你信了,你信是我谋害周颐,现下又亲手把证据放到你的眼前,等你来揭发我?”   他变了语气,再不复向前的清风朗月。   轻而诡,倒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凶兽。   这话里带几分不似裴时行其人风度的讽刺之意。   元承晚自是有过这个怀疑。   可又觉不大可能。   经此次一放逐,周氏全族,三代不得入仕。   事关周氏阖门荣光,若非遭人构陷至此,长公主实在想不出周颐自愿引颈受戮的动机为何。   除非是君要臣死。   除非是遭人构陷,步步相逼,使他毫无还手之力。   裴时行在元承晚的沉默里回想了所有。   他忽然语气突兀道:“你明明说过信我的。”   她明明曾抚上他的面,说相信他;明明曾在众人面前将他护在身后,说他是她府上之人。   可她此刻却道:   “本宫的确说过信你,便是如今之事,本宫亦不信,你是为自己的私欲害人。”   “可是为什么呢裴时行?”她眉心动了动,终于问出自己压抑于心的惶惑与不解:   “他明明无罪啊!”   “周颐既然未曾有过贪墨,亦未曾有过构陷,为何你们要选他做饵?”   近来上京风波频起。   仿佛是自宫宴那一日,她同裴时行意外有了肌肤之亲,一切便骤然落入不可预知的境地。   万事万物都开始脱离轨道。   桩桩件件,她仿佛身处谜局,哪怕至今亦无力窥探全貌。   “本宫以为你被皇兄革职,被大理寺查缉,乃是引蛇出洞的计策一环。   “可如今算什么呢?”   “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又要引出什么,你们凭什么拿一个忠良老臣的命来作注?!”   长公主忽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忧惧。   好似她仍身在宫里,面上是先皇后嫡出的公主,尊贵无匹。   可她顶着一张足以迷惑世间男子的绝色艳面,身段娇柔多媚,却要终日巧笑。   乖顺地伴坐在杨氏身侧,忍受着所有打量的目光。   似一个待沽货品。   等有一日,杨氏和哪家权贵谈妥了价钱,她这个公主便要作为两姓结盟的礼品,被送到旁人榻上。   她的确曾为自己身为女子而不平,可她身无功绩,手无寸铁。   除了同杨氏母子虚与委蛇,她无力自保。   那这位为大周殚诚毕虑整五十载的老臣又是为什么呢?   他又凭什么要被当作君王与裴时行棋局中的一颗子。   如今被弈棋之人扫落棋盘,燕巢危幕,甚至不知生死安危。   她的怨愤仿佛都在宫里那几年耗尽了。   此刻用殊无情绪的眼光一寸寸打量过裴时行,心中讽刺无言。   原来他当真是最高明的政客,高明到什么都可以利用。   元承晚忆及裴时行求娶时所说的种种话语。   此生无哪一刻比此时更为清晰地意识到,“立身”二字的宝贵之处。   在旁人的羽翼庇护下,或许可以偷得片刻安稳。   但一旦起意依赖旁人,受人羽翼遮蔽,便是自断手脚,绝对不可靠。   “本宫当真后悔同你成婚。”   作者有话说:   我很想说宝宝们不要养肥我,收获一个活的,会动的作者陪你们一起玩耍嘛(拖住读者宝宝的裤脚)   但是后来一想,能看到这个话的不就只有没养肥我的宝们吗?   那就挨个亲一口,mua~mua~mua~ 第22章 二更   她将自己方才脑中乍现, 如白亮雪光的念头说了出来。   长公主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也前所未有地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烦。   裴时行终于在她冷淡厌恶的话语里缓缓抬头。   他语气轻巧,仿佛害怕破碎了什么。   又仿佛他已是破碎本身,再也无法伪装出平日的温良亲善模样:   “哦?殿下说什么。”   他眉心动了动, 烛光下的玉面妖异又乖戾。   男人的语气可堪称温柔:   “你说,你后悔同我成婚?”   元承晚却感知到了这温柔背后包裹的情绪。   她一向擅于感知旁人的恶意, 却也同时精于发掘旁人的弱点。   譬如此刻。   她敏锐地察觉到, 裴时行自她说出“后悔”二字后,神智便隐隐开始不宁,甚至分崩析离。   这样的男人其实该是危险的。   可她向来是浑身傲骨,此刻亦被满怀忧愤攫住心神。   在这样的时刻里,裴时行的痛苦反而能令她自心怀里感到无比的畅快。   元承晚眼前好似再现出宫变那日的满眼血光。   就是这种感受。   要在此刻将自己的恶意毫不加掩饰地尖利刺出去, 看见对方的淋漓鲜血, 皮开肉绽。   她鼓噪胀痛的神经方能平复些许。   内室中的男女渐成对峙之势。   两人的眸色俱是被怒火与痛意冲刷的清晰雪亮。   “是,我厌恶你, 恶心同你发生的事, 愿与你成婚本就是无奈之举,如今更让我万分后悔。”   裴时行面上笑意轻柔, 好似捉摸不定的流云。   此时此刻, 反倒随着元承晚口中刻薄的侮辱愈发绽大。   他已不愿再追问什么了。   只认同地点着头:“好极, 好极。”   男人坚实的胸膛起伏明显, 俱是与他口中平静话语截然不同的震怒。   他终于动了步子, 走上前来,恣意地放出向前刻意在她面前收敛起的一切。   通身俱是官场历练出的压迫气息,与此刻震若雷霆的雄魄。   面对这般陌生的裴时行, 元承晚几乎有一瞬为方才的挑衅而生悔。   可她不肯让半步。   只挑衅地望着裴时行上前。   然后便是眼光中的一切景象开始旋转。   是裴时行不顾她的挣扎, 将她打横一把抱起。   男人胸膛滚烫, 面结严霜, 宽阔坚硬的肩头打乱珠帘,踹开门扇。   而后迎着一路面色惊异的侍人,步履如飞地将她抱到了书房。   重重合上门扇。   元承晚方才被他抱着走了极长的一段路,天旋地转。   入得此间,便倏然被放坐在他平日惯用的花梨木云钩插角方书案上。   案上的白玉镂苍松笔洗、牙雕梅花笔筒,沉香木溪山笔格,水中丞与铜石镇纸俱被他拂袖扫落,玎玲啷啷一片声响。   长公主仍有几分眩晕。   待清醒过来,望着自己的坐处,好似自己也成了他桌案上的物件。   任人把玩的姿态。   裴时行的书房自是清幽雅致,室中左偏东向置此案几,不迫窗槛,不近风日。而后仅两椅,一案,一琴,一架。   元承晚此刻姿势正对的兰锜之上,斩霜刀鞘沉默乌黑,于无声处释放自己的锋芒。   自此中的简洁布置和整齐有秩的摆放便能看出主人性情。   可也因了此地的清静,令书房主人此刻合门转身朝她步步逼来的蛩音被无限放大。   一声声仿佛落在她心尖上。   元承晚不自觉蜷了蜷垂放于身侧的白皙手指。   下一刻又是视线昏眩,娇柔的女子两手死死撑住桌案边缘,大口惊喘。   是她被裴时行翻过身来,正正好好困在男人的臂弯和书案之间。   再难以脱身。   裴时行细心地为她挽起朝天云髻中掉落的丝缕碎发,而后埋首于她皙白馨香的颈间。   细细嗅闻。   仿佛终于平静了些许。   可元承晚感知着男人的气息灼热地喷薄于她耳后颈间,掠过一片痒意。   便知他其实并未被安抚。   裴时行抬起眸来,手上自一处上锁的匣库里取出籍册,连同方才的那些,俱都铺陈在书案上。   明明映入她的眼前。   这是要她看的意思。   可元承晚被他如此困住,又怎会乖顺听话。   她挣了挣身,试图回身去推开裴时行。   裴时行何许武力,脚下纹丝不动,丝毫不将她的力道放在眼里。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抚着女子凸起的肚腹,另一只手翻开案上籍册,以雄性强有力的身躯微微压低她的背。   将她适才想知晓的一切,一样样讲给她听。   “你方才为周颐声讨不平是不是?好,我告诉你,他没死。”   裴时行薄唇擦过她柔嫩耳廓,烙下若有似无的轻吻。   “殿下觉得是臣诬陷忠良,加害于他是不是?”   “那就容臣这个乱臣贼子冒犯您片刻,为您好好讲讲。”   他抬手摩挲她的腹部,似知她方才受了小儿几踹,正在一下下安抚。   “你猜的不错,周家奴仆一事并非周颐主导,他也并不知情。”   想来那贼人是许了周家仆子好处,蛊惑得他愿以一人之身换全家荣华富贵。   可惜那奴仆的家人自他死后当晚便不知所踪,皇城卫追查多时,至今也未能探明背后真凶。   就此断了线索。   那人换来的是富贵还是黄泉便也不得而知了。   “可周颐还是知晓了周旭的死亡真相,是臣告诉他的。”   腹中孩儿颇为灵慧,似乎已懂得亲人,在裴时行掌下渐渐安稳下来。   元承晚却在男人的桎梏里挣扎不断。   “是周颐自愿入局,他如今被公诸于世的每一条罪状,都是臣同他商量过后,由臣一一捏造出来的。”   长公主动作倏然一顿,欲要回首来望裴时行的眼。   可他压制住她,同她交颈相拥而立,下颌死死抵在她的颈侧。   令她被就此禁锢。   仿佛受难的引颈天鹅,精致又脆弱。   极美。   裴时行继续道:   “亲手砸碎一个神祇,令一个忠良臣子自此在世间含污忍垢,受尽骂名,至死,幕后真相亦不得为人所知。   “殿下觉得太残忍了是不是?   他轻笑一声:“那你可知,周颐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却又在下一刻给出答案:“你以为,这一步若不是由他亲自走,若不是他亲手将自己存世的所有功绩抹杀殆尽,旁人会如何?”   裴时行故意顿住话音,探手而前。   元承晚一颤。   却是他自她袂袖中取出丝帕。   他素有洁癖,方才甫一归来便沐浴更过衣。   此刻慢条斯理用了丝帕,又在仔仔细细拭干净自己的每一根指节。   修长的指在犹带着元承晚体温香气的丝帕间隐现。   蚕丝金绣,玉指修长有力,在烛火下曜曜生光,冶艳至极。   “他们会趁此时机多踩上几脚,可不止是要将周颐踩死,还要他生生世世钉入泥潭,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长公主在裴时行的话里沉默下来。   她想到如今上京城中随处可见,于街巷茶馆中对周颐大肆唾骂的百姓。   如此时机之下,每个人好似都在以贬责周颐作为展露自己忠厚正义的不二妙门。   哪怕他们向前并不了解此人,甚至他们中的有些,到了此刻也不知周颐其罪为何。   至于从前拥戴过周颐的人,便更要口沫横飞骂的卖力。   生怕被左右之人忆起,他如今愤的青筋大绽,却也曾跪在挽留周颐的队伍里哭的涕泗横流,如丧考妣。   人性若此。   她在这种磅礴又肤浅的恶意里忘了挣扎,一时怔怔。   裴时行仍是将她桎在身前,俯身而下,痴迷地细嗅过妻子的每一寸肌肤。   他忽又发现了新的乐趣,呼吸促了一瞬,用犬齿轻轻啮咬上她皙白细弱的耳垂。   元承晚一个激灵,终于清醒。   她霎时意识到,身后人的恶绝不逊色于旁人。   女子仿若饿狼口中挣扎渐弱的奄奄雪兔,在他半吃半玩的折磨里受尽煎熬。   她死死咬住银牙,不愿示他以半分妥协。   唯有向后轻扬了脖颈,寄望避开他正在肆意作恶的利齿。   裴时行终于自恶念里平复。   在长公主忍不住自紧咬的齿关里泄出一丝悠长的哭音之后。   他仿佛恢复了以往的神智,继续道:   “便是由臣做了唯一的恶人,一举将他自明堂打落,也有人不愿放过他呢。”   裴时行终于交代了舆图上的圈点是何意。   那是他同皇兄与周颐密谈之际,一道商量以死脱身时分析出的。   被记录在册的,俱是一路上最易遭袭之地。   裴时行甚至依据季节时令、地势峻夷及人流来往的不同,计算出了周颐一家的“尸体”该于何时何地出现最为恰当。   果然有人留有后招,待要取他性命。   那人以为周颐被判流出京便已是终结。   可周颐之死早被裴时行计算在内。   这不过是为免后患,他们一道做给世人看的一出戏码。   人死则万事都成空,一了百了。   “而且——”   裴时行垂眼,指上漫不经心地揉着方才被他啮出微微齿痕的耳垂:   “殿下道周大人便当真是如此高义之人吗?”   裴时行话音残忍:   “是他亲口要臣将贪墨之罪设在泾州。”   泾州,乃是周颐半生为官,最后一处出官之地。   他当时便留了个心眼,但亦猜想,或许只是周颐为了让这出戏更加谨慎逼真。   可是他仍不可放过这一丝毫,于周颐口中状若寻常的安排。   当即便下意追查,日夜秉烛,多番入府库对照旧年籍册,察访当年人员。   裴时行终于放过长公主可怜的耳垂,指着籍册上的一处道:   “臣近日查出,泾州曾有私盐过往。   “殿下猜,彼时的泾州父母官周大人,他知不知晓此事?”   裴时行长睫微垂,掩下眼中阴翳。   周颐自然是知晓的。   裴时行有预感,这甚至会是此事中相当关键的一环线索。   可周颐彼时并未对陛下明言,只在让自己帮他安排罪状时暗示一句。   这一安排亦十分好猜测,想必是周颐为了明哲保身。   他已然死了一个最受宠爱的儿子了。   这位老人如今只求带着家人远离是非,不愿再涉入上京这潭尚且捉摸不透的浑水。   元承晚听懂了。   她回忆起当日与周颐的会面。   脑中电光火石,倏然读懂了他彼时的眼神。   是愧疚亦是叮嘱。   他当时的确已然知晓了周旭之死,甚至在此之前,他一早便同皇兄,同裴时行安排了今日的一切戏码。   戏之用意,只为亲手敲碎自己的半生清名。   可在那计划之外的一次偶然会面里,这位老人或许也曾因昔日师生旧谊,因儿子造下的苦果,对她有过一丝丝的温情与愧疚。   人生一途,善恶同流,或许总是如此。   世人汲汲营营,苦心筹谋,事事算计,步步为营。   却终究会于偶然交错的轨迹里,不由地自本心展露出光辉。   一刻亦已是弥足珍贵。   可惜周颐也终究是凡人。   在旁人以为他伟大的时刻,却又同时叫人看见他的缺弊之处。   他谨饬为官,所至之处清理冤狱,为民除害,曾得万民交赞拜恩。   可是溺爱周旭,纵其横行恶霸的也是这位周青天。   他于最后时刻决意退离官场,令裴时行做恶人于朝堂揭发,摧毁他向前的一切功绩。   却也终究以身为梯,造出裴时行如今更上一层楼的清正美名。   可也是这样一个人,明知君父正为私盐一事忧虑筹谋,却又为保全自身,不愿如实相告。   元承晚终于自这位昔日师长身上学到最后一课。   周颐身上固有辉光耀眼,可私情总会把他拽回人间。   让人看透他身上的斑驳。   他注定成不了广而无爱,漠而无憎的神祇。   可是,若说周颐终究不过是凡人,那么裴时行呢?   这位谪仙郎此刻的模样又算是什么呢?   元承晚默默忍受着颈间的濡湿,她方才的确错怪了裴时行。   可是裴时行又凭什么惩罚她呢?   长公主望着窗牖上叠在一处,扭作一团的影子。   她骨气极硬,容他放肆这许久已是莫大的恩赐:   “放开本宫。”   “不放。”   男人坚实胸膛紧贴她纤柔后背,周身俱是沐浴过后的香气与他身上本有的清爽气息。   将她牢牢罩住。   “殿下方才说,后悔与臣成婚。”   他将她死死扣在桌案的粉白玉指缓缓打开,左手下滑,重又抚上她隆起的小腹。   “那现在呢,臣不是奸佞小人,殿下还悔不悔?”   他语气诱哄。   元承晚死死咬牙,沉默不语。   若此刻当真对着他摇尾乞怜,那长公主就不是长公主了。   裴时行显然亦是深知这一点,他挂着闲适笑意,静静等了几息。   如愿地收到一室沉默。   女子方才被打开的指节倏然复又扣紧。   是裴时行用犬齿叼住她后颈的一块皮肉。   仿佛莽野之地,一匹占有欲十足的雄性雪狼叼起自己的伴侣。   比痛意更清晰的是他在她颈间传来的模糊话语:   “可臣不容你悔。   “殿下既然被臣作下印记,便要生生世世同我纠缠在一处。”   “便是裴含光化作厉鬼,也会循着这标记找到你。”   他满是薄茧的大掌扣起她的左手,同她一起轻贴在女子正在孕育生命的小腹之上:   “臣同殿下,精血相融,死亦不休。”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但是裴时行的设定就是这么一个喜欢发疯(←这一条已客观表现出)的贱人(←老婆对他的评价) 第23章 互咬   通身气势凌厉的男人以犬齿碾磨着掌中女子柔嫩的颈项, 横过一截结实劲瘦的小臂,绕至她身前。   粗粝的指腹虚虚落下,轻搓抹揉在她随呼吸而深深凹窝的玲珑锁骨里。   女子的喘息渐渐急促, 一副全然掌控与压制的姿态。   柔软的纤背被嵌入他硬实胸膛,压得身子低伏。   她素日里曾以腹中疼痛为借口欺骗过裴时行无数次, 多是在平日不愿听他讲枯燥乏味的经文之时。可即便已被骗过千百次, 倘若再来一次,裴时行也依旧会信任她。   但此刻,眼尾轻湿飞红的女子紧咬朱唇,光洁面额上已因方才的挣扎透出薄汗。   蹙眉姿态水光破碎,若初春梢头的一枝红艳凝露。   元承晚此刻的视线仅及于自己的十指, 正死攥在书案边缘, 几乎用力到泛白。   再往下去,圆润高凸的腹部被身后的高出她许多的恶狼稳稳托住。   孕中的女子粉光玉靓, 薄透夏衫下肤光隐现, 若融香雪之姿,缥缈如仙, 眉间风情绽出近乎神性的辉光。   此刻却落难人间, 于凡尘恶徒掌中被轻亵把玩。   她一双藕臂被迫撑在书案上, 打定主意绝不肯发出半声求饶。   只颤颤阖眸, 乌浓如鸦羽的长睫轻抖, 兀自忍耐。   其实颈间痛意并不强烈,更多的是惩罚与泄愤的意味,可他慢慢厮磨, 将这场单方面的侵略拉的无比漫长。   好似要吮出她的滚烫血液, 又好似只是想将她的气力吮离四肢百骸。   熠熠烛辉映亮满室, 烛心急急跃动于斩霜乌黑华美的剑鞘上, 沉默如昔,已不知天地时光游走。   元承晚终究忍不住这场漫长的折磨,又开始挣动挣扎。   裴时行的齿陡然重了一瞬,一掌掴在她臀间:“不许挣。”   颈项间的两相痛意刺激之下,长公主终于撑不住抖战的双臂,自唇间泄露哭声。   她定身原地,体肤犹感热辣痛觉,几乎被一瞬震慑。   而后才是不敢置信地回想,裴时行方才怎样对待她。   什么清高君子,温文礼节,说甚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他分明比勾栏瓦舍里最下流的男伎还轻浮。   “你!”元承晚气得嘴皮子都在颤,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即刻滚出长公主府,本宫再不愿望见你。”   她终于自他的桎梏里稍稍脱身,怒目视向这无耻男子。   裴时行扭过脸去,仿佛如此便可作无知状,假作自己并未听到她的驱赶骂话。   可他是作态,她周身的抗拒与厌恶却是分明。   她仰头睨着他,沉默地等着他的服输。   不知在这萧寂里过了多久,亦在她的厌恶眼神里被刺了多久,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唇齿无法驯服她一身傲骨。   亦舍不得吮出这狠心女子的血。   他忽然失却力气,松开怀中人,连连后退两步。   方才滚势滔天的怒火也一同泯灭,已被闷窒于她死寂如海的漠视和轻蔑里。   “你走罢。”   裴时行的唇色尚且潋滟,至此亦不肯望她。   只怔怔望向书房四角的金雀平足高脚灯架中的烛火。   娥皇夜寝,梦升于天,无日而明,光芒射目。   她已是神女仙姿,抱月怀光,号为晋阳长公主,乃举世之明珠。   可却从不肯予他半分情意。   亦如此间花烛,照不明他眉宇间的昏昏寂寥。   不过强求,不过徒劳而已。   裴时行颓然陷坐在圈椅中,忽而阖眸勾笑,满是自嘲:“不是恶心我么?”   元承晚疑目视来,见他仰头靠坐,喉结轻滚。   似是倦极。   她拢了拢垂掉的鬓发,轻抿红唇,发软的手脚渐渐凝聚起力气,推门而出,半步不曾犹疑。   可如此一夜注定不得安宁。   天将白时,一场急而骤的夜雨陡然侵袭。   晦明不定的云际似推浪而来,天风浩浩,骤然蓄势而降,打落满庭风雨声。   元承晚一夜未眠,除却某处犹且隐隐残留的热痛之意,更有心头千般乱绪。   似杂芜蓬麻,引蔓万端。   她定定睁着眸,翻覆于软枕之上。   待听得雨歇漏尽,终究忍不住披衣坐起,循着曲曲檐廊,行过满月洞门,去寻了一夜未归怀麓院的裴时行。   书房内仍是烛火通明,长公主立在槛外,叩门无人,唤亦不应。   她试着轻推了一下,竟未上锁,隔扇门上格心错落,顺着她手中力道向内退去。   应声而开。   她正对上裴时行侧脸而望来。   那双素日冷然自持,此刻却微泛红的眼中黪黑沉沉。   檐角下雨滴如滚珠,淙淙落入廊腰处的渎山玉海中,游鱼曳尾,睡莲浮动。   女子纤嫩柔足踏着织金光绢丝绣鞋,微微退了半步。   只因她忽觉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   竟主动送入凶兽彀网之中。   裴时行身上袍服因一夜未换而泛出褶皱,素来交领高掩的衣襟被随手扯散,露出一截冷白肤色。   两腿贲张蕴力,此刻不羁敞坐,被垂下的襕边水苍纹衣摆掩盖,却仍是毫不拘囿地令她明晓了眼前的一切。   元承晚双眸凝在那一团眼熟的蚕丝帕上。   濡湿斑驳,被一只青筋毕现的大掌攥住,挼搓生皱。   比这一幕更冲击心神的是裴时行。   “殿下,臣已经放过你了。”   他的话音远比方才的目之所及更为粘稠沙哑。   莫名蕴了笑意:“这次,是您自己入臣彀中来的。”   庭中冷雨淅淅,旦风抖落满枝叶露,阶旁院角栽的芭蕉阔叶新绿,被打出哀怨之诉。   此处乃是正三品御史的家宅书轩,府上侍人亦不得轻易至此。是以,昏昏光线中自然也无人留意到,书房门再一次被无声闭合。   元承晚又被迫放坐到了昨夜的案上。   所幸裴时行早已收拾过此间狼藉,她此刻触手而去,抚上一片玉滑冰凉,正是那方沉凝润泽的铜石镇纸。   上京正溽暑多雨,江南的梅子也该于此季应时黄熟,坠果于蓊郁翠叶中洗濯出鲜润亮色,望之可生津。   可梅雨亦最是郁蒸,将此间小小书房闷在一片氤氲雨色里,仿佛身处江南扁舟,令人头脑神昏。   男人水光潋滟的眸中仿佛下过一场迷蒙春雨,雨意湿潮,浸润出无数恶念,蔓延生根。   元承晚闭紧了眸。   却听男人冽而哑的声线流淌过头顶,带着诱哄意味:“睁开眼望着我。”   她眉心轻动,竟是不敢不听。   裴时行神情里显出一种男子此刻特有的轻慢慵懒,又因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听从而愈发愉悦。   甚至忍不住自喉间沉笑一声:“怎么,殿下嫌弃了?”   平日乖张似狸奴的女子悬足坐在案上多时,前所未有的温顺姿态。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后撤,琥珀瞳眸倏然张大,死死盯住他不断试图逼近的手。   “没有没有。”她口中哄骗,甚至下意识摇头。   却还是藏不住满目的嫌弃与惊惶。   裴时行愈发逼近了她,背脊似一张蓄满力的张弓。   她又在他耳旁催促道:“你能不能快些呀,天都……” 快亮了。   言间似乎恨不满意他的迟缓。   可话未道尽,便被吞音喉间。   只因裴时行故态复萌,又垂首舔咬上她的肩膀。   五晕罗银红抹胸因她的抽气而颤颤绷紧,自外头蝉翼般的窄袖衫里半隐若见。   她终于忍不住恼怒。   余光瞥见裴时行的手,又不是很敢造次。   面上欲怒而不敢怒。   自敞轩边的雕花窗里半窥而去,花光柳色眩人眼处,书案上的女子轻轻翘起莲足,半套在足上的绣鞋啪嗒一声落了地,却无人在意。   她面前宽肩窄背的高大男人完全将女子的身形遮蔽,只能窥见她终究忍不住探出雪白藕臂,搂低那男人脖颈,甚至轻轻摩挲他的后颈,仿佛意在安抚。   男人也的确顺从地为她俯首称臣。   却在下一刻,一男一女,两人先后发出低低的痛呼。   仿佛被对方咬下一块皮肉。   塘中芙蓉方才在急潮春雨中被打的欹斜无定,异常辛苦。此刻天光雨霁,在清爽旦风中抖落一身甘露,终是风平浪静。   听雪昨夜被雨声缠扰,夜阑方得片刻安眠,此刻稍稍起迟。却见殿下正在金枝鎏银盆里打了桂花胰子,一遍复一遍地净手。   那身新换的榴红罗裙也皱作一团,被扔在殿角的地毯上。   她启口欲问,却被听云掐了个激灵。   头脑昏然的小丫头终于望出殿下的心情不佳,识趣地闭口,揉着腰走开了。   自那夜后,裴时行便收拾行装住到了衙署中。   听雪后知后觉,是裴氏子惹了殿下生气,这便轻易地被逐出家门了。   就该如此,她心中忍不住更爱殿下些!   可听云却觉两位主子是在互相置气,可这对生来尊贵的男女一个骨气硬过一个,高高扬起脖颈,谁也不肯向谁低头。   她暗暗焦急,可望着殿下惬意如往日的模样,又不敢出言。   这般内情乃是到了两日之后,辛盈袖来府上请脉方才得以一探究竟。   长公主素日身骨极佳,如今怀相也好,辛盈袖并无忧虑,亦无多少话语须得嘱咐。   却是长公主先开口问她要了消淤化痕的药膏。   “殿下恕罪,臣今日思虑不周,身上并未置此物。殿下如今用药需多加小心,容臣下晌回署中为殿下亲自配制。”   她一双清眸忽闪,乍然望见长公主耳骨红痕。   复又不着痕迹将目光下移至她点染了嫣红口脂的唇边。   依稀可见细小伤口。   及至成年方自朴俗乡野入得繁华上京的辛医正心头暗嘶一声,啧叹不已。   连忙垂眼,不敢再看。   只她思及崔恪,又忍不住在心头腹诽:   是否如他们这般外表清隽冷情的男子,实则背地里都是如此放浪?   同一时刻,元承绎已同裴时行闭殿议事两个多时辰,此刻正事谈罢,瞩目于这位近臣兼妹婿唇上的伤口,笑意难忍。   皇帝故意询言:“含光这是怎的了,怎在唇间破了这么大一块皮,啧。”   言间似乎憾极这位谪仙郎君形貌有损,成了块微瑕白璧。   虽这口子方才结痂,可裴时行近两日已被众同僚或直或曲地询问过数遍。   是以此刻,他眉目不动,口中熟练地说出早已讲过千百遍的托辞:“谢陛下关怀。不过是前日夜雨,臣骑马时不慎被道旁枝叶划了面。”   “哦,竟是如此。那这枝叶可真是跋扈刁蛮。”   可见皇帝其人并无丝毫心照不宣的美德,此刻硬要点出。   但长身玉立的裴时行却有了思量。   他唇上痛意隐隐,心中念及家中的“跋扈”明珠,终于拱手陈言。   “陛下,臣心有一事,为此困扰多时,心怀俱乱,愿同陛下商议。”   作者有话说:   《礼记·表记》: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漂粟手牍》:娥皇夜寝,梦升于天。无日而明,光芒射目。   《狼来了》:有个放羊娃叫狸狸,她经常骗裴时行,后来她被狼吃了(bushi)   请大家放心,裴时行用的是自己的手 第24章 上章不错   “哦?”   元承绎龙骧虎目, 一双精光内蕴的眼定定望住面前萧肃清举的如玉郎君。   眉眼仍是冷淡的,微抿的红唇间却破了一块皮。   好似是谪仙自甘堕落陷红尘,疏狂放纵的罪证。   皇帝意味深长道:“含光颖悟多谋, 竟也有困扰一日,是何事?”   他近日听得不少这位驸马爷的轶闻。   裴时行在上京一向声名藉甚, 被传名于茶寮酒肆, 亦是香闺绣阁中最盛名的心上人。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的事体。   可若如此次一般,传到了皇帝的龙耳朵里,便是头一遭了。   首先说的是,晋阳长公主与裴御史夫妇不和,裴时行自前日天未明时便愤而离府, 更就此在衙署居住。   虽以这二人的情状看来, 元承绎更倾向于认定,是裴时行单方面被妹妹逐出家门。   再便是素来丰神俨然的裴御史那点暧昧的伤痕。   再兼今日, 裴时行于御沟桥外候放时, 反常地对着崔恪刻薄讽言。   彼时正是百官戊夜趋朝,于殿庭等候大朝入觐之际, 这二位的小风波倒是引来周围不少官员侧目。   可裴御史如此罕然一怒的起因, 居然是因崔少卿于金泥蹀躞上佩了他家夫人亲手绣的荷包。   崔恪彼时身在大理寺的队伍里, 四围俱是同僚, 寺中众人都是知晓裴驸马俸禄一事的内情的。   此刻相互挤挤眼, 目光来回游移于崔裴二人之间。   二位俱是成了婚的男子,一个神采奕然,连身上的绯红官服似都比旁人板正些。   一个却是被逐出家门, 夜间亦只能容膝于公署硬卧之中。   再望一望裴御史唇上伤口,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场大庆宫门外的风波自然传到了元承绎耳朵里。   可他此刻望着妹婿唇上破痕, 倒的确有些不明白。   “是因你同晋阳闹了矛盾?”   大约是八九不离十。   皇帝叹声:“你瞧瞧你, 晋阳都未曾到朕面前哭诉,可见这并非什么大事,等她过两天消了气便是。”   裴时行沉默,他自然知长公主为何不入宫求旨。   只因她唇上也被他咬了个破痕,眼下却是不好示人。   若他当真老实等下去,过两天等来的约莫不是她的消气。   而是一封和离书。   裴时行回忆起彼时情状。   她雪脯颤颤抽气,只因他一意舔咬在她香肩上,再兼揉弄。   裴时行彼时神魂俱为她一人而动,她明明怕他亦手触她,却忽又探手抚在他后颈。   甚至轻轻摩挲,仿佛意在安抚。   他满心怜宠地为她俯下首。   可下一刻,她大力勾下他的脖颈,趁势仰面凑到他唇上,狠狠咬下一口。   他正在紧要关头,已无甚神智可言,竟也重重回击,在她娇艳红唇上留了血口。   直到云收雨歇,方才凶兽般肆虐的理智全部回笼。   裴时行垂眸望着元承晚满眼泪光,眼尾湿红迷蒙。   仿佛经了一场春雨。   他也一样。   约莫是疼的。   “臣的确同殿下起了争执,”裴时行定下心神,继续道:“眼下亦不知如何是好。”   天际将泛鱼肚白时,他将她抱回主殿。   她方才一直试图躲避他沾染污秽的手,可裴时行先是污了她的丝帕,而后更是恶意地在她的榴红罗裙上擦拭双手。   长公主心如死灰。   即便后来被他以斗篷裹抱在怀里,一路走回曲曲廊檐,绕过洞门,拂开珠帘,将她安置在榻上。   她都肢体僵硬,殊无反应。   仿佛已神飞天外,欲就此将自己的无瑕灵魂脱离出这具沾染了裴时行气息的躯壳。   裴时行就此顺势搬出长公主府,正是为了今日能同皇帝开启这样一场对谈。   他近来终日埋头案牍,将一张冷面吊的嚇人。   恨不得叫所有人知晓,自己同元承晚闹了矛盾。   今早更是刻意与崔恪闹了风波,仿佛一个在自己的不幸姻缘里红眼嫉妒旁人的怨夫。   果不出他所料,一切俱都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最后一把柴已堆出熊熊高焰,这场势已造的足够大。   皇帝终于诏他来问。   裴时行道:“殿下厌臣恶臣,乃是因此次周颐一事,叫她以为臣心机叵测,残害忠良。”   元承绎蹙眉:“朕不是交代过你,要你将内里实情告知她吗?”   狸狸幼时受过周颐的训诲,元承绎怕她伤怀,一早便交代裴时行如实相告,叫她知周颐也并未全然无辜,而后乃是自愿退离官场,也算为子赎罪。   更重要的是,周颐必须成为一个死人的名字。   一是为保护周家人;再便是,只有他死了,对方才能更无忌惮,好令他们接下来引蛇出洞。   思及此处,元承绎眼中阴翳更重,皇城卫的确查出了些眉目。   可他却按下了消息,不欲相告于裴时行。   “臣的确将籍册带回府中,欲要如实相告。”   裴时行道:“可阴差阳错,殿下自己先看到了那些税册,便就此误会臣,以为是臣诬陷。”   “她素日恭肃恂谨,言间从不敢涉及政论,规诲教令家下侍人,连同她自己,从不敢近臣书房半步。   “连臣私下与她独处的无人之际,为腹中小儿阅诗启智,但凡涉及政道议论,她都从不评说,再三提醒臣忠孝慎言。”   因谈及妻儿而眉目柔软的男子继续道:   “可是前夜,殿下既以为是臣残害忠良,当即便痛陈叱骂,大为痛心,竟是连向来的半分谨慎都顾不得了。”   “殿下斥臣为奸佞。”   裴时行眉心动了动,舌尖仿佛犹能感受到彼时被摧心剖肝的血味。   他不是不委屈的。   “可最令臣伤痛的不是这些言辞,”他抬起清正眸光与君王对视:   “是殿下在将自己发舒情怀过后的惶惶之态。”   裴时行话说的隐晦,元承绎却听懂了。   晋阳怕她论及政事,怕裴时行因她的叱骂怀恨告发。   可是说到底,她最怕的,当是怕他这个兄长降罪。   原来她一直以来竟是如此的隐忍忧惧。   “她不信任臣,便是连臣这个驸马,她也不敢信任。”   裴时行唇畔笑意恍然若失,仿佛是在心疼,又仿佛是自嘲。   皇帝目色沉沉,不辨丝毫真意。   只状如明悟,出言感叹,意有所指道:“卿竟失职到了如此地步,该罚!”   裴时行并不多言,只拱手复拜。   “误会既解,卿这些日子寝居台中又是为何?总不能是被狸狸赶出门外的罢?”   身为帝王之人,缜密而多疑,却又要把自己的疑心包藏于寻常调笑的闲话里。   裴时行耳中却敏锐地捕捉到皇帝话中狸狸二字。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笑。   原来她的乳名叫狸狸啊。   忽又联想到,那沈夷白唤她晚晚,想必是不知此名的。   裴时行口中说了实话:   “臣耐性不佳,对殿下不恭,同她起了冲突。冒犯了她,又兼近日台中事繁,是以避出府外。”   元承绎的皇后自来驯顺柔婉,向来无有忤逆。   他并不能知旁人处境:“当真是被赶出府外?”   裴时行容色平淡道:“被赶出府外总比被殿下休出府外好。”   元承绎一愣,这下倒是不禁笑出声。   裴时行这话说的不假。   他彼时心内酸苦委屈,欲要惩罚这狠心女子,却又实在狠不下心肠。   再便是因她在他腿前不止挣磨,撩动欲念,令他数番压抑。   所以他放了她走。   只因再不放开,他便要克制不住在她眼前露出更为下流的一面。   那一掌却着实是意外,他本意只是为了令元承晚不要再如此扭挣。   他没下力,可坏就坏在彼时二人姿态已是说不出的狎昵,再因他掴了她的臀,而令事态更加难言。   裴时行这才知,自己其实连君子皮都披不好。   待到清醒过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做下的事。   掴女子之臀为其一,以她丝帕轻渎为二;待元承晚寻来,又以满手罪恶为胁,迫她顺从坐在圣贤书案上,此为三。   更不必说最后,那一袭被他拿来擦拭的斑驳潮湿的石榴裙。   裴时行记得那女子彼时张大双眸,满面不可置信的嫌弃之色。   原来自己与浊流无异。   他心底其实知道,元承晚天明时复返而来,多半是因她独自思索一夜,最终决定亲自同他交谈。   并要决意将他舍弃。   虽咬她一事乃心念闪动的意外,并不由他控制。   但眼下此伤能做拖延,容他再忝居驸马之位几日,却是意外之喜。   又听得上首的帝王问道:“含光今日所言,发乎本心,未有欺瞒?”   他听进了裴时行的话,却仍要试探一遍。   裴时行自这一句里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从容道:   “不敢欺瞒陛下。君以国士遇我,我必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雨后天初霁,大片的阳光似云中燕俯落而下,毫不保留地铺撒殿间,落了裴时行满身。   青天漫远,一身绯服的御史皎然若玉树。   年轻的君臣对视,眸中俱是毫无保留的慷慨笑意。   他们都读懂了彼此的信任。   人之处世,知遇明主,今将献知己,相感勿吾欺。   乃是幸事。   今日君臣对谈过后,好似并未有何改变,裴时行一如前几日住在衙署。   长公主却收到宫中传信。   禁中信使道是皇兄有请。   她唇上伤口未好,却也只能依时入觐。   可长公主依诏入觐而来,却并不是为了如眼下一般。   元承晚坐在圈椅中,忍受着皇兄自对面不怀好意的百般打量。   这殿中的沉默气氛令她感到一瞬强过一瞬的窒息。   长公主终于生怒,含嗔带愤地瞪视正望着她憋笑的元承绎:   “陛下在看什么,臣脸上又未曾生花。”   她尚且气闷不已,并未修得如裴时行一般的厚面皮。   裴时行——   长公主再次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人剐上千百遍,生啖入腹。   “哦,无事,朕只是觉得狸狸这伤颇为眼熟。”元承绎蹙眉作深思状,“好似在旁人身上也看到过。”   他抵颌推敲半晌,忽现了灵光:   “是裴时行吧。是了——他唇上也有一处同你一样的伤痕。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家驸马罢?”   皇帝语气感叹:“啧,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真是巧极了呢。”   元承晚深吸一气,不愿理会状若发癫的皇兄。   她记得少时的皇兄沉稳持重,在外素来不苟言笑。如今约莫是近墨者黑,竟也学了如此涎皮赖脸的做派。   长公主复将邪辟蛊惑君王的罪名安在裴时行头上。   元承绎赶在妹妹当真动怒前收了势。   他目中笑意未灭,却隐隐开始郑重起来。   母后离去时,妹妹还是个只及他腰间的小粉团子。   可岁月不居,如今他家的小女郎出落得楚楚动人,竟也要为人母了。   “狸狸可还记得幼时,皇兄曾在众人面前推了你。”   元承晚霎时怔住。   怎么能不记得呢?   彼时母后薨逝的不明不白,太医署只道是风邪致病,邪风入体而亡。帝后二人感情日渐淡薄,父皇竟也浑不在意便信了这个说辞。   连宫外的外祖也殊无动静。   他二人一时在这危机四伏的宫禁内孤立无援。   她彼时三岁,仍与母后同居于凤仪殿,身旁亦有傅姆。   皇兄却坚持来亲自照料,与她同起居饮食,日慎一日。   可还是有一日,他们的飧食中被试出了毒。   “皇兄彼时尚且无能,担心自己护不住你,所以那日当着众人的面推摔你,心里想着,或许自此一事后,这个妹妹便要与我生分了。”   元承绎知晓,便是将下毒一事就此揭发到父皇面前,最终也只会是无关紧要的宫人出来认罪伏诛。   所以值仲秋盛宴,帝銮驾诣上清宫,他决定当着众人做一场戏。   仲秋之夜,城门大道,山楼影灯,歌舞百戏列于楼下。   在父皇和杨氏携众臣命妇登东华门赏月时,他将三岁的妹妹推倒在地,口中咒骂:   “都怪你!母后就是因为生你才会败了身子,都怪你这个祸种。”   妹妹毫无防备扑摔在地,柔软掌心擦破血痕,当场便凄厉地哭出了声。   众人一时惊乱,亲见了这场宫闱阴私,面上俱是错愕。   彼时杨氏位尊皇贵妃,暂理后宫,此刻亦是遍身珠翠绮罗,志得意满,在团月清辉下仿若神妃仙子。   她在原地观望两息,随即面容慈和地上前抱起元承晚,拍哄吹手,软言逗玩。   至到宴散之时,小公主乖巧窝在端皇贵妃怀里,竟是不愿离去。   先帝望着元承晚粉脸上的斑驳泪痕,被沾脏的襟袖亦短了一截,并不合体。   薄情的君王终于在一片歌舞升平乐声中对这年幼失恃的小女儿起了怜意。   当即便下旨,将元承晚养到杨氏膝下,由端皇贵妃代为照料。   元承绎彼时正因恶待手足被罚跪于方才的城楼之上。   此刻听着内殿传来的一片赞贺,间或有“小公主倒是与娘娘投缘,亲母女也似”的奉承。   终于放下心来。   杨氏觊觎后位多年,元承绎深知母后的死同这毒妇脱不开干系,若妹妹跟他一起,说不得哪一日便要因“意外”夭亡。   可狸狸又与他不一样,她年岁还小,尚不知事,杨氏对她的戒心和防备没有那么大。   今日场面,杨氏为博贤名,必会安抚狸狸,父皇若见他今晨为狸狸穿上的旧衣,亦必会生怜。   那么收养之事就顺理成章。   元承绎要的就是如今这般场面。   杨氏正是志得意满时,哪怕母后已死,她亦不能舒怀,若能将母后的孩子、地位,甚至她的一切都占为己有。   就此抹去母后的存世的一切痕迹。   她生性如此狭隘刻毒,决计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与满足感。   不单如此,将狸狸养到膝下,便为了日后的贤后名声,杨氏也不会轻易对她下手。   他做下这般打算,日后可对妹妹放心。   只是——   在清寒夜色中独跪的少年郎仰颈望向天边一轮圆月。   只是至此,他或许就要失去这个娇憨可爱的小妹妹,日后同她渐行渐远。   回味起当夜心境,元承绎此刻亦不禁喉间沙哑:   “可我的狸狸精灵聪慧,从不曾叫皇兄失望。”   元承绎原本以为自己已然安顿好元承晚,日后夺位,生死安危亦不过他一人之事。   便是功败垂成,死了也不会牵连到狸狸。   可她终究不曾与他生分,终究不曾让他失望。   元承绎举起手中剑穗示她:“这是你十岁那年为我做的剑穗,我一直留着。”   十岁的长公主初学女红,并不擅此道,做的歪歪扭扭,却被人珍藏至今。   元承晚终于忍不住热泪潸然。   她是在日后知了事,在杨氏的伪善笑面里方知所有的机心筹谋,也因此决定助皇兄夺位。   “贞庆三十二年,我被派到剑南道平乱,是你在宫中衣不解带为父皇日夜侍疾,生怕叫杨氏母子得了机会。”   长公主记得那个深冬。   那时先帝的身子已一日日衰败,显出枯竭之相。朝野对立储之事有了诸多议论。   偏在此时,剑南道下辖益县生了□□。   父皇点了皇兄带兵出京,替君父定乱。   她生怕父皇撑不到皇兄归来,怕杨氏母子趁此时机夺位自立,怕他们在外留有暗招。   更怕皇兄躲不过刀剑,躲不过他们的算计。   所幸上苍垂怜,她所担心的一切并未发生。   “狸狸你瞧,向前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兄妹都闯过来了,怎的到了如今却会如此。”   皇帝的声音忽然哽咽:   “我的妹妹曾为我在仇雠身边苦意周旋,担惊受怕。   “可我竟不知,到了今日,我羽翼已丰,可护她,她却活在忧惶恐惧之中。”   裴时行的话他自然听得明白。   原来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自己的妹妹是如何的恭谨慎意,退避政事,生怕君王对她怀了猜忌之心。   “是我之罪。”   殿内伴随着元承绎的这一声自肺腑发出的痛诉落入寂然。   他颤颤吐了口气,眼眸温柔,抬袖为妹妹轻拭去粉面泪痕。   一如儿时。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啊,骨肉血亲,我们二人曾并肩走出刀光剑影的日子,又怎会在如今的承平之日里失去彼此。”   “你担心皇兄猜忌你,可皇兄对天地起誓,从前未有此意,日后亦绝不生此疑。”   “皇天后土为证,朕会亲书一道密旨予你,免你忧惧。”   他终于拭尽那双琥珀眼瞳里滚滚而落的泪。   元承晚方要启口,却倏然倒吸一口凉气。   是皇帝揪住妹妹白嫩的耳垂,语气不善质问道:   “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怎的越长大还越傻了?”   “你幼时便不及我聪慧,而今更是如此,朕又怎会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便担心被你夺了位。”   这话是开解她的故意玩笑,可更多的却是他身为君王的底气和自信。   今上少年御极,文治武功冠绝翔宇,收四海抚八荒,边安民顺。   他自然有这样的意气。   长公主的耳朵近来饱受折磨,连连讨饶道:“是是是,我知晓了,皇兄快住手。”   她两腮犹有泪痕,一双眼却被泪水洗的更加清透:   “此乃君者尊威,臣妹无意也不敢试探,皇兄不必愧疚。”   “更何况这些年来我过的极好,并未有过委屈。”   这倒是实话。   若说最伊始她曾因女帝流言担惊受怕,故意放纵自沉,作荒唐之态。   可后来的日子却是实打实的惬意。   世间不会有人嫌丝竹诗酒的日子太过安逸。   她已在上京这一潭泥塘中寻到了恰当的位置,游刃有余。   除却偶尔生发的愁怀疑惧,她其实已经很少陷入旧年的心绪里。   可这忧惧终究存在,便要时不时于午夜深梦中刺她一回。   及至后来对上裴时行,他敏锐如此,亦能看出她的隐瞒。   这甚至是他向她求娶时的筹码之一。   如今他却趁着前日的矛盾,故意造势作态,将这个旧日的筹码放手人前。   只为换他兄妹二人今日的一番畅谈抒怀。   果然,元承绎此刻继续道:“于君王眼中,含光是个不错的臣子,可若为兄,我想知晓,他可否算作是你不错的夫君?”   元承晚讶然抬眸,贝齿轻叩。   作者有话说:   《史记》: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赠司勋萧郎中》:今将献知己,相感勿吾欺。   宝宝们,刺激的还在后面,但是不能剧透。另外跟大伙儿请个假,我明天三次元有事情,所以明天不更哦。今晚的大肥章奉上~ 第25章 男女主没见面   元承晚一张芙蓉面上琼鼻泛红, 热泪未晞,犹如带雨梨花。   她着意保持着这样一副动容感怀的模样,心却渐渐冷下来。   长公主忆起昔年。   彼时她年不过十二, 杨氏日渐按捺不住野心,已有意替她与武将世家缔结姻缘。   她那时尚不及此时身量, 在那场暗有用心的宴会里望着席间早已加冠的章安侯世子。   筋肉虬结, 状貌粗野凶悍,魁梧似一座山。   一时竟觉心下无波。   她是下了决心的。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婚姻为饵,以身荐入朱门枕席,替皇兄继续筹谋探听。   可这终究只是她一心里的愿望,未有成真。   皇兄却确确实实因不忍她嫁, 提前发动了肃章门宫变, 兵戈见血,直逼君父退位, 落得个衣冠枭獍的戾名。   枭也, 食母之恶鸟;獍也,长大而食其父。   被血水洗刷过的紫宫尚且处于震荡, 众人终日惶惶不可安, 为了安抚朝臣, 新帝并未能一举肃清朝中余殃。   甚至为抚人心, 优容了旧时臣子, 册封了先帝的两位庶子。   她是亲眼目睹皇兄初登基时,如何受天下学子文士檄文攻讦,背负骂名。   而后又是如何焚膏继晷, 于受人钳制之中艰难破局。   彼时心中感念之情, 简直恨不能沾襟而涕下。   可惜终究不是旧时。   元承晚只恨自己此刻的敏锐, 恨自己为何要看的这般清爽。   皇兄今日宣诏, 尽吐一番肺腑之言,确然有怜她之意。   可她以为,更多的当是缘了裴时行之故。   裴时行此举不仅是将他们兄妹二人的少时情谊摆作筹码,甚至还不惜以自身加码。   他既以晋阳长公主的驸马之口为她诉苦,又怜她惶怯之状,便已是在向皇兄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偏偏他的身份却不止长公主驸马这一重。   是以,他的怜惜便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甚至让君王都不禁要在心头掂量过。   他是以臣子、裴氏子与驸马的三重身份向皇帝求一诺。要的,是让皇帝赐下一道能定她心、免她惧的承诺。   他酬答君王的意为真,可是爱她怜她,维护妻子的意更为真。   所幸裴时行并未看错。   皇兄既知裴时行的意图,却也能不愠不怒,偿其所求,如其所愿。   这一道密诏,系下的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平衡,亦是此朝此代的平衡。   天家温情之下,总有这般那般的无奈和机心。   皇兄这一问,问的是她的态度;却也在问,她究竟愿不愿意承裴时行之情,承君王之恩,受下这一诏。   从而将如今的局面继续维系下去。   长公主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微微一笑:“皇兄多虑,臣妹对驸马并无不满。”   如今新政在即,她又怎能为了一己的喜怒好恶左右时局,动摇君臣国本。   更令天下百姓无端蒙受上位者的私情私欲所招致的无穷祸患。   更何况——   “驸马他很好,臣妹愿同他继续走下去。”   裴时行的确是个不好不坏,能令人勉强看得过眼的男子。若对象是他,元承晚自问,其实她并非全然抗拒。   皇帝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愈发真挚柔软下来:   “狸狸的确担得起晋阳之号,布散德泽,千岁峥嵘,乃大周之明珠。   “但如今你是天下人都沐其光华的明珠,却也是哥哥自小便牵在手中的小丫头。”   他终于吐出萦绕于心底的真挚话语:   “皇兄曾与你说,若有一日你生悔,皇兄会支持你。”   他叹口气道:“那是真话,亦是皇兄予你的承诺。此事无关身份地位,是自家兄长能对妹妹许下的底气,此生亦不改。”   至此,元承晚周身松懈下来。   好似幼时于上书房进学,她既爱且惧桑仲玉,便要于课前战战兢兢独自预备良久,不过也幸好苦心未白费。   她终究作出了令夫子满意的答案。   “狸狸都知晓的,皇兄不必担心。”   她粉面泪痕适时地干枯,经窗牖间透进的柔风一吹,硬硬地皴在面上。   仿佛被缚住一层假面。   “皇兄今日所言,狸狸万分感动,永世不敢忘。”   长公主话音娇柔,仿佛旧年于春风花林里策马扬鞭的小女郎,桃腮粉面,意气高昂。   郊东郊西踏春色,醉舞淋浪花插额。   如今却作孤鸿影。   其实如今也已经是很好很好,她炊金馔玉,绮罗加身,享膏粱锦绣,受天下奉养。   亦能于皇家真假交织的笑面里咂摸出片刻真情,填入自己的心房取暖。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天正七年夏,上诏晋阳长公主入禁中受命,兄妹二人于立政殿密谈良久。帝泣下霑衿,二人相持恸哭,彼此皆作旧时称。   天家少有的亲情或许只在寥寥,却足以掩盖温情之下的残忍。   元承晚当日领了一道密诏回府,自此封存于库,不曾告知一人。   府上众人皆知殿下入禁中,向晚方归。猜想约莫是如从前一般,殿下因此番驸马愤然离府之事,入宫听了皇后训诲。   听云以为此事至此已该做终结,却不料驸马竟一直梗着脖子不肯回府。   他连日以公署繁冗为由推脱,长居台中,仿佛要就此住到天荒地老。   慧心细致的女官暗自算一算,哪怕是自殿下入宫那日算起,驸马也在府外住了十多日了。   这位当真是世家里受尽追捧的凤雏麟子,脾气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殿下,竟如此的桀傲不恭。   桀傲不恭的驸马此刻正于台中等候。   他劬劳一早,正候着道清为他送来哺食。   无他,只因台中饭食实在太过粗陋。   裴时行自认不是吹毛求疵的挑剔之人,在强迫自己食过几日公厨食后,却也觉体轻身薄,说不得哪日便要羽化而登仙。   待日过正中,道清终于入来。   忠厚的小长随取下臂间提梁膳盒,一样样摆出菜碟,复又望着清瘦许多的郎君,至此犹不肯废一丝礼节,食相规整洁净。   再望一眼他居所的薄絮硬床板,不过仅能容一人平躺的窄榻。   终于忍不住道:“郎君何必自苦,殿下已经消气了,您的脾气难道比殿下还硬?”   裴时行手中箸一顿,乜一眼这多嘴刁奴,语气振振:   “消气?她此番做错了事,我以夫婿之大量,主动退避,哪里须得等她消气。”   自这话里全然听不出他的心虚胆怯。   自成婚以来,裴时行许久未曾耳热。   偏元承晚入宫那日,他双耳似被烈火炙烤。   双耳红透的裴御史忍耐多时,待至天暮时方自宫中探得消息。便料想事态的确如他向前所希图的那般,顺利发展。   裴时行的怜惜之意的确为真,想让皇帝知晓长公主的敬畏,并为她多取一道安心亦为真。   可他亦知自己其实是在算计她。   这一道安心取来的同时,元承晚便会意识到他的逼迫。   他绝不可能对元承晚放手。   凡夫俗子既得了垂青,便要拽着神女陪他一同陷落红尘,要同她共享男欢女爱之极乐。将她缚在身旁,生要白首,至死同穴长眠,骨殖相依。   哪怕自最初,便是他的强求掠夺,裴时行亦不知悔改。   她的每一滴泪都该是在他身下吟.泣之时,被他以唇舌舔吻入腹,痴迷如斯。   可他已然算尽一切,却生平第一遭生出了怯懦。怕她伤怀,怕她对他冷眼,怕她再说出什么令他割心的话来。   却听道清继续道:   “可眼下殿下并未发作,便是在给您台阶,您若再不回府,日后都回不去了可怎生是好。”   其实若是平日的裴时行,便可自道清这话里察觉出什么,偏他一旦对上元承晚便生出诸多的私心,反而蒙蔽自己。   这话将他贬的恁是不值钱,裴时行道:   “这算什么台阶?她一向对我宽容呵护,从不忤逆,眼下未有动静,便是在思索当以何种手段来哄我。”   他极有心机地为自己先铺置了余地:   “正所谓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我既是她的夫婿,只要她有所表示,我自会宽容她些。”   道清自觉话已说的实处,可郎君却全不接招。   他隐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却不敢辩驳。   又转言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郎君夜间便是容身于硬榻么?您自幼便未曾睡过此等粗陋的床榻,怪不得清瘦憔悴许多。   “若叫家主和夫人知晓,不知该有多心疼。”   这硬榻比之元承晚为他安置的其实还是柔软几分。   但裴时行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在怀麓院睡的便是此种床铺。   冷淡的郎君简短道:“唔,这榻于腰背甚有益处。”   道清哑口,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劝了。   其实郎君少时于学业游刃有余,及至入官场,更是纵横捭阖,机心看透。   他向来智珠在握,不曾有过眼下这般迟钝的模样。   但正因如此,他既觉出在长公主面前的郎君有多么反常,却也隐隐觉得,长公主对他其实并未如此看重。   她前日诏了南曲戏班入府,鼓乐喧天;昨日在后花园中流觞赏景,凤箫奏彻。   若再这般下去,想必不日便可将郎君抛之脑后,忘记自己还曾遗落一个驸马在御史台中。   “只是——”道清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实话,“殿下要奴递句话给郎君。”   裴时行觉自己的背脊都绷直了些,他喉头发紧,却故作淡然道:“哦?”   道清今日送饭时被听雪唤住,道是长公主知他日日给郎君送饭,要他带几句话。   “殿下说——”   裴时行此刻恨死这吞吞吐吐的刁奴。   面上却仍是不为所动。   甚至饶有闲情地举箸:“说什么?”   道清终于横下心,闭眸振声道:   “她问你,是不是脸面当真那么大,要她亲自来请你,要不要再唤人来抬你,你今夜若再不回,日后便不必回了。”   许是小长随方才话音太大,震恫惊吓枝头雀鸟,群禽飞尽。   此刻的廨房陷入死一般的寂然。   他在这片寂然中后知后觉感受到尴尬,挠挠后颈,为郎君找了现成的台阶:   “您方才说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既身为夫君,大人有大量,便不必同殿下计较了。”   “……”   作者有话说:   裴狗应该算是隐性的强取豪夺。   对了宝宝们,下章有写一个吻,我觉得没啥但很怕被锁,所以明天的更新在早上九点放出来,方便的宝宝可以先看。我这边的话,以防万一也能有时间修改。   感谢支持!   李流谦《送才夫之成都》:郊东郊西踏春色,醉舞淋浪花插额。 第26章 亲亲   大度君子裴驸马终于赶在人定时分姗姗归来。   哪怕如今月份渐大, 元承晚仍是保留了食后散步的习惯,两方人马正好在中庭对上。   时隔十数日再见这狠心女子,裴时行强迫自己目色无波地别开眼去。   笨嘴拙舌的道清气喘吁吁追上前, 他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干起了不必张口的活计。   眼下勤勤恳恳跟在裴时行身后, 肩背上挎着书箧, 臂弯里挈着食盒,最为奇特的是,这小长随手里抱了只猫儿。   听云奇道:“这是哪里的猫儿,好生灵动漂亮。”   她自是知殿下的乳名,是以并不称之为狸奴。   长公主瞥眼望去, 是只通体金黄的四时好。   头圆耳小, 尾短毛长,腹背毛色油亮生金, 连嘴角的胡须都根根分明地泛着金光;瞳若琉璃透彩, 其间灵气似乎快要溢出来。   裴驸马继续负手作清高之态,道清只好殷勤道:   “殿下和姐姐有所不知, 郎君幼时便养过一只狸奴, 可惜后来那猫儿贪玩, 跑丢了去, 自此再未寻见踪影。”   他语气倏然低落, 却又拢了拢手中猫儿,道:“不过这只生的倒是有几分似从前那只。主子不必担心,这猫儿驱过虫, 也由专人打理过, 干净得很。”   裴时行自然已是多番查证, 又询过署中御医。   众人皆道, 若清理养护得宜,勿食生肉,妊妇亦可养猫。这才敢将这只猫儿抱了回来。   元承晚亦留意到,道清自始都退在身后,避开五尺远,并不靠近她半步。   听云点点头,复问:“竟是如此,那这猫儿可取了名字?”   “取了的,”道清点点头,“取了同从前那只一模一样的名字,就唤作狸狸。”   “狸……”听云惊了一瞬,连忙转眸望向长公主,却见她面色无波,恍若未闻。   莫非驸马不知殿下乳名?   她怕自己露了端倪,只好语气艰难道:“如何取了这般名字?”   “那猫儿是郎君两岁时养的。”   道清言尽于此,在场众人皆听懂了话中之意。   为何取了这般质朴无拙的名字,自是因为彼时的裴时行不过两岁,不比今日才学渊博的状元郎,无知稚童的他尚且取不出什么高深的名字。   自入得府来始终一言未发的裴时行终于淡声道:   “道清,你将狸狸和我的书箧都一并放到颐山房。”   听云有些愕然。   驸马向前百般纠缠要搬来怀麓院,可听他此时话意,竟是又要搬回颐山房去。   她悄眼瞥向殿下,不知该不该出言相劝。这两位主子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硬,当真是谁也不肯向谁低头。   比裴驸马更沉得住气的长公主此时方才发话:“听云,你也先下去罢。”   听云躬身应诺,只留元承晚同裴时行二人对峙,俱是面无表情。   裴时行底气虽不足,面上气势却十分拿捏,仿佛是他午间同道清吹嘘的太过分,将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长公主淡淡睨他片刻,终于回身:“你随本宫入内。”   裴时行一时捉摸不准她的态度,不知那殿内等着自己的究竟是温柔乡还是和离书。   幸好两样都不是。   裴时行随长公主入到内殿,又望着她缓缓坐到碧纱窗下铺了白象牙凉簟的美人榻上。   他兀自立在原地,下颌微扬,比之向前张扬跋扈的长公主亦不遑多让。   元承晚取了石青蝶花纹引枕倚在腰后,抬眸望他。   这男人此刻模样近似一个委屈又矜傲的小童。   她终究软声道:“你坐下来。”   裴时行终于有了动作。   一步一挪,慢吞吞坐到了花梨画几的另一边。   “周颐一事,是本宫先错怪了你。”   既一时不得同裴时行分道扬镳,且二人之间又多了一道羁绊,长公主决定试着同他好好相处。   她一贯会为自己找到最为有利且最为自在的活法。   那么眼下最紧要便是,将所有话都说开来,不留隔阂。   裴时行下颌弧度不变,孤傲故旧,讽笑道:“哪里哪里,臣不过奸佞小人,怎当得起殿下一声错怪。”   话一出口,裴时行也觉自己太过无状。   他明明盼着元承晚原谅自己,这些天更是思她欲狂,可当真回到了她的身边,却又忍不住要诉说委屈。   可惜一不小心便诉成了这副冷言讽刺的模样。   长公主虚捏了拳,错了错齿,仍是好脾气道:   “这也是本宫误会了你。我十五岁上便听闻状元郎刚直清举,持正不阿,乃河东才俊。后来卿家入朝为御史,便知传言不虚,你果真如此。”   她语气放得更柔:“你自己即是纯臣中的一员,又怎会去残害如你一般的忠直之士呢。”   裴时行只觉自己浑身熨帖无比。   她竟当真如此宽容他。   男人僵直的脊背不知不觉松下去,口中却言不由心道:   “我不过是个让殿下恶心的男子,想必此刻殿下已是肺腑翻滚作哕,不必费心再来欺瞒我。”   此话一出,他双脚仿佛在半空中颤颤攸悬。   却半晌都未能等元承晚为他递来梯子。   殿中一片悄寂无声。   裴时行仿佛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她。   却见她满目嫌弃,明晃晃写了“难道你不觉得恶心么”?   元承晚的确无法违心地说出什么鬼话。   回忆起当夜,她此刻亦忍不住蹙眉。   裴时行以满手污秽威逼她不准闭眸,她鼻端仿佛都是一股难言的气息,双眼亦完完全全被占据。   她从前并不知是这般模样,长秋宫那日神智皆失,也未能留意。可乍然跳入视线,如此直观,又如此丑陋。   不知旁人的是否如此。   裴时行始终凝视她神色变化,此刻读懂她意图,不由窒声:“你……”   他觉得自己或许等不到长公主甩他一张和离书那日了,只因在此之前他便会被她气死。   元承晚不意他此刻竟如此聪敏,不由一瞬心虚,下一刻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先发制人道:“你还好意思说!本宫冤枉你的事已经算完,可眼下尚且未计较你的冒犯之举。”   “裴时行,你是狗吗?”   裴时行忽而诧异于她发问的语辞,几乎毫不费力便寻到漏洞,反击回去:“殿下没咬臣吗?”   元承晚张口结舌。   “本宫是说,不许你再如此放肆。”   “我讨厌旁人近身,此次事出有因,便先记下,若日后你再如此,滚出怀麓院。”   长公主当夜的确有些口不择言,着意刺痛,而后又故意触怒裴时行。   眼下尚且需要予他些恩德,所以此番便不再计较。   她心下暗道裴时行乃是贱人本色,不欲再同他饶舌,素手取了几上白釉盏,撇开浮沫,欲饮下一口。   美人白玉皓腕持清雪小盏,满身香雾朦胧,颇有雅趣。   却不知裴时行目色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动作,忽而扬声道:“道清,狸狸渴了,你去为它添些水。”   道清自然不会在怀麓院,可这话却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举盏的动作一顿,几乎怀疑裴时行是故意如此。   心机叵测的男人满面无辜:“殿下恕罪,臣并无冒犯之心,只是被您提醒,想着该给那小狸奴喂水了。”   可他本心便是有意要冒犯招惹长公主。   及至晚间,裴时行惯例地为腹中小儿诵书。   恰逢听云自膳房端了新熬的莲子羹,这羹炖的极好,清泉流齿,晶莹甘甜,长公主取了小银匙一匙匙送入口中。   裴时行定定望她许久,连口中诵书之声亦顿下。   元承晚不明所以地顺着他视线,望到自己手中汤羹上来,几乎要问他是不是也要一盏。   却听他啧声道:“狸狸今次乃是第一日回府,臣竟忘了为它准备饭食。”   “玎”一声,是长公主重重搁下碗盏。   她骤然起身,长吐一气,咬牙切齿道:“裴时行。”   “要么给你的猫换个名字,要么抱着它一道滚出长公主府。”   裴时行有些无措:“臣何处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惯会装相。   她直言挑明:“是皇兄将我的乳名告诉你的?”   除却皇帝,长公主想不到第二个如此无聊之人。   他还在扮无知状:“因为狸狸?狸狸怎么了?狸狸是谁?”   “是本宫的乳名。”   裴时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殿下恕罪。臣的确不知,且臣幼时的狸奴,的确就叫狸狸。”   这才是他忍不住心生愉悦的地方。   原来他与她竟还存了这样的巧合,他四岁时跑丢了一个狸狸,却叫他日后遇见面前这个狸狸,且性子亦是如此慧黠又可恶,如何不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殿下也叫狸狸?”他忍笑起身,拉过这梗着脖子睨他的小娘子,“是我家的小猫儿吗?”   他揽着她的腰坐下,将小狸狸柔若无骨的素手在他掌中展开,竟比他的小一圈还多。   男人以大掌包裹住这小娘子的手,握到唇边轻吻一记:“我家的小猫儿才是如此牙尖嘴利。”   他当真可恶。   元承晚欲要挣开他的手:“总之,给你的猫儿换个名字。”   “好,换。”他语气轻哄又顺从,却不肯放开她的手,“我只有一个狸狸,也只要这一个狸狸。”   裴时行望她这副别扭的模样,一颗心愈发柔软下去。连方才萦绕心头的委屈与郁气也烟消云散。   只细细密密漫入四肢百骸,牵动起无数令他心旌浮动的柔情。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原来这般小娘子,比他柔弱亦比他年幼,甚至连雪白的巴掌都纤小可怜。却又长了一身硬过他的傲骨,一张嘴也生的可恶,时时牵动他的心绪。   令裴时行又爱又恨。   长公主长睫轻覆,安静下来。   片刻后复又启口问道:“裴时行,你同我讲一讲,你所谋划的新政好不好?”   她总要知晓,如今他们功业究竟做到了哪一步,值不值得她以自身为代价去维系他们君臣平衡。   又值不值得她当真放纵自己,同裴时行去爱这一场。   裴时行仿佛并无多少讶异,仍是轻柔缓声道:“好。”   他将元承晚抱坐到怀里,怀妊的小公主于他臂间亦算不得沉,他膝上仿佛一时承载了妻儿的重量。   并不吃力,反而令裴时行无比安心,恨不得时光长留在此瞬。   长公主正欲挣脱下来,却听他在耳边低声道:“不许挣了。”   话音仿佛在红烛昏罗帐下带了几分缱绻,轻柔地舔舐过她的耳心。   目受荼毒的小娘子蓦然被勾出某些记忆,促了呼吸,一时也乖顺地安静下来。   “殿下可知,如今大周朝野清晏,得享百年安稳,蛮夷外敌不敢来犯;并非是因了贤良文学口中所谓莫动兵戈,以德化外的计策。”   他的语气有些嘲讽,尽显其人温顺背后的狂傲意气:   “敌雠并不会因为周朝的宽容忍让而受感动,从而效顺臣服;他们只会因剽壮军马,大国之强兵而心有忌惮。”   他把玩着手中柔荑:“殿下谨记,对敌人的柔软顺从只会壮大他们的野心,令其得寸进尺。”   可惜小公主当是不知此道,于是只能被他步步紧逼,直到攫为己有。   现下更是偎坐于他怀中任人施为,轻吻细揉。   如此娇媚惑人,却又如此无助无依。   “可如今大周承平日久,便有硕鼠丛生,啮噬国本。若此刻再不变法图新,则日后恐祸患无穷。”   无强悍兵马,无雄健体魄,亦无充盈国库,却有足以与国君抗衡的权贵与巨贾。   “殿下如何看待商贾?”   他忽然启口出问。   元承晚不明所以,如实道:   “世人多视之为轻鄙末流,讥之以重利而轻义。可我以为,人生在世,竭此身之力,尽自身之能,居于天地正道,得以安身立命。如此,便算不得末流。”   裴时行因她的回答心生骄傲,这才知他向前多么狭隘,竟误以为她当真纨绔。   男人话里笑意愈发浓厚:   “殿下之心,剔透若冰雪。贾人算计财利,但若论及货殖之道,臣或许不及他们一星半点儿。”   “可臣今次要做的事,矛头便是对准了这群贾人。”   元承晚偏头回望,目色澄莹。   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倾身吻上她眼皮,仿若被蛊惑一般。   而后喑哑道:   “诚如殿下所言,贾人自食其力,每日的谋虑不见得比朝中士人少,算不得末流。   “只是如今他们手中握了太多的利,破了平衡之道,若再不拨乱反正,转移他们手中之利,恐有倾覆之险。是以如此。”   “这亦算不得针对贾人,只是时局若此,而他们恰好站在了这个位置上,臣也恰好站在了如今这个位置上。”   长公主心中有了疑惑:   “可是如你所言,利只是在天下人手中流转,你自贾人手中夺利,便一定能保证这夺来之利能到百姓手中吗?”   裴时行目色愈发柔亮,轻笑道:   “自然不能保证。因此需以法绳之,以诸多手段来鞭策这些执国是之柄,陪臣之权的官僚。”   “且不止如此,《兵法》有云:取敌之利者,货也。沙场之上,若要鼓舞士卒陷阵杀敌的勇气,便需借助财货来激发他们的意志。   “如今也是一样,新政伊始,百姓惶惶,只能顺从,但等他们真正自其中得利,便会拥护新政。”   “届时,我们的助力又会壮大。”   元承晚凝神细听。   她其实心内很是认同裴时行所言,口中却要故意道:   “那裴大人去路险阻啊。”   “正是。所以得殿下与臣同路,臣荣幸之至。”   长公主忽又想起陇上之事:“那陇上的盐铁呢,可有查出眉目?”   “陇上的盐铁啊……”裴时行故意拖长了音调,却不答。   元承晚目露疑惑。却见他长指点了点自己的面颊。   是要偷过香才能往下说的意思。   见惯他无耻一面,她如今已对这类事情无甚抗拒,却还是不愿遂了他意。   长公主柔顺地倾过暖玉般的身子,缓缓送上红唇。   二人鼻息交织在一处,热气覆到面上,湿漉漉的。   可在袖服遮掩处,她的手也已做好准备,蓄势待出。   她正欲出手掐上裴时行过厚的面皮,那男人却先一步侧过面来,重重攫上她唇,牢牢掌住她后脑,全然不容半分躲避和反抗。   他似乎每一处都比她大些。   舌头在她口中愈.顶.愈.深,落入圈套的长公主口中呜咽连连,却完全躲不开。   正欲故技重施咬上去,他抬手钳住小巧下颌,令她无法闭口,亦无法咬痛他。   她只能随着他的力道一次次吞咽。   不知过了多久,元承晚几乎放弃抵抗。朱唇微张,任他肆意作乱。   空气也一并被吮走,她失神地阖起眼皮。   直到听到一声女子低低的惊呼声,裴时行才如梦初醒。   终于顿住动作,松开元承晚的唇齿。   却见听雪掩口立在珠帘后,柳眉倒竖,既惊且怒。   拥叠在一处的二人齐齐向她望来,殿下云鬓蓬散,金钗半坠,目色迷蒙,口中尚且气促不定。   听雪眼望着有什么颤颤滑落,漫入水渍。满膺愤恨的小女官恨不得不顾尊卑,大声叱骂裴时行。   却倏然对上他暗含威势的黑瞳,被震慑在原地。   再细望去,他已侧身将殿下搂避入怀中。   覆的严严实实,不容旁人窥伺半分。   她读懂了他眸中的敌意。   近似于某种不通人情的兽类。   作者有话说:   男女主的第一个亲亲√   其实关于狸狸这个点,我之前有设想过一个前传,在那个前生里,裴时行是修道的小公子,狸狸是一只刚刚化成人形的小狐狸。他们对彼此充满偏见,但还是心意相通。   道家人喜欢上了妖物,经常自夸自己长了满身雪白毛的小狐狸喜欢上了一个不长毛的光秃秃的凡人。但是是be,最后的场面是裴时行报完仇,愧疚自己将狸狸带入红尘,害她殒命,隐居起来,实际上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噶了。因为他觉得狸狸肯定恨他,不愿意再见他,所以死都不敢去狸狸死的地方死。   但是后来这一世,裴时行小时候有只猫来找他,结果又在他四岁那年忽然消失。其实就是狸狸变成猫来陪伴他(小狐狸委屈死啦)。   至于后来的消失,是因为“裴时行,我又要去变成人啦”。   好离奇是不是哈哈哈   《重赠卢谌》: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虞美人·听雨》:红烛昏罗帐   《孙子兵法》: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 第27章 抱抱   听雪既羞且怒, 顾不得告罪,脚下步子连连退避,几乎是落荒而逃。   徒留被打乱的水精珠帘飘摇不定, 繁乱如急雨。   元承晚额头抵在裴时行肩膀喘息片刻,终于觉得方才空气稀薄的肺腑被渐渐充盈起来。   裴时行抬手为她拭过唇边水痕, 方才生起的燥意抬头, 叫他克制不住地想对小公主作出更加放肆的事。   可她的肚腹已经隆起很高了。   被轻容烟纱遮掩在下,倒仿佛将他见不得人的罪孽也一并遮掩去。   他垂眸望去,这处弧度极美。   前次是因他,可如今却是因了他们的小儿。   男人的掌背青筋纵横,顺着妻子柔嫩的腰肢慢慢抚上去, 几乎遮住她半背。   掌中的女子因他的举动绷紧了背, 坐的极不安稳。   似乎本能地察觉到他的攻击性。   可惜她原就是被困在这恶徒怀中,惊惶地往前伏凑而去, 欲要避开他带着热意的掌。   却又不自知地更偎进了裴时行怀中, 令他眼中的墨色更黯。   当真是左右支绌,疲于应付。   长公主芙蓉面上生了红云, 更显浓丽多华, 裴时行方才擦拭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变了意味。   正目色沉黯, 一下下揉碾在她红唇之上。   不轻不重, 却似乎蠢蠢欲动, 要她含进去。   仿佛娇艳欲滴的红艳被摧揉,那不懂品赏的摧花之人要探入,将这花珠碾出香秾花汁。   她终于挣扎起来, 辛苦地在他指间含糊出声道:“裴时行……”   仿佛是想同他说些什么。   裴时行顿下动作, 又恢复以往的温和之态。   偏偏元承晚才吐出他的名字便无言。   动了动唇, 顿声片刻, 而后化作一声极难辨清的轻叹。   裴时行仿佛看见她有一瞬显出难过的神色,可又如顷刻恢复平静的湖水,化为无痕。   “狸狸,你想同我说什么?”他不安心,还是要问出口。   受他一问的女子却摇了头,轻垂下皙白颈项,不欲再令他窥见自己的神色。   她此刻当真是乖巧极了。   安静地坐在男人怀里,软软地攀住他肩头,由裴时行一下下顺过她纤薄脊背。   二人都望不清彼此的面目,裴时行眼中沉沉,若有所思。   却不再逼问。   玉帐烛火交织出一对璧人相拥的影,元承晚美目半阖,蹙眉怔怔望了那影子许久。   终于记起方才未完的话题:“裴时行,你还未说陇上之事究竟如何了……”   裴时行终于有了动作,将怀中人调了个姿势。   他似乎爱极这般她只能依附于他的模样。   目含笑意欣赏片刻方继续道:“陇上之事也快有结果了。”   “只是,这结果是贼人主动送到我们面前,要我们相信的结果。”   于明面上入陇上搜问查究的官员之前,皇帝曾派出十二个皇城卫秘密入陇。   可至今音讯全无,死不见尸。   这潭水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   长公主听懂了他话中之意,一时消沉下来。   “殿下不必忧心,算一算程期,桑大人和卢左丞也该回京了。立法之事不日便可步入正轨。”   她明明听见了,却不言,只定定望住他。   秋水双眸剔透,似乎要把人看的纤毫毕现。   裴时行自其中看出了打量的意味。   好似在估量一桩买卖做的值不值当。   此间的每一息都变得漫长黏稠,红帐里竟也漫起入骨的清寂。   终于听她道:“好,本宫信你。”   裴时行忍不住又啄一吻,她生的娇嫩,唇上已微微泛肿。   他大大方方地得寸进尺道:“那么,殿下既然信臣,能否容臣搬入正殿,与殿下同眠?”   他惯会妄生穿凿,将她的话意混为一谈。   长公主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臣觉得此事甚妙。”   哪怕是打他的杆子,裴时行也能厚着脸皮往上攀:   “岁寒之时,臣可为殿下暖衾;夏日天炎,臣为殿下打扇。若殿下夜间口渴,臣也可为殿下递水;两个人睡在一处,心中亦不会害怕。”   听起来像是非常不吸引人的赔本买卖,元承晚心下无波。   “可本宫有汤婆子,有凉簟,自己会打扇,口渴亦不用你操心。”   “更重要的是,”她双眸又弯成恳切无害的模样,“同你睡在一处才当真叫本宫害怕。”   裴时行眸色落寞下去,又是一副无措又无助的可怜模样。   好女不跌第二跤,元承晚蹙眉道:“裴时行,不许装相。”   “臣不敢。”   他说着不敢,却又敢将整张面埋进她泛着奶香气的颈窝里。   她此刻坐他怀中,裴时行又高出她许多,不免局促,亦让元承晚偏着颈,应付的有些吃力。   “可臣实在狼狈。   他闷声道:   “大理寺诸人皆知臣三年无俸之事,那些个碎嘴的男子保不齐便会回家同夫人说嘴,夫人们再经了一二次百花宴赏春宴,手帕交复有手帕交,传上几回,岂不就满城皆知了么。”   “且臣还顶着伤痕,孤身独居于廨房数日。您都不知道,那些大人怎么看臣。”   他语气一声声低落下去,叫元承晚以为他不是唇上破了块皮,却是被她喊了八大壮汉蒙头痛打过一顿。   显然他有恃无恐:   “臣如今负责新政一事,若号令之时,叫众人望见臣,心里眼里记起的便只有这些事,岂不取笑臣。臣又如何能够服众?”   “如此以往,恐于国是有大过。故而,若殿下允了臣,众人便知殿下对我的恩宠,前番的事便算不得什么了。”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   元承晚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诸位大人又怎能知晓你我夜间是否同榻共眠?”   裴时行笑意一僵,恨恨咬上他正吮吻的雪颈:“殿下应是不应?”   而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若殿下不应,臣便只好回颐山房抱着狸狸同眠了。”   又是狸狸!   长公主实在难以置信,为何世间能有人将脸皮生的这般厚,一计不成复有一计,每一计都比之向前更加无耻。   “本宫应你。”   她闭上眸,颤颤自肺腑里长吐一气,而后柔顺地扬颈,受下裴时行的吻与噬。   每一次呼吸和喘声都同他相应,恍若世间最亲密无间的男女。   可谁亦不知,半刻后长公主遣开裴时行,挥退外殿的女官与侍人。也曾独自于满室辉煌灯火沉默良久。   复才低低自语道:“反正本宫早晚都是要应你的,是不是?”   可惜终究无人回答这一问。   裴时行翌日便顺利搬到了主殿,所谓近水楼台,他却已然伴在明月身旁,触手可掇。   情场得意的裴御史于官场亦十分顺遂无阻,那夜曾同长公主说起的桑卢二人,也的确于两日后便归来。   裴时行守约地践了诺,复至前番送别的春明门外长亭等候,为二人接风。   桑仲玉与卢潜各驭一马,一路风尘仆仆,望上去都清减不少,面色黧黑。   想必这段日子奔走颇多。   未及寒暄,三人便径直从城外入了宫。   皇帝同三省宰相及多位参知已于立政殿中等候多时。   众人翘首许久,终于见裴御史同两位大人入得殿中。   桑仲玉向来雷厉风行,不耐烦种种客套,未及宫人奉上一口热茶便拱手道:   “陛下,臣历时两月遍访岭南道治下端、恩、泷、窦、雷、春共六州,此六处乃是全道中税产最末的六州,纵观而来,辖下约两成百姓无盐可食。   “岭南盐产贫瘠,另有纲商于此把持盐利,恶意抬价,煎熬不过之时,亦有贫家取赀购进劣盐。   “所谓劣盐,即是牛马所不食之粪盐。”   殿中诸位大人闻言蹙眉,亦有性情耿直之辈愤而哼声。   卢潜亦道:   “黔中道亦是如此,虽明表上每岁皆有官盐入仓,但多为粗粝价贱之盐,官府和盐商之间早有勾结,只不过做个面子便罢。   “有司亦不将盐业当个事体,官仓潮阴进水,历年所入之盐十中仅存一二。”   原本以为只是裴御史下道例行考课时的偶然所见,却不料于大周的千里长堤之下,已有硕鼠啃啮,为祸多端。   几乎便要酿成国患。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心有惶惶。   又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道:   “臣以为裴御史向前所奏,于各道辖地设立盐仓盐院一法甚妙。颁布成法,设立禁榷,日后由官府统一管制盐场,自盐户手中直接粜卖汇集,把管源头;而后借由东南六路,辅以漕运转输往周边各道。”   却又有一人反驳道:   “申相所言官买一计,老夫亦是赞同。只是老夫以为,私盐一事积弊甚久,若一举扼制商贾命脉,恐有鱼死网破之危。   “再者榷法不宜过多,择各地中小盐商授任以官府许可,授物为凭,则官府只消将自盐户手中收来的成盐转鬻于商人,而后销往各地。”   裴时行听的暗暗点头。   这二位一位是他少时恩师,号为当朝“河东相”的申知白。他于文学政事咸有美名,却于中年辞官,就此隐居河东江渚,不问人间寒暑。   裴时行亦是三十年来唯一有幸得他青眼,而后更能拜入门下的河东骄子。   皇帝曾三遣天使入山传旨,可直到去年,申知白才愿意于古稀之龄复起出山。   另一位却是裴时行向前曾亲口向皇帝举荐过的谏议大夫徐汝贤。   他向两位前辈敬慎地揖下一礼,方才开口道:“臣亦认为,官收商销一法更为得当。若固守官收官运官卖,则官府人员不足,难以行事。   “且官施民受,盐游官府自运,实则必会劳动于民,车牛皆需征筹自民间。甚而强买强卖,亦有劳民伤财之危。”   “将盐户、盐源等大部抓握即可。大管小放,商贾若能自其间得利,必能加速盐制的运转。及至初见成效,便可瞩目于盐政之道。”   三省的诸位长官闻他三人之语也有了思路。   此刻一个赛一个出言,偌大的立政殿一时喧声嘈嘈,繁如市集。   素日清高自持的大人们论起国事,竟也如孩童般争论,口沫横飞之间,皆道自己的见解更为出色,不肯稍让一步。   直至金乌偏西之时,皇帝才终于喊了停。   众位肱骨臣子犹觉意犹未尽,还欲扯着袖子同身旁人继续论辩,那人却生了恼,冷哼一声便背过身去。   裴时行与申知白先后出了立政殿,师生二人同路而行,年轻的御史搀扶着自己的师长,一路自御道往丹阳门去。   落日如熔金洒满宫墙琉璃瓦,将二人的面目映的愈发明亮,一老一少两道影子在身后缓缓拖长。   申知白冷哼一声:   “你方才说官收商销,可商贾们暗涉私盐数十年,野心和胃口都已被撑大,此时商销,岂不就是拿朝廷给他们作保背书,令这群蠹虫更加肆无忌惮?”   裴时行受老师一诘,眉目无奈笑道:“老师所言有理。”   须发咸白的老者又自鼻间哼出一气。   “只是学生所言亦有理。”裴时行故意晃他一记。   复又舒眉觑一眼这愈见年岁反而愈发稚气的老头。   “此番革新,一为让利于民,一为得利于国。克扣盐户、压抑商贾抑或抬价都无法搜刮赀财,若各地食盐得以流通,盐价自会慢慢平复,屯盐数万石之人亦再无法攫利。”   “若要流通,必得依靠商贾。贾人皆以为税乃是无所作为的官府自他们身上搜刮剥削的一层膏脂;那么此番要做的,便是扭转众人向前的思想。”   “从官夺民利,变作朝廷下令禁止堰埭邀利,过州县不可率税,让利于商贾。寓税于价,令贾人以为享受了官府之便。”   “如此……”裴时行的话音忽而一顿。   申知白频频颔首,裴时行的确懂得施谋用智,亦懂得洞察人心。   可此刻因裴时行的顿音,老人捋须的手也停住,疑惑侧目望向学生。   裴时行方才便留意到百尺外的丹阳门下似乎有人影傍立。   只是日光曜目,将白石御道亦映的生光,令他难以眺视,分辨不清。   可此刻再走近些,他如何认不出那一袭窈窕生姿的榴红身影是谁。   裴时行唇边不自觉露了笑意,当即便步上前去。   直到走出两步,方才想起身后还有个申知白。   连忙回身急急拱手拜过,却是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   申知白望着这绯服郎君步履飞扬,自白石御道大步迎向丹阳门去。   宫墙绛赤,好似总也没有尽头,一幕幕划过他的身影。   夏气长风浩荡,将年轻男人的袖袂曳扬于后,他几欲起了奔势。   申知白知此子天资纵横,必能致远,若稍加训示,不日便可长成不世之才,故而愿意收他入门下。   可他半世观人,知天下治乱,观盛世纪纲日圮,如何看不出裴时行的桀骜。   裴氏子自幼修习君子之道,可这位慧眼的长者却能自他一丝不苟的仪礼之下窥见他的狂傲。   并非少年老成,那是一种不曾将众生放入眼的清傲,不曾因俗世乱过心的淡漠。   可此刻,这位自幼襟灵敏悟的学生因一女子失却所有沉稳,难得地显出些少年意气来。   或许是他太过出色,总也叫人忘记这受世人称誉颇多的裴御史,如今也不过是个及冠才三载的年轻男子罢了。   老人心头莫名忆起数月前得知学生婚讯时,曾有人在他耳旁议论过新妇。   其中一句便是“妖姿媚态,绰有余妍”。   申知白眼色探究地眯眸眺向那道秾丽的身影。   门下的元承晚望着裴时行满面惊喜笑意,大步向她迎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奔来。   他倾身搂过她的肩膀,声线放得极柔,却又带了一丝试探:   “殿下怎会在此处?”   她认真地望住裴时行,望他那双缀满了笑意的眼。   话到嘴边,却又莫名柔了语气,将方才皇嫂的嘱托换成了一句:“为了等你呀。”   果然见裴时行面上笑意愈显。   仿佛严枝遒干的松柏得了阳光雨露,更茂盛地挺起腰背,每一片针叶上都能抖落神气。   元承晚莫名有些别扭。   复将目光落到立在不远处笑望他二人的申知白身上。   柔声问候道:“申相近来可好?”   申知白呵呵笑,此刻才慢慢迎上前来,道一句:“多谢殿下挂心老臣,老臣身骨尚佳。”   长公主又道:“天炎难行,请申相登车,本宫送您一段。”   尚且沉浸在满心欢悦中的裴时行仿佛终于醒悟,连忙和道:   “殿下说的极是,请允学生送老师归家。”   申知白不愿再望这逆徒一眼,只和气地婉拒了元承晚:   “多谢长公主美意,老臣已嘱咐家下仆童驭车,即刻便至。殿下不必担忧。”   元承晚复问,申知白却固辞不受。   二人无法,只好遂了这倔强的老臣。   申知白淡笑着揖礼相别,回身至门楼下的荫凉处等候。   老人缓缓捋须,将目光落在相携而去的一对男女身上。   他向前曾忧心如裴时行一般敏而傲的天之骄子会有慧极必伤的一日,可却不知这般的人竟也会被一女子改变。   只盼这逆徒勿将自己的慧根用错了地方。   情之一字容不得半分算计,只怕他机关算尽,却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是he   这章留评发小红包,啾咪~ 第28章 遇险   直到二人并坐在车厢之内, 裴时行才终于知晓了元承晚为何会在丹阳门下。   原是因七夕将近,她欲同皇后相约,于当夜入教池游玩。   他听小公主道尽原委, 只是仍有些犹疑:“殿下当真要去么?”   届时人多车繁,若不小心冲撞了她可怎么是好。   元承晚目色认真, 望着他缓而重地颔了首。   又软声保证道:“我同皇嫂每年都去, 还有盈袖,并没你想的那般可怕。   “且我们只在崇仁坊登过彩楼便好,最多再去景风门买一枝槐花。”   裴时行仍蹙着眉,唇角却克制不住地扬起一寸。   小娘子不改倔强本色,对着他露出这么一副期盼又坚定的模样, 一双眸晶晶亮。   当真是可爱至极。   他沉默片刻, 终于还是对她妥协:   “那殿下说好,只在崇仁坊, 不许去到西桥。臣了完事便过来寻你。”   偏就如此赶巧, 新任的宣阗王两月前传信要来拜谒大周帝王,裴时行身为三品御史, 且精通西国梵语, 此番必得陪侍左右。   宣阗本是西域一小国, 至后来归顺大周, 便每岁入京朝觐;只去年宣阗国内生了叛乱, 元旦大朝时并未能遣番使来贺。   如今局势初定,这新的国君急不可待便要来向大周帝王投诚。   裴时行仍是有些不放心:“臣会奏请陛下,届时多派些皇城卫暗中护侍, 殿下切记小心。”   长公主开始嫌这男子啰嗦:   “届时满街皆为女子, 且还不是每家的女子都能出来, 哪里就有危险了?我就是想同皇嫂透透气。”   这话倒是有些渊源。   中宗时开女子科举而宣之天下, 自此女子亦可入官学,考功名,史书载有“卓绝万世”之誉。   大周的民风亦因此自上而下得以一新,随之奔放许多。   可并不似有些人家的宽容,崔夫人对家中女眷规训极严。谢韫自幼寄养在英国公府,自然承她庭训。   自七岁过后便再未出过闺门。   及至日后被选入紫宫受册封后,便更是舆服严苛,轻易出不得宫。   长公主彼时望着小皇嫂终日辗转于四面红墙之下,无怨无悔地操持宫务,却总是笑容浅浅。   再得知她少时过往,更是心疼的不得了,当即便打定主意,要好好带她游遍上京。   皇帝亦是怜惜妻子,二话不说便点头允了此事。   至此,二女每逢年节便微服出游,及至日后崔恪成婚,便多了一个辛盈袖为伴。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都人如潮水遍及于天街,夜市骈阗的灯火之下,这般结伴同游的年轻小娘子不知凡几。   可谁又能知,帷帽之下的两张美艳面孔,竟是平日里最荒唐恣意的长公主和本朝素以端静闻名的皇后。   今次谢韫诏她,一是询问她近来胎相,再便是将她二人的约定暂罢,说待她平安诞子之后再聚便是。   只是长公主倒不觉这孩儿是何负累。   这是个乖巧的小人儿,还在腹中便极有灵气,十分体贴阿娘。   除却初知孕事时,长公主几乎未生过哕意。   且她怀相也好,便是如今,若自背影望来也窈窕依旧,根本看不出腹中已揣了个小崽子。   再兼今日,她见皇嫂同她说话的片刻都舍不得放下手中绣布手绷,那头的黄梨木折枝刻梅几案上还堆了厚厚一沓宫例账簿。   元承晚当真忧心谢韫年纪轻轻就熬坏一双眼,亦熬坏身子。   可她劝是劝不住,亦帮不了什么,眼下也只这么一个机会,便是能够陪她透透气也是好的。   故而便仍是照她二人旧时约定,相邀同游。   七月初七,七夕夜。   大周国力强盛,百姓安乐,但逢年节,必是盛况空前,点缀升平。   都人时俗,多于七夕夜洒扫庭除,置几宴于露天之下,设时令花果、美酒珍馐,再布散香粉于席间,以祀河鼓、织女。   上京一百零九坊,七夕时各坊皆张灯结饰于高楼,复以新鲜百花作缀,谓之为彩楼。   女郎们于此夜呼朋结伴,同登彩楼,观星乞巧,再于月下望月穿针,望有幸得神女赐巧。   至朱雀门、北门外街,则更有各色店铺鳞次栉比,汇四海珍奇于市易,各色杂卖,油面糖蜜,花瓜果食,应有尽有。   若论及繁华,西桥那处才是真正的花市灯如昼,人如潮水马如龙,只是元承晚也无意去凑这般热闹。   她先前也应下裴时行,只于人流稍少的崇仁坊登过彩楼便罢。   方才三女便趁着人稀之际登上崇仁坊的彩楼。   谢韫于高楼台阁之上远眺皇都,衣带迎风,在月色清辉之下清冷无匹,几乎欲要乘风归去。   辛盈袖也撩起帷帽一角,满目笑意地望向人流稠密处,那是灯火辉煌若游龙盘旋的西门长街:   “当真是极美!”   谢韫闻言淡笑,亦难得显出些活泼气,默默张开五指,阖眸感受清风正恣意穿流过指间。   她抬眸望了望天边月色:“月娘出来了,我们快穿针乞巧吧。”   这话一出,倒叫一旁的两个小娘子苦了脸色,这二位都是不擅女红,于此一道有些粗笨的小娘子。   “皇嫂你知晓的,我不擅女红。我们拜过月娘,许个愿就好。”   辛盈袖亦附和道:“对呀对呀。”   谢韫柔了面色,无奈地摇头笑叹:“好,那便如你们所说。”   三女默而叠手,倚立阑干拜月。   谢韫双目轻阖,应是神态端静之时,眉心却微微隆起,不知是太过虔诚还是因了旁事。   待出楼下阶之时,辛盈袖笑叹:“盼望月娘当真能知我心意,令我此生著完医典,真正在书纸落上辛盈袖的名号。”   谢韫打趣:“盈袖便只这么一个心愿吗?”   辛盈袖笑容坦荡:   “五年前梁县水灾漫漶,全家唯我一人得以死里逃生。我一路奔逃至上京。自那时起,我生平便只有两愿,一愿顺利考入太医署,最好能拜入宋御医门下;二愿此生能凭我心力,真正编著出一部医典,不必藏私,唯求传世救人。”   元承晚怕她又想起旧年伤感:   “日后辛家盈袖名扬青史,可千万勿要忘记在书中多添一笔,便道说当时的晋阳长公主乃盈袖挚友,于此书功成助力颇多。”   谢韫轻笑一声。   元承晚观辛盈袖面上笑意如旧,仿佛心下并无挂碍,稍稍放心。   复逗趣道:“登过彩楼,那此刻便邀二位姐姐同去买花戴可好?”   “去景风门?”   长公主摇头:“且先去旁的地方走走,待戌时正再回景风门便是。”   其余二人笑应下来,三人有说有笑出了崇仁坊。   正欲同至安康坊的同心桥上赏灯,变故却在这一刻陡生。   一瘦小的灰衣男子忽自坊中的鹿家巷曲里奔袭而出,一路横冲直撞呼啸而过。   她们三人险险躲过,不待定口气,后首却又有一队壮年男子追随而至,口中连喝“贼子尔敢!”   看起来似乎驻脚在坊中脚店的商队,或许是遭了贼人劫掠。   前方的瘦小男子身形极为灵活,害怕被追上,一路劈手掀翻道旁摊架,扒翻过行人肩膀,狂奔离去。   坊市中正是一片喧喝咒骂翻涌,满地瓜果鲜花乱滚,忽有一道声音惊叫痛号,竟是有人被那灰衣男子手中匕首刺中。   “他手中有刀!”   这句哭喊一出,原本惊怒交加的人潮骤然被推向更加混乱的不可控境地,人奔马徙,哭喊嘶骂,又仿佛是有人被推跌在地,下一刻却被后头涌上的人踏过。   一切都已无法停止。   元承晚好不容易站住脚,只勉强护住肚腹连连退避。   她方才见此惊变便担心出现眼下状况,于是挽着谢韫和辛盈袖,三人一路在皇城卫的掩护下往河对岸的巷曲避去。   那处灯火稀疏,并不设市,几乎不见人烟,可仍是被桥上涌来的人群冲散。   只是,待她自这潮水一般的人潮里卷过,双目晕眩未定,却发现自己身旁只剩了谢韫。   辛盈袖已于方才的惊变中不见踪影。   元承晚生平第一遭感受到一颗心往无底黑暗中不住下坠的恐慌和绝望是何滋味。   可此刻情状已由不得她犹豫,长公主当机立断把住了谢韫手臂,回首扬声吩咐了五个皇城卫:   “你们莫要涌到人堆里头,站在桥石上喊一喊,看看能否将人流疏开来。”   “但若不行,”她蹙紧眉,“切记先去寻盈袖,务必找到她,保她平安。”   五人听命而去,另五人护着她和谢韫继续往坊中宅院行去。   可她正在孕中,不宜奔跑,哪怕小步紧赶,速度亦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皇嫂……”   长公主欲令谢韫先行离去,话方出口,却骤然听得她一声震彻鼓膜的尖叫。   喊声之凄厉,几乎将在场之人全身的汗毛震悚竖立起来。   下一刻便是逼近鼻端的血气,和洒落在她背上,一瞬滚烫,而后又急遽冰凉的东西。   元承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人血。   她反应极快地回首,却见方才护在她二人身后的皇城卫已双目怒睁,无声无息地砸倒在地。   竟是死不瞑目。   谢韫约莫当真是被吓住了,只愣愣对视着地上那双没了光彩的眼,神色惶恐。   复又望向对面一队凭空出现的壮汉。   身着紧身的小袖袍,小口裤,脚踏靿靴,生的高鼻深目,梳一道油亮的鞭子垂在颈侧。   是宣阗人的打扮。   “皇嫂,跑,快跑。”   元承晚自胸腔中震吼出声,一手死力推着谢韫脊背,一手护着肚腹,死死咬牙。   便是再难忍也不得不忍了,对面人多势众,她们此刻近身的只四个皇城卫。   余下的都被困在对面的人潮之中,不知生死安危。   此刻再不跑便只剩死路一条!   两个手脚发软的女子在四个皇城卫的围护下相携拔足而奔。   “狸狸,狸狸,”谢韫的喘声在风中几欲断绝,音如裂帛,“去舫中,那儿没人。”   元承晚抬眸望向谢韫所指的石舫,于墨色暗夜下静默地伫立在水边,仿佛一道邃远的视线,正与她幽幽对望。   那片漆黑无波的水面似乎平静的过了分,因此泛出些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平静到毫无生机。   元承晚忽然扯回了谢韫的手,来不及解释:“不,不能去。”   这话出口,只凭一种知觉。   可在此刻,知觉亦成了她唯一能够抓在手中,付之以确信的东西。   身后不断有异族打扮的凶徒穷追不舍,皇城卫终究势单力薄,渐渐负伤,剑影缓滞,开始力不能支。   而她们只能继续跑。   身后的刀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劈到背上。   元承晚不知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呼吸,只在眼前不断闪出方才那个侍卫的脸。   年纪轻轻的一个小郎君,至死面上都仿佛带了稚气,能在这般岁数里被选入皇城卫,想必武艺极高,家中父母亦为他骄傲。   可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眨眼之间便死在了她的面前。   颈项中喷涌而出的热血,甚至溅满了她一整个背脊。   不能死,不能在此刻死,不能死在这。   长公主咬牙挥开一切不该在此刻出现的杂念。   她觉自己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四肢都软的提不起力,此刻的狂奔里,似乎是带了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望意味。   耳边恍惚是谢韫的喃声:“怎会如此,怎么会这样……”   她仿佛真的被吓坏了,可元承晚亦无力去安慰她了。   只能死死拽住她的手臂,遍身冷汗地向前奔去。   可惜约莫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元承晚眼瞳紧缩,怔怔望着正自一处巷曲里跳出来的异族男子,那人面上带着笑意,一双眼却沉沉,仿佛顷刻便要收割她的性命。   呼吸在这一瞬停止,万事万物仿佛都在耳边眼前被朦胧成一片虚无。   面前是提刀步步逼来的贼人。   身后是渐渐追近的凶徒。   她逃不过了。   事已至此。   她凭着本性里的刚强,将舌尖咬出血意,尽力保持住这一刻的平静。   便是舍出这条命一搏,也不能引颈受戮。   元承晚当机立断,单臂将谢韫护在身后,死死盯着来人,捡起了脚边一具无名尸体遗落在尸身不远处的剑。   最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是一片湿淋淋的掌。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不错   “贼子受死!”   是辛盈袖!   元承晚四肢百骸冰凉的血液重又温热起来, 开始缓缓流淌。   手中剑因她此刻的颤抖,剑尖在地上磨刮出刺耳的嘲哳声。   挡在她面前的辛盈袖遍身湿透,连头发丝都不住地往下淋着水。   可回过头来, 却连一双眼都在冒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火光。   亮的惊人。   长公主视线有些眩晕,越过面前这小女子纤瘦的肩膀望向后去。   只见那方才带着莫测笑意, 将她们视作待宰羔羊的大汉此刻双目紧闭, 被刺出满面辛辣泪痕。   是辛盈袖撒出的药。   元承晚双目起了潮意,动了动口,正欲说些什么,却忽听得耳边齐刷刷的请罪声:   “臣救驾来迟,令二位殿下受惊。”   从未有一刻, 这些侍卫洪钟般的嗓音这般令她渴求。   心脏终于安然地落回原处, 元承晚弯了个笑,有些难看。   手中攥住的剑也在这一刻脱了力, 铮然落地。   方才对岸人潮起的骚.乱甚大, 官府派来的人尚在清理之中,贼子亦未能捉拿殆尽。   是以她们三人此刻便留驻于原地, 里里外外共三层官兵将她们围护在内, 真真正正地固若金汤。   方才自绝处逢生, 可元承晚却觉心头恐惧已经被一驱而散。   只因身旁有个浑身湿透, 裹了披风却还话声琅琅的辛盈袖。   “我方才是被人挤下河的, 被水砸晕了那么一小会儿。”   她说的轻松,一言以蔽自己经历的种种惊险。   “而后我游出河面,发现岸上已乱的不行, 便干脆掉过头, 顺着往对岸泅去。”   她本就是生在水乡泽国的渔家女子, 儿时浮潜于门外溪河, 晒得个遍身黧黑。   甚至后来,她还自家乡那场死伤无数的水灾中全然脱身。   元承晚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人说书,可在她心目中,辛盈袖就是传奇里的大英雄了:   “那你方才击退那贼子的,是什么药粉?”   “好多种呢。刺痛双目不可睁的、令口舌麻木的、四肢无力的,许多个一齐砸上去的。”   她的药皆以特制的小囊制成,水火不侵,便携小巧,使力砸出去方才破裂。   这亦是辛盈袖花过重金,试遍数十种材料方寻得的宝物。   戏文中常有江湖子弟潇洒一挥袖便洒出药粉,迷倒敌方的桥段。   可她少时观戏便止不住疑惑,若此时恰好吹来一阵风可怎么办?   若那袖子不是很争气,俱都挥洒到了自己面上又怎生是好?   于是便有了辛家盈袖的独创。   遇敌方破,百试百灵,绝不失手。   “袖袖竟是随身携带这些东西的吗?”   谢韫终于缓过神来,此刻亦在一旁好奇出言。   辛盈袖连连摆手表明清白:“娘娘明鉴,臣入禁中上值之时,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这些都是小玩意儿,只在臣如今夜一般出游时才会携带。”   其实辛盈袖的药囊千百门类,迷眼的,麻口舌的,变哑的,生疮的,应有尽有。   但英雄亦难免有气短之时,她坦言:   “除此之外,臣还有自裁的,服下去便……”可速死,死的痛痛快快。   可正向着二女自豪展示的小医正话未道尽,便被人一把搂进怀中。   是崔恪。   元承晚抬目望去,这位素来严正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少卿此刻七情上面,倾身将妻子护住,却连指尖都在颤。   素来整洁的衣冠亦变了模样。   崔恪头上玉冠倾斜,膝上衣料有一团灰迹,甚至磨破了一块儿,显出褴褛之态。   大约是来路太过匆忙,跌了一跤。   可他竟浑然不觉。   胸膛气息起伏未定,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辛盈袖死死搂在怀里。   他怀中的女子好不容易自他的怀抱里探出一只沾了灰泥的手,也一下下轻抚在他背上。   冠斜衣破的男子,怀中浑身水淋淋的女子。   这对夫妻此刻都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可长公主远远旁观。   却觉这副画面当真是说不出的美好。   可为何落到她身上便是万分的不美好。   长公主目光尚且落在那对相拥的璧人身上,唇角亦不自觉弯出柔软笑意。   却忽听得耳边一声冷笑。   “呵。”   身后的裴时行顺她目光望去,正好望见崔恪,不由再次冷哼一声。   元承晚循声回头。   正是一身朱玄礼服的裴时行吊着黑面立在她身后。   她是第一回 见他着这般正式的冠冕礼服。   郎君头束金冠,华美衣袍更勾勒出一副肩宽腰细的好身材,蹀躞玉带压在墨色云纹衣料上,束出劲瘦腰肢。   腰间还配了玉剑作饰,让人很是忍不住地想上去摸一把。   可惜也只好想想了。   令人赏心悦目的细腰郎君此刻将她整个人罩住,落下团团黑影,正垂眼冷睨她。   长公主方从生死里滚过一遍,连望着裴时行亦生出几分依赖。   甚至忍不住怀念他坚实怀抱的温度。   他好似当真是个不错的男子,至少此刻望来还算顺眼。   可在男人这般脸色下,长公主又难得显出些心虚。   元承晚暗忖片刻,最终决定以一个甜软的笑容回应他的冷哼。   目光再往下滑,却骤然触及他重环云纹袖服下的手,骨节分明的大掌提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剑。   剑上尚有未干血迹。   面上笑意未隐的女子忽然变色。   裴时行见她神色,当真是又怒又心疼。   高大的男人叹出一声,扔了剑,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揽入怀中。   方才嚇人的黑影一瞬便化作温柔又体贴的俊郎君。   “没事了,狸狸莫怕,我来了。”   他方才在来路上斩杀过一名趁今夜乱局掠财,甚至预备殴杀道旁担花老丈的贼子。   此刻身上血气未消。   至今亦是怒意翻滚。   可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然不会给元承晚作脸色,令她失了体面。   于是裴时行极尽呵护之态,柔声轻哄道:“殿下今夜受惊,臣带殿下回府。”   说罢便细致地揽腰扶臂,一步步携她往道旁早已备好的鸾车走去。   可一旦脱离众人视线,这霸道的郎君便又自鼻间冷哼一气。   而后更为霸道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元承晚讨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瞥眼看去,裴时行仍是毫无反应。   她将嗓音掐的清甜:“裴时行?”   一片沉默,唯有夜间冷风过面。   心虚的小娘子顾不得尴尬,摇了摇一双环住他脖颈的雪臂,将他缠的更紧:“裴时行?”   “呵。”   不知是否因她搂他脖搂的太过紧了些,终于令他接连发出了今夜的第四声冷笑。   “裴时行是谁啊,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罢了。   “殿下不是一贯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么,唤他作甚?”   他果真在恼。   那便费些口舌来哄哄他。   “啊呀,这位郎君有所不知。”   柔顺依偎在他臂弯间的女子狡黠地觑一眼男人面色,声情并茂道:   “裴时行是我家驸马,雄姿勃发,英武迫人,本宫对他甚是看重。   “这位郎君可莫要乱讲,平白伤了我家驸马的心。”   “元承晚。”   他果然是受不得夸,这才略略捧了两句,便敢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了。   长公主将玉面埋入他怀中,暗自撇了撇嘴。   片刻后,却听得他坚硬的胸膛微微震动:“对不住,狸狸,我不该对你发怒。”   长公主悄悄侧过了面,复将脸颊贴在他硬实又宽阔的胸膛之上。   好像亦是安心滋味。   “我只是怕,你不知我今夜有多怕,我听闻安康坊出了动乱,有百姓被踏死,然后听到你又没了音讯。我……”   裴时行忽然顿下,仿佛这口气颤颤难吐,无法支撑他讲完全部。   他哽了哽声,继续道:   “狸狸,不要再有今夜之事了好不好。   “对我仁慈一些,日后再也不要,永生永世也不要再将我一个人陷入这般绝望可怖的境地了。”   她安静地靠在他怀中,不知怎的,竟也在心底起了酸涩之意。   仿佛她当真对他犯下过什么罪孽,令他一人无助地独活于世。   女子葱根似的玉指死死抠住裴时行的衣领,骨节都露了白。   口中却吐出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   “裴时行,你的剑硌到我了。”   裴时行也不诧异她的回避之态。   闻言只顿下脚步,将她往上托了托,垂眸复问:“现在呢?”   现在无事了,她点了头。   “这玉剑是御赐之物,不能扔。”   他似乎怕她误会,复又沉声解释一句。   府中众人皆知长公主今夜的惊险遭遇,一早便候在府门翘首等候。   及至驸马将长公主自车内抱回殿中,听云听雨为她解下披风,见她背上大片干涸暗锈的血迹,一时骇的发不出声。   听雪更是忍不住自喉间泄出一丝哭音。   她连忙安慰众人:“无事的,这并非是本宫的血。”   却是一个年轻人的血。   这血自他身体里洒出的时候尚且温热,可如今却随着他的遗体,一道凉下去。   元承晚回过头,望着僵立于一旁,似一个沉默影子一般的裴时行。   他死死咬了腮,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怒意和戾气。   长公主轻轻将柔软温热的手递到他掌中,由那男人狠狠捏握住。   “裴时行,我没事的。”   可这殿中竟无一人能回应她。   无论是听雪还是裴时行,他们尚且需要些时间才能自差点失去亲爱之人的恐惧里平复。   四位女官侧身拭干泪痕,复又扶她入了浴池,更加尽心地服侍着元承晚梳洗。   不住地在她耳边柔声说着安慰之语。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她们才自浴池里出来。   方自温泉水中洗过一身凝脂的长公主芙蓉面被水气蒸的粉红,双眸晶亮,倒好似瑶池之畔,一颗水灵灵的仙桃。   而后这颗小仙桃被裴时行强硬地摁坐在怀中。   男人指尖濯拭了烧烫的刀子酒,分别在她额间、鼻尖、唇角和后颈处一一点过。   甚至连足下穴位亦不放过。   这是时人习俗,若家中小儿受惊,便在盆中烧了酒,令这小儿自焰尖上跨过。   复又吹灭酒火,趁着滚热之时将酒酺点到这几处。   如此便能令受惊的孩儿一夜好眠。   元承晚蜷着茉莉花瓣儿似的脚趾,忍住裴时行自她雪白足底点着酒水的痒意。   她幼时都未受过这套,想不到却在成人之后被旁人当作孩童以待。   “裴……”   她话音方起,裴时行便又濯了酒,欲要再抹到她唇上。   可他的手才刚刚碰过自己的脚,如何能再摸上她的唇。   长公主乖巧地闭了嘴。   可惜裴时行的苦心并未有效用。   这一夜经历那么多惊险,她的确高估了自己的胆量。   连民间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烧酒也失却神效。   夜已阑珊,长公主蜷在裴时行怀中,仍是连连梦魇,口中呜咽不定。   裴时行睡前便知她今夜难眠,拿了引枕倚靠在床头,而后将她搂在自己怀中,想让长公主在自己的庇护下安稳些许。   可惜还是不能行。   “狸狸乖。”   他在一片黑暗中握上元承晚交置于胸前的手,欲通过掌间温热的力道令她稍稍定心。   可元承晚并未如同夜间前几回那般回握他,抑或以话语回应他。   耳边的惊喘仿佛被无边夜色不断放大,她在呜咽。   裴时行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而后探手触到了一片湿意。   仿佛是泪,却又于衣襟两处都洇染了一片。   甚至此刻仍在不住滴落。   被夜色放大的不仅是她的恐惧,亦有他的五感,他的嗅觉。   裴时行明白了那香浓的甜味究竟是什么。   原来他自她颈窝里嗅到的奶香气竟是来源于此么?   闪念之间,裴时行想起那张周家仆子的状纸。   那人曾为博取信任,细致地交代了种种药效。   他的呼吸克制不住地重了一瞬,话音沙哑,坏心地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   可依他手上揉弄的动作,他明明知晓了这是什么。   “哦,是我家小姑娘长大了啊。”   他喉间含了沉沉笑意。   中天夜将明,侍夜的小婢女于半睡半醒间听到了内殿的吞咽声,有些响亮。   料想约莫是两位主子夜眠口渴,起来斟茶。   她留神听了半晌,却未能如愿听到杯盏搁在桌子上的声音。   眼皮沉重的小婢女暗笑自己的奇怪举止,不再等候内殿传来那一声被她期待的搁盏之声。   复又沉沉睡去。   裴时行的确咽下了什么,只是有些淡。   所有的声音都被咬在唇齿间,掩在红纱帐里。   不能为人所知。   明明已是夜阑,可偏偏还长的很,怎么也耐不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玉剑是真的剑,也真的是皇帝御赐的 第30章 不错   我家的小姑娘长大了。   元承晚满脑子都不住地回想着这句意有所指的调侃。   心中又羞又怕, 难耐地探出手,覆到裴时行正不断轻揉的大掌上。   他的确停了动作。   却又在下一刻坏心地握着她的手,一同覆上去。   与手下作怪不同的, 是耳边传来的他的轻声解释。   原来自那颤声娇能柔嫩肌骨,亦能助孕之初起, 便将眼下的情状做了注定。   只是那时她身骨康健, 并无此症,亦无任何征兆。   故而裴时行当时也并未说出来。   他不必平白无故说出那般带了狎昵意味的话语,徒惹她将此事挂在心头,终日忧虑。   “狸狸莫怕,这都是正常的。”   他半坐卧在床头, 耳后落下的吻同他的话音一样轻柔迷幻。   元承晚的确因他的揉弄缓解不少, 美目失神地半阖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恍若一个梦。   一个在漫天漫目的红纱帐中, 被遮掩起来的旖旎梦境。   她缓过了那阵疼痛, 可他的手却不停。   女子另一只手死死攀住裴时行的臂膀,她遍身俱是方才在睡梦中散出的冷汗, 甚至在交襟处还多了些其他。   此刻俱都湿哒哒黏在身上, 同玉面上紧咬的红唇一般。   令人难以忍受。   “裴……”   他故意在她耳心里嘘声, 惊的她蓦然止了话音。   而后冠冕堂皇道:“众人都睡下了, 狸狸若出声将外间守夜的人喊进来了可怎么办?”   她的神智本就在今夜的险境里被磋磨过一番, 脆弱又惊惶。   眼下又在裴时行的掌中吃尽苦头。   仿佛又出了一身汗。   泪眼盈盈的女子颊边黏了发丝,却无力去拨开,只觉自己被他完全掌控在手。   无论是神智还是其他。   于是她只能在这不可测的冷热里交织沉浮, 被迫将最后一丝神智泯灭。   整个人都好似自一片水光里捞出, 绚丽又脆弱, 被无边夜色晕染出朦胧的绮艳。   偏偏他所有的话音都带着夏夜潮而湿的热气灌进耳心, 清晰无比:   “冲任血旺,脾胃气壮,又兼了颤声娇的功效,如眼下这般足而浓,都是正常的。”   “此乃生化之源旺也,狸狸不必害怕。”   可她怎能不害怕呢?   新月似一弯娥眉,盈盈注视着世间有情人,辉辉有光,却沉默地划过大半星夜良宵。   帐中的两道人影被月色照出隐约轮廓。   衫轻羞指现,持缝合欢扇。   可元承晚侧目,望着细纱帐壁上映出一团交织的浓影,当真要哭出声来。   但此间情状便是更加压抑,令她紧紧咬住口唇,不敢泄露一丝声响。   她手下更用力地拽紧了裴时行的墨发,另一只手也由抚变作扯。   “好了,可以了,本宫不要你……”她挺腰半晌,终究失却力气,无力地仰靠回去。   甚至顾不得拽拢住襟怀,只口中哭诉道:“不要你,不要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裴时行终于抬起头松开唇齿。   男子眼尾泛红,俯盯着她,沉沉咽了下去。   他就是这样的,卑鄙无耻,乘人之危。   她也不能说不要他。   长公主又无辜地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至翌日,恢复了往日从容高贵之态的长公主延请了御医入府,又亲自把脉诊过,得她一句“此乃常事,殿下不必担忧”。   方才放下心头羞怕。   可她绝然不可能因此放下对裴时行的恼怒。   他仗着自己数月以来比她多读了几本医书,便敢趁她昨夜忧惶无主之时,蓄意欺瞒蒙骗。   说甚此物乃是自无定性,会随着她的饮食气性而变。   若如长公主这般受了惊吓,有肝经血热抑或郁怒之气积压,便会损了孩儿。   故而须得观其色,尝其味。   唯有浓白光彩者方可放心。   又顺着话意说,既是要尝,眼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昨夜亦是昏了头脑,惊惧之下,竟当真应允。   于是府中众人又发现殿下对驸马变了态度。   裴驸马仿佛一夜之间变作了殿下的眼中钉,每一寸言行举止都令她实打实地看不过眼。   尤其是此刻,驸马不过举盏啜饮了一口茶水。   甚至以他世家教养出来的极佳礼容,饮茶时修长指节有力亦适力,落盏无声。   喉间亦未曾发出不雅的“咕嘟”吞咽声。   但殿下还是渐渐变了神色,美目之中,怒意逐渐积聚,而后熊熊燃起,洞亮似火。   裴时行几乎可以自她的琥珀眼眸中望见自己的清晰倒影。   可是滴水之恩,复当涌泉相报,他乖顺地受下了恩人的怒目。   而后同她说起了另一桩事。   寄望为自己继续稳坐驸马宝座多添些筹码:   “殿下,昨夜街上的事已查出些眉目了。”   说起这般事体,他的眉目褪去方才的轻艳,渐渐变得肃穆起来。   “安康坊中浚仪桥、前横街处生了动乱,路隘人稠,游人如贯鱼,被困人潮中出不得。据刑部今日统计,共十三人被踏死。”   浚仪桥正是她们昨夜所在之地。   元承晚终于还是听到了这般消息,心头有后怕,亦有惋痛之意。   “那最开始急奔过市,而后亮刀行凶的那灰衣男子可有查清,背后追他的人又是谁?”   “这正是奇诡之处。那身短的灰衣男子不见了踪影,许是乘乱窜逃,官府尚在搜寻其人踪迹。”   “追他那伙人是暂住在安康坊甜水桥下脚店的商队,说是昨夜巡视时望见那贼人自他们的车队里窃财,这才会去追。”   当真这般巧合么?元承晚轻敛起眉目。   但奇诡的显然不止这一处。   “裴时行,”她的话音也变得轻缈,似是要在下一刻诉出什么荒诞又离奇的话语来。   “昨夜那些作宣阗打扮的人,大约并不是宣阗人。”   裴时行难得一怔,缓缓抬眸与她对视,语气慎重道:“殿下何出此言?”   “我昨夜曾对着一个歹人说了句宣阗语。   “那是一句极其粗鄙的辱骂之辞,可他背对着我,竟毫无反应。”   哪怕人处于下意识,出于非能自控的反应,在异乡他国乍听得一女子口中吐出自己的家乡语言,且还是这么一句冒犯的辱骂。   对方的反应都不该是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更何况,他们并非陌路之上擦肩而过的无关之人。   却是蓄意针对她,预备要来取她性命的歹徒。   但却完全未受这句话激怒。   “还有就是,”她喉咙轻轻吞了一下,似乎心有余悸,“最后那个拖着刀自巷曲里冒出来的男人,我同他有过对视。”   “他的眼瞳是黑的,同你一样的黑。”   他二人此刻一左一右坐在美人榻上,中间隔了个小几,尚且保持方才的对视之姿。   裴时行观她剔透眸色,知晓了她的意思。   宣阗人的面貌生与周人相异,高鼻深目,瞳色各异,若当真是宣阗人,应也会有黑眸,只是极少。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该是如自己眼前这位小公主一般的浅淡流金。   裴时行察觉出她眸中的惧意未散,起身绕至她身旁,复将小公主抱坐在怀中。   又将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继续追问:“殿下可否再说一遍那句宣阗语?”   元承晚听话照做,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她的语音精准,裴时行通晓宣阗语,知这句的确是侮辱意味浓厚,恶意极其强烈的粗鄙辱骂。   但他能听懂,那也是因了前年下道巡察南姚州时停驻两月,在当地所学。   南姚地处大周边陲,同宣阗国甚至有部分接壤,宣阗话语音复杂生僻,与大周雅音相去甚远,读来佶屈聱牙,故而并无多少周人通晓。   饶是他亦费了好大功夫,花去两月方才学会。   “殿下通晓宣阗语?”裴时行饶有兴味地垂眸望她。   元承晚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她只会这一句,单这一句还是因去年玉京楼新来了个宣阗小郎,自他那里学会的。   那小郎生有一对湛澈若海的蓝眸,鬓发蜷曲泛棕,连歌喉亦如同被宣阗神话中信仰的海神弇兹亲吻过,迷离又空灵。   他是少时便被人卖到大周的,后来年岁越长,一张面孔也越发昳丽,便被牙人一路介绍来了上京,而后又被选入玉京楼。   这宣阗小郎酒酣气壮之时,曾多次同元承晚叙起他的故乡,话中有怀恋亦有不甘。   可每次论及将他卖掉的父母,便变换一副面孔,痛加斥责。   每每话毕,必然伴随这一句以母语道出的,令她耳熟的辱骂。   回忆起这般风流人物,元承晚仍是忍不住怀念。   他如今已不在玉京楼了。   自己去年便将他的文契划去,也算除了贱籍。   不知这人是否实现了他曾多次夸口的理想,当真周游天下去了。   可裴时行并不能知晓长公主此刻心内怀念,他抵着元承晚乌黑茸茸的发顶,在一室寂静中等了许久。   最终等来一片沉默。   可这沉默亦算作回答,所有真相尽在不言之中。   看来这背后内情是个被长公主认为不可告人,至少是不可告他的东西。   裴时行垂眸细思。   记性过人的裴御史在几息之后,颇为默契地于脑海的某个黑角落里刮出了这位小郎的影子。   “呵。”   仿佛是自昨夜开始,他心里就生了一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郁气。   且还要时不时叛逆一回,逆涌上他的嗓子眼儿。   元承晚已经数不清这是他冷笑的第几声了。   “贵主当真是多情。”他酸溜溜地刺她。   再琢磨片刻,酸中又多了一味委屈:“连那人随口骂出的一句话你都能记的这般清楚。”   偏偏就是记不住他的叮嘱。   元承晚只作未闻。   她甚至不愿作态哄哄他,这般冷淡姿态惹的裴时行胸腔中酸涩的醋意更加汹涌。   男人咬着牙,将生了青虚的下巴在她发顶恨恨地扎过一道。   元承晚被他困在怀中,简直像足了一个任人揉搓的布偶娃娃,被裴时行蹭的偏颈躲避,坐都坐不稳。   她终于寻着机会,伸出手把在他劲实的小臂上。   试图转移过这个带了火星的话题:   “那昨夜那些异族打扮的人抓到没有,剩下的三个皇城卫呢,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昨夜护侍她们的皇城卫在对岸被冲散开。   及至后来,仅剩的四个近身护卫她们的皇城卫中,也有一人因伤重不治。   他们大多是方才及冠的年轻儿郎,在短短几个时辰前还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人,甚至有一人在同她不经意对视时,还不好意思地露了个笑。   长公主记得,那个羞涩的小侍卫笑容极明亮,甚至还看到他长了颗尖尖的虎牙。   可是几个时辰之后,这群人遍身血肉模糊,生死难辨。   裴时行亦是叹出口气:“并未。那三人尚在昏迷之中。”   元承晚便就此沉默下去。   支出的网架也粘不尽庭中蝉声,嘲哳鸣声透入新绿窗纱,湮入殿中膨牙三弯腿月牙桌上置放的铜青冰鉴冒出的丝丝凉气中。   纵此间相拥的一对男女是岑寂的,却终究因蝉声而在殿中充斥了无尽燥意。   天正七年夏七月,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季节。   裴时行安静地拥了她片刻,终于开口道:“狸狸,我欲入宫,将你方才的怀疑告知陛下。   “昨夜陛下传符封闭了京中九大城门,但这门亦不能封太久,若多得这一线索,搜寻贼子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你说可好?”   元承晚自是无甚异议。   昨夜恰好是新任宣阗王初次朝觐之夜,可偏偏同夜,城中便有了宣阗打扮的贼人行凶。   且还是知晓她们的身份,目的明晰地有备而来。   这动乱自然有可能是因了宣阗国中内乱未肃,有夺位失败的另一股势力故意行凶,意在破坏两国邦交。   可若是另有旁人也想到了这一层,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下这么一场戏。   将一切都推到宣阗人身上,自己双手干干净净地作壁上观。   亦是未可知。   “你预备何时入宫?”她偏头回望向裴时行。   “今日午后便入。”   “那你同本宫一同启程好了。”   裴时行自然不欲让她再劳动,她如今月份渐大,又兼昨夜受了惊吓,甚至奔徙过一段不少的距离。   正该是卧床修养之时,哪里就需要她亲自入宫。   元承晚安静地听完他的阻拦之辞,只淡淡笑过:“君臣之道罢了。”   这话说的似乎意有所指。   甚至带了些不似她平日随和性子的锋芒。   裴时行闻言一怔。   二人用过哺食便一同乘车入了宫,裴时行去立政殿寻了元承绎,她则在宫人延引下去了皇嫂住处。   千秋殿内陈设古朴幽意,并不漆金缀玉为饰。   檐下鸾铃鸣音清脆,竹帘高高卷起,偶然打在沉香檐柱上,梭梭作响。   元承晚端坐在外殿,葱根般的玉指不住把玩着手中天青色釉瓷杯盏。   釉色若疏雨洗过的晴空,烟水与薄雾轻笼其上,明净无匹。   倒是像极了谢韫温婉静美,不染俗世一纤尘的性子。   可她并不打算入口。   只安静地垂眸等候。   她尚有许多话想问问皇嫂,亦有些疑虑要待谢韫为她解惑。   半刻后,女官唱声起,长公主缓缓抬眸,定望住珠帘后渐渐清晰的婀娜身影。   正是午睡方起的谢韫,此刻正由宫人搀扶,一步步朝她缓缓行来。   她看起来恢复的极好,面色粉中带润,目光莹亮。   不似昨晚,神色惶惶,连一张小脸也惨白似纸。   尚未待她张口,谢韫赶在她之前率先说道:“狸狸,皇嫂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缕乱恐风来,衫轻羞指现。故穿双眼针,持扇缝合欢。(《七夕穿针》)   描写古代七夕习俗的一首诗~   裴时行今日人设是冷笑男,他的一些理论出自《胎产心法》清代阎纯玺(诚斋)撰。   上一章小修了一下,有需要的宝宝可以回看。文案应该也快了,主要这篇文真的不长,我也写不了多长,把想讲的故事讲完就完结啦 第31章 试探   元承晚沉默了一瞬。   谢韫脚下步子不停, 继续笑望着她行来。   也只这么一瞬,长公主心头所有的忧虑彷徨,所有待要出口的纠结都被谢韫的孕讯打散。   她抬起一双清澄无垢的眼, 正正与谢韫对上:“此乃大喜,狸狸敬贺皇嫂。”   终于在她对面落座的谢韫由着宫人在她腰后细致地垫了软枕, 松下口气。   不知是因她过分看重这腹中胎儿, 此刻终于得以安稳坐下;还是因了旁的什么事体。   谢韫已小产过两次,天子至今膝下无子,无论出于维护朝纲安稳抑或是夫妇私情,这孩儿的确是怎么受看重也不为过的。   长公主默然咽下了所有话。   还是对面的谢韫率先开了口:   “这孩儿尚且未足三月,也怪我, 竟迟钝至此, 也不知有了,还是昨夜诊脉方知此喜。”   元承晚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谢韫满脸将为人母的幸福, 正将玉手贴置在小腹上。   这话中的微言雅意, 一是叫她不必宣扬此事;可是否还有旁的意味,长公主竟也一时不敢分辨。   “皇嫂宜有淑德, 自是能得上天厚爱, 狸狸心中也自有分寸。”   话罢, 她目中含了歉意:“我知皇嫂昨夜受惊, 只是再容我冒犯一句, 昨夜那些宣阗打扮的人,您可曾留意到他们有何特征?”   此话一出,谢韫素面上笑意一敛, 那一刹惊慌好似萎谢的白玉昙花。   看起来仍是未能自昨夜的惊吓里完全恢复。   “我不记得……”   她看上去当真是吓坏了。   想必自昨夜起, 皇兄便不许她再过问这场祸乱的后续, 而后她又紧跟着知晓自己怀喜之讯, 便当真再未理过。   只是谢韫似乎仍是存了些好奇:   “那昨夜自市集中奔啸而过的那队人呢?他们是何身份,正是因了那群人才酿出惨剧。”   裴时行的确同她交代过那群商队的下落:   “听说是涿州来的商队,昨夜是为捉拿盗贼。那商队主人赀赎其罪,被罚了金,如今整个商队都要被逐出上京了。”   谢韫怔怔点头,便也不再多问。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那些疑虑既是难问出口,索性这“君臣之道”也做的差不多了,元承晚正欲顺势告辞。   却忽听得殿外宣唱。   竟是皇帝归了。   皇帝一向勤于秉政,素日里宵衣旰食,甚至起居都常常安置在立政殿,不及宵分上灯时分,轻易不回后宫。   可此刻元承绎一身雪灰缂丝团龙袍,龙骧虎步,甫一入门便上前扶住了谢韫,话音也放得极软:“阿韫今日如何,可安好?”   谢韫粉面染上羞意,不答,只略略握了握皇帝的手,示意他望向此间的第三个活人。   元承绎这才舍得将目光分予一星半点过来:“哦,狸狸也在,你今日可安好?”   他语气亦算得上诚挚,故而长公主亦柔声带笑回应他:“臣妹多谢陛下关怀,裴时行何在?”   皇帝面色一黑。   随即又哼声道:   “当真是女大不中留,见面第一句不问皇兄,竟敢问旁的男子。”   “彼此彼此。若非得皇嫂从旁示意,皇兄见面时都未能知晓臣妹的存在呢。”   “……”   皇帝一时哑口无言,深觉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裴时行巧舌如簧的坏习气。   一时被这忤逆饶舌的妹妹气得不轻,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走。   不过话末倒是老实地告知了裴时行的去向。   那男人一早便在崇楼外的新政门下候她同归。   时已向晚,他半身披了熔金落日,负手立在楼观之下,站成一道清隽又沉默的影。   元承晚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扬手止了伴驾内官的唱声,就这么一步步慢悠悠地向前头那人行去。   玉墀之下,他二人的影子已快要交融在一处。   她前次也是这般在丹阳门下等他的。   等他同归。   不知为何,长公主蓦然忆起了裴时行求娶当日,曾对她说过的“风雪同道,万死不辞”。   只是那日她等他的缘由,是因皇嫂曾诫她以女则,而后又示她以夫妇相处之道。   待至最后,端庄慎言的皇后甚至出言暗示自己,道是裴御史今日也入了宫,狸狸既为人.妻,理应与之同归。   她一贯很听他们众人的话,自然是去了。   去的时候不是很畅意,却终究对着裴时行满含惊喜的一双眼说出了软话。   前方的裴时行忽然回过身来。   这一举动倒是出乎长公主意料,她顿步原地,恰好对上男人朝她望来的一双漠静含冰的眼。   元承晚因这眼神怔住。   而后眼睁睁望着他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讶异。   倏而化开冰雪破颜而笑,对她弯出一个清艳似雪中春光的笑意。   原来她平日不见他时,他对旁人竟是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么?   “裴时行,”长公主忽觉自己很有必要同裴时行说道一番为人处世之道。   “你入朝为官不过四年,且年岁又轻,素日更该与人为善,处处敬慎。”   裴时行上前牵过她的手,安静地垂眸听她教诲。   她这是嫌自己太凶了。   其实裴时行幼承裴矩庭训,并不似她想象的一般讷于世故人情。   至少不似掌管刑狱的崔少卿一般终日冷面,一人便可抵寺门口端坐的獬豸,牢头龇牙的狴犴。   他方才一人等候于此,便也趁着这难得的空隙来思索一番,究竟该如何将贼子捉拿归案。   只是凝神之际忽听来人蛩音,一时警醒,这才忘了披上往日端方温然的皮。   却不料叫她看去了。   裴时行不欲令她发现更多端倪,恳声道:“臣知晓了,多谢殿下赐教。”   长公主瞥眼望去,这男人牵着她的手,正凝神细听。   俊面上长睫默默垂覆于眼睑,红唇也自愧地抿起,倒是一副温顺又无害的模样。   只是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裴时行?”   “嗯。”   “你又在装相?”   男人似乎笑了一声,无奈道:“臣没有。”   小公主素来敬慕忠臣良将,幼时受的是温谨厚德的训诫,平日里对上那些老家伙也都是一副恭谨模样。   她若是喜欢君子,那他就能继续保持住这副模样。   作为一个君子,携手与妻子同道而归时,还该做些什么呢?   裴时行思量片刻,主动启口问道:“殿下今日入宫,一切顺利否?”   “不告诉你。”   不说?   裴时行侧头,垂眸望着自己手里牵的小公主,她唇畔带了调皮笑意,是故意如此。   再观神色,亦不见任何心结。   想必是无事。   “好。”他仍是宽厚地对她妥协。   毕竟,有所问有所不问也该是君子行径。   夫妇二人一道自禁宫回府,可长公主的鸾车方才拐进兴庆坊,裴时行远远便留意到一辆极其碍眼的双搭漆轮青盖马车,正由马夫驭停一旁。   果真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青皮郎。   前段时日长公主因了唇上伤痕难以示人,闭门数日不出,也谢绝了诸多来帖。   故而裴时行虽偏居于廨房之隅,不得亲在贵主跟前侍奉,却也不甚担心有墙外的狂蜂浪蝶趁机前来勾引。   可此刻再见这面白心黑的青皮郎,裴时行心中竟也不复以往,从容笃定许多。   或许是因他近来同元承晚相处甚为融洽。   如今二人夜眠一榻,同床共枕,真正如胶似漆。   甚而他昨夜还自贵主怀中咬花吮蕊,先了孩儿一步。   于那一痕香雪堆中做了回医官,率先尝得滋味。   其实人与人生来本就是不同的。   便如此刻,有人可以与长公主同车共座;有人却只能茕茕孑立,似一条食不充饥的鬣狗一般,巴巴守在旁人家门。   当真是现眼。   故而待沈夷白同裴时行见礼之时,第一瞬便敏锐地感知到他神态超然含笑。   对着自己隐隐生出了俯视之感。   “多日不见表兄,表兄当真是越发灵妙脱俗了,想必于道修一途进益颇多。”   沈夷白闻言复拜一礼。   他同裴时行自前番二人独对之时便算撕破脸皮,如今也不耐同他饶舌。   真真是令人作呕。   着青纱道袍的出尘男子将忧切目光转向长公主:   “听闻殿下昨夜遇险,在下鄙无门路,不得窥探贵主凤体康安。只好亲自叨扰一遍,不知殿下心绪可有稍定?”   裴时行暗自揣摩这人话里的七重心窍,正欲启口代劳,却被元承晚暗暗自身后抬臂,上手掐在他后腰侧。   这是要他闭嘴的意思。   “劳表兄挂心,本宫并无事。”   长公主面上的感激与欣喜都十分得体:“今日天炎,表兄等候多时了,快随本宫入门饮一杯茶。”   沈夷白哪有不应。   三人一同入了府门,方行至庭中照壁,长公主婉转话音又起:   “本宫代驸马向表兄告罪,他尚有满室案牍要理,便由本宫招待表兄可好?”   “……”   同一处地方,同样的三个人,同样的借口,似曾相识的威胁。   或许略有不同的是,长公主背过身来对他美眸轻睐一瞬,裴时行仿佛自其间看出了些安抚与恳求的意味。   她都这般望他了,他如何不应?   方开解过自己一遍的裴时行面上带出歉然笑意,维持住风度挥袂而去。   长公主府室庐清靓,夏日庭生如积芳草,日影自亭间疏疏而落。   元承晚同沈夷白对坐庐中,望茶汤细密悠远,自壶中亦可挥洒出一片日月。   “在下近来闭门阅经,未曾登门拜访殿下。不知昨夜那些歹人可有捉拿归案?”   元承晚亲自为沈夷白斟茶,眼皮轻垂,遮覆住所有情绪:“尚未。”   昨夜安康坊的动乱出了人命,沈夷白身为修道之人,内练慈悲念过数遍,方才复问道:   “那殿下可曾留意到那些贼子有何异样,在下听闻昨夜便封了九门,可皇城卫与三司一道出人捉拿,至今仍未有音讯。”   元承晚昨夜本就是心觉有异,宣阗一来朝贺,当夜便有宣阗打扮的刺客来刺杀她们,实在太过巧合,这才有意去试探。   可她也只将这疑点告诉了裴时行一人而已。   长公主面上神色不露一丝端倪,只颦眉轻叹道:   “表兄有所不知,本宫头一回见那般刀戈血染的骇人场面,哪里还顾得及旁的。”   沈夷白歉意地垂了眉目,仍是风骨蕴藉的模样。   眼底却渐渐积聚起阴翳。   自他的视角恰能望得见元承晚高凸的腹部,近一月未见,那孽胎在她腹中长的极好,又大了许多。   也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她被另一个男人染指,甚而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那处正被她以玉指下意识轻抚的地方当真是碍眼至极,令沈夷白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笑意。   这孩子就不该存在,裴时行亦不该存在。   可没有关系,所有的一切都要一步步来。   如今种种,只不过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些许意外,他会一处处解决。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清醒   崇仁坊街南榆林巷中往百尺, 有一处三进宅院。其间飞桥阑槛,明暗相通。此地多豪左富商聚集,故而这宅院自外表看来并不算得打眼。   宅中主人居处, 青竹翠簇,极尽清幽雅意。室中设一案, 上有抄录至半的《黄庭经》, 字迹飞白俊逸,不难看出主人的随和拔俗。   可此刻跪在内堂的人却似乎颇为畏惧这位信道奉善的主人。   眼下已密密出了浑身冷汗,穿堂夏风吹过,如黏凉的蟒蛇游鳞过背,令他更加克制不住地战栗。   若长公主得以一观, 便能自那双眼看出, 此人正是昨夜提刀同她有过对视的异族男子。   可此刻再望,这人分明是骨相平缓的中原人长相, 哪里是什么宣阗刺客。   面容平凡的男子独跪两个时辰, 方等得沈夷白归来。   来人眼含冰霜,大步自他身旁掠过时, 青纱道袍裾角直直打过这男子的面颊, 他却丝毫不敢闪避:   “郎主, 属下昨夜失手, 请郎主赐罪。”   沈夷白凤眼微弯, 回身露了个风骨蕴藉的淡笑:   “尔等若当真知罪,何不如死了干净?”   那男子被这状若调笑的话语激的惧意更甚。连连叩首:“属下知罪,求郎主饶命。”   沈夷白面上笑意更大, 闭眸听了半晌方才觉得无趣, 闲闲抬手止了。   复道:“这次便罢, 且先记上。我问你, 你们昨夜可有露出什么端倪?”   下首的男子忆及自己同长公主的对视,垂眸平声道:“未曾露出端倪。”   “那死了的那几个呢?”   “已经划了脸,扔到渠沟中去了。”如今正是炎夏,待官府的人找来,那些尸首恐怕已辨不出人形了。   “甚好。”   “崔慎将汝等如何安置?”   “皆分散于崔郎君旧时行商友人的商队里,共十余家。”   战战兢兢的男子屏息待了片刻,未再听得指令,他正欲悄声告退,忽又忆及某事。   请示道:“那名怀妊的妇人,眼下该如何处置?”   谈及此事,沈夷白面色更寒一分,掀唇讽笑道:   “如何处置?无用的牛马罢了。”   那属下听懂了他的话意,背脊上如同被毒蛇跗骨的惧意更甚一分。   沈夷白却丝毫不觉自己的残忍刻毒。   那妊妇本就是为扮充作晚晚尸首而寻来的替身罢了,在沈夷白的计划里,昨夜事发,长公主将会不幸身殒乱局之中。   至此世间再无元承晚这个人。   有的只会是一具数日后才能被发现的,辨不清面目的妊妇尸首。   届时她存世的所有痕迹都将被抹去,晚晚只会是寄附于他一人掌中的小雀儿。   金屋为笼纱作衣,在她皙白赤足之上缠以金链,日日宠而爱之,只为他一人胤嗣绵延。   可惜又生了些波折,倒是不甚顺利了。   元承晚自送别过沈夷白,便径直去寻了裴时行。   那男人极有骨气地依她所言,甫一回府便独自闭门在书房。   待她自侍人口中问得驸马下落时,裴时行书案上已堆起了一摞小山似的籍册。   书房格心隔扇门吱呀一响,裴时行头也未抬。   却一早便自熟悉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怀妊多辛劳,她如今的蛩音又沉了些许。   他眼风不动,俊面绷的肃严:   “殿下凤驾来此所为何事,臣尚有满室案牍要理,恕臣无法伴驾陪侍。”   元承晚轻挑娥眉,无声失笑。   同裴时行小儿相处久了,长公主也算摸清了他的坏脾性。   此人时而沉稳睿智,不止腹中这小儿,便是连她的师长也当得。   时而却如眼下一般吊出一张冷面,状若拒人千里之外;细瞧上去,这男人连眨动飞快的眼睫处,也落满了“快来哄我”的乞求。   可他似乎也是十分好哄的。   长公主立在原地端凝他片刻,红唇勾出明艳笑意,缓自踱步上前。   裴时行笔头一顿,复又继续在书纸上划出沙沙声响,是这晴照方好的室间唯一声响。   “裴时行。”   几息过后,终于多了一道声音自他侧畔传来,娇柔甜脆,话音是一贯的命令口吻。   他抿紧薄唇,不应。   “含光?”她呶呶嫣红朱唇,语气放得酥柔,却又带了挑弄的试探。   一袭家常月色长袍的男子终于被这话里的钩子勾出了动作。   却只是揽袖自案上另取了一摞公文。   长公主此刻极为好性儿,复又悠容上前两步。   这下倒是激的裴时行僵了肘臂,一动不敢动了。   只因她的肚腹鼓鼓高隆,正昭彰地闯入他的视线,被金缕罗襦层层遮覆在下,无端朦胧些带了罪孽恶欲的诱惑。   却又好似一种明晃晃的控诉。   裴时行生怕一不小心胳膊肘便拐着了她。   他既不动,那便由长公主来动。   着蹙金千褶芙蓉裙的丽人一手托着日渐笨重的肚腹,另一手却覆到了裴时行掌背上,试图将自己细白的指穿入裴时行掌间。   “郎君。”   只这么两个字。   她的话音里好似裹了黏哒哒的花蜜,正酥麻地倾入男人的耳心子里。   方才坚贞孤傲似铁石心肠的男子终于有了动作,护着这笨拙又妖冶的小公主,将她横抱在自己膝上。   可惜这声郎君只抵了他一半的怒气,另一半正化作酸意,在他的话语里蠢蠢欲动:   “元承晚,别以为你予我一个眼神,我便会轻易原谅你。”   “你这女子,甚是狠心。”   长公主听他坚决话语,其间威力简直不及头发丝滑过体肤,心下无波。   她主动探出一双藕臂勾紧了裴时行脖颈,罗袖滑落至臂弯之上,露出花叶鸳鸯金钏,轻轻晃了晃:   “郎君莫要污本宫清白,本宫自是用心良苦。表兄是远来之客,偏你时常作出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当着外人,岂不是有失体面。”   “更何况,”她着意地顿了下,一双曼睩妙目自怀中觑望他面色。   “不见反而清净,你若不见,便不必在心头积郁这许多的怒气。”   话虽说的不甚真诚,但裴时行仅存的另一半怒气已然摇摇欲坠。   “你话中之意,说的是内外有别,沈夷白为外,我为内?”   他话音仍是冷淡,却极好地抓取了重点。   “这是自然。”   她既有意同裴时行做一对真夫妇,那他便为亲为内。   至于表兄——   不知裴时行何以生出这般离奇的类比?   但狡黠的长公主自然不会将心里话说出来。   她勾下裴时行脖颈,送上一个清凉鲜媚如烟云的吻。夸赞道:“郎君冰雪聪明!”   裴时行顺从地为怀中美人俯首,恨恨吮尽她口中甘甜。而后顶着唇上半污的口脂,冷笑一句:   “油嘴滑舌的坏女子。”   不听话中意而听话外音,这便是将他哄好了的意思。   长公主方才被闷染出晕红的面靥渐渐缓复过来,越发的貌如花光,艳发不定。   却在心底暗骂裴时行愚笨粗鲁,至今亦学不会亲吻。   但她此刻尚有正事要问:   “裴时行,整十二个时辰了,竟还是未能找到昨夜刺客么?”   “三司并皇城卫都出动人马倾城搜寻,但至今仍无所获。”   城中九门皆由城门郎每日晓暝传呼,按禁而应时奉钥启闭,但九门之中的朝凤门乃是不受夜禁,警夜巡昼,常年不阖。   如今九门皆封,只为查探贼人踪迹。   但若再封下去,百业俱废,民间必然怨声载道。   长公主心如悬黎流光,已然察觉到了裴时行此刻的情绪。   她一双澄明妙目朝他觑望而去:“你看起来十分笃定,并不着急?”   裴时行扬眉望她一眼,真心实意回赞道:“殿下才当真是冰雪聪明。”   “那敢问驸马的计策为何,可否说与本宫一听?”   又不唤他郎君了,裴时行呵然讽笑,话中带刺:   “还是冰雪聪明的殿下自己想罢。”   他又是一副坚贞傲然之态了。   长公主腕间力道未松,勾他垂首,仍不许他直起颈子。   十二时辰已过,有司已将城中所有的异邦人都查过文牒,搜问一遍,却至今一无所获。   要么是他们躲了起来,要么是他们招摇于市井,已然混入寻常百姓之间。   可上京城繁华物阜,人烟稠密,纵贼子暂时有藏身之处,人多耳目杂,再兼三司威力,他们注定无法潜藏太久。   若当真如此,便是在同官府博弈。   赌官府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藏身处,亦赌究竟是他们先败露,还是官府先撑不住压力,疏放城门。   但若是招摇于街市却能不被发觉,便说明昨夜他们的确是伪装面目行事。   或许他们实乃中原人。   这才至今不被发现端倪。   这般庞杂的一队人同行同止,却又不惹周边人生疑,要么他们素日散落于各处,本就是市井之中面目相熟的常人。   要么他们的确仍然集聚一处,但又不打眼,并不会令人因此生疑。   “是商队还是漕运船工?”   她脑中第一个跃出来的便是这两处。   商队漕帮,往返于九州各地,奔波于江湖莽野,素日行迹多变。   故而,便是上京城中骤然多出这些生疏的男子面孔,周边人亦不会生疑   裴时行眼神赞许,简直对这聪慧无比的狸狸全无抵抗。   “可是,”元承晚的思绪又稍稍冷静下来,“单安康坊一坊之内就有那么多脚店,这可怎么寻得过来呢?”   她仰头回眸,寄望于裴时行为她解惑。   “唔。”   可裴时行的心神显然早已不在于此。   长公主渐渐有些吃不住,雪脯起伏,气促地摁住身后这男人的禄山之爪,摁自是摁不住的。   却忽而生起一股无力感。   似乎总是这般情状。   哪怕她知他才堪卿相,智周万物,但自己一旦同他论及正事,最后便总是要变作这般狎昵不堪的情状。   好似她所在意的一切,她以心智才力所竭尽思虑的种种,于裴时行眼中,都不及她的一身粉黛皮.肉来的有吸引力。   可裴时行显然不知她心头所想,亦只将她的清肌无力视作情动之态:   “殿下果真聪慧。”   “臣愿为殿下解惑。”   话虽如此,却又不再往下说,反而将心神凝聚在手上那一处。   他的医书当真没有白看,显然已是对如何缓解这处的胀滞了如指掌。手下的每一处指法和力道都精准恰当。   令她难耐地自牙关疏出长叹。   好似这副身子亦不受她的神智所控。   “但是现下,”裴时行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衣纹罗绣点在了某一处,激得她如离水游鱼,弹了一瞬。   “臣口渴了。”   天旋地转,万物自眼前游移而过,元承晚又一次被男人抱坐到了这张在她记忆中带了斑斑痕迹的书案上。   她泪眼盈盈望他许久,终究咬紧红唇,玉指颤颤地自己挑开了衣带。   至此便无须她再有何动作了,元承晚的思绪渐不知时间流淌。   窗外嘉木碧荫,彤庭辉辉,她目光落在那处跃动着光斑的叶尖,渐渐失神。   好似一并被吮走的,还有她的神智。   案上的圣贤文墨端正明达,教习君子之卓然仪范,此刻却被女子粉黛衣裙遮覆于下,交织出糜.丽艳光。   抑或是翰墨学子的自坠与堕落。   元承晚的眼神茫了又清,莫名在胸中积蓄了一股长气,揪紧了怀中男子的一缕墨发。   作者有话说:   这里有个狸狸的心态变化,变化前她想的是,反正裴时行总有办法让她妥协,所以不如就在这个时候顺从,恰好也可以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   文案大概一两章就到了。咋说呢,希望宝宝们多给我反馈,好的坏的都可,我心里的确有思路也会按着写下去,但我想听听大家的声音。虽然一直比较糊,但还是好担心自己是不是写崩了OTZ 第33章 无力   听雪这次是亲眼见着驸马将殿下自书房抱回主殿的。   驸马和殿下二人闭门在书房里头都快一个时辰了, 直至方才,宫中使臣前来传信,陛下宣诏驸马入禁。   殿下这才被送回主殿。   可殿下方才的一路是蜷在驸马怀中, 被笼罩在他那件玄色斗篷之下。   眼下又一个人掩起帐子卧在榻中,听雪甚至未能见她一面。   小女官仍是对裴氏子气怒交加, 却终于懂得安静地侍候于殿下身侧。   直至半晌后, 金丝帐沿终于探出一只雪白的腕子,轻轻垂在榻沿,是长公主发令:   “听雪,替本宫传信,诏李释之过府一叙。”   李释之四年前以传胪入仕, 而后授官践职于秘书省, 除从六品上职。   这位亦是从前在诵诗夜宴上受过长公主赀财的南派士子。   一直以来对殿下心怀仰慕,及至入官, 更是三天两头递来拜帖。   听雪一时怔住, 只觉殿下今日声线格外地娇软。   几乎能掐出水的一把柔嗓里含了些难言的媚意。   单是听听便要叫人丢了魂魄。   她心下酥麻片刻,虽不知殿下为何出了这般意旨, 但还是听命而去。   及至金乌西坠, 裴时行终于自宫中打道回府。   相国寺身为皇家寺庙, 临梁河坐落于皇城之南, 寺前开万姓交易之市, 饮食茶果、屏帷簟席、弓箭鞍辔。   凡有所需,咄嗟即可得。   今次逢寺开斋会,更是人烟浩穰, 摩肩接踵。   他着急回府同妻儿团聚, 无意自此穿行, 欲要打马改道。   只在出了皇城过南门街时, 裴时行偶然于马上扫视到一张驭辔而过的年轻男子面孔。   端坐于鞍马上的男人微微紧了紧缰绳。   以他之过人记忆,这位似乎是与他同年的三甲传胪中的李郎。   只是河东世家素为北学,李释之其人高洁孤清,他素来也同此人交往不深。   裴时行下意识将目光落在此人行来之处。   与长公主府乃是同向同道。   心思缜密的男人垂眸片刻,勾了个笑意,复又打马驭辔自这一爿繁华走过。   长公主昨夜受惊一场,早间同裴时行入宫一趟,归途未歇,便于门庐之中接待过沈夷白。   及至后来又陪着裴时行在书房里无状地闹过一场,终得独自歇息片刻。   但她方才一个人咬着被衾颤颤抖了许久才缓过来些,待面上红霞褪去,话音也恢复正常,便又撑身而起。   更衣描眉,严妆粉黛,高高挽起堆云鬓发,重现往日的威严华丽姿态。   趁着裴时行不在,复又接见了李释之一场。   及至此刻,多辛多劳的长公主终于忆起自己的妊妇身份。   待飧食过后,着院中侍人搬置了一张芙蓉榻至窗下,铺以玉簟。   她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风,独卧檐下观天际璀璨霞光。   青橙橘黄,浓淡不一,恰如九天神女抛出的一匹残锦。   小儿在这个时辰里素来很是活泼,一双小脚轻轻踹踢在母亲腹上,待她抚上去,便又游鱼似的躲开来。   仿佛在同她游戏。   母子二人难得有这般闲适时刻,一同共赏烟光暮紫的千山艳霞。   望飞鸟在昏天变换阵形,而后偕归层林。   却不料这般的好辰光,亦少不得那个煞风景的阿耶要来作乱。   “殿下,这是臣为您寻来的壶器,即日起,您每日练习投壶,前十日日掷百射即可。   “而后则应逐渐累加以连中、贯耳、全壶等诸多等第,合格方可。”   长公主原本半卧在芙蓉玉簟上,神安气闲;此刻闻言撑身而起,目色惊疑不定。   唯有蹙眉望向自己面前的锦衣男子,额角突突。   “你这是何意?”   他不过离府几个时辰,又是自哪处寻了刺激,搭错了哪根筋角。   裴时行却面色认真,并无同她顽笑之意。   自昨夜于兴庆殿的朝拜夜宴上得知她遇险,再到自己提前离席亲自寻到她的那段时间里。   裴时行只觉自己浑身的血脉都被僵冻凝固起来。   他满心都是鼓噪着欲从嗓子眼儿跳出的噬人恐惧。   头脑在尖锐生鸣,令他听不清任何声音。   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同皇帝请的罪,怎样同使臣道的别,一路上又是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着众人。   那种握缰蹬鞍欲要上马,却因手脚都在颤抖而无力继续的情形。   裴时行此生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   他已然走在这条道上,不必回头,元承晚也已然注定要与他同道。   此途风雪漫卷,霜刀如割,甚至不时还会有心机叵测之贼子自暗处射来的冷箭难防。   裴时行曾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将她遮覆于羽翼之下。   但经了昨夜之事,方知自己当真只是肉体凡胎。   向前的想法又是多么自大。   是以,他必须令元承晚自己长出羽翼。   令她锻炼出一身能在风雪之中生存自保的好本领。   “这投壶是为了练习殿下的手感和眼神准度,训练您的眼手配合。”   及至她诞下孩儿,裴时行还为元承晚安排下例如腰功腿功、手功步法乃至跌扑滚翻等诸多武者功法。   当然,他就是她的师父。   不求她修得绝学,只求强身健骨,有力自保便好。   元承晚额角仍在跳,手掌一下下安抚着腹中小儿,只觉连它亦躁动许多。   “什么?”   裴时行双眸清正,并不闪避她的目光,清晰重复道:   “臣要殿下自今日便开始修习武道,如今孩儿尚未诞生,你身子沉,便先自手感准稳这一项练起。”   “你觉得本宫会照做么?”   “哦?”   他并不为所动,只是自薄唇间轻轻吐了个带疑问的语词。   “殿下不想照做么?”   裴时行双眸弯出无害弧度,元承晚却只见他笑口里的森森白牙:   “殿下若不想,臣可代劳。”   她骤然沉默下去。   眼下并非是个打草惊裴时行的好时机。   李释之还未写好奏折向帝王禀奏陈言,她向前昏头之时已是多番委曲求全,纵容于他。   不宜在此刻忽然转换一副清醒的面孔。   霞光落入庭院,恰好照在粉融香雪之上,亦映在她艳丽眉目间,平添几许缥缈之意:   “你且代劳一个令本宫开开眼。”   “遵命。”   裴时行谨遵贵主口令。   将壶器置在数尺之外,复又回身,上前挽起袖管,露出一截劲韧硬实的小臂。   而后陪她共坐在榻上,大掌把握住她触感柔滑的手腕。   仿佛是在摩挲,叫人以为他的心神不过是放在狎昵把玩掌中的小娘子。   下一刻却出其不意,准而快地投出一箭。   未偏未倚,正中壶心,弧度之利落干脆,甚至未同壶壁产生半分摩擦。   他垂眸望她,眉骨锋锐,唇畔笑意里说不尽的风流。   元承晚却自其间看出一点儿坏来。   裴时行指间又取了一枚羽箭,正闲闲挽着花儿:“殿下还要臣代劳吗?”   “……”   长公主忍气吞声收下这壶。   只她一双玉手着实惹人怜,昼夜不得歇。   幸好如此含辛茹苦替裴时行劳动数日后,终于听得城中异动。   城门已是封闭足足五日,被困滞于城门内外的百姓民怨渐起。   及至昨日晨间,官府终于张出榜文,疑贼人外逃潜藏于城郭山泽野地,征令城中有武学底子的壮年男子一齐搜山,商队镖师与船工自然俱在此列,每人日可贶五十钱。   禁中晨钟伴着旦风送至朝凤门下。   皇城卫左使杨信一身玄服劲装,按着腰侧锋刀,以锐利目光逡巡过面前的壮年男子队伍数遍。   终于站定。   而后扬声道:   “尔等皆是被录名在官册的良民,本官知你们这队,都来自各个商队漕帮,如今被困城中数日,被断了生计。”   “但诸位不要有什么怨言!”   他随意地盯住队伍里一个面色萎靡的青年男子,却叫那男子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七夕夜袭一事关涉皇家贵主,更关乎两国邦交,若不早日查清真相,有一日边关生乱,断的可就不是一时的生计了。”   “你们可听明白了?”杨信低吼一声。   队伍里稀稀拉拉应起一片附和之声。   “铮——”   是杨信将刀出了半鞘。   众卫紧随长官,一片整齐的抽刀之声后,众人一时只觉双目被雪亮刀锋眩的发疼。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在鲨皮刀鞘上:“你们说什么?”   队伍中皆是青壮男子,尤其是商队镖师,素日里便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眼下却不由地在皇城卫的气势里收歇了调笑和混事的心思。   “明白了!”   众人齐声震吼,双目怒圆,平白自这晨间朔风里冲腾出一股气势。   “极好。尔等排好队伍,一个个搜身。搜完,便开城门。”   杨信嘴角笑意似乎别有意味。   只是众人尚且两股战战被围在一团刀光里,顾及不得旁事。   被搜过身的民夫一个个排起长队,复至一旁手持文册的皇城卫处一个个勾名划册。   而后这些面孔被人打散,重新编作百余队伍,每队十人,分往城外东山,南山等山泽林脉之中。   于七月烈暑之下搜山,自然是个苦累活计。   待这群方才气势震天的男子生生在酷日下曝晒过两个时辰。   已然是头晕目眩,神智不清。   哪里还记得今晨的来意,更辨不清彼时同自己来自一处的、站在一处的是谁,而今身旁的又是谁。   直到惊变突生。   众民夫惶惶如丧家之犬,被忽然肃冷了面孔的皇城卫驱赶成一团。   而后抱头躬身,复被驱入一处修建在城外的秘密刑狱之中。   此处倒是阴凉,但摸头不着脑的众人背心手窝里皆是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人头点地,哪里还顾得上一时凉爽。   他们如待宰的羔羊被圈围于一处,外有冷面提刀的玄服皇城卫看守,内有面色惶惶的同伴面面相觑。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这群穿着玄衣的人间修罗开始一个个地提人。   被带走的人无不浑身战栗生惧。   及至后来,望着前人有去无回,皇城卫再来提人时,几乎便是将后者似猪彘一般拖拽而去。   仍是有去无回。   待元承晚赶至这处设立在城外山中的临时诏狱时,已是一个时辰。   二人在书房中两相交换,她确然知晓了裴时行的计策。   将众人打散,而后重新编排,将符合疑犯身量特征的人都聚集起来。   再在他们身心俱疲之时出其不意,施以恫吓威压。   如今各人皆被单独一隔看押起来,再一轮轮以真假消息连番相迫,步步紧逼。   直至对方的心理防线在身心的不断折磨下,彻底崩塌。   经官府筛查,如今仅剩八十人。   这法子不是不残忍的,长公主一早便诏令皇城卫届时传信于她,再由她亲自参与分辨。   如此或可尽快揪出真凶,令无辜之众不必再受皇城卫的恫吓惊惶。   杨信亲自出来迎了这位于城中久负艳名的长公主。   她的步子看起来已然有些笨重,不复向前的翩然似燕,步态婀娜,连云鬓也只随意地挽了低髻。   雪白光洁的额上出了点点汗意,两颊似桃花沾粉融香雪。   看得出她的确关切此事,方闻得讯便急急赶来。   “属下见过殿下。”   他收起心下的所有遐想,利落地躬身行了个礼。   “杨左使不必多礼,这便带本宫去罢。”   元承晚不欲再耽搁分毫,这便要杨信带她直入狱间,一个个分辨过去。   人处在生死绝望的时刻里或许会万念俱灰,惶惑懵然。   但她彼时已然生出了拼死一搏的孤勇之气,将那贼子的面貌死死刻进心头。   当然,依他们如今的判断,面貌或许有办法作伪,但是那双眼却终究剜不掉。   还有那人的眼神,终究无法轻易改变。   长公主挺着肚腹跟随着杨信自牢房的暗门一间间查探过去。   待走过十余间,却并未发现真凶。   她轻轻揉了揉腰,倒是并不气馁。   毕竟总共也就八十余人,现下也算排除过十余人了。   只她额上汗意在这阴森寒凉的狱间被迅速风干。   长公主用巾帨掖了掖额角,朝杨信微笑道:“杨左使,我们……”继续查探下一间罢。   可惜话未道尽,她整个人便被牢牢控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高凸的腹隔在二人之间,却丝毫不妨碍男人硬实的臂死死按在她的腰上。   下一刻,一件带了熟悉气息的斗篷兜头将她罩盖住。   腰间的手终于移开,那人以长指为她系好系带。   这才听得那道含了沉冽怒意的嗓音说道:   “劳烦杨左使暂且回避,容本官同殿下说几句话。”   杨信默然,只听得他身上劲装佩剑因行礼而碰撞出锒铛声响,而后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甚至未敢同元承晚说一句话。   待望着杨信身影没去,他终于有心思来管怀中这个。   “元承晚,你到这里作甚?”裴时行冷冷垂眸,话中怒意仍未消散。   如今真凶尚未落网,她竟也敢四处招摇过市。   如今还拖着这么重的身子出城,来的还是这等阴森凶戾的刑狱之地。   他此刻上手去探,小公主原本因怀妊而稍显温热的手掌都变得一片冰凉。   这种冰凉令他极为不安。   曾几何时,眼前血光恍惚着出现的,好似也是这般冰凉的手温,而后的一切开始天昏地暗。   令他的世界分崩离析。   长公主虽然不豫他方才当着杨信的种种霸道举止,但仍是愿意柔声解释道:   “是本宫以手令交代过杨左使,一旦三司收网,便由我来亲自辨认,如此这般……”   裴时行并未得到安抚,却因她的话音燥意更甚:   “那你若有了闪失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现在被抓来的人皆是提前搜过身的,可是裴时行不知对手底细,并不敢轻视分毫。   他知自己使了计策,也有信心能将对方一网打尽。   便是有何变故,同对方正面对上,他也相信自己可以想出应对之策与对方正面交手。   可一旦元承晚入得此间,他向前的所有胜券在握都化为乌有。   裴时行满心的笃定不断动摇,化作一个又一个的“万一”,每一个都令他心惊肉跳,沥断肝肠。   甚至令他在惧意摇撼肺腑的同时生出一股怒气,此刻掐在元承晚臂上的掌亦不自觉加大了力道:   “你现在就回府,我派一百皇城卫护送你回去。”   长公主不赞同地皱眉:   “裴时行,你可以相信本宫,本宫真的记得那双眼,本宫也的确可以将他辨认出来。”   甬道的风灯明明灭灭,似一排排幽黄窥伺的眼,映在郎君微低的玉面上。   将他眸中交织纠缠的燥怒、恐惧拱的更高。   他几乎是用一种莫测的微笑在俯视着面前对他柔声解释的小公主。   似禅林古刹中慈悲的僧侣,又似阴曹黄泉之下玩弄生死于手掌的判官。   而后将那只如铁的手臂缓缓上移,怜爱地抚上她粉软的侧颊。   “元承晚,我相信你。”   他的话音才更像是安抚。   却令长公主莫名起了些不安的情绪:   “所以你不应该阻拦我,你若当真不放心,现在你陪我一同去辨认。”   “可是你凭什么以为——”   他不顾小娘子主动塞进他手中的柔荑,继续道:“没有你,我就查不出真凶?”   元承晚因他的话被刺痛了一瞬。而后长舒口气,声线缓而平道:   “我没以为这般以为。”   “我并没有以为,少了本宫这么一个纨绔闲人,英明神武的裴大人就查不了案子。”   她剔透澄莹的眸中忽然起了波纹,是莫名生出的泪意:   “只是若多了本宫从旁协助,便能将进展推进许多,也可令无辜百姓少受惊惶之苦。”   裴时行看出了她的低落。   可能够牵动出她这般情绪的人,却不是他。   他们凭什么呢?   他幽幽望着元承晚自委屈转而惊讶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竟当真将冲撞在心头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不过没有关系——   “他们算什么呢,他们凭什么同你比?”   他一身绯红官服,在这阴暗狭湿的牢狱间,竟再不见平日的磊落风华,而是妖异。   玉面皙白,衣袍浓红,眼瞳乌黑,甚至他浑身气势亦是迫人。   此刻朝她望来的眼神,仿若某种不通人性的山泽精怪。   “裴时行,你……”是朝廷命官,他们是大周子民。   可惜她话未出口,便被裴时行掌着后脑死死压入怀中,呜呜难言。   “殿下,”他似乎是在叹息,“听我的话好不好,我要你现在就回去。”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我能很快查出真凶,然后将一切都条理清晰地呈递到你的面前。你何必如此?”   元承晚被桎梏在他怀中,听着男人的话音自头顶传来,带了纯然的疑惑语气。   忽然放弃了挣扎。   是啊,她何必如此呢?   她不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每日吃好睡好,然后跪天拜地地祈求,可以为裴时行生下一个健壮的孩儿。   不就应该以自己高贵的皇室女身份,为裴御史本就辉煌的人生再添一笔风雅吗。   不就应该用自己的娇躯温香,为国事辛劳的裴大人解乏享乐么。   何必如此。   她敛在锦绣衣袖之下的玉指狠狠捏握成拳,不住颤抖,甚至泛出骨节青白。   可元承晚仰面望他时,却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仿佛只是一个被裴时行三言两语说服,却又带了些被丈夫质问的委屈意思的小妇人。   “本宫知晓了。”   她着力将自己的失魂落魄演出真情,刻画的更加入木三分。   而后她仍保持这个仰望的姿态:“本宫这便回了。”   裴时行着迷一般在她眼睑上落下一吻,话音有些狂热,亦有些含糊。   “我让皇城卫送你。”   “好。”   她柔顺地受着他的吻,渲染出满面春情娇红。   而后顶着一张湿漉漉的面孔和湿红的唇,盈盈望住他。   待登上鸾车时,元承晚瞥了一眼身旁被裴时行叫来护送她的三司女官。   她们个个身着绛色官服,威仪赫赫。   长公主复又垂眸,望着自己的臂被她们牢牢攥在手中。   她们皆是受了裴大人的命而来的,故而处处敬慎小心,半垂着眼帘,不敢少使一丝气力。   离她最近的两位女子,细白的掌背上绷出青筋,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明明想发力攥住她,却又不敢也不能对着她这个贵人发力,不敢令贵人有丝毫不满。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啊。   长公主唇畔笑意依旧张扬明艳。   好似仍是那个放犬走兔,不知天地安危的纨绔公主。   好似她仍然同这些凭自己苦读诗书十数年,一朝功名录册的女官们,过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下章文案剧情~   男主就是这种不通人性的贱人,他就是一个在封建时代掌握权柄却没有立公之心的恶人。但是这不代表本人三观,本人对一切漠视他人苦难,漠视他人生死,采取刑讯逼供等非法手段的人持鄙视态度。 第34章 文案   第三日, 七夕夜的三名刺客撑不住日夜连番轮轴而来的审讯,先后自揭身份向官府投诚。   裴时行的确残忍,这种神经被反复辗转碾磨的压力并不是谁人都能承受的。   而后两个时辰内, 其余的九名刺客也或主动,或被同伴指认而出。   皆一并被收监下狱, 严加纠问。   他用的就是一轮轮摧残人的神经的法子, 将他们陷入彼此孤立仇视的境地,在众人心头惶惶之时,再敲山震虎。   至此,贼人溃不成军,自揭自发, 相互揭穿。   一网打尽。   元承晚是自道清口中得以听闻这一消息的。   小长随满面欢悦地来向殿下报喜, 而后又话音恳切地为自家郎君请罪:   “殿下恕罪,郎君此番暂摄三司主管一职, 还需趁眼下势头, 一鼓作气地纠察下去。”   “您别担心,他在狱中一切都好。”这小长随显然不是很会说话。   “约莫两三日后便能归家了。”   元承晚仍是笑着应下。   她那日被三司的人一路护送回府中也并未发作。   连日以来观花赏景, 自得其乐;甚至傍晚于庭中散步之时, 还颇有闲情地投壶掷箭。   依裴时行所言, 投之而习以手感眼准。   看上去当真是乖巧极了。   “听雪, ”待送走道清, 她玉手支颐,闲闲倚靠,将目光自园中那一株最艳的牡丹身上移开。   而后继续道:“午后替我约见宋临。”   小女官提醒她:   “殿下, 您忘啦, 午后您约了辛医正至府中赏景的。”   若说听雪前几日还对殿下忽而约见李释之的缘由摸头不着脑。   那么现下她已然知晓了殿下的筹谋。   昨日府上长史宋定例行禀事时, 她也在一旁伺候, 宋定说辰朝时李大人当场上了一篇《盐铁新论》,陛下看后击节赞叹。   未几时便散了朝,诏了李大人独自入殿详谈。   今日提起的这位宋临亦是殿下施过恩,对殿下心怀感念之人,如今约莫已是做上了国子司业。   殿下向来慧眼,此番若要诏他,想必这位也快在陛下跟前露头了。   观殿下来日的种种作为,小女官在心头赞赏不已。   就该这般!   殿下才不是什么纨绔,她家殿下明明深明大义,颖悟绝伦,从不输那劳什子的麒麟子。   “哦,”元承晚了然地点了头,“本宫倒是忘了。”   她红唇笑意仍是散漫,眼神却渐渐凝聚起锋芒:“听雪。”   “是。”   “去把那株开的最艳最高的牡丹拔了罢。”   “啊?”   殿下生来尊贵浓艳,千娇万态,自然被推为上京美人之首,也一向喜爱这花中至美至艳的牡丹。   “它开的太艳丽了,将旁人的颜色都夺尽了。不好。”   殿下的话音仍是娇娆又和缓,小女官心头酥酥麻麻,晕乎乎地听命而去。   待这株碍眼的牡丹被清移过后,辛盈袖也如约登门。   二女相约共坐于长公主府后堂的萃园之中,满园花颜妆色深浅,假山嶙峋奇绝,恍如置身于瑶池仙境。   更何况她身边的确有个神女般艳丽的女子。   辛盈袖仍是细观了元承晚的脸色,确认过她身子无碍。   小医正不放心地再次提点道:   “殿下,离臣为您推算的生产之期只剩十九日了,您从现下就应当周全准备。”   元承晚含笑点头。   这一切都无需她操半分心肠,裴时行和宋定早已操持好了一切。   话题便这么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孩儿身上。   “阿霁仍是管不住的调皮,索性她同她阿耶臭味相投,便叫崔恪自己操心去。”   前日崔青霁又带着同窗下了梁河捞鱼摸虾,对方家中家教甚严,当夜便带着人找上门来。   辛盈袖听着那位夫人口口声声“女儿家应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做甚事体都该行己有耻”。   好似看到一个老年回春的崔夫人。   这位话里话外都在骂阿霁身为女儿家却行止无状,不通礼数。   辛盈袖唇角笑意发僵,歉是道了,可当着面儿的她也拿话夹枪带棒地刺了回去。   但关过门来,方才体面的假笑倏而自嘴角消失,仍是免不了越想越怒。   这怒意上脑,激的辛医正不顾高门里多年而来修出的好体面,当场便取了毛掸子撵出门。   预备要将崔青霁浑身的猴子皮好好松过一遍。   怎会有这般倔强又贪玩的臭丫头,三番两次入河凫水,如今更敢伙同旁人,当真不知凶险!   可这一掸子抽出去,却是将将归家的崔恪替女儿挡下了。   “袖袖,孩子还小。”   细直青韧的竹掸破风呼呼有声,男人的臂几乎是当场便红了。   “还小?”   辛盈袖觉得眼瞳已经快冒出火了:“再下几次河,这孩子恐怕是长不大了。”   辛盈袖目中火气至今未消,长公主听得有趣,可也在心头暗暗记下。   下次她见了崔青霁,也该劝劝这小丫头,再不许贪凉贪玩入河了。   “那你便同崔大人生恼了?”   “唔。”   其实辛盈袖未有出口的是,还不止于此。   彼时的崔恪将那迅速红肿高起的小臂露在她面前,好似一种无声的控诉。   可那张向来嘴角轻压的薄唇里,竟也吐不出一颗象牙:   “袖袖,你儿时便常因下河泅水被岳母大人用鞋底子打屁股的,你从前说过,若日后我们的孩儿淘气,你绝不动手打她。”   辛盈袖为人母的体面伴随着手中的鸡毛掸子一同落地。   鸡毛掸子万分牢固,未曾落得满地鸡毛。   只另一样或许是碎了满地。   不必提自家的黯然往事,她真心实意地感慨道:   “裴大人君子端方,性子又威严,想必日后倒是个严父。”   “届时小殿下出世,有裴大人严加管教,您便可少操些心肠。”   元承晚闻言笑眼娇美,连话音也变得温软,纤长玉指一下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   “本宫当真是日日都在期待腹中孩儿降生。”   辛盈袖亦是多年为人母,自觉能认同长公主此刻的心情,附和地笑着点点头。   方才通宵审案一夜,此刻才赶回家门的御史大人亦不由顿步于原地。   因妻子的柔声话语在脑中畅想了一番,日后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裴时行近日的确因公事扰攘不堪。   审讯自然是夜以继日,多日以来他一身衣裳未换,连饮食亦是在感知到腹饿之时,潦草填补两口便罢。   今日午间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众人都撑不大住,他便做主放三司休息半日。   可他自己却不曾就此休憩,紧赶着驰马自城外赶回。   小公主当日心中怀了委屈,他应当回来哄一哄她的。   更何况,短短数日不见,裴时行却已觉思卿几欲狂。   明明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念她的。   但情.爱一事,又哪里是半分由得人的呢。   男人修长指节触到自己藏于袖中的紫薇花枝,不禁暗笑,自己竟也有了古人隽永又含蓄的情思。   可这枝花的确是城外花林开的最绚烂的一枝,他打马经过时,绿枝繁薇不经意间撩过发梢。   那一瞬的香气和痒意,倒是像极了某人。   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她,也只有她。   却听繁花那头,那人继续道:   “一想到孩儿就要降生,本宫不久后就可以踹了那个狗男人。真是无比快意!”   裴时行袖中的花枝因这句话倏然落地。   俊面上笑意僵的可怕。   他几乎怀了一丝侥幸,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多日以来连轴转,精乏神疲。   如今是生了幻觉,误解了她的话意。   可惜他没有。   他无比清晰亦无比清醒地听着与她同坐的友人问她:   “殿下所言当真?您……不要裴御史了吗?”   “不要。”   这头的裴时行无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个令他坠入无边地狱的答案。   她说她不要他。   元承晚说不要裴时行。   裴时行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地上的花枝一般,摔落残败,四分五裂,而后被人狠狠践踏。   他觉得自己已经因元承晚的一句话成了行尸走肉,抑或是偶人。   总之,能左右他关节表情的每一根丝线,此刻都被元承晚操纵在手。   她随意一扯,他便避无可避地被她玩.弄,无论生或者死。   他也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智与行动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只是僵着手脚走过去,至少要让自己的双眼对上这个狠心的女子。   或许他有装出一张笑面同她的友人告罪,在外人面前维持住自己正常人的风度。   或许又没有。   反正裴时行忍着怀中人的踢踹叱骂,将她一路抱回寝殿,而后反锁上门扇时,已然是这副情状。   他又强迫了她。   他二人此刻的姿势很是奇异。   男子坐在窗下的芙蓉榻上,双颊飞红的女子跨坐在他腿上。   二人目光相对,眼里是恨不得将对方吞之入腹的炽意,不闪不避。   说不上谁掌控谁,只因他如铁的坚实臂膀死死锢在她腰后。   而她探出玉臂,直扼住他的咽喉命脉,将他推的往后半倒,头颅在壁上碰出“砰”的闷响。   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却又不容对方当真忍让自己分毫。   有一丝闪躲。   “裴,时,行,”她眸中的火光丝毫不逊于他,每个字都像是自牙关间挤咬而出。   “你这是何意?”   他又以自己身为男性天然的体力优势强迫于她,似怀抱一个孩童那般,轻易地将她自瞠目结舌的辛盈袖面前抱走。   而今她使出全身气力,竟是无法将他的臂膀挪动分毫。   这才知,从前说他能文善武或许都是收着的了。   裴时行全然不顾自己后脑的疼痛,一双素来清锐的眼因昼夜未眠而密密布满血丝。   却又在此刻被灼心的怒意冲刷的清明无比。   “元承晚,你又是何意?”   “你明明在皇帝面前受过旨意,你明明亲口说过要同我做一对真夫妻,你明明说过我为内,我是你的郎君……”   他亦是满腔冲撞的怒意和委屈。   “可你这算什么,一面小意哄骗我,一面又暗自筹划着离开我是不是?”   “我到底算什么,你到底拿我裴时行当什么?”   他终于将这句日夜盘旋心头,不敢宣之于口的质问一举佚䅿宣泄出来。   她真的爱他吗,或者应该问,她真的想过要爱他吗?   他步步为营逼她入彀,却摸不到她的心在哪一处。只能不断索求着躯体的靠近,用来说服自己。   靠着那些时刻里,她曾因他而生的片刻失神与柔软来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妻,他们是世间无比亲密的一对男女。   他们的血脉交织一处,是生与死都无法拆解的宿命。   她扼他的力道未松,话中力道同手下一样强烈:   “那你呢裴时行,你又拿我当什么?”   “我这段时日对你温柔小意,予取予求,你不是很喜欢很享受么?”   她艳丽又凌厉的面孔倏然逼近他的面。   “那都是本宫装出来的!”   “你不就是想要个木偶人一般顺从听话的女子来做你的妻子吗?你凭什么看到本宫的真实一面。”   她恨恨松了力道,红唇里吐出的话语同眼底的鄙夷一样残忍:   “你配吗?”   元承晚亦是心怀恼恨。   同裴时行有关的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与他意外有了一场,怀了二人的孩子,至后来他猜出孕事,主动求娶。   而后又是他挑破一切,逼着皇兄也逼着她给出了一道承诺。   她好似又重回少时那段惶惑无助的日子,只能对着上位者施舍的雨露恩威,俯首顺从应承。   甚至生出了自弃之意。   好似她天生就应该是一个牺牲者,少时为谋夺大业而奉上自己的自由与婚姻。   及至现下,更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全无保留地予给裴时行。   以她一身换得他们君臣的和谐,换得天下安稳。   可是这一切当真到了那般地步了么?   并没有。   她生而尊贵,不必俯就他人,亦不必依附于裴时行、裴氏的羽翼之下。   从前是她一时想错,当真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将自己看的那般无助,那般无能也无力,只能主动解开自己的衣带,勾缠上裴时行的脖颈,柔顺受下他予她的种种折磨。   但其实并无此必要。   她本来就没凭借过谁,少时经历的每一个难关都是靠自己闯荡过来的。   同杨氏母子的每一次试探周旋都迫近死亡;在燕巢危幕的困境里抛弃那些有毒的食物,取粗茶淡饭来给养自己的身体,安抚自己鼓噪不安的神经。   在每一场笑里藏刀的陷阱里同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每一次,她都未有求过旁人的助力。   便是当年杨氏有意赐婚,她就一定要依靠兄长来拯救她吗?   不是的。   她可以嫁给那个身量是她两倍有余的粗野男子,但她也会尽力保护好自己。   不护贞洁,而是健康。   少时的元承晚刚强果敢,凭自己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却在成年后的太平锦缎里,被泡软了意志和筋骨。   面对着裴时行的逼迫,她的心头居然想的是牺牲与顺从。   这份突变的惶惑感或许已在她心头沉默酝酿了许多,但直到那日。   她忍着羞意在裴时行面前袒露自我,因他的狎昵而泄出每一声吟.泣与长叹。   在他以唇舌舔卷完最后一滴,目露痴迷地吻上她的发,夸她“好乖”的那一刻。   长公主因这句夸赞,浑身生冷地抖了一瞬。   她这么乖的缘由是什么呢?   是在那一刻,原本迷离沉沦的眸子重新清晰,她好似听见少年元承晚在她耳边的声声痛骂。   何至于此,何须如此?   “我不配?”   衣冠凌乱的男子仍保持方才被她推倒的姿态,放纵地仰下去。   其实他劲瘦的腰肢强韧有力,轻而易举便能起身将她覆在身下。   但他此刻只是颓靡地仰望着她,将那张惑人的俊面笑出温文的味道:   “我若是不配,那谁配呢?”   他释出全部的自己来蛊惑元承晚:   “狸狸,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惜下一句,还是未能藏住眼底的冰寒之意:   “你告诉我,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裴时行自此刻他仰望的神女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姿态,也看到了自己遮藏失败的贪婪残忍。   他亦开始沉沦。   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彻底在她面前撕破所有伪装。   暴露出自己的本质。   可惜元承晚并未被他吓到。   她眸中仍是雪亮,红唇将笑意扩的更大:   “你应该知晓了李释之的奏折对不对,裴卿聪明如斯,应该也猜到了,是本宫在背后授意这些人不断冒头。”   她话里带了莫测的意味:   “裴卿生而才高惊绝。若大周没有裴卿,如失曜目明月,长坠万古黑夜;   “可若只有裴卿,很多事情想必也是推不动呢。”   她的确在将自己向前栽培过的势力一支支收拢,再一股股地拉起来。   拉他们起来,同裴时行平分秋色。   “可你既然猜到了我在同李释之联络,那你为何不说呢?”   她果然无愧于裴时行曾赞过的每一声聪慧之名:   “因为你也认为,对我不需劳神,不需起半分警惕是不是?   “你也觉得我怯懦如斯,只敢偏安一隅,什么也不敢沾染是不是?”   她的确曾有过迷失。   以为只要自己主动放下手中兵戈,再亲手沾满污泥抹到自己身上,将遍身涂黑便可自保。   可是这样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求的是自保,可也只是在旁人面前摇尾乞怜,受制于人。   “要处处受你的逼迫,要对着你主动解开衣带,以肉.体换得你的垂怜。”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裴时行?何不如由我自己来紧握刀锋。   “虽然会被割破手,但若有一日,世不容我,哪怕是死,我也只会是死在自己的刀锋里。”   长公主俯首,将自己目中翻滚撕裂的一切都毫不保留地望进裴时行眼中。   却在触到他满目欣赏与痛意的时候,忍不住怔了一瞬。   裴时行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在疼,可偏偏因了此刻遍身皆是光彩的她,浑身的血又是滚热的。   “狸狸,”他目中的迷恋与怜惜一时交织。   “我并不是想逼迫你,折辱你;我的确卑鄙算计,我的确满腹心计,我想困你在我身边。”   “元承晚,我只是想让你爱我。”   她每一处都那般合他心意,他处处回避,狭隘地在心底给她下了纨绔浅薄的定断。   而后告诉自己,这不是裴氏该要的妻子,这不是裴时行该沾染的女子。   幸好天意怜他。   哪怕她自始不知,哪怕他自欺回避,这两条看似殊无交集的线终究会相交在一处。   冥冥的红线会牵引世间的一对男女跨过所有的偏见和自我蒙骗。   越过一切他自以为是筑起的高墙堡垒。   而后他终究一败涂地,对她俯首称臣。   可这又怎能算作失败。   他得她作妇。伴他们的小儿一日日成长,听他读书时,小儿会用一双小脚来同阿耶游戏。   他一日日发现她的精彩,发现自己的狭隘,而后对她生怜,生起更多的爱意。   或许男人对女子生出的怜惜才是世间最锋锐无痕的夺命刀。   更甚于爱。   元承晚怔怔望着他目中的痛苦之色。   她忆起了许多往事。   是裴时行曾多次参奏她有违礼法,同玉京楼的郎君达旦宴乐;是那日他自她的沉默中自己揣摩出了教她学会那句话的人,是那个宣阗小郎。   重要的是,他竟然知晓这个小郎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迷雾终究拨云见日,秋日的水渐渐枯落下去,露出石上的斑驳印迹。   也终究串连起并不算隐晦的脉络。   “裴时行,你自很早以前,便对我生情?”   “是啊。”裴时行对她微笑,“臣自很早以前,便开始觊觎殿下,不知悔改。”   元承晚一时沉默下去。   可哪怕他此刻被她跨.压于身.下,裴时行也终究是那个心怀不轨,多智明悟的裴时行。   他眸中的痛色在她的沉默中渐渐褪去。   却越发清亮,如得甘霖。   甚至在唇畔勾出了如少年郎一般干净的笑意。   “狸狸,”   可他的话音仍狡猾地保留了方才的哽咽。   “你对我,就没有过半分心动吗,你就一点也不爱我吗?”   “我有。”   这并无什么需要避讳的。   她承认,自己的确对着裴时行生出了情。   可是若这情会成为束缚、操纵她的绳网,那她宁愿不要。   没有情的元承晚不会有任何亏损。   但是失去自我,一味委曲求全,将自己奉献给一个男人的元承晚。   她是面目全非的。   “你说的不错,本宫的确对你生了情。”   窗外的霞光披映进来,裴时行眼中破碎的泪光此刻折出她的千般风姿。   每一处都令他痴迷无比,却又激起他血液里沸腾的征服欲。   “那么,你并非世人眼中纨绔不堪,一味退避的女子;我也不是什么温谨君子,更瞧不上所谓柔顺依人的女子。   “元承晚,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有你。”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是痴迷无比,再无法更多一分。   却又在下一刻因她的野心而愈发欣赏这女子。   原来爱一个人,连她的野心都是耀眼的:   “你不是说自己不甘受制于人,不甘此身被一男子掌握,那我告诉你,元承晚,只有我裴时行配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   “无论是庙堂殿陛还是上断头台,都只能是我陪着你。”   元承晚眼中的兴味与笑意同他眼中的光彩一般浓厚。   裴时行继续道:“我们才该是世间最相配的一对男女。”   他终于起身,却半分不放松自己横于她腰间的桎梏。   男子挺拔的鼻轻轻蹭着怀中的女子。   呼吸同他密密落下的吻一般,絮絮紊乱。   她感觉到二人的眼睫交覆过彼此。   “你不温柔,我也看不上温柔;你说你不喜欢小意柔顺,我也不耐烦一个事事顺从的女子;你为人刚直……”   而我恰恰喜欢驯服你身上的刚直。   哪怕终此一生,你我都注定无法驯服彼此。   “殿下心怀天下,为人慈悲,可您也看到了,臣冷血冷性,并非君子,也注定学不来那一套大义。   “可惜臣却是手握权柄之人……”   “殿下不是同情那日被我下狱的无辜百姓么?”   他舔舐着元承晚的耳廓,至少至少,他要望着她的身体因他而沉沦下去。   “你若不在我身边,时时提点教化我,我必不会、亦学不会对着旁人心怀慈悲。”   “你说你觉得自己拿身子来诱我是自轻自贱。   “可是殿下,你难道不舒服吗?”   “殿下,”   他着意露出自己皙白颈项间的红痕,将伤痕化作诱她的手段。   “您不想驯服我吗?”   作者有话说: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女诫》   不要管上面的女诫,我要说的是,明天是国际劳动妇女节,给宝宝们发小红包,祝我们节日快乐!(因为明天要十二点更,所以今晚发) 第35章 不稳   茎绿影红的好时节, 花气充袭满庭芬芳。   偶有淡淡花苞欲开还羞地摇曳在柔风中,轻轻擦蹭过敞轩的雕柱脚畔。   午后日华疏疏地筛进绮纱窗,映在内间勾缠的男女面庞上。   美人鸦雏乌发愈浓, 红唇点朱,微仰的雪颈被映出一段风流姿态。   伴随着每一次起.伏呼出的热气愈发升温。   同堆落在颈窝的碎发一般酥痒的, 是裴时行以唇舌辗转落下的吻噬。   这男人此刻模样看起来并不似他的吻一般温柔。   甚至坐在他腿上的元承晚亦逐渐感受到了裴时行腿股贲张的肌肉, 令她坐不住地轻微摇晃。   连动着搅乱投覆在地上的人影。   女子玉指抚上他颈间红痕,又意味不明地顺着颈侧鼓张的青筋来回摩挲。   玉冠微乱,满目血色,颧骨染上薄红,甚至素日清隽修长的脖颈亦绽出分明的青筋。   她好奇地抚摸他上下滚凸的喉结。   裴时行这副模样, 可当真是罕见又有趣。   长公主仿佛起了玩心, 仍要抚,柔荑却倏而被大掌攥住。   紧紧贴在他坚实又滚烫的胸腹之上。   他在带着她感受自己。   “殿下当真不想要臣吗?”   他的声音也起了哑意, 却放纵着灌入她的耳心。   身上的女子覆下乌浓羽睫, 显然对手下此刻的触觉更感兴趣。   长公主饶有兴味地勾了红唇,甚至不需他带着, 削葱指尖便径自顺着精悍窄腰滑过去。   裴时行由着她。   “裴卿, 你可知以色事他人, 能得几时好?”   裴时行终于捏握住她的手, 重新掌握主动权:“若同殿下, 一晌贪欢亦是有幸。”   “只是,臣不止有色,同殿下也不止能有一晌之欢。”   他有满腹心机, 有可堪破他人的颖悟洞察。   最坏便是, 小公主对他生了情。   说话间, 男人修长有力的指不过轻轻揉按了她腕上寸脉, 便令长公主玉指酥麻轻蜷。   再无力玩.弄他。   裴时行意有所指。   话音落下,他知晓自己并未料错他的爱人。   他亲眼望着元承晚眸中炽亮更甚,几乎灼灼。   她贴上他的面,说不清谁的血更滚烫一些。   只意味不明地轻叹一声:   “裴时行,我的确对你生了情,可是若有一日你胆敢背叛本宫,本宫会叫你后悔今日的一切。”   男人并未被这话震慑,他抚上她柔软纤背,顺着背脊那条沟壑一路不断地抚下去。   叹声皆是满足的意味:   “那你呢?若有一日是你生悔,是你背叛了我怎么办?”   元承晚轻笑一声,浮香扑盈到他的面上:   “那也任你处置好不好?”   “好。”   “元承晚,你若敢弃我,我必缚之。”   裴时行心头喷薄出想将她吞噬殆尽的恶念。   只可惜这般的拥抱太过温和。   他幽沉目光落在她坠了红靺鞨赤珠的皙白耳垂上。   喉间仿佛感受到腥甜的血意。   仍是想咬上去。   他如今知晓了他们是同类,更想以狠戾见血的直白方式在元承晚身上落下盟誓。   不止要将犬齿陷入她的血肉,更要将自己一寸寸扎根在她心上。   若有一日她想要牵动拔除,便要自己亲手拖拽出心头的淋漓血肉。   一旦分离,两败俱伤,双双赴死。   谁都不得独活。   可偏偏她又是个比他柔善的同类。裴时行克制半晌,仍是钳起她的下颌,烙了个吻上去。   却又克制不住地越吻越重,直到长公主又开始挣扎。   男人一改方才的柔弱,不顾她的挣扎,死死牵桎着怀中女子的手覆到自己左侧心房。   令她的脉搏与自己的心跳交织在一处。   心房似万丈铁原,铮铮心跳亦像是声声控诉,不断冲击在胸腔之中。   这处不是不痛的。   元承晚已然被迫松开齿关,无力挣扎。   芙蓉面被窒红的前一瞬,裴时行终于松开她的唇齿。   他一句话都不说,似委屈小童抑或负伤孤狼,只一语不发地将整张面埋进她颈窝里。   她在两个人的喘息声里读懂了他的委屈。   甚至他隐藏在这委屈之下的怒意。   元承晚唇上水泽未干,挣出双手将他的面庞捧起,头一次主动舔.吻上去。   那水色便又交织到了一处。   “裴时行,我要你的。”   她香舌微吐,纵容地由他戏了一会儿,方才开口。   长公主亦是生平第一遭对着一个男子动心。   他二人都不是什么软性儿的人,哪怕方才起了争执,甚至逼得裴时行撕破伪装,再无保留地对着她暴露出了自己的全部本性。   可直到这一刻,这个男人也仍是堂堂明明,合她心意的。   她想同他相爱。   那便何妨一试。   “裴郎,我要你伴在我身旁,长长久久。”   长风浩起,将庭中嘉木的絮种乘风远播至千万里。   也梭梭簌簌地扑打在菱花窗纱之上,隐约映出窗里的一对男女。   恰如枝上互啄理羽的禽鸟,交颈比翼,共谐飞于天际。   长公主同驸马又闭门在寝殿厮磨了整个午后。   听雨身为府上四女官之首,纵然再是老成稳重,一下午只能干望着主殿闭紧的格花门扇。   还有那步步锦花窗后交迭于一处、若隐若现的人影。   心头也不由暗道驸马实在太过分。   殿下过不了几日便要生了,他竟还是如此放肆。   可她自是舍不得苛责自家殿下的。   待驸马留歇几个时辰后不得不驰马赶回城外,听雨才终于入得殿中。   一望殿下情状,女官脚下怔步,又不由在心头念过三遍佛才止住羞意。   驸马这都是做了什么呀。   殿下方才整齐挽起的高髻披泻了满背,乌黑的发丝散散遮了皙白背脊。   是了——   她甚至都不敢问殿下一句,为何那件云纹缎广袖明衣被弃置委顿于地,为何她身上中衣被撕破了一片,露出半边雪肩柔背。   甚至里头的亵衣亦松松垮垮,若隐若现。   她不敢再窥探。   “殿下,需不需要奴婢取膏子过来?”   听雨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只敢讷讷出言道。   “不必。”   方才他二人不知怎的便吻在一处,倒是令长公主娇柔的红唇此刻也痛感隐隐。   她饮下一杯茶,嗓音柔润道:“辛医正是何时走的?”   听雨亦是在萃园近身伺候着的,自然也同瞠目结舌的辛医正一同见证了全过程。   她竭力平声道:“前后脚便走了。”   同谁前后脚自是不言而喻。   “辛医正说,她亦是年轻人,这些事情她都懂的,请殿下放心,她口风极严。”   长公主攥了指间茶盏,难得感觉自己被人噎了一道。   当真不愧是辛盈袖。   但她的确不欲让其他人知晓裴时行其人本性。   所以这小医正倒的确是十足十的可爱。   翌日,长公主便再次同这位“口风极严”的小医正碰了面。   元承晚仍是没有多少妊妇的自觉。索性一人亦是无聊,便又递了牌子入千秋殿陪伴谢韫。   恰好今日太医署轮到辛盈袖来请脉。   辛医正如今钻精于编著医典的宏业壮志,倒是多年未曾拾起画笔了。   她当年以风头正盛的崔裴二人为原型绘连环图,只是为了糊口。   后来将崔恪画死乃是私仇。   可直到昨日,辛盈袖觉自己嗅到了长公主夫妇间不为人知的种种秘闻。   一个是天家公主,一个是世家权臣,她久违地搓搓手,想到了绝妙的作图素材。   这几乎可以算作编著医典之外,辛氏女的平生第二宏愿。   若不是贵人一早便知晓她的身份。   这一夜过去,她脑中涌泉一般的灵感早便化作笔下纠葛又难舍,针锋相对又爱到深处的一对男女了。   此刻再忆及长公主当日的唇上伤痕,辛医正别有深意的目光似乎又蒙上了一层别的东西。   元承晚几乎是看着辛盈袖面色不断变化的。   可她将将启口,那小医正便满面笑意地保证道:   “没事没事,臣都知道的,臣都理解的理解的。”   “……”   尊贵美艳的长公主默默闭了嘴。   谢韫自得知自己有孕起来,周身气质愈发贞静温婉,此刻望这二女在她跟前打哑谜,也识趣地避过话题。   只掩口一笑,并不追问。   可这笑意却因着辛盈袖蹙起的眉而微微发僵:   “盈袖,可是孩儿有什么……”   辛盈袖凝眉细探,抬眼如实禀道:   “娘娘素日便有些虚寒之症,小皇子原本已快满三月胎稳,可许是前番受了惊惧,如今……似是不大稳当。”   谢韫霎时白了面色。   “娘娘莫慌,许多体虚的妊妇在怀喜时都会有这般虚浮脉象,可她们最终亦平安得诞麟儿。   “臣这便回太医署同宋御医细观娘娘脉案,重调药方,您且宽心。”   辛盈袖果真不再耽搁分毫,挎上医箱便径自告退。   长公主目色忧虑地望住皇嫂,听她唇间喃喃说着什么,却也辨不清爽。   她未有出言安慰。   却也不忍如来时所想,再去试探谢韫。   辛盈袖的确在署中同自己的老师宋御医推究讨论了整个午后,直至傍晚方才初初敲定了谢韫的新方子。   可她仍是不敢定心,甫一下值便径自赶回府中书房。   甚至没来得及等候崔恪一同归家。   待崔恪回府之时,辛盈袖已独自在书房伏案许久。   她正凝神翻阅的,是她父亲当年留下的札记。   辛盈袖的父亲最初不过一乡野药郎,可穷乡僻壤难通城曲,贫家急病之时往往束手无策,只能痛苦等死。   辛父不甘望着乡里苦难如此,采药卖药之时也同人学习,靠着半屋子残书破卷,不断摸索。   最终竟也做了半辈子的野路子郎中。   甚而后来还在当地有了不小的名气。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所践,俱都留存在了这本厚厚的札记之中。   淮州水灾之时,他是为了护住这本札记才会被吞没于滔天浪头。   “袖袖,可是出了什么事,你今日怎的未等我同归?”   崔恪话音有些喘,语气中亦不免焦急。   辛盈袖正聚精会神研读父亲当年为乡野妊妇保胎的土方,头也未抬:   “娘娘的身子有些虚,小皇子近来情况算不得太好。”   “所以我想再试着找找,有没有更好的方子给她。”   崔恪崔慎同谢韫三人本就是一同长大,故而辛盈袖并未有所隐瞒。   她今日甚至还在心中积了些怒意。   谢韫的体虚之症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前几日的御医明知此症,竟也不明陈,只按着最保守的保胎方子用药。   他们无功亦无过,可是于谢韫却是有害。   辛盈袖此番点破,便算是将这事揽到了自己头上。   若小皇子当真有何闪失,那些苟且度日的御医或许只是被罚个俸,落一声平庸之名。   她却是要实打实地承受帝后之怒。   但医者良心,辛盈袖并不后悔。   可她此刻将一片赤诚心意都扑在救人医书上,便也错过了崔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悔痛之色。   崔恪主掌刑狱司讼,向来见惯堂下罪犯的恸哭悔恨。   却不知有一日,他也会怀着一份不敢道人的罪恶,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只能独自受下满腔摧剖心肝的痛意。   仿佛是报应,亦或是罪有应得。   天亦不怜。   作者有话说:   副cp在我设定之初就是追妻火葬场(土狗本质复现 第36章 生了   只有他们二人的书房被烛火笼入一片安静, 可崔恪一向寡言,此景倒好似不足为奇。   辛盈袖眼眸扑闪,又抬头问道:   “母亲要递帖子入宫, 两个孩子随行,大哥亦要陪同。你呢, 要不要将你的名字一并加上去?”   崔夫人身为谢韫的姨母, 英国公府亦位同谢韫的娘家。前日宫中才放出皇后怀喜的消息,于情于理,崔家都应当亲自入宫拜贺。   崔恪干脆拒绝:“最近寺中积案甚多,我便不去了。”   他眉间浮现出一点冷漠的讥诮。   当年被崔夫人瞧不上眼的孤女,如今却要她带着阖家人俯首跪拜于谢韫脚下, 不知母亲心中作何感想?   时移世易, 想必这等对着谢韫屈膝的日子不会太好受。   他一向不耐烦这些人情上的迎来送往,辛盈袖并未多想, 复又埋头医书中。   却听崔恪柔了话音:“袖袖, 不要太过操劳,尽力而为便好。”   灯火下的女子垂眸一笑, 这一刻风致似极了另一张面孔:   “我们便是娘娘的娘家人, 我既为亲人又为臣子, 自然要尽心尽力的。”   崔恪动了动唇, 似乎想说些什么, 却终究凝在沉沉目色中。   令人难辨他此刻的情绪。   良久,他只是如过往的每一日一般,上前倾身吻了妻子的额面, 话音喃喃:   “那也不必如此, 袖袖, 你才是最重要的。”   辛盈袖受着他的吻, 并未深思。   只信手勾开自己腮边碎发,将手中札记又翻过一页,复又提笔在一旁做下眉注。   长公主府。   裴时行一连数日都在城外审案,那日的半天休沐当真是他特意赶回,方能同她有片刻会面的时机。   两个人都不是矫情的性子,将所有话都一举摊开说尽,倒是格外痛快淋漓。   二人黏在一处时卿卿我我,可当真同裴时行分离数日,长公主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舒坦适意。   只她竟也听顺了裴时行的话,就此保留了习惯,如他所言,每日练习投壶。   “听雪,你再将那壶摆出来罢。”   她开始虽有抗拒,可裴时行所言的确不错。   只有自己的双手足够强硬有力,拥有紧握刀兵的力气才不会被割伤手。   甚而有一日能去利用它们,如化于心。   何况她好像于习武一道也颇具天赋,这才短短几日便极有准头。   不说百发百中,十簇中个七八箭倒是不在话下。   听雪如她所言,取来了那只敛口圆唇的鎏金铜壶,动作轻巧地将它置于庭中,离长公主此刻站地约有六尺之距。   “殿下,您还是多少小心着些,这过不了几日便是产期了。”   腹中孩儿自她怀妊之始便十分乖巧,说了还有十几日便是十几日。   长公主信赖这个乖巧的小人儿,并不觉它会在最后关头坑阿娘一把。   “不过动动手的事,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听雪……”   元承晚的话未道尽,却倏然变了音调。   庭中诸多的女史和侍人随着长公主的话调,俱都将目光落在她银泥绣金襦裙之下,渐渐渍湿的水痕。   于头脑轰然间知晓了眼下的状况。   众人连忙上去搀扶,另有提起裙裾飞奔出洞门的,扯开嗓子报信的,去寻宫中一早派来府中的嬷嬷的……   气象端肃的长公主府难得有这般人仰马翻的乱象。   庭院中人声嘈嘈,各个廊叠落廊里已是来往不停的侍人在做准备。   嘉树古木幽静如常,只檐头枝头的雀鸟俱都惊飞,约莫整个兴庆坊都听到了长公主府传出的喧声:   “殿下要生了!”   可此刻身在城外的裴大人倒是对府中景象一无所知。   他昨夜下半夜轮值,只晨间方得以休憩一会儿。   眼下目色沉沉地靠坐在太师椅中,一语未发,单是周身气势,便叫对面受尽折磨的刺客愈发地萎靡下去。   男人将手中翻阅殆尽的口供一抛,放松地仰靠回去,神色轻慢:   “说说吧,你们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那刺客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裴时行的手上。   这状若修罗的男人正闲适地以指节轻叩,模样自在。   可刺客却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口供中所述,他们俱是被领头之人自五洲四海各处招徕,做的是暗市里一趟头的杀人买卖。   且他们各自领到的任务还不尽相同。   如眼前这人,他的任务是那寻到三个女子,而后将那三个女子身边的护卫斩杀。   亦有人的任务是于喧阗闹市中掀起乱潮,将尽可能多的皇城卫困在对岸。   那领头之人正是同长公主有过对视的男子,至今死不开口,官府却又不能真叫他现在就死。   便只能使了各种手段堪堪吊住条命,每日拷打纠问。   裴时行就更是残忍,日日不合眼地亲自轮转,誓要将这群差点儿伤及元承晚的贼子榨尽最后一丝血肉。   此刻再对上裴时行一双黢黑含笑的眼。   见他玉面风雅,唇畔笑意亦是从容温文。   可那遍身血污的囚犯几乎是下意识地自脊骨间生出一股寒意。   “我……真的不知道了……”   裴时行仿佛不为此人的惨状所动:“哦?那你可知……”   “大人——”   裴时行话音被人打断,不悦地抬眸望去。   却是杨信难得不顾尊卑礼数,径自推开门便入到此间牢房中来。   他凑到裴时行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身旁禀笔的主簿是自大理寺调过来的,他垂眸凝神,只听得最后一句“眼下那长随仍在门外等候”。   却见裴大人面色无波,一动也不动。   恍若未闻。   杨信亦是诧异蹙眉,等了几息,复又唤一声“裴大人”,随即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小吏终于听清,竟是长公主将要临盆,府中人特地赶来报信。   他暗暗觑目。   这些日子他也算知晓裴大人的手段了。   这裴大人素日冷面肃定也就罢了,如今连听到家中妻子临盆的消息,竟也这么坐得住。   当真是三司长官,这等气性便不是他能比的。   这一遍之后,裴时行僵住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可他一开口,却是比面上神色更僵硬的声音:   “杨左使,来扶本官一把。”   这位素来沉稳的年轻御史此刻手颤如筛糠,正巍巍地扶在椅侧把手之上,却使了好几次力也撑不起来。   原来他竟是腿软了。   小吏又转而在心内感叹裴大人同夫人鹣鲽情深,虽面上肃冷,可实则却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当真不愧是三司长官!   道清是赶了马车来接裴时行的。   裴时行四肢僵麻又虚软,果真须得靠这及时的马车行过一段。   可待他渐渐恢复了气力,便再不耐烦这悠悠慢慢的速度,径自飞马,率先赶回长公主府。   府上多了个皇帝。   元承晚却已是入了产房。   他随手将缰绳抛给门房,僵着面,身形如风地大步跨入府门。   及至暖房院前便被元承绎一把拉住。   “含光。”   裴时行简略行了个礼:“陛下。”   谢韫胎相不稳,眼下尚且须得卧床休息,皇帝是孤身赶来的,已经在院子里独自站了一个时辰了。   此刻见裴时行入来,他满心不可倾诉的焦急都有了出口,急不可耐地欲要同他攀谈:   “含光,狸狸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   “嗯。”   裴时行将轻轻发颤的大掌攥的更紧。   女子怀妊至临盆,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这十月间研读过许多医书,自然知晓,若是头胎生产,生上十几个时辰也是有的。   可这十几个时辰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的疼痛滋味。   “她方才痛的哭了,后来许是被嬷嬷止住了,叫她现在不许哭……”   “嗯。”   她素日便娇气的很,不是说性子,而是那身柔软细腻的肌肤,他力气稍稍使大些便要在上面落下痕迹,好几日难消。   眼下她一个人在里头,还不知是怎样的煎熬境地。   “含光,你为何不坐下?”   裴时行略蹙了眉。   旋即侧眼,疑惑望向此刻立在他身侧,满面真挚的皇帝。   他内心其实很不耐在此刻同皇帝饶舌:   “多谢陛下,臣同陛下一同站着等便是。”   元承绎默默点了头。   可不过两息,他又开口问道:“含光你为何不同朕说话?”   裴时行正默默留心听着内间动静。   只恨自己肉体凡胎,没有一双可窃千里之外松针落地的灵敏双耳。   极为偶尔地才能捕捉到她一两声低低的痛呼。   此刻又被皇帝打断,他失却耐心,拱手道:   “陛下,臣的妻子正在里面生产,臣紧张。望陛下容臣在此安静等候。”   皇帝果然安静下来。   可不到一盏茶时间,他负手旋转过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在原地站定。   元承绎的声音难得有些轻颤:“可是,朕也紧张……”   “含光你同朕说说话好不好,朕真的紧张……”   可皇帝若说紧张,裴时行此刻连四肢百骸都感受着血液流淌的痒意和痛意。   他甚至觉得嗓子眼被渐渐凝滞住。   令他每一次呼吸喘气都逐渐艰难,耳边几乎能听到自己渐急渐促的喘气声。   “陛下,臣也紧张——”   他话音平直,好似听不出半分焦急。   “所以你同朕说说……”   “所以臣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与陛下说话了,臣只想在此安静地等候。”   此后,任元承绎百般纠缠,裴时行也仍是长身立在原处。   实在扰不过时,便向着元承绎拱手行个礼,随意敷衍他一下便罢。   各人袒露自己心头紧张的方式的确不同,例如裴时行的僵麻木然,又例如皇帝一反常态的聒噪多话。   可裴时行已然是心焦欲死,哪里还来得及顾及皇帝。   令他最为厌烦的是,素日天威难测的威严帝王,眼下竟是这么一副絮絮叨叨的多舌模样,好几次扰了他神思,难以辨听室内动静。   裴时行长长吐出一气,从未觉得等待是这般煎熬痛苦的时光。   她在内室中哭声渐大,一声痛过一声的哭喊。   正竭尽全身之力,努力产下他们的孩儿。   可他却只能孑孑立在院中,听着她的痛泣一声声割在心头肉上,无能为力。   裴时行脑海中开始漫无边际地忆起一切沾染她身影的往事。   他入京廷对,在西林遇着她那年,她约莫才刚及笄吧。   正是鲜妍柔美的年岁,彼时小公主的身量还不及此时高颀丰美,一张初显国色的美人面孔也不及此时艳丽。   可还是令他清清楚楚记到了如今。   她濯足握发,放歌林间,而后还不小心捉了个小毛贼。   裴时行亲眼见她故作严厉地板起面孔,教训了那个偷拿点心的小童子。   可之后却又将所有吃食都予了那个孩童,派人护送着他归家。   裴时行向前的十九年人生里从未留意过这般女子。   恣意又自由无拘,好似天边的云一般捉摸不住;一颦一笑却又是张扬妩艳的,不由分说便落在他心上。   令人不自觉便想将眼神落到她身上,而后慢慢的,嘴角也莫名牵起弧度。   她如今恰好在他们初遇之时他的年岁。   那个自河东入京,而后曾暂憩于西林的裴时行,方方遇到她时,亦是十九岁的年纪。   原本以为此生已注定是不会有因果的机缘难测,可幸好幸好,他们终究走到了一处。   若上天见怜,便叫她少受些苦难,快快顺利诞下他们的孩儿罢。   “哇啊——”   房内响起一声无比稚弱却又无比响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将裴时行所有思绪划破。   头脑中是一片屏除五感的空白。   下一刻,是孩儿声声有力的哭喊将他拽回人间。   裴时行听得许多喜气洋洋的声音齐齐涌入他的头脑:   “殿下生啦,是个健壮的小郡主!”   男人满目热泪地抬眼,悠悠望去。   是时时已向晚,漫天霞光流云畅心所欲地铺满整个天际,黄气抱日,五彩祥云悠游自在。   正是经年掠影,向前所未能拥有的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生了(二)   元承晚只觉得此身前所未有的轻盈无拘, 仿佛有流云拂身,锦衣当风,恍若天衣加身, 重不过六铢。   她点足而前,入目皆是一片缥缈美景。   烟云鲜媚, 百花生香, 襄岸夷途处有巍然拔地的楼阁台榭,每一角都精致细造,极尽雕梁画栋的华美。   再步上前去,是一片辽而无垠的草野,天边霞光辉映, 鸾鹤孔雀共同徘徊谐飞于此。   一只灵气四溢的鹿正澄澄地望住她, 而后四蹄生风奔突而去。   元承晚随着那金色神鹿入得此间,却见一个青年美妇正候她多时, 此刻笑吟吟望来。   她额面上贴了秀致的珍珠箔, 堆云高髻雍容丰美,金钗博髻, 身上华服美衣之盛, 仿佛神女织就的无缝天衣, 世所未见。   元承晚不觉诧异, 亦未因这等奇诡瑰幻之境而生出畏惧之心。   她眼睁睁望着那妇人朝她招手, 几乎就要身随心动地奔入她怀中。   这人同长明灯后供奉的画像生的一模一样。   是她的阿娘啊。   “狸狸,是我的狸狸吗?”   美妇笑得弯起一双眸,率先开了口:“我的狸狸都长大了啊, 生的如此动人。”   “娘。”   元承晚微微哽咽。   再不管不顾什么皇家仪范, 颤颤朝着母亲唤出了那个万分陌生, 却又已在她心头响过千万遍的称呼。   美妇应声, 上前将女儿拥在怀中,轻轻拍抚。   元承晚埋在娘亲怀中,悄悄吸了口她身上的香气。   同她设想中的一模一样,柔软又芬芳,是世间的母亲身上特有的,可令她的孩儿无比安心的气息。   “狸狸,我的好姑娘,这些年你过的委屈了。”   “不委屈的,”她口里说着不委屈,却还是忍不住包了满眶眼泪,“阿娘,我同哥哥为您报仇了,您的两个孩子为您手刃了仇人。”   “阿娘,您能不能回来陪着我……”   那美妇恍如未觉女儿的激动,手上仍是轻软又熨帖的温度。   她唇畔笑意同慈和的眼神一般,是潺潺如水的柔软:   “阿娘知晓的,我的狸狸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阿娘骄傲极了。”   她这么说着,却好似并未听到女儿的渴求,并不回答。   只故作凶狠地肃了神色:   “你那阿兄是个坏的,竟敢这么逼迫算计你。”   “狸狸别怕,等阿娘入他的梦,去好好吓他一吓!”   元承晚听着阿娘这般话语,满腔酸楚一时都被冲淡,忍不住破涕为笑:   “哥哥也不容易的,阿娘,我不怪他了。”   美妇蹙眉轻叹,抬起一片轻软若流云的衣袖,轻轻拭去女儿粉面泪痕:   “怎能不怪,你是阿娘的小姑娘,是阿娘费了千辛万苦之力才生下的小狸狸,凭什么要受他的欺负算计。”   元承晚更深地埋进阿娘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母亲的温暖。   可听到这里,她才仿佛忆起什么,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却被死死压制在记忆深处。   良久,她头脑中终于透出一丝灵光,喃喃道:   “阿娘,我也做阿娘了,我也有我的小姑娘了。”   美妇拊掌而笑,语气快活又婉转:   “当真呀?好好好,狸狸果真是长大了,那你家小姑娘不知有没有随了你的模样,生的像谁……”   “对了,”她轻轻蹙了娥眉,母女二人仿佛就是一般神态,“你嫁的人是谁,哪来的小子?”   元承晚亦蹙眉深思了一会儿,目色迷茫又无助:“有些记不起来了。”   “不过阿娘,”   这倒是她牢牢记刻在脑海的,元承晚认真地抬眼说道:“他很坏的。”   美妇厉了神色,柳眉倒竖。   “不过他也挺好的……”   “会给我讲道理,总想做我的夫子;会给我和小姑娘念书,会保护我,下值归家时,会给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母亲安静听着女儿的话语,神色柔和,唇畔渐渐勾起了然的笑意。   “他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似的,喜欢冲人撒娇。”   还总像个狗儿似的,喜欢埋头钻到她的颈窝里,呵出的气酥痒无比。   元承晚也莫名笑了起来。   “还喜欢作出一副委屈不理人的模样——   可他还是很好哄的,随便哄哄就成。”   她的话音渐渐缓下来,似乎仍是忘了什么事。   美妇眼中笑意如浮光,柔声提点女儿道:   “那你呢,狸狸喜欢他吗?”   元承晚剔透的眸子微微睁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难得可以在长辈面前肆无忌惮地露出小儿女神态,搂了阿娘的腰,避过了这个问题。   却又好似在替谁找补似的,多说了一句:   “阿娘,其实他挺好的。对了,他可聪明了。”   “我的狸狸才是最聪明的,”美妇抚上她的发顶,叹声道,“是那小子有幸才得了狸狸。”   元承晚在母亲一下下的拍抚中渐渐感受到倦意,仿佛重回子宫一般的安然。   “阿娘,我困了。”   “那便靠着阿娘睡一会儿。”   “好。”她当真在阿娘怀中成了个孩子,连话音都变得甜软。   可身上的痛感却一阵强过一阵,像是什么可怕的手,要拖着她将她拽到什么地方。   元承晚惊诧地低眸,却见连阿娘也在推她:   “狸狸,快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听,那臭小子在唤你哪,你现在可忆起他的名字了?   “你放不下他,也放不下你们的小姑娘,快回吧。”   她死死拽住阿娘的袖袂,可还是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双眸最后映出的是阿娘仙姿飘洒的背影。   阿娘甚至不愿再让她望一眼自己的面容,元承晚心头蓄了些悲伤。   可张开眸子,身上痛感隐隐,她对上了另一双更为悲伤的眼眸。   是裴时行。   他换了干净的衣物,发冠束的一丝不苟,可眸子里几乎要溢出的惧痛,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狼狈。   裴时行前夜匆匆赶回,不知自己在院中站了几个时辰,才听得房内传出喜讯。   可未及他浑身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未及他将目光触及那个柔软粉嫩的襁褓,便见元承晚面色煞白。   她正慢慢阖住的双眸仿佛一幕幕被放缓落下的刀子,将裴时行本就脆弱的神经绞得血肉模糊。   此刻的她几乎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每一瓣花叶上都覆了无力回天的冰霜。   他几乎是凄厉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傅姆嬷嬷们被他惊了一瞬,都安慰说长公主这是生产太累了,一时晕厥了过去。   可他一刻不离地守在她榻边,却生生等了两个日夜。   直到此刻才终于等到那双琥珀般流丽的眼眸重新张开。   她总不醒,府上的其他人也渐渐感知到了异样,一片惊惶之中,太医署的人来探遍都探不出什么异症。   裴时行先是焦急,而后是痛苦怨愤,可这么一刻刻等下去,他渐觉自己已经颓然无力。   已经感知不到什么悲伤抑或无助的情绪。   他整个人漠的像一柄霜剑,却又淡的似一缕魂魄,只是昼夜不合眼地守着她,一声声唤她归来。   狸狸,狸狸,一声比一声柔,听的人耳心子都要酥麻。   却空落落地荡在室内,而后化作无形的丝线绞在他自己心头。   令他痛苦不堪。   裴时行想元承晚总不至于残忍如斯。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好不容易心意相通,眼下又多了个小姑娘。   是他们两人血脉交融出的小人儿。   她即便对他狠心,当也舍不得抛下自己费去半条命才生下的女儿。   “裴时行。”   二人安静地凝望彼此,是她首先对着这个满目热泪的男人说了第一句话。   “我喜欢你。”   却是一句令他浑身血液都开始狂喜鼓噪的话语。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元承晚对他的第一次如此正式又如此直白柔情的表白。   裴时行眉心动了动,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哽咽,柔声回她:   “我也喜欢你。”   长公主躺在枕上,雪白的面上仍是虚弱之色,却故意道:   “我更喜欢你。”   “那多谢殿下更喜欢我。”   他还是很坏,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亦不肯像旁的郎君一般,执起她的手,深情道出一句我才更喜欢你。   竟是到了这时候都不愿意同她说一句软话。   裴时行的确有意。   他有意让她留有牵挂,有意不在此刻满足她的所有心愿。   男人攥紧了她的手,感受着掌心慢慢温暖,直至她整个人都暖到令他心安的温度:   “元承晚,你答应过我的,所以如果你再敢抛下我,再敢这么吓我的话,我会恨死你,永远都不再原谅你。”   长公主如瀑青丝委了满枕,羽睫颤颤,难得听到他这般幼稚话语。   却仍是愿意轻哄他:   “好,我不会抛下你的,如果真的要死,我带你一起走。”   “好。”   裴时行也望着她笑,二人眼中光彩熠熠,却只有他是因了满眼泪意。   “裴时行,我见到我阿娘了。”   她顿了片刻,似乎是强调了一句:“我也是有阿娘的。”   男人因她的话微微变了神色,满心酸楚,却仍是柔和又平缓地哄她:   “狸狸当然有阿娘,你见了她,那是因为娘娘牵挂你,她也放不下你。”   元承晚的话音倏而有些委屈的泪意:   “我很想阿娘,那时候我太小了,我都不记得阿娘有没有抱过我。”   肯定是有的。   “可是裴时行,我这次抱到她了,她的怀里很香,和我想的一样柔软。”   深夜孤冷时,少时的小公主曾一个人窝在华美衾被里暗自想象过千万遍,千万个暖炉汤婆子也无法填充一个小姑娘满心的恐惧寒冷。   她只有试探着将自己细软的臂交织在身前,分别用自己的左右手轻轻拍抚在背上。   一下又一下,恍若有人在哄她入眠。   少时无比贪恋却求而不得的母爱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圆满。   在她亦成为一个母亲的这一刻。   仿佛一个轮回,又仿佛三代女子之间某种早已写下注脚的缘分与宿命。   “我知晓的,狸狸,莫哭,我都知晓的。”   他的小姑娘受尽孤苦,此刻每一滴破碎的泪珠都令他心疼无比。   裴时行软声哄着她,抬指拭去她的泪意。   “阿娘还问我嫁了谁。”   “可我当时,忽然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裴时行握了她的手,正一下下啄吻,闻言亦未敢显露出任何伤心之色。   “但我记得你有时很坏,有时却又很好。”她苍白的小脸上满是认真,“我有在阿娘面前讲你的好话呢。”   “裴时行,若阿娘见了你,知晓你是我的夫婿,”   裴时行对上她的眼,几乎觉得自己的呼吸被窒住。   “她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枕上的长公主红唇含笑,轻柔地吐出后半句。   也将他方才高高悬吊的心安然地放回胸膛。   她总是懂得如何轻易击败所有他自以为是竖起来的高墙和伪装。   她总是懂得如何让他更爱她,更加无可救药地觉出她的可爱。   “狸狸,我爱你。”   他终究逃不出她的眼眸,也终究如她所愿,变作了如旁的郎君一般俗气的人。   要对着小公主道出这般俗气的话语。   她微微绽出个笑,花瓣终于抖落了霜雪,重放生机妍丽。   长公主轻轻探出臂。   裴时行顺从地俯首,任由元承晚将他的脖颈揽低。   而后有柔软的唇瓣覆上来,缓缓啄了他一口。   复问道:“裴时行,我们的小姑娘呢?”   作者有话说:   裴时行:在外人设是冷面御史,但经常莫名变成老婆怀里的委屈小狗这样子 第38章 崽   裴时行满心都因为这句“我们的小姑娘”而柔软下来, 仿若漾在了暖泉甘瀑里,每一丝涟漪都牵动唇畔笑意。   他将她颊边碎发顺至耳后,柔声道:   “小姑娘或许也该醒了, 我叫人抱来给殿下看好不好?”   早在主子发话之时,听雨便悄悄旋踵去了同主殿相通的暖阁, 命乳母将小主子抱了过来。   裴时行在她方出世时看过一眼, 彼时这小人儿被层层裹在软缎襁褓里,又红又皱。   小小一团,活像个红皮的小耗子。   连哭声都似小耗儿一般细弱。   他是以亲生阿耶的慈爱眼光望她许久,才勉强自那翕动的小鼻尖看出些许可爱意味来的。   这两日他日夜守在长公主榻前,辰光初露时去瞧一眼, 午间小姑娘哭了去瞧一眼;及至入夜, 这小人儿酣饮饱足了,待要入眠时再去瞧一眼。   孩儿一旦落地, 当真是见风就长, 一日一个模样。   此刻再被抱上前来,这雪白的小人儿肉乎乎一团, 甜梦正酣, 睡的脸颊鼓鼓, 饱满又可爱。   微翘的眼角被浓长的睫毛遮覆, 连闭着眼都仿佛能瞧出灵气来。   她约莫是在心底知晓了阿耶的勉强, 极为争气地赶在阿娘见她之前变了模样。   元承晚坐直起身,自乳母怀中接过了这个柔软的小姑娘。   心胸里头渐渐涌出一种温和又激动的泪意,这就是她的女儿了啊。   “她可真小, 真漂亮。”   这小人儿闭着眼, 小嘴却还一吮一吮的, 小拳头攥住, 叫人看了便不自觉生出爱怜笑意。   只是长公主满怀爱意地垂眸望了许久,忽而生出疑惑:   “裴时行,本宫怎么感觉这孩子同你生的一模一样,这张脸上哪里有半分本宫的影子?”   一旁的傅姆笑眯眯接话,她在宫中数十年,自来知晓怎么说吉祥话儿讨主子欢心:   “儿肖母、女肖父好呀,这是有福之兆呢!”   元承晚将这话听了进去,却仍是忍不住抬指,闷闷地点了点这小人儿的鼻尖。   辛苦怀了她十月的人可是自己啊。   这小姑娘在腹中时每日同娘亲游戏,怎的一面同她亲近,另一面却完完全全挑了裴时行的相貌来长。   当真是个可恶的小姑娘!   裴时行读懂了她的心思,却笑而不语,只陪她坐在榻头,虚虚将母女二人揽入自己宽厚的怀抱。   那被娘亲安了可恶名头的小姑娘却是忍不住了,被点的皱了鼻尖。   元承晚眼看着她红润的小嘴瘪下去,脸也一点点憋红,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强劲卷啸的风雷骤雨。   可她势起的大,却只是略略干哭两声便又安静下来。   哭声依旧像小耗儿,却看出是个机灵不扭捏的小丫头了。   小丫头亲自睁开了眼,要望一望这戳弄她的坏人是谁。   长公主一瞬窒住呼吸。   她对上了一双透彻明净,秋水洗过般的眼眸。   小姑娘出生不过两三日,其实应该是看不清人的。只是这一双明秀的眸已生的极有神韵,仿佛云破日出,湛湛有神。   这是一双同她阿娘一模一样的琥珀明眸。   裴时行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又带了温柔的音调:   “既是我们的小姑娘,自然是像你又像我。”   他昨日便知女儿生了一双瞳色清浅的眼眸,肖似他的五官,同她如出一辙的眸。   造化如此神奇,令他二人以这种方式再次交融于一处,在同一张面孔上兼采了她的慧黠和他的轮廓。   “殿下容老奴多一句嘴,”   那发色半灰的傅姆欠身立在纱橱外头,又弯着笑眼悠悠开口:   “小殿下这几日都是乳母照料着,一切都好。只是若时机恰当了,殿下记得亲自喂养两次,这般养出的孩子身骨才更壮实。”   她话说的隐晦,所谓时机恰当,自然得长公主身上产了才知晓。如今已经是殿下产后的第三日了,她怕再等下去误了时机。   从前的人不懂这道,还以为那头道的乳汁色黄质稠,乃是什么脏污之物。   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宝贝。   她也算宫里的老人了,许多年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孩子,故而也愿意厚着老脸在殿下面前提点两句。   只是里头那对年轻的父母却倏而齐齐沉默下去。   老傅姆本就是趁着驸马也在,欲要再暗示几句。   毕竟寻常人家里头,孩儿头次吸不出来,要郎君代劳,从旁协助的也是有的。   总归是夫妇二人,这事虽有些羞人,可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   “嬷嬷,”   长公主装出一副羞赧难言的模样,贝齿轻咬,一张芙蓉面都烧的酡红:   “我们知晓的,您先歇着去罢,我二人再陪一陪孩儿。”   纱橱外的老嬷嬷眯起一双看透世事的慧眼,连眼尾的皱纹里都藏着暧昧笑意。   可待她带着满面会意笑容合起门扇,方才含羞的长公主便倏然对着裴时行变了面色。   她怒而咬牙道:   “裴时行!你不是口口声声阅遍阁中医书吗?你怎不告诉本宫还有这一茬。”   裴时行以长指抵了抵鼻尖,难得显出几分不自在。   他的确不知晓还有这等说法,前人的医书里头也从未记载过。   只是这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   “殿下,你当时便涨的疼。若非是臣从旁协助,又能怎么办呢?”   总不能积攒下来到此刻才留给孩儿罢?   他所言的确有道理。   可是这道理自裴时行口中说出来便带了些推卸的意味:   “所以你觉得本宫无理取闹?”   “不敢,”他默默垂了眼皮,流利道,“是臣抢了孩儿口粮,是臣得了便宜还卖乖。”   长公主原本就是激他几句,孰料此人不要面皮,竟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她哑然片刻,默默转了话音:   “那本宫现在喂她,应该也是可以的罢?”   二人面面相觑。   裴时行率先有了动作。   他对某些事情已是轻车熟路,眼下极为乖顺地做了自己万分熟悉的那一程。   而后目光勾勾地望着那小儿拱入娘亲香馥馥的怀抱,在她怀中不断吞咽,甚至发出响亮的渍声。   “殿下……臣其实也渴……”   余下未出口的后半句被消没于长公主霜刀般的冷眼中。   裴时行轻轻吐了口气,强自别开眼光。   待怀中的小人儿吃饱喝足,长公主一双玉臂都微感僵麻。   裴时行弯身自她臂弯间接过女儿,一时手脚都不知该怎么安放。   他其实扎着枕头独自练习过许多遍,该怎样抱孩子,怎样拍哄,待她喝饱之后又该怎样拍出嗝。   可那终究只是个枕头。   眼下真真切切抱了个柔软的小人儿,虽她老老实实地被捆在襁褓里,却还是有些细微的挣动。   连鼻翼呼出的热气都仿佛拂在了裴时行面上,令他手脚僵麻,一动不敢动。   长公主看惯这男人平日运筹帷幄的模样,此刻的慌乱无措便显得更加滑稽有趣。   “裴时行,你是不是有些笨呀?”   裴时行僵着臂节,眼观鼻鼻观心,正是慌乱非常又在极力遮掩的模样。   可他钻研日久,本就欲要在养育孩儿这事上担起主力,免她操劳。   眼下轻易不肯在元承晚面前露怯——   男人薄唇微启,清晰吐出冷笑:   “呵,臣听闻妇人一孕便会戆三年,殿下不如先问问自己。”   元承晚自然也听过这等说法,但也只作无稽笑谈:   “本宫是生了个孩儿不假,又不是将脑子分了一半予她。”   可裴时行的确在元承晚孕中便将他能设想的所有境地都考虑周全:   “殿下莫慌,臣之前诵书便是为了引你思索,保持你的头脑灵活。   “书房里已经备下了五经全集,若真有变傻的征兆,臣之后会督促殿下日日诵记的。”   元承晚在心头暗骂此人果真死性不改,方才亲吻过他的那一口都开始泛苦。   她银牙咬的死紧,话音却放得更加娇柔:   “啊呀,那岂不是劳累裴御史,本宫该以何等礼节作馈?”   她语调婉转,媚眼不过轻轻挑了挑,便轻易将裴时行的呼吸并魂魄一道勾走。   裴时行被她的一双玉手吸引住视线。   她仿佛是在系起衣带,却又将动作放得极缓极柔。   当然男人私心里觉着,这衣带其实没甚必要再系了。   只因滴答坠流珠,却是摁也摁不住,已涓滴洇湿了大片痕迹。   “元承晚!”   她就是趁着他此刻怀抱孩儿不敢动作,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惑他。   “嗯?”她已是这副情状,甚至右手还在徒劳地堵着,却偏偏作出满面无辜姿态。   一双清透的眼都蕴足了江南三月的春.水,又在眼尾轻轻挑起。   “裴大人怎的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她水目里透出惊惶,哀求道:“我年纪小,还请大人莫要责罚。”   裴时行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急速鼓噪。   双眼因了她这意味不明的话充血变红,恨不得此刻就令这无辜惑人的妖精好生尝尝苦头。   可他心头想的澎湃,却只能促着步子将小姑娘送至暖阁的摇篮里头。   徒留那姿态玲珑柔婉的女子继续轻揉,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暗自好笑。   裴时行未能亲自惩治长公主,却又等来一个他万分不喜的不速之客。   是沈夷白来登门拜访,兼作辞行。   长公主尚在暖房之中,不便相见,便只能由这初为人父的御史按着妻子嘱咐。   亲手抱了女儿出来迎见。   沈夷白风致高华,一双凤眼因着裴时行臂间粉色襁褓中的小姑娘而弯起。   也就此遮覆他眼中的全部情绪。   他今日着的是一身雅丽华重的道袍,群青暗绣银云纹的纹样作饰,并不似平日素静。   可他竟也体贴至此,并未熏香,生怕刺激了这初生的柔稚小儿。   “多可爱的孩子,雪团子似的。可某看这相貌,倒是更似驸马些。”   沈夷白礼节极好,并未贸然地探手抱过孩子,只微微探身上前。   而后用指腹触了触她柔嫩脸蛋。   这触感倒是同他家中的一面鼙鼓相类。平滑柔软,却又无比强韧,敲击不破。   乃是极好的料子。   裴时行时时注意着他的动作,口里发问。   手上却不着痕迹地抱着女儿避过:   “表兄这是欲要离京了吗,可有想好下一方去往何处?”   他一贯云游四海,闲散悠游。   沈夷白收回指节,也袖手微笑道:   “还未想好,只是家父年迈身弱,天寒将至岁暮,恐咳疾更甚,某少不得要尽孝的。”   “哦,竟是如此。”   他要回陇西。   裴时行唇畔笑意未变,心头却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   “那在下便祝表兄布帆无恙,一路坦途。”   沈夷白面上笑意完美无俦,复又行下一礼。   他于月底便自行启程,只是长公主彼时尚在暖房见不得风,便未能相送。   本可替妻子代做人情的裴御史借口台中事繁,也不愿去送。故而那日便是沈夷白同他的最后一次会面。   及至弥月之期满,皇帝为外甥女越制册封,昭告天下,号为乐康郡主,食邑两千户,仪服同列侯。   小姑娘的名字也由长公主亲自敲定,单名一个隐字。   长公主复又休养了十多日。在暖阁待了整四十日的美人玉软花柔,更显丰美妩丽。   裴时行餍足地饮下了他最后一顿口粮。   而后投桃报李,决意将长公主习武之事提上日程。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箭术   九月天高, 时值暮秋之寒,庭中草叶沾染飞霜素雪,一夜便显出焦枯衰促之态。   天色不过初曙, 晨钟在朔风里敲过一遍,裴时行却已做好准备。   预备自今日起做一番长公主的武师傅。   男人发束银冠, 着一身玄色劲服, 箭袖束膊,腰封严实,每一丝线条都显出武者的利落气势。   他这打扮其实十分俊美,可一旦肃起脸色,蹙了剑眉, 又令人感受到无限的压迫感。   风姿卓然的郎君绕着红装女子打量过一圈, 点漆墨瞳里微微带了笑意。   下一刻却故作峻厉地冷下面目。   “元承晚。”   他负手立在她面前,肩宽背直, 一副威严模样:   “武场之上无夫妇, 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师父。”   裴时行下颌微抬, 清隽中带几分骄傲神气。   这样的神态几乎就是同此刻正在摇篮酣眠的裴隐小姑娘一般模样。   对面的红装女郎亦是一身胡服飒飒, 她本就生的浓丽, 生产过后便更是纤秾合度。这般装束起来亦有一种殊不似平常的俊美。   她赞同地颔首, 也利落拱手而拜, 声音娇脆道:“师父。”   裴时行微微讶异地扬了眉。   他原本以为元承晚会同他唱反调,甚至进而出言,质疑他究竟够不够资格做她的师父。   那他便可就势在小公主面前稍稍露个本事, 惹她芳心动荡。   未料她二话不说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甚好, ”   裴时行继续负手正色道:   “你前番练习投壶日久, 为师今日教你射箭,来试试你的准头和臂力。”   长公主美眸含笑:“师父说的是,那你先挽弓为我做个示范可好?”   这声师父自然不是白叫的。   裴时行被这一声声师父唤的通体舒泰。   当即如她所言,挽起那把葡萄面桦皮稍弓,搭了支双羽大笴,而后稍稍分步。   男人大掌显出青筋,一手握弓,一手控弦;箭响铮鸣,激如流星出势。   一瞬便在旷地里破风呼啸而出,而后正中靶心。   他放下弓,语气调笑:“如何?师父可有叫你满意?”   元承晚压着唇畔笑弧,并不愿叫他就此得意起来。   话虽如此,方才俊俏的玄衣郎君搭弓,挽弦若秋月的模样着实是亮眼。长公主一向喜欢赏美人,又假意道:   “方才没看清,师父再射一箭?”   裴时行笑睨这狡黠的小娘子,将话音放得比她更柔,微微俯身逗问道:“师父是干什么的?”   他话讲的温柔,却蓦然抬手凑上前去揪了她挺翘的鼻尖一把,而后状若无事走开:   “难道这般武艺高强的郎君便是由着你戏耍赏玩的么?”   这话说的傲气,他立在那头,又以弓角点点脚边位置:   “站过来些,师父教你搭弓射箭。”   揪鼻头这般手段是她近来使在阿隐身上的。   其实也算不得揪,小儿每一处都生的可爱,她总也忍不住亲亲她的小拳头,点点她的鼻尖,然后坏心地看着她皱起包子脸。   可惜裴时行对孩子阿娘这等狠心的行径极为不齿。   她若亲了阿隐一口,裴时行必然要凑过来亲她一口,若点了阿隐的小鼻子,事后也必定会无辜受裴时行的一点。   他将鬼话说的冠冕堂皇,道是要替女儿报仇,偏她时常被他寻了空子便又吻上来。   不过长公主此刻倒是听话地挪了步子,行到裴时行身侧。   她少时自有纨绔名声在,时常打马游京,放兔走犬,骑射功夫也是有底子在的。   只是算不得精,堪堪会而已。   眼下既然裴时行有真本事,那她也何妨虚心向学。   裴时行含笑望着小公主踱上前来,仿佛自甘步入邪妄恶徒的陷阱。   正中他下怀。   男人将身侧的小公主拢进怀抱,话说的十分体面,丝毫不见机心:“来,师父手把手教你。”   “练气自练射始,射御之术极为考验气稳容平,不受外界干扰。”   长公主灵敏地攥住他抵在自己腰腹间的手腕:“所以你这是何意?”   裴时行的面皮已在不知不觉间更上一层楼,正色平声道:   “师父在干扰你,这是师父对你的考验,好好受着。”   “再者,两足分立,身正肩平。”   他微微为她调了姿势,将她的双腿分开。   “不错,殿下是有底子的。”裴时行用鞋尖抵了抵元承晚的足,复将她圈束于怀中。   握着她的柔荑架起长弓:   “射箭需用肘力而非腕力,你眼下力道且弱了些,将弓拉至七分满即可。”   这弓弩力万钧,的确是裴时行素日惯用的,却超出了她的臂力。   元承晚知晓,寻常引弓当引至八分满。   可不待她思虑,裴时行的声音又自耳畔传来:“元承晚,看好。”   他的嗓音低冽,被卷在啸气长风里,令她莫名感知到了肃杀之意。   元承晚整个人被贴嵌在他怀中,能感受到裴时行精悍腰腹胸膛之间一瞬蓄积起的力量。   同弓弦一般被怒张开来,绷紧,而后静候着爆发之际。   弦鸣箭出,声势铿然。   这一箭果真直入靶心,只是力道不及他方才的锋入三分,这支笴并未能将前一支射落。   裴时行今日备了一房箭,如此一遍遍教习,言行间赏罚分明,仿佛是个正派到不能更正派的君子。   可他怀中的长公主却感知到了其人心机,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虚伪君子裴时行控住怀中人不断挺动的腰肢,口气威胁:“不许挣,师父这是在教你,老实些。”   “师父,”长公主怒而回首,“你也收回你的爪,老实些来教我好不好?”   如此操练到十月间,长公主的射艺一日日精进,阿隐也一日日长大。   她如今是满府最受看重的小主子,在一众傅姆女官的呵护下长的胖嘟嘟圆滚滚,也叫长公主戳弄起她时愈发顺手。   听雨目色几分无奈地看着殿下逗弄小主子。   “阿隐,喜不喜欢阿娘同你玩?”   “吖——”   小姑娘丝毫不觉阿娘的坏,被她用指尖点了左颊,竟还乖顺地偏过脸,又让她点在右颊上。   妩媚多丽的美人此刻失却端庄,也似个孩童一般惊喜抬眸,话中几分得意:   “瞧,她喜欢呢。”   “是是是,”听雨笑叹道,“但是您也不能这么欺负小主子呀。”   她也是到了如今才知晓殿下还有这般顽劣的一面。   不似生了个孩子,倒好像寻了个心爱的玩具。   待小主子再大些,说不定这母女二人就成玩伴了。   摇篮中的阿隐也的确喜欢这个同她长着一般眸色的女子,一张小脸笑的娇憨可爱。   暖阁中不时响起婴儿清脆如铃的笑声和咿呀,自是一派和乐。   却是听雪步履匆匆赶进阁中:   “殿下,宫中传信,皇后娘娘这胎怕是不太好了。鸾车已经备好,您快准备入宫吧。”   众人一时蹙紧眉头变了面色。   连襁褓中的小婴儿也好似感知到了大人的情绪,慢慢收了面上笑容。   元承晚一改方才的慵懒模样,即刻起身便随着使者一同入了宫。   车轮粼粼踩过上京秋色,也多番搅乱元承晚的思绪,令她两弯娥眉蹙的更紧。   霜秋生寒,可待行至千秋殿,长公主却无端感知到一抹更为凄凉肃杀的秋意。   她先看到的是皇兄。   元氏兄妹二人都生的身材高颀修长,可元承晚凝目望去,此刻独立于高台之上的元承绎背脊微弯。   竟是前所未有的颓靡姿态。   他也无法同谁诉说一二,便只能兀自撑着身,将自己化作萧瑟秋风中一道孤寂悲伤的影。   长公主的话音在风中颤了颤:“皇兄。”   迎风孑立的皇帝闻言回身。   她蓦然对上一双被秋风吹红的眼。   “狸狸,你来了。皇兄无事,你去陪陪你皇嫂罢。”   帝王的脆弱亦不容被人窥探,皇帝略略仓促地扭了脸,元承晚也在同一瞬温顺垂首,再不望他面上湿意。   下一瞬便跟随千秋殿的女官一同转过步子。   长公主方才居家陪阿隐玩耍,只一袭淡绛裙衫,乌浓鬓发上不簪钗环,并不似以往华艳浓丽,但她通身气势丝毫不减。   待走出两步,便低声垂问身侧的女官:“皇嫂眼下境况如何?”   这位是谢韫身旁的得力女官,她简略答:   “娘娘如今尚且须得卧床,太医的意思是不必用药了,慢慢等着便是。”   不必用药,慢慢等。   这话中意味便是谢韫腹中子已无生机,只需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待那个孱弱的胎儿自己滑出母体便是。   可是这对谢韫又是多大的残忍呢?   她心头一绞,话音却沉了几分:“还有呢?”   那女官诧异于长公主的敏锐,抬头觑她一眼,话亦说的有些吞吐:   “还有便是……此次落胎,娘娘她恐怕……”   元承晚读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这样残忍的母子死别,在过去的五年间,谢韫已然经历过两回。   她本就是柔弱女子,每一次从体内剥离的又岂止是一个了无生机的孩子呢?   还有一个母亲的点点血泪,被掩在脂粉之下的无言哭喊。   谢韫柔若经霜蒲兰,若这个孩子再落下去,她此生也难有孕了。   “那不谈此事,这遭过后,皇嫂的身体可还能被调养起来?”   她更怕的是这种三番两次的摧折会于谢韫的寿数有碍。   “奴婢亦不知。”   长公主的步子不自觉加快,旷然宫道间回荡着蛩音,却只能无头地撞在各人心上。   待入得殿中,谢韫被掩在锦绣帷帐之后,压在华美衾被之下,沉沉无知觉。   “娘娘方才才睡下的。”脚踏上的小宫女亦是一双绵红泪眼,低低禀道。   元承晚颔首,将步子放得极轻,欲要亲自上前一观谢韫面色。   这千工拔步床台高面阔,镂金刻凤。可谢韫躺在里头,只占了极小的一片地儿。   元承晚凝她半晌,弯身悄悄将她一截伶仃惨白的腕塞回被子里。   谢韫生的极美,下颌尖尖,额面秀致。   哪怕此刻无知无觉地阖眸,亦能看出些惹人怜爱的柔婉。   可元承晚记得小皇嫂方成婚时,一张面庞带些稚气,笑起来团团如满月,无阴无翳。   她这些年渐渐成熟起来,成了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的皇后,素日也常同她讲那套妇必敬夫的道理。   谢韫说哪怕是皇兄,闭起门来也需她多哄着他些。   元承晚不知她是怎么去哄。   可是这样一个冷漠多谋的君王,一个在此刻都不愿在妻子面前露出泪眼,与她分担苦涩的丈夫。她若要哄他,又该花去多少心思呢?   她若哄好了他,又有谁来顾她呢?   元承晚倚坐在床头许久,终究没等到谢韫苏醒。   临走前,长公主替皇嫂掩起帐幔,径自离开。   她尚有一件紧要的事须得问问皇兄。   元承绎仍在方才的高台之上,元承晚却不知他这冷风是为谁而受。   “皇兄——”仿佛连她的声音也要被吞没在风中。   元承绎再回过身来,又是一副深沉难测的面孔。   方才的片刻脆弱已然被化解在冠冕龙袍之下,被化解在他沉沉难辨喜怒的眼中。   “皇嫂她睡了过去,”   长公主微微被风吹的眯了眸,捋开唇畔碎发道:   “若当真的话,皇兄你预备怎么办,皇嫂她……”   “狸狸,”   元承绎出声打断了她,话音同他的意志一般,沉硬如钢,却冷酷无比:   “皇家不能没有继承人,你知晓的。”   元承晚哑然。   皇兄登基七年未曾选过秀,若此番当真决意如此,自己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劝诫一二。   于天下,选秀之事乃是世家乐见其成的,他们亟需从自己族门中贡献美人,腰肢如柳唇如蜜,就此软化君王的意志。   于私,她身为天子亲妹,她不该说什么。   可是她在此刻仍多了句嘴:   “皇兄,皇嫂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她这五年吃了太多苦。若……若你当真,当真要有那一日,你莫要负她。”   元承绎未答。   她却执着地望着皇兄的眼,要等一个回答。   于是谁人都没有留意殿角处消失的一片衣袂。   正是方才带长公主入殿的那名宫人。   她一贯受皇后器重。   而此刻正该沉沉睡去的谢韫也茫着一双眼。   那张素来绽着温和笑意的美人面难得可以休息一会儿,不带什么表情,就这么漠然地盯着帐顶承尘。   仿佛要同她腹中那个被放弃的孩子一道,就此被湮没于这金玉堆出的巍巍皇城之中。   作者有话说:   皇嫂不会被辜负,但是狗皇兄可能会 第40章 吵架   长公主跨出丹凤门时, 秋日高阳正至天中,惨淡地散露白光。   可并未直接归府,她尚且同人有约。   按她原本设想, 自己同阿隐玩上半天,及至午间整饬过仪容, 便可去见李释之。   长公主生有玉蕊琼英之貌, 不必雕琢便已是绝色,可她一贯喜欢在外人面前严妆华服。   仿佛着上另一层银甲,可令旁人心生畏惧。   但此刻已来不及了,她整了整身上素裳,吩咐马仆径自将鸾车驶至玉京楼。   李释之已在此候她多时了。   白面温文的男子见她入来, 躬身徐徐行了个礼。   抬起眼眸时, 唇角笑意温润如昔,未有丝毫不耐。   李释之家学甚严, 自己生性也孤高清许, 素日从不愿涉足这等娱游之地。   可哪怕元承晚将他约在了闻名上京的销金窟脂粉堆里,他也生不出半分不情愿。   儒雅的男子有礼有节, 连目光都在一瞬对视后便轻轻落在她眉间。   而后颊侧酒窝不知不觉间深了些许。   她并未如往日一般严妆, 仅一身家常的温婉模样便来见他, 李释之心头莫名起了些热意。   可长公主要直入正题, 他也能极快地肃下心神:   “李卿, 听闻皇兄授你入三法司,从旁佐助徐汝贤和桑仲玉纂修法典?”   李释之颔首,恭敬拱手拜谢:“多谢殿下赐臣良机。”   他之前的确心有篇章, 但终归未能成体统, 那篇得圣上青眼的《盐铁新论》亦是在同元承晚有过一番长谈后, 才被她点化而成的。   “卿家多礼, ”元承晚不欲同他拘泥在这些客套之上,“本宫今日诏你,是有一惑要请教于你。”   李释之谨肃神情,垂下眼眸细听。   “商贾重利,趋易避难,本宫听闻有人提议在十三道的僻闭之塞设常平盐仓,每岁食盐皆交由官府押送。”   对面的男子颔首。   他知这提议之人并非旁人,正是晋阳长公主的驸马,裴御史。   “本宫以为此计甚妙。”她朱唇染笑,一瞬开颜,“只是此为一计,另一计不知可有定夺?”   “卿家以为,如何缉查私盐?”   李释之话音缓徐,温润如其人:“其实十三道为防私铸兵器,于各漕运通衢要道,都有派驻兵员查探往来。”   “如今三司大人们的构想是就场粜盐,就便运销。那么各道之间本就有措可防,臣以为此为一计;   “但除此之外,更应置下巡院,主调人马专门查惩奸盗贩私之人。”   “若论及缉查私盐一事,扼制漕运远比陆运更为关键,故臣以为,若置巡院,首推江南道,其乃东南都会,商贾如织,河道通行环错若绳网,其下半数治郡皆为行盐地区。”   “若江南道的水清了,天下的盐也就不愁了。”   元承晚目光赞许,李释之果真不愧她旧年慧眼赏识。   “卿家思谋缜密,本宫受教。那日后便待卿家施展了。”   李释之面色微红。   下一瞬却敏锐地自长公主的话中听出了什么:“殿下要臣……”   “不错。”   她琥珀眸中流溢出别样的神采,牢牢摄住对面的年轻男子:   “扬州当汴河之冲,富商冠绝,本宫要你去做这个巡院使。”   李释之凝住她眸子,半晌未敢言,甚至忘了呼吸。   ……   长公主自出宫建府便混迹玉京楼,论及楼中布局结构,想必同楼主樊娘不相上下。   她同李释之会面的这间厢房乃是特制而成,外人并不能知晓。   二人于其间详谈甚久,窗外裙裾翩跹的女娥素手燃起灯火,一盏盏渐次亮起,连缀成一片星河。   直至整栋楼阁被妆点成花光金影的人间天堂,长公主方止了对话。   “卿家之慧略,乃我大周之幸。”   飒气明艳的女郎以这样一句赞誉为今日长谈做了终结。   李释之压抑下心头的欢悦,复又深深一礼。   他同她相识五年,她一向不吝啬金银,亦不吝啬对旁人展露出绝代的风华傲致。   不吝啬自那张娇艳的红唇间吐出令人心脉沸腾的赞美。   可旁人若为她倾尽生死,在时喜时忧的甜蜜中煎熬干最后一滴心血,却至死也无法自那双剔透如琥珀的眼眸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她生若神女,便当真是无情无爱,故而也能无碍无伤。   李释之在身后久久凝望那一抹倩影,而后化作唇畔一抹怅然笑意。   长公主自香气满盈的玉京楼出来,回望一眼这在夜间显露出满阁金玉的幻境。   阁中有人正在忘情歌舞,觥筹交错间抛却人间万古长愁,花窗也遮掩无数人间情仇。   可这一切都同她无关。   她独自一人自熙攘人群,喧阗坊市中穿行而过,轻装简行,步履悠游地行在归家途中。   未免招摇,元承晚午间便让马仆驭车回府,亦未随身带任何仆从。   眼下天色渐昏,华灯初上,重回这一片人间烟火里。   长公主忽而忆起她同裴时行成婚前也曾在玉京楼约见过一面。   只是彼时他二人针锋相对,她尚未自那场尴尬难言的情.事中完全抛却对他的怒意,他一句“负责”便又叫自己生了恼。   未料时光推移,她同他结为夫妇,心意相通,还一同养了个小阿隐。   天边轻云浓淡,渐次铺就漫天红霞。   这个时辰,裴时行约莫将将下值归府。   阿隐也该睡起了,乳母会喂她一顿,而后轻轻拍抚她柔嫩的脊背。   若手法拍对了,这小人儿便会打出响亮的一声嗝来。   有时倒将她自己吓一跳,睁着一双灵气的眼左瞧右瞧。   长公主眼前仿佛浮现女儿的娇憨模样,不自觉牵出了更多的笑意。   直到她回府面对这一潭乱象。   门房处面色微肃却略有闪躲的仆人便叫长公主轻轻皱了眉。   可她并未多言,直至行过照壁,恰恰好与听雪对上。   这小女官不知已在这处候了她多少辰光,一双手冻的冰凉。   却难得不顾礼数尊卑地攀上前来,话音里带了浓浓的哭腔:   “殿下终于归了,小主子午后便烧了起来,哭的厉害极了,药也喂不进去。”   元承晚当即便变了脸色,提起裙裾奔入主殿。   听雪随她一同拔足,又连忙道:   “您别急,驸马一早便归,后来他哄着小主子喝了药,眼下已经退下去了。”   自有了裴隐,元承晚才知为人母要担起怎样牵肠挂肚的一番痛苦。可一望到那柔软的小人儿,再多的苦也酿作心头甜蜜。   女儿未满三月,元承晚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若烧的痛是什么滋味,她自个儿说不出话来,旁人也不知晓她痛在何处。   婴孩究竟能不能喝下那些苦涩刺喉的药汤?阿隐这一日又遭了多少罪?   长公主再不敢细想脑中千百疑问,终于奔到主殿。   耳边是她自己急奔过后的喘声,隐约还有内殿传来的婴儿哭声,一声声的,像是一柄刀在刮她的心。   “本宫说过今日会在玉京楼同李释之会面的呀,怎的没人去通传我一声?”   她又急又怒,话间也被女儿的一声声啼哭激起了泪意。   听雪终于憋不住眼眶中忍到生疼的泪意,落下两行泪来:   “驸马不让奴婢们去唤您。”   元承晚再没有一句话,径自推门入到暖阁间。   傅姆婢女都担忧地立在一旁,却也没甚办法。   只见裴时行一身官服未脱,高大的男人小心又细致地曲臂将小小婴儿抱在怀中。   微躬了背脊,口中嗓音低柔,正哦呀哄着。   长公主眼中泪意化作哽咽,上前接过女儿:“阿隐乖,娘亲归了,阿娘抱你。”   她身量比裴时行矮了些,不好直接去抱,便只好满面梨花带雨,盈盈向裴时行望去。   裴时行一见是她,面上仿佛结了严霜,但终究无言将女儿递了过去。   府中有四个奶娘,除却初生那几日,元承晚并未亲自哺育女儿。   可这小儿仿佛当真能嗅到娘亲身上的气味,虽是闭眼嚎哭,却在落入娘亲怀抱的短短几息后渐止了哭音。   只是哭得太久,整个人都不住抽噎。   元承晚只觉一颗心都要被怀中因抽泣而轻颤的小身子碾碎了,她将额面俯贴到阿隐额上。   一片温凉。   果真如听雪所言,已然降了下来。   此间的男人仍旧兀立在原处,灯火将他的影子扯的幽长,却在下一瞬被风挥的不住晃动。   他俊面含怒,目中凛凛若电,冷冷望向元承晚。   元承晚正心疼地为女儿擦干泪痕,阿隐的小手不断落到她胸前,约莫是想攥住阿娘的衣襟,不容她再抛下自己离去。   年轻的母亲将那白嫩柔软的小巴掌包入掌心,轻柔地落了个吻上去。   而后抬眸怒向裴时行:   “裴时行你什么意思,阿隐发烧,你竟敢令满府侍人隐瞒于我?”   一想起她的阿隐整个下午都是这般无助啼泣,甚至奶软的嗓音都哭到发哑,元承晚就抑制不住心头一阵阵簇涌上来的火气。   裴时行先是不答,只冷冷睇视她。   而后嗓音沉沉,丝毫不遮掩其中的戾气与讽意:   “我瞒了吗?不是你自己要去玉京楼吗?不是你自己将车马遣散,要在玉京楼同旁的男子待足一日的么?”   他一向爱拈酸吃醋,但这话说的全无道理。   “你既知本宫是在玉京楼,如何不知本宫约见的人是李释之。”   她方才气喘未定,此刻却又被裴时行激起怒意:   “正是为了避嫌才不令他上门,正是怕伤了你御史大人的颜面才令仆从先行回府。你这话说的恁是难听。   “裴时行,你无耻!”   裴时行唇畔含笑,可瞥望而来的目光却如刀光利刃。   男人悠悠重复道:“我无耻?”   “有一堆裙下之臣可供鞍马驱使的人不是我,对着旁人妻子心有杂念的人不是我,为何是我无耻?”   长公主极力抑制住想掴他一掌的愠怒:   “你在侮辱谁!我约见李释之所为何事你不是不知道。   “裴时行,本宫并不欠你什么。   “是你说你要同本宫过下去,本宫什么都同你交代过了。你没看错,我就是这般心机叵测的女子,注定无法安分在后宅做你的妻子。”   “你若生悔,趁现在还早,为时不晚。”   她果真如从前一般冷心冷肺,话毕便不愿再看他一眼,转身将渐渐睡熟的女儿放入摇篮,搭上小被子。   裴时行凝望她纤腰轻折,每一寸动作都含了为人母的柔情。   “元承晚,你说过要我长长久久伴在你身旁。”   他凝她许久,终于开口,却蓦地阖了眸,轻轻将头偏向一侧:   “你告诉我,你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作假?”   他喉结滚了一瞬,仿佛是咽下了所有悲酸苦涩,抑或是泪意:   “我究竟还能不能相信你?”   裴时行难得在她面前显露出这么真实无饰的迷茫姿态。   元承晚撑起身子,二人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裴时行,我要你伴在我身旁是真,我说我喜欢你也是真。   “可是若你日后还要如今日一般污蔑我,讽刺我,阿隐病了也不告诉我。而是作出这副姿态拿我问罪。”   她也在话音间泄露了委屈和悲酸:   “那你告诉我,我为何要留你在我身边,困住你也困住我?”   “好,”   裴时行听懂了她的话意,自嘲地点点头:   “多谢殿下再一次晓喻臣,让我知晓我在你眼中不过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罢了。”   “那阿隐呢?元承晚,你哪怕不爱我,能不能爱一爱我们的阿隐?”   他觉得自己当真下贱到尘埃里,要对着一个狠心的女人吐出这般自贱的话语。   对她俯首,将背脊给她踩在脚下,却只能卑微乞求着她能对他们的女儿多一丝垂怜。   这话当真触到了长公主的怒意:   “你凭什么说我不爱阿隐?裴时行,今日的账本宫还未曾同你算,你告诉我,你凭什么瞒我,凭什么阻人通报本宫?”   裴时行眼见着摇篮中的小姑娘眼睫抖了一瞬。   “莫要吵了阿隐,你随我去旁处细说。”   长公主闭眸忍下所有泪意,鼻腔浓重地呵出口气。   她回身避开裴时行目光:“明日吧,今夜我来守着阿隐,明日我再同你讲。”   今夜适合给她留一片天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一整日奔波的疲倦,对皇兄的无奈,对皇嫂的怜惜,方才的怒意与奔徙,还有他。   裴时行方才极力撇过脸去,却还是叫她望见他眼尾的红。   这个男人素来骄傲,却一次又一次对着她说出如此卑微的话语。   她同他之间的确还有许多矛盾待要解决,可是今夜已经历了太多事。   此刻的元承晚与裴时行是两只竖起尖刺的刺猬,一旦对上便要不遗余力地扎伤对方。   她需要这一夜来平复理智,然后好好同裴时行将一切摊开揉碎。   可惜对面的裴时行不知元承晚心头想法。   男人望她这一副回避姿态,面上笑意便是更冷。   他对她竟是如此无足轻重的玩意儿吗?   裴时行几乎要笑出声来。   自己满心痛苦,几欲摧折心肝,她却可以轻飘飘便随手搁置下来。   候到明日,待他被折磨一夜至濒死时刻,再用三言两语将他打发是吗?   他不稀罕这样的施舍。   殿中的灯火都仿佛凝滞下来,整个暖阁被陷入一片沉而涩的气氛。   美艳的女子安静地倚坐在摇篮边,满目柔情地望着其中酣眠的小人儿。   高大的男子远远立在另一旁,却好似全然融不进这片母女和乐的温暖灯火。   他面目冷峻,周身都坠在无间炼狱,受尽炙火苦寒种种极刑。这痛割在心头,将他摧折成为一个空有出色皮囊的行尸走肉。   而后他一步步向着女子踱过去。   可直至行到她身侧,都未能得她抬眼一见。   裴时行方才咀嚼过满口苦涩的轻贱滋味,此刻倒是不在乎这些了。   灯火将他二人的影辉映在壁上。   只见高大的男人俯望片刻,缓缓折腰。   下一瞬却狠狠攫住那被遮覆在他身下的女子,将她小巧的下颌牢牢挑起。   裴时行的笑意的确同壁上影一般浓稠黑暗。   他状若柔情地吻上她的唇,声音也放得极轻:   “元承晚,我同意你说的明日再叙了吗?”   作者有话说:   “他不稀罕这样的施舍。”意思是裴时行会自己去争,逼着老婆今晚就和他大吵一架 第41章 吵架   自第一回 被她咬出血口, 裴时行每次亲吻元承晚都会钳牢她的下颌,将人桎梏在自己掌中。   可这就使得她朱唇难以闭合,只能仰颈任人舔.咬.吮.吻, 夺尽口中甘甜。   而后无可避免地顺着口角流出一丝极其糜.艳的口涎。   她一双妙目在辉辉烛火下亮如洒金,朱唇被啮出痛感, 却只能无力地怒向裴时行。   美人目中怒意炙盛炯明, 裴时行眼眸含冰覆霜。   却是谁也不甘相让。   他终于恨恨松开唇齿,却又意味不明地以指抚揉,将口涎喂回她唇中。   若说方才长公主决定冷静一夜,明日再同裴时行和解。   那么此刻,她心头滔天怒意已将这个天真荒唐的念头摧毁殆尽。   “裴, 时, 行。”   她惯来自制力极好,可他总是可以轻易挑起自己的怒意。   自他还是那个终日弹劾她的御史大人之时便是如此。   “好啊, 本宫会同你谈, 但是现在,本宫要你滚出去。”   她绝不可能当着小人儿的面同他起争执。   “你同我一起滚。”   话音落下, 男人径自竖抱起怀中女子, 大步跨出暖阁。   这般抱姿她同他近来都十分熟练, 正是素日抱阿隐的手法。   可是稚弱孩童天真娇憨, 她却并不柔弱, 有足够的力量来惩治这恶徒。   元承晚抬手飞快地掴了裴时行一掌。   他一张俊面被她打的侧过去,并未打出血。裴时行喉结滚了下,下一瞬若无其事地继续抱着她前行。   丝毫不顾廊下瞠目结舌, 而后低头快步离去的侍人面色。   “你再打呀, 有本事就将我们爷俩都打死。或者你去告诉阿隐, 她阿娘杀了她阿爹。”   他行过廊檐, 来到院中,忽而说出这般无稽之言。   元承晚气得牙关都在颤,却果真不再动手,只恨恨将一双柔荑扼在他颈间。   裴时行冷笑一声,也失却风度,抬脚便踹开偏殿雕刻花鸟瑞兽的楠木隔扇门,撞闯过水精珠帘,径自将元承晚放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中。   而后撑臂在两侧把手之上,沉沉俯视她。   元承晚最恨他的强迫,也恨极他此刻自上而下将她全然笼罩在身下的俯瞰眼光。   “裴时行,你凭什么这般俯视本宫?”   她艳若花瓣的唇内一字字吐出诛心话语,轻挑的眼尾中皆是骄傲气度:   “你此刻跪在本宫面前,我们才有的谈。”   长公主仿佛笃定裴时行不会跪;又仿佛坚信他一定会顺从地听她的话,对着自己俯首称臣。   裴时行也望着她笑:“跪你?好啊。”   他果真掀开袍裾单膝跪了下去。   时人朝见君王尊者皆双膝叩地,而后俯首叠手而拜,单膝的跪法只在军中,为的是身着繁重甲胄的兵士可以迅速起身,不必贻误军情。   见裴时行跪下,元承晚美目中笑意一收,趁着他未曾稳住身形之际,抬脚便踢蹬出去。   她本意是踹在裴时行肩头,却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攥住脚踝。   他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摩挲着她被掩在罗袜之下的玲珑脚踝。看起来并未使出力道,却叫她怎么也踢挣不开。   裴时行复将她的另一只脚踝攥握在手。   这一举动将元承晚惊的微微靠后,双手扶紧了椅子把手。   男人别有意味地将她两只玲珑足踝提的更高:   “狸狸想踹我是不是?”   他缓缓起身,手上力道却不放松,被困在椅间的美人无处可逃,只能眼瞧着自己的浅绛裙边慢慢滑落至腿间。   她本该抚掩下去,将裙裾严严实实地压到脚面,此刻却只能苦苦将藕臂撑在椅上,被迫仰起颈背。   每一次呼吸都在锁骨处凹出玲珑窝痕。   长公主渐促的喘息声将二人的姿势朦出暧昧的意味。   裴时行又说了句什么。   “你!”   这句话简直脏污双耳,长公主的面色在男人毫不掩饰侵略性的目光下迅速变得羞愤红透。   同耳畔摇曳不定的明月珰一般纷繁晃人眼。   “你先放开本宫。”她缓缓吐出口气,以退为进,目色柔媚,“我这次不踹你了,真的。”   裴时行冷哼一声,轻轻将她的双足落到地上。   “你要本宫同你谈,好,裴时行。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阻拦听雪她们去通禀我?”   裴时行目中热意逐渐散去,又凝成一片晦暗:   “臣只是想瞧瞧,殿下究竟几时才能想起,自己府上还有个未满百日的小女。”   他此刻仍是一身官服,只因他今日是自御史台匆匆赶回,而后哄着遍身滚烫的女儿一口口咽下药汤,复又为她降温,为她擦净吐哺在颈窝间的药渍。   裴时行以三品御史的身份对侍人下过的唯一一道命令便是,长公主有何事,必然要于第一时刻通报于他。   而后这道命令里多了个阿隐。   这对母女便是他放在心头的全部牵挂。   “你素日有好友玩伴一同娱游,有幕僚属宾要交际。可是殿下,你还有我和阿隐。”   他目中多了一丝痛意:“你怀妊之时,我以百般借口方能伴在你身旁片刻。”   “及至阿隐出生,她有傅姆照料,极好。可是我呢?   “殿下,我与你同床共枕,夜眠之时,你说你要伴阿隐同眠;臣晨起朝参之时,你在我枕边不假,可是我们可有说过一句话?”   “元承晚,你同我已经三日不曾独自说过话了。”   可她却可以和另一个男人花去一整日辰光。   谈公事当真需要那么久吗?他们是不是还叙了别的,所以才相谈甚欢忘了时间。   或许在天下人眼中,他和李释之同朝为官,主持盐政的人究竟是裴时行还是李释之并无差异。   裴时行也不在意世人评说。   只是他有时候亦难辨,他和李释之在元承晚心底究竟有何差异?   她惯来欣赏文质端方的君子风范,也极为礼重这些人。   可他却已然在她眼前暴露了自己的贪婪痴妄,叫她知晓了裴时行披着的君子皮下是怎样的一副丑陋面孔。   那李释之呢,他在元承晚眼中会不会是一个彰裴时行优点,却无裴时行缺陷的男子。   “你道我为何会在下值前归家,因我提前便告知过侍从,阿隐若有事,必先通禀于我,一切皆由我来处理,不必惊扰你。”   他素来是台中宵衣旰食的勤勉之辈,今日却难得告了假。   其实也不算告假,裴时行随身带了大摞公文,此刻俱都放在书房,却因了阿隐一整日都在哭闹,到现在都来不及批阅。   “我知你在玉京楼,”   他忽又出声,话音里多了一丝讽笑:“只因我匆忙赶回府时,恰好与那赶车的仆从碰上。”   “你心有丘壑。殿下,我从未想过要阻拦你,阿隐病了,我可以照料她,放你去展你心中才思。   “可是我以为你不会花去一整个白日同一个男子独处一室,甚至天色将晚才独自回府。”   他第一次对着她背回身去,话音渐渐低落下来:   “我从你见李释之的那一刻就一直等,抱着我们的女儿一起等。   “可你到了天晚都没有归家。”   “你说你喜欢我,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但是阿隐呢?我不派人通传,你不也就此将她抛之脑后,不管不问吗?”   元承晚眼望着这男人抬了袖,不知他可有同她一般几欲落泪。   可裴时行下一瞬却将话音同情绪一齐冷静下来:   “臣也于台中视事日久,可我从未与哪个女子闭门共处一室,整整半日。”   就是这句话。   他这句看似委屈的话语,忽然浇熄了长公主心头生出的怜惜与愧疚。   女子目色渐冷,话音讽刺:   “裴御史是在同本宫说笑吗?你既然于御史台中视事日久,难道不知道你为何不必与一女子成为同僚,为何不必与她们共处一室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们中的许多人至今亦不得入学,不得科举么?她们在乡野茅檐之下缫丝养蚕,采桑耕麻,如何配同裴御史共处一室。   “你道本宫又为何要同李释之私下会面,难道是本宫愿意借他的嘴,让他去转述吗?”   她冷笑一声:   “你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明明脚下踩着女子,却以男子的优势来对着本宫邀功,就此佐证你的清高。”   “你想听本宫说什么,说我自愧于裴大人的高洁风范,日后必不敢同男子共处一室,还是要本宫夸你一句洁身自好?”   “狸狸,你知晓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   长公主蓦然起身,她不甘这般的仰望姿态,要正正对上裴时行的双眼:“那你告诉我,你是何意?”   “你不过就是在口头说说罢了。”   她渐渐变得激动,仿佛在宣泄着什么:   “你说你欣赏我的野心,不会阻拦我同旁人来往。事实上呢,你偏偏又要用如今日这般的事体来束缚本宫,令我生忧生愧,拿这些愧疚来绊住我的手脚,最好时刻让我守在阿隐身旁,寸步不离。”   “这就是你的意思对不对?”   她上前攥住裴时行的襟领,朗如谪仙的绯衣御史眼底红透,却又目眦欲裂地低眸望住她。   “你从前不是嫌我浅薄粗鄙吗?后来又为何转了态度?”   她将手愈旋愈紧:   “你在怕什么,怕我似对你一般,以美色.诱惑李释之,用裙笼香肌惑他为我做事是不是?”   “毕竟我对你也是这般。”她故意要用话来刺痛他,“我不过同裴御史上了次榻,你便对我念念不忘,食髓知味,再不似从前的谪仙郎君。”   “你怕我将对你这一套用在李释之身上是不是?你怕我同他一起上……”   “元承晚!”   他终于在她有意的刺激下失却所有的隐忍克制,攥紧她皙白纤细的腕子,牙口逼近她柔嫩的脖颈:   “你再敢说下去试试。”   她满不在乎一笑,也要将自己满心的惊惶不安化作刀剑,亲手刺到裴时行心头。   “我为何不说,你怕我和他独处一室,然后解开衣带,诱……啊!”   裴时行几乎是将她挟在臂间,而后推到榻上的。   他沉沉覆了上来,手上进行着她话中的动作:“解开衣带,然后呢?如何诱?”   “元承晚,你自找的。”他话音一落,大掌便重重去揉,直把她揉的面色生霞,喘声曼吟。   可她至此亦不愿屈服,咬唇喘息道: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清高吗,不是看不上我的浅薄粗鄙么,为什么还要爱我,因为你抵抗不了我这张脸,还是忘不了春风一度的滋味?”   她在裴时行的手上同时感受着快意和痛苦。   裴时行亦是如此。   可他渐渐敌不过她眼中喷薄欲出的恨意,敌不过她视他如仇雠的冰寒目光。   男人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不是的,”他自嘲一笑,“我爱你不是因你的美色,我的确沉迷于同你欢.好的滋味。”   “可是元承晚,”裴时行撑臂覆在她上头,将眼底一片惊红水色毫无保留地示与她看。   “我一早便知你的慧黠。后来我们成婚,我一日日发现你的聪颖,又一次次望见你的大义。”   所以他怎能不爱呢,她自始便是在西林中策马长啸,濯足戏水的小姑娘,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身上仿佛有一团火,总也扑不灭浇不熄。   旺盛如河东三月水边新绿的春草。   哪怕他后来才知,笑容如此坦荡自由的小姑娘彼时竟是满心惊惶,受尽束缚。   及至二人成婚,他一日日发现她的刚强正直,一次又一次被她惊艳,而后便是无可救药地沦陷下去。   他在这一片幽暗里默默剖开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   而后思索良久,终于轻笑一声:   “元承晚,若你当真是个浅薄粗俗的纨绔女子,我想我也还是会爱上你。只要是你,最后总会落到如此地步的。”   只是那个裴时行会爱的痛苦一些,不至于如眼下一般,如此轻易就缴械投降。   他会爱的更加纠结,一边鄙弃一边沦陷,更加不情不愿却又无可避免。   他或许会感受到这个裴时行身上此刻的痛感,因为他需要将原本的裴时行撕裂,然后才能去爱她。   可是她并非纨绔,并不浅薄粗俗。   那么他眼下的痛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男人笑弧落满温柔意味,轻轻替她拢了潮.红面靥上的碎发。   却在眨眼时不小心将一滴泪落入她的眼眶。   她被酸涩的泪水刺得闭起眼,裴时行却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不必再负隅顽抗,怕她看透他的脆弱不堪。   终于可以在这一刻寂静幽暗里袒露一切:   “元承晚,我也是人,你可知晓,这处很痛很痛。”   作者有话说:   狸狸眼中的李释之:我其中一个能力还不错的下属   裴时行眼中的李释之:高配版裴时行(真君子版) 第42章 援手   裴时行这话说的十分哀伤, 仿佛也同刺入元承晚眼眶的泪水一般,几乎要令人在舌尖品尝到苦涩滋味。   可他的掌却是温热的,轻轻抬起来, 覆上了她的双眼。   方才二人纠缠间散了衣带,露出她暖玉似的一片肩颈。   裴时行带了薄茧的指抚上去, 撩起一片酥麻, 却倏而咬了一口上去。   被覆住双眼的长公主霎时吸了一口气,绷直了修长脖颈不停挣动,玉指也难耐地攥紧了床褥,却被他狠狠压制。   浸在泠泠月色里,仿佛是神女受难的无望挣扎。   他明明是掠夺者, 却又偏偏要在噬咬过后, 用唇舌安抚自己的恶迹。   在她脖颈那处水泽晃眼的雪白咬痕处落下轻吻:   “元承晚,你也会痛对不对?”   裴时行自那夜说完便再无他话, 当晚于书房燃灯一夜处理公务, 第二日准时去上值,晚间也的确如期归来。   只他在暖阁中置了卧榻, 便要就此守着阿隐睡下。   已然是以自己的举动示明, 要就此开始和元承晚的冷战。   长公主也因他的又一次啃咬和那番“未曾与女子往来”的言论在心头憋了口气, 不愿去哄。   故而二人虽同居于怀麓院, 却就此僵持下来。   府上侍人已是见惯这二位主子之间的风波了。   他们俩都是性格极为强烈的人, 哪怕前两日蜜里调油,转眼针锋相对,刀兵相向, 仿佛也并非什么新鲜事儿。   唯有那日亲眼目睹了长公主掌掴驸马的两位侍人, 心头明镜一般, 却不敢同人诉说。   天爷呀, 就是驸马爷他素日再依顺殿下,那好歹也是名满京华的河东麒麟子,裴氏家主的长子,陛下亲授的三品御史。   这样的人岂是说打就打的?   可惜打他的那位也是个厉害主儿。   故此这等秘闻当真不是他们可以掺和的。   秘闻里头的另一位厉害主儿正将心神倾注在旁的事体上。   元承晚连日以来都递牌子入宫看望皇嫂,可如今数日过去,当初被太医判下死局的胎儿竟也一直保留着微弱生机,就此在母腹中留存下来。   “皇嫂今日感受如何,可有舒适一些?”长公主美目里倾满了笑意,关切问道。   谢韫这些日子仍是卧床休养,今日精神头不错,背后靠了引枕半倚在榻头。   “今日好似是比昨日舒坦些。”   “狸狸莫挂心我,我如今也相信必定还会有机缘的。”   谢韫今日的话里倒是坦然许多。   那日元承晚来看望她时,她其实并未睡着。只是彼时心头一片惨淡,她并不愿、也无力与旁人诉说,便装作假寐,闭目不见。   可惜在那般时刻,是元承绎又在她本就血肉模糊的心头划了一道。   谢韫当时躺在榻上,只觉浑身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疼。   骨头又牵动着血肉,令她恨不得即刻和腹中子一同化作一滩血水。   偏偏在这时,她身旁的大女官过来和她通禀了陛下有选秀之意。   其实她该理解的,也能猜到。   只是在这一刻,在这将要失子的痛苦里,她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生了恨。   是他说过要同她在宫墙里做一对普通夫妇的。   原本她只是英国公府的表小姐,也恭顺地受了那道令她讶异惶恐的封后旨意。   她明明足够聪慧,可以按着教诲训示,将自己一点点切割,再一点点捏造,然后严丝合缝地嵌套进书中的贤后壳子里。   谢韫是甘心做一个影子般的皇后的,她也能做好一个宽容六宫嫔妃,善待庶出子嗣的贤后。   是元承绎说她不必如此。   也是元承绎要她对他生情,是他说要和谢家阿韫在宫墙里头做一对普通夫妇的。   可是如今呢?   她一次又一次失去的骨肉竟成了她身上背负的罪孽,她是个生不出子嗣的皇后。   唯一的赎罪方式是自请为陛下充选六宫妃妾,然后扶持教养旁人的子嗣。   既是如此,元承绎又何必要她绕这么大一个弯呢?   明明最初便可以如此的。   明明最初,她也还没有动心。   她也不会痛的。   在那般万念俱灰的时刻里,拉了她一把的人是元承晚,也是辛盈袖。   元承晚走后不多时,辛盈袖便再次求见。   她先到皇帝面前说服了他,让他准允自己的方子,然后也是她捧了一碗滚热的药到谢韫面前,要她不放弃。   明明是初冬的天气,辛盈袖一路自太医署奔来,跑出满身汗意,却像一团火烘到了谢韫面前。   “娘娘,腹中的小皇子都还在坚持呢,我们做大人的怎能输给这个孩儿。只要它不弃,你和我都不许先放手。”   彼时辛盈袖暖热的手覆在她腕上,倒好似将谢韫那一瞬的死志也捂化了。   她顺了辛盈袖的意,饮下了那碗药。   或许上苍当真垂怜了她一回,令这孩儿在她腹中一日日安稳下来,有了转机。   元承晚此刻听谢韫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松了口气:   “太好了,皇嫂就该这样!你心头多想些开怀的事,别管旁的。过两日我带阿隐入宫来看你,再过几日约莫就是初雪了,我来陪你赏景。”   谢韫含笑听着小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其实知晓她的意思。   她是怕她伤怀。   若是皇帝开春要大选,那么许多事情在今冬就该准备起来,她怕谢韫要听到旁人的冷言冷语。   可是谢韫如今是当真不想去在乎了。   她幼年还在会稽族中时,曾见过家祠处置失贞妇人。   谢韫并没亲眼见证,只她的傅姆去凑过热闹,而后黑着面狠狠啐骂,复又教养她,道是一女不侍二夫。   否则便是肮脏失贞之人。   这句话仿佛带着血印子滴在她心头,化作积年的恐惧。   可谢韫如今再想,一个男子却可以有许多女子来侍奉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女子是因沾了男子才被骂肮脏,可是为何没有人去骂这个男子肮脏?   就因为他是皇帝么?   心头再起这般念想,谢韫已不会感到骇然。   从前她和元承晚说话时便常常因小姑的惊人之语生起惑问,可她如今好似也能通解那些疑惑了。   谢韫微微笑,苍白的面靥柔软下来:“狸狸,你莫要担心皇嫂,我一切都好。”   她的目光柔和又坦然,倒是叫元承晚也忍不住跟着她笑开来。   白日辞别了谢韫,长公主归府后同女儿玩儿了半天,小姑娘虽还小,却也仿佛急着学会说话。   被人抱在怀里时,金琥珀般的一双眼润润地望着你,那张小嘴竟也会学着大人做出口型,甚至发出些“吖”“哇”的声调。   令长公主爱怜地在她小脸上吻了又吻。   可待小姑娘睡熟,将她抱进暖阁时,元承晚也无可避免地看见那张支在摇篮旁边的榻。   这个男人一向会给自己找苦头吃。   现在想一想,她同他成婚以来,裴时行好似还真没睡过几日安稳的床铺。   夜里睡过最舒服的床榻,约莫也就是他同她在主殿共眠的那段日子了。   可那时也不算有多舒坦。   他夜里总要伸手来探她许多次,怕她踢了被,怕她睡姿不好,怕她有个什么意外。   总也不敢睡熟。   长公主默默凝视了面前这铺盖整齐的硬木榻许久。   直到臂弯里睡熟的小姑娘发了一声梦笑,手臂也感知到酸痛,这才记起自己是要将她放入摇篮里头的。   至中夜,月华铺开长练,浓云点缀了天边繁星,主殿值夜的宫人也渐渐睡下,内殿纱帐如雾一般朦胧,披一身月色,皑皑如雪。   也将帐中熟睡的美人衬如隐雾之芙蓉,连娥眉间两弯若有似无的情仇都望不分明。   榻前的人影弯腰将衾被掩过她的肩头,又起身默默望了她片刻。   如今将至岁暮,她这般睡一夜恐怕是要着凉的。   望她许久之后,裴时行终究还是转身准备离去。   却不料那原本应该熟睡的人忽而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清软,仿佛还带些朦胧睡意:   “裴时行,不许你走!”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认错   他难得僵直了脊背, 背着身,不让元承晚望见他面上表情。   却又在暗暗用力,欲要将袖子自她手中抽出来, 然后冷下面孔一语不发地离去。   最好连地上的影子都折出他的决绝之意。   可身后的坏女子却跪直身来,将两只玉臂死死缠在他的腰间。   裴时行感受着背后暖馥馥的身子, 心头的百般酸涩与委屈一时俱都翻腾起来。   “放手。”   “不放。”   她将面孔埋在他背上, 原本甜软的嗓音也变得闷闷,却又无赖地将他搂的更紧,几乎要如藤蔓一般,娇娇柔柔地缠绕上来。   可他连一颗心都给她了,便是此刻再被缠上也是一无所有的。   “元承晚, ”他任由她抱着自己, 却阖眸长长叹出口气,“我已经如你所言, 消失在你眼前了, 你还想怎么样呢?”   长公主不知怎的,忽然就因这男人的一句话红了眼眶。   她更深地埋在他韧实的腰背上, 洇去眼角湿意, 嗓音却也开始发颤: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要你消失在我眼前。裴时行, 你又冤枉我。”   一身皓白衣袍的男人沉默地任她倚靠许久, 终究抬手握住她的手, 转身为委屈的小公主抹了眼泪。   却仍是一言不发。   她仰着面任他擦干眼泪,复又埋在他腹前,咬唇默默忍过泪意。   而后朝他探出双臂。   小公主一双妩媚猫眼湿漉漉的, 微挑的眼尾飞红, 连挺翘的鼻尖都是红透的。   他不动, 她便始终保持着这个要他抱的姿势, 执拗地同他僵持。   终究是裴时行对着她妥协。   男人俯身,抱她坐到榻上,又扯过被子将怀中人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他手上动作细致又温柔,口中语气却故旧冷淡:   “元承晚,别以为我会原谅你,我还在生气。”   却不料方才委屈又乖顺的小公主也倏然变了面目,死死勒住他的脖颈,咬牙切齿:   “裴时行,我也在生气。”   “现在你跑不掉了,本宫要你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   原来方才种种娇态只是为了惹他心软,然后将他困坐在这儿是么?   裴时行垂眸望了一眼她吊在自己胸前的玉臂,冷笑一声。   “李释之等人就是本宫昔年招揽的贤良才子,我不过问一问他修法之事,你怎就容不得了?”   “裴时行,本宫也想知晓,你究竟是在拈酸吃醋。   “还是说,裴御史不过是借这等小儿女姿态遮掩什么,你其实别有所图。”   这话说的极伤他的心。   可她过去本就孤苦,素来不愿轻信旁人,裴时行愿意同她解释:   “我的确欣赏你的头脑和野心。只是,为何你可以同那些男子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是否你们才是天生合契之人,你们都谈些什么话题,为何你不是将我引为知己,为何不是我能同你有那么多话可叙。   “就因为这个?”长公主着实难以理解裴时行的醋意。   他沉默了几息,忽而又低声冒出一句:“李释之是不是温雅君子?”   元承晚一怔,倏然理解了裴时行所有的委屈和焦躁。   “裴时行,”她手上悄然松缓了力道,口里却故意道,“他是不是君子跟你有何关系?”   “与我自然是无甚关联。”裴时行语气凉凉。   “哦,既是无关,那你为何要问?”   她了然地颔首,然后在他怀里偏了头,有意去觑看这男人的表情。   裴时行抬指掐起她的芙蓉面,语气也与方才长公主的调笑像了十成十:   “你不就是爱听李释之么,那我便遂了贵主心意,多说说他。怎么,你又不满意了?”   他总是这般,该他示弱的时刻里却反而愈发嘴硬,语气刺人,轻易便将长公主心头的怜惜打散。   “是啊,李卿端方温文,礼节持重。本宫同他对谈之时如沐春风,可以想见此人魅力。”   裴时行果真忍不住。   抬掌扣了她手上筋脉,轻易将女子的一双玉臂自脖颈上放下来。   元承晚被他轻轻松松放回到被褥里,一双猫眼里都带了三分懵然。   “如沐春风?”   他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四个字,忽而逼近她的面:“怎么个沐法,教教我好不好?”   复又追问:“那你便只会喜欢这等男子吗?”   若是的话,其实也不难伪装。   “自然不是。”   她眼瞧着裴时行目色黯下去。   这才悠悠道:“本宫喜欢的男子叫裴时行,天底下只这么一个。”   “呵,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裴时行仍是撑身在她上方,却丝毫不见软化之态。   “真的,裴时行。”   “我真不知你的头脑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本宫赏识器重李释之,是因他身怀才学,乃是致世良臣。可这并不意味着本宫喜欢他。”   长公主也觉他实在太过自疑自怯:   “本宫这些年在玉京楼看遍青鲜貌美的学子,其中亦不乏耿介君子,赏出的银两不知凡几,但不过出于赏识之意。”   她终于点破一切:“说到底,你其实还是不信我,不信我同旁的男子相处,乃是因公。   “可若不是我,是皇兄呢?你会否因为殿试时皇兄多点了几名女子为官,便在心头揣测皇兄是出于色心?”   “对不起。”裴时行终于知晓了她的怒意何来,也将长公主这番话听入了心底。   他意识到元承晚是对的。   却也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自己的怒意和惶恐全然来源于自惭自怯。   原来情之一字当真摧人,裴时行素来骄傲,竟也有一日会犹疑、会担心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己留不住小公主的芳心。   可是这般卑微隐晦的担心背后,竟也含了他对她的不够信任吗?   “元承晚,你说的对,是我想错了。”男人柔顺地认了错,将自己全部的不安隐藏在恳切背后。   他的眼瞳极黑极有神,精光内蕴,可这么望着她的时候,却不自觉叫长公主看出些湿漉漉的委屈。   “可是你说你喜欢我,”他又开了口,“我却也极少感知到你对我的喜欢何在。”   他到这时都极其讲究用词,只敢说喜欢。   因为元承晚从未对他说过爱。   裴时行执拗地望住她,似是一副想讨个说法的模样。   男人眼中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   长公主含笑抚上他的面,轻轻摩挲:   “可我的确喜欢你呀。你前番联合皇兄逼迫算计我,平日又惯爱乱吃飞醋,自个儿吃便罢了,酸倒了还要同本宫闹。   “若不是喜欢,你一早被本宫赶出府了,哪里还由得你半夜攀窗。”   他果真是极好哄的,这番话说出来,长公主感觉到自己掌下的面皮都不那么紧绷了。   可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待裴时行当真是对待旁的男子前所未有的好。   他每一次能朝她逼近一步的算计里,都留了她心照不宣的宽容。   “可是你视我如仇敌,”方才听她一语,裴时行仿佛置身花海,浑身神智都在漫天香气春光中陶醉下去。   但他也不愧为神思敏捷的裴御史,极快地抓住了他们之间的另一个问题:   “晚晚,我说自己未曾同女子有过过从,并非是要向你邀功。   “我亦知如今世道,女子活的艰难。可是晚晚,我是你的丈夫,我不是你的仇雠,我会同你一齐走下去。   “我们一同为那些只能俯身田间,耕植桑蚕的女子挣到饱腹之机,挣到她们一个个得入学堂,甚至有一日凭借自己的本事跨入天子明堂。”   “权柄在手,是可以砍向黎庶脖颈的屠刀,但也可以是斩断枷锁镣铐的利刃。”   “但是元承晚,陪你辟这条路的人,也必须是我。”   男人的语气轻柔,可通身气势却丝毫不弱,眉间锋锐恍如宝剑出鞘的一瞬天光。   长公主几乎听到自己的血被激了一瞬,便知裴时行性子里的睥睨和霸道,其实至今未改。   可那夜的委屈仍在一浪浪泛上心头,他垂下长睫:   “可是你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似我是什么恶人,我的心头简直像被刀割过一遍。”   其实裴时行能感觉到元承晚对男子隐隐有一种厌恶和鄙薄之情。   她的确能在某些方面欣赏一个男人,却又在某些方面轻视他们。   若非她说过喜欢,裴时行几乎会以为,元承晚不过将男子当作床榻上的玩意儿罢了。   所以他不甘如此。   裴时行必须有旁的筹码来吸引并借此牢牢困住元承晚,令她也对他沉迷沦陷,两不相离。   这才算得上公平。   “可是你们男子惯会如此,花言巧语。本宫想做的事,本宫自己会去做的。”   裴时行不担心她对他的质疑。   话不必说的多么漂亮,他自会在日后做出功绩令元承晚信任。   只是此刻,他又一次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   “我们男子?你除了我之外还有旁的什么男子?”   这副拧紧眉头的模样实在逗趣又悭吝,可也不好逗得太过,长公主决意将实情告知他。   毕竟皇帝若要纳妃,这事也瞒不住谁。   元承晚如实地向裴时行叙述了那日她同皇兄的对谈,而后叹道:   “所以本宫至今仍是无法理解,为何皇兄可以顶着满面痛苦之色,口中却说着自己要去纳别的女子?”   又是因为皇帝,裴时行在心头默默给皇帝记下一笔。   “所以你就因为当日见了陛下,便把对他的不屑对他的敌意都发到我身上?”   受他一诘,的确有几分这样意思的长公主也不辩驳,只讷讷道:“你们都是男子,一丘之貉罢了,而且,你讲的话就是不中听。”   “呵,”裴时行狠狠抬手捏了捏她的面:   “若当真按殿下这般,那我不幸遇到你这般狠心的女子,岂不是要将全天下女子都冠个坏名声?”   皇帝怎么想关他什么事,裴时行亦觉元承绎的纠结十分可笑。   这世上想做皇帝的人还少么,他若生不出,宗室里何愁找不到人来继承他的皇位。   更何况,生年不满百,死都死了还管这恁多,旁人如何与他何干?   元家怎么坐上的皇位,咱们的陛下还能不晓得吗,难不成他当真天真至此,以为他家的江山可以千年万代?   但他自然不可能将这般无君无父的忤逆之言对着长公主说出来,裴时行话中含怒:   “可是你还打了我。”   他眸光又变得脆弱,仿佛带了粼粼水色:“可疼了。”   “那你还咬了我,”长公主丝毫不上当,也学着他的口气,“可疼了。”   其实倒也不疼,只是当时她被覆住眼,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受着裴时行的侵犯,心头怒意更多罢了。   裴时行闻言,复又无赖般地拱到她柔嫩的颈窝里,同阿隐一个模样:   “那臣向殿下赎罪好不好?”   可他诡计多端,已经在以唇舌舔咬她的脖颈,令长公主仰颈轻喘。   甚至裴时行手上也蠢蠢欲动。   他又哪里会是如阿隐那般天真柔善的好孩子。   “殿下,”男人的声音迅速被夜色染上哑意,“求殿下赐罪。”   仿佛有什么轻细的回应声。   下一刻,所有的罪恶都在这片如雾如云的清辉纱帐中,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逃不开,挣不脱,难进却更难出。   天际约莫要泛出鱼肚白,裴时行终于将她翻过身来,细细地吻在长公主汗湿的发际处,将那黏在颊侧红晕之上的碎发捋顺至耳后。   她被嵌连在男人怀中,无知无觉。   裴时行知自己今夜过了分,她方才太累了,约莫是短暂地晕厥了过去,眼下才算渐渐睡熟。   而他也终于敢在这样无人知晓的时刻问出心头埋藏的不安:   “晚晚,你爱我吗?”   长公主面颈上皆是水光,娥眉微蹙,不答不应。   “晚晚,爱我好不好。”他又重复了一遍,话音沉缓,犹如此刻的侵占。 第44章 帝后   十月中, 已是孟冬之律,千秋殿的琉璃花窗凝了水雾,殿内四处帐幔沉沉垂落。   宫人往来的蛩音被陷入如意团云纹地衣, 闷闷回响,倒叫人心头也不自觉生闷。   谢韫仍在卧床修养, 她腹中胎儿得辛盈袖妙手, 竟当真一日日安稳下来。连多日以来请脉的太医都为这生命力顽强的小皇子惊叹不已。   皇帝亦是每日探望。   每每望见她苍白面色,心疼便要将帝王英挺的眉宇都压垮。   正是日中,元承绎尚在前朝理政,并不在内廷,寝殿只谢韫一人。   秋和静默地侍立在拔步床前, 微垂眉眼, 温顺无声。   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女官,素日聪慧谨慎, 甚为得力。   可此刻余光里觑着谢韫倚坐榻头, 整个人淡漠似一尊清微冷寂的玉雕,唯有素手一下下抚弄过小腹, 使她勉强透出些活气。   秋和亦觉自己猜不透皇后心思, 默默垂了眼皮。   却不料片刻之后, 方才安寂的皇后忽然连声呼痛, 玉手颤颤抚在小腹上, 另一只手死死攥在蹙金锦绣褥上,才短短几息已经是痛苦难言。   女官脑中一时警铃大作,高声呼了外殿宫人速去太医署传人来治, 正欲上前扶着皇后躺下, 谢韫冰凉的手却抓握在秋和的腕子上, 话音几乎被痛感截断:   “去叫陛下来, 快去叫陛下来。”   谢韫一向恭柔婉静,不负贤后美名,成婚五年向来温柔体贴,从未遣宫人主动去打扰过皇帝。   乍闻此言,秋和一颗心直坠谷底,也开始有了哽意:   “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去。”   她为谢韫掩上被褥,话罢即旋身而去。   却不料皇帝今日倒是来得极快。   元承绎白日亦是心神不宁,在立政殿呆了不多时便再也坐不住,干脆搁下政事回后宫,想着来探一探谢韫。   怎料在路上便撞见她的宫人。   元承绎几乎是奔过来的,甫一入到寝殿便恰好对上了谢韫的痛苦模样。   他大步跨到榻前,不自觉单膝落跪下去,宽厚温暖的大掌紧紧握住谢韫的手:   “阿韫!是不是很疼,莫慌,太医署的人即刻便至。”   谢韫面色一贯是苍白的,此刻阖眸蹙眉便更显可怜模样,元承绎抬手为她擦去泪珠:   “阿韫,朕陪着你,别怕。”   谢韫在这一片刻意挤出的泪光里看了他一眼。   皇帝面上的心疼和慌张多么逼真啊。   或许也的确为真。   可这算什么呢?   是元承绎对她的爱,还是帝王为日后纳妃铺垫的一时愧疚。   想必日后得他宠爱的妃妾产子,他也会是如此刻一般的忧心模样吧。   “疼……陛下,好疼……”   谢韫也说不上来此刻是何心情,只在口头漫不经心地发出些无意义的呓语。   “我知晓的,我陪着你,阿韫,夫君会陪着你。”   太医署派了诸位御医,为首的仍是辛盈袖,她年岁轻,此刻挎着医箱气喘吁吁急奔而至,竟赶在了众人前头。   自上回她凭父亲的方子保住龙胎,皇帝便升了她的品阶,交代由她负责调养皇后凤体。   辛医正放下医箱,甚至顾不得对帝后见礼便快步到榻前。   见谢韫意识仍是清醒的,辛盈袖连忙追问道:“娘娘是腹痛吗,除了小腹可还有旁处,可有恶心头晕等症状?”   元承绎也目色担忧地凝住谢韫。   榻上的人贝齿死死咬在唇上,已是痛的说不出话一般。   “阿韫,别咬自己,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望着她这般痛苦,素来刚强的帝王竟也开始话音发颤。   “陛下……您先出去好不好,臣妾不想您看见……”   谢韫话说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可元承绎听懂了,她担心自己的模样太过狼狈,不愿让他望见。   辛盈袖也急,极为冒犯地发了话:   “眼下情况危急,臣斗胆请陛下暂且移驾,由臣来为娘娘诊治。”   谢韫这般模样,元承绎并不愿离去。   他想说她是阿韫,自己又怎会嫌弃。可是对上谢韫恳求的泪眼,紧咬的唇瓣,仿佛他不离开她便再不开口。   元承绎终于是顺从地松了她的手,起身离去。   辛盈袖甚至没看皇帝一眼,搓了搓掌,复将温热的指探按上谢韫的腕子:   “娘娘再坚持一下,臣先为您把个脉。”   可谢韫将冷玉般的手覆在她腕上,话音低不可闻却气息平稳道:“袖袖,我不疼,你别担心。”   辛盈袖一瞬怔住,讶然抬眸望向谢韫。   皇帝立在外殿,焦急地盯住那道始终无人掀动的云凤撒花软帘,只觉每一息都被拉的无比漫长。   上一次被陷入这般紧张无助的境地,还是在狸狸生产之时。   幸好一盏茶之后,辛盈袖掀帘步了出来。   她现下终于记起要给皇帝请安,拱手道:“娘娘眼下已无大碍,只是小皇子实在太过虚弱,臣医术不精,亦不敢保证……”   元承绎仿佛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对着医官这番看似无能的说辞倒未显出多余的怒意,直直略过辛盈袖便入得内间。   辛盈袖依旧恭敬地拱手,侧身避过帝王。   而后回想起谢韫方才同她的私语。   “袖袖,本宫对不住你,但本宫希望你待会儿对陛下讲,就说是本宫腹中孩儿虚弱,不知能否平安降生。”   乍闻此言,辛盈袖心头讶异,因为谢韫的胎相一日日稳健,若不出意外,这个孩儿是能够平安降生的。   可她方才佯装腹痛,此刻又提出这般离奇的要求。   辛盈袖脑中蓦然勾连起什么。   她想起近日传扬于上京,说是明年开春要选秀的闲言。   只觉自己模模糊糊触到了帝后间的禁忌。   素来正直的小医正终于沉默地点了头,应允了谢韫。   内殿的谢韫掩起了流苏锦帐,没有人窥得见她独自卧在榻上的情形,也无人得以窥见她面上的表情。   只在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时,女子尚带着几分虚弱的话音自帐后传来:   “臣妾眼下形容,衰朽狼狈,不堪一见。请陛下不要掀开帐子好不好?”   元承绎蓦然被定身在原地,说不出心头究竟是多少酸苦滋味。   却又听她话声惶惑,甚至带了浓重哭腔:   “夫君,怎么办,我可能还是保不住我们的孩子了。”   他和他的妻子被这一道刺金描凤的华帐隔开,倒好似将他们之间的心弦也割断。   不知为何,元承绎竟觉,他极难与谢韫此刻的悲伤感同身受。   可谢韫那么痛苦,他怎能眼睁睁望着她痛:“阿韫,没事的,只要你在就好了,朕要的是你,只要你陪着朕身边便好。”   谢韫靠在枕上,讥讽地挑起了唇角,全不似她话中透露的无助。   可她还是能拟造出一种万念俱灰的嗓音,颤颤问出下一句。   倒好似将自己的最后一丝念想也放在了元承绎面前。   一旦她问出去,便将自己的最后一片心也一并递去了元承绎面前。   等待他的疼惜拾起,抑或是一脚踏碎。   “夫君,怎么办呢,我若留不住孩儿,百官岂不是又要上书……”   朝野针对皇帝子嗣一事的争论素来没有过平息,其实哪怕是谢韫此番再次有孕,亦有人不断进言,请求皇帝广选嫔御,以繁衍皇嗣。   元承绎在过去的五年担起前朝风雨,一力将这些声音挡了回去,为的是护住谢韫。   甚至初时,他还狠狠罚过几个最为执着迂腐的谏臣。   可他此刻受着谢韫的一问,却并未答话。   他和阿韫的子嗣缘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这段时日以来,谢韫万分小心地呵护腹中那脆弱如风中烛火的子息。   如同令他二人无比失望又痛苦的前两次一般。   可元承绎却已然做好了同这个孩子无缘告别的准备。   也做好了明年开春选秀的准备。   这些都是既定之事,无力更改,他不可能欺骗阿韫一时。   谢韫在这一片沉默里将唇角的讽笑扯的更大。   她原本只是瞪着帐顶承尘,心血漠然地装出脆弱泣音,听着帐外的元承绎的反应。   可此刻大大地张着眸,泪珠子竟当真自眼眶滚了出来。   她默默揩干了两行差点儿滑入耳廓的泪,长长吐了口气,一并将自己的所有痴妄都吐尽。   只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臣妾知晓了。”   他同她都听懂了方才那句是谢韫的试探,而后的沉默也是元承绎的回答。   “臣妾会做好一个皇后的职责,陛下,您可以相信臣妾。”   元承绎只觉心如刀绞,并不应声。   可过了几息,谢韫又道:“陛下,臣妾有些倦了,您政务繁忙,便先回吧。”   至此,那顶描金绣凤的锦帐之内再无反应。   “阿韫,你不要多想,朕爱的人只有你,你会是朕唯一的妻子,是大周唯一的皇后,朕会好好待你。”   半晌之后,他对着满室岑寂出了声,终究还是挪动了步子。   就此离去。   帐内的谢韫只觉眼睛是不是坏了,只因那些不断冒出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干。   她不断抬手去拭,却忽而被哭意哽出了一声啜泣。   不过幸好,并没有人听到。   最幸好便是,她方才掩起了帐子,不必望见元承绎的表情,也不必对着元承绎那张脸做戏。   冬月岁暮,凛冽朔风一日日席卷上京,在昏灰暗天里酝酿多时的寒意终于化作天正七年纷纷而下的一场初雪。   宫中众人亦是道奇,自月前那场突然的腹痛过后,谢韫腹中子竟又一日日安稳下来,如今将满七月,孕相明显。   这段时日,元承绎每日在前朝处理政务,但无论多晚,必定会回千秋殿和她同眠。   甚至比之过往,这个淡漠铁血的君王更多了一丝为人夫的体贴和柔情。   可对于她腹中子,元承绎的态度仿佛是松动了,又仿佛仍持着些疑虑,时时刻刻在心头做好失去它的准备。   但上京城的各大世家倒是将开春选秀视作板上钉钉的大事。   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池之下,许多人心思各异,却又心照不宣地开始暗自走动,连勾栏中多情妩媚的善才舞姬都比往常忙碌些。   只因不少自诩高贵的朱门豪族,暗地里请她们为家中女儿传授技艺,也教她们学会风情。   舞姬们也是受了任务的,要在这个包蕴了无数希望和野心的冬月里,挑动出那些高门府上的端庄静姝们骨子里的风情柔媚。   要将她们一个个变得水目盈盈含情,腰肢窈窕如蛇;要她们来日化作君王龙帐中的枕边香,繁衍皇家子嗣,荣一姓之身。   谢韫或许是知晓这些贵女正在度过一个怎样忙碌的冬日,于是在冬雪之际散下帖子,邀诸命妇女眷入宫赏雪。   收到皇后帖子的人家皆是来年要入选的贵女,宫宴之日或许当真是她们这个冬天唯一得以休息的一日。   众人心头对这场宴会猜想纷纭。但也隐约知晓,约莫是皇后要亲眼见一见这些日后的宫嫔姊妹,同她们合一合眼缘。   谢韫虽出身会稽谢氏,担了个谢字,但她本就出身旁支,自幼长在英国公府上,并无根基。   故而此次初雪宴,她或许是想趁着这些女子尚无品阶,在此刻便挑几个可心的女子卖个好,届时她们入了宫,也会惦记些皇后今日的恩德。   众命妇自然在家中苦口婆心教导了女儿该如何去讨皇后喜欢。   可也有一等心高气傲的高门女子不屑于此,毕竟皇帝登基足足七年,此次忽然松口开选秀,这便是要她们去充盈子嗣的。   谢韫眼下虽是皇后,她们一个个要跪在她脚下行礼,可若皇后终生无子,说不得是谁要仰赖谁呢。   哪怕众人各怀心思,这场初雪宴也仍是在冬月二十这一日开了起来。   被同邀入宴的自然还有长公主和辛盈袖。   元承晚自然也猜到了皇嫂开宴的意图,只是望着谢韫怀妊将七月,身骨却消瘦如旧,心头便是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皇嫂——”   她素日同辩才甚佳的裴御史言语争锋,几乎是难分伯仲。可如今对上谢韫才觉自己笨口拙舌。   元承晚竟不知该同谢韫说些什么。   可谢韫今时今日是当真看开了。   她受着元承绎数月的体贴,心头却一日淡过一日,几乎要对着他掀不起波澜。   对她的丈夫尚且如此。   那她也可以对着这些女子,对着丈夫日后的嫔妃、日后其他子嗣的生母泰然自若,淡而处之。   甚至对着腹中这个她期盼了五年的孩儿,谢韫亦好似再找不回前两次那种时刻牵动心弦的滋味。   “狸狸,”   反而是她先安慰地握了长公主的手:   “皇嫂如今过的很惬意,你不必担忧,更何况这些日子,盈袖出了那么多力,我……盈袖?”   辛盈袖先前一直怔怔望着谢韫愣神,直到此刻受着二女的一同注目,方才如梦初醒。   笑容自来是掩饰情绪的绝佳手段,她朱唇漾出笑,梨涡深深:“臣昨夜睡晚了些,今日有些疲乏,方才恍惚了。”   “袖袖可还好,这宴会算不得什么,本宫让春和送你,你且回殿中小憩一会儿。”   辛盈袖垂下的眼眸中满是痛苦和挣扎,可对上谢韫关切的问话,轻轻抬起眼,那些难过的水光便一瞬退散开。   她眉心轻轻动了动,于是眼中的痛苦便俱化作唇畔柔软的笑意:   “多谢娘娘关怀,臣无事,我们一同入宴便是。”   谢韫握了她的手,三女一同步上前,暖阁就在前方几步。   长公主正欲再问些什么,可行过假山遮掩处,却忽听得一道娇脆的嗓音传来——   “那谁知晓呢,反正我阿耶的妾室里头,怀到八月才母子俱亡的也是有的……”   寒风骤冽,每一个字都卷在风声里,刮在她们心头,周遭气氛一瞬凝滞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抗拒   元承晚霎时冷下面色, 长公主身为天潢贵胄,气度骄人,此刻周身气势沉下来, 便更是叫人不敢逼视。   “这是哪家的小姐,这般好教养?”   她松开谢韫的手步上前去, 妙目一个个扫视过那三两聚在一处的女子。   虽是发问的语气, 可任谁也不会将她话中调笑视为真心。   方才那群衣裙鲜亮,小鸟儿一般的小女郎被她看低了脑袋,小脸惨白,容色惴惴。   一个个嗫嚅不安,不敢开口。   长公主正要追问, 却听得左侧传来一道沉怒的嗓音:   “来人!将这群人都带下去, 好好审一审,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宫里说这种混账话。”   是元承绎。   谢韫眉目无波, 仿佛与这场风波无关, 扶着肚子立在原地。   此刻抬眸,望着忽然现身的元承绎肃着面朝她大步行来, 连身后撑伞的内官都跟不上皇帝的步子。他一边走还一边解着身上的大氅, 要披到她身上来。   谢韫心头是前所未有的厌烦。   一种欲呕的恶心感堵在胸口, 让她失却这些日子做戏的好演技, 只是空着眸子, 面无表情地望着皇帝。   无比厌恶他,也无比厌恶这群日后要和他发生关系,要她去周旋的女子们。   可这副模样落在元承绎眼中, 便是素来温婉的皇后被打击的失魂落魄。   这是他的发妻啊。   是他夺位前便一眼定情, 而后主动求娶的谢家阿韫。   她如今孕将满七月, 可立在雪絮里, 倒好似比从前更加伶仃。   元承绎只觉自己受着锥心之痛,他将暖厚的大氅罩在谢韫身上,搂她入怀:   “阿韫,别听她们。不见这些人了好不好,朕陪你回千秋殿。”   谢韫仿佛终于忆起自己在这场荒谬又可笑的雪景里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唇畔笑容温婉静美,摇了摇头,抬手拂去皇帝鬓边落雪:   “陛下不必担心臣妾,臣妾并没听清什么。”   元承绎墨浓的眉死死拧住:“阿韫!”   谢韫该生气,该失落,唯独不该如此刻她给出的反应一般,这么善解人意又顺从,仿佛一个没有魂灵没有爱憎的木偶。   哪怕她惯来就是个贤惠的皇后。   “臣妾真的不在意,陛下,莫要去追究了。这些小姐年岁还小,别惊了她们,放她们回家吧。”   她真的太善良了。   可此刻的善良都化作最锋利不过的刀刃,一刀刀刮在元承绎的心上。   他哽了一瞬,不愿再听她说这些女人,只轻轻牵起她的手:“阿韫,我们回千秋殿。”   “好。”她低眉时的温柔仍如从前一般。   可行了不过两步,谢韫却将自己的手自他掌中褪了出来:“天寒,陛下不必牵着臣妾。”   元承绎掌中霎时成空,可谢韫已将手掩入袖子,他也默默收了手。   帝后的两道身影便就此消失在茫茫风雪,没入朱砂宫墙深处。   这场初雪宴自然没能开得起来。   可即便没开,长公主的心头还是沉重不安。   今岁的雪落得大,夜里常闻断枝声,即便撑了伞,可还是纷纷扬扬便披了行人满头。   待长公主带着一身风雪寒意归府时,已是满身疲惫。她如往日一般,先径自去暖阁看望了阿隐。   烘化满身雪意入得暖阁中时,却发现裴时行已先了一步下值回府。   男人一身家常长袍,因为要抱阿隐,周身未配蹀躞玉饰,一副简朗清谡的模样。   淡色的衣袍倒好似令他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俊朗的眉眼间缀满温柔,手里抱着女儿,口中低低哼唱着河东一带悠扬的歌谣。   低低柔柔,落在她心上,缱绻又安定。   他也留意到小公主正倚着门框痴痴望他。   裴时行口中调子不停,却上前去揽了她进门,怕她受了风雪侵袭。   这副哄女儿的场景在往日只作寻常,可或许是今日目睹了皇兄皇嫂二人貌合神离的模样,元承晚竟前所未有地觉出依赖。   仿佛就这么下去,就这么和裴时行一同走下去,也是很好很好。   她方才留意到,皇嫂是有意不让皇兄牵她的。   谢韫不愿皇兄触碰她。   只因皇嫂将手收回袖中时,元承晚分明望见她将手在袖口重重地拭了拭。   这个动作里的抗拒意味,已然无法更加明显。   可这般的抗拒姿态有一日竟是出现在她那对鹣鲽情深的兄嫂身上。   她至今记得皇兄当年说他要娶的人是名不见经传的谢家阿韫时,眉宇间飞扬欲出的喜意与自信。   也记得皇嫂婚后提及皇兄时,不自觉羞红的面靥,那化作一潭春湖的眼眸。   可如今他们夫妇走到了这般田地。   元承晚忽而觉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可有人在她身旁托住了她,长公主张开双眸,是裴时行将女儿放在了摇篮,而后又抱她坐在榻沿。   “狸狸今日怎么了?”   她将面孔埋进裴时行怀里,闷闷出声:“累了。”   裴时行一早看出她有心事,且这心事还是摧她笑颜的悲伤事,但她此刻不愿说,他也心照不宣地哄着她:   “那狸狸先睡一觉。”   他也如方才哄阿隐一般,为她在怀中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温热的大掌一次次轻拍在妻子背上,方才悠扬的歌调又起。   其实裴时行哼的调子是河东一带的方言,元承晚并不听得大懂。   但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附耳去听他胸膛震颤,精神也不自觉一丝丝松缓下来。   她好似望见了河东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峦,沉默矗立在长河之畔,又或是长风拂过时大片伏低的稻浪。   还有包容辽阔,寂静地流淌过千万个日月的江河。   遥遥无尽。   给她这一刻安定感的人,是裴时行。   暖阁中温暖如春,母女俩先后被哄睡,唯有男人的歌调低低柔柔,久久不散。   元承晚这一觉饱足地睡到了傍晚时分,她醒来时仍在暖阁的榻上。   日华收尽余晖,室内光线昏暗下来,昏然暮色里,唯有裴时行的身影最为清晰。   “裴时行。”   她的话音尚且带了方醒的朦胧。   裴时行含笑应声:“嗯,是我,狸狸醒了?”   她嗯了一声,又莫名有些执着地问道:“你方才一直守着我么?”   “没有。”   小公主忽然有些不开心,可这不开心十分无由也无道理,她并不愿表露出来。   裴时行却看出了她的一瞬不快。   可他也是个坏心的人,直待唇角笑意因她的沮丧越扯越大,这才悠悠补充道:   “我先前一直在的,半个时辰前阿隐醒了,我将她抱去给了乳母,这才走开了片刻。”   “哦。”   她的心头又明朗起来,仍是无由也无道理的。   “裴时行,”元承晚坐起身来,终于愿意同他倾诉心头的苦闷,“我今日见了皇嫂,她还是很瘦。”   “她同皇兄终究生了罅隙。   “我是理解她的,我只希望,皇嫂可以不要那么在意,如此便可以不那么难过。”   谢韫过的太苦了,可是她竟也不知可以为皇嫂做些什么。   裴时行安静地听她诉说,安慰道:   “殿下,你要相信娘娘。   “臣在朝中时也听过谢皇后贤名,一个能将六宫庶务打理得当,且受人赞誉的女子,她是个智慧的女子。”   若人有这般智慧,便会趋利避害,便会自难以改变的困境里寻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尽量让自己过的舒服一些。   可这话也不准。   他也自诩聪明,不也在小公主面前做尽傻事么?   “我从前以为,皇兄和皇嫂一辈子也不必如此,他们从前那样好……”   长公主昔年未识情爱滋味,所能想见的男女之间最为真挚美好的情意,俱都来自她的兄嫂。   她自己无意于哪个男子,却也忍不住为这般美满的夫妻情而赞叹。   “罢了,我多去陪陪皇嫂,盈袖如今也在帮她调养,我们三个人在一处,怎么也会比皇嫂一个人坐着难受要好。”   裴时行赞同地颔首,顺着她的话问道:“辛医正同娘娘是表姊妹吗?”   他那日自辛盈袖面前将元承晚抱走,恍然瞥过崔夫人的惊讶面孔。   似乎与昔年宫宴上首,皇帝身旁的那张面孔有几分神似。   “不是。她们并无亲缘,是因为袖袖嫁了崔恪,这才相识的。”   不过裴时行倒不是第一个生出这一问的人了,早年也曾有命妇问过。   彼时谢韫和辛盈袖年岁都小,二人的面庞带些姑娘家的稚气。   可是如今谢韫已是成熟女子,面庞瘦削,下颌尖尖,而辛盈袖轮廓更加柔和些,且她笑起来时比谢韫多生有一对梨涡,故而便不大相似了。   二女性子也大相径庭,但凡同她们二人相处几日,便不会再觉她们有任何共通之处了。   “哦,竟是如此。”裴时行亦是随口发问。   “她们少时生的有些像,如今早就不像了,你倒是眼尖,竟还能看出。”   裴时行轻笑道:   “再怎么变也总归是同一个人,那殿下四年前便与我相识,可有觉得我换了个人?”   这男人又要计较他们相识四年才成就一段良缘,且还想趁机探探她旧年时对他的印象如何。   不过长公主此刻愿意逗哄他:   “裴郎既是我的郎君,那自然是一日比一日俊美,这才被本宫看入眼的。”   说起这个,裴时行也逗问她:   “哦?那长秋宫那日,殿下也是因了我的俊美才看上我的吗?”   周家仆子的状子里记述了他二人中的药乃是不同种类。   裴时行彼时神智半昏,却分明望见元承晚立在他身前,乌发红唇都被揉乱,那双柔润的眼却盈盈如水,脉脉地望住他。   只一眼便叫男人将残余的神智燃作灰烬。   可他此刻亦是好奇,长秋宫那日,小公主眼中的他,又该是何模样。   却不料那人蓦然地沉默下去。   接着自己怀中一轻。   她正手脚并用,欲要遁走。   裴时行在这沉默中渐渐察觉了不对味。   男人的大掌轻而易举扣住那正心虚逃跑的女子。她方才自他怀中爬出来,眼下却被裴时行扣住脚踝,不得动弹。   长公主回眸相视,讨好巧笑,无端露出几分媚意。   可裴时行却不愿听她花言巧语。   他冷冷逼问:“晚晚,你当时其实并没有认出那人是我,对不对?”   长公主只好继续沉默下去。   她当时只觉浑身都好似被放入火炉炙烤,好不容易寻到一片冷玉般的肌肤,隐隐约约知晓,那是个男子。   且还是个摸上去手感不错的男子。   当真是巧极了。   那男子竟是裴时行。   “元承晚!”   裴时行觉得自己又要被她气得升天,一命呜呼。   可就算要被气死也该带上这没心肝的女子一同去见阎王。   墨色一点点沉入天际,终究无人为这间逐渐被夜幕笼罩的暖阁燃灯。   暖阁的隔扇门闭的死死,却仍自门缝间泄出了一道裂帛声。   而后是一声难言的闷哼。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落雪声渐急,元承晚在一片沉浮的海里煎熬了许久,欲要回身去哀求裴时行。   她膝头疼痛,手腕也撑得疼,快要跪不住了。   可惜话未出口便再难发声,唯有蓬乱云鬓间泠泠乱响打在一处的金钗步摇声越来越急,越来越促。   不知何时才能止息。   这漫长一夜,两个人都似在海里翻涌,只是裴时行那一片是醋海。   可翌日上京城街头巷尾却议论着另一件新鲜事体。   道是三日之前,陇上的汉阳郡生了暴.乱。   起因是盐价过高,郡下普通黎庶几乎无盐可食。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出京   这样的事自然也在当日的早朝上被皇帝特地挑了出来。   元承绎言语间大加痛骂, 一并催问了主持修法的官员,怒及深处时扬手便摔了天目瓷盏。   死寂肃穆的朝堂因了这碎盏声哗啦啦跪倒一片。   裴时行也漫不经心地跟随着左右同僚缓缓撩裾跪了下去,只是面上表情淡然, 并无多少讶然或震恐。   他约莫猜出了皇帝的意图。   这日的早朝自然也就在皇帝更甚往日的震怒中草草结束。   散朝时,大内官特意守在正仪殿玉阶之下, 笑眯眯请了裴御史留步。   裴时行了然地顿住脚。   是元承绎要宣见他。   他跟着李德海行过宫道, 沿途风雪漫卷,朱砂宫墙与御史的袍裾几乎融为一色,却又淹没于飘霰之中。   直至到了立政殿前,大内官饶有分寸地止了步,躬身抬腕, 是请裴时行单独入殿的意思。   殿内一早便燃起了地龙, 温暖的空气充盈满殿,将人周身都烘的暖融融的。   只是帝王沉如水的面色并未因为这暖意而融化几分。   元承绎倚在龙座上, 仍在不住地掐按着眉心。   裴时行瞥去一眼, 并不先开口,只拱了个礼沉默以待。   皇帝的确觉得头痛, 但这痛意不在于方才故作的震怒姿态, 一大半俱都来自谢韫。   他实在不知皇后如今心内所想, 甚至夜眠之时, 哪怕两个人睡在一处他亦不得安心。   “含光, ”终究是皇帝先开了口,“今日的陇上之事,朕属意你去解决。”   “臣领旨。”   裴时行话声简洁便受下旨意, 复又抬起明锐的眸:   “只是陛下, 臣斗胆一问, 这动乱是陛下的手笔, 对否?”   皇帝目中果然流露出浓厚的欣赏之色:“果不愧是含光,料事如神。”   这的确是元承绎授意了皇城卫,伪装作当地百姓闹出来的动乱。   裴时行垂了睫。   前次陇上账簿之事不过潦草结案,那批在七夕夜伪作宣阗人的刺客也至死都审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为首之人是不肯开口,其余人倒或许是当真不知。   只是这群人已然受不住刑,一个个死去了。   “陇上之事既已终结,朝廷再无理由明目派遣臣使前去探查询疑。”   所以先在表面上接受地方自查的结果,然后再动用自己的手在陇上掀出乱局。   这下地方治理不力,扰害百姓,朝廷便有了不得不再查下去的由头,派遣京官声势浩大地入地方巡查接管亦有了绝佳的借口。   并且可以因为官府有取利肥己之嫌,由朝廷去一举调用全道兵员人马之力,陇上官员还得顺从,为的是自证清白。   “陛下深谋远虑,臣等自愧不已。”   元承绎素来不爱听裴时行同他讲这些虚话,摆手道:   “含光,朕能相信倚重的人没几个,但最为亲近的人,一定是你。”   “陛下要臣何时启程?”   裴时行亦对此早有准备,只是元承绎此番动作太急,倒比他预料的时机早了许多,故而他少不得要再问一声。   “后日。”   元承绎薄唇清晰吐出这两个字。   复又渐渐笑开道:   “含光,陇上的盐铁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朕要你查的清清楚楚。如今已是年尾,一月后便是元旦大朝了,朕那两个好兄弟也要入京。   “能不能放他们回去,就看你了。”   裴时行知晓了皇帝的意图。   先帝的两个庶子先后受封吴王、赵王,而后为了显示新帝的优容,也为了安抚老臣,元承绎甫一登基便将他们遣入了各自的属地就封。   算一算年纪,他们竟也是和小公主差不多年岁的,如今也是将要及笄的大人了。   “臣听命。”   裴时行结束和皇帝的密谈方才去上值,待天晚归家之时,长公主午睡方起。   都赖他昨夜的粗鲁无度,她今日一整日都是晕晕沉沉的,好不容易强撑着用了飨食,便又独自一人窝在被衾里。   此刻再睁眼,殿中已渐次点燃灯火,四角的金雀平足灯架沉默地捧出柔软温暖的光晕,辉光映亮一室。   裴时行在火边烘干了一身寒意,入得殿中时,恰见元承晚独自一人坐在榻边,如瀑青丝未挽,密密倾泻了满背,遮至腰际。   她侧对着他,玉指握着一个瓷瓶,正小心地自其中挖了膏子,用药匙一点点在膝上摊抹匀开,清润的眸子一眨不眨。   还不时娇气地撅起嘴,轻轻吹气。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动人,裴时行霎时被定身原地,心头当真是心疼又好笑。   明明昨夜并没跪多久,且她膝下是至柔软不过的丝被。   偏偏夜阑之时,小公主泪汪汪骂了他千百遍,示与他看的一双玉臂正疼的打颤,腕子更是在昨夜便撑的要折了,连膝头细白的肌肤也被磨红。   可这终究是他做下的孽,怪不得她娇气。   裴时行三两下挽起袖子,上前柔声哄道:“狸狸,莫生气,我来帮你。”   长公主心头正是尴尬又委屈,连涂药都是遣散了众人,独自背在人后才敢撩起裤管涂的。   可她此刻不稀罕领他的情:“你不是聋了么,不是瞎了么,现下要你来充好人!”   她还没消气,裴时行笑意包容,姿态柔顺:   “没有聋也没有瞎,下次殿下叫臣停臣就停。”   他觑了一眼她的面色,又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保证:“也不再掴你的臀了。”   “你!”   这句话便更是踩在了长公主羞愤欲死的神经上:“裴时行,闭嘴!”   “好的,殿下。”   可话虽如此,却又忍不住在心头再三回味。   他不过轻轻一掴,小公主便不住地紧张起来,叫他呼吸更窒,连雪白的腰背也顺从地塌陷下来。   当真是极美极媚。   裴时行阖眸克制住这些妄念,仍是抱她坐在膝上,接过了那柄带着她体温的小药匙:   “殿下,陇上之事你也知晓了,陛下派臣去处理此事,后日启程。”   长公主先前还试图推开他的臂,此刻倒不由止住动作,有些讶然地问道:   “皇兄为何会派你?”   她知皇兄素来器重裴时行,也知他如今正主理新政事宜,若当真只是陇上暴.动,当也不至于要裴时行亲自去平息。   除非这事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元承晚不再纠结于此,沉默须臾,只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危险吗?”   你此去陇上,会不会有危险?   裴时行替她涂好了药,将瓷瓶和药匙擦拭干净:“不危险。”   他又是往日那副坏心逗弄她的模样:“我可是陛下亲妹的夫婿,他哪敢让我涉险。”   “再者,若我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陛下少不得要帮你相看旁的男子,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允许他们近你的身。”   “所以,”裴时行又执起她的手,牵至唇边落下一吻,“我会平安归来的,陇上距上京,骑马约六日脚程,算一算,我归来时约莫已至春天。”   “殿下,臣会折一枝开的最早最盛的桃花给你的。”   他前次也有为她折过一枝紫薇,只是甚是遗憾,那紫薇零落满地,并未有幸亲自送到她手中。   元承晚坐在他怀中,任由裴时行将吻自手背絮絮落到颈窝和唇畔。   这个男人总是如此。   素日一分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他都要夸张作十分,然后作出一副十足的委屈姿态,压到她怀中向她乞怜。   可到了如今,外头真要起了风波,他却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沉默地将所有风雨隐在身后,不愿她知晓。   那她也可以作出一副平静模样,不必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   “好,裴时行,我等你带陇上的桃花送给我。”   她仰起芙蓉面,主动用柔软的唇回应了他。   两日后,裴时行正式启程,长公主乘着鸾车,抱着阿隐亲自到城门相送。   阿隐并不知晓这个素日笑容温文,总是伴她玩耍的人要离开,她方才在车上睡了一觉,一睁眼便见身着公服的裴时行。   小姑娘兴奋地在娘亲怀中又扭又跃,挣扎着要裴时行抱她。   裴时行面色柔软下来,连通身的气势也柔和的不像话,当着身后一队属下同僚,快步上前接过女儿。   阿隐在他怀里“哇吖”说着什么,眼睛不停往他身后看,仿佛是想裴时行带她一同去骑那匹高头大马。   长公主看的无奈,生怕这小人儿将口水糊到了裴时行襟前。   可他们父女俩却有模有样地交流了起来,引得阿隐愈发开怀:   “阿隐在家要乖些,不要惹你阿娘生气好不好?”   “吖——”   “嗯,这就对了。阿耶回来时也给你带礼物。”   四野苍山皆落了鹅毛厚雪,此刻婴童的笑声撒落在官府庄肃严整的玄服队伍里,倒是添了几分活气   “晚晚,回吧,照顾好自己。”   他将女儿攥紧自己衣领的小手展开,递回到长公主怀里。   复又趁机低头在她额上落下无人知晓的一吻。   而后留下一句简洁的交代,旋身上马。   长公主怀抱女儿,目送着一队人马离去,身形渐渐消没于如帷如幕的鹅毛风雪之中。   入目皆是碎玉乱琼,梅萼含蕊,犹待着经霜傲寒盛放。   她却已经在期待着春天,期待着一个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谢韫   自裴时行离家之后, 长公主再无后顾之忧,便愈发勤快地入宫。   不为旁的,只为在谢韫身边多陪伴她几日。   谢韫当日筹划的初雪宴未能开起来, 但她这段日子私下里给京中不少命妇下过帖子。   这帖子虽是下给诸位夫人的,但收过皇后帖子的人家, 皆是家中女儿开春待要入选的。   明眼人一观便知这背后的雅意。   今日原本邀的是怀恩侯府的苏夫人, 可这位侯夫人倒是比谢韫更加识趣,自个儿称病,单单令了她女儿入宫。   还特地叫她身旁老道的婆子陪同自家小姐,来谢韫面前情真意切地谢了番罪。   谢韫也果真好耐性,含笑听这婆子绘声绘色地讲自家夫人接了皇后凤帖后是如何感激涕零, 如何在家精心准备数日。   而后话锋一转, 又讲苏夫人是如何不巧地在半夜里犯了头风,今晨便病的下不得床。   皇后饶有闲情地附和了这老脸发皱的婆子, 还仁慈地安慰了那柔顺低着颈子, 一边暗垂珠泪的苏小姐。   长公主和辛盈袖陪坐左右,只觉这画面说不出的滑稽腻人。   可不待她二人嘴角笑意发僵, 那婆子又三两下揩干眼泪, 道是自家小姐自幼苦练琴艺, 感慕皇后恩德, 要在众人面前献一曲。   方才还梨花带雨的小姐也半推半就, 状若赧然地听从,羞着小脸下去准备去了。   长公主看完这出拙劣到野心毕露的戏码,终于忍不住笑道: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些夫人倒是一个比一个豁得出去。”   辛盈袖仍是神色怔忪, 沉默不言。   倒是谢韫听得若有所感, 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孩子也只在母腹中这段日子才最亲近, 这母子缘分,说是长,或许也在出世的那一刻,随着脐带一道就剪断了。”   她近来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的清爽,却也一日比一日坦然。   或许是心头有种渐强的奇妙预感在作祟,谢韫只觉一切都瞒不了太久。   一切也无须忍耐太久。   只要再等一等,她就坦然地面对元承绎的背叛,也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从前的罪孽。   长公主自这话中听出了不一般的意味:   “皇嫂,你宽心些,日后好好教养孩子,它会是个好孩子的。”   谢韫却只是笑笑,而后着意地岔开话题:   “苏小姐也约莫准备好了,去邀她上来吧。本宫不擅琴艺,你们两个耳朵尖,倒是可以品鉴一番。”   那苏小姐的确不愧美名。   端端坐下,只是低眉便见弱柳扶风的柔美风姿,可这样的一个弱美人,她的琴音却又是铮铮的。   铿然澎湃,若山巅之曦光,竹林之浪涛;又仿佛是在诉说她的风骨,柔而不弱,刚而不逞强。   谢韫目露欣赏之意,便也将欣赏的眼光对上矗立在门口的元承绎。   皇帝眸中却罕然生了怒气,对着自己的皇后。   谢韫这段时日是对他一如既往的体贴模样,可元承绎却觉她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她面上明明是恭谨温柔的,可那双对着他弯笑的眼眸里却再不见他的影子。   譬如今日,谢韫主动差人请他过来,这在从前算是极为罕见的事,可他兴冲冲赶来,却是这般场景。   她这是在做什么,迫不及待为他选妃,把他推向别的女人吗?   更令元承绎恼怒的是,如此刻一般的事,谢韫已不是第一回 做了。   殿内众宫人都知皇帝驾到,也在此刻逐渐感知到皇帝身上沉默酝酿的怒意,都惴惴地垂下头。   唯有背对皇帝的苏小姐倾神演奏,直到一曲终了,她欲要起身谢恩,这才一不小心自余光瞥见殿门口沉默伫立的高大男子。   她自然知自己今日独自入宫,为的就是要寻着机会,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的。   阿娘说过,陛下敬重发妻,且喜欢温顺女子,她今日只需陪侍在谢皇后左右,不必太打眼。   只消乖巧些便好,谢皇后自会找机会为她说好话的。   可此刻她转眸回身,却恰好瞥见皇帝容颜。   陛下年轻又俊朗,便是不为他的身份,只为这一张出色的容颜,也叫苏小姐含羞不已。   不知他何时到访,又在她身后立了几时,她方才的演奏并未有失水准,却不知陛下可觉得好。   苏小姐心下思绪纷纷,这下倒是实打实地慌了手脚。   “陛下……臣女拜见陛下。”   终究是未出阁的小姑娘,连此刻的慌乱羞涩都如此娇憨动人。   谢韫想看的就是这一幕。   她目中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欣赏神色。   高大的男子,和他身前曼妙玲珑的小女子,一刚一柔,一个剑眉微蹙,一个面上桃红已不觉染到耳根,正微微折腰,向这世间至为尊贵的男人行礼。   当真是一副极为和谐又极为动人的场景。   所以彼时他们二人成婚之时,众使臣命妇曾极力夸口的天造地设是多么可笑;明明他同旁的女子站在一处也般配的很。   且苏小姐性子腼腆柔软,如今才十五岁,元承绎长她许多,素日又最怜惜这般女子,日后帝妃之间说不得多么甜蜜。   在元承绎冰寒一片的目光里,谢韫面上笑容越扩越大。   她逼迫着自己在脑中产生无数令她抗拒又恶心的想象,也迫着自己死死记刻住眼前这一幕。   其实见得多了,她的眼色也会同心一般,都渐渐平淡下来。   “陛下今日归来倒早,臣妾不便起身相迎,还请陛下快快入座。”   苏小姐在元承绎的冷漠里渐渐感知到羞愤,身形都开始摇晃。   谢韫不忍如此,终究开口为她解了围。   可门口的皇帝却不理旁人,只定定盯住谢韫,盯住她唇畔平稳的笑意,而后摔袖离去。   这一日的宴会自然也就此不欢而散。   直至岁末,大雪覆松枝,整个上京都被封冻在一抔冰雪里,众人终于再次聚首到了一处。   正是宫中的岁除宴。   皇后素来体虚,如今怀妊近八月,不宜操劳,故而连这一年一度的岁除宴都并未出席。   品阶较高的臣子得以与君王同聚一殿,席中自是歌舞不断,鼓点渐密,舞姬折腰挽袖,婀娜多娇。   可众人透过这一片花枝琼玉自上首瞥望去,却见皇帝的脸色深沉如水,不肯动箸也不饮酒,与满堂欢欣的气氛格格不入。   有人不小心与皇帝死气沉沉的目光对上,更是食之无味,一动不敢动。   不禁在心头怀念往些年,有谢皇后伴驾时,酥手凝香,朱唇带笑,轻而易举便将皇帝伺候的妥妥当当。   素来威严的君王一晚上不知要悄悄向她瞥去多少眼,也难得能对着众人有个笑模样。   不至于如今夜一般,冷清到毫无人气。   元承绎的确满腔怨愤堵在心头,冲撞叫嚣不止。   他方才先去千秋殿看望了谢韫。   正是岁除佳节,阖家团圆之日,外头爆竹山呼,她殿中却素寂一片,独自一人孤零零坐在主殿,正在用一碗粥。   四下冷清,连灯火也寂寞,无人伴她说话。   元承绎满心怜爱,亲自取了巾帕,俯身为她擦拭唇角:   “阿韫,这千秋殿太过冷清了,你再等朕一会儿,待散宴了,朕回来陪你。”   却不料她闻言含笑,轻轻柔柔地反问一声:“冷清吗?明年此时就会热闹起来了。”   元承绎被她一句话堵得结实,愣在那里半晌。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无法欺骗自己了。   谢韫就是变了。   她对他不再那么上心,甚至对着腹中孩子也不甚在意,仿佛只是受下一个任务,而她的使命就是令这孩子平安诞生,然后再无瓜葛。   仅此而已。   “阿韫,别这样。”   元承绎将谢韫揽入怀中,她瘦的仿佛只剩个鼓凸的肚子,摸起来一把骨:   “你是朕的皇后,朕爱的只有你。”   可谢韫在他怀中沉默,他明明拥她在怀,却望不见她的表情。   于是这股气便就此持续到了现在。   席中的崔恪自然也留意到皇帝神色不豫,可他并不关心高高在龙座上的帝王,只关心身旁神思不属的妻子。   他方才夹去辛盈袖盘中的金丝卷已经渐渐变凉,可她却始终没有入口。   崔恪观察了她许多次,终于忍不住心中担忧,出口道:   “袖袖,你这段日子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同我说说好不好?”   妻子这段时日以来都极为反常,可他询问数次,她只推脱说是近来睡眠不佳。   她是夜眠伴在他枕边的人,崔恪岂能不知,她不止是睡眠不佳。   “我无事。”   辛盈袖仍是敷衍,甚至这敷衍都极为简洁。   “可你就是有事,袖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同我说说好不好?”   辛盈袖不耐地蹙起了眉,仿佛极其不愿面对他这副深情又忧虑的模样,忽而出言道:   “夫君,你当初为何会给孩儿取名为昀,为女儿取名叫青霁?”   她从前自然也听崔恪解释过字中寓意,只是这时再提,倒好似只是一时生发的好奇。   崔恪却变了神色。   他素日沉稳,此刻也掩饰的极好,若是旁人看来,也难辨他的一时慌乱。   但坏就坏在,辛盈袖也是同他日夜相处的枕边人,她又怎能不知崔恪的异样。   可她就是故作不知:“夫君,怎么了?”   “无事。”   她的耳边终于如愿得以清静下来,此时此刻,有意遮掩的人成了崔恪。   “袖袖,我去更衣,你莫要吃生冷的,莫要饮酒,我即刻便回。”   未过两息,崔恪又道出如是话语。   辛盈袖自然点头便罢,不再多言。   可崔恪此去倒是耽误了好些时候,久到辛盈袖都发觉了异样。   崔恪的确不急着回宴。   只因他方才被妻子的一问堵哑了口,生怕自己露了什么端倪,这才借口出来片刻。   只是在他欲要回身之时,不经意望见了崔慎的身影。   他纵然与这位庶兄不甚亲近,但终究是共居于一府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他的身形。   崔慎并无功名爵位在身,此番入得宫宴也是凭了父亲,但即便如此亦不得入南薰殿。   可他此刻去往的方向,分明不是宴会所在。   崔恪在他身后凝视半晌,心头忽而闪过什么,而后抬步跟了上去。   待他跟随崔慎绕至南薰殿后,便发现崔慎来的是一处宫阁,并无人值守。   可阁中却偏偏有另一个人的话音。   崔恪是有武学底子在的,他渐渐放轻了脚步和呼吸,侧身避在暗角处。   “崔慎,我的好表兄,你竟是到了如今还不愿交代吗,七夕当夜的刺客究竟同你有什么干系?”   崔慎话音仍是散漫带笑:   “怎会同我有干系。阿韫,我说过的,那沈吉从前就与我多番摩擦,更何况他知我贩私盐一事,我只是想借你的手,将他的商队赶出上京。”   崔慎当日的确是如此求谢韫的,谢韫助他夺得世子之位,而他会成为谢韫最强有力的倚靠。   他身为媵婢之子的出身本就不大光彩,又兼他成年后行商在外,牵涉了私盐。那日是崔慎自己求到谢韫面前,要借谢韫被冲撞之事来赶走那与他有旧怨的商队。   “那刺客之事我的确不知情,你莫要冤枉于我。”   “是不是冤枉,届时交由三司一查便知。”   那道女声话音冷漠,崔恪已然知晓了此女身份。   是谢韫。   “三司?你逃得掉吗我的皇后娘娘,你真想让人知晓,你曾同我这等蝼蚁一道在万寿宴算计长公主,要她嫁给你的人?”   崔恪墨眉一拧,原来裴时行同晋阳长公主的婚事,竟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吗?   只不过此人应当是失了手,反而成就了这两人的良缘。   “知道又如何呢?左不过一死罢了,崔慎,你意在谋图世子之位,这话放在从前,是我愚蠢,我信了。”   “只是到七夕那夜我便知你背叛了我,”   谢韫也笑了一声:   “崔慎,如今新政在即,你那点贩私盐的脏事儿没几个人在意,只是若你背后还有什么牛鬼蛇神,我怕你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娘娘明鉴,我一介庶民,哪里敢有这等想法。”   “最好是没有。不过很快,大家就都会知晓有没有了。”   崔慎自这话里察觉到了什么,他渐收了面上笑意:“谢韫,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不容自己与你这等豺狼狗彘为伍,崔慎,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如今是当真将一切都看开,一切都放下。   可放下之前,总该赎完自己的罪过。   谢韫察觉到了崔慎身上的危险气息,却仍是满不在乎地一笑:   “怎么,你想杀我灭口吗?来呀,我此刻死,明早所有的证据就会被呈到陛下案前。”   崔恪渐渐听不到什么声音,却有衣料摩擦声,仿佛是那头起了争执,他在谢韫发出一声惊呼时跨了出去。   是崔慎扼住了谢韫的颈子,欲要将她掀下楼去。   “娘娘,你最好老实一点儿,你说的不错,我身后有人,所以你敢有什么异动,我们一定快你一步,让你死都不得超生。”   “崔慎!”   崔恪终于亲眼望见了眼前的一切,望见了那上半身几乎被推出阁外,正迎风欲坠的女子。   和她玉面上满不在乎的神色。   “崔慎,放开她,你莫要犯下这种蠢事。”   崔慎对他的出现有几分讶然,却在一两息过后便很快接受。   他们三人自幼一齐长大,他自然知晓这二人曾在少时生过一段情,只是彼时眼高于顶的崔夫人瞧不上谢韫,这对少年鸳鸯也就此被无情打散。   他眼中闪过了什么,掐着谢韫的颈将她拎了回来。   好似听进去了崔恪的劝阻。   下一刻却自她身后使力一推。   她身形已是笨重,崔恪慌忙去接住谢韫失去平衡的身子。   可不防崔慎又在背后暗自用力,两个人便就此一道失了稳准,顺着木阶翻滚下去。   一切就此混乱起来,却又在片刻后平静下来。   唯有一道蛩音踩着吱呀木头声渐渐离去。   直到半个时辰后,按着主子嘱咐来寻她的秋和发现了这阁中的残局。   崔恪后颈抵在阶上,自方才便昏了过去,谢韫被他尽力护在怀里,可她如今已是将近八月的妊妇,此刻满头冷汗,唇色同面色一样白。   她终于撑到了有人来寻,恍惚望着秋和奔去喊人的背影,沉沉阖上了眼。   着实没有料到,这辈子最后要同她死在一起的人,竟然会是崔恪,那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少年郎。   那曾在一对小儿女之间一时朦胧而过的,未必是情。   只是她终究没能还清身上的罪孽,还是负了辛盈袖,负了元承晚。   这一生那么多人负她累她,她明明扛了下来,可为何她后来竟也变了面目,负了两个对她最好的女子。   这究竟算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好像有点点仓促,这章之后会大修。   放心,大家都不会死。   这篇文开始收尾了,没几章就结束啦,崔辛就是这个剧情,正文是be结局,我在隔壁放了个坑,写他俩的免费番,如果有人想看之后就写一写。 第48章 帝后(配角内容)   南薰殿华烛高照, 美酒在琉璃杯盏中被映出剔透光色。   殿中的胡姬姿态舒展,粉臂束以鎏金纹银臂钏,玲珑腰肢轻折, 一圈圈旋的飞快。   雪白足踝上的铃铛和着胡琴琵琶的节拍,一下下踩在众人心上, 要将这场盛宴推向极致高潮。   “报——”   却是一声雄浑嘶哑的男声打断了乐舞。   来人披戴一身风雪, 连嗓音里也裹挟了浓浓寒意。   他在大内官的延请下直接快步入了殿,单膝跪地,利落拱手道:   “陛下,陇上急报,裴御史六日前下南安郡巡视, 道遇大雪山崩, 土石俱流,连同裴大人在内的一行十余人均被埋于其中。”   “你说什么!”   未待皇帝发作, 却是晋阳长公主自座上惊起, 率先发问。   “如今可有消息,他怎么样了, 找着人没有?”   元承晚亦失却了素日的冷静, 一连串便发出了许多疑问。   “殿下恕罪, 臣不知。”   这急报自陇上发出便一站站传至下一处官驿, 他是接了信便奔来的, 故不得知裴时行如今状况。   若在第一个传讯的信使之后有什么新的消息,自会有后一个驿使来报。   只是陇上天气恶劣,又是被土石压埋。   当真寻着了人, 究竟是死是活却是难说。   “晋阳, 莫慌, 容朕来问。”元承绎在龙座上沉沉开口, 英挺的眉死死拧起。   那驿使一身玄服,肩上积雪在殿中一片温香里渐渐消融,滴滴沥沥淌在地上,好似这一派富丽香梦中的不速之客。   元承晚终于也意识到,此人不可能知晓更多的讯息了。   她一双美眸失去神采,木然地扫视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发觉他们的位置都比自己低一点儿。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不顾礼节地惊起。   甚至起身时还不自知地带倒了案上杯盏。   葡萄美酒自盏中流溢而出,似鲜血一般滴答泻地。   她忽然觉得这颜色无比地刺眼。   “皇兄,臣妹……”她想向皇帝告罪,然后揪着这个信使去殿外,一字一句地问清楚。   可惜殿外又有一道凄厉呼喊的女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音:   “我是谢娘娘身边的大女官,放我进去。”   这下元承绎倒是比任何一人都急迫,起身便径自下了龙座。   “放她进来!”皇帝沉冽的嗓音中不自觉含了些颤。   “陛下!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娘娘出事了。”   众人愕着面目听这名叫秋和的女官含着哭腔道尽原委,竟是皇后摔倒了。   而后便是元家兄妹甩袖大步而去。   辛医正也起了身,只是她或许是太过慌乱,被远远地落在了那两人后头。   殿中一片死寂。   唯有那名驿使身上的雪水和长公主座前滴滴流坠的美酒,为这奇诡增添几分莫测。   秋和方才在路上便喊了侍卫去宣太医,待元承绎赶到时,谢韫已被人安置到了千秋殿中一早备下的产房。   他头一次不顾什么帝王威仪,亦再不管旁人目色,径自便闯了进去。   谢韫整个人都淡的像一缕魂,乌发湿透黏在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眼下有侍女倚在她的背,正试图往她嘴里灌参汤:   “娘娘,不能晕啊娘娘,娘娘您张张口。”   这些女官皆是这五年来同谢韫朝夕相伴的宫女,素日同她感情极厚,已不是像侍奉一个主子一般待谢韫了。   眼下这名女官名叫春和,她哭的有些厉害,胡乱用袖子揩掉涕泪,又将碗沿递到谢韫唇边。   “阿韫!”   元承绎只觉自己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鼓胀、发痛。   他大步走了上去,却不敢动谢韫一下。   她好似已然没有了生机。   “阿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睡过去,阿韫!”   他眼看着谢韫半睁半合的眸渐渐翻白,心头第一次体会到失去谢韫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求求你了,阿韫,喝下去好不好——”   “娘娘,水破了,您得把小皇子平安生下来啊娘娘!”   “不要死——”   所有声音都充斥在这间产房,喧腾一片,搅得人不得安宁。   却又好似什么咒语,生生绊住了谢韫的脚,将她重新拽回人间。   她翻白的眸渐渐张开,慢慢凝聚起神采。   “出……去……”   她终于对着元承绎说了今日以来的第二句话。   元承绎已不自觉落了泪,此刻红着一双眸,惊诧不已。   可谢韫又阖了眸。   元承绎慌忙喊道:“阿韫,我这就走,阿韫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一瞬的怒意俱被谢韫阖住的眸子打散,几乎是毫无形象地杵着地面撑身而起,而后踉踉跄跄地出了产房。   谢韫仿佛是在用最后一丝神智观察人世,直到元承绎离去她才启唇,大口大口咽下滚热的参汤。   似经历烈阳酷晒后的一茎菡萏,已是蔫然欲枯之态,正汲取了最后一点甘露,积蓄着力量,完成她此生的最后使命。   紧紧闭合的门扇阻隔了产房中的一切声响。   廊檐下宫灯一盏盏,在冬雪中融出一片暖晕,可檐下的元承绎和元承晚都是一片死白面色,二人沉默地矗立在门外,已觉得自己发不出一点声响。   元承晚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无比地荒唐。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噩梦,掩在袖内的手狠狠掐了掌心数次。   可痛感无比清晰,她的神智也无比清晰,始终无法自这一场噩梦中苏醒。   人终究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在某些时刻总是无助无力的。哪怕世间至为尊贵的帝王,此刻亦不得不对着神佛低头,一遍遍祈祷。   元承晚也是如此。   她在心头绝望地祈祷过数遍,可张开眼,风雪依旧。   这一切不是梦。   她只能接受一切。   接受裴时行六日前便遭难,至今不知生死;接受她的皇嫂莫名同崔恪一齐摔倒在一处阁楼,而今两人双双昏迷,皇帝封锁了宫门,可至今亦问不出线索。   元承晚在这个寒彻心骨的冬夜里生出无限凄茫,可此夜连一轮月都没有。   叫她满怀迷雾都无法被照透。   “娘娘,再加把劲呀,快了娘娘,快了。”   仍是房内侍女的呼喊将她又一次拉回这一片无望的境地。   或许她只能等。   等到天亮。   或许天亮时陇上派遣的第二个信使也该到了,他会为她带来喜讯,告诉她裴时行是安然无恙的。   今夜的所有痛苦煎熬都只是虚惊一场。   天亮时,谢韫也该平安诞下她的小侄儿,而后崔恪也醒来,所有的迷雾都会被驱散。   可直待到中夜,崔恪未醒,房内隐约传来谢韫虚弱的呜咽。   他们兄妹二人无知无觉地立在檐下,所有的知觉也一并被风卷走。   元承晚将眸子木然地定在庭中一抔雪上,雪渐渐住了,并未再堆积起来,唯有那抹雪光在她眸中渐渐明亮起来。   或许是天快亮了。   东天将晞时,殿中传出了初生婴童的第一声啼哭。   “哇——”的一声,不算强壮,却又清晰到令每个人都释下重担。   雪光越来越明,周身的血液因这一声控诉般的啼哭急速开始流淌,所有的知觉顺着五脏六腑,一一重归□□。   那哭声渐强渐大,仿佛是今夜荒唐中的唯一一抹光亮,就此划破黑夜,将所有人眼中凝冻多时的泪水也一并激发。   “娘娘生啦,是个小皇子!”   迷雾仿佛是在渐渐散去的。   谢韫实在太过虚弱,强撑着一口气生下孩子已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   此刻初生的孩儿被洁净柔软的襁褓包裹住,递到皇帝怀中。   而他的母亲正躺在床上,神态安然,沉沉睡去。   “皇后如何了,她何时才能醒?”元承绎紧凝着谢韫面色,一边小心地抱着怀中的孩子。   这是他和谢韫的儿子。   这可怜的孩子还未能在母腹中吸收到足够的养分便仓促地被迫提前来到这个世界,好似连襁褓都比阿隐出生之时短了一截。   他方才控诉似的哭叫了许久,眼下也同他的母亲一样,心无挂碍沉沉睡去。   “娘娘无事,只是太累了,晕了过去,明日便可苏醒。”   秋和悄悄为谢韫掩上帐帘,望一眼皇帝怀中的小皇子,而后沉默离去。   元承绎臂弯里的孩子曾被父亲放弃过,在母腹中时亦不被众人看好,甚至方才还因了今夜的意外被憋紫了脸,差一点儿就要母子俱亡。   可他终究顺利出生。   且还生成了在这宫廷之中,被许多人期待的性别。   皇帝眉心轻蹙,一会儿望榻上的谢韫,一会儿又低头凝视怀中的小人儿。   明明什么都有,妻儿都在怀,他却无端生出一种惶恐,好似什么都无法抓在手中。   “皇兄。”   是长公主打断了皇帝杂如藤蔓的思绪。   她紧接着说出了第二句更为震撼皇帝心神的话语:   “臣妹要亲自去陇上。”   “不行!”   皇帝也极快地拢回神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妹妹:   “如今陇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谁人都无法知晓,朕已经派人前去,朕也相信含光,但你不能去。”   长公主自这话中听出了什么,陇上果然有异常。   可她下好的决心,纵是皇帝亦无法扭转:   “臣妹要去。皇兄,我同你说,是希望你可以替我照料阿隐一二。”   说到阿隐时,元承晚话音无端带了些哽咽。   这话里的意思,是做下了最坏的设想。   若是她和裴时行都无法归来,那就要托付皇帝照料好他们唯一存世的女儿。   为人父母,这其实是非常自私的一个想法,元承晚在风雪中立了一夜,终究做下这个对阿隐而言十分残忍的决定。   她亦知晓自己此刻不应该贸然而动,在阿隐的父亲涉险之时,她身为母亲,最该做的是好好伴在阿隐身边,好好守着她。   然后母女二人一齐等待那不知吉凶的消息。   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生而具有七情六欲。   这些情会触摸到神智,让人会为世间之奇人壮物感动,叹人间山河壮丽,知不平之事心生怨愤,得以申发。   可这些情也会束缚住人的理智,明明知晓另一条路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却偏偏要涉险。   譬如此刻,她自认无法在上京不知日月地无望等候,等一个到天明时分都没有传来的消息。   元承晚的目色太过坚决,元承绎几乎可以自其中看出烁亮灿然的火焰,明明地燃在她眸中。   扑不灭,烧不尽。   终究是他暗叹一声:   “朕会为你安排暗卫武婢沿途相护,阿隐在上京,你不必担心,他有什么,阿隐也能有什么。”   皇帝的大掌拍抚在怀中的襁褓上,亲口对妹妹做下保证。   长公主僵立了一夜的双膝缓缓落地,对着自己的兄长亦是君王行了个端正的拜礼。   就此旋身离去。   天明即是元旦大朝,可这一夜实在混乱,昨夜入宫参宴的王公贵族都被封守在南薰殿,等着谢韫或崔恪中的任何一人醒来,替这荒诞离奇的一夜诉出真相。   谢韫是在辰时正醒来的。   她醒来时,元承绎正坐在榻边,手中怀抱着新生的儿子,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仿佛许久都没能这般静静望过她,许久都没能和她有这般平静温和的相处。   谢韫不在意那人眼中的柔情,甚至没看一眼皇帝怀中的襁褓:   “去抓崔慎!”   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元承绎怔了一瞬,垂眸间想通了所有关节,宣人去办。   “阿韫,你怎么样了?”他低眸柔声问道。   稍稍抬高了臂,想将怀中酣眠的儿子示与她看。   可谢韫又紧接着下了第二道指令:“把他抱走。”   她素来温婉柔顺,对元承绎小意体贴,可今时今日却仿佛地位倒转,她成了发号施令的一方。   元承绎忆起她昨夜模样,仿佛是在生死线上挣扎一遍,差一点儿就要被夺走,却仍是强撑着生下了他们的孩儿。   他终于学会忍让,沉默地召来宫人,将孩子抱走。   帝王的臂弯强健有力,可抱了太久亦微感僵麻,元承绎无比小心地将襁褓递到乳母怀中,还颇为爱怜地触了触儿子红润的小嘴。   但待他带着满面笑意转回脸时,谢韫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仿佛这不是她盼望许久,昨夜又拼去半条命生下的儿子。   “我同崔慎一早便勾结,他想做英国公府的世子,我想有娘家的靠山保我终老,故而一拍两和,各取所需。   “七夕夜曾有盗贼过市,商队追逐其后。那商队是崔慎的仇家,我一早泄露了我同晋阳的行踪给他,为的是令那商队冲撞到我等,然后借你的手,将他们赶出上京。”   “阿韫?”元承绎面上笑意未褪,乍闻此言,一时难以反应。   可谢韫已然闭起了眼,不愿看他:   “只是后来的宣阗刺客并不在我设想范围内,故而也是自那一夜,我知晓崔慎背叛了我,他野心不止于此,背后还有其他人。”   “这人是谁,就要靠陛下你去审了。”   她的话里带些挑衅。   元承绎目中的恍惚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雪亮的怒意:   “你同崔慎?谢韫,你一早背叛了朕是不是?”   他端静的好皇后竟一早背着他和外男勾结,甚至妄图利用他。   元承绎向来神思过人,运筹帷幄,将一切尽握于掌中,最爱的便是谢韫依附仰慕他的模样。   可谢韫竟背着他做下这么多事,他竟也受她愚弄,一步步都按着她的设计走下去。   “背叛?”谢韫诧异地睁开眸,讽笑一声。   元承绎听懂了她的讽意。   因为他也背叛了她,背叛了自己的承诺。   “好,那崔恪呢,崔恪是否牵涉此事,他为何会同你倒在了一处?”   崔恪至今未醒,辛盈袖陪侍在旁,却也好似束手无策。   “崔恪?”   谢韫怔忪片刻,复又将眸转向元承绎,那双美目里似乎闪着奇异的光色。   “我少时同崔恪两情相悦。”她目中满是怀恋之色,满意地看着元承绎变了面色。   其实那当真算是两情相悦吗,未必。   谢韫自幼寄居府上,旁人称呼她都唤一声英国公府的表姑娘,她也素来以为姨母的意思是要她嫁给崔氏兄弟中的一人。   崔恪容貌更胜一筹,且勤学善断,端方雅致;并不似崔慎一般,笑意从不落面,却总是阴恻恻的,被他望一眼好像被毒蛇窥伺。   她以为自己能选,也以为自己只能在这两者之间选,于是她选了崔恪。   “彼时我的姨母嫌我出身太低,怕我配不上她的儿子。”   “不过幸好,她才说了我配不上崔恪,你不就巴巴地来求娶我了吗。”   她正用这般锥心的话语来极力侮辱和践踏元承绎的真心。   原来谢韫不是非元承绎不可,原来在他不知晓的时刻里,她也曾同另一个男子情投意合。   果然见他眸中怒意更甚,却又多了一丝痛意。   “你喜欢崔恪?”   情之一字当真磨人,连素来骄傲的君王也会忍不住问出这等小儿女的痴缠一问。   “崔少卿模样俊俏,性子端方,文武双全,对妻子也好。他不值得喜欢吗?”   元承绎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满腔郁气窒住。   可谢韫看出了他的怒意:   “元承绎,崔恪与此事无涉,他们夫妇都对你的皇子有恩,你莫要将气撒到崔恪身上。别让我看不起你。”   元承绎耳边不停回响着她的话语。   几乎觉得自己坠入了无边幻境,眼前这冷艳的女子并不是谢韫,只是披了一张同谢韫相似的画皮来蒙骗刺痛他。   “除了崔慎,”谢韫目中的悔意越重,长叹一气道,“你还该抓一个谢襄,我的族弟。”   “万寿宴上,晋阳中药之事,也是我的算计。”   元承绎攥紧了掌。   谢韫话中流露出浓厚的嘲讽之意,对自己:   “我那时以为,晋阳终究是女子,也终究会嫁人,我若想拉拢她,便要让她嫁给我的身边人,同我牢牢绑在一处,用婚姻将她困住。”   这选定的人便是谢襄,同裴时行是同年入仕,只是不比裴时行的慧悟若神,谢襄只是堪堪入了三甲末流,同进士出身而已。   谢韫终究是对元承晚有情有愧,哪怕是算计她,也是细细挑定。   谢襄生的好,有功名在身,她宣见过几回,看起来是个极老实的男子,懂得容让,想必配晋阳那等张扬的性子亦是合适。   她还特意交代过崔慎和谢襄,戏不必做到实处,勿要让晋阳当真在宴会上失了清白。   可她当真是愚蠢。   若真是老实,又怎会愿意同他们同流合污呢?   况且以晋阳的心性,又怎么需要她的算计,又怎么是能够用婚姻捆住的呢?   “元承绎,这都是我做下的恶,陛下,你竟一桩一件都没能发觉吗?”   她素来是温柔的,但这温柔来源于她的气质和打扮,若当真要论,谢韫修眉俊眼,连眼角都是锐长的。   她此刻毫不掩饰对元承绎的恶意,面上笑容讽刺,其实很有些凌厉的气势。   也将每个字都针扎一般刺到元承绎心上。   “谢韫!你莫要意气用事,莫要激怒朕。”   元承绎仍在死死克制着自己的怒意,他还是想给他们留一个机缘,至少不要像昨夜一样,她挣扎在生死线上,或许一个眨眼便被夺去性命。   而他只能抱着孩子,无措地望着她雪白的容颜。   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元承绎,”谢韫这下倒是实打实的惊讶,甚至流露出更多的鄙弃之意,“我伤了你的妹妹,你竟还能原谅我?呵。”   她在笑他的薄情冷漠。   “谢韫,你说的一切,朕会去查。但你不必再故意激怒朕。”   他其实很想对着谢韫说出些更加恶劣的控诉,只是对着她此刻的模样,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们的皇儿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你当真不要他了吗?”   谢韫仍是不为所动,不怒不怨,亦不在意:   “我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去顾他呢?他自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然与我再无关联。”   “若当真因为我不顾他,你也冷待他,那你也该问问自己,究竟配不配为人父。”   其实这一切说来不都是虚妄吗?   她从前苦苦哀求一个孩子而不可得,不肯相信凭借自己也能过好这一生,却要如藤萝一般去依附于人,妄图自所谓的娘家人那处得到支持。   想来她很早前便不敢相信元承绎,生怕他另拥美人在怀,自己孤零零无子,失宠被冷落。   也因了这才被崔慎蛊惑,与他同流合污。   可是利益会背叛她,爱情也会,从前说过的山盟海誓转头便成空,什么都会背叛她,唯有她自己不会。   坦诚过这一切之后,谢韫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似此生此世,从来没能如此刻一般,真正将谢韫的人生从旁人股掌之中抢回来,握在自己手里。   “你肯听信旁人,却不肯信朕?”   元承绎也大概知晓她愿助崔慎夺得世子之位的缘由,心头憋屈又愤懑,但更多的却是费解。   “信你?   “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姨母教养我成人,可她嫌弃我卑微;后来被崔慎背叛,被你背叛。多谢你们,让我知晓相信二字多么可笑。”   可明明是有人信她爱她的。   谢韫对谁都可以有底气,却唯独负了两个真心待她的女子。   老天的安排,当真是无比荒唐。   她将泪意阖入眼眸:   “要杀要剐任君处置,元承绎,我对你无愧,你不必作出一副受伤的姿态。”   元承绎自己也是自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一步步踩着血登上皇位的,可这小半生,他受到的冲击都没有今夜来的震撼。   “好,谢韫,如你所愿。”   他亦是红着眼,却沉沉笑道。   天正八年元日,元后谢氏诞皇长子湛于千秋宫正殿,谢后血崩不治,当日薨。   天下大丧,缟素以悼谢后。   亦是在同一日,宫中的明月阁被君王秘密遣了众多兵士把守,宫门长闭,不得出入。   作者有话说:   帝后剧情差不多了,之后还有一篇番外。下一章开始写男女主剧情 第49章 陇上(主角)   时值深冬, 上京城内外入目皆是一片肃杀,云头低暗,苍山负雪   见此惨淡景象, 元承晚心头的惴惴都不禁被放大了数倍。   她回府时搂了阿隐,小姑娘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年节, 傅姆为她套了一身锦衣鲜红, 衬的她唇红肤白,好似年画上胖嘟嘟的抱鲤娃娃。   小人儿对满城山呼的爆竹焰火万分好奇,一整夜都不愿睡去,兴奋地搂着娘亲脖颈,呜哇倾诉。   小童子不知大人忧愁, 长公主贴了贴女儿面颊, 强自按下满心酸涩,收整行装上路。   这一走便走了四日。   她原先是随众卫和武婢一同策马, 在砭骨风雪中颠簸数日, 腿侧肌肤都被磨破,这日迫不得已地换到了马车上。   “颂青, ”元承晚被这厚暗的天幕扰的心烦意乱, 索性撩起帘幕, 扬声唤了武婢, “本宫休息够了, 将我的马儿牵来。”   她终究无法忍受坐在马车中悠悠荡荡的速度,在途中耽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摧心。   不过片刻,一身轻裘的女郎重又握辔跨上宝骏, 长公主亲昵地伏腰抚了抚马儿, 口中低语:   “追云, 我的好马儿, 你再跑快些好不好。”   你再快些载我去远方,我的郎君还不知生死,前途茫茫,我总归要去到他的身边。   追云“咴咴”两声,柔顺地垂首,好似在回应主人。   雪蹄踏过满地碎叶枯枝,踏过沿途雪色,披过星月日晖,终于在第五日清晨,带着奔波一路的长公主到了陇上。   铁衣执槊的城门郎查验过诸人身份,传呼通报,那声音呼响在凛凛朔风,空然回荡,倒好似边凉之境的孤鸿哀鸣。   一行人策马入城,身形似流星羽箭,不多时便消失在凉州城的黎明晓月中。   直到入了官驿,元承晚方才下马。   官驿道旁,已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披了一身大氅,落满身月色,萧疏若青竹,正含笑望着她。   她这几日吃了许多苦,连日都在马上度过,忽然下了地,两条腿都似棉花般的软下去,踩不清虚实。   长公主扶着身旁武婢的胳膊缓了缓,可没过两息,便又跌跌撞撞地迎上前去。   而后止步在那人身前。   她静静地立在裴时行面前,端详片刻。   而后几乎是一反常态地攀上男人健实的臂膀,娇滴滴拖长了音调,呼喊了一句:“夫君。”   被她攀住的人“嗯”了一声,身形微僵,连手下的肌肉也开始发硬。   长公主恍若未觉,亲亲热热地同他入了这并不算豪华的官驿,诸位兵将武婢驻守门外,她轻轻合上门,转身便搀挽着裴时行到榻上去。   “我昨日才逢上驿使,知你在雪下整整压了一夜,伤势如何了,可是伤在了内脏,快快躺下。”   柔媚的女子口中嘟哝着心疼的话,不由分说便要按着裴时行躺下去,柔荑还细心地为他掩起了被。   男人仿佛是有些抗拒,但终究拗不过妻子,顺从地躺了下去。   未待后脑触到枕上,脖颈处便恰恰好好被卡了一把匕首。   叫人在一瞬之间便将浑身的血都凉透下去。   元承晚的确身怀好演技,连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子都没能看清她盈香的罗袖中是怎么击电奔星般滑出一柄银亮的小匕首,又是怎样抵上他脖颈的。   可这正是她的武师傅,裴时行教她的本事。   “说!你是谁,裴时行去哪儿了?”   方才娇软的声线倏然变得同手下银刀一般,冰凉又锋利。   那被她用匕首抵在喉管的男子惊诧一瞬,终于急急道:“嫂嫂,我是无咎啊!”   “无咎是谁?”哪怕听见了熟识的名字,长公主还是不为所动。   “是柳夫人的次子,那个体贴又心善的裴御史的亲弟弟。”   裴无咎以为长公主当真遗忘了他,欲用当日他和柳夫人与长公主三人闲谈时,母亲对裴时行的夸耀之语,来唤起元承晚的记忆。   他提到了这处,元承晚终于放下戒心,收回匕首。   裴无咎对自己的公主嫂嫂当真是大开眼界。   松下一口气,再不敢造次,趿着鞋履下榻,端庄恭敬同她行了个礼。   同前番众人在上京城门之外相送道别时一模一样。   当真是那位风姿倜傥的裴小郎。   “无咎,方才抱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是你在这儿,你阿兄何在?”   元承晚的美目中歉意俨然,可话音中的焦急便是更做不得假。   她抬眸细细端详面前行礼的小郎君。   少年郎的身形似拔节的竹,修长挺拔,这才一年不见,他便又窜了个头;面上约莫是经过修饰,看起来几乎可以同裴时行一般无二。   莫说旁人,若不是她熟悉裴时行的每一寸体肤,应也要被瞒过去的。   “殿下莫急,阿兄前日才与我传过信,他在陇西。”   元承晚提了数日的心略略放下了些:   “莫要再瞒本宫了,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细细同本宫说来。”   裴无咎亦是在十五日前接到兄长的信才自河东家中匆匆赶来的。   甫一落定,气都没能喘匀,裴时行便给他安排下任务,他此刻也缓缓同元承晚叙来。   “那日的山崩的确是贼人的算计,只是阿兄早有准备,故而才敢将计就计,那日与他同行,一同被埋的也俱是与盐铁一事有牵涉的官员。   裴无咎冷哼一声:   “他们妄图算计阿兄,又想通过与阿兄同行来撇清嫌疑,岂不知我阿兄一早知情,倒将他们严严实实压到了雪泥底下。”   他素日虽爱在口头上调戏自己的冷面兄长,可当真遇到这些事情却是对裴时行极为维护。   一面对裴时行的算无遗策感到与有荣焉,一面又恨不得生啖了那些贼子的血肉。   “一共十一人,他们这下倒是伤筋动骨,直至次日傍晚才被一一挖出来,眼下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全都老实下来了。”   元承晚仍是听的揪心,若裴时行并非如此善断……   她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那你阿兄便是趁这乱子才脱身,去了陇西?”   “正是。阿兄要我来扮作他,不必做些什么,只消作出一副受了恫吓打击的瘟模样,每日恹恹养病,蒙骗过旁人耳目便好。”   裴无咎的确很对得起他阿兄,戏都做到了实处。   素日音言容貌都仿着裴时行不说,还特意用妆膏涂抹出了消瘦病态;不止如此,连当地官员每日孝敬到官驿,一笼笼泛着油花儿的乳鸽汤红枣羹也一并消化。   致使他此刻再想起前几日,喉头亦开始翻涌呕意。   “无咎,劳你奔波一趟。”   长公主眼中透露出些长嫂的关怀,盈盈笑开,望着这窜了个头,只一年不见便高过她的少年。   “殿下哪里的话,我本就是闲人。”   难得不必对着旁人做戏,裴无咎又露出素日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周身的倜傥气质一下放出。   这下倒是与裴时行全然不似了。   元承晚笑道:“那你就听你阿兄的嘱托,安心养病,余下的事有我来安排。我到此的消息也不必传给你阿兄。”   她对上裴时行时总同他打闹不断,两人凑在一处便都不由自主幼稚起来,可真对上外人,谁人也不会忘记,元承晚亦是独当一面的长公主。   此刻轻声慢语地说出这番话,亦教裴无咎心头生暖。   只这个长手长脚的少年郎赧然地摸了摸脖颈:“对不住嫂嫂,我方才已将你至此的消息传信给阿兄了。”   “嗯?”元承晚倒是有些诧异,“你们素日如何传信?”   “用我们裴家驯养的隼,阿兄在陇西,与我只消一个昼夜便可通讯。”   隼极为桀骜,难以驯服,却又生来强悍,目力过人,有根基的世家的确是会使专人倾力驯养,将隼用以传信。   她并不想令裴时行牵挂,不过既然已经传出,便也不必苛责这小郎君。   “无妨,无咎这些时日辛苦了,眼下便由本宫来替你。”   她一双美眸都弯出柔软光芒,几乎同平日与阿隐说话一般温柔。   若这副模样教裴时行亲眼看见,说不定要酸的跳脚,复在心头给裴无咎也记上一笔。   长公主在官驿安顿下来的隔日,凉州刺史张策端的夫人杨氏便登门拜访。   前番陇上官场动荡,上一任刺史便是因了贪墨盐铁被晃了下去,如今局势未明,各方都不大敢将自己的人马安排到这个位子上。   故而这正四品下的陇上刺史之位倒成了个悬职,最终亦是由吏部自陇上郡中点了名中庸县官补上来的。   这位新刺史从前只是新安郡的长史,此番平白捡了肥缺,连他家夫人行走起来都步履带风,面上放出些别样的光彩。   杨氏自己出身不高,当年嫁与张策端已算得高嫁,如今贸然成了四品大员的夫人,言行之间貌似还有些不稳重。   端看眼下,她自落座便将一双眼落在元承晚身上,细细瞧了一遍又一遍,这目光说不上冒犯,却总归叫人不自在。   武婢颂青架势沉沉,立在长公主身后,英气的剑眉微微蹙了蹙,咳声示意。   杨氏这才笑开来:   “天爷哟!殿下恕臣妇失礼,我活到半百岁数,从没见过这样天仙儿似的人物。”   她口音带些陇上的腔调,说起话来也不似京中贵妇含蓄,却并不叫人生厌。   元承晚也笑应她:“夫人过奖。”   她素手轻轻搁下茶盏,又蹙眉苦恼道:   “本宫来此乃是受了皇兄旨意,只是郎君既无大碍,休养即可,本宫亦是无甚趣味,夫人可有什么去处,带本宫一道去看看?”   言语间活脱脱一个毫无心机的京中纨绔儿。   连此番至陇上亦是受了皇命,为的是替皇帝拉拢臣子,被摁着头送来的。   杨氏仿佛并未察觉,只受宠若惊地笑道:   “咱们这地界儿荒得很,怕入不得贵人眼,只是臣妇明日要去济恩局施粥送衣,殿下可愿同行?”   元承晚自然笑应。   张策端平白无故捡了天大的便宜,杨氏作为官夫人,夫君甫一上任,前院要烧三把火,她在后宅也该帷幄交际。   如明日一般的搭棚施粥便是这些个官夫人最惯常的路子。   她既然决意前来,皇兄自然不放心她两眼一抹黑,长公主已然自皇帝那处粗粗知晓了些陇上的内情。   裴时行此番离开所为何事她并不清楚,但元承晚知晓,裴时行必然还安排下另一群人,正暗中潜游某处,为的是搜寻陇上私兵。   她昨日令裴无咎调集了陇上各郡县的账簿,希望自其中找找线索。   毕竟,若陇上当真有贼子胆敢在暗处铸私兵,那至少铁和煤的产量有蹊跷。   铁自是不必说,煤烧熔而闭之成石,经炼化为焦炭,用于锻金,可使兵器更为刚强坚硬。   这焦炭锻金之法受户部、兵部和工部三部共同把守,她亦只能知晓这一星半点的奥秘。   可终究难以查出头绪。   故而,若有如杨氏一般的当地人带路,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杨氏为人豪爽健谈,她也似乎是极喜欢元承晚,同她相谈甚欢,整整叙了一个午后。   待送走了杨氏,长公主起身回后院,欲要去看望她那卧病在床的柔弱“夫婿”。   却发现裴无咎正自隼足上拆解信条。   那隼遍身羽翼灰褐,翼上生有暗色纵纹横斑,见元承晚入来,一双锐目牢牢锁住她,浑身羽翼耸张,已然作出攻击态势。   被裴无咎喝止一声,便又乖顺下来,极有灵气。   长公主急急迎了上去:“无咎,如何,可是你阿兄来信?”   裴无咎已扫视过字条内容,起身呈递给元承晚:“正是,殿下请过目。”   不到亲眼见到裴时行的那一刻,长公主终究牵肠挂肚,可此刻连他亲笔书写的三言两语,亦成了可以慰她惊惶心怀的灵药。   她葱白的指接过字条,细细查阅,连目光都透出几许柔情。   可片刻后却面色酡红,抬指揉皱了那张条子。   “你……你阿兄便只写了这一张条子吗?”   就为了这,便让隼无辜飞了一夜?   裴无咎仍是恭敬道:“正是,只这一张。”   那何须他特地寄一张这种东西,婆婆妈妈!   长公主回忆起方才所见,裴时行写了满满一张信笺,俱是口吻严厉,对裴无咎所叙。   要裴无咎为她安排朝南的屋舍,每日通风;为她垫上鹅绒被褥,素日该为她安排什么饮食,又有什么宜忌。   最为刺目的是,他明明说了一遍,在话末又再次重申,严命裴无咎要护她平安,这句后头又补上一句:但是不许离她太近,不许对她言行无状,不许与她共处一室。   此“三不许”皆被裴时行笔墨浓厚,重重圈点而出。   足见其人的狭隘心地。   可如今,这般无状的话语明明白白被她和裴无咎看见。   元承晚心头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裴无咎素日虽是棒槌一般的少年郎,此刻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家阿兄的丢人现眼。   他试图施展口舌,为阿兄找补两句:“哈哈,养隼千日,用隼一时嘛,无事,无事。”   元承晚磨了磨牙,对上那隼黑豆般的眼,并未吭声。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下章出来 第50章 相见   翌日, 长公主如约至凉州城郭外十里的济恩局,与杨氏一道施粥。   济恩局乃官府所置,于各道各郡划官田修筑, 以各道税银给养,道旁弃婴、鳏寡孤独等无依无靠之人都可暂且留歇其中。   陇上接连边地, 平沙莽莽, 从前时有异族挑衅,更有一等横遭异族劫掠,走投无路的边地百姓前来济恩局暂且歇脚,待寻到生机便自行离去。   若如此论来,官府置办济恩局亦可称功德一桩。   凉州这处的济恩局原先是个佛寺, 至后来被官府辟用为济恩局, 又有僧人复归此地,名之为济恩寺。   故而, 如今这处不仅有僧侣檀客, 亦有官府收治的孩童残老之辈。   济恩局中日子清贫,但经律与婴啼共发于一室, 三教九流混居于一堂, 仿佛菩提亦可长在万丈红尘, 两方不侵扰。   连元承晚至此, 望着一群来回奔走的烂漫孩童, 亦觉得心下平静许多。   可惜这日不巧,杨氏原本预备将施粥同赠寒衣两桩事一齐办妥,只她挑的成衣铺人手不够, 有些贻误, 杨氏前番定做的衣物并未赶制完毕。   故而长公主只陪同杨氏施完粥, 便又回了官驿。   沿途自然是不能忘自己的“纨绔”本色, 走走停停,一路添置了许多杂卖玩意儿,令随行的两位武婢坠了满手的箱盒。   待至官驿下车时,天际阴晦,雨丝如瀑,鸣檐有声。   这在凉州地界儿倒是万分珍贵,只是若人行于其中,便觉出多一分的寒意。   元承晚径自撑了伞,轻轻挽住裙裾,留心地绕过脚下每一个水洼,预备行至自己的客房。   待上了长阶,入了正门,行过照壁时,不期然与三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相遇。   他们似乎正在雨中巡哨,身上披了蓑衣,头上带了笠帽,隔着风卷雨势,不大看得清面目。   长公主原本只是偶然瞥见一眼,却又忽然改了主意,扬声唤住了那三人:   “你们几个,等等。”   三人听命顿步,拱手以待。   官驿中每日都有侍卫巡查往来,他们自然知晓这凉州城里来了位貌若天仙的长公主。   长公主素手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桐油伞,雨如帘幕顺着伞身欹斜四落,令这娉婷女子与对面的三个男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纱帘。   庭中三两杆翠竹经雨,竹色愈浓,时低时高。   她微微将伞往后斜了斜,葱白的指抬起,仿佛是随意点了其中身量最高的那名侍卫:   “就你了,你来帮本宫把这些提盒搬回去。”   话罢便径自扭身离去,只留那清软娇柔的话音缭缭绕绕,酥麻麻萦在三名侍卫耳畔。   那名被选中的侍卫也并不多言,三两步便提了东西跟上长公主的步子。   随她一路进了院门,上了回廊,行至客房门口,而后在她的授意下将两手的提盒送进了门。   身后的隔扇门却在他转身之际,已然被长公主严严实实掩上。   小娘子闩好了门,旋身飞扑进这高大男子的怀抱,竹青裙裾翻腾滚成一朵花,丝毫不顾二人身上衣衫被彼此沾湿。   她一双玉臂死死搂住男人劲韧瘦窄的腰,埋头在他怀中深吸一口,哭音终于伴着吐气一道,颤颤泄露:   “裴时行。”   她唤他的名,话里是前所未有的缱绻情态。   那头戴斗笠的男子原本只露出一个清隽的下颌,此刻却终于叫元承晚望见笠帽下那双清锐的眼,正徐徐蕴了笑意。   男人扬手解下斗笠,生怕水点子落到她面上。   “狸狸,是我。”   他终于克制不住将怀中的小娘子一把抚按到胸膛,谁的思念也不比谁少半分半毫。   元承晚的身形被这肩宽腰窄的高大男子完全覆住,连烛火映出的影子亦纠缠在一处,仿若嵌连作一个人。   她主动踮了脚,用柔软的唇来密密倾诉自己的思念。   裴时行也更深地埋覆下去,同她在这一片冰寒的触感中接了个漫长又炙热的吻。   雨声鸣檐,急而骤地刷打过窗边绿叶,可再大的风雨也泼不灭滚烫的干柴烈火。   男人一身侍卫衣着,二人唇齿相依,事态渐渐控制不住,他身上仍披着蓑衣,水泽已将两个人的衣衫都浸润、湿透。   元承晚在他火热的唇舌下被窒的芙蓉面红透,却仍是不满足于此。   一双柔软的小手胡乱地攀上他宽阔肩背,使力撕扯。   那手心带着燎人神智的热度,终于将裴时行欲要慢慢同她叙话的所有理智,全都撕毁殆尽。   紧紧掩闭的房门遮盖了一切声响,所有的思念和急切都被无声交|融在一场急雨之中。   金钗和罗衣委顿一地,长公主伏在榻上,只披了件丝织的淡绛色外衫,好似层叠花瓣中最为白玉无瑕的花蕊。   美而不自知,无端诱人采撷。   她整个身子仍在细细密密地颤,却不由分说地伏在裴时行怀中,不肯分离。   裴时行向前从未感受过她这般依赖情态,一颗心满足的几乎要溢出来。   却也知元承晚这段时日,究竟独自吞受下多少煎熬忧惧。   男人一颗心又是酸涨又是柔软,恍若一抔温软泉水,稍微倾洒一点出来便是对她的心疼。   裴时行忍不住要一下又一下亲吻在她汗湿的云鬓乌发上。   “狸狸,”他扯过被褥覆在她的肩背上,嗓音沙哑道,“你来陇上找我,方才那般打扮亦能将我认出,你不知我心中有多高兴。”   元承晚一双水目中柔媚未褪,她吊着眼梢,瞥了一眼裴时行。   此刻真切感受着他的力道,他的体温,却也到此时此刻才忆起自己的满怀委屈。   “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以为你当真……”她也起了哽意,“裴时行,你当真是无比可恶!”   他含笑听着她的控诉,捉了小公主的柔荑放到唇边一下下亲吻,下巴上起了些青虚,酥痒痒扎在她手上:   “对不起狸狸,日后都不会了。   “此番算是意外,我提前两日识破他们的阴谋诡计,可官驿并非完全可信,故而我并未来得及传信。”   “只是狸狸,”   裴时行捧起她的面,终于语气正肃道:   “你记着,日后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再听闻我出了什么祸事,切莫再如今日一般,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出来寻我。”   “狸狸,我可以为你做到这一步,但你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隐,都不必如此。”   眉目清俊的男子细细抚过那仰面望他的小娘子。   而后用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轻抚去她满眼的委屈与不解:   “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永远不要为我和阿隐涉险,好不好?”   元承晚骤然听到这番话语,几乎是又一次感知到裴时行的偏执。   她悄悄叹了口气,撑身起来吻住他,低低柔柔地安抚道:   “裴时行,你别怕,我并非贸然行动。我知你爱我,只是我对你和阿隐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亦爱你们,所以无论天涯海角,我总会寻到你们,和你们在一处。”   这样的角度恰好方便了裴时行,他仰头吮了一口,用齿轻轻磨过。   似是依恋,又似是惩罚。   而后在元承晚难以抵抗的战栗中,无情地将她最后一丝神智夺去。   元承晚爱他,仿若神女对凡人的一丝垂青,纵是无情也动人,裴时行甘之如饴。   可他要她长乐安健,百岁无忧。   若这般看来,元承晚爱不爱他倒是不那么重要。   因为无论她对自己有没有情,这情的分量够不够,裴时行都会将她缚在身旁。   哪怕她不愿,她也只能和这一个男人生死同穴。   他永不知悔改。   “晚晚,我爱你就好……”   你只消伴在我身旁,长命百岁,永不与我分离即可。   神智若颠簸风浪中的一豆灯火,摇摇欲坠,几欲泯灭。元承晚雪白的趾都忍不住蜷起,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理智。   “裴时行——”   她扯住了裴时行的墨发,迫令他的唇齿离开:   “你等等……我问你,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你今日为何扮作侍卫?”   裴时行顺从地吐出,他此刻也眼尾轻红,乌润的眸波光潋滟。   乌眉长睫,墨发红唇,比之平日多了一丝艳丽。   但论及正事,他的眉目一瞬之间凝上冰寒之意:   “依目前的证据看来,陇上的确存在私矿,亦有人在暗自炼造私兵。”   “狸狸,你可知端河?”   元承晚颔首。   端河穿峡过原,给养一方水草,但更为关键的是,在本朝开辟西域官道之前,此河便是大周商贾来往经商之地。   金银、宛马丝绸和香料,一应的货物往来皆依靠端河承载。   只是后来开辟了商道,端河运输便渐渐荒废。   端河之外便是北狄西戎等外族番邦,与大周毗邻接壤的正是宣阗,除此之外更有羽项、乌平等国。   大周征服八荒,保泰持盈百余年,这些小国也一个个归顺臣服于周朝的剽壮兵马之下。   可太平日子过久了,也免不了他们会生出异心。   元承晚也很快反应过来,惊讶道:   “你是说,有人利用荒废的端河通敌往来,运输私兵?”   “正是。”   裴时行自前次伪作宣阗人的刺客一事中便察觉有异,贼子的确有可能伪装作宣阗人,借以金蝉脱壳。   但若他们另有居心呢?   他曾在无数个昼夜对着大周舆图反复推量,宣阗顺服周朝日久,若有人想自西北攻入周朝要塞,少不得要自宣阗通行过道。   所以,若那人也在下一盘棋,要的是大周同宣阗交恶,自断手足,甚至两国交兵,而他们作壁上观,自其中渔利呢?   而后元承绎的话也证实了裴时行的这一猜想。   先帝的二位庶子或有异动,若有人意欲勾结外族,联合皇室血脉一举篡位,这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而这个阴谋中的世家——   裴时行将目光锁定在了陇西世族之中。   “我此番下巡已是受各方注目,行事多有掣肘,未免打草惊蛇,必须隐名。”   正好他至此不过几日,陇上的官员便按捺不住,要设计谋害他。   裴时行索性将计就计,陪他们一道被山雪压埋,又在之后假令裴无咎装扮作他的模样,扮出一副元气大伤的病态,终日闭门于官驿。   为的是放下诸人戒心。   “陛下曾亲赐下虎符予我,三镇有帝王亲信的玄甲军驻守,为防对方狗急跳墙,趁势发难。我亲持虎符与三镇统领取得联络。届时证据确凿,贼子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元承晚终于听懂了他们的布局:   “那端河那头还没能找到确凿证据么?”   裴时行墨眉轻拧:   “我们的人只查到端河有商贾运输来往,同羽项人有勾结。但是如今冬寒时节,河道封冻,最近的一批货物已然是两月前,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入羽项之时。”   “所以你一边联络玄甲军,一边又忙着搜寻对方锻兵的藏身之地?”   “正是。”裴时行此刻仍有闲情逗弄她,挠了挠她小巧的下巴,“殿下冰雪聪明。”   “只是……殿下,我……”   他忽而变得有些犹疑。   长公主诧异地扬眉觑他,颇为豪迈道: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吞吞吐吐?”   “哦?”他喉音含笑,反问一声。   裴时行目中渐渐集聚起笑意。   元承晚霎时面容红透,自那双明晃晃含笑的眼中读出了他未出口的意味。   方才坐着一次次吞吞吐吐的人,不是你么?   她柳眉倒竖:“你想说什么,快说!”   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元承晚亦有些招架不住。口中话音大义凛然,眼神却已然在不自觉地自地上寻着衣物。   “臣派遣搜寻私矿的人如今在南安郡查出些眉目,所以我无法伴在殿下身旁,需亲自去查看。”   难得能同他相见,二人温存这许久,她对裴时行生出的满心依赖和留恋尚未消退。   此刻闻言,只道:“好,本宫晓得了。”   裴时行爱极她此刻的娇态,他又何尝舍得离开她半步呢。   男人坐起身子,被衾也堆叠滑落下去,露出健美的身体。   他不着急为自己披衣,只再次将小公主搂进怀中。   她每一寸肌骨都生的娇柔,雪背在丝衣下若隐若现,纤薄胛骨若开翼的蝶,几乎要自背脊振翅而飞。   裴时行几乎像被蛊惑一般,将吻密密麻麻落在上头。   “晚晚,莫要难过,再等等我好不好,至多一旬,我便可以了结此事。”   他的话音柔和地仿佛他的吻一般,几乎比往日对阿隐说话还要柔软。   却也当真一点点抚平了她的沮丧和不安。   “好,裴时行,我等你。”她也抬手抚上他的面孔。   窗外的雨声渐急,屋内的话声也渐渐消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旁的声响。   久久难消难解。   裴时行当日即抽身离去,秘密下南安郡查探真相,元承晚深知陇上秘密锻兵的作坊绝不止一处,这几日也自各方收集信息,希望能够从旁协助裴时行。   朝廷秘密安排的人已然搜过陇上全道,凉州自然也在搜索范围之内。   只是彼时正逢张策端新官走马上任,城中诸事繁杂,经过一番搜寻也并无头绪。   长公主只能设法自旁的方面集攒消息,日子一日日流转,转眼便又到了她同杨氏约定,一道去济恩局赠寒衣的日子。   长公主这些时日做足了纨绔姿态,任谁看来都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富贵浪荡儿,杨氏欲邀她为自己的善举撑场面,她也答应的爽快,乐得同行。   此刻杨氏已在济恩局的院中支起了棚台,元承晚望着诸人排起游龙般的队伍,一个个上前自杨氏手中取过新棉压制的寒衣。   这些人多是半大孩童,亦有少年模样的男女,唯一相似的便是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的旧袄亦不合体,穿戴日久,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此刻接过新衣,许多人迫不及待便当场穿上。   她此番出行并未多带银两,但也添了许多给杨氏一道行善,此刻亲眼望见这群欣喜的面孔,亦觉欣慰。   只在抬眸之时,长公主望见一个倚立在洞门边的男子,一身点染袈裟,头有戒疤,作僧人打扮。   此地的僧人素日也同官府的人一道照料济恩局的婴童老弱,极其和善。   可元承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难散。   她心头忽然忆及裴时行教她习武时,曾同她说过,厮杀前线的将士抑或素日以体力劳动为生的民夫,他们的身形一般并不会是肉眼可见的强悍壮硕。   相反,这类人周身皆有强劲肌肉,却只是薄薄一层覆在身上。   彼时那男人牵着她的手覆上他自己的身体,要她细细感受。   “殿下可知,那等壮硕的男子说不定是银样镴枪头,须得如臣一般,看似消瘦,实则强悍的男子才堪配殿下。”   他彼时言语同面上表情一般不甚正经,却到这般时刻也要在话中暗暗诋毁旁的男子。   “例如那些打铁匠,河司的民夫,他们的身形绝非是如玉京楼那群筋肉虬结的男子一般——不过你不许去看他们,只能看我。”   时值深冬,众人身上衣物厚实,她前番来此也曾见过寺中僧人,当日并不觉有异。   可她前几日才见过裴时行的身体,若当真依他的说法,这僧人的体格并非清寡菜蔬所能给养,亦绝非终日静坐禅修之人。   可此地分明没有武僧。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陷阱   那僧人不多时便消失在洞门之后。   元承晚收回目光, 她仍安坐在原处,状若不经意地瞟去一眼,杨氏满面笑容地立在一旁, 一身葱绿鼠灰夹袄,白胖的手染着蔻丹, 紧紧捧着手炉。   来往的孩童一个个接过衣物, 感激涕零地对她道谢,她亦笑容亲切,一个个回应过。   这处似乎还需再费些辰光,长公主带着身后的武婢一道起身暂离。   她们一直坐在侧旁,并无多少人留意。   “颂青, 弘白她们如今何在?”   待她主仆二人走出几步, 行至寺院中庭,长公主终于低声问道。   严冬雪重, 庭中松柏却经霜弥茂, 苍翠依旧,华盖如云。   颂青并不知主子何出此问, 但仍是认真回道:   “殿下, 弘白和我们带来的四名侍卫都同车夫一道, 候在侧门处。”   颂青武艺高强, 侧门距此亦不过百尺, 长公主了然颔首,又抬步往林叶雪深处踏去。   她终究觉得方才那名僧人有异。   只是又不敢确定,故而想亲至佛堂处细看, 看看这济恩寺中旁的僧人又是何种体态。   “那便随他们的, 你陪本宫在此地走走罢。”长公主扬声, 话音清脆脆落在林院间。   偶然惊起枝上寒鸟, 抖落浑身雪意,却又空落落荡在林间,莫名升起几分莫测。   颂青仍是顺从应诺。   济恩寺在凉州城并不算香火隆盛,寺院中亦少见如此妖丽华贵的女郎,偶有知客僧徒与这主仆二人相遇,也只澹然合掌,行礼便罢,不敢与之交谈。   元承晚亦虔诚还礼,却又在暗中打量对方。   陇上毗连边地,民族多有融合,当地人的身量比之旁人更为高大,亦有人面目轮廓都更为清晰深刻。   可此地的僧人却高矮皆有,她一途观去,有人虽身量不高,将身躯掩于冬日的厚重袈裟下,却仿佛比之旁人多一分精气神。   精气神,正是裴时行素日教她习武时多次提点的要诀。   时间约莫差不多了,元承晚垂眸思量片刻,欲要与颂青一道回身,去接应杨氏。   可待二人原路行过佛堂,至一处回廊之时,却隐约听见别样的声响。   被掩在天际孤鸿哀鸣之中,仍是说不出的凄凉。   她同颂青对视一眼,双双放轻了步子,提步迈上回廊,绕至佛堂背后。   却忽见一群布衣男子正手持棍棒,围殴一名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被一群半大男子围困其中,拳打脚踢。   他虽极力反抗,但渐渐力不能支,冷不防被人狠敲了一闷棍,正中额中。   元承晚几乎是亲眼见着鲜血自他额上迸出,那少年肌瘦的黄面登时被血染污,颤颤迈了两步便再难前行,直挺挺倒在地上。   “住手!”   这几乎是一瞬之间发生的变故,长公主登时厉喝道:   “尔等是何人,竟敢公然在此地行凶!”   那少年无知无觉地躺倒在地,仿佛没有了生机。   持棒之人眼神对视,合计一番,欲要遁走。   颂青素有强力,性情亦是刚直,正欲去追,却被元承晚喝住:   “此地只你我二人,不知对方底细,若贸然去追,恐要落入贼人陷阱,切莫轻举妄动。”   亲眼目睹这一场惊变,她仍是十分地冷静,只低叹一声吩咐道:   “我们先去看看那少年如何了,先救人要紧。待他醒了再看能否自他口中问出些什么。”   颂青暗愧自己的鲁莽,若当真去追,让殿下落了单,岂不是正中贼人陷阱。   当即便应是,又大步迈在元承晚前面,预备上前去查探那不知生死的少年眼下境况。   “殿下!”   却是又一人自她身后呼喊而至。   长公主顿步回身,寒风迷人眼,定睛看去,竟是杨氏。   她方才的满面笑意仍未落下,只眸中多了些歉意:   “都怪臣妇忘形,招待不周。竟让殿下独自行至此处。”   说到这处,她笑眼一瞥,仿佛这时才看见元承晚身后情形,登时变色惊呼道:   “啊呀呀,天爷哟!这是怎么回事,造孽造孽。”   元承晚扬手遣了颂青去查探,眼望着杨氏方才圆胖红润的面瞬间白了下去,向她解释道:   “方才有人在此地行凶,被我二人撞见,不过并未追上贼人。我们先将这少年救回去再论罢。”   杨氏或许从未亲眼见过这等血漫沙土的骇人情景,战栗着身子挪步到元承晚身旁,两只臂膀欲攀不敢攀,口中絮絮乱语:   “造孽啊,这人是死了罢,天爷哟,这还是个孩子……”   颂青蹲身在那躺倒的少年身侧,正欲抬手去探他的呼吸脉搏。   可惜惊变就发生在这一刹那!   那原先阖眸挺尸的少年忽而睁眸惊起,以肉眼未可辨清的速度绞上颂青脖颈,将她一瞬按倒,又以肘节痛击头穴。   杨氏的臂膀也死死摁握住元承晚的胳膊,她是成熟又体宽的妇人,手头劲道十足。   长公主只觉一瞬像被什么毒蛇撕咬住,双臂生痛,却难以挣脱那死死钳制的手掌。   元承晚终于知晓了此地有异。   她再不顾什么体面,只管扯开嗓子呼喊候立在侧门的侍卫,试图引起旁人注意。   一边却又作出弱不能胜的模样,佯装被杨氏推搡,踉跄着步子往庭中的仰莲托盘八角石灯的方向移去。   这番挣扎中费去些时间,可整座寺院的人都似死去一般,空廖寂静,任元承晚百般呼喊,亦不见人影。   那些侍卫恐怕也已遭遇不测。   意识到这一点,长公主浑身的血都开始发凉,连手上本就微弱的力道也渐渐难支。   她不想死在此处,不想不明不白被贼人卷匿踪迹。   她还有裴时行,她还有阿隐。   胸腔中鼓跳的心脏又凉又痛,几乎要自喉头跃出,元承晚死死咬了牙,使出浑身气力,拼死一搏,出脚将杨氏绊向了石灯。   方才面目凶恶的妇人砸上石面柱角,周身软软地滑落下去。   元承晚手脚打颤,眼瞧着她再无反应亦不敢松懈心神,折身向庭中望去。   颂青被重击在太阳穴多次,眼下自口角淌出一行血迹,已然是垂死挣扎之态。   长公主几乎道不清此刻心头情绪究竟是后悔还是惧怕。   她只是深吸一气,漠着面孔自袖中抽出匕首,一步步自背后逼近那做戏骗过她的少年。   可不待出手,她便后颈一痛。   下一刻便昏然倒地,没了知觉。   裴时行策马驰在官道上,马蹄生风,卷踏过无数黄沙枯草,也将他身后玄色斗篷卷出哗然风响。   他抽辫击在马腹上,大掌死死握住缰绳,勒出深刻痕迹。   裴氏根基在河东,北地水草丰茂,裴时行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却也从未如今日一般疾快驰骋,寒风被过快的马速凛冽地割在入嗓子眼。   狂奔的马几乎要将背上主人的五脏六腑颠出。   可他一刻也无法再等,只恨不得此刻便赶至凉州城外。   元承晚——   男人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这个名字,每一遍都卷裹起心头血肉,撕扯出一片淋漓痛意。   南安郡的确有异,他此番下郡,终于自山野之中找到了铸兵的作坊,甚至一并挖出了之前皇帝暗派入陇,却无故断联的皇城卫。   裴时行亲眼见着那些皮肉腐朽,化为白骨的同僚;亲眼见着那处作坊中高燃的炉具铁器,暗窟底下深埋的尸首,挖出来时腐臭无比,皮不覆骨。   已然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感受。   可下一刻却又自那群贼子口中无比绝望地得知另一个令他肝肺皆炸的消息。   凉州城亦有此类作坊。   那作坊就设在官府造置的济恩局之中。   济恩局——   裴时行记得,他的狸狸曾伏在他怀中,说凉州刺史的夫人邀她同至济恩局施粥赠衣。   裴时行目眦欲裂地盯着面前四肢瘫软的匠人,听到消息的第一瞬间便握紧了手中长剑,旋身飞马离开。   他在路上给无咎传了信。   现下只盼望老天垂怜,盼望隼鸟的羽翼能穿过无情风雪,无咎能快点接到消息,速去济恩局将晚晚带回。   男人一骑独行在风雪之中,身形如箭,疾奔如星。   心头却蓬麻一般乱长出千端思绪,带着棘刺死死勒窒住他的神智。   陇上的炼兵之事勾连甚广,早已暗成规模,官府的济恩局便是明目张胆收容劳工之处。   他们暗中招揽济恩局中适龄的男子,强令他们锻铁炼焦,将人都困在私自开设的作坊之中。   因为济恩局所能容纳的人数有限,那些老弱稚龄的男女被他们视作无用之人。   往往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被暗中谋害,充作老病而死。   那些不听话的男子亦会被人打死。   被人将尸首堆积在作坊之中,如无用的狗彘一般,只能沤烂在荒野之地。   而受了震慑的男子,为保性命,自然会乖乖听话。   甚至年限一长,原先被招揽的人还能被授予些许职权,如此,这群无辜受害之人便也自甘堕落,同流合污。   原先受迫炼铁的男子亦自愿为贼人的鹰犬爪牙,相互揭发,殴打新来的无辜之众,甚至主动为其搜寻更多的劳力。   这等人都是丧失神智,心如禽兽的行尸走肉。   裴时行不惮与他们对上,亦不惧与这背后的沈夷白正面对上。   可此刻却无比焦心着元承晚的安危。   幸好他自沈夷白离京便安排暗卫跟随他的踪迹,知此人如今身在成纪族中,晚晚如今与他碰不上面。   可是——   裴时行头脑轰鸣,思及另一个令他绝望的可能性。   “驾!”   男人的呼吸一瞬窒住,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猝然绞杀了他所有神智,掌背青筋凸显,虬结暴突,再次扬鞭,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奋蹄狂奔。   一道玄黑的身影眨眼便消没于莽莽雪原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通敌   裴无咎一早候在城门, 待裴时行驭马行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他主动上前为阿兄握了缰绳。   裴时行的脸色已晦暗到叫人不敢直视,那张雅致的俊面仿佛被风雪凝冻起来, 目色幽幽,直直望向裴无咎。   似乎是想自他口中听到一个能令他重回人间, 抑或是更深地直坠地狱的消息。   裴无咎知晓他的急切, 低声道:   “阿兄,殿下在那驾马车中,无恙。”   裴时行带着雪粒子的斗篷掠过他身旁,径自往车驾上跨去。   元承晚的确被人安置在马车中。   只是她双眸紧闭,无声无息。   他那双已失却常人感情的眸锐利地锁住侍人。   那侍人毛骨悚然, 几乎感觉自己被某种不通人性的兽类盯上。   “医士已来诊治过, 殿下无碍,只是方才被人自后颈劈了一个手刀, 暂且晕厥了过去。”   裴时行颤颤将指放置到元承晚的鼻端, 气流微弱却温热,她还活着。   他在指尖的细弱暖意中逐渐活过来。   而后便俯身将元承晚整个人都抱到自己怀中, 一刻不愿分离。   “你来说方才的经过。”   他垂眸严严实实地将元承晚裹在怀中, 又沉声指使方才答话的侍人。   “回大人, 小公子在一个时辰前收到隼鸟足上的信筒, 立刻便带人赶至济恩局……”   他们的人到达时, 长公主随身带的护卫和武婢已倒了一片,裴无咎心下暗道糟糕,将随行的兵士分散开来, 争分夺秒潜入院中搜寻。   最终是裴无咎发现的长公主。   他带着人一路搜至寺院深处的一处小佛堂前, 恰见一个修道打扮的年轻男子将长公主抱在怀中, 神态迷恋。   那人见了他们, 却似乎并不慌张,甚至饶有闲情地执起怀中女子柔荑,落下一吻。   似乎是对他们的挑衅。   裴无咎观他并非习武之人,却又能做出这般闲散姿态,当即意识到此处或有密道可供其遁身。   他将手背在身后做了手势,暗中调令了裴家府兵自那凤眼男子身后包围。   可那人竟在这一瞬自袖中挥洒出一片刺目的烟幕,欲要迷惑视线,遁逃离去。   裴无咎自是知晓长公主对阿兄意味着什么。   若当真叫人在他跟前被掳去,裴时行恐怕也容不得他。   索性伸头是死等待是死,进退都没有活路,裴无咎当机立断追迎上去。   密道中果然另有埋伏,甚至在寺院之下,大片土地皆被挖空,仿若一个地下城池,锻铁的器具、供民夫们起居饮食的居处,一应俱全。   两方人马交战,最终是裴氏府卫同皇城卫和玄甲军联手,一同在暗道中将人擒获。   裴无咎看出那人对长公主的在意,亦是使了计策,着意要作出舍弃长公主的姿态,对着他二人放箭。   最终沈夷白为了护住怀中女子,终于落了下风。   长公主始终无知无觉,后颈起了淤青,约莫是被人敲晕的。   “我们审了那贼子,可他一直不肯开口,不知殿下是否还吸入了旁的药物……”   果真如裴时行先前所想,沈夷白觊觎元承晚日久,且也同他一样,找了个替身,使了障眼法。   叫众人都以为他此刻仍安在陇西老家。   方才裴无咎同他说话时的确双眼绵红,他武艺不错,如沈夷白那等白面弱男子的确不是裴无咎的对手。   “那医士可有说,殿下何时能苏醒?”   侍人惶急地低首,生怕裴时行迁怒:   “医士只说,约莫两三个时辰便能苏醒。”   “嗯。”   裴时行面色莫测,但并未生怒,只抬手令她们退下马车。   其中一名侍人放下车帘时瞥了一眼。   那冷冽的男子死死搂紧怀中毫无知觉的长公主,将面孔埋到她柔嫩的颈窝,深吸一口,方才挺直的脊梁也不住颤抖。   仿佛终于寻到主人的兽类,在外人面前的倨傲冷静散去,终于可以放纵着自己在妻子面前显出无助。   抑或是占有。   其中的情绪太过浓烈,压抑不住。   她不敢再看,急急退下。   天幕低沉,黑云自远山天脉浓浓滚压而来,势沉如雷,似乎正在黑天里酝酿着一场极强的风暴雷电。   凉州城今夜注定难眠,官驿处驻扎了许多兵士,个个铁甲银槊,厉目如虎;城中不断有点着火把的军队巡城。   家家户户闭紧门户,却又忍不住附耳在东墙之下探听消息。   谁人不知,凉州城那位新官上任的刺史,屁股都没能坐热呢,今日便生了祸事,全家老小皆被下狱待审。   听说那位乐善好施的刺史夫人杨氏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竟是被人抬着自济恩局出来的。   抬出来自然也无甚好去处,而后便径直被扔到了肮脏腐臭的狱中。   可这终究是一群天潢贵胄的机谋算计,于城中黎庶而言,不过平添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至中夜时分,城中宵禁,只有零星犬吠和金柝,街道中只有整齐的铁衣步伐声,众人也就逐渐散了趣味。   各自躺到温暖的炕被中去了。   可凉州官驿今夜却灯火通明,彻夜长明。   裴无咎仍是白日那身打扮,他被两个玄甲军死死拦在门前,却难掩忧急,直接扯着嗓子对着室内人喊道:   “阿兄,阿兄,裴时行!你清醒一点,他是朝廷犯人,自有三司负责刑讯察事,你莫要如此!”   室中人毫无反应。   那两名面目冷肃的玄甲军似乎听进了裴无咎的话,一瞬犹豫。   但裴时行下过铁令,他们是军人,只能遵守上峰的意旨。   两人兵戈交叉,劲臂死死拦住裴无咎,仍是不容通行。   风灯明了又灭,裴无咎在门外喊的嗓音沙哑。   他也渐渐无力,垂下脖颈,却终于听得“吱呀”一声推门声。   是裴时行手持一柄长剑,自门中缓缓迈出。   他一身雪衣,此刻却不复风华,沾染了遍身血渍,斩霜剑槽中的鲜血不凝,正顺着主人的步子点滴坠地。   暗红腥锈,点点滴滴落在脚下,踩出一道血印。   男人眉目被檐下风灯映出俊美,可他周身气势太过晦暗,夜风自他身后的屋中卷出囚犯的几声闷痛呜咽,将他衬的彷如玉面修罗。   鲜血淋漓,遍身罪恶。   裴无咎终于可以冲到他面前,厉声道:   “裴时行你疯了吗,你是朝廷命官,纵然沈夷白有罪,可你这是动私刑,若叫陛下……”   他话未出口,裴时行抬腕轻松一挽,便将斩霜横在了面前人的脖颈之上。   剑尖所向,是他的亲生阿弟。   “裴无咎,”裴时行的眼眸中已不能用漠然来形容,“闭嘴。”   他死气沉沉的眼眸释出警示之色,却并未再进一步。   下一刻便大步离去,随意地将手中血剑抛给了弟弟。   裴无咎从未见过阿兄如此模样,怔楞一瞬,后退半步方才接住斩霜剑柄,触感湿黏,俱是血迹。   他在冷风中将头脑迅速清醒一遍。   再抬眸看去时,终于得以望见里间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正是他今日与之有过交手的,陇西成纪沈氏族人,沈夷白。   今夜的陇西陇上和陇右都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远处的烽烟和血气几乎蔓延到了凉州的黑天之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在这位通敌谋反的沈氏子。 第53章 回京   元承晚醒来时已是夜半, 短短几个时辰过去,外头已然换了天地。   三镇兵马集结,主帅列阵, 趁着夜色便围了成纪沈氏门族。   武官这头军容整肃,另一头也不遑多让, 一封朝奏已然快马飞在路上, 只待天明便送至天子案角。   将这桩祸国通敌的丑事一举揭发,震慑天下。   陇西边陲之地的守军亦早已传符听令,排兵列阵,死守于国门。   如今正是隆冬寒时,羽项人粮草寡薄, 倘使他们胆敢犯边半步, 大周的将士们便也不必摁住剑鞘的最后一寸。   一夜之间,西原大地已是剑拔弩张, 战事一触即发。   长公主神智渐渐附回□□时, 后颈痛感针扎一般,涨涨游走, 一阵阵刺激着她的神经。   提醒着她, 方才经历的一切都不是虚妄。   榻上的女子只感觉到周围一片寂静, 元承晚一颗心再次沉沉坠下, 几乎不敢睁眼。   房内灯火如昼, 连影子都仿佛被凝滞于原地,唯有榻边男人时不时眨动的眼眸,仿佛是这悄寂室内的唯一动静。   裴时行自刑讯室出来便直接守坐到了元承晚的榻边, 不知疲倦地守着她。   此刻望着枕上的女子乌浓长睫轻颤, 仿佛欲睁, 却又不敢睁, 裴时行心下一恸。   沙哑的嗓也含了哭腔,唤出一声:“狸狸——”   元承晚骤然张开眼皮,是裴时行。   “裴时行……”   她再也忍不住满心惧怕,却又半信半疑。   再用力眨一眨眼。   幸好,他还在。   只是这一眨,滚圆晶莹的泪珠子便飞快自眼眶落了出来,长公主顾不得那许多,艰难地自被中探出一双手,张开玉臂冲着榻边的人。   要抱。   今夜落雪无声,素来寒峭的朔风也悄然落定,并不似往日一般,尖利呼啸着敲打在窗牖上。   灯火红帐深处,遍身血迹的男子抱着哭到哽咽的女子,久久难言。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哭声,却叫两个人一道红了眼。   男人熬了一日一夜,漆黑的眸中血丝密布,薄唇被奔波的寒风割皴,素来清隽的下巴上也生出青虚。   女子又是后怕又是疼痛,连裴时行抬指轻触到她颈上的力道都会引起她的低声痛吟。   这对尊贵的男女,彼此相拥在他乡的雪夜里,二人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   可也从未有一刻,令他二人如此急切地渴望确定对方的存在,如此虔诚地感谢老天的慈悲。   “裴时行,我要你再抱紧些。”   元承晚一双粉臂死死勒住男人的腰,仿佛寻到庇护的小兽,整个人都蜷缩进裴时行的怀抱。   口中却要霸道地指使着他。   “晚晚乖,”男人顺从地遵照了小公主的命令,絮絮的吻落在她发间,手上力道愈发强悍。   这般的抱姿其实不是很舒适,却可以叫一对男女的心跳贴在一处。   仿佛感受到彼此滚烫的血液呼啸过血管,怦然回响。   “晚晚,别怕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他啄吻在她额上,用一种近乎童稚的语调同她叙起今日的一切。   元承晚始终沉默地坐在裴时行怀中,唯有一双手攥紧他衣襟的力道不改,泄露出她至此刻犹未平定下来的恐慌心绪。   “沈氏门庭自沈太妃薨逝后便不复往日荣光,族中子辈亦不算出众,或许最初只是起了贪婪心思,暗中贩私盐。”   裴时行唇畔笑意转冷:   “只是后来盐政革新之事在即,倒叫这群宵小之辈自觉受迫,走投无路。”   故而才敢在私底下同羽项人往来,甚至暗中同远在封地的安王取得联络,意欲打着起兵靖乱的旗号,扶安王上位。   只是他们想的是借羽项人的力量来击溃朝廷兵马,却不知引狼入室,便再也没有将狼赶出去的可能了。   当真是蠢恶至极!   “晚晚,一切都结束了,羽项人胃口太大了,可惜兵力却比不过大周,你放心,如今只是西境只是戒严,这仗,打不起来。”   他话音仍是一如既往的笃定。   可单是这般醇厚低柔的话语,便给此刻的元承晚带来无数的安定感。   看他此刻沉着可靠的模样,任谁也不会知晓,这样一个人今日曾因怀中的女子失去理智。   而后更是几近癫狂之态,对着沈夷白动用了私刑。   可裴时行知晓,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狸狸?”他宽厚温热的掌一下下落在怀中人柔嫩的脊背上,却又敏锐地察觉到她此刻的沉默。   “裴时行,今日自背后敲晕我的人,是沈夷白?”   “是。”   裴时行将人压在怀中,不欲令她窥见自己满眼的杀意震怒。   “他这些年打着避世云游的旗号,实则穿行于周朝之境,四处联络交通,行贩私屯兵之事。”   多么讽刺,看上去最超然离尘的世家郎君,背地里却做着最肮脏世俗的勾当。   元承晚的神智仍是有些怔楞。   她无力地靠在裴时行怀中,蹙眉想了一阵,终于自旧年的蛛丝马迹中知晓了沈夷白对她怀着一份怎样丑恶不可告人的觊觎之心。   想通的这一刹那,元承晚只觉遍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令她寒战一瞬。   “裴时行,”她埋头在裴时行怀里,闷闷出声,“你亲亲我。”   她亟需裴时行干净温热的吻,来为她驱散今日噩梦一般的回忆。   以及此刻犹能感知的,那种被觊觎的黏腻视线。   “好。”   裴时行柔声回应,将她放回枕上,细致地掩上被褥:“我亲你,你快睡好不好?”   他若要温柔起来也最叫人沉溺。   可惜元承晚仍是不大争气,不过片刻便被他的吻窒红了脸,推开裴时行之时,眼角眉梢都含了漾漾春水。   小公主细细喘了一阵,在枕上默默仰望他英挺的眉,漆黑的睫,被灯火诱出潋滟的薄唇。   而后正正对上一双柔情无限的眼。   灯火颠倒,唯有她落入他眸中。   元承晚从不知晓,她的爱人生有这样一双深情的眉目。   心头万丈柔情,此刻俱化作清澈爱意,叫她忍不住抬指抚上裴时行的眉眼。   裴时行下意识颤了一瞬,而后便顺从地俯首阖眸,任她描绘。   “裴时行,”元承晚缓缓收回手,而后决堤一般敞出她的千般心怀,“你当初逼迫我,我心头怒意如炽,而后又渐渐化作灰烬,归于无奈。”   “那时候,我一边清醒,一边却觉得无力。所以,我逼着自己喜欢上你。”   裴时行心头落寞痛意如钝刀剜肉。   可他的妻子平安无恙已是上苍垂怜,他再不敢对着她表露出半分情绪。   她那时还怀着孩子,终日挺着肚子为许多事奔波,他却因为自己的惶恐,一次次步步紧逼。   哪怕他们已然精血交融,哪怕他已然看着自己的罪恶一日日撑大她的肚腹,昭然宣示着自己对她的极致占有。   可那些见不得人的惶恐算什么呢,裴时行如今的心怀早已在同她的一次次交手中被摧折打磨。   只要她平安,只要她愿意要他,旁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元承晚看出他不敢示她的落寞,手掌下滑,抚上裴时行的面颊:   “裴郎,睁眼,看着我。”   “我想说,你很坏,可是,你并没有让我失望。”   纵然我的人生曾有过一时迷途,亦曾放纵自沉,可我爱你、爱上你这件事,并没有叫我失望。   裴时行愣愣望了她许久。   待反应过来时,第一次明明白白当着她的面落了泪。   这男人霸道本性不改,抬手便覆住她的眼,另一手也抬袖遮面:   “莫看我,我此刻的样子不大好看……”   的确不大好看,发冠微微颓乱,俊面僵硬,侧颊上还溅了血痕,一双清明锐利的眼也含了满目热泪。   可是她才是真正的坏,故意要裴时行哭。   长公主任由他覆住自己的眼。   却又勾下裴时行的脖颈,寻到他的唇,密密地吻上去:“好看的,裴时行,你怎样都好看。”   “夫君,我是爱你的。”   新雪压了满枝,夜半时分,屋内有情人的喁喁低语被烛火透在窗纸上,尽是说不完的缠绵缱绻。   至正月二十,西境战事未起,陇西世族也尽皆被捉拿归案,长公主同裴时行终于得以启程回京。   他们当真可算是最狠心的父母,令家中未满一岁的稚女独自居家二十多日。   可此刻这二人乘在马车中,长公主信手把玩着裴时行赠她的一枝傲寒腊梅,裴时行不甚灵活地帮她绾着青丝。   二人丝毫不见愧疚之心。   只是长公主的情绪渐渐沉落下来。   “裴时行,我接到皇兄的信了,他说,罪人死前交代了一切,如今故人自请长闭于明月阁,待我亲见一面。”   元承绎信中话语模糊,却将长公主自七夕之夜便暗自埋藏心底的疑惑落定。   果然是谢韫。   也果然是谢韫同崔慎勾结。   裴时行自然也知晓了此事,谢氏有心暗害元承晚,在他这处就已是十恶不赦。   只是小公主面色惆怅,却好似生不出多少恨意。   他思量片刻,循循善诱道:“那狸狸怎么想?”   “我……我总归是要和她见一面的。”   说恨吗,怨恨她的时刻已然过去了。   或许是因谢韫的算计并未当真得逞,元承晚此刻生不出多少抵触,只是觉得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走到悲哀。   崔慎亦是伏罪,却也就此牵连出他投靠沈夷白,为虎作伥的种种恶状。   若如此看来,谢韫与他联手,他却早已在暗中背叛了谢韫。   人人都机关算尽,事事却不如人意。   “好,”裴时行对她总是说不尽的纵容,“狸狸想去,那就去,不必害怕什么。”   这事了罢,长公主挑帘望着道旁苍莽之景,低声道:“五日了,无咎应也到河东了吧?”   这少年郎辛苦奔波一趟,先是被长嫂拿匕首抵着脖子,而后又是被兄长的佩剑直指咽喉,可谓命途多舛。   不过他此番算是立了大功,想必朝廷的封赏也该在这两日,同裴无咎一脚前一脚后地进家门了。   “嗯。”对旁人的事,裴时行一贯冷淡,只简短应声便罢。   长公主暗自撇嘴。   她甚少见北地风景,此刻坐在马车上一途望去,山川河流都与上京殊有不同,万事了结,她心头也随着无垠大川渐渐开阔起来。   人也渐渐活泼起来:   “诶裴时行,你瞧,我这头,”她殷勤地勾过帘幕,指给裴时行看,“这个骑马的小侍卫生的也很是俊俏呢。”   那侍卫护在马车侧前,肩宽腿长,露出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约莫才十八九岁的年纪。   裴时行不愿抛以旁的男子半分眼神,只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字句:“也很是俊俏?”   下一句便又浸饱了浓浓醋意:“殿下,还有哪些漂亮的侍卫入过您的青眼?”   想必是极多的,毕竟长公主府上那三百府卫便生的极其戳人眼。   长公主知晓了他的别扭心思。   虽二人已然心意相通,但她且要提防着这裴氏妒夫时时刻刻起火架锅,不定什么时候便要熬煮出一锅浓醋。   此刻亦有心治一治裴时行:“上京人物多风流,本宫自然见过。”   裴时行沉默不语。   “啊呀,不过谁人都比不过那位,本宫此生都难再寻如他一般神清骨秀的侍卫了。”   这等浮夸的感叹终于激出裴时行一声冷笑。   元承晚觑着他的面色,美目中笑意愈浓:   “我同他在凉州见过一面,甫一见面便忍不住抱了上去,那郎君身披蓑衣,窄腰精悍,本宫一抱上去便察觉出他的紧绷。”   裴时行终于听出了她话中所叙,正是他乔装打扮被她认出的那一日。   那一日亦是裴时行记忆中永生无法磨灭的一日。   他的妻子能隔着潇潇雨幕,只一眼便将他认出,而后更是赐予了他一整日的温情与爱抚。   他面色终于松下来,委屈道:“狸狸,你又逗我。”   却不料至此犹未终结,长公主又继续道:“啊呀,你一贯如此脆弱。”   “所以本宫同那小郎君温存一日便将衣物一股脑儿地扔到他面前,对他讲——”   她的红唇凑近他的耳畔,话音扑洒热意,一路撩动心脉:   “你快些走,本宫的驸马要归来了,驸马最爱拈酸吃醋,若教他知晓本宫给了你,少不得要跳脚的。”   裴时行明知与她温存一日的人是自己,此刻却无端在脑中随着她的话勾勒出一些令他五内皆炸的画面。   “元承晚!”   他将她的玉臂锢在头顶,牢牢困在车壁上,胡乱地低头啃咬下去。   “你再敢如此胡言乱语,我便……”   未待长公主挑衅地追问裴时行“你便如何”,下一瞬,她结结实实地知晓了此人的恶劣。   这是一驾驰骋于官道上的马车,车外有众多护卫侍人,苦她一个人沉浮在海里,却要死咬朱唇,生怕被人知晓。   官道亦并非处处平整,四只轮轴下颠簸的力道和弧度成了最为天然的助力。   裴时行却还在此时坏心地打她。   长公主盈盈泪眼再抛不出半分挑衅。   她已然是潮水灭顶,却还要听他故作冷肃的训斥:“狸狸,不许哭。”   凭什么不许呢!   他已是如此可恶,白日便敢伤风败化,却至此不知反省,反而要阻她哭音。   长公主被人覆住口,呜呜难言,眼中却大滴大滴地挤出泪水。   裴时行抬起粗粝的指擦去眼泪,满意地望着她的叛逆。   口中话语同唇畔笑意一般意味深长:   “哦,又哭了啊?那就不能怪我了。”   神女既然慈悲如斯,愿以身饲喂恶兽,便要慷慨到底,令他餍足才好。   她又怎能知晓,此刻的泪水于事无济,却能诱他更为兴奋地对她逞凶。   奔驰的马车一如离弦箭矢奔星,穿梭在旁人无法窥探的境地里。   有人在暗里一步步堕落。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好时节   正月二十七, 返京的长公主决定入宫,亲自去会一会故人。   这日天气极好,是上京冬日少有的晴好天, 日华自沉沉蒙蒙的天色中穿云破雾,迸出万丈辉煌。   长公主并未惊动旁人, 只轻车简从自府中出发, 却在行过护国寺时,遇见了一早便候在丹凤门下的辛盈袖。   她同辛盈袖已近两月未见。   所有的荒唐动乱都起于那个风雪砭骨的除夕夜。   听闻这两月间,大理寺少卿崔恪挺身相护如今已然仙逝的谢后,却因后脑正正撞在石基上而不幸昏迷,几乎就是半死之人。   可终究有妙手回春的辛医正为妻, 崔恪这一遭有惊无险, 已于数日前清醒。   清醒的第一日,辛盈袖便叫他亲笔签下了和离书。   她如今无拘无束, 复归自由身, 却仍是辛医正。   长公主唤住马仆,亲自下车相迎。   短短两月, 再次四目相对, 竟恍如隔世。   她细细端详辛盈袖, 见她衣裳简素如昔, 一头青丝仅以一枚素钗挽起, 比之向前的跳脱,如今的辛医正周身平添许多稳重。   风动衣衫,袖袂轻扬, 好似稍稍被吹皱的一陂静湖。   如今想来, 她那段时日的神思恍惚, 是一早便知崔恪同谢韫有旧。   “袖袖, ”长公主握上她的手。   还好,是温热的。   “你怎在此?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   辛盈袖梨涡深深,愈有静水秋湖之美。   或许也只有至柔的水方能抚平投入水面一切的伤害,转瞬便重归平静。   “殿下,臣的确是在此地等你。”   她接着说出了令元承晚稍有讶异的第二句话:   “您是要去见谢娘娘,是么?”   元承晚不知为何,竟无端红了眼眶。   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轻轻颔首:“袖袖,的确如此,我欲要……”   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轻轻摇了头:   “殿下,臣无事。臣候在此处,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   她垂眸片刻,复又笑开:“你就说,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   “所以,”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让她好好活下去。”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   犹记七夕时,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拜明月,彼时情挚,亦未能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   只是这个世道,她们身为女子,曾在一同拥抱取暖,若当真论来,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   辛盈袖就此飒然而去。   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有力的。   长公主自身后眺去,依稀记得仲夏时节的某一日,辛盈袖顶着毒辣的日头候在宫门外,而后亲手为她递上两张方子,那时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遥遥目送着辛盈袖的背影远去。   不改的柔弱,不改的坚定,不改的赤诚。   明月阁的确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层层把守,皇帝亲自将妹妹送至阁门,而后背身静候。   容她二人有一刻的交流。   谢韫产子两月,从前雪白的面色竟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渐渐红润起来。   她是戴罪之身,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长公主见到她时,谢韫正端直地跪坐在书案前,手上字随笔动,正在抄写着什么。   她簪发尽解,粗衣素裳,只一根布帛系住发尾,周身气质清冷。   在这幽幽宫阁中仿佛是故纸堆中生出的魂灵,已一个人静默了等候了千百年。   听得来人蛩音,专心伏案的谢韫一瞬紧张,却在下一瞬意识到,这般轻柔的步调,并不是惯来习武的皇帝能有的。   “拜见晋阳长公主。”   谢韫目中蕴了浮光,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投体伏拜。   “谢氏,”   长公主并未受下这一礼,她惯常称她一声皇嫂,今时今日,却要在心头刻意提醒过自己,人物尽改。   元承晚要亲口地问一问她:“万寿宴上对我下药,意欲设计我的人,是你?”   谢韫阖眸,也阖住满腔愧痛:“是我。”   “为何?”   “为何?”她轻轻叹了一气,第一次对着一个人剖白内心,“我自幼体弱,怀喜两次都无法保住腹中子,那时并没有盈袖,我已然是无子之相。”   “我一早便在心头震恐,怕皇帝总有一日会选新人入宫。   “无子的女人在后宫又该如何生存呢?”   且还是个受着皇帝当下的宠爱,被他高高架起向世人宣告过的唯一挚爱。   “所以我想为自己寻些倚仗。纵有一日人老珠黄,我也可以安稳终老,不必莫名身死在冷宫之中。”   真要论来,崔慎同她才是真正的表兄妹,谢韫曾亲眼见着她那个地位卑微的姨母是怎样得了主君一时宠爱,又在之后被弃如敝履。   甚至身殒朱门之中。   而后又是崔夫人对她的鄙薄与训斥。   谢韫素来对她怀恩感念,将她视作母亲一般的存在,却在那一刻的体无完肤里,意识到自己的卑贱。   她本就无父无母,亦不能将姨母视作母亲。   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如今也记不清了。   可人的下滑又需要多少理由呢,谢韫不必为自己的罪过开脱,她的种种过往,一言以蔽之便是识人不清,同崔慎狼狈为奸罢了。   她的确可以在此刻对着元承晚坦诚自己午夜梦回的惶惑无依,茫然无措。   也可以为她的罪名镶上一个光鲜些的名头——她是为了替崔慎的生母,自己的姨母报仇,这才愿意与崔慎联手。   唯独在算计元承晚的这件事上,她一句都不辩解。   故而她只是沉默下来。   今日这般晴好的天气,或许并不适合聊令人伤怀苦痛的旧事。   长公主听她道完,沉默许久方才起身,长吐一气:   “谢韫,你的确欠了我,也欠了袖袖。她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你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你要好好活着。”   元承晚的衣裙轻动,擦过殿门。   在背光之处,谢韫终于忍不住泪意。   可那将要离去的女子却又止步在门口,而后低而快地道了一句:   “你好自为之,我一月会来看你一回。”   话罢便径直离去。   谢韫的确觉得自己欠了她们。   可这债好似越累越多,还也还不清了。   乌发素裙的女子独自一人,闷声哭到气吞声断,却又在听到阁外脚步声时,胡乱抬手抹干了面上泪痕。   而后目中带着积年不化的冰寒,冷冷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元承绎亦是面目冷然,眸光中带了刻意的稀奇,出言讥讽道:   “谢韫,如你这般狠心之人,也是会流泪的么?”   谢韫不答。   他却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腕子将人拉了起来,起身的动作间打翻了案上佛经笔墨。   一片凌乱里,皇帝将她桎梏在身前,抬手重重抹过她眼角泪痕。   他话里满是不甘语气:“谢韫,你就当真如此狠心,连孩儿也不管不顾?”   谢韫被迫仰着颈子,却只冷冷睨他。   元承绎怒极反笑:   “听闻母子之间总有感应,若孩儿哭啼腹饿之时,母亲亦会有所感知。因为这处,会涨的痛。”   “谢韫,你这般冷血残忍之人,可也会痛?”   谢韫骨子里终究是端庄女子,被他手上动作弄红了一张面,拼命厮打挣脱。   阁外的侍女又听闻阁中动静,却不敢再言,只是恍若未闻地低眸垂首。   有些债还不清,有些人也注定要纠缠相斗,不死不休。   裴时行在家中安顿好了女儿,知她乍见故人,心绪难安,一早便至丹凤门下候着元承晚。   风日破暖,煦煦照在身上,静默等待的男人不自觉将目光渐渐凝于前方的一点。   只要等的人是她,只要她会来,仿佛连不知时限的等待也能咂摸出乐趣。   而后他又开始想她,想这一途的来路。   裴时行身为家主长子,自幼便背负了许多人的期待眼光。   他尚且是个牙牙学语的无知稚童时,便早有人为他安排了这一生要走的路。   天姿聪颖的少年郎也果然不负众望,一步步长成族人交口称赞的麒麟子,而后他考科举,入乌台;她在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缠斗一场,全然换了面目,终日炊金馔玉,歌舞繁华。   日子总是无波无澜,因为每一样都仿佛在他的掌握之中,如同少时轩窗下读过的经律,抑或他习熟于心的剑法。   颖悟之名,致世之才,轩朗容貌,他受着这令人艳羡的一切,却也不必有身怀宝藏的惊喜。   生如逆旅,命若蜉蝣,天地之外,复有八万二千户修凿日月,手中握下的一切,都只是裴时行这个人必行的功业。   所以无所谓好恶,无所谓个人喜怒,唯求无愧便罢。   他们素来是两条不相交的河流,可日复一日滑行于固有轨迹的男子,于午夜无人之时,也会想起西林的桃花。   那处有握发濯足的少女,她的歌声清亮,一如她那双不似常人的眼眸。   曾有羁旅借道的书生不慎误闯了这一片桃源,却也当真叫他窥见烟霞深处的艳丽神女。   仿佛窥见书中的奇诡幻化之境。   那一刻鼓噪欲出的心跳声里,那一瞬因凝望她而不自觉牵出的笑意里,分明有灼灼桃花落在心头。   只是在那日不期而遇的相见过后,这一切又被那个理智的裴时行淡而处之,将其封冻于心。   但那之后的某一个春日,上苍有了新的旨意,众神奏响钟磬,命盘边的蓍草已然预示了有情人的相逢。   风绵草软,万物生长,坚冰破碎,一切重新因她的呼吸有了色彩。   她一双水目盈盈,目色惶惶地望住他。   不知是真是幻。   他向来波澜不惊、淡漠如水的人生被她轻易打破。   世界开始有了旖旎百色交相辉映,为她颠倒。   耳畔仿佛有柔风卷来一两声铃音清脆,裴时行若有所感地抬眸。   正正对上一双点染尽世间好颜色的笑眼。   “殿下,女儿也该醒了,我们一道回家好不好?”   “好呀。”   有情人携手同归,正是人间好时节。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陪我走到这一步的大家,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坚持不到这里。   哈哈哈咋说,我写文的初衷是想拿热爱赚外快(一点都不高尚OTZ),可是连载追着盗,完结更是立马死,三次还有压力,所以我需要放弃写作,另寻一个副业。   这两天很幸运地收到了回音,接到了一个项目,新副业和我的本专业相关,但对我而言难度更大,所以我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在那头。   番外不知道咋更,我去研究一下,宁愿让正版天使免费看也不想被追着盗 第55章 番外   元湛是宫里唯一的小皇子, 在他周岁时被封作了唯一的小太子。   他如今长到四岁上,对许多事情似懂非懂,但也不会再问出“为何我没有母亲, 为何宫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这般愚蠢的问题了。   元湛记得自己三岁时,身边有个貌美的女官叫兰玉, 专门照料他的衣冠。   兰玉姐姐眼睛生的美, 每日为他穿衣时都笑盈盈,一双眸好似两弯新月;穿袜着履时还会把他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也香馥馥的,就像他的姑姑,阿隐的娘亲一般柔暖。   可兰玉后来死了。   元湛回忆起那一日,兰玉抱着他穿了鞋履, 他头顶有低低柔柔的嗓音传来, 是兰玉在问他:   “小殿下喜不喜欢兰玉呀?”   是喜欢的。   小太子性情厚道,待这些侍人也极有礼节。   他诚实地点点头, 柔软道:“我喜欢兰玉姐姐。”   那女子似乎激动了一瞬, 复将他搂的更紧。却又用一种哀愁的语调继续道:   “唉,可惜奴婢很快就要被放出去, 小殿下日后再也见不到奴婢啦。”   “若小殿下喜欢奴婢, 想让奴婢继续陪在您身边, 您就去同陛下说您喜欢兰玉。   “您也问问陛下, 为何宫中只有您一个小太子?奴婢知道, 您时常孤单的很,您要对着陛下说出这些话,他便会找旁的孩子陪伴你。   ——若这禁中多有几个孩子, 便是奴婢不能亲自陪在您身边, 心里也不那么挂念。   这是兰玉最后同元湛说的话。   自他出生, 父皇便带着他一同住在正仪殿, 他素日在前朝理政,极其忙碌。   那一夜,元湛拥着小被子默默等了许久才等到父皇。   他也的确对着父皇说了兰玉要他说的一切。   父皇原本摸着他的小脸,在对着他笑,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是这句话一出口,元承绎立马就变了脸色。   待元湛第二日起床时,兰玉就消失了。   元湛当时伤心极了,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可是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却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他为兰玉哭泣。   父皇就是这样的。   元湛自幼就由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他有时极温柔,简直是天底下最好脾气的慈父。   有时却也会大发脾气,肆意对着旁人释出君王如有万钧的雷霆怒意。   他更小的时候时常由父皇抱着一同去立政殿,但凡他发怒,连素日威风的大臣们也受不住。   更不必说缩在他怀里的小团子元湛了。   彼时正受训斥的臣子,倘若胆敢抬眼望一望帝王怀中的小男孩,必然会发现,这孩子已被震的耳膜生疼,自己抬起小巴掌捂好了双耳。   是以,元湛其实有些怕父皇。   例如此刻,皇帝坐在龙座上,太子立在一旁,下首是太傅,正在对着皇帝禀事:   “太子近来勤谨向学,《千字文》约莫至下旬便可念完了。”   皇帝目中笑意浓厚:“哦?当真?”   他转头便要来当场考校一番自己的儿子:“阿湛,你说‘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后头是什么?”   元湛听话地背了下去,只是背到“钧巧任钓”时卡了壳。他诚实地承认:   “父皇,儿臣只能背到这儿了。”   后头的他也还没学呢。   皇帝已然十分满意,却又要在太傅面前拿捏着严父的风范。   故而他只是抵拳一咳,压平了唇角喜意,淡淡颔首道:“尚可。”   下首的太傅倒似乎比太子还兴奋,陛下一句尚可,对臣子而言已是至高的评价了。   待太傅告退,元承绎眼角眉梢的喜意未消:“我儿真厉害!但你切记,戒骄戒躁,虚心以待。”   元湛仍是点头。   父皇的生活素来平淡冷肃,仿佛没有旁的色彩,也只是在考校他学问时才会露出这种骄傲神色。   他曾无数次在姑父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当阿隐的算学拿了甲等;阿隐穿了漂亮的衣裙,像个小仙女;阿隐素日不喜食蔬菜,那日在饭桌上多食了几箸。   诸如此类。   可父皇的日子却不似姑父一般美满。   元湛在书里见过“鳏寡孤独”,头一个字生的像条虫,他问过太傅究竟是何意,太傅说,鳏是妻亡而未再娶的男子。   于是元湛懂了,父皇是鳏夫,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怪不得他总喜欢在立政殿对着别人发脾气。   元湛受着父皇的教诲,默默点头。   心里却暗下决心,日后要愈发努力,好让父皇多多露出欢喜神色。   可未待小太子在学业上一日千里,以苦学换父皇一个笑颜,宫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比兰玉姐姐——   不,不该拿兰玉比。   这个陌生的女人生的和姑姑一样美,都似瑶池仙子一般,美的不像凡人了。   这个女人的出现给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首先是父皇。   他在立政殿也不吼人了,素日笑模样也多了。   元湛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因为他不再是唯一能逗笑父皇的人了。   再便是他自己。   元湛出世四年,一直跟着父皇住在正仪殿,可现在父皇居然说他大了,若再和父亲一起住是很羞人的一件事,要他搬出去。   可前几日在马场上,父皇分明说的是,我儿还小,日后你的马术由阿耶来亲自授习。   元湛小脑筋一动,意识到所有的反常都来自这个女人。   素来柔善的小太子第一次拿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怒冲冲便拦到那个女人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父皇身边?”   那女子目中蕴着笑,兴致缺缺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元湛疑心是自己的身量太短,平白让气势也矮下几分。   他白嫩柔软的小脸微扬,用下颌和鼻孔看她。   复压着奶气的嗓子道:“孤劝你不要有什么企图,否则……哼!”   元湛从前在父皇怀里见惯了他吼人放话,眼下也将元承绎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谢韫目中笑意更重,丹唇轻启。   下一句话却叫元湛气得跳脚。   只因他听她小声道了一句:“啧,怎就将你养成了个小傻子。”   语气里的嫌弃,不知是对谁生发。   “你!”   “你究竟是谁,竟敢冒犯孤,来人,拖出去!”暴跳如雷的小太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极有气势地挥开。   “嗯?”   却是快步行来的皇帝先出了口:“元湛,你要将谁拖出去?”   小太子方才三丈高的气焰在皇帝的一问之下悻悻熄灭。   “你先下去。”   可元承绎甚至不愿意听儿子解释两句,抬手便叫傅姆侍人带着太子回宫。   元湛被傅姆抱在怀中离去时,见到父皇将那个坏女子拉入怀中。   那女子挣了几下,父皇坚实的臂横在她腰间,不许她离开,可他面上神态冷怒,并不像是喜欢她的模样。   真是奇怪。   这头的两个大人也的确如元湛所见。   元承绎将谢韫桎梏在怀中,她的腰肢一如四年前柔软纤细,他忍不住将大掌落在上面滑了滑。   口里却要故意刺她: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你的滋味可好?谢韫,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是谁,是不敢吗?”   索性也挣不开,谢韫不再理他,也反唇相讥道:   “我该说什么呢,说我是你那个贪色的父皇新封的戚娘子,虽然厌极了你的父皇,但还是逃不过?”   谢后已死,如今她的身份是戚韵。   一个来自乡野却有幸得了帝王垂爱,就此获宠封妃的好命女子。   元承绎仍是怨她恨她。   戚,音同欺。   他给谢韫冠上这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字,时时刻刻刺痛她,也提醒着自己,谢韫对他的欺瞒。   “哦,厌极了朕,你昨夜在朕的龙榻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知晓谢韫骨子里的保守,如今惯爱用这种直白的荤话来惹她羞恼。   谢韫也果真如元承绎所愿,登时涨红了面,别开了眼:“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她深吸一气平复自己的耻意,又开始挣扎,口里怒斥道:   “或者我该同太子说,我就是你那个死了四年的娘?   “元承绎,你将他养成同你一样的嚣张跋扈,从模样到性子都像足了你,也同你一样,活该识人不清!”   他们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夫妻情浓,彼此相爱扶持的五年,而后又是四年来不清不白的纠缠。   二人都知晓彼此的死穴和痛点在哪里。   “识人不清,谢韫!你这种没心肝的女人也算是人吗?四年来对儿子不管不问。   “阿湛他是极好的孩子,可你呢?你可曾带过他一日,如今一见面就说他嚣张!”   “元承绎,我一早就同你说过,我管不了也不愿管,这个孩子自生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同我了断一切联结。”   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她谢韫无父无母,她的丈夫死在了四年前。   对如今的谢韫而言,孩子也无法成为她的寄托。   她不会从任何人。   “我就是这种没心肝的女子,元承绎,你受不了就趁早滚。”   元承绎自知晓谢韫背叛的那一刻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几乎为他带来一种头脑轰然,所有的一切皆是虚幻的错觉。   可这种虚幻感和震撼感持续出现在谢韫之后同他的每一次相处中。   他都快习惯了。   事到如今,元承绎也不愿再计较,从前柔婉的谢韫和现在这个薄情寡淡的刻薄女子,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真面目。   素来威压迫人的帝王额角突突不定。   他真想质问一句,究竟是谁嚣张呢?   普天之下,敢如她一般直白地唤帝王名讳的有几人,对着皇帝反唇相讥,三番五次出言不逊的又有几人?   “谢韫,凭什么呢?   “你骗了朕,朕不杀你已是仁慈。你也不准自己去死,朕留着你一条贱命,慢慢折磨不好吗?”   “哦——”谢韫讽笑一声,“原来堂堂大周帝王所谓的折磨,就是半夜闯到别人房中,压着人去做床笫间那点事儿啊。”   “元承绎,你不如去折磨别的女子,想必有不少人愿受你这皇帝陛下的折磨呢。”   谢韫被囚在明月阁四年,元承晚和辛盈袖也依着从前约定,每每探看。   她以为这一生可以就此平静地过下去,素日抄经习书,自忏其罪,遥为两位故人祈福。   可前夜,元承绎夤夜大醉,轻车熟路地到了明月阁,遣散了驻守在明月阁外的兵士侍人。   而后在里头过了夜。   第二日便一意孤行地要封谢韫为妃。   元承绎钳住她的下颌,令她面上嘲讽的表情变形:   “怎么,你不愿意是不是,那朕再把你关回去好了,什么时候想了就寻你发泄一番,倒也是舒坦。”   谢韫被他钳制,张口难言,目中淬毒一般的冷意让元承绎怒意高涨。   他终归还有牵制谢韫的筹码:   “朕听闻河东世族如今都不许按从前那般教养女儿,道中开办了不少女学,甚至还有为妇人们开设的容膝居。”   这般的事,元承绎猜得到,应该不是裴时行的设想,而是狸狸在背后筹划。   “谢韫,你今夜在榻上再乖一点儿,若将朕伺候的高兴了,明日朕便下旨禁了《女诫》可好?”   他自是知晓,这四年来支撑着谢韫活下去的一大念想便是她对狸狸和辛盈袖的愧疚,也知晓她如今这股心气何来,故而要用这般话语来刺激她。   可她连这般的威胁也不受了。   谢韫终于自他的臂中挣扎出来:   “你愿废就废,此乃国事,难道当真可以沦为你迫我的筹码?更何况,不废又如何呢?   “你瞧我从前学的那样好,可遇上你这等薄情男子,不也就全知了书中字句不过烂茅朽草。   “你便是不废,世上女子也不会一生一世都被这等酸腐的鬼话蒙蔽心智,吃过一遭苦头也就清醒了。”   所以她如今算是清醒了?   那从前的爱意又算是什么?   她难道比他好么,她这种背叛夫君,抛弃儿子的恶毒女人凭什么骂他薄情!   逞不了的口舌之外俱化作一记重过一记的力道,待谢韫趴在枕上神志不清时,元承绎终于餍足起身,似强壮的虎豹一般,恣意地展露出自己修长健美的身体。   他回身俯视那被他抽去了筋骨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满意:“戚夫人,这是朕给你的赏,好好含着罢。”   元湛再次见到那个冷艳的坏女人时,已是三日之后。   她简衣素裳,博鬓娥眉,美艳似天边朝霞,他也知晓了,她就是父皇新纳的戚娘子。   小太子自己的母后在生下他就薨逝了,他对那个贤名远播的谢后并无记忆,其实也谈不上情分。   可他也不愿意望着守了母亲四年的鳏夫另娶!   元湛再次端起架势,冲到那个正折起广袖,露出一截玉臂剪花插瓶的女子面前。   “哼——”首先便是冷哼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孤劝你不要痴心妄想,孤的亲娘是天下人都爱戴的谢娘娘,我父皇最爱她,只爱她!”   他满口都是父皇父皇,这个“爱”字尤为刺耳。   谢韫是真对这个傻孩子生了怒。   她深吸一口气,搁下剪刀,将这满眼轻蔑的小儿唤到身前。   那小儿半不情愿地缓步踱过来,下一瞬却被谢韫重重掐住他柔软的包子脸:   “那又如何,她都死掉了,你父皇就是喜欢我这种痴心妄想的坏女人。   “你最好快去同他告状,否则白日他不在后宫里,我就着人打你骂你,将你锁在屋子里不给饭吃,届时你再告状可就晚了。”   她掐的极重,元湛乌黑的瞳一下泪汪汪,惊恐地看着这个妆容艳丽的女子向他逼近。   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传说中的祸国妖妃,元湛极其识时务地柔顺认错:   “戚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您快放开我好不好。”   可谢韫收了手,他一下跳到三尺开外,又指着她喝道:   “呔!你这妖妃,休要狂妄,且等孤羽翼丰满,定要取你这妖妃性命。”   元湛自然没能取妖妃性命,因为他还是个可以被人揪着后领就扔出门外的小娃娃。   而且羽翼尚未丰满。   当然更要紧的是,父皇如今沉迷美色,受那妖妃蛊惑,与她同居同食,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也难见君父一面。   他实在找不到机会去清君侧。   但经过数日的相处,小太子也逐渐发现,妖妃好似也没有那么可恶。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番外   或许也因他是个没娘的孩子, 这些年孤独了太久,元湛总是忍不住凑到戚娘子面前,哪怕斗嘴也行。   只有多有一个人, 不似寻常宫人一般畏惧他,同他说说话就好。   那妖女虽对他爱答不理, 却也从未当真伤害过他, 甚至还在前日他答不出父皇考校功课时救了他一命。   就好似他的阿娘一般。   谢韫又一次望着那小儿在远处悄悄瞅了她许久,又在她勾手之后,哒哒踩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奔过来。   “你又来找我作甚?”谢韫望着身边这个面容羞涩的小男孩,淡淡道,“妖妃是会吃小孩的, 你不晓得?”   她今日的口脂极浓极红, 此刻故意龇张开口齿对着元湛,倒真将他惊得后退半步。   小太子只觉, 今日的妖妃似极了史书中剖母腹取子, 烹食婴儿的怪物。   “你吃了我,父皇不会饶了你的!”   谢韫对这小儿三番五次提起元承绎感到十分厌烦:   “不, 他会饶过我, 吃了你又如何, 他是皇帝。   “元湛, 你可知晓, 帝王不会只有一位妻子,也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若我吃了你,他会再去找别的女人, 生别的孩子。”   经过兰玉一事, 元湛素来以为他就是父皇唯一的孩子, 这辈子都要同他的鳏夫父亲相依为命。   小太子因为谢韫这番冲击心神的话一时面色呆怔, 愣在原地。   谢韫暗叹口气,意识到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她此刻同他说这些残忍的真相太过苛责了。   妖妃主动对小太子露了个笑,有些生硬地转了调,问及了另一个她关心的话题:   “你昨日去长公主府了对不对,你姑姑近来如何,她身子可好?”   “姑姑自然很好。”   妖妃仿佛松了口气,连面上笑意都真切几分:“你下次去,可以跟她说,令她平日不必那么辛苦,她已然十分伟大,已经有许多女子都受过她的恩了。”   谢韫默了会儿,又期待地问道:   “那小郡主呢,她也好吗?”   “阿隐也好。”   “那就好。”   他同阿隐差了几个月,但元湛向来直呼其名,从不愿承认自己比阿隐小,是她的阿弟。   他默了片刻,复又启口问道:“我是小太子,你怎的不问问我?”   元湛忽然有些委屈。   她甚至没见过姑姑和阿隐,却要问她们的安康;他可是每日同她相处,她却从来没有问过他。   “好。”   谢韫也是第一次对着元湛妥协,开始试着同这个她曾孕育了七月,却四年不曾相见的儿子相处。   妖妃轻轻牵起小太子的手,将他软乎乎的巴掌搁在手心。   “小太子近来如何啊,可还好?”   她的手也极软,似玉笋一般柔美,圆润剔透的指甲修的整整齐齐。   葱白的十指未染蔻丹,却自有一份素净之美。   元湛忍不住蜷了掌,似乎想握住她手心的温度。   他小脸涨红,口齿也变得有些结巴:“我……孤也很好,你不必挂念。”   谢韫忍不住笑开。   这小儿惯会自作多情,谁说过要挂念他了。   元承绎回到正仪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曾在他梦境里出现过千百回,萦绕于无数个午夜梦回中的场景。   大的那个笑意开朗无拘,小的那个把小手搁在阿娘手心里,也害羞地抿出了笑弧。   皇帝在原地默默望了一会儿,方才深吸口气,提醒着自己,如今的境况究竟是何种模样。   “阿湛,你怎会在此地?”   你怎会和她在一处?   当真是母子天性么,四年未见,竟也能在短短几日便熟稔起来,叫你也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亲近她。   可是她凭什么呢,她都不要你。   小太子终归是对父皇怀着敬畏,闻声一跳,立马恭恭敬敬地对着元承绎行了个礼:   “父皇,儿臣来看看戚娘娘。”   “看她?”   元承绎眉眼中流露出些只他二人方能心知肚明的讥讽。   他俯身抱起儿子,点点元湛的小鼻尖,仿佛是在谆谆教诲无知稚童:   “阿湛,父皇教你,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真心以待,有些人狼心狗肺,向来喂不熟。你赏她块肉,她不仅不会对你摇尾巴,转头就能攀咬你。”   元承绎口中说着意有所指的诛心之语,余光却瞥向那垂头不语的女子。   丝毫不错地自她眉目中望见清晰的愧痛神色。   可他心头的郁结却半分没有被纾解。   只因这四年日日夜夜折磨着谢韫的愧疚里,从未给过他这个丈夫半分位置。   谢韫显然也是极快便想通了这个关节。   她从未对不起元承绎,又何必要对着他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何必要受他的话刺痛。   “元湛。”   谢韫仰头望那个被他高大的父皇抱在怀里的小男孩。   “日后你少来见我了,要么多在上书房待待,要么就少管劳什子功课,多去四处耍玩。”   小太子神情有些沮丧,疑心自己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可元承绎却听懂了她的话外音。   生在帝王家,元湛此生注定不会平凡,亦不会平顺。   他要么在漫长的忍耐和刻苦中独自完成为君者所须承受的一切历练,日后成为足够优秀足够称职的继承者。   要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学,做一个一无长处,却也毫无威胁力的富贵闲人。   唯有这两条路,能保他平安终老。   元承绎沉默了片刻,将儿子的小巴掌自脖颈间拉了下来,放下了他:   “阿湛,去罢。阿耶会安排太傅为你多加些课业,你日后要更加勤勉才行。”   闷闷不乐的小太子不敢有半句反抗,垂头离去。   身后的一对父母目送他小小的身影渐渐远行,心头却各有所思。   却不料那小儿虽然不敢反抗元承绎,却也不甘心就此离去。   他垂头出了殿门,下了石阶,却又悄悄藏身在了檐角宽大的柱子之后。   柱子恰好完全遮住他小小的身子,元湛甚至还谨慎地回身,对小黄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复又对着殿门外头欲言又止的大内官龇牙威胁,做了个自以为凶恶的表情。   李德海吞了口唾沫,只能故作不见地背转过身子,无语地抬眼望天。   然后元湛便亲眼见到了一幕令他觉得新奇又诧异的场景。   可惜依他四岁的心智,尚且无法参悟大人间的情葛纠缠。   父皇仿佛是同妖妃争吵着什么,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墨眉紧拧,同从前在立政殿训斥大臣们的表情一模一样。   可妖妃却垂着头,恍若未闻。   任由父皇一人站在她面前说的口干舌燥,她却饶有闲情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正细细撇开浮沫。   太嚣张了!   连元湛都如此认为,元承绎自然也被她这全然藐视的态度激起更多怒意。   他弯身拽着妖妃的胳膊将人扯了起来,扯着她重重砸进了自己的怀抱。   父皇仿佛是怒极的神色,妖妃看起来十分柔弱,被扯的晃了晃,幸亏有父皇撑着她才险险站稳。   而后她被压在父皇怀里,静静听着他的控诉,美人面上一双深长的娥眉也越蹙越紧,最后仿佛是烦不胜烦。   元湛眼瞧着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抚了抚父皇的脸,又一路抚到他的耳垂,轻轻勾了勾。   手法无比熟稔。   父皇的声调登时便降了下来。   可他口中控诉不停,妖妃也敷衍地点头,应了几声。   仅仅如此,父皇便完全被哄好了,松了桎梏,复将她整个人都重新搂进怀里。   仿佛方才抱他一般。   小太子既觉惊讶,又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而后骤然想起,妖妃方才抚父皇的手法,像极了他抚粉鼻雪时的模样。   粉鼻雪是羽项国去年进贡的一只小番狗,素日便是一副撒娇卖痴的做派,惯爱在他伏案凝神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时从旁扰乱。   主人越是忙碌,它便越是起劲作对。   可元湛只消腾出一只手,这么随手一摸,那小番狗便心满意足,服服帖帖。   父皇素日并不待见这只狗,可若他知晓粉鼻雪其实与他有些共通之处,想必便能就此放下对犬类的偏见。   可惜不待他亲口将这一新奇的发现告知父皇,便叫那妖妃发现了他的踪迹。   元湛方才看的太过投入,一时惊讶,竟不自觉将半边身子都自柱后露了出来,正正好好被谢韫望见。   她下颌抵在父皇宽阔坚实的肩头上,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妖妃对着他皱了皱眉。   小太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她要向父皇揭发自己,已然缩起脖子,做好了被父皇骂到狗血淋头的准备。   可妖妃却主动抬手搂上了男子的腰,愈收愈紧,主动往父皇怀里靠了靠,就此站定这个姿势。   不欲让元承绎转身。   这才对着元湛扬了扬下颌。   这是要帮他遮掩,叫他快逃的意思。   小太子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妖妃对他的讨好,脚底抹油,速速遁走。   至中夜时分,正仪殿的灯火烛影终于寂静下来。   谢韫玉肌汗湿,气若游丝。   她艰难地抬手去推皇帝沉重的身子:“你出去。”   元承绎不为所动,眸色深沉地凝视她半晌,忽而开口道:“谢韫,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生不出。”   “谢韫!”元承绎狠狠顶了回去,叫谢韫疼痛难忍地蹙眉,“别以为朕不知晓你每次一个人在湢室里都干了些什么。”   “你抠得干净吗?”   谢韫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打量他,好笑道: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说出来呢。我的确生不出,你可以去寻旁的女子生。”   她此生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男子,直至此刻也一意孤行地认定元承绎终究会纳妃。   元承绎又同她呛声:“朕是皇帝,朕都不急你急什么,轮得到你急么!谁跟你说朕不纳妃,睡腻了你就去寻别的女子。”   “你竟还不腻么?陛下,你可真是贱得慌。”   元承绎被她一堵,心头负气。   可眼下境况也不太好发脾气,衣不蔽体,平白失了气势。   他便也就此沉默下来。   谢韫已是倦极,力不能支,也懒得再叫他拿出去,渐渐睡了过去。   殿中安静了许久,沉默良久的帝王却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   “阿韫,从来都只有你。”   少时没有过晓事宫女,如今、日后也不会有旁人。   谢韫,只有过你,也只能是你。   可怀中的人娥眉微蹙,已然睡熟过去,并未听到素来骄傲的帝王偶然的一瞬低头。   元承绎也不在乎。   其实想一想,他背叛过她,她也背叛了他,所以他们本就互相亏欠,就该这么折磨彼此,到此生终了。   他算不上很好的男子,她亦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两个不好不坏的男女也可以凑作一对,就这么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毕竟深夜寂寞又漫长,他已然独自度过了上千个没有她相伴的夜晚,如今失而复得,怀里若有了温度,怎样都会比一个人更容易入眠。   帐中的男女沉沉睡去,灯花荜拨爆了一声,而后默默燃尽最后一丝光明。   元湛是在七岁那年知晓谢韫的真实身份的,彼时他正和裴隐一同在城楼上吹风。   两个一样高的小身影被夕阳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伤心又愤怒,却只能对着阿隐开口倾诉:   “孤没有料到,她就是我的母亲。多么可笑,她在我身边三年都不愿告知,就这么骗着我——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吗!”   裴隐一双清澄的眸素来平静,她望住身旁委屈的太子,话音轻细:   “阿湛,不要这么说,她生下你便是对你的恩情。”   她比阿湛知晓更多的内情,却也受过阿娘的教诲,阿娘说,那些都是往事,便让它成空。   阿娘特意嘱咐过,不要让阿湛知晓。   “除了是你的母亲之外,她还有旁的身份。我们作为小辈,她生下你已然足够伟大,你不必在心头怨恨她。”   元湛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这三年间谢韫偶然也对他露出浅淡的关怀。   再次开口时,话中哽咽已然平复许多:   “她在明月阁待了整整四年,四年都没能见过天日。阿隐,你可曾去过远方?”   裴隐自然去过。   她随阿耶阿娘去过河东,亦多次出京游玩,她如今不过七岁,却已然用脚步丈量过大周的无垠疆土。   见过层林尽染的秋日好景,也听过万仞青山间的渔歌互答,亲眼见证过万丈红日自地平线喷薄而出,一双尚且柔软的手掌已经握过乡野农人的锄头,踩过新翻出来的湿润泥土。   可阿湛还没去过,故而她只是对他说:“阿湛,我也没见过远方。”   “那我们日后一同游遍大周可好?”   “阿湛,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你可以踏遍大周的每一寸疆土。”   其实阿隐晓得,他除了带着自己,还想带着他的娘亲一同去看远方。   只是小太子的别扭心意怎么能被她戳穿呢?   “阿湛,”她笑了笑,“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一个很好的人。”   “阿隐,你也是。”   晚风轻柔地拂在面上,如纱的红日霞光将他们的面孔映的金红。   皇城沉默地伫立在上京城中,山衔落日,上京被笼罩在一片静美暮色下。   可他们远远眺望,上京城外有飞瀑流泉,击石如万壑雷;悠长的清泉流出深山,载起人间烟火,顺着河道汇入江河汪洋。   林中松涛如诉,茂翠深直;倦鸟俯瞰过大周的土地,掠过晚风中大片起伏不定的稻浪,如波如澜。   城外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不知是谁家孩童放飞了纸鸢。   正是太平好年景。   作者有话说:   帝后大概就是酱紫了~   其实我之前写阿隐出生时“黄气抱石”“漫天霞光”,是以前读《酉阳杂俎》时描写某位皇帝出生的吉兆。   我当时是设了一个她会做女帝的暗示。从狸狸的祖母,到狸狸,再到阿隐,女人被扼杀被批判的野心总有一天会成为名正言顺的现实,凭她们的智慧和实力让别人闭嘴。   但是这又是新的故事啦,阿隐很聪明,可阿湛也不弱,上一辈还都是老狐狸,所以他们只是小孩子,可以快乐地玩耍很久很久。 第57章 前世番   阳春三月, 百草新绿,一驾马车奔驰在河东官道上,枣红色骏马在春日煦阳下浓烈耀眼, 仿若四蹄生风的神驹。   车内的一家三口却脸色各异。   裴时行故作冷淡地绷脸许久。   可元承晚连头也不抬,他默默盯了她许久, 长公主连半个眼风都没舍得分过来。   若再等下去, 恐怕双眼涩干了她也不会主动来哄他。   裴时行只好主动开口。“晋阳长公主殿下,”   男子清冽微沉的嗓音是说不尽的阴阳怪调:   “您的李郎买舟下扬州,如今也该到了,您不写封信问候一二?”   “呀,多谢裴大人提醒, 本宫即刻就写。”   李释之即将出官扬州巡院使, 赶在调令下来之前便自管去到当地了解情况,她自然要去渡口相送。   可坏就坏在李释之对她道了句“若是为殿下, 臣千愿万愿”, 恰好被来接她的裴时行听到。   他当场不显什么,只是在他二人带着阿隐启程回河东, 路上有了空闲, 裴时行将这句话在心头咂摸千百遍。   然后又醋上了。   这个冷心肠的坏女子!   裴时行再不愿望她乌黑的发顶, 抬手便钳起她精致下颌, 恨恨吮尽了长公主唇上口脂, 水声渍渍。   他又故技重施咬了上去:“这是你家郎君给你的惩罚。”   那无端被阿耶蒙了眼的小姑娘不明所以地坐在阿娘膝上,小手连连去掰裴时行的大掌。   待阿隐终于重见光明时,阿耶阿娘唇上亮晶晶, 正怒视彼此。   她还是个不过半岁的小婴儿, 以为阿耶阿娘也同她一样流了口水, 十分善解人意, 口中呜哇,小手扯着自己的口水巾。   要分给他俩。   长公主果然被怀中可爱的小人儿哄软了心肠:“阿隐是要给我擦吗,阿娘的宝宝真乖。”   这便又垂眼同怀中的小女娃玩耍,不再理裴时行。   可阿隐却是个善良的孩子,又 “吖吖”地对裴时行说着什么,揪着巾子想给阿耶擦嘴。   裴时行难得感到一些羞耻之意。   抬手自妻子怀中接过了女儿。   他原本对这占据了长公主全部注意,得她毕生温柔的小儿生出过醋意。   可是此刻,被这娇憨柔善的孩子凑到面上呜了一口,在他侧脸上落下个带着奶香气和口水印的吻。   裴时行捡起些为人父的良心,登时什么气都消了。   可这小姑娘不愧是她阿娘生的,同长公主一样会哄人。   亲了一口还不算,还把藕节似的小胳膊搂上了阿耶的脖颈,软软地窝了上去。   元承晚几乎是眼看着裴时行的眉扬起,而后一双眼也弯了下去。   也是第一次听到裴时行用这般做作的语气极力模仿亲和模样,同孩子对话:   “阿隐怎么这么棒,都会搂人了,啊,阿隐乖乖!”   方才还硬气无比的郎君在小女儿的拥抱下柔软到不行。   长公主也倾身过去搂了搂他,在他另一侧面颊上落下香吻:   “裴郎还醋不醋?”   裴郎约莫是不醋了,他已然在这一大一小的攻势下全然沦陷,头脑都晕乎乎的。   长公主轻笑一声——   裴时行就是这般容易拿捏,无论是什么年纪。   待长公主一家三口抵达河东裴氏家门时,已是六日之后。   阿隐已经半岁,可自她出生,她的父母便一直在忙于旁事,故而也就一直未能带她回河东同祖父祖母一聚。   今次新政顺利颁布天下,羽项风波也平息下来,他们终于得闲带着阿隐来敬拜宗祠,也趁此机会将裴隐小姑娘的大名落到族谱上。   裴矩和柳氏一早便候在府门等候,待见得长子怀中那个粉软的小姑娘,二老简直挪不开眼。   素来稳重冷肃的裴矩更是眉开眼笑,连一把髯须都在颤。   长公主免了众人的礼,任裴氏族人对这个新添的小姑娘好奇不已,甚至自队伍后头踮脚张望。   可待其他房的族人散去,他们一家人入门时,裴矩和柳氏还是对长公主行了礼。   裴矩拜完晋阳长公主,复又转身对着裴时行拱手一礼:   “裴御史久不登寒舍,今日得您一面,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裴时行怀中抱着阿隐,侧身避过了这一礼,并不敢受。   可他自然也听懂了老父话里的揶揄和埋怨。   他也抱着怀中的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回礼道:   “裴别驾不必见外,这都是本官该做的。”   儿子的官职如今已是高过老子了,这句“本官”也可算是回敬。   可叫裴矩皱眉的是,这素来端方持重的长子竟也学了如此油腔滑调的做派。   柳氏和长公主在一旁望着这状若三岁小儿的一对父子,俱是忍不住失笑。   “殿下莫要见怪,”柳氏无奈笑道,“这老头子就是这么个臭脾气,他并不敢冒犯殿下。”   “母亲不必多礼,我心里都晓得的。日后定多多带着阿隐回河东,叫她在您二老膝下尽孝。”   可这对父母前脚刚给襁褓中的女儿安排了承欢膝下的重任,后脚就敢将孩子抛给家中一对老父母。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身轻地出门游玩。   裴时行一身月白色绣银圆领袍,尽显清隽温雅,也将他这些年身居高位养出的一身凛冽气势冲淡不少。   倒真似个风雅又温柔的小郎君。   长公主亦是一身绛色襦裙,轻罗窄袖,作未嫁的小娘子打扮。   仿佛一对尚未婚配,私自相约的小儿女。   长公主也应景地扮起了无辜小女郎:“哥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再叫一遍。”裴时行也拿捏着清冷郎君的高姿态。   “哥哥?”   他眉间风华一瞬绽放,对着她露了个堪称风流的笑:“哥哥带你去茶楼听曲儿。”   除却榻上,元承晚甚少见他露出这等姿态,一时心动,乖乖由这不着调的坏郎君牵着她往茶楼去了。   可听的不是曲儿,却是先生的说书。   待他二人入座,清茗楼最利嘴的说书先生姗姗来迟,将手中醒目一拍:   “列位压静。”   他似乎也有些春困,半眯着眸捋了捋须道:   “小老今日且先叙个狐妖传奇……”   方才人声鼎沸的茶楼登时安静下来。   连后座儿几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也不再与同伴嬉闹,老老实实坐到位上,微微瞪圆了眼,神往不已。   青崖山终年云雾缭绕,清寒幽寂,花木不繁。   只在男子经过时被他的衣角擦过,微微低了脑袋。   这男子高鼻薄唇,眉目清隽,一身白衣无尘,一如他漆黑而无波无情的眼底。   裴时行行到师父面前,合手一礼:   “师父,您今日寻弟子前来,所为何事?”   鹤发童颜的青霄道长望着眼前人良久,终于笑道:   “含光,为师要你下山一趟,亲自将那对琉璃环送至邺都,交给国君。”   那琉璃环供奉在青崖山已百年,听闻是百年前的邺朝君王亲自从山下一步一叩,以诚心打动青霄道长,这才得一对琉璃环。   门中弟子日日以灵符供养,护邺朝百年根基安稳。   裴时行素来寡言,凝神思量片刻,只简短应是,当即便告退。   复又起阵,将琉璃环取出,预备下山。   玉衡同青霄一道在山上望着小师弟离去,终于忍不住发问:   “师父,您命小师弟护送琉璃环,其实不过是为他下山历劫寻个借口对吧?”   “您为何不直说呢,直接告诉小师弟,他此去有劫?”   青霄迎风而立,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   他不理玉衡的疑惑,只是笑而不语。   只是在被这聒噪的弟子缠的不行时,终于意味不明地道了句:   “算不出,堪不破,不可说。”   话罢便挥袂而去,唯有话音落雾中,久久不散。   青丘却不似青崖山的冷寂砭骨,目之所及,花果繁盛,绿木成荫。   间有各色狐狸奔游其间,往来呜声不断。   白纨正立在山垣上巡视结界,却忽有一道雪白的身影直直扑入她怀中。   她后退一步,那雪团似的小狐狸便啪叽落地,滚了两滚。   “姑姑!”   小狐狸显然兴冲冲,并不生气,唤了白纨一声便瞬间化形。   片刻前灵气四溢的小白狐立马化作婀娜窈窕的妙龄女郎。   雪肤花貌,乌发红唇,唯有一双眼还是狐形时的琥珀色。   她也新奇地望着自己的人身,转了个圈:   “姑姑,你瞧,我也可以化作人形啦,我是不是可以去人间渡劫了?”   她神态娇憨,仿佛并不知晓渡劫之意,只为自己能去人间而兴奋不已。   其实这也怪不得狸狸。   毕竟若化了人形便可以去人间,去了人间便可以寻些男子多吸精气,吸了精气就能增进修为。   增了修为,那她就不用做青丘唯一一只成年的两尾狐了。   哪怕青丘狐族天资不一,尾数也各异,但众狐修炼到成年化形之时一般都会是三尾。   如狸狸这般始终突破不了两尾之境的,千百年来也就她一只。   她狐身时便是一等一的美,化作人身便顶起了狐族第一美人的名号。   可这般美人却是个修为末流,至今摆脱不了两尾的榆木脑袋。   不知上天究竟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白纨眼中浮现出淡淡笑意:“好,狸狸,你可以去人间。”   “只有一点,你记着,”   白纨的话音微沉:   “不要相信人间男子,亦决不可将你身上的秘密暴露出来。”   她修为虽低,却生有一颗玲珑狐心,且不知为何,这世间的所有法器禁制都于她无用,她甚至可以在最高等的修士设下的密阵里行动自如。   狸狸也肃起脸色,认真保证道:   “姑姑放心,我晓得的。”   姑姑说过,若叫有心人知晓她的奇妙,便会将她抽去神智,驯化为兽灵,从此沦为一只毫无灵智,只听主人命令行事的伥鬼。   这话说的恐怖极了。   但她在这悚然的心境里思量一秒,下一刻又变得无比兴奋:   “那姑姑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生的这般貌美,还有这样勾魂摄魄的一双眼瞳,若顶着狸狸的名字出去,岂不是一下便叫他们知晓我不是凡人,而是狐狸。”   这话说的十分自大,可自她口中说出来,又叫人觉得一切都十分合理。   白纨含笑,点了点这臭美的小狐狸:“你呀。”   小狐狸仿佛仍是不大习惯人身,又化作了狐形,安安心心蜷到了姑姑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怀里拱了拱。   白纨抬手摸上她的皮毛,赞道:“纤尘不凝。”   复又抬眼望漫天云霞,笑叹一句:“时已向晚。”   怀中的小狐狸噌一下抬头,狐音空灵:   “哇——所以我叫纤凝?”   她剔透的眼瞳期待地望住白纨,却见姑姑摇了摇头:   “不,所以你叫尘晚。” 第58章 前世番   裴时行途径一片桃花林。   穿花拂枝, 落英缤纷,待他再走上前两步,便见到有人在花林深处起舞。   是个一袭粉裙的妙龄女子。   约素纤腰轻折, 水袖翻飞,极尽妍美之态。   花林深处隐芙蓉, 她的面靥望不分明, 却已然可自轮廓窥见绝色。   果然,不过两息,那女子便娇呼一声。   裴时行眼见着她急急上前,一双水目受惊地望住他,话音细软:   “你是何人, 为何擅闯此地, 你方才……方才可是看了我的舞?”   尘晚在心下回忆着话本中的情节,作出一副羞愤姿态;一边自袖后觑望这名即将上钩的男子。   雪衣墨眉, 清隽冷肃。   很好, 是她喜欢的类型。   俊朗的道士冷冷望着面前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妖在他面前作态。   待她演完这一场蹩脚的戏码之后,裴时行薄唇轻启, 意味不明地吐出一句:   “狐狸?”   尘晚不意他一个年轻的凡人能窥见自己真身, 信以为真地偏转过头:   “嗯?狐狸, 哪有狐狸?”   莫非是她的同族?   “两尾。”   那俊俏的郎君又说了第二句话, 依稀带了讽刺意味。   “你!”   尘晚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就是自己。   她叉腰冷哼, 俏脸染怒,整个人愈发生动:   “两尾怎么了,两尾的狐狸也是非常厉害的狐狸, 你连一根尾巴都没有呢!”   “狐妖, 休要害人。”   裴时行并不与她纠缠, 话罢便折身而去。   狐女多妖丽, 甚喜魅惑凡间男子,采其精华供自身修炼。   可这不过是有心之人和好色之徒之间的一场相互算计罢了。   裴时行并不愿管这类人的闲事。   只是看这狐女似乎脑子少根筋,多说一句便罢。   却不料他同这愚蠢的狐妖这么快就有了第二次相遇。   裴时行启程一月,终于行至离邺都只余百里的渊城。   眉目清冷的白衣郎随意寻了家茶馆歇脚。   他挑了一个雅间,恰好坐在临窗位置,抬眼便可极目眺望城中如织人流,来往车马如水。   男子信手将剑搁在桌上,正垂睫准备斟一杯茶。   不料自斜刺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影,生生扑入他怀中。   裴时行听到自己衣襟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   茶水湿透了袖子,杯盏被打翻,骨碌碌滚。   郎君和怀里的狐狸四目相对,小狐狸将四只爪蜷成汤圆,对着蹙眉的郎君轻呜了一声。   旋即准备逃之夭夭。   却被裴时行直接拽住了尾巴。   他甚至没有用法力没有画一道定身符,仅仅是抬起那只骨节修长的手。   便用这种简洁粗暴的方式困住了小狐狸。   自知犯错的狐狸看也不敢看它,被人拽着尾巴扔到桌上也不敢说话。   只默默坐正,支起两只前爪,垂下脑袋作无辜状。   裴时行果真预备审问她一番:   “狐妖,你究竟是何人?”   他身怀灵骨又修道百年,乃是奇才,不日便可位列仙班,等闲妖物不敢近身。   更何况,裴时行一路将琉璃环细致收藏,设下重重禁制灵咒,更是将其放入衣襟处来保护。   孰料这狐妖好似全然不受影响,竟可直接窜入他怀中,甚至突破禁制。   方才那清晰的碎裂声提醒着裴时行,他搞砸了师父交付的任务。   那琉璃环已然被毁坏。   他素来是门中天资最好,行事最为缜密可靠的弟子,岂料今日竟被一只修为低劣的狐妖打破名声。   “我是尘晚。”   桌上已然将狐狸头埋进自己爪子里的小狐狸忽然幻化作了人形。   幸好这是裴时行的雅间,否则便要叫众人眼望着一只狐狸化作一美艳的粉衣女子,坐在桌上。   那雪衣郎君却不知怜香惜玉,正在眼角眉梢凝满了冰雪,预备审问。   狐形实在太过弱小,那么小一只,教他一只手便捏住了,尘晚觉得实在没有安全感。   所以不如幻作人形同他交流。   她一双清澄的琥珀眼盈盈望住裴时行。   眉弯似月,朱唇皓齿,实在是非常惹人动心的一张脸。   可惜裴时行看她这么一个大美人,眼神和看路边的小黄狗一般无波无澜。   “我是说,你为何能够近我的身?”   “啊,这个啊,”尘晚转了转眸,“因为我是狐仙娘娘呀。”   她至此亦不晓得裴时行乃是青霄道长座下最为出色的弟子,只当他是个反应比较快,手劲比较大的凡人男子。   最多算是有点点修为,堪堪能够看破她的真身罢了。   “休得胡言。”   裴时行抬手花了一道符,那符倏而化作点点莹光融进了尘晚的身体,可她却并无反应。   裴时行这头释出了搜魂符亦是探不出什么虚实。   此狐必定有异。   他又施了一道禁制落在尘晚身上,令她无法使出法力。   这才起身:“你坏了我的东西,如今便要跟我一道去谢罪。”   如今琉璃环已碎,但裴时行却不能不守承诺,仍需去邺都走一趟。   再者便是,他尚且需要些时间来探这狐妖的来路。   尘晚才自虎口逃生,如何肯再被他困住:   “我说了我是狐仙娘娘,你竟敢对本仙如此嚣张,信不信我将你这无知竖子变作猪彘!”   这狐狸实在傻的超出裴时行预料。   他冷笑一声,英俊的面容释出几分邪气,凑近她道:   “狐仙娘娘?”   “是啊!”   “真是巧了。我的家乡正好有个传说,只要吃了狐仙娘娘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他漆黑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尘晚双眸张大,面色惊愕的模样。   “娘娘,您到底是真是假,是想被煎还是被烤?”   “但我幼时听家人说过,煎烤虽风味绝佳,却终究对长生的功效有所损抑。   “最好是趁着狐狸还活着就直接放血,从脖子和四肢一起,然后刮毛,直接下锅清炖。”   裴时行薄唇慢慢吐出令狐狸毛骨悚然的字句。   可他面色冷淡如常,叙述详细,叫人辨不清真假。   狡黠又天真的小狐狸终于抵不住脑中的可怕幻想,急急道:   “我不是狐仙娘娘,我就是一只刚刚成年,可以幻化人形的普通狐狸。”   “你瞧!”   她又幻作狐身给他看,证明自己的确是一只方才成年的小狐狸。   小小一只狐,仰着头诚恳地看他。   周身的毛都是白的,雪团子似的,丝毫不掺杂色。   只是此刻被裴时行一席话吓得根根耸立而起,几乎就是纤毫毕现。   “哦,可真遗憾。”   尘晚松下口气。   “但也无妨,我最爱吃狐狸了,再去买只小羊羔,晚上就把你们俩一起烤了。”   裴时行辟谷百年,其实并不需要饮食,只是他此刻故意吓这只狐狸,作出这副垂涎姿态倒十分逼真。   方才松下的那口气又重新堵住嗓子眼,尘晚浑身的毛发重新炸起:   “不要不要,不要吃我,救命!”   裴时行大掌震慑性地一拍桌面:   “那你交不交代?”   “对不住,我真不知晓你设过什么禁制,就是自百花楼窗子扑出来,恰好就掉进你这里了。”   她出青丘本就是为了吸食男子精气。   尘晚在桃林里跳了半个月的舞,对着无数个男子演了无数遍相同的戏码。   可惜自裴时行之后,再无合她眼缘的男子;要么就是当她是鬼,被吓得屁滚尿流。   尘晚无法,只好另寻去处。   “所以,你为了吸□□气,被人骗入了百花楼?”   这狐狸果真比裴时行想象的更蠢一些。   小狐狸抬起湿漉漉的眼,愈发清灵剔透。   它对着他重重颔首,连两个尖尖的耳朵都表露着控诉之意:   “他们要我接客。天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痴肥的丑男子。”   尘晚仿佛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对着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倾诉起来。   裴时行却自那双眸中看到了微微闪烁的觊觎之意,是对他。   不仅是只蠢狐狸,还是只色胆包天的蠢狐狸。   “狐狸,”他无视尘晚眸中情绪,也不接她的话:   “你损了我的东西,我现在就是你的债主,我即刻便要动身去邺都,你与我同去。”   干了坏事的狐狸是没资格与债主讨价还价的。   裴时行一声通知过后,便单手拎着狐狸的后颈皮,另一手提剑,与她一道上路。   一人一狐就此离去。   尘晚已然知晓的裴时行的真实身份,她乖乖由着这能力卓越又俊俏的小道士拎着她走了六日。   只在这日到了七星镇时,狐狸吱哇乱叫,终于忍不住控诉裴时行:   “你就不能歇歇脚吗?”   她挣脱裴时行的手,只觉后颈的毛都被揪掉了。   “你都不用吃东西的吗?”   犯错的狐狸自然也没资格要求债主为她掏钱买食,她已经连啃了六日的树皮草根了。   荒野难寻活物,连只老鼠也找不到。   虽然尘晚并不会去吃老鼠。   裴时行感受着掌中温热渐渐消失,那狐狸挣扎着脱离了他的手心,正仰头控诉着他。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裴时行愈发确定她的愚蠢。   但对于她为何能突破自己设下的法术与禁制,还是一无所获。   故而这狐狸,还放不得。   “可以。”   他并不是多么苛刻之人,留歇一天便歇一天好了。   可小狐狸还趴在地上不起来:“我要在七星镇歇一天。”   “可。”   “要吃好吃的!”她得寸进尺。   “可以。”   “我没有钱!”这才是最为理直气壮的一句。   裴时行顿下步子,回身垂眸,意味不明地审视着那只冲他摇尾巴的狐狸。   她被他看的有些忐忑,两只雪白的尖耳慢慢耷拉下来。   连尾巴也悄悄绞成了麻花,雪白的小爪子不安地轻挠着地面。   “我有钱。”男子漆黑的眼瞳逐渐积聚起淡淡笑意。   裴时行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   果然是只蠢狐狸。   时隔六日,尘晚终于再次化作人形。   她这些日子几乎就是被当作裴时行的小宠在养,因为裴时行的法术对她无效。   可他不必凭借法术,单是他这个人的本事就叫她难逃。   眼下粉衣红妆的小狐狸兴冲冲进了集市,凭借着一张惹人眼的好颜色,迅速自当地人口中问到了镇上最好吃的一家店。   “裴时行,他们都说李家面馆最好吃,而且便宜!”   她是只极有分寸的小狐狸,并不会趁此机会敲裴时行一笔,故而只选了实惠的面店。   裴时行望着她亮晶晶的眼,尘晚方才用这样的眼神在人群里锁住他,而后满面笑意地扑过来的。   “好。”   清冷的道士简短应声,提着剑便大步走开。   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子两三步追上他,一对容貌不俗的男女穿行于集市之中。   身影被夕阳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倒是十分相配。   李家面馆就设在镇中心的位置。   店门口还放了一个雕塑,是个面容亲和的胖妇人,双手捧了碗面,似乎是在招徕八方食客。   他家的面也的确不愧美名,待食过广受赞誉的李家面,到了晚间,裴时行也依照诺言,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作为有分寸知感恩的狐狸,自然也不会让债主多为她花一份钱另开一间。   尘晚化作狐身,随意便蜷盘在桌子上。   这样的条件自然比前几日露宿荒郊野岭要好得多,只是尘晚难得地失眠了。   她甩了甩尾巴,将爪子搭在身前,将头落了上去,望着对面毫无动静的帐子。   试探道:“裴时行?”   “你要做什么?”他也还没睡。   “我想和你说说话,我睡不着。”   她的话音轻轻散在夜风里,软的让人心念一动。   “我不想和你说话。”裴时行暗叹一声,闭上双眼。   尘晚有些沮丧,可惜狐身不能噘嘴,难以表露她的难过。   闷闷不乐的小狐狸正要转回身,却忽然记起阿姐的话。   她说,男人最是口是心非,他们的话要反着听。   男子若说不要,实际上就是“我要我要”的意思。   她又打起精神:   “裴时行,你几岁了呀?”   尘晚想等裴时行说出自己的年纪,然后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两百五十岁了。   吓死他!   “三百岁。”   帐中传来男子沉冽的声线。   尘晚对人间的修士并不了解,她十分讶异地发问:   “啊?你不是人吗,你怎么还不死?”   裴时行默默望着帐顶承尘,是啊,他怎么还不死。   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被抛弃在山脚的无名婴儿,偶然被师门捡了回去,而后又因天资过人、身怀灵骨被寄予厚望,一路走到了现在。   每日不过就是修行,不知生不知死,不知喜怒哀乐,只消走下去便罢。   “该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   他说的很有道理。   尘晚点点头,复又开口:   “你要去邺都做什么呀?”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邺都之中你要寻的那个人脾气好不好?我并不是故意弄断你的手镯的,他会不会杀我泄愤?   可裴时行并未回答,良久,他反问道:   “你呢,不好好呆在山里,跑来人间做什么?”   这么蠢还敢四处招摇,偏偏还生的这样惹人眼球。   “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是为了修炼。”   狐族修炼之法众多,但她从前听哥哥姐姐们最常谈论的就是通过男女和合来获取精华。   阿姐说,这法子不仅容易学,而且生效快。   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快活。   这一切都是只修出两尾的尘晚所急需的。   只是她现在被裴时行困住,寻不到愿意同她双修的男子:   “裴时行,你还要困我多久?”   “你很急?”   “是呀,我很急。”   懵懂的小狐狸听不出这男人的嘲讽之意,诚恳回道。   裴时行因她的回答哑然一瞬,沉默片刻:   “至多一月。”   尘晚欢呼一声,至多一月她便可以去寻凡间男子修炼啦。她一不小心将心底话也说出来:   “我要找多多的男子来修炼,最好一次十个,十次就是一百个,一百次就有一千个啦!”   真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狐狸。   “尘晚,”   帐中的裴时行深吸一气,冷冷出言:“闭嘴。”   可尘晚本就毫无睡意,此刻乍闻喜讯,如何闭得住嘴。   她真诚道谢:“谢谢你裴时行,你真是个好人!”   “不过你既然是道士,道士不都是用桃木剑的吗,为何你的佩剑不是?”   “裴时行?”   久等不到应声的小狐狸正欲再唤,室内却忽然响起利剑出鞘的“铮”鸣,随后又极快地合了回去。   带着强烈戾气的剑鸣昭示着主人的怒意。   尘晚浑身的毛都因为这铮声而抖了一瞬。   房中终于安静下来,一人一狐,一个在柔软的榻上,一个蜷在桌上,俱都沉沉睡去。 第59章 前世番   翌日起身, 尘晚央求裴时行去昨日的面馆吃一顿再动身,裴时行也应允了。   可他们去到李家面馆时,店面前围了层层重重的人。   尘晚化作狐形跳上裴时行肩头, 终于望见里头情形。   竟是面馆的老板在被一个差不多年岁的男子厮打。   他二人看起来都年过半百,只是李老板毕竟是站柜台的商人, 身形瘦削。   对面那个显然比他魁梧许多, 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将他二人拉开。   只是那魁梧的男子张口要骂,却只是发出怪异的“啊啊”声。   他是个哑巴。   尘晚终于自旁人口中知晓了真相。   “这人是胡娘子的兄长,胡娘子十年前就跑了,还是人家老李去报的官, 直到现在都没找着人。”   “对呀!”   方才说话的大嫂身旁的另一名男子接口道:   “当年可是他家妹子嫌老李穷, 这才抛夫弃子自己一走了之的吧?   “还卷走了家中钱财,也亏得老李是条汉子, 自己又把这面馆张罗起来!   “怎么, 如今看妹婿发达了就赶来攀亲,攀不上就动手?”   “就是, 做人咋能这么不厚道。”   人群里絮絮响起众人的指点声。   那魁梧的庄稼汉听着众人的谩骂指责, 起先还比划解释着什么, 只是众人都瞧不懂他的意思, 他便又一次无力地摔坐在地, 呜呜地捂脸痛哭。   男子肩上的小狐狸眨着一双清澄澄的眸看完这一切,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裴时行,你有没有听到?   “原来连店前的那个雕像都是照着胡娘子的模样刻的, 为的是有一日天南地北的食客来往, 能发现她的踪迹。”   “现在还被人砸了店面。唉, 他好可怜呀。”   小狐狸长叹一气, 难过地趴在裴时行肩头。   雪衣素冠的道士恍若未闻,只以漆黑的眼瞳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裴时行,我们帮帮他好不好?”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   尘晚不意他竟然这么冷血,她重又跳起:   “你们不是讲究慈悲为怀吗?”   “那是佛门中人,”   他用剑鞘将肩上的狐狸爪子一只只撬起:   “尘晚,我是道士。”   小狐狸死死扒住他肩上衣料,可裴时行力气使的大,她四个爪子仿佛圆滚滚的汤圆,终究支撑不住,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摊成了一张狐狸饼。   “起来,走。”   裴时行望着地上耍赖的狐狸,冷淡开口。   小狐狸往后动了动耳,这是不悦的征兆。   她装作没听到。   “索性我只是去告罪,只是顺路带上你这个罪魁祸首。尘晚——”   裴时行的语气变得莫测起来:   “你说既然是罪大恶极的罪魁祸首,想必是死是活也没甚关系罢?我现在就用这剑……”   尘晚几乎是自地上跳起来的。   裴时行冷笑一声,动腕合起剑鞘。   又是一声叫她头皮发麻的铮鸣声。   “走。”   裴时行话己出口,大步离去。   身后的小狐狸四脚并用,极快地追赶上他。   下一刻却抢先到了裴时行脚面前,躺倒在地,阻他去路。   裴时行不管,抬脚便要自她身上跨过去。   四只雪白的小爪子死死抱住了他的脚,不让他走。   俊朗的男人薄唇抿平,低头望去。   那无赖的小狐狸正冲他摇尾巴,尖尖的狐吻张开,咧着嘴。   原来狐狸也是会笑的啊。   笑起来还挺可爱的。   可惜裴时行不解狐狸的风情,收回脚,径自换了个方向。   无赖狐狸又躺倒在他面前。   如此戏码上演十多遍,裴时行终于妥协。   却忍不住咬牙道:   “狐狸,你给我记好了。”   话罢便又转身向那面馆行去。   尘晚哪有不应,她一个骨碌便翻起身,用又蓬又大的尾巴扫了扫身上尘土,哒哒地追上裴时行脚步。   裴时行穿行过人堆,望着那正抚着妻子雕像痛哭的李老板:   “你可是想探知你娘子的生死和方位,我可助你。”   李老板幞头都在方才的争执中被打落。   此刻自蓬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血红的眼望住裴时行,热泪纵横。   “是呀,这位道长,你当真能帮老李?”   李老板神色恍惚地趴在那雕像面前,还是侧旁一位大娘代他回话。   这十年间老李是如何思念胡娘子,又费了多少工夫寻妻,众位街坊邻居都是看在眼里的。   特别是他同胡娘子的儿子也在前年夏天溺水身亡,可老李坚持不肯续弦,一直孤身一人痴守着家门。   他寻过修士,算过卦,甚至招过魂。   可大多皆是徒劳,至今亦不见胡娘子下落。   因此,此刻众人虽望这年轻人生的相貌堂堂,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却终究是半信半疑。   “是……是……”李老板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慧娘,我要我的慧娘啊!”   “她的生辰八字。”   裴时行并不废话,听李老板报出八字便开始起卦。   只是不过片刻,他停下动作,墨眉轻蹙:   “你妻子的生辰八字,当真?”   “是啊,我同慧娘成婚十年呐,自当年交换庚帖我便牢牢记在心头的啊,怎会有假!”   李老板情之深处,伤而落泪。   人群中与他相识的众人也忍不住为这痴情男子叹息,却又在心头感慨裴时行看起来有本事,实则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我再问一句,你所言是否属实?”   裴时行眉目比之方才愈加肃冷。   众人见他这态度,已然在暗自撇嘴。   “这位郎君,”   李老板抹了把脸,哽咽道:   “老夫谢过你的热心,只是我的确未有欺瞒,郎君不必如此。”   话中之意是裴时行自己技艺不精,却要将过错推在他身上。   人群中的指点声越来越大,他甚至看见有个大娘故意瞪着他呸了一口。   “还是多谢郎君。”李老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又愣愣抬头谢了一遍。   裴时行冷笑一声,意欲离开。   偏头时却见尘晚又化作了人形,正在人群里同那些不信任他,指责他的人争辩。   “不是的,他很厉害的。”   “你们不要这么说,他真的很厉害。”   尘晚在众人如潮翻涌的唾弃里连声解释。   只是众人都不愿意相信,甚至在她出言时将脸扭了过去。   她委屈地转开眼,正好与裴时行的视线对上。   裴时行瞧见了她眼底的泪意。   跨出的步子就这样顿住。   眉目清隽的男子忽而止步,转身回到李老板面前:   “我再来帮你算一算。”   众人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是他在虚空中划了几笔,天边便倏而飞来几只雀鸟。   其中乌鸦的鸣声嘲哳,令众人生出一丝不安。   “去。”   裴时行阖眸,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那群雀鸟却似通人语一般,径自飞过枝檐,往着李老板的房屋飞去。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都因为这诡异的场景有些生惧,胆子小的人已经自行离去了。   可那雪衣郎君却不为所动,微寒的风拂过他的衣袖。   他却只是阖眸立在原地,似一柄暗藏锋芒的神兵。   可待他再睁眼时,眸底的幽光又让他整个人显示出锋锐浩气。   “李老板,你的妻子,不就在你家的后院里头么?”   方才伏在雕像上哭到肝肠寸断的李老板顿时止声:“你说什么?”   那个闷头痛哭的哑汉子也惊愕地张大了眸,热泪中却多了一丝对裴时行的感恩。   “官府的人来一挖便知,你别急着否认,不是想快些找到胡娘子么。”   众目睽睽之下,李老板也不好再说什么。   早有好事者去报了官,只待看看这异乡人的判断是否正确。   可惜裴时行并未算错。   一个时辰之后,官府的人捧着自后院拾出的骨殖,将李老板押解入狱,裴时行也一道被请去了衙门。   尘晚在衙门外头等了他许久,门口守卫的衙役悄悄瞟了她无数眼。   直到又一个时辰过后,裴时行才终于现身。   “裴时行,你有没有事?”   粉裙女子大步奔迎上去,澄莹目色中俱是担忧。   裴时行定定望着她的眼眸许久,终于道:   “我无事。”   片刻后又自己补充道:“他们寻我是为了问清更多的案情而已。”   尘晚心头愧疚消散些许:   “那尸骨当真是胡娘子的么?她当真是被李老板杀害的么?”   裴时行点了头。   “天哪——”   尘晚犹觉不敢置信,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一个在街坊之中口碑良好的普通人,竟能瞒天过海作出杀妻之事。   甚至将她的尸首埋在后院十余年。   “七星镇地方偏僻,鲜少有外人借道,本地的道士亦算不得精深,李老板故意给出错误的八字,那些人往往便被他蒙蔽。   “即便有人察觉,但推算真实的生辰八字亦极耗费功力,众人都是熟人,自然不愿道破。   “故而十余年都没有人发现。”   不止如此,那个雕像也暗藏玄机,胡娘子的魂魄被拘困其中,做成为李老板招财的鬼。   他带着尘晚回到方才的面馆之前,将亡者被拘的灵魂超度。   一边趁此机会教育她:   “世人人心险恶,尘晚,你本就不该入人间。”   面目慈和之人其实早已手刃妻子,却在众人面前十年如一日地做戏;腼腆柔弱之人或许背地里残忍阴险,对着更弱者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恶意。   他们是人类,却又比妖魔更加可怖。   甚至可以撕下自己的皮,在上面肆意勾画。   然后重新披起,自如地穿梭于人世之间。   “你放心,姑姑告诉过我的,不可对世间男子怀有半分真心。”   “可凭你的头脑看样子是分辨不出真心假意的。你不该来。”   尘晚很不服气:   “我是为了来找凡间男子双修的,狐狸和狐狸不好修。得人才好使呢。”   “你会被他们伤害的。”   “所以——”尘晚似乎听进去了裴时行的话,只是她又转而以期待的目光望住裴时行:   “你可以陪我双修吗?”   英俊道士的脸上又结满了霜:“不可以。” 第60章 前世番   二人过了七星镇, 又行了五日,终于抵达邺都城外。   只是尘晚却神色忧邑不安。   裴时行一早就留意到她的异常,越是接近邺都, 小狐狸就越是焦躁。   昨夜他二人宿在野外,尘晚的两条尾巴始终不安地甩来打去, 也扰的他一夜未眠。   “狐狸, 你怎么了?”   他故意明知故问。   “裴时行,你要见的人究竟是谁啊,他会不会……会不会把我杀掉?”   她一双惶惶的水目胆怯地觑着他,生怕裴时行要自薄唇间吐出什么可怕的字句。   “你别怕。”   他仿佛是在安慰尘晚。   “若他要杀你,我先给你个痛快。”   这人极坏, 总喜欢在她松一口气的时候, 又再次送上惊吓。   尘晚吓得变回狐身,登时就要遁逃。   只是裴时行对抓狐狸这种事已然十分熟练了, 他一手拎着尘晚的尾巴, 一手掐住她温热柔软的后颈。   尘晚的毛十分蓬松浓密,将他的手都完全掩埋其间。   “小狐狸, 不准走。”   尘晚口中呜呜, 四只爪子死死扒在地上, 被裴时行拖出两条线迹。   “好了, ”   他手法略有些生疏地拍在尘晚头上, 把狐狸脑袋拍的不住低垂:   “你罪不至死,只消赎清自己的罪过就行。”   狐狸一边偏头躲开他的大掌,一边急急发问:   “怎么赎?”   “告诉我, 为什么你可以躲开我的阵法。”   尘晚沉默下去, 良久才闷闷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啊, 裴时行, 阵法防不住人,这不是该你反思你自己么,你怎的反倒来追究我?”   狐性狡黠,哪怕是如尘晚这般懵懂天真的小狐狸,也懂得鬼话连篇。   “好。”   裴时行简短应声,又不说话了。   待二人进了邺都,裴时行却并未如她所想,要拿尘晚去问罪。   反而令她独自待在客栈,一人便入了皇宫。   原来他要见的人竟是皇帝么?   他去之前闭锁了所有门窗,可尘晚听着外头热闹非凡的吆喝声叫卖声,心头痒痒。   她从未见过人间的都城是何繁华模样。   小小一件客栈怎么能困得住她呢,三刻后,一个粉裙双髻的艳丽女子四处穿梭于街市,一双金眸中光辉熠熠,看起来兴奋极了。   她实在太过亮眼,仿佛无意遗落凡尘的明珠子,在一众面容平凡麻木的凡人间跳脱而出。   故而裴时行极其容易便搜寻到了她的身形。   “尘晚。”   一身白衣执剑的郎君低眸审视面前的小狐狸。   她状似赧然,实则一双眸到此刻还在滴溜溜转。   裴时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个卖糖人的小摊儿。   果然是孩童天性。   “尘晚,我方才离开前说过什么?”   小狐狸飞快地抬眸觑他一眼,乖巧重复道:   “不许离开,不许逃走,乖乖在客栈等着你回来。”   “不许咬桌子不许抓凳子,也不许去床榻上打滚,不许将掉的毛撒在你的衣服上。”   “很好。”   他满意地点头,继而审问:   “那你听进去了吗,为何擅自离开?”   “我好奇。”   她在青丘长了两百五十年,甫一到人间便闯了祸,被裴时行禁锢在身旁,从来没有亲自见过人间的精彩繁华。   裴时行不语,只继续以锋锐冷淡的眼光注视着她。   她现在是个粉裙双髻的小姑娘。   化作了人形,好似也比狐形多了一些女儿家的娇气和委屈。他眼瞧着尘晚眼眶里蓄起泪,琼鼻泛红,欲落不落。   清冷自持的道士看着她的委屈模样,莫名觉得手痒。   裴时行鬼使神差地抬手,捏了捏她头上状若狐耳的一侧髻。   软的。   “尘晚!”   他这下是实打实地生了怒意。   “为何会如此?”   裴时行发现那根本不是头发,却是她的一双狐耳,温热又柔软。   男人想到了什么,拽着她的胳膊将人转回身去,目光落在她的裙子处:   “尾巴呢,尾巴也露出来了是不是?”   小狐狸蔫答答地点头,连两只被头发裹住的狐耳也比方才耷拉了些。   她的修为仍是不太够完全维持住人形。   凡间灵气匮乏,不比青丘,她今日化作人形时便发现自己露出了狐耳和尾巴。   尘晚对着镜子裹了半天方才把耳朵伪装作一对发髻。   幸好她生的美,这般打扮也十分俏丽,一路上都不曾有人起疑。   不料裴时行竟动手捏她的发髻,这才被他识破。   她都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裴时行要去揪她的发髻。   整个人便兜头兜脑被一件斗篷罩住。   下一刻身体腾空,是裴时行将她抱起。   “把斗篷掩好,你的裙子也拽下去些,当心叫满街人都看见了你的狐狸尾巴。”   尘晚听话照做。   只是她尚有一事相求:   “我想要一个狐狸糖人。”   裴时行顿步,垂眸望着尘晚自斗篷中悄悄露出的期待眼神,冷笑一声:   “那你好好想着吧。”   那日的狐尾风波就此过去,裴时行却一日比一日地忙碌起来。   尘晚终于知晓,原来被她弄碎的那个环并非手镯,而是人间皇帝供奉在裴时行师父那儿的宝物,可保邺朝根基不朽。   裴时行此番下山亦是受他师父之命,要将琉璃环安然无恙地护送到邺都。   可是这等镇国之宝已经被她损坏了。   尘晚自觉大限将至,连屋子也不敢进了,每夜蜷缩在屋顶的瓦片上,悲从中来便对月哀嚎几声。   可她不知晓,邺都百姓已然因为这月圆之夜的哀嚎毛骨悚然。   客栈老板也几番查探,以为是家里进了狼。   还是擅于抓狐狸的裴时行发现了她,再次将尘晚带回了厢房。   小狐狸沮丧垂头,四只雪白的小爪子沾了瓦上青苔灰泥,变得脏污不堪。   “傻不傻?”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好笑,裴时行忍不住失笑。   男人随手将洗漱的巾帨取来,亲自为小狐狸擦拭污泥。   “尘晚,我说过的,你罪不至死,我已然同陛下谈妥了。明日若事成,你便无事。”   “呜——”   尘晚不想说话也不相信,只是礼节性地回应他的安慰。   “睡吧,”   他看出狐狸的心事,重重拍了拍她的脑袋:   “睡起来就一切都好了。”   她如今待遇更胜一筹,不必蜷缩在桌子上,却是可以到榻尾了。   在屋顶上担惊受怕数日,尘晚终究抵不过温暖舒适的被窝,听着裴时行均匀的呼吸声,自己也沉沉睡去。   却不料裴时行竟果真没有骗她。   一大早裴时行便出了门,小狐狸还在睡,他带着怀中碎裂的琉璃环与国君一同去到城外的皇陵。   邺朝的皇陵因山为陵,宫祠辉煌。   裴时行看得出,这处的确是集天地灵气的绝佳宝地。   山形如卧龙,他们一行人行到龙首处止步,此地修筑有一个宽阔的祭台。   裴时行一步步跨上去,中间恰好有个凹痕,与琉璃环的形状完全嵌合。   就是这处了。   他取出琉璃环,细致地拼凑起来,而后唤出斩霜,起阵施符,灵符一道道施加于封印之上。   一时天地为之变色,风沙惊起,群山悲鸣。   国君被层层重重的侍卫围护其中,忐忑地望向祭台上衣袂飞扬的白衣郎君。   风势越来越大,浓云滚滚,在瞬息之间遮蔽了天日。   国君的心越来越沉。   却在此时,东方传来一声清越悠扬的龙吟,所有的阴晦都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枝叶停止摇撼,百鸟重新栖枝。   龙吟未绝,天边祥云悠游,霞光万丈。   “恭喜陛下,根基已稳。”   裴时行缓缓行下祭台,谢绝了周围人的一切恭维和搀扶。   只对着国君说完这句话,拜下一礼便飘然离去。   尘晚见到了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疲倦的裴时行。   他好像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心力交瘁,俊面雪白。   男子无力地阖眸。   墨浓的眉,毫无血色的面,几乎就是他脸上的唯二色彩。   冲击十足。   “裴时行,你怎么了啊?”   她担忧地朝他奔过去,小心地握上裴时行的掌心。   一片冰凉。   尘晚心下焦急更甚:“裴时行,你究竟是怎么了啊?”   “我无事。”   他撑着手中剑站起来,却支撑不住地呕出一口血。   尘晚在这一片血色里惊骇地瞪大双眸。   她死死攥住裴时行的臂,男人耐不住她缠,终于令她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身怀灵骨,你是催动了自己的灵骨之力来修复琉璃环,并把它封印在皇陵,为邺朝吸采灵气?”   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裴时行,里面满满是心疼和愧疚。   裴时行仿佛要被她的眼光吸进去。   他也默默地注视了尘晚半晌。   而后淡淡启口:   “这是我的罪过。理应由我承担。”   可尘晚知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裴时行若将她交出去,他顶多被国君随便骂两句,罚一罚便好。   便是看在青霄道长的面上,国君也不敢将裴时行怎么样。   “裴时行,你真是个好人。”   尘晚终于忍不住眼泪,呜呜地捂脸痛苦。   裴时行望着她毛绒绒的发顶,心头那种奇异的暖流再一次淌过。   可他只是冷冷出声:   “尘晚,不要自作多情。”   不知道是在说谁。   尘晚果然慢慢止住了动静,只是她忽然撩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   裴时行仓促地别开眼去。   可下一刻,那臂被伸到了他面前,雪白的臂,鲜红的血正慢慢渗出,逐渐染红了她的肌肤。   仿佛雪中点点红梅,又仿佛是白玉盘中的红靺鞨。   “尘晚!你做什么。”   裴时行又惊又怒,她为何要将自己的臂啮出血。   “裴时行,我是灵狐,你喝了我的血,可以尽快恢复。”   他苍白的脸都因为她的举动而气出红晕:   “我不喝,不需要。”   “可我已经咬出血了,你若不喝我就白咬了,只能让这些血都白白流淌。”   她难得以这种平静却有力的语调同裴时行说话。   双眼不闪不避地迎上裴时行的目光。   裴时行终究对着她妥协。   午后的客栈一片寂静,晴窗日方好,光晕安静地洒落在桌面上。   唯有房中另一侧,白衣郎和粉裙女子一坐一立,挨的极近,男子的薄唇触在女子的雪臂上,喉结轻滚。   不过片刻,裴时行被烫到一般松开唇齿,一张脸有了颜色,连唇都被染得潋滟诱红。   “谢谢你,小狐狸。”   他的法决好似对尘晚仍是没有多大用,故而只能以纱布一层层将尘晚的伤口裹起来。   “不用谢,裴时行。”   她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被裴时行细心包扎过的臂,兴奋道:   “裴时行,我已经报完恩啦,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对面的男子一瞬自恍惚中抽离出来,点漆黑瞳凝视着她:   “你想走?”   “不然呢?”   尘晚觉得这话问的奇怪:   “我说了呀,我要去寻男子双修了。”   裴时行眼中仿佛生了怒气,可他全无立场说半句不满。   半晌,他终于憋出一句:   “不要相信别的男子,他们会伤害你。”   “我只是和他们一起快乐一下,不谈情,也不会被伤害的。”   “不许。”   “嗯?”   尘晚澄澄的眸望向这生怒的男子,目中几分疑惑。   “尘晚,这种事不可以随便做,需要和心爱之人才能做。”   “我说了我不谈情的,所以不需要心爱也可以做!”   “那如果我说我不许呢?   “尘晚,我就是要你和心爱之人才能做。”   裴时行被她激出怒意,死死攫住对面女子的视线。   尘晚垂下眸子:   “我之前问过你了啊,你说你不愿意的……”   “那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一切在暗处涌动的情愫都被裴时行的步步紧逼捅破。   他和她都知晓这话背后的意味是什么。   尘晚沉默下去。   “啊——”   半晌,她忽而活跃起来,又状若苦恼地蹙了眉:   “可是你是人类呀,我只是为了双修才勉为其难和人类一起的,若真要说,你们光秃秃的,没有毛也没有尾巴。”   “我若当真同人类在一起,青丘别的狐狸都会笑话我的。”   她作出一副懵懂却苦恼的模样,裴时行的眼光却在她的娇态下越来越冷。   谁说她傻呢?   她分明就是什么都知道。   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尘晚,道士可以娶妻的。”   尘晚双眸晶亮:   “哇,那很好呀,你又可以修道成仙,又可以享受人间亲情之乐,说不定你们一家都可以一起登仙呢!”   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但道士不该娶一只狐狸为妻。   狐狸也不该想象自己和道士会发生什么故事。   裴时行沉默下去,但双眼仍是一避不避地盯着她。   听着她口中为他畅想着日后妻儿在怀的乐趣。   唯有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冷。   这日的交谈算是不欢而散。   但尘晚没有急着提起离开的事,裴时行也不赶人。   二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共处一室,一日日待下去。   直到四月初三这日,国君设宴款待裴时行,此番的宴会打的是感念青崖山对大邺的铸基之功。   裴时行身为青霄座下弟子,不得不去。   他一早同尘晚道了别,仿佛一个外出的丈夫一般对妻子交代,而后便提剑离去。   可他再也没有等到小狐狸,小狐狸也没有能够等到他。   宴上百官齐聚一堂,歌舞美人繁丽多姿,案上酒肉豪奢,金樽玉箸,良宵佳肴。   只是裴时行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不适地按了按胸口,以为是自己动用了灵骨之力,如同遭受过一遍刮骨剔肉之痛苦,所以尚未恢复。   “裴修士当真是居功甚伟啊,朕之幸也!”   裴时行恍惚着回了句什么,只是他自己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尘晚却在一墙之隔,在一阵痛苦里听清了熟悉的声音。   是裴时行。   是他。   她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被人吊在暗室里,四肢和脖颈都被切开,滴滴答答地放着血。   原来裴时行说的放血法子是真的。   尘晚只觉自己的生命也在这一阵鲜红的滴答声中渐渐流逝。   貌美的宫娥十指如玉笋,也挽袖为裴时行添了一杯酒,酒液滴滴答答落在金樽之中,剔透又华美。   可他并不饮酒。   他想回去见尘晚,不需要吸她的血,只消看着她。   看着她吵吵闹闹,跑跳玩耍便十分满足。   “陛下恕罪,贫道身体不适……”   尘晚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她又恍惚着听到了裴时行的声音。   他要走了啊。   裴时行……   从未有一颗如此刻一般,她想大声呼唤裴时行的名字,想哀鸣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了。   她试着张了张口,却被人一刀砍了下来。   尘晚从未遭受过这样难忍的疼痛,浑身一颤。   她听到裴时行的脚步声自她面前掠过,而后终于没有了动静。   “裴时行,你怎么不救救我呢?   “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小狐狸孤零零死在了脏污的暗室里。   那些人放干了她的血,血染红了她一身漂亮的皮毛。   雪白的毛被黏稠的血粘成一绺一绺,毫无生气地耷在那里。   怎么会有生气呢,小狐狸也已经死了啊。   那些人取出了她的玲珑狐心。   传言灵狐之心,千载难得,若生有玲珑狐心,剔透不染尘埃。   食之可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尘晚就是一只千载难逢的生有玲珑狐心的狐狸。   小狐狸其实一点儿也不傻,一点儿也不笨,她的修为也不是因愚钝才一直升不高的。   可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啊。   裴时行抚在那一块洁净无尘的碑石上,再忆及那一幕,他看到小狐狸被剖了心,满身血污,看不出原本的毛色。   仍是觉得肝肠寸断。   白纨也步步行来,她莫测的眼望着这个伏在狸狸碑上,遍身是血迹的修士。   “你就是裴时行?”   裴时行将死气的眸投向面前的女子。   如今裴时行的名号该是天下皆知了罢。   毕竟是他以一人之力屠戮皇室,亲手弑杀国君,而后又一把火烧毁了邺都巍峨辉煌的宫殿。   “我是狸狸的姑姑,也就是尘晚。”   裴时行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日白纨与裴时行交谈良久方才离去。   她并未执意带走狸狸的尸身,毕竟裴时行已然让她入土为安了。   那块被他打理的一尘不染的碑石上只刻了小狐狸三个字,没有落款,也不愿写上“墓”这个字。   他还是不愿意承认,那么狡黠跳脱,那么可恶又可爱的小狐狸,怎么会死掉。   他已然被抽去灵骨,逐出师门。   师父说这次下山是他的情劫,可他不仅没有渡过去,反而还搅乱人间风云,铸下大错。   可是怎样才算渡过去呢?   若要将她遗忘,将她抛之脑后,裴时行宁愿自己渡不过去。   师父终究给这个座下最为出色的弟子留存了生机,令裴时行自山下修行,十年为一昼。   百年方可赎尽罪过,重入师门。   可裴时行不愿,他原本就是存了死志,想来尘晚墓前了断的。   他这三百年活的恍如一梦,每一步都在按着旁人的期待往前走,每一步他都没有问过自己的喜怒。   唯一一次生出那么强烈而直白的“想要”的情绪,是对尘晚。   而今他第二次想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是想陪尘晚一起了断。   可是白纨说了什么呢:   “狸狸她本有法力,是你从前给她下过禁制,令她全然无法施展,只能引颈受戮”。   “你的法力从前对她没有效用,只是她对你生了情,所以你的禁制才能困住她。”   玲珑澄澈的小狐狸,本是自由无拘地在这世上,每一日都过的有滋有味。   可偏偏遇上了他。   他禁锢了她,要她对他生情,可又护不好她。扆崋   她本是世间自由如风的精灵,却被凡夫俗子的爱困住了手脚,生出了无尽的羁绊。   而后只能被他害死。   裴时行原本麻木地过了许多没有她的日子,麻木地受了师门的剔骨之刑,麻木地抱着僵死的小狐狸,而后一点点将她掩埋。   可此刻再想起尘晚,他终于忍不住自喉头哽咽一声。   而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哀毁寂寥,仿佛人间长流的日月,骤然将他席卷。   他自有生以来,三百年间第一次哭得那般狼狈。   “对不起……小狐狸……”   他忆起二人在桃林的初见,他其实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   却任由那个演技蹩脚的小狐狸滴溜溜转着眸子,为他设计了一场公子佳人的初遇戏码。   他却毫不留情地挑破了她的心机,还嘲讽了她的修为。   可其实呢,狸狸——   我是看了你的舞,你跳的极好,极美。   可也是我要将你拉到红尘里。   若有来世,惟愿和你一起长一起老,生生世世常相伴,生死不分。   但裴时行又觉自己的贪婪恶毒。   他毕生的血泪都要流干了,此刻翻遍自己的血衣,终于寻了片干净的衣角。   而后颤颤抬手,擦干了他落在她碑上的每一滴泪。   就此离去。   无人的万丈悬崖边,临了临了,裴时行终于舍得将前一个心愿反悔作废。   苍天在上,弟子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愿以百代轮回作交换,唯有一愿以求。   愿我的小狐狸下辈子无灾无难,平顺喜乐,安安稳稳过一生。   最重要便是——   让她不要再遇见我了。   往下坠的那一刻,裴时行只觉万物都变得无比空旷寂寥。   只是永生永世,都见不到他的小狐狸了啊。   青霄门下弟子屠戮王室,就此搅动人间风云,兵戈乱起,群雄争霸。   天下分分合合,交战不断,五百年未有太平境定。   七百年后,元氏自范阳起兵勤王,自立为帝,定国号为大周。   大周令天下初定,民殷国富,光辉熠熠。百年中,盐政渐生弊端,为这盛世笼罩了一层阴翳。   又十年,河东道中别驾裴矩长子诞世,为其取名为裴时行。   裴小郎少而颖悟绝伦,性情冷淡,不喜旁人近身,唯有一只偶然入裴家的狸奴得以伴他左右。   裴时行四岁那年,与他相伴两载的狸狸不知所踪,遍寻不见。   同年,远在上京的巍峨皇城,孝璋皇后产下她此生唯一的女儿,宫娥们将初生的小公主轻柔地放到摇篮里。   却忽有一人惊喜道:“你们瞧,小殿下的眼睛是金色的呢!”   “是呀,琥珀也似的,美极了!”   天地万物流转轮回,宇宙乾坤变幻,人间草木枯荣千百载,又是一年人间春。   春来万物初荣,上天留下的一丝机缘终于有了破土生芽之机。   有情人终究会再相逢。   醒木一压,所有的幻梦片片破碎,唯有眼前的一切才最真实。   “谢诸位捧场,老夫今日就叙到这里。”   长公主愣愣坐在原处,不知此身是真是幻。   好似连方才的故事她也没有细细去听。   但不知为何,竟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是谁将温热的指落在她眼皮上,轻柔地擦去泪痕,而后又将她紧紧牵入怀抱。   裴时行嗓音含笑:   “小狐狸,我们回家了。”   “好呀。”   作者有话说:   谢谢我的每一位正版读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就让一切都停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