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明姝》作者:糖十   文案   温家嫡女温然芙蓉花貌,颜如渥丹,可惜婚事不遂,三次退婚后,京城满是流言蜚语   前任未婚夫对她纠缠不休,后又有权势在握的五皇子意欲夺取,父亲更是有心利用她去攀权附贵   温然不愿成为他人的玩物   而此时陆彦亦被文宁侯逼娶其女   陆彦是年少及第的状元郎,外放三年政绩斐然,回京后更是仕途坦荡   公子如玉,清雅端正,京中众多女郎心慕之   温然与他相识不久   那日,亭外风雨交加   细密无尽的烟雨中,她看到眉眼清隽的青年执伞而来,他穿过层层雨雾,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块芍药玉佩,声音清润且明晰地问她:“温姑娘,你可愿试试在下?”   彼时温然无路可选,她亦以为,她是陆彦不得已的选择   然而一朝生变,陆彦恢复身份,他原是失踪多年的皇太孙赵宴   储君身份尊贵,温然思虑良久,主动奉上一纸和离   那薄薄的一张纸最终被人撕得粉碎,从前温雅的郎君面色沉郁,紧箍住她的手腕断然道:   “你我不可能和离,我赵宴此生也绝不会另娶旁人。”   -   赵宴年少时曾遇见一个活泼开朗似春日暖阳般的女孩儿   那时他因为腿疾郁结于心,低沉落寞   而那个女孩儿像是最热烈的灿阳,无畏且勇敢地闯进他的领地,给他鼓励,予他信心   只是离别骤然,他本以为再难相见   直到那年春日,他看见盛如飞雪的梨花树下,少女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衫亭亭而立,她的腰间坠着一块梨花青白玉佩   是他当年所赠   #他与她成婚,不是逼不得已,而是早有预谋#   阅读指南   1、全文架空,私设众多不可考   2、1V1,SC,双初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然、陆彦(赵宴) ┃ 配角: ┃ 其它:完结文《东宫姝色》   一句话简介:明珠姝色乱君心   立意:重逢意味着新的开始 第1章   早春二月,细雨迷蒙。   现下未过辰时,春雪院东侧间的支摘窗半开着,微风裹挟着细斜的雨滴落在窗沿上,坐在窗前的少女一身淡蓝色的罗裙,她眉眼妍丽,肌肤瓷白,此刻正凝神看着眼前的棋局,指尖捏着一枚白色棋子,许久也没有落下。   苏合脚步轻缓地走进来,给空置的茶杯添上热茶,声音轻和地提醒道:“姑娘已经盯着这盘棋局半个时辰了,不如吃些茶点,松快松快精神?”   温然被她提醒,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昏昏沉沉的天色,雨势缠绵不绝,只见连绵的雨雾中,一身青碧色春衫的婢女收了伞,急匆匆地朝院内走来。   温然见她一副气势汹汹要寻谁算账的模样,便坐实了心里的猜测——齐家来退亲了。   苏因愤愤不平地疾步走进屋内,一踏进东侧间,目光对上自家姑娘平静的双眸,卡在嗓子里的话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苏合见她如此神情,心里往下一沉。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温然见苏因一副难以开口的模样,端起手边的热茶轻抿一口,而后语气状似随意地问道:“齐家是来退亲的?”   “……是。”苏因语气有些酸涩,更多则是对齐家的不满。   温然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淡淡点了点头,未再询问更多。   这些日子京中流言纷纷,她其实猜到齐家会来退亲,如今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真的落下来,她反倒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忍不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退婚了,半个多月前她还未曾料到这门婚事也会出问题。   而她的未婚夫齐北陌向她发誓绝不退婚的话还在耳边。   果然啊,男子的话不能轻信。   温然表现过于平静,苏合和苏因不知她心里想法,以为她在强忍伤心。   苏因本就气愤齐家所为,当下忍不住骂道:“他们齐家亲自带了歉礼过来,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无非就是为了掩盖他们见利毁信的丑恶嘴脸!姑娘莫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们姑娘这么好,日后定能寻得比那齐公子好上一千倍一万倍的如意郎君!”   苏茵是个直性子,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苏合性子比她沉稳,她心知退婚一事到底对姑娘名声有影响,也宽慰道:“姑娘确实不必介怀,荣安王府嫡女以绝食相逼,荣安王爱女心切,以利相诱,齐家受不住压力和诱惑,如今与姑娘退婚,错处怎么也论不到姑娘头上。况且姑娘也出了孝期,等过些日子这件事淡了,夫人必会帮姑娘再议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   温然听到这三个字,心下默默摇了摇头。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了——   第一次她与肃王世子赵宣定亲时,人人都对她道喜,都说她得了一门上好的亲事。   但是不过一年,赵宣从边关之地历练归来,他带回来一个武将之女,言其是他心上之人,此生非她不娶,肃王妃都被他气得病了一回。但赵宣心思不改,未免成就怨侣,这门婚事最终作罢。   第二次她与宣阳侯府秦家大公子定亲,旁人也道她得了一门好亲事,将来会是侯府主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是被他们夸上天的秦家公子是个喜欢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之人,但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正常,他们只要求她嫁过去后要做一个能容人的妻子。   不过秦少洲其人太过混账,竟然在婚前与其表妹有了首尾,他表妹大着肚子闹上温家求她给一条活路,秦少洲匆匆赶来只顾护着他那楚楚可怜不甚柔弱的表妹,以至口出妄言被她父亲听见,父亲将他与他的表妹一起扫地出门。   如此,第二门“好亲事”作罢。   这第三次,她与齐侍郎家的公子齐北陌定亲,彼时她退婚两次,人人都道齐家公子于她而言是个好选择。   只是当时逢祖母突发恶疾过世,她必须守孝一年。   温然那时甚至想过,齐家会不会不愿意等这一年,会不会突然与她退亲?   但没有,不仅没有,她守孝这一年,齐北陌每月固定送来书信礼物,那些礼物是他费尽心思搜罗来的有趣物什,书信言辞更是情意浓烈又真挚,仿佛此生非她不娶。   温然虽不信这些言辞上的情意,但她也曾以为这门婚事会很顺利,等她出了孝期,她就会嫁进齐府,做齐北陌的夫人,为他管理后宅生儿育女。   至于感情,慢慢相处总会有的。   但是偏在所有人都以为这门婚事不会再出问题时,又出了一个众人都料想不到的差错——荣安王府嫡女赵锦儿对齐北陌一见钟情,相思成疾,此生非君不嫁。   说来也是巧,去岁赵锦儿随祖母回了一趟老家越州理县过年,正月里回京之时路遇悍匪,侍卫不敌之际,齐北陌正巧路过此处,他带人救下赵锦儿和其祖母,并一路护送她们回京。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话本子里的故事成真时,也并非全然是美好的。   赵锦儿自小任性惯了,从来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齐北陌有未婚妻又怎么样?谁敢和荣安王的嫡女相争?更何况对方只是三品侍郎家的女儿。   温然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有些错愕,齐北陌更是急匆匆地来向她解释,他语气断然地告诉她,他绝不会退亲,也绝不会娶赵锦儿。   也因为齐北陌这句不退婚不娶,赵锦儿在家中又哭又闹,最后甚至闹出绝食这一出。   荣安王爱女心切,哪里受得了他的宝贝女儿如此折腾自己?当下亲自去了一趟齐府,不知与齐大人说了些什么,只是近来有风声传出,齐大人可能要高升了。   于是今日,这第三门“好亲事”也作罢。   如今再回首去看,他人口中的“好亲事”竟没有一次成功。   “既已与齐家退婚,之前的信件和礼物,还有我绣的荷包,都烧了吧。”温然语气平静道。   苏合和苏因对视一眼,见姑娘无意再谈论此事,转身去收拾齐北陌之前送来的书信和礼物。   苏因从绣篓里翻出来那个快要绣完的荷包,荷包用料和刺绣都精致讲究,只是可惜再也送不出去了。   苏因越看越气,她想起先前齐北陌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更气:“还以为齐公子对姑娘情真意切,不想也是这等见利忘义之徒。姑娘早些发现他的真面目也好,省得日后嫁过去受委屈。那齐夫人整日趾高气昂的,仿佛她的儿子是京城多么厉害的才俊,哼,也不看看都城多的是文武双全的郎君……”   苏因还想继续念叨,苏合撞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闭嘴——这时候提起齐公子,岂不是让姑娘伤心?   苏因也意识到自己多嘴,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温然,只见她家姑娘正失神地望着外面雨雾,她以为是自己的那些话惹得姑娘伤心,心里怨自己不会说话,又在心中把齐北陌臭骂一顿。   孰不知她家姑娘只是在赏雨而已。   温然心知,这件事不能全算是齐北陌的错,在荣安王的威胁与诱惑之下,齐家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   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处境会有些尴尬,不过好在如今不似前朝那般对女子苛刻,都城里女子再嫁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外人那些议论是免不了,但毕竟是别人的嘴,她也管不了。   至于伤心?   既无感情,又何来伤心?   若是第一次退婚,她还有可能彻夜不眠惆怅几天,但如今已经是第三次了,她只能叹一句自己运道不好,但再不会为此伤神。   -   日禺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停下,金色的阳光从浓厚的云层间隙中泄出。   前院花厅,温秉丞和温夫人秦氏刚刚将齐家夫妇送走,院外摆放着齐家送来的歉礼。   温秉丞看着那些歉礼,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看向秦氏,语气不善道:“你当时不是说这门婚事绝不会再出问题吗?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氏见他一副要发作的架势,神色平静地坐到主位上:“你也说了是当时,谁能料到荣安王府会出来横插一脚?你既不满齐家退婚,刚刚又何必给他们好脸色?怎么,现在怒气无处可发,要发泄到我身上吗?”   温秉丞本是要发作,秦氏三言两语又将他一腔怒火堵了回去——他不对齐家夫妇发作,反而客气地将他们送走,一则是因为他和齐侍郎同朝为官,不好闹得太僵,二则是因为齐家极有可能攀上荣安王府这棵大树。哪怕看在荣安王府的面子上,温秉丞也不会太给齐家难堪。   秦氏与他做了多年夫妻,她自然看得出温秉丞的想法,只是刚刚应付完齐家夫妇,实在不想也没心力去应付温秉丞的怒气。   温秉丞被她一呛,忍着气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如今大姑娘再次退亲,外面的声音实在是不好听,你后日不是要去云济寺祈福吗?便带她一起去,也多待些日子。”   事已至此,温秉丞所想也不过是多挽回些名声,他不担心也不在乎自己女儿是否受了委屈。   秦氏拨着茶盏,淡淡应了声是。   温秉丞见她不欲多言,起身离开,临走前似无意道:“若是早知现在,当初便不该接她回来。”   秦氏闻言,拨着茶盏的动作一顿,她抬头看向温秉丞远去的身影,目光中透出些许嫌恶——与温秉丞夫妻做得越久,她越能看清这个人是如何凉薄,满心只有利益,亲情二字在他心中所占地位太少。   她当初也不知怎么瞎了眼,在明知他已有妻子的情况下,还是满心想着要嫁给他。   只是温秉丞的原配夫人命薄,在他高中后不久,上山采药时意外落崖身亡,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那女孩儿便是如今的温家大姑娘,温然。   温秉丞那时满心想着要娶秦氏,想借秦家的势高升,又怎么会愿意让女儿成为他的阻碍?   他将女儿丢在永州好几年,一直等到温然八岁那年,他像是终于想起还有温然这么一个女儿,便命人将她接了回来。   起初因为前些年的薄待,他对温然很是上心,衣食住行处处在意,但不过半年,他的父爱就淡漠下去,许是觉得对温然的补偿已经足够,再不像先前那么关注这个女儿。   秦氏一直冷眼旁观,便越发觉得温秉丞凉薄无心。   如今听到温秉丞这么一句无意的话,她更加觉得反感。   温然虽非她所生,但这件事错不在她,只能说这世道不公,明明退婚是男方的错,女方却仍要承受非议。   秦氏这么想着,目光落到一旁的锦盒上——那里面放着当初用来与齐家定亲的信物,如今两家亲事已退,定亲信物自要归还。   “派人去请大姑娘来玉槿院一趟。”秦氏起身道。   作者有话说:   开文。   预收《君绾卿色》,喜欢可戳专栏收藏哦。   文案:   景府嫡女景谙琼姿花貌,她与靖宁侯府世子裴昭指腹未婚,人人皆道郎才女貌,是为佳配   直到景谙做了一场梦,梦中她被人陷害,险些失了清白,反被人诬陷是她不知羞耻勾缠在先   一向温柔待她的裴昭不信她,往日处处维护她的长姐满眼失望地看着她,平日里宠爱她的祖母要她认命   她仓皇无措之际,却撞见裴昭和长姐互诉衷情   她的悲凉无助,反成全了他们的一片痴心   景谙从梦中惊醒,但此时她已被人算计中药   为避免陷入梦中的困境,她慌乱之下闯入一间厢房躲避   那身着玄青暗纹锦衣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门外是周府仆人的询问,他神色淡漠,眉眼冷意凌然   景谙压下害怕惶恐,泪光盈盈地望向他,她伸手勾住他的衣袖,低声求他:“求王爷救我。”   她知道他是郢王,世人都说他心性冷酷   但他曾从叛军手中救下她,她信他会救她,如今也只能求他救她   -   郢王褚漠丰神俊朗,战功卓著   他于叛军围城之中护新帝登基,大权在握   京都人言他不近女色,贵女们为郢王妃之位各施本领之际,宫中一道赐婚圣旨,景家之女景谙成了郢王妃   众人都在猜测景谙是如何施展的狐媚之术,却不知景谙亦是惶恐   只有褚漠知道,自他回京之时,睡梦中不时出现的少女是如何婉转唤他名字,如何令他彻夜难眠   他本是无意,但最终还是起了意动了心 第2章   阴云渐散,春日里和暖的风携着雨后的草木青香穿堂而过。   温然一路从春雪院走到秦氏所在的玉槿院,女使将她引进西侧间,而后规规矩矩地退下。   正房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上首身着绛紫色牡丹云纹缎裳的年轻妇人正坐在软榻上,她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小憩,听见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   身着淡蓝色罗裙的少女脚步轻缓地走上前,她才十七,正是颜色鲜妍的年纪,加之容貌出众,一张芙蓉面不施粉黛也如朝霞映雪①,轻易便能让人恍了神。   也正是因为这琼姿花貌,才能让肃王世子对她一见钟情。   只是那样的情意终究太过浅薄,少年人心思不定,以为那份喜欢能够天长日久,求着肃王妃来提亲,却偏偏在这之后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不顾女儿家的颜面,将这门婚事给退了。   秦氏还记得第一次退婚时,温然面上露出少有的惊慌,然而等到这第三次,她面上已不见惊慌与无措,上前恭敬又温顺地行礼:“母亲堂安。”   这也是秦氏最为欣赏她的一点,不因为他人之错去自苦,这日子才能过得更顺心。   “坐吧,”秦氏声音和缓,她示意曹嬷嬷将那份退还的定亲信物放到温然面前,“想必你也知道齐家退亲之事了,这是你们当初的定亲信物,你自己看着处理,至于齐家送来的那些歉礼,等会儿我会让人搬去你的院子。”   秦氏向来不说假话,她既然说要将齐家的歉礼给温然,那就是给。   当初肃王府退亲,肃王妃觉得对不住温然,派人送来的歉礼极其丰厚,府中的两位姨娘看着很是眼热。   按理说秦氏可以把这歉礼充入中馈亦或是收进她自己的库房,但她偏偏没有,她让人把肃王府的歉礼如数送到春雪院,一分一毫也没占。   温然不像府中其他的姑娘公子,她生母早亡,与父亲关系也不亲厚,在府中算是最没有依仗的姑娘,秦氏这个主母若真得想拿捏她有的是办法。   但是这些年过来,温然也看得清楚,她与秦氏的母女情分虽不深,但秦氏为人做事公正,对待庶子庶女一视同仁,对她这个原配之妻留下的女儿更没有欺辱的意思。   温然有时候甚至觉得,她的父亲还不如秦氏这个主母。   “多谢母亲。”温然起身道谢。   秦氏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今日这事怪不到你头上,但是都城人多口杂,免不了那些议论。后日你与我一同前去云济寺祈福,在那里多住些日子,山中寂静,远离俗世,你也可以宽心一些。”   秦氏没说是温秉丞的意思,温然也没有拒绝,颔首应是。   她与秦氏想法一样,与其待在都城里听那些风言风语,不如住到寺庙里求个清净。   秦氏交代完所有事情又宽慰几句,温然适时起身告退,她正要跨出明间,忽而迎面撞上来一个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明媚如骄阳。   正是秦氏的女儿,府中的二姑娘温明妍。   她看见温然,急匆匆的脚步缓下来,刚刚还十万火急的事眼下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她刻意上前一步拦在温然面前,状似关心地道:“我听说大姐姐今日又被退婚,这么算下来似乎已经是第三次了,也不知大姐姐这运道怎么差,这板上钉钉的婚事竟还能被搅合了?如今再次退婚,也不知道这大姐姐以后可怎么办呀?”   这丝毫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苏合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温然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看向温明妍,身子往旁边一侧,给温明妍让出路来:“二妹妹这么急,想来是有要紧事,我便不耽搁二妹妹的时间了。”   温然这么一提醒,温明妍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而温然一副没听懂她话的模样,让她觉得一拳头塞在棉花里,实在无趣,索性直接绕过温然朝西侧间走去。   温然还没离开,就听见温明妍在里面撒娇似地唤了秦氏一声“娘亲”。   娘亲……这么亲昵的称呼,满府中也只有温明妍可以这么唤秦氏。   而她从没有这个机会。   温然垂眸,她的神色依旧淡然平静,直到出了院子,苏合才轻声道:“姑娘莫要将二姑娘的话放在心上,什么运道不运道的,我们姑娘这么好,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那个人……”   “放心,你们姑娘还没有那么脆弱,”温然柔声打断苏合的话,“她就是那个性子,嘴上不饶人,让她多说一句又不会吃什么亏。再说我是姐姐,还能与妹妹计较不成?”   温然看得开,再说温明妍也不是第一次寻她麻烦了,她不知温明妍的敌意何来,不过能避则避,没有必要和她起冲突。   苏合听见那句“姐姐不能与妹妹计较”,心里却止不住地心疼。   从小到大,她们姑娘又何止让了这一次?   温明妍是秦氏的女儿,她有骄傲和不守规矩的资本,但是她们姑娘不同,她无所可依,所以只能尽力去做那个温柔端庄能容人的温家大姑娘。   今日若换成温明妍被人如此讽刺,又怎么会是一句“多说一句不会吃亏”就能罢休的?   温然前脚回到院子,后脚下人便把齐家的歉礼送了过来,苏合盯着他们把东西都放入了库房,温然则回到屋内翻看歉礼的册子。   之前肃王府的歉礼实在太丰厚,温然的小金库一下子丰盈起来,如今齐家的歉礼与之相比,竟有些不够看。   苏因在一旁看着,冷哼一声:“原来不止人品不行,家底也不行。”   诚然,齐家是没有办法和肃王府相比,况且齐家也没有真心觉得自己有错,这些歉礼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不过看着充盈的库房账册,温然觉得刚刚被温明妍招惹出来的那点郁结瞬间消散。   有什么可伤心生气的?   能握在她手里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满嘴谎话的男人和不牢靠的亲事可比不上这些。   -   而另一边,一惯傲气骄矜的温家二姑娘,正是因为定亲的事去寻秦氏。   玉槿院内,秦氏看着眼前撒娇卖乖的女儿,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我真是把你惯坏了,她是你大姐姐,你们是一家人,怎么可以如此出言讽刺?这若是让外人听见该如何作想?你以后还怎么议亲?”   温明妍不扆崋想听这些说教,她晃了晃秦氏的胳膊,不走心地保证道:“我下次不会了嘛,娘亲就别说我了,我今日来是有另一桩要紧的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难道又是什么新出的首饰没拿到手,还是去年的衣裳过时了?”秦氏好笑地问道。   温明妍见母亲如此不上心的模样,立刻就急了:“才不是这些事情!娘亲,是我的亲事,我不要嫁给那个薛家公子!”   提到薛家公子,秦氏脸色微微一变,她看了眼曹嬷嬷,曹嬷嬷立刻会意,带着屋内的丫鬟悉数退了出去。   秦氏面色微严地问道:“你这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温明妍见母亲严肃起来,也不敢欺瞒:“是三妹妹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三姑娘,孟姨娘的女儿。   秦氏闭了闭眼,心中有些恼。   她前些日子患了风寒,薛家夫人来看望过她,当时孟姨娘也在场,想必她是听出薛家夫人话中的意思了。   秦氏本还在考虑这门婚事,不想孟姨娘那边直接把消息捅到温明妍面前了。   看着女儿满脸的不情愿,秦氏觉得不对劲:“那薛家公子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又有才学,你为何对他不满?”   “我不是对他不满,只是,只是……”温明妍吞吞吐吐半晌,最后趴在秦氏耳边红着脸小声道出原因。   秦氏挑眉,有些讶异的反问:“陆彦?那位陆老先生的学生?”   温明妍红着脸点头:“女儿之前见过他几次……”   这副小女儿的情态,秦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秦氏也见过陆彦,不过是在三年前,那时这位陆公子高中状元,他是陆家旁支,又是陆老先生的学生,君子如玉,清雅端方,不知引得多少京中闺阁女子心动。   彼时温然刚刚与肃王世子定亲,而温家其他两个姑娘年纪偏小,秦氏也就没有过多关注。   若非今日温明妍提及,秦氏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这个人。   温明妍见母亲似乎对陆彦现状不甚了解,赶忙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道出——陆彦外放三年,政绩斐然,此番回京更是直接去了吏部任职,若无意外,他的仕途会很顺畅。   而他的老师陆青铭曾任太子太傅,一直很得圣上敬重。陆青铭一生无儿无女,陆彦身为陆家旁支子嗣,由陆老先生亲自教导,他们之间的情分自然非常人可比。   陆老先生如今虽不在朝中为官,但有他作为后盾,陆彦以后必能平步青云。   当然秦氏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这样惊才风逸的郎君,喜欢他的人,想嫁给他的人又何止温明妍一个?   秦氏看着女儿止不住的娇羞,没忍心给她泼冷水,只是提醒她:“之前薛夫人只是来探我的口风,这门亲事不算定下,你若真的不愿嫁给薛家公子,娘亲也不会逼你。至于陆彦这个人……若有可能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也不要强求。记住,绝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丢了脸面与自尊,知道吗?”   温明妍见秦氏答应她的要求,眉眼笑弯地应道:“娘亲放心,女儿明白的。”   秦氏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掺着些许担忧,未等她再多叮嘱几句,温明妍想到今日齐家退婚的事,担心地道:“娘亲,那大姐姐三次退婚,会对我有影响吗?”   她们终归是一家人,温然身为长女,亲事不顺也会对两个妹妹有影响。   温明妍甚至想过,温然若一直嫁不出去,她岂不是也要受连累?   秦氏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别多想,等过段日子,自是要帮你大姐姐再议亲的。”   温家大姑娘如此雪肤花貌,又怎么会真的嫁不出去?   只是温明妍前面才提及陆彦,接着又问起温然,秦氏莫名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忽而生出一个疑问——若是让那位陆公子瞧见温然的样貌,也不知会不会心动?   作者有话说:   陆彦:会心动。   ①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出自《汉孝惠张皇后外传》 第3章   后日清晨,辰时刚至,金色暖阳破开浓厚云层。   温府正门前停着两辆马车,侧门打开,先后走出来一位年轻妇人和三个妍姿俏丽的姑娘家。   秦氏走在最前面,温明妍和三姑娘温明怡走在一起,她们正在谈论京城最近时兴的首饰和衣裳布料。   先前因为祖母去世守孝一年,府中三个姑娘家都素衣素衫,不敢随意装扮。如今过了孝期,温明妍和温明怡又相继及笄,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之后可能还会随秦氏出席一些宴会,自是要在装扮上费些心思。   温然走在她们前面,这样姐妹间的私语,温然一向是不参与的,温明妍也不会希望她参与进来。   其实今日去云济寺祈福,原定是秦氏与温然二人一起去,后来温明妍不知从何处听说云济寺后山的桃花开得正好,起了去赏花的心思,便也央着秦氏一道去,还一同邀上了温明怡。   “听说再过些日子,永嘉公主会举办一场马球赛,二姐姐也应该再做一身轻便利于行动的衣裳。如今正好在春日里,二姐姐可以选一些颜色鲜艳的布料,这样既能衬得二姐姐肤色白皙,又能一眼夺目。”温明怡笑着建议道。   温明妍赞同地点点头,温明怡接着道:“像是松花桃红杏黄一类的颜色,最为鲜亮……还有宝蓝这种偏亮的蓝色也可以试试……”   温明怡说到一半,语气一滞,她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温明妍。   果然,温明妍已经从刚刚兴致勃勃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眉眼间还露出几分不喜。   温明怡余光瞥见前方浅蓝色的衣摆,暗叹自己今日不会说话,竟触了温明妍的霉头——温明妍不喜蓝色,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温然经常穿蓝色系的衣裙,大抵是厌屋及乌,温明妍的衣橱里见不到一件蓝色的衣裙。   温明妍本就在刻意忽视前方温然的身影,如今温明怡一句无心之言,她不由将目光投向前方那道曼妙的身影。   纵她是女子,也不得不承认温然容色出众,如此也难怪她表兄对温然念念不忘。   这些个男子,一见美人便走不动道,心中惦念着都是那些风月之事,也难怪会在仕途上毫无进益。   若是当真让表兄娶了温然,她日后岂不是还要称呼温然一声表嫂?   那可不行!   温明妍一想到那场面,就觉得心中的火气更盛,她也不管温明怡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加快脚步追上温然,擦肩而过之时她用力撞了一下温然的肩膀,极低声地道:“我表兄如今正在议亲,你别想动什么歪心思,你如今可配不上侯府嫡长子夫人的位置,望你有自知之明!”   温然肩膀被她撞得一痛,还没得及反应,温明妍这一通莫名的话又撞进她的耳朵里,听见那句“侯府嫡长子夫人”,温然蹙起眉头,低垂的双眸中露出些许厌烦。   温明妍的表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第二任未婚夫,那位风流的秦家大公子。   秦氏出自宣阳侯府,当初温秉丞迎娶秦氏,在仕途上得到宣阳侯府不少助力。   后来宣阳侯过世,秦氏的兄长承继宣阳侯的爵位,但他为人平庸,没有为官之才,之前还办砸过几次事情,圣人出言训斥过。   宣阳侯府根基不深,当初也是因为老宣阳侯的从龙之功才得封爵位,如今秦氏兄长平庸无能,宣阳侯府已有没落之势,只他们秦家人还仗着父辈的功勋不知天高地厚,肆意挥霍。   当初与秦少洲定亲,也并非温然所愿。   秦少洲人品秉性太差,但是因为秦家对父亲有恩,秦夫人上门提亲时,又正值她第一次退婚,父亲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同意这门亲事。   温然也并非没有争取过,只是结果显而易见。   她到现在还记得父亲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对她说:“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不愿嫁的道理?你身为温家长女,更应该明白怎么做才能对温家更有利,而非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她不过是不想嫁一个风流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在父亲眼中就变成了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当真是可笑至极。   但认命吗?   不。   父亲欠秦家的恩,凭什么让她来还?   当初也并非她想要回京过这什么锦衣富贵的好日子,是父亲执意要带她回京,说什么弥补父女亲情。   如今回头来看,那句“弥补”更像是一句笑话。   那晚,温然在房中静坐了一夜,第二日她开始派人暗中盯着秦少洲。   温然也没想到,秦少洲会那么快把他的把柄送到自己手上——他与府中待嫁的表妹通了首尾。   此事秦家长辈尚不知情,是秦少洲与她表妹在府外幽会时,被她的人发现了。   那位表妹娇弱似不堪风吹,但在她的人刻意用言语刺激下,竟也有胆子敢大着肚子闹上温家求她给一条活路。   秦少洲匆匆赶来,正撞见他的表妹哭得梨花带雨险些晕厥过去,他只顾着护着那位表妹,甚至说她善妒,不配做他的正房夫人。   温然算着时辰,一边三言两语地激着秦少洲,一边让人盯着外面的动静,终于在温秉丞下朝回府时,激着秦少洲说出那些话——   “瑶儿如今已经怀了我的孩儿,你容也得容,不容也得容!你也不看看你们温家的身份,竟敢在这里与我争辩,从前你父亲在我祖父面前可是大气都不敢出,事事都听我祖父的话……”   “你们温家能有如今这一切,不过都是仗着我们秦家的势。你父亲若没有我祖父的相帮,如何能走到现在?让你做我的正房夫人,我还嫌委屈!”   秦少洲说得张狂,完全我没有注意到温秉丞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一张脸黑得吓人。   温秉丞是感激当初老侯爷的提拔之恩,但同样他也十分忌讳别人说起这件事,更别说是一个小辈,他未来的女婿在他女儿面前如此狂言,他能忍住没动手已经是极限。   “既然秦大少爷觉得委屈,那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   当初她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丢了自己颜面才毁掉这桩亲事,如今又怎么可能再去与秦少洲扯上瓜葛?   但温明妍为何突然说出这话?难道是秦少洲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   温然一想到秦少洲,便觉得心中不甚舒服。   当初那件事虽然没有闹开,但秦少洲和他表妹被狼狈赶出温府,也被不少人瞧见,再加上之后秦少洲纳了他表妹为妾,上京这些人家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原由。   一个为护妾室而不给未来正妻脸面的男子,自然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过去,更别说宣阳侯府早不复从前兴盛。   是以,秦少洲至今尚未娶正妻。   而温明妍说罢,也不等温然回话,疾步走到秦氏身边,与秦氏一道上了前头那辆马车。   温然揉了揉肩膀,压下所有心思,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和温明怡坐上后面的马车。   马车自东城门而出,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云济山的山脚下。   云济寺建在山上,山间树林葱翠,钟声悠远,更显此处天地旷渺。   秦氏前几日已让人通知寺中主持,她们一进寺门,便有知客僧引着她们去女眷暂居的厢房。   刚到住处,温明妍便缠着秦氏说要去赏花,是一刻也等不了的急切,她自是不愿与温然一道,见秦氏要去听慧云法师讲经,便拉着温明怡一道去了后山。   温然则留下来陪着秦氏前去宝殿听经。   “经文枯燥,不如你也去后山散散心,我这里不需人陪。”秦氏怕她小姑娘耐不住性子,便劝道。   温然笑着摇了摇头:“听闻云济寺的慧云法师常年游历,难得能听他一次讲经,阿然乐意至极,不觉枯燥。”   她一脸真诚答话时,总让人听不出真假。   秦氏以为她近日心烦,便也不再相劝,带着她一起前去宝殿。   殿内檀香弥漫,须眉白发的慧云法师正端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讲经,有不少寺中弟子和百姓正跪坐在下方静心垂首听经。   温然和秦氏跪坐在靠近殿门的蒲团上,经书内容复杂晦涩难懂,但在这种场景下,有一种奇异的能安定心绪的效果。   温然听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旁有些动静,她微微侧首,瞧见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走向她身侧的蒲团,他伸手撩开长袍,屈膝跪坐到那张蒲团上。   因着今日听经的人多,蒲团靠得有些近,温然随意一瞥,似在他手腕间瞥到一抹红色,不过转瞬即逝,倒是这男子的手,骨节修长匀称,颇具美感。   温然匆匆看了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   她端正身姿准备继续听经,但奇怪得很,明明殿内檀香缭绕,她却好似闻到一股很轻很淡的冷香,有些像是什么药香味,清冽似寒山雪。   温然莫名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但又实在记不起在何处闻到过。   她隐隐觉得这冷香应是身侧这位男子身上传出来的,她既觉得熟悉,难道是认识的人?   不过贸然看向他,很容易被发现,若是不认识的人,岂不尴尬?   温然深呼一口气,她试图静下心来继续听经,但不知是不是坐在殿门口的原因,和风吹来,那股冷香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面钻,挠得她更加心痒与好奇。   终于,一向端庄的温家大姑娘,仿佛不经意地往殿外一瞥,在回头时她将目光投向身侧的男子,最先映入眼帘是一张清隽的侧脸,鼻梁高挺,线条轮廓稍显锋利,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那种奇怪不可言说的熟悉感再次出现,温然还没有细看,身侧男子似是察觉到什么,他微微一侧首,两人目光骤然相撞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重逢后女鹅第一感觉:这双手颇具美感。 第4章   殿外春风和暖,浅淡的冷香弥散在二人之间。   温然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身侧男子一侧首,他的面庞完全映入她眼中——比起侧脸给她的凌厉之感,他正面看来更显温润俊秀,面如冠玉,眸如点漆,加之他跪姿挺拔,整个人仿佛经历霜雪而不倒的青松,又带着一股坚毅之感。   不过,更明显的还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不带任何感情,没有困惑疑问,仿佛他也是随意一瞥,不经意间与她目光撞上。   温然沉下心里一瞬的慌乱,她扬起那抹端庄不失礼的浅笑,对着身侧男子淡然一笑,而后毫不慌张地收回目光,仿佛刚刚起意偷看的人不是她一般。   身侧那人人并未立刻收回目光,他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眸光向下瞥去,在看见她腰间所戴的玉佩之后,略微有一瞬的失神。   不过他很快恢复冷静,收回目光,继续听慧云法师讲经。   只是温然再也静不下心了。   这男子相貌俊雅,她在上京也难得见到如此清隽温雅的公子,也不知是不是体寒的缘故,如此暖春时节,他依旧外罩着厚实的披风,似颇为怕冷。   这匆匆一瞥,她也确信了,她不认识这个人。   刚刚那种熟悉的感觉来得奇怪,但在确信不认识此人之后,温然觉得这大抵又像是从前觉得某种场景熟悉一般,并非是真的认识此人。   温然觉得颇为尴尬。   偷看被发现,偏偏此刻还不能轻易离开,不然倒显得她过于心虚了。   好在慧云法师的讲经很快结束,众人起身陆续离开,温然也目不斜视地起身去扶秦氏,余光里她似瞥见那位公子朝着慧云法师的方向而去。   如此不同路更好,便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日后怕是也没什么见面机会。   一次意外而已,不必挂怀。   殿内弟子散尽,侧殿静室之中浮起缭缭茶香。   身穿月白长袍的公子端坐在蒲团之上,他的右手放置于脉枕之上,衣袖向上撩起,露出手腕上纤细的红绳。   那红绳似已佩戴多年,有些陈旧,不过依旧洁净,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护之意。   待慧云法师诊完脉,陆彦将右手收回,他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腕间的红绳上,看向慧云法师,语气平静地问道:“可是寒疾加重?”   慧云法师点头:“贫僧之前告诫过施主,万不可再受寒气侵体,施主是否未将贫僧的话放在心上?”   他身患寒疾,多年难以治愈,需得尽量避免寒气侵体,以免寒疾加重。   但去岁青州雪灾严重,陆彦身为青州知州,自不可安坐于堂内看着百姓受苦。   他忙于治理雪灾,等到事情快要了解之时,方才察觉身体到了极限,病了半个多月身体状况才得以好转,只是那次寒气侵体,勾引体内寒疾加重。   如今虽在春日里,他依旧觉得体寒若冬日。   陆彦无奈道:“实非不听大师之言,而是之前青州雪灾严重,我亦无法置身事外。烦请大师告知,接下来该如何减轻这寒疾症状?”   “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如今之法都是暂缓之计。施主若愿意,这云济寺后山有一处温泉,或可试上一试,许对寒疾有效。”慧云法师一边建议,一边写出一份新的药方。   陆彦接过那纸药方,起身对慧云法师道谢,待到走出侧殿,心中又思及一事,他转身对身旁的小沙弥问道:“小师父,不知刚刚在那处听经的女眷可是京中人士?”   小沙弥正在打扫,被陆彦这么一问,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向陆彦确认一番那两人的着装,然后肯定地点头:“对,那两位是京中温家的夫人和大姑娘,施主是识得她们吗?”小沙弥能如此肯定地回答,是因为刚刚那两位便是他引领而来。   陆彦碰巧问对人,他点头一笑:“对,是故人,只是多年不见,有些不确信。”   在他印象里,她还是个脸颊圆圆的小姑娘。   多年不见,虽然她的模样有些变化,但那双浅褐色的杏眸一如最初的澄澈灵动,他还是能认出她的。   她的性子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做了坏事被抓包,立刻就装成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企图掩盖过去。   只是不知她刚才那刻意一回眸,是否认出他了?   -   温然陪着秦氏回到住处,秦氏听了一场经,有些疲倦,便先回去歇息。   外面时辰尚早,温然思及之前那位小师父提及的书阁,有意去一观。   那小书阁建在寺中藏经阁旁,里面收藏着一些孤本的古籍,平日里也甚少有人前去,如此也正好得一份清静与自在。   温然找了一位小师父指路,带着苏合一道前去书阁。   从后院厢房至小书阁路上,途经一片梨树林,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那十几棵梨树上绽放着洁白似雪的梨花,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似雪落一般,飘落至一旁的清溪之中顺水而下。   温然驻足此处,她抬头看向这一树梨花,指尖无意识地抚摸腰间的梨花青白玉佩,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   她在赏花,孰不知稍远处亦有人将她当成画中之景。   因着刚与齐家退婚,温然今日打扮并不明艳,一身浅蓝色的撒花百褶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素白的梨花玉簪,一行一动间耳畔上的玉色耳珰轻轻摇晃,柔顺的青丝一半挽起,一半垂落在腰间,衬得脖颈间的雪色更为夺目。   纵使看不到少女的容颜,这婀娜多姿的身影亦能拨动他人心弦。   温然察觉不对时,来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声音微哑地唤道:“阿然妹妹。”   温然摘花的动作一顿,她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里叹今日运气不好,一个两个都来触她的霉头。   她转身看去,身着蓝色长衫的公子正站在几步之外凝望着他,他下颌处生着胡须,面容看起来颇为憔悴,见她回眸,眼中露出些许惊喜。   温然语气疏离地唤道:“齐公子。”   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刚刚与她退亲的齐家公子,齐北陌。   温然实在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处遇见他,不对,看他这副样子,倒像是特意来寻她的。   温然心里生出些许厌烦之意,她来这云济寺,本就是求一片清静,并不想与他有什么藕断丝连的瓜葛。   温然语气客套疏远,齐北陌脸上的惊喜一瞬散去,他欲上前几步,温然立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齐公子,如今你我已无关系,还请齐公子切莫再上前。”   齐北陌顿觉脚下生根,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他望着脸上毫无笑意的温然,只觉得心中刺痛难忍——她从前见他总是会笑,如今却是不愿再对他笑了。   齐北陌停在原地,沉默几息才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言而无信,置你于此境地?”   温然蹙眉,她不懂齐北陌今日来此说这些话的意义是什么,道歉吗?   但她并不需要。   “齐公子多虑了,我还有事,便不打扰齐公子赏花了。”温然答完,转身欲走。   如今他们二人身份尴尬,最好避免接触,温然也不想给人留下话柄。   但是齐北陌好不容易才在此处寻到她,又怎么愿意这样将话说得不明不白?   他向前拦住温然的去路,将藏在心中多时的话悉数吐露出来:“阿然妹妹,退亲一事并非我所愿。父亲将我关在家中,并取走我与你的定亲信物,背着我将亲事退了。我根本就不想娶那个什么荣安王府的嫡女!我对她没有丝毫情意,我心中只有一你人,余生也绝不改此心!”   齐北陌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坚定有力,最后还满眼期冀地问了一句:“阿然妹妹,你可信我?”   他如此真情,仿佛温然与他是一对被恶人拆散的苦命鸳鸯。   若温然真的对他有意,或许还会有些感动,但是……决定退亲是他们齐家,今日他又何必表现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如此纠缠不清,对彼此能有什么好处?   齐北陌满目的真情,似乎只想从她口中听到一句“信他”,温然沉默半晌,道:“齐公子应当很清楚我为何会来云济寺祈福,现下京都流言纷纷,齐公子今日来诉衷情,是要让这把火烧得更烈些吗?”   “不是……”齐北陌当即否认。   温然并不想继续听他解释,她决定把话说绝:“从前或许是我给了齐公子什么错觉,如今我也说清楚,我对齐公子从未有过男女之间的恋慕之情。从一开始,齐公子对我而言,便只是一位合适的夫君人选。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齐公子先前从无私下往来,又谈何真情?烦请齐公子日后莫要再来见我,若当真不幸遇见,也请齐公子唤我一声温姑娘,莫要再称呼错了。齐公子刚刚那一番话我会当没有听过,我也不想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告辞。”   温然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话说得绝情,齐北陌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满眼中皆是不信。   温然并不认为自己给齐北陌什么错觉,她和齐北陌相处时间并不久,她并不认为这少得可怜的相处时间能让齐北陌生出什么矢志不渝的真情。   男子大抵都是如此,自认为他的真情有多可贵,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才可贵,若是当真得到手中,便也没有最初那般珍贵了。   温然今日将与他的关系说得明白,也是不想齐北陌日后再来纠缠。   他将来会迎娶荣安王嫡女,赵锦儿又是出了名的骄横不讲理,若是让她知道她的未来夫君还在纠缠前任未婚妻,怕是会引火烧身。   温然走得急,待到齐北陌从惊愕中缓神,他已寻不见温然的身影。   那些绝情的话似还在耳畔回响,齐北陌看着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双眸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他苦笑一声,终是转身离去。   无论她今日这番话是真是假,有一点却是对的,他若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让两人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梨花飘零,两人皆已离去。   又一人从不远处的梨花树后走出来,他一身的锦衣华服,摇着折扇故作风流倜傥,也不知在那里偷听了多久。   -   温然中途被人搅扰,好在接下来前去小书阁的路上再未遇到他人。   那小书阁共有两层,果真如小师父所说一般来人甚少,很是寂静清幽。   书架上古籍繁多,温然挑了几本感兴趣地拿下来,苏合在一旁欲言又止许久,直到温然察觉她的不对,问道:“怎么了?”   苏合正帮忙擦书上的灰尘,见姑娘问她,才将藏在心中的话问了出来:“姑娘,你当真对齐公子毫无感情吗?”   明明姑娘之前还费心为齐公子绣了一个荷包,齐公子给的那些礼物姑娘也会时不时把玩,难道真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她和苏因之前都以为姑娘对齐公子应是有情意的,可刚刚那番话……   苏合到底稳重,问出来方觉这话不是一个奴婢该问的,立即赔罪道:“是奴婢冒犯了,奴婢不该问……”   “没事。”温然摇了摇头,她从苏合手中接过那本古籍,一边朝临窗的位置走去,一边轻声道:“就如我刚才所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我能做的选择更少,不过是在那些人选中择出一位合适的夫君。至于感情……没有感情,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没有男子能做到待你一心一意,如此守住自己的心,做好当家主母,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温然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不希望自己沦陷于那样不理智的情形中。   有她父亲这样的人在前,她会时刻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守住此心,方能不被他人所伤。   这么一番话,过于清醒直白。   苏合听得有些怅然,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前方温然脚步一顿,停在书架的拐弯处。   “姑娘,怎么了?”苏合一边问一边朝前看去。   临窗的木椅上,一位身穿月白长袍,外罩厚实披风的公子正坐在那里,那双被温然称赞过的手刚刚推开支摘窗,他似才听见这两位主仆的动静,转身朝着温然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温然有一息怔愣。   当真是巧,又或许是老天与她作对,她前面才觉得和此人不会再相见,转眼竟又在这里碰上。   他在这里究竟坐了多久,刚才那些话他又听去多少?   先前她偷看他,如今又被他偷听,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   温然心中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冒出来,端看面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转身离去之时,坐在窗边的人似看出她的心思,开口道:“这里的书不允许外借,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坐在此处。”   公子端方如玉,声音也是清朗明润的好听,不疾不徐的一番话,似如春风和煦。   他似什么都没听到,也似完全不记得刚才殿内的一面之缘,看起来只是好言建议。   温然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陆彦也浅笑坦然地回望,见她还在犹豫,便起身道:“看来是我搅扰了姑娘,那在下先行离去。”   温然见他真要走,立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出声拦他:“不必,公子先来的,哪有让公子离去的道理?我刚才只是在想其他事情,公子莫要误会。”   温然说着,上前走到对面的木椅上坐下。   这是一方长案,温然坐在陆彦的斜对面,苏合也陪同坐下看书。   温然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古籍上,尽量不被对面影响。   书阁安静,很快只剩下沙沙的翻页声。   对面那人看书速度似乎极快,她尚且只看了半页不到,他已经翻到下一页,接着又是下一页……温然第一次觉得这么难以静下心来看书,她甚至不由生出些许恼怒,不明白这人看书这么快做什么,当真能看完吗?也不怕囫囵吞枣?   温然不大高兴地看了对面一眼,她视线抬得不高,正好看到陆彦右手持握书册,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微微抬高的右手腕间似乎还露出些许红色,像是一根红绳?   她倒很少见到男子在腕间系红绳,应是祈福用的吧。   温然本意是抒发不满,待到发现对面人不再翻页之后,才察觉她的注意力又转向不该转的地方。   她一抬头,果然对上陆彦的视线。   目光相撞的瞬间,陆彦缓缓勾了一下唇角。   经年未见,阿然还是这么喜欢双手生得好看的男子。   作者有话说:   陆彦:阿然认出我了吗?   温然:我怎么又遇到他了? 第5章   许是有了第一次的失误在前,第二次偷看被抓包之后,温然显得更加镇定。   只是对上陆彦的笑,她还是不免有一瞬的晃神。   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更是有如三月春风,面上显露出来的亲切温和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淡化。   他在笑什么?   笑她偷看他吗?   她今日确实有些失礼,从前她并不会将注意力如此频繁放在一个男子身上,更别说是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男子。   应是之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作祟,使她总是忍不住对这人生出好奇之心。   不能再这样了。   温然深呼一口气,她目光偏移几分,从对面那人清隽的面庞上移到窗外的树木之上,春日时节,绿叶新生,焕发着别样的生机。   生机盎然的绿色让人心情不由舒缓轻松许多,温然看了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继续垂眸看书。   或许是心中告诫起了作用,她渐渐不再被对面人影响,注意力完全放到手中的古籍上,开始沉入进去。   日光愈盛,直到苏合轻声提醒,温然才从书中抬起头来,不经意间和陆彦再次对视,她起身浅笑点头示意,然后返回书架,将取出的古籍放归原位,踩着陈旧的木梯下楼。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陆彦没有急着离开,他将眼前的支摘窗推得更开一些,日光下,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仿若一汪静谧的湖水,不复往昔年少时的活泼开朗,显得更加沉稳端丽。   陆彦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刚刚她与婢女的那一番对话在耳边响起——   “没有感情,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没有男子能做到待你一心一意,守住自己的心,做好当家主母,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番话意外的清醒,与她年少懵懂时说出的话完全不同——   那时她喜欢的姐姐因着父母之命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被迫与心上人分离。   小姑娘天真懵懂,不明白也不理解,他告诉她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她却回他:“那我日后定要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若非如此我宁愿不嫁人。”   这话天真单纯,当初如此想着的女孩儿长大,也学会了顺从这世道,不再期盼能嫁与自己的心上人。   陆彦想,这很好,能看清形势方能寻得安稳之道。   但是……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突然有些暗恼三年前外放做官时离开得太急。   那时他得知她与肃王世子定亲,在茶楼上远远见她与沈家姑娘笑着说话,以为她应当过得不错,便不想打搅她的生活。   不成想,三年过去,她不仅没有顺顺当当的嫁人,反而还退了三次亲,如今又是如此清醒通透,这哪里像是一个被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家?   更像是看透了男子的薄情寡义与父母亲长的利益打算,不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   陆彦垂眸看向腕间的红绳,他很想知道,这些年她到底过得如何?   而且,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   -   时近午膳时分,婢女去寺庙斋堂取来膳食。   见温明妍和温明怡尚未归来,秦氏正要着人去寻,那边温明妍就气呼呼地跨进院子,一副被谁招惹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赏个花还能赏出一身的气来?”秦氏好笑地问道。   温明妍委屈地靠近秦氏怀里,不大高兴地道:“我回来的路上险些崴了脚,娘亲就别取笑我了。”   “崴脚?可伤到了,快让娘看看。”秦氏一听温明妍受伤,哪还顾得上取笑她。   温明妍抿唇摇了摇头:“没有伤到,都说是险些,今日真是运气不好!”   温明妍说着,又气又烦,看到温然在一旁站着,又瞪了她一眼。   温然当没看见,与她一道进来的温明怡也静静站在一旁不出声。   旁人不晓得,她却是清楚的。   温明妍今日来这云济寺,根本不是为了赏什么花,而是为了偶遇那位陆公子。   温明妍想方设法才探知陆彦和沈家公子沈垣今日会来云济寺进香,她想着后山桃花正盛,两人定会去后山走一趟。   所以一上山,她就迫不及待去后山等人。   她逛了大半个山头,还跑去前面进香的地方等了等,却没见到陆彦丁点影子,问那些小师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眼见时辰不早,她才不甘心地回来。   回程时又气又累,她忍不住踢路边的石子出气,结果差点崴到脚,幸亏温明怡扶得及时。   这么丢脸的事温明妍自然不愿意说出来,温明怡也不会点破此事。   在温二姑娘左挑右拣中,一顿午膳方才用尽。   温然坐下与秦氏说了会儿话,在温明妍不断对她言语挑刺之后,秦氏无奈地让她回厢房歇息。   这一上午,又是坐马车,又是遇见齐北陌,后来还看了一个多时辰的书,温然也确实累了,她回到厢房小憩半个多时辰,醒来时外面日光正好。   她心中念着那本未看完的古籍,简单收拾一番再次朝着小书阁而去。   温明妍站在窗口,看着温然越走越远,她握紧手中的玉佩,心里有些犹疑不定。   今日上午她虽然没有遇见陆彦,却意外碰见表兄,表兄来意甚是明显,温明妍甚至无意与他多谈。   奈何秦少洲缠着她不放,又论及年少时的兄妹情谊,请她无论如何要帮他一次。   温明妍也清楚,如今表兄在京中名声不好,虽说一直在议亲,但也没有议得合适的人家。倒也不是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只是秦母嫌弃对方身份低,配不上她儿子,但高门之女又怎会愿意嫁给秦少洲?   是以,秦少洲一直没有娶妻。   如今温然退亲,他便又动了心思……   温明妍纠结思索中,婢女上前通报说,秦家姑娘和她的小姐妹已经到寺中了。   她默然半晌,最终还是跨出院子,去寻秦家表妹。   那厢,温然走到梨林溪畔,因着上午那事,温然再没什么赏花的心思,她走得极快,但再快也快不过有心之人的阻拦。   秦少洲摇着一把折扇自树后走出,几步上前拦住温然的去路,甚是熟络地唤道:“然表妹,好巧。”他笑着望向温然,还欲再上前几步。   温然立刻往后退,苏合见情势不对也挡在温然面前,不让秦少洲上前接触。   “秦公子,我家姑娘还有事,还请秦公子莫要挡路。”苏合面无表情地道,若非不能说粗话,她都想说,好狗别挡道。   秦少洲显然不是什么识时务的人,他皱着眉头瞥了一眼苏合:“我和你家姑娘说话,哪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道理?温家的规矩便是这般教的?”说着还想绕过苏合。   温然压下心中的烦厌,神色冷漠地道:“我与秦公子无话可说。”说着便欲绕开秦少洲,朝着旁的方向而去。   说来,她今日出门应该看看黄历,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挤着今日出来,还在同一处寻她的晦气。   温然不理,秦少洲也不恼,他还带着两个小厮,三人不让路,一副大有把人拦在此处的架势。   “然表妹这么急做什么?难道是怕别人知道你和齐家公子在此处私会之事?”秦少洲笑着调侃。   温然眉眼一厉,她不善地看向秦少洲:“秦公子,说话当心些,这种有损女子名节的话,还请慎重。”   “慎重?你与齐北陌在这里说话时,我正在那里赏花,你们说了什么,我听得真真切切。当真是好一出痴情郎君绝情女的戏码,本少爷也是许久没有听过这么新鲜的书了,今日倒是一饱耳福。”   也只有秦少洲这么不知耻的人,才能将偷听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温然意识到他今日是有备而来,一面和他周旋,一面寻找离开的突破口,“秦公子在此处拦我,当不是为了说这一番话吧?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秦公子想要做什么?”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秦少洲一拍折扇,他不急着去接近温然,毕竟三个人拦在这里,量她一个弱女子也不能轻易离开。   “然表妹已退婚三次,如今能择的夫婿人选有限,而你我毕竟有一场姻缘在前,如今你未婚我未娶,也证明你我姻缘未断,合该将前缘续上。”   “我家姑娘与你有什么前缘?秦公子怕是吃错药了吧。”苏合再稳重,面对这样无耻的人也忍不住骂出口。   秦少洲眼中露出分明的不喜,他现在不想和一个丫鬟计较,忍着气看向温然:“然表妹以为呢?我们先前是有些误会,如今误会不再,然表妹也该考虑清楚。我将来可是要承继侯府的爵位,你若嫁我未来便是侯府主母,再不必受我姑母压制,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金银首饰荣华富贵……”   秦少洲天花乱坠地许着承诺,温然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去,她注意着四周,秦少洲的举动在她看来像是拖延时间……   他为什么要拖延时间,难道……   温然目光一凝,远处似有女子结伴而来,笑声由远及近。   秦少洲终于耐不住性子,眼见温然不给他丝毫回应,他对身后两个小厮示意,两个小厮立刻上前拉扯苏合,秦少洲径直朝着温然冲过去——   温然身后不远处就是清溪,他若能将温然推下去,便是有了肌肤之亲,哪怕不能,与她在众人面前亲密接触,她最终也逃不了要嫁给他的命运。   秦少洲得意地想着,他没有注意到温然看向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她一向温顺,旁人便也以为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其实并非如此,她学过基本的防身之术。   秦少洲冲过来的那一瞬间,温然敏捷地侧开身子,反身抬脚直接狠狠踢在秦少洲的小腿上,加上秦少洲本身的冲劲,“噗通”一声,秦少洲直接冲入溪中。   溪水本就清浅,秦少洲整个人重重跌在溪中,腿和手磕在溪底层次不齐的坚硬碎石上,鲜血在溪中漫开,疼痛随之而来。   梨花溪畔,响起男子如杀猪般的惨叫声。   温明妍刚刚带着人走过来,正听到这么一声惨叫,她一时被吓得愣在原地,还是秦思淼最先反应过来,拎着裙摆快步冲了过去。   “大哥,你怎么落水了?”秦思淼急道,见一旁的两个小厮还呆着不动,回头厉斥:“你们两个是傻子吗?还不快去扶我大哥起来!”   两个小厮被她这么一吼,终于反应过来,踩进溪中去扶秦少洲起身。   秦少洲这一下摔得太狠,起来时满身狼狈,他不仅手脚磕得青瘀,露在外面的一张脸也挂了彩,小腿被温然一脚踢得极痛,险些站不稳。   一身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春日里的风再暖,此刻吹到他身上也是凉的,冻得他又打了几个寒颤。   秦思淼都有些不忍直视,偏偏此时连个遮挡的披风都寻不到。   秦少洲被这一出落水整得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当下只顾着疼和冷了。   秦思淼最先将矛头对准温然:“是你对不对,因为先前退婚的事,你对我大哥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所以推我大哥落水,是不是!你的心思怎么这么歹毒!”   秦思淼为了秦少洲口中的好戏,今日带了不少小姐妹过来,当下六七个姑娘家齐聚在这里,她们不好将目光放在浑身湿透的秦少洲身上,现下见秦思淼发难,便看向温然。   梨花溪畔,少女亭亭而立,洁白似雪的梨花飘零而落,她眨了眨浅褐色的杏眸,目光错愕又无辜地看向秦思淼,她微一抿唇,双眸蒙起一层雾气,显得她更为清丽柔弱和委屈。   “秦表妹怎么这么说?我如何能推得秦公子落水?”   她不需解释更多,只那副柔弱的模样,便能引得旁人信她九分。   “你还胡说!若非是你,我大哥缘何落水?你还在岸上站着看热闹!”秦思淼气急败坏,哪怕今日不是温然做的,她也要咬死温然。   总不能她大哥落水这么惨,温然丝毫不受影响!   “秦表妹当真是误会了,”因被人误解,温然面上又急又委屈,眸中雾气更甚,“我本是要去前面的小书阁,在这里巧遇秦公子。秦公子当时正站在岸边,似乎想要摘那朵树上的梨花。那梨花枝高,他站得又离水边极近,我上前准备提醒,谁知秦公子一个快跑起跃,跳起来想要摘花,然后……他一下子冲入溪中,我都没来得及提醒。”   温然十分周全地解释了她为何在这里,秦少洲又为何落水,而不巧溪畔正有一棵梨树靠得极近。   所以秦少洲是逞能非要摘花,结果把自己栽进了水中?   这也太……太丢脸了!   跟着秦思淼过来的几个小姐妹一时表情各异,她们想笑,但念及当事人还在场,到底是忍住了。   只是这副忍笑的模样,更为让人恼怒!   她们为何都不怀疑温然的话?!   秦思淼心中怒火更盛,她还想质问下去,温明妍走到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然后转头看向秦少洲,问道:“秦表哥,关于落水一事,你怎么说?”   秦少洲还在打喷嚏,被温明妍这一提醒,才勉强回过神来,他抱着手臂一边打寒颤一边道:“什么摘花?明明是你要纠缠于我,你我拉扯之间,你气愤恼怒之下将我推入水中,怎么就成了我自己的责任?温表妹可莫要信口开河!”   秦少洲说得含糊不清,偏就这样含糊不清的话最能引人浮想联翩——纠缠什么?为何恼怒?   如今谁不知温家大姑娘三次退婚的事,难道是她温然想要吃这个回头草,但是人家不愿理她?   眼见众人神色转变,苏合气愤地道:“秦公子才莫要信口开河!什么纠缠拉扯,秦公子一两句莫须有的话就想毁了我家姑娘的名节吗?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秦公子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地乱说?早知如此,刚刚我家姑娘就不该好心上前提醒,也免得沾上这一身腥!”   苏合刻意加重那句“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在场都是姑娘家,也明白男子三言两语是如何轻易毁损女子名节,加上秦少洲过往形象实在太差,一时间信秦少洲的人不多。   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会乱嚼舌根。   温然敛眸,她思索着再说些什么,正要再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明朗的声音:“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落了水,还要如此诬陷在一个姑娘家身上,齐公子倒真是好风度!”   这声音有些耳熟。   温然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去往小书阁路上必经的拐角处走出来一人,那里有梨树遮挡,是以刚才她们都没发现那里有人。   是沈垣!   温然眼睛微亮,沈垣是她好友沈盈的兄长,这种场合他既出声,定会帮她作证,这件事也能顺利解决。   温然心头一松,她尚未完整呼出那一口气,接着便看到沈垣身后又走出来一人。   那人一身月白长袍,披着雪色披风,缓步走出,气质清贵华然,容色淡漠。   在场所有姑娘家一瞬间都看了过去,温明妍最先作出反应,她上前几步,轻声唤道:“陆公子?”   陆公子,哪位陆公子?   温然心中答案呼之欲出,旁边有人小声道:“当真是陆彦!”   陆彦?   他是陆彦?   温然错愕地看过去,她实是没有想到这位公子竟是当初才名动上京的状元郎陆彦。   他现下的神色倒是很冷淡,不似在小书阁里那般温和。   许是被这么多姑娘家盯着不舒服吧。   温然惊诧了一瞬,又很快收回神思,她与陆彦对视一眼,而后两人各自移开目光,仿佛不认识彼此。   姑娘家的注意力都被陆彦吸引去了,暂时都忘了还有那位落水的秦公子,就连秦思淼一时也没顾得上她大哥。   沈垣左右看了看,觉得分外好笑——瞧这,哪里还需要解释,他陆彦往那儿一站,天大的事也得靠边挪。   不过……还是要帮忙作证的,不然等他小妹回来,怕是要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第6章   沈垣轻咳几声,终于勉强唤回那几位姑娘家的注意力。   他和陆彦走上前,先是行礼,而后看向秦少洲道:“以往只听说秦公子喜好风月,我一直认为你品性尚可,不想今日却是开了眼。我和陆公子真真切切地瞧着,你明明是自己助跑跳起来,然后,噗通!坠入水中,怎么就成了温大姑娘的不是?人家好意上前提醒还提醒错了?   “如今这世道啊,真是好人难做,唉。”   沈垣说得十分形象,提到秦少洲助跑起跃时,手指还划出他的动作,说到最后不住的摇头,仿佛对这世道,对秦少洲这种人失望至极。   情势瞬间转变。   如果刚才此事还有争辩的余地,那么沈垣这一番话,便是将秦少洲落水反诬人一事彻底坐实。   你可以说沈垣因为妹妹的关系有意维护温然,但陆彦与温然毫无交情,他对沈垣刚刚那一番话可是丝毫没有反驳,此时看向秦少洲的目光还有些寒凉。   秦思淼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大哥,正在考虑要不要来个圆场。   温然垂眸,她声音略低地道:“我来这云济寺本就是为祈福,也不知为何这么巧,能在这里遇到秦公子,遇上也便遇上了,谁知闹成今天这副情形,幸亏有沈公子在一旁作证。既然已经解释清楚,秦表妹还是赶紧带着秦公子去换身衣裳吧,我这边不碍事的。”   多么宽容得体的一番话,受了委屈也不求旁人的道歉,这对兄妹真是好生冤枉人家姑娘!   质疑和看好戏的目光渐渐变成同情和理解——是啊,哪来那么巧,温大姑娘前脚来了云济寺,秦少洲后脚在这里偶遇,怕不是上赶着吧?   当真是无耻!   心思再玲珑些的,想得更深些,有人一时看秦思淼的目光都变差起来,谁也不是傻子,这是打着赏花的名义利用她们呢?   “沈垣,你别信口开河,明明是……”秦少洲不甘心地还想辩驳。   沈垣上前几步,伸手按在秦少洲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还是什么?秦公子还是赶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别到时候患了风寒还要怪人家姑娘提醒得不及时。”   旁人看不出,秦少洲却能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道有多重。   他用尽力气甩开沈垣的手,沈垣拍了拍手,像是刚刚碰了什么脏物似的。   秦少洲压着气,他让两个小厮拦在身前,免得沈垣继续动手动脚,接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面带得意道:“然表妹,你看看这是什么?”   温然朝前看去,她看清秦少洲手中是何物之后,面色一凝,她往腰间一摸,却是什么都没摸到,垂眸看去只见腰间空空荡荡,一直随身戴着的梨花玉佩不知何时遗落。   秦少洲手中握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的梨花玉佩。   玉佩怎么会到他手上?   难道是他刚刚落水时从她腰间拽走的?   不对,系着玉佩的丝线很是牢固,若是秦少洲真的将玉佩拽下去,她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丝线轻易不会断,半路掉落的可能并不大,除非……   温然目光一移,温明妍还站在秦思淼的身侧。   温明妍的目光本是放在陆彦身上,秦少洲拿出玉佩后,她才猛然回神,接着对上温然看过来的视线,她心下一虚,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温然心中有了猜测,不过这种场合不宜说出来,只能咬定是秦少洲捡到她的玉佩。   不待她开口,那边秦少洲已迫不及待地道:“然表妹应当识得这块玉佩,这么多年你一直贴身戴着,刚刚你将玉佩送于我一表情意,我几番推辞不得,你还硬塞进我怀中。沈公子和陆公子来得迟,自然没瞧见那副场景。玉佩上面丝线未断,也证明并非我强取得来。女子私下送男子玉佩,这是什么意思,不用我明说了吧?”   秦少洲自觉他的话有理有据,他不再争为何落水一事,而抢在沈垣之前编造玉佩来源。   他一说完,四下安静无声。   温明妍站在原地,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垂着头不说话。   不远处,一直仿若置身事外的陆彦,将目光投向秦少洲手中的那块玉佩,他双眸幽色愈深。   温然正要开口解释,忽见陆彦迈步朝前,往秦少洲的方向而去。   他本就是容易引起旁人关注,众人见他朝秦少洲走去,也觉奇怪。   陆彦走至秦少洲身前,他看着体弱,秦少洲便没有对他生出警惕之心,只觉这人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寒凉和冷峻,竟让他没来由生出几分惧怕。   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有何好怕?   秦少洲推开小厮,壮着胆子道:“你做什么?”   陆彦不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少洲,接着一伸手快狠准地捏住秦少洲的右手腕,他看似没用什么力气,秦少洲却痛呼出声:“你做什么,放、放开!”   两个小厮上前要拉开他,沈垣往前一站,像尊煞神似的拦住他们。   秦思淼有些急了:“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大哥身上还有伤……”   不待她说完,秦少洲已疼得松开手指,那块梨花青白玉佩倏然从他手中掉落。   温然心中一紧,她往前一迈,却见陆彦左手一伸,玉佩瞬间垂落在他掌心的手帕之上,他隔着帕子将玉佩握进手中。   温然一怔,他……竟是为她取回玉佩吗?   众人也没料想到陆彦此举是为温然取回玉佩,他并未多费一言一语,只在握住玉佩后,声音冷肃地道:“秦公子,擅取他人之物,加之口不择言诬陷女子名誉,依邺朝律法,杖责五十大板,受一番牢狱之苦都是轻的。”   论及朝廷律法,此事的性质就变了。   “陆彦,你多管什么闲事!”秦少洲还不服气,想要出手教训陆彦夺回玉佩,然而沈垣在场,谁也动不得这位陆公子。   陆彦再未废话,他握着玉佩转身朝温然走去。   温然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摊开掌心,与她隔着合适的距离,将玉佩递到她跟前。   “温姑娘,请。”   他声音温和有礼,与刚刚对秦少洲说话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然浅褐色的眸中带上困惑,她实在没想到,陆彦与她仅有两面之缘,竟会帮她取回玉佩。   那一番话,也证明他根本不信秦少洲什么私送玉佩的鬼话。   先前的几分尴尬在此刻悉数消弭,温然对这位陆公子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伸手从陆彦掌心取回玉佩,隔着帕子,她甚至不需触碰到陆彦的手,只是玉佩先前被秦少洲拿着,上面染了水渍,陆彦刚才那么一握,水渍浸染在帕子上,洁白的素帕上有几处鲜明的水痕。   温然收回玉佩,颔首行礼谢道:“多谢陆公子相帮。”她浅笑恬然,眼中笑意真切。   陆彦瞧着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眸中寒意渐散:“路见不平,理当相帮。”他说完,又重新走回原先站着的地方,恢复成刚才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沈垣挑了挑眉,但当下主要还是盯着秦少洲,防止他再生事。   温然拿回玉佩,她确信玉佩没有损坏之后,还是打算解释一番,免得有人多想。   正在此时,温明怡从后方走出,她一直陪同在那几位姑娘身边,没有什么存在感。   现下径直走到温然身边,看着那方玉佩,声音略带喜意地笑道:“玉佩总算找回来了,如此我也可心安了。都怪我,非要研究这玉佩上的绳结是如何编织的,结果粗心把玉佩弄丢了。大姐姐没有怪我,我却看得出来,大姐姐很是伤心,好在如今找回来了。”   温明怡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玉佩为何会丢,秦少洲的话便不成立了。   两次说谎,次次奔着毁人家姑娘的名声,在场的人再怎么收敛情绪,当下也忍不住露出厌恶的表情。   “秦家还真是好教养,一个个的心思都是九转玲珑。”有人不阴不阳地道。   “是啊,平日倒是看不出来,原来秦姑娘也这么会‘下棋’。”此话暗示秦思淼把她们当棋子。   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字字朝着秦家兄妹的心窝子里扎,   秦思淼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她示意两个小厮扶着秦少洲,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温明妍犹豫着,还是没有追上去。   随着秦思淼而来的几位姑娘家,意识到刚刚或多或少有冤枉温然的心思,上前关怀几句,顺便再骂一骂秦家兄妹,也算表明她们并不知情,更是并非有意来看这场热闹。   温然与她们来往几句,等到送走这几位姑娘,回头一看,陆彦和沈垣还站在不远处。   也是奇怪得很,她这么一回首,如同先前几次一般,再次和陆彦对视。   那双幽深的黑眸静默地看着她,不知隐藏着什么。   温然握紧手中的玉佩,她对着陆彦和沈垣微微颔首,再次行了谢礼,然后转身与温明怡一道回去。   沈垣在陆彦身旁故意咳了一声,调侃道:“你今日实是叫我大吃一惊,往日里你可不会这么路见不平。”   哪怕真要相帮,他陆彦也一向是以理服人,像今日一般直接动手甚是少见,不,是根本就没有过。   话说,他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位温大姑娘动手教训人,他们过来时,正好撞见温然利落一脚把秦少洲踹进溪中,真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看着秦少洲那站不稳的样子,怕是这一脚重得很,不过也该他吃些苦头。   “陆彦,你说,你和温大姑娘先前是不是见过?还是说你对人家一见钟……”   沈垣还没说完,陆彦抬眸看了他一眼,眸中警告之意明显。   “慎言。”   此话已涉姑娘家的清誉,沈垣也意识到不太好,止了话头,想到刚刚的事,又觉气愤:“此事虽已平息,秦少洲却是一点教训都没得到,还真不想这么便宜了他。”   毕竟事关温姑娘清誉,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只是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叫人堵得慌。   陆彦眸色冰凉,他将那方染湿的手帕整齐叠放入怀中,不咸不淡道:“不会。”   只踢一脚也太过便宜他了。   而且今日之事怕不止秦家兄妹两人有问题,那玉佩缘何到了秦少洲手中?   这温家,到底是如何待阿然的?   -   回厢房的路上,温然一言不发。   直到快要进院子时,温明怡终于忍不住开口,她歉疚道:“大姐姐,其实今日上午我在寺中见到了秦表兄,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若是我之前有提醒大姐姐,或许便不会有刚刚那一番事了。”   温然脚步一顿,她看向温明怡:“你们上午遇到了秦公子?”   “对,对的。”温明怡有些胆小,加上温然此刻面色冷凝,她吓得有些结巴。   “二妹妹有和秦公子说话吗?”   “有的。二姐姐一开始似乎不想理秦表兄,但后来还是和秦表兄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似乎还起了争执,只是我离得远,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温明怡说着还小心看了一眼温然的脸色。   说起来她这个大姐姐平日虽然和善,但若真生起气来,还是挺叫人害怕的。   温然缓和面色:“今日多谢三妹妹出言相帮,只是如今在寺中没有什么谢礼,等到回府我再补上。”   温明怡赶紧摆手:“不用了,我们都是姐妹,我自然是向着大姐姐的,况且秦表兄今日确实太过分了。”   她反应慢,不能及时帮大姐姐解释,要不是陆公子相帮,她也没有时间想到那个借口。   “好,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歇一歇了。”温然语气柔和。   温明怡点了点头,转身回自己屋子。   待到她进屋,温然才转身问苏合:“你刚刚想说什么?”   苏合道:“今日姑娘小憩时,二姑娘身边的青黛来过一次,说是先前收拾得匆忙,二姑娘放耳饰的一个盒子寻不见了,来看看有没有放混在我们屋。当时我也没多心,便让她进来了,也许就是在那时候青黛取走了姑娘的玉佩。”   当然,这都是猜测,她们并没有证据。   但温明妍今日明显相帮秦家兄妹,还有那心虚的表现……   温然深呼一口气,她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她站在院门前沉默许久,最后朝着秦氏所住的屋子走去。   温然来时,秦氏正在抄经。   这不是温府,不会事事传到秦氏耳中,秦氏此时尚且不知梨花溪畔发生的事。   待到温然一五一十将秦少洲所做之事道出,秦氏面色难看起来——她知道她这个侄子混账,但没想到他竟无耻到这种程度。   温然没有隐瞒一丝一毫,秦少洲如何拦她,如何想要推她入水,还有温明妍和秦思淼恰好带着人赶过来,之后秦少洲又是如何栽赃毁她清誉……一桩桩一件件,还包括温明妍之前和秦少洲见过面,青黛进过她的屋子,她玉佩在这之后丢失……   秦氏一开始以为温然寻她,是要她向秦家讨个公道,听到最后方明白她的意思。   “你觉得此事与阿妍有关?”   温然垂眸,她知道她在赌,但这件事不似从前的小事,她不能无所谓地忍下去。   温然起身恭谨道:“女儿一直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不管在家中如何,到了外面我们都是温家的姑娘,是一家人,名声脸面系一体,分割不开。若是今日我的名声真的被毁了,那二妹妹和三妹妹以后又当如何自处?还有几个弟弟,他们尚未成家立业,便要受我牵连吗?”   秦氏不仅有温明妍这一个女儿,她还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温家的名声不能断送在这里。   “母亲,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二妹妹的地方,平日也是能让则让,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忍,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若我今日忍了,将来秦家兄妹再撺掇着二妹妹做出什么事情来,旁人会帮她遮掩吗?”   “还请母亲为我做主一次,若此事真与二妹妹无关,我定亲自去向二妹妹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温然已经将姿态放得极低,且她所言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   秦氏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只是涉及她的女儿,她总想偏私一些,且她先前一直觉得温明妍还小,女儿家偶尔任性骄纵些也是可以的。她也一直以为温明妍行事有分寸,但今日这事已超出她的底线。   温明妍将来也是要嫁人的,若是她行事一直这么不知分寸,婆家的人会如此容忍吗?亦或是她再闯出什么祸事来,到时候再来管教还来得及吗?   秦氏起身,她伸手扶了扶温然,柔声道:“你受委屈了,此事母亲会给你一个公道,绝不会糊弄过去。”   秦氏既这般说,就一定会这么做。   温然心下一松,她再行一礼:“女儿多谢母亲体恤。”   -   温明妍一直没回厢房,秦氏直接派人出去寻她,最后把躲在后山赏花的温明妍寻了回来。   温明妍一进屋就感觉气氛不对,秦氏面色冷肃,屋中的丫鬟也大气不敢出,安静得让人心慌。   当秦氏把所有丫鬟挥退,只留下曹嬷嬷在身边时,温明妍就意识到出事了。   她在后山躲着的时候,不住地想到温然看向她的最后一眼,那种寒凉和透彻让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温然她怎么敢告到母亲面前?她不是一向忍着吗?   秦氏了解自己女儿,看她一副心虚又害怕的模样,便知此事定与她有关。   “跪下。”秦氏冷声道。   温明妍一惊:“为什么要我跪!是不是温然与娘亲说了什么,娘亲莫要信她,她一向针对女儿……”   “我叫你跪下!”秦氏终于恼了。   温明妍难得见母亲对她发怒的样子,但依旧挺着不肯认:“娘亲,你别信她,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秦氏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更觉温然说得对——她将这个女儿宠得太过了,以至于让她连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分不清楚。   “还在狡辩!你觉得你今日之事做得很高明吗?你将嫡姐的贴身玉佩偷拿给你表兄,配合你表兄去毁你嫡姐的名声,如今还不知悔改,我这些年便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 第7章   秦氏怒极,说完气得扶额。   温明妍见母亲被她气得发晕,又听母亲将所有事情道出,再没有继续狡辩的心思,她一面哭一面跪下去:“娘亲,我跪我跪,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您就别生女儿的气了,若是您气病了,女儿如何能安心?”   温明妍再不知分寸,心底还是最重视秦氏这个母亲。   秦氏听她如此说,怒气降下去一些,她看向满面是泪的女儿,知道现在还不是关心她的时候,有些事情今日必须与她说清楚。   “你一五一十地道来,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件事都不能遗漏。”秦氏冷声道。   温明妍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如实道:“今,今日上午我在寺中遇到了表兄,他缠着我说要我撮合他与温然,我不应,他又磨了我许久,说什么温然毁了他的名声,害得他娶不到正妻,她应该对此负责……   “见我动摇之后,他便让我回去后将温然一直戴在身上的那枚梨花玉佩偷出来,然后让我与秦表妹适时赶到梨花溪畔,唱全温然与他相会的这出戏码,谁知后来……当时我已经将玉佩交给表妹,表妹趁着旁人不注意将玉佩塞给了表兄,表兄便又用玉佩企图栽赃温然与他有私情,但是被三妹妹找借口解释清楚了。”   温明妍说到最后抬头向秦氏保证:“娘亲放心,今日之事已经都遮掩过去了,绝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你既怕有人说三道四,还敢做出这样的事?”秦氏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先前几番与你说,让你不要亲近那对兄妹,你竟是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还配合你表兄做出这等事来?”   “阿妍,你如今当真是一点是非都不分吗?还是说你与温然的恩怨已经大到可以让你如此不择手段,也要让她下半生不得好过?你已经狠毒到如此地步了吗?”   最伤人的利刃往往是亲人说出的话。   温明妍第一次被母亲如此训斥,那句“狠毒”更让她难堪:“不是,娘亲,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表兄也没那么坏,温然嫁过去是做正妻,将来还可以做侯府主母,怎么会不好过?我没有害她半生的心思……”   “狡辩!”秦氏不想继续替女儿遮掩,“自温然归家起,你便一直不喜她,我一直以为只是女儿家之间攀比的小心思,却没想到你会心狠到这种程度。   “我且问你,你既说你表兄是良配,那若母亲将你许给他,你可愿意?”   “我、我怎么能嫁给表兄,我可是正室嫡女……”温明妍慌乱起来。   “你如何不能,你是嫡女,温然也是嫡女,你觉得她能嫁,你为何就嫁不得?”秦氏说着叹气摇头,“因为你很清楚你表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视他为亲,便总为他的诸多行为找借口。若让你嫁这样的人,你却是百般不愿的,如此你还要说你不是想害温然吗?”   最深层最不愿直视的心思被剖开袒露在人前,温明妍一时哑口无言,她知道母亲说得对。   她答应表兄时,心里确实有过那样的念头——若温然嫁给表兄,她虽则要称她一句表搜,辈分被压着,但是以表兄那样的人品,温然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她明知那是个火坑,但还是起了将温然推进去的心思。   “阿妍,母亲很了解你,今日若不与你说透,你会一直自欺欺人,你会认为所有的责任都在你表兄身上,是你表兄蛊惑你才至此。但你会动摇,根本还是因为你持心不正。”   “你以为你今日害的只是温然一人吗?若今日事成,旁人会说温家大姑娘不知检点与人私会,更有甚者会猜测此前三次退婚是温然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温然自八岁起养在我身边,她尚且如此,那温家其他姑娘品行怕是更不堪……你以为你是一时糊涂,但这会毁了温家所有姑娘的名声。”   “倘若真的如此,你觉得你还能寻得什么好人家吗?你心心念念的陆公子还能再看你一眼吗?还有你的弟弟们,你要让他们在学堂里也日日受人指点,让温家成为全京城耻笑的对象吗?”   事涉己身,方觉其痛。   秦氏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就是要给温明妍一个警醒。   温明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现下听母亲有条有理的分析,又想到先前在梨花溪畔撞见陆彦的事,她根本不敢想那种受人指摘的生活,当下心头生出一股害怕和寒意,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秦氏见她生出悔意,肃冷着声音继续道:“你今日做出这等毁人名声,乃至不顾家族脸面的祸事,我今日必须罚你,曹嬷嬷。”   曹嬷嬷上前走到温明妍面前,她手中拿着一柄手板,手板粗重看起来甚为骇人。   秦氏道:“你若真心悔过,那就跪直了,受了这二十个手板,加上在宗祠罚跪五日,在院中禁足一月日日抄经,听明白了吗?”   温明妍从小就没受过什么责罚,更别说打手板这种事,她看着那块粗重厚实的手板,还未挨罚手心便已隐隐作痛。   秦氏坐在上首面色肃然地望着她。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一横心跪直身子,将双手伸了出去,一个板子下去,手心瞬间红肿起来,她忍不住哭出声,但还是硬生生忍着没有收回手。   母亲教过她,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承担的勇气。   她做错了她认罚。   秦氏见她不躲责罚,心疼之余也心生欣慰。   待到二十个板子打完,温明妍已经哭哑了嗓子,根本举不起手来。   “上前来。”秦氏声音软了下来,女儿受罚,她又怎会不难受?   温明妍委委屈屈坐到她身侧,秦氏拿着药膏帮她涂抹,听到她疼得吸气不断放轻力道。   温明妍连擦眼泪都不行,一边流着泪一边哭着问:“是,是温然让母亲这么罚我的吗?她是不是恨死我了?”   秦氏摇头:“温然今日将此事告知于我,你可以说她是为了自己出气,但更重要的是让你得到这个教训,也让你明白有些人断不可再来往。”   “可是他们也是娘亲的亲人呀。”温明妍不解。   秦氏帮她涂好药,认真地道:“阿妍,经此一事,你也需明白,真正的亲人绝不会不顾你的名声未来利用你,更不会让你置身险境,若如此,再深的血缘关系也算不得亲人。”   温明妍半懂不懂,秦氏也不想说得更深,见她问起温然,也想起一件事:“先前我一直没深问过你,温然并没有招惹你,相反对你还诸多容忍,你缘何非要和她作对?母亲觉得你并非是无理取闹的人,你说清楚,若你们二人之间有误会,便早日解开。”   又是这个问题,温明妍沉默下来,但秦氏今日非要问清楚,最后她犹豫着开口:“她没回来之前,娘亲和爹爹感情一直很好,但后来因为柳姨娘那张脸,加上她回来之后,爹爹待我也不如从前,娘亲对爹爹也越发冷淡……”   秦氏诧然,她没想到是因为她和温秉丞之间的感情变化。   但这件事又怎么能怪到温然头上?她和温秉丞感情疏远,是一桩桩一件件让她寒心的事,柳姨娘那张与他原配相似的脸也不过是助推而已。   “若如你所说,那这些年我为何不苛待于她?”秦氏反问。   “那是因为娘亲心善。”温明妍理直气壮道。   秦氏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姑娘,这是我与你父亲之间的事情,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温然她……其实也过得不容易。没有人愿意去一再容忍,如果只能选择容忍,那说明她无所可依。”   因为无所依,所以没有任性的资本。   温明妍想要抱怨的话突然堵在嗓子里,多年厌恶的理由被母亲轻描淡写地反驳,她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不喜欢一个人久了,好像就成了习惯,加上父亲总是夸赞温然,她便愈发看温然不顺眼。   可是如母亲所说,温然若有所依仗,还会是如今这样的性子吗?   -   酉时之前,秦氏派人将温明妍送回府中罚跪。   温明妍如何被罚一事,也经由曹嬷嬷通传给温然。   苏合本还在担心温明妍会不会因为受罚记恨上她家姑娘,却不想温明妍临走前执意来见温然,她第一次诚心向温然道歉。   “此事是我不对,我甘心受罚,我也不强求你原谅我,毕竟这种事若换到我身上,我可能会愤怒到失去理智。”   “多谢你过往时日的包容体谅,对不起。”   温然最后没说出原谅二字。   秦氏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超乎她的预料,她也看得出来,温明妍往后再不会针对于她。   如此,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只是她也有脾性,实在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往常那般说出那句“没关系”。   后面两日,温然不再随意外出,大多时间都留在屋中看书下棋,亦或是陪着秦氏去祈福听经。   只是偶尔她会想到书阁中那本尚未看完的古籍,手指习惯性抚摸到腰间玉佩时,也会联想到那块染了水渍的素帕,还有那人温润含笑的模样。   他动手不含笑意的冷森模样,与此大不相同。   若是第二次在书阁遇见时,他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她怕是说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唉,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去书阁一次,那本书她才看了不到三分之一呢……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心痒难耐。   温然惆怅地望向窗外时,正见一位小师父走进院中,那小师父手中似乎捧着几本书,温然觉得有些眼熟。   “小师父上次不是说,这些书不能外借吗?”温然诧异问道,她实是没有想到这位小师父竟是来送书给她的。   因着这些古籍珍稀,他们怕外借损伤书本,所以不许。   “听闻施主是爱惜书籍之人,且施主还住在寺中,所以主持破了一次例,还望施主看完之后尽早归还。”小师父将几本书递过去。   温然赶紧接过,她不敢随意外出,怕再遇见什么牛鬼蛇神,唯一惦记的也只有这几本书了,不想竟有人送到她跟前来。   “如此还请小师父替我谢过主持,我定会爱惜这些书册,不会有一点污损。”温然欣喜地道。   小师父颔首应下,转身离开。   温然翻开上次那本未看完的古籍,正待要继续看下去,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她仔细看了看小师父送来几本书,发现与她上次在书阁中挑选的一模一样。   不对,这位小师父怎么知道她上次挑了什么书?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那日与她同在书阁的人。   所以是……陆彦?   主持会额外破例,是因为他去说了什么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与他之间实在没什么交情,还是说这人就是比较善良?   若是下次能见到,她也该再多谢他一次,只是口头上的感谢会不会单薄了些许?但是送什么礼才不会显得唐突?   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苏合出声提醒,温然从发现她又出神了。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书摇头笑了笑,她实在想得有些远,哪里有那么巧,能让她与那位陆公子多次遇上?   但或许这世上偏有这么巧的事。   温然与秦氏要在云济寺待上半月,还有两日归期时,沈家大姑娘沈盈得讯前来云济寺看望温然。   沈盈回京方才得知温然与齐家退婚一事,加上兄长告诉她梨花溪畔的事,她才知好友经历了这么多,当下一刻也不能耽搁地赶往云济寺。   一到寺中,便给温然带来一个好消息。   “十日前,秦家公子出京游玩,路上遭遇一伙劫匪,他的左腿被人打断了,能不能接上还两说,但这番罪绝对够他受了。”   作者有话说:   温然:贴心且善良的陆公子。 第8章   春光明媚,暖风拂碎绿叶的暗影。   厢房的支摘窗半开着,临窗坐着两个桃花玉面的少女,一个身穿淡青色的百褶裙,面容冷艳端丽;一个身穿烟粉色的纱裙,更显温柔雅致。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厮杀激烈,黑子已有受困落败迹象,然而执黑子的人明显心不在此。   “听说秦少洲受伤后,我大哥特意派人去探听了一番,那些劫匪不仅抢钱还将他揍得脸青鼻肿,遍体鳞伤。他那左小腿是硬生生叫人踩碎骨头,我大哥寻了给他看病的大夫问过,估摸着他这左腿就算是能接上,日后怕也会留下跛脚的毛病。”   沈盈一边说,一边落子,她虽没有张口开骂,但言语间快意明显:“他这也算是多行不义终有恶报,也不知那伙劫匪是从何处来的,竟是一点音讯也没寻得,秦少洲白白挨了顿打,秦夫人气得日日在家中骂那伙劫匪,更是多次三番派人去京兆府找府尹大人做主,惹得府尹大人这些日子恨不得绕着秦家人走路。”   温然闻言,落子的动作一顿:“怎会如此?这也有十日了,竟还有寻到那帮劫匪吗?”   沈盈摇头:“说来也是怪,那些人武功似乎甚是不俗,秦少洲也带了很多护卫,但那些护卫竟没有一个人瞧清劫匪们的样貌,秦少洲更是被蒙着头打了一顿,毫无反手之力。我在猜,也许那些人不是普通的劫匪。”   若是一般劫财的匪徒,何必非要将人揍成那副样子?   温然点头,她明白沈盈的意思:“这名为劫财,怕是存了报复的心思。”   秦夫人不会看不明白,所以才想要将那人赶快揪出来,给自己儿子出气。   “他行事不正,许是先前招惹了哪路神仙,这才被人狠狠教训了一番,说到底也是他该!”   沈家大姑娘对外一向温柔可亲,但前提是不招惹到她的亲人好友,像是秦少洲这等欲行不轨之事的浪荡子,她可没有半点同情心。   温然自也不是关心秦少洲的死活,“不管怎么说,那伙劫匪毕竟没被寻到。你今日早些回去,记得一点要走官道,莫要在途中停留。”   沈盈听她如此关心,笑盈盈回她:“我的好阿然,你就放心吧。今日我大哥休沐,我让他陪我一道来的。这还没到午时,你便急着赶我走,我可是要生气的。”说着生气,面上不见一点气恼,反带着些许宠溺。   温然比她小半岁,沈盈一向爱把她当成妹妹看,妹妹当然是要宠着护着。   当然除了最开始相识的时候,温然被沈盈哄着喊过几声姐姐,相熟之后却是不肯认那半岁之差了。   “阿盈,你输了。”   温然落下最后一子,沈盈看向棋局,她早知这结果,一边把黑子放进棋罐中,一边叹气道:“我是不可能赢过你了,也不知你是跟谁学得下棋,每每看着温吞无害,最后都把我杀得片甲不留。你这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知你那位师父如今还赢不赢得过你?”   “那你下次明说,我一定让你赢。”温然笑着回她,却是避开了师父这个话题。   沈盈见她眉眼舒朗,想她应该没受秦少洲那厮的影响,只是小姑娘着一身浅青色的春衫,在这灿烂的春日里显得实在素淡了些。   若非齐家退婚,阿然又何必躲到这寺中来寻清闲?   这些个男子,承诺时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满嘴谎话一点也不可信。   “这外面春光正好,你也别待在屋中看书了,陪我出去走走。”沈盈说着上前来拉温然。   温然这些日子也不太出去,前几日阴雨连绵也便罢了,今日却是好阳光,和风丽日,春意正浓。   有沈盈相伴,也不用担心会遇上什么意外,温然没做推辞,与沈盈一道往后山去。   后山那片桃林开得正盛,花瓣风吹如雨落,两个姑娘家一面说着话一面往里走,及至快要走到林中的一处凉亭时,桃花掩映间,温然似乎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本还不确定,再上前几步,便听见沈垣的声音在凉亭中响起:“陆彦,这花如此美你不赏,偏要在这里下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美景相衬,更得意趣。”   “你是得意趣了,我一输再输,可是连赏景的心思都没了。”   是陆彦。   他似乎总能出现在她最预想不到的地方,明明她每次都觉得和他不会再轻易遇见了。   温然转头看向沈盈,眼中有询问之意。   沈盈弯起眉眼笑了笑:“这里的桃花实在太美,我大哥又难得休沐,所以邀好友一同来赏花,正如你我。”   这话说得,谁信?   温然也没追问下去,她们已经走到近前,沈垣那边说着就看到她们两个姑娘的身影,状似无意道:“呦,今日还真是巧,那边好像是温大姑娘。”   陆彦其实已听见身后的动静,他这些日子需去寺中后山的温泉尝试祛寒疾,偶尔也会去书阁中坐上一坐。   不过小姑娘一朝被蛇咬数日不敢出,他竟是一次也没遇上。   今日沈垣这是……   陆彦仿佛刚才回过神,他顺着沈垣所指的方向看去,最近的一棵桃树下,姿容清丽的少女正驻足立在那处,似乎在犹豫着过不过来。   沈垣这么一声提醒,她再没躲避的可能,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她浅浅笑了一下。   陆彦心知是因为上次帮她取回玉佩,所以她今日见他不像之前在书阁中那么尴尬。   看来他无意间得到了阿然的些许好感。   陆彦心里如此想着,面上不动声色。   温然近前行礼:“沈公子,陆公子。”   陆彦放下白子,起身还礼,两人之间客气有礼,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相识的模样。   沈盈和沈垣对视一眼,沈盈最先看向那盘未下完的棋:“大哥是在与陆公子下棋吗?大哥这是要输了?”   沈盈不怕在外面下了哥哥的面子,沈垣自也不介意,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妹妹想做什么,摇头叹气道:“我是赢不过这位陆公子了,好好的景不赏,尽是来坏人心情,要是让他输上一局才好。”   这气叹着叹着,沈垣看到温然,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道:“对了,我听小妹说,温姑娘似乎也极擅下棋,不如你与陆公子比上一比,说不得我今日就能看到他陆彦输一次了。温姑娘若能赢,我之后定给温姑娘送上谢礼。”   沈垣像是无心之言,只是这兄妹俩心思并没有遮掩得很好。   温然了解沈盈,想她是从沈垣那里听说了些什么,生出了误会,正打算推拒一番。   她刚要开口,陆彦看向她道:“早先听沈兄提过,温姑娘也曾赢过沈兄。若温姑娘不嫌弃,陆某也想与温姑娘对弈一局。”   这原本是沈垣的有心撮合,但他陆彦一开口,那意思就不同了。   陆公子神色温和,谦谦君子没有半点强迫人的意思。   但他偏偏提了一句,温然和沈垣对弈过的事,如此和他下一局也显得不是什么特殊之事了。   温然心知再推拒反而有些不合适,倒不如坦然和他对弈一局,“如此,还请陆公子多多指教。”   “不敢说指教,多谢温姑娘。”   二人客气有礼一番,便坐到石桌的对面,温然执白子,陆彦执黑子。   两人对弈皆是声色不动,只有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相互毫不留情地绞杀,落子之时看似淡然,实则皆是杀招。   沈盈看到最后,莫名觉得这两人棋风相似。   以往温然和她对弈,一开始都不会特别暴露锋芒,但今日许是遇到真正强劲的对手,她才彻底显露实力。   这一盘棋凶险,却与这两人面上的云淡风轻甚是不相符合。   沈盈在一旁看着,渐渐发觉二人不止棋风相似。   这两人下棋时的神情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都是那种从容闲适看不出一点端倪的镇静;再说两人思索时的动作,都是左手拇指无意识地轻轻点按食指……   不对啊,这两人明明不相熟,为何总会给人一种奇怪的相似感?难道他们之前认识?   温然专心下棋,不知好友脑中都快演绎出一番大戏来。   这局棋下得不易,到最后她需凝聚全部心神在棋局上,根本没有注意到陆彦曾抬头看过她几次,次次都仿若随意一瞥,并不会让人多想。   当然在已经多想的沈盈眼中,这几眼意味便又显得不同起来。   直到最后,温然放下白子,她眉眼间浮上盈盈笑意,似是快意又似是放松,她抬头看向陆彦,柔声问道:“陆公子,还要继续吗?”   棋盘上黑子再无反扑之力,输赢已分。   陆彦放下黑子,他将小姑娘真心实意的笑容尽数览收眼底,也回她一笑道:“陆某甘拜下风。”   公子面如冠玉,眸如漆星,气质清贵华然,如此明显的一笑,若清风朗月般舒然,又似灿阳热烈,惊艳最初。   温然对上这样的笑容,有一瞬的失神。   恍惚中,她似乎也见过有人对她这么笑着,她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作者有话说:   后来沈盈终于明白,相似感=夫妻相 第9章   春风入林,纷繁花海如雨落,烟粉色的桃花被清风卷着飞向天际,桃花的淡雅清香与那道若有若无的冷香在四周浮动。   温然与陆彦并肩而行。   沈盈和沈垣走在前面说着话,像是不经意间把两人遗落在后面。   温然走得不快,她心知刚才盯着陆彦失神,有些失态。   只是她心中亦有困惑,这不是第一次了,她见陆彦不过四面,但是每一次她都会在某个瞬间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好像她曾在某处见过他,曾在何处与他对过话。   更别说,刚刚凉亭对弈完,沈盈在她耳边说的话。   “阿然,你先前和陆公子认识吗?你知不知道,刚刚你们俩对弈时的神情,还有思索时的小动作简直一模一样,甚至陆彦还看了你好几次。你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最好如实招来。”   沈盈断不会胡乱言说,刚刚她全神凝聚在棋局上,也没有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如今想来,她和陆彦的棋风甚为相似,也是因此她这局棋赢得颇为艰难。   可是她要怎么说?   难道要直接问陆彦,你我先前是不是相识?我见你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也太像登徒子的调戏之言了。   温然纠结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孰不知陆彦早看出她的心思,她特意慢下几步与他并肩而行,明显是有话要说。   “温姑娘。”陆彦开口。   温然脚下一顿,她转身看向陆彦,浅褐色的瞳眸中露出困惑。   “陆公子,何事?”   陆彦被她如此直白地看着,那张精致如画的面庞猝不及防撞进他眼中,他有一瞬间的怔然,又很快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目光垂落在她腰间的青白玉佩上。   “上次见姑娘分外重视腰间这枚玉佩,不知是不是家中长辈所赠?陆某近来也想寻上这样一块青白玉,打磨雕刻后赠与先生,故此冒昧一问。”   陆彦口中的先生自然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陆老先生。   他这话妥帖,温然也没有多做他想。   她垂眸看向腰间的玉佩,指尖习惯性地抚摸上面的梨花纹路,摇了摇头:“我怕是不能帮陆公子,这枚玉佩并非家中长辈所赠,我也不知这玉能从何处得来。”   “那是否能帮我问问送玉之人?”陆彦接着试探。   温然眸中闪过瞬间的茫然,她握着那枚玉佩,声音很低地道:“送玉之人是谁……我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所以她根本没有认出他。   若如此,那日在殿中她为何要回眸?难道只是巧合?   陆彦已经开口试探,断没有将话题断在这里的道理,他状似无意问道:“温姑娘此话何意?”   温然心想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解释道:“我少时曾高烧过两日,醒来后便有些记不清从前的事,只是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礼物,至于他是谁,长什么模样,在何处赠与我这枚玉佩,我却是很难想起来了。”   当然她会高烧至影响记忆,也并非是一场意外。   当年她初至京都,父亲对她百般补偿,她那时年少,心底还是渴望亲情。她忐忑又欣喜地收下父亲对她的关爱与疼惜,却不知那些特殊对待极易引起府中其他人的不满。   等到父亲觉得他的补偿足够多之后,他便不再时常探望她这个女儿,渐渐把她遗忘在春雪院。   父亲不重视,其他人也不会再看重她这个没有依靠的原配嫡女。   有一次,她与温旭年起了争执。   温旭年是孟姨娘的儿子,他是庶长子,自出生起就被庶字压着。他看不起她这个没了母亲的嫡女,更不想尊敬她这个长姐,每每言语挑衅,那次甚至提及她的母亲。   她无法再做忍耐,与他生了口角之争,争执演变到最后,温旭年用力将她推进了身后的荷花池中。   湖水寒凉,她险些溺死在其中,幸亏苏合及时唤来人救下她。   她病了一个多月,最开始的两日烧得意识不清,父亲来看过她一次,也不知孟姨娘和温旭年是如何颠倒是非,论到最后是她这个长姐不怜幼弟,觉得他是庶出不必看重,起了怀心,温旭年反抗之下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她病得实在太重,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愿意相信苏合的话。   差点将她溺死的一次事端,最后以温旭年罚跪祠堂两日了结。   那次清醒之后,她才算真正看清楚她这个女儿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开始不再出头,不再渴盼不存在的亲情,开始尽全力去达到父亲心中想要的温家长女形象。   温然模糊记得,曾经的她似乎不是这个模样,那时的她似乎很快乐,想做便做什么,没有这些所谓的锦衣华服,她也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但是,毕竟是过去啊,还是记不清的过去。   她随父亲回京之时,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她只能做这个温柔娴静的温家长女。   或许是太久没有回想这些过去,温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沉在了回忆中。   她看着腰间的玉佩,抚摸着上面熟悉的梨花刻纹,却是隔雾看花,无法回忆起这块玉佩承载的记忆。   日光倾斜,人影重叠。   陆彦不知何时靠近温然,他看着怔然失落的小姑娘,知她也许是想起一些沉重的过去——那些他不曾参与,令她不得已变成如今这样性子的过去。   或许,当年他应该多问一问她,问一问她那几日为何不高兴,问一问她是否不愿回去……   男子冰凉的指腹不知何时触碰到少女的眉眼,寒意透过指尖触及温热的面庞,相交的触感陌生又突兀。   温然愕然抬眸,对上那双漆黑幽深的凤眸,他眼中似藏着万千话语,最终只凝为轻柔的一句:“阿然……”   温然一惊,这句“阿然”显得过分亲昵,陆彦指尖还停留在她眼角,那份冰凉的触感明显到不可忽视。   她慌乱地往后一退,猝不及防地撞上身后的桃树,桃花纷繁落下,落在她的肩头发梢,清香弥漫似能醉人。   小姑娘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像是受惊的小兔子,瞪圆眼睛看着他,就差没说出一句“登徒子”来。   若非身后桃树挡着,她现下怕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陆彦默然地收回手,他发誓他绝非有轻薄之意,只是想像以前一样去安慰她。   但他显然忘了,眼前的姑娘不再是那个脸颊肉乎乎的小女孩,她已经长大了,与男子这般接触是不合适的!   “陆公子,你……”温然实在尴尬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有及时转身就走,现下再跑开反倒显得她心虚了。   但做错事情的人又不是她!   反而是这位看着仪行磊落的陆公子,怎么说唐突就唐突?   陆彦握拳轻咳一声,他往后退了几步,以免给人压迫威逼之感,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道:“抱歉,是陆某失神了。”   失神?   为何失神?   难道是把她看成别人了?   不对,他明明唤了一声“阿然”,难道是什么同音的字?还是说他就是在唤她?   “陆公子若无事,我先走了。”   陆彦解释得这么不清不楚,温然也不想继续追问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一定都是幻觉!   “还有,我并不能帮上陆公子。不过我想这种青白玉应当不难寻,陆公子不如去东西市寻上一寻,许是能寻到一块上好的青白玉。”温然匆匆说完这番话,接着绕着身后的桃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陆彦向前几步,前方的小姑娘似乎察觉到他动作,瞬间走得更急了些。   陆彦只好停下脚步,看着她越走越远。   他并非不能妥善解释刚刚的举动,只是纷乱念头在心中转过,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最让人困惑的解释。   也是最真实的答案。   他确实失神了。   温然疾步走远,直到距离远到她确信不会看到陆彦,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烫,又好像不是很烫。   冰凉的指腹触碰感似乎还停留在眼角那里,她伸手狠狠搓了搓那处,企图抹掉他留下的痕迹。   不过这事越想越气,她跑什么呀?   她就应该狠狠质问陆彦,让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倘若他露出些许心虚模样,她就应该再不与这样的人来往。   偏偏她什么都没问清楚就跑了!   温然,你怎么这么怂?你之前训斥齐北陌和秦少洲的气势都去哪儿了?!   “阿然,你怎么突然跑这么快?”沈盈好不容易才追上来。   沈盈和沈垣走在前面,他们怕往后看让这两人觉得尴尬,什么时候拉开距离的都不知道。   沈盈到底担心好友,往回走时正看见温然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像是发生了什么,便赶紧追了上来。   她一追上来就看见温然在那里踢树出气。   她还是很少看到温然这么“活泼”的一面,当下觉得又惊又奇:“这是发生了什么,能把你气成这副样子?”   “我没生气。”温然适时收回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沈盈不信地笑道:“你可别骗我了,你瞧你脸红的,难道你和陆公子先前真的相识吗?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刚刚是与你说了什么吗?”   沈盈一连串的话问下来,温然才想起被她遗忘的一件事——她刚刚故意与陆彦并肩而行,不为别的,就是想问问他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陆彦,是不是存在于她忘却的那段记忆中?   但是谁会料到有刚刚那么一出,这……她还怎么问得出口?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温家马车踏着粼粼之声离开云济寺。   来时路上还有些许萧瑟之景,如今半月过去,途中皆是柳绿花明,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机。   因着沈盈提到的那伙不知来历的劫匪,温然一开始还担心路上会不会遇见什么麻烦,一路十分谨慎。   但回程的路没有遇上半分波折,出乎意料得顺利。   马车后方云济寺的轮廓影影绰绰,钟声遥遥传来,飘渺又空旷。   温然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指尖无意识抚摸腰间的玉佩。   自她归京之时,这块玉佩就陪在她身边,她虽不记得是谁赠予她这块玉佩,但这么多年过去,玉佩上已经承载着太多她的情感与记忆。   所以那日她看见秦少洲拿出玉佩时,她其实很慌张,她害怕秦少洲奸计不成,会拿玉佩出气,毁了玉佩。   但陆彦出现了。   他甚至不愿与秦少洲废半句话,直接将玉佩夺了回来。   他直接选择相信她。   这世上能分毫不去疑心你,下意识去帮你信你之人,一是至亲至爱,二是与你相熟十分了解你品行的人。   更别说此前她与陆彦只有两面之缘。   所以她疑心陆彦与她相识。   且他之后又好心赠予她古籍,一桩桩一件件,她怎么会不疑心?   只是那日林中之事……   陆彦的举动实在太过唐突,她慌乱而逃,第一次乱了分寸,又气又恼,后面两日自然也没再见的机会,她心中的疑问便也只能搁置下来。   她如此失了分寸,少不得要被沈盈追问一番,问到最后,沈盈索性直白问她:“阿然,你觉得陆公子如何?”   陆彦如何?   这话还用问她?   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谦谦君子温文雅肃,仕途更是看得见的坦荡,这样的郎君自是惹人瞩目的。   “那你觉得你们之间是否有姻缘的可能?”沈盈再问。   她们是闺中密友,有些话也不必遮遮掩掩地问,沈盈既然相问,她也将她心中藏着的话系数告知。   “若他不是陆老先生的学生,没有陆家旁支的身份,亦或是他在京中没有如今这般惹人注目,我或许愿意一试。”   “但是没有如果呀。”   “阿盈,你应该比我清楚,如今京中有多少女子心悦他……陆彦他,站得太高了,我若起了这个念头,第一个要面对的人便是温明妍。”   那日梨花湖畔,她身处风暴中心,能看清楚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   陆彦出现后,温明妍看向他的目光,那种倏然明亮起来,带着些许羞怯与期盼的目光,足够让她看得清楚——温明妍也想要嫁给陆彦。   “你想想,我与齐北陌定亲,都能半路闯出来一位王爷嫡女与我相争,那更遑论这位众所瞩目的陆公子?”   “陆彦很好,但是想要与他顺顺利利在一起,太难了。”   她不想在未来夫君身上付出感情,陆彦怕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妻子。   再说,她也不知陆彦到底在想什么。   总不能仅凭他那日一个失神的举动,就断定他对她有意吧?   也许一切只是误会。   温然放下车帘,将远处的山峦抛在身后。   温家马车一路平平安安回到京中,待到所有人安然归家之后,跟了一路的暗卫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云济寺的后山,雾气朦胧的温泉池中,身姿欣长的男子披衣而出,他眉眼间透着冷意与疏离,与一贯在人前的温润形象很是不同。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红色手绳,细心戴到手腕间,目光触及这红绳,不由柔和几分。   暗卫隔着屏风在外禀报:“回禀殿下,属下等一路奉命护送温家夫人与温姑娘回京,现下已见她们安然入府。只是途中曾出现一伙来历不明的盗匪,属下等已将其全部擒获,请殿下发落。”   盗匪?   陆彦眼中所有柔和散尽:“审,不论手段,问出幕后主使。”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躺着看能不能码到4000完成榜单,结果只写了这么点就头昏脑热,如果不更新的话会被黑两期,所以选择更新了。(别骂我,生病已经很难受了)   正式复更应该还是要到下周。   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一定要注意防护,一定要注意防护!感染了真的很难受,我这两天基本都睡不着,照顾好自己,能不感染就不感染,能迟就迟   祝大家都能平平安安跨新年。 第11章   黄昏余光未尽,隔着支摘窗,远眺望去,一树梨花繁尽而落。   陆彦负手立在窗前,身后暗卫正在将审问的结果道出。   “回禀殿下,那伙盗匪乃是一行亡命之徒,雇佣他们的人蒙面而来,先是给了他们一笔黄金,让他们在今日掳走温家大姑娘,毁其声誉,事成之后会再给一笔黄金封口。   “匪首做事谨慎,收下黄金之后又暗中追踪那位蒙面人,亲眼看到那人进了荣安王府。那匪首稍加打探,在得知齐温两家退婚一事后,觉得此事有荣安王府善后,便接下了这桩生意。”   但那些人哪里能想到,他们埋伏在草丛中,尚未有出手的机会,便被陆彦派去的人制服,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完全不曾惊到温家一行人。   匪首见无力逃走,审问之下才吐露荣安王府参与此事的实情。   荣安王府乃是皇亲贵族,在京中地位特殊。   当初老荣安王为救圣人挡箭而亡,如今的荣安王赵理又是老荣安王唯一的子嗣,因为这份救驾之功和昔日的堂兄情谊,圣人这么多年对荣安王府一直格外恩待。   匪首说出这件事,也是希望陆彦的人会因为荣安王府心生忌惮。   “殿下,此事要如何处理?”宋棋问道。   此事涉及荣安王府,如今这伙劫匪没有事成,那息事宁人就是最好的做法。   但是宋棋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这些年一直跟在陆彦身边,从未见过殿下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特殊对待,上次殿下派人去教训秦少洲已是特例,今日又派人暗中护送温家人。   他不敢猜测主子心思,但也能看得出殿下待那位温家大姑娘是不同的。   “荣安王府。”   陆彦轻声重复这四个字,眸中神色深沉难测。   当初乱世之中,老荣安王追随圣上逐鹿天下,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英雄人物,他与圣上情谊更是深厚,否则当年千钧一发之际,老荣安王也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挡在圣上面前拦下毒箭。   这份深情厚谊与救命之恩,皇祖父这些年从未忘却。   只是这些年荣安王仗着这份恩宠,行事愈发狂妄,更别说那位被他捧在掌心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嫡女,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今日这事究竟是荣安王的主意还是赵锦儿的主意,当真不好说。   这父女俩,无论谁做出这样的事,都不奇怪。   “将那些匪徒扔到京兆府前,让京兆尹去解决。”   以那些亡命之徒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们绝不可能活着走出京兆狱,但想要轻易的死,也并非易事。   至于荣安王府……   赵锦儿行事无所顾忌,想要给她一个教训并不难。   只是赵锦儿身份特殊,若是她执意针对阿然,日后怕是也难消停。   而他如今没有合适的身份去护着阿然,更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若是再发生什么……   陆彦想到此处,低声对宋棋吩咐一番。   -   夕照将尽,陆彦踏着暮色走进慧云法师的禅房。   禅房中檀香袅袅,慧云法师正坐在蒲团上,转动手中佛珠闭目养神。   四下看着风静,隐在暗处的护卫难以被辨识。   陆彦坐到慧云法师的对面,将右手伸过去——经过这半月的调养,他的身体已有好转。   慧云法师诊完脉,眉间一松:“殿下身上寒毒已被控制住,以后还需多加注意,莫要再让寒邪入体。”   “多谢大师提醒。”陆彦颔首致谢。   风吹林动,烛火微晃,昏黄的烛光映照着陆彦的侧脸,他眉目疏朗,敛眸沉思之时更显喜怒难测。   少年长成,眉眼间的神色与身上的气度也越发和那位逝去已久的昭明太子相似。   慧云法师偶尔有几瞬觉得昭明太子坐在他眼前。   慧云法师想到先前他从书阁借走的那几本古籍,那书阁当初是昭明太子派人所建,其中藏书大多是昭明太子搜罗而来。   陆彦说要借出去,自然可以借出去。   “那位温姑娘,想必就是当年那位简小姑娘吧。”   慧云法师眼识过人,虽然当年他见到的温然只有八岁,但是几日前远远一见,他还是一眼认出温然。   如此,先前殿下愿意借出书阁古籍,也便情有可原了。   那位温姑娘,对殿下的意义确实不同。   陆彦听他提到温然,眼中浮上些许笑意:“确实是她。”   “当年是她让殿下走出那段沉寂的日子,如今能再相见,看来殿下与她甚为有缘。”慧云法师道。   陆彦听见“有缘”二字,眸中带笑地摇了摇头,声音似笑非笑:“大师认为有缘,只怕她不这么认为。”   他那日的唐突已经惹恼她,她心里不定怎么想他,下次见面说不定还会躲着他。   多年不见,当年那个会笑盈盈朝他跑过来的小女孩长大了,也改变许多,她认不出他,也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他记得,当年是她主动靠近他的。   当年他被刺客重伤落水,三年时间一直在解毒,就在他以为能看见曙光的时候,体内毒素的沉积致他双腿不能行。   他被瞬间打入谷底,三年来一直撑着的那根弦突然断裂。   那段日子是他最消沉的时候。   他不愿配合解毒,慧云法师提议让他去云安村养病,他没有提出异议。   那日刚到云安村,他掀开帘子看向这个陌生的村子,正值黄昏之时,一阵鸡鸣狗叫,空中浮着花香,这个小小的村子似乎透着别样的生机。   他刚要放下帘子,只见村口处有一个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小女孩追着一只小黄狗跑了出来,还气鼓鼓地喊道:“小黄你再跑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小黄狗显然不会听她的话,欢快地往前奔跑。   女孩儿像阵风似的从他马车旁边跑过去,她速度很快,没过几息就将那只不听话的小黄狗捉进怀中,一边数落它一边往回走,再次走到马车旁边,她像是才注意到这里有一辆马车似的,好奇地张望过来。   陆彦那时还没放下车帘,小姑娘那样直愣愣地看过来,陆彦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这小姑娘分外明亮的一双眼睛。   在这黄昏时分,她的眼睛分外生动灵趣。   她看着他许久,像是打量又像是看到什么惊奇的事物一样。   陆彦不喜欢那般被人直视,但当时那样一双眼睛盯着,他不知为何没有放下帘子。   小姑娘看了他许久,然后抱着小黄狗双眸亮晶晶地走到马车旁边,十分天真地对他道:“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小姑娘真心夸赞,眼眸中见不到一丝一毫的虚假。   她大概是一直生活在村子里,难道见到像陆彦那样气质不同寻常的少年郎,一时没忍住夸出口。   被那样一双真诚的眼睛盯着,又是一副真心的夸赞,等到陆彦反应过来时,他面上已带了浅浅的笑意。   接着他便听见小姑娘又道:“小哥哥,你笑起来更好看。”   翻来覆去不过是一句“好看”,外加一句比较甜的“小哥哥”,陆彦却莫名记住了这个小姑娘。   他搬进这个小小的村落生活,那小姑娘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的住处,每日都会来寻他说话。   起初他不怎么理她,她说十句话他未必会回一句。   但小姑娘热情不减,每日都来寻他说话谈笑,有时候还会在怀中偷偷藏几块糕点带过来给他尝,虽然糕点最后还是进了她的肚子。   陆彦一直在心中估算着,他想看看这个小姑娘什么时候热情到头,什么时候不愿再和他这个“不善言辞”的小哥哥说话。   只是他还没等到这个结果,却先看见温然为了他和旁人打起来。   看起来那么乖的小姑娘,打起架来却是疯得厉害。   陆彦那颗快要沉寂的心,偏偏就那样被一个蓬头垢面打架打得身上满是泥土的小姑娘猛地撞开了。 第12章   午后的阳光炙热又温暖,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静静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女孩儿。   她身上干净的新衣此刻沾满泥土与灰尘,下巴被男孩儿的指甲划出一道细长的伤疤,正往外冒着血丝。   她垂着头,不说话,双手揪着两边的衣摆,时不时吸一吸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眼眶里包着一汪泪水。   陆彦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药膏,轻声唤她:“过来。”   温然听见他的话,磨磨蹭蹭走上前,张口想解释几句,话还没出口,冰凉的药膏被涂在下巴的伤口上,她疼得一激灵,眼里包着的泪顺势落了出来。   “疼。”小姑娘一边哽咽,一边捂着伤口不肯再让他碰。   陆彦抿唇,他沉默几息,然后拿出耐心去哄她:“我轻点,伤口不上药会留疤,留疤会不好看,你想不好看吗?”   小姑娘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摇了摇头:“我不要留疤。”   “那就上药。”陆彦扬了扬手中的药膏,又补充一句:“我会很轻,不会很疼。”   少年人难得的耐心,哄了又哄,才劝服小姑娘上药。   好在伤口不深,比起温然那一身的狼狈,这还真不算什么。   小姑娘眼里的泪包了一汪又一汪,时不时掉上两滴金豆子,偏又不肯放声痛哭,不想显得自己更为狼狈。   陆彦帮她上完药,看着她满身脏污,从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帕,沾着清水一边帮她清理手上的灰尘,一边轻声问她:“既然怕疼,为什么还要打架?”   温然抽噎着,闻言当即气愤道:“他该打!他怎么可以那么说你,就应该狠狠揍他,揍得他不敢再胡言乱语!”   小姑娘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要好好教训那个小胖墩的模样。   这村子虽小,但该有的流言蜚语一句也没少。   温然母亲早亡,父亲将她丢给江家夫妇照顾,她无父无母,总会有不识趣的人背后议论她是野孩子,这其中就包括今日被狠狠揍了一顿的吴家小儿子。   她和吴小郎一向不对付,平日里撞见总要刺上几句,温然从来没有落过下风,往往气得吴小郎面红耳赤。   这半个多月来,她日日往陆彦这里跑,那吴小郎得知此事,今日特意堵到陆宅门口来寻温然的麻烦。   两人本只是口舌之争,吴小郎照例落了下风,被温然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不甘心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看到一直坐在轮椅上的陆彦,便故意讥讽道:“我爹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连交的朋友也是个站不起来的瘸子,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就是个废物……”   吴小郎满口的讥讽之语还没说完,温然一个拳头就挥了过去,她恶狠狠地道:“你才是废物!”   陆彦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光速扭打在一起。   小姑娘看着乖巧柔弱,打起架来却花招百出,疯得一点也不收敛。   那吴小郎看着身高体胖,竟也落了下风。   陆彦在片刻的惊愕后,立刻让侍从拉开两人。   温然被侍从拉着站起来时,手上还握着一把头发,那吴小郎疼得龇牙咧嘴,刚刚的嚣张劲全消失了,当下又哭又闹。   陆彦被他吵得头疼,冷冰冰地看向他:“闭嘴,否则我不介意把你的嘴封起来。”   陆彦年纪不大,凶起来却很吓人。   吴小郎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吱哇乱叫,他披头散发地狼狈离开,跑远了才敢呜哇哭出声,哭爹喊娘地往家跑去。   这番闹剧过后,温然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打架的模样有多不文静,她怕小哥哥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又不后悔刚刚打架。   陆彦听着她当下气愤不止的话,他心中觉得再来一次,这小姑娘肯定还会冲上去揍人。   陆彦将她两只手擦得干干净净,又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接着她的话道:“他没说错,我的确站不起来。”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温然满腔的气愤骤然消散,她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小哥哥,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可是之前那和尚明明说只要坚持治疗,还是有机会的呀。   小姑娘站在原地,许久没出声,陆彦觉得奇怪,抬头看她,就见她无声落着泪,比刚刚显得还要委屈万分。   “你……哭什么?身上还有伤?”   陆彦实在不知这小姑娘怎么又哭起来了,他从未安慰过人,刚刚制止吴小郎的哭闹也是一句威胁。   现在面对温然的哭泣,他却做不到板起脸来训人。   “还有哪里疼?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别哭了,哭久也会不好看。”陆彦尽量放柔语气,哄着委委屈屈的小姑娘。   温然哭了一会儿,她一边抹泪一边摇头,一双眼睛红通通地望向陆彦,她揪住他的衣摆,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道:“陆彦哥哥,你的腿一定会被治好的。你不要丧气,我每天都会过来陪你说话聊天,你一定一定不能放弃。”   小姑娘语气笃定,她似乎比他还要确信他能站起来,又像是怕他放弃,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星星点点的希冀,希望从他口中也听到同样肯定的回答。   陆彦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他这三年历经过无数次希望升起再失望的折磨,这样的许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从不许诺他不愿做的事。   午后阳光和煦,屋内的气氛却渐渐凝结起来。   温然固执地捏着陆彦那片衣角不放,浅褐色的瞳眸一瞬不移地望着他,在陆彦长久的沉默下,她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晶亮的泪珠子滑落眼眶。   小姑娘再次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抿着唇不发一声,金豆子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陆彦看着她哭,他向来不喜聒噪,这样无声的哭泣也会让他厌烦。   若是以前,他会觉得旁人在拿眼泪威胁他。   但是对象换成了这个刚刚为他冲出去打了一架的小姑娘,他沉默半晌,还是败下阵来。   “别哭了,伤眼睛。”少年声音有些无奈,他捏着衣袖擦干净小姑娘脸上的泪,带着些别扭道:“我答应你就是,我不放弃,我会好好治腿,你不许再哭。”   ……   回忆戛然而止。   梦中温暖的日光被刺眼的晨光取代,温然缓缓睁开眼睛,她看着天青色的床幔怔愣了一会儿,有些无意识地道:“小哥哥……”   “姑娘说什么?”苏合听见动静,掀开床幔问道。   残余的梦境彻底消散,温然反问道:“什么?我刚刚说话了?”   “姑娘这是还没睡醒呢,看来说的是梦话,”苏合笑道,“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姑娘要不要起来,待会儿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起吧。”温然点了点头,不再追究梦中的事,她也鲜少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梦。   不过今日这梦着实有些奇怪,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以至于给秦氏请安时,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然?”秦氏唤了她一声。   温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完全没听清秦氏的话。   秦氏颇觉诧异:“怎么了,是昨夜睡得不好吗?我这里有些安神香,若是睡得不安稳,你带些回去试试。”   “劳母亲忧心,这几日夜间落雨,确实睡得有些不安稳。”温然顺势应下秦氏的话。   秦氏没有疑心,让丫鬟取了些安神香过来,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你也是见过那位纪家郎君的,当时纪老夫人寿宴,你与我同赴宴,也不知对他是否还有印象?他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他读书刻苦,好学不倦,今科科考也得了不错的名次。想来你也听说过纪大人和纪夫人鹣鲽情深,纪大人至今未曾纳妾。这纪家郎君也十分肖似其父,这些年他一心读书,未曾拈花惹草,如此清白家世,在京中也是难得的。”   温然刚刚分神,现下听秦氏的话,很快听出她的意思——这是想让她与纪家结亲。   那位纪家郎君,她的确在纪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只是时隔太久,她也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应当是样貌周正的。   秦氏说的这些也是实情,纪大人和纪夫人举案齐眉,那位纪郎君在父母的熏陶下,想来也不会是贪恋女色之徒,加上他后院清静,本身家中人口简单不复杂……如此想下来,他确实是个合适的夫君人选。   秦氏今日既然开口,想来是纪家那边有结亲的意思。   她是家中长女,她的亲事定下,温明妍和温明怡才好议亲。   秦氏如此急着为她定亲,想来也有这层原因。   不过温然相信秦氏不会在她的亲事上动手脚。   当初秦家夫人有意撮合她和秦少洲,秦氏其实并不配合,只是父亲因为秦家的恩情答应许亲,她也不好阻拦。   与秦家退婚后,秦氏与她谈过话,她那时才知道,秦氏一早就察觉她在派人跟踪秦少洲,也看得出那日秦少洲是被她算计才口出狂言。   秦氏默许了她的行动,甚至还为她遮掩许多。   所以无论陆彦有意与否,无论她与他是否相识,从温明妍喜欢上陆彦那一刻起,她与陆彦就不该再有半分关系。   她很清楚,若无意外,她并不愿意因为亲事和秦氏生出矛盾。   温然心中思虑几番,她浅笑回道:“一切依母亲的意思。”   这便是赞同了。   秦氏欣慰一笑:“纪家那边的意思是,等到殿试后,纪公子有了功名在身,再来上门提亲。若是你有意,母亲可以提前安排你与纪公子相看一番。”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男女婚前提前相看也是常有的事。   温然略作羞涩应下秦氏的话。   只是她没想到,还未等到秦氏安排她与纪公子相看,她竟提前见到了那位纪公子。   还有……上次令她落荒而逃的陆彦。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13章   午后未时,日光如碎金般铺满整个西山马场。   一棵两人合抱的榆树下,温然和沈盈并肩而立,沈盈抬手遮阳朝远处看去,视线里不见马车出现,她摇了摇头,略有些无奈:“算了,不等我大哥了,也不知他今日又是被谁绊住手脚了。阿然,走,我们先去选马。”   再过几日便到永嘉公主举办的马球赛,所以沈盈今日约温然来此骑马比试,提前练练手。   沈垣得知此事,便与妹妹商议也一道来凑个热闹。   谁知他如此不守时,沈盈等了他半刻钟,当下也没了耐心,拉着温然先去选马。   马场管事见是两个姑娘家,怕她们不会骑马反而伤了自己,便建议道:“正巧最近来了几匹性情温顺的小马驹,二位姑娘若是不急,我让人牵过来让两位姑娘选一选。”   马棚里尽是高大的成年马,马倌说话间,温然走到一匹毛发棕黑的马儿身前,她试探伸手想要摸一摸。   管事见此赶紧上前道:“姑娘小心,这马性子傲,也不怕人,姑娘可别被它伤着了。”   管事言下之意,温然怕是驯服不了这匹马,若是真被伤着了,他们也要负责。   管事刚说完,那棕马像是应和他话似的,高傲地抬起头颅,重重从鼻腔里喷出热气,似乎在说——这样娇弱的姑娘家根本不配骑它。   温然挑了挑眉,她轻笑一声,一双杏眸变得灿亮起来:“让我试试吧。”   “这……”管事有些犹疑。   他面前的姑娘虽然姿容出挑,但是看起来如此纤细柔弱,这样的高头大马,她真的能骑吗?   “姑娘不若再考虑一下,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有位公子想要尝试骑它,还差点被摔下来。姑娘不若看看那些……”管事试图劝说,让温然将注意力转到那些小马驹身上。   “放心,若我真的被摔下来,也是我自己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温然知道他是怕出意外,但她现在跃跃欲试,难得起了兴致。   沈盈刚刚挑好马,她选了一匹成年白马,转身瞧见管事一脸无奈犹豫的神情,走上前笑道:“你放心,除了刚学马那会儿,我还真没再见过她被马摔下来,就这匹马吧。”   沈家与这马场主人有些交情,管事见沈盈这么说,只好放下一半的心,让人将那匹棕马牵了出来。   等到场地边,温然试图和这匹棕马熟悉起来。   温然也不急着骑它,慢慢和它熟悉,磨了一刻钟的功夫,棕马才勉强愿意让她摸上一摸,慢慢顺毛顺得舒服起来,更不像刚刚那么难以靠近。   她忙着和马儿熟悉,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一行人渐行渐近。   一行四人,走在后方的正是纪家兄妹两人。   秦氏那日提到的纪家公子着一袭蓝衣,端的是相貌堂堂,不需沈垣介绍,纪谨言最先注意到场边正在与马儿对话的少女。   她着一袭浅紫色的对襟绣花飞蝶马面裙,正侧站在棕马身旁,眉眼微弯,她的唇边漾着柔和的笑意,淡化了容貌上的冷艳感,日光下整个人仿佛透着光,令人恍若以为是幻觉。   纪谨言不由停下脚步。   温然忙着和马儿熟络,并未注意到后方有人正在注视着她,她觉得与这匹性情高傲的马儿已经足够熟悉,眼中笑意渐浓,她轻轻拍了拍棕马,声音中带着一丝雀跃道:“你要听话,待会儿可不能让我出丑。”   这是要骑马的意思了。   在一旁的马倌闻言立刻警醒起来,刚才管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好这位姑娘,千万不能真的让人从马上摔下来。   这些姑娘家也真是,这样的高头大马,岂是她们可以轻易尝试的,好在这马看起来并不嫌弃她……   马倌还没想完,只觉面前一道轻风拂过。   他一抬眼,只见刚刚还在温柔与马儿对话的姑娘,转眼身形利落地翻身上马,一个错眼间,她已经骑在那匹高大的棕马身上。   身着紫衣的少女拽着缰绳,眉目飞扬,她眉眼间浮动着细碎欢跃的光影,如此明媚热烈,刹那夺去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轻轻夹了夹马腹,让棕马慢慢跑起来,速度一点点加快。   沈盈那边跑了一圈回来,温然正好慢跑了半圈,她与沈盈对视一眼,温然最先开口,她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高昂兴致:“要比一场吗?”   往日里端庄自持的温家大姑娘,此刻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她眉眼间扬着傲气与魄力,张扬明艳到逼人。   沈盈笑着应下:“恭敬不如从命,你输了可不许赖账。”   说完,两匹马同时冲了出去。   一行四人已经走到场边,纪谨言稍稍慢了前面两人几步,他一时顾不得身侧的妹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远处那抹明亮的紫色身上。   沈垣回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接着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似笑非笑道:“陆兄今日真是好兴致,不如待会儿与我也比上一场?”   陆彦看着远方,视线里那抹紫色随风而来,这一圈将近,他愈发能看清她骑在马上鲜妍明快的神采,这是他记忆中的女孩儿。   她虽然学会了世人要求的温柔端静,但其实她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喜欢冒险不惧尝试的小姑娘。   她从未改变,只是将那一部分隐藏起来。   在这一瞬间,她像是幻化成一抹飘忽不可得的云彩,迎风而去。   亦或是,迎风而来,像是曾经在云安村的那些日子一样,她飞快且热烈地迎向他。   那种鲜妍活力,是无论你身处怎样的谷底困境,也总能在她身上窥见的一丝光,温暖灿烂。   陆彦没有回沈垣的话,他神色间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那漆黑如幽潭般的深眸渐渐倒映出一抹紫色,那抹紫色占据他全部的视线,眼底似有无尽的柔意蔓延开来。   耳旁两侧的风愈重,迎面闪过的日光绿影像是一幅看不清的山水墨画,温然只觉得胸腔里充满畅意,这些日子以来的憋闷似要随风散去。   她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一行四人,她起先并未过多注意,还有半圈距离,沈盈在身后紧追不放,她没有心力去看那些人是谁。   直到距离渐近,她先是看到沈垣,接着不可避免注意到站在沈垣身侧那人。   温然有一瞬的失神,她一时甚至以为自己看错,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他今日着一身极淡的浅青色,没有再披那厚重的披风,身姿欣长挺拔地站在那里,不知在场边看了多久。   此刻他的目光迎向她,她的视线撞进那抹深黑不见底的双眸中,目光对视的刹那,她的心跳莫名跟着乱了一拍。   身后沈盈骑着白马追上来,温然正要收回心绪,集中精神去赛马,身下这匹棕马却突然开始不听话,直直朝着场边而去。   沈垣被吓了一跳,纪谨言也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拉着妹妹赶忙躲向一旁。   唯有那一袭青衣的公子,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   棕马不受控制地朝他奔去,温然起先还很慌张,但她渐渐感觉到马儿速度在减慢,它并非是失去理智的胡乱冲撞,更像是故意冲着场边那人而去。   难道这马认识陆彦?   不会这么巧吧?   温然努力控制棕马,但时间太短,她还没得及扭转方向,陆彦身影已近在眼前。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温然不由提起一口气,她怕马停下,又怕马不停下伤人。   不等她纠结完,她似乎见陆彦笑了一下,又恍若是她的错觉。   棕马亲热地迎上前,陆彦脚下一动,他转眼间借力翻身上马。   温然瞬时瞪圆双眸,不及她反应,陆彦从她手中取走缰绳,身下马儿变得更加欢快,刚刚还刻意减慢的速度瞬息加快,再次狂奔起来。   这些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在旁人眼中看着,也只觉得是温然骑的那匹马突然不听话,陆彦英雄救美。   迎面的风急速吹来,温然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这原本只是一场简单的比试,她真的不懂为何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意外。   她与这位陆公子当真这样有缘?   “陆公子,快停下。”   温然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陆彦和她同骑一马,但似乎还记得男女有别,与她后背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   偏偏这样若有似无的接触,反倒更令人生出恼意。   他明明可以不上马的?为何非要演这一出英雄救美?   温然心里恼,说出的话也带着些微的怒意。   风声遮掩,陆彦也能听出她的不快,比起上次的无意唐突,这次他显然是有意而为。   毕竟他也不曾想到,这才过了这几日,竟会冒出一位纪家郎君来。   陆彦没有减慢速度,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少女,声音听不出喜怒地问道:“温姑娘,你今日是特意来见那位纪公子吗?” 第14章   纪公子?   哪位纪公子?   温然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当下也想不起来陆彦说的是谁。   “陆公子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温然努力维持平稳的语气反问道。   这半圈将近,沈盈早在陆彦英雄救美时,已经停下赛马的脚步,这会儿与她兄长一道站在场边遥遥看着同骑一马的两人,目光很是意味深长。   若是只有沈家兄妹也便罢了,偏偏场边还有其他人,知道的说是陆彦英雄救美,不知道的还不知要怎么想。   温然微微往后靠了靠,让陆彦听清楚她的话:“陆公子,多谢你帮我控马,你有什么事我们停下来再说,好吗?”   她放软语气说话,带着些许求人的意思。   陆彦挑了挑眉,刚刚那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纪公子是谁,所以今日这安排……   陆彦想到沈垣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孩儿,渐渐放慢了速度。   半圈将近时,马儿平稳地停下脚步。   温然迫不及待地想下去,陆彦先她一步下马,他后退一步让出下马的空间,但许是退得不够多,温然下马侧身之时,左手手背不经意间碰触到陆彦的手指。   肌肤相触间,微凉的触感从手背传递上来。   温然左手往后一缩,她仿佛被烫到一般,侧身极快地拉开距离,俨然一副划清关系的模样。   沈盈等人见马停下,也纷纷赶到这边。   “如何,可有受伤?”沈盈上前关切地问道。   温然摇了摇头,她转身面向陆彦,没有抬头看他,低身行礼道:“刚刚情形危急,多谢陆公子相救,若非陆公子及时出手,我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话是在解释陆彦刚刚的举动,更加坐实陆彦出手相救的“事实”,也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   然则事实是什么,温然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她现在不能说,更不能去问。   “温姑娘不必多礼,这只是一场意外。”陆彦顺着她的话道。   温然心下一松,她实是不知陆彦今日在想什么,生怕他再说出些奇怪的话来,好在他没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遮掩过去。   温然不看陆彦,目光扫向其他人,这才注意到沈垣身旁还跟着两位。   沈垣见她看向纪家兄妹,顺势上前介绍二人的身份,温然听到那句“纪公子”,耳边瞬间响起陆彦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   “温姑娘,你今日是特意来见那位纪公子吗?”   她刚刚受了惊吓,这会儿听了沈垣的介绍,终于想起这位纪公子是何人物——纪谨言,她那位还未成功定亲的未来夫婿。   温然不由多看了纪谨言几眼,这位纪公子一袭蓝衣,样貌清秀之余不失英气,看起来文质彬彬,一派书生模样,与她预料中相差不多,只是不知性情如何。   她心中思量着,面上不露一丝端倪,对着纪家兄妹浅然一笑,行了个福礼。   纪谨言慌忙回礼,只刚刚那么几眼,他心跳又快了几分。   旁人不知,当初在祖母寿宴上,他对温然一见钟情,只是那时她与齐家定亲,他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本以为此生与她无缘,谁成想竟还有转机。   旁人只道他不慕女色,孰不知他心中早有佳人。   一旁的纪轻音瞧出哥哥的慌乱与紧张,这里人多,反而不好说话,她这般想着,上前一步走到沈盈面前:“沈姐姐,我瞧你十分擅长骑马,不知今日可否教我?我也不求能像沈姐姐那样赛马,只希望能体会一下骑在马上的感觉。”   沈盈与纪轻音见过几面,纪谨言与沈垣曾是同窗,现下这情形,她便是再傻,也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是这位纪公子让她兄长帮忙,创造这一次见面的机会。   沈垣竟连她也瞒了过去。   沈盈知道纪家有意定亲之事,她不着痕迹地看了温然一眼,温然眨了眨眼,沈盈转头便应下纪轻音的话:“好,我们去那边。”   走了两个姑娘家,场地边有些空了下来,沈垣左右看了看,他摸了摸鼻子,走到陆彦身侧:“陆兄,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你,我们去那边说说话。”   陆彦看了他一眼,眸光冷淡。   沈垣轻咳了一声,也没敢强迫陆彦。   今日会这么尴尬,说实在也有他的责任,若非他多话,说什么“温姑娘和纪公子会一起去骑马”之类的话,陆彦大抵是不会来的。   问题也在于,陆彦真的来了。   沈垣走过去和陆彦说话,温然背对着他们,她面前只剩下纪谨言一人。   沈家兄妹刻意离开,纪谨言也知道要抓住机会,当即上前道:“温姑娘还想骑马吗?我也略通马术,温姑娘若是怕出意外,我可以陪着你一起。”   意外?   刚刚那可不是意外。   温然努力忽视身后某人的存在,她浅笑应道:“好,麻烦纪公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纪谨言满心欢喜,他眉开眼笑道:“温姑娘要不要换一匹马?我让马倌再去选一匹性情更温顺的马儿过来,如此温姑娘也可更安心些。”   “也好。”温然应下。   其实她还是更喜欢刚刚那匹棕马,但是它实在太过不听话,而且它看起来很熟悉陆彦,陆彦骑它时,它明显更为温顺欢快。   如此,她也不强马所难了。   马倌重新牵了两匹马过来,温然与纪谨言各骑一匹,两人绕着场地慢悠悠地跑着。   纪谨言一开始还很紧张,走了半圈后他才放松下来,寻了个话题和温然聊起来。   也不知聊到什么,骑在马上的少女舒展眉眼笑起来,她本就出落得鲜妍动人,笑起来时一双眼眸似盛满星光,灵动耀人。   沈垣说着要请教,勉力寻了几句诗词与陆彦探讨起来。   当下两人站在场边,陆彦回着沈垣的话,余光却能看见不远处平行骑马的二人。   日光下少女灿烂的笑容显得有些刺目耀眼。   他一双凤眸沉着,看不出情绪如何,与沈垣说话的语调没有半分变化。   沈垣聊着聊着却觉得无趣起来,其他人都在骑马,他却在这里与陆彦谈什么诗词,当真是乏味得很。   “我还不知陆兄马术如何,不如我们骑马比试一场?”沈垣试探建议道。   陆彦:“好。”   他如此畅快应下,沈垣立时来了兴致,要去马棚里亲自挑上一匹马。   陆彦却是看向那匹被丢在场边无人理睬的棕马,它做了坏事,如今被小姑娘无情丢弃。   陆彦朝它走过去,他来过这西山马场,这匹马与他最为契合。   这匹马性子傲,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它会那么轻易被一个小姑娘的温言软语给驯服。   但再怎么掩饰,它依然是一匹桀骜不肯服输的烈马。   温然与纪谨言走了几圈下来,刚好走到沈盈与纪轻音附近。   纪轻音胆子小,试了几次也不敢上马,沈盈正在耐心劝她。   温然看着打算过去鼓励几句,纪轻音却忽然看向她的身后,目露惊喜道:“你们快看,陆公子在与沈公子赛马!”   温然回首,陆彦骑着那匹棕马,他速度极快,与沈垣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   他的马术极好,这一场比试对他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他骑马从她身前而过时,她似乎又闻到那股极其浅淡的冷香,刚刚他坐在她身后,那股冷香围绕着她,像是要将她缠绕进去,令她沉沦。   只是面前的风迅疾又冷冽,让她很快清醒过来。   这一场比试,沈垣输得毫不意外。   纪轻音的目光始终不离陆彦,当下见他如此风姿,也对骑马起了浓厚的兴趣,她迫不及待地想学会骑马,但欲速则不达。   纪谨言还在想着寻什么话题,那边就听见自家妹妹“哎呦”了一声,转过头便见沈盈在一旁扶着纪轻音,面露无奈道:“纪妹妹上马上得太急,似乎崴着脚了。”   妹妹出事,纪谨言不能不管,他当即下马去照顾纪轻音。   温然本来也打算下马去看看,沈盈却道:“我与纪公子去就是,你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   这是不让她跟着去的意思。   温然起先不明白沈盈为何这么说,直到她骑着马一转身看到身后的人。   陆彦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沈垣早已策马奔向远方,如今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温然看向陆彦,她其实心中有许多话想问,但到真正可以相问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没有相问的必要。   她从一开始就将陆彦排除在选择之外。   或许如今什么都不问才是最好的结果。   这种念头闪过,温然垂眸收回目光,她拽着缰绳准备换个方向。   少女的心思藏得深,但陆彦似乎在她转眸之间读出了她的意思,他在她转身之时,启唇问道:“你想选他吗?”   想?   温然不由握紧手中的缰绳,这样的问话根本没有意义,哪有什么想不想,她只是在尽力选择最合适的那个人。   她不是温明妍,她也没有喜欢之人,更不会为此冒险。   “陆公子,你我身份有别,先前的事我希望不要再有下次。”   不及陆彦反应,温然说完立刻骑马离开。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陆彦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他看得出,她在试图划清与他之间的关系。   她心中明明藏着疑问,却选择不相问。   她也并非想要选择纪谨言,便如她那日在书阁中说得那般——   她觉得没有感情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那对象也并非一定要是谁。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冒着风险将她交给其他人? 第15章   五日后,正是永嘉公主举办的马球赛当日。   永嘉公主是圣上长女,多年来深受皇帝恩宠与重视,她举办的马球赛年年都是京中盛事,京中受邀的王侯贵女公子众多,亦有清流门第子弟参与。   此次温家亦在受邀之列。   这种能见到天潢贵胄的场合,是万万不敢出错的。   因着府中三位少爷年龄尚小,此次秦氏只带府中三位姑娘一同前去,温秉丞提前问过这件事,得知秦氏事先找了嬷嬷来教礼仪,这才放下心来。   这种场合,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她们若是在马球赛上出彩,被天家之人看重,哪怕只留个印象都是好事。   温秉丞有这层意思,只是秦氏没传达过去,她无意给三个姑娘家增添压力,亦不想得什么天家看重。   皇室复杂,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引来性命之忧,秦氏无意让三个女儿家心生攀附,所以只当不知温秉丞的意思。   温家马车到城西之时,尚未到未时。   马球赛虽在午后未正时刻举行,但此时城西这片被围起来的场地上已是车马骈阗,谁也不会真的赶着未正时刻才到。   在仆从的引领下,秦氏与温然等人进入场地落座。   四下已是热闹非凡,如今主位那边尚且空着,众人尚不拘礼,四处走动说话。   温明妍在府中被关了一个月,这种热闹场合,她自是坐不住的,向秦氏撒娇一番,便离了席位去寻小姐妹说话。   温明怡其实也有些坐不住,但她不似温明妍那么胆大,敢直接提出要求。   只是眼前春山如笑,之前所见又都是四四方方的天空,乍见这开阔天地,饶是温明怡再胆小,也按捺不住想要走动的心思。   她看了眼端庄坐在一旁的温然,凑上去小声道:“大姐姐,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们不走远,就在周边散散步。”   温然转眸就对上温明怡满目的期待,她知温明怡胆小,不敢向秦氏直言,这才绕着圈子来让她帮忙。   温然侧身看向秦氏,不及她开口,秦氏笑着挥了挥手:“去吧,只是要记得时辰,莫回来晚了。”   得了秦氏应允,温然带着温明怡一道往外面走去。   春光和煦,风暖日丽。   满目翠意醉人,浓郁花香沁鼻扑来,温明怡起兴去追一只色彩鲜艳的蝴蝶,她追着蝴蝶小跑过拐角之处。   温然一个错眼,再抬眼竟是看不见温明怡的身影。   她绕过那个拐角,刚刚看见温明怡的背影,正要出声唤她让她慢些,接着便看见温明怡身形一个踉跄,竟是直接被人推倒在地。   温然眉间一凝,她快步上前。   少了绿叶丛影遮挡,两个华冠丽服的少女身影出现在前方,她们身后还跟着一大堆的仆从。   身着烟粉色衣衫的姑娘样貌清秀丽致,眉眼间却难掩傲气与鄙夷,她身旁着海棠红衣裙的女子容貌更上一乘,她并未言语,只是略有些不满地看向跌倒在地的温明怡。   “你竟还敢狡辩,分明是你冲撞上来,不仅吓走了阿锦的蝴蝶,还险些撞到我,竟还不知错,在这里顶嘴。”烟粉色衣衫的姑娘言语咄咄逼人。   温明怡本就胆子小,这会儿被她一吓,更是不敢说话。   温然几步上前走到她身边,将温明怡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柔声问她:“出什么事了?”   温明怡怯弱地往后一退,她声音低若蚊蝇:“我刚刚追着蝴蝶跑过来,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这位姑娘,好像,好像还吓走了她们的蝴蝶。”   “你那是碰吗?分明是撞上来!你竟还不道歉?”烟粉色衣衫的姑娘家不肯罢休。   见她如此,温明怡害怕得一缩,唇畔翕动想要道歉。   温然蹙眉,她伸手将温明怡护到身后,抬眼看向面前的两人:“小妹不慎冲撞,并非有意,我替她道歉。只是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妹妹为何会跌倒在地?”   温然语气不咄咄逼人,这话看似问询,其实却在质疑面前这两个姑娘欺负人。   安婉儿眉尾一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妹妹自己站不稳跌倒,你还想怪我们不成?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阿锦,我早说了,还不如不来,也省得与这些不识时务的人对话。”   “姑娘这话我听不懂,”温然一向不爱惹事,但这两人如此不讲理,也让她有些恼火,“这场马球赛是永嘉公主所办,我们也是受邀前来,姑娘难道是对永嘉公主邀请我们不满?”   这是搬出永嘉公主来压制她们。   赵锦儿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将目光移到温然身上,只一眼,她目光微凝。   赵锦儿这些年来往于宫中,京中美人也见过许多,但都不及眼前之人给她的冲击力更甚,她微微眯起双眸,突然有些好奇这人的身份。   “婉儿,别说了。”赵锦儿制止安婉儿继续逼问的架势,她似笑非笑看向面前的人,“刚刚只是一场误会,不知两位姑娘是哪家的,我们今日碰见也算是缘分。”   说是误会,其实依旧没有道歉的意思,她们也并不认为推倒温明怡是什么大事。   便是搬出永嘉公主来,她们似乎也不太放在心上。   如今询问她们的身份,也并非抱着交好的目的。   温然垂眸,她知道自己冲动了,她刚刚见温明怡被欺负,恼火之下并没有顾及分寸。   今日她若是得罪了哪家贵女,回去后怕还会连累温明怡被父亲责怪。   毕竟在权势面前,有时候对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温然心中思量百般,赵锦儿那边还在等她回话,只是尚未等到温然开口,有仆从急匆匆地走到这边,轻声在赵锦儿耳边说了什么。   赵锦儿双眸一亮,当下也顾不得温然,带着人直接离开。   安婉儿见她如此急切,心中思量怕是那位齐家公子到了,她瞪了眼温然,方才追了上去。   温明怡见这两位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温然,歉疚道:“都怪我,我不该去追那蝴蝶的,这样也不会撞上她们了,也不知她们是谁,若是谁家的贵人……”   来之前,秦氏叮嘱过她们,莫要与旁人起冲突,温明怡也害怕招惹到什么不该招惹的人。   “没事,她们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再说又不是你的错。”温然安慰道。   事到如今,再去后悔也没用,她说都说了,还能让时光倒流不成。   出了这桩事,温明怡不敢再乱跑,两人没走多久便往回去。   快要回到席位上时,远处传来响动,温然与温明怡循声看去。   在姑娘家你推我搡的间隙中,温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今日着一身玄青色的锦衣,比起白衣的温雅,今日他看起来更为清贵华然,眉目间少见笑意,初见时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在此刻尤为明显。   他与一人并肩而行,那人神色冷峻,虽则样貌俊美却让人不敢靠近。   两人走来引起不少动静,温然尚未收回目光,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温姐姐。”   这称呼……   温然转身看去,纪轻音正在遥遥向她招手,纪谨言也站在一旁,见她看过去,面色微有些红意。   温然不再回头,她朝着纪轻音与纪谨言的方向走过去,温明怡也跟在她身后。   陆彦随意一瞥,便看见远处小姑娘朝着旁的男子走去,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向他一眼。   她说着身份有别,便说到做到。   陆彦低眸,眉眼间似乎染上更多冷意。   他面上不见温和之意时,让人有些不敢靠近。   安婉儿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赵锦儿推了她一把,她才鼓起勇气上前问道:“陆公子,你今日会上场比试吗?到时候我与你一队,好吗?”   陆彦没有看她,他声音不见波澜地道:“陆某还有事,先行告辞。”   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安婉儿满目失望地站在原地,赵锦儿蹙眉走上前:“要我说你也别放低自己的身份了,实在不行让侯爷帮忙。他陆彦再清贵,还能和皇家的人抗衡不成?”   安婉儿知道赵锦儿的意思,毕竟她和齐北陌的那桩亲事就是抢来的。   只是她还是更希望能亲自夺到陆彦的心。   “急什么?他又没定亲,也没喜欢的人,我慢慢来,不信捂不化他。”   她兴致满满,赵锦儿也懒得再劝,只是提到抢亲这桩事,她不由又想到齐北陌刚刚的冷脸。   他如此不肯待见她,看起来是当真没放下那位温家大姑娘了。   若非秦少洲派人告知于她,她竟不知,齐北陌还曾跑去云济寺对前未婚妻一表衷情。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派去劫掠温然的人最后竟然被丢在京兆府前。   今日这场合,想必这位温家大姑娘也来了,她倒想看看这温然生得是什么狐媚模样,竟将她未来夫君的心缠得这么紧。   她也想知道,是谁这么不识趣,竟有本事将那些亡命之徒轻轻松松解决掉。   这温然身后,难不成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势力?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个预收,大家喜欢可以收藏支持哦。   《君绾卿色》   文案:   景府嫡女景谙琼姿花貌,她与靖宁侯府世子裴昭指腹未婚,人人皆道郎才女貌,是为佳配   直到景谙做了一场梦,梦中她被人陷害,险些失了清白,反被人诬陷是她不知羞耻勾缠在先   一向温柔待她的裴昭不信她,往日处处维护她的长姐满眼失望地看着她,平日里宠爱她的祖母要她认命   她仓皇无措之际,却撞见裴昭和长姐互诉衷情   她的悲凉无助,反成全了他们的一片痴心   景谙从梦中惊醒,但此时她已被人算计中药   为避免陷入梦中的困境,她慌乱之下闯入一间厢房躲避   那身着玄青暗纹锦衣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门外是周府仆人的询问,他神色淡漠,眉眼冷意凌然   景谙压下害怕惶恐,泪光盈盈地望向他,她伸手勾住他的衣袖,低声求他:“求王爷救我。”   她知道他是郢王,世人都说他心性冷酷   但他曾从叛军手中救下她,她信他会救她,如今也只能求他救她   -   郢王褚漠丰神俊朗,战功卓著   他于叛军围城之中护新帝登基,大权在握   京都人言他不近女色,贵女们为郢王妃之位各施本领之际,宫中一道赐婚圣旨,景家之女景谙成了郢王妃   众人都在猜测景谙是如何施展的狐媚之术,却不知景谙亦是惶恐   只有褚漠知道,自他回京之时,睡梦中不时出现的少女是如何婉转唤他名字,如何令他彻夜难眠   他本是无意,但最终还是起了意动了心   阅读指南:1V1,SC 第16章   未时正刻,鼓声响起。   最先开始的是男子单球门赛,各家公子上场争夺头筹。   温然坐在席位上,遥遥看去,各家公子施展各式球技,五彩染绘的马球如同流星一样在空中划过,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郭家公子率先将第一球击入球门,得了头筹。   接着剩下的人去争第二筹,这场纪谨言也在,第二轮开始的时候他遥遥朝着温然的方向看去,他握紧手中的马球杆,只觉浑身充满气力。   沈盈早趁着第一轮赛事结束的空隙,走到温然身边坐下。   这种赛事不比宫门之宴对规矩要求极严,大家私下里可以随意走动。   沈盈注意到纪谨言看过来的那一眼,她拿着扇子半遮脸,凑到温然耳边小声道:“你瞧,纪公子在看你呢。”   温然面露浅淡得体的笑意,她闻言神色未变,取了一块糕点意图塞进沈盈口中,沈盈往后一躲,笑着接过那块糕点,语带调侃道:“怎么,你还害羞了不成?”   沈盈说话声音小,旁人也不知她在谈论什么,温然看了看四下,见温明妍和温明怡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垂眸以袖掩唇低声道:“你若再胡说,我可要赶你走了。”   “好好好,我不再乱说就是了,你瞧你恼的。”沈盈笑着回道。   两人嬉笑一番,场中已经分了胜负,纪谨言拿了第二筹。   他当下第一反应就是朝着温然看去,隔得远,他恍若觉得温然对他笑了一下,他瞬时更加意气轩昂,往回走时眉眼间是压不住的笑意。   这些小举动和变化,若非有心之人并不能发现。   沈盈瞧了温然一眼,纪谨言得了第二筹,她面上没有太过明显的喜意,还是那副在人前的笑容,看不出真假,辨不出情绪。   但她了解阿然,这副表情就是压根没有反应,纪谨言得不得第二筹,对她心情没有任何影响。   明明是快要议亲的两人,一方热情洋溢满心喜悦,一方却是八风不动冷静异常,她哪里有半分要定亲出嫁的羞涩?   沈盈心中轻叹,其实她还是更看好温然与陆彦,最起码在陆彦面前,阿然有时还是真实的自己,她不会像此刻这般将自己全然伪装起来。   但她还记得温然先前与她说的话,陆彦确实太耀眼了。   今日这场合,纵使他还没有上场,沈盈遥遥一看,就能发现有不少双眼睛盯着陆彦瞧。   陆彦与沈垣等人坐在一处,沈垣自是那副谈笑自如风雅俊朗的模样,他身旁还坐着一个面无表情浑身似染戾气之人。   此人正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颜家公子颜钰,今日便是他与陆彦一道前来。   他生得俊朗如玉却是笑比河清,加之他在大理寺做事,审讯犯人手段狠辣的名声早传了出去,是以看他的姑娘家反而不太多,便是真的看过去,也是匆匆一瞥不敢多留。   如此一来,姑娘家的目光大多投向了沈垣与陆彦。   陆彦身姿挺拔,他只是坐在那里,不笑亦不言,他仿若感觉不到那些姑娘家的视线,修长的手指缓慢转动着茶杯,纪谨言带笑走过席位前时,他转动茶杯的动作一顿。   刚刚纪谨言那两眼回望,他注意到了。   他早让宋棋将纪家查了个底朝天,这纪谨言确实如传言中那般不慕女色,这几年他一直专心读书,今科必定会榜上有名。   且他为人温和知礼,行事端方,若是三年前,他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她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只是如今他想法变了。   三年前他以为她会安稳嫁人生活,他以为不会出现变数,但是偏偏出现了意外。   人心易变,若是阿然真心恋慕这位纪公子,他什么都不会做。   但是并非如此。   荣安王府会出手一次,未必不会出手第二次。   纪谨言护不住她。   男子赛后,紧接着就是女子单球门赛。   这种争夺头筹的赛事太过出风头,温然和沈盈都无意参加,温明怡又马术不行上不了场,最后只有温明妍上场参加。   温然朝场中看去,她本是看一眼温明妍,却在场中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先前她与温明怡撞见的那两位。   温明怡明显也注意到,她不由捏紧双手,低下头生怕被发现。   赵锦儿和安婉儿的注意力还在场中,她们这里离得有些远,尚未发现她们。   温然不动声色地侧身,她低声问沈盈:“阿盈,你可认识那两人……”温然描述赵锦儿和安婉儿的衣着,沈盈顺着她的话去寻人,再看清楚那两位是谁后,目光微凝。   她有些迟疑道:“那身着烟粉色春衫的姑娘是文宁侯府安家嫡女安婉儿,身着海棠红衣裙的姑娘则是……荣安王府嫡女赵锦儿。”   赵锦儿……   温然有一瞬愕然。   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毕竟是抢了她婚事的人,如何能记不清?   至于那位安家嫡女,身份也大有来头。   如今朝中最为得势的两位皇子分别是五皇子赵启临和六皇子赵启寒。   五皇子是徐贤妃所出,六皇子是安淑妃所出。   安淑妃的母家正是文宁侯府,这位安家嫡女便是安淑妃的亲侄女。   这两位,一个是深受皇恩的王府嫡女,一个是家中出了帝妃皇子的侯府嫡女,她还真是运气好,出门便撞上这两人。   “怎么了,你先前遇见她们了?”沈盈见温然神色有惊,追问道。   温然心中叹气,她凑到沈盈耳边小声将事情说了,不过事已至此,盼只盼这两位别注意到她。   可惜事与愿违。   赵锦儿上场便是冲着头筹而去,安婉儿马术不敌她,自是无法与她相争,但场中还有一人处处针对她,屡次从她手中夺走马球。   七宝毬如流星飞出残影迅疾掠过球门,负责裁判的官员高声喊道:“第一局,安宁郡主得头筹!”   随着官员话音落下,场中众人稍事休息。   安宁郡主林韶乐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到赵锦儿身前,她扬了扬手中的球杖,笑道:“今日这赛事着实无趣,我赢得也太轻松了些。赵姐姐莫不是前些日子被圣上关怀受惊至此,今日竟如此大失水准,倒叫人看了笑话。”   这位安宁郡主,正是永嘉公主之女,平日她一向与赵锦儿不对付,今日得了机会自是要上前挤兑几句。   她口中提的所谓“圣上关怀”,指的是前些日子荣安王府闹出的一桩丑事——   赵锦儿无故将一名婢女杖责至死。   那婢女并非是荣安王府的家仆,也没有签了卖身契,她是在府中短暂做工的女使,与荣安王府是雇佣关系。   赵锦儿其实并不能随意了结她的性命。   但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荣安王府地位摆在那里,那些平民百姓多不敢将事情闹大,最终事情都会匆匆了结。   只是这次不同。   那女子与哥哥相依为命,为了贴补家用才进王府做事,未成想却丢了性命。   她哥哥悲痛欲绝,兄妹二人感情甚笃,妹妹无辜枉死,做兄长的无论如何都要为她讨回公道。   京兆府不理,他便去敲登闻鼓,拼着不要性命受了三十廷杖。   事情被闹大,早有对荣安王府不满的御史抓住此事,又连带着牵扯出许多其他事情,屡上奏折弹劾,民间也渐渐有了流言。   赵锦儿处在风暴中心,自然受了许多非议。   她在家中气得发疯,日日吵着要封了那些百姓的嘴,要荣安王替她做主。   谁知几日后,赵锦儿和荣安王被圣上宣入宫中。   圣上一番敲打接着又下了斥令,荣安王被罚俸一年,赵锦儿被罚闭门思过数日。   对外荣安王推了一个管事出去顶罪,只说赵锦儿全然不知此事,与她无关。   但若真与她无关,圣上又为何要训斥于她?   圣上记着老荣安王的恩情,不想重罚,此次已是警告。   但哪怕是警告,也将赵锦儿吓得不轻,惶惶不安数日才缓过来。   林韶乐提及此事,偏还用了“关怀”这样刺眼的字句。   赵锦儿抿唇看着她,不发一言,硬生生将气忍了下去,经过那事,她如今还是收敛了许多,不愿和林韶乐在这里闹起来。   林韶乐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赵锦儿握紧手中的缰绳,只觉得一肚子火无处可发,第二局时她挥杆的力度都狠上许多,其他人意识到不对,尽量避着她,生怕被她打中无处诉苦。   赵锦儿很快便得了第二筹。   如此也未消她心中憋闷,她眉间郁气难消,转头看见齐北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不满达到巅峰。   她派人去打探那位温家大姑娘坐在何处,婢女还未回来回话,是安婉儿先给她带来一个消息。   “你没看错?”   “不会错,就是她,她就是温然。我先前还想,谁会这么不识趣敢驳斥我们的话,现在想来,也许她一早就知道我们身份,这才故意让她妹妹撞上来,与我们起了争执……”   明明是她们不讲理在先,现在到了安婉儿口中,却成了温然姐妹二人故意冲撞。   赵锦儿心中本就有气,听安婉儿这么说,她冷笑一声:“她与我倒是有缘,既然如此,不若邀请她上场与我比试一番,也让我看看她马术与球技如何。”   赵锦儿说完,挥了挥手,身后侍女立刻会意,转身寻着温然的席位而去。   那边温明妍刚刚下场,她马术算不上很好,没有赢得名次,这会儿有些垂头丧气。   温明怡不敢与她说话,她转身看向温然,小声问道:“大姐姐待会儿要上场吗?”   单球门赛后,便是组队上场的双球门赛,下面已经有人开始组队参赛。   温然本来有意参加一场,但她现在有意避开赵锦儿,便对温明怡摇了摇头:“我今日有些不适,便不上场了。”   这话说完没多久,赵锦儿身边的侍女寻了过来。   那侍女趾高气昂地道:“不知哪位是温家大姑娘?我们姑娘有话要传。”   这侍女先前跟在赵锦儿身后,温然对她有印象,她知这是麻烦找上门来了,温声道:“我便是,不知你家姑娘是哪位?有何要事?”   她装作不知,那侍女昂着下巴道:“我们姑娘是荣安王府嫡女,先前温大姑娘不是与我们碰上了吗?怎么这会儿就不记得了?”   这侍女傲气得很,但当她说出荣安王府的名号来,秦氏迅速压下心中的不满。   温明怡此刻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藏起来,又忍不住担心看向温然。   温然没有露怯,她浅笑不语。   侍女接着道:“我们姑娘说,今日与温大姑娘有缘相遇,特来让奴婢邀请温大姑娘一同上场比试,还望温大姑娘不要推辞。”   说着邀请,态度却是强硬得很。   温然试着推拒,那侍女扬着眉头道:“身体不适?刚刚温大姑娘与我们姑娘争辩时可看不出身体不适,还是说温大姑娘不打算给我们姑娘面子?”   这侍女说话让人不快得很,沈盈几次想开口,温然压着她的手,没让她帮忙说话。   “既是有缘,上场比试一番也无妨,等到下面这场比试完,我自会上场。”温然应道。   侍女得了准话,转身就走。   “什么比试,她定是想在上场时针对你!刚刚她争头筹,差点打中那姚家姑娘,若是待会儿你上场,她指不定怎么针对你……”沈盈气道。   温然无奈看着她道:“刚刚那话你也听见了,她根本不打算让我拒绝,没事,待会儿上场时我小心些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会真的敢对我怎么样的。”   温然表面这么说着,其实心中也不安,她摸不清这赵锦儿的脾性,也不知她会做到什么程度,这话说来也只是安沈盈的心。   沈盈却是不敢真的这么放任温然独自上场,她起身朝着沈垣的席位走去,待到上前一看,发现兄长席位空着,人不知跑去了哪里。   她找人去寻了一番,也没找到人,她一边在心中怨兄长不靠谱,一边看向了陆彦与颜钰。   第一场比试很快结束。   赵锦儿最庡㳸先下场去领了红方的绸带,她遥遥看向温然的方向,目光带着挑衅。   温然起身朝场下蓝方走去,赵锦儿要与她比试,自然不会跟她一队。   两队各需六人,男女各三名。   拿了头筹的郭家公子与安婉儿站在赵锦儿身后,剩下三人也都是马术和球技俱佳之辈。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什么情形,赵锦儿明晃晃的针对,一时没人敢贸然上场去蓝方。   温然与沈盈站在蓝方旗帜下,场中传来些许议论声。   温然听不清那些议论,但大概也能猜到这些人在说什么,无非就是赵锦儿抢走的那门亲事。   她淡然站在那里,心里想着若是没人上场也好,也省了这场比试。   只是赵锦儿显然不会让她如愿,她早已提前安排人去蓝方。   这场比试,她打一开始就别有用意。   那几人正要起身下场,男方与女方席位上同时有人起身。   午后阳光炙烈,温然正在拨动手上的蓝色绸带,沈盈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   她抬眸看去,目之所及,是陆彦朝着她缓步而来。   他逆光而来,宛若青松般欣长挺拔,光晕模糊了他的轮廓,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一眼却莫名让人心中生出些许悸动,像是久未被人触碰的琴弦猛地被人挑动了一下。   手上蓝绸从指尖滑过,如玉修长的手指接住那蓝色绸带,他站在小姑娘面前,一如之前几面的温和:“温姑娘,你的绸带。”   温然一瞬回神,她低头接过绸带,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多谢。”   陆彦笑而不言,他侧身而过去后方挑选马匹。   接着是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我与你们一队。”   温然抬头看去,眼前人正是那位安宁郡主林韶乐,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人,是纪谨言与颜钰。   沈盈在温然耳边小声介绍了颜钰,这人看起来冷,但沈盈知道,他十分擅长击鞠。   不然沈盈刚刚也不会硬着头皮去请他,看他那么一副似能冻死人的神情,沈盈本来是没报期望的,但谁成想颜钰没有拒绝直接应下。   如此一来,蓝方队伍也齐了。   赵锦儿暗中安排的人无一人成功上场,相反如今对方的实力还远超出她的预想,林韶乐横插一脚更是让她恼火。   这场比试以谁先达到七筹为胜,鼓声一响,众人开始争夺场中唯一的七宝毬。   两方实力相当,但谁知道赵锦儿根本不是冲着比试去的。   她用力一挥,七宝毬迅疾地朝着温然的方向而去。   温然早对她有防备,七宝毬飞过来的瞬间她低下身子,手中马球杆一挥,七宝毬瞬间改了方向,朝着陆彦的方向飞去。   陆彦像是早知她会如此,他极快地接住马球,用力一挥马球顺势进了球门。   这便得了先筹。   赵锦儿气得握紧手中球杆,温然遥遥和她对视一眼,神色平静。   赵锦儿不想比赛,只顾着针对她,但她既然上场,麻烦已经上身,断没有去输的道理。   她可不是球击过来还要认命挨打的性子。   场上的少女再不似人前那般温顺娴静,她骑在马上似风来去自由,赵锦儿几次将球击过来,她都毫不费力地接过。   陆彦与她更是默契十足,无论她从哪个方向将球击过去,陆彦都能顺利接过。   温然几次与他对视,又默默将目光移开。   她再一次发现,她与陆彦真的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似乎无论何时她朝他看过去,他都能回以目光,令她仓皇。 第17章   骄阳似火。   日光下身着碧蓝色春衫的少女手执球杖,七宝毬向她飞来,她后仰几乎贴于马背,手中球杆一挥,七宝毬旋转着改变方向,瞬间飞入球门。   这是第六筹。   还差一筹蓝队就会胜出。   安婉儿和郭家公子的神情都有些复杂,赵锦儿根本不管输赢,她几乎招招冲着温然而去,偏每次都不能成功,次次像是把球送到对方手上似的。   赵锦儿亦是面色铁青。   上场前她还能维持理智,因为她和旁人一样,以为温然不善马术,认为她球技不佳。   毕竟这位温家大姑娘甚少在人前出风头显露自身。   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这位温家大姑娘出众的远不止她那副冷艳过人的容貌,她如今这场上风姿,便是刚刚得了头筹的林韶乐都忍不住心生赞赏。   “我原先还怕你会被她欺负,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你很是令我刮目相看。”林韶乐趁着歇息的间隙凑过来道。   林韶乐会上场,只是因为看不得赵锦儿仗势欺人,明明是她抢了别人的亲事,反过来还要以势压人,林韶乐自小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嚣张不讲理的模样。   温然回以一笑,她笑起来眉眼弯弯,阳光下她的皮肤通透雪白,身上似有有无限的活力。   林韶乐看着她的笑容,怔然间莫名就想到头顶的那轮圆日,不是夏日里灼热至伤的烈阳,而是如今这春日里温暖和煦的暖日。   一个笑容,仿佛看到万千繁花盛放,充满向阳而生的活力。   这与她对温然的第一印象很不同。   此刻的温然不再似她见惯的端庄淑女。   她好像有两面,一面是刚刚她见到的温柔淑女,一面则是她现在感受到的活力小太阳。   林韶乐怔神中,新一轮比试即将开始,她回过神,临去前似又想到什么似的,笑着道:“这怕是最后一局了,我看你和那陆彦配合得极好,想来我们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这局胜利了。”   林韶乐是真的无心之言,但这话传到温然耳中,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上次她和陆彦对弈,沈盈说过她和陆彦很像。   明明该是陌生的人,偏偏一而再给旁人熟悉默契的感觉。   温然不自觉看向陆彦的方向,他们离得不远,似是感觉到她的注视,陆彦回望过来。   目光对视的刹那间,温然仿佛看到些许模糊的场景——   有人坐在光晕里,逆着光朝她看过来,他温和笑着带着些许无奈道:“不是在下棋吗?怎么又抬头看我?”   “因为小哥哥长得好看呀,好看的人当然要多看几眼。”   画面模糊不清,耳边的声音很快被场上的铜鼓声响取代。   若是不出意外,这会是最后一轮比试。   温然收拢心绪,握紧球杖。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场赵锦儿没有一开始就针对她,没了赵锦儿的主动送球,红队其他人总算能够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那郭家公子实力不俗,颜钰负责防守,他几次险些将球击入球门,都被颜钰击了回去。   颜钰显然没有争球的想法,不过单是他一人防守已经足够让人头痛。   场上众人追逐马球,温然寻找时机意欲夺球。   在她身后,臂膀上系着红绸的董家三公子骑马渐渐靠近,两匹马相靠极近时,他袖中闪过一丝银光。   温然身下之马瞬间失控。   陆彦最先察觉到不对,他不作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那马发疯似地狂奔,温然在瞬间的思绪空白后,很快冷静下来。   教她骑马的师父说过,越是遇到这种情况越是不能慌,需要保持冷静恢复平衡,这种时候若是被摔下马去,很有可能会摔断胳膊或腿,若是再严重后果不堪设想①。   温然深呼一口气,她尽量让身体适应马狂奔的节奏,慢慢找回对马的控制权①。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陆彦骑马追到她身侧,他看出温然在努力控马,也看出她有些害怕,他沉声道:“别怕,我在这里,慢慢来,若是控制不住,我也不会让你出事。”   温然是见识过他上马有多快,上次在西山马场,她也亲身体会过他的马术如何。   现在听见他的声音,她心底残余的害怕莫名消散,师父教过她的话重新在耳边响起。   陆彦追在她身侧,与她同行。   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愈发镇定下来,一步步控制身下这匹马。   发狂的马儿渐渐放慢速度。   温然感觉到马儿停下的趋势,她心口一松,抬头笑看向陆彦。   其实刚刚陆彦可以选择上马救她,这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但他选择陪在她身边,与她同行面对惊险。   不管他是为了避嫌,还是他真的选择相信她能自己面对,她这次都很感谢他。   温然笑容明媚,她眼中是真实没有任何虚假的澄澈笑意。   陆彦看着她的笑容,他唇畔微勾,漆黑凤眸中晕出轻和笑意,但很快他目光一凌,手中球杖一挥,瞬间击中从温然身后飞来的七宝毬。   七宝毬从温然面前擦过又转瞬逆转方向,在陆彦的击打下顺势飞进对方的球门。   场上有片刻的寂静。   这是第七筹,蓝方赢了。   温然仿佛能看到赵锦儿面上的气急败坏,   刚刚那一击,毫无疑问是赵锦儿的动作,至于刚刚她这匹马为何会突然发狂,怕是也与赵锦儿脱不了关系。   温然实是没想到,赵锦儿能做到这种程度。   若是她当真马术不精,球技不佳,今日怕是免不了要受一番苦。   只是身份差距使然,她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比试结束,众人下马。   温然在片刻犹豫后,被沈盈推了一把,她走到陆彦面前,对他道谢:“陆公子,多谢你刚刚相救,我会让人备上谢礼,还望陆公子到时莫要推辞。”   先前他帮她夺回玉佩,送书予她,她本想着道谢,只是因为那次桃林他的“唐突”,她将这事抛在脑后,也是有意不去想。   但今日他在众人面前帮她,她不好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况且,她这次是真心谢他。   若非他刚刚挡下那一球,她今日必定还是要受伤的。   陆彦听得出真心与客套的区别,他轻声一笑:“谢礼不必了,若你真心谢我,之后不许推拒。”   “不许推拒?陆公子指什么?”温然不解地问道。   “温姑娘之后会明白的。”陆彦没有解释清楚,他在小姑娘茫然的眼神中转身离开。   温然身后不远处,纪谨言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这边。   刚刚温然的马发狂,他反应过来后也是追了上去,但他没有陆彦速度快,更不明白陆彦为何追上去后什么都没做,只是与温然同行。   或许是他多心,但二人骑马同行的那一幕,让他觉得十分扎眼。   应该不会的,他们从前并无交集,以后更不可能有,一定是他多心,纪谨言在心中宽慰道。   但不仅他这么想,安婉儿也一早注意到这两人,她心思比纪谨言细腻,更能看出些不对来——陆彦在旁人面前虽然看起来温和,但那只是表面,他身上那种疏离距离感屡次让她挫败。   但今日他对温然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在她面前,显得更为温和些,神情看似没有差别,其实天差地别。   他并没有拒绝温然的靠近。   安婉儿抿唇看着那边,直到陆彦离开,她才收回目光。   她转身回去,余光瞥到一人的身影。   那人衣着华贵,容貌俊昳,他站在树影下,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五殿下?   安婉儿有些不确信地嘟囔道,她再要细看,树影下却空无一人了。   安婉儿只当自己看错,她此时心中更为关心另一件事——若是陆彦真的对温然殊待,那她便不能再慢慢等下去了。   -   马球赛结束前,赵锦儿没有再来寻温然的麻烦。   那场比试后不久,齐北陌在后面与赵锦儿起了争执。   赵锦儿今日丢了脸面还没能成功出气,被齐北陌这一气,再也待不下去,直接坐了马车回府。   最后一场比试落幕,已是夕阳西下。   因着陆彦那一句“不许推拒”,温然心中不解,但直到众人起身离去,陆彦那边也没任何动作,反倒她自己心有困惑,好几次朝他那边看过去,惹得沈盈几次想发问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直到后日,她与沈盈一道出门。   她们从首饰铺子出来,刚上马车,温然一眼看到放在车中的瓷白花瓶,那花瓶中插着几束黄色的郁金香,花已开,是剪了枝盛水放在瓶中。   温然双眸一亮,她走上前,注意到花瓶旁边还放着一个檀木盒,打开檀木盒,最先看到的是一支花签,花签左下角刻着一个小小的陆字。   这几束郁金香从何而来,不言而明。   花签之下,是一支梨花簪,温然按照最下面的图纸介绍,在簪头的位置轻轻一按,一根极其细长的银针从簪尾的位置弹射出来。   她看着那银针,几息愕然后却很快明白陆彦的意思——他是特意送她可以用来防身的发簪。   但他为何还要再送几束黄色的郁金香?   他怎么知道她偏爱黄色的郁金香?   作者有话说:   注视:①这两段有查询百度 第18章   阳光倾斜落在窗台上,十枝色的郁金香插在广口的白色瓷瓶中,花朵尽开,春风送入幽香,缠缠绕绕在鼻尖不肯散去。   温然几次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看去,黄色本就鲜亮夺目,那几束郁金香放在那里,阳光偶一偏斜,花枝的影子落在书页上,随风颤动,搅得人心绪难宁。   那日看到这几束郁金香,温然其实想过不收。   这个念头升起时,耳边很快响起陆彦那句“不许推拒”,她实是没有想到陆彦是这个意思。   明明是他帮了她,她要道谢,结果反过来是他送礼予她。   他像是一早知道她会拒绝似的,还特意堵了她的后路。   无论是这几枝郁金香,还是那支设计精巧的梨花发簪,都很得她的喜欢,也正是因为她不得不承认的这份喜欢,所以她在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收下它们。   只是……   “等到曲江杏园宴后,纪家那边应该就会来提亲,奴婢瞧着那位纪公子儒雅知礼,与姑娘站在一处也很是登对,想来姑娘这次的亲事定会顺顺利利。”苏合一边沏茶一边笑着道。   苏因在一旁也附和道:“姑娘有所不知,听说纪公子早些时候就对姑娘一见钟情,所以才一直尚未娶妻,这么看来说不得姑娘与他是天定的姻缘,先前多有阻碍,如今好了,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苏合与苏因你一言我一句,苏因甚至说出“天定姻缘”这种词来,温然听着无奈又想笑——哪有什么天定姻缘,不过是合适罢了。   如今皇榜已放,纪谨言得了探花之名,若是不出差错,等到曲江杏园宴后,纪家应当就会来提亲。   温然心中没有太多波动,这是早就预想好的事情,如今窗台上的这几束郁金香才是意料之外。   她实是不想再面对什么意外了,能顺顺利利与纪家定亲,直到成婚前不再出什么意外,这才是她如今所求。   温然看着那几束郁金香,她伸手碰了碰娇嫩的花瓣,沉默半晌最终收回手,道:“将这花拿走吧。”   苏因不解:“姑娘不是很喜欢这几束郁金香吗?怎么要拿走?”   温然垂眸:“它不适合放在这里。”   “不适合?哪里不适合……”   苏因还是不解,苏合见她还要追问,撞了撞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苏因这才意识到自己多问了,闭紧嘴巴将花抱走,及至走到外面,她看着怀中开得正好的黄色花朵,还是困惑:“姑娘将这花抱回来时明明很开心啊,怎么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又不喜欢了?”   “姑娘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别那么多问题,放到别处吧。”苏合道,她知道姑娘为什么不喜欢,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不能喜欢。   姑娘从未有过真正随心所欲的时刻,这衡量利弊与人心做下的决定,当真是心中所想吗?   黄昏日落,玉槿院中,秦氏正在核对账本。   那边小厮来报温秉丞回府,她合上账本,起身去迎,替温秉丞宽衣时,她隐约觉得他今日神色有些不同,便问道:“今日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你看起来颇为高兴。”   温秉丞笑了笑道:“旭亭和旭泽近来功课完成得不错,尤其是旭亭,小小年纪却不贪玩,很是刻苦读书,还是夫人教得好。”   温旭亭是秦氏所出,如今尚才十岁,秦氏将他教养得知书识礼,平日里很爱读书;温旭泽则是府中柳姨娘所出,如今也才八岁,跟着温旭亭一道读书,虽不及温旭亭聪慧,但也性情温和甚少胡闹。   温秉丞提了他们两个,唯独没有提孟姨娘所出的温旭年。   孟姨娘原是秦氏身边的侍女孟素,当初秦氏有孕,她声陈为秦氏分忧,自愿去服侍温秉丞,以免府外其他女子夺了姑爷的心。   秦氏那时对温秉丞还有一副真心,她心中不愿却也明白孟姨娘说得在理,便将孟姨娘推去照顾温秉丞。   温秉丞当时许诺绝不碰孟素,秦氏心中还感动过一阵,但最后温秉丞还是将孟素收入房中,这是秦氏第一次意识到温秉丞的话和情意不可信。   她生下温明妍后伤了身子,大夫曾言她之后或许难再有孕,这才有了孟姨娘所生的庶长子温旭年。   秦氏身为嫡母,也曾教养过温旭年,但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思量,孟姨娘怕孩子长大后与自己不亲近,话里话外挑拨着温旭年和温明妍生了矛盾。   后来有一日,温明妍在温旭年言语刺激下推了温旭年一把,不巧正被温秉丞撞见,温旭年头上还嗑出一个大包,温秉丞当时怒极训斥责罚了温明妍。   从那以后,温旭年就交由生母孟姨娘亲自照顾。   也是那时,秦氏渐渐看清温秉丞的面目。   他说着喜欢,说着只爱她一人,但转眼接纳孟素。   他说绝不会偏宠温旭年,心中最疼爱的还是他们的孩子,但转眼不问青红皂白责罚温明妍。   他说着此生绝不再纳妾,但之后又强硬着态度将柳姨娘纳入府中。   那柳姨娘生得与温秉丞原配之妻有几分相似,柳姨娘初入府中又十分嚣张,对秦氏不恭不敬,秦氏在得知她那张脸的缘故后,甚至气得回了一趟娘家。   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但其实心中还是忘不掉原配之妻。   后来是温秉丞亲去秦府哄她回来,为此他甚至将柳姨娘罚到城外庄子上闭门思过。   秦氏那时却不是感动和欣喜,她看着眼前的丈夫,只觉得他与她平日所见大为不同。   他看似重情,实则最为薄情。   明明之前还那么疼爱柳姨娘,为了哄她也愿意伏低做小甚至处罚柳姨娘。   他这么能忍,又怎知他口中的真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人一旦开始失望,便会注意到从前看不到的地方,秦氏也是如此。   她对温秉丞的感情渐渐不如从前,这才让温明妍生出误会,以为是柳姨娘那张相似的脸以及温然回来,才导致她父母感情疏远。   她并不知她父亲实则是个重利凉薄之人,秦氏也无意在孩子们面前谈论这些,她的孩子她会护住。   只要温秉丞不算计到她的孩子身上,她会做好这个当家主母。   而温旭年,因他是长子,从前很受温老夫人宠爱,又被孟姨娘溺爱着,惯养得不学无术,几次三番惹恼温秉丞,温秉丞渐渐对这个长子失望,转而将精力放在剩下两个儿子身上。   “夫君还是别夸他了,小心让他得意忘形,该无心读书了。”秦氏道。   温秉丞笑着道:“不会,他懂事得很。”   秦氏吩咐侍女摆膳,两人坐下用膳不久,温秉丞突然道:“夫人先别急着给阿然议亲了。”   “什么?”秦氏以为自己听错了,“夫君这话的意思是……”   “她的婚事我心中自有思量,若是纪家那边不来提亲,夫人也当没有这件事,莫要再去探口风。”温秉丞道。   秦氏皱眉,不解问道:“怎么,是纪家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夫君可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你别多心,快用膳吧。”温秉丞不欲解释。   秦氏之后又试着探了几次他的口风,也没摸清他的意思。   她心中觉得不对,又不知温秉丞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难道想在温然的婚事上做什么文章吗?   秦氏并不知,温秉丞今日的喜意并非是因为两个儿子读书用功,而是因为今日五皇子对他说的一句话——   “以往只听说温大人长女姝色无双,那日城西一见,方知所言不虚,温大姑娘当真好风姿。”   城西一见,指的是永嘉公主举办的马球赛当日。   那日安婉儿没有看错眼,在树下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五皇子。   温秉丞先前觉得长女婚事多有波折有损名声,今日方知万事皆有因果,这波折之后或许就是机缘。   -   三年一次科举,放皇榜之后紧接着就是曲江杏园宴。   圣上于曲江之畔,杏园之中玉颐楼上召新科举子与百官共饮,官员女眷也在受邀之列。   温然随着秦氏一道前往杏园,此时已是四月初,春意渐尽。   是日骄阳在空,步于杏园之中,只见流水淙淙,亭台楼阁一步一景,花攒锦簇争奇斗艳。   园中已来了不少女眷,温然一眼看到远处朝她招手的沈盈。   此时圣上与妃嫔未至,大家可以随意走动嬉笑,温明妍和温明怡各去寻了相熟的小姐妹说话,温然也朝着沈盈走过去。   走到近前,方才发现今日沈盈身后多了两人,温然认出那是程家公子程岸与程家义女何阮。   沈盈与程岸指腹为婚,早先程岸为母守孝,如今孝期已过,两家婚事也开始准备着。   若无意外,沈盈今年就会嫁进程府。   程岸生得俊朗儒雅,他身旁的义妹则显得有些楚楚娇弱,不堪风吹。   何阮身体病弱,程岸对这个义妹多有照顾,这会儿听见她咳了几声,便提议让她先去亭中坐一会儿。   “我没关系,哥哥还是陪一陪沈姐姐吧。”何阮低声道。   沈盈笑了笑:“你身体重要,快去歇歇,我这里没事。”   程岸:“那我先带她过去歇息,很快回来。”   沈盈:“好。”   程岸带着何阮离开,温然看着二人离开时相近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奇怪的感觉。   在温然的印象里,何阮在的地方,程岸一定也在。   这两人是不是同行得过于频繁了?   “过了今日,纪家是不是就会来提亲了?你说我们婚期会不会相近?”沈盈问道。   提及纪谨言,温然心思回拢,她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说实话我这几日心中有些不安,也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三次不成的缘故,我这两日总在担心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且她这几日去给秦氏请安,秦氏似乎想说什么,但总是欲言又止,这更加重她的不安。   沈盈闻言,安慰道:“别多想,事不过三,肯定不会再出问题的,我陪你走走散散心,可别为那种没有发生的事去愁苦。”   温然浅笑应下。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永嘉公主朝下看去,她看见那身着蓝衣的少女与好友越走越远,转头向身后人笑道:“我还在想你那日怎么起了心思要我的花,如今想来那花不是你自己要赏,怕是要送给某位佳人吧。”   陆彦不语,赵端宁看着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也不逼问:“这个姑娘我瞧着不错,只是我听说,她似要与纪家那位定亲,你心中有数吗?”   “还有那日击鞠赛,你与她上场比试,五皇子正巧来了,他派人打听了这位温家姑娘的身份,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赵端宁看似在问,但其实在提醒。   陆彦闻言眸色一深。 第19章   随着一阵山呼万岁,探花宴正式开始。   端坐在高位上的圣人年近六十,精神矍铄,眉眼间依见昔年俊朗英凡之姿,如今看起来儒雅和善,神色平和。   今科进士与君同乐,平日里难见圣人之面,今日这是在圣人面前表现的绝佳机会。   玉颐楼中新科进士吟诗作赋赞今朝盛景,玉颐楼外女眷坐在花亭之中隔着纱帘往上看去,偶有细碎的议论声传来。   温然起先并未太注意楼上,直到她听见身旁温明妍的一声“是陆公子”,这才抬头看去。   只见高楼之上,身穿青色官服的青年背影挺拔地立于楼中,他是三年前的新科状元,今日也在受邀之列。   当年他外放为官引得多少京中女子心碎,而今他立于圣人面前,赋诗一首赞圣人功德,不卑不亢,尽显温文雅肃。   不止温明妍看得移不开眼,亦有许多姑娘家盯着他瞧。   温然垂眸收回目光,她指尖摩挲着杯上的花纹消耗时间,眼不见耳依旧能听见,陆彦的声音穿过纱帘浮在耳畔,虽远但清晰。   与在她面前或温润或含笑的语气不同,他在众人面前说话温雅与疏离同在,不近不远,令人难以捉摸。   这样的他偏主动送给她那么一束郁金香,黄色热烈明亮到有些扎眼,没来由惹得心中不静。   待得陆彦一首诗尽,温然再次抬头看向高楼之上的他,这一次她不仅看见了陆彦,也看见了安婉儿。   安婉儿眉目热情洋溢,眼中恋慕之意似要溢出。   近来京中已有流言,说是陆彦许会迎娶文宁侯府嫡女为妻,安婉儿身份尊贵,旁人便是心思再活络,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争得过她,值不值得为此与文宁侯府和安淑妃作对。   这样简单直白的道理,不需秦氏点明,温明妍都能明白。   安婉儿出现的那一刻,温明妍神色就变得落寞起来。   温然只作看不出,间或与温明妍和温明怡说上几句话,自上次温明妍受罚后,她对温然态度已不似从前那么针锋相对,虽还有些别扭但也在渐渐缓和。   温然与她说话,她心中压着事也会回上几句,也不像从前那般句句带刺。   直到圣人一句“各自赏乐”,气氛才松快起来。今日本就有游园踏春之意,曲江之畔风光正好,谁也不会拘泥地坐在席位上,圣人一句赏乐,众人也都渐渐起身往外走去。   秦氏也不愿拘了姑娘家身边,叮嘱几句便挥手让她们各自去玩乐。   温然自是去寻了沈盈,这回儿倒是没见到程岸和何阮,先前也不知何阮是去了何处休息,程岸那一去也是没再回来。   游园踏春,曲江河畔多是年轻漂亮的少女和英气勃勃的少年,若是少年人有意,便会赠花以表心意,姑娘家接或不接都可。倘若接了两相有意家世匹配,自会成一段佳缘。   沈盈已经定亲自然不会接花,温然自觉很快要与纪家定亲,也是一一拒了。   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不少男子捧花而来失落而归。   温然容貌出众,以往她不爱往这种热闹场合挤,连这杏园探花宴她也是头一回参加,少年郎乍见如此鲜妍貌美的女孩子,免不得心动。   温然再一次拒绝献花之后,与沈盈无奈对视一眼。   “要不我们去游湖吧,他们总不能跳进江里来给你送花。”沈盈笑着调侃道。   温然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刚要点头应下,身后忽有人唤道:“温姑娘,且先等一等。”   这声音……   温然转头只见纪谨言小跑着走过来,他手中握着一束粉红色的花,快要走上前方才放慢脚步,双眼很亮地看向她:“原以为会碰不到温姑娘,不想这么巧,才寻了一会儿就见到你了。”   他捧着花,又一路寻过来,现下这么欣喜地望着温然,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思。   “纪公子不是还要去大雁塔提名吗?怎么现在过来了?”温然问他。   “还不急,我是特意来寻温姑娘的。今日杏园百花盛放,我瞧着这花开得极好,便让人摘了一束想来送予姑娘,不知温姑娘可愿收下?”纪谨言来时预演了很多次,他将这些话一股脑地说出来,神情期盼地看向温然。   纪谨言能得探花之名,自也是因为他样貌不凡,他一心读书身上尽显文人之雅,初次给女子赠花却也免不得心生紧张。   那束粉红色的花颜色温柔,其间还伴着绿叶以作点缀,看得出送花之人的用心。   温然看向那束花,明明是毫不相同的颜色,她却偏偏想起那明黄色的郁金香,比眼前的花颜色要张扬浓烈许多。   她一时没作反应,沈盈看得出她心思不在,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回过神来,正对上纪谨言试探期盼的眼神。   她一瞬犹豫,接着伸手去接花:“那便多谢纪公子了。”   话音刚落,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花枝,眼前忽然走来一人,近前道:“不知眼前这位可是户部侍郎温大人家的长女?”   此人着一身深紫色宫女服侍,身后还跟着两位侍女。   温然指尖一缩,她收回要接花的动作,微微颔首:“我正是,不知您是……”   “奴婢在贤妃娘娘身前伺候,贤妃娘娘偶闻得温大姑娘才色无双,有意见上一见,这才叫奴婢亲自来迎。若是姑娘无事,不知可否随奴婢去朝凤楼一趟?”   现下宫中妃嫔与京中贵眷都在朝凤楼说话谈笑。   这位嬷嬷虽然言语不强势,但是贤妃娘娘派人来请,派的还是身边近前伺候的管事嬷嬷,谁又敢不给这个面子?   温然自然无法推拒,沈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沈盈莫要担心,便随着杜嬷嬷一道前往朝凤楼。   纪谨言捧着花站在原地,看着温然越走越远,他手中的花到底没有送出去,而这位杜嬷嬷的出现,没来由让他心中一紧。   温然此去,心中亦有些不安,但她习惯在人前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思情绪,神色保持着恭敬平静。   她不明白徐贤妃为何突然起意召见她?难道是赵锦儿在贤妃娘娘面前说了些什么?   若真是如此,那此去就是一场鸿门宴,等着她还不知什么。   朝凤楼在玉颐楼之后,温然跟着杜嬷嬷上了二楼,未及近前已闻女眷声音。   “贤妃娘娘,温大姑娘到了。”   随着杜嬷嬷一声通禀,花厅内的说话声减弱至无,众人将目光投向厅外等候的少女身上。   她身着淡蓝色的对襟绣花百褶裙,今日打扮并不张扬突出,发饰也以精简为主,蓝色花簪点缀其间,一对珍珠耳珰缀在耳边,她微微颔首等在外间,不见其容貌,但见脖颈修长肌肤盛雪。   坐在最上首的正是徐贤妃,她一身华贵的彩绣牡丹锦缎宫装,容貌偏向明媚艳丽,多年岁月也难掩她的风采,宫中能及她的女子更在少数。   她听见杜嬷嬷的话,长睫微掀,朝外看去。   宫中美人甚多,徐贤妃见惯了美人,她这么打眼一看,便来了兴趣,柔声道:“快让人进来。”   温然跟在杜嬷嬷身后上前见礼:“臣女见过贤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永嘉公主的马球赛前,秦氏找人教过温然她们规矩,后来为赴这杏园探花宴,秦氏让嬷嬷再次叮嘱教了她们一遍,为得就是防止遇见贵人礼仪出错。   是以当下温然规矩周全,礼仪姿态不见一丝错漏。   徐贤妃眼中微露赞赏,她抬手道:“起吧,近前来让我瞧瞧。”   温然起身,缓步上前行至徐贤妃面前,她步履轻缓若无声,一行一步裙角不动,从始至终低眉颔首,但并没有明显的怯意。   徐贤妃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她道:“抬起头来。”   温然抬头,她今日薄施粉黛,一张芙蓉面冷艳出众,朱唇黛眉精致如画,令人眼前一亮。   徐贤妃看着,眉间一动,心中了然赵启临为何会起了心思——这样的美人,确实有几分难得。   看来这温家大姑娘先前确实不爱走动,不然以她这容貌,怕是都不会有什么退婚之事。   徐贤妃心中思量,面上含笑道:“先前一直听闻温大姑娘姿容出众,今日得此机会一瞧,本宫才知并无虚言。”   “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温然颔首道。   徐贤妃笑道:“如何不敢当?本宫瞧着你便心生喜欢,这副镯子也很配你的颜色,你来试试。”   徐贤妃说着褪下手腕上血红玉镯,温然不敢接,推辞一番之后,却还是不得不接下那玉镯。   少女手腕白皙纤弱,血红玉镯套在其腕间,更显得那皓腕纤凝,使人伸出握持的心思。   赵启临到花厅门外时,瞧见的正是这副场景。   少女雪白的皓腕在他眼中一晃而过,接着被浅蓝色的衣袖遮掩。   他目光一闪,笑着跨进厅内:“母妃这么急匆匆地叫儿臣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徐贤妃迎上赵启临的目光:“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先前你在母妃面前提了这位温家姑娘一句,我好奇召她过来看看,顺便让你来陪母妃说说话。”   只这么一段话,在座女眷便听出了些意思来——原先她们还在想,贤妃娘娘怎会突然起意召这位温家姑娘?现在看来是五皇子起了意,贤妃娘娘这是提前相看呢。   其他人能听明白的话,温然又怎会听不懂?   她垂眸看到眼前那片赤色绣金纹的衣角,头顶若有似无的目光投向她,她心头猛地一跳,强烈不安起来。 第20章   五皇子赵启临走上前,他容貌与徐贤妃肖似,生得俊昳张扬,眉眼间又可见与皇帝相似的英气。他面上带笑,仿佛一团和气,但毕竟是天潢贵胄,看向旁人的目光会带着审视打量。   温然本就站在徐贤妃身前不远处,赵启临过来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她站得有些近,她略抬眼就能看到他的衣角,他的视线带着锋芒,让她脊背生出一层寒意。   不是因为怕他,而是因为徐贤妃刚刚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她这几年不爱赴宴和四处走动,加上先前祖母过世她守孝一年,更是淡出了京都世家的圈子,若非与齐家退婚,赵锦儿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不会如此惹人注意。   她最怕的便是惹人注意,显露于人前有时并不一定是好事。   温然抿唇,她只作没听懂徐贤妃的话,维持面上的冷静从容。   赵启临看了温然几眼,他无意遮掩自己的心思,毕竟母妃都做得如此明显,想来是有意将消息放出去,让某些人趁早歇了心思。   赵启临初次见温然是在永嘉公主的马球赛上,先前他只是听闻这位温家大姑娘容色不错。但他什么美人没见过,后来肃王世子赵宣宁愿娶一个边关将女也不愿要她,他更觉得传言不真。   若真是无双美人,赵宣又怎么会舍得不要她?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赵宣完全可以同时娶两个。   直到那日他偶然起了心思去了那次击鞠宴,他站在树荫下,看到身着碧蓝色春衫的少女骑在马上弯腰躲避马球,一张芙蓉面映入他眼中,她显得那么自信又耀眼,瞬间让他动了意。   “温姑娘那日在马上的飒爽英姿,当真令人难忘。”赵启临含笑道。   这明明是夸赞的话,温然却听得心尖一紧,她往后稍退一步,低声道:“多谢五殿下夸赞,臣女不擅马术,让五殿下见笑了。”   赵启临看她后退避开的动作,微微挑眉:“温姑娘此言差矣,若你那般都算是不善马术,本殿下岂不是更不擅马术?”   温然说得是自谦的话,赵启临非要反驳她一句。   徐贤妃在一旁看着,扬眉笑道:“你可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若将人吓跑了母妃可要找你算账。”   徐贤妃越和善,温然心里越不安,当下秦氏也不在身边,她应对得有些吃力,生怕这两人说出她不能应承的话来。   她正愁着,花厅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永嘉公主赵端宁迈步走了进来,比起徐贤妃容貌的姣丽,她显得更为端丽婉约。   赵端宁乃是先皇后所出,她的容貌也与先皇后最为相似。   她走进来笑颜道:“你们怎么都挤在这儿?外面如此好春光,竟是没人陪我去赏。贤妃娘娘可别继续坐在这里了,我都让人在花亭里备下了,快些陪我去赏花吃酒。”   赵端宁是先皇后所出,皇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先皇后故去后,赵端宁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皇帝对这个长女的重视不言而喻。   当下厅内众人都起身行礼。   赵端宁相邀,徐贤妃自没有相拒的理由,更何况她一向想与赵端宁拉近关系。   临走前,她不忘对温然道:“再过几日,本宫要在琼苑办一场赏花宴,本宫会着人去温府送帖子,温姑娘到时一定记得前来。”   贤妃娘娘当面相邀,谁敢拒绝?   温然颔首应下。   赵端宁携着徐贤妃而去,其他女眷也相继起身离去。   赵启临却还留在花厅之中,温然低身欲告退,赵启临往前一迈,似要拦住她的脚步。   他尚未开口,厅外传来一道活泼清朗的声音:“温姑娘可在这里?”   说着,林韶乐走了进来,她看到温然眼前一亮,走上前欢快地道:“原来你真在此处,我还怕寻不到你呢,上次见你打马球那么厉害,我一直想向你请教,只是没寻到机会,这次可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林韶乐说着挽住温然的胳膊,她对着赵启临简单行了一礼,拉着温然便往外走。   赵启临双眸微眯,他看出林韶乐故意拉人走的意思,便没有追上去。   往后有的是机会,他也不急在这一时。   及至走到朝凤楼外,见赵启临没追过来,林韶乐才止了话头。   温然走出那里,方才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些,林韶乐朝她看过来,她勾出笑容装出无事的模样:“刚才多谢郡主解围。”   “不用,举手之劳而已,我送你回去吧。”林韶乐看破不点破,赵启临的心思太明显了,但她能做的也只是解一时之围。   林韶乐将温然送回前面,见她与沈盈走到一处方才离去。   沈盈担心着,一直在近处等着,现下见到温然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是发生什么了吗?我瞧着你面色不好,先过去坐下。”沈盈了解温然,自能看得出她是否在强撑。   温然坐在她面前,方才露出一丝心惊与不安来:“阿盈,我……我有些心慌。”   温然甚少露出这样惊悸不安的神情,沈盈意识到可能真的出事了。   温然将殿内发生的事一一道出,她一想到刚刚赵启临欲阻拦她的动作,越发不安。   “怎会如此?难道五皇子真的……这……”沈盈也有些茫然,若真是如此,她又能做什么呢?   天潢贵胄,比之荣安王府更甚,温然更加无法反抗。   况且以她的身份,五皇子怎么可能愿意迎娶她为正妃?   她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也无意嫁进皇室,只想求个安稳生活,难道就这么难吗?   “你先别担心,纪家那边不是快要来提亲了吗?若是你与纪家定亲,五皇子自然什么都不能做。”沈盈安慰道。   温然抿唇不言,其实她与沈盈都清楚,若是刚刚的事情传了出去,纪家真的还会来提亲吗?   温然与沈盈因此事而烦心,她们并不知稍远处正有人看向她们这边。   为首的男子容貌俊朗,他长相偏于凌厉,眉眼间可见傲气,他审视着亭内的蓝衣女子,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他赵启临不会对任何美人动心,原来只是那些人不够美。”   赵锦儿听见六皇子赵启寒这句夸赞,她眉眼抽动一下,压下不满,上前道:“近日那么多的弹劾折子,五殿下难道不想出出气吗?”   如今五皇子赵启临和六皇子赵启寒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这两年来二人争斗也越发摆到明面上,近日五皇子抓住六皇子的一个错处,他手底下的言官趁机弹劾,六皇子甚至为此折了几人。   赵锦儿一提此事,赵启寒冷笑一声:“美人嘛,谁不想要,他赵启临想要,我赵启寒也想要,端看谁的本事高了。”   -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陆彦看着温然无恙走出朝凤楼,眸色深沉。   赵启临的心思昭然若揭,纪家那边想必不会再去提亲,也省得他动手。   他并非温善之人,既已做下决断,就不可能看她嫁与旁人。   只是他先前一直在等,他不想逼她太紧。   如今这情形使然,他不能再等下去。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明天1.14(周六)入v,当天三更。   码字不易,希望大家支持正版,比心感谢。   预收《君绾卿色》,喜欢可收藏哦。   文案:   景府嫡女景谙琼姿花貌,她与靖宁侯府世子裴昭指腹未婚,人人皆道郎才女貌,是为佳配   直到景谙做了一场梦,梦中她被人陷害,险些失了清白,反被人诬陷是她不知羞耻勾缠在先   一向温柔待她的裴昭不信她,往日处处维护她的长姐满眼失望地看着她,平日里宠爱她的祖母要她认命   她仓皇无措之际,却撞见裴昭和长姐互诉衷情   她的悲凉无助,反成全了他们的一片痴心   景谙从梦中惊醒,但此时她已被人算计中药   为避免陷入梦中的困境,她慌乱之下闯入一间厢房躲避   那身着玄青暗纹锦衣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门外是周府仆人的询问,他神色淡漠,眉眼冷意凌然   景谙压下害怕惶恐,泪光盈盈地望向他,她伸手勾住他的衣袖,低声求他:“求王爷救我。”   她知道他是郢王,世人都说他心性冷酷   但他曾从叛军手中救下她,她信他会救她,如今也只能求他救她   -   郢王褚漠丰神俊朗,战功卓著   他于叛军围城之中护新帝登基,大权在握   京都人言他不近女色,贵女们为郢王妃之位各施本领之际,宫中一道赐婚圣旨,景家之女景谙成了郢王妃   众人都在猜测景谙是如何施展的狐媚之术,却不知景谙亦是惶恐   只有褚漠知道,自他回京之时,睡梦中不时出现的少女是如何婉转唤他名字,如何令他彻夜难眠   他本是无意,但最终还是起了意动了心   ◉ 第21章   探花宴尽, 温然坐上回府的马车。   朝凤楼中发生的事已被传了出来,秦氏听到风声,她先前不知温秉丞的心思, 后细细询问温然花厅内发生的事,她再不清楚如今也能看清温秉丞的心思了。   他竟有意让温然嫁进五皇子府?   如今五皇子和六皇子相争, 两位皇子至今尚未成亲, 这皇子妃的人选并非简单一句喜欢,一旦将女儿嫁进皇子府,便极有可能意味着站队。   且京中权贵世家不在少数,五皇子至今尚未娶妻,定不是想要娶一个三品侍郎之女为妻。   温秉丞是疯了吗?竟要用自己女儿作为上升的阶梯, 他不怕一朝争斗失败连累全家?   秦氏当下又气又怒, 她气温秉丞的无情无义,怒他轻易站队拿全家性命做赌注。   马车内气氛凝固, 温然始终垂眸不曾言语, 温明妍和温明怡见秦氏面色严肃,也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快要到温府时, 秦氏看向温然, 温然神色平静无恙, 让人看不出她心底真实的情绪。   秦氏故意慢了一步, 下马车时让温明妍和温明怡先行离开, 她走到温然身侧,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先别急,待你父亲回来, 我去问问他, 也许这只是误会。”   误会?   温然心底苦笑一声, 她倒真希望是误会一场。   温秉丞回来得稍晚, 秦氏迎上他,她看了曹嬷嬷一眼,曹嬷嬷立刻带着房中的丫鬟躬身退了下去。   待到屋内只剩下秦氏与温秉丞两人,秦氏开门见山直接问起五皇子的事情,她将今日徐贤妃召见温然之事道出,一边说一边观察温秉丞的神色。   秦氏与他是多年夫妻,他是喜是怒,是不知情还是心中早有思量,她都能看出几分。   “先前我还觉得阿然亲事太过不顺,如今想来一切早有定数,等得便是今日这转机。”温秉丞说着,他面上没有露出明显的笑意,秦氏却能看出他眼中的野心与渴望。   温秉丞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往上爬,如今能借女儿的婚事与五皇子结成姻亲,他是愿意的。   秦氏看出这一点,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温秉丞怎会临时起意要站在五皇子那一方?他不会不知这样做有多冒险,他一向谨慎,断不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除非……除非他先前已有这样的想法,亦或者他已经站队,又或许五皇子许了他什么好处……   秦氏是不愿在这种节骨眼去冒险站队的,她试着去劝说温秉丞,最后不欢而散。   温秉丞觉得她是妇人之见,气得直接去柳姨娘房中歇息。   这便是没得商量了。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女儿是否愿意,只看到眼前的机遇。   秦氏觉得心寒,她想到温然,又想到纪家,她心知与纪家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探花宴后,温然数日闭门不出。   若是按常理,纪家应该早来提亲,他们既有此意,定是早做了准备。   直到温然收到徐贤妃派人送来的那纸请柬,纪家那边也没有丝毫动静。   她心中便清楚,与纪家这门婚事不成了。   或许应该说,如今京中基本没有人愿意来提亲。   徐贤妃的态度摆得那么鲜明,谁都清楚等到五皇子正妻人选择定,温大姑娘怕是会进皇子府。   谁敢和五皇子相争?   纪家不敢,哪怕纪谨言再三恳求父母,最后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选择了退缩,便如他那日没有送出去的花,他和温然的姻缘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无。   琼苑赏花宴前,秦氏去了春雪院一趟,她屏退下人,将温秉丞的心思告知温然。   温然有一瞬恍然,其实她这几日心中还抱着些许期待,她想着若是父亲不愿,若是父亲对她还有一丝怜惜,或许这事还能有转机。   哪怕没有转机,也比如今这样直白的心思要叫人好受些。   温然沉默坐下,她收起往日里的笑容,面上是一片清冷漠然,最后一点希望打破后,她甚至没有力气再说些什么。   只觉得满心讽刺。   当初父亲之所以接她回来,一则是因为秦家渐渐势弱,二则是因为他见到柳姨娘那张与她亲生母亲相似的脸,这才想起她这被遗忘在永州的女儿。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什么慈父之心,如今见利,自是不会管她是否愿意。   兴许他还会觉得能嫁进皇子府,她该高兴才是。   秦氏想宽慰几句,见温然如此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不想瞒着温然,这才将事情彻彻底底告诉她。   至亲的凉薄,最为伤人。   有些事情也只有看清楚了,才能逼着自己去接受。   -   春日将近,徐贤妃和安淑妃共同在琼苑办了一场赏花宴,这场赏花宴遍邀京中贵女与世家公子,五皇子和六皇子皆会赴宴。   虽然徐贤妃和安淑妃在后宫争斗不断,但明面上两人还是要作出和气的样子来。   这场赏花宴是陛下提出来的,京中知晓内情的人家,都能猜到这也有给两位皇子相看皇子妃的意思,未免心思显得太过直白,这才邀请一些世家公子一同参与。   是日,晨曦微露,温然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她这几日难以入眠,睡得不甚安稳,今晨寅时未过醒了一次,之后一直昏昏沉沉睡得很浅。   温然起身坐到铜镜前,苏合在一旁帮她上妆。   铜镜中的少女容颜憔悴,她眼下带着青色,雪白的肤色上那青色显得尤为浓重,任谁一眼都能看得出她近日歇息得不好。   苏合扑了两次脂粉才勉强遮住温然眼下的青色,她看着镜中的姑娘,心中实在不忍。   “若姑娘实在不想去,不如装病不去了。”苏合性子一向稳重,她甚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温然透过铜镜看到她眼中的担忧与疼惜,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上妆吧。”   她确实想过装病不去。   徐贤妃亲自着人送来帖子,父亲又是那般的态度,她若是真想不去,唯有让自己真的病了,才能避过这次的赏花宴。   但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吗?   秦氏昨日与她已经说得很清楚——   “母亲无用,并不能劝服你父亲。如今看来,除非有人愿意冒着得罪徐贤妃和五皇子的风险来上门提亲,否则这事不会有转机。但即便有人愿意提亲,你父亲那边……”   “阿然,你或许得认命。母亲知道这话很伤人,但事已至此,你要考虑的是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如何才能走得更平顺,而非因一时任性让自己后面的路变得更加波折。”   正如秦氏昨日所说,若是最终她一定要入五皇子府,那么今日借故推脱不去这赏花宴,必定会让徐贤妃和五皇子心生不满,这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她需得为今后打算。   她根本没有任性的余地。   琼苑门前车水马龙,温然跟在秦氏身后走下马车。   这次赏花宴徐贤妃并未邀请温府另外两位姑娘,所以温明妍和温明怡没有一同跟来。   这是皇家园林,府中婢女也不能随身服侍,进门之前还有几位嬷嬷在一旁搜身检查。   那几位嬷嬷见是温家人,态度更加客气恭敬起来,毕竟早有风声传出来,她们这些在宫中当差的人自也能听到些许消息。   “二位身上没有违禁之物,请进。”嬷嬷简单检查一番,笑着让开路来。   “多谢嬷嬷。”温然颔首致谢。   她随着秦氏一道入园,待得远离那几位嬷嬷视线后,她抬手抚了抚发间的那支素银的梨花簪。   刚刚那嬷嬷近身检查时,她还有些心虚,好在面上稳得住,这发簪设计得也着实精巧,没有叫她们看出端倪来。   她今晨犹豫一番,最后还是选择戴上了这支梨花发簪。   多些防备也是好的。   穿过长长的百花廊,入得园中。   温然刚刚踏过园门,便有人注意到她,那些姑娘家你我相视一眼,看似还在说话,其实目光已经转到温然这边。   京中消息传得快,她们心知肚明,这位温家大姑娘将来是要入五皇子府的,加之先前便有人言温然容貌出众,她们就更加好奇起来。   先前没瞧见温然的,这会儿都看得十分仔细。   温然今日打扮依旧没有太过鲜艳,她穿着藕荷色的彩绣撒花百褶裙,耳畔缀着一对浅粉色的珍珠耳环,发饰则只有两三样,那支素色的梨花发簪隐在发髻间,更是少有人能注意到。   只她面上妆容略显重了些,朱唇黛眉偏又显得素净雅致,如今她面上笑意清浅,显得更为疏离清冷。   不似那日在场上比赛时的明媚,如今她更像是晚间清冷的月,让人捉摸不透,不知该如何靠近。   美人姿容冷丽,不止那些姑娘家忍不住盯着瞧,不远处阁楼之上,赵启临亦是临窗看着那抹清丽的身影,唇畔勾出若有似无的笑。   母妃的手段就是高明,那日一见,谁人不知他的心思?自也不会有不识趣的来与他争。   他只要耐心等上一等,等到母妃与父皇商议定正妻人选,这温家大姑娘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去,请温大姑娘过来。”赵启临道。   “是。”身后内侍颔首应下。   未及那内侍赶到温然身边,秦氏先被徐贤妃身边的宫女请去说话。   秦氏刚走不久,那内侍走到温然面前,低眉颔首道:“温姑娘,五殿下有请,还请温姑娘随奴才去那小楼阁中小坐。”   温然顺着内侍的指向看向不远处的阁楼,她抬手看去,只见二楼阁楼上,有人临窗而坐,她知那人应当就是五皇子。   朝凤楼中,她根本没有抬头注意过这位殿下长什么模样,他那侵略性十足的目光令她很是不适。   那不是单纯的打量,更像是在看一个可以随手把玩的物件,带着些许淡漠的鄙薄。   高高在上的皇子,想要什么轻易可得,也不在乎手段如何。   徐贤妃那一番行为,已是不顾她的名声,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这位五殿下当众之下邀她前去阁楼,更是无所顾忌。   温然垂眸,她知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只作不知身后那些人异样的目光,低首跟着内侍前去那小楼阁。   温然迈步上了二楼,她刚一进去,便感觉到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审视目光,只是这次带上更多不加掩饰的兴味。   “臣女参见五殿下。”温然垂首低身行礼。   赵启临看着她,目光从上到下,最后定格在她那雪白微露的皓腕上,他语气似带笑意地道:“我还以为温大姑娘今日不会来。”   朝凤楼中,她后退躲避的动作,乃至后来急匆匆跟着林韶乐离开,分明是不想与他瓜葛。   这番话说出来,颇有质问的意思。   “臣女不敢,贤妃娘娘相邀,臣女心中不胜感激。”温然垂首道。   赵启临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起身朝着温然走过去,走到她近前,视线更加压迫性地垂在她身上,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地道:“所以是不敢,而非愿意。”   温然抿唇,赵启临这话质问意思更明显,头顶的目光也更加迫人。   他们之间距离实在太近,温然下意识又想往后退去,她脚下刚动,赵启临忽然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   温然一惊,瞬间就要挣脱开来,“殿下……”   赵启临握持着雪白皓腕,在她后退一步的动作更近一步:“温姑娘怎么不戴母妃相赠的那血玉红镯,莫非是不喜欢?”   手腕间的触感强烈到不可忽视,温然见挣脱不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贤妃娘娘所赠玉镯太过珍贵,臣女怕不小心碰碎,故不敢轻易戴上。”   “那有什么珍贵的?若是你想要,本殿下可以给你许多。”   赵启临说着,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掌中的细白手腕,他像是看着一个精致华美的物件一般,语气更具压迫性地道:“温姑娘,我想你应该是个知情识趣的,莫要将自己的路堵死了,那时候再回头可是要吃些苦头的。”   这话俨然已是威胁。   温然退无可退,她闭了闭眼,沉默几息后她减弱手腕挣扎的幅度,低声道:“臣女明白。”   “明白就好。”赵启临看出她的认命,指尖摩挲几下最后松开手来。   不急,毕竟日后有的是时间。   这样的美人,有资格在他面前耍一耍小性子,待到她看清什么是皇家权势与富贵后,自会明白今日的迟疑有多愚蠢。   “温姑娘回去吧。”赵启临松口。   温然压住匆匆逃开的急切心思,维持着镇定走出那小楼阁,直到内侍折身返回,她站定在树下,扶着树干拼命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但胸口那里似是堵着一团棉絮,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温然一瞬间有些后悔,她想她或许应该任性一回的,哪怕真的生上一场病,也好过刚刚面对那样直白的心思。   她讨厌那样的目光,讨厌那样的觊觎。   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一个漂亮到不得不认命让人摆弄的物件。   可惜五皇子不是秦少洲,她不能像算计秦少洲一样去算计他。   她难道真的只能认命吗?   温然闭眼依靠在树干上,明明是满园花卉,她却闻不到半点花香,甚至不想再走到人群中去。   她独自站在树下平复心情。   稍远处赵锦儿和安婉儿一直注意着这边,直到内侍来报说是五皇子已经离开,她们迈步上前。   “呦,这不是温大姑娘吗?这都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可不得赶紧让人奉承着去。”赵锦儿上前语带讽刺地道。   温然睁开眼,她眼前的路已被赵锦儿和安婉儿共同挡住,两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与赵启临一样身为上位者的鄙夷。   温然深呼一口气,她转过身不欲和她们争辩,也不想和她们多言。   赵锦儿见她要走,她抬眼瞥了一眼远处的一个小宫女,接着道:“温大姑娘如今心气可真傲,这是连与我们说话都不愿了?可一时得意并非一世得意,小心登高跌重,再怎么说也不是正妻,往后日子如何……”   温然脚下一顿,她突然回首看向赵锦儿,那一眼凌厉到有些骇人,赵锦儿被她一瞪,竟是下意识地将剩余的话收了回去。   赵锦儿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温然震慑住,她心中怒火蹭蹭而上,正要开口说出些更过分的话来。   温然不想与她废话,她转身欲走,却迎面撞上端着茶水而来的宫女。   那宫女步履匆匆,像是急着去给谁奉茶一般,当下见茶水倾倒在温然身上,吓得六神无主,一边赔罪一边拿出帕子要帮温然擦拭裙摆上的水渍。   那茶水并不滚烫,但大部分倾倒在温然的衣摆上,水渍过分显眼。   赵锦儿看着温然狼狈的模样,含着笑意上前:“瞧瞧,这便是心性太傲的下场,人啊,还是要看清自己的身份,有些地方有些场合,她就不该来。”   “你这个小宫女也是,一碗茶都端不稳,也不知在宫中是如何做事的。等你将茶奉来,我们怕是只能等到一碗不能入口的凉茶。”安婉儿接着去训斥那小宫女。   小宫女似被吓得更厉害,求饶的语气都颤抖起来。   这两位都是不得理也不饶人的主,温然只作没听见,对着小宫女宽慰道:“我没事,你别怕。”   “可是姑娘的衣裳……”   这水渍擦是擦不干净的,温然垂眸看着,她心中想着若是能以衣饰不洁这个借口提前离开也不错。   小宫女正犯愁着,长廊那边走过来一个衣饰更为精细的宫女,她神色恭谨地走到温然面前,低声道:“贤妃娘娘吩咐奴婢要照顾好温姑娘,如今姑娘衣摆已湿,不若与奴婢去厢房那边歇一歇。奴婢去取一件新的衣裳来,姑娘换上即可。”   这宫女搬出贤妃娘娘的名号来,赵锦儿和安婉儿像是心存顾忌,止了话头,没再出言讽刺什么。   两人冷眼看了温然一眼,转身离开。   眼前的宫女既说是奉贤妃娘娘的命,温然知道她刚刚提前离开的想法不能成真,只是如今衣摆尽湿,她也不可能穿着这一身湿衣待在此处。   这宫女的话也算是给她解围了。   温然依言应下。   那名为锦春的宫女引着她去女眷厢房歇息,待到入内,锦春准备好茶水点心,方才离开去取衣裳。   这里无人打扰,倒是清静得很。   温然轻呼一口气,没有其他人的注视和赵锦儿等人的刻意为难,她方才觉得胸口处积压的滞闷感稍稍散去一些。   她伸手取下发间的那支梨花发簪,素银的簪身看不出任何端倪,温然在簪首的位置轻轻一按,一根极其细长的银针从簪尾的位置弹射出来。   那银针上面涂抹着迷药,可以用来防身。   她这是多心一举,这是徐贤妃和安淑妃共同举办的赏花宴,谁又敢在这里惹是生非呢?   只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陆彦送这些的意思,想来以后也是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他应该也听到些许风声了,以后再碰面的机会怕是真的很少了,说不得他还要后悔送她花和这支发簪。   若是真要入五皇子府,那这支发簪,还是早些丢弃得好。   毕竟是外男赠送的东西,虽然她明面上说是沈盈送给她的,但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能留下这支发簪。   她今日也真是糊涂了,竟真的戴着这支发簪前来赴宴。   若是陆彦也在宴席上,他看到她戴着这发簪还不知该如何作想。   温然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梨花发簪,渐渐的她觉得脑子有些混沌起来,思维似在变得缓慢。   她拿手扇了扇,觉得这屋子有些燥热起来。   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心绪不稳的缘故,直到她再一次看到那银针从发簪尾部弹射出来,闪着寒光的细针亮得有些刺眼,她脑子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下,突然察觉到不对。   锦春怎么还没回来?   她刚刚明明没有这些异样的感觉。   温然立刻起身,然而一站起来她便觉得双脚发虚,力气像是正在慢慢从身体中流失。   温然捶了捶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她走到门边拽了拽,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力气不够大,当她再一次没有拽开这扇门后,她听见了外面有锁链的声音响起。   门被锁上了。   温然目光一凝,她终于从缓慢的迟钝中反应过来——有人将她关在这里了。   他们想做什么?为何要将她关在此处?   温然试着对外喊了几声,屋外没有人应声,好似厢房附近再无一人。   现在显然不会有人过来给她开门。   这屋子有问题。   温然环顾四周,直到走到侧间,她看见一个放在墙角有些不显眼的香炉,那香炉飘出丝丝缕缕的香气,那香气并不浓郁,有些类似于瓜果的清香,容易让人疏忽。   她端起外间的茶水,立时将那香炉浇灭,转而去推厢房的窗户。   不出意料,所有窗户封得死紧,似乎就是怕她半途反应过来想要逃走。   温然扶住桌案,她吸了太多的香烟,反应得太迟。   若非被那银针警醒,她兴许还要一会儿才能察觉不对。   那香炉中也不知放了些什么,温然只觉得力气不断在流失,她愈发觉得热,觉得喘不过气来,脸颊也渐渐滚烫起来。   温然隐隐意识到什么,她当下根本没法想清楚是谁对她下手,不待犹豫,直接从发间取下另一支发簪,狠狠往手臂上一划。   疼痛带来清醒与冷静,温然继续寻找出去的办法,正在她用尽力气想要打开一扇窗户时,厢房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还有人的说话声。   “殿下放心,那香越到后面效用越快,现在那温姑娘怕是已经全然没了反抗的力气……”   “待得殿下进去,我就去通知主子,保证让人看到这一场好戏……殿下好好享受,这美人风姿定是不同的……”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温然听到那一声“殿下”,最先反应是赵启临,却很快意识到不对。   赵启临刚刚才对她恫吓一番,何必非要现在下手?   那门外的是……六殿下?!   脚步声越发得近了,若是门外的人发现她还有反抗的力气,还不知作出些什么来。   不行,她必须出去。   温然心中有了决断,她立刻走进内室,用枕头被子等物勉强盖出一个人形来,又将床上的帷幔放下。   六皇子赵启寒进来时,先是没看到人,他不满地瞪了一眼身后的内侍,内侍寻了一番,接着指了指内室。   赵启寒迈步进去,看见帷幔之后拢起的人形,轻笑一声:“看来你这药威力确实不错,人都睡着了,只是这样不免少了些滋味。”   内侍笑了两声,躬身道:“那奴才这就去通禀主子。”   赵启寒不耐地摇了摇手,内侍躬身退下,顺便将厢房的门带上。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上锁。   毕竟是要让人来看戏的,若是上了锁,还怎么演完这场戏?   赵启寒迫不及待走向床上的美人,他掀开帷幔,正要掀开被子看一看美人,脖颈后突然刺痛一下。   他意识到不对,正要转身,眼前一黑,人就晕了过去,直接栽到在床上。   温然握着那梨花簪,她先前让人试过这迷药的威力,如今见人真的晕了,方知自己赌赢了。   她快步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门外并无人守着,应是为了不让更多人知道实情,也避免听到她的呼救声,所以这厢房附近异常安静。   她关上房门,立刻从这院子里抽身出去。   手臂上的疼痛只能带来短暂的清醒,温然走到一半便觉得眼前的视物扭曲起来,她浑身像是被放在炭火中炙烤,意识被灼烧得有些不清醒。   她隐隐觉得自己不能以这样的状态回到前面,可是她又能躲去哪里?   她对这琼苑根本不熟悉,若是半路再碰上六殿下的人……   温然狠狠往手臂上的伤口按下去,她企图让自己镇定清醒下来,她还没思考清楚,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我明明瞧着他是走到这边来的,怎么这一会儿就见不到人了?”   “姑娘别急,陆公子肯定就在附近。再者待会儿开宴,陆公子定也是要赴宴的,姑娘不若去前面等?”   “等什么等,我今日非要把话和他陆彦说清楚了。”   那声音有些嚣张,温然听到那声陆彦,迟钝地反应过来前方来人极有可能是安婉儿。   她不能让安婉儿撞见她这副样子。   温然左右看了看,她正行至一片假山附近,当下不作犹豫直接躲进假山中。   安婉儿的脚步声愈近,温然还没寻到一处稳妥的藏身之地。   突然,她手臂被人一拽,整个人被拉进假山的一道缝隙中。   面前人与她贴得极近,温然反手就要把手上的发簪扎进他的脖子上,那人反应也极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反手捂住她的嘴巴,极低声地道:“是我,陆彦。”   陆、彦……   温然觉得耳畔的声音缥缈又不真切,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目光触及那双幽深凤眸,她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浑身的防备刹那间卸了下去。   忽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温然看着陆彦,她双眼渐渐湿润起来。   小姑娘左臂上的衣袖已被鲜血染红,她面颊酡红,双眼湿润又迷离,说不清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陆彦察觉到她状态不对,这副模样,还有她手中已经弹出银针的发簪,他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阿然。”   陆彦试着去唤怀中的女孩儿,这假山中间的缝隙很窄,她与他靠得很近,她如今很像是靠在他的怀中。   温然从见到陆彦的那一刻就不由放松了防备,那药效冲击着她的神经,她有些不大清醒起来。   听见陆彦那一声语调轻柔的呼唤,她略显茫然地看向他,下意识地道:“你不能这么喊我。”   她如今脑子反应慢,说话也很慢,却还记得“阿然”这样的称呼很亲密,他不能这么喊她。   陆彦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他知道当下也问不出什么来。   但是安婉儿一副找不到他不罢休的架势,如今正站在假山外面急躁地跺脚,吩咐着宫女去找人。   他此刻不能带温然出去。   温然见他不说话了,她眨了眨眼,理智随着时间慢慢消散,又或是眼前人给她的莫名信任,她一眨眼,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滑落出来。   “他们都欺负我,”小姑娘声音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中带着积压已久的委屈与不甘,偏强忍着没再落泪,“明明我一直在忍让,为什么受欺负的总是我,这不公平。”   理智清醒时她知道这不公平,但她能忍住不说,因为她知道抱怨也没有用。   可是如今温然思绪被那药搅得一团乱,她只觉得十分委屈,她勉强压着自己躁动的手指,用最后一根绷着的神经说出这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陆彦不知她的感受,他指尖触碰到温然的眼角,拂去她眼角的泪,声音略低地道:“对不起,我该早些去提亲的。”   陆彦一直在等陆老先生进京,如今徐贤妃出面,他要是上门提亲,必须请出能压住徐贤妃和赵启临的人。   只是如今看着温然满目的委屈,陆彦忽然后悔了,他觉得他应该行动更快些,这样也不会有今日的意外,也不会让阿然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察觉到温然不自觉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指尖微凉,触碰到她的眼角,像是缓解了面颊上的灼热。   温然本来一直在忍,乍然与这样的凉意触碰,她忍不住像是小猫咪一样蹭了蹭。   理智的弦终于在某一刻崩断,她忍不住伸手探握到陆彦的指尖,一点点地蹭着,凉意触手可得,她渐渐得寸进尺,握住陆彦的手。   温软的女子手心覆盖上来,陆彦终于反应过来,他一瞬间愕然,便在这片刻的怔忪之间,温然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离陆彦很近,近到她可以发现陆彦喉间旁边生着一颗很小的红痣,眼前视物摇晃,那颗小红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忍不住去汲取更多的凉意,第一个触碰的地方便是那颗摇摇晃晃的小红痣。   少女动作突然,她柔软的唇贴上来时,陆彦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亲在那颗小红痣上,双手攀到陆彦的脖颈上,只一味去探寻更多的凉意,根本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出格。   小姑娘像是变成一只粘人的猫咪,一味要缠着自己的主人撒娇,她被拉开时还不满地哼了哼,复又要凑上去。   陆彦手中银光一闪,温然脖颈后多出一个细小的血滴,她瞬间昏睡过去,倒在陆彦怀中。   假山外面已然安静下来,陆彦静静站了一会儿,他动了动喉结,深吸一口气,最后认命地将怀中的少女抱了起来。   ◉ 第22章   惠风和畅, 琼苑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此值春末夏初之际,苑中众人借着这最后一抹春光吟诗作赋弹琴作曲。   偶有人抬眼看向上首坐着的五皇子,今已开宴, 不知六皇子被什么事情缠住,如今还未前来。   但又敢去说一个皇子的不是?   只是那位即将入五皇子府的温家大姑娘呢?怎么也不在此处?   不仅如此, 席上似乎还少了几位姑娘家, 以赵锦儿和安婉儿为首的那些贵女,此刻竟都不在此处。   若是一两个人也便罢了,眼前这情形确实不对。   徐贤妃和安淑妃高坐在上首,二人平起平坐,明面上端是气氛和谐。   此刻两人身侧的大宫女都悄悄离开, 出了园子便吩咐内侍和宫女们去寻人。   尚未等到这两拨人找到六皇子和赵锦儿等人, 先有一个宫女脚步匆匆走到近前,低声在安淑妃耳边说了些什么。   安淑妃面色一时僵硬到有些难看, 她本就样貌偏凌厉一些, 当下冷了脸,正在作诗的姑娘家被她一吓, 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声音渐消至无。   安淑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很快调整情绪扬起笑容, 缓和面上的神色, 她一边起身一边对徐贤妃道:“贤妃姐姐,妹妹身体有些不适,先去后面歇息片刻, 劳烦姐姐了。”   徐贤妃仿若没察觉安淑妃的失态, “淑妃妹妹可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不必。”安淑妃婉拒这番假情假意的关心, 她步履不缓不慢地走出琼园, 一出园子她面上的笑意顿消,厉声质问身旁的大宫女:“什么内侍,什么同床共枕?!寒儿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莫不是在蒙骗本宫?!”   “奴婢怎么敢?娘娘还是快些过去瞧瞧。现下赵姑娘和安姑娘她们还在那里。六殿下似乎、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赵姑娘带人进去后,六殿下还曾冲向赵姑娘,险些、险些……”宫女说不下去,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安淑妃觉得眼前一黑,她疾步往前去,待走到后院女眷厢房处,她未及近前,便听见姑娘家的哭泣声,她快步上前进了西厢房,第一眼先是看到坐在明间椅子上低声哭泣的赵锦儿。   赵锦儿鬓发凌乱,她一向心高气傲,如今却止不住地抹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安淑妃见她身上衣衫完好,暗地里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没出什么丑闻,她又赶忙转身去正屋那边看,一进屋便瞧见赵启寒浑身湿透地坐在屋中,左边脸颊上鲜红的一个巴掌印,他眉眼间压着浓重的戾气,面色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趋势。   堂堂皇子何曾又过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   赵启寒是如何也想不通,事情是怎么演变到这一边的?   他原先以为这屋中睡着的是那位姓温的美人,兴致高昂地掀开被子却被人背后下了毒手,害他不明不白地晕了过去。   清醒之时,他还没睁开眼,先是听见一声略显尖利的叫声,当时他脑子一片混沌,眼前景象扭曲似恶鬼索命,他挥舞着与眼前的恶鬼撕扯起来,却被人猛地扇了一个巴掌,片刻清醒后又混沌起来,最后一头栽进外面的水缸才彻底醒了过来。   他今生从未有过如此奇耻大辱!   先是被人扇了巴掌,最后还被外面一缸污水染了满身,当下说多狼狈有多狼狈。   安淑妃倒吸一口凉气,她现下终于有些相信宫女说的话——   一炷香前,赵锦儿与安婉儿等人走到附近赏花,赵锦儿言腿脚酸痛转身要去近处的女眷厢房歇息。   安婉儿等人一同跟了过去,赵锦儿推门而入,起先她们以为这厢房中无人,赵锦儿迈步进了内室,待她看清内室床上的情形,陡然尖叫了一声。   她立时捂住嘴巴想要遮掩,奈何安婉儿等人进来得太快,几个姑娘家往里一探看,只见内室床上六皇子和一名内侍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六皇子的胳膊甚至还搂着那内侍的肩膀,两人言行亲密,睡得昏天黑地。   赵启寒最先被吵醒,那些姑娘家见情形不对,立时便退了出去。   赵锦儿留下来本是想要问询一番,只是她还没开口,赵启寒便像是恶狗扑食一般朝她冲了过去,将她鬓发扯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赵锦儿慌乱之下直接扇了赵启寒一巴掌,赵启寒短暂的清醒后又陷入混沌之中,他冲到外面最后一头栽进荷花缸中,才终于清醒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待到有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便跑着去通知前面的主子。   安淑妃还没来得及处理当下的事情,徐贤妃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带着人走进这处热闹的院子。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赵锦儿的母亲荣安王妃。   赵锦儿一见到自己的母亲,立刻便扑上去哭了起来——她那时也是真的慌了,怕赵启寒发疯之下作出什么来,这才扇了赵启寒一巴掌。   待到事后,她才反应过来刚刚的事情有多荒唐!   那么多人看着,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明明计划好的,为何最后躺在床上不是温然?   赵锦儿心中存疑,赵启寒心中亦是在回顾这件事。   他比赵锦儿想得深,也更容易怀疑一个人。   今日会如此苦心算计他的,除了赵启临,还有何人?   “淑妃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六皇子身上怎么全湿透了?这是发生什么了?”徐贤妃赶至此处,面露关切地问道。   安淑妃与她斗了那么多年,自知她和善面孔下隐藏的虚伪阴暗,她冷眼看向徐贤妃,心中认定今日之事必定与徐贤妃母子有关。   真是下作,竟利用这种手段来害她的儿子!   这笔账她记下了,日子还长,她必定会讨要回来。   两位娘娘前后脚离席,赴宴的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席上唯有永嘉公主赵端宁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花茶,仿佛全然不知后院厢房处的闹剧。   赵端宁不涉储位之争,这种热闹场合她也无意参与。   只是他们碰了不该碰的人,免不了要惹得一身麻烦,且让她们闹去。   -   未时刚过,外面淅淅沥沥落了一场雨。   雨声透过窗棂传进来,入耳渐渐变得清晰,温然从最初的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她一睁眼,入目是陌生的紫色帐顶。   她瞬时清醒过来,当下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掀开被子朝自己身上看过去。   她身上穿着中衣,原先穿的那身藕荷色衣裙不知去了何处,温然心中一慌,掀了被子就要起身往外走。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掀了珠帘走进来,与温然撞了个正佚䅿面。   “郡、郡主?”温然脚步一顿,她错愕地看向眼前之人,刚刚慌乱无措的情绪缓了下来。   “对啊,是我。”林韶乐抬脚走向旁边的桌子,她一边倒茶一边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来,先喝口茶。”   林韶乐说着将倒满的茶杯递了过去,温然接过茶水先是朝外看了一眼,外面烟雨蒙蒙,天色看起来很是昏暗,她一时分辨不清时辰。   “现在应该已经申时了吧。”林韶乐替她解惑。   温然再次惊愕地看向她,她不可置信地问道:“申时?”   她与秦氏是辰时赴宴,如今竟已申时了?这几个时辰她竟是完全睡了过去?   不对,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昏迷前分明见到了陆彦,她和他一起躲在假山中,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记得有些不大清楚。   温然刚醒,那些记忆零碎得很,她更加不知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林韶乐坐下来继续帮她解惑:“你是被我母亲派人送回来的,我母亲身边的人说,你在琼苑遇到了些麻烦,是我母亲出手帮了你,如今那些事情已被妥善解决,你不必担忧。你既在公主府待着,便没人能来寻你的麻烦。”   “不过大夫说你中了迷药,需得睡上一段时间。只是你睡得太久,若是你再不醒,我可能得去找个大夫再帮你看看。”   林韶乐其实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没去赴宴,永嘉公主也不欲让她知道得更多,所以她当下只是在传话。   温然能从她的话中听出意思来——   所以是永嘉公主出手帮了她,但她分明是见到了陆彦?难道是陆彦请永嘉公主出面帮忙救她?陆彦如何请得动永嘉公主?   温然心中存了太多疑惑,林韶乐知她需得静心好好想一想,没有多留,她让婢女准备了衣裳,又吩咐下人准备些膳食,便先离开。   温然知道自己身处公主府,暂且不必忧虑安危问题,她抱着那杯茶水开始努力回想假山里发生的事。   零碎的片段一点点粘合起来,脑海中的画面渐渐具象起来,温然最后想起的画面,是她双手攀着陆彦的脖颈,唇畔从他喉间一路轻薄到他的耳畔,接着是颈后的刺痛。   当那些出格的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中时,温然猛地一起身,她险些将手中的茶水泼洒到身上。   她瞪圆双眸,心中又慌又乱,方才那些疑惑都抵不过如今她想起的这些荒唐举动给她带来的震憾!   她竟是、竟是亲了陆彦?   她竟然轻薄了陆彦?   这何其荒谬!   温然尚未从那些回忆中缓过神来,外面走进来一个侍女,侍女站在珠帘外低声道:“温姑娘,陆公子来了,他说想要见您。”   陆公子,陆彦。   温然听见这句话,只觉得呼吸一滞,那些令她面红耳赤的画面再次涌了过来。   她只差一点便说出那句“不见”。   谁知侍女接着道:“陆公子说是有些事情还需当面说清楚,也该分辩清楚到底是谁的不是。”   只那么一句“不是”,温然脸颊蓦得腾升起一片薄红。   ◉ 第23章   风潇雨晦, 及至温然走到附近的凉亭,这风雨之势慢慢减弱,雨落尘土, 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濛景象。   春末夏初之际,风雨不携凉意, 温然走进亭内, 身后的婢女收了伞,静静守在一旁。   温然望着亭外未歇的风雨,心里充斥着茫然与无措。   她一直以来要求自己谨小慎微,不得有任何逾越出格之矩,她原以为一味的退让忍耐可以换来之后的安然日子。   如今却还是被逼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中。   而陆彦, 是一个意外。   从最初忆起的慌乱情绪中抽离出来, 她实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彦,但正如陆彦说得, 她需要解释清楚。   那么解释清楚之后?   温然一向不愿承认自己心底的想法, 但是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想要一个人来帮她破局。   她若不想入五皇子府, 就必须有一门婚约, 一门能够让那些人都歇了心思的婚约。   只是她不知, 陆彦愿不愿意帮她破局?   他能在琼苑之中助她, 会不会也可以助她逃离如今的困境?   温然自知这样的想法自私, 陆彦有大好前程,他可以为了一时的善心救她,她却实在无法开口, 让他冒着与徐贤妃和五皇子作对的风险帮她。   温然心中思绪交杂, 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利用陆彦, 一时又觉得或许也有一丝曙光可得。   心中天人交战之际, 视线中渐渐出现一抹月白色。   她抬眼看去,细密无尽的烟雨中,身着月白色宽袍的男子执伞而来,他穿过层层雨雾,一步步走近她。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她不由起身,透过雨雾望向亭外的人,她看不清他的神情,胸腔中那颗心开始躁动地跳动起来。   她此刻似是想逃,又似是不愿逃。   温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站在这亭中,看着陆彦朝她一步步走来,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绘着青竹的执伞收起放在亭角。   那守候在一旁的婢女早已执伞退到远处的长廊上,给他们留下说话的空间。   温然看着眼前的人,她略显紧张地退了一步。   陆彦神色温和,这让她心绪稍稍松缓一些,然而她余光不小心瞥到他喉间旁的那颗小红痣,刚刚安定的心忽又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温然如雪的面上不由浮起一层薄红,她虽然很是努力将那些回忆从脑海中抹去,但越是这般便越是记得清楚。   她似乎还能记得触碰那里的感觉,带着些凉意……他身体似乎比常人更为冰凉一些,是以她失控之后不由自主攀得更紧。   温然想到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回忆,她不由往后又退了一步。   一连退了两步,越发显得有些像是不欢迎陆彦。   温然想到这里,她维持冷静站定在原地,微微垂眸,避开能引起她联想的地方,声音尽量平和地道:“今日多谢陆公子帮我,不知我有没有给陆公子添麻烦?”   陆彦听见“麻烦”两字,他目光微动,没有答话。   赵启寒的那些事情算不得麻烦。   若要说麻烦,也不是没有。   他是第一次让人靠得那么近……   陆彦敛眸不语,温然试探地抬头朝他看去,视线相触,她看到他眼中是一片宁静的温和,像是在疏散她心中的局促与不安。   温然眨了眨眼,目露不解,她不明白他沉默的瞬间在想什么。   难道是觉得她在假山里的举动给他带去了困扰?   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然想到这里,眸色稍稍暗了下来。   陆彦注视着她,她的一举一动,神色间的每一点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小姑娘心中不知转过了多少想法,唯一泄露在外的是神情上些微的低落。   “没有。”陆彦声音清润地回道。   温然心绪稍缓,她知陆彦这回答有安慰她的成分,但他愿意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不是非常介意她先前失控之下的举动?   她该如何继续说,该主动提及她的错误吗?   温然心中纠结,她踌躇不前时,陆彦上前两步。   陆彦肩宽腿长,他跨出两步,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温然离他更近,他身姿挺拔如松,站在她面前似乎再更进一步,就能将她整个人拢在他的领地中。   过于亲近的距离,会更加给人一种紧迫和不安感。   若是眼前之人并非是陆彦,温然此刻应当已经后退,但她刚刚已经退了两步,现下她看着陆彦,没有再退。   如今这情形,仿佛只要她上前一步,就能抓住她所期盼的曙光。   “陆公子……”温然试探唤他,她小小上前一步,似乎要主动跨出那一步。   在她出声之时,陆彦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玉佩,他在温然迟疑的停顿间,将那枚玉佩递到她面前,眸光含着轻暖的笑意,他声音清润且明晰地问她:“温姑娘,你可愿试试在下?”   温然一怔,她垂眸看向那枚玉佩,羊脂白玉上雕刻着热烈盛放的芍药花。   男子赠女子芍药,其意不言而喻。   那玉佩真真切切,不是幻影。   温然怔愣地看着那芍药玉佩,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彦,竟主动开口?   他当真愿意?   温然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从前习惯性靠自己解决问题,哪怕今日真的起了那样的念头,她也决定自己先跨出一步。   而此刻,陆彦先她一步走向她,先她一步开口,仿佛只要她伸手接过那枚玉佩即可。   只要接过这枚玉佩,她眼前的困境也许就能化解。   “陆公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如今是什么情境,你当真清楚吗?”   温然看向陆彦的双眸,她想,若是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迟疑,她或许就不会接过这芍药玉佩。   但是没有。   陆彦双眸清明,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温然在担心什么。   “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温姑娘,你今时之忧,亦是我今时之忧。你我都不愿由他人摆弄命运,既如此,何不携手走出此番困境?   “温姑娘不必多虑,陆某既然敢开口,心中必已有万全之策,我定不会负了姑娘的信任。”   陆彦所谓之忧,是他与安婉儿之事。   文宁侯意欲效仿荣安王逼婚,奈何陆彦绝不松口,安婉儿屡次被拒,才会在琼苑赏花宴上,追着他要表明情意分说清楚。   陆彦不欲与她多言,避开她之时却意外撞见温然闯进假山。   他如今直言自己之忧,便是让温然不再那么歉疚。   温然不喜欢欠旁人,陆彦是第一个,她一而再再而三欠了恩情,不知该如何偿还之人。   所以今时今日,她会忧虑,会不希望牵连陆彦。   陆彦的话,便是来斩断她的犹豫,让她全然没有负担地接受。   “可是,为什么是我?”温然心中还有犹疑,“陆公子若是选别人,或许之后的路不会很难走。”   与她定亲,不仅仅是与文宁侯府作对,更是明晃晃与五皇子作对。   他之后的仕途,还能顺利吗?   “因为,你我曾相识。”陆彦轻声道。   这句话消散在风雨中,又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温然耳边。   她心中已有猜测,但先前多番顾虑,始终没有开口问出的话,在此刻有了答案。   陆彦微微露出右手腕,腕间红绳露出,他指了指温然腰间的玉佩,清浅笑道:“其实温姑娘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不是吗?这枚梨花玉佩是我当年亲手所刻,温姑娘以红绳回赠,这些事情温姑娘忘了,可是我记着。”   “我记着你曾予我的曙光,所以如今我想做你的曙光。”   “无论此番决定会带来多少艰险,我陆彦此生不悔。”   男子清润的声音坚定且明晰地散落在雨中,亦散落在温然的耳畔。   温然仿佛在那双漆黑的深眸中看到难以言说的情意,不知是对少时的她,还是如今的她。   他将一切道出,向她许诺,静静等着她的回复。   她觉得难以言说的话,最后一句都不需她道出。   这道曙光,主动迎向了她。   温然静默片刻,她指尖微动,右手缓缓抬起,触碰到陆彦冰凉的掌心。   这一次没有隔着手帕,是真切的肌肤相触。   这触感冰凉又清晰,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口,斩断她心中所有的犹豫。   温然接过那枚芍药玉佩。   玉佩落进掌心,似还带着他的体温。   温然轻声道:“好。”   无尽雨雾中,陆彦执伞欲离。   温然看着他的背影,她几番犹豫,最后小跑着追上他。   她站在他的伞下,鬓发微湿,她从腰间取下那绣青竹纹样的荷包,递到陆彦面前:“这是我亲手绣的,或许有些女孩子气,还望陆公子不要嫌弃。”   回礼,亦是应允。   私下相赠荷包确实出格,但她今日做下的出格之事也不止这一件了。   旁人都以为她乖巧听话,实不知她其实叛逆得很。   她宁愿冒着风险去尝试一次,也不愿还没挣扎就认命。   陆彦垂眸看向那荷包,说着女孩子气,但因着纹样是松竹,便是男子戴也无妨。   陆彦接过那荷包,眼前少女双眸明亮,他迎着她的目光道:“阿然,等我,我很快便去提亲。莫要担心,无人能相阻。”   ◉ 第24章   翌日午后, 温然回到温府。   彼时琼苑赏花宴的事情已经传至宫中,安淑妃在屋中找到那有问题的药炉,与徐贤妃据理力争, 因着实在查找不出什么有力证据,最后安淑妃让那内侍顶了罪责, 杖毙内侍。   建元帝下令斥责了六皇子, 责他行事荒唐,罚俸一年且令他闭门思过一月,但是明面上的理由自不是皇子与内侍厮混这等荒唐理由。   温然只得知六皇子被圣上斥责的消息,至于为何被斥责她是一概不知。   温然隐隐觉得和昨日她在琼苑的事有关,永嘉公主不将这事搬到明面上来说, 对外也是借故说她身体不适才提前离席。   她在公主府住了一日多, 午后坐着公主府的马车回到温府,秦氏召她过去说了会儿话。   昨日徐贤妃话里话外, 不外乎是要让温然入府, 秦氏小心应承着,不想回来时却没见到温然, 还是公主府的侍女提前与她说了一句, 她才能安心在席面上待到结束。   此番温然回府, 秦氏虽则心中有疑虑, 也试探问了问, 但见温然说得也是那套说辞,便不再探问下去。   温秉丞那边得知温然是去了公主府休息,也没有追究这件事。   他从秦氏那边得知徐贤妃的意思——是要等正妃入府, 温然才能入皇子府。   如此一来, 温然与五皇子之事算是摆到明面上了。   日暮时分, 天地间只剩下最后一缕残阳。   温秉丞罕见地踏入春雪院。   温然起身去迎, 向他行礼。   “坐吧。”温秉丞难得来这春雪院一趟,面上神色亦是温和得很,端出一副慈父模样,一开始的话多是关心温然近日身体如何,问着问着话题便转移到琼苑赏花宴之上。   温然隐瞒了五皇子与她见过一面的事情,她不应话,一味装作听不懂温秉丞话中的意思。   “在为父看来,五皇子和徐贤妃的意思,是要你入府侍奉五殿下,你可明白?”温秉丞不得不直言道。   温然作出一副愕然模样:“父亲这话什么意思?那我与纪家的亲事……”   秦氏之前与温然私下说的话,温秉丞是一概不知。   是以今日他是来试探温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若她不愿,他自是要劝上一劝。   温然如今的神情,也应证了他心里的猜测——他这个长女看着乖顺,但其实有很多地方都像她的母亲,骨子里的性子犟得很,不打碎她最后一丝念想,她绝不会放弃。   “你与纪家的婚事本就是私下底商议的,没有凭证。为父听说,纪家已经在与蓝家商议定亲了,他们两家有多年的交情,又是青梅竹马,确为佳配。”   纪家为着尽快撇清与温然的关系,所以才急急忙忙给纪谨言议亲,还将消息放出去,无非就是表明态度。   若是寻常人家的父亲,见纪家如此行事,当会有几分气愤。   温然看向温秉丞,在她父亲眼中,她看不到一丝愤怒,今日这番话无非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可是……女儿不想入皇子府。”温然第二次在温秉丞面前表现出这么明显不愿的情绪。   第一次是与秦少洲的亲事,父亲说她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那这一次呢?   温秉丞听见这话却没有太多的意外,温然不想入府为妾是常理。   “为父知你不想入府低人一等,父亲也不想让你受这等委屈。”温秉丞长叹一声,他似是无奈道:“只是你不知,如今朝局复杂难测,为父身处其中亦犹如处在旋涡之中,万事不由己。徐贤妃和五皇子的权势在外,父亲能做的有限。此番确实委屈你了,你若要怨,便怨父亲无能吧。”   温秉丞作出一副惆怅模样,仿佛此事他也不愿,他也无可奈何。   温然心中没有丝毫波动,这番虚情假意的话,无非是不想让她与家中闹翻脸,将来她若真在五皇子府得势,温府才好借着她的势往上走。   若是秦氏没有与她说那一番话,说不得她会信这话几分。   “父亲莫要这么说,女儿如何会怨您?只是这事情太突然,女儿一时实在难以接受,还求父亲给女儿几日时间,让女儿想清楚。”温然双眸微湿,仿若已知此事无可转圜,只求些时间去接受。   温秉丞见事情如他所预料的进展,他不疑温然的话,劝解宽慰一番,又言五皇子为人如何如何宽和,她若入府必不会受委屈等等。   温然垂眸听完那些话,直到将温秉丞送出春雪院,她看着温秉丞的背影,眸光瞬时冷了下来。   她不知陆彦究竟什么时候上门提亲,父亲既来,她自是要言语安抚住,不能让他们看出不对。   陆彦昨日与她说“无人能相阻”,他话说得那么坚定,她心底不定,但还是选择信他一回。   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来提亲?   温然一夜睡得不甚安稳,她一时梦到自己被一顶小轿送入五皇子府,赵启临攥住她的手腕,用那种视她为玩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她,恶狠狠地道:“看,你不还是落到本皇子手中了。”   一时又梦到苏合和苏因笑着跑进她的院子,说是陆彦来提亲了,她一转眼,就看见陆彦站在春雪院中,他手中还握着昨日她送出去的荷包。   ……   一夜梦境繁复,温然卯时就醒了过来。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靠在窗沿上,看着窗台上放着那几支瓶插茉莉花,茉莉花馥香浓郁,洁白的花瓣尽数绽放。   温然枕着手臂看着那花,闻着那花香,脑海中却想到那日被她丢弃的黄色郁金香,还有陆彦身上清淡的冷香。   前日伞下,她靠他很近,那冷香就直往她鼻子里钻。   应当她与陆彦初识之时,他身上就已经有这冷香了,所以她才会觉得熟悉。   温然想着,又垂眸看向腰间的梨花玉佩,她这些年一直觉得这是一位对她很重要的人所赠,所以才多加珍视。   未成想,竟是陆彦亲手所刻。   那段她所遗忘的时光里,她与陆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从前觉得这段记忆不重要,如今却心生好奇,想要将一切回想起来。   温然想了许多,她还没回过神来,苏因已经快步冲进了院子,她捧着一束颜色亮丽的郁金香跑着进了里屋,眉飞色舞道:“姑娘,姑娘,有人来提亲了,陆公子来提亲了!”   苏因的声音很大,一瞬间将温然从些许惆怅的情绪中唤醒。   梦境仿若重演,温然有些反应不及,她茫然道:“什么?”   “陆公子,陆彦,就是那位状元郎呀!”苏因止不住兴奋,“奴婢回来时正巧撞见的,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一起来了府上,陆公子也在。奴婢抓住前厅的人问了好几遍,没错,就是来向姑娘提亲的!现下老爷和夫人都在前厅呢!”   温然清晨忽来的心思,她让苏合出去看看能不能买到黄色的郁金香,没成想苏合回来时正巧撞见。   “当真没错,是陆公子?还有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苏合诧异问道。   这两位身份可不一般,陆老先生名满天下,更是做过太子太傅,深得皇帝信重,只是他这几年游历山川甚少回京,如今甫一回京竟是来为陆彦提亲?   更别说永嘉公主是嫡长公主,谁能请得动她上门?   别说苏合难以置信,温然也仿若觉得自己在梦中。   她先前一直在猜陆彦如何上门提亲,却是没想到他直接请来了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   “不会错的,姑娘若不信,不如一起去前厅看看?”苏因建议道。   “这如何使得?若是让人知道……”苏合觉得不妥。   “哎呀,我们不去前面,就站在后花窗那里看看,保管不会被人发现。”   苏因一向胆大,温然本有些犹豫,被她一劝再劝,终是没耐住性子朝前面花厅而去。   温然到的时候,后花窗那里已经站了两人,是温明妍和她的侍女。   温明妍回头见到温然,她神色有瞬间的僵硬,她咬了咬唇,少顷,她默默让出身侧的位置,一言未发。   温然见她不欲出言,脚步放轻地走上前。   这里花窗位置正好,温然能看见陆彦站在堂中,以及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她见过永嘉公主,确定那位衣着华贵之人便是永嘉公主。   温然放轻呼吸,生怕自己的动静引起里面人的注意。   厅内,温秉丞和秦氏坐在主位上。   这两位都是身份贵重之人,温秉丞和秦氏坐得实在不安稳。   温秉丞听明白陆老先生的来意,更是一懵,他下意识想要拒绝。   他自然是希望温然能入五皇子府,但面前这两位也不是好惹的。   温然到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说完一轮的话,便是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也能听出温秉丞不欲许亲的意思。   永嘉公主抬眸看了一眼陆彦,陆彦起身走至堂中。   温然刚站定不久,便听见他声音明晰地道:“温伯父温伯母,晚辈自知今日之举甚是突然,但这并非晚辈一瞬之念。   “云济寺初见,晚辈对令嫒一见倾心,后在公主举办的击鞠赛上,晚辈明确心中所念,故书信一封请求陆老先生来为晚辈提亲……”   陆彦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温然没听清。   只那一句“一见倾心”,令她耳畔一热,明知是明面上的言辞,她的心还是忍不住砰砰乱跳。   ◉ 第25章   隔着花窗, 温然看向陆彦。   陆彦神情温润专注,他的一言一句仿佛都是肺腑之言,不曾有半分让人犹疑的可能。   他说是“一见倾心”, 便让人相信真是“一见倾心”,言语间的真诚与温柔让人信服, 让人心动。   温然深呼一口气, 才勉强安抚住胸腔里四处乱撞的小鹿,她稍显紧张地握住腰间的梨花玉佩,还是担心父亲的态度。   不知是不是她目光太过明显,陆彦目光稍稍一移,他透过屏风的边缘, 与在花窗外的温然视线骤然相撞。   他神色不变, 目光却似更加柔和下来。   温然呼吸一滞,不知是紧张的, 还是被人发现偷看的羞窘, 她一个转身,背过身子躲离花窗。   前厅里的话语不歇。   温然没有离开很远, 她不敢再待在花窗那里, 静静站在长廊下等着消息。   温明妍不知在想什么, 也站在一旁等候。   她平日不管是讽刺还是好言好语, 总是要多说上几句话, 如今却是沉默得很,垂眸不看温然。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花厅里温秉丞和秦氏起身去送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 陆彦陪同在侧一起离开。   秦氏离开时, 向身旁的侍女秋菊使了个眼色, 秋菊脚步放慢些, 待到温秉丞和秦氏离开,方才转身朝前厅后面去。   温然正欲着人去问,便见秋菊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她先是向温然和温明妍分别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贺:“夫人让奴婢来告诉大姑娘一声,老爷和夫人已经应允陆公子的求亲,奴婢给大姑娘道喜了。”   温然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今日提亲这事顺利得超乎她的想象,她虽然心中欣喜,但还记着温明妍在一旁,面上神色没有太过喜悦。   温然看了苏合一眼,苏合拿着一个荷包走上前,塞进秋菊手中,秋菊欢欢喜喜地接过,她又接连说了几句吉祥话,温然浅笑着应下。   秋菊一离开,长廊这边就只剩下温然和温明妍两人。   温明妍此刻才抬头看向温然,她目光复杂,温然一时分辨不清她到底是怒还是怨,她摆了摆手,两人的侍女皆退到稍远处。   温然启唇道:“二妹妹,我知你的心思,但是如今这门亲事,我不能让。”   温然甚少在温明妍面前这么坚决地说话。   温明妍见惯她温和有礼的一面,她心中原本堵了许多话,被温然这么一堵,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知她任性,知她骄纵,也知她这些年过得要比温然自在许多。   更知若无今日陆彦的提亲,温然会落到什么境地。   但她终究喜欢着陆彦,怎么可能丝毫不介意?   “你是在挑衅我吗?”温明妍不满意地道。   温然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想将话说清楚。二妹妹如今知情达理,应当明白我如今的处境,也明白这门婚事对我的意义。你我是姐妹,有些话还是摊开来说比较好,你若真的心中有气,也可尽数说出来,我不会介怀。”   温明妍闻言,心中气恼又添憋闷。   温然浅淡笑着,这是她作为长姐一惯在弟妹面前的神色。   仿若她很是宽和,而她这个妹妹只会胡搅蛮缠。   是,她从前是任性,是糊涂,但她还不至于蠢到去抢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人。   “温然,你真的很讨厌。”自上次云济寺受罚后,这还是温明妍第一次这么明确表达她的厌恶。   温明妍说着讨厌,眼里却没有从前那种真切的嫌恶,她上前一步,气势凌然地道:“母亲说过,绝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丢了脸面与自尊。他陆彦不喜欢我,我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光?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多的是,我何必将心思放在一个不喜欢我的人身上?我又不傻!”   温然听见最后一句,眸光微诧。   温明妍不悦地道:“你惯是如此,在母亲面前装得得体宽容,衬得我仿佛任性无比。今日他既是来向你提亲,你高兴便好,不必牵扯上我,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出什么端庄长姐的形象,日日如此,你也不嫌累。”   “你高兴便笑,不高兴便不笑,何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仿佛我逼着你似的。”   这是说前几日温然明明心中忧虑,却还在她们面前装出一副无事模样来。   明明说着埋怨的话,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字字带刺。   那个任性的小妹妹终归是长大了,她渐渐看得懂别人的处境,也明白有些人终究与她没有缘分。   既没有缘分,那便放手。   温明妍说完不再看温然的反应,转身疾步离开。   温然看着她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眼中笑意渐浓。   她刚刚故意那般说,想着温明妍真要骂上几句,若这样能让温明妍放下心结,她听着便是,谁知引出温明妍这么一段话来。   她听得出温明妍话语中别扭的关心。   从前她预想的情形如今一幕也没有发生,便真如陆彦那日所说,无人能相阻。   好似遇见他之后,再难的困境,她也能轻轻松松跨过去。   她只需站在原地,什么也不用做,他自会帮她扫清眼前一切的障碍。   这种感觉,带着些不安,却又忍不住让人生出贪念,这样的轻松惬意,谁不喜欢呢?   温然回去的路上,脚步轻盈了许多。   她回到春雪院不久,苏因抱着一盆栽走了进来,温然抬眼一瞧,发现是一盆粉色月季花,如今花苞开了大半,花朵艳粉如傍晚天际流云,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你先前出去买的吗?”苏因将盆栽放到桌上,温然伸手抚摸花瓣,一边问道。   苏因俏皮一笑,故作神秘道:“不是哦,奴婢也是刚刚拿到这盆花呢。”   “那是从何处来的?”温然注意力都在花上,还没听出苏因话语中的揶揄。   苏合无奈摇头笑了笑,她一边添茶,一边道:“这是刚刚陆公子派人送来的,陆公子说这月季开得好,让姑娘也瞧一瞧,松快松快心情。”   “陆彦?”温然猛地抬头,神色间难掩惊愕,又带着些她不曾察觉到的惊喜。   “是啊,陆公子好像还在西角门那里等着呢,姑娘要不要去见一见说说话?”苏因凑上来笑着道,她一张圆圆的脸庞此刻显得分明喜庆,感觉下一刻就要拉着温然去往西角门。   温然诧异半晌,一如刚刚被苏因鼓动着去了前厅,今日她尤其坐不住,苏因不过三言两语,苏合又掺和着说了几句“无碍”,她便当真去了西角门。   守在西角门的小厮一早离得远远的,苏合与苏因也稍稍离得远些。   温然走上前,她站在门里,没有踏出去,往外一看,便见陆彦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今日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银冠束发,树下光影明暗不定,他眼角眉梢落着一束光,转身朝她看过来时,不知是那束光太过耀眼,还是树下的人太过俊朗。   温然生出有些许的慌乱,她刚刚生出退意,陆彦已经朝着她走过来。   她维持着冷静,好歹没有像上次在云济寺的桃林中那般匆忙逃去。   “陆公子。”陆彦走至西角门前,温然行礼道。   陆彦听着这一声生疏的“陆公子”,他微微挑眉,却没说什么,而是将手上的纸袋递了过去:“这是锦和斋新出的如意花糕,我见有许多姑娘家在那里排队购买,便想着也让你尝尝,你看看喜不喜欢?”   “排队?你也排队了?”温然抓住一个关键点问道。   陆彦一笑:“人也不是很多,我没有排多久。糕点铺子的老板说这要是刚出锅的才好吃,你不尝尝吗?”   他不笑还好,一笑便险些晃了人的眼睛。   温然垂眸避开他的眼睛,她接过那纸袋,无意中与陆彦的手指触碰,视线又落在他右手上,还有他腕间的红绳——那根她赠送的红绳。   他的手好看,腕间配上这么浓艳的颜色,似乎将这一双手显得更加如玉,令人移不开目光。   温然静默地深呼一口气,她将视线转移到手中的纸袋,从中取出一块花糕来,咬了一半。   花糕酸甜可口,并非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甜腻糕点。   温然吃完手上的一块,她抬头看向陆彦,笑着点头:“嗯,味道很好,你要不要也尝尝?”   “好。”陆彦说着,伸手从纸袋中取出一块花糕。   他的手在她眼前,温然不可避免又多看了几眼。   但她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很快又转移了目光。   “味道确实不错,看来我没买错。”陆彦尝完笑道。   温然抱着手中的纸袋,笑容也更加灿烂起来,此刻她像是一只餍足的小猫咪,一双浅褐色的杏眼弯起来,笑得人心中愉悦。   “你此番来,就是为了送糕点吗?”温然问道。   陆彦摇头:“并非如此。明晚东市有一场花灯节,若是温姑娘愿意,可否陪在下一同前往?”   若是从前这样的要求自然不能应,可今时不同往日,温然不知该不该应,她怕父亲或秦氏不应,毕竟这亲事才刚刚定下来。   “你放心,到时安宁郡主会来接你。”   有林韶乐帮忙,自不会有什么问题。   温然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她也爱热闹,只是从前避着风头,才不甚爱出门。   如今有陆彦在,她莫名变得更胆大了一些。   陆彦见她应下,准备离开,温然对着他道:“陆公子慢走。”   又是一声“陆公子”。   陆彦眉梢动了动,他看向温然,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道:“你从前不是这么唤我的,这未免有些生疏。”   “啊?”温然茫然道。   陆彦补充:“你从前都是唤我陆彦哥哥,我觉得这样很好。”   陆、彦、哥、哥?   温然动了动唇,发觉这四个字实在太难连在一起喊出来。   他竟觉得这样很好?   未免、未免太过亲密了些。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 第26章   温然几次启唇, 也没能唤出那句“陆彦哥哥”。   她有些怀疑地道:“我从前当真是这么唤你的?”   陆彦温和笑道:“自是如此,不急,你慢慢来, 我可以等。”   陆彦不会逼着温然当下就唤出那声“陆彦哥哥”,他本意也不在此。   温然看着他离开, 她在回去的路上又在心里重复几次“陆彦哥哥”这称呼。   诚然, 这称呼其实并没有过分亲密。   大抵是如今他和她关系转变得太快,她一时无法适应。   温然回到春雪院,她刚跨进院子,便得了仆人的通禀,说是温秉丞来了。   今日发生这样的事, 温然早猜到父亲会来。   她将如意花糕交给苏因拿着, 收敛起面上的喜意,将那抹真心实意的笑意减轻减淡。   温秉丞来了不到半刻钟, 他此刻坐在正屋明间的主位上, 他正等得有些不耐烦,方要出言让人去将温然寻回来, 一抬头便看见着一身青碧色衣衫的姑娘家走了进来。   温秉丞有一瞬的晃神。   温然逆着日光走进来, 刹那间温秉丞仿佛看到故人迎面朝他走来, 她嫣然而笑, 清丽面庞上似蒙着一层轻轻的雾, 看不透辨不清。   温秉丞在刹那错愕之后,猛地捏紧椅子的扶手。   温然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她上前行礼道:“父亲安康。”   一句话唤回温秉丞的神智, 温秉丞从虚妄的幻影中回过神来, 他看清面前的人, 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而后语气微严地问道:“你去何处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比起昨日的慈爱形象,此刻的温秉丞才像是温然印象中的父亲形象。   温然垂首不紧不慢地回答:“回父亲的话,女儿去西边的园子散了散心,回来得稍迟些,让父亲久等了,是女儿的过错。”   温然一上来就道歉,将温秉丞剩下要责问的话堵了回去。   温秉丞面上不见笑意,他审视着温然道:“今日永嘉公主和陆老先生来为陆彦提亲,你是否已知晓?”他不放过温然面上的一丝表情,企图看出些不对来。   陆彦今日陡然来提亲,属实打他个措手不及。   温秉丞不能不疑心。   温然略作羞怯地点了点头:“女儿已知晓,父亲能应允此事,女儿心中甚为感激。女儿原以为会……未曾料到还有这样的转机。”   小女儿家掩不住喜悦这是很正常的事,温然作出惊喜的模样来,她半低着头,温秉丞分辨不出她话的真假。   “你当真不知今日之事?你与那陆彦先前是否有联系,不然他今日为何会突然来提亲,我先前怎么没听说你与她……”   温秉丞最多听说过温明妍对陆彦有意,是以今日陆彦上门,他还以为是向温明妍提亲,谁知竟会如此。   温秉丞试探的话还没说完,温然错愕抬头看向他,她双眸立时泛起雾气,委屈地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女儿与外男私下有接触吗?女儿是与陆公子见过几面,但绝没有出格之举,父亲刚才的话是在怀疑女儿吗?”   温秉丞从未见过温然如此,他印象中的长女进退有度,面对弟妹们的胡闹也惯是能容忍。   如今这般,仿佛是被他的疑心给逼哭了。   温秉丞本来还有许多试探的话,见此便是不好再说出来了。   事已至此,他问再多也于事无补。   永嘉公主和陆老先生这两位,他实在开罪不起,便是连五皇子也有意拉拢永嘉公主,他更不能得罪。   “为父没有这个意思……罢了,你便当为父刚刚什么都没说。”温秉丞起身道,他放弃继续探问的想法。   温然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在温秉丞即将离开时,她声音略带哽咽地问道:“女儿能与陆公子定亲,父亲是不开心?父亲昨日明明说,不希望女儿低人一等受委屈……”   温然重复温秉丞昨日的话。   温秉丞脚下一顿,他转身看向温然,面上表情和缓许多:“父亲怎会不开心?你莫要多想,你能与陆彦定亲,本就是喜事。陆彦年轻有为,品性上佳,与你乃是良配。”   温然听见那句“良配”,她目色清冷,口中却顺着温秉丞的话道:“是女儿多想了,今日能得此转机,许是父亲当年应允母亲的话灵验了,母亲在天之灵也保佑着女儿能幸福安康顺心如意地过完一生。”   一句“在天之灵”,温然这句“母亲”自不是指秦氏。   刚回温府时,温然会在温秉丞面前偶尔问及生母之事。   只是她很快发现温秉丞并不喜她提及生母。   每当她提及之时,父亲神色都会变得很复杂,看不出是怀念还是嫌恶,可若是嫌恶,又缘何要寻与她生母长相相似的柳姨娘入府?   但若说是怀念,那表情也不像。   今日温秉丞也是第一次发现,他这个长女有时候说话也会让人难受得很,似乎句句都能踩在他不喜欢的点上。   偏偏看她的模样,似也不是有心。   温秉丞随意应道:“或许吧。”话说完转身离开。   温秉丞走到外头,他被那刺目的阳光一晃眼睛,又想起方才片刻的错觉。   他其实甚少在温然的身上看到简月的影子,或许是这个女儿被养在闺中太过端庄持敬,不似简月性子那么明快爽朗。   只是如今他才察觉,其实她们很相似。   温然今日着那一身青碧色衣衫走进来,便如当年的简月。   当初简月给这个未出生的孩子选了这个“然”字,本就是希望她能身处任何逆境都能柳暗花明迎来转机。   今日倒像是应验了当初她的期冀。   他曾答应过简月,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安顺的过完一生,也曾将这些话告知温然。   若非今日温然提及,他或许不会再记起。   当初他说这些话是真心实意,但人是会变的,当初他觉得重要的人,不代表会一直重要,也许还会成为他前进的阻碍。   温秉丞走远,温然抬眸,她眼中雾气渐散,神色变得冷清起来。   与陆彦定亲的喜悦,终于在此刻缓慢散去。   人是会变得。   这一点温然在温秉丞身上体会得尤其深刻。   她无法全然信任一人,也是因此。   她面对家人尚且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尚且不能全盘信任,又如何将心完全交托给一个陌生人?   所以守住此心,不动感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   每逢春去东临之时,东市都会举办几日的花灯节。   先前因为温老夫人故去,温然守孝一年,再未去过这种热闹场合。   林韶乐许是怕她尴尬,约了沈盈一起来府中接她。   温秉丞和秦氏自没有不应的道理,三个姑娘家一起前往东市。   沈盈未曾料到,温然与陆彦当真能成,她路上忍不住好奇问了问。   林韶乐也是个半知情的,在她添油加醋之下,全然成了陆彦心仪她良久,这才迫不及待上门提亲,还特意搬出永嘉公主和陆老先生这两座大山。   这与陆彦明面上的说辞倒是一致。   “当初我便觉得陆彦待你不同,你还不信,这回儿可信了?”沈盈调侃地道。   温然实在不好解释,毕竟琼苑赏花宴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索性不理沈盈与林韶乐的调侃,最后实在受不了便伸手捂住沈盈的嘴巴,佯装生气道:“不许再说了,不然小心我把你丢下马车去。”   “好,我不说了,不过你如此害羞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可见陆彦在你心中也是不同的。”沈盈笑着道。   温然闻言一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感觉到热意,这才发觉自己当真脸红了。   只是因为她们拿陆彦调侃她?   她从前可不会如此。   越临近东市的长兴街,车马越发难行。   长街上人潮如织,华灯流彩熠熠。   三人一起下了马车朝长街上走去,眼前一片喧哗热闹的盛景,林韶乐费尽力气挤进一个面具摊子,挑了三个面具走回来。   “你们挑一个,我要这个老虎。”   林韶乐脸盘圆圆的,偏生选了最凶的老虎面具,还剩下一个猫咪和狐狸面具,沈盈喜欢猫咪,温然就选了狐狸面具。   三个姑娘家戴上各色的面具,前来搭讪的男子果然变少了许多。   温然与她们走走逛逛,想着今日沈盈和林韶乐都在,陆彦也许不会出现了。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便有一戴着狐狸面具的蓝衣公子走到她面前,他手中拿着一束芍药花,一双凤眸含笑地看着她道:“姑娘可愿收下在下的这束花?”   温然听出陆彦的声音,她看向那双熟悉的眼睛,心念微动。   不知是夜晚太过迷离,还是她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很好看,温然下意识去接那束芍药。   指尖相碰时,她才察觉她竟是没有一丝的犹疑。   上次纪谨言送她花,她有过犹疑,也是因为那片刻的犹疑,她最终没有接到那花。   这次换成陆彦,她却没有犹豫。   难道真如沈盈所说,陆彦在她心里是不同的?   温然心中思绪复杂,那束芍药却已经落进她手中。   陆彦上前一步,声音清越道:“阿然,陪我去泛舟可好?”   他觉得“陆公子”这样的称呼生疏,自也不会继续唤她“温姑娘”。   阿然这样的称呼,甚好。   作者有话说:   兔年大吉。   ◉ 第27章   月光洒向温暖喧嚣的人间。   长街上熙熙攘攘, 灯笼映照出的光线迷离又朦胧,将四周景象幻化得有些不真实,唯有手中微凉的花枝和眼前人含笑的双眸, 真实到让人无法逃避。   温然第四次从陆彦口中听到“阿然”这两个字。   第一次是在云济寺的桃林中,她仓皇而离。   第二次是在琼苑的假山中, 她已经中药, 却还是绷着理智的弦,提醒他不能这么唤自己。   第三次是在永嘉公主府,他如此唤她,答应她一定会来提亲。   这是第四次,如今她与他的关系虽然没有亲密到那种程度, 但她不必再担心这样的称呼会带来什么困扰或有什么不妥。   温然有时觉得很奇怪。   她一直想要后退, 想要离陆彦远一点。   但是冥冥之中,他们总是靠得更近。   便如当下, 温然还在犹豫要不要应下陆彦的这句邀约, 离她近些的林韶乐忽然伸手在她后腰处推了一下。   温然猝不及防往前一跌,陆彦及时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温然将将站稳, 便听见陆彦在她耳边沉着嗓音似笑非笑道:“阿然这是应了?”   才没有。   温然小声嘀咕了一声, 她回头瞪了一眼林韶乐, 林韶乐眨着眼睛笑了笑, 眼睛中满是促狭。   沈盈见温然恼起来,她不但不解围,手中团扇遥遥一指, 指向稍远处的一处花灯:“郡主, 我瞧那家的花灯不错, 要不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好, 今夜沈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买,本郡主买单。”林韶乐说得豪情万丈,一副千金只换美人一笑的架势。   林韶乐今日本就是为成人之美,沈盈刚那么打眼一瞧,自也无意挡在人家未婚小夫妻中间,是以当下两人十分有默契。   她们说说笑往前走去,将温然丢在原地。   温然一时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她略显无措地站在陆彦身前,目光垂落间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荷包,荷包上面绣着青竹纹样,正是她那日亲手赠予他的。   温然忽而想到那枚芍药玉佩,她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荷包,孰不知这动作也被陆彦看在眼中。   少女腰间系着月白色的衿带,细腰不盈一握。   荷包在她腰间垂坠着,却是不见往日的梨花玉佩,自也没有系着那枚他亲手雕刻的芍药玉佩。   毕竟他们才刚刚定亲,这玉佩若真戴出来也不好解释。   温然握了握荷包,心里莫名放心下来,眼前的青竹荷包也在提醒她——今日之结果,是她所期盼的,她不该再像从前一样躲着陆彦,也没有必要。   他们如今可是未婚夫妻,一起泛舟游湖也是自然。   “今夜人多,陆……”温然一顿,她此刻抬眸看着陆彦,这一个“陆”字刚刚冒出来,陆彦神情微微一变,他双眸微眯。   温然心里一虚,她默默将“公子”两个字咽了回去,话音一转,带着些生疏与不自然地道:“陆、彦?”   她到底是唤不出后面“哥哥”两个字。   直呼其名,已是她作出的最大努力。   陆彦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他注意到温然耳边被风吹散的鬓发。   “如此尚可,待到你我成婚后,便也不必纠结称呼的问题了。”陆彦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那缕松散的鬓发挽到温然耳后。   今夜的风带着些许燥意。   陆彦手指从温然耳旁划过,带着些许让人不能忽视的凉意。   像是冷热骤然相撞,温然心跳霎时变得更快了些。   上一次陆彦在云济寺桃林中,似也是下意识地触碰她的眉眼,彼时她慌乱离去,但今时不同往日。   温然没有后退,她感觉到陆彦食指触碰到她的耳垂,似是无意,转瞬即离。   他收回手,依旧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温然握紧手中的芍药花,她顺着陆彦的话问道:“为何成婚后就不必纠结了?”   温然当下只是想寻些话题将刚刚的事情掩盖过去,她问完没有得到回应,一抬眼便对上陆彦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挑着眉故意顺着她的话问:“阿然觉得,你我成婚后应当如何唤对方?”   成婚后……   温然刚刚被夜风吹乱的思绪,被这话一刺激,终于清晰起来。   她到底在问什么?!   成婚后还能如何唤对方?   那时他们就是夫妻,她自应该唤他夫……夫君。   温然想到这层,她不知是因为刚刚无意间的触碰,还是因为此刻陆彦眼中的笑意太浓,温然只觉得双颊一热,连着耳畔似乎都烫了起来。   她转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不是要泛舟游湖吗?这会儿人多,也不知排不排得上?”   这正是她刚刚想问的话,也不知话题怎么就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陆彦浅笑追上疾步往前的小姑娘,与她并肩而行,他声音清润道:“阿然放心,排得上。”   阿然、阿然……他倒是唤得越来越顺口了。   温然心里嘟囔了一句,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芍药花,许是花开的正好,她瞧着瞧着,心里那点羞窘和埋怨忽而散去。   悠悠晚风下,两人戴着相近的狐狸面具,着一身相似的蓝衣,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你碰一下我,我碰一下你,像是两个羞涩的小人在相互试探。   今夜人多,温然与陆彦到湖边时,岸边已无太多船只。   一位公子更是抢走他们前头冲过去,与最后剩下的船夫商议,似要租下来。   温然以为要失望而归,她停下来不再往前。   陆彦看向她,他伸手轻握住温然的右手。   温与冷乍然触碰,温然讶异抬头,陆彦握着她的手迈步往前走:“走,去看看,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   温然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去,近前一看,那位船夫正对着刚刚冲过去的公子摇了摇头,道:“抱歉,这是我家公子租下的船。”   这位船夫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以来跟在陆彦身边的护卫宋棋。   温然听见他说“我家公子”,下意识看向陆彦,陆彦点头,他牵着她的手走到码头边,先上了船,接着转身向温然伸出手。   月光溶溶,陆彦的手在月下犹如凉玉,修长匀称的手指骨节分明且有力。   温然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稍稍一借力,便登上了船。   宋棋划着船远离岸边,岸边人影渐渐远去。   远处光影明灭不定,苍穹之下的星辰倒映在水中,随着船只行过的水纹渐渐荡开。   温然站在船头,夜风中似有不知名的花香传来,最为明显的还是陆彦身上那股冷香。   他与她一起站在船头,刚刚扶她上船握住的手此刻尚未松开,温然垂眸看了一眼,她动了动手指,陆彦顺势松开了她的手。   船篷里面放着软垫,温然不想进去坐着,索性将软垫拿出来,坐在船头这里吹着晚风,看向两岸的风景。   其实她本已经做好失望的准备,但陆彦还是没让她失望。   温然想到这里,她不由看向坐在她身侧的人,明明是坐在软垫上,他脊背依旧挺直,像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失了仪态。   她转头看他,陆彦似也感知到她的目光,亦垂眸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夜晚让人变得感性,温然看着陆彦,她不由地道:“陆彦,你可以和我说说我与你从前的事吗?我努力试着去想了,但许是忘得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了。”   她以前觉得不要紧,忘了便忘了。   但今夜,她忽而生出很强烈的愿望,她想要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她,究竟是怎样的相遇,能让陆彦记得这么多年。   或许,她和从前的自己还相似吗?   “好,我说给你听。”陆彦温声道。   晚风中,他的声音似乎更显低沉,犹如金石相击之声,又似山林中的潺潺泉水。   温然手撑着下颌,歪着脑袋看着陆彦,听着他叙说的过往。   他口中的她,似乎与现在的她很是不同。   那时的她开朗外向犹如一个小太阳,她会下河捉鱼,会上树摘果子。   她会为了他人一言诋毁而出手打架,也敢去亲近一个刚刚才认识的少年,她的世界单纯空白,也更给了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将曾经那个阴郁的少年郎从黑暗中拉出来。   那时陆彦答应她会好好治腿,便没有食言,再难喝的药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其实他已经不怕苦了,但看到小姑娘心疼地给他递上甜枣,他还是会借着她的手吃下去。   药浴很疼,他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盼,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看到小姑娘灿烂的笑,再去尝试。   到最后,疼痛成了习惯,他不知试了多少次,失败多少次。   终于在一个午后,在喧嚣的蝉鸣声中,他扶着轮椅慢慢站了起来,久违地再次站立起来。   他伸手抱住了那个笑得灿烂的小姑娘,他知道,她不用在背后偷偷抹泪哭泣了。   他也不忍她再哭。   故事的最后,少年郎终于站了起来,但那个小姑娘很快被父亲强硬地接走了。   温然听着陆彦的叙说,她眼前似有些画面闪过,一瞬而逝。   “所以,是你教我下棋的?”   “是。”   温然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难怪沈盈说她与他对弈时神情相似,甚至连小动作都一样。   陆彦叙说完过往,四下再次变得安静。   温然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她觉得心有些沉得慌。   她刚刚是抱着些许的期待,对从前的自己好奇,对她和陆彦初遇的故事的好奇。   可是当听完这些,她才发现,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现在的她与陆彦口中的“简然”完全不同。   温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似乎有些闷,有些不舒服。   她不说话,陆彦注意着她的神情,他到底没有读心术,只是隐约觉得小姑娘在纠结什么。   温然的右手垂落在膝上,离他很近,陆彦顺势碰了碰她的尾指,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那感觉犹如一片羽毛轻轻扫过,温然蜷了蜷尾指,她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说。   她觉得她纠结的问题很矫情,也很没有必要。   陆彦看出她的犹豫,他低首离她更近,声音也似耳语:“怕什么,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陆彦以为温然还在回忆纠结那段过往,他声音柔和地鼓励,嗓音清润又似带着蛊惑性。   夜风似能醉人,又或是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人沉沦。   温然不禁开口道:“陆彦,你不觉得我和从前不同了吗?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简然,我也没有她那么勇敢一往无前,我……你感激的那个简然似乎已经不在了。”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便显得很矫情,温然说出口便觉得懊悔,连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她转头看向黑漆漆的水面,低声道:“算了,你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吧。”   陆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没有揭过这个话题,思忖片刻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变了,你担心我有一天会发现你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我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对吗?”   “我……我也不知道。”   温然很是茫然,但此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是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怕陆彦后悔。   怕如今这道黑暗中的曙光会后悔出现在她眼前。   像是曾经父亲待她一般,他欢欢喜喜接她入京,却在她被温旭年推入水中身体未愈之际,说后悔接她回京。   她讨厌那种失去的感觉,所以学会不去拥有和期盼。   “温然。”   耳畔响起一声轻柔的呼唤。   温然心弦一动,她抬眸看向陆彦。   陆彦垂首凝视着她,小姑娘一双浅褐色的杏眸清澈灵动,此刻她眼中充斥着迷茫与不确定。   陆彦握住她的手,他声音柔和清润地道:“不论你与从前相不相似,我陆彦今时今日决定迎娶,决定相伴一生的人,是你,是此时此刻坐在我眼前的你。”   “你不必怀疑自己,不必对这一切感到不安。”   “我陆彦要娶的人是你,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少时相遇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会让你渐渐信任我,也许很难,但时日还长着,我们慢慢来。”   陆彦掌心的凉意顺着她手背渐渐传上来,他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他清楚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并且在向她许诺永不后悔。   温然心口砰砰直跳,一刹那,她突然明白沈盈说的不同是什么。   陆彦在她这里是不同的。   因为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那种被坚定选择的感觉。   不曾犹疑,不惧外界。   他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   温然想,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或许未来还有很多的不确定,但此刻她是欣喜的。   “你送我的芍药玉佩,我一直带着,在荷包里。”温然说着指了指她腰间的荷包。   陆彦伸手勾住荷包的系绳,温然点了点头,陆彦会意,他将荷包打开,取出那枚芍药玉佩。   “你、你帮我戴上吧。”温然声音很低地道。   之前她不戴,主要是不好解释玉佩从何处来,今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他今夜送的。   他们已经定亲了,收个芍药玉佩也不是什么过分出格的事情,温然理直气壮地想着。   陆彦垂首,他将玉佩上的系绳从温然腰间的衿带上穿过,勾起的指节隔着衣衫点触了几下少女的腰腹。   温然默默吸气,耳边蹿起热气,她的脸颊不由生出薄红,温然努力保持着镇定。   待到陆彦松手,玉佩垂落在她腰间,温然趁着陆彦离去之际,在他耳旁很轻很轻地道:“陆彦,我喜欢这枚玉佩。”   只是喜欢玉佩,不是别的。   随之而来,是落在她耳畔的一声轻笑,那声音好似生着钩子,轻轻勾了勾她的心,有些痒。   ◉ 第28章   水波随着晚风一圈圈荡开, 温然伸手探入水中,波动水面,那一盏小小花灯在水面上颤了颤, 载着月光渐渐飘向远方。   月与星辰散落在水面上,岸边的喧闹声愈近, 从湖中的寂静回到喧嚣的人世间, 仿佛只在一瞬间。   温然腰间的玉佩垂落着,玉佩底端垂坠的流苏落在陆彦的掌心,他任由那松散的丝线撩拨他的掌心,神情温和地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温然回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却是不肯说:“说出来便是不灵了。”   船靠岸, 短暂的摇晃间,温然没控制住身体, 她向前倾倒, 跌入陆彦怀中。   那股冷香伴随夜风进入鼻腔间,温然呼吸间都是那熟悉的冷香味, 她突然生出一丝好奇, 不知这冷香从何而来?是特意调配的什么香料吗?但闻着又好像不是。   陆彦最先下了船, 他伸出手扶着温然下船, 下了船, 也不知是谁的默许,彼此暂时没有松开牵着的手。   直到走回人群里,温然才动了动手指, 指尖划过陆彦的掌心, 他轻轻回握一下, 很快便松开来。   温然收回手, 放在身侧的手,不经意间手背会和陆彦肌肤相碰,有些凉,不似寻常人的体温。   温然又想起他身上的冷香,她双手交握至身前,看向陆彦问道:“你身上似乎有股冷香,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熟悉,这是什么特殊调制的香料吗?”   “不是,这是药香。”   “药香?”提到药,温然不由自主将这与他的体温联系在一起,她犹疑地道:“难道你身上有寒疾?”   温然一语点出关键,陆彦目光微诧:“阿然这些年学过医术吗?如何知道的?”   其实当年初识,温然问过同样的问题,只是那时她没有猜到陆彦身上有寒疾。   如今再次相问,她却直接点出了关键。   温然摇头:“我先前读过几本医术,我记得有一本医术中提到过,服用冰寒草会导致身患寒疾,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若无炎草,为防止寒疾伤身,需用春雪草药浴暂时压制寒疾,而常年用春雪草药浴之人身上必会带有一股冷香。”   温然将在医书中看到的描述复述出来,她读医书,是因为母亲生前便是大夫,而这几本医书是母亲的遗物,她从云安村带到京都,后来得了时间便将几本医书都通读了一遍。   医术中所记内容繁多,上面有许多母亲的注解,而这寒疾一页上,母亲将炎草二字圈了出来。   炎草难得,如今更难寻其踪迹。   温然会对寒疾留下特殊印象,一则是因为春雪草这名字和她院子的名字相同,二则或许是那时她潜意识里对寒疾之症重视,如今想来这份重视很有可能是因为陆彦而起。   温然不会明说这份重视,陆彦却能听出些不同来,毕竟医书所著繁多,她既能复述出这些,必是用心去记了。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的小姑娘一直也记着他,惦念着他。   陆彦想到这里,眸中笑意渐深:“是寒疾,阿然说得没错,我身上的冷香也确是春雪草留下的。”   “那你为何会身患寒疾?”温然问完,又赶紧补充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我并非一定要知情。”   毕竟在陆彦刚刚的故事中,她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患有腿疾,如今又是寒疾,他似乎受了很多苦。   温然想知道他的过往,但如果那过往很是苦痛,她不知道也无妨。   毕竟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她不会刨根究底。   陆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地道:“无碍,是因为我之前伤过眼睛,为了治眼疾服用冰寒草压制毒性,所以如今体内有寒疾。”   他语气淡然,仿佛那个身患眼疾腿疾的少年不是他。   但在那段过往中,他因为腿疾沉郁过,一度生出放弃的心思。   不是那些经历不苦痛,而是他脚踏荆棘地走了过来,才能无畏地往回看。   远处一束烟花乍然在半空中盛放,长街上游人驻足。   温然转头看向陆彦,她想说些什么,烟花掩盖了她的声音,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兴冲冲跑过来的孩童。   陆彦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躲避孩童的冲撞。   温然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与他呼吸相近,夜空中的烟花光影变幻不定,陆彦的脸颊时明时暗。   温然没有及时退让,她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她突然伸手,微热的掌心覆盖在他的眼睫上,遮住他眼前的光亮:“这样,你害怕吗?”   光线从她的指缝间泄出,并非是全然的黑暗。   “不是这般,那时眼前没有一点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陆彦从未向旁人叙说他从前的那些经历,此刻温然问起,他声音略低地道:“害怕,我害怕会永远看不见,所以眼疾治愈后我便不再常处完全黑暗的环境,总需要一点光提醒我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   这些话陆彦从未对旁人说起过,他不会对外人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但是面对温然,听见她问自己是否害怕,他觉得仿佛有人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心门,而他不作任何犹豫地打开了那扇门。   温然指尖微颤,她说不出心中的感觉,似是心疼,又似是难过。   夜空中烟花璀璨盛放,温然无暇去看,眼前只看得到这一人,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那些话太过苍白无力。   陆彦见她久不出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从眼前移开,却没有松开,他声音温润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阿然这么久不说话,莫非是介意我身体不好?”   陆彦明显是想转移话题,温然顺着他的话,略作生气道:“怎会?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那我该怎么想,亦或是阿然在心疼我?”   “我才没有。”温然小声否认。   烟花接近尾声,零星一点光芒从天幕中消失,温然看到那消逝的光芒,她心中一紧,余光注意到长街上各色的花灯。   烟花虽逝,花灯犹在,长街依旧明亮。   温然想到刚才路过的一间卖花灯的铺子,她下意识牵起陆彦的手,往回走。   她的手要比陆彦的手小上一圈,陆彦不知她要作何去,只是反握住她的手任由她带着他穿过人群往回走。   他们走进那间卖花灯的铺子里,店铺掌柜见两人一同走进来,又见二人牵着手,样貌气质甚是般配,便道:“公子可是要给夫人买一盏花灯?我们这里的花灯可是全京城样式最新颖的。公子若是愿意,也可以亲手做一盏花灯出来,我们这里材料齐全的很。”   掌柜甚是热情,一边招呼一边让人取出更多的花灯来,毕竟这两人看着衣着不凡,想是在银钱上不会吝啬。   “你想要什么花灯?”陆彦显然没有纠正掌柜那句“夫人”的意思,他以为温然是要买花灯。   温然摇了摇头,她被那句“夫人”惹得有些脸红,不自在地松开陆彦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牵了陆彦的手一路。   她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对掌柜道:“我刚刚瞧着你们门外的牌子上写着可以做纱灯,我想做一盏纱灯,可以吗?”   “自然可以,不知夫人想做什么样式的纱灯?是否要亲自在绢纱上作画?我们这里笔墨齐全,夫人想做什么画都是可以的。”掌柜让人将制作纱灯的材料都取了出来。   这里基本都是成品,纱灯每扇灯面通过榫卯结构连接①,温然不需要真的去做这些灯面,她主要是想在这些空白的绢纱灯面上作画,待到画做完,再将四扇灯面连接起来即可。   这步骤简单,主要重在绢纱上的画。   温然执笔认真作画,陆彦在一旁坐着等她。   陆彦一直看着她,目光偶尔落在她的笔尖,偶尔又落在她的眉间,深色的凤眸中清清楚楚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   他的目光温和,不是温然讨厌的那种审视目光,只是这般被人瞧着,没来由会让人紧张起来。   温然停笔抬头看向陆彦道:“你不许看我了。”   “为何?”陆彦含笑问道。   温然有些尴尬,她瞪了他一眼,强调:“没有理由,就是不许看,你转过去。”   小姑娘似恼非恼,陆彦笑了笑,没有再反驳她,他十分听话地转身背过身子,当真不再看了。   温然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加快速度画完手中的这扇灯面,接着又去画下一扇灯面。   四扇灯面接连画完,温然在掌柜的指引下将这盏纱灯组合成功,在里面点上一根蜡烛,蜡烛透过绢纱映照出朦胧暖黄的光。   温然提着这盏纱灯,与陆彦走出那家店铺。   时辰渐晚,温然做完这盏纱灯,长街上人影已渐稀。   陆彦送温然回到约定的地方,月光被云遮住,两人站着的地方光线还是昏暗,唯有温然手中的那盏纱灯,盈盈光亮不熄,将一小片地方照得明亮起来。   沈盈和林韶乐已从远处走来,马车停在不远处,今夜的喧嚣渐止。   四下安静无声,温然将手中的纱灯往前一递,她嫣然一笑:“陆彦,我送你一束光。”   这盏纱灯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   他不喜欢太过黑暗的环境,她便在黑暗中送他一束光。   陆彦微怔。   夜色中少女的身影有些朦胧,又似被她手中这盏灯照得十分明亮。   陆彦似在她眼中看到零星闪烁的星光,又似他曾在黑暗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光芒。   温然握住他的手将纱灯塞进他手中,她眉目微弯:“你多次帮我,我好像一直没有送过你谢礼,这便算是我的谢礼。   “你先前不是问我许了什么愿吗?陆彦,我愿婚事顺遂,如今更愿你眼中一直有光。”   少女的话又低又柔,像是春日里蜿蜒而下的溪水,带走尚未融化的冰雪,温暖又轻柔,如同她掌心的温软。   温然说完不及陆彦反应,脸颊微红地转身离开。   毕竟说什么婚事顺遂,实在有些像是恨嫁,她倒不是如此想,只是先前三次太过不顺,她有些怕了。   晚风中少女身影轻盈,她走到马车附近,终究忍不住转身朝后看了一眼。   陆彦还站在那棵树下,见她转身,他脚步一动似是想要上前,温然一紧张,转身立刻上了马车。   她是凭着一股勇气将那话说出来的,当下勇气耗尽,少不得生出些羞怯之意。   陆彦握住灯柄,夜灯将手中的纱灯吹得微微摇晃,他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纱灯,四扇灯面上分别绘着四时之景,画上之人或是赏花,或是饮酒,寥寥几笔身形,看起来潇洒自在,却又不失仪态。   阿然画的是他。   陆彦一眼认出画上的自己。   难怪她刚刚不让他看。   陆彦轻声一笑,手中这盏纱灯的盈盈烛光似缓缓流淌进他的心中。   陆彦觉得有些东西不同了,亦或许早就不同了。   -   温然坐在马车上,慢慢平复心虚。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沈盈没有像先前那样调侃她,她垂首安静地坐着,温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   “阿盈,你怎么不说话?”   温然问着看向林韶乐,林韶乐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好说。   沈盈忍下心中的委屈,她抬头看向温然,一双眼睛微微发红,却摇头道:“我现在不想说,先等等好吗?”   “好,不想说就不说。”温然轻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她能感觉到沈盈的情绪已经绷到极致了。   且她刚刚若没看错,沈盈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只是不知是从何而来?   “我今夜去你院中歇息好不好?我不想回家。”沈盈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温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应道:“好,我派人去告知伯父伯母。”   马车行至温府,沈盈与温然一道进了温府。   夜色中,两方暗影同时撤去。   唯有一人骑马停在不远处,他容貌俊朗非凡,偏生身上染着厉寒之气,眉目间不见丝毫笑意。   此人便是大理寺少卿颜钰。   颜钰看向温府的高墙,他回想到刚刚所见之景,目光更加寒冷。   他见过沈盈笑,也见过她哭,但今夜她那般强忍难过的模样,他却是第一次见。   若非理智尚存,他定会上前断了程岸一条腿。   温府,春雪院中。   沈盈抱着温然哭出声,哭到最后她双眼红肿,才断断续续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温然——   今夜沈盈本约了程岸出来一同赏灯,但程岸推说有事不能前来,沈盈信了他的话,谁知去她与林韶乐去一间书斋选书时,却撞见程岸和他义妹何阮在书斋中说说笑笑。   二人身边并无旁人,程岸口中所谓的有事,竟是要陪妹妹一同赏花灯。   沈盈那时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她让自己不要多想,正要上前说上几句话,书斋中突生变故。   两个黑衣人慌乱中闯入书斋,其中一人挟持沈盈做了人质,颜钰紧随其后带着人冲了进来。   沈盈那时慌乱,她惊惧地看向程岸,却见程岸慌忙护住何阮。   颜钰出手救她,其中一个黑衣人趁乱又想要挟持何阮做人质,沈盈眼睁睁地看着程岸以身护住何阮。   他刚刚见她被挟持,都不曾有这么慌张。   歹徒被制服,沈盈呆呆站在原地,不远处何阮抱着程岸,程岸低声安慰何阮。   直到这一刻,沈盈才发现程岸和何阮行为原来这么亲密,亲密到有些扎眼。   她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浑身僵硬到动不了。   直到有人伸手挡在她眼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看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①:查询百度词条。   ◉ 第29章   寒星闪烁, 静夜无声。   沈盈哭了许久,哭到最后她一人呆呆坐在床上,双手抱膝, 沉默着不再说话。   温然轻轻抱着她,陪着她坐了半夜, 后半夜沈盈才慢慢睡去。   晨曦微露时, 沈盈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温然不放心她,沈盈一有动静,她便醒了过来。   两人侧过身子面对面,沈盈一双眼睛还红着,温然拨开挡在她眼前的碎发, 默然许久, 还是问道:“你要放弃吗?”   沈盈与程岸是指腹为婚,十数年的情谊, 说要割舍却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程岸与何阮那般情况……   生死之际的行为更能说明程岸心在何处。   沈盈若说不肯放手, 依着沈家与程家两家的情谊,这门婚事说不定还会继续下去, 毕竟程岸和何阮实际并未做出什么来, 他的举动完全可以解释为护妹心切。   温然不知程岸是如何想的, 但程岸若真心想娶何阮, 便该一早道明。   如今这么遮遮掩掩, 要么他没察觉自己的心思,要么他是明知自己的心思但不敢说出来。   何阮寄养在程家,名义上是他的妹妹, 纵使并非亲生血缘, 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   程家未必会应允。   所以, 一切还需看沈盈和沈家父母的意思。   沈盈眼神有些空茫,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将来会嫁给程岸,会做他的夫人。我一直也这么认为,我以为我们一起长大,他对我也该有情意的,那件嫁衣我甚至都快要绣完了……”   婚事在即,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沈盈对程岸有感情,正是因为有感情所以才会这么痛苦纠结。   温然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情,但是她知道沈盈性子傲。   且沈家父母伉俪情深,沈盈是看着父母恩爱长大的,所以沈盈最开始希望温然能嫁一个两心相悦的郎君,她自己更是一心期盼能与程岸婚后和美。   如今已知程岸对何阮有心,这就是一根刺,永远会横亘在两人中间。   “若是一开始便这么痛苦,那不如放手,世间儿郎如此多,又不止他程岸一个。他程岸懦弱到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一再纵容自己留在何阮身边,说明他心思不正,又何谈以后?”   温然心疼沈盈,不愿看她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痛苦彷徨,她将沈盈眼角的泪擦去:“阿盈,你要想清楚,为了割舍不断的十数年感情再赔进去后面数十年的时光,这值不值得?且伯父伯母通情达理,必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意愿,不必顾忌他人的目光,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   “有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沈盈又怎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只是道理再浅显易懂,真正到了需要决断之时,她还是会犹豫。   沈盈闭了闭眼,许久才轻声道:“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   离她和程岸的婚期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会在这段时间里想清楚。   她要看清楚,程岸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早膳时,沈盈吃不下,温然劝着她用了一些。   沈盈在温府歇了一夜,沈家父母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沈垣最先从颜钰那边得了消息,他差一点就直接冲进程府去揍人,是颜钰冷着脸拦下他。   “你现在去打人,若程岸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沈姑娘有理也成了没理。你不如去看看沈姑娘如何,这一夜她怕是不好过。”   这门婚事牵涉沈程两家,最终还是要双方父母出面为好。   沈垣听了劝,立刻去温府看望妹妹。   沈盈正要出府,两人在府外撞了个正着,沈垣上前便想问上几句,温然在后面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沈垣话锋一转,装作无事道:“哥哥来接你回家,走,我看谁敢欺负我妹妹。”   只这么一句话,沈盈便知他大概是知道了。   兄长面前,她也不想勉强自己笑,她转身向温然道别,临去前像是感慨似的,语气苦涩道:“如今我方才明白你说的话那些话是对的,不付出感情,才不会受伤,才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的一言一行而受波动。如今我倒宁愿自己不喜欢他,若如此,今日我定果断放手,绝不回头。”   正是因为有了感情,才难以决断。   这话明明是温然自己说的,如今从沈盈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   温然见过沈盈谈及程岸时的娇羞和欣喜,如今也见到她被程岸伤透心的模样,如此情形下,像是更应证她的话是正确的。   窗台上那枝芍药花插在花瓶里,日光下花瓣上的水珠来回滚动,映照出春雪院中小小的一方天地。   温然看着水珠中的倒影,昨夜一切历历在目,她的心境却有些不同了。   她与沈盈不同,沈盈身后有父母兄长撑腰,她不过己身一人。   赌一个人的心,太过冒险。   她不敢。   且她与陆彦之间并非是因为两情相悦在一起,而是因为她记不清的年少情谊。   若她与陆彦的婚事能成,她会如秦氏一般,做好这位陆夫人,仅此而已。   -   宫中重华殿。   侧室之中,窗棂半开,暖风入室。   鎏金浮雕如意云龙纹香炉中飘出丝丝缕缕的月梨香,室内不时有落子的声音响起。   建元帝和永嘉公主赵端宁对面而坐,棋盘上黑白子相互绞杀,白子已有落败趋势。   不过半刻的功夫,赵端宁将白子往棋盒一扔,却是不肯再下。   “父皇总是如此,半点不肯让着儿臣,您以前和母后下棋可不是这般的,哪次没让母后赢?怎么到儿臣这里,就不能让一次了?”   旁人和皇帝下棋自是不敢赢,但赵端宁不同,她想赢的心思摆得明明白白,只是没有一次赢过皇帝,每次输了便如少时一般埋怨皇帝不肯让着她。   这话旁人万万不敢说,赵端宁却说得自然。   建元帝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她:“你啊,总是如此,棋艺半点不肯精进,在家中驸马让着你还不够,这到了宫中还要父皇让着你。既如此,又何必进宫来这一趟?”   建元帝年轻时样貌儒雅俊秀,如今年近六十,帝王威仪深重,一个眼神便能让臣子胆寒。   只是近些年来皇帝修身养性,看起来越发儒雅和善,面对长女更是如寻常人家的父亲,或许还要更偏宠一些。   “父皇这是嫌弃儿臣吗?儿臣想着您多日不见儿臣,许是思念心切。如今看来是儿臣多想了,既然如此,儿臣也不留在这里惹您厌了。”赵端宁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吴康顺赶紧上前,他虚拦着赵端宁,笑道:“公主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这几日还在念叨公主呢,您今日若不来,陛下怕是就要下帖子召您进宫说说话了。”   赵端宁转身看向皇帝:“当真如此?我怎么只看到陛下对我的嫌弃呢?”   适时,小太监端着一碟子糕点走进来,吴康顺命人将棋桌收拾了,将那碟子糕点放过去。   皇帝指了指那盘月梨糕:“朕若不念着你,何必让人预先做了这一盘月梨糕?”   赵端宁最爱月梨糕,她的饮食喜好与先皇后几乎一模一样,她看了眼月梨糕,又坐了回去:“那看在这几块月梨糕,儿臣就陪父皇再说会儿话。”   皇帝闻言不恼,反笑着将月梨糕推得更近:“你这性子,真是被驸马宠坏了,如今一言不合就要恼,韶乐那小丫头学着你,也不知日后能寻到什么模样的夫婿。”   “父皇说乐儿的婚事只说她就是了,偏又要说儿臣的不是,还怪儿臣恼您?”赵端宁在下棋上赢不过皇帝,说话上可从没吃过亏。   “不过提及婚事,儿臣倒是想起一事,父皇可还记得三年前那位状元郎,陆老先生的学生,陆家旁支子嗣陆彦?”   赵端宁说得详细,皇帝不需思考,便知她说的是谁。   “朕记得他,当年殿试对答如流,在朝政上颇有见解,外放这三年也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是在吏部任职?”   赵端宁点头:“是他,近日他向温侍郎家的长女提亲,儿臣见陆先生要去,便也凑了个热闹,与陆先生一道去了温府。儿臣见过那位温大姑娘,才貌品性都是上佳,她性子稳重处事周全,不似寻常闺中女子一见儿臣便慌乱失了分寸,甚是难得……”   “儿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与陆彦相配的女子,他们俩并肩站在一起,当真是养眼。儿臣之前举办的击鞠赛,他们还曾一起上场,那温大姑娘看起来娇弱,上场打马球却是一点也不势弱,连赵锦儿那丫头都没在她在那里讨到好。儿臣喜欢她这样的性子,进退有度,并非一味委曲求全。也难怪那些郎君动了心,若非陆彦动作快,怕是要看佳人许给旁人了。”   赵端宁不急不躁地说完这一长段话,言语中尽是对温然的赞许之意,最后又点出陆彦的用心。   皇帝端起茶盏,不语。   皇帝对这温家大姑娘也有些许印象,因为之前赵锦儿绝食要嫁齐北陌闹的那一通,加之肃王世子曾经求娶她,皇帝知道些许。   还有之前徐贤妃召见温然的事,皇帝也知情。   只是建元帝怎么也想不到,这温家大姑娘的第四门亲,竟落到了陆彦头上。   赵端宁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不应她的话,又道:“当年父皇求娶母后,不也是一刻也等不住吗?年轻郎君都是如此,见到自己喜欢的姑娘,任他表面装得多冷静,心里不知怎么急呢。”   赵端宁提到皇帝和先皇后的往事,皇帝神情这才有了波动。   不远处的香炉里飘出的月梨香,是先皇后生前调制出的宁神香,刚才奉上的月梨糕也是依照先皇后生前留下的食谱制作。   先皇后故去这么多年,宫中再未立后。   赵端宁的几句话,让建元帝想起那段过去的时光,彼时他不是皇帝,虽无如今帝王权势,但妻儿皆在身侧,与如今相比,不知是失去得多,还是得到更多。   “难得见你如此赞誉一人,既如此,朕就将宫中新得那两匹鲛纱赏赐给这位温大姑娘。”皇帝终是松了口。   赵端宁弯眉一笑:“那儿臣便在这里先替温大姑娘谢恩了。”   永嘉公主出宫不久,重华殿便有内侍带着近日上贡所得的两匹鲛纱和其他绸缎金银首饰,前往温府。   温秉丞见宫中内侍前来宣旨,心中一坠,一时想到五皇子,一时又怕是什么祸事,直到看见内侍身后跟着的那些绫罗绸缎,心中才放了一半,见内侍要温然出来接旨,更是以为或许与五皇子有关。   不止温秉丞这么想,温然也生出些许慌。   提及宫中,她最先想到也是五皇子。   但谁没想到,这会是一道赏赐的旨意,圣旨上满是对温然的赞誉之词,最后又道天假良缘,她与陆彦甚为般配,姻缘天定,这些赏赐算是皇帝为这门婚事添的喜。   温然从起初的慌乱中镇静下来,她虽惊愕,但并未失去分寸,礼仪周全地接过圣旨谢恩。   温秉丞将内侍送走,他回到厅中,温然与秦氏皆未离去。   温秉丞情绪复杂,这门婚事能得圣上看重,他心底还是有些高兴的。   但这正是因为皇帝今日这赏赐,这门婚事更是板上钉钉,半点做不得更改了,即便是五皇子,也不会因为一个女子与圣上作对。   温秉丞对温然入皇子府之事再不报希望。   他走上前,温声道:“为父刚刚问过内官,陛下应是看在陆老先生的面子上才赏赐一番,你不必紧张,安心待嫁就是,你母亲会帮你准备周全的。”   温然听出温秉丞语气中的不同,父亲如此宽和,应是因为这道圣旨。   “女儿明白了,多谢父亲关怀。”温然垂眸道,她语气温和,目色却是一片冰凉。   与此同时,圣上赏赐的消息被人传给赵启临。   赵启临笔尖一顿,浓墨在纸上晕开,将一副画毁了大半。   他神色没有丝毫波动,挥了挥手让人退了下去。   书房重归于静,赵启临看着手上毁了的画作,低低笑了一声,带着些轻蔑。   不必急,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到时候他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区区一个陆彦还拦不了他。   -   窗外青竹葱翠,昨夜那盏纱灯放在窗下,陆彦不时抬头便能看到。   宋棋进来禀报皇帝赏赐之事:“永嘉公主出宫后,重华殿内侍便带了赏赐去了温府,如今守在温府外的那些暗卫已经撤去了。”   昨夜陆彦便知有人跟着他们,不出意外是赵启临的人,后来又有暗卫守在温府外,也不知赵启临究竟想做什么。   但不论他想做什么,这一道赏赐的圣旨足够让他收手。   这道赏赐,也表明皇祖父认同了这桩婚事。   陆彦起身走到窗前,他看着那盏纱灯,昨夜少女执灯的身影似还在眼前。   她说她与从前不同,但她不知,她还是从前的她,努力想用自己的光去温暖别人。   只是他不知,若将来她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像惧怕赵启临那般,害怕与他相处?   旁人只知他是陆家旁支子,孰不知这身份是假的,真正的陆彦早已在九岁那年病死。   他借用陆彦的身份回京,掩盖了真实的名字。   他本是皇太孙赵宴。   建元十八年一场刺杀,他身受重伤坠落急流,侥幸被一猎户所救。   皇祖父派出去的人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寻到他,彼时他双目已盲,身体虚弱至极,若非那猎户心善,一直照顾着他,他或许撑不到皇祖父的人寻来。   身担重任的皇太孙,一朝成了双目失明的废人,如何还能回京?   那时的他根本坐不稳这皇太孙之位,甚至连性命都悬在一线之间。   ◉ 第30章   五月夏日, 暑气渐盛。   温秉丞和秦氏与陆老先生商定,将温然与陆彦的婚期定在八月十二。   距离婚期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时日说来有些短, 京中人家娶妻,按照三书六礼的礼节来走, 时日跨个半年多也是常有的。   秦氏一开始觉得这婚期太紧, 本有些犹豫,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婚期短些也好。   时日一长容易生变故,与陆彦这门婚事甚好,秦氏还是希望温然能顺顺利利出嫁。   婚期一定, 府中便开始筹备起来。   秦氏让温然跟在她身旁学着处理府中诸事。   往日里温然跟在秦氏身边学了不少, 处理这些事情倒也不忙乱,只是不免有些忙碌, 加上最近快到林韶乐的生辰, 她需要准备一份生辰礼。   往年温然与林韶乐不识,自不会烦恼要给她送什么礼。   今年却不同, 永嘉公主先前帮过她, 如今她与林韶乐熟识, 自是要去赴这次生辰宴。   秦氏已经备了一份生辰礼, 温然想单独准备一份礼物送给林韶乐, 这是她的心意。   屋外骄阳高悬,温然正在东侧间刺绣,苏合走进来道:“姑娘, 三姑娘来了, 说是要事要问您。”   温明怡?   温明怡很少来她的院子, 平日里孟姨娘要求她多和温明妍亲近, 而温然先前和温明妍关系不好,与温明怡走动也少。   “让她进来吧。”温然放下手中刺绣道。   苏合引着温明怡走进来。   温明怡明显有些拘束,她进了东侧间,低声唤道:“大姐姐。”   温然柔和一笑,向她招了招手:“快过来坐下,外面天这么热,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温然待他们这些弟妹一向温和,温明怡虽然性子怯懦,但其实并不怎么害怕这个大姐姐。   她端起茶杯乖巧地喝完茶水,放下茶杯后欲言又止,好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温然想她许是外人在不好开口,挥了挥手让苏合等人退下。   屋内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温明怡这才放松下来,温然先开口问她:“苏合说你有事要问我,这会儿只有我们姐妹俩,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能帮你一定帮。”   温然多少还有些了解温明怡,当下见她这么难开口,想着许是什么求人的事,这才犹犹豫豫半晌说不出来。   温明怡确实是有事相求,她吞吞吐吐半晌,才红着脸小声道:“母亲想要安排我和魏家公子见一面,我、我有些怕,所以想着能不能让大姐姐陪我一起去?我知道你最近忙,如、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大姐姐也不必勉强答应我。”   温明怡将早先打好腹稿的话说出来,期盼又小心地看向温然。   温然这才明白她的来意。   她与陆彦的婚事定下后,秦氏便开始给温明妍和温明怡议亲。   温明怡是孟姨娘所出,孟姨娘虽然偏疼长子温旭年,但对待女儿的亲事也不含糊。孟姨娘担心秦氏会因为过往之事在温明怡婚事上不尽心,为了能让温明怡定下一门好的亲事,近日她前往玉槿院的次数都频繁了许多。   温然前日去请安时,听秦氏的意思,应当是想要让温明怡和魏家独子魏离定亲。   孟姨娘希望温明怡能嫁进高门大户,但秦氏并没有认同她的那些人选。   孟姨娘性情太强势,她一直希望温旭年能有出息,在温明怡身上花的心思不多,温旭年作为哥哥又一向不重视这个妹妹。   在这种环境下,温明怡的性子被养得胆小怯弱,秦氏明白,若是让她嫁进高门大户,这日子未必能过得和美。   魏家不是高门大户,秦氏是看重魏离这个人儒雅知礼,又是第一年科考就中了进士,如今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将来必有作为。   魏离家世清白,待人温和宽厚,家中父母也皆是性情慈和之人。   温明怡若真嫁进魏家,这日子应当能过得好。   秦氏将这些道理说给温明怡听,言她若愿意,这几日便安排她和魏离见上一面。   男女婚前相看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温明怡很少和外男接触,不免有些害怕,温明怡自是不敢去求温明妍,便想到了温然。   “好啊,这是好事,三妹妹若愿意,那日我可以帮你打扮,保证让魏家公子眼前一亮。”温然笑着应下。   温明怡被她最后一句话羞得更加脸红,垂着头好半晌说不出话。   两日后,温然与温明怡一道前往云济寺。   秦氏和魏夫人商定,安排温明怡和魏离在云济寺后山桃林附近相见。   温明怡一路上十分紧张,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白瓷瓶,一小杯一小杯地喝了快小半瓶的量。   温然起先以为是什么果茶,直到她凑过去一闻,像是闻到了酒味。   “这是酒?”温然诧异问道,她一边问一边将白瓷瓶从温明怡手中抽走,“这是谁给你的?你若是喝醉了,还怎么和魏公子见面?”   温明怡赶忙摇了摇头,她笃定道:“不会醉的,我只是想壮壮胆。”   “不会醉?你怎知你不会醉?这会儿酒劲没上来,你自是不觉得有什么,若是待会儿酒劲起来怎么办?”   温然不信,她想着要不今日不去了,正要唤车夫调换方向往回走,温明怡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大姐姐不知道,我之前喝过酒。上次及笄生辰那日,我偷偷去买了一瓶桃花酿回来,我喝了整整一瓶的量,那店家还说那酒劲大,可是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还以为自己买到假酒了。后来又偷偷喝了几次,我才发现我酒量好像很不错。”   这事温明怡没和别人说过,旁人看她胆小,是怎么也想不到她敢偷偷喝酒的。   温然被她的话惊到,再三问了好几遍,才确信她没有对自己撒谎。   温明怡:“姨娘酒量也很好,我应该是随了姨娘。”   温然:“我暂且信你,不过你不能再喝了,剩下的放我这儿,待会儿若有任何不适,一点记得不能强撑,知道吗?”   温然姑且信她,一路上盯着温明怡的脸色看,当真没见她脸红心跳,这才慢慢信了她酒量好的话。   云济寺后山桃林。   昔日满林的桃花已谢,绿叶繁盛。   温然与温明怡刚到约定的地方,便见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一袭青衫的公子负手而立,他侧身站着,仰头看着树叶的间隙,光线在他眉间流转,他似是感觉到有人前来,转身往后一看,目光定格在温明怡身上。   他温和一笑,那张英俊清朗的脸庞似是发着光,不刺眼,让人忍不住靠近。   温明怡在看清他的面庞后,有些愕然,她小声低喃道:“是他?”   “他?三妹妹见过他?”温然听出这话中的端倪。   温明怡含羞点头:“之前花灯节,我和二姐姐不小心被人群冲散,我差点被人绊倒,是这位公子扶了我一把,还帮我寻到二姐姐。”   回去的路上,他们还说了会儿话。   温明怡面对外人时说话很慢,但这位公子会很耐心地听她说完,面上始终温和带笑,减轻了她的紧张慌乱。   “难怪,”温然轻声一笑,“听闻魏公子中榜之后,有不少媒婆去了魏家,但都被魏公子以不着急成婚的理由挡了回来。如今他有意于你,想是那一面之缘,否则怎么这么快改了不成婚的心思呢?”   温明怡被说得脸颊一片彤红,温然都有些担心她是不是酒意上来了,温明怡很小声地解释道:“我、我这是紧张的。”   温然忍不住捂唇而笑。   那边魏离走上前介绍自己,温然见温明怡不敢开口,便帮她开了口。   “你们不如去那边走走,我有些累了,想先去凉亭那里歇歇。”温然建议道。   温明怡很慌乱地转头看她,温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小声道:“别怕,侍女跟在你身后呢,若有什么问题,转头离开就是,有什么不妥我帮你担着。”   若是温明怡不认识魏离,温然可能还会再陪她一会儿。   当下这明显是两相有意,她若再待在这里反而显得有些碍眼了。   温明怡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   温然看着她和魏离走远,这才转身朝着桃林中的凉亭而去。   当初她与沈盈一道来这里赏花,还曾在这凉亭里与陆彦对弈。   如今桃花已谢,她的心境也有了很大的转变,这满目的绿色让人心情舒畅,远处流云卷浮,日光似碎金散落。   温然坐在当初的位置上,对面空荡荡的,棋盘不在,倒是多了一瓶果酒。   温明怡上山前将这果酒塞到温然手中,十分诚恳地劝温然也尝一尝,还说这果酒不醉人,跟那些果茶的味道差不多。   温然看了又看,她本就在动摇边缘,苏因又劝她:“姑娘不如尝一尝,三姑娘都说了不醉人,喝一点点应该没关系。”   “那,一点点?”   温然动摇了,她揭开那瓶塞,香甜的果酒味从瓶口溢出来,这里没有杯子,且温明怡将这酒送给她了,温然便尝了一小口。   这酒入口又酸又甜,并没有她印象里白酒的苦涩辛辣,还真像温明怡说得那般,像是一瓶酸酸甜甜的果茶。   小丫头喝了那么小半瓶的量都没反应,她多尝一点也不过分吧?   温然这么想着,抱着这白瓷瓶又喝了两口,只三口她不敢再喝,毕竟是在外面,她还是顾忌着。   温然甚少碰酒,以往就是需要碰酒的场合,她也是唇抿一下就结束,约莫等同于没喝过酒。   只这么三口果酒,她思索着应当没事,也没放在心上,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走走。   走了不到一刻钟,不知是不是远处阳光太刺眼,温然抬头看向天空,她觉得头有些晕,揉了揉额角,摸到自己脸颊也红了起来。   温然没醉过,当下也不觉得自己醉了,她觉得是天太热,才这般不舒服。   温然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往前走,苏因这时发现她神态不对,她心口猛地一跳,赶忙去看温然的情况:“姑娘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头晕不晕,眼前晃不晃?”   “不晃,不晕,放心,我没醉。”温然说话有些慢,但一字一字清晰得很。   苏因分辨不出来她醉没醉,她上前扶着她劝道:“我瞧着姑娘脸红得很,是不是天太热了,不如我们去厢房那边歇息一会儿?三姑娘应该没有这么快回来。”   温然摇了摇头,她不想去厢房那里:“不用,我再去凉亭那里坐一会儿就好。”   “奴婢还是觉得……”苏因还想再劝,她觉得温然这状况不太对。   温然听着却觉得烦,她挥开苏因扶着她的手,生气道:“我说了我没醉,不许扶着我。”   “好好好,不扶不扶,姑娘走慢点。”苏因终于确定她家姑娘醉了,若是平日里温然怎么会这么说话,一瞬间任性得像是个小孩似的,全不似平日端庄持静的模样。   苏因说着不扶,还是紧紧跟在温然身后,生怕她没走稳跌倒。   温然身形有些摇晃地往前走,她寻到凉亭的方向,刚往回走不到一半的路程,她突然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冷香味,脑袋还没想清楚,身体先行一步,她顺着冷香来处转身。   前面似乎站了什么人,温然歪了歪脑袋,她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人,不加思考小跑着往前去。   陆彦刚走到桃林这边,便见一身粉衫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这一跑,平衡更难控制,眼前景象旋转,温然觉得脚下一踉跄,身体往前一倒,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双手攀到有力的臂膀,她整个人瞬间摔进一个充满清冽冷香的怀抱中。   少女双颊彤云一片,她仰头去看,目光先是触及到男子脖颈间的一颗小红痣。   温然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颗小红痣,男子喉结滚动,她看着那小红点动了动,指腹也顺势滑了滑。   陆彦垂眸看她,目色幽深,他捉住小姑娘不安分的手,轻声唤她:“阿然,你喝酒了?”   温然听见他的声音,她抬头看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认出陆彦来。   “陆、彦?”她一字一顿地道,像是还有理智在,只是思维迟钝起来。   陆彦抬眸看了一眼苏因,苏因被那凉飕飕的目光一盯,莫名觉得有些怕,她上前解释道:“刚刚姑娘喝了一点果酒,奴婢盯着的,就三小口,怎知就、就醉了……”   苏因实在想不到她家姑娘酒量能那么差,三姑娘喝了小半瓶都没事,她家姑娘只喝了三小口就醉了,这太出乎意料了。   不是说那果酒不醉人吗?   苏因显然忘记了一个重点,以温明怡的酒量,她说的“不醉人”又有几分可信?   “我没醉。”温然听到苏因的话,她不满地反驳道。   “嗯,你没醉,还能自己走吗?”陆彦扶着她的手臂问道。   温然点了点头,她十分自信地推开陆彦的手,摇摇晃晃走了两三步,想起一件事,转头又扯住陆彦的袖子,认真道:“你要和我一起走,我有事情和你说。”   “什么事?”陆彦顺着她问道。   温然摇了摇头:“不行,这是外面,人多,不能说,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温然说着拉着陆彦往外走,她分辨不清方向,走路摇摇晃晃,陆彦依着她走了一段路,温然再一次险些摔到后,他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臂膀穿过她的膝弯,轻巧地将她抱了起来。   温然觉得这不对,她强调道:“我能自己走。”   “我知道,但是这样走得更快些,阿然能更快和我说完话,然后回家,对不对?”陆彦道。   温然觉得这话有道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她想不清楚,索性不想了。   “那你要走快点,不能耽误我回家。”   “好。”   眼见自家姑娘都快被骗走了,苏因跟在身后紧张地道:“陆公子,这不大好吧?还是让奴婢送姑娘去厢房那边歇息……”   苏因还要劝,宋棋上前一步拦住她:“姑娘放心,我家公子有分寸。且女眷厢房那里难免有外人,现下不好让外人看见温姑娘现在的样子。”   这话有理,只是不去女眷厢房,他们要去哪里?   苏因跟着他们往前走,绕过桃林,再左转穿过一片竹林,方才看到立在竹林后方的几间院落。   陆彦抱着温然走进去,他将温然放在屋中软榻上,温然拽着他衣袖,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她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因和宋棋。   那眼神明晃晃的意思:你们怎么还不走?   陆彦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禁不住低笑一声,温然听见他笑,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许笑,我要说的话很严肃,你不能笑。”   “好,我不笑。”陆彦低声哄她。   两位主子明显有话要说,苏因虽然不放心,但她还是选择相信陆彦的人品,和宋棋一道出去在门外等候。   宋棋同时派人去凉亭附近等候,免得到时候温明怡寻不到温然着急。   屋内只剩下温然和陆彦两人,没了多的外人,温然放松起来。   她想盘腿坐在软榻上,弯腰正要脱鞋,脚踝却落入男子的掌心中。   她低身看着陆彦,歪头问他:“你要帮我脱鞋吗?”   “嗯,你坐好。”   陆彦声音很温柔,温然喜欢这样轻轻柔柔的说话语调,她听话乖乖坐好,低头看着陆彦弯膝帮她脱掉绣鞋。   一开始她的注意力还在自己鞋子的花纹上,但那一双好看的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她的视线随着陆彦的手指而移动,双眼亮晶晶像是看到什么宝物一般。   陆彦起身坐到她对面,温然依旧盯着他的手。   陆彦将手放在榻边,她像是一只即将捕猎的小猫咪,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扑过去,双手紧紧抓住陆彦的右手,抬头笑道:“抓到了。”   小姑娘抱着他的手,弯眉笑眼,笑容明亮。   “嗯,是你的了。”   陆彦任由她抱着自己右手,温然抱着他的手玩了一会儿,视线转移到他手腕间的红绳上。   这根红绳佩戴时日已久,虽然洁净,但依旧能看出来陈旧。   温然这次仔细观察这红绳,方才发现这红绳编织的也不好,若是如今的她做,定不会编得这么差。   但偏偏这么不好看的红绳,陆彦戴了好些年。   温然看着这红绳,先前一直惦记着的那些话再次冒了出来。   她想了好一会儿,抬头看向陆彦,一字一句认真道:“陆彦,我们成婚后会是家人,我会做好你的陆夫人,我希望我们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还有……如果以后你有真心喜欢的姑娘,你一定要和我说,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   相敬如宾的夫妻,这话约莫等同于在说,她可能不会对他有男女之情。   温然说得慎重,醉酒之下这话也没有半分卡顿,像是在她心中不知转过多少次的话,她已经十分清楚地记了下来,只待和他再次见面,便要寻了机会与他说。   但若没有这次醉酒,她或许也不会开口。   陆彦觉得这话熟悉,他想到先前在书阁里小姑娘说得那番话——   “没有感情,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没有男子能做到待你一心一意,如此守住自己的心,做好当家主母,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是这么多年她学会的道理,她无法像从前一样简单地付出真心,所以只选择做他的家人,他的陆夫人。   可是上次他帮她佩戴玉佩时,她分明说过她“喜欢这枚玉佩”。   难道这“喜欢”只是晚风中的一时之念?   “这两日发生什么了吗?”陆彦没有回应温然的话,他温声问道。   “没有发生什么,”温然垂眸,她拨着陆彦手上的红绳,很小声地道:“只是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不敢踏出那一步,我不想去赌任何人的心。”   任何人,包括他陆彦的心。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是如今听小姑娘这么认真地说出来,感觉又不同。   若是心中全然没有波动,又何须纠结?又何必趁着醉酒拉着他说这些?   陆彦想,因为他的小姑娘在害怕,她不敢踏出那一步,或许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动摇边缘。   “没有关系。”陆彦声音低沉有力,他伸手摸了摸温然的头,含笑道:“你不用往前走,站在原地就好。如果有一天我能走到你身边,你只需伸出手牵住我。”   “牵住你?”温然茫然抬头,她当下不太能理解陆彦的话,她握着陆彦的手往上抬了抬,“这样?”   “对,就是这样,你看很简单不是吗?”陆彦说着反握住温然的手。   这一切好像真的很简单,温然看着交握的一大一小两只手,看了许久,忽的弯眉笑了起来。   她看向陆彦,注意到他眼中小小的自己,她倾身靠过去,盯着他眼中的自己,似是自言自语道:“你眼中有我,以后还会有别人吗?”   “不会。”陆彦不做丝毫犹豫地道。   温然看着他的眼睛,耳边是陆彦温柔轻和的语调,像是春日里的暖风无知无觉将人包裹进去。   她攀住他的肩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陆彦仰头看她,她的指腹从他眼下滑至眼尾,她俯身靠近他,柔软的唇畔似一片轻柔的花瓣落下,落在他的眼尾。   她的声音轻得好似下一瞬就要被风吹散:“陆彦,我等你。”   等你走到我身边。   又或者,等我发现你走到我身边。   -   心中藏着的话尽数道出,温然的唇畔在陆彦的脸颊上一触即离。   她双手半搂着陆彦的肩膀,低头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眼睛里的自己,那么小小的一个,占满了陆彦的眼睛。   她伸手,指腹顺着陆彦的眼尾一路往下走,从他高挺的鼻梁一直滑落到他薄红的双唇上,她的视线随着自己的手指移动,并不知陆彦看着她的双眸骤然一沉。   陆彦没有阻止她的动作,许是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亦或者她到底想做什么。   温然的手指在他唇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往下去,指腹滑过喉结,最后停留在他喉间的那颗小红痣上。   她似乎格外偏爱这里,她看着那里,看了一会儿,低下头似乎想要触碰。   陆彦双眸更为幽深,他伸手半捧住少女的脸颊,柔声哄她:“阿然不困吗?若是困了便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温然的思绪被他打断,她本就生了困意,经他一提醒,更觉一层层的困意席卷而来,忘了自己刚刚要做什么。   她双手松了力,头靠在陆彦的肩膀上,似是下一刻就要睡去。   陆彦揽住她的腰,他抱着温然起身朝里屋走去,轻轻将她放在床上。   他低身帮她整理被褥,动作虽轻,还是引得温然睁开眼看向他。   少女双眸纯净澄澈,陆彦动作一顿,几息之后他启唇问道:“阿然,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曾欺瞒于你,你是否会厌我?”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末尾新增500字。   ◉ 第31章   “什么?”   温然困得很, 她并不清醒,也没有听清楚陆彦的话。   “没什么,睡吧。”陆彦不再重复刚才的问题, 他起身想要将温然的绣鞋拿进来,刚一有离开的动作, 小姑娘却拽住了他的衣袖, 声音低喃似小猫咪的撒娇:“不许走,你要在这里陪着我。”   醉酒的小姑娘行事皆随自己的心意,她想要陆彦陪着他,就拽紧他的袖子,硬是要他坐下来陪着她。   这会儿她无所顾忌, 更像是当年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 不受世事拘束。   “好,我不走, 睡吧。”   陆彦依她的意思坐在床边, 垂眸看着她。   温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皮打架睁不动, 她才阖上双眼准备入睡, 临睡前依旧牢牢攥着陆彦的手, 似乎生怕他跑掉似的。   陆彦直到她睡熟以后, 才试着动了动手, 温然睡梦中被一惊,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陆彦不再动作,他依靠在床头看着温然, 心中思虑复杂——   这些年他不曾怕过什么, 他踏着生死一线回到这人间, 经历得太多, 以为万事再撼动不了他的心。   温然却是个例外。   她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亦不知文宁侯根本没有能力去逼他娶安婉儿。   他一开始就存了欺瞒之心,所谓的不得已,不过是他对自己私心的掩饰。   她那么讨厌赵启临,若有一日,她知道他也是皇室中人,她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他的小姑娘并不知道,不止她在害怕,他也在害怕,害怕有一日她会后悔,害怕有一日她会厌他。   只是即便真有那么一日,他也做不到放手了。   -   明亮的光线洒满屋内,窗外鸟雀鸣声渐显。   温然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甫一睁眼,目光对上床榻边交握的双手。   男子手掌宽大,轻轻松松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温然一眼认出这是陆彦的手。   她刚醒,只觉得头有些疼,记忆还不大清楚,她抬头往上看去,便看见陆彦正靠在床头闭目休憩。   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绵长,纤长的眼睫低垂,不曾有一丝颤动。   日光落在他的眉眼之间,他的脸庞半明半暗,陷在昏暗里的半边侧脸轮廓更显凌厉疏离。   温然这才发现,若是他阖上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凤眸,神色会显得十分漠然冷情,竟有些让人不敢靠近。   陆彦清醒时,温然没有胆量也不好意思去仔细看他。   如今得了这个机会,她自不会放过,她目光从他纤长的眼睫移到他高挺的鼻梁上,接着是薄红的双唇……这熟悉的视线流转,温然目光一顿,她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她低首亲吻陆彦的眼尾,指腹滑过他的眉梢鼻梁,直至他喉间的那颗朱砂痣上。   小小的一颗红点,在陆彦白皙的脖颈上,十分清晰夺目。   从前她未曾注意过的地方,似乎因为上次假山里的一次触碰,她越发觉得那里显眼。   温然呼吸一滞。   若是上次在假山里可以说是她被下药所致,这次又算什么?   她竟醉酒糊涂到这种程度?她当时到底都在想什么?   不是说人醉酒后会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吗?她为何记得一清二楚?   温然闭目深吸一口气,她再次睁眼,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她看了一眼与陆彦交握的右手,动作缓而又缓地将手移出来,好在没有惊醒陆彦。   陆彦坐在床头,她只好从里侧掀开被子,她起身坐起来,正要绕过床头从床尾下去,突然身后似有人靠近,接着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阿然这是要跑?”   男子宽大的手掌压住她身侧的被子,将她困在臂弯之间,温然一回头,对上陆彦深邃的凤眸,他眼睛里沉着柔和的笑意,神情十分温和,偏这动作带着侵略性,将人禁锢在怀中不肯放她离去。   温然心中一虚,她转身看向陆彦,面上强自镇定道:“我为何要跑?只是见你睡得熟,怕吵醒你。我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现下头有些疼,我想出去透透气。”   她睡下时没有脱去外衫,也好在没有脱去外衫,不然就更尴尬了。   温然说着用手推了推陆彦的手,陆彦压在她身侧的手纹丝不动。   “那阿然还记得自己先前做过什么,答应过什么吗?”   温然垂下眼睫,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那时醉糊涂了,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希望你……”   陆彦原本还不确信温然是不是真的失忆了,这会儿听她说出什么“冒犯”,便知她定是想起些什么。   既是用上“冒犯”这样的字眼,难道是记得她亲他的事?   陆彦挑了挑眉,他可还记得小姑娘先前是如何调戏自己的,这会儿是要装糊涂,不打算负责了?   那可不行。   “阿然平日里看着乖巧,不想醉酒后却是另一幅模样,”陆彦故意靠近温然耳边,他低沉的嗓音伴随着温热的呼吸,在温然耳边起起伏伏,“阿然不记得没关系,我还记得,你那时倾身靠近我,伸手触碰我的眼睛……”   温然再怎么装作镇定,现下耳根也不由热了起来。   自己做了什么是一回事,这些事情被陆彦亲口复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立刻伸手捂住陆彦嘴巴,不肯让他继续说下去:“忘了便忘了,我无意想起,且醉酒之下的行事和话语都不可当真,你莫要再替我回忆……”   “那我可以冒犯回来吗?”   陆彦语出惊人,温然愕然地看着他,一时都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们的距离近到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温然想到自己俯身亲他眼尾的动作,陆彦目光似也在她眼尾眉梢流转,她心里一紧张,瞪着他道:“不可以!”   “为什么?阿然不是不记得了吗?又怎知是冒犯了我?又为何如此紧张?”   陆彦步步紧逼,他一说话,热气尽数扑在温然的掌心,唇畔不时与她掌心相触。   温然不自在地松开手,她强调道:“我才没有紧张,分明是你现在的举动不合适,怎么反来质问我?”   “是吗?那阿然说说,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温然正色道。   “可是……”陆彦神色一变,他微垂双眸,语气似有些失落道:“阿然睡前分明答应我,要像从前一样唤我陆彦哥哥,怎么如今就要以醉酒的借口出尔反尔?你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温然有些迟疑,她只记起了一些片段,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答应陆彦这个要求。   若陆彦一直强势逼问,她还能义正言辞地反驳他。   但是如今他低垂双眸,情绪低落,显得她仿佛是个负心人,欺负了他似的。   “我,真的答应你了?”温然犹疑问道。   陆彦抬眸看她:“阿然觉得我在骗你?既如此,那便依你就是,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过。”   陆彦说着,当真松开双手,让温然得以从他怀中脱离。   他坐在床头,垂首整理着袖口,一言不发沉默着。   温然默然了片刻,她开始想,也许她真的答应了陆彦。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她若真的应了,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   温然做好心理建设,毕竟她还记着自己先前“轻薄”的举动,她本就心虚,现下见陆彦如此,也不好意思立刻离开。   她深呼吸好几下,在心里复述几遍,接着鼓起勇气伸手扯了扯陆彦的衣袖,在他回眸看过来时,启唇唤道:“陆彦哥哥。”   小姑娘声音又软又低,像是小猫撒娇似的哼唧了一声。   陆彦真真切切听到这一句“哥哥”,他眸中笑意愈盛:“阿然声音这么低,是生怕我听见吗?再唤一声可好?”   温然本着补偿的意思,一回生二回熟,她当真听话地又唤了一次,还稍稍提高了音量。   陆彦忍笑忍得辛苦,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夸道:“阿然真乖。”   温然瞬间察觉到不对,陆彦声音愉悦,哪还有半分低落的情绪在,他眼中的笑意多到快要溢出来,他还夸她乖?   “你骗我?我根本没有答应你是不是?”温然恍悟,她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彦。   陆彦禁不住笑出声:“阿然,你这么容易被骗,以后可怎么办?”   这话莫名熟悉,温然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少年骗她说她身后有蛇,七八岁的小姑娘被吓得跳起来抱住眼前的少年,少年在她耳边笑出声:“阿然,你这么容易被骗,以后可怎么办?”   回忆戛然而止,温然冷下脸:“陆彦,我生气了。”   陆彦止了笑意,他果断道歉:“是我的错,没有下次。”   温然冷哼一声,她才不信这话。   今日她才发现陆彦这人演技好得很,看起来是端方正直的君子,实则也有捉弄人的心思,还前后反差,特意做一副可怜模样来引她主动跳进陷进里。   温然不想再理陆彦,她掀开薄被,将身上的衣衫稍稍整理一下,坐到床边要去穿鞋。   床边空荡荡的,却没有她的鞋子。   “在侧间软榻旁边。”陆彦提醒道。   温然往外一看,她看见放在软榻前面的一双绣鞋,这才想起来一桩事——似乎是陆彦帮她脱了绣鞋。   眼下绣鞋还放在那里,她要怎么过去?   她刚刚才生了陆彦的气,难道转眼间就要求他帮忙把鞋子拿过来?   她才不要。   温然想着,准备扬声去唤苏因。   眼前一道阴影投下,陆彦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轻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温然被他一惊,下意识就要跳下去。   “别乱动,”陆彦提醒她,“小心袜子沾了灰尘。”   陆彦抱着她走进侧间,待她坐下,他一如先前的动作,温然见他拿起绣鞋,脚往后一缩,伸手想要拦他:“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便当是我刚才捉弄你的赔罪,可好?”陆彦握着她的脚踝,没有放开。   温然觉得这“赔罪”奇怪得很,她想拒绝,陆彦一手拿着绣鞋,已经帮她穿上去一半。   那会儿她醉得迷糊,注意力好像在他的手上,现下清醒过来,相似的一幕再次出现,温然感觉又有些不同。   陆彦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姿永远是笔挺如松,如今却蹲在她面前,微微弯着腰替她穿鞋。   他似乎并不介意在她面前放低姿态,哪怕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   温然想,或许她需要的就是这份尊重,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也没有充满利欲的占有目光。   他站着一个平等的高度看着她,也可以为她低头。   陆彦掌心宽大,她的脚踝本就纤细,一手盈握尚余空隙。   隔着罗袜,陆彦指腹不时划过脚踝的肌肤,温然知他并非故意,只是她有些不自在,陆彦一收回手,她立刻站起身。   “这是解酒丸,可以缓解头疼。”陆彦起身,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   温然接过,从里面倒出来一颗药丸,她准备直接咽下去,陆彦转身便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只好接了过来,借着茶水将解酒丸吞了下去。   她这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如今已到申时,云济寺中的膳食都是按时供给,如今过了用午膳的时辰,若想再用膳便只有等到晚膳时分了。   温然知道自己耽搁得这么久,有些担心温明怡那边的情况。   “不必担心,三姑娘在女眷厢房那边歇息,应当已经用过午膳了。我见你睡得沉,便让宋棋去买了一些糕点回来,你若是饿了,可以先用糕点垫一垫。”   温然和温明怡本该在午时之前回去,未免秦氏那边担心,陆彦派人去温府说了一声,只说他与温然在寺中巧遇,又恰逢慧云大师要在寺中讲经,便一道留下来听经。   陆彦安排得周全,温明怡向来也不是多话的性格,不会议论是非。   温然临走前接过陆彦递过来的糕点,她心中感谢陆彦今日的帮忙,若非如此,只因三口果酒而醉倒的自己,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温然这么想着,向陆彦道谢。   陆彦轻轻笑了一下,他声音压低道:“阿然酒量这么低,看来成婚当日的合卺酒我要重新准备了,否则阿然当日一口醉倒,我可怎么办?”   这话说出来好似没什么问题,却不能深想。   成婚当日饮完合卺酒后会做什么,温然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她若真因为一口合卺酒而醉倒,只余陆彦一人清醒……   温然微红了脸,她真心实意地道谢,谁知这人说话却是这么不正经。   “我先走了。”小姑娘瞪了他一眼,转身匆匆忙忙上了马车。   陆彦站在原地,直到马车走远,他才收回目光。   马车踏着粼粼之声去往东城门,温然过了一会儿才打开手中的食盒,食盒里放着锦和斋的如意花糕,与陆彦上次亲自送来的花糕形状又有些不同,应当是做了新的模子。   花糕酸甜可口,与先前的味道没有太大的不同,温然现下有些饿了,不知是这花糕太好吃,还是因为别的,她心情莫名轻松起来,唇边漾起浅浅的笑。   少女妍丽动人,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双杏眸顾盼生辉。   温明怡忍不住道:“大姐姐笑起来真好看,似乎大姐姐与陆公子定亲后,变得爱笑了许多。”   温明怡是看着孟姨娘和兄长温旭年的脸色长大的,她对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自能分辨出什么是假笑,什么是真心实意的笑。   以往温然的笑,大多是柔静而不达眼底。   不似现在,温明怡看得出这是发自内心的惬意轻松。   温然一怔,温明怡这句话的重点在她与陆彦定亲后的变化,她先前并未察觉,现下被温明怡点破后,她才发现好像确实如此。   与陆彦在一起,她会轻松很多,哪怕被他惹恼,也与寻常生气的感觉不同。   她愿意唤那一声“陆彦哥哥”,或许不止是因为他演技好,也因为骗她的人是他。   -   云济寺一行后,魏家正式上门提亲,温明怡与魏离这桩亲事说成后,秦氏也终于说动温明妍去见一面薛家公子薛淮。   秦氏一开始看中的就是薛淮,只是那时温明妍心思在陆彦身上。   那时薛夫人刚刚透了口风,孟姨娘就借着温明怡的口将这事捅到温明妍面前,本就是因为她也看中了薛家的地位,想要撮合温明怡和薛淮。   薛大人是朝中三品官员副都御史,两家门当户对,薛家家风严谨,教养出来的儿子自也品行端正。   秦氏见过薛淮好几次,对他颇为满意。   如今温明怡与魏离定亲,孟姨娘也歇了心思。   秦氏费了一番心思方才劝动温明妍去见薛淮一面,只是这一次相看,温明妍并没有点头应下这门婚事,但是秦氏看得出温明妍心思有松动的迹象。   薛淮那边似也有意,不需薛夫人提点,几次与温明妍偶遇,一来二去,温明妍终是点头应下了这门婚事。   府中三个姑娘相继定亲,秦氏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着五皇子先前有意温然的事,加上温秉丞的态度,秦氏一直担心温秉丞还会惦记温明妍和温明怡的婚事,她不想让府中任何一个姑娘成为温秉丞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所以才这般急切地想要让她们都定亲。   秦氏很清楚,温秉丞已经加入五皇子的阵营,若是五皇子能成功登基,温秉丞有从龙之功自是平步青云,可若是六皇子登基,温家又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场赌局,谁也料不准输赢的赌局。   作者有话说:   强调:上一章末尾新增五百字   先更新五千,剩下五千明天写完就更。   ◉ 第32章   一连落了三日的雨, 到林韶乐生辰宴这日,天终于晴了起来。   这日天高气清,微风轻拂, 是初夏时节少有的清爽天气。   温府收到请柬,秦氏带着三个姑娘一同赴宴。   永嘉公主府设宴, 赴宴者众, 马车尚未到府前,便被堵在了半路。   宫中侍卫在前开路,温府马车避让至一旁,温明妍禁不住好奇掀开帘子往外看。   温然偶然一瞥,只见长街上一辆华盖马车经过, 风吹起帘子, 坐在车内的男子似往她们这里看了一眼,他目光冰冷淡然, 转瞬又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是五皇子赵启临。   温然垂眸, 秦氏注意到,很快将帘子放了下来。   五皇子会赴宴, 这并不意外。   如今温然与陆彦定亲, 还是永嘉公主亲自上门撮合的亲事, 秦氏想, 五皇子应当不会在这种场合闹出什么事来。   秦氏宽慰地拍了拍温然的手背, 让她宽心,温然回以一笑,仿佛赵启临的出现并未影响到什么。   五皇子的车架离开, 永嘉公主府的侍卫很快将道路疏通, 温府马车顺利到了永嘉公主府前。   秦氏递上请柬, 在婢女的引导下, 她们进入公主府中。   公主府中一景一物与亭台楼阁相映生辉,并非一味追求华贵,一行一步中透着雅致与妙趣。   那婢女引着她们穿过一道长廊,刚刚拐过转弯处,温然便注意到不远处坐于凉亭中的赵启临。   他像是在那里等候多时,朝她这里淡淡看了一眼。   温然脚步一顿,那婢女也适时停下脚步,赵启临看了身边侍卫一眼,那侍卫立刻会意朝着她们这里走来。   “温大姑娘,五殿下有话与您说。”   秦氏心中一紧,她实是没想到五皇子敢直接在公主府中拦人,她将温然护在身后,上前一步道:“不知五殿下有什么要紧事……”   话还没说完,那侍卫冷声重复道:“五殿下是要见温大姑娘,还请温夫人莫要多加阻拦。”   秦氏脸色一白,五皇子身份尊贵,自不是她能得罪的。   温然知道此次躲不过,她对着秦氏微微摇了摇头,上前跟着那侍卫一道进了凉亭。   她这边刚进凉亭,那边婢女不知说了什么,秦氏朝她这边担忧地看了一眼,不得不带着温明妍和温明怡一起避开。   这是在公主府,又是在林韶乐的生辰宴上,五皇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直接去毁永嘉公主的脸面。   温然在心中宽慰自己,她上前低身行礼:“臣女参见五殿下。”   赵启临抬眸看向少女冷艳昳丽的脸庞,与上次在琼苑楼阁中的审视与兴味不同,这一次他目光冰冷,上位者的压迫毫不遮掩,说出来的话也不加遮掩:“温姑娘好手段,一面对我说着明白,一面转头便攀上了陆先生的学生,看来是本殿下小瞧你了。”   这话中浓浓的讽刺与质问。   温然垂首,神色冷静:“殿下误会了。”   “误会?”赵启临转着茶杯的手一顿,他勾了勾唇,轻讽道:“误会什么?是误会你与陆彦私相授受,还是误会你对本殿下的心思?”   赵启临句句相逼,温然不能沉默不答。   “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从未对殿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臣女与陆公子也未曾越矩。”   这话终是激怒了赵启临。   赵启临从未想过会有他得不到的女子,他之前一直以为温然会是他的囊中之物,谁知半路出了个陆彦。   陆青铭和赵端宁同时帮陆彦提亲,父皇接着又下旨赏赐,他自知再动不得温然,但并非代表他会忍下这口气。   她嫁与陆彦又如何,他要她嫁得也不心安,日日担惊受怕。   赵启临起身,他一步步逼向温然,语气越发阴冷:“温然,你当真以为嫁给陆彦便会万事大吉吗?你以为你能过多久的安生日子?陆彦当真能一辈子护住你?”   “你有没有想过,今时今日他选择护你,也许将来某一天,他会亲自拱手将你送出去以求平安。你生得如此容貌,从一开始便应该清楚,服顺才是你最后的路。你选择将自己的路堵死,那日后回头时必是要吃些苦头的,只是不知那时,你能不能受住那些苦。”   温然记得这话,上次在阁楼之中,赵启临也是这般威胁她——   “温姑娘,我想你应该是个知情识趣的,莫要将自己的路堵死了,那时候再回头可是要吃些苦头的。”   赵启临口中的日后,是指天下易主的那一刻,彼时若是赵启临登基,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结果?   温然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她并非不怕,只是她不想因为将来的那份怕,现在就选择服顺。   前路如何,无人可知。   陆彦既然选择了她,她也要尝试去相信陆彦。   “前路如何,只有自己走下去才清楚,臣女从不为没有发生的事而担忧。”温然冷静地道。   赵启临想要她惧想要她怕,她偏不。   “呵,原来温大姑娘只是表面看起来柔顺,骨子里也这么有傲气。”   赵启临双眸微眯:“那若是陆彦看到你我纠缠在一起,他还会愿意娶你吗?”   “殿下要做什么?”温然蹙眉。   赵启临上前几步,他伸手就要捉住温然的手腕,温然反应极快地躲开。   上次在琼苑阁楼中,她以为无望只能认命,这一次她身后有路,自不会让赵启临得逞。   温然避让到凉亭之外,赵启临刚上前一步,有侍卫急匆匆地走过来,在他耳边道:“殿下,陆先生和郑妃娘娘正往这边走。”   陆青铭和郑氏。   赵启临瞬间恢复理智,他冷冷看了一眼温然:“温姑娘,希望你一直有这么好的胆量,也千万不要后悔。”   温然垂眸不语,赵启临转身和侍卫一道离开,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赵启临为何突然罢手?   温然走回长廊上,很快便见不远处有一男一女走了过来——   男子约莫六十的年纪,一袭灰色长衫,温文儒雅,眉眼慈和;女子温静柔和,已是妇人打扮,她衣裙素净,但衣摆间绣着银色暗纹。   温然听见一声“陆先生”,接着回头看见了林韶乐。   林韶乐身后带着信任的侍女,她过来时见温然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廊上,心里松了一口气,上前歉疚道:“是我的不是,早该让人亲自去接你的,也不会中间出了岔子。”   林韶乐没想到,赵启临会如此不甘心,竟在她生辰宴上直接拦人,她得了消息便匆匆赶过来,生怕温然出了什么事。   “无碍,没有发生什么。”温然摇了摇头。   林韶乐知道赵启临肯定说了什么,但温然不提,她也不会追问。   她们说话间,林韶乐也注意到前方来人,她定睛一瞧,笑道:“真是巧了,陆先生竟与舅母一道过来。”   陆先生,舅母?   温然再次看向那两人,她猜出那位陆先生应当就是陆青铭,陆彦的老师。   上次隔着花窗,她并未瞧见陆老先生的模样,所以刚刚才没认出来。   只是能让林韶乐称呼舅母的人,应当有两人,要么是肃王妃,要么是已逝昭明太子的遗孀,郑妃娘娘。   温然本还不确定这位是谁,待听得郑氏身后侍女的一声娘娘,便确定了她的身份——昭明太子妃,郑氏。   温然大概猜到刚刚赵启临为何会匆匆离去,不说郑妃娘娘,单是陆青铭,就足够让赵启临暂时收敛。   陆青铭如今虽不再朝为官,但天下文人学子多敬待他,赵启临不会愿意现在得罪他。   温然上前见礼,郑氏柔声道:“不必多礼,原来你就是温家大姑娘,阿乐向我提过你好几次,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了。”   郑氏样貌柔美,性格也是温和柔婉,她与赵端宁关系亲密,待林韶乐一向亲厚,林韶乐与她言语间交谈提起过温然。   陆彦又是陆老先生的学生,如今陆彦与温然定亲,郑氏对温然也有几分好奇之心。   当下见到温然端丽大方,猜出她的身份,向她行礼也不曾露怯,眼中露出些许赞赏。   “我这次来得匆忙,也没备什么见面礼,这只白玉镯便算是我的见面礼,温姑娘收下吧。”郑氏说着褪下腕间的玉镯,她说着送礼,但远没有徐贤妃那般的盛气凌人,语气柔和似关系亲密的长辈。   温然婉拒不得,她行了谢礼,收下玉镯。   陆青铭在一旁笑道:“如此倒显得我两手空空了,不知你是否喜爱字画?我府中正有一副寒山孤影图,改日我让人送去温府。”   陆青铭的寒山孤影图,京城有许多临摹之作,温然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这么轻易地得到真品。   她是第一次见这两位,这两位却是出乎意料的和善与平易近人。   她一向听闻陆老先生学识如何渊博,想象中的陆老先生是一个端方严肃之人,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这一路行至正厅,陆老先生言谈风趣,颇为平易近人。   温然想到陆彦,陆彦表现得再温和,但他身上依旧有种距离感,只是他与她相处时,一双凤眸似乎总是含着笑,淡化了那种距离感。   他与旁人说话倒是有礼有节,不知怎得与她说话时,偏学会了逗趣。   温然心里念叨着,孰不知被她念叨的人正在她身后,她先是听见一声“陆先生”,转身便看见陆彦。   陆彦刚刚才过来,他先是向陆青铭行礼,接着看到陆青铭身旁的郑氏,他眸光微动,神情未变,在林韶乐的介绍下,他向郑氏见礼。   郑氏这些年深居简出,今日若非林韶乐央求她来这生辰宴,她兴许不会出宫。   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陆彦,她早知陆青铭有个学生,才华横溢,今日一见却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若是没有当年那场意外,她的宴儿也该是这般的年纪。   作者有话说:   没写到五千,抱歉,这几天废稿很多,一直在卡文。   ◉ 第33章   郑氏片刻失神, 她敛眸掩去眼中的哀思,语气寻常道:“我有些累了,阿乐, 你母亲在何处,我去与她说说话。”   郑氏未作久留, 她临走前又看了陆彦一眼, 那一眼中透着些许哀伤与怅惘。   陆彦微垂双眸,面上神情不曾有一丝波动,唯独放在身侧的左手渐渐握紧。   男女分席而坐,温然不便留在此处与陆彦多言,她心中也在思量是否要将刚才的事告知陆彦。   五皇子的话并非完全没有在她心中激起波澜。   她与陆彦很快就是夫妻, 夫妻一体, 她该尝试去信任陆彦。   温然这么想着,她刚往前走了两步, 又转身走回陆彦身前, 小声对他道:“等宴席结束,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陆彦抬眸, 他松开左手, 温声应道:“好。”   “你, 遇到什么事了吗?”温然犹豫地问道, 虽然陆彦表面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她莫名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   “无事。”陆彦摇头,神色平和。   温然看不出异常, 只当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不再多问, 与林韶乐一道离开。   宴席开始前, 温然将自己准备的生辰礼先送给了林韶乐,那是一把绣着红梅白雪的团扇,扇柄上缀着轻巧的浅紫色流苏,虽不昂贵,但胜在心思精巧。   林韶乐欣愉收下:“如今正好是夏日,看着这扇面上的白雪,都觉得凉爽了许多,阿然用心了。”   “阿然先前送我的生辰礼可没有这么好看,我可要吃醋了。”沈盈在一旁笑着搭腔道,如今的她早已没有先前的沉郁。   之前沈盈因为程岸和何阮的事,一直郁郁寡欢,温然去开解过她几次,但也只能让她开心一时。   后来沈盈许是想清楚了,她毅然决然地和程岸退亲,哪怕程岸多次去求她,她也没有一刻心软。   她最终选择放弃了和程岸多年的感情。   “好,等到你的生辰,我一定用心准备,保证让郡主也吃一吃醋。”温然谐戏道。   林韶乐和沈盈被她逗笑,三人说说笑笑,引得男子席位上不少人看了过去。   温然已和陆彦定亲,那些公子们心中叹息,自不做他想,倒是沈盈和林韶乐,一个退亲不久,一个尚未定亲,有人私下和同伴低声道:“那位沈姑娘刚刚与程家退亲,你说若此时我去求亲,成算有多大?”   此人是平日里最爱烟花柳巷,红颜知己不知有多少,他如今敢这么问,无非是觉得沈家姑娘退了亲,名声有碍,他以前没机会,现在或可一试。   同伴还没来得及回他,那人忽觉背后一凉,他一回头,便看见颜钰这个“铁面阎罗”站在他身后。   “你觉得,你配吗?”颜钰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似透着森森寒气。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摆了摆手笑道:“玩笑话玩笑话,颜少卿莫要当真。”   谁人不知,颜钰与沈垣交好,他议论沈垣的妹妹,颜钰会觉得不快也很正常,他可没有和这位阎罗交恶的想法。   颜钰漠然收回目光,他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隔着屏风,他遥遥看了一眼对面。   沈盈一抬头,不经意间与颜钰目光对上,纵使隔着屏风,她目光亦不敢久留,匆匆收了回去。   温然问过她,为何突然决定放手,她只说不想困在过去。   这话并非假话,但也不是全部原由。   她不能轻易放下这段感情,程岸亦是如此,他一再辩解自己对何阮的感情只是兄妹之情,不作他想。   但这样的话听得越多,沈盈越觉得嫌恶。   那日,她为躲避程岸的纠缠,冒雨冲了出去,不过几步的距离,有人执伞走到她身前,为她遮去漫天的雨丝。   她抬头看去,对上颜钰那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眼眸,像是万年不会融化的寒冰。   程岸追了上来,她正要回头,颜钰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她眼看着他低身靠近,在她耳边说:“沈盈,不要回头。”   “你若无法舍弃,我可以帮你。”   ……   宴席开始,众人落座。   温然坐到秦氏身侧,她示意自己无事,秦氏便也没有在此多问五皇子的事。   秦氏早已叮嘱过温明妍和温明怡,只当先前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也不会让温秉丞知道这件事。   宴席开始不久,温然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她没有去探究是谁,很快温明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安婉儿在看着你,若是眼神能化为刀子,你大概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若是以往,温明妍这话就很像是幸灾乐祸,但如今她真的只是好意提醒。   毕竟安婉儿喜欢陆彦的事人尽皆知,其父文宁侯甚至私下见过陆彦好几次,言语利诱威胁,但是陆彦毫不动摇。   安婉儿不甘心,琼苑赏花宴那日,她特意追过去,想与陆彦说个明白,却连人都没见到。   又不过两日功夫,陆彦请了陆老先生和永嘉公主去温府提亲。   安婉儿彻底失去了机会,她自然嫉恨温然,只是她心中再嫉恨,也不会在这种场中做出什么来。   谁也得罪不起永嘉公主。   温然垂眸不语,她很清楚,她与陆彦定亲,不仅得罪了五皇子,也得罪了文宁侯。   琼苑赏花宴那日,她还刺晕了六皇子,虽不知六皇子是否知晓实情,但安家是六皇子母族,如此看来,她是连六皇子也一起得罪了。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皇长子即昭明太子病逝而亡,二皇子肃王双腿残疾不能继承大统,三皇子和四皇子年幼夭折,如今成年且可能登基的唯有五皇子和六皇子。   所以,赵启临的那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但是……   温然抬眸看向男子席位,她找到陆彦的位置,刚刚看过去一会儿,陆彦也隔着屏风看过来。   他一直都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无论何时何地,一定会给予她回应。   温然感觉到些许的安心,她淡淡一笑,微微握紧了腰间的芍药玉佩。   温明妍注意到这两人的小动作,她撇了撇嘴,心中却再无以往的酸楚。   宴席结束后,温然和沈盈被林韶乐留下来说话,秦氏先带着温明妍和温明怡回府。   陆彦答应温然要多留一会儿,他在上次的凉亭那里等候。   郑氏经过此处,她遥遥看向凉亭中的陆彦,陆彦似有所感,他看到郑氏,起身颔首行礼。   郑氏对他微微点头,并未多留,她走进赵端宁的院子,赵端宁见她来了,上前迎她。   “你就应该多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宫中,早晚将你身子闷坏了。”赵端宁与郑氏是多年闺中密友,说起话来自也不见外。   郑氏笑着摇了摇头:“走动起来太累了,你也知道,我不爱外出,今日若非是阿乐的生辰,我也懒得出宫。”   “你啊,一直都是如此,以往还有皇兄……”赵端宁说话一顿,她口中的皇兄自然是指已逝的昭明太子赵启寰。   以往郑氏不爱出门,赵启寰还能劝动她几分,哪怕政务繁忙,赵启寰也会在晚膳过后与她一道在宫内四处走走,若是空了,定会带她出宫走走。   他们夫妻情深,赵启寰病重去世的那一年,郑氏险些没撑过去,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赵宴,守在郑氏身边,一遍遍唤回了他的母亲。   赵端宁怕郑氏忧思伤身,从来都是不提赵启寰与赵宴。   郑氏在赵端宁面前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轻叹了一口气,看向远处道:“今日我瞧见陆先生的那个学生陆彦,不知怎得,我就想到了宴儿,想着他若长大如今也该是陆彦那般的年纪了。”   赵端宁目光一闪,郑氏没瞧见,她继续说:“阿宁,我是放不下过去,但你不用担心,只要一日未找到当初刺杀宴儿的人,我便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我儿尸骨无存,那些人必须得到报应。”   ◉ 第34章   温然记着与陆彦的约定, 便没有在林韶乐那里多留。   今日天朗气清,早已没有当日的雨雾空濛之景,温然走进凉亭。   陆彦垂眸坐在石桌旁, 不知在想什么。   温然感觉到些许不对,她走到陆彦面前坐下, 轻声问他:“怎么了, 是我来得太迟吗?”   陆彦看向她,他没有说话,眼中似藏着千言万语。   他伸手握住温然的手,少女柔软温暖的手心像是逐渐融化他身体里的寒意,他微微一用力, 将温然抱到了怀中。   他的怀抱并不紧, 温然可以挣脱,她犹豫了一会儿, 却抬手轻轻碰触陆彦的后背, 像是在回应他的拥抱:“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在宴席开始前,你情绪就有些不大对。”   那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现下陆彦这么突然地抱着她, 温然总感觉他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   他, 似乎有些难过?温然不确定。   陆彦没有在她面前掩饰情绪, 他看向不远处的长廊, 郑氏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这明显是赵端宁特意安排,想让他们母子再见上一面。   郑氏多年来第一次见陆彦,这也是陆彦时隔多年后再一次见到母亲。   他并非心里没有波澜, 只是不能在人前显露。   “今日忽然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 一时有些怅惘。”陆彦声音平静。   温然不知他口中的故人是谁, 但他如此, 想来那位故人对他很重要,她轻轻拍了拍陆彦的后背,声音柔和道:“那应该开心呀,重逢是一件好事,你们以后肯定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是啊,重逢是好事。”陆彦许久才低声道,他松开怀抱,依旧握着温然的手,这话中还有未尽之语——他与她的重逢,亦是他多年未有之喜。   温然不知他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安慰起到了作用,莞尔一笑。   少女眼眸灿亮,笑起来眉眼弯弯,似能驱散人心中无尽的阴霾。   陆彦看着她的笑容,眸色柔和下来:“不是说有事要与我说吗?是什么事?”   陆彦主动问起,温然稍稍迟疑后,还是一鼓作气将五皇子与她见面的事说了出来,包括五皇子说的那些话,她也未作隐瞒。   陆彦眼眸微眯,他敛去眸中的寒色,握紧温然的手:“那你怕吗?”   “你想听实话吗?”温然不答反问。   陆彦点头。   温然叹了口气,她惆怅道:“当然怕啊,如今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有机会能……可是我们好像把这两位都得罪了,哪怕能顺利成婚,日后可能也免不了麻烦,我怎么可能不怕?只是……”   温然话锋一转,她回握住陆彦的手,眼中漫上些许笑意,目光变得坚定:“若是因为五殿下的那些言语,我便要终日惶惶不安,那当初我就不会接过你的玉佩。陆彦,我既然选择你,那我就会试着信任你。我不会回头,我今日坦诚相待,也是希望这些人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   “陆彦,我也需要你的信任。”   温然很清楚,若是她与陆彦彼此之间有所隐瞒,那这些隐瞒早晚有一天会摧毁他们彼此,那时也许只需别人的三言两语,便会让他们的关系分崩离析。   夫妻一体,若是无法坦诚相待,无法荣辱与共,又如何能一起走得下去?   前路不可探,陆彦既然与她定亲,必也想清楚了这一切。   但是温然还是希望在成婚前将这些事情说清楚,将他们将来要面对的风险摆到明面上。   同时,她也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   但无论是赵启临还是赵启寒,陆彦都很清楚,他们不会是永久的威胁。   只是他的小姑娘不知,在她眼中,他是陆彦,只是陆彦。   “阿然,你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陆彦沉声道。   这是回答,也是许诺。   “好啊,那我就将我的未来交到你手上了,你可要好好护住哦。”   温然不知这话背后的意义,她得到陆彦的回应,眉眼间漾出轻柔的笑意。   陆彦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他忽然再次将温然抱进怀中,温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她正要询问,便听见陆彦在她耳边道:“阿然,等我,我们很快就要成婚了。”   温然听见“成婚”二字,她面颊一红,含了些羞怯之意。   是啊,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确实快要成婚了。   这一次,会顺顺利利到成婚那一日吗?   -   六月初,陆家前来下聘。   陆彦送来的聘礼丰厚,长长的礼单一眼望不到尽头,秦氏看得出这份聘礼准备时日不短。   只有宋棋知道,他家殿下早在提亲前,便已经开始准备这份聘礼了。   看似突然的提亲,其实是陆彦筹谋已久之事。   按照规矩,温然需要在陆彦下聘当日回送一礼,这礼重在心意,不需多么昂贵,用心绣个荷包香囊亦或是做个腰带等物皆可。   温然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绣个荷包送给陆彦。   她之前送给陆彦的荷包,还是她临时从腰间取下来的荷包,她总觉得那有些不适合男子佩戴,只是陆彦自己不介意,每回见他,她都能见到那青竹荷包缀在他腰间。   这礼不是温然亲手送出去,由她身边的丫鬟代为转交,陆彦直到离开温府,才打开那个精致的檀木锦盒。   锦布上面放着一个绣着山海的深蓝色荷包,荷包下面缀着的流苏妥帖摆置过,似乎生怕有一丝的杂乱。   陆彦从锦盒中取出荷包,他摩挲着上面的山海刺绣,唇边噙着笑意。   他取下腰间的青竹荷包,准备将这新的荷包佩戴在腰间,但很快他察觉到些许不对,本应该空荡荡的荷包摸起来却有些鼓起。   陆彦松开荷包的抽绳,从里面取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物件——   那是一根编织得精美繁复的红色手绳,比起陆彦手腕间陈旧的红绳,这根红色手绳看起来不知道要精细多少倍。   ……   温然一直在后院等着,听到苏因说将回礼送出去了,她心中还是没有安定下来。   虽然她那日的醉酒记忆没有完全恢复,但她再次看到陆彦手腕间的红绳时,总会觉得有些别扭,一时觉得那不好看,一时又觉得太旧了。   虽然……虽然那也是她送的,但她还是想要送陆彦一条新的。   也不知他是否会发现荷包里面藏着的小秘密?   等到成婚那日,她能在他的手腕间看到那抹红色吗?   温然想,她还是希望可以,她希望看到陆彦戴上那条崭新的手绳,就好像……好像他是属于现在的她。   ◉ 第35章   转眼到了七月, 过了酷暑时节,天气转凉。   因着婚期将近,温然近来出去走动得少, 秦氏将府中一些事情交到她手中,她一方面要忙府中诸事, 另一方面因为之前五皇子在公主府中都敢拦她说话, 温然不敢保证他不会再做出什么来,所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温然也尽量减少外出。   林韶乐似乎猜到她在担忧什么,七夕那日特意约了沈盈一道来府中陪她过乞巧节。   弯月宛若银钩悬于夜空之中。   温然向着织女星的方向跪在蒲团上,她双手合十, 默默许愿。   沈盈故意凑到她耳边道:“阿然在许什么愿?是不是许愿婚后与夫君恩爱甜蜜……”   沈盈还没说完, 温然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别得意,等到你要成婚那一日, 看我和阿乐怎么调笑你。”   “那还早得很, 阿然怕是很难等到那一天了。”沈盈无所谓地道,她如今倒是真的不在意与程岸的那桩婚事了, 在她面前提到亲事, 也不用担心会影响她的情绪。   只是她现在的语气怎么听都有一种不再相信情爱的感觉。   “你可别信她的话, ”林韶乐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今日我去她的院子, 好像见到了颜钰,就是那个整日冷着脸,一年也笑不了几次的阎罗王。”   阎罗王的这个形容十分具体, 温然很快反应过来:“颜府好像与沈府邻近, 不过颜钰怎么会在你的院子里?你从前和他好像不熟悉吧?不对, 我应该问, 颜钰怎么到你的院子里了?”   沈盈调笑不成反被追问,她含糊其辞地解释道:“我和他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他有东西掉进我的院子里了,翻墙过来找一下而已,你们别乱想。”   “找东西?翻墙?”温然觉得不能想象,她见过颜钰,实在想象不到那位千年冰山能做出翻墙找东西的举动来。   “哎呀,你们别抓着我问了,这些巧果是阿然亲手做的吧,快让我尝尝,肯定很好吃。”沈盈极其明显地转移话题。   温然和林韶乐对视一眼,两人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女孩子有自己的小秘密很正常,别说沈盈,只说温然自己,她今年之所以会亲手做这巧果,也是因为想要给陆彦一个惊喜。   按照规矩,在婚前的这两个月左右,她不能和陆彦见面。   七夕又是一个特殊的节日,温然思前想后,还是亲手做了巧果让苏合送去陆府。   只是不知,他这会儿有没有拿到巧果?   温然这么想着,余光瞥到苏合进了院子,苏合笑盈盈地走过来,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陆公子说巧果很好吃,这是陆府准备的酥糖,陆公子让奴婢带回来给姑娘尝尝。”   陆府准备的酥糖是寻常样式,不似她给陆彦准备的巧果,还特意做成了小动物的形状,看起来十分可爱。   陆彦觉得好吃,也不枉费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   温然抿唇一笑,捏起一块酥糖小口尝着。   沈盈拿了块酥糖,叹着气道:“原以为这巧果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原来是为了人家陆公子啊。”   “是啊,怪不得我尝着这巧果甜的厉害,也不知这酥糖会不会更甜?”林韶乐在一旁附和道。   温然嗔怪地看了她们一眼:“吃也堵不住你们的嘴,你们真是……”   温然话还没说完,天边突然嘭的一声,一簇烟花在夜幕中升空绽放,接着形色各异璀璨如画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   温然怔然地看向天边的烟花,苏合凑过来在她耳边道:“奴婢刚刚忘说了,陆公子说还有回礼要送给姑娘,这应当就是回礼了。陆公子还说,姑娘回赠的福绳甚为合适,他很喜欢。奴婢亲眼瞧见的,陆公子右手腕间戴着那福绳呢。”   福绳,正是她回赠的那根红色手绳。   他发现了。   温然抬头看着那漫天烟花,她眼中倒映着璀璨的烟花盛景,渐渐有轻柔的笑意蔓延出来。   于此同时,温府附近的茶楼中。   陆彦抚摸上手腕间的福绳,他眼前摆着各色形状的巧果,少女的心思藏在其中,似乎真的让这巧果变得更加甜蜜起来。   隔着高墙深院,陆彦仿佛也能看到他的小姑娘盈盈笑着的模样。   他从前觉得做这样的事只会浪费时间,现在却觉得,只要能让小姑娘笑起来,准备再多的惊喜也是值得的。   烟花放了许久,等到夜空重归寂静,温然突然觉得有些冷清。   沈盈和林韶乐离开后,院子变得更加清寂。   温然有些睡不着,她坐在躺椅上,仰头看着天幕的一轮弯月,夜风拂面,温然有一瞬间觉得眼前似有黑影闪过,不远处的树梢好像有了些动静,又像是她的错觉。   温然起身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她刚刚靠近那棵树,便听见有人轻声道:“阿然,是我。”   这声音分外熟悉,温然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疾步往前走近,待看清树影后的人,她愕然停下脚步。   陆彦的半个身子都藏在黑暗中,他往前跨出两步,如水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照得越发清晰。   他站在那里,眸中染着清浅的笑,显得有些虚幻且不真实。   温然上前两步,她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又不相信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指尖触感真实,这竟不是她的幻觉?   陆彦他……他竟然翻墙过来了?!   颜钰做出这样的事,温然尚且觉得惊愕,此刻换成陆彦翻墙,她好不容易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第一反应便问道:“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难道是我们的婚事出了问题?”   不然怎么解释陆彦突然做出翻墙这样的事来?   他总不可能为了见她一面特意翻墙吧?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不得不现在说。   温然努力说服着自己,陆彦彻底从树影中走出,他淡笑着摇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突然想见你。”   “只是想见我?”温然彻底呆住。   陆彦觉得现在的她有些像那个兔子巧果,娇憨又可爱,他伸手去牵温然的手,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今日是七夕,我们见一面也无妨。”   “这样吗?”温然茫然道。   虽说,虽说也不是不能见面,但是他翻墙这个举动实在是……   陆彦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异,他低声问道:“阿然想看星星吗?”   看星星?温然抬头看向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光:“这不是能看到吗?”   “不是在这里。”陆彦说着,他一抬手,一道暗色玄钩勾住前方的屋檐,他搂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借力瞬间上了房顶。   温然一惊,身体突然悬空,她下意识抱住陆彦的腰,直到了屋顶上,她还没有松开。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温然甚至不明白她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屋顶,她不敢轻易松开陆彦的腰,声音还有些颤:“你,你做什么?”   “看星星啊。”陆彦坦然道。   温然抬头看他,在他满目的笑意中,她终于有了些真实感,勉强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还抱着陆彦的腰,刚要松手,脚下瓦片松动,她又下意识抱得更紧了些。   陆彦低沉的笑声从她头顶传下来,温然一时有些恼,还不是他,说飞就飞,也不提前说一声!   “你再笑我生气了。”小姑娘气鼓鼓地道。   “好,我不笑了。”陆彦收敛笑意,他扶着温然与她一道坐在屋顶上。   温然确定自己不会掉下去后,她立刻松开自己的手,借着整理鬓边发丝的动作,她用指背贴了贴自己的脸,有些烫。   不过现在是黑夜,陆彦应该看不出她脸颊上的薄红吧?   “看,这样是不是离星星更近了?”   陆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们坐得很近,温然往前看去,屋顶的视线更加开阔,她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和更广阔的夜空。   那些星星,似乎也更近了些。   “你这样不合规矩。”温然收回视线,她准备讲一番道理,一转头却对上陆彦的眼睛,他们离得很近,好像下一刻就会碰触到彼此的鼻尖。   温然匆匆转头,她再次看向夜空,小声道:“算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反正她先前也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就小小原谅一次他的唐突吧。   温然:“不过我实在没想到,原来你也会翻墙,若是让旁人知道,怕是会目瞪口呆吧。”   “也?还有谁翻墙来见阿然吗?”陆彦抓住了奇怪的重点。   温然解释道:“不是来见我,是去见……不对,我的重点明明是你会翻墙呀。”差点被他带歪了。   “阿然的重点不应该是我的出现吗?难道阿然没有一刻想要在今夜见到我?”   陆彦声音低沉有磁性,许是离得近,他像是贴在她的耳边说话。   温然不敢转头看她,她尽量平静道:“没有,我们这时候不应该见面的。”   “是吗?”陆彦声音微低,像是有些失落,他试探去握温然的手,温然没有躲,他声音又扬起道:“可是,我想见到阿然,所以我来了。”   温然没有回应他的话,但是她也没有挣脱陆彦的手。   她有些心虚。   其实,其实有那么一刻,她是想见到陆彦的,但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想法,肯定是因为从热闹到冷清,她一时不适应而已。   一定是这样。   温然在心中强调。   夜风轻悠,不知不觉将近亥时,温然觉得倦意来袭,她刚要开口,陆彦就察觉到她生了困意,将她抱回了院中。   这会儿院中的婢女都被苏因调走了,苏因最先察觉到陆彦来此,自不会让婢女留在这里打扰。   温然转身准备回去,陆彦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温然困惑地看向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陆彦:“无事,只是现在松开阿然的话,下次再见应该就要到两个月后了。”   下次见面,就是成婚之时。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温然沉默片刻,终于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她走回陆彦身边,微微踮脚靠近陆彦耳边,声音又低又软地道:“我承认,今夜我一瞬间想见你,所以……谢谢你能出现,我很开心。”   她看向陆彦的眼睛,声音更低道:“陆彦,我等你。”   等你来娶我。   陆彦低身靠近温然,温然没有躲,额间有轻柔的吻落下,一触即离。   温然的脸颊烧了起来,她匆匆松开陆彦的手,正要转身,她听见陆彦在她耳边道:“阿然,你脸红了,刚刚在屋顶上也是,不过现在,似乎更红一些。”   夜色再深,陆彦依旧能看到少女脸上的薄红,是因为他。   温然这一次是真的生出慌乱,她小声反驳:“我没有,你看错了。”说完不给陆彦反驳的机会,急匆匆跑开。   身后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她的脚步更快了些。   果然,夜晚容易使人冲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成婚啦。   ◉ 第36章   夜静更深时分, 春雪院正房的烛光依旧亮着。   内室盈盈烛火晃动,温然仰面躺在楠木床上,沈盈和林韶乐一左一右挨着她, 三人都没有什么睡意。   明日便是八月十二,温然与陆彦的成婚之日, 沈盈和林韶乐要在新房外面拦门, 她们想了想,与其从府中赶过来,不如今夜就歇在温府,也好陪一陪温然。   “唉。”林韶乐最先叹了一口气,接着温然和沈盈不知想到什么, 两人看着帐顶, 也叹了一口气。   三声叹气此起彼伏,三个女孩儿对视一眼, 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撞了撞对方的胳膊,本着好奇之心问道:“说吧, 最近都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林韶乐最先开口, 她忿忿不平道:“我娘亲说我该嫁人了, 天天给我看那些男子的画像, 要求我在他们中间挑一个出来, 还说要我收敛一下我的脾气,她也不看看我这脾气是像谁。”   沈盈忧愁道:“我想搬家。”   “搬家,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住在你隔壁的……”林韶乐话还没说完, 嘴巴就被沈盈捂住了:“不许追问, 该到阿然了, 你明天就要成婚了, 难道是紧张的?”   “怎么可能不紧张?”温然叹气道,“但是也不全是紧张吧,好像还有些……期待?”   先前觉得很长很长的两个月转瞬即逝,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成婚的前一夜,她既紧张要踏入一个陌生的府邸,好像又有些期待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阿然今夜倒是坦诚。”沈盈道。   林韶乐赞同地点头:“以往调侃她,她都要脸红的,不过……我有些好奇一件事。”   林韶乐起身,她往外面看了一眼,确保不会有人听见后,才压低嗓音问道:“阿然,你母亲有给你那个画本吗?在不在你身边?”   “话本,什么话本?”沈盈困惑问道。   温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林韶乐在说什么,直到林韶乐含糊其辞地解释一番后,她瞬间反应过来林韶乐说的是什么画本。   她脸颊瞬间涨红,立刻捂住林韶乐的嘴巴:“我没有那种东西,你别乱说话了,阿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什么我不知道?一个话本而已,你们干嘛神神秘秘的。”沈盈更加好奇了。   林韶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信,除非你让搜一搜,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放在枕头下面。”   林韶乐说着迅速翻开枕头,但是枕头下面空空如也。   温然在一旁悄悄松了口气,幸亏她想着不能被翻到,早些时候收起来,不然这会儿真要被翻出来了。   “我都说没有了,你看,我没骗你吧。”温然摊手道。   林韶乐不信邪,她翻遍了整个床铺也没寻到个影子,最终不得不罢手。   “好吧,看来你是收起来了,算了,”林韶乐摆了摆手,掀开被子就往里躺,“我也累了,睡觉睡觉,不然明早该起不来了。”   沈盈还是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哎呀,你们倒是说清楚呀,这样我都睡不着觉了。”沈盈不甘心地问道。   温然不想回答,沈盈锲而不舍地追问,林韶乐索性把她拉到被子里,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通。   “春图?!阿然你竟然有……”沈盈惊讶出声。   温然果断捂住她的嘴:“我没有,你该睡觉了。”   又闹了一会儿,沈盈和林韶乐终于生出困意,两人睡在里侧相继睡着。   屋内安静下来,温然睡在外侧,她闭目浅眠一会儿,很快又睁开眼睛看向帐顶。   内室一盏烛灯泛着昏黄的光晕,温然难以入眠,她披上外衣,起身想要去熄灭那盏烛灯,刚刚走到桌边,窗户那里响起很小的一道撞击声,像是石子被击在窗棂上。   温然警惕地看过去,她走过去缓慢推开窗户,窗外空无一人。   月华如水,一切显得静谧又安宁,仿佛刚刚那撞击声只是她的错觉。   温然正要阖上窗户,一低头却看到窗台上放着的一个锦盒,锦盒上面雕刻着芍药花。   温然心跳加速,她打开那锦盒,只见里面放着一根福绳——   与她送出去的样式不同,这福绳编织的样式简单,里面似乎掺了银丝,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泽。   温然合上锦盒,她回头看了一眼床榻,沈盈和林韶乐睡得熟,看起来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确信之后,才小声朝着窗外问道:“你还在吗?”   话音落下不久,陆彦从黑暗中走出,他一身黑衣,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温然看着他这副装扮,轻笑一声:“一回生二回熟,陆公子这是翻墙翻得熟练起来了?”   “本以为你睡了,见你醒着,便下来了。”陆彦并不介意小姑娘的调侃,他指了指锦盒,“这是我编的,不如阿然编的精致,喜欢吗?”   两个月未见,他们好像并没有陌生多少。   温然重新打开盒子,取出那红色手绳,她打量了一番,点头道:“还不错,不过确实没有我做得好看,原来陆公子也不是无所不能呀。”   许是还记着七夕那夜被他说“脸红”的事,小姑娘今夜句句带着调侃,陆彦并不反驳,他从温然手中接过手绳,低声道:“那我亲自帮你戴上,是否能弥补一点不足?”   今夜月白风清,陆彦面容真切,他目光温柔如水,温然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她伸出手递到陆彦面前。   陆彦微凉的指腹触碰到她的手腕,细细的红绳绕过手腕一圈,温然一时注意着那双手,一时又注意到陆彦右手腕间的红绳。   少女手腕纤细,红色手绳将她肌肤衬得更为莹白,陆彦轻握住她的手指,没有放开。   “阿然紧张吗?”他含笑问道。   温然面不改色地撒谎:“不紧张,我困了,你快些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   “当真不紧张?”陆彦再次问道,他像是有些苦恼道:“可是我很紧张,有些睡不着,阿然能帮我想个办法吗?”   温然说着不紧张,但其实她很怕沈盈和林韶乐被她吵醒,她想了想,对陆彦道:“你走近些。”   陆彦听话地靠近,温然又往回看了一眼,确信沈盈和林韶乐还没醒,她踮起脚尖极快地在陆彦额头上亲了一下,一触即离,与他上次的动作一模一样。   月光下小姑娘的脸颊上升起一片红云,她急匆匆收回自己的手,又将陆彦推远了些:“快回去吧,我关窗了。”   小姑娘无情到仿佛刚刚亲他的人不是她。   陆彦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好,早些睡吧,我很快,就来接你。”   陆彦再次与夜色融为一体,温然确信他离开后,慢慢将窗户关上,又走回桌边将那盏灯吹灭。   她重新躺回床上,手指下意识地抚摸到腕间的红绳,她心口砰砰直跳,但是先前的那种紧张与不安感像是消失无踪,手腕间的红绳给了她莫名的安定感。   不知不觉,她陷入梦中。   这一夜过得很快,天色未明时分,苏因和苏合便进来唤醒了温然,沈盈和林韶乐也相继被吵醒。   温然顶着困意坐到铜镜前,绞面时候疼得她直接清醒过来。   成婚之日的妆容会浓艳许多,傅粉施朱之后,少女原本偏向清冷的容颜显得愈发妍丽,稍稍一抬眸似乎就能勾魂夺魄。   沈盈和林韶乐在后面怔怔看着,连着起早的困意也消失殆尽。   “原来,阿然还可以更好看。”沈盈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温然以往的妆容都会偏淡一些,但今日不同,这番浓妆艳抹非但没有显得厚重,反让她显得更加娇媚动人。   温然换上繁复精美的嫁衣,她极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浓艳的红色衬得她肌肤如雪,青丝尽数挽成云鬓,露出她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单单站在那里,便能让人失神片刻。   屋内一时呼吸声都变得轻不可闻,直到高墙之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所有人才又开始动作起来。   温然被盖上喜帕,扶着坐到喜床上,她听见沈盈和林韶乐在商议待会儿拦人的策略。   不多时温明妍和温明怡也赶了过来,她们商议不久,便有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高声道:“来了!来了!新郎官来接人了!”   这一声催促下,沈盈等人率先走了出去。   喜房门被合上,温然只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她紧张地握住手腕间那根红绳,注意力全部放在门外。   很快,喜房外面一阵吵闹,陆彦等一行人到了。   沈盈和林韶乐自不会轻轻松松将陆彦放进来,单是作诗,便让陆彦作了七八首,其中不乏对新嫁娘的称赞溢美之词。   陆彦答得流利,温然在屋中听到那些赞她的诗,却忍不住红了脸。   她记得上次见他作诗还是在杏园探花宴上,她还真未想过,有一日会听到陆彦在众目睽睽之下作诗赞她。   今日的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了。   外面闹了好一会儿,沈盈和林韶乐明显不肯轻易罢休,最后不知谁先带的头,陆彦在作完一首诗后,一阵喧闹中,喜房门被冲开了。   那一声实在太响,温然一惊,双手不由握得更紧。   待到屋内慢慢安静下来,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她,那曾被她赞过“好看”的手穿过喜帕,出现在她眼前。   温然呼吸微滞。   “阿然,我来了。”陆彦弯腰柔声道。   这声音清晰分明,温然却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松开双手,慢慢将左手抬起搭到陆彦的掌心,陆彦握住她的手,微凉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她起身走到他身侧,垂眸间好似看到他衣袖掩盖下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绳。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她真的,要嫁给陆彦了。   ◉ 第37章   喜房内, 礼官在一旁念诵着赞词。   温然与陆彦并肩而立,红色的喜帕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唯独垂眸时她能看见与陆彦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红色的衣袖完全遮掩住他们手上相似的红绳,彼此的温度从指尖一路往上蔓延, 似乎将一颗心都灼烧起来。   陆彦握着她的手微动, 他手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平复她的紧张,温然感觉到他侧目看向自己,隔着喜帕,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但她觉得, 他那双漆黑明亮的凤眸中应是含着笑。   温然唇畔微勾,她知道陆彦瞧不见她的面容, 所以如他一般也碰了碰他的手背, 回应他。   喜房里站着很多人,礼官的诵念还没有结束, 谁也没注意到新人的小动作。   这样简单的手指触碰, 却缓解了温然大部分的紧张情绪, 同时给予她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她并非不怕, 越发临近婚期, 她愈加担心和焦虑,她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怕她和陆彦最终还是没能走到成婚这一日。   但她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这种不安感, 直到如今与陆彦一起站在这喜房里, 她方才觉得这一颗心安定下来。   她的视线是一片红色, 垂眸也能看到陆彦赤红的衣袖衣摆。   温然突然生出些好奇, 她并未见过陆彦身着红衣的模样。   三年前他高中状元,着一身红袍打马游街,不知让多少女子心生恋慕。   那样的他,应该十分惹人注目吧。   可惜现在她盖着喜帕,不能看见他身着喜服的模样,也不知是何等容姿?   温然思绪飘得有些远,直到礼官念诵完毕,喜娘在她身侧提醒,她神思回拢,视线从陆彦的指尖移开,与陆彦一道踏出喜房,去前厅拜别父母。   新人离去,春雪院这边很快安静下来,仆人们在院中打扫清理。   刚刚喜房门冲得太快,沈盈和林韶乐站在最前面,她们躲避不及,林韶乐和沈垣撞在一起,沈垣还不小心踩了她的绣鞋一脚。   漂亮精美的绣鞋上落下一个乌黑的脚印,林韶乐眉尖一蹙,沈垣见她如此神态,当即道:“郡主大人有大量,沈某定赔你一双新的,不,十双。”   林韶乐狠狠瞪了他一眼:“用不着,你那十双鞋还是拿去讨好你的红颜知己吧。”她现在一想到母亲给她的画像中还有沈垣,便觉得更加恼火。   明明沈父那么温和儒雅,怎么沈垣就养成了这副招蜂引蝶的性子?   沈垣不知道林韶乐心中的想法,但他很清楚,这位小郡主定是在生气,就因为一双绣鞋?   众人前往前厅之时,沈垣慢了几步,他转身寻着林韶乐的方向而去。   于此同时,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颜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沈盈刚刚出了温府,便看见有人正站在树下等她,一如往日的冷漠神情,看向她时好似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但偏偏他的所作所为不像他的神色那般漠然。   沈盈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她转身就走,偏那人不识趣,几步就追上了她,往她身前一拦,将她的路堵住。   沈盈稍稍后退几步,和颜钰拉开距离:“颜少卿有事吗?”   颜钰垂眸看她,他往前一步逼近:“你在躲我。”   沈盈轻缓一笑:“颜少卿说笑了,我为何要躲你?”   “沈盈,你知道的,七夕夜里,那盏花灯是我送的,但你还是收下了。”颜钰说着又往前逼近一步。   沈盈忍着后退的冲动:“花灯?颜少卿难道是说那盏被挂在树梢上的花灯?竟是颜少卿的吗?我以为是哪个小厮不小心挂上去的,既如此,回去后我让婢女送还。”   沈盈面不改色地扯谎。   颜钰沉默片刻,接着他往后退了两步,似乎不打算在为难下去。   沈盈绕开他便要往前走,擦肩而过时,她听见颜钰声音极低地道:“沈盈,我不会再放手了。”   沈盈脚步一顿,她抿唇不言,脚步极快地离开。   但颜钰的一句话,还是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记忆——   她见过颜钰最狼狈的模样,那时他满身酒气,拽着她的衣袖不放,声音几近祈求道:“沈盈,你能不嫁他吗?”   她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她说她喜欢程岸,她会嫁给他。   当年那么坚定的回答如今想来却是可笑。   而她,也不想再随意付出真心了。   -   前厅,温然拜别父母。   温秉丞和秦氏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嘱咐之词,秦氏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下,亲自戴到温然腕间:“以后你与夫君要互敬互爱,望你之后生活安顺,不再多生波折,若得闲时,也记得与姑爷一道回来看看,我与你父亲都念着你。”   秦氏说着眼中含了些许泪光,这种场合或多或少会影响人的情绪。   温然颔首应下,她未曾落泪,但心中有些怅惘。   她在温府住了九年,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如今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她多少有些感慨。   只是这份感慨不足以让她落泪。   秦氏嘱托完,温然与陆彦转身往外走。   温秉丞看着离去的女儿,眼中没有太多的波动,他甚至不如秦氏这个主母情绪起伏鲜明。   他看着温然身着嫁衣离去的模样,有一瞬间想起温然的母亲,简月,嫁给他时的模样——那时他身份低微,婚礼办得简陋,简月身上的嫁衣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没有凤冠霞帔,但他永远记得简月身着火红嫁衣的模样,鲜妍动人。   温秉丞从未忘记过简月,但也仅仅是没有忘记,他从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   花轿绕行一圈,其后跟着的嫁妆箱子似看不到尽头。   秦氏此次将陆彦送来的聘礼悉数添在温然的嫁妆中,其中还有之前肃王府和齐府送来的歉礼,加上秦氏早已备好的嫁妆,温然的嫁妆足够丰厚。   小孩子们追着花轿笑着闹着,伸手去接撒过来的喜糖,温然坐在轿内,也能听到外面欢快的嬉笑声,偶尔还能听见几句对新郎官的赞美。   这让她越发好奇陆彦身着喜服的样子。   “姑娘,你饿不饿?”苏因隔着帘子问道,她手中捧着一个食盒,“陆公子特意准备了一些姑娘爱吃的糕点,这花轿还要走一段时间呢,姑娘不如尝尝?”   温然晨起用得不多,之前紧张时不觉得,如今安稳坐在轿内,方觉得腹中有些空。   她应了声好,苏因将一个食盒从窗子递了进来。   温然本想着小心些,不要弄花了口脂,但陆彦像是早知她所想,食盒里面的各色糕点都是小块的,很方便食用。   温然勾唇,她拿了一块刻着喜字的花糕,花糕酸酸甜甜,味道很像之前的如意花糕,她喜欢这个味道。   花轿绕行到了陆府,婢女上前掀开花轿的红帘。   温然搭着陆彦的手心走出花轿,她与陆彦各执牵红的一段,踏着红绸走向陆府的正厅。   陆青铭坐在主位上,随着礼官高诵,温然与陆彦行三拜之礼。   夫妻对拜后,温然清楚地听见那句“礼成”。   从此刻开始,她与陆彦便是夫妻了,荣辱与共,夫妻一体。   像是久久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如今终于安然落下。   一路进了喜房,温然坐到喜床上,陆彦刚刚拿起喜秤,喜房外面便是一阵喧闹,沈垣带头走在最前面,他赶过来的速度很快,到底没错过这揭盖头的热闹场合。   “陆兄,还没揭盖头啊。”沈垣笑着道。   陆彦看也没看他,倒是温然被那些或高或低的议论声,惹得有些紧张。   她不由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一时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她不知陆彦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她今日的妆容是不是太过浓艳,他会不会觉得不好看?   心中繁杂思绪闪过,温然眼前忽然一亮,陆彦手中的喜秤挑开了她面上的喜帕。   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下意识闭上了眸子,待到反应过来,她眼睫一颤,抬眸望向陆彦。   陆彦站在她身前,结结实实挡住了身后那些人看热闹的目光,他垂眸凝视着眼前身着红色嫁衣的少女,她眼睫微颤,像是小鹿受惊一般地望向她,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似溢着水光。   她今日的妆容不同以往,朱唇黛眉,肤色雪白,那敷在唇上的口脂像是选用最浓艳的花瓣调制而成的颜色,连额间贴着的红色花钿都不足以媲美,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去抹开揉碎那抹红色。   陆彦手指微动,他第一次在人前有了明显的失神反应,喜娘上前提醒他,他方才回神,将喜秤放回原位,往前几步坐到温然的身旁。   温然自也注意到陆彦晃神的片刻,她想,这应该不是觉得她不好看,想到这里,她唇畔微微一勾,双眸漫出点星笑意。   没了陆彦的遮挡,沈垣在内的一行人自是清清楚楚看到新嫁娘的模样,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许久,有人出声感叹道:“陆兄真是好福气。”接着是许多人的附和之声,于此同时,他们心中在想,今日必要好好灌一灌陆彦的酒。   喜娘端来合卺酒,陆彦接过,将其中一杯交给温然。   温然看着这合卺酒,心中有些打鼓,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合卺酒味道清淡似水,她眸中闪过讶异,不由看向陆彦。   饮合卺酒时,距离很近,近到温然可以看到陆彦纤长的眼睫,以及他眸中沉到看不清情绪的幽深,像是看似平静的湖水,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波涛。   温然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危险,她垂眸躲避,一时饮酒过快,忍不住咳了起来。   陆彦松开她的手,立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声音温和一如往常:“呛到了吗?是酒太烈了吗?”   这酒都淡到跟水一样,当然不是酒的缘故,温然也不会承认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   她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事。”   再抬眸,陆彦的目光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温然一时觉得是自己紧张太过,才生出误解。   饮完合卺酒,喜娘剪下他们的一缕头发,用红绳系着,放在盒内,寓意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喜娘说完最后一句祝福词,陆彦便被催着去前厅敬酒,他临走前在温然耳边低声道:“等我回来,若是凤冠太重,就先取下来,不过沐浴前要先用膳,不然空腹容易发晕。”   温然不懂他为什么非要离这么近说话,她忍不住有些耳热,点头应下。   陆彦被沈垣等人簇拥着离去,温然再抬头时已看不到他的身影,直到这时,她方才想起之前惦着的一件事——她还没看清楚陆彦穿喜神是什么模样呢。   方才光顾着紧张他的反应,一时都没想起去看他。   不过等他敬完酒回来,她还是有机会的。   “姑娘……”苏合及时改口,“夫人现下要用膳吗?”   夫人……   是要改称呼了,那她是不是也应该早日适应唤他“夫君”?   温然在心中重复了两遍这个称呼,发现脸颊有些烧得慌,她掩饰得碰了碰凤冠,坐到桌前一边吩咐婢女取下凤冠,一边让苏合去准备些膳食。   待到她用完膳后,陆彦还没回来,按照常理,他许是要被灌酒灌到很晚才回来。   温然等了一个时辰,之后还是决定先去沐浴。   沐间升腾的热气险些让她困得昏睡过去,起身换上寝衣时,温然还有些浑浑噩噩,直到感觉身上的寝衣与以往不同,她才注意了一下——   身上的寝衣是正红色的,领口有些低,温然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口,对苏合道:“换一件吧,这件我穿着不舒服。”   “这是夫人特意准备的,也就今晚,姑娘忍耐一下。”苏合劝道,她口中的夫人自然是指秦氏。   温然闻言,不免想到婚前两日,秦氏让嬷嬷告诉她的那些事情,还有那两本羞死人的图画,她脸颊瞬时烧了起来。   她后悔了。   她不应该先沐浴的。   可是苏合说得也有道理,也就今晚而已。   温然勉强适应了这件寝衣,她斜倚在软榻上,苏合站在一旁帮她绞发。   困意来袭,温然昏昏欲睡,意识渐渐昏沉,中途她感觉苏合绞发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只是苏合的动作似乎变得有些不知轻重起来,扯得她头皮一紧,瞬间疼醒过来。   温然睁眼,正要开口让苏合动作轻些,一转身却看见陆彦拿着绞发的巾布站在她身后,似乎意识到自己动作重了些,他声音带着歉意道:“我是不是扯到你头发了?”   温然呆了一瞬间,她很快坐直身子,提高了寝衣的领子:“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见你睡着了,便没有出声。”   陆彦将布巾交给婢女,他一走近,温然就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想是被灌了不少酒,也不知醉没醉?   温然抬眸看向陆彦,他目光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模样,但他脸上带着红意,垂眸看她时目光幽深难测。   温然从未见到他脸红的模样,一时忍不住观察起现在的他——   一身正红色的喜服,完全贴合他的身形,宽肩窄腰,双腿笔直修长,他站在她面前将她眼前的光线挡了大半,温然的目光又移回他的脸上,他本就英俊,此刻被酒意染红了脸,不再那么清贵华然,一时有些像是浸在脂粉里的风流公子哥。   温然被自己的联想惹笑,陆彦见小姑娘打量完自己又笑了起来,俯身问她:“笑什么?”   他一说话,酒气扑面而来。   温然摇了摇头,端正脸色:“没事,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我已经让人准备了解酒汤,你先沐浴,还是先喝一碗解酒汤?”   小姑娘不答,陆彦也不逼问,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淡笑着道:“这点酒还醉不倒我,我先沐浴,你继续绞发吧。”   他说着就往沐间去,动作干脆利落。   温然看着他的背影,打着陆彦察觉不到的念头,又欣赏了一会儿。   陆彦果然没有回头,他大跨步进了沐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温然的目光。   陆彦从沐间出来时,温然正坐在铜镜前,似乎正在无聊得摆弄首饰。   陆彦摆了摆手,一直守在屋内的婢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走到温然身后,目光先是注意到桌上的一盒口脂。   “这是你今日用的口脂吗?”陆彦问道。   温然看向那盒口脂,她点了点头:“嗯,怕要补妆,所以带过来了。”   温然说着想起身,陆彦的手却穿过她的肩头,将那盒口脂打开,他的指腹沾染了些许嫣红的口脂。   温然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正要询问,却见陆彦的手指靠近,他指腹上的艳红口脂落在了她唇畔上。   铜镜不高,温然看不到陆彦的表情,透过铜镜,她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缓慢移动,一点点将口脂在她唇畔上重新抹匀。   她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陆彦手指移开,温然抬眸望向他,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心尖一颤,启唇唤道:“陆……”   刚说出一个字,陆彦俯身,轻易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他脚步平稳,看不出一丝急切,唯有眼中的神色泄露些许他的心思。   他把小姑娘放在床榻上,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久久凝望着怀中的少女,半晌才声音低哑地问道:“阿然,你会后悔吗?”   温然一怔,之前一直是她在害怕陆彦有一日会后悔,但她从未想过,陆彦也会问她这样的话。   他也害怕她会后悔吗?   但他为什么要害怕?   “不会。”温然轻柔地答道,她紧张地攥住陆彦的衣袖,又坚定地重复道:“陆彦,我不会后悔,我们已经夫妻了。”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陆彦俯身攫取少女唇上的口脂,一如他先前所想,抹开揉碎这抹红色。   温然被逼得面红颈赤,恍惚间她想着,陆彦喝得酒还是太多了,她似乎也被熏得晕晕然。   以至于陆彦哄她时,她迷糊间就唤出了那三个字——   “彦哥哥。”   大抵,这才是他最开始想让她唤出的称呼吧。   ◉ 第38章   晨光熹微, 燃了一夜的红烛悄然熄灭。   垂落的红色床幔随着少女翻身的动作轻微飘扬起来,温然感受到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她习惯性地翻身, 却撞到一个人的怀中,她迷糊地摸了摸, 掌心隔着衣衫触碰到坚实的肌理。   温然手指一顿, 她睁开眼抬眸看去,陆彦的正脸映入她眼中。   她此刻躺在他怀中,陆彦的臂膀还搭在她的腰上,他们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近到她轻微的呼吸都能扬起他鬓角的发丝。   温然放缓了呼吸, 昨夜的种种涌入她脑海中, 她一时觉得面红耳热,虽说如今她与陆彦已是夫妻, 但乍然如此亲密, 她还是有些羞赧与不自在。   她睡在里侧,如今倒不好轻易动作起身, 温然缓缓收回自己的手, 她打算翻个身背对陆彦, 她刚有动作, 搭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紧, 将她更紧的禁锢在怀中。   温然抬头去看,陆彦还是闭着眼,眼睫都不曾有一丝的颤动, 像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动作。   她松了一口气, 伸手试探地挪开陆彦的手臂, 外面天光渐亮, 她想着不如动作轻些地起身,也好过陆彦待会儿醒来,与他正面相对的尴尬。   这一次很顺利,她挪开陆彦的手臂时,陆彦没有反应。   她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从被窝里挪出来,陆彦也没有反应。   她起身正要朝着床尾的方向去,腰上忽然一紧,她整个人顺着那股力道扑向陆彦怀中,而刚刚还睡不醒的人这会儿已经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怎么,阿然打算像上次醉酒后一样悄悄逃跑吗?”   昔日之言再被重复,两人关系却今非昔比,温然还是下意识答出上次的借口:“我怕打扰你睡觉,想先起身,你莫要误会。”   小姑娘声音有些哑,不似昨夜初时的清泠,现下看着冷静,却躲避他的目光,耳尖悄悄红了起来。   陆彦看了一眼她红透的耳垂,余光瞥到她宽松的衣领处,一抹红痕半露不露,红色的寝衣衬得她肌肤莹白细嫩,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间,手指微动便能触碰她腰间的肌肤。   陆彦眼眸一沉,他松开手臂,起身坐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漏刻,道:“现在时辰还早,你若还困便再睡一会儿,不必急着起来。”   他刚刚还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现下却不再多言,坐到床沿边开始穿鞋。   温然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上次她醉酒醒来的情形,他这么轻易罢休,反倒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难道,是她显得太过生疏了?所以他不高兴了吗?   温然记得成婚前,秦氏交代过她,对待夫君不可像是对待旁人一样,要自然亲密些。   秦氏:“你一向看着柔婉,旁人不亲近你,自也不清楚你真实的脾性,但枕榻之侧的人不同,日后你与他便是最亲近的人,你不能时刻端着,要试着敞开心扉去接受他,与他培养出夫妻之情。”   “母亲瞧着陆彦也不像是那等贪图美色之人,但凡事不好说定。日子还长,你与他有了夫妻之情,你在陆府的生活才能更安顺,将来若生了什么变故,他也会顾念着你,你与他才能走得更长久。”   温然明白秦氏的意思,她要与陆彦培养出感情,若是将来陆彦有了喜欢的人,她也能坐稳陆夫人的位置,便像是秦氏一般,哪怕父亲有了妾室,但无论是孟姨娘还是柳姨娘,都越不过秦氏去。   温然想了一通,陆彦穿好了鞋正要起身,突然小姑娘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陆彦转身回眸,只见小姑娘已经坐了起来,她没有意识到寝衣的松散,一双水润润的杏眸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   陆彦垂眸,将视线放在她的手指上,音色寻常地问道:“怎么了?”   陆彦不看她,他很少会躲避她的目光。   温然当下更加确定他有问题,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试探问道:“你是生气了吗?”   “生气?”陆彦一怔,他不懂小姑娘的思路,抬眸看向她:“何出此言?”   温然见他看向自己,鼓足勇气道:“你若不是生气,怎么会突然就不与我说话了?是不是……我待你太生疏了?我只是,只是还不太习惯,毕竟从前都是我一个人,现在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我有些不适应。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快习惯的。你若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也可以直言。我们说过的,要相互坦诚。”   小姑娘一股脑将心中所想倒了出来,陆彦将这番话从头到尾品了一遍,总算明白症结在哪里——   他刚刚情绪转变过快,让温然误会了。   陆彦实在哭笑不得。   他神情松缓露了笑意,温然心里一松,接着问道:“所以,你刚刚是在生气吗?”   陆彦抚了抚额,他现在可算是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若是刚刚不招惹小姑娘,也不会引来这一通误会。   陆彦:“不是,我不是生气。”   温然:“那是因为什么?你分明就是突然不想理我了。”   陆彦叹了口气,他倾身靠近温然,伸手帮她将松散的衣领稍稍整理一下,在她耳边甚是无奈地道:“阿然,你要明白,我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什么?”   温然没明白,陆彦与她对视,她在他眼中看到与昨夜相似的目光,仿若幽深不见底的深潭,引人沦陷。   刹那间,温然明白陆彦的意思,血气方刚这四个字的含义此刻分明,她只觉得一股热气冲到头顶,脸颊瞬时烧红起来。   她垂眸看向自己身上的寝衣,这一夜过去,身上的寝衣凌乱,连腰间的系带都不知何时松了,更别说那有些低的衣领,她刚刚起身那么急,根本没顾着整理……   所以陆彦刚刚突然不理她,又不肯看她,是因为……   温然对上那双深藏笑意的凤眸,她迅疾松开陆彦的衣角,一掀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小姑娘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你快走吧。”   陆彦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起身道:“好,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出去。”   陆彦动作很快,他穿好衣裳便去了侧间洗漱,温然隐隐约约能听到些侧间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直到脚步声渐远,整个内室都安静下来。   她掀开被子,探头看去,陆彦果真出去了,没有留下来逗她。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羞得慌,她从未想过,成婚第一日,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乌龙来。   她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她还能更丢脸吗?!   小姑娘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算是平复了心情,但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再睡着了,她躺了一会儿,说服自己接受刚刚的乌龙,便起身洗漱。   今晨要去给陆先生请安,陆彦没有亲人,陆青铭算是他唯一的长辈,如今这陆宅也是陆青铭从前在京中的住处。   下人布置好早膳后,陆彦从书房回到正屋,温然与他坐在邻近的位置,她低头用膳,一副专心吃饭其他都不关注的模样。   陆彦将她爱吃的汤包放到她近前,提醒道:“慢慢吃,别急。”   他刚提醒完,快速进食的小姑娘就被呛了一下,止不住地咳嗽。   陆彦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倒了杯温茶递过去:“喝点茶压一下。”   温然咳了一会儿,饮完茶方才好一些,她一抬头便对上陆彦关切的目光,她抚了抚胸口,柔声道:“我没事了,你继续用膳吧。”   “怎么会突然呛到,是因为我突然和你说话,你被我吓到了?”陆彦问道。   温然摇头否认:“不是,只是意外,你莫要多想。”   她没有撒谎,她呛到确实是意外,只是因为先前的乌龙,她现在或多或少有些拘谨。   “好,那继续用膳吧。”   陆彦不多追问,用完早膳后,二人便一起去了陆青铭的院子请安。   陆青铭接了温然的茶,给了她一个丰厚的红封,二人陪着陆青铭说了一会儿话,陆青铭没有多留他们,他想着这两人刚刚成婚,要多给他们小夫妻一些相处时间。   从陆先生的院子出来,温然与陆彦并肩而行。   秋风穿廊而过,两人不说话,静静走着,一时好像比成婚前还要疏远陌生些。   温然觉得这样不太对,她想了想,借着回门之礼这件事开口与陆彦交谈,说话间回到崧院,却见院子里有人正等候着。   苏合上前道:“夫人,这是府中的李管家。”   李管家上前向陆彦与温然行礼,他面向温然垂首道:“从前都是老奴管理府中诸事,如今夫人既已进府,这库房钥匙还有一应账本,都是要交给夫人的。夫人若有什么吩咐,也尽管告知老奴,老奴绝不推诿。”   李管家说着,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奉上几把库房钥匙,还有摞起来的一叠账本。   温然诧异看向陆彦,陆彦接过那串库房钥匙,却是直接握着她的手,放在她的掌心:“我身家不多,还要劳烦夫人照管一二。”   陆彦的意思很明确,这是要把管家之权交给她。   虽说陆府如今人少,她嫁过来接过管家之权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温然没想过会这么顺利。   秦氏说过,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陆彦是否看重她,若是看重,定会很快将管家之权交给她。   但温然没想过是这么快。   温然握住那串钥匙,她没有推拒:“好,你既信我,我定将府中诸事打理妥善,绝不让你为此操心。”   小姑娘一脸郑重,仿佛接过去的钥匙有千金重。   陆彦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别紧张,放轻松,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成婚第一日,我就给了夫人很大的压力。”   他如今一口一个夫人,倒是习惯得很。   温然还不能习惯地唤出那句“夫君”,虽然昨夜被他哄着也唤了几次,但那不一样。   “我在家中也帮母亲打理过一些内宅事务,不会有很大压力,你放心。”温然解释道。   陆彦点头应好,李管家适时上前解说府中诸事,陆彦陪着温然听了一会儿,宋棋进来说是有公务,他便起身去了书房。   温然大概了解陆府内宅诸事,其实与温府并无太大不同,只是陆府人少,正经主子只有三位,是以事务较温府还简单些。   温然让婢女帮忙把账本搬去了书房,崧院正房五间,陆彦让人将最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给温然做了书房。   书房摆设雅致,笔墨纸砚皆齐备,连桌椅的高度都是温然最习惯的高度,后面的书架更是放了许多她喜欢的古籍。   温然发现其中还有一些手抄的古籍册子,是她曾在云济寺那小书阁中看到的古籍,那些古籍不宜取出,陆彦便安排人誊抄副本放在此处。   临窗摆置着一方棋桌,棋罐里的棋子触手生温,似是暖玉做成。   推开窗户,可见院中葱翠树木之景,这些常青树便是在秋日也不会叶落枯黄。   这书房虽与温然在春雪院的书房有些不同,但又处处合她的心意,便是放在百宝阁上的那些小玩意,也符合她的爱好。   温然环顾整个书房,待人是否上心,便是从这些细微处观之。   这些年,她许久没有体会过被人如此用心对待的感觉了。   她心中触动,但也不免害怕。   不曾拥有最好,一旦拥有便会害怕失去,而那份害怕会致使一个人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情。   她不想变成那般。   秦氏说,她要与陆彦培养出感情,但若真有了感情,又怎么甘心看到夫君另喜他人呢?   这很矛盾。   秦氏:“是啊,很矛盾,但是现实便是这般。若真到了那一日,哭哭啼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与夫君有感情,将来才能把主母的位置坐得更稳,亦或你身后有别的仰仗。”   秦氏虽与兄长不睦,但宣阳侯府始终是她的娘家,这是她的仰仗。   而她,没有这样的仰仗。   温然沉默地看向窗台上的月季,那是陆彦求亲那日送予她的,她看得出神,连陆彦何时走到她身后都不知。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温然回神看向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四处走一走,我对这里还不熟悉呢。”   账本的事先不急,她现在更想了解一下陆府。   “我与你一起,我这三日休沐,你想去何处我陪你。”陆彦温和笑道,他握住温然的手,带她往外走。   他们最先到了陆彦的书房,温然有些错愕,一时犹豫未进。   在温府,温秉丞的书房是不能随便进的,温秉丞不在府中时,秦氏都不会擅自进他的书房。   显然陆彦不这么想。   他见温然犹豫,牵着她的手,带温然进了他的书房:“这是我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夫人若想了解我,自然先从这处开始。”   温然脸微红,她强调道:“我是想了解陆府。”   才不是要了解他。   陆彦笑着应道:“好,看来是我曲解夫人的意思了。”   这话听起来就像哄小孩似的。   温然松开陆彦的手,陆彦让她看,她也没有扭捏不好意思,当真认真观察起陆彦的书房——与她书房的雅致不同,陆彦这里摆置很简单,皆以实用为主,座椅看起来也颇为冷硬,不像她那边,还贴心地给她准备了绵软的坐垫和靠背。   温然环顾一周,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高几上。   那高几上放着一盏纱灯,温然一眼看出是她花灯节那日送予陆彦的,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温然上前观察,只见原先四面只有单人绘影的绢纱灯面上,如今变成了双人绘影。   是陆彦在每扇灯面上都画上了她的身影。   ◉ 第39章   纱灯放在书房的角落, 温然刚刚站在书案后,一抬眸便注视到了高几上的纱灯,那位置像是精心调整过, 确保坐在书案后的主人一抬头就能看见这盏纱灯。   温然没有想到,当时她临时起意做出来的一盏花灯, 竟然会被陆彦放在书房里, 还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他似乎一直如此,当年她年幼之时赠予他的一根手绳,他也一直佩戴从不离身。   这份重视,足以让人心生欢愉。   温然转着纱灯,她专注地看着灯面上自己的绘影, 陆彦走近她, 从她身后探出手,指向灯面上饮酒的两人——   画中的“她”坐在陆彦的对面, 双手捧着一个酒杯, 眼睛半阖,像是在盯着对面的人瞧, 又像是在兀自出神。   陆彦手指顺着画中“温然”的视线向下, 他划出一条直线, 终点落在画中“陆彦”的右手上, 那里添了一笔, 男子手腕间多了一根手绳。   温然眉目一动,她当时并未注意到这么细节的地方。   陆彦站在她身后,他身体微微往前一靠, 两人距离拉近, 温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他拥入了怀中, 连他呼吸的热度都传递到她面颊上。   陆彦俯身, 他在小姑娘的耳边低声问道:“阿然说,你是在看我手上的红绳,还是在看我的手?亦或只是在盯着我瞧?”   他问得这么直接,温然反应过来,她不曾想自己的小心思早被人察觉,掩饰地解释道:“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我酒量那么差,肯定不会像画中这个人一样捧着酒杯不放,所以她不是我。”   小姑娘义正言辞地反驳,根本不想回答陆彦那个奇怪的问题。   “是吗?”陆彦低笑一声,他的右手掌心贴到温然的手背上,温然下意识想躲,他握住她的右手,轻缓而有力地嵌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他的手明显要比小姑娘的手大上一圈,对比下来,也没有小姑娘的手白,但胜在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连指甲也修剪到最合适的长度。   他的这双手无论是用来翻书握笔还是静静放在一旁,都会让人目光忍不住停留。   温然之前也喜欢趁着陆彦不注意偷偷瞥上几眼,或是在他翻书时,或是在他骑马握着缰绳时,亦或是昨日他手执喜秤挑开她的喜帕时……   她以为自己的目光遮掩得很好,不想今日却被陆彦点了出来。   温然目光错开陆彦的手,她望向一旁的帘幔,耳尖渐渐可疑地红了起来。   她的喜欢,止于昨夜。   毕竟她先前从未想过,他的那双手还能用来做那种事,以至于她现在看到他的手指,就会有不太好的联想。   小姑娘闪躲得刻意,陆彦想不发现都难,他想到什么,眸中笑意渐深:“阿然大抵不记得,你上次醉酒后一直抱着我的手,说我的手生得好看,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便是最后睡着时也要紧紧抱着不放。不过……”   陆彦故意拉长了音调,他像是有些为难地道:“不过我也不能确定阿然到底在看我,还是看我的手,毕竟昨夜有个小姑娘一直偷偷摸摸在瞧我,连我去沐浴都要追着我的身影不放,若非我定力足,怕是会问题。”   他说话间热气时时扑洒在温然的耳廓上,不知是被他的话影响,还是被他呼吸间的热气熏红了脸,温然双颊浮起绯红,她推开陆彦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去看看别处,你不用跟过来了。”   小姑娘落荒而逃,陆彦悠闲着脚步追上去,他一双大长腿,一步胜过温然两步,轻轻松松追在小姑娘的身上,不远不近,恼人得很。   温然根本不敢回头看他,她还记得自己昨夜对陆彦醉酒的评价,她那时觉得他有些像是风流公子哥,如今方知这评价低了。   他怎么婚前婚后像是两个人?   以前那个恪守规矩绝不逾越的陆公子呢?   他第一次还她玉佩时可都是隔着手帕的!   小姑娘又羞又恼,一时都不想理身后跟着的人。   两人走了大半个长廊,踏进后院的花园,温然打着不理他的注意,只顾着赏花,全然当身后没人。   陆彦见她停驻在花前,上前试着勾了勾小姑娘的手指,果不其然被甩开了。   他压着笑道:“是我的错,下次不逗你了,不生我的气了,可好?”   温然才不信这道歉,别以为她听不出来陆彦强压着的笑意,上次他骗她唤他哥哥时,也是这样道歉的。   一点都不诚心。   陆彦再去碰小姑娘的手,还是被躲开了。   温然侧身要往别处走,他长腿一跨,挡在小姑娘的面前,见她转身还要躲,陆彦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语气低微道:“这才成婚第一日,阿然便打算不理我了吗?”   这说的,仿佛是她的错似的。   温然动了动眉梢,陆彦话锋一转:“确实是我不该惹恼你,你说说,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他如今摆低了姿态,温然想了想,看向远处的那棵月桂树:“我想要个花环。”   一个花环简单得很,这园中也有应时节的花,陆彦折了湖边的柳枝,他手指穿梭在柳条中,不时编入月桂木槿等花,一个小巧的花环渐渐成型。   温然一开始打着不看他的念头,却又不由自主将目光移了过去。   陆彦动作不熟练但也不生涩,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编花环,温然这么想着,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些画面——   头上扎着两个团子的粉衣小姑娘指着路边的花,不时差使身边的少年摘下她想要的花朵,少年不厌其烦地应着她的要求,小姑娘不满意了,他就重新编,直到编出来一个完全符合她要求的花环。   少年将花环戴到“她”的头上,“她”笑着问道:“陆彦,你怎么总是喜欢惹完我生气,再来哄我?”   记忆中的少年身影与眼前人的身影重叠,温然看着陆彦走到她身前,他拿着刚刚编好的花环,垂眸笑问她:“阿然有不满意的地方吗?我可以改,或者重新编一个也行。”   这话和记忆中少年的问话相似,温然脱口而出:“陆彦,你怎么总是喜欢惹我生气后,再来哄我?”   不仅当年他是如此,如今他也是这样,喜欢逗她生气,然后再来哄她。   这很有趣吗?   陆彦听到相似的问话,他眸光微闪,接着将花环戴到温然的头上,答出与当年同样的话:“你生气的时候很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很可爱。”   记忆中的片段彻底完整起来,久远的记忆翻出一角,温然出神地看着陆彦。   她原来以为可能永远记不起来的过去,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是想起来什么了吗?”陆彦问道。   温然回神,她点了点头:“嗯,想起一些片段,正好是你惹我生气后的场景。”   小姑娘刻意咬重“生气”两个字。   “那夫人现在愿意消气吗?”陆彦问道,他伸手往前,掌心向上,在等温然的反应。   温然碰了碰头上的花环,她像是勉为其难道:“这次就算了。”   她说着将手搭在陆彦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起身,仿佛像是昨日他去喜房接她时的场景,她与他并肩而立,只是如今没有喜帕遮挡,她更能看清身侧人的模样。   今日他与她一样穿着红色的衣裳,任谁一看便知他们是新婚的小夫妻。   先前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好像因为刚才的事,消失了大半。   温然自然地看向陆彦,她故意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句道:“如今我们是夫妻,我看你没有错,难不成你希望我去看别人?”   这话说得颇有挑衅的意味。   小姑娘这是找回自己舒适的姿态了。   陆彦闻言握紧她的手:“那可不行,阿然还是盯着我瞧吧,想看多久都可以,我没有异议。”   “哼,谁要盯着你看了,不过是第一次见你穿红衣有些新鲜罢了,昨日都看过了,今日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小姑娘傲娇地扭过头,陆彦看着她的侧脸低笑出声,他喜欢温然现在的状态,他看得出她先前有些不适应,如今这样甚好。   慢慢来,她总会越来越习惯有他的生活。   -   一整日的时间下来,温然除了将陆府整个看了一遍,又去看了看库房和账本。   待到晚间休息时,她疲惫地睁不开眼睛,勉强洗漱完,钻进被窝就只想睡觉。   陆彦躺上床时,她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睡到了里侧,昨夜特殊她也没力气移动,但今夜她还能勉强换个位置。   “我睡外侧吧。”温然起身道,她准备往外挪,陆彦制止了她的动作,他揽着小姑娘的腰,再次把她带回被窝里:“睡吧,我不习惯睡在里侧。”   “这样吗?”温然没有多想他的话,她困得厉害,入睡后翻了个身,面向陆彦躺在他怀中。   睡着的小姑娘不会觉得尴尬,陆彦拨开落在她面颊上的发丝,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便拥着小姑娘心无旁骛地睡去。   新婚两日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第三日回门之时。   温然一早备下了回门的礼物,她与陆彦给陆青铭请安后,便直接坐上马车前往温府。   陆彦先去见温秉丞,温然便去玉槿院见秦氏,因是姑娘回门这样重要的日子,温明妍和温明怡都在玉槿院中等候,连温府三位公子也不例外。   大少爷温旭年跟在温秉丞身侧,如今在前厅,待在玉槿院中的是二少爷温旭亭与三少爷温旭泽。   温旭亭是秦氏所出,如今只有十岁,面团似的小脸,生得可爱,此刻他正坐在秦氏身边与姐姐温明妍说话;三少爷温旭泽是柳姨娘所出,比温旭亭小上两岁,看起来有些腼腆,坐在柳姨娘身边,他听到外面的声响,探头去看今日回门的大姐姐。   身着绛色牡丹云缎裙的少女踏进明间,她容色冷艳,眉眼间却透着些许媚色,能叫人一眼看出她与从前的不同,姿容仿佛更胜从前。   秦氏自然知道这变化的缘故,坐在下面的温旭亭不懂,忍不住小声感叹道:“大姐姐变得更好看了。”   温然给秦氏行完礼,听见小家伙的话,她笑着从荷包里取出糖果,递给温旭泽:“小泽说话还是这么甜,这是姐姐新发现的糖果,小泽要不要吃?”   温旭泽先是抬头看了一眼柳姨娘,见姨娘点头,才红着脸点头。   温然放了几颗糖果在他手心,温旭亭那边瞧见了,也争着要。   温然早知今日这两个小家伙会在,特意备了这糖果,这会儿一人分了一半,两个小家伙乐得喜眉笑眼,一时明间的气氛都轻松起来。   秦氏招手让温然坐到她身侧,她循例问了一下温然这两日在陆府的生活,又见温然面色红润,便知温然这两日在陆府应当过得不错。   秦氏心知,陆彦能在那般情境下前来求娶温然,想必也不会待温然不好。   他们夫妻和睦,这才不会给别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今日正好是中秋,你在家中与我们吃个团圆饭,若不着急,晚间再回去也使得。”秦氏道。   温然颔首应下,她们在屋中说了一会儿话,陆彦便与温秉丞一道来了玉槿院,温旭年跟在他们身后,冷着一张脸,像是谁得罪他似的。   温旭年容貌上与温秉丞很相似,只是他似乎近来休息得不好,眼下带着青黑,他看见温然,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但很小声,似乎怕被温秉丞听见。   温然起身向温秉丞行礼,她走到陆彦身边,完全漠视了跟在其后的温旭年。   温旭年先前被温秉丞训斥,心中本有不满,这会儿见温然如此,便忍不住开口:“大姐姐这是不认得我了吗?”   他一出口就是挑衅之言,孟姨娘皱眉,她看向温旭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近来温秉丞对他这个长子已经多有不满,他还有两个儿子,自不会像从前一样费尽心思要教养长子成才。   温然淡淡看了一眼温旭年:“旭年不向我行礼,是否近来读书用功伤了眼睛?”   温旭年何谈用功读书,他近来将心思都用在别处,以至于温秉丞都出言警醒他莫要耽于女色。   他也没想到温然竟会讥讽于他。   毕竟从前,温然都是多做忍让。   厅内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温旭年憋了半晌,最后在孟姨娘的示意下,还是向温然行了礼:“刚才是旭年冒犯了,还望长姐莫要介怀。”   温然收回目光,语气平淡:“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介怀呢?”   是反问,而非肯定。   温然可以平等对待温府每一个人,唯独温旭年不行。   他侮辱她生母在前,意欲害她性命在后,这些年屡次招惹她,若非温秉丞越发对他不满意,他还学不会收敛。   今日她可以继续忍,但她也可以不忍。   这是她要温旭年清楚的一点。   温旭年行完礼后,秦氏上前与温秉丞说话,缓和了气氛。   温秉丞虽然不满温旭年刚才的言语,但温然在陆彦面前那般直言讥讽,还是叫他生出些不满,不过陆彦还在,他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到了午膳时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团圆饭,温然被温明妍拉去房中说话。   陆彦留下来和温秉丞说了一会儿话,后温秉丞有事,便让小厮带着陆彦先去春雪院。   在去往春雪院的路上,陆彦走到长廊拐角处,他听见不远处园子里有人正在责打家仆,言语间还提到了温然的生母。   陆彦听出那是温旭年的声音。   “父亲都说过她生母死得正是时候,她们母女留在这世上便是不合时宜,一个没有母亲的煞星,也好意思在我面前嚣张,她配吗?”   ◉ 第40章   温旭年想是在家中肆意惯了, 亦或是觉得说出这些话根本不会受到什么责罚。   给陆彦引路的家仆深深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陆彦走过长廊拐角,温旭年正一脚踢在家仆的身上, 他口中不停骂骂咧咧,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 还是他身后的小厮几番提醒才引得他抬头。   “公子, 大姑爷过来了,若是让老爷知道您在外人面前这么做,怕是会生气的。”小厮不敢不提醒,因为这件事若真的传到温秉丞耳中,他们这些不知劝诫的奴仆也会跟着受罚, 但同样在温旭年的气头上开口提醒也不是一件好事。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便是说说又能怎么样?”温旭年毫不在意地道,他朝着长廊那边看过去, 眼神不屑, 一副要将人踩在脚底的神色,而他的脚底也正踩着家仆的手。   家仆疼得面色发白, 却不敢发出一声哀嚎。   陆彦淡淡回望过去, 他目光平波无澜, 看着温旭年就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不值得他带上任何情绪。   明明是那种淡到极致毫无波动的目光, 温旭年对上陆彦的眼睛,却忽然觉得一阵胆寒。   这府中能让他体会到害怕的唯有父亲温秉丞,但这与温秉丞给他的感觉不同, 陆彦的那种目光让他觉得, 仿佛只要他再多言一句, 他便会像那草木一样轻易叫人踩踏至死。   温旭年觉得自己的联想荒谬, 在他眼中,陆彦只是一介书生,不该有这样的威慑力。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害怕,反应过来便想再借着讽刺家仆的机会讥言几句。   陆彦淡淡收回目光,他看了一眼宋棋,却是无意与温旭年这样的人多言。   温旭年再一次被人漠视,这夫妻两人如出一辙的淡漠,让他无限恼火,他开口就要讥讽,胸口忽然一痛,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色石子击中他一处穴位,接着又飞来两颗石子,接连击中他的右臂与左腿。   那力道看着不重,温旭年却直接跪倒在地上,捂着右臂想要痛呼出声,但他一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接连又试了好几次。   园子里只有风声灌过,再无他聒噪的声音。   -   温然被温明妍拉去她的院子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   温明妍婚事也在即,她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温然,见温明怡也一副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一起拽上了温明怡,从成婚的细节谈起,一直问到了洞房花烛夜的事。   温明妍与林韶乐差不多,对这事更多的是好奇,她不敢问秦氏,自然只能抓着温然问。   谁知温然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一句——   “等到你要成婚前,母亲会安排人告诉你的。”   温明妍见实在撬不出话来,只好放弃,而一旁的温明怡早羞红了脸,她见温明妍喝茶暂休,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递给温然看:“这是我想绣给魏公子的香囊样式,大姐姐女工一向很好,能帮我看看这图样合不合适吗?”   温明怡能够如此主动送礼给魏离,足以说明她对魏离的心意,图纸上香囊的样式也很不错,只是她自己信心不够,这才要温然帮她看一看。   “三妹妹不用如此担心,送礼讲究的是心意,魏公子若能收到你亲手绣制的香囊,定会很高兴。”温然鼓励温明怡。   温明怡脸颊羞得更红,她微微点头,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也只有在此处,她才能觉得松快许多,回去面对姨娘和哥哥,她总是要拘束起来的。   温明妍一盏茶毕,本想再问些什么,她还没开口,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先是看了一眼温然,又看向温明怡,似是纠结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温明妍皱眉:“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婢女再不敢耽搁:“回禀姑娘,大少爷那边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难不成又是被父亲训斥了?”温明妍毫不在意地道。   温明怡露出些许紧张神色。   婢女一咬牙,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方才大少爷在园中教训家仆,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被三颗横飞而来的石子击中,接连折了右臂与左腿,现下还口不能言,老爷已经过去探望了。”   “什么,怎会如此?”温明怡起身急促问道。   三颗石子而已,竟能让温旭年落得如此狼狈?而且府中哪里飞来的石子?   温明妍问出疑问,婢女低头道:“奴婢也不知详情,只是听说大少爷在园中与大姑爷撞上了,大姑爷并未上前与之交谈,只是他刚走,大少爷那边就被石子袭击,然后就……”   剩下的不必多言。   温然放下茶盏,她现在明白这婢女刚刚为何要看向她了。   不管这事与陆彦有没有干系,以温旭年那个性子,定是要将黑锅盖到她头上。   不过他现在口不能言,也不知要如何栽赃?   温然想到这儿,忽觉得有些畅快,她一直都嫌温旭年聒噪,总算有人暂时封住他那张嘴了。   需叫他吃一段时间的苦头,才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温旭年毕竟是温明怡的哥哥,她听婢女说完,便急匆匆地出去探望温旭年。   温明妍知道这是出事了,自不多留温然。   “姑娘,这事会与大姑娘有关吗?”温明妍身边的婢女低声问道。   温明妍冷笑一声,坐下去道:“有没有关系又如何?温旭年他是活该,人家可是连话都没跟他说,便是他们做得又如何,便该让他吃一吃这哑巴亏,疼得他几月别出门别说话最好。”   温旭年这个蠢货,当真是白费祖母与父亲前些年的疼爱。   不过也不好说,说不得就是祖母那些年的疼爱呵护才致使他如今这般。   温明妍懒得去探望。   温然出去的方向也不是朝着温旭年的院子去。   “姑娘不去探望大少爷吗?”苏合轻声问道。   温然缓步朝着春雪院而去,闻言摇了摇头:“他现在可不想看到我,别一见我再气大伤身,那可成我的罪过了。”   她不去见温旭年,有人却先来寻了她。   温然在回春雪院的必经石子路上,远远看见温秉丞等在那里,也不知来了多久。   她避无可避,索性上前向温秉丞行礼。   温秉丞垂眸看着这个女儿,沉默半晌,他开口问道:“你还记着当年的事,还在记恨你弟弟是不是?”   听这话的意思,是认定今日温旭年受伤与她有关了。   但她已经不是当年病得起不来床的小姑娘了,可不会随意认下这罪名。   “女儿惶恐,不知父亲何意?”温然颔首垂眸,语气平淡到一点起伏也没有,更遑论心虚这种情绪。   温秉丞目光微寒:“你莫要与为父演戏。你夫君前脚刚走,旭年接着就受了伤,难道此事与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我夫君只是一介书生,他根本没有靠近旭年,又怎么可能伤了他?”温然答道。   此事确实没有证据,温秉丞也只是因为温旭年与温然关系一向不好,才相信了孟姨娘的话。   但陆彦做不到,不代表他身边的小厮做不到。   温秉丞:“阿然,你与旭年终究是一家人,无论过往有多少龃龉,你都该记着,温府永远是你的娘家,你不能把刀刃向着家人这一面。”   温秉丞他自己薄情寡义,却见不得自己的儿女相互针对,最起码在明面上,他不能让别人看出温家儿女不合。   温然当然明白他的想法,再多的事情烂在宅子里就好,她今日在陆彦面前讥讽温旭年,后陆彦又可能对温旭年动了手,这才是温秉丞动怒的原因。   只是那句“家人”实在讽刺得很。   温然抬眸看向温秉丞,她眸光清冷:“父亲说什么龃龉?难道是指当年我险些溺水而亡的事吗?”   重提旧事,温秉丞面色微变。   温然:“父亲不提我都快忘了,当年父亲不是已经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吗?是我嫉妒温旭年,言语争不过他又生了恶意,想要将他推下水,而温旭年是挣扎之下才误将我推入水中。我如此恶径,该是我心生悔意惧怕才是,又何谈记恨二字?”   她语气不似质问,却比质问更令人难堪。   “父亲今日如此说,难道是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只是一直在装作不知?”   一向柔顺的女儿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温秉丞心头怒起,他是心虚,但这不是温然质问他的理由。   不过一点委屈而言,她竟记了这么多年?   她果然与她母亲一样,性子固执难驯。   “你这是在质问为父吗?你才刚成婚,便如此与为父说话,你是觉得你嫁出去了,便不再是温家的女儿了吗?”温秉丞厉声道。   当然温然到底因何落水,温秉丞心中早有思量,只是当年他既然选择偏信温旭年和孟姨娘的话,如今就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温然闻言微微摇头:“女儿不敢质问父亲。父亲大概不知,这么多年,温旭年屡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话,他说,父亲早先就觉得我与我的生母留在这世上不合时宜。父亲想一想,若是这样的话让外人听见,他们会如何作想?”   “不合时宜”这句话确实是温秉丞私下里说过的话,他不知温旭年是何时听到的,只是猛然听见温然这么说,他眼神一凌,开始审视温然的表情。   温然像是对那句话没有太过分的解读,但后面那句“他人如何作想”又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当年简月走得太突然了,像是特意将温秉丞身边的位置腾了出来,好让他迎娶秦氏。   若是有不好的流言传了出去,怕是会影响温秉丞的名声仕途。   “那你如何作想?”温秉丞在温然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试探问道。   温然:“我母亲的事是意外,温旭年说出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他丝毫不顾父亲的名声,如此任性妄为,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若是再纵容下去,当真不会惹出祸端连累家里吗?父亲曾说过,对待子女应当严厉管教,否则一点点差错,就可能演变成抄家灭祖的大祸,父亲难道忘了?”   温秉丞当然记得这话,这是他对温然说得,如今却被她引用警醒自己。   温然今日言行冒犯令他不悦,但她这番话有理,温秉丞不得不听进去。   “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莫要再记在心上。”温秉丞临走前提醒道。   温然没有回答,只当没听见这句话。   温秉丞倒是没再质问她的态度,他朝着温旭年的院子而去。   温然目的达成,回到春雪院,陆彦早在屋中等着她。   温然摆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她板着脸坐到榻上,面无表情地看向陆彦:“你知道你给我惹麻烦了吗?”   小姑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陆彦颔首:“他很聒噪,但此事确实做得不妥,夫人要如何才能解气?”   陆彦如此行事,不仅是因为温旭年口出妄言,更是因为他先前查到当年温然落水的真相。   这番教训,是温旭年应得的。   陆彦并没有做得太过火,毕竟当初秦少洲的腿是真真切切被废了,而温旭年只是折了胳膊与腿。   陆彦一副“惹了麻烦心甘情愿受罚”的模样,温然禁不住笑出声:“气什么,我高兴着呢,他确实太聒噪了,让他安静几日也好。”   “那夫人要给我奖励吗?”陆彦道。   温然诧异看向他:“你还想要奖励,你不怕我真的生气,刚刚父亲因为这事可都找上我了,我被训得很惨呢。”   其实并不,她觉得刚刚那番质问让她很出气。   父亲不会在她面前认错,但她偏要捅破这件事,希望他们以后别再拿那些颠倒黑白的言辞来惹她厌烦。   只是她这么说,陆彦眸光一沉:“岳父刚刚找你了?他说什么了?”   温秉丞动作倒是快,如此袒护那样的长子,也不知是如何想的。   温然见陆彦神色变了,解释道:“没说什么,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罢了,不过我也不想多留,我去将我母亲留下来的那几本医书找出来,我们便先回去吧。”   她昨日才发现母亲的医书没带过去,便记着这事。   温然起身要去取医书,陆彦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她抱到自己怀中。   好在此刻屋中没人,温然推了推他的手:“你做什么呢?”   “真不生气?”   陆彦望着她的眼眸,温然觉得好笑:“生气什么?气你做得不够隐蔽吗?我在玉槿院中直接驳斥了温旭年,我都不忍了,你为何要忍?”   她说得光明正大,他做得光明正大,挺好。   如此才能叫温旭年学会闭嘴,学会不要随意招惹。   温然想了想,又道:“再者,你会让宋棋动手,怕是温旭年又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如今你我是家人,你维护我是应该的。”   温然咬重“家人”这个词。   陆彦心中微动,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他如今唯一的家人。   幸好,她也在慢慢视他为家人。   温然说着握住陆彦的手,她眉眼扬起道:“走吧,今日是中秋,我们回家和陆先生吃团圆饭。”   ◉ 第41章   月落星沉, 长夜未明。   如今又是寒秋时节,天明得更晚。   陆彦起得早,一开始他起床时, 温然还困意未消,但如今半个月下来, 她和陆彦的作息渐渐一致。   陆彦向来不用那些婢女进来服侍穿衣, 原先温然没进府时,陆府也没有婢女侍奉,如今府中这些婢女都是宋棋挑选入府,主要负责温然的起居。   温然习惯地接过陆彦手中的腰带,她站在他身前, 将腰带从他身后绕过, 轻轻松松将腰带束起,又顺便整理了一下陆彦的衣领。   之前还不熟练的事情, 如今她做的越发自然。   陆彦伸手, 微凉的手背贴到小姑娘的脸上,触感绵软温暖, 他又顺势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   温然直接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凉, 偏要故意碰我。”   因着体内的寒疾, 如今虽然未入冬, 陆彦穿得衣裳也比寻常人要多, 他双手双脚冰凉,与他相比,温然反倒像是个小火炉。   只是这个小火炉嫌弃他手太冷, 连摸一摸脸都不肯。   “如今天冷起来, 阿然是越发不愿和我睡一起了, 若等到数九寒冬之日, 我岂非是连一席之地都没了?”   陆彦说得可怜,温然接过手炉就往他手中塞:“你莫要颠倒黑白,分明是你不愿用手炉和汤婆子,抱好,不许丢。”   再说,她又不是火炉,他靠她那么近,又有什么用?   “你先前不是说云济寺后山的温泉可以缓解一二吗?你明日休沐我们正好去一趟,也去见一见慧云大师,说不定他现在会有什么新的法子。”   陆彦早将当日初见他去云济寺的原由告知于她,温然惦记着陆彦身上的寒疾,之前回门她取回母亲留下的医书,本就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可以缓解寒疾的法子。   只是遍阅那几本医书,唯有那一句“寒毒非炎草不可解”。   炎草自是要寻,但陆彦寻了这么多年也没寻到,而他每日用春雪草药浴效用渐弱,医书又云,寒疾严重时连人的骨头都被冻得直疼。   陆彦自是不会在她面前说这些年是如何如何度过的,之前与她说起寒疾,他都是那般轻描淡写的语气。   “那阿然要与我一起泡温泉吗?”陆彦含笑问道。   温然只当没听见,全然不应他的话,陆彦走上来牵住她的手,有些无奈道:“阿然如今都会选择性回答我的问题了,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害羞了,不像刚成婚那几日。”只是几句话便能让他的小姑娘面红耳赤。   温然斜了他一眼,语气淡然道:“人都是会成长的,你若是好好说话,我也不会不理你。”   原先她听见有些话确实会羞赧,但今时不同往日,陆彦日日以逗她为乐,这半个月下来,她也是会成长的。   半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足以带来一些改变。   比如她越来越适应在陆府的生活,比如她再也不用像在温府一样小心翼翼,她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必再顾忌任何人,整个陆府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也不用担心会撞上她不喜欢的人,便是与陆先生说话,也颇得趣味。   这半个月,她很自在,这种自在也让她渐渐放下那种拘谨,很自然地与陆彦相处。   至于秦氏说得感情,那需要时间,她现在更希望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想太遥远的事,先将现下的日子过好。   -   翌日,温然与陆彦到寺中,先去见了慧云大师。   慧云大师诊脉后,在药方上做了些修改,但治标不治本,再多的药浴也免不了寒疾在体内作乱的痛苦。   “我先前在一本古旧的医书上看到,说是有一种办法,可以施针配以放出寒血缓解寒疾,不知大师可知此法?”   这些日子温然看了不少医书,这个办法也是她偶然在一本古旧医书中翻到的,她一边问慧云大师,一边将在医书上摘抄到的记录递给慧云大师。   慧云看向纸上的记录,纸上不止记了这一种法子,还有不止从哪里看到的一些药方,密密麻麻记了好几张纸,足以看出其费心程度。   慧云将纸上记录一一看过:“这施针放血之法,贫僧有听过,只是此法失传已久,如今也不知有何人习得此法。至于这些剩下的药方……”慧云翻到最后一张纸,他摇了摇头道:“这些药方效用甚微。”   “如此……劳烦慧云大师了。”温然接回那几张纸,她眼中闪过失落之色,很快又遮掩起来。   陆彦看向温然手中的那几张纸,他自不会因为几张无用的药方而感到失望,只是看到那纸上满满的记录,他似乎能想到小姑娘记下这些时,心中的期望。   希望打碎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小姑娘明显不想让他知道她情绪上的低落。   离开静室后,温然与陆彦往后山的温泉而去。   温泉处在竹林后方的院落之中,温然上次来是醉酒的状态,没有注意到此处地界气候偏暖,临近温泉之地,已有白雾弥漫出来。   这里地气暖和,温然只待上一会儿,双颊就被热气熏得通红,她来时本抱了泡温泉的想法,当然不是与陆彦一起,而是等他出来后她再进去。   只是因为刚才那几张无用的药方,她不免有些垂头丧气,一时连放松的心情都没了。   若非陆彦非要她过来看看,她也不会到此处。   “我去外面等你。”温然嫌这里热,不欲久待。   陆彦捉住她的手腕不放,他将少女拉得近些,在她耳边低声似诱哄道:“阿然不想试试这温泉吗?”   ◉ 第42章   白雾弥散, 将这山间一汪温泉围绕在内,眼前视线并不分明,温然一身衣裳浸透, 她紧贴着温泉石壁,水流将她的衣带托起, 刚触到不远处那人的指尖, 她又恼火地将衿带拽了回来,攥在手心里不让它继续乱飘。   虽然这是意外,刚刚陆彦并非是有意将她拖下水,是这温泉边石头湿滑,陆彦没有站稳, 才将她一起拽了下来。   只是, 她分明才刚刚拒绝他的提议,怎么下一瞬就坠入这温泉中了?   陆彦再是无意, 此刻也显得很是居心不良。   温然不肯靠近, 只如今衣衫湿透,她不好出去, 这温泉池中温热的水流抚过周身, 热意似涌入四肢百骸, 令人不由觉得轻松舒适。   这方温泉池明显经过打理, 池中零散放着适合人扶靠的石头, 池壁前还有能够坐下的石阶,温然索性坐在那石阶上,侧过身子依靠着石壁——   事已至此, 她不如静下心来好好享受一下。   只是说要静心, 也没那么容易。   她身上的衣衫本不单薄, 但如今被水完全浸湿后贴合腰身, 似也变得透薄起来,水流在她周身起伏,时而漫过她纤细的肩膀,少女皙白的脖颈上沾染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她侧面的脖颈滑落至衣领间,又溶于温泉池中。   陆彦本就离得不远。   白雾似遮非遮,犹如给少女蒙上一层朦胧的白纱,犹抱琵琶半遮面,反让人更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陆彦扶额,他深呼一口气。   刚刚确实是意外,他知温然不会答应与他共浴,所以本意是想劝她先留下来泡半时温泉。   只是他没忍住想逗一逗小姑娘的心思,结果便出了意外。   现下真是……   温然察觉到陆彦的目光,如芒在背,她警惕地回眸看了一眼。   陆彦隔着雾气对上小姑娘满满警告的眼神,他无奈笑了一下,指了指身后的温泉角落:“我去那里。”   他说着转身过去。   温然见他真不再看过来,方才转身继续泡着温泉,之后她再没感觉到陆彦的目光。   陆彦虽然喜欢逗她,但也并非那等没有定力之人。   他本是想让温然放松片刻,若是做了什么过火的事,反而会让小姑娘生气恼火。   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上整个温泉池。   半个时辰后,趴在岸边的小姑娘被这温泉水浴泡得睡意袭来,她头一点,似乎即刻就要栽进水里,但下一瞬便被人揽进了怀中。   温然困得很,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是陆彦,心中一安,又往他胸膛上靠了靠,闭上眼睛低声呢喃:“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声音低到渐渐没了声,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还在温泉里面泡着。   陆彦看着怀中安然睡去的小姑娘,她对他全然没有防备,丝毫不知自己如今处境危险。   陆彦闭了闭眸,他弯腰将温然抱入怀中上了岸。   温然这一觉睡得沉,她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头顶青色的床幔。   这床幔有些熟悉,她隐约觉得在何处见过,外面似有人在说话,温然听出是陆彦压低的说话声,她终于想起这床幔在何处见过——   上次她醉酒醒来时便是在此处。   她怎么睡着了?不是在泡温泉吗?   她怎么到此处的?   温然心里一个疑问接疑问地往外冒,她掀开被子往里看了看,身上是雪白柔软的寝衣,早不是她先前那一身湿漉漉的衣裳。   温然反应片刻,接着意识到什么,她瞬间脸热起来。   先前那温泉泡得人实在太舒适了,她渐觉困意时,想着只闭眼一小会儿,应不会出什么意外,谁知这一睡就睡沉过去。   那里只有她和陆彦两人,她如何换得这身衣裳,如何回来,还不清晰明了吗?   温然把被子往上一拽遮住脸颊,蒙头懊恼中,陆彦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如此模样。   他不用猜便知她在气恼什么,他走到床边试图拉下被子:“醒了吗?饿不饿?我让人留了些寺中的午膳,还有一些糕点。”   陆彦一边问一边拉被子,那被子固执得很,丝毫没被拉动,牢固地遮住小姑娘的脸。   陆彦轻笑起来,他松开被子,坐到床畔:“阿然若还困,不如我陪你再睡一会儿?”   温然慢吞吞掀开被子,她欲言又止地看向陆彦。   陆彦不言,他勾起小姑娘落在枕畔的一屡青丝,慢慢缠绕在食指上,在小姑娘越来越恼火的目光中,他弯腰俯身靠近,在她耳畔轻声道:“在想什么?我与阿然都做过最亲密的事了,换衣服这种事情还要害羞吗?”   最亲密的事……换衣服……   温然面颊绯红,陆彦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他们是夫妻,他亲自帮她换衣裳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只是……   温然又想把被子拉上来了,但陆彦压着被子,她拽不上来。   小姑娘又羞又恼,一时都没说话。   陆彦见她耳垂都红得似要滴血,方才低笑出声,他伸手揉了一把温然的头发,起身含笑道:“莫要懊恼了,我原先就想让你先去泡温泉,所以一早让你的婢女等在外面,你的衣裳是她换的。”   “当真?”温然不确信地问道。   陆彦挑眉:“怎么,阿然失望了吗?”   温然瞪了他一眼:“你先出去,让苏合进来。”   陆彦笑着转身出去。   苏合进来,温然问了一遍,方才确信陆彦说的话是真的。   她不知,那时她衣衫尽湿,陆彦根本不敢亲自帮她换衣。   他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愿做那无耻的登徒子。   虽然有时夜间,小姑娘被逼急了也会这么骂他。   -   未时过,温然与陆彦回到陆府。   陆青铭出京去见老友,府中唯有她和陆彦,虽然清静,但并不孤寂。   只是温然想不到,她和陆彦很快也要离京一段日子。   “我们要去越州?后日,这么急?”温然放下账本,目光诧异地看向陆彦。   他刚刚药浴完不久,身上染满春雪草清冷的药香,一走近,那冷香像是瞬间把温然包围起来。   温然起身跟他走到侧间的软榻上坐着,这会儿婢女小厮都退了出去,温然意识到此去越州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难道是朝廷要他去做什么吗?   “这次去越州,我们还需化名。”陆彦缓缓道,他神色平静,像是这离京之行没有半分危险。   温然虽不涉朝政,但是她也知道近来越州不安稳,先是雪灾,后又是洪涝,越州流民渐多,听闻如今山匪横行,连官府都管不住那些人。   如今陆彦还要化名前去越州,是要暗中查案?   温然想着,便问了出来:“若是机密之事,你不说便是。只是我若与你一起去越州,会不会影响你做事?”   “此行确为机密,明面上我是去青州,”陆彦解释道,“如今越州越发混乱,其中应有蹊跷,我需化名前去查明原由,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京中。”   虽然陆彦能派人留下来暗中守着温然,但此行意义非比寻常,他可能离开一月或者更久。   京中事态纷乱,无论是赵启临那边还是荣安王府那边,陆彦都不能做到完全放心。   “只是越州如今不太平,我去查案,必会涉险,我想着你与我一起出京后,我可以安排你在永州安岭县等我。”陆彦道。   永州安岭县云安村,便是温然少时一直居住的地方。   能回那里看一看,温然自是愿意的,但是……   她蹙眉道:“你让我与你一同离京,却不让我陪你去越州?如若真的这么危险,我,我……”   她又怎么能放心陆彦孤身一人前去?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越州吗?”温然还是问了出来,她知陆彦是为她的安危着想,但是让她一人在永州等他,她做不到。   “越州也许会很危险,我可能不能时时顾到你。”陆彦沉声道。   温然以为他要拒绝,她眸光渐暗。   陆彦话锋一转:“但若你不怕,那我们便一起去。”   “当真?”温然扬起眉眼问道。   陆彦点头:“当真。”   “那好,我去让人收拾一下行李,后日便要走,需得抓紧时间收拾。”温然说完便转身出去吩咐。   陆彦看着她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眼中漫着柔光。   他垂眸间想到暗卫递出的那封信——   如今的越州,定有人在谋不轨之事。   越州知州邓永常与六皇子和文宁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户部尚书蔡悬又是赵启寒的人,这些年赵启寒不知在其中摸了多少油水。   他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孰不知陆彦早握有证据。   但现在不是揭发的时候,越州此行,一则是为查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图谋,二则是为找出能击杀赵启寒致命的证据。   此行若顺利归来,待到合适的时机,他的身份也该恢复了。   这也是皇祖父的意思。   只是……   陆彦看向温然,她似感觉到他的目光,回眸对他一笑。   陆彦心中一软,与此同时,他也生出一丝不安感。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欺骗,但欺骗就是欺骗,更何况她先前那么排斥赵启临,排斥与皇室牵扯上关系……   “这是我刚刚列出来的行李单子,你看看需不需要添补。”温然拿着单子上前问道。   陆彦不接单子,径直握住她的手,他起身将小姑娘抱进怀中,像是在寻求她的真实感。   温然不解他的举动:“你怎么了?”   “没事,”陆彦低声道,他随意捏了个借口,“我有些冷。”   “冷?那你还穿这么少?让你抱手炉你又不抱?你一直都这么不听劝吗?”温然听他说冷,从他怀里钻出来,赶忙装好一个手炉塞给他。   小姑娘念念叨叨,对他很是不满。   陆彦却忽然觉得有些心安。   他想,他的小姑娘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 第43章   此去越州, 陆彦化名郑言,温然以郑少夫人的身份一同前往。   陆彦明面上是经州富商郑家次子郑言,他早已派人做好打点, 确保这个身份短期内不会轻易暴露。   入越州境内,及至越州州治临曲城外。   温然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她看到路边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 母亲将仅有的厚实衣裳与食物统统塞给了年幼的女儿,她们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过路的人。   她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拥过来讨要食物,那个单薄的小姑娘被人挤得一踉跄,她的母亲赶忙拉着她往后退了退。   流民, 这段时间温然见过最多的就是流民。   越州的情况远比她在京城听到的要严重许多。   她与陆彦一路上也散过银子和食物, 可这些只是杯水车薪,无法彻底解决这些人的困境。   朝廷下拨赈灾银, 越州知州也曾上报越州灾情缓解, 但如今看来这其中必出了问题。   那些赈灾银到底落到了谁的手中?越州知州在其中又做了些什么?   他们这一路上,甚至还遇到了几次山匪。   越州如此混乱, 消息竟是一点没有传到京都, 还有那些流民口口相传的话——   “朝廷不公皇帝昏庸, 才致我们流离失所, 这与前朝又有何分别?”   “他们京城的人歌舞升平, 谁管我们百姓死活,这些达官贵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老朽这一生, 前半生历经梁厉帝的暴虐无道, 本以为新朝建立后能安稳余生, 谁知临了还要经历这一遭。”   ……   这些话大同小异, 都意指朝廷不公帝王昏聩,大邺有前朝腐败颓然之景。   对于百姓们来说,能安稳度日便是最好的,如今田地被毁无家可归,他们心中自然有怨言。   温然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这些话听多了,她与陆彦渐渐意识到不对。   大邺如今建国才三十年,不免有异心之辈。   陆彦派人在流民中间暗中调查过,只是源头难寻,唯有进这越州临曲城内方能一探究竟。   温然看着那对母女躲到最角落的位置,她放下帘子,沉默不语。   那些流民被抛在身后,马车即将进城,温然在此时掀帘对宋棋道:“你去送些食物和银钱给那对母女,但切记要避开人群,莫要让旁人看见,嘱咐她们不要将钱财外露,防着些别人。”   “属下明白。”宋棋颔首应声,他回去刚才的位置,寻到那对母女,找了机会单独将食物和银钱给了她们,那对母女磕头拜谢。   这于她们而言就是救命的食物与银钱。   温然是想救她们,但并不想给她们招灾,流民中亦有蛮横之徒,刚刚她若是在人前给那对母女钱财与食物,怕是很快就会被人抢去。   说到底,她也只能救她们一时,只能帮助这些人中的一部分。   这种无力感,像是一块巨石积压在她胸口,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来。   陆彦知她在想什么,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会一直如此。”   温然抬头看向陆彦,她松缓神色道:“我明白,我信你。”   当初陆彦高中后外放至青州做通判,那时青州知州与叛军勾结,是陆彦最先发现端倪,他带领青州兵民守城,在援军未至的情况下,亲自带人出城偷袭斩杀了叛军领将,拖延时间等至援军赶到。   后青州雪灾,他作为知州亲自治理雪灾,不曾避事半分。   温然很清楚,陆彦并非平庸之辈,他有能力且心怀百姓,如今既到了越州,定会竭尽所能改变眼前之景。   同样,这也很危险。   不过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福祸与共。   -   城门守卫仔细查验过所后很快便放了行。   陆彦的身份文书准备齐全,温然看过那些文书,无论是章印还是纸张,无一破绽。   他奉陛下之命前来暗探越州,如此自然不会在身份文书上出问题,温然并未因此多想。   进入临曲城,流民渐少,愈近繁华街道,城内城外之景越发不同,在这里看不见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看不见那些苦难的百姓,一片祥和之景。   陆彦提前两日派人在临曲城内买了一处宅子,便是在临曲城内最昂贵的瑶石巷内。   这宅子三进三出,其中还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甚为雅致。   马车行至瑶石巷,宋棋让人卸下一个又一个箱子。   温然本来带的行李并不多,这些都是陆彦出城后添补上的,她原先不明白为何要带这些多东西,如今看到那些出来探头的人家,便明白了陆彦此举的目的——   如此铺张奢靡,方才符合他富商之子的身份,也更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只需等着那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来探一探他的虚实。   傍晚时分,温然与陆彦一道前往瑶石巷附近最有名的酒楼——仙福楼。   仙福楼三楼雅间难订,二楼座位也甚少有空着的地方,一楼更是座无虚席,好在温然与陆彦来得巧,二楼正好空出一个位置。   二楼的座椅用屏风隔出空间,但一扇屏风并不能完全遮住他人视线。   温然坐下后,或多或少能感觉到他人看过来的目光。   她带着面纱遮住面容,旁人不能窥其容颜。   但女子乌发如云,微微露出的脖颈肤色莹白,肩头纤秀,手指更是纤细白嫩,一看便是娇养在府中的女娇娘。   陆彦在她身侧,一进来亦是引起旁人注意,他身姿欣长,面如冠玉,一身锦衣华服,少了些衿贵疏离之感,反添了许多富贵公子哥的风流潇洒。   虽然陆彦模样未变,但温然能明显感觉他的不同,她也更清楚地记得,她不能再唤陆彦的名字。   小二上了酒菜后,温然先是执筷给陆彦碗中添了菜,她抬头看向陆彦,一双浅褐色的杏眸里似染着潋滟水意,她声音极轻极柔地道:“夫君尝尝味道如何。”   她原先怎么也唤不出来这二字,如今因为要配合陆彦演戏,反而顺理成章地唤了出来。   陆彦有片刻的凝滞。   温然在努力配合他做好这个郑少夫人,她答应他要演好这个娇弱粘人的郑少夫人,就一定要做到。   但是……   陆彦实在想不到,他第一次听见小姑娘在白日里唤他夫君,竟是在此时此处。   他只能作出一副听惯了这称呼的模样,浅笑道:“怪我没有提前让人预定雅间,还要让夫人陪我在这里用膳,夫人可莫要恼我。”说着他给温然碗中添了一块红烧兔肉。   温然微微挑眉,她柔声反问道:“怎么会?我在夫君眼中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陆彦笑着摇头:“当然不是,夫人在我心中最是宽和善解人意。”   其实现下并不需要演戏给谁看,但温然怕露出破绽,她需要让自己时刻谨记她和陆彦如今的身份,她不想给陆彦添任何麻烦。   两人坐在屏风后用膳,有人下了三楼雅间,偶然一瞥,看到屏风后端坐着的男子,她只看见陆彦的侧脸,便觉得心中一动,难得对一男子生了好奇之心。   她身旁的男子瞧见妹妹的失神,也朝那边看了过去,但他注意到的是屏风后那抹隐隐绰绰的丽影。   “大哥,你可认识那人?”喻绫询问身侧的兄长。   被她唤为大哥的男子淡漠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认识,但看衣着应非普通人家,你若感兴趣,让人查一查便是。”   “谁说我感兴趣了,你没看到他身旁还坐着一个姑娘吗?”喻绫急忙反驳。   喻柏无意和妹妹争执,他侧首向身旁的小厮吩咐一番,转身和喻绫离开仙福楼。   夜幕降临,小厮匆匆赶回喻府,将郑言的来历和身份禀报喻柏和喻绫。   与此同时,喻家在打探郑言身份的消息也传到了陆彦耳中。   喻家,乃是越州之地有名的富商,如今的喻家家主是长子喻柏。   喻家乐善好施,在越州名声甚好,此前越州雪灾与洪涝,喻家也曾出钱出力帮助越州百姓。   “你怀疑喻家吗?”温然听完宋棋的话,看向陆彦问道。   陆彦回道:“还不能确定,但喻家应非表面上这样心慈好善。”   看着越是清白,反而可能最是肮脏。   “那你要怎么做?等喻家人来接近你吗?”   陆彦点头,他看向温然,只见小姑娘眉头拧着,似是在担心他。   他笑了笑,捏住小姑娘柔软的手心,低声道:“你回来后怎么不那样唤我了?”   那样,哪样?   温然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陆彦说的是酒楼之事。   外面要演戏,回到宅子里都是自己的人,她自然不会再作那样娇软亲昵的姿态,她试图把手从陆彦手中抽出来,但陆彦握得紧,或者说他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她向来是敌不过他的。   “阿然,再唤一声可好?”陆彦附到她耳边低声说话。   温然唇畔微动,她犹豫了一会儿,声音极轻地唤道:“夫君。”   话音甫落,她陷落进绵软的锦被中,陆彦俯身垂眸看向她,烛光照不亮他双眸中的幽深,更显得危险难测。   温然有时觉得,陆彦这个人,很危险。   但她偏偏从不惧这份危险。   ◉ 第44章   晨曦破晓, 温然被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唤醒。   陆彦侧身将她圈在怀中,她后背靠着陆彦的胸膛,温然稍稍一动, 身后的人将臂弯收紧些,让她靠得更近, 在她耳畔低语:“醒了?”   温然点点头, 她本来没打算惊醒他,但既然陆彦醒了,她索性转身面向陆彦侧躺着,道:“你今日打算做什么?”   陆彦:“我如今是富商郑家的次子,既到了这越州, 自是来谈生意的, 郑家在越州也有几家商铺,我会先去巡视一番。”   若是喻柏有意, 自是会有所行动。   他若主动靠上去, 反而会引起猜忌。   不过若是喻家一直不动作,他也会有所行动。   “你是要从喻家查起吗?我昨夜没来得及问你, 这喻家和越州知州有关系吗?你为何要先从喻家查起?”温然心里存着疑问。   陆彦从不对她隐瞒此行的规划和目的, 她心中困惑也会自然地问出来。   “因为如今的越州知州邓永常是喻柏的伯父。”陆彦道。   这个秘密在越州几乎无人知晓。   他派到越州的暗探也是费了颇多时间才查到这一消息, 邓永常与喻柏的父亲是亲兄弟, 两兄弟一个做官, 一个经商,明面上没有太多往来,别人自然也猜不到他们会有什么勾结。   “朝廷派来的暗探查到了一些证据, 但应该被喻柏或者邓永常察觉了, 如今许是……我需要找到他留下来的证据。”   又或许, 那些证据已经被销毁了。   温然无言地握住陆彦的手, 她心中有诸多担忧,最终只化为一句:“我在家中等你回来,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你可以告诉我。”   “好。”陆彦在温然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他指腹摩挲着小姑娘圆润的耳垂,又道:“你不是想建棚施粥吗?我让宋棋帮你办,你若想亲自去也可以。”   “这样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想要查清楚越州的事情尚需时日,我如今用着郑言的身份,施银救济灾民并非不可。况且,我让你跟来,不是想让你一味待在府中等我,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是陆彦一惯的想法,他不愿拘束温然,只要她想做的事情,他都会支持。   这种无条件的支持让人动容。   温然意动之下,凑上去在陆彦薄唇上亲了一下,她亲完立刻低下头,几乎埋在陆彦的胸膛上,抱着他的腰小声道:“其实你昨夜不必那么问我的,我没有理由离开你。”   昨夜情动之时,陆彦在她耳边反复问她会不会离开他,那时陆彦虽然强势,温然却莫名觉得他有很浓重的不安感,她不明白陆彦这份不安从何而来,只能一遍遍告诉他,她不会离开。   陆彦没有作出回应,他收紧臂弯将小姑娘抱得更紧。   -   陆彦去巡视商铺,温然与宋棋一道去办粥棚的事,她计划在城内城外都安置粥棚,同时在城中购置房屋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如今顶着郑少夫人的身份,亲自去粥棚施粥的消息传了出去,一来二去就传到了喻绫的耳中。   喻柏派人查清了郑言的身份,得知郑言已经娶妻,且此次带着夫人一道来了越州,喻绫不免有些失望。   只是喻柏似乎对郑言这个人很感兴趣,喻绫几次在府中看到兄长与郑言一道议事,似乎每见一次面,兄长就更加欣赏郑言。   喻绫借着给兄长送糕点的机会,去书房见了一次郑言。   与上次在仙福楼远远一观不同,喻绫这次看清楚了陆彦的容貌,当真是英俊清朗玉树临风,只可惜他已娶妻。   喻柏正议及郑少夫人的义举,喻绫一边摆放糕点,一边等待陆彦的回答,她本以为会听见那些慷慨之言,不想却听见陆彦轻笑一声道:“我不过花些银两,便能赚得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如今城中谁人不知我与我夫人心善仁德,你看,这些话都传到喻公子耳中了。”   喻绫动作一顿,她倒是没想到能听到陆彦如此回答。   喻柏亦是一笑:“郑兄说得是,一个好名声能让许多事情进展得更顺利,郑兄倒是与我想得一样。”   再多的话,喻绫不好再听,生意上的事情喻柏一向不允她参与,她放下糕点退了出去,在门外几番犹豫后,最后还是留人盯着陆彦的动向。   陆彦从喻柏书房出去后,喻绫得到消息,在他出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候,来了一个巧遇。   “郑公子。”喻绫低身行福礼。   陆彦停下脚步,和她离着适当的距离:“喻姑娘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喻绫笑了一下,“只是刚才听说郑公子的夫人在为灾民施粥,我也想略尽一些心意,也算是为喻家得个好名声。只是这事我没有经验,不知可否去向郑夫人讨教一二?”   她言语客气有礼,但其实这种事她根本不必特意来问陆彦,大可直接向温然递拜帖。   她偏偏选择等候在此处亲自询问陆彦。   陆彦垂眸,他掩住眼中的疏离,淡声道:“喻姑娘心善,郑某听说喻家也曾施粥予流民,喻姑娘若是直接询问负责此事的管家,或许会更快些。”   喻绫面色一僵,郑言这话自是没什么问题,但这明显是拒绝。   他竟直接拒绝了她的拜访?!   她本想靠近那位郑少夫人,一来看看这郑少夫人到底是何模样,二来也想多与郑言相见。   但如今她直接被拒绝了。   喻绫的傲气不允她再继续开口,她看着郑言远去,将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连喻柏何时到了她身后都不知。   “听说那位郑少夫人生得甚是美貌,郑言刚刚娶妻,不愿亲近其他女子也是自然。”   “你是说我不如那位郑少夫人?”喻绫怒气反问。   喻柏看了一眼妹妹,摇了摇头:“喻绫,不要任性。若是这郑言未娶妻,我自会帮你争取。但如今他已娶妻,难不成你想做他的妾?我们喻家丢不起这个脸。”   喻柏说话太过直白,直接将喻绫气得快要哭出来,她狠狠瞪了一眼喻柏:“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我又不是非要他不可。”   喻绫气得转身就走,喻柏连追上去哄她的意思没有。   他这个妹妹太过任性自我,不过刚刚有一句话他说得是真,若是郑言未娶妻,他当真会为喻绫争取一二。   他想让郑言为他所用,就必须有办法拿捏住他。   喻绫做不成郑言的妻,但有别人可以做成他的妾。   ◉ 第45章   深秋时节, 冷冽的秋风拂面而来,寒意似要浸透到骨子里。   远处的粥棚外面,流民排着长长的队伍, 去领那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站在正中间分发食物的女子着一身素淡雅致的衣裙, 钗发并不华丽, 面上戴着一面素白的面纱,遮住了大半的容颜。   她一边盛粥,一边吩咐婢女将刚到的御寒衣物分发给此处的百姓。   今日秋风尤为寒冽,得了衣物的百姓连声道谢,而站在粥棚里的女子没有丝毫下去躲清闲的意思, 见有人生病咳嗽, 便带着他们前去附近临时租赁的药堂诊治,药堂里坐堂的大夫都是免费诊脉。   喻绫坐在马车里, 掀开帘子看向此处。   她已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 看着那位传言中美貌无双的郑少夫人来回忙碌,救济这些穷苦的流民。   那一袭素雅衣裙衬得她如天上仙子, 喻绫已听见不少人如此夸赞这位郑少夫人。   她对兄长说着不会纠缠郑言, 但依旧免不了好奇他的夫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与品性, 以至于让郑言那般喜悦与倾心。   “说是做戏, 但她做得还真是用心。”喻绫轻笑着道, 声音里带着些不屑与蔑视。   温然那边刚刚送一位行动不便的老妇人进药堂,她正从药堂里出来,苏合见她要走回粥棚, 上前低声劝道:“快要未时末了, 夫人用些午膳再继续吧, 若是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温然这一忙起来就容易忘记时辰, 这一点她和陆彦很像,平日里是她提醒陆彦用膳,如今反过来是陆彦嘱咐苏合提醒她记得吃饭,不许她累坏身子。   苏合再次提醒,温然只好点头应下,她一边往药堂后院走,一边和苏合讨论接下来的事宜。   这几日她都是直接在药堂后面用膳歇息。   那边喻绫也坐不住了,她见温然再次返回药堂,索性下了马车,脚步匆匆往这里来,谁知半道上险些被一个小女孩撞倒。   那小女孩满身脏兮兮的,喻绫嫌弃地往后一躲,她垂眸看向自己裙摆上的脏污,忍不住蹙眉,她的婢女见此训斥道:“这么宽的路你偏偏要往这挤!撞了人还不知道歉吗?”   那小女孩吓得浑身一缩,赶忙低头连声道歉。   温然听见身后的动静,她转身看去,喻绫的婢女还在责骂那个小女孩,小女孩被她训哭,又怕又急,哑着声音不停道歉。   “这是怎么了?”温然上前问道。   喻绫见她过来,瞥了一眼婢女,婢女立时住口,退了下去。   “不过一点小事,是我走得太急了,与你无关。”喻绫对着小女孩柔声道。   “对,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小女孩再次道歉,她说完立刻看向走到她身侧的温然,她怕将温然的衣裳也染脏了,赶忙往后退了退,声音带着些许哭腔道:“求夫人再发发善心救救我母亲吧,她现在病重连路都走不了,这是夫人上次给我们的银钱,我都给你,求你救救我母亲,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小女孩连声哀求,将怀中藏了许久的钱袋拿出来递给温然,她期盼又害怕地看着温然,将最后一丝希望放在这个陌生人身上。   温然低头看向这个小女孩,她刚刚便觉得有些熟悉,如今走近了,方才想起她在何处见过这个小女孩——是初来临曲那日,她在临曲城外看到的那对母女,这小女孩正是被母亲百般护着的女孩儿。   温然蹲下身子,她拿出帕子一边帮小女孩擦泪,一边温声问道:“别急,慢慢说,你母亲在何处?是生病了吗?”   “是,”小女孩哽咽着嗓子道,“我记得你,这些银钱就是你让那个叔叔给我们的,他们都说你心善,你救救我母亲好不好,她病得好重,我没有办法带她来看大夫。”   “那你能带路吗?我让人和你一起去,带你母亲过来看大夫可好?”温然建议道。   小女孩连忙点头:“我认得路,就在那边。”   “好,我让人跟你一起过去。”温然起身吩咐一个小厮一起随小女孩过去,问了名字方才知道小女孩名叫阿彩。   阿彩临走前还想把钱还给温然,温然摸了摸她的头,将钱重新放在她手中:“不用,快些过去将你母亲接过来,姐姐这里的大夫医术很好,肯定能将你母亲治好。”   阿彩担心母亲,连声道歉后便小跑着往回去。   温然看着他们走远,她丝毫不介意与阿彩接触,全程没有一点嫌弃之意。   喻绫在心中嗤笑一声,她觉得温然在装善良,面上依旧和善道:“姐姐便是郑公子的夫人吗?”   温然看向喻绫,她没有见过此人,但看喻绫周身衣饰华丽,她隐约猜到喻绫的身份。   “姑娘认识我夫君?不知姑娘是……”   “我名喻绫,近来郑公子与家兄走得近,我听郑公子说,夫人在办粥棚,便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帮忙的地方,也向夫人学学经验,将来好与夫人一起帮助这些百姓。”   喻绫场面话说得顺口,温然却是不信。   喻绫若真心想帮这些百姓,刚刚又岂会因为阿彩一点冲撞就动怒?看似是她的婢女得理不饶人,但也是喻绫默认婢女的训斥责骂。   “原是喻家妹妹,”温然含笑道,“我正要去药堂后面用膳,若是妹妹不嫌弃,不若与我一起?”   喻绫本就想找机会接近温然,现下机会来了,她自然颔首应下。   喻绫一口一个姐姐,要多亲热有多亲热,温然装作看不到她眼里的虚情假意,与她相谈甚欢。   温然用膳时摘下面纱,喻绫仔细瞧过去,她看清面纱下女子的清艳面容,一瞬间绞紧手中的帕子。   先前喻绫还觉得兄长那句“美貌”或许不可信,但如今看清温然的样貌,她方才相信那句“美貌无双”。   难怪,难怪……   无非是美色惑人罢了,喻绫心里如此想道。   她想到今日郑言与兄长去的地方,临走前状似无意道:“今日我兄长与郑公子前去醉春楼议事,想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府。不过姐姐不要担心,我兄长行事有分寸,郑公子如此喜欢姐姐,也定不会行糊涂事。”   这么“好心”的提醒,温然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喻绫走后,温然寻了对临曲城熟悉的人询问醉春楼为何处,得到的答案是,醉春楼是临曲城中有名的花楼。   所以喻绫今日跑过来,就是特意告诉她,她夫君去了花楼喝酒,还不知何时能回来?   天色渐暗,书房内灯火通明。   温然低头计算今日的账册明细,她需将这些日子用于赈济的银钱登记清楚,待她抬头时,夜幕已悄然降临。   陆彦还没回来。   温然面色平静,看不出生气与否。   苏合添上热茶,轻声道:“大人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夫人莫要着急,许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吗?”温然意味不明地道。   苏合有些担心,她家姑娘不愿吐露心思时,她也瞧不出姑娘的真实情绪,只是姑爷那边,该不会真的在花楼里……   苏合还没想完,外面便有了动静。   陆彦回来了。   温然起身往外走,在侧间与陆彦撞个正着,陆彦看着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只是温然近前去,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很浓郁的香粉味,这香粉味掩盖了他身上春雪草的冷香,让他更像是一个沉溺于美人温柔乡的风流公子哥。   “怎么了?”陆彦看着近前的小姑娘,她离得不远不近,似乎不愿再上前一步。   陆彦伸手想握住温然的手,温然默默躲了一下:“我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了,你先去沐浴吧,也去去身上的疲乏。”   温然语气正常,陆彦察觉到她躲避的动作,他想到什么,却没有多作解释:“好,我先去沐浴。”他说完转身朝着沐间去。   温然看着他走远,她在心里告诉自己,陆彦今日定是去配合喻柏演戏,花楼里面会有这种浓郁的香粉味很正常,陆彦身上也难免会沾到一些。   她不该介意的,但为什么心中好像有点堵得慌?   还有,陆彦不打算主动告诉她吗?   温然气闷地坐到床上,陆彦回来时,她面向床里侧躺着,听见陆彦的脚步声也没有丝毫动作,仿佛已然熟睡。   陆彦从她背后将她圈在怀中,经过沐浴,他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味道已经清洗干净,唯有那清冷的药香环绕而来。   温然不想与他说话,按理说她本不该知道陆彦今日的去向,若是问出来反倒显得有些多事。   她不能那么任性。   温然一味劝着自己,却依旧没有转身看向陆彦。   陆彦等候片刻,见小姑娘没有质问他的意思,他自己主动附到她耳畔低语道:“阿然难道一点也不关心我身上的香味从何而来吗?”   他不提还好,他一主动提,温然就有些气不过了。   这人真是,还非要来招惹她。   “我知道,今日我与喻家姑娘见面,她告诉我你与她兄长去了醉春楼议事,你身上的味道应是这么来的吧。”温然语气平静,仿若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陆彦却听出了些不同来。   “阿然刚刚不让我碰,是嫌弃我身上的香味吗?”陆彦接着问道。   温然蹙眉:“我没有。”   “撒谎。”陆彦低声道。   温然气不过,转身看向他:“怎么,你还希望我生气?”   小姑娘冷着脸色,一副要与他分说清楚的模样。   陆彦轻笑一声,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不是生气,是吃醋,所以阿然刚刚到底有没有吃醋呢?”   ◉ 第46章   陆彦问得这般直接, 温然有一瞬间觉得他是想让自己吃醋的。   所以她刚刚心中觉得不舒服的感觉是吃醋?   因为陆彦身上沾染了别的女子的香粉味,所以她才会觉得不舒服,才会下意识躲避他的触碰?   温然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一时不知该给出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这些年无论是秦氏告诉她的道理,还是她自己看到的, 世人都在要求女子宽容得体, 要求正妻不能随意拈酸吃醋,不能阻拦夫君纳妾,要注重内宅和谐,便是连那七出中都有一条妒忌。   她要如何回答陆彦?   告诉他自己吃醋了?那岂不是犯了妒忌?   温然眉尖蹙起,她在纠结着如何回答, 她心底隐隐知道自己的答案, 但又不愿说出否定的回答来。   陆彦没有等到小姑娘的回应,最后她似乎实在烦得很, 连与他计较的心思都没了, 转身一拽被子,将整个人藏了进去,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困了, 我要睡了。”   陆彦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温然不与她明说, 他亦不知她心中在纠结什么, 是因为今日他去醉春楼的事生气,还是因为他身上染了那些香粉味,亦或是因为别的?   小姑娘将自己裹成一团, 她越睡越往里去, 陆彦眼见她快要贴在墙上, 他果断伸手将小姑娘捞了回来, 重新圈进怀中,她不言不语地安静待在他怀中,也不挣扎,沉默得很。   陆彦知道她没睡着,他在温然背后低声解释:“我什么都没做,也没让那些女子近身,阿然信我。”   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解释,温然听着,却觉得心中的滞闷感消失一大半。   她当然相信陆彦,陆彦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骗她。   他心中惦念着越州之事,又怎会在这种时候风花雪月?   她一直很清楚,但理智上再清楚,似乎也控制不住敏感的情绪。   “我知道,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吃醋。”温然语气笃定地道,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陆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听着这么“贴心”的回答,他无奈失笑,却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   但吃醋这个话题还没有真正绕过去。   温然想不到,没过两日,她便要在众人面前演上一出吃醋的戏码。   -   温然一直忙着赈济的事,喻绫第三日再次寻来,彼时温然正在和阿彩说话。   昨日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现下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正乖巧坐在桌子吃饭。   温然知道她急着去照顾母亲,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柔声道:“不用急,你母亲那里有人照顾,你慢些吃,吃得太快对身体也不好。”   “我知道,”阿彩点头,她放慢吃饭的速度,又道:“但是外面还有好多需要被帮助的人,我这里快一点,他们就可以去帮助别人。”   “阿彩真懂事,不过也不差这一点时间,再喝些汤。”温然见她吃完一碗饭,又给她添了一碗汤。   小姑娘咕嘟咕嘟把汤喝完了,便赶忙跑去照顾母亲,出去时撞见喻绫,她记着前日的事,特意往旁边躲了躲,然后才小跑着离开。   喻绫冷哼一声,转瞬又笑着进了屋内。   喻绫以笑脸相迎,温然自然也不会对她冷脸,一如前日那般,喻绫问赈济的相关事宜,她便仔细回答。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过去,喻绫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将话题一转,道:“我瞧姐姐如此这般实在辛苦,姐姐到临曲这些日子怕是都没好好逛一逛,正巧今日外面百姓也不多,这天也晴好,我陪姐姐出去走一走可好?”   温然这才明白,喻绫绕了半个圈子原是想约她出去。   前日喻绫前来特意告诉她陆彦的行踪,这次又主动约她出去,不知又抱着什么目的?   会不会也是与陆彦有关?   温然并没有立即答应。   “姐姐刚刚才说万事急不得,也不差这一点时间,姐姐就当陪我出去走走,可好?”喻绫又道。   她劝了好一会儿,温然神色松动,半晌终于应下她的提议。   喻绫说要逛一逛,当真去了东市,她先后进了首饰铺子与成衣铺子,银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期间还很大方地送了温然衣饰与簪钗。   如此走走看看,一直到了黄昏时分。   温然不知喻绫今日此行到底有何目的,眼见时辰不早,她有意回府。   “姐姐莫急,这里离仙福楼很近,正巧近日仙福楼出了新的菜式,我与姐姐一道去尝尝,不过一转弯的功夫,姐姐不会这点时间都不肯陪我吧?”   温然隐隐觉得,这仙福楼怕才是喻绫最终的目的地,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她也很想知道喻绫到底想做什么。   时至夕食,仙福楼宾客如云。   喻绫径直上了三楼的雅间,仙福楼如此难定的雅间,在她这里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反而轻而易举。   她们进的是靠里倒数第二间的雅间,最里面的那一间雅间门前守着两个小厮,喻绫进去前朝那儿看了一眼,门前守着的一小厮朝她暗暗点了点头,她才转身与温然进了雅间。   她以为这动作做得隐蔽,温然看在眼里也只作不知。   她并非只带了苏合一人,倘若真的出事,她只要一吹哨子,便会有人冲进来救她。   这也是她敢与喻绫出去的原因。   雅间布置得清雅秀致,喻绫说是吃饭,但心思明显不在此处,她频频看向墙上那副山水画。   她如此明显的动作,温然也不好当做看不见,顺着她问道:“喻姑娘在看什么?”   喻绫转头看她,似纠结犹豫地道:“姐姐没有听见什么乐声吗?”   乐声?   温然仔细去听,当真听到些许琴乐之声,这声音像是从隔壁传过来的,“确有乐声,应是隔壁有人在弹琴,喻姑娘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姐姐有所不知,隔壁雅间唯有我兄长方能入内,”喻绫停顿半晌,又补充道:“今日我听说兄长是与郑公子一道出去的,他们若是在这雅间之内,又怎么会有乐声?莫非那里面有……”   喻绫欲言又止。   温然放下木箸,她面上笑意渐淡,像是顺着喻绫的话想到了什么。   喻绫赶忙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莫急,我有办法,那副山水画后可窥隔壁之景,是与不是,我们看上一看不就清楚了?”   “这……”温然迟疑道,“如此恐有冒犯之嫌。”   “姐姐不说我不说,又有何人知道呢?姐姐莫犹豫了。”   喻绫帮温然做了决定,她拉着温然走到那副山水画前,身后的婢女上前将山水画取下,露出墙上一方孔洞,对面此处用镂空的金枝画遮掩着。   透过此处,温然一眼看到坐在席位上的陆彦。   这里视角很好,她的角度不偏不倚看到陆彦,也能看到正坐在中间弹琴的女子。   那女子着一袭如烟绯纱,容貌清纯雅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剔透纯净似不染世间半分尘埃,如仙乐的琴音从她指尖缓缓流淌而出,在座的众人无一不沉醉其中。   陆彦似也迷失在这琴乐之中,他半阖着眼帘,身姿松散地斜靠在椅背上。   一曲琴乐毕,位于上座的喻柏最先鼓掌称赞起来,他看向陆彦问道:“郑兄觉得如何?”   陆彦抬眸,他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①,不知喻兄是从何处寻来这么一位佳人?”   喻柏道:“郑兄有所不知,她自幼父母双亡,我母亲怜她孤苦无依,便将她收养在府中,如今她已及笄,我作为兄长,自该为她的事操心一二。”   陆彦转着手中的酒杯,他像是听不懂喻柏的话:“如此说来,令堂当真是善心。”   “阿菡,郑兄如此赞你,你不该向他敬一杯酒吗?”喻柏道。   那名唤喻菡的女子颔首应是,她起身朝着陆彦走过去,一行一步如弱柳扶风,及至陆彦面前,她纤细的手指握住白瓷的酒壶,为陆彦的酒杯添上一杯酒,声音低柔婉转地道:“郑公子,可愿与小女共饮一杯?”   喻菡生得清纯动人,那么一双纯净的眼眸看向你时,似乎满心满眼都是你。   陆彦抬眸看向喻菡,他并未急着接过喻菡手中的酒杯,像是在打量她,审视她。   温然透过孔洞看过去,喻菡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她看不清陆彦何表情神态,也不知他此时究竟在作何想法。   喻柏的意思很明显,他想让陆彦收下这女子,说是养女,但必定是喻柏的眼线。   陆彦应与不应,都会是问题。   温然关注着对面的情况,而喻绫则注意着她的神态,她见温然似紧张焦躁起来,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说什么钟情不二,这郑言看到他兄长送去的女子,不还是会心动?   男子大抵都是这样,口中说着深情,实际心思活络得很。   喻绫不认为郑言会是例外,她得不到郑言,也不想看着他们夫妻恩爱。   便也让这位郑少夫人看看她夫君的真面目吧。   喻绫如此想着,她看向对面,陆彦还没接过喻菡的那杯酒。   喻柏面上的笑意冷了下来:“怎么,郑兄不愿接过这杯酒吗?”   陆彦垂眸,他语调似漫不经心道:“诸位有所不知,近来我家夫人才因为我去醉春楼的事与我闹了脾气,若是我喝了这酒,怕是家中就要不得安宁,且……”   陆彦一顿,他声音沉了些:“我答应过我的夫人,此生绝不纳妾。”   陆彦说完,屋内落针可闻。   在座几位都听过郑言与他夫人恩爱一言,但他们从未想过郑言竟还许过这样的誓言,许是刚刚娶妻不久,才会如此言说。   亦或者他郑言就是想拒绝喻柏送来的女子?   喻柏当然也想到此处,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语气冷然道:“所以,郑兄是觉得我今日多此一举了?”   屋内气氛凝固,温然眼看着这一切,她已经明确知道陆彦不想收下这女子,但若再僵持下去,恐不利于他日后之事。   至少要将此事拖延一二,容他想出个办法来。   喻绫还在惊讶陆彦的话,温然已经撇下她径直走了出去,她走到隔壁雅间门前,作势就要闯进去。   这一闹便闹出不小的动静。   喻柏等人在里面也听到了喧哗之声,他甚至听到喻绫的声音,未及他身边的人前去问清楚,雅间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身着淡紫色素雪罗裙的女子闯了进来,她目光一扫,很快视线锁定在陆彦身上,未语,一双浅褐色的清透双眸中漫上水雾,她声音微颤地质问道:“夫君,这就是你说的来谈生意吗?”   作者有话说:   ①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唐杜甫《赠花卿》   ◉ 第47章   温然泪光盈盈地看向陆彦, 一双清眸含着水光,偏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她没有近前, 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陆彦一个回答。   陆彦薄唇紧抿, 似有些不悦。   毕竟在众人面前被夫人如此质问, 大抵面子上是有些挂不住的。   喻柏等人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如今这一场面,喻柏看到喻绫追了进来,他猜到郑少夫人此时出现,必定与喻绫脱不了关系。   喻绫被兄长冷冷一瞥,心里发虚, 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说实话, 她没想到这位郑少夫人如此有脾性,竟是直接跑进来质问郑言。   她夫君刚刚不都拒绝了, 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喻绫觉得多此一举, 但旁人不这么觉得,在座的其他人纷纷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反之站在陆彦身旁的喻菡成了有些尴尬的存在。   她眼睫微垂, 侧身面向温然, 声音低柔地道:“郑夫人莫要误会, 我与郑公子什么都没发生, 若是夫人因此与公子生了嫌隙,菡儿当真心中有愧。”她眉目低垂说着歉意,姿态摆得很低, 似乎比温然还要脆弱几分。   两个女子容貌皆是上佳, 喻菡样貌清纯动人。   比起她, 温然更偏向于清冷艳丽的端丽佳人, 她不作柔软姿态,单那么眼含泪光看向你,眼中似含着无限哀怨与悲伤,足以叫人心软。   温然只当没听见喻菡的话,她只看着陆彦,见他一言不发,语气更是失落:“我明白了,夫君并非不想答应,只是碍于之前与我的誓言。既然如此,不如我成全夫君与这位菡姑娘,也省得叫你在中间难做。”   这话说得决绝。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   不想这郑少夫人如此有骨气,也不知郑兄该如何应对?   当真要休妻再娶?还是哄一哄这位夫人?   不过这郑少夫人如此绝色,也难怪郑兄不愿纳妾,若他们有这样一位美貌夫人,当真是要百般宠护,又怎么舍得她伤心半分?   几人一边看热闹,一边如此作想。   陆彦面上神色冷肃起来,他似乎当真动起怒来,喻菡见他似要起身,声音带着怯意道:“郑夫人这是哪里的话?郑公子对你一片真心,怎会如此行事?菡儿亦不敢奢求正妻之位,只求一隅安稳,绝不敢多生事端。”   喻菡这话算是说得分明了,她只要妾位,不求什么正妻之位。   她如此放低姿态,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陆彦却没有再看向她一眼,他绕过桌案走到温然面前,伸手意欲握住她的手腕,温然直接躲开,目光瞥向一旁却是不肯看他:“夫君这是做什么?你若应了我的话,现在就回去给我一纸和离……”   “说什么胡话?”陆彦冷声打断她的话,他不顾温然的意愿箍住她的手腕,语气更加冷肃:“和离这种话也是可以随意拿出来说的吗?你便如此不信我?非要在这里和我闹上一场?”   “我不信你?是我要和你闹?”温然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彦,“你自己听听你说话的语气,你这是在训斥我吗?你如此凶我,是觉得我不如这位菡姑娘温柔体贴是不是?那你去找她啊,何必在我这里多言。”   喻菡被温然点了两次,她很明显的感觉到,虽然她是郑言与他夫人矛盾的焦点,但是她似乎插不进去这两人的对话。   那方温然还在挣扎着要甩开陆彦的手,陆彦轻叹一口气,他像是认命一般,在众人面前软了语气:“都是我的不是,你身体不好,莫要如此情绪激动,你信我,我不曾有半分想要……”   “我信你,我如何信你?”温然听不进去劝,她越说越生气,“谁知你是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若是我今日不出现,你怕是便要对这位菡姑娘款语温言,说到底是我挡了你的路,你当初便不该娶我,不该对我许下誓言,都是我的错才是。”   温然说完,一用力甩开陆彦的手,她转身就要离开,但未行两步,似眼前一黑,身子软倒下去。   陆彦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刚刚还激动十分的小娘子现下安静靠在他怀中,似乎已气晕过去。   “夫人,夫人……”陆彦连着唤了几声,不见温然醒来,他转瞬将温然打横抱起,脚步匆匆地往外去,甚至来不及向喻柏告辞。   雅间内转瞬安静下来,喻绫见兄长面色不好,赶紧离开。   喻菡则默然站在原地,刚刚那么一出闹剧,郑言话里话外意思很明确,他不愿纳她为妾。   喻柏挥了挥手,喻菡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雅间。   其他几人看够了热闹,亦起身一同离开。   雅间内只剩下喻柏的心腹下属,喻柏此刻已看不出喜怒,下属低声问道:“郑言如此推拒,公子如何看?”   喻柏转着手上的琉璃酒盏,意味不明道:“他若当真如此痴心,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有软肋的人才更好拿捏,但若不是……”   他郑言就别想活着走出越州。   -   马车赶回瑶石巷,宋棋同时请了大夫进府。   大夫诊完脉后,言只是气急攻心,陆彦却仍不放心,他怕温然还有什么不适,便让大夫在府中候着。   等到屋内只剩下陆彦一人,温然方才悠悠转醒,陆彦正坐在床前,见她醒来,轻笑一声:“我从前竟不知,阿然戏演得如此好。”   温然见他一语道破,她有些讪然,说实话她觉得这戏演得有些过了,她当时其实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幸亏陆彦说了一句“身体不好”,她将计就计晕了过去。   “我能想到这出戏,还不是因为夫君说我前日才刚因为你去醉春楼的事与你发了脾气,你去醉春楼我生气,你今日都要纳妾了,我又怎么能冷静下来?”温然心里尴尬,面上还是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陆彦哑然失笑,他扶着温然坐起来,赞许道:“夫人说得对,今日还多亏夫人救场,不然我还不知该如何拒绝此事。”   陆彦这么说,温然却是不信的:“你别骗我了,我不出现,你定也能想到别的法子。只是我今日演这么一出,虽然给了你不纳妾的借口,但是喻柏那边怎么办?他会信你吗?会不会因此疑心你?”   若是疑心则会有危险,但是将一个细作明晃晃地放在身边,更不安全。   温然觉得自己全是出于为陆彦的安危考虑,她绝无半点私心。   陆彦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不必担心,此事我有办法,只是到时还需夫人配合一二。”   “什么办法,你细说与我听。”温然正坐起来,准备仔细听取陆彦的计划。   陆彦唇畔微勾,他把玩着小姑娘的纤纤玉指,不急不躁道:“此事不急,阿然刚刚演了那么一出吃醋的戏码,不累吗?”   话题又转回刚刚那出戏上。   温然目光瞥向一旁,她小声道:“这有什么累的?若如此说,你日日在喻柏面前演戏,岂不是更累?”   “是啊,很累。”陆彦顺着她的话道,他上榻将小姑娘拥在怀中,像是真的很累,想要歇一歇。   温然不疑有他:“你若真的累了,那便睡一会儿吧。”   陆彦低笑一声,他纤薄的嘴唇附在小姑娘耳畔旁,一字一言带着温热的气息,小小的气流旋进温然的耳蜗中,也将陆彦的话递了进来。   “不必睡,只要这么抱着阿然,好像就不那么累了。”   温然耳朵一热,她往旁边躲了躲,正经道:“你若不睡,那我先起了,我还有账本要看。”   温然说着想要起身,陆彦却没有丝毫放人的意思,他紧紧圈着小姑娘,在她耳边不紧不慢地问道:“刚才忘了问,方才那一出戏,阿然可否有过半点私心?”   “什么私心?”温然不解问道。   陆彦微微起身,他俯视着怀中的小姑娘,幽深漆黑的双眸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是否有一瞬想过,不希望我的身边有其他人?”   这话仿佛与前夜一般,在问她是否吃醋,是否生气。   温然抿唇,她想像上次一样躲避这个话题,亦或是随意说个假话搪塞过去,但陆彦紧紧看着她,被他的一双凤眸盯着,她很难说出与前夜同样的话来。   方才雅间里那些善妒的话,要是在寻常,温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   但她不得不承认,真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像方才那样任性地闹一场,任性地气恼发脾气,很舒心。   不需遮遮掩掩,藏藏掖掖,心里有什么想法自由地说出来,本就是她很难做到但又很畅快的事。   许是现下情形使然,她无法对着陆彦的眼睛撒谎,亦或是刚刚才演了那么一出戏,她还没出戏。   温然唇畔微启,她声音很轻地道:“嗯,有过。”   有过那么一瞬间,她不想让陆彦的身边有其他女子存在。   闯进雅间质问他,一是为了给他解围,二是因为她心底也有不可言说的私心。   但如今她将这份私心说出来了。   “不过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我说过,将来你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话未说完,剩下恼人的话通通被堵了回去。   陆彦的亲吻向来是温柔循序渐进的,温然第一次感觉到他这么急切,似乎还带着些宣泄的情绪。   唇齿间的依赖将距离无限拉近,近到似乎下一瞬就要失控。   陆彦的吻最终停留在少女纤细白皙的侧颈上,他声音低哑沉闷地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的小姑娘啊,明明上一瞬让他觉得她要沉沦下去,但下一瞬又清醒得让他气恼。   他怎么还会喜欢上别人?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 第48章 (二更)   温然没想到, 陆彦说的办法竟是让她装病。   陆彦给了她一粒药丸,她服下后只觉疲惫嗜睡,谁知那大夫诊脉结果竟是她寿数不足五年。   当然, 这个消息郑少夫人是不知情的。   郑少夫人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而致寿数不足五年,郑言与她青梅竹马, 又怎么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她?他只希望他的妻子能在剩余的时间内欢愉度日, 随心所欲地做事,不受任何拘束。   而纳妾这种让她伤心绝望的事,郑言自然是做不出来。   且他此番来越州,一是为了生意,二是听说越州曾出现一位神医, 他将希望寄托在那位行迹难寻的神医身上, 希望能为妻子寻来转机。   陆彦将这番说辞告知喻柏,他言辞诚恳, 神色间不见一丝虚情假意。   喻柏将信未信, 他言自己府上的大夫医术高超,让其跟着陆彦一起回府为温然诊脉。   那大夫诊完脉, 匆匆赶回喻府。   “回禀家主, 从郑少夫人的脉象上来看, 她的寿数确不足五年。郑公子似乎一直瞒着郑少夫人, 若是问起, 他也只对郑少夫人说是气急攻心,亦或是寻了别的借口来搪塞。”   喻柏皱眉:“但我看那位郑少夫人面色并不差,她不是一直在处理赈济之事, 若是身子不行, 郑言怎会让她如此操劳?”   “回禀家主, 属下询问过郑少夫人的饮食, 郑公子一直在为其食补。且这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并非看表面,而要看内里,郑少夫人易觉疲惫,时常嗜睡多梦,这些都是迹象。郑公子如此依顺郑少夫人,应是不想让她动气伤身。”   这人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心,他一一解释,喻柏沉默半晌,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喻柏想起郑少夫人那张清丽冷艳的面庞,不曾想竟是个寿数有限之人。   如此他反倒不好逼着郑言接受喻菡,否则逼急了,怕是合作难成。   主上那边即将起事,他也需尽快筹备更多军饷,此事不能再等。   姑且信他郑言一次,倘若郑言真有异心,他也不会让郑言活着走出越州,到时郑家的家产尽数归他,他便是主上成功起事后最大的功臣。   -   温然为了配合陆彦的体虚之言,加之先前她在仙福楼被气晕,她索性将施粥赈济一事转交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大多数时间她都留在府中看账本,亦或是出去走一走。   那日雅间之事后,喻绫还曾来府上寻过她,喻绫从兄长口中得知温然寿数有限之事,她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谁知她来得不巧,陆彦那日正在府中。   她看着陆彦对温然处处体贴入微,二人情意绵绵,她像是夜里一盏硕大明亮的灯笼,碍眼得很,最后没说两句话,便告辞离去。   温然见人走了,轻舒一口气,那边陆彦手中的花糕又递了过来。   温然实在不适应这样亲昵的举动:“喻姑娘都走了,你不必如此。”   “怎么,阿然不想吃我亲手喂的糕点?”陆彦悠然反问。   温然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若是想吃可以自己拿……”   陆彦将手中的糕点放下去:“阿然不如也试一次,若是这喻姑娘日后再来,你如此放不开,岂不叫人怀疑?”   陆彦直言正色,言之有理,看不出一点私心的模样。   温然犹豫片刻,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拿起一块糕点,递到陆彦唇边,柔声低气道:“夫君尝尝,甜不甜?”   陆彦含住这块糕点,像是不经意间碰触到温然的指尖,他的嘴唇很软,温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极快地缩回手。   陆彦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不让她逃,他看着小姑娘的一双清眸,似笑非笑道:“果然夫人亲手喂的糕点,要甜上许多。”   温然觉得耳畔一热,她将手缩了回来,瞪了陆彦一眼:“你别胡说。”   她果然不该信陆彦的话。   什么放不开,就是想骗她喂上一块糕点。   不过这糕点似乎是有些甜得过头了。   不然她怎么会明知陆彦在诓她,还是顺了他的意呢?   -   更深夜静,知州府衙后院的书房灯火依旧明亮。   越州知州邓永常年近四十,他面相儒雅温厚,平白会让人多信任几分,他站在烛光前,将今日得到的一封密信展阅完毕,旋即用烛火燃尽成灰。   最后一余灰烬落下,他身后的书架往后旋转,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   喻柏自暗道而上,他将近日筹措的军饷尽数奉于邓永常查看。   邓永常一览而尽,眼里露出几分赞赏之意:“不错,你行事向来稳妥,若主上大事得成,我必定为你邀功。”   “这些都是侄儿应该做的,若非伯父得主上赏识,我又怎么会有机会为主上做事?应是侄儿感谢伯父才是。”喻柏言辞恳切,丝毫没有抢功的意思。   邓永常对这个侄儿素来满意。   从前他父亲在时,便衷心为邓永常做事,如今喻柏也是如此,邓永常自然满意。   “若非你有本事,便是我将你引荐到主上面前也无用,我不会贪了你的功,你且回去耐心等着,很快就要变天了。”邓永常意味深长地道。   喻柏颔首应是,他折身从密道返回,这密道曲折蜿蜒,不知何年何月铸成,只有熟识这密道之人,方才不会在其中迷路。   密道内静谧无声,走出一段距离,喻柏身后的心腹下属忍不住道:“公子便如此放心将一切交给邓大人吗?当初家主为邓大人做了那么多事,又有多少传到主上的耳中?不如远的,便说近前,当初那名前来刺探越州实情的暗探,若非公子及时察觉,又怎能那么快地将他除去?”   喻柏没有阻止下属的话,待他说完,才冷声道:“这些话以后不必再说,我心中有数。”   那人还要再言,喻柏冷然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将更多不甘之言咽了下去。   密道内只余无尽黑暗,喻柏看着眼前似长不到尽头的路,他岂会不知邓永常有贪功之意,他看着温厚可信,实则两面三刀,父亲为主上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最后功劳怕全是落在了邓永常的头上。   他既知,便不会再全然相信邓永常。   那些军饷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剩下的军饷,他已安排自己的心腹交到主上手中。   邓永常想贪他的功,也得看看吞不吞得进去。   密道尽头露出一丝光亮,推开那扇密门,门外是醉春楼中的琴弦乐声和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浓郁的脂粉香似是飘满整个醉春楼。   喻柏自密道而出,他仰头喝下一壶酒,携着一身酒气离开醉春楼。   他离开不久,那扇密门再次悄然而开。   暗探从密道而出,悄无声息地离开醉春楼,在夜色中如鬼魅一般到达瑶石巷,他换上一身小厮的服饰朝着书房而去。   陆彦正在书房与宋棋议事,他桌上放着一张舆图,和一封密信。   那是当初他派来的那名暗探没有送出去的密信。   当初这暗探被喻柏的人逼入死境,被逼无奈之下他将证据与这封密信都藏在那条密道之中。   喻柏的人费尽心思想要寻回这证据。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东西就放在他们最忽视的地方。   这些日子,陆彦在明处与喻柏周旋,他身边行踪最诡秘的暗卫严则在暗处一直查找这份证据,最终让他寻着记号找到那密道,顺利取回。   如今邓永常贪吞赈灾银与侵没税银,乃至收受贿赂的证据皆在此处。   只是陆彦未曾料到,邓永常明面上在为文宁侯与六皇子做事,实际却在利用他们的权势帮助他们真正的主上起事。   那封密信上以血书写了一个名字——赵泽。   当初赵泽带领叛军起事,企图攻破青州,援军未至,青州危矣。   陆彦冒险夜袭,亲手斩杀当时的叛军统领,但未曾料到那夜赵泽也在营中,他射出一箭命中陆彦的肩膀。   彼时营中大乱,叛军粮草被烧,赵泽不得不隐匿身形,陆彦在宋棋严则等人的护卫下回到青州城内。   这些年,陆彦一直在寻赵泽的下落。   未曾料到,他竟藏到了越州。   陆彦目光凌寒,他眼中露出凛冽的杀意。   宋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他上前劝道:“殿下,若丽嘉是他们在为赵泽做事,殿下身份恐会暴露,越州不宜再待。”   赵泽和他身边之人见过陆彦,若是碰面,陆彦身份必会暴露。   “不必再说,”陆彦冷声打断宋棋的话,他将一方秘盒交予严则,“将此物送到永西总兵姜胜年的手中,让他务必在赵泽集结叛军前将其生擒,阻截那些叛军,绝不能让他们成势。”   “殿下还要留在越州?如今越州恐会生变,殿下也要考虑夫人啊……”宋棋企图用温然的安危劝服陆彦。   陆彦收起桌上的舆图,他神色果决断然:“明日送夫人出城。”   温然可以离开,他也不希望她涉险。   但他必须留下,他若贸然离开,必会引起喻柏生疑,他需留下稳住局面。   况且,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文宁侯与赵启寒(六皇子)囤积军械意图谋反,此罪当诛。   ◉ 第49章   今夜星月暗淡, 温然仰头看不见明月与星辰,只见浓厚的云层遮住视线,将整个临曲城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温然心下没来由生出焦躁,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陆彦又一直在书房议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他交代这么久, 难道是他查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了?也不知喻柏那里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她怕陆彦遇到危险,她心底的担忧也在随着时间一日日增加,只是她从未对陆彦言明过。   不知过了多久,温然听见屋外的脚步声,她起身刚走到明间, 陆彦大跨步进了屋内, 他直接吩咐苏合:“去把夫人的东西收拾出来,只需要紧的。”   “收拾东西?”温然面露错愕, 她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是我们要离开越州了吗?”   温然强调“我们”,陆彦摇头,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温然:“不是我们。”   温然心中那个不好的预感彻底落实,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彦:“你要我一人离开临曲?那你为何还要单独留下?是喻家察觉到什么了吗?喻柏对你生出疑心了?还是临曲要发生什么了?你送我离开是不想我遇到危险, 那你呢?你的安危就不重要了?”   温然从未对陆彦如此急促地说过话, 她分明是在质问, 但每一言每一字都透露着对陆彦的担忧关切。   她本不想让她的情绪成为他的负担,但事到如今,她也做不到完全冷静地独自离开。   她很清楚, 若不是接下来会有危险, 陆彦不会这么急切地想要送她离开。   陆彦很少见到她如此情绪激动, 他知道温然在担心什么。   他可以对宋棋冷静断然地说出自己的决定, 也预料到温然也许不会同意,但面对她的质问和担忧,他还是生出了歉意。   他将温然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对不起,我会安然无恙地去见你。”   温然闭了闭眼,她很想很想反驳陆彦的话,没有什么事是有万全的把握,况且陆彦也不会把所有的危险都告知于她。   她很清楚,陆彦既然决定送她离开,那就不可能动摇,她若执意留下,也许只能给他带来麻烦。   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依顺陆彦的决定,乖乖离开临曲城,不做他的拖累。   但理智和感情从来很难统一。   温然抬手狠狠捶了陆彦的手臂,她声音不自觉带了颤音:“你是不是一向如此,做事从来只顾结果不顾自身?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若身处险境,你身边的人也会担心忧虑寝食难安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自私这样的话多少有失偏颇,但陆彦不觉得这样埋怨的话有多难听。   温然说得对,他从前心无所念,做起事情来也无所顾忌,但如今不同了,他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想要回去日日相见的人。   “阿然,一切都会好的,越州终会复清明,我也不会有事。你安心等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温然无法反驳他的话,她知道陆彦心中所念,她握成拳头的手缓慢松开,最后她紧紧搂住陆彦的腰,在他怀中低声道:“你要说到做到。”   “好。”   翌日城门刚开不久,温然悄然离开临曲城。   离开郑宅前,她将手腕上那根陆彦亲手编织的福绳解了下来,系在陆彦的手腕上。   “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你要亲手将它还给我。”   这是信物,也是承诺。   温然离开后,陆彦对外言她在府中养病,不宜外出。   而另一边,温然在暗卫的护送下离开越州,陆彦早在永州清原安排了一处宅子。   温然住进这里,她闭门不出,表面上看不出与平日里的区别,每日不是看书画画就是刺绣,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有多少次会不自觉地看向院门口,仿佛那里随时会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陆彦会出现在她面前,他不会像她梦中那样受伤,他会安然无恙地向她走来。   -   十日后。   永州清原离越州临曲最近,若是越州有什么消息也会最快传到清原这边。   温然日日让人出去打听临曲的消息,这日巳时,暗卫急匆匆地走进来禀报道:“夫人,昨日临曲突然封城。”   “封城?”温然握紧扶手,她语速极快地问道,“可知是因何事而起?”   “守城的士兵说是城内出现刺客,意欲刺杀知州,这才全城封锁搜寻刺客,不过这也是昨日没能进城的百姓带回来的消息,不知今日如何了。”   刺客……   温然心中一紧,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刺客,很有可能是越州知州故意封锁城门想要抓什么人,是陆彦暴露了吗?他离开临曲了吗?现下到底在何处?为何不来此处?   温然心中有诸多疑问,她第一次觉得心慌到难以冷静地思考,她知道她此刻应该做些什么,若是遇险之人真是陆彦,她需要知道更多准确的消息。   对,消息。   “你速去打探临曲的消息,看他们有没有抓到那个刺客?陆彦不是说你们暗卫之间会有独特联系的方式,你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一些痕迹,若他们当真遇险,我们需尽快知道他们在何处。”温然快速地吩咐道。   暗卫却心生犹豫:“公子说了,不论发生什么,属下们都要守在夫人身边,去城内打探消息尚可,但若去临曲……”   “他既让你们来保护我,你们自该听我的命令,怎可违反?”温然冷声质问道。   她很少露出如此冷厉一面,但面对陆彦的安危问题,她做不到安心等待。   温然见暗卫还在犹疑,她自然知道他是在奉陆彦的命令,她不会冒险前去临曲,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温然正要再开口,院门口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院门被人大力推开,温然看着她梦中的场景在眼前复现——   陆彦缓步走进院落,他看不出有一丝异样,像是真的做到他承诺的安然无恙。   温然面上一喜,她快步上前,未及她走到陆彦面前,陆彦体内的寒气涌到心口,他身体一晃,似快要支撑不住倒下。   ◉ 第50章   初冬时节, 天气越发寒冷。   陆彦立于凌冽的寒风中,他看着温然朝他疾步走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身体的寒冷似乎在此刻得到稍许缓解,然而他刚刚往前走上两步, 四肢像是彻底僵硬一般, 他眼前骤然一黑,身体经不住一晃。   宋棋赶紧上前扶住他,温然此刻才发现到他的不对劲,她跑到陆彦身前,握住他的双手, 触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比他以前的体温还要低上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温然一边问,一边去摸陆彦的脸和脖子, 一样的冰凉低温。   他分明是在朝她笑, 温然心里却止不住泛出酸涩的感觉:“先不说了,我们先进屋。”   温然扶着陆彦进屋, 外面寒风冷飒, 他实在不宜久待。   “宋棋, 他是不是需要药浴?先前的那些药材我这里还有, 苏合, 你去拿出来。”温然扶着陆彦坐在床上,她一边吩咐,一边将手炉里的木炭换新, 塞到陆彦怀中, 然后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厚被子, 不由分说把陆彦包裹住。   宋棋拿到药材转身出去准备药浴。   温然犹觉不够, 她和苏合又装了三个汤婆子,一起塞到被窝里,陆彦眼见她要去装第四个汤婆子,无奈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袖:“不用再多了,药浴后会缓解的。”   “那你现在不冷吗?你看你的手一点都不热,不行再多拿一个。”温然不放心还是往被窝里又塞了一个汤婆子。   药浴需要时间准备,温然忙完这一切才开始认真审视陆彦——他眼下带着些许青黑,嘴唇苍白到没有血色,更不要提他现在极低的体温,显然他并没有做到他承诺的安然无恙。   陆彦看着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她欲言又止,似乎顾忌到他如今是病人,不好说什么。   陆彦伸出手勾了勾她的手心,低声道:“陪我躺一会儿?”他声音又低又哑,再配上如今这副惨淡的模样,属实可怜到让人不忍心拒绝。   温然轻叹一口气,她脱去鞋袜与外衫,钻进被窝抱住陆彦的腰,他身上确实很凉,以至于温然触碰到他的身体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推开陆彦,反而将他抱得更紧,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些。   她知道这些只是杯水车薪,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骗子。”小姑娘忍不住嘟囔了一下。   陆彦听见这句埋怨颇重的话,他拥住怀中的少女,在她头顶低声道歉:“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   温然抬头,看到陆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心中再多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走时你寒疾并未如此严重。”   温然不想纠缠他并未守诺这件事,毕竟他身处危险之中又怎么可能真的毫发无伤?她也并非真心埋怨,只是担心他的身体。   “还有我听说昨夜临曲封城,说是出了刺客要刺杀知州,这是因为你吗?你是怎么离开临曲的?有没有受伤?”温然问完才发现自己一口气问了太多,她索性抓住最要紧的强调:“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受伤?不许骗我。”   温然紧紧地盯着陆彦,生怕他说谎骗自己,陆彦被她如此紧迫盯着,自知早晚会瞒不住她,他伸手扯开衣领,露出右肩上的一道伤口,那里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看不出伤口大小。   温然指尖碰了碰那层纱布,她不敢用力,怕这伤口太深。   “一定很疼吧。”   “伤口不深。”   两人同时开口,陆彦将衣领拉了回去,他冰凉的手指捏着小姑娘的手心,摇头道:“不是很疼,他也没有机会刺得很深。”   “是喻柏吗?他是发现你真实身份了吗?”温然问道。   陆彦不欲瞒她,将先前发生的事与温然解释清楚——   喻柏将他引荐给邓永常,陆彦从邓永常那里取到一些往来书信以及账册,上面的记录足以证明文宁侯和赵启寒有意谋反的事实。   只是文宁侯和赵启寒并未想到,邓永常明面上是他们的人,实际却是赵泽的人,他利用赵启寒的野心和权势,私开铁矿,制造囤积军械,以为赵泽能再次起事。   陆彦取得这些证据不久,便被赵泽派来的心腹认出,邓永常和喻柏当即要致他于死地。   喻柏火烧郑宅,瑶石巷的火势冲天,陆彦在宋棋的掩护下一路出城,喻柏一直穷追不舍。   陆彦手中握着重要的证据,邓永常和喻柏不能分辨他到底是哪方的人,但无论陆彦为谁做事,只要这些证据显露人前,赵泽的所有苦心谋划都会白费。   喻柏自然不甘愿这么多年的筹谋一朝作废,他身边有赵泽派来的死士,陆彦被他逼入寒潭之中,刺入右肩……陆彦轻描淡写地说着那些艰险的场面,郑宅的滔天火势,寒潭的刺骨冰凉,他在寒毒发作之际反擒喻柏的艰险……   陆彦用最简洁的话说出这一夜的经历,温然却还是听得心惊肉跳,她看着陆彦平静的神色,无论是他身上寒毒的发作还是右肩的伤,似乎都不能激起他多大的情绪起伏。   温然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他,她不明白陆彦到底是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变得如此沉稳淡定,还有他那几乎可以说是惨痛的少年过往——眼盲、腿疾、寒毒……   他分明只是陆家一个旁支子嗣,为何会经历如此之多的磨难?   还有他身边这些暗影守卫,行踪诡秘,奉他命令如圭臬,这是寻常人能拥有的护卫吗?   温然心里存疑,却不知该不该问出来。   她并非毫无所觉,陆彦可能有事情瞒着她,但他至今不肯明说,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许是还未到时候,又或许真的是她多想了。   他来查案,朝廷自会派人保护他。   温然不确定。   她压下那些疑惑,将陆彦搁置在一旁的汤婆子拿起来塞到他手中:“冷就抱着,宋棋那边应该快要准备好了。”说完,外面就有了动静。   陆彦起身去药浴,温然起身重新整理一下床铺,在下面又添了一床棉被。   半个时辰后,陆彦方才药浴归来,他身上满是春雪草的冷香,体温要比先前升高一些,但是依旧比寻常人体温低很多。   “没有缓解吗?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温然皱眉,她先前以为他应该没什么大碍,但现下摸着他依旧冰凉的双手,她隐约意识到陆彦这次许是和先前季节变换引起的寒疾发作不同。   “无碍,我休息一夜就好了。”陆彦摇头道,他抱着温然上榻休息,将小姑娘整个圈在怀中。   温然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看不到陆彦的表情,陆彦似乎也很疲惫,他说着要休息,温然便不再打扰他,乖乖躺在他怀中任他抱着。   在她看不到的身后,陆彦眉间拧起,他体内涌起尖冷的刺骨寒意,身上每一寸似乎连皮带骨浸在寒潭之中,刺入骨髓的寒毒,真正发作起来又怎么会没有丝毫感觉?   他又骗了一次怀中的小姑娘。   喻柏应是从赵泽心腹那里得知他身患寒疾,这才有意将他逼进寒潭,如今已是初冬时节,他身上的寒疾发作已开始频繁起来,这一次落入寒潭更是激发他体内的寒毒。   如今春雪草都只能起到稍许缓解的作用,他又能隐瞒多久?   -   陆彦并未急着离开清原。   温然本还担心邓永常会不会派人来临近之地大肆搜索,谁知不过两日的功夫,临曲那边传来消息——永西军进城了。   永西军离越州最近,此次永西总兵姜胜年亲自前去捉拿叛军赵泽,他派了一名参将过来处理越州临曲之事。   那参将一进城,邓永常便察觉到不对,他意欲混在出城的百姓中离开,谁知被那参将一眼识破,当场擒住。   温然与陆彦回到临曲,她方知这派来的参将乃是她认识的人——   肃王世子,赵宣。   当初赵宣悔婚也要迎娶的武将之女,便是这永西总兵姜胜年的女儿姜思夏。   故人相见,分外陌生。   昔日翩翩公子如今一身戎装,赵宣看到陆彦身旁的女子,他面露讶异但很快掩饰下去。   陆彦身怀陛下亲赐的金令,赵宣来此亦是要听从他的吩咐行事。   邓永常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只是五皇子派来的一个暗探,却有调动永西军的能力。   便是姜胜年也能看出皇帝对陆彦此人的重视。   若非信重,不会如此放权。   所以姜胜年权衡之下,才派了赵宣前来相助。   温然见到赵宣,她心中并无太大感触,她目光稍移,注意到站在赵宣身后不远处的一女子。   那女子年纪约莫不到四十,她着一身青碧色的衣裙,青丝尽数挽起,面容清丽温婉,一双杏眸似含雾气,透着些许疏离与淡漠,她正侧首与身旁的人说话,言语中是一些药材的名字。   似是感觉温然的目光,她话语一顿,抬眸朝着温然的方向看过去。   ◉ 第51章 (三合一)   对视的一刹那, 温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眼前这女子的容貌,她似在何处见过。   温然试图在记忆中搜寻, 却不知她看过去的方向容易让人误解。   她在注视着那女子,旁人却会误以为她在看向赵宣。   那女子淡然收回目光, 温然心中的熟悉感一瞬而逝, 她移开目光,不再多瞧,只是听见那些药草名,她不免对这人身份有些好奇。   陆彦身上的寒疾似有加重的趋势,温然不懂医术无法帮他, 她自然希望可以寻到大夫帮陆彦缓解寒疾。   只是她心中这些想法旁人是探不到的。   赵宣感觉到温然的目光移去, 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觉得若是温然再不移开目光,这位陆公子眼中的寒气怕是能直接把他冻死。   当年的事到底是他的错, 若是温姑娘心中还有怨, 他自然该受着。   陆彦与赵宣商定一些事宜,赵宣迫不及待地领命离去。   如今越州之事暂且交由陆彦决策, 他需妥善安置那些流民, 另外知州被擒, 城内百姓亦有躁动, 需出一则告示安抚人心。   再过几日, 朝廷那边派来的官员将会赶到越州,到时一切事宜自可转交。   这是陆彦一早安排好的,他向来思虑周全, 成竹在胸。   迄今为止也只有一件事让他捉摸不定。   陆彦看向身侧的小姑娘, 她垂眸不知在思虑什么, 似乎从刚刚见到赵宣起, 她就变得异常沉默。   温然当年与赵宣定过亲,甚至陆彦当时外放离京,也曾以为赵宣会是她的良人。   若是赵宣没有喜欢上别人,若是没有出过意外,许是现在温然已是肃王世子夫人。   陆彦不知,当年温然对赵宣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是因为亲事只把赵宣当成未来夫君,还是也曾动过情意?所以她才会在与赵宣退婚之后,对情爱一事看淡?   陆彦想到这里,他一时觉得胸口的滞闷感比体内的寒毒更让他压抑。   “阿然。”陆彦低唤一声。   温然闻声抬头看他,她见陆彦面色冷肃,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事忘了交代?”   她如今最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第一问也是他身体如何。   陆彦觉得胸中滞闷感稍缓,他握住小姑娘的手捏一捏她的手心,仿若很随意地问道:“阿然是否认出刚刚的参将是何人?”   赵宣?   她当然认得出。   温然点了点头:“他一过来就报了自己的身份,我便是不认识他,也该知道他是谁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温然没有说她记得赵宣,陆彦觉得胸中又舒畅了一些:“阿然刚刚是在瞧他吗?”   她看赵宣?   温然觉得这话奇怪得很,她何时看向赵宣了,最多刚才会面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陆彦都能注意到?   “我是看了他一眼。”温然很诚实地答道,她越发觉得陆彦的问题奇怪,再联想到她从前与赵宣定过亲,温然皱眉道:“你难道觉得我是有意看向他?他已娶妻,我已嫁人,我们早已没有半分关系,你为何这么问?”   陆彦难道觉得她对赵宣还有什么心思不成?   他怎么能这么想?   温然语气明显不悦,陆彦听着她话语中的气恼,却心安下来。   他将小姑娘拉到怀中,靠在她的肩头低声解释:“许是我胡思乱想了,只是刚刚阿然看过去的方向似在对着他,我不免多想了些。”   胡思乱想这样的词和陆彦实在不搭。   温然本还在气他如此想自己,听到他的解释,她突然灵光一闪,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来。   她分明是在看那青衣女子,陆彦误会她看向赵宣,难道是在……吃醋?   吃醋这样的词与陆彦更不搭。   但若不这样想,她实在不能理解陆彦刚刚的问题。   陆彦靠在她的肩头上,温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冷着声音道:“那你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什么?”   陆彦怎会不知温然在套他的话?   他抬头看向温然,声音低缓道:“我刚刚在想,若是你当初嫁给了赵宣,我当如何?我不知你对他是否有过情意,我更悔自己曾经的犹疑不定,以至我来得这么迟。”   陆彦毫不遮掩自己的想法,温然短暂的错愕后,她试探问道:“那若是我当真嫁给了别人呢?”   温然也不知她为何要这么问,她只是突然很好奇陆彦的回答。   陆彦掌心捧住少女的半边脸颊,他声音轻柔缓慢:“若你过得好,我什么也不会做;若你过得不好,我会将你抢过来。”陆彦声音是一惯的温和,他与温然说话从不带锋芒,这两句话与寻常的语气并无不同。   温然一愣。   陆彦鲜少在她面前露出强势的一面,但如今这话他说得再柔和,温然也能感觉到他的强硬。   他似乎有一种底气,无论她身处何地,他都有本事将她夺回去。   甚至隐隐有一丝偏执的感觉。   “你……”温然欲言又止,她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缠这个奇怪的话题。   什么如果。   从来就没有如果。   她没有嫁给别人,她如今就是陆彦的夫人。   “我当初对赵宣并无情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此而已。”温然解释道,她思及陆彦刚刚误解的事,又补充道:“刚刚我也不是在看他,我是在看他身后不远处的那女子,她似乎会医术。你这几日药浴也没有多少缓解,我想着兴许真能碰上一个神医,说不得你的寒疾就解了。”   温然所思所想都是关于陆彦身上的寒疾,陆彦听见她这样的解释,再多的胡思乱想也该烟消云散。   陆彦轻缓一笑。   但他心中在想,不知那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到他身上是否也适用?   温然如今对他的好,是顺心而为,还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若她身侧之人换成旁人,她是否也会如此尽心照顾关心忧切?   到如今陆彦方才知晓,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   -   三日后,永西总兵姜胜年亲自押解赵泽至州府衙狱。   赵泽身边的叛军大多数已被清剿,还有少数叛军藏匿于山间化身为山匪,姜胜年此次将赵泽押解过来,与陆彦交代叛军清剿的结果,当日便赶回了永西军营,他需继续让人在越州附近搜寻那些漏网之鱼。   不过此行清剿顺利,直到赵泽被押入衙狱,喻柏才知是因为他派去护送军饷的下属暴露了赵泽的行踪。   他聪明反被聪明误,邓永常在狱中得知他的好侄儿早有不满之心,却已无力再多说什么。   谋反是死罪,他们的谋划一旦败露,就预示着死期即至。   衙狱阴森幽暗,赵泽被绑缚在铁架上,他眉宇间皆是戾气,这么多年的东躲西藏让他变得更加阴翳。   “陆彦,竟然是你。”赵泽嗓音嘶哑地道,他嘴唇干裂,身上还有被姜胜年刺出来的刀伤,他双目恨毒地看向陆彦。   赵泽清楚地记得陆彦这张脸,当初他与青州知州里应外合,本该顺利攻下青州,谁知那夜暗袭,他陆彦一个书生竟然斩杀了他的心腹大将。   若知今日会因他沦落至此,当初在青州城外,他就该亲手斩杀陆彦以解心头之恨,赵泽如此想着,他眼神愈发阴狠地看向陆彦。   陆彦缓步向前,他神色漠然,看向赵泽的目光凌冽如寒冰。   他接过狱卒递过来的烙铁,烙铁烧得火红,在这阴暗的狱中明亮得甚是骇人。   赵泽看着陆彦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他阴冷笑道:“你也不过是为赵嬴卖命的一条走狗,你以为你抓到我之后就能前途似锦吗?一条狗怎么可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主?”   赵嬴,乃是当今皇帝之名。   赵泽叫嚣不已,他不甘心自己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却也知并无翻盘之力。   陆彦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上前将那块烙铁狠狠按在赵泽身上的刀伤处,滋啦声响,陆彦面色始终平静无波,在赵泽的哀嚎声渐弱时,他启唇道:“建元十七年,北狄进犯,你将北雁关的兵力布防图泄露给北狄人,致使北雁关失守,你当时就应该死在北境,残存苟活这么多年,你以为你能一直躲下去?还是你觉得,凭借那些流言,你赵泽就能成为下一个明主?”   “做梦。”   那些刻意在百姓中流传的话,说什么帝王昏聩朝廷腐败,无非是为赵泽起事做准备,以在将来宣示他才是救民于水火的明主。   当真是妄想。   “你一个通敌叛国,背信弃义,不顾边将战士死活的宵小之徒,也配坐上那个位置?痴心妄想,死不足惜。”   陆彦将带着弯钩的尖刀刺进赵泽的腹部,他拧转尖刀,尖利的弯钩将赵泽腹部的血肉绞死。   赵泽疼得面目扭曲,他没想到陆彦一上来就对他用刑:“陆彦,你敢用私刑?你敢杀我?”   “你当然要死,但不是现在。”   陆彦拽出血淋淋的尖刀,赵泽受不住这疼,短暂地昏迷过去。   衙狱将一盆冰水泼过去,赵泽又硬生生地被冻醒,他虚弱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彦:“陆彦,你怎么敢……”   在赵泽眼中,陆彦只是赵嬴的一条狗,他奉赵嬴命令而行事,如今既擒获他,自该将他一路押送上京,而非在此处行私刑。   陆彦根本无意审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折磨赵泽。   “你当年能从北境逃离,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如今便让我看看,你的命有多硬。”   陆彦挥手,衙狱开始行刑。   赵泽的痛苦哀嚎在空旷的审讯室内回响,薄弱的墙壁根本挡不住这刑讯的声音,本也是起到恫吓其他犯人的目的。   喻柏和邓永常在牢房里听到赵泽的痛呼声,邓永常曾经掌管这座牢狱,他自然知道那些刑讯的手段,也见过犯人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样子。   人命有时候很脆弱,但在有些时候,又极其顽强。   牢狱之中,想让一个人痛苦而不死,办法太多了。   赵泽已是如此,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邓永常本还对赵泽那些属下抱有期望,如今希望彻底断绝,他颓然坐到地上。   只是他想不通,陆彦为何要如此折磨赵泽?   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   清透见底的一盆热水渐渐被淋漓的鲜血染红,陆彦缓缓洗去手上沾染的血液,他将沾血的外衣的换下,但身上不可避免沾染到血腥气味,便是春雪草的药香也压不住这嗜血的冷腥味。   宋棋恭敬地递上布巾:“公子其实不必亲自动手,赵泽这样的人,不值得公子脏了双手。”   陆彦无言,他转身走出昏暗的屋子,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似能祛尽体内的寒气。   陆彦清楚地记得,当年丧钟响彻整个京都时,也是这样温暖惬意的午后。   冬日里难得出现的太阳,似将寒气除尽。   昭明太子病了许久,那日他牵着郑氏与赵宴走出殿门,他走到园中,折下一枝腊梅赠予妻子,郑氏眼中含泪,却隐忍着没有落下。   他蹲下身子嘱咐赵宴照顾好自己,要赵宴以后时常去陪伴郑氏,叮嘱赵宴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可废寝忘食。   年仅八岁的赵宴不懂,他以为父亲的病终于要好了,他乖巧点头应下父亲的每一句话。   他们一家人赏了许久的梅花,回去的路上,昭明太子似乎很是疲累,他刚跨过殿门便倒了下去,双手无力地松开。   赵宴看着父亲的手自他掌心滑落,他看着皇爷爷赶过来,看着父亲身前围了许多太医,最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摇头,母亲哭倒在父亲床边,一向沉稳威严的皇爷爷险些晕过去。   他永远也忘不了建元十七年的那个冬天。   他看到了生死,从此失去了父亲,也差一点失去母亲。   而这一切都是因赵泽而起——   建元十七年,北狄与西夏联合进犯,昭明太子亲自领兵前往北境抵御北狄人,但他们中间出了奸细。   赵泽身为赵家旁支子嗣,当年与赵嬴一起攻打天下,他自认为功劳不菲,觉得这天下不应尽数归于赵嬴一人,他表面服顺,实际野心勃勃,意欲寻得机会分争天下。   北狄进犯,他与昭明太子一同奔赴北境,却在战事最紧要的关头,将北雁关的兵力布防图泄露给北狄人,致使北雁关失守,昭明太子突袭失败,险些命丧北狄王之手。   陆彦不知当年北狄人许给赵泽什么好处,许是城池许是军械,陆彦无意探知这些。   赵泽选择和北狄人合作的那一刻,他就是大邺的敌人。   他早该死在北境。   若非是他泄密,父亲不会病重而亡,母亲不会因此伤心过度,那些边关将士更不会无辜枉死。   他一个人的野心,害死那么多人,陆彦又怎会让他轻易死去?   清醒痛苦地活着,才是他赵泽应受的。   陆彦垂眸,他敛去眼中的杀意,双眸再次变得疏离淡漠。   他回到住处,温然不在屋中,她在桌上留了一封信,言她先去医馆见一见上次与赵宣会面时碰到的那女子,那女子似医术很好,温然想着也许能碰碰运气。   信的最后,温然让陆彦在家中等她,她会很快回家。   陆彦看到最后一行字,眸中寒意渐消,他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这里虽是临时的住处,但因为他们在彼此身边,所以此处也是家。   陆彦将这封信妥善放好,他转身准备出去寻温然,刚走没几步,体内一直不安分的寒毒似一瞬间涌向心口,陆彦再次感觉到那种四肢僵硬的感觉,他唇上血色尽数褪去,身形一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公子!”   -   日光和暖,医馆前的百姓刚刚散去。   温然踏进医馆,看见正在里面收拾医箱的女子,她依旧是那一身青碧色的衣衫,眉眼尽显疏淡,看着似很不好接近。   但温然如今知晓,她并非那种高傲不可攀之人。   她名唤虞霜,乃是徐老将军义子贺衍贺将军的夫人,她学医出身,这些年一直在边关行医。   如今贺将军回京受封,虞霜本该一路随同回京,但半路上她听说永西军营里出现一种怪疾,无人可解。   她与贺衍商议,让贺衍先行回京,她则去永西军营里一探究竟。   “虞大夫医者仁心,原先我也以为她不好接近,但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性子和善平易近人,陆夫人若有什么事情,尽可与她直言,不必拐弯抹角。”   这是赵宣的原话。   温然偶然在城中与赵宣碰见,她想着与其派人去打探,不如直接询问赵宣。   依赵宣的意思来看,这位虞大夫似有回春妙手,医术甚佳。   永西军营里的怪疾,是因瘴气而起,虞霜最终研制出解方,正巧赵宣要来临曲办事,虞霜听闻此处有许多流民,便想着来义诊几日。   如此仁心仁术之人,温然心中不由多生好感。   虞霜刚刚收拾好医箱,她一抬眸便看见温然朝她走来。   虞霜认得她,这姑娘是那位陆大人的夫人,第一次见面就似有意端详她。   虞霜从前并未见过温然,但不知为何,她对温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像是下意识的想要亲近。   虞霜想到那日她在陆彦身上闻到的药香,她猜到温然应是有事寻来,停了手上的动作。   “虞大夫。”温然上前唤道。   虞霜对她温和一笑,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坐吧。”   温然依言坐下,她看向虞霜,心道赵宣当真没有骗她,虞霜不笑的时候确实会显得难以接近,但她一笑起来,眉目间的冷意被她目中的柔和淡化,让人不由多生亲近之意。   且虞霜笑起来的时候,温然更觉得熟悉,只是她如今实在想不出在何处见过与虞霜相似面容的人。   她的心思也不在此处。   “虞大夫,不知我可否有打扰到您?”   “无碍,我刚刚结束义诊,陆夫人有什么事不如直言,若我能帮定尽力相帮。”   虞霜如此直言,温然也不欲再多客套,她低声问道:“不知虞大夫可知何为寒疾?”   “自是知晓,”虞霜点头,她心道果真是这事,“只是这寒疾分多种,不同症因造成的寒疾有不同的解法,不知陆夫人所言寒疾因何导致?”   虞霜像是对寒疾颇有了解,温然心中不免升起些期待:“我所言寒疾乃是指服用冰寒草导致在体内积累的寒毒,我有一本医书,上面写着这种寒疾非炎草不可解,但炎草难寻,我便想着能不能有其他缓解的法子?我查过其他古籍,得知还有一种施针放血之法,只是听闻此法失传已久。我实在无法,所以才来想问一问虞大夫,不知可有什么药草可助缓解,亦或我能在何处寻到炎草?”   虞霜曾在边关待过很长时间,温然想着兴许能问到些消息。   她知道希望渺茫,但若什么都不做,让她看着陆彦日日被寒疾折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温然对寒疾明显有一定的了解,虞霜从她神色中能看到些许急切之意,她许是真的没有法子了,才会如此来碰运气。   但好在,她碰对运气了。   “陆夫人所言不错,确有一种施针放血之法可缓解寒疾,此法乃是通过放血祛除一部分的寒毒,但同样也不能做到根除,更不可多用。只是若那人寒疾发作严重,此法可令他暂时度过一劫。”虞霜详细地解释道,她看起来对此法颇为熟悉。   温然双目渐渐明亮起来,虞霜见此,神色更加温柔:“我早年与义父习得此法,若是陆夫人有需要,我可尽绵薄之力。”   “当真?”温然不可置信地问道,她实是想不到她当真能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眼前的小姑娘因为惊喜而变得神色灵动,虞霜见她如此高兴,目光越发柔和:“只是我需亲自诊脉一番,确定他如今是否到了需要施针放血这一步,倘若不是,我这里也有一道方子,或许对他缓解寒疾更有助益。”   虞霜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一道药方,此药方乃是她与义父一同研制出来,至于这施针放血之法则是她义父的独家所学,她义父一生都在研究如何解除这因冰寒草而导致的寒毒。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若是炎草不可得,那就该另寻其法。   虞霜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解不开的毒。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些病重之人是否有机会等到解药。   温然看着纸药方,今日的惊喜来得太多太快,她一时都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虞霜见她没回过神,她起身握住温然的手,将那纸药方放到她手中:“若我没猜错,陆夫人今日是为自己的夫君而来,若是陆大人有时间,我可上门为他诊治。”   温然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她看向虞霜,心中莫名生出一阵暖意。   虞霜与秦氏年纪相当,是她的长辈,许是这种辈分差距,加上虞霜为人亲和,才使她多少亲近之意。   “虞大夫猜得不错,若是今日虞大夫得空,不知我可否请您去一趟?”温然不想耽搁下去,若是可能她想让虞霜今日就为陆彦诊脉。   陆彦一直对她说没事,但是他这几日药浴分明没有太明显的效果,他从前经历过那么多病痛,若是真心想瞒她,她怕是也看不出分毫。   虞霜见她如此急切,料想陆彦的情况也许不好,便没有推拒,与温然一道回到住处。   温然刚跨进院门,宋棋那边正要出去找大夫,两人在院门处撞见。   宋棋赶忙上前道:“夫人,公子晕倒了,像是寒疾发作导致的症状。”   “什么时候的事?”温然闻言疾步往屋内走,她踏进内室看到陆彦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触及他腕上的肌肤,温然感受到极低的体温,与他之前那日去清原见她时的症状十分相似。   温然心里陡然慌乱起来,她转头看向虞霜,神色张皇:“虞大夫……”   虞霜不等她说完,她放下肩上的医箱,温然赶忙给她让出位置,虞霜立刻为陆彦诊脉。   虞霜神色越发严肃,温然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她不敢多言怕生打扰,虞霜诊完脉,她才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他体内的寒毒积攒已久,浸入四肢百骸,以他的身体状况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我需立刻为他施针放血。”虞霜语速极快地道,她让人拿来笔墨,极快地写下一张药方:“按照这药方速去准备,待他服下此药之后,我才能为他放血治疗。”   宋棋接过那一纸药方,他现下不知这虞霜身份,但见温然如此信他,当即也不作他想,按照虞霜的吩咐去准备。   温然坐在床前,陆彦双眼紧闭,似是昏迷中亦被寒毒侵扰,他眉头紧皱,温然握住他放在被下的手,触手冰凉,他身上的寒意仿佛透过肌肤相触传递到她的心底,她低声道:“骗子。”   虞霜说他撑到现在已是不易,他还是骗了她,口中说着无碍,实际时时刻刻都在受着寒毒的侵扰,日日与她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难道觉得她知道实情时就不会难受吗?   她又为什么这么难受?   明明受着寒疾之苦的是陆彦,她却仿佛四肢百骸也浸在寒水之中,从心底泛出的寒意,快要逼得她不能呼吸。   “放心,有我在,你夫君定会安然无恙。”   虞霜的声音在温然身后响起,她语气温柔又坚定,让温然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定。   她抬头看向虞霜,一双清眸泛着泪光。   虞霜看到她泪光盈盈的模样,她手指微动,不由伸手安抚地摸了摸温然的发顶:“许是我刚刚的话吓到你了,你夫君的情况并没有差到要危急性命的地步,今日我为他施针放血,日后他按照我的药方服药,寒疾应该会得到很大的缓解。你不用如此担心,否则他清醒过来,亦会觉得心中有愧。”   温然低眉:“便该让他愧疚愧疚。”   省得他日日想着如何瞒着她。   虞霜的话很大程度地缓解了温然心中的不安。   宋棋那边准备好汤药,温然扶着陆彦将那一碗汤药喂尽。   一炷香后,虞霜开始施针。   银针尖细,接连刺入陆彦的体内,虞霜刺针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匕首划开陆彦左手腕间的皮肤,本该是鲜红的血液,此刻因寒毒在体,那放出的寒血比寻常的血液颜色要暗沉许多。   “他不会立刻醒来,许是要到明天,你们可以喂些流食,这是近几日他饮食上需要注意的地方。”   虞霜将要注意的事项写在纸上递给温然,温然接过仔细读了一遍。   外面已近黄昏,温然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她想着虞霜尚未用晚膳,先吩咐苏合去准备晚膳,转身对虞霜道谢:“今日虞大夫的恩情,温然必记在心中,倘若来日能有帮上虞大夫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此前温然一直未曾道出名字,虞霜也一直唤她陆夫人,如今听见她自称温然,虞霜一刹那觉得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名唤然字,是何解意?   虞霜觉得脑海中似闪过什么,但一瞬而逝,根本抓不住。   她心中思量,面上并未露出分毫:“不必,我学医本就是为救死扶伤,今日能帮你夫妇二人一次,也是幸事。倘若之后你夫君有什么不适,尽可派人至医馆来寻我。我这几日不会离开临曲。”   “多谢虞大夫。”温然再次道谢,她将虞霜送出门,方才转身回去照顾陆彦。   虞霜回头看了一眼温然的背影,她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见惯生死离别,病者家人的痛不欲生,她不知见过多少次。   唯有今日,她看见这姑娘为她夫君难受时,会忍不住想要安慰她。   这世上从没有莫名其妙的感情。   或许,她应该和这姑娘多相处相处,许是能记起些什么。   -   陆彦清醒之时,已是翌日卯时。   外面天色未明,屋内一盏烛灯泛着暖黄的光晕。   陆彦侧头看向一旁,温然睡在他身侧,她似是睡得不安稳,梦中也蹙着眉头。   陆彦抬手,他看到左手腕上的纱布,身体是一种失血后的虚弱感,但体内寒毒不再像之前那么肆虐,他感觉不到浸入骨髓的寒意,身体也不再似之前那么寒冷。   这是寒疾最轻微时的感受。   以他之前的身体状况不该如此,有人帮他压制住了寒毒。   陆彦心中确信此事,他看向睡在一旁的小姑娘,不知梦到了什么,她眉间越蹙越紧,陆彦伸手意欲抚平她的焦躁。   他指腹刚刚触及温然眉间,温然猛地睁开眼睛,脱开唤道:“陆彦!”   温然并未注意到陆彦的清醒,她被噩梦惊醒,情绪处在极度的悲切中,陆彦知她情绪还陷在刚才的梦中,他抵着温然的额头轻声唤道:“阿然,我在这里,别怕,我就在你身边,你看看我……”   温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眼前渐渐清明起来,她对上陆彦的视线,只一眨眼,眼角一滴泪滑落。   她不由分说伸手抱住陆彦,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耳边是陆彦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听着这声音,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陆彦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缓和情绪。   温然心绪渐稳,她抬头看向陆彦,一双眼睛微微红着,声音也有些哑:“你身体怎么样?还会觉得冷吗?有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温然一边问一边摸了摸陆彦的脸和脖子,体温虽不及正常人,但至少不再像昨日那样冰冷。   陆彦伸出手贴在她的面颊上,唇畔微勾:“你看,是热的。”   温然知他寒疾应当是减弱了许多,一见陆彦笑,她从昨日积攒的怒气终于在此时爆发。   她冷下脸色,推开陆彦:“陆彦,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无碍,这就是你说的无碍吗?要是昨天没有虞大夫帮忙,我要怎么办?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一个人忍下那些痛楚,明明之前我们说好了要坦诚,这就是你的坦诚吗?”   温然口中说着埋怨的话,眼眶却泛着泪。   她还记得刚刚那场噩梦,梦中与现实相反,虞霜告诉她没有转圜余地,她想要抓住陆彦,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彦在她眼前消失。   她什么也抓不住。   到最后,她还是变成孤身一人。   偌大的陆府空空荡荡,她的身侧再无人相伴,她的心也像是空了一块,怎么也无法填补。   温然神色严肃,她没有丝毫与陆彦说笑的意思。   陆彦猜到她刚刚的梦也许与自己的有关,噩梦醒来时她脱开唤出他的名字,还有那个迫不及待的拥抱。   “对不起,我以为不让你知道,可以让你少些担心。”陆彦低声解释,他伸手轻柔抹去温然眼角的泪珠。   温然挥开他的手,面色依旧冷凝:“我知道我无法分担你的痛苦,但最起码你应该让我知情,夫妻之间本就是患难与共。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你正在遭受什么痛苦,你都应该告诉我。你可以为了保护我推开我,但是你不能隐瞒我,不能借着不让我担心这样的理由,什么事都不告诉我,这不仅仅是不坦诚,也是不信任。”   “陆彦,我不喜欢这样的欺瞒,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温然语气强硬,这是她在陆彦面前最强势的一次。   她希望今日把话和陆彦说清楚,昨日那样的事她不希望再经历一次。   她向来如此,在不在意的人和事面前,她会是最温柔和顺。   但若触及她的底线,她会变得坚决果断。   她需要的不是陆彦的道歉。   陆彦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应允道:“好,以后我不会再瞒着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定都会告诉你。”   “这是你说的,你不要忘记。”温然语气轻和下来。   陆彦重新将她圈入怀中,这次温然没再推开她,她抱着他的腰再次问他:“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没有不舒服?”   陆彦无奈一笑:“只有一些失血后的虚弱感,昨日是你口中的虞大夫帮的忙吗?这是施针放血之法?”   陆彦虽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但他凭借自己身体的状况能隐约猜出实情。   温然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她将虞霜的来历和昨日之事详细告诉陆彦。   陆彦沉声道:“竟是贺将军的夫人吗?”   贺衍乃是徐老将军的义子,徐老将军一生追随建元帝,至今唯有一女,正是已经入宫为妃且诞育五皇子的徐贤妃。   赵启寒与赵启临因争储而斗,文宁侯作为安淑妃的母家,自然踏入了这场浑水。   但徐老将军不同,他不参与争储,不曾在朝政上帮助赵启临,与这唯一的女儿关系不亲不近,贺衍更是与徐贤妃从无往来,这么多年一直在边关驻守,至少如今徐家明面上不是徐贤妃的助力。   至于私底下有没有往来,是不是做给外人看,便不得而知了。   陆彦将朝政上的这些事说与温然听。   温然没有想到虞霜竟然与徐贤妃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一想到赵启临便觉得不舒服。   “虞大夫心慈好善,我听赵宣说,她这些年在边关也是一直救死扶伤,不论徐家如何,我们都该去谢谢她。”   温然觉得应该暂时将赵启临这个人抛到脑后。   陆彦本也无意让她操心这些事:“这是自然,如今越州附近山匪未除尽,若是虞大夫愿意,可让她与我们一起回京。”   温然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那我之后与虞大夫提一提,她若真能与我们一起回京,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们何时离开越州?”   他们离开京城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从深秋到这冬日,似是一晃眼的功夫。   “最多不过三日,新任越州知州明日便会到任。”陆彦道。   温然点了点头,她并不知回京之后会发生什么,但陆彦清楚,此行回去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他想到刚刚答应温然的话,在她耳边低语道:“阿然,回京之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   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的过去,他不能一直隐瞒,更不能让温然做那个最后知道的人。   ◉ 第52章   翌日, 新任越州知州准时到任。   这新任的越州知州为官清廉,他在安置流民一事上颇有见解,陆彦与他商讨一番, 初步确定下政策,之后便将一切事宜转交。   之后陆彦与温然一同去医馆见了虞霜, 感谢她那日施针诊疗一事。   温然借着此番见面, 提出让虞霜与他们一道回京,也免了路途周折。   虽说如今永西军在清剿附近山匪,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虞霜又是一个弱女子,温然不免会担心。   “其实我夫君给我留了一个护卫。”虞霜道, 她见温然眸光微暗, 又道:“不过我也即将离开越州,与你们一行同路, 那便一起吧。”   “如此甚好, ”温然弯眉露出笑颜,“不如虞大夫今日就住在我们那里去, 我和夫君也该设宴感谢你, 我会做一些基本的家常菜, 若是虞大夫不嫌弃, 今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陆彦听到这儿, 他低眉看了一眼小姑娘,顺着她的话道:“看来今日要托虞大夫的福,我先前竟不知阿然也会做菜。”   “只是一些很基本的菜式, ”温然赶忙解释, “你们不要抱太大期望, 不然怕是要失望了。”   虞霜闻言一笑:“陆夫人如此盛情相邀, 我怎好拒绝?不过我想,不管陆夫人做出来的菜是什么味道,在陆公子看来都会是佳肴。”   温然脸颊一红,虞霜到底是长辈,她这么一说,温然有些不好意思再看陆彦。   “我去看一看阿彩和她母亲,明日我们便要离开,我也该与她们道别。”温然说完,往后堂去寻阿彩和阿彩母亲。   阿彩母亲的病险些危及性命,她们没有住处,温然出了银钱让她们暂且住在医馆后堂,如今阿彩母亲病好,她本要去登门拜谢,不想温然先寻了过去。   温然先前结识的人不多,阿彩算是一个。   当初瘦骨伶仃的小丫头如今脸颊变得圆乎一些,一双眼睛再也不似当初城门外那般无神空洞,她见温然过来,眼睛瞬间瞪圆瞪大,飞快地跑向温然。   小丫头跑得太快,温然及时伸手扶了一把:“跑这么快做什么?若是摔倒可是会很疼的。”   阿彩眯起眼睛笑起来:“我和娘亲正准备去寻姐姐呢,娘亲如今的病好了大半,她想亲自去感谢你呢。”   阿彩说着,温然抬头看到她母亲走了出来,阿彩母亲脚上受了伤,如今还未好全需拄着拐杖,阿彩赶紧走回去扶着她走过来。   温然先前与她见过,阿彩母亲认识她,她知若非是温然相救,她便再也不能醒过来看到她的阿彩了。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但我与阿彩定会将这份恩情永远记在心中。”   阿彩母亲还想拜谢,温然赶忙拦住她:“不必如此,我能力有限,能帮到你们便是好的。我与夫君明日就会离开,以后应该很难再相见,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还望您不要推拒。”   温然将手中的荷包推过去,阿彩母亲自然不肯再接她的钱,温然摸了摸阿彩的头,她笑道:“就当是给阿彩买糖人的钱吧,她很懂事,也很爱您,希望你们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若有机会,我会再来临曲看你们的。”   “姐姐这就要走了吗?阿彩舍不得。”   “那阿彩今日去姐姐家中吃饭好不好?姐姐亲自下厨。”   “真的可以吗?”   “当然,今晚姐姐教阿彩做菜好不好?”   “好!”   在临曲的最后一夜,似乎连风都变得轻柔起来,不再那么似尖刀一般生生刮着人的脸颊。   温然亲自做了两菜一汤,临时请来的厨子又做了一桌菜,她担心自己的手艺不过关,陆彦在吃的时候她一直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一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   “味道如何?”   陆彦细嚼慢咽,他在小姑娘紧张的眼神中缓慢开口,眉目间的笑意已显露出来:“味道……甚佳。”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温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陆彦不是单纯说说,他在用行动表明温然做的菜他很爱吃,满桌佳肴,他似只能看见温然做的菜。   温然吃到最后,不知为什么觉得今晚的饭有点甜。   阿彩母亲不方便,温然今夜就没让她们回去,她看着阿彩扶着母亲一步步往前走,母女相依往前,温然不由想到当初城门外见到的场景——母亲将仅有的厚实衣裳与食物统统塞给年幼的女儿,在旁人拥挤过来时护着女孩儿往后退。   那是苦难,亦是爱。   温然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温秉丞不愿提及,她甚至无法从旁人的言语中描绘出母亲的模样,但即使如此,在温旭年出言辱及她生母时,她依旧会愤怒。   她看着秦氏对温明妍的关怀与爱意,她曾无数次想过,若是她生母尚在,她是不是也能得到这样的关爱,是不是也能体会到被爱的感觉?   但这世间从没有如果。   “在看什么?”虞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然转身看向虞霜,她微微摇头:“没什么。”   虞霜若有所思,她沉默半晌后问道:“是在想你母亲吗?”   温然一怔,她想不到虞霜会猜出来,她本不欲多说,此刻虞霜猜出她的心思,她点了点头,不由道:“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她在世时是什么模样与性情,只是我听说,我的名字是她取的,然字,意在希望我身处任何逆境都能柳暗花明迎来转机。我想,她应当是爱我的,只是命运使然,我无缘得见她一面。”   虞霜看着她眼中的怅惘,默然不语。   “夜里风势渐起,我们明日还要赶路,虞大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温然没有过分沉溺在刚刚的情绪里。   虞霜点头应好,她回到厢房,并未立即歇下,而是执笔在纸上写出一个“然”字,她看着那个字,回响着温然刚刚的话——   然字,意在希望我身处任何逆境都能柳暗花明迎来转机。   “原来这个‘然’字是这么解的……”   破碎的话语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虞霜捂了捂额头,按压着太阳穴制住那阵疼痛,她深呼一口气,心知此事不能急。   若是这姑娘当真与她有关系,此回京都,她说不定能循着线索找回些记忆。   -   此回京都,陆彦绕道永州安岭县,在此地耽搁了三日。   温然一开始并不知情。   直到马车停在一处村落前面。   村口卧着一只大黄狗,正摇着尾巴享受这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它看见有人走过来,立刻警惕地起身,但并未露出攻击的倾向。   温然往前走去,她看着这村落入口,这里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温然隐约猜出这是何处,她看向陆彦:“这是云安村?你绕道安岭县就是为了带我来此处?”   “是,”陆彦点头,他指向马车停下的位置:“就在那里,当初我刚来此地,你追赶着一只小黄狗跑了出来,跑到我马车边,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说我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   当年小姑娘夸赞他的话,陆彦十分自然地说了出来。   温然轻咳一声,她环顾四周,有些新奇又激动,这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最肆意的那几年应该都是在此处。   这里还有她和陆彦年少相遇的记忆。   “你之前一直住在江家,江父是村中的教书先生,江母绣艺很好,她从前与你母亲相识,所以你母亲故去后,她一直在照顾你。江家应该在那边,只是不知他们如今是否还住在这里。”陆彦一边牵着温然往前走,一边与她说起过去。   温然隐约有一些记忆,江母似乎是一个很温和柔婉的女子,江父很儒雅,他们夫妇二人一直待她很好,并不拘束她的性子,所以她年少时才能过得那么肆意。   江家离得不远,陆彦一路带着温然走到江家前面,眼前的江家是一个二进院落,大门禁闭,不知是否有人在家。   温然看着此处,她觉得与记忆中的江家有些不同,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不可能完全一样,也有可能此处早已不是江家。   温然很是紧张,她上前叩了叩铜环,等了一会儿,里面不见动静,正在她以为这扇门不会打开之时,里面的门栓动了。   一个小厮打开门探出头来看,他看到门前站着一位神仙似的姑娘,险些没回过神来,他开门问道:“不知姑娘找谁?”   “不知这里是否是江家,我找江夫人。”   “不知姑娘姓什么,我去通报一声。”   “我姓简,单字然。”   “好,姑娘稍等。”   小厮折身去了后院找人通禀。   这一次温然没有等上太久。   里面的人急于见到她,快步出了垂花门,她疾步走到大门前,看到站在门外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早已出落得鲜妍灵动,好似能看得出年幼时的影子,又像是丝毫都看不出了。   江夫人往前一步,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小然?”   ◉ 第53章 (二合一)   当年一别, 已有九年。   江夫人不敢确信眼前之人是简然。   温然亦是近乡情怯,她上前一步又停下脚步不敢近前,微微颔首道:“是, 我是简然。”   当年她出生不久后母亲亡故,江伯母因为与她母亲的情分, 将她接到身边照顾。   江夫人在得知温秉丞意欲在京都另娶, 又以温然出生体弱需在安岭县养病为由,无意接她上京,江夫人气愤之下让温然跟着她母亲的姓氏,一直唤她简然。   温然记得这件事,所以刚才自报姓名, 她说自己叫简然。   江夫人这才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来人到底是谁。   温然看着江夫人,许是故人相见, 她脑海中深藏的那些记忆在此刻翻涌出来, 眼前一幕幕画面闪过,皆是她与江伯母生活的场景——   那时的她很开心, 江伯母视她为己出, 待她很好, 喜欢为她做各式各样漂亮的衣裙, 从不拘束她的性子。   她想要读书识字, 江伯母便让江伯父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她看了话本想要学习话本上的侠女去行侠仗义,江伯母就让人给她做了一把木剑,还找了师父来教她怎么练剑;她上树摘果子下河摸鱼, 每次把衣裳弄脏弄破, 江伯母从不训斥, 还一边尝她摘的果子, 一边说很甜,又将她辛辛苦苦抓来的鱼交给厨房做了一锅很香很浓的鱼汤……   那些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具象起来,温然眼睛微眨,雾气弥漫双眼,她有些看不清江伯母的模样,她启唇唤出这个久远熟悉的称呼:“宁姨,我是小然。”   宁语跨出门槛,她眼中的泪倏然滑落,她一边拿出帕子去擦温然脸上的泪,一边声音微哽地道:“哭什么,不哭,你能回来见宁姨,这是好事,可不能哭,伤眼睛,我们小然生着这么好看的眼睛,应该笑起来才对。”   温然记得,宁姨从前会与她说起母亲的事情,她从未见过母亲,有时夜里会忍不住偷偷地哭,第二日就会肿着一双眼睛去见宁姨。   “我们小然眼睛生得这么好看灵动,应该笑起来才对,你母亲从前就很爱笑,她肯定不希望我们小然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对不对?”   温然没有见过生母,但在宁语那些字词言语中,她知道她的母亲很爱笑,医术很好喜爱钻研奇难杂症,从不畏难,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对她的出生抱有很大的期待,她的母亲爱她疼她,若是在世,也会像宁姨一样视她为珍宝。   当然并未所有人都会对她很好,这里也会有人闲言碎语,更有甚者会骂她是野孩子,娘不在爹不要,是个人人嫌弃的拖累。   那时宁姨会告诉她:“不要听他们胡说,我们小然有很多人爱,你瞧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那是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你呢,她不能在白日陪你,但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在天上静静地注视着你,伴你入眠,这些星辉会落入你的梦中,再也不让我们小然被噩梦所扰。”   记忆携着感情喷涌而出,温然眼前朦胧一片,她在此刻终于明白,她在世上本不是孤身一人,年幼懵懂之时,有人用尽所有的爱和耐心教会她勇敢,教会她开朗。   她只是一不小心遗落了这段记忆,而如今所有的爱与呵护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过往中。   “宁姨,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   宁语温暖的手心贴在温然的面颊上,温然握住这只手,像是过去多时她牵着宁姨的手走遍这江家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充斥着欢声笑语,不需压抑不需粉饰,这里有着最真实的她。   所以隔得再久,她也不会觉得宁姨陌生。   宁语眼中含泪,她轻柔地拍了拍温然的手背,摇了摇头:“什么对不起,不要说这种话,外面天寒,快进来坐。”   宁语牵着温然一路走进她的院子,温然仔细地看着江家的一景一物,与记忆中有些不同,但又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比如园子里那两棵梨树,从前一到梨子成熟时,她就会爬上树去摘果子,然后把摘下来最大最甜的那个给宁姨吃,又会故意挑一个看起来就很酸的梨子,和宁姨一起去诓骗江伯父吃下去,至于剩下的梨子,江易安会拿糕点跟她换……   江易安,是江伯父和宁姨的儿子,比她小一岁,但从不愿喊她姐姐,每喊她一次小然,就要被宁姨教训一次。   温然看着那棵梨树,不由想到那个脑袋圆圆的家伙,她对江易安的印象还是很模糊,他现在应该十五六岁,是个少年人了。   温然这么想着,院子外面响起一阵吵闹声,有一个少年嚷嚷着跑了进来:“娘!爹要拿藤条抽我!你快帮我!”   少年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里,他正要一股脑躲到宁语的身后,目光一瞥却看见宁语身旁站着一个姑娘家,姿容清丽出众,一双眼睛有些红,像是哭过似的,现下正有些好奇地望着他,她身侧一旁还站着一位个子很高长得很俊的郎君,看着有些不好惹。   江易安没想到有外人在场,他轻咳一声,立刻收敛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平稳下来:“娘,这两位是……”   宁语瞪了他一眼,看向温然的瞬间目光又柔了下来:“看来你是不记得了,这是你简姐姐,你以前小时候不是最爱跟在她身后玩闹吗?这位是陆公子,是她夫君。”   简姐姐?   江易安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这位简姐姐是谁,还没待他想清楚,院门处有人正拎着藤条走进来,那人一身蓝锦长衫,面容端方,手中那根藤条和他的温文气质格格不入,他面色冷然,眼中还有怒气。   宁语一瞧,就知道江盛这是要教训儿子了,她赶忙上前道:“先别急着教训他,今日家里来人了。”   江盛注意到温然和陆彦的存在,他深呼一口气,将藤条交给小厮:“这两位是……”   宁语低声解释,江盛动作一顿,他神色露出明显的讶异,他看向温然,依稀在温然的眉眼间寻到往昔的模样,他眉梢露了喜意,但不似宁语那么情绪外露。   江盛上前,他语气感慨:“真是光阴似箭,我记得你当年走的时候还只有这么高,现在都成婚嫁人了。这次过来是办什么要紧事吗?你们打算在这里留几日?”   今日之行在计划之外,温然不知陆彦打不打算留下,她侧头看了一眼陆彦,陆彦勾了勾她的手指,替她回答:“阿然难得带我来见你们一面,我们打算在此地留三日,只是不知是否有打扰到你们?”   三日时间并不长,但比起刚到此处就要离开,能在这里留三日已是很好。   温然眼眸一亮。   江盛自然注意到她与陆彦之间的小动作,他看得出两人感情不错,宁语上前挽住温然的胳膊:“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们在这里住多久我们都欢迎,好了,都别在外面说话了,快些进屋。”   宁语挽着温然走在最前面,江盛和陆彦走在其后,江盛走时瞥了一眼江易安,江易安把脖子一缩,尽量和他爹拉开最大的距离。   宁语多年未见温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她也想知道温然这些年在温府过得如何,温然报喜不报忧,她没有说出自己当年落水失忆一事。   但宁语怎么会看不出?   温然的性子比从前那般肆意活泼要相差许多,她变得如今这么端庄持静,宁语自然不信她这些年过得万事如意。   温然不想她担心,宁语也不深问,她看了一眼在侧间和江盛说话的陆彦,低声问道:“你们成婚多久了?他待你如何?”   “我们是今年八月初成的婚,他待我很好,宁姨不觉得他眼熟吗?”温然问道。   “眼熟?我之前见过他?”宁语诧异道,她仔细看了陆彦一会儿,越发觉得像是在何处见过:“你不提还好,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宁姨可还记得我离开的那年,经常去见一个少年,他双腿不良于行,一开始坐在轮椅上,有一次吴家小郎说他的不是,我还动手打了吴家小郎。”温然提醒道。   陆彦告诉过她这些事情,如今温然记忆不全,但她依稀能想起一些,只是不如在江家的记忆这般鲜明。   “吴家小郎……”宁语沉思半晌,她在记忆中搜寻,很快寻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身影,“竟是他吗?你与他竟如此有缘?我还记得当年你走得匆忙,似乎没来得及与他告别,他还来此处寻了你,听说你去了京城,他当时好像很失落。”   当年温秉丞来得急,走得也急,温然是他女儿,江盛和宁语也不能真的阻拦他带走温然。   温然不告而别,陆彦一开始并不知此事,直到小姑娘接连两日都没去寻他,他才意识到不对。   宁语如此说,温然不由看向陆彦,陆彦与她说过此事,一言带过,不曾强调他的情绪如何,但在宁语描述的过往中,他似乎对于她的离去很失落。   许是温然探究的目光太实质,陆彦说话的间隙抬头朝着她看过去,温然刚与他对视上,江易安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直接挡在两人中间,声音高昂地道:“我想起来,你是那个与我有娃娃亲的小然妹妹。”   江易安说完,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陆彦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娃娃亲?小然妹妹?   江易安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凉。   宁语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她忽然觉得刚刚不应该拦江盛,这小子是要狠狠地揍上一次,真是不分场合地瞎说话。   “什么妹妹,你比小然还要小上一岁,你该喊她姐姐才是。还有,什么娃娃亲?那是我们长辈从前的玩笑话,亏你还记得拿出来说。”宁语反驳道。   江易安刚刚太激动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根本不敢回头看江盛的脸色,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功课没完成,我先去书房了。”说着就要往外跑。   江盛淡淡地喊了他一声:“江易安。”   江易安身上的皮一紧,他从父亲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极大的怒气,他乖乖转身看向江盛:“爹,您有什么事吗?”   “过来,坐下。”江盛指了指他身旁不远处的座椅。   江易安心里哀嚎,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好。”   江易安被江盛彻底镇压住,之后不敢再乱吭一声。   江盛与陆彦多是在议论一些朝廷的政策,陆彦博通经籍剖玄析微,江盛也有自己的见解,两人有来有回,更像是在辩论。   江易安一开始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他以为又要像从前一样听父亲“念经”,但听着听着,他不由听得入神,陆彦深入浅出,将那些深文大义说得通俗易懂,同时用自己多年的见闻佐证他的观点,他说话有条有理,并不枯燥。   江易安有时忍不住插进去几句话,陆彦会很耐心地解答他的疑问,江盛难得见到自己儿子如此好学,他看向陆彦的目光更为欣赏。   江盛看得出,陆彦的才学远在他之上,但他不清高自傲,深知民生不易,毕竟是陆老先生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不会是凡夫俗子。   待到午膳时分,江易安已经开始称呼陆彦为“陆大哥”。   温然看到江易安像个尾巴似的跟在陆彦身后,一口一个陆大哥,她讶异地抬眸看向陆彦。   陆彦走到她身前,江易安还想继续追着他问一些问题。   宁语忍无可忍,把没有眼色的儿子叫了过来,开始秋后算账:“说吧,你今日惹了什么事,以致你父亲要动用藤条?是不是又逃学了?”   江易安支支吾吾,宁语一看就知道他定是又逃学了,怕是又跑出去玩乐,结果被江盛抓个正着。   宁语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江盛见此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急,他看向江易安,并未像从前一样训斥他:“今日和陆公子说话,你觉得他才学如何?”   江易安毫不迟疑地道:“陆大哥才学渊博,比先生还要博闻。”   “那你觉得自己如何?”江盛继续问。   江易安瞬间沉默下来。   江盛叹了口气,他走上前拍了拍江易安的肩膀:“易安,父亲并非是要强求你得功名,让你读书识字,是为了让你将来能走得更远,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而非在吃喝玩乐上虚度光阴。你若真心欣赏陆公子,便该向他学习,我儿聪慧,若不试一试,怎知自己能走得多远?”   刚才陆彦那些话,其实在刻意引导江易安对读书的兴趣,陆彦提及他在青州的做官经历和他为百姓做的那些实事,以及青州被叛军围城的危急,本就是在让江易安看到不同的天地,拓展他的眼界。   江盛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也知道该如何说才能更加深刻地鼓励江易安。   那厢江家夫妇在鼓励儿子向学。   这厢温然看着陆彦,她好奇问道:“你和江伯父他们说什么了?江易安怎么突然对你心悦诚服?”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许是他正好对我说的事情感兴趣。”陆彦解释道。   温然有些怀疑:“当真?”   陆彦点头,神色做不得半点假。   温然当然不会知道,这不是陆彦第一次见到江易安这小子。   彼时陆彦还是个少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日日粘着小姑娘的家伙,每次江易安像个尾巴一样要跟他们一起外出时,陆彦都会不动声色地找人支开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江易安行事如此冒失,也该让他好好读书学学道理,清楚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今日还早,你若不累,午膳后我带你去我之前的故居看看。”陆彦提议道。   “好啊,我正有此意。”温然欣然应下。   午膳后,宁语听闻温然要与陆彦去从前的宅子看看,便没有多留她说话。   温然走出院子,正撞见江易安在与陆彦说话,江易安拱手道谢:“今日多谢陆大哥点拨,从前往后我一定一心向学,绝不再将心思用在那些无用之处,期望将来我能与陆大哥同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解忧。”   这才不过半日的功夫,江易安竟有如此深的思想觉悟,温然深感惊异。   江易安走后,她走到陆彦身边,实在没忍住笑道:“看来以后夫君还能去劝学,如此有效,不知有多少人要求着夫君上门呢。”   “江家夫妇于你意义不同,能让他们儿子一心向学,自是好事。”陆彦道。   温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听出另一层意思来——陆彦从前并没有劝学的爱好,他今日如此做应是为了她。   江易安将心思放到读书上面去,宁姨和江伯父自也会更加心安。   温然冁然一笑,她眉目弯弯地牵起陆彦的手:“走吧,我们去你之前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我能记起更多的事情。”   陆彦与她十指相扣,往外走去。   而另一边,刚刚才立志要一心向学的江易安,正一脚踏入书房准备苦读,他看到那满屋子的书,鼓起的气刚要泄下去,又想起陆彦对他的鼓励。   他心道,不能辜负陆大哥和父母对他的期待,于是一头扎进书海中勤奋向学。   -   温然和陆彦离开江家不久,虞霜循着村民的指路到了江家门前。   从越州一路至此,虞霜在路上旁敲侧击问出了许多事情,那些事情本也不是秘密,温然并未过多隐瞒。   所以虞霜知道温然出生在云安村,知道温然的母亲叫简月,简月以前一直住在云安村,当年她上山采药失足落崖而亡,尸骨无存,如今她的墓中只有一副衣冠。   虞霜还知道,温然之前是由江家夫妇照顾着,江家夫妇与简月交好,所以他们可能认识简月。   这一路走来,虞霜看着这个陌生的村子,她时而觉得有些地方熟悉,时而又觉得每一处都很陌生。   十七年的时间可以磨灭所有记忆的存在。   虞霜上前敲响了江家的门。   婢女到后院通禀,宁语正要小憩,她问来人是谁,婢女答道:“她说她名唤简月。”   宁语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道:“简月?她当真说自己叫简月?”   “传话的小厮是这么说的。”婢女肯定地道。   宁语深呼一口气,她穿上外衣疾步往外走去,她走到江家门前,一眼看到站在门外的女子——清丽柔婉的容貌,一双似含着雾气的杏眸,显得有些疏离的眉眼,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宁语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宁语放在身侧的双手微颤,她一时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她为何能见到已经死去十七年的故友?   简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仿佛这十七年的时光不存在,她只是刚刚采药归来。   宁语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虞霜看出她情绪太过激动,她踏过门槛抽出一根银针刺中宁语的一个穴位,宁语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虞霜收回那根银针,她肯定地道:“你认识我。”   宁语从惊愕中缓神,她觉得虞霜这话奇怪得很,什么叫认识她?难不成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不对,若是简月当真活着,她怎么可能将小然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宁语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与虞霜进入花厅,虞霜始终面无表情,这与宁语印象中的简月很不同。   简月很爱笑,很开朗,不像这个女子,显得有些过于冰冷。   “你到底是谁,为何说自己是简月?”宁语肃声质问。   虞霜心里确定了一个事实,她极有可能是宁语口中的简月,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谁,当年我被义父从河中救起来后记忆全失,大夫说我应该生过一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寻找我的过去,但我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前些日子,我在临曲碰到一个姑娘,她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是顺着她给我的线索寻到这里。”   虞霜的话简略但条理清晰,宁语根本她的话拼凑出一个事实——假若当年简月失足落崖后并没有身亡,而是被人救起,只是因为她记忆全失所以才一直没有回来,而她多日前碰见的姑娘怕是……   “你碰到的姑娘是……”   “她叫温然。”   宁语双手倏然握紧,她拉着虞霜走到花厅后,指着她的右臂:“你将袖子拉上去,我要看看你的右臂。”   虞霜依言将右臂露了出来,她的右臂关节处有一道很长的疤,宁语看到那熟悉的疤痕,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竟真的是你,十七年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竟然还活着?这太荒谬了。”   宁语说着荒谬却用力抱住虞霜,她声音带着哭腔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后悔吗?当年你说要上山,我应该让你留在家中的,我若不同意你上山,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小然也不会失去母亲。阿月,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虞霜任由宁语抱着,宁语给她一种熟悉感,只是这种熟悉感不足以唤醒她的记忆。   “对不起,是我忘记了那些过去。”   “没关系,你能回来就好,刚刚是我情绪太激动,我并非是要埋怨你。”宁语赶忙解释。   与她的激动不同,虞霜像是陷入一种更深的茫然中,故友唤不醒她的记忆,那什么才能令她想起过去的一切呢?   “我……我从前住在什么地方,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宁语说着,拉着虞霜就往她之前的故居去。   与江家不同,简月从前住的地方是一个一进小院,推开门往里走,虞霜看到院子里种着一棵海棠树,再往里走会看到正屋临窗前种着一棵玉兰树。   虞霜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气息很刺鼻,虞霜缓缓往里走,这里的摆置基本没怎么动过,宅子的钥匙一直在宁语那里,她偶尔会过来看看,未免触景伤情,她来得次数也不多。   虞霜走遍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她最终停留在东边的书房桌椅前,透过书房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那棵临窗种植的玉兰树,待到春日玉兰花开时,推开窗户可以看到满树的洁白玉兰花。   宁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眼中露出几分嫌恶:“这是温秉丞当年为你种的,温秉丞……是你失忆前的夫君,小然就是你们的孩子。”   虞霜听到“温秉丞”三个字,她不由生出一种抵触的心理,再次看向那桌案,她脑海中闪过些画面——   “阿月,多亏你操持家用,你放心,待到我来年高中,我一定再不让你如此奔波。”   “阿月,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待他出生后我一定好好疼他,他的名字由你来取好不好?”   “温然,原来这个‘然’字是这么解的,不是觉得不好,阿月取的名字甚好,这个孩子就叫温然。”   那些记忆涌过来,虞霜头痛欲裂,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小药丸迅速服下。   宁语赶忙扶住她:“怎么回事,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没事,”虞霜深呼吸,药丸在她体内发挥效用,她的头痛慢慢缓解,“我从前只要一用力去想之前的记忆,就会头痛欲裂,这药可以帮我缓解头痛。这里,有我的记忆。”   “温秉丞……”虞霜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刚刚缓解的头痛似乎因为这个名字再次加重。   虞霜清楚的感觉到,她潜意识里在抵触和这个人有关的记忆。   ◉ 第54章   陆彦在云安村的住处距离江家不远, 走出江家后沿着一条直道约莫走上两里地的距离,能看到一个二进的宅子,宅子前方不远处有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 溪水清澈见底,阳光倾落在水面上, 水面波光粼粼仿若一条银带。   这里没有太大的变化, 溪水并未上冻,这里的冬天也远没有上京那般冷寒。   永州越州两地偏暖,所以当初陆彦选择这个清静又偏远的地方来养病。   只是他没想到,来这里的第一日就撞见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生着一双灵动清浅的杏眸, 看着人说话时显得尤其真诚, 她勇敢无畏,似一团暖阳冲进他的生活, 却又突然离去,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好在,他重新找回了她。   温然与陆彦走到宅子前, 温然看向这宅子的四周, 她与陆彦那些回忆中最精彩的一幕, 莫过于她在这里将那个吴家小郎狠狠揍了一顿。   后来这事还闹到宁姨与江伯父面前, 吴家夫妇气势汹汹而来, 要她向吴小郎赔礼道歉,江伯父从她口中知道事情原委,从义理出发, 说了一通大道理, 最后说得吴家夫妇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 吴小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当然,温然是从宁语口中知道后来的这些事情,她过往的记忆模糊不清,重回江家再次见到宁姨和江伯父,看到江家熟悉的一些场景,她的记忆才变得鲜明起来。   但她和陆彦的记忆不在那里。   那些记忆在此处。   温然看向宅子前右边种着的那棵桂花树,桂花树叶郁郁葱葱,不受冬日天寒的影响。   陆彦牵着她绕着树走了一圈,温然注意到树干上有一道刻痕,她比了一下,不高。   “你那时觉得是因为你长得不高,所以打架才会打得那么狼狈,后来就在这里划了一个刻痕,说明年一定要比这个高出一个头的距离。”   陆彦解释这个刻痕的由来,温然抚摸那道刻痕,九年的时候也不能磨灭这道刻痕,可以想见当时她有多气愤,多想长高了。   很好,长高是为了更轻松地打架,不愧是她。   后来哪怕记忆模糊,她还是记得要学防身术保护自己,与沈盈结识后,沈垣帮她们找了个师父,温然学了不少防身术。   若是再让她来一次,她肯定可以轻轻松松制服那个吴小郎。   温然试着去想那个场景,不禁轻笑出声。   陆彦捏了捏她的手心:“笑什么?”   温然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可以进去吗?”   “可以,钥匙在这里。”陆彦从怀中取出一把有些陈旧的钥匙,他上前解开铁链制成的门锁,推开那扇大门。   温然绕过影壁墙,入目是一条宽阔的直道,长久无人居住的宅子并未有陈腐之气,院内没有杂草丛生,一切恍若还是多年前主人居住在此的模样。   九年的时光好似没有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   走过长廊行到内院,温然上前推开正屋的门,屋内摆置丝毫未动,更无尘灰附着其上,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进来,屋内明亮不见昏暗。   温然走到最东边的屋子,那是一间书房,书架前方摆着一方书案,临近花窗的位置又添了一张书案,这张书案旁边摆着一架多宝阁,多宝阁上放着许多小孩子喜欢的逗趣物什,小到有编织的蚂蚱,大到有精致华美的琉璃灯,还有缠在一起尚未解开的九连环,被扔在一个小角落里。   温然上前拿起那九连环,她看着手中繁复难解的九连环,试着解了几下,少时能困扰她很久已至最后眼不见心不烦的九连环,如今她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将它解开了。   时光并非没有在这里留下痕迹,而是有人刻意抹除了灰尘的存在。   陆彦正在将存于她记忆深处的陆宅展现在她面前。   温然看向正中间的那方桌案,桌案后方的书架很高,最方便拿取的书格里摆放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话本和图画册。   温然一一翻开那些话本,翻到中间一本时,她看见夹在书页中的一片薄薄的金色书签,这是在标记她读到的位置,话本后面还有一大半的内容,但这页书签永远地留在此处,再无人去看话本后面的内容。   这不是最后一册话本,它之后还有三本,一同摆在这书架上。   哪怕知道她再也读不到这些话本,少年依旧将剩下的话本买来放在此处。   温然继续看剩下的图画册,图画册上尽是一些传闻中的异兽,温然心有所感,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页翻过去本是一片空白,但不知何时有人在上面画了一幅画——   是少年坐在书案前看书的模样,作画之人笔触笨拙,却在尽力将少年垂眸认真读书的神态描摹下来,整幅画皆用墨色笔墨绘制而成,只有少年手腕上的红绳,用赤红的颜色标记出来,鲜艳夺目。   温然脑海中似有些画面一闪而过——   她记得,有一日她在街上偶然看见一枚梨花玉佩,她很是喜欢,只是那时她没有足够的银钱去买那枚玉佩,所以她装作不喜欢的样子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其实那时她还没有学会不动声色地遮掩自己的心思,陆彦又观察仔细,翌日他将这枚梨花玉佩送给她,说是生辰礼。   她那时不解:“可是我的生辰已经过了,明年的生辰还没到呀。”   “没关系,就当是你今年迟来的生辰礼。”少年陆彦不由分说把玉佩塞到她怀中,他接着又道:“我今年送了你生辰礼,等到两个月后我的生辰,你也要给我准备生辰礼,这样不就有来有回。”   这番话说得很是有理,那时她捧着自己的生辰礼,全然没有想到她根本来不及给陆彦过生辰。   父亲来到云安村后,她知道自己很可能要离开此处,她清楚再也等不到陆彦今年的生辰,所以将编了许久的福绳提前送了出去。   她那时想着过几日再与陆彦说离开的事,但这么一犹豫,最后竟成了不告而别。   ◉ 第55章   金色的阳光落在书页上, 这页纸上绘着的少年似变得灵动鲜活起来,温然抚摸书页上少年的脸颊,她看向一旁的书案, 隔着久远的时光,浮尘在光线中跳跃, 她好似能看到坐在书案前认真读书写字的少年。   那时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 却从不觉得那些四书五经枯燥,他时常能在这里坐上一个下午,直到天边夕阳垂落,斜阳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落在他指尖的书页上。   他会顺着那束光线抬头, 看向坐在窗前的小女孩, 笑着对她说:“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回来正好到晚膳的时辰。”   偶尔他看得入神了, 她会走过去提醒他,提醒他到了该出去放风的时刻。   他们会顺着乡间小路一直往下走, 偶尔会摘几朵路边好看的花, 秋日是野果最多的时候, 回来时少年怀中往往已经多了很多酸甜不一的野果, 有时候野果能甜得让女孩儿眉眼弯弯, 有时候也能酸得让少年眉毛直跳。   若是天气晴好,她会直接去宅子前面的那条小溪捉鱼,要是运气好能捉上来几条, 她会分成两份, 一份做成当天的晚餐, 一份带回去给宁姨和江伯父吃……   那些回忆细碎而又生动, 那个总是喜欢蹦蹦跳跳笑容满面的女孩儿此刻像是站在温然面前,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她好像一团暖阳,冲进她的身体里,给予她曾经的勇气和快乐。   温然伸出去的手触碰到陆彦的右手,她触摸到陆彦手腕间的福绳,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人,记忆中的少年渐渐变成眼前眉目疏朗的青年。   他垂眸看向她,一双漆黑明亮的凤眸中含着温浅的笑意,他眼中只有她的倒影,就像是多年前少年第一次从轮椅上站起来,垂眸看向她时的样子。   温然手指向下,她勾住陆彦的手心,慢慢握紧他的手:“陆彦,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送你那条红绳吗?”   “为什么?”陆彦低声道,他猜测出了温然的答案,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温然微微踮脚,她贴近陆彦的耳畔,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因为,我希望这根福绳能给陆彦哥哥带来好运。我希望你不再遭受苦厄,希望你余生安顺健康,若是可能,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但如果一定要离别,我希望这根福绳可以替代我陪在你身边,为你消灾当厄,让你不再沉寂落寞。”   这些话,是当年她准备好的道别之语,只是她没有来得及亲口告诉陆彦。   而今,她回想起的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当年她亲手将福绳戴到陆彦右手腕间的情形,她心中藏着离别之言,忍着许久才没有让眼泪落下,她甚至不敢直视陆彦的眼睛,怕一不小心哭出来让他看出不对。   那时她以为还有一段日子才会离开云安村,谁知父亲那日借口说要带她去城里看花灯,马车离开云安村,一路往京都而去,她知道自己被骗,哭着闹着不肯离开,但最终也拗不过固执的大人。   她那时就该看明白的,父亲将她丢在云安村多年不闻不问,一朝要带她回京,却不愿给她时间接受这件事,在得知她有不想离开的心思后,甚至用了欺骗这种手段。   所谓关心爱护,不过一时的浅薄愧疚而已。   她见惯了父亲的凉薄无心,在温府这九年的生活好似将曾经的她完全掩盖湮灭。   可是陆彦的出现改变了她认定的一切。   她可以找回记忆,也可以重新变得勇敢无畏。   “宁姨说当年我离开后你去寻过我,你当时很失落吗?”温然侧目,她看向陆彦的眼睛,他眸如漆星,点星光亮映在他的眼中,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温然如今才发现,她不仅喜欢陆彦的这双手,她更喜欢陆彦的眼睛,尤其是他专注看向她时的双眸,好似再也容不下其他。   “是,”陆彦没有否认,他轻轻揽住温然的腰,低首微微碰触到她的鼻尖,“但我想你不会不高而别,因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我想我只要一直戴着这福绳,你再次见到我时许会能认出我。”   况且当年他就知晓小姑娘送的红绳乃是传统福绳编织样式中最复杂的一种,福绳样式编织得越复杂,代表送礼之人越深厚的祝福。   他没有亲耳听见小姑娘的祝福,但他能猜到她的想法与心思,他清楚地知道福绳中寄托着的祝福与惦念。   “但是我没有认出你。”温然语气微低。   陆彦又碰了碰她的鼻尖:“没关系,我认出你了,我说过,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一定能找回你。”   “别怕,往前走吧,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一定能找回你。”这是少年陆彦曾在她耳边对她说过的话。   无论她走得多远,跑得多远,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他,他步履不紧不慢,一步踏出她两步的距离,笑着跟着她身后,任由她在前方嬉闹玩耍。   他偶尔也会起坏心思,说着不存在的蛇,吓得她直往他身上蹿,过后又会用尽法子哄她开心……   温然轻轻触碰陆彦的唇,她与他呼吸相近,话语伴随着温热的气息而出:“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会再有不告而别,不会再有分离。   他们往后还有很多很多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日子。   温然贴着陆彦的唇畔,她想要学着他的样子去亲他,一点点尝试,一点点掠夺彼此的呼吸,看着自己的影子占据对方的眼睛,而后闭眼沉溺进去,唇舌相抵纠缠。   温然身体一瞬悬空,陆彦把她抱到眼前的书案上,她与他暂时分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彦,她捧住他的脸颊,湿润的唇畔再次贴上他纤薄的唇。   温然想,这是她最主动的一次了。   这种感觉很新奇,但出乎意料的愉悦。   往前进一步,她尝到甜蜜的野果。   或许,往前踏出一步不是坏事。   -   日铺时分,温然与陆彦回到江家。   婢女通禀后,宁语看向坐在一旁的虞霜。   虞霜将这些年的经历简单告知于她,宁语早已确信她是简月,既然如此,她该和小然说清楚,小然这么多年一直思念母亲……   宁语如此说,虞霜低眉,她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想起一些片段,贸然与她相认,只能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小然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宁语不解,她想要劝一劝虞霜。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温然进了内院,虞霜透过花窗能看到温然越走越近,她倏然收紧放在身侧的手,默然片刻后,她起身躲到一旁的屏风后。   宁语不好强迫她与温然相认,她勉强调整心情,但她到底哭过,温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   “我这是喜极而泣,先前你在的时候,我怕在你面前哭,又惹得你哭得更厉害,你出去后,我忍不住落了点泪,不是什么大事。”宁语用借口遮掩过去。   温然不疑有他。   多年未见,温然与宁语似有说不尽的话。   陆彦瞥了一眼摆放靠里的那扇屏风,他接上温然的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晚膳前,宁语借口要换身衣裳,让温然与陆彦先去了前面。   她走到屏风后,只见虞霜目光追着温然而去,她实在不解:“你这又是何苦?你跌落悬崖命悬一线,失忆也并非你的错,小然定会理解你的。你和小然已经错失十七年的光阴,难道你还要错失更多的时间吗?”   虞霜紧抿双唇,她心中并非毫无动摇,但是……   “纵使有再多的原因,我抛下她多年是事实,我不曾给过她一丝母爱,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唤我一声母亲?况且我现在只是能确定我的身份,我没有想起一切,如今将实情告知于她,不也是在逼迫她认我吗?”   “你不能这么想,”宁语不赞同虞霜的话,“过去那么多年的时间是错过了,但若你有心弥补,小然肯定能感受到的,你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小然的心思,她也有知情的权利。”   虞霜目光挣扎,她自然知道宁语说得有理,说到底她只是不敢,她还不敢将实情说出来,她如今甚至不知该怎么面对温然。   虞霜最终也没有点头应下。   宁语不能耽搁太久,她微微叹了口气,抱了抱虞霜:“我知你心中也不好受,你做不到现在说出实情,那就再等等吧,只是无论如何,你不能一直瞒着这件事,那样才真是断了你们的母女情分。”   宁语离开后,虞霜一人站在屏风后,她久久沉默不语,直到宁语再次回来,这次宁语怕温然疑心,先安排温然在厢房歇息。   宁语让婢女送来些膳食,外面天色已晚,虞霜此刻离开也无处可去,宁语让她暂且在自己房中歇息,一夜间她与虞霜说了许多她从前的事。   虞霜后半夜睡下,梦中有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最后归于一片冰冷的河底,透骨冰凉的河水涌进她的体内,她在噩梦中仓皇醒来。   外面天光已明,虞霜知不能在此久留,她避开温然的厢房,从江家后门离开。   虞霜刚刚踏出后门,她听见身后有人唤道:“虞大夫。”   虞霜转身看去,只见陆彦站在她们身后,不知是何时跟过来的。   ◉ 第56章 (三合一)   虞霜神色平静:“你昨夜就发现我了。”   陆彦点头, 他早就意识到那屏风后藏着一个人,只是他没想到,宁语藏起来的人会是虞霜。   陆彦探知到的消息中, 虞霜是一个孤女,她自小学医, 多年来在边关救死扶伤, 因缘际会和徐老将军的义子贺衍认识,而后生出情意结为夫妻。   她不该和江家有关系。   但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陆彦:“你一路行来在有意打探我夫人的往事,我早有察觉,如今你追来此地,江夫人为你遮掩行踪, 不知虞大夫和江家是什么关系?”   虞霜探问的意图太明显, 陆彦很难不察觉。   虞霜知她心切才致如此,她摇了摇头, 神色淡然:“此事与你无关。”   “虞大夫是不打算言明了?”陆彦神色微冷。   虞霜不惧:“你放心, 我不会伤害她,只是有些事情, 我暂时还不能言明。我知道你在乎她, 你既在她身边, 我信你能护她周全。今日之事, 还望陆公子看在我之前帮你一次的份上, 不要将我的行踪告知于她。”   陆彦眸色微动,他自知之前若非虞霜相助,他体内的寒疾不可能安分至此。   他往后一退, 不再出言阻拦。   虞霜对他颔首致谢, 转身出了江家后门。   陆彦眸中思量愈深, 他听得出虞霜刚刚的话有些不对, 她与温然结识不到半月,却说出“我信你能护她周全”这样的话来,这话若是换做宁语来说,他才不会觉得突兀。   江家,虞霜……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虞霜不愿露面,应是在避着阿然,江夫人肯为她遮掩行踪,她必是认识江夫人,与江家有关系,又和阿然有关系……   陆彦只想到一个人。   他敛下眸中思量,转身回去厢房。   “你是去和江伯父说话了吗?”   温然正在梳妆,见他回来转头问他。   陆彦接过她手中的角梳,他一边为小姑娘梳理青丝,一边摇了摇头:“不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温然也没有追问,她通过铜镜看向陆彦:“今日我想去看一看我母亲的墓。”   他们明日就要离开,在此之前温然想给生母上一炷香。   宁语在得知她有此意后,险些露了破绽。   陆彦在一旁观察宁语的神色,他心中猜测更深,只是此事尚无定论。   简月的墓在后山上,宁语每年都会来祭拜一次,但时日久了,不免多生杂草。   温然亲自处理了那些杂草,在墓前奉上瓜果和糕点,烧了些纸钱,她牵着陆彦的手对着墓碑道:“阿娘,我成婚了,这是我的夫君,他待我很好。这些年我过得很如意,你不要担心我……”   温然报喜不报忧,她把对宁语说得那些话,又对着墓碑说了一遍。   不远处的榕树后,虞霜听着那些话,她捏着树干的手不断收紧,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本是去想回故居再看一看,却撞见温然他们来了后山祭拜,她没忍住跟了上来。   宁语说,以前温然不开心的时候,会跑到山上对着她的墓碑说话,夜里也时常望着星星发呆。   或许,她应该说出来。   虞霜心中挣扎犹豫,但直到温然他们离开,她也没有踏出那一步。   -   三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离别之时。   宁语安慰温然不要哭,她自己却哭得不能自已,她让温然多多写信回来,说了许多嘱咐之言,温然一一应下。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宁语将温然送到城门口,她知不能再继续跟上去,方才才说过的嘱咐之言,她禁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大抵亲人长辈都是如此,关切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自己却毫无所觉。   江易安见母亲如此伤心,当即道:“娘,等我高中做了大官后,我们一家人都会搬去京都,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   江易安一番“豪言壮语”,宁语被他逗笑,她拍了拍儿子,示意他别瞎说。   只是江易安这么一打岔,宁语的情绪平复许多,她轻轻抹去温然眼角的泪,仿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站在后方的虞霜:“此去多多保重身体,我和你江伯父一定会找时间去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知道吗?”   “嗯,我记下了。”温然点头应下。   宁语最后拍了拍温然的手背,她松开温然的手,露出笑容:“走吧,我看着你们走。”   温然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她掀开帘子探头往后看,直到马车走远,她再也看不清城门口的人。   -   冬月中旬,温然时隔两个多月回到京都。   徐家距离陆宅甚远,温然本想把虞霜送到徐府门前,但虞霜拒绝了她的好意,中途下了马车。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虞大夫回途之时有些避着我?”温然对陆彦问道。   一开始离开越州时她还没有这种感觉,似乎从永州离开后,虞霜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奇怪起来,像是想避着她,又好像不是。   “可能虞大夫心中有事。”陆彦道。   温然点了点头:“应该是我的错觉,虞大夫没有理由逼着我。”   “对了,”温然话锋一转,她好奇地看向陆彦,“你之前在越州说回京之后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事?今日能说吗?”   他们如今已经回京,马车很快就要到陆宅门口。   陆彦说那件事很重要,所以温然不确定他今日会不会告诉她。   她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回京才能告诉她?   温然隐约觉得,或许是和她先前的那些困惑有关,陆彦身上的谜团也许很快解开。   陆彦敛眸,他微微握紧温然的手:“不急,再等等,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好,我等你。”温然浅笑着应下。   马车到了陆宅门口,陆彦并未进府,他看着温然进府后,调转方向朝着皇城而去。   此次回京,赵宣先行押送赵泽等要犯进京。   陆彦迟了三日,他身上有着最重要的证据,那些证据足以致赵启寒和安家于死地。   但赵宣口风严得很,文宁侯几次派人来探消息,次次铩羽而归。   他们意识到越州出了事情,派去探查的探子却屡屡折损。   他们根本不知证据在陆彦身上。   直到陆彦回京,他将所有证据奉于建元帝面前,越州的事情彻底真相大白——   赵启寒与文宁侯私开铁矿囤积军械意图谋反,邓永常借其权势敛财贪污,私制军械帮助赵泽起复,后侵吞赈灾银致使越州百姓受难流离失所,在民间传播谣言致使民心动荡……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赵启寒和文宁侯虽然是被赵泽和邓永常利用,但是他们野心在前,铸造军械在后,意图已经很明显。   建元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有造反之心。   赵启寒被贬为庶人永禁宗人府,安家自不能幸免,连在宫中的安淑妃都被贬入冷宫。   越州之事带来的影响还远不止此。   这些年赵启寒为争储做下许多不为人知之事,随着越州事发,接二连三,波及到许多朝廷官员。   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尚书蔡悬,蔡悬这些年在户部中饱私囊,为赵启寒私匿银钱,免不了罪责。   蔡悬一死,户部尚书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如今六皇子一倒,最得势的便是五皇子赵启临,赵启临一直想要在户部安插自己的人,多年来因为赵启寒的阻拦而不成,如今情势大好,他自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而温秉丞身为户部侍郎,当然也想要往上爬。   他为自己当初的站队沾沾自喜,希望五皇子能举荐他成为户部尚书。   赵启临有此意,但他属意之人不止温秉丞一个。   赵启临尚未抉择之时,新任户部尚书却很快上任。   此人名为楚实,原先是户部郎中,他多年来一直恪守其责勤恳做事,比现任的两位侍郎更有真才实学,只因性子板直,从不向蔡悬献殷勤,一再错失晋升之机。   楚实不是赵启临的人,但是圣上属意的新任户部尚书,赵启临不能多言。   京都风云变幻,温然纵使不怎么外出,也能听到许多消息。   越州一事甚至还涉及了齐家。   齐北陌父亲乃是工部侍郎,当初他奉命监造越州西渠堤坝,偷工减料贪污公款,以致今夏洪水冲破堤坝造成水患,毁坏大量农田伤及百姓。   齐侍郎本已推出替罪羊,奈何如今证据齐全,他再想狡辩也无可辩驳。   齐家当即下狱。   荣安王那边得到消息,不顾赵锦儿的哭闹,当机立断和齐家解除婚约。   因为齐北陌一直拖着不肯娶赵锦儿,赵锦儿今日才能逃脱此劫。   众人背地里议论荣安王府无情无义,但明面上谁也不会说上一句不是。   只是齐家入狱,赵锦儿解除婚约,当初荣安王逼迫齐家与温家解除婚约的事不免再次被人提起议论。   温然略过那些流言,她现在更为关心朝廷之事。   如今赵启寒被贬为庶人,肃王双腿有疾与皇位无缘,如今只有一位皇子能成为储君,便是五皇子赵启临。   这在所有人眼中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一事。   温然实在没想到,陆彦冒着生命危险取回来的证据,最后竟让赵启临成为最大的赢家。   如今赵启临得势,连外面的人都不免猜测陆彦是赵启临的人,他此次带回这些证据是在讨好赵启临,毕竟陆彦当初娶了赵启临想要纳的女子……   温然是从秦氏口中听到这些话的,秦氏在她归来后不久亲来陆府看她,她听到外面的那些流言,试探去问温然的想法。   温然沉默几息,她对上秦氏担忧的眼神,双眸平静而坚定:“我信他。”   她亲眼见到越州流民如何流离孤苦,倘若赵泽真的事成,会有多少百姓要背井离乡失去家人,又有多少将士为抵御叛军而战死沙场?   纵使揭发这些事情会让赵启临得利,她依然认为陆彦做得对。   温然选择相信陆彦,秦氏不好多说什么。   再者,若是以后赵启临真的坐上皇位,谁也不能确定他会做出什么,提前担忧解决不了问题。   同样的话,温然也对沈盈说了一遍。   这才不到半个月,京都情势转变极快,沈盈担心温然,怕她多想,知她如此看得开,沈盈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你回来至今怕是都怎么出门,今日我陪你。”   从前在闺中时,沈盈也会时不时约上温然出去散心。   “好。”温然点头应允。   她们先去曲江走了走,然后转道去了东市的长兴街。   长兴街上热闹依旧,百姓们忙于生计,并未受到朝局变换的影响,他们所求不过是生活安稳平顺。   越州百姓求的不也是这个吗?   陆彦冒着危险查清一切,从不是为了赵启临。   温然很清楚一点。   温然与沈盈去了几家成衣铺子和首饰铺子,温然在一家绸缎庄里买了两匹深蓝色的布料,那布料一看就是男子所用的样式,沈盈凑过去低笑道:“怎么,你要给陆彦做衣裳?”   温然并不否认:“再过些日子要到他的生辰了,我也该送他一份生辰礼。”   “原来如此,”沈盈点了点头,“不过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做男子衣裳吧,我认识一个绣娘,她手艺极好,你若是怕拿不准,我们去问问她。”   温然觉得沈盈的提议有理,且那绣娘所在的成衣店距离此处不远,温然颔首应下。   她们到时,那绣娘正在店中,她正在与一女子说话,手中还拿着一面轻薄精美的面纱。   她对面的女子接过面纱,仔细端详一番,又试戴了一下,方才满意收下:“果然你做得面纱才最合我心意。”女子说完,她身后的婢女上前,将银钱递交给绣娘。   温然一开始没过多注意此人,直到这女子开口说话,她才发现这声音很熟悉,待到那女子转头,温然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这女子正是温府的柳姨娘。   柳姨娘也注意到温然的存在,她想到近来陆彦为朝廷立的功,笑着上前道:“今日真是巧了,妾身竟在这里遇见大姑娘,大姑娘近来一切可安好?”   柳姨娘刚入府时仗着温秉丞的宠爱嚣张无理,后来因得罪秦氏被罚去城外庄子闭门思过,回来后就学会了收敛,再不妄生事端。   如今她也有一个儿子,若是陆彦今后当真得势,她当然希望和温然处好关系。   “一切都好,有劳姨娘关心。”温然客气地道,她与柳姨娘简单聊了几句,谈话之时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柳姨娘的面庞。   柳姨娘刚刚试戴面纱后并未摘下。   温然一直清楚,当初柳姨娘之所以能进府,就是因为她生着一张和她生母较为相似的脸。   温然从前不觉得柳姨娘的容貌有何特殊,但今日见到柳姨娘戴着面纱的模样,她心中骤然惊起波澜。   温然第一次见虞霜,就觉得她的容貌熟悉,她之前一直不明白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直到今日见到柳姨娘,她方才明白虞霜的容貌和谁相似。   柳姨娘戴着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之时,温然有一瞬能将她错认成虞霜。   温府之人皆知道,柳姨娘最喜戴面纱,温然偶然听温明妍议论过,说是柳姨娘的眉眼与她生母最为相似,所以柳姨娘喜欢在父亲面前戴面纱。   父亲在透过柳姨娘这张脸看向她的生母简月。   温然思绪混乱,她一时觉得这只是偶然,世间不乏长相相似之人,一时又觉得这不可思议。   柳姨娘与她生母容貌相似已是偶然,难道虞霜与柳姨娘相貌相似还是偶然吗?   可若不是偶然,又是什么?   温然想到,从越州离开之后,虞霜一直在刻意打探她的事情,她念及虞霜救过陆彦,且那些事情并非秘密,所以她没有过多隐瞒。   如今想来,虞霜若是想要熟悉京都,何必要打探她的过往?   她与虞霜没有半分关系,虞霜打探她的过往又有什么意义?   温然心乱如麻,她的思维不断发散,渐渐靠近那个她不敢设想的事实。   沈盈看出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温然回神,她压下心中那些繁杂的思绪,揉了揉太阳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我现在头有些痛,不如我们今日先回去吧。”   “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盈猜她是心中有事,不过温然不愿多说,她便不多问。   温然回到陆府,她脑海中全是关于虞霜、柳姨娘和她生母的事,她现在很想与陆彦谈论这件事,她要确定是不是她多想了,她想要一个人和她一起拿主意。   陆彦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府中。   这几日他一直很忙,日日早出晚归,有时温然睡下了,他还在书房处理公文。   今日陆彦一回来却没有进书房,温然见他今夜似无事,打算与他说虞霜的事情。   陆彦上前握住她的手,神色郑重:“阿然,今夜我要与你说一件事,是我先前在越州答应告诉你的那件事。”   陆彦的话堵住了温然接下来要说的话。   温然清楚,陆彦将要说的事也许会很重要,虞霜的事情先不急,她还是先听听陆彦要说什么。   “好,你说,我听着。”   温然一副认真聆听的神色。   陆彦看向她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眸。   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有多忐忑,无论有多少理由,他的行为就是欺骗,他不知温然清楚这一切后会做何反应。   但他不能再拖了。   冬狩之时就是他恢复身份之日。   陆彦挥手让所有人退下,外面宋棋守着,暗处还有影卫盯着,确保他将要说的话不会被任何人偷听到。   温然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中莫名有些紧张不安。   “什么事要如此郑重?你这样我都有些害怕了。”温然笑着道。   她本意是松缓气氛,陆彦听见她说“害怕”,不由收紧双手。   温然感受到手上的力道,她轻声提醒:“你握得太紧了。”   陆彦减弱手上的力道,他没有松开温然的手,他看着温然不解困惑的双眸,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阿然,我……不是陆彦。”   “什么?”温然觉得自己没听清,她听不懂陆彦的话。   “我原本的名字是……”陆彦一顿,他缓慢吐出那两个字:“赵、宴。”   温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只是赵这个姓乃是皇族姓氏,她再清楚不过。   温然心中一颤,她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赵是国姓,你怎么会姓赵?况且我从未听过赵宴这个名字。”   “你确实不可能知道这是谁的名字,”陆彦看得出温然勉强撑出的镇定,只是他既已开口就必须说下去。   他摊开温然的手心,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宴”字。   陆彦一边写一边道:“宴,取安定之意。当年皇祖父为我取此名,是想要天下自此安定,再不多生战乱致使黎民受苦。”   温然听到那句“皇祖父”,她心中震动,隐隐意识到什么。   陆彦却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道出了答案:“阿然,我并非陆家子弟,我的父亲是已逝的昭明太子,当今圣上是我的皇祖父,我原名是赵宴。”   温然从未觉得自己的思考这么迟钝过,她好像听不懂陆彦的话,但他说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她根本不需要去思考他是谁。   已逝昭明太子唯有一子,乃是当今圣上亲册的皇太孙。   建元十八年的一场刺杀,致使这位皇太孙下落不明,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到,距今已有十二年,所有人都默认这位皇太孙已经逝世。   陆彦现在说什么?他是赵宴?这怎么可能!   温然难以置信,她猛地起身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是赵宴?那位分明已经……”   “当年我身受重伤坠落急流,侥幸被一猎户所救,”陆彦打断温然的话,他在温然满目的震惊中,看似平静地说出后来的事,“我被那些刺客所伤,刺客刀刃上带有剧毒,我被猎户救上来之时双目已盲,身体极其虚弱。几度命悬一线。我不敢随意说出自己的身份,好在那猎户并未疑心,他一直照顾着我,直至一年后皇祖父派出的人寻到我,他们将我带走,让慧云法师为我疗伤解毒。”   “那时我双目失明,身中奇毒,慧云法师短时间内无法帮我解毒,而皇祖父不知那些刺客从何而来,不确定京中是否还有人意欲对我下手,所以对外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坠水而亡。   “这一隐瞒就是十二年的时间,而真正的陆彦早年因为体弱病亡,我顶替他的身份,陆先生帮我遮掩,这才瞒过众人耳目。   “阿然,这就是事实,今日我所言,无一句虚假。”   若是先前的解释还有些过于简单,那陆彦如今所言则再翔实不过。   温然想到,她先前还在困惑陆彦年少时为何会经历那些磨难,又为何会有那么行踪诡秘的影卫,如今这些困惑都有了答案。   陆彦站在她面前,明明与先前一般无二,温然却觉得有些地方不同了。   陆彦伸手想要碰触她的手腕,她莫名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她垂眸不敢看陆彦的目光,沉默许久,她声音低微地道:“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陆彦收回探出去的手,他握紧双拳,温然的反应已经比他想象中要冷静许多,他不能强迫她一瞬间就接受这个事实。   “好,我这两日在书房歇息。”   陆彦说完,他看着温然始终垂着头,他想要上前一步,但最终还是停在原地:“我知你心中惊骇,但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不论我是谁,我都不会伤害你,你也不用怕我。”   温然闭了闭眼,她默然没有作答。   陆彦转身即将离开之时,她终究没忍住,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今日把一切告诉我,是不是很快,你就要恢复身份了?”   若非如此,他尽可以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他先前一直不说,今日突然开口,必有原由。   陆彦转身看向温然,他轻轻点了点头:“冬狩之时,即是那日。”   冬狩,竟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   温然觉得不能理解,今日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荒谬。   “你今日告诉我,不怕我将此事告诉别人吗?难道你不怕冬狩那日我露出什么端倪吗?陆彦,你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选择隐瞒,那就一直隐瞒下去,如今告诉她实情又是为什么?   他要在冬狩之时恢复身份,她早晚会知道这件事,不迟这一两日的时间。   不让她知晓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陆彦闻言摇了摇头:“阿然,你不会的。我答应过你,不再隐瞒,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让你做最后一个知晓实情的人。”   “你既然这么相信我,那你之前为何不告诉我?你有那么多时间告诉我实情,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你让我如何想?我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温然语气微冷。   她本不想和陆彦这么争吵,她和陆彦成婚后,虽有生气的时候,但都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今日不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满心怒火。   陆彦隐瞒自己皇太孙的身份并无不妥,她本不该如此气愤,只是他那一句“你不会”,反而激起她的怒气。   这是信任吗?   可他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瞒至此,她连眼前人是谁都不能确定,她要如何去信任?   而她又在做什么?   她在对着皇太孙,未来极有可能坐上帝位的人发火吗?   她真是疯了。   温然说完,背过身子再不去看陆彦,她尽量放缓声音道:“刚才是我失态了,你让我静一静,我会接受的……”   温然话还没说完,她腰上一紧,陆彦从身后抱住了她,他双手绕到她的身前,牢牢握住她的手。   温然下意识想要挣扎出来,陆彦控制着力道不去伤她,却没有松开。   “你说得对,我早该告诉你的。只是我一直很害怕,我怕将实情告诉你,你便再也不肯靠近我。你一开始就有意避着我,后来你又那般害怕赵启临,我不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你会不会也像害怕他一样害怕我。   “是我自私,是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所以用了陆彦这个假身份去骗你,你怨我怪我都是应该的,只是……阿然,你不要怕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温然看不到陆彦的表情,但她听得出陆彦语气中的祈求之意,他将自己姿态放得那么低,温然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他的表情,她怕自己心软,她怕自己还什么都没清楚之前,就先应允了陆彦的话。   “你刚刚才答应让我静一静,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温然语气平静,仿若怒火全消。   陆彦低眸,他眼中闪过失落之色,他松开温然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好,我现在就去书房。”   陆彦走得不快,温然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听到身后门响,她身形一动,透过窗棂隐隐还能看到陆彦的身影,他独自往前,深夜里孤寂一人。   温然想到他先前说的那些经历,双目失明,身中奇毒,几度命悬一线……他失踪的时候还不到十岁,温然不敢想他在山中的那一年是怎么度过的。   他能走到现在,应该走的很难吧,甚至如今他体内还有难解的寒疾。   温然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她有些脱力地坐到软榻上。   今日陆彦所言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无法短时间内接受他说的事实。   她原先还在担心若赵启临登上帝位,她会面对什么,成婚之前在永嘉公主府,她甚至还和陆彦讨论过这个问题。   那时她心中忧切,陆彦向她承诺她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今想来这话竟是别有意义。   永嘉公主府……   温然眸光一动,她不由握紧双手,先前她一直以为陆彦是凭借陆先生和永嘉公主之间的情分,才请动永嘉公主帮他提亲,如今想来……或许并非如此。   依陆彦所言,陆先生和慧云法师皆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永嘉公主会不会也知情?   先前在琼苑,永嘉公主受陆彦所托,帮她摆平六皇子下药一事,再往后曲江探花宴上,徐贤妃召她一见,最后也是永嘉公主出面解围。   还有在林韶乐的生辰宴日,陆彦说过他与许久未见的故人重逢,那日来客可以称上一句故人重逢的,只能是郑妃娘娘,他的母亲。   温然无奈一笑,如今她方才发现,之前种种皆是蛛丝马迹,但任她如何猜想,又怎么能猜到陆彦会是皇太孙赵宴?   她该如何面对陆彦这个新身份?   待到冬狩那日,陆彦恢复身份,他们又将要面对什么?   -   两日后,圣上车辇自宫中而出,一路朝着南山行宫而去。   此行陆彦陪同在列,温然自不例外。   温然第一次参加这种皇家狩猎的场合,随行的车辆长到一眼看不到尽头,走在最前面的是圣上的车架,温然掀帘往外看去,亦是很难看到圣上车架的一角。   这中间隔着太远的距离,远到她心中空茫。   直到陆彦握住她的手,温然回神,她放下帘子,垂眸将手收了回来,沉默不言。   陆彦抿唇,他微微握紧双手。   这两日温然几乎不与他说话,他答应要给她时间,自然不会逼迫于她。   马车一路行至南山行宫,男女分住东西两侧,温然与陆彦在行宫之内分道走向不同的方向。   温然不由回头,她看着陆彦背影挺直地走向行宫深处,长长的一条甬道,他孤身走在其中,似沾染了满身冷寂。   这两日她心中一直很矛盾,她当然清楚陆彦对她隐瞒身份并非是错,她只是……只是暂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皇太孙,这是距离帝位最近的身份。   若是当年没出意外,他如今理应身处东宫高高在上,不会和她有半分瓜葛。   她最初的设想只是寻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和他平顺地过完此生,但这中间出了太多波折,以至如今的走向与她从前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   “你们这是怎么了?吵架了?”沈盈寻得机会上前低声问道。   两人之间气氛冷凝,就连沈盈和林韶乐都能看出不对。   温然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小事?你这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是小事。”林韶乐在一旁道。   温然心里一声轻叹,她如今倒希望陆彦没将事实告诉她,她没有问他如何计划恢复身份,她不想自己露出破绽,给陆彦平添麻烦。   温然不欲解释,林韶乐与沈盈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绕过这个话题。   毕竟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许是过两日他们就和好了。   沈盈想着以往她父母吵架的模样,越发如此觉得。   “今日我们在行宫修整一夜,明日应能前去猎场,我听说南山行宫有许多好马,我们可以去试一试,来这里一定要去林中打猎一番,若是空手而归反倒没意思了。”林韶乐提起打猎,双眼放光。   沈盈被她说得兴起,温然听她们议论着骑马打猎一事,越发心不在焉。   陆彦要恢复身份,必然需要一个突破口,只是不知这个突破口到底是什么?   温然心中忧思过重,一夜难眠。   翌日南山东边的猎林开放,圣人亲去林中打猎,一众官员与世家子弟陪同在侧,陆彦亦在此行。   越州一事,陆彦立下首功,众人看得出建元帝对陆彦的赞许,若他陆彦先前没有迎娶温家姑娘,他往后的仕途必会一帆风顺,但如今五皇子对他态度不明,旁人只能静观其变。   建元帝让陆彦陪同在侧,经历战场厮杀的帝王,骑射之术自是绝佳。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陆彦看起来是文弱书生,与建元帝相比,骑射之艺也毫不逊色。   建元帝多次出声赞许,陪同在另一侧的赵启临听见那些赞许之言,他目光微垂,神色没有变化,亦看不出喜怒。   东边这片猎林经过清理,林中猎物皆非穷凶极恶的猛兽,乃是经过驯养的猎物。   建元帝不满这些温驯的猎物,他骑马朝着林中更深处而去,陆彦紧随其后,而赵启临慢了一步,很快与建元帝一行人拉开距离。   赵启临看向远处幽深静谧的深林,他拽紧手中的缰绳,眸光深沉,眼中闪过暗芒。   于此同时,温然、沈盈和林韶乐三人各选了一匹马,朝着东边猎林的外围而去。   林韶乐不到半刻的功夫就猎到一只野兔,利箭射中那野兔的心脏,它白色的皮毛被淋漓的鲜血染红。   温然看着那只被血染红的兔子,心中莫名一慌,她按了按心口,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林韶乐拎起那只兔子走回来,她还未上马,林中又出现一行人。   那一行人为首的是赵锦儿,她看见林韶乐手中那只血淋淋的兔子,掩了掩鼻子有些嫌弃地道:“真是心狠,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猎杀兔子,难怪京中无人敢娶。”   赵锦儿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一听说的就是林韶乐。   林韶乐“嘶”了一声,她晃了晃手中的兔子,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也不知是谁,年年冬狩吃兔肉吃得欢快,如今倒在这里矫情上了,如此心慈,怎么也不见她对昔日好友存半分怜惜之情,倒是解除婚约比谁都快。”   林韶乐口中的好友自是指安婉儿,安家意图谋逆,安婉儿自然难逃罪责,赵锦儿知晓此事后避之不及,更不要说荣安王那么急切地和齐家解除婚约。   这些事情旁人不敢在明面上说,林韶乐却是不怕的。   两人争锋相对,眼见气氛越来越僵,忽有人骑马飞奔到此处。   林韶乐望了一眼,眉尖一蹙:“沈垣,你怎么来了?”   他现在不应该陪同在陛下身边吗?   沈垣看向温然,他声音清晰到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陛下林中遇刺,陆彦为护陛下受伤昏迷,还请陆夫人速速与我回行宫看望。”   ◉ 第57章 (三合一)   温然终于确定那股不安感从何而来。   沈垣在前领路, 温然等一行人直接骑马回到行宫。   陛下林中遇刺,行宫守卫更为森严,沈垣是奉命前来带温然前去陛下宫殿, 而沈盈、林韶乐包括赵锦儿在内,皆不能入内。   行宫内侍卫严整肃容, 内侍在前默然引路。   温然不确定遇刺一事是否在陆彦的计划之内, 但哪怕是计划,众目睽睽之下陆彦受伤不可能是假。   他究竟伤到什么程度,才能致使他昏迷?   温然心急,她先询问沈垣情况,沈垣大致将在林中发生的事解释了一下:“当时我没有跟上去, 只是听闻陛下与陆彦前往东林深处狩猎, 突遭刺客暗袭,陆彦在紧要关头替陛下挡了一刀, 御医说那刀刃上有剧毒, 永嘉公主向陛下提议让你前来看望,我那时正在近前, 便奉命前来寻你。”   “剧毒?那你走时他状况怎么样?可有危及性命?”温然急切问道。   “我走时他尚在昏迷, 不过陛下身边的御医医术高超, 定不会让陆彦出事。”沈垣宽慰道。   温然握紧双手, 她心里止不住地生出慌乱, 早已没有心思去想这是不是陆彦的计划。   她很清楚,她担心陆彦,她害怕陆彦出事。   及至陛下所住宫殿, 殿门外守卫更加戒备森严。   内侍进去通传一番, 接着回来引温然进去, 沈垣留在外面不便再进去探望。   温然跟在内侍身后, 垂首进入侧殿。   殿内有一股很浓重的苦涩药味,侧殿明间坐着的人不止建元帝一人,连永嘉公主、肃王乃至赵启临都在此处。   陛下遇刺何等大事,皇子公主自是要前来探望一番。   温然心里再慌,也知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失去分寸,她上前跪下行礼,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建元帝看了她一眼,他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先进去看他。”   温然颔首应是,她心中隐约意识到今日或许还会发生一些事情,只是她当下更为关心陆彦的身体情况。   内侍引着温然一路行进内殿,温然稍稍一抬眸就看到卧在榻上的陆彦,他俯卧在榻上,脸颊向外侧着,双目阖着并未清醒,他面色很是苍白,像是失血过多。   温然心里骤然一缩,她疾步上前靠近床榻,看向太医问道:“不知我夫君情况如何?”   一旁的太医垂首解释道:“陆大人背部被利刃所伤,不过好在伤口并不深,只是那刀刃染毒才致他昏迷不醒,如今已经解毒,陆大人已无性命之忧,最多不过三个时辰,陆大人应该就能苏醒。”   “多谢太医。”温然颔首道谢,她听见陆彦性命无碍,身上伤口伤得不深,这才放下心来。   她犹豫几息,还是掀开陆彦盖在身上的被子看了一眼,陆彦身上衣裳已换,如今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透过那中衣隐约还能看见他背上惨白的纱布,那纱布从他的背上一直缠绕到身前,隐隐染红。   温然抚上他的伤口,在那纱布之上停留片刻,接着她将被子盖了回去,在被下紧紧握住了陆彦的手。   侧殿明间,建元帝坐在上首,赵端宁和赵启临皆陪同在侧,便是平日里甚少出现的肃王此刻也坐在这殿内。   陆彦一个臣子受伤,不仅皇帝在此处守着,连公主皇子皆在此处一同守着。   赵启临微垂双眸,敛下眸中思量,他意识到如今这情形有些不对,刚才赵端宁指着陆彦后腰的一处胎记,露出十分惊骇的模样,连父皇都少有的露出震惊神色。   如今父皇召郑氏来此处又是为何?   赵启临暗暗思量,但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突破口。   而另一边,郑氏奉命前来,她上前行礼后,赵端宁走到她身边:“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郑氏不解地看向赵端宁,她跟着赵端宁进了内殿。   温然看见她们走近,起身行礼,赵端宁示意她退让到一旁,她拉着郑氏走到床榻边,让她看向卧在床榻上的人。   郑氏早听闻是陆彦替陛下挡了一刀,现下她看着陆彦面色苍白地俯卧在床上,心中不由微紧:“他这伤势严重吗?”   “幸好背上刀伤不深,且刀刃上的毒已解,于性命无碍,不过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赵端宁说着,她弯腰将陆彦身上盖着的被子揭开到腰际,又将陆彦上身的中衣往上移了移,露出他后腰的一处胎记,赵端宁指着那处胎记,问郑氏:“你看看此处胎记,是否眼熟?”   郑氏顺着赵端宁的指向看向那处,在陆彦后腰左下的位置有一处红色的胎记,那胎记形状有些肖似狼形。   郑氏看到那红色胎记,她瞳孔一缩,猛地上前两步靠得更近,赵端宁适时在她身旁提醒道:“我记得,宴儿身上也有这样的胎记。”   郑氏终于明白赵端宁的意思,她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道:“这……这怎么可能?他身上为何会有同样的胎记?对,就是这形状,我记得宴儿身上的胎记与这形状一模一样,难道……难道他是我的宴儿?”   郑氏惊疑地向赵端宁询问,她仔细看向陆彦的脸庞,试图在陆彦的眉眼寻到赵宴年幼时的模样。   赵宴遇刺时才不到十岁,如今十二年过去,他的样貌变了很多,郑氏不确信陆彦是否是她的儿子,但她心中又莫名觉得,这胎记不可能是巧合。   郑氏的声音不低,不止同在内殿的温然听见。   此刻建元帝已走到内殿门口,肃王和赵启临紧随其后,赵启临万分清晰地听见那声“宴儿”,郑氏口中的宴儿除了赵宴还能有何人?   赵启临再也无法遮掩神色,他愕然向前看去。   赵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陆彦怎么可能是赵宴?!   在场的人无不惊骇。   建元帝走进殿内,赵端宁往后让开位置,她低首对建元帝建议道:“父皇,我们不能仅凭一块胎记就断言他的身份,如今皇嫂既然在此,不如滴血验亲,看看此事是否是巧合。”   建元帝凝视着陆彦的脸庞,片刻后他沉声道:“吴康顺,你去准备。”   吴康顺是皇帝近前最信任的内侍,他颔首应是,转身出去亲自准备清水与银针。   这么一段不长的等待时间,殿内气氛却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温然早已退到最远的位置上,她看不到陆彦。   如今她心中方才确信,林中护驾一事应在陆彦的计划之内,他只有受伤才能让他后腰上的胎记理所应当的被发现。   她刚刚根本不必那么急切。   这是陆彦的计划,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受重伤?   只是她被蒙在鼓里,被担忧冲昏了头脑。   温然垂眸,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陆彦身上,反而没有人去注意她,如此她也不用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陆彦应该也不想她添麻烦吧。   温然沉默着,她站在这最远的位置上,不用演戏不用佯装惊愕,只是心里似乎有些空荡荡的。   她明明身在此处,但好像根本融不进去。   吴康顺很快取来清水与银针,郑氏最先刺破了自己的指尖,她朝着碗中滴上一滴血,接着吴康顺刺破了陆彦的右手中指指尖,又一滴血溶进清水之中。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那碗清水,直到他们看见那两滴血在清水中相溶,室内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赵启临瞪大双眸,他捏紧双拳,第一次在建元帝面前失仪:“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赵宴?赵宴分明已经……”   “五皇弟,慎言,”赵端宁打断赵启临的话,她眸色微冷,“当初我们并未寻到宴儿,如今又有这两滴血相溶,他的真实身份再明确不过,他就是赵宴。”   赵启临觉得这实在荒谬,他心中惊骇愤慨不已,赵端宁将他的话结结实实堵了回来,他自知不能再失态,退了一步低首道:“是儿臣失态了,儿臣只是太过惊讶,才一时失言。”   赵端宁淡然移开目光,她看向陆彦,语气一柔:“只是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先前与我见了那么多次,竟是全然未认出我,也不知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郑氏看向陆彦,眼泪夺眶而出,她想要触碰陆彦又不敢,犹豫许久才握住陆彦的手,她看着尚在昏迷中的儿子,声音泣道:“我竟不知,竟不知你就是宴儿,我怎么能没认出你?怎么能……宴儿,我的宴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娘一直不相信你不在了,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宴儿……”   郑氏哭倒在陆彦床榻前,赵端宁也忍不住侧过身子去抹泪。   肃王看向陆彦,他仔细端详片刻后道:“我从前见过他,只是那时我不曾多想,如今仔细看看,他的相貌确实和皇兄有些相似。”   所有人都默然皇太孙已死,肃王也不例外。   他早无争储的能力,也从未有过争储之心,但他看得分明,无论是赵启临还是赵启寒,都抵不过皇兄半分。   如今皇兄长子尚在,或许这就是天意。   建元帝沉默而立,无人敢去直视帝王,谁也不知帝王此刻在想什么。   但是他们都很清楚,当初建元帝对赵宴寄予了怎样的厚望,皇太孙这样的身份,本就是无可辩驳的储君。   郑氏情绪失控,赵端宁轻声安抚她。   半晌后建元帝弯腰,他掌心抚上陆彦的额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先让他休息。”   陆彦现在昏迷着,本不宜这么吵闹。   郑氏情绪一时失控,建元帝提醒,她方才想到陆彦身上还有伤,很快止了泪:“儿臣想要留下照顾宴儿,还请父皇应允。”   郑氏多年未见赵宴,建元帝自然应允。   内殿留的人不宜过多,建元帝先行离开,肃王和赵启临接着离去。   赵启临一出宫殿就直奔徐贤妃住处,徐贤妃本也是要来探望皇帝,却是在被拦在宫殿之外,不得已才回去等消息。   赵端宁在殿内留了一会儿,她看到还站在角落里的温然,朝着她走过去。   温然像是被刚刚的事情惊吓到了,在众人离去后,她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怎么,是被吓到了?别怕。宴儿还没醒,你也留下照顾他吧。”赵端宁柔声道。   温然垂眸,她声音略低地应道:“是。”   郑氏一直在陆彦床前守着,温然近前,她知道此时不宜打扰,所以并未出声。   内殿复归安静,温然想到刚才种种,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看向陆彦,他昏迷至今,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但今日一切定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如今这个消息还只有皇室中人知晓,但温然想,应该过不了多久,天下人都会知晓皇太孙赵宴还活着的消息。   这么快,他就成为赵宴了。   高高在上的皇太孙,极有可能登上帝位的储君,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如今却近在眼前,又好像隔着万水千山。   温然心里微微一叹,她面上始终是那副默然不语,似被惊吓到的模样。   郑氏看了陆彦许久,她见陆彦双唇有些干涩,准备倒些茶水给陆彦润润唇,她起身后方才发现这殿内还有一个姑娘家。   郑氏在林韶乐的生辰宴上见过温然,她记得她当时还给这个姑娘送了一只白玉镯作为见面礼。   那时郑氏是因为陆青铭,才对陆彦和他的夫人心生关注。   今日这事,怕是当真吓到她了。   “我一直关注着宴儿,也没注意到你在此处,”郑氏走近,她见温然面色有些差,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日这事确实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连我现在都有些恍惚。不过你是宴儿最亲近的人,这几日还需你多多照顾他。”   温然听见那句“最亲近的人”,她目光微动,接着垂眉敛目道:“我明白,多谢娘娘体谅。”   “好孩子。”郑氏叹了一声,这样的变故之下,她还能稳住心神不生乱子,想来平日里为人处事亦是极为稳妥。   “我瞧宴儿双唇有些干涩,你给他润润唇吧。”   郑氏本要自己去做这件事,但见温然在此,她在一旁守着,让温然近前去照顾。   陆彦俯卧着,茶水自是不好送进他口中,温然也只能帮他稍微润润唇。   她再次近前看向陆彦,分明还是这张脸,好像又一瞬间让她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改变。   陆彦是在两个时辰后醒来的,他醒来时郑氏不在殿内,只有温然守在他身侧。   温然最先感觉到陆彦手指的颤动,她不知怎么想的,在郑氏走后,还是探进被子握住了陆彦的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稍微心安一些。   陆彦手指一动,她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向陆彦的眼睛,他纤长的睫毛微颤,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温然与他对视,她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化为一句:“身上的伤还疼吗?”   陆彦捏了捏她的手心,点头道:“疼。”   温然一时无言。   之前他体内寒疾肆虐时,未免她担心,他将一切疼痛忍下,如今他倒是实诚。   “那我去叫太医。”   温然起身想要出去,陆彦握住她的手不放,他勉强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期间似乎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忍不住皱眉。   温然看了他一眼,她心一软,上前扶着陆彦起身:“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扯到伤口怎么办?”   “那么睡着实在不舒服。”陆彦勉力起身坐起来,期间确实扯动了伤口,但是他若不想显露出来,自然能让人看不出来。   温然将他扶起来之后,垂眸未再看他,她知道陆彦一清醒,很快就会有人来探望,再者如今他们身在陛下行宫的侧殿,最好不要随意说话。   不过在陆彦看来,这是温然不愿理他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声音低落起来:“阿然还是不肯理我吗?”   温然眉心一动,陆彦如今的语气,和那夜告知她实情后,请求她不要离开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似乎抓准了她一定会心软,总是在试图松缓她的态度。   他在怕什么,怕她会一直生气下去吗?   怎么可能?   她如何敢对储君生气?   对啊,明明她心中一直很清楚,储君身份尊贵,她如今所作所为皆是任性。   若是从前,她会很快接受陆彦的新身份,然后体谅他的苦衷,做一个贤良淑德宽容大度的妻子。   这不是她最初对自己的要求吗?   什么时候她的心思开始改变了?   温然抬头看向陆彦,陆彦看向她的目光始终是那么温和柔软,仿佛他的眼中只能容下她一人。   在云安村的故居里,她也曾为陆彦的这双眼睛心动。   温然如今终于清楚的意识到,她的心思在改变。   或许她根本不是在生气,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一时无法做出抉择。   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进一步她会面对什么,她将来又会不会后悔?   温然看向陆彦的双眼,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陆彦,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考虑清楚,你现在不要逼我,好吗?”   温然的声音很低,带着些微的恳求之意。   陆彦见她如此,知是自己太过心急,他面对任何事都能镇定周祥,唯独面对温然,他有时会失去分寸。   “对不起,”陆彦松开温然的手,他想抱一抱他的小姑娘,又怕她不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我会给你时间,我不会逼你,也没有人能逼你。”   温然垂眸,她未再言说什么。   早有宫女出去通禀陆彦苏醒的消息,温然与陆彦说完这一番话后不久,建元帝和郑氏再次进入内殿。   这一次,郑氏看向陆彦的目光更为疼惜,她身为赵宴的母亲,建元帝不可能永远瞒着她当年的真相,与其等着郑氏自己察觉不对,不如早点将真相告知于她。   郑氏得知赵宴之前受过那么多的苦,自然痛心,她恨不能替她儿承受那些痛苦,更恨当初的那些刺客。   只恨她无能,这些多年也没能查出当年的幕后主使。   她心中并非全无猜测,只是一直寻不到证据,毕竟当年赵宴遇刺后,得利者就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   赵宴在那些人眼中,就是不得不除之的障碍。   只是可惜,他们争了这么多年,徐贤妃好不容易看见的曙光,最终还是败给了天意。   郑氏心中诸多想法,出口只化为一句:“宴儿,你受苦了。”   陆彦意欲下床行礼,建元帝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不要乱动,小心牵扯到身后的刀伤。”   建元帝说完,他挥了挥手,殿内侍奉的宫女内侍尽数退下,郑氏亦没有久留,温然与她一道出去。   这是做戏,亦是将一切事情变得越发顺理成章。   建元帝亲口将陆彦的身世告知于他,今日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行宫,所有人都会知道,陆彦的真实身份乃是皇太孙赵宴。   对外的那一套说辞也早已准备好。   赵宴当年被刺客追杀坠入急流,后被陆母所救,陆母刚失去自己的儿子,她神志不清到将赵宴认作她的儿子陆彦,而彼时赵宴失去记忆,不知自己是谁,就相信了陆母的话,这么多年一直以陆彦的身份示人。   后陆青铭回乡,彼时陆彦已年至十六,陆青铭没有认出他是赵宴,因觉得陆彦敏而好学,便收他为学生……   这些经历中有真有假,若是有心人想要去查证,也不会露出分毫破绽。   但就算是有破绽又如何?   陆彦身上的胎记是真,滴血认亲的结果也是真。   这番说辞,是对朝臣和百姓的一个交代,谁也不会去质疑这说辞的真假,因为追究真假根本没有意义。   “什么失忆,我看赵端宁那个样子,怕是早就知晓实情。他们真是好算计,这些年看着我和赵启寒斗得你死我活,现在赵启寒倒了,他赵宴回来了,怎么,想让我直接将天下拱手相让吗?做梦!”赵启临神色激动,一时难以冷静。   徐贤妃冷冷瞥了他一眼:“临儿,你若一直这样下去,怕是很快你的父皇就要对你失望了。”   “父皇……”赵启临闭了闭眼,他想到林中被抓的那些刺客,看向徐贤妃,“母妃,我听闻有几个刺客被活捉了,他们会不会……”   “不会,”徐贤妃打断赵启临的话,她一字一句地道:“陛下遇刺一事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是北狄人意欲行刺陛下,记住了吗?”   赵启临深吸一口气,他平复焦躁的心情,垂首道:“儿臣记住了,不过……母妃觉得,父皇是否早就知晓陆彦的身份?他们会不会也是在利用遇刺一事,让陆彦顺理成章地恢复身份?”   “这已经不重要了,”徐贤妃看向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她淡声道:“你不是早就清楚吗?比起你和赵启寒,你父皇更加重视赵宴,如今他既已回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母妃!”   “但是,”徐贤妃话锋一转,她眸中掠过一丝讥讽,“这些年赵宴并不在京都,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十二年的时间,又有多少老臣还愿意支持他这个皇太孙?他能不能顺利坐上那个位置,还未可知。临儿,你莫要自乱了阵脚。”   储君身份又如何?太子都可以立了再废。   赵启临听明白徐贤妃话中的意思,他意识到自己太过重视赵宴的储君身份,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登基的会是谁?   赵宴想要回来争,也要看他能不能争回去。   “儿臣明白了。”赵启临颔首道,他转身离开殿内。   徐贤妃直到他离开之后,才缓缓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她捏到指尖接近发白,眼中恨意丛生,空旷的殿内响起她略显阴森的低笑声,那笑声中带着太多不甘与恨意。   “赵嬴……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在做戏,原来你从未想过将帝位交到我儿手上。”   徐贤妃再迟钝,她也能猜到如今这局面必有建元帝的手笔在其中,她不与赵启临说,是不想让赵启临乱了分寸。   可是她心中怎么能不恨?   她在这宫中蹉跎半生,苦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将赵家的天下夺过来。   她不容许这其中出半分差错。   赵宴可以死一次,就可以死第二次。   最终坐上帝位的人必须是她的儿子,否则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   今夜许多人难以成眠。   陆彦的真实身份一经传出,在整个行宫内掀起巨大的风浪,看似一湖平静的水面,底下早已波涛汹涌。   温然身处正元殿中,她不知外面情况如何,却也能猜到大概。   这还是在行宫内,等回到京都,势必会让更多人惊骇难眠。   外面天色阴沉,今夜一副风雪欲来的趋势。   因为陛下遇刺一事,冬狩不宜再进行下去,明日他们就要回京。   以今夜的情况来看,明日说不得要落雪,确实还是尽早回去为好,若是到时大雪封路,反倒难行。   温然正在看着外面的沉沉夜色,她心里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尽量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   但是她眼前的那扇支摘窗关得不严实,外面的寒风猛地一吹,寒风顺着推开的支摘窗迅疾地灌了进来,温然下意识地闭眼,等了一会儿却没感受到寒风的凌冽。   她睁眼,看到眼前一个身影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寒风。   宫女匆匆上前将支摘窗关得更加严实,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温然没有抬头,陆彦牵着她的手走到火炉边,握着她的手放在火炉上取暖,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指尖涌进身体里。   谁也没有最先开口说话,寂静在此间不断流淌。   许是火炉太暖,又许是陆彦手腕间露出的红绳太显眼,温然身体一动,她将手从陆彦的掌心中抽出,陆彦眼中闪过些许低落,然而下一刻,他的小姑娘转身抱住他的腰,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地唤道:“陆彦。”   陆彦一怔,他伸手将少女拥进怀中:“阿然,你……”   “陆彦。”温然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陆彦低声回应她。   温然抬头,她看着陆彦的眼睛,再次重复地唤道:“陆彦。”   她好不容易熟悉的名字,好不容易熟悉的人,难道要因为身份的改变,就变得陌生吗?   陆彦指腹贴上温然的眼角,他继续回应:“嗯,是我。”   温然抿唇,她没有再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彦,像是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许久之后她启唇唤道:“赵……宴。”   她唤出他原本的名字,看着陆彦的这张脸唤出他最初的名字,并没有不同,他还是他,换了名字,换了身份,他还是他。   改变并不是他,而是她在害怕,害怕他可能发生改变,害怕他会像父亲一样,从对她的关心疼爱迅速转变成冷漠无情的态度。   她怕身份悬殊,她怕她只能做陆彦的夫人,但不能做赵宴的妻子……   明明心中那么多害怕,那么多犹豫踌躇,她现在还是抱住了陆彦,还是想要触碰他,还是想要拥抱他。   “赵、宴……”温然再次唤出这个显得有些陌生的名字,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是不是不能直呼你的名字?以后是不是应该唤你殿下?”   陆彦皱眉,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不必,你想唤什么都可以,陆彦可以,赵宴也可以,没有人会拘束你。”   温然才不信他的话,无论她心中纠结犹豫什么,如今明面上她就是赵宴的妻子,皇太孙的正妃,怎么可能随心所欲地称呼?   不过私底下,谁又管得了她呢?   “赵宴。”温然像是赌气似的,又唤了一遍这个名字。   陆彦仔细端详她的神色,犹豫几息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然,你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他问得小心,实是怕再给温然压力。   温然听得出他的试探与谨慎,她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头埋进陆彦的胸膛上,声音闷闷地道:“那夜是我一时情绪激动,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我有我的担忧,也有不确信的事情,所以我需要时间考虑。但是……我不喜欢冷战,你也不用再对我使苦肉计。”   他那么轻易地表现疼痛,她明知是苦肉计,还是会心软。   陆彦低笑一声:“好。”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小姑娘在努力靠近他,他不知道她在纠结害怕什么,不过她不想说,他也不想逼她。   他的小姑娘已经比以前勇敢很多了,只要她愿意跨出来,他就能抓住她牢牢不放。   -   夜间落了场雪,不过好在积雪不深,只是在回京城的半道上,天空再次飘雪。   温然掀开帘子,视线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次回去,他们的马车走在建元帝的车辇之后,离建元帝的车辇最近,四周侍卫极多,显然是怕半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马车一路顺利回到京都,接着进了皇城。   陆彦恢复身份后,不能再住在陆府,他身上还有伤,建元帝的意思是先让他去东宫养伤。   东宫原先是昭明太子的住处,昭明太子走后不久,赵宴被册为皇太孙,理所应当住在此处。   赵启寒和赵启临争斗多年想要进入的宫殿,最终他们谁也没能进去,赵启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陆彦入主东宫。   明明几日前,他还在想着,陆彦帮他扳倒赵启寒,他登基后可以不将陆彦逼入绝境。   如今再回看京都的那场风波,竟是在为陆彦恢复身份做的铺垫,赵启寒已倒,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是他赵启临了?   就是不知他赵宴有没有这个本事。   争储向来如此,成王败寇,赵宴可还不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赵启临敛下眸中诸多情绪,不再过多显露。   -   温然第一次进入皇城,她与陆彦共乘一辇,进入东宫。   东宫久无人居住,在他们进入皇城之前,吴康顺已经提前派人来此处清理打扫。   皇城中的宫殿自不是陆府能比,这里朱楼碧瓦雕阑玉砌,不知比陆府华丽多少。   温然原以为她会不适应在此处的生活,但似乎又没什么改变。   赵宴入主东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只是赵宴对外一直以养伤为由,不接见任何外客,出入东宫之人也只有郑氏和赵端宁,连徐贤妃和赵启临都被拒之门外。   他越发不见客,外面的人就越发对这个皇太孙好奇。   赵启临耐不住性子,示意朝臣谏言,直言赵宴失踪多年,如今刚刚归来就入主东宫,恐有不妥,要建元帝三思。   但同样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陆彦这几年的政绩显眼,他先是在青州抵御住赵泽的攻城,后治理青州雪灾,如今又在越州擒住赵泽,肃清越州官场,妥善安置流民……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并不会因为陆彦恢复身份就不存在。   外面的人再怎么议论争吵,那些话也不会传进温然的耳中。   赵宴休养半月,这半个月温然待在东宫照顾他,这里虽处处与陆府不同,但生活好似又和从前一样,没有外人打扰,大多数时间还是她和赵宴两个人相处。   但这样的日子终归不会长久。   赵宴的生辰在腊月十六,这一日皇室宗族和朝中权贵重臣皆会在九华殿面见皇太孙。   这是赵宴恢复身份后,第一次正式露面的场合,一切都不能疏忽。   温然身为皇太孙妃,理应一起赴宴。   针宫局连夜赶制,才在宴前将温然的翟服做了出来。   翟服形制复杂,穿戴更为繁复,冠冕尤甚。   不过比起衣裳,更让温然觉得有压力的是,当日她需要与赵宴一起面对朝臣,到时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所有人盯着,一点点差错都会被放大。   她必须确保自己不能出错,不能给赵宴添麻烦。   郑氏为此特意请了教引嬷嬷来教导她宫中礼仪,一连几日的时间温然都在学礼仪,赵宴那边其实也不能幸免。   毕竟他离宫多年,郑氏也不放心。   但令郑氏意外的是,这夫妻二人学礼仪学得比谁都快。   赵宴其实根本不用再学一遍,温然看得出他是为了陪自己,他陪伴在一旁,那些枯燥乏味的礼仪好似也不那么难学了。   转眼到宫宴前一日。   温然表面上显得一点都不紧张,只有她自己清楚心里有多焦躁。   这一步跨得太大了,她不可能做到完全适应这个新身份。   这次宫宴的意义很重要,来得又快,根本没有时间让她去适应,从赵宴进入东宫的时候开始,她要面对的人和事情就统统不一样了。   她以为她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但赵宴与她朝夕相处,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情绪不对?   温然背着身子看似在睡觉,赵宴听得出她呼吸不稳,他从温然背后将她圈进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紧张?”   温然知道自己露了破绽,她叹了一声,在赵宴怀中翻了个身,侧睡看向他:“还是让你看出来了。”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吐露心声:“我在想,明日那么多人,我若是出错,哪里做得不对,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不用担心这个,”赵宴果断截住她的话,“明日只是一个过场,你如此不安心,原来是在替我紧张吗?”   替他紧张,这话也不算是错。   若非是为了他,她何必如此在意自己明日的言行?   不过,明日是他的生辰,她先前知道的是“陆彦”的生辰,而非是他真正的生辰日。   若没有这意外,她应当是要做一身衣裳送予他。   但这些日子她根本没有闲暇去考虑这件事,甚至明日她根本没有时间去为他过这个生辰。   不对,或许还有时间。   等到宫宴结束,他的生辰应该还没过完,她还是可以做一些准备。   温然心思越飘越远,赵宴看得出她心思飘移,他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唤回她的神思:“别想了,睡吧。”   时辰已晚,温然渐觉困意来袭,最终还是困意战胜了心里的焦躁不安,她习惯性地睡在赵宴怀中,无意再翻身去面对冰冷的墙壁睡觉。   这一夜过去很快,翌日天明时分,温然便醒了过来。   赵宴似还在睡,她看着赵宴的睡颜,想了想,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夫君,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男主正式改名赵宴   这一章后半段男主名字也统一成赵宴了   ◉ 第58章 (三合一)   温软的气息贴着耳畔, 伴随着那一声久违的“夫君”。   赵宴眼睫一动,他睁开双眼看向温然,温然一抬眸就对上那双深邃的凤眸, 她唇畔微勾:“我就猜到你醒着。”   他们成婚已有四月余,日日朝夕相伴, 分别的时日甚少, 温然对赵宴有一定的了解,如今能看得出他是否熟睡。   陆彦将揽在小姑娘腰上的手微微收紧,他垂首薄唇贴着她的颈侧,声音低哑道:“阿然,再唤一声。”   灼热的气息在颈侧间起伏, 温然有一种久违又异样的感觉, 她脸颊腾升红晕,指尖动了动, 却是没有推开陆彦, 而是软着声音重复道:“夫君,生辰吉乐。”   外面天光渐亮, 今日装扮繁复, 他们不能浪费太多时间。   温然思及上一次的时间, 回京之后因为各种事情耽搁, 加上赵宴恢复身份后, 她需要适应的时间,他们确实许久没有……   “赵宴。”温然低低地唤了一声。   赵宴抬眸,他双眸漆黑幽深, 他的指腹碾着温然的唇轻缓摩挲, 温然抓紧了他的衣袖,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   “赵宴。”温然又软着声音唤了一句他的名字。   赵宴食指抵住温然的唇,他苦笑一声,闭眸道:“阿然,不要再唤我的名字了。”他的自制力总会在这一声声低唤中溃散。   赵宴没有明道他的意思,温然却莫名听懂了他的话,她默默往后缩了缩,拉开彼此的距离。   半晌后,赵宴起身穿衣。   温然起身时红着脸将衣领拉了拉,扯住颈肩那一抹可疑的红痕。   今日场合不同,温然装扮不能过于素净简单,之前郑氏寻了一位嬷嬷过来帮她试妆,那嬷嬷梳妆手艺娴熟,精通各式各样的发髻。   原本郑氏希望温然多试几个妆容,然后挑选出一个最端庄大方且不出错的装扮来,谁知那嬷嬷才试了一次,郑氏便拍板定案:“原是我多虑了,你这样就很好,那日便如此装扮,不用太担心,我相信你能做得好。”   郑氏性子温柔,这些日子待温然更是亲慈和善,她相信赵宴的选择,无意去摆婆母的架子。   温然有时会很恍惚,她分明身处规矩最森严的皇城之中,却没有体会到她先前想象中的森冷漠然,或许是因为赵宴陪伴在她身侧,又或许是因为郑氏待她亲和,她更多的感受是一种淡淡的暖意,像是春日里一点点融化坚冰的暖阳。   温然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心境在慢慢的变化,从最开始得知赵宴身份的局促不安到如今的坦然接受,她正在一步步往前走,而今日是她第一次以皇太孙妃的身份面对众人。   及至九华殿外,内侍高声通传。   温然不由自主地侧目看向赵宴。   赵宴今日着一身杏黄色的四爪蟒袍,这是储君的服饰,杏黄色是最接近皇帝所用的明黄色①,他单单是站在那里,气势已足够迫人凌然,与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陆彦判若两人,一派清贵华然之姿,让人不敢凝视靠近。   但此刻她站在他的比肩之侧,与他距离最近。   似是感觉到身侧之人的目光,赵宴侧首看向温然,温然眼中神色复杂,赵宴不知她在思虑什么,他手指微动,握住温然的尾指轻轻捏了捏,刚刚那一派疏离之姿,在温然面前尽数化为春日里和暖的微风。   温然对上那熟悉的目光和神色,她目色轻和下来,反握住赵宴的手指,如他一般捏了一下他的食指,像是在回应他。   九华殿内坐满朝臣贵眷与皇室宗族子弟。   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随着内侍一声高声通传,赵宴和温然比肩而行,踏入九华殿中。   众人低身行礼,此刻无人敢擅自抬头直视。   耳畔只闻轻缓有力的脚步声,余光能偶尔瞥见那刺绣繁复华美的衣摆,二人行走间,衣摆几乎不动,他们的步调完全一致,甚至连面上清冷疏离的神色都出奇一致。   行至殿中,赵宴与温然向建元帝行礼,而后走向上首之下的高位。   这是距离建元帝最近的位置,是储君方能坐上的位置。   目下所览是众人身影,赵宴沉声道:“诸位请起。”   众人起身,垂首不语,直至上首二人坐下,他们方才依次落座。   殿内丝竹之乐奏响,宴席开始后,才有人开始试探看向上首。   赵宴此前一直在东宫内养伤,对他好奇之人不在少数,但是心中再好奇,他们打量的目光也不敢肆无忌惮,多少带着些顾虑小心。   这其中有不少人之前见过陆彦,陆彦在朝为官,他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加之他是陆青铭的学生,越发引人注意。   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陆彦有一日会高坐其上成为储君。   赵宴看似在朝中毫无根基,但不论是他先前那些政绩,还是将来陆青铭对他的支持,这些都是底牌,是他足以做稳储君之位的基石。   这些年赵启临和赵启寒争储,朝中虽有人暗中站队参与,但大家也看得清楚,无论是赵启临还是赵启寒,都无法与昭明太子相比,这两位不曾做过多少实事,反之是这位刚刚归来的皇太孙,以“陆彦”身份在朝为官时,心中所思所虑皆是百姓,他在越州提前布局擒获赵泽,更是免了百姓的战火之苦。   如今再看赵宴,他们竟恍若看见当年的昭明太子。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前朝梁厉帝之所以会被推翻,就是因为他昏庸残暴,一味听信奸臣之言,心中丝毫不念百姓。   邺朝如今才建立三十年,若是因为储君之争而致使朝野动荡,岂非荒谬?   赵宴储君身份名正言顺,这也是一些老臣看重的。   众人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敢露出半分来。   唯独一人,她目光尖锐地投向温然,眼中的不甘与嫉妒几乎要蔓延出来。   这样显眼的注视,温然想不注意到都难。   赵锦儿的目光似含着森然寒意的利箭,只是如今她已不能对温然造成什么伤害。   地位使然,当初赵锦儿能仗着自己王府嫡女的身份抢走温然的婚约,如今她却不能在此处肆意妄为,更甚者她以后见到温然必须行礼。   赵锦儿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便觉得胸中堵着一块巨石,让她憋闷到喘不过气来。   温然瞥了一眼赵锦儿,曾经让她避之不及的人,如今再也不能做出什么。   她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目之所及是整个九华殿,那些人或打量或好奇的目光皆被她纳入眼底,真正身处此处,真正面对众人的审视端量时,温然反而没有之前想象中的那么紧张不安,她坦然自若地坐在此处,接受那些人的窥度。   她的目光只在一处稍稍停留片刻——   那是虞霜的位置,虞霜作为贺衍的夫人,今日一同来此赴宴。   温然目光停留的片刻,虞霜与她对视一瞬,虞霜眼中似藏着千言万语,她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拳。   贺衍察觉到她的情绪起伏,他默默在桌下握住了虞霜的手,他的目光却不是看向上首的位置,而是看向坐在比他位置更靠后的一处席位。   那是温秉丞的席位,温秉丞的目光死死盯着虞霜,他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满眼的不可置信,他不明白为何会在此处见到简月,更不明白简月为何会坐在贺衍的身侧。   温秉丞难以扼制心中的震惊,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不仅贺衍注意到,连虞霜也很快察觉到那股凝视的目光。   她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对上温秉丞满目的震惊,虞霜眼神瞬时变得漠然冷情起来,她抿紧双唇,迅速垂眸以免让人看出不对。   贺衍看得出她在强压情绪,他看向温秉丞的目光更加森寒凛然。   温秉丞终于意识对场合不对,他低头猛地灌了一杯酒,将心中的震惊与骇然尽数压下。   这些暗流涌动,上位者若是注意,会很轻易地察觉到。   温然那夜没来得及将虞霜的事情告诉赵宴,后来又被各种事情耽搁着,她一时无暇去关注虞霜的事情,但她心中的疑惑从未消散,柳姨娘和她母亲相貌相似已是偶然,她不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巧合。   温秉丞虽然坐得远,但他太过震惊,任谁一眼都能看出他的不对。   温然看不清温秉丞面上的神色,但他目光那么直白地投向虞霜,已经在昭示他的心思。   她默然收紧手中的玉箸,心中的那个猜想愈发真实起来,她需要一个机会去证实她心中的猜测,但现在明显不是那个合适的时机。   温然垂下眼睫,她能感觉到赵启临和徐贤妃那边投来的审视目光,她不能在这两人面前露出什么端倪来。   她还没确定虞霜的身份,在此之前她不希望这件事有更多的人知晓察觉。   丝竹之音不绝于耳,身段妖娆妩媚的舞女在殿中翩翩起舞。   在宫宴上献舞的舞姬自非寻常舞姬可比,大多数人沉浸在此间的舞乐之中,去享受这片刻的欢愉放松。   最中间的舞姬着一身水红月华舞裙,她挥扬起的水袖似一条银河轻盈荡开,舞姬身段柔软,一行一步像是踩在松软的云朵之上,旋身起舞轻灵似蝶。   舞姬频频望向赵宴的方向,她那一双眼眸似纯似媚,似含着脉脉情意,扬起的水袖似也要乘风飘至赵宴身前。   旁人再愚钝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温然意识到什么,她不由看向赵宴,赵宴并未看向场中的舞姬,他将放在食案上最远处的一碟软酪移到温然面前,声音低缓道:“不必管他们,若是饿了就先吃一些,等回去后我再让人做些你爱吃的热食。”   温然看向眼前这一碟软酪,她只看了这软酪几眼,原以为掩饰得很好,不想赵宴还是发现她的心思了。   其他人或多或少将注意力放在舞姬身上,他倒好,想着回去后给她做什么吃的。   温然不再关心那个舞姬,这软酪做得小,方便进食,赵宴既然端到她面前,她就开始认认真真品尝这软酪的味道,赵宴则在一旁给她空置的茶杯中添上茶水。   舞姬一曲献舞完毕,也未能得到赵宴一次抬眸。   众人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   这唯一可以称得上趣味的事情,最终没了下文。   宫宴尽时,外面天色昏暗,天空中细雪垂落,寒风肆意吹着雪粒子。   温然出去时没注意,迎面一阵寒风吹来,雪粒子直往她的颈间钻,她未曾想到天会变得这么快,分明他们来时还是晴日。   温然不由往后缩了缩,赵宴走到她身侧,他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小姑娘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赵宴个子比她高,这大氅更为宽大厚重,温然只觉得肩头一重,她想要脱下来却是费力,只能不赞同地道:“不行,你穿着,我不冷。”   他才是最不该受寒的那个人。   赵宴细心地将她领口的系绳系上,他手伸进大氅,摸到温然冰凉的指尖,温然心中一虚,移开目光:“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回去了。”   “放心,我没事,”赵宴从宫女手中接过手炉,他握住温然的双手让她抱住手炉,刚才开始他就注意到外面天变了,所以一早吩咐宫女准备好手炉。   温然手中抱着暖呼呼的手炉,身上披着沾染春雪草冷香的大氅,赵宴站在她的身前,挡去了这突如其来的风雪。   温然觉得手炉的暖意似乎从她的指尖一直传递到了心尖上,她突然有一个冲动,但如今还在外人面前,她不好行动。   直到上了轿辇,轿帘落下挡住其他人的视线,温然转眸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赵宴,赵宴正不解着,只见小姑娘突然凑了上来,直接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她亲得很快,快到让赵宴觉得这是他的幻觉。   不然阿然怎么会突然亲他呢?   “阿然……”赵宴目光复杂地看向温然,温然觉得他这眼神很熟悉,熟悉到她一眼知道赵宴的心思。   她垂首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很低地道:“我就是……就是突然很想这么做。”   就像那夜在行宫,她突然很想拥抱赵宴,而刚刚她突然很想亲一亲他,于是她当真这么做了。   她越来越不愿意遮掩自己的想法和心思,越来越想要亲近赵宴。   赵宴闻言,唇畔牵起笑意,他在大氅底下揽住小姑娘纤细的腰身,抵着她的耳畔轻声慢语道:“阿然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宴没有做任何过分的动作,偏这一句话,就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温然恼得掐了掐他的手臂,只引得赵宴一声低低的笑。   回到东宫,外面的风雪已大。   各家送来的生辰礼礼单已经奉至东宫,那些或昂贵或心思精巧的礼物堆叠摆放,占了极大的空间。   赵宴只看了郑氏和永嘉公主送来的礼,其余统统放到库房里,未再多看一眼。   琳琅满目的礼物被搬走,赵宴处理完这些生辰礼,又去了书房一趟。   温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去了厨房准备寿面。   郑氏一早来此等候,这是温然与郑氏提前商量好的,在宫宴之后,她们一起为赵宴煮一碗长寿面,给他一个惊喜。   厨房里已备好面团和调料,郑氏一边和温然准备长寿面,一边说起从前的事:“宴儿他从小就很懂事,每年到他的生辰之日,他不会急着去索要自己的生辰礼,反而是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我。他从旁人口中知道我当时生他的时候艰难,便一直记着这事,后来还学会做了长寿面,那一年他父亲刚走,我病到起不来床,忘了他的生辰,他却在那一日端来一碗寿面,说他答应过他父亲,要多来陪伴我,他不能食言。”   郑氏说着眼中浮现泪光,她未曾有一刻忘记过昭明太子,在赵启寰走后,她曾无数次想过要和他一起离开,但最终是赵宴将她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我本来想着,等到他下一年生辰,我一定要为他煮一碗长寿面,陪他好好过一次生辰,只是没想到……”   昭明太子走后第二年,赵宴就遇刺失踪。   这一分离,就是十二年的时光。   郑氏如今终于能补上当年那碗寿面,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温然拿出帕子帮郑氏拭泪,她如今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赵宴生在皇家,但他从小拥有许多亲情,他的父亲母亲爱他,他的皇祖父一心想要保护他。   而他同样也在尽力去护着爱着这些人。   她能感受到那些暖意,只因赵宴本就是个温暖之人,对于亲近之人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好。   温然与郑氏准备好长寿面后,便去书房寻赵宴。   守在外面的内侍似乎早知她们要来,不需通禀就推门让她们进去。   赵宴坐在书案后,他正看向放在桌案上的一张图腾,那是一个墨色的印记,图案方形,中间似是一个异形字,又似是一只仰天长啸的虎。   赵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将那张纸压到书册之中,起身迎了过去。   温然一见他迎过来,便知晓她今日的计划已经被赵宴猜得清清楚楚。   郑氏过来的消息不可能瞒住赵宴,赵宴今夜其实并无急事要处理,他只是配合母亲和温然,给她们准备惊喜的时间。   郑氏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寿面上卧着一枚金黄色的荷包蛋,她看向赵宴,眼中再次泪光盈动:“宴儿,要不要尝尝母亲和小然做的长寿面?”   这句话是在对如今的赵宴说,亦是在对当初年幼的赵宴说。   温然站在郑氏身侧,她笑着指了指面上那枚荷包蛋:“这是我煎的荷包蛋,你可莫要嫌弃。”   赵宴神色微动,他的目光从郑氏与温然的身上缓慢转移到那一碗长寿面上,这只是一碗最普通的寿面,此刻却又似胜过无数美味佳肴。   他向来不爱在人前露出心底柔软的那一面。   这一点郑氏与温然说过。   赵宴坐下吃面,温然看着他一点点将碗中的面和荷包蛋吃尽,连一点汤汁都未曾留下。   这已经能很清楚地表明他内心的起伏。   郑氏转身抹了抹泪,温然悄然离开,留出空间给他们母子说话。   她出去时,外面风雪未停,但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不到半个时辰,赵宴回到寝殿,温然正在铜镜前卸下钗环,随着最后一支发钗落下,青丝铺散在她纤秀的背上,赵宴指间穿过那柔软的发丝。   温然转身看向她,她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单是那么仰头地看向赵宴,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宴似乎变得更加气势凌然,更像是一个上位者。   温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弯腰。”   赵宴依她所言弯腰俯身看向她,温然伸手拽住他的衣领,蓦然又亲了上去,这一次她没有很快离开,而是抵着他的唇道:“赵宴,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同意了。”   唇齿间暧昧依赖,这一句话就像是点燃干草的一根火柴,蓦然灼热燃烧起来。   赵宴眸色渐深,他拦腰将小姑娘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殿外风雪不停,殿内烧着地龙犹如春日。   帘幔起伏不定,烛火肆意摇曳,直到子时末,帘幔才安静地垂落下来。   温然卧在赵宴怀中,在睡前小声补了一句:“我会给你补上生辰礼,刚才那个……不算。”   “好。”赵宴低应一声,将怀中的小姑娘抱得更紧。   -   一夜风雪直至清晨辰时方才停歇。   白雪覆盖在青瓦上,一切明亮到灼人双眼。   徐贤妃坐在窗前,她看向外面的皑皑白雪,银装素裹之下似一切尘埃皆不复存在,但白雪之上渐有鲜血蜿蜒而出,充满铁锈味的血液融化了深厚的白雪,将眼前的世界浸入一片赤红之中。   徐贤妃顿觉一阵恶心感袭来,她皱眉闭上眼睛,勉强压住心里的抵触。   杜嬷嬷看见外面雪地上留下的血印,赶忙走出去训斥:“你们是新来的吗?还不赶紧将这里收拾干净!还有她,给我逐出去。”   跪在地上的宫女连声求饶,她手上还有被碎瓷片割出的伤口,伤口不断溢出鲜血,将她身边的雪地染红。   这宫女是新来的,办事不尽心,将瓷盏砸了,还割破自己的手指。   绫翠宫人皆知,徐贤妃最厌恶血色。   她触了徐贤妃的霉头,自是没什么好下场。   杜嬷嬷看着外面的血迹被处理干净,这才折身回到徐贤妃身边。   徐贤妃依旧闭着眼,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亦看不出喜怒。   杜嬷嬷上前轻轻帮她捶肩:“外面已经清理干净,娘娘莫想了。”   徐贤妃缓慢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一片干净的地面,没有白雪,没有赤红的血液,一切又恢复了寻常。   徐贤妃盯着那块地面,语气轻飘地道:“嬷嬷,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明明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杜嬷嬷动作一停,她自然知晓徐贤妃这些年忍得如何辛苦,若是赵宴没有回来……   “娘娘莫要灰心,一切还没到最后。”杜嬷嬷轻声安慰。   “是吗?”徐贤妃声音很轻,她静默片刻,又道:“呵,我还真是讨厌雪天啊。”但也只有这样的景色才能时刻警醒她,提醒她不要忘记那一切,不要忘记白雪之上覆盖的鲜红之血,不要忘记那些仇与恨。   徐贤妃起身,她朝着内殿走去,只有杜嬷嬷跟了进去,直至周围只剩下她们两人。   杜嬷嬷上前低声道:“公主莫要担忧,王爷那边定会帮公主,还有庆安军,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   徐贤妃低眸,她似笑非笑:“是啊,赵理……他一定希望临儿坐上那个位置吧。”   荣安王赵理是她最大的底牌,她曾以为她不必再用上这张底牌,但既然赵嬴不愿将皇位交到临儿手上,那她也只能动用这张底牌了。   “昨夜那个舞姬没有让赵宴动心,你再去安排。”徐贤妃道。   杜嬷嬷垂首应是。   只是昨夜那个舞姬已是她们千挑万选出来的,谁成想赵宴连一次抬眸凝视都没有。   这次不行就下次,赵宴总有把持不住的那一天。   皇太孙妃再绝色,也不可能将一个男人的心永远牢牢把住。   “不过这个温家姑娘倒是有意思,温秉丞早年投靠临儿,如今他的女儿成了皇太孙妃,嬷嬷你说,赵宴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会不会因此厌恶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徐贤妃略带讥讽地问道。   温秉丞的站队不难发现,她还真是好奇,赵宴会如何看待温然?   徐贤妃自然希望自己的人能安插进去,但若赵宴急于另娶高门之女,可能会让她和赵启临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赵宴……是会像他父亲一样独爱一人,还是会为了权势放弃爱人?我还真有些好奇。”   当初赵启寰独爱郑氏,不愿再看旁人一眼,不知他的儿子有几分像当年的他?   -   年关将至,温家出了一件事。   温旭年醉酒后在酒楼胡言乱语,直言五皇子赵启临才堪大任,是真正的储君人选……   温旭年那日醉得糊涂,原本只是在讨论醉春楼的花魁美色,后来在好友的几次引导之下,终于口出妄言。   他原以为这话传不出去,谁知那引导他说出此话的好友,转头将这些话传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京都人人知道温家大公子私下妄言储君人选,觉得五皇子更能胜任储君之位。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建元帝耳中。   当日温秉丞被召进宫中谈话,温旭年也被大理寺的人收押带走。   温然刚刚给郑氏请完安,出来后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本欲赶回东宫,却在殿外遇见了赵锦儿。   温然本不想和她多废话,但赵锦儿今日是特意来此处等她,又怎会放过这个可以落井下石的机会?   “怎么,这才几日,你就不认识我了?”赵锦儿上前一步拦住温然。   温然淡漠地看向她,就像是前几日在九华殿中,她漠然看向赵锦儿的那一眼,极尽漠视像是根本不把赵锦儿放在心上。   赵锦儿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不喜欢被人这样冷待。   赵锦儿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她的父亲得圣上重视,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从未被人拒绝过。   齐北陌是第一个拒绝她的人,她费尽心思让齐北陌和温然退了亲,她以为这样就能把齐北陌夺过来,但似乎无论她怎么装温婉怎么对齐北陌好,他统统看不见眼里,他的眼中只能看到温然。   在齐家流放的那一日,赵锦儿去看了齐北陌,她告诉齐北陌,只要他肯低头一次,她就有办法不让他去那苦寒之地。   齐北陌却对她说:“我父亲贪污受贿,致使那么多人死于洪灾,我虽不知此事,但亦要一同承担,我没有怨言。我只庆幸,她如今有了更好的依仗,不必再忍耐旁人的欺辱。”   齐北陌口中的那个“她”还能是谁?   赵锦儿想不到,他身陷囹圄却依旧心念着温然。   她恨,她更恨如今地位翻转,她不能奈何温然。   只是谁都会有弱点,温然的弱点更是一目清晰了然。   赵锦儿想到外面闹得人尽皆知的那件事,她笑容得意地挖苦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父亲被召进宫谈话的事情了,怎么,这么步履匆匆是要去向谁求情吗?只怕你要见之人,此刻根本没有时间管你的事。”   赵锦儿话中有话。   温然没有否认她的话:“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跟着我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是在宫中,温然不信赵锦儿敢做出什么来,且赵锦儿言语之中涉及赵宴,她不可能不在意。   郑氏所在的玉芙宫离东宫并不远,温然跟赵锦儿走上一段不远的距离,二人停在一处长廊的拐角处,赵锦儿示意温然往外看。   长廊之外,有一着桃红月华罗裙的少女正站在园中,那少女容貌娇俏,身姿婀娜,瞧着有些眼熟。   温然看了几眼,方才认出此人是谁——她是郑家嫡次女郑清瑶,是郑氏的侄女。   温然此前偶然在郑氏身边见过她一次,那次郑清瑶是和郑夫人一起来看望郑氏,只是她们将要出宫,温然并未和她多聊。   郑清瑶既进宫,为何不去看望郑氏?   温然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很快又有一人进入她的视线。   赵宴走进园中,他直直朝着郑清瑶走去,郑清瑶满目娇羞地看向赵宴,她手中的帕子似不堪风吹,在赵宴走过来之前,被风吹了过去,好巧不巧落在赵宴的眼前。   温然离得远,她听不清赵宴和郑清瑶在说什么,只是男女私下会面,无论怎样都很容易让人误会。   “看到了吗?那是郑清瑶,她是郑妃娘娘的侄女,郑国公府的嫡次女,身份贵重,她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你觉得殿下会看不清楚吗?”赵锦儿讥刺道。   温然静静看着远处那一幕,不言不语。   赵锦儿受不了她这副强装镇静的模样,她想要撕开温然这张假面:“温然,你应该很清楚你的身份对他毫无助益,还有你父亲当初的选择,他选了五皇子,你们温家已经站在他的对立面了,还有你弟弟的那些疯言疯语……你觉得他还能容忍你多久?你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你终归会被家族所累,我若是你,就会识趣地主动离开,总好过有一日被人舍弃,不得不狼狈离开。”   赵锦儿的话犹如利箭,她想要往温然的心上扎,想要她日日不得安宁,更想要看到赵宴有一日当真放弃温然。   那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成了弃子的温然,便只能任人拿捏了。   “是吗?”温然终于出声,她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在回应赵锦儿的话,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转身看向赵锦儿,神色并不慌乱,仿佛身后之景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赵锦儿皱眉:“你莫要再强撑了……”   “你怎知我是在强撑,而不是真的不怕?”温然打断赵锦儿的话。   赵锦儿更觉莫名:“你不怕?你以为你也有郑国公府那样的母家吗……”   “我没有,”温然摇了摇头,“可是你也不能确信赵宴是否会放弃我,不然你何必苦心设计让温旭年口出妄言,又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赵锦儿,你的心思这么浅白,你当真以为旁人会看不出来吗?”   “你在胡说什么!你弟弟疯言疯语与我有何关系?”赵锦儿努力掩饰神色,温然还是能轻易看出她的心虚。   温旭年那张嘴,迟早会惹出事情。   温然没想到,她上次的警醒,还是没能让温旭年学会谨言慎行。   今日若赵锦儿没来找她,温然未必会将这件事和赵锦儿联系起来。   她只是试探一下赵锦儿,谁知赵锦儿这么不会掩饰。   赵锦儿今日无非是想利用温旭年,利用温秉丞从前支持五皇子一事,将她逼到绝境。   可前路是不是绝境,并不是赵锦儿说了算。   “温旭年已被大理寺收押,赵锦儿你猜一猜,以大理寺那些人的手段,他们能不能顺着温旭年查到一些其他的事情,他们会不会查到此事背后另有主谋?若陛下知道,有人刻意在民间传播议储一事,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温然言语并未压迫,她像是闲聊一般,一句句逼得赵锦儿脸色难堪起来。   “温然,你休想将这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赵锦儿梗着脖子道。   温然眼神倏然冷了下来:“赵姑娘进出皇城多年,难道不懂宫中的规矩吗?如今我是皇太孙妃,你该向我行礼。你如此不恭不敬,究竟是在对谁不满?难道是怨陛下不该让殿下回来吗?”   赵锦儿以为温然会被她的言语挑动情绪,完全顾不上与她争辩,但事实并非如此。   以往都是她盛气凌人地欺负别人,如今温然用上位者的语气对她说话,她便觉得无法忍受,如同受辱。   赵锦儿自然不愿行礼:“温然,你敢……”   “我为何不敢?”温然上前一步,她声音很低地道:“赵锦儿,你莫是忘了当初琼苑赏花宴上发生的事了?你当初做了什么,你心中有数。如今该日日担心不得安枕的人是你,你若是蠢到认为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我和赵宴的关系,那真是无、药、可、救。”   琼苑赏花宴……   赵锦儿想到那日之事,赵启寒发疯一样地冲上来撕扯她的衣服,会发生那样的荒唐事,究其根本,是她先和赵启寒合作,对温然下药,想要毁了她的名声。   这件事过去那么久,久到赵锦儿快要遗忘。   直至今日温然再次提及,她惊惧地发现,温然可能知晓当日的实情。   当日她的计策之所以失效,难道是赵宴在帮温然善后?不然赵启寒为何无故发疯?   难道那时赵宴和温然已有了纠葛?   若是赵宴也知那日实情……他们会如何待她?等到赵宴登上皇位的那一天,她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赵锦儿脸色变化得很快,她终于再也顶不住那嚣张的面孔。   温然再不多言,她挥了挥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宫女上前。   这两个宫女都是赵宴亲自挑选出来保护她的,身手力道自非常人可比。   “若是姑娘不知怎么行礼,奴婢可以教姑娘。”其中一个宫女拦住赵锦儿的去路,她说话声音虽然恭敬,但态度强硬。   赵锦儿被她们二人拦着,无路可躲。   温然静默无言地看着她。   赵锦儿心中越来越慌,她本想梗着不去行礼,随意一瞥却忽然看到赵宴。   赵宴站在温然身后不远处,他不知是何时过来的,此刻目色冰凉且无情地看着她,仿若她是一只蝼蚁,可以随时碾死。   这夫妻二人的神色在此刻出奇的一致。   赵锦儿心中的惧怕到达了顶峰,她最终还是弯下了腰,向温然行礼。   但赵锦儿心中清楚,这只是一次行礼,倘若赵宴真的坐上皇位,她所面对的将会是更严酷的事实。   赵锦儿行完礼后匆忙离开。   温然站在原地,她不知该不该回头,刚刚赵宴和郑清瑶私下相见的那一幕,似乎还在她眼前。   郑国公府嫡次女……   她确实不能与之相比。   那么,要往后退吗?   还是,更进一步?   作者有话说:   注释①:本文私设,依据百度资料。   ◉ 第59章 (三合一)   寒风将身上的暖意一点点吹散。   温然清楚地知道, 赵宴在她身后,她只要回头,只要去问清楚刚刚他为何与郑清瑶相见, 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是皇太孙,若是真想要三妻四妾也无可厚非, 她以前不也是口口声声说, 若是将来他遇到喜欢的姑娘,她不会善妒不会不能容人吗?   那些话明明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也明知赵锦儿是有意让她看到刚刚那一幕,她心中为何还是起了波澜?   或许是因为赵锦儿说得对吧,她的家世给不了赵宴任何助益, 她如今的存在对于赵宴而言更像是阻碍。   还有温旭年那些荒唐的话, 赵宴是否真的不会放在心上?还有父亲支持赵启临的事……她从前刻意躲避的问题,再次被摆到她面前。   她一开始犹豫彷徨, 就是因为这些问题。   她姓温, 她是温家女儿,温府的一切都会与她有关, 有这样一个麻烦的岳家, 赵宴会不会想要往后退缩?   温然觉得自己想了很多, 久到她觉得身后之人该离开了, 但其实那只有片刻的时间, 赵宴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她肩上一重,那件染了春雪草冷香的大氅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温然这才察觉到寒意, 她刚刚不自觉的瑟缩, 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她转身看向赵宴。   赵宴目色温和平静:“别担心, 你父亲不会出事, 只是那些话传得太快,应是有人在后面推动此事,大理寺有颜钰在,他有分寸,会将此事查清楚。”   颜钰分寸如何把握,自然要看赵宴如何交代。   温旭年进了大理寺,虽然最终能出去,但必定也要脱层皮,这是他胡乱言语拖累温然的后果。   无论是不是受人利用,那些话终究是出自温旭年之口。   而温秉丞始终是温然的父亲。   温然听着赵宴说她父亲和温旭年的事,不由想到赵锦儿那句“被家族所累”。   温府,还真是从未给过她安宁啊。   她垂下眼眸,低低应声:“我知道了。我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温然终归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问赵宴,问他为何和郑清瑶相见,问他是不是要纳侧妃……她怕听到不想听的回答,怕一切真的像赵锦儿说得那般。   温然不提刚才之事。   赵宴敛眸沉思,他不知温然是否看见他和郑清瑶的相见。   不知她是不曾看见,还是并不在意?   或许他心底也在期盼小姑娘能问一问,那些情绪的起伏,才能证明她的在意。   -   今夜未曾有风雪,但冬日的寒意似从四面八方袭来。   温秉丞最后安然无恙地出了皇宫,他户部侍郎的位置也没有被动摇。   至于建元帝和他说了什么,他心中的骇然也唯有他自己知晓。   温旭年是在两日后被放出大理寺,那日与他一起醉酒阔谈的好友们最终也被请进了大理寺。   那些人的嘴不牢靠,颜钰几乎没有使什么手段,就从他们口中撬出了真相——是赵锦儿花钱指使他们,引导温旭年说出那些话,再故意让酒楼里的百姓听见。   这一次,建元帝没再召她进宫谈话,没有禁足一类的责罚,却是让赵锦儿去大理寺狱走了一趟。   大理寺狱这种地方,就是一般男子进去都要吓得失眠几日,更不要说赵锦儿这种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她虽然只是挨了几下不轻不重的板子,但是回去后接连噩梦,日日难眠食不下咽,惹得荣安王妃心疼不已。   “王爷,锦儿一个姑娘家,陛下竟也忍得下心让她进大理寺狱,现在已是这般光景,若是等到那位登基,锦儿岂非要一直被人踩在脚底?王爷你舍得吗?”荣安王妃一边抹泪一边道。   荣安王赵理见她哭起来,上前安慰。   这几日赵锦儿梦魇中多言惧怕之词,她怕赵宴登基,怕温然报复她,大理寺狱那些刑罚还是给她留下了很重的阴影。   荣安王如今只得赵锦儿一女,他将这女儿如珠似宝的养大,自不想她受半分委屈,更不愿看她如今这般日日受怕。   “当初若非王爷父亲替圣上挡了一刀,今时今日就未必是这个光景了,他们怎么可以忘得那么快?怎么可以……”荣安王妃声音低了些,这是埋怨圣上的话,但她知道赵理心中也有同样的念头。   夫妻多年,她能很精准地拿捏赵理的心思,虽然赵理的心不完全在她身上,但他与那位已是不可能。   只有赵启临登基,公主的心愿达成,荣安王府的权势和荣耀才能维系下去。   “我明白,你这几日多关心关心锦儿,且让她放心,她担忧的事统统不会发生,荣安王府在一日,便无人能欺辱她。”   既然赵嬴不念昔日他父亲救命之恩,他也不必再犹疑。   -   温旭年是被抬回来的。   他的左腿被用了刑,为他诊治的大夫不确定他之后是否还能正常走路。   孟姨娘不信,她寻了好几个大夫来看,但那些人接连说自己医术微薄,将她心底最微薄的希望一点点击碎。   温秉丞来看望温旭年的那日,孟姨娘忍不住哭道:“老爷,他们为何要如此对旭年?是不是大姑娘还在记恨当年的事,所以才要刻意报复旭年,旭年分明是受人陷害,那些话……”   “那些话难道不是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温秉丞冷声打算孟姨娘的话,他一边朝里走,一边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大少爷说。”   孟姨娘还想哭诉,却被温秉丞身边的人赶了出去。   温秉丞走进内室。   温旭年腿疼得厉害,如今也不能安睡,听到温秉丞的脚步声,他很快睁开眼,看向温秉丞,迫不及待地道:“父亲,是温然,一定是温然她指使那些人如此害我,父亲,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温旭年的话和孟姨娘刚刚所说如出一辙。   温秉丞看着这个愚蠢的长子,他不由想到温然回门那日对他的提醒,祸从口出,这么简单的道理,温旭年竟然不懂。   “父亲曾说过,对待子女应当严厉管教,否则一点点差错,就可能演变成抄家灭祖的大祸,父亲难道忘了?”温然的话再次在温秉丞耳边响起。   温秉丞看着温旭年的眼神渐渐冰冷起来,但温旭年只顾着埋怨,根本没注意到温秉丞神色的不对。   直到他的话被温秉丞冷声打断:“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永州,你在那里安心养伤,莫要再惹事,否则下一次你断的就不是腿了。”   “什么?”温旭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终于发现温秉丞看向他的目光那么冷,冷到他开始害怕。   将他远送永州,这意味着他被父亲放弃了,他极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京都。   温旭年难得聪明了一次,他忍着痛意撑起身子:“父亲打算舍弃我了?就因为温然她成了皇太孙妃?父亲怎么能确信最后坐上帝位的……”   “啪”的一声,温秉丞带着凌厉风势的巴掌扇到温旭年的脸上,温旭年的侧脸瞬间被扇肿,整个人直接摔倒在床上。   温秉丞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还敢胡言乱语!储君一事也是你能议论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做了什么好事?你差点害死你的长姐!今时今日你如此遭遇,都只能怪你自己,你若再胡言,只会性命难保。”   温旭年被打懵了,没有作出反应。   温秉丞不想再看到他,他撂下狠话转身就要离开,在他即将踏出内室时,温旭年开口道:“原来父亲早知道啊,可是父亲当年也没有为温然做主,不是吗?父亲此刻为她撑腰,她看不到!”   温旭年的声音讥讽十足,温秉丞第一次被长子如此驳斥,他心头怒起,转身怒视长子,怒视这个曾经他寄予深厚希望的长子。   温旭年见他回头,他摸了摸侧脸的指痕,声音忽然变得又低又轻:“父亲,你害了她的生母,父亲不如猜一猜,若是温然知道这件事,她要如何面对父亲呢?”   温秉丞恍若被惊雷劈中,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温旭年,疾步上前:“你在胡说什么!”   温旭年面上的笑容越发讽刺:“我还记得父亲那日醉酒后的一言一语,你说简月挡了你的路 ,你不得已才让她落崖身亡,你已经让你的书童赔命了,让她莫要在梦中怨恨于你……”   温旭年重复着早年他偷听到的话,温秉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温旭年拽住温秉丞的衣袖继续道:“父亲,只要你不送我离开,我保证我不再惹是生非,我一定好好读书,一定努力考中进士光宗耀祖。我刚刚什么也没说,温然也不会知道那件事,父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温秉丞怎么听不明白,温旭年在威胁他。   温秉丞冷性绝情,如今温旭年骨子里的冷血和他如出一辙,只是温旭年还不够狠,他不知道说出这样威胁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温秉丞原先对温旭年还有一丝亲情在,如今听温旭年说出简月的事情,他心中对长子的那一点点亲情彻底消失。   温秉丞看着温旭年装腔作势地求他,他这个长子太过蠢笨,根本不会示弱演戏骗人。   温旭年口中说出再哀求的话,也掩盖不了他神色中的狰狞。   温旭年有些地方很像温秉丞,但正是因为太像了,所以温秉丞才会渐渐放弃这个长子。   温秉丞根本不会留着这样的把柄。   他的手搭在长子的肩上,轻声道:“好,为父答应你。”   温旭年瞬间笑了起来。   温秉丞转身走出这间屋子,他不再回头。   翌日卯时不到,温旭年就被小厮从屋中抬了出去。   他如今不能行走,昨夜的一碗汤药又毁了他的嗓子,他拼命挣扎,只能发出呜呜的无望之声。   那些小厮无动于衷。   孟姨娘被锁在屋中,无法为儿子求情。   温秉丞就站在马车前,那般漠然地看着长子被押上马车。   温旭年再也不能吐出那些威胁之言,他拼命扒着马车门框不愿上去,他隐约觉得,此去永州,他或许真的回不来了。   他的父亲可以为了富贵权势杀了简月,自然也能狠得下心除掉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他从一开始就高估了父亲对他的容忍度。   但是父亲怎么能这么做!   他是父亲的长子,曾是父亲最重视的儿子,少时要什么有什么,祖母疼她,嫡母不敢随意慢待他,连父亲都会耐心地亲自教他写字读书……   明明最开始不受重视的那个孩子是温然!   为什么最后他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父亲怎么能这么狠心!   温旭年说不出话,但他那一双恨毒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他的不甘与怨恨。   直到他被押进马车,马车封闭得严实,连一丝声音也传不出来了。   四下恢复安静,温秉丞眼前再无儿子怨恨的目光。   他神色平静淡然,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抬头看向头顶的那轮圆日,日光耀眼到刺目,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在他眼前一幕幕闪现。   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贺衍的夫人是否是简月。   虞霜生着一张和简月一模一样的脸,他不信有这样的巧合。   便如温旭年所说,若是虞霜当真是简月,温然早有一日会知道当年她生母落崖的真相,到时候她会如何对待他这个生父?   他选择去支持五皇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五皇子手中握着他的很多把柄,为了权势,为了富贵,他只能继续铤而走险。   当年他能用简月的命堵成功一次。   如今他也不会输。   温秉丞转身离去。   温旭年被强制送离的消息很快传到秦氏耳中。   “听说大少爷惊噩过度,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说话了,依奴婢看,大少爷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曹嬷嬷道。   秦氏握紧手中的角梳,她实在没想到温秉丞能狠心到这个地步。   什么惊噩过度,温旭年嗓子被废绝对和温秉丞脱不了关系。   温旭年从前依仗着温秉丞的疼爱肆无忌惮,如今他也被温秉丞推入了绝境。   但不管怎么说,温旭年都是温秉丞的长子,他怎么能做到这么绝情?   秦氏心中一阵发凉。   她越发觉得温秉丞这个人可怕,她更怕温秉丞一条道走到黑,连累她的子女。   -   腊月廿九,皇室宗亲需去宗祠祭拜赵氏祖先。   祭祀从清晨开始,一直到午时末。   温然时隔几日再次见到赵锦儿,赵锦儿已无先前的嚣张气焰,脸上脂粉也不足以掩盖她的憔悴,她看见温然,眼底甚至露出几分害怕来。   谁也不会知道,大理寺那日的所见所闻给她留下多重的阴影。   如今赵锦儿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才是最有可能被人踩在脚底随意拿捏的蝼蚁,她夜夜噩梦寝食难安,以至于看到赵宴和温然会不自觉流露出那种害怕。   荣安王见她如此,不动声色地上前挡住赵锦儿的视线。   祭祀结束后,荣安王带着赵锦儿匆匆离开,出了皇城之后,赵启临却追了上来。   赵启临看了一眼赵锦儿憔悴苍白的模样,他示意身后的内侍上前奉上药材:“我知堂妹近日受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堂妹保重身体。”   赵启临带来的药材大多是镇定安神一类的。   赵锦儿看到那些药材,听着赵启临关切的话语,不由落下泪来:“堂兄,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赵锦儿心中憋了太多委屈,当下见到可能为她撑腰的赵启临,不由开始哭诉。   赵启临耐心安慰,直到将赵锦儿的心绪安抚平静,将她送上马车。   荣安王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中触动。   “王爷和王妃切莫太过担忧,堂妹只是一时受惊……”赵启临转而又对荣安王和荣安王妃说了许多宽慰之语。   荣安王看着赵启临,他目光复杂:“先前是锦儿不懂事,给五殿下带来了麻烦,不想五殿下如此宽容,竟还亲自送来药材。”   “我是看着堂妹长大的,一直待她如亲妹,”赵启临说着轻叹一口气,“只是这次我没护住她,说到底也只是一点流言,何至于……”   荣安王听见那句“亲妹”,他神色微动,追问道:“殿下当真愿意护着锦儿,愿意将她视作亲妹?”   “当然,”赵启临斩钉截铁地道,“王爷可能不信,我对堂妹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意,母妃没有女儿,我也一直将她视作妹妹,她本该享受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不该受一丁点纷扰苦楚……”   赵启临将徐贤妃交代的那些话说出来。   荣安王的神色越发触动,他心中感慨万千,心里的那个念头越发坚定。   -   东宫,文华殿。   侍卫上前禀报赵启临私下和荣安王会面的消息:“属下无能,未能近前探听到他们所谈之言。”   赵启临身边有人守着,他若上前会打草惊蛇。   不过赵启临选择出宫私下和荣安王相见,大抵所谈是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   “殿下归来月余,他们便已开始心急了。”宋棋道。   赵宴神色淡然。   赵启临和徐贤妃会心急,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宫宴之上,徐贤妃迫不及待想要将一个舞姬安插进来,这些日子还想尽办法往东宫塞人,他想看不出来都难。   至于荣安王……他若真有不臣之心,也许是件好事。   皇祖父到底念着老荣安王的救命之恩,但若荣安王自己走错了路,谁也救不了他。   赵宴想着,他垂眸看向桌面上的那张纸,纸上绘着肖似虎形的方形图腾。   这是当年刺杀赵宴的刺客身上带有的刺青,这刺青不止出现了一次。   冬狩猎林之中,那些突如其来的刺客,是在赵宴与建元帝的预料之中,但出乎赵宴意料的是,那些刺客并非全是北狄派来的奸细,他们中间也有人身上带有同样的刺青。   还有赵泽为求痛快一死所吐露出来的秘密——   当年昭明太子意欲暗袭的消息不是赵泽泄露给北狄人,而是另有其人。   除了赵泽之外,还有人想要昭明太子死。   昭明太子出事,储君之位悬空,建元帝最终册立赵宴为皇太孙。   然而第二年,赵宴遇刺落水失踪,储君之位再次悬空。   幕后之人冲着什么来,显而易见。   文宁侯和安淑妃至死没有承认当年刺杀一事与他们有关。   若不是安家,还能是谁?   徐贤妃……   徐家是否也参与其中?   还有虞霜……   宫宴之后,温然将虞霜与柳姨娘面貌相似之事告诉了赵宴,赵宴便将他在江家见到虞霜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温然和赵宴都很清楚,虞霜和温然的生母必定有关系,亦或者……虞霜就是温然的生母。   他需寻一个机会,让温然和虞霜见上一面。   年后徐老将军大寿,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赵宴在文华殿处理完政事,已近申时。   此时温然正坐下窗下仰头看着屋檐下的兔子灯笼。   新年即近,东宫之内已挂上红彤彤的春贴,檐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四处一片喜庆之意。   她看着那灯笼,耳边却在回响今晨郑氏与她说的那些话。   “本来宴儿已经处理好这件事,我想着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但近日宫中有人多言,我不知你听没听过那些话,如今我与你明说,宴儿不会娶清瑶。他与他父亲一样,不是那等三心二意之人,你切莫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若心中真有什么疑虑,定要将话与宴儿说清楚。”   郑氏也曾走过经历过这样一段心路,她怀上赵宴的时候,郑家曾有意将她的庶妹送进宫服侍昭明太子,郑氏犹疑间,是昭明太子拒绝了此事。   直至昭明太子去世,他身边唯有郑氏一人。   郑氏能看得出赵宴对温然的心思,她希望温然能相信赵宴,希望他们夫妻和乐,莫要因为一些虚无之言闹了矛盾。   温然此前一直在犹豫,但郑氏的那番话,让她下定了决心。   赵宴回来时,温然正在书房等他。   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被遣退下去,赵宴踏入书房,此间唯有他们二人。   温然握紧手中的那封书信,她看着赵宴一步步朝她走过来,一如既往的温雅谦润。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赵宴走近。   温然摇了摇头,她不再犹豫,将手中的那封书信递了上去。   赵宴接过那封信,信封上未曾署名,他打开那封信,翻开信纸,看到他熟悉的娟秀字体。   那是温然的笔迹,但信上的内容……   赵宴面上笑意缓慢褪去,他捏着信纸的边缘渐渐开始用力,最左边的“和离”二字几乎快要被他捏碎。   这是一封和离书。   是一封温然亲手写出来的和离书。   赵宴闭了闭眼,他抬眸看向温然,语气尽量放缓:“阿然,你为何要给我这个?”   “这是我前两日写出来的。”温然语气平静,仿佛这封和离书什么也不是。   “是因为宫中那些流言?你觉得我会娶郑家女?还是说你之前看见了我和郑清瑶私下相见,那件事我可以解释,我是……”   “我已经不需要解释了,”温然打断赵宴的话,“赵宴,我……”   “阿然,你想要与我和离吗?”赵宴缓声道,不待温然回答,他将那一纸和离书缓慢撕碎,他上前一步,微微用力箍住温然的手腕,他还是怕力气太过伤到他的小姑娘,赵宴面色沉郁,他一字一句断然地道:“阿然,你我不可能和离,我赵宴此生也绝不会另娶旁人。”   温然一怔,她低头看向地上的碎片,她犹豫彷徨间写出来的和离书,此刻已被赵宴亲手撕碎。   只是……他似乎误会她的意思了。   温然再次看向赵宴,她见惯赵宴温润从容的模样,这是赵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强势的一面。   明明她该害怕的。   但是此刻她看着赵宴,没有丝毫害怕。   “若我执意要和离呢?赵宴,你想要怎么做?”温然问道,她感觉得到,赵宴在控制握住她手腕的力气。   温然想,她或许可以站到主动的一方,或许她可以去试探赵宴的态度。   “我可以解释,那日我去见郑清瑶,是与她说清楚,我不会娶郑家女。阿然,你连这一点信任都不肯给我吗?”   赵宴答非所问。   温然神色未变:“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赵宴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神色低落下去:“阿然,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温然放在身侧的手微动,她低眸掩饰情绪,声音微低:“如果我真的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呢?我讨厌身处旋涡的中心,从一开始,我所求的就是安顺平和的生活,而非如今时时刻刻面对他人的审视,不敢出一点错,我喜欢安静的生活。”   “赵宴,是你骗了我呀。”   一句又一句,赵宴渐渐松开了手指,他刚刚说了那么笃定的话,他以为他狠得下心将温然拘束在他身边,但此刻他才发现他好像做不到。   最初,他不就是想要护着小姑娘,给她一个安静的生活吗?   他可以自私地依照心底最阴暗的想法去行事,但是……   他做不到。   赵宴松开了手,他退了一步,垂眸看向那满地的碎片,他缓声道:“若你当真讨厌这里的一切,讨厌我……那我放你离开,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至于虞大夫的事情,若你愿意,我可以在你离开前,安排你和她见上一面……”   赵宴还欲再说,温然却再也压不住情绪。   她猛地的上前抱住赵宴,赵宴的话一顿,他看向怀中的小姑娘,手抬起又放下:“阿然,你若这样,我便放不了手了。”   “那就不要放手,”温然抬头看向赵宴,眼中泪光盈动,她抬头抚上赵宴的侧脸,微微哽着声音道:“你怎么也有这么笨的时候?谁要你放手了,谁要跟你和离了?这封和离书你不撕,我也是要撕的,我本来不是想说这些的,你怎么这么笨啊。”   温然明明说着责怪的话,赵宴心底的慌乱难受却一点点消散,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什么了。   “你不是要与我和离,那这封和离书……”‘’   “这封和离书确实是我写的,那日我也的确看见你和郑姑娘私下见面了,”温然有些别扭地道,要吐露心底的真实想法,她还是有些不自然,但她本来就是要说这些的,“其实我很介意,我一直在犹豫问不问你,我先前一直在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能容人的妻子,但现在我好像做不到了。我既想往前走,又忍不住退缩,犹犹豫豫就写下了这封和离书。”   “但是今日母亲告诉我,我想要什么,需得勇敢地伸出手去抓住。人的一生很短暂,谁也不知道今后会遇到什么,抓住已有的时光去珍惜眼前人,这或许很难,但并非做不到。”   温然说着,她握住赵宴的手,纤细的手指慢慢嵌入他的指缝间,直至十指相扣,她冁然一笑道:“看,很简单啊。你不是说过吗?我只要站在原地,等你走到我身边,我伸出手牵住你就好。”   “现在,我牵住了你。”   手上的触感那么温软真实,明明上一刻赵宴还以为他要失去他的小姑娘了,但现在,温然主动牵住他的手。   赵宴记得这句话。   这是在温然第一次醉酒时,他对她说的话,他以为温然全数忘记了。   原来,她早已想起来了。   “阿然……”赵宴低声唤道,他的指腹贴上小姑娘的眼尾,在那里落下轻柔的一吻,“你眼中有我。”   “是啊。”温然轻声应道,她勾住赵宴的脖子,踮起脚去亲他的唇,赵宴抱起她将她放到书案上,她低头俯身去亲他,比之前在云安村故居的那一次还要热烈。   温然想,或许她骨子里还是喜欢冒险的,她喜欢主动。   往前踏出那最后一步,她尝到了最甜蜜的果实,哪怕它可能带着毒,哪怕它底下可能是万丈深渊,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出去。   唇齿交缠,书案上的书册笔墨不知何时被扫落在地。   温然仰面看着赵宴,她指尖抵着赵宴脖颈间的那颗朱砂红痣,轻声慢语道:“赵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赵宴垂首亲吻少女的指尖,他俯身附在她的耳畔,声音清润明晰地道:“阿然,我心悦你。”   “温姑娘,你可愿试试在下?”   当初雨亭里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温然莞尔一笑,她抵着赵宴的耳畔,极轻极浅地道:“不巧,我也是。”   -   书房的动静到底还是闹得太大了。   以至后来几日,温然都不太愿意踏进书房。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选择在书房说那些话,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第二日是除夕。   宫中要举行家宴,皇族宗亲皆要赴宴。   等到宫宴结束,外面已至亥时,建元帝觉得疲惫,今夜不需众人留下来守夜。   温然与赵宴回到东宫,宫宴之上难以饱腹,赵宴又准备了一些吃食。   外面尽是爆竹声响,温然隔着宫墙也能看到那些朝天盛放的烟花。   以往这个时候,她总会觉得孤独,哪怕是在温府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留下来守夜,她还是会感觉到孤独。   但今年不同,她不会再感觉到那种孤独感了。   赵宴早已让人在外面摆了许多爆竹与烟花,温然拉着郑氏去挑选烟花棒,她们一人挑了一个,烟花棒点燃的一瞬间,星火在夜色中绚烂盛放。   温然一边挥着手中的烟火棒,一边侧头和郑氏说话。   赵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两人也不理他,留他一人在里。   赵宴看着她们的身影,以往觉得喧闹的爆竹声,今年似乎终于变得顺耳起来。   只是守夜到底还是一件辛苦事。   温然平日里睡得早,先前宫宴又废了不少精力,这会儿苦苦撑到亥时七刻,和郑氏下着棋呢,手中还捏着棋子,头往前一倒,就要睡过去了。   赵宴立刻上前扶住她,温然猛地清醒过来,双眼还有些迷茫:“怎么,到子时了吗?”   郑氏无奈笑道:“还没呢,应该还有一刻钟,你若困得厉害,先去睡也无妨。”   温然揉了揉眼睛,还是摇了摇头:“不了,这不是快到了吗?我再坚持一下。”   最后一刻钟过得尤其艰难,温然甚至怀疑那漏刻是不是坏了,直到钟鼓楼敲响钟声,外面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新年到了。   “母亲,新年吉乐。”温然转头笑着对郑氏道。   “好好好,”郑氏笑着连连点头,她接过红封递给温然:“这是我准备的红封,你与宴儿两个人的,母亲统统给了你,你看着安排,给不给你夫君都行。”   温然接过两个红封,她瞧了瞧赵宴,作势思考了一下:“那就……不给了?”   “不给就不给。”郑氏不觉得有什么,以往赵启寰收到的红封也都是给了她,说什么拿的红封最多,福气最深厚。   或许她福气真的很深厚吧,虽然赵启寰没能陪她走到最后,但她不会再轻易放弃自己了。   外面爆竹声不停,温然困得不行,但这么吵她也睡不着,与郑氏又说了会儿话,和赵宴将郑氏送回玉芙宫,方才回去准备安歇。   两人牵着手走回去,到了寝殿,温然迅速松开赵宴的手。   赵宴不解地看向她,温然又很快走了回来,她将一串红线串着的铜钱放到赵宴手心:“呐,给你的压岁钱,要收好哦。”   赵宴看向手中的那串铜钱,不多不少正好十枚,十全十美。   他握住那串铜钱,一手揽着小姑娘的腰,让她靠近自己:“还困吗?”   “困啊,可是这样也睡不着啊。”温然惆怅地道。   其实守岁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守岁之后,这爆竹声还要持续一个时辰左右,你便是想睡也睡不着。   赵宴如今丝毫不觉得这爆竹声恼人,他单手把小姑娘抱到榻上:“那就不睡了,我们做点别的。”   正旦大朝会后,依照以往的惯例,文武百官免朝十日①。   徐老将军的寿宴,便是在正月初八这一日。   徐老将军是开国功臣,更是建元帝的左膀右臂,若非如此当初建元帝也不会让徐贤妃进宫。   只是宫妃出宫太过繁琐,徐贤妃最终没有出宫看望父亲,而是让赵启临带着她亲自准备的寿礼去贺寿。   赵宴则是代表建元帝前来为徐老将军贺寿,温然陪他一起赴宴。   京都大半世家的人都来参加徐老将军的寿宴,这种场合谁出现都不奇怪。   而虞霜作为贺衍的夫人,寿宴更是由她一手操办。   温然与赵宴分席而坐,她前去女眷的席位,一眼看到在厅中招待客人的虞霜。   隔着众人目光相对,虞霜神色微动,她很快侧开了目光,继续与面前的夫人说话。   这场寿宴,沈盈和林韶乐也一同参加。   温然暂且将虞霜的事情放下,去和沈盈、林韶乐说话。   她进宫之后,沈盈不便频繁进宫见她,林韶乐近来因为自己的烦心之事,也不曾多出入皇宫,再者赵宴休养的那半月,她们也不能踏入东宫探望。   如此算下来,竟有许久未见。   沈盈一开始还担心温然会不会不适应宫中的生活,今日见她面色红润满面春风,便知晓她近来过得不错。   “今日见你,我才真是安心了,你不知我那日知道陆……殿下的身份,当真是吓死我了。”   受惊的又何止沈盈一人呢?   林韶乐起初也很震惊,只是这些事情并非没有端倪,她后来一想,隐约觉得母亲或许也知情。   但既然对外是不知情的,那就是不知情。   她向来不会多说不该说的话。   “不过多日不见,我听说,你和颜少卿定亲了?”温然显然更好奇这个问题。   沈盈轻咳一声,她有些脸红地扭头道:“你不都知道了,何苦再来调侃我?”   “我还记得,阿然出嫁那日,有人嚷嚷着要搬家呢,”林韶乐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看,当真是要搬家了,搬到隔壁去,是不是?”   “林韶乐你再说,我要打人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周一到周五不确定更不更新,我想先存稿,因为周六周天必须要日万,不确定收尾剧情能写多少字。   希望在下周末我们能顺利迎来本文的完结。   注释①:本文私设,依据百度资料。   ◉ 第60章 (三合一)   寿宴一直持续到午时末。   宾客尽散, 东宫的马车从徐府正门前离开,而后悄然停在徐府后门。   贺衍亲自去了徐府后门接人。   虞霜早在记忆恢复的那一天,便将全部实情告知贺衍。   今日虞霜早已清楚温然的来意。   虞霜送走前面最后一位客人, 才匆匆赶到后院。   贺衍安排温然在厢房等候,他在院外等着虞霜, 见她匆匆来此, 上前迎她:“他们在里面等你。”   虞霜看向那扇紧闭的院门,双手不由收紧。   她回京之后特意去见过温秉丞,但并未让温秉丞察觉。   多年过去,温秉丞的相貌虽然有了变化,但虞霜依旧认得出他, 见到温秉丞后, 那段遗失多年的记忆便开始慢慢浮现,她夜间一次次噩梦, 一次次服药忍痛, 终于回忆起那段让她痛苦彷徨的记忆。   她记起和温秉丞过往恩爱情浓的点点滴滴,也清楚地回忆起, 她被温秉丞的书童推下山崖时的痛彻心腑。   几年恩爱是假。   因为她挡了温秉丞的路, 所以被他轻易的舍弃。   她会失去那段记忆, 会在回忆时百般痛苦, 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在抵触这段被人背叛的经历, 她宁愿选择遗忘,也不愿去面对爱人的背叛舍弃。   所以她选择遗忘过去的一切,遗忘她和温秉丞相爱的过往, 遗忘她曾为温秉丞生下的女儿。   而她选择遗忘的那一刻起, 便已是舍弃。   温秉丞舍弃了她, 而她舍弃了温然, 舍弃了这个她曾满心期盼生死一线生下的孩子。   但偏偏最可笑的是,她分明选择了遗忘,最后又费尽心力找回了记忆。   虞霜很清楚,她找回这份记忆不是为了温秉丞,而是为了她的女儿,为了那个曾一日日对着天上的星星,对着母亲的墓碑诉说心事的女孩儿。   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也不知该不该将过往的真相说出来,她日复一日的推延,直到今日避无可避。   若是温然想知道真相,她没有理由继续隐瞒,但是让温然知道她父亲的真实面目,这当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   “霜儿。”贺衍轻声唤道,他握住虞霜的手,他知道虞霜这些日子的纠结彷徨,他对温秉丞动过杀意,但是虞霜希望亲自决定这件事,说与不说,报复与不报复,她还没做下最后的决断。   虞霜闻声看向贺衍,贺衍见她看过来,轻缓一笑:“莫紧张,我在我在此处等你,无论今日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虞霜满心彷徨无措,在看到贺衍的笑之后,她终于恢复了些许镇定。   温秉丞伤她害她,但若没有坠崖那场意外,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贺衍。   贺衍是前朝武将贺家后人,因为梁厉帝晚年猜忌心欲重,受奸臣挑拨,将贺氏连诛九族。   徐老将军受贺将军所托,设法保下了贺衍。   许是因为贺家的过往太惨痛,贺衍自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性子越发孤冷,他久经沙场一身杀伐之气,容貌虽是英俊清朗,对外却不苟言笑,是杀伐果断的贺大将军,但只要他视线所及之处有虞霜的身影,他眼中的戾气会很快消弭。   他曾经不爱笑,第一次在虞霜面前尝试用笑容缓解气氛时,还显得很是僵硬不自在。   如今多年夫妻,他早已学会在虞霜面前自然且轻松地露出笑容,但这份笑容只属于他的妻子。   虞霜心里微松,她点了点头:“嗯,我进去了。”   贺衍看着虞霜踏进小院,他在外面守着。   温然早已在厢房等候多时,虞霜进来后,赵宴去了隔壁的屋子等她,给她和虞霜单独说话的空间。   宫宴遥遥一见,温然已有多日不曾见到虞霜。   此刻二人一人站在屋中,一人站在门前,看着彼此,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温然看出了虞霜的踌躇不前,她主动往前一迈,她刚刚踏出一步,虞霜便朝着她走过来了。   距离越近,温然越发觉得虞霜的容貌和柳姨娘很像,但她们给人的感觉不同,柳姨娘娇弱,而虞霜显得更坚韧果敢。   只是再果敢的人,也会有犹豫不前的时候。   虞霜想要低身行礼,温然毫不迟疑地扶住她的手臂:“虞大夫,你应当知道我的来意,我不需要你如此,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和我的生母是什么关系?”   多日来的困惑,当真问出口后,温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虞霜轻呼一口气,她抬眸看向温然,短暂的沉默后,她启唇道:“我……我就是简月。”   一问一答,如此简单,中间却隔了十七年的时光。   温然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其实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的母亲没有坠崖身亡,这本就是一件好事,只是她不明白……   “那这么多年,你为何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你是,不想要我吗?”   温然最后一句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温秉丞曾将她丢在云安村多年,给予她的亲情少得可怜,她不确信虞霜对她的态度是怎样的。   她很清楚,她的心底还是希望她的母亲当真如宁姨所说,是爱着她的。   虞霜闻言,心口一痛,她立刻摇头:“不是,我不是不想要你,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我忘记了你的存在。”虞霜轻声道,她还是决定隐瞒温秉丞害她性命之事,温然毕竟在温府生活了那么久,她怕这样的事实说出来,会让温然受伤。   她没有给过温然一丝爱意,不能再给她带来痛苦。   虞霜将温秉丞害她一事抹去,只说她当年不小心失足落崖,被义父救起后却记忆全失,直到在越州见到温然,许是因为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她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后来在云安村中,她从宁语口中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在宫宴前恢复所有记忆的,但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起这些,也怕你不能接受……我不会强迫你认我,你若觉得难以接受,便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日后我也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不用为难,不必勉强自己……”   虞霜还欲再说,她眼中含泪,眼前模糊一片,她难以看清温然的表情,她看不清那是厌恶还是不解亦或震惊……   直到有人轻轻抱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您并非是故意舍弃我,我又如何能怪您?我若当真心存埋怨,今日就不会来此了。   “我知道的,宁姨说过,当年您我为了生我,差点丢了一条命,您能活下来,我该感谢上苍,让我能再见到您。   “阿娘,我怎么会怨您呢?”   温然先前一直不解,虞霜为何没有主动来告诉她真相。   如今她方才明白,她在犹豫踌躇时,虞霜也在彷徨犹豫,虞霜怕这样的真相会伤害到她,孰不知她心中有多庆幸她的母亲还活着。   去岁与宁姨分别时,宁姨特意叮嘱她,让她凡是往好的方面去想,她如今才明白这话的用意。   “你,你唤我什么?”虞霜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觉得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场梦,她想过温然会怨怪斥责她,想过温然冷漠离去……唯独没有想到温然会像现在这样轻轻抱住她,唤她阿娘。   温然松开怀抱,她双目泪光盈盈地看向虞霜,声音哽咽地唤道:“阿娘,你是我的阿娘,对吗?”   虞霜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她抬手缓慢地抚上温然的脸颊,触碰得小心翼翼,生怕引起温然的一点不适。   温然没有向后躲避一步。   虞霜帮她擦泪,她用力点头:“是,我是你的阿娘,小,小然……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当然可以,这是阿娘给我取的名字,我一直记着呢。”温然笑着哭道。   虞霜终于确信眼前一切是真实的,她想止住泪,但好像怎么也止不住:“小然,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明明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可以把你抛下那么多年,怎么可以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   虞霜情绪渐渐失控,温然其实也一直在压着情绪,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但好在彼此的情绪都逐渐缓和下来。   “这些年你父亲待你如何?你过得可好?”虞霜问道。   这样的问题宁语也问过,温然不觉得将过去那些事情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她如今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父亲待我不错,上次宫宴,父亲是不是认出您了?阿娘打算怎么办?”   若是简月没死,她和温秉丞就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但虞霜现在已经和贺衍成婚了,是绝不可能再会回到温府的,温然也不希望虞霜和温秉丞再有什么瓜葛。   “我暂时还不想公开身份,但若你想……”   “不要紧的,阿娘若不想公开身份,就不公开,我会帮着您瞒着父亲那边。”温然很快许诺道。   虞霜表情迟疑了一瞬,温然如此果断,像是丝毫不觉得瞒住她父亲有什么可为难的,她口中那句“父亲待我不错”就显得越发可疑。   虞霜这些日子也查到不少事情,比如之前温秉丞因为秦家提拔他的恩情,让温然和秦家那个纨绔公子哥定亲,再比如温秉丞有意将温然送去五皇子后院的事……这些事情,绝沾不上一个“好”字。   她瞒着不想让温然知道温秉丞害她的事,而温然同样也在瞒着她什么。   虞霜不想逼问,她有自己的法子,能够查到这些年温然在温府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温府那么多奴仆,总不见得个个口风都很严。   “如今你在宫中,我不便进宫多去看你……”   “没事的,我知道阿娘在哪里,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我们总有再相见的机会,时日那么长呢。”   温然如今看待事情的角度比之前乐观了许多,她不再将事情朝着最坏处去想。   虞霜见她如此,心中安心许多。   她一直怕赵宴改换身份后,会给温然带来压力,但如今看来,她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赵宴应当待她很好,这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会去解决。   温秉丞若一直挡着她女儿的道,她不介意让他神不知鬼不觉送了一条命。   做与不做,不过是在她一念之间。   她跟着义父学医多年,并不止只是学会了救人。   温然说了些她在云安村的生活,至于在温府的生活她尽量挑着些轻松的事情来说,而虞霜也将她当年被救起后的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虞霜坠水前就懂一些医术,后来她被义父救起,就一直跟在义父身边学医游历,直至义父病故,她才选择留在边关长居,有一次贺衍在战场上重伤,军中医士束手无策,贺衍身边的将士打听到她医术高超,便请了她前去军营为贺衍医治……   虞霜与贺衍初识是在八年前,而两人成婚却是在三年前,中间隔了五年的时间,温然想也知道他们之间定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虞霜生下温然之后就再不能生育,义父故去后,她本是打算终身一人,偏贺衍强硬又不讲道理地闯进了她的生活,怎么赶也赶不走……   长辈之间的过往自是不好随便过问,温然知道贺衍尊重且爱护虞霜,她便放心了。   “我之前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上,你若愿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取?”虞霜试探问道,她不免还是有些小心谨慎。   温然弯起眉眼笑道:“阿娘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可以现在告诉我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你和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虞霜说着,试探去握温然的手,温然主动往前握住了她的手,虞霜的手心很温暖,和母亲手牵手地往外走,这还是温然第一次这么做。   她从前多被动行事,被逼到极致方才主动出击,但如今不同,她开始愿意尝试主动跨出一步,主动去亲近她想要亲近的人,而非等在原地,等着别人走到她身边。   她变得更加有底气,更加像是当年云安村中那个肆意玩闹勇敢向前的小姑娘。   虞霜没走院子正门,有人去通知了赵宴和贺衍。   虞霜带着温然走院子的偏门,那里能更快走到她和贺衍的住处,院内闲杂人等早已被清了出去,虞霜一路带着温然进了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来一个红色的小锦盒。   她打开锦盒,里面放着的一枚羊脂白玉做成的平安锁,锁的背面小小刻了一个然字.   “这是我亲自刻的,可能刻得不太好……”   “哪里不好了,我很喜欢,”温然接过那枚平安锁,她仔细看了看,眼里流露出喜爱之色,她背过身子道:“阿娘帮我戴上好不好?”   虞霜眨了眨眼,她拼命忍住泪,想着今日不能再哭了,她接过平安锁,细心地帮温然戴上。   温然将平安玉放到衣领下,白玉触体冰凉,但很快生温,渐渐贴合她的体温。   虞霜心中颇多感慨,最后只化为在温然侧脸上轻柔的抚摸:“其实当初我也让人做了一枚平安玉锁,只是我还没拿到那没平安锁,便……”   “阿娘,我们不念过去了,好吗?能失而复得,本就是幸事,应该高兴。”   虞霜笑着叹道:“是啊,应该高兴,是我情绪太激动了,惹得你也哭了那么久,眼睛都红了……”   虞霜还在说着,外面却有人走了过来,他站在门口朝内道:“霜儿,你现在能过去看看母亲吗?”   贺衍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徐老夫人。   虞霜一听他所言,便知是徐老夫人又犯病了,她心中虽不舍温然,但也不能不顾徐老夫人。   “若是太孙妃愿意,一起过去也可以。”   贺衍知道她们母女刚刚相认,骤然分离定是不舍,且依义父的意思,还是要让赵宴知道那件事,这样也好让整个徐家脱离争储的纷争。   贺衍如此说,虞霜看向温然,温然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过去徐老夫人的院子,一进院子,便能听见徐老夫人哀哭的声音,徐老夫人的情绪似乎很激动。   寿宴上,温然见过徐老夫人,她那时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并未长时间露面,只出现了一刻多钟,就先回了内院休息,如今看来怕是有缘由。   温然和虞霜一起进了屋子,丫鬟正在制止徐老夫人靠近任何利器,徐老夫人凄然泪下满目哀恸,鬓发已经散乱,她看着徐越山,一遍遍地质问他:“是他们害死我的女儿,你为什么来得那么迟!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的月儿!我要那些人偿命,我要他们偿命!我明明已经将银钱都给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杀了我的月儿,为什么……”   徐越山被妻子凄然质问着,他一言不发,目光悲痛无比。   虞霜几步上前,她抽出银针,极快地刺进穴道,徐老夫人双目涣散,很快昏迷了过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徐越山却久久没有动作。   贺衍上前道:“父亲,先让母亲好好休息,今日寿宴您也累了……”   徐越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转身往外走,背影显得苍老孤寂。   人人都知他徐越山战功卓著,是建元帝的左膀右臂,可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有多痛苦,他面对妻子的质问,一句反驳也说不出。   是他去得太迟了,没能及时救下他们的女儿……   虞霜和丫鬟一起照顾着徐老夫人睡下,她叮嘱了丫鬟一些事情,临走前将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团捡了起来一并带走。   温然与她出了这间院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刚才屋中发生的一切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徐老夫人那句“他们害死我的女儿”,徐贤妃明明好好活着,徐老夫人何出此言?   “是在想老夫人刚刚的话吗?”虞霜问道。   温然点了点头:“徐老夫人口中的月儿,是指贤妃娘娘吗?”   “是也不是,”虞霜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道,“老夫人口中的月儿是指她与徐将军唯一的孩子徐珠月,真正的徐珠月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现在宫中那位,是徐将军收养的义女。”   天下纷争乱起时,徐越山一直跟在建元帝身边征战四方,他将妻女留在乡下,派人保护,直到天下初定,邺朝建立之时,徐越山才派人去接徐家母女进京。   只是进京途中出了意外,徐家母女遇到一伙劫匪,那劫匪抢劫财银,还欲行不轨之事,徐珠月为了保护母亲,替母亲挡了一刀,徐越山带人赶到时,只救下了徐老夫人。   徐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惨死,而她无能为力,她几欲寻死,徐越山多次阻拦,却也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刚刚失去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妻子,于是他在回京途中寻了一个跟徐珠月长相有些相似的孤女,徐老夫人思女心切,果真将那孤女错让成徐珠月,她抹去了徐珠月已经死去这个事实。   “前些年还好,但最近几年,五皇子和六皇子为了争储斗得越发……徐将军为了避嫌,甚少再让老夫人进宫看望徐贤妃,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老夫人又渐渐想起了那段记忆,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就会像刚刚那样想要用利器伤人。”   她许是用利器想要保护年幼的女儿,但徐珠月早就不在人世间了,那些质问的话,伤人又伤己。   “那这个是……”温然看向虞霜手中的纸团。   虞霜闻言,展开其中一个纸团给她看:“我们也不知这是什么,老夫人有时会画这样的图案,看得久了就会像刚刚那样。”   虞霜展开的纸团上绘着一个有些奇异的图案,像是被框在方框里的一只虎。   温然蹙眉,她莫名觉得这图案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她下意识道:“可以把这个纸团给我吗?”   “怎么,这图案有什么特殊吗?”   温然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出来,我想带回去再看看。”   “好,这些都给你吧。”虞霜并未拒绝,她知道今日贺衍让温然一起跟去的用意,徐家本就是要借她的口把这些事情说出来。   五皇子和徐贤妃野心不减,而徐家并不想掺和这浑水。   徐越山揭开自己的伤疤,同时也在撇清和徐贤妃的关系,无论他对徐贤妃是否有过父女亲情,他都不希望这天下再陷入战乱之中。   -   温然离开徐府之前,虞霜心中诸多话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机会我会去宫中看你。”   “好,阿娘也要照顾好自己。”温然不舍地握着虞霜的手,但再留念不舍,今日她也需与赵宴回宫了。   虞霜站在门前,直到东宫的马车越行越远,她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贺衍,轻轻一笑:“走吧,我们进去吧。”   过去的记忆再痛苦,被温秉丞背叛的伤痛再深,但终究是过去了。   回东宫的路上,温然将虞霜告知她的事情,详细转告赵宴,并将那个纸团展开给赵宴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在你的书案上看到过相似的图案,你看看与你那个是否一样?”   赵宴垂眸看向纸上的图案,他看到那熟悉的印记,眉间一拧:“这是徐老夫人画出来的?”   “对,阿娘说老夫人犯病前时常会画这种图,看得久就会失去神智,只是他们也不知这图的意义是什么,我猜会不会和徐珠月有关?又或者和当年那伙劫匪有什么联系?”温然猜测道。   赵宴接过那张纸,他沉声道:“我见过这图案,两次,第一次是在当年刺杀我的一个刺客身上,第二次是冬狩那日林中的刺客身上。徐老夫人这图画的虽然不精细,但应该是同样的印记。”   徐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去画这样的图案,除非当年她也见过这图案,只是记忆混乱,她已无法明说。   “徐将军是在回京途中寻到一个和徐珠月长相相似的孤女,而这个孤女恰巧顶替了徐珠月的身份,成为徐将军的女儿,当真如此巧合吗?”温然不由多想。   赵宴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当年徐珠月被杀不是意外,那现在这个“徐珠月”的身份就十分可疑,她费尽心思成为徐珠月,用徐将军女儿的身份进宫,所图为何?   赵宴:“这些事情我会去查,阿然,你需对徐贤妃多些警惕之心。”   温然点头道:“我明白的。”   -   正月开朝之后,建元帝渐渐将一些朝政事务转交到赵宴手上,这种移交权柄的动作无疑是在向朝臣表明,赵宴即是下一位帝王。   那些曾经站队赵启临一方的官员,心思不免浮躁起来,帝王的心思显露得那么明显,他们不安焦躁,生怕将来赵宴登基后会寻他们的麻烦,暗地里一个个开始试图撇清和五皇子的关系。   徐贤妃曾经认为赵宴在朝中会站不稳脚,但事到如今她才发觉,虽然赵宴在外多年,但建元帝早已为他铺平了路。   越州一事看似折损的是赵启寒的人,但深思下来,越州一事牵二连三,本就是在肃清朝堂。   他们的羽翼一个个被折断,如今回首去看,才发觉他们所谓的朝堂根基早已开始崩塌。   一再退让,只会让人逼到绝境毫无还手之力。   赵启临心急,徐贤妃亦明白这个道理。   于此同时,赵宴调查当年奸细泄密一事也有了进展。   “当初安平伯为护昭明太子,被砍伤左臂,废了左手,所以未曾有人怀疑他的忠心,但当年他也知晓昭明太子准备突袭的计划,并非没有泄密的可能。且如今安平伯长女嫁给了冯将军的儿子,两家关系如此紧密,荣安王那边又……殿下,他们会不会……”宋棋担忧地道。   冯校是庆安军的将领,曾受老荣安王的救命提携之恩,与荣安王过从甚密。   安平伯又将长女嫁给了冯校的儿子,明面上他虽然不支持赵启临,但这些年他私底下也为赵启临做了不少事。   当初赵泽背了所有的罪责,谁也不会怀疑到安平伯的头上。   毕竟安平伯曾是昭明太子的心腹,还曾在突袭中为护昭明太子废了一只手。   荣安王、安平伯、冯校……   赵宴目光越发冷凝,徐贤妃手上看似已经没有底牌,但谁能想到她还有这些人的支持。   筹谋多年,连身份都是假的,又怎么甘心功亏一篑?   只有逼得他们不得不动手,才能将所有的人连根拔起。   -   徐府。   虞霜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字,纸上所言皆是温然这些年在温府的生活,这是贺衍从温府一个老仆口中撬出来的话。   从温然八岁回京,一直到她出嫁前夕,那老仆所言虽然不详细,但足够描绘出温然这些年在温府过得如何。   虞霜捏着纸张的指尖渐渐发白,她死死盯着那句“险些溺死”。   贺衍:“当年小然落水后,幸被她身边的婢女及时唤来人救下,她惊噩过度,加之身体虚弱,一连病了一个多月,温秉丞只去看过她两次,只罚了温旭年跪了两日祠堂,便将这事不了了之。”   温秉丞当年对长子如此偏袒,可想而知温然当年没少受温旭年的欺负,如今温旭年因为醉酒说错话被遣送出京,还废了嗓子与一条腿,便是报应。   虞霜眼中的恨意越发浓重,她猛地起身想要朝外走,贺衍及时伸手拦住她:“霜儿,不要冲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为你善后,但一切还需计划行事。”   温秉丞可以死,但虞霜不能因此背上杀人的罪名。   贺衍绝对不允许虞霜因为温秉丞再受到半点伤害。   虞霜被贺衍拦着,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冲去找温秉丞并没有什么用。   温秉丞眼中只能看到权势利益,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舍弃,他的手上绝不止一条人命。   当初他派书童暗中回到云安村害她性命,最后那书童醉酒溺死在湖中,这不可能是意外。   这样的人,最后只会成为小然的拖累。   温秉丞欠她一条命,她一定会讨回来。   -   上元之后,天气渐暖。   这些日子赵宴在派人收拾东宫西面的那块空地,那里原本是演武场,后来废弃不用后杂草丛生,温然本以为赵宴要将那处收拾出来继续做演武场用,赵宴也一直是跟她这么说的。   直到正月廿八这日,温然这日醒得很早,醒来却不见赵宴在她身侧,问了苏合才知赵宴一早去文华殿处理政事了。   温然:“殿下临走前没有什么嘱咐吗?”   “宋侍卫来得很急,似乎有很紧急的事,殿下走得也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嘱咐。”苏合解释道。   温然抿唇不言,她想到昨夜,她试探去问赵宴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像是全然不知,难道他真的是忘了?   他近来愈发繁忙,若真是忘了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怎么越想越生气?   温然看向外面,今日明明是一个大晴天,她却不由气闷得厉害,若是从前她定然不会因为生辰被忘这种事而生气,但今日赵宴若是当真忘了她的生辰,她会觉得很不舒服。   谁不希望被人重视呢?   她也一样。   苏合和苏因看出温然情绪不对,她们两个自然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往年温然的生辰都是自己过的,亦或是沈盈特意来陪她一日,温府只有秦氏那边会送一份生辰礼过来。   今年到底是不同的,她们姑娘心里自然希望有人能重视她的生辰。   苏因想了想,说了一些逗趣的话来引温然开心,温然这边还没露出笑容,那边有宫女进来通禀道:“娘娘,西边的演武场出了点问题,殿下来不及去处理,还请娘娘过去看一看。”   苏因和苏合无奈对视一眼,这还没哄得主子高兴,这倒好,那边的演武场又来触人霉头。   温然起身道:“出什么问题了?我听说不是这两日就要完工吗?”   “奴婢也不清楚,来人说得含糊,只有请娘娘亲自过去看一看了。”   温然先前只去过那演武场一次,她记得上次去看还是一片杂草甚是荒凉,今日再来此处,那些残破的柱台已被拆除,整个演武场所占的地方被清理出来,地上是刚刚抽出嫩绿枝叶的青草,一眼望过去此地宽阔空旷,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来。   “这不是要建演武场吗?怎么清理得如此干净?”温然意识到不对,她正要寻人来问,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温然回首看去,只见赵宴骑着一匹棕黑色的马儿朝她走来。   温然挑眉看向那匹马。   她记得这马,当初在西山马场,她挑中这匹马,那马倌还推三阻四,说这马性情傲,不好驯服。   谁知这马最大的问题,是它认人,她还骑在上面呢,这马看到赵宴,就直直冲了过去。   还有他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温姑娘,你今日是特意来见那位纪公子吗?”   如今细细品来,才能察觉到这里面怕是浸了醋。   “殿下不是忙吗?忙到这里来骑马?”温然似笑非笑地问道。   赵宴骑马走到温然身前,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飞鹤锦服,这是温然送给他的生辰礼,这件衣裳她做了近一个月,在上元那日送给了赵宴。   而赵宴腰间系着的,是一个绣着山海的深蓝色荷包,这正是赵宴下聘当日温然的回礼。   还有他腰间的玉带,亦是温然亲手挑选出来,她说这个颜色好看,赵宴便选了这个……   彼此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身上的每一件小东西,似乎都和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赵宴朝着温然伸出手:“要不要上来骑马?”   温然看着这熟悉的马儿,摸了摸它的脑袋,马儿没躲,还在她掌心蹭了蹭。   温然眉梢微挑:“这马又不喜欢我,见到某人跑得那么快,还轻轻松松让别人骑上来,如此听别人话的马,我可不要。”   温然一言一句都在暗示当初西山马场里发生的事。   赵宴自然知道会被秋后算账,他十分淡定:“今日它由你掌控,我只陪着你。”   这话的意思是一定要和她同骑一马了。   真是一点也不心虚啊。   温然踩着马鞍上马,她上马熟练,根本不需要赵宴扶,赵宴坐在她身后,松手把缰绳交给她,然后双手揽住小姑娘的腰肢,靠近她耳边道:“阿然,生辰快乐。”   温然唇畔一勾,浅褐色的杏眸染上点星笑意:“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我刚刚还在想,你若真忘了,便去书房睡上几日吧,省得我看见你生气。”   “阿然当真忍心?”   “如何不忍心?我可狠心了呢,所以你千万别随意惹我生气。”   赵宴低笑一声:“我怎么会忘了你的生辰?今后你若嫌宫里闷了,可以来此处骑马,你若不喜欢逐风,我也可以再去给你寻别的更听话更乖巧的马儿。”   这名唤逐风的马儿焦躁的抬了抬蹄子,像是听懂了赵宴的话。   温然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别听他的话,你叫逐风是吗?只要你以后别看到他就冲过去,那我还是喜欢你的。”   温然骑着逐风缓慢加速,这里的场地宽阔,骑马不受拘束,况且在东宫之中,温然不必去管其他人的目光。   赵宴说让她掌控,当真什么都不做,只是揽着小姑娘的腰肢不放,任她骑马带着他飞奔。   两侧之景迅速掠过,温然带着赵宴骑了三圈,第四圈近一半的时候,她遥遥看见有两人走了过来。   林韶乐最先朝她招了招手,沈盈也笑着朝她看过来。   温然慢慢让逐风停下,她看清了,来人是沈盈和林韶乐。   温然目光一亮,她侧身看向赵宴:“你让她们来的?”   赵宴点头:“嗯,既然是你的生辰,自然也应该让你的朋友陪你一起过。”   沈盈和林韶乐都带了礼物来,沈盈送的是一扇她绣的小屏风,而林韶乐送了一只鹦鹉,那鹦鹉一张口就是生辰吉乐,十分欢乐。   虞霜虽然不便进宫,但她亲手做了一份糕点,让赵宴带给了温然。   温然打开里面放着信封,信纸上写着:听说你喜欢酸甜之味的糕点,我跟着锦和斋的师傅学做了如意花糕,你尝尝味道如何,若觉得还不错,我之后再给你多做一些。   六个如意花糕整齐地摆放在食盒里。   温然看着这花糕,不由想到以前温明妍过生辰时的场景。   原来在她不知觉的时候,她已经得到了那些她曾以为得不到的爱与陪伴。 第61章 完结章   正月刚过, 建元帝偶感风寒,本以为几日就能痊愈,谁知牵引出往日旧疾, 身体每况愈下。   建元帝将政事一应交到赵宴手中,由赵宴代理国事。   朝臣们看得清楚, 若是此次建元帝真的撑不过去, 赵宴会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而赵启临当真再无机会了。   原本还有些犹疑的朝臣开始果断地撇清和赵启临的关系,连温秉丞都开始犹疑不决。   只是还未等他作出决定,一场疾风也将他吹倒在病床上。   “听闻大公子死讯传到京都后,老爷每日食不下咽, 大夫说是伤心过度, 才致风寒迟迟难以痊愈,夜间惊噩多梦应也是悲切过度所致。”苏合禀报着外面的消息。   温然蹙眉听着。   父亲因为温旭年的死而悲切过度?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温旭年被送出京都, 是父亲做下的决定, 他若当真顾念温旭年,又怎会在温旭年伤势未好的情况下将他强行送走?   “母亲那边是什么意思?”   “夫人想要娘娘回去探望一番, 听夫人身边嬷嬷的意思, 老爷这回许是……”   后面的话不好再说。   温然清楚, 秦氏不会随意提出这样的要求, 秦氏既让她出宫探望, 怕是父亲这回真是病得重了。   这事有些奇怪。   温然心里存疑,但不管怎样,她都是温家的女儿, 父亲病重, 她不能拒绝秦氏的要求, 若当真如此, 怕是会给别人留下话柄。   “安排一下,明日我出宫探望父亲。”   赵宴晚间回来得知这个消息,他略一思忖,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回府,岳父病重,我理应一同回去探望。”   温然知晓赵宴这是不放心她独自回去,她点了点头,并未拒绝赵宴的陪同。   翌日,赵宴下朝后,温然与他一同前去温府。   温秉丞连着十几日未曾上朝,秦氏将府上的消息封锁得严实,只是见温秉丞越发病重,这才派人去通知温然。   东宫马车刚至府门前,秦氏就带人出来亲自迎接。   温然上前虚扶一把:“母亲不必多礼,父亲今日状况如何,我现在能进去看一看吗?”   “老爷的情况……”秦氏摇了摇头,她一边带路一边道,“娘娘还是亲自去看一眼吧,早知老爷会因为大公子伤心至此,当初我就该拦着老爷,不让他将大公子送走,不然何至于此?”   温然敛下心中困惑,依秦氏的话,父亲当真是因为温旭年病重卧床?   及至温秉丞的住处,温然一进屋就闻到浓重的苦涩药味,越往内室走,那药味越浓,屋内门窗又闭得紧,那味道呛人得厉害。   温秉丞向来不喜这种浓重的味道,秦氏应该也明白的。   温然忍下不适往里走,内室床榻的帘子半遮着,温然隐约能看见温秉丞躺在床上,他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伸手拨了拨床帘,声音嘶哑地道:“是谁来了?”   “老爷,是娘娘回来探望您了。”秦氏在外答道。   温秉丞急急咳了几声,秦氏示意丫鬟上前拉开床幔。   温秉丞看到来人是温然,一双暗沉的眼眸亮了些:“是小然吗?走近些,让为父瞧瞧。”   温然上前近了两步,她看到温秉丞现下的模样,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眼。   温秉丞太消瘦了,他眼下青黑极重,像是多日不曾安睡,面上一片灰败之色,一句话要停顿两三次方能说完,期间还伴随着不停的咳嗽。   这与他往日的模样相差太大,真像是快要病重而亡的模样。   温然心中一惊,她原本以为那些下人的话有夸张的成分在,她此前甚至怀疑是不是温秉丞授意秦氏让她回来探望,他们也许另有目的。   但当下见到温秉丞如此,温然清楚那些话并无虚假的成分。   她有些难以置信,看到温秉丞变成如今这副颓败衰微的模样,她一时心绪复杂难言。   “父亲怎么病得这么重?大夫怎么说,当真没有办法医治吗?”温然对秦氏问道。   秦氏侧目擦了擦眼泪:“娘娘有所不知,大公子的事……对老爷的打击太大了,老爷原先只是想让他在永州反思一段日子,谁料到……大夫说了,这是心病,难医。”   温秉丞听到秦氏提及温旭年,他连咳数声,疾声道:“不许提那个,咳,咳……逆子!”   眼见温秉丞情绪激动起来,秦氏收住了话:“老爷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娘娘,所以我才斗胆请了娘娘出宫探望老爷,老爷应当有话要与娘娘说,我便不在此打扰了。”   秦氏说完,退了出去。   温然回头看了一眼赵宴,她轻轻点头,赵宴会意,出去等她。   屋内安静下来,温然走到窗边,将窗户支开些许,让外面的空气冲淡些许屋内的药味。   她走到温秉丞的床榻前,垂眸神色复杂地看向温秉丞,轻声道:“父亲。”   “小然……”温秉丞看着温然,目光有些涣散,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旁人,“为父以为你不愿意回来了,没想到你竟还愿意回来探望为父。”   温然神色微动,见到温秉丞病弱至此,她不可能毫无触动。   “父亲好生养病,我会让御医出宫为父亲诊治,父亲莫要多想。”温然轻声宽慰道。   温秉丞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变得虚浮起来,神思恍惚地道:“没用的,他们不肯绕过我,日日在我梦中索命,她说这是报应,但我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报复我,我没有做错,没有……”   温秉丞重复地说他没有做错,他如今大半的时间会陷入一种恍惚难以凝神的状态中。   温然皱眉。   温秉丞如今的模样不像是病了,倒想是快疯了。   索命?谁向他索命?   “父亲要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温然试探问道。   温秉丞的神思本已不在此处,温然反复问了几次,他才勉强回神看向温然,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他像是看到什么恶煞一样,猛地往后躲去,手指着温然厉声道:“你别过来!你伤不到我的,你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害得了我!就算你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我也能将你重新送回去!你走!你走!”   温秉丞一边喊着,一边将拿起手边的软枕扔了过去。   温然往旁边一躲,温秉丞状若疯癫,她心中疑虑更深。   温秉丞闹出的动静太大,赵宴率先走了进来,温然回头看向他,摇了摇头:“我无碍。”   温然摆了摆手,让跟进来的下人都退了下去。   赵宴在她身旁陪着她,她对疯癫的温秉丞不再那么害怕,她试探往前一走,声音很轻很柔地道:“父亲,我是小然,我是你的女儿,我怎么会害你呢?你告诉我,那些想害你的人是谁,女儿帮您解决他们,好不好?”   温然耐心地一遍遍唤回温秉丞的神智,温秉丞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像是看出温然不是他眼中惧怕的那个人,他猛地往前一把攥住温然的手腕,声音嘶哑又带着期望地道:“小然,你是小然!她肯定舍不得伤害你,你帮帮为父,你让她原谅我好不好?你让你母亲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去补偿我的亏欠。你让她放过我好不好,不要再来我的梦中了,我不想见到她,她若真的要索命,你让她去阴曹地府,去找害她的那个人索命,不是我推她下去,不是我,不是……”   母亲,索命,推她下去……   温然眼神一点点变冷:“父亲,我母亲的死不是意外吗?”   “意外,当然是意外!”温秉丞猛地点头,“对,就是意外,我没有做错!我没有!”温秉丞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温然看着这个与她血亲关系的父亲,她周身像是被寒气笼罩住,她对温秉丞最后一点的亲情,终于在这一瞬间被消磨耗尽。   她退了一步,强硬地将温秉丞的手掰开,声音寒冽地道:“父亲,你该去阴曹地府里求这份原谅。”   说完这句话,温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任由温秉丞在她身后如何发疯呼唤,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温然想,她知道秦氏让她回来的意思了。   离开温府,温然沉默不语,赵宴轻轻把她拢入怀中,过了许久,温然声音很轻地问道:“你会觉得我狠心吗?”   赵宴握紧小姑娘的手:“不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了任何人。”   他见过人心险恶,知道一个人为了权势利益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虞霜百般隐瞒自己的身份时,赵宴就猜到了真相。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瞒过温然。   “阿娘当初应该很痛苦吧,所以她才会忘了那段记忆,难怪她之前要问父亲待我如何……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做?”   凉薄冷情至此。   当初温旭年说出她们母女不合时宜这样的话时,她都不曾往那个方向去想。   她总觉父亲不会狠心到那种地步,但终究是她把夫妻情义看得太重了。   她阿娘侥幸活了下来,但温秉丞始终欠她阿娘一条命。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条命还回来吧。   无论是谁要向他索命,这都是他应得的。   -   温府。   温秉丞正陷入在噩梦之中,他双目紧闭,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嚷着让那些人别过来,时而喊出简月的名字,时而又唤温旭年……   秦氏站在他的床榻前,甚至从他口中听到了他从前书童的名字。   那书童醉酒溺死在湖中,如今看来也并非是意外啊。   这些日子,她看着温秉丞一点点消瘦下去,一开始只是夜间偶然的噩梦,后来他越发频繁地惊噩梦醒,直到前些日子一场倒春寒,彻底让他病倒了。   说到底都是报应。   温秉丞不顾温旭年的死活,甚至毒哑了温旭年,温旭年的死讯传来,他装作一副伤心过度的模样,却让下人随意料理了温旭年的后事。   孟素(孟姨娘)恨毒了他,才铤而走险寻来这毒药,要让他生生受折磨而死。   她装作不知此事,任由那毒药一点点的起效发挥作用。   许是多年夫妻同榻,她如今也能做到如此冷漠无情。   想当初,她也是对温秉丞付出过真心的。   但温秉丞从一开始就存了欺骗利用之心,他不说自己已经娶妻,撩拨得她动心后,被人戳穿他已经娶妻的事实,又说什么那是父母之命并无真心。   她那时眼拙,满心都是温秉丞,一度还想给他做妾。   母亲好不容易劝服了她,她本来也松口要放下这段感情,谁知偏在这时,简月坠崖身亡的消息传到了京都。   温秉丞闻讯病倒在榻,他身边的书童刚刚因为醉酒溺死在湖中,他身边无人照顾,她心生不忍,偷偷跑出去照顾他,最后被人撞破他们在屋中诉说情意,父亲母亲这才同意了这桩婚事。   秦氏到现在都记得,母亲在她临出嫁前,对她说的话:“柔儿,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将来若得苦果,你也怨不了任何人。父亲母亲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以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去走。”   她那时听不懂母亲的话,待到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时,她也没了依仗。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吞下了这苦果。   “别过来!”温秉丞猛地睁开眼睛,他眼里惊惧未消,缓了许久才注意到秦氏尚在屋中。   他嗓子干涩得厉害,习惯性地吩咐道:“给我倒杯茶来。”   秦氏转身倒了一杯热茶,她走到床榻前,温秉丞伸手,她手中的茶杯缓缓倾倒,热茶就那样落在了温秉丞的脸上,烫得他瞬间往后一躲。   “你做什么?!”温秉丞难得的清醒。   秦氏将那杯子往旁边一扔:“温秉丞,你舍弃简月,舍弃温旭年的时候,有想过有一日你也会被人舍弃吗?”   秦氏提到简月和温旭年,温秉丞眼里露出恐慌,无人知晓他近来梦中所见,他快要被那些恶鬼给逼疯了。   “是你做的?”温秉丞察觉到什么,他头疼得厉害,连起身都很艰难。   秦氏不答,她往后退了两步:“这苦果再难吞,你也是要吞下去的。好好受着吧,日日看着他们来向你索命,不要死得那么轻易,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被你伤害的人?”   秦氏的身影越来越远,温秉丞眼前的景象又扭曲了起来,他被那些恶鬼掐住喉咙,挣扎不得,只能一步步被拽入阴曹地府之中。   原谅?   阴曹地府里可求不来原谅。   -   三月上旬,温秉丞的死讯传到宫中。   温府上下挂上白绸,温然和赵宴出宫祭奠,回宫以后温然借由此事病了一场。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建元帝的病却一日日加重,直到将某些人逼得不得不铤而走险。   夜色浓重得像是要吞噬一切,徐贤妃着一身湘妃色的牡丹锦绣华服,她端着那碗汤药缓缓走进重华殿中。   建元帝刚刚醒来,他半靠在床上,看着徐贤妃越走越近。   “陛下,该用药了。”   徐贤妃将那一碗汤药递上前来,态度恭谨谦顺。   建元帝接过那碗汤药,缓慢喝了下去,内侍接过空空的药碗,躬身退了下去。   建元帝像是疲累起来,他摆了摆手:“你也退下吧,朕有些累了。”   徐贤妃未动,她抬首看向建元帝,神色渐渐不再那么恭顺,眼里有淡淡的冷意泄出。   建元帝皱眉看向她:“你还有何事?”   徐贤妃轻笑一声,她看了一眼外面:“陛下难道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吗?”   徐贤妃提醒,建元帝恍若才发现今日重华殿安静得过分,如此更显得外面那越来越近的喧哗声吵扰人心。   “吴康顺。”建元帝喊了一声。   吴康顺没有应声出现。   建元帝皱紧眉头,他看向徐贤妃:“外面发生什么了?怎么如此喧闹?”   “陛下猜不出吗?我还以为陛下经历那么多场战事,会很快听出这是什么声音。”   徐贤妃不再自称“臣妾”,她看向外面浓郁黑暗的夜色,眼前恍若出现多年前的那一幕:“我记得,当年陛下带兵冲入皇宫时,也是这样的夜晚,白日里刚刚落了雪,地上的落雪还未轻扫干净,便被血污染了那片洁白,那样鲜红的颜色,当真令人恶心至极。”   建元帝眉间一拧,他不言,静静等着徐贤妃说下去。   徐贤妃转眸看向建元帝,她眼中寒意越来越盛:“陛下不打算问我吗?还是说陛下已经听出了外面是什么声音?”   “刀枪剑戟,鲜血满地,那样的场景当真是难忘。”   外面的声音正是刀兵碰撞之声,火光渐渐点亮了夜空,一切都在暗示着皇城的不安。   建元帝重重咳了一声,他声音厉色起来:“你竟敢造反?谁人在帮你?”   “陛下很好奇吗?那陛下不如先猜猜我的身份,陛下若能猜出来,我便告诉陛下,谁在帮我。”   徐贤妃不急不躁,她在等那碗汤药发挥作用,在等赵嬴倒在她面前。   那碗汤药好似真的起效用了。   建元帝掩唇猛地吐出一口血,他想起身却坐不起来:“那碗药,你在里面下毒了?徐珠月,你怎么敢……”   “徐珠月……”徐贤妃听着这名字,她笑了几声,声音变得有些低狠,“赵嬴,你到现在还猜不出我的身份吗?徐珠月早就死了,怪只怪她生着与我一张有几分相似的脸,一刀下去倒也没有太多痛苦。”   “你不是徐珠月?那你是谁?”   “猜不出吗?”徐贤妃低眸,她握住手上那莹白的玉镯,眸中透出些许怀念,“我姓顾,名南思,顾南思,这才是我的名字。”   顾,是前朝国姓。   赵嬴怎么会忘记这个姓氏?   依顾南思的年纪去算,她对他又有如此的恨意,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顾南思,你是顾昇的女儿?”赵嬴道。   顾南思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恨意迸现:“你有什么资格直呼我父皇的名字!尔等逆民,只恨当年我不能手刃你们。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临儿会坐上皇位,他身体里有顾家的血,这天下就还算是回到顾家的手上,我父皇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建元帝擦了擦唇边的血,他缓慢站了起来:“你错了,当年你父皇要求我放你一条生路,不要追杀你,本是想让你能够安顺过完余生,而不是让你带着仇恨蛰伏这么多年。”   顾昇是前朝梁厉帝的儿子,梁厉帝残暴不仁,顾昇身为太子无能为力,梁厉帝暴毙后,他坐上皇位不过两月,赵嬴就带兵冲入了皇城。   赵嬴站起来,他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即将毒发身亡的人。   顾南思意识到不对,她心里骤生恐慌:“你没中毒?”   “朕若这么容易被毒死,这大邺早就完了。”建元帝挥了挥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瞬间将整个重华殿包围起来,顾南思再难靠近赵嬴半步。   “那夜,你父皇亲手奉上了玉玺,他自戕之前唯一所求就是留你一命,他只是想要你活着,并不需要你做多余的事。”   “你胡说!我不会信你的话。”顾南思怒目而视,她不信她的父皇会将天下拱手让给赵嬴这个仇人。   赵嬴目色寒凉:“朕当年顾念着你尚年幼,所以不曾派人追杀。如今想来,便该斩草除根,若非是朕一时心软,怎会留下祸患,害得我儿早逝。”   昭明太子是先皇后所出,建元帝最是疼爱这个儿子,若无意外,昭明太子会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   顾南思一开始的想法是杀了建元帝,但这只能解一时之恨,且刺杀帝王并不是一件轻易能行之事。   她本想进入东宫,奈何赵启寰一心放在郑氏身上,不愿纳娶旁人,最后她选择进宫,蛰伏在仇人身边。   安平伯是她的人,荣安王妃是她的心腹,她筹谋多年,和安淑妃斗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让赵启临坐上那个位置,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她甚至没有杀了赵嬴。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看来今夜是为我们母子设的一个圈套了。赵嬴,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放过吗?”   “他意图谋反弑父,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该知道会面对什么。”赵嬴眸中毫无动容。   顾南思恨声道:“那是因为你眼中始终只有赵启寰这个儿子,只恨我当年没能将赵宴杀死,竟让你们骗了这么多年。我今日是输了,但赵启寰再也活不过来了,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提到赵启寰,赵嬴眼中终于有了波动。   殿外火光渐近,赵启临被狼狈地押进殿中,他看见被包围在中间的顾南思,立时挣扎想要冲过去:“母妃!”   赵宴踏入殿中,他身上的银甲已经染血。   他身后跟着的将领上前一步道:“启禀殿下,荣安王意图刺杀皇太孙,已被当场诛杀,其余逆贼皆已被控制住,冯校正被押在殿外。”   今夜冯校带领庆安军攻城,安平伯则在城内里应外合,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本就是一个局。   赵嬴听见赵理已死,他看向顾南思:“赵理为何会选择帮你?你在进宫之前,就和赵理就有了联系?”   如果赵理(荣安王)今夜不选择谋反,他再怎么嚣张,建元帝也会留着他的命和富贵。   顾南思讥讽一笑:“那个蠢货,他大概一直以为临儿是他的儿子,他当然要帮我。”   当初她无法接近赵启寰,却能轻易接近赵理,一个贪财慕色之徒,口中说着真情,又有几分可信?   若不是因为赵理的身份,她根本不会看这样的人一眼。   不让他误以为赵启临是他的儿子,他又怎么铤而走险去帮她?   死了便死了,一个蠢货而已。   顾南思如此想着,她垂眸看向手腕上的玉镯,自知今夜颓势已成。   但束手就擒?   不可能。   “殿下小心!”   一根利箭自顾南思腕间的袖箭凌厉射出,赵宴及时闪身一躲,那袖箭狠狠扎入他身后的柱子。   于此同时,侍卫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入顾南思的后背,鲜血溢出,顾南思颓然倒地。   赵启临发疯一般要冲过去:“母妃!母妃!”   顾南思跪倒在地上,她看着赵启临,看着他这张与赵嬴有几分相似的脸,她不喜欢赵启临,不喜欢徐贤妃这个身份。   她忍耐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她输?   父皇当年,真的是希望她能安顺过完余生吗?   不急,她很快就要知道真相了。   顾南思抽出藏在腿间的匕首,她毫不迟疑地刺入心口:“我顾南思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做阶下之囚。”   她可以死在自己手上,但绝不能死在赵嬴的手下。   赵嬴示意,赵启临终于冲到了顾南思的身前,他把顾南思扶起来,一遍遍地唤她母妃,顾南思并未看向她,她透过窗棂看向外面的夜色。   今夜没有落雪,如今也不是寒冬时节,春日来了,可惜她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春日。   ————————   【后记】   建元帝最终没有将顾南思的真实身份昭告天下。   赵启临在狱中饮下毒酒,冯校自也难逃一死。   赵宴彻查一月有余,通过荣安王妃这条线索,将顾南思这些年安插的眼线一个个清理干净。   半年后,虞霜研制出寒毒的解药,彻底清除赵宴身上的寒毒。   同年十月,赵嬴退位成为太上皇,赵宴登基,第二年改年号为昭宁。   昭宁元年,春日。   日光绚烂,叶影轻悠。   一柄团扇遮住女子的脸颊,她躺在长椅上,怀中还卧着一只毛发雪白的狸猫,一人一猫悠闲地晒着春日暖阳,远远看去甚是恬静宜然。   赵宴轻声走近,他俯下身去,一手拿开温然脸上的团扇,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温然睁眼,瞪了他一眼:“做什么呢,还有人在呢。”   “他们不敢看。”赵宴理所当然道。   温然轻嘶一声,实在懒得与他计较,她转身要抱着猫猫往殿内走,赵宴扯住她的袖子,将她顺势抱到了怀中,贴着她的耳朵道:“要不要去温泉沐浴?”   “温泉?云济寺?”   “嗯,现在春日里,那片桃林应该开得正好,你前几日不是说想去看看吗?我已经着人安排好了。”   温然前几日随口说的声,赵宴却是放在心上。   当初温然用那一纸和离试他心思时说的话,赵宴其实一直没忘,不论是逐风,还是今年她生辰时送的这只狸猫,亦或是今日带她出宫去看桃花……都是不想让她对宫内的生活生出不喜。   当然,今日之行也有私心。   圣上出宫自是繁琐,未免惊动太多人,赵宴此行没有大张旗鼓,本也是为了看云济寺的桃花,若当真封锁了云济寺,反倒有些过于无趣了。   云济寺后山那片桃花开得灿烂,温然来到当初对弈的凉亭,赵宴像是早知她的心思,准备好了棋盘。   “这次你不准让我。”温然事先声明。   “好。”赵宴笑着应允。   亭外桃花纷飞,这一次心境不同,这棋下得也悠闲,一局下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勉强分出个输赢。   说着不让她,最后还是让她赢了。   温然不得不承认,赢棋的感觉还是很开心的。   “你不是说要泡温泉吗?走吧,我陪你过去。”温然牵住赵宴的手,与他一同漫步朝后走去。   其实赵宴身上的寒毒已解,他已不必去泡什么温泉,温然显然忘了他昨日问的话。   直到如同上次一样,她失足落入温泉池中,却稳稳跌入了赵宴的怀中。   这一次故意得不要太明显。   温然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这样会让我怀疑我第一次和你来此处时,你是故意把我拉下水的!”   “那次真的是意外。”   赵宴抵着她的鼻尖,指尖在她腰上不安分地动了动。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是故意的?”   温然眉梢微挑,她打了一下赵宴的手,示意他不要妄为。   “嗯,是故意的。”赵宴无比坦诚,他一双凤眸深深盯着温然,缓声道:“阿然许是不知,那日你落入水中后,衣衫尽湿,我实是不敢看你,更无法亲自替你换衣,不然……”   后面的话自不必言明。   温然当下终于明白今日之行的目的了:“赵宴,你骗我,什么桃花,这才是你的目的吧,赵宴你……唔……”   水流静缓,一圈圈的涟漪向外荡开,浅紫色的衿带顺着水流越飘越远……   外面尚是白日,赵宴自不会做得太过分,温然还是气得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白生生的牙印,看得出气性很大。   “要不要去一下小书阁,再挑几本你感兴趣的古籍带走,好不好?”赵宴轻声哄道。   温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是说那些古籍都不能带走,只能在书阁里看吗?还是说这条规矩也是你临时立的?”   赵宴摸了摸鼻头,轻咳一声:“怕古籍外借损坏是真的。”   “是吗?那你这么心虚做什么?”   赵宴有些无辜地看向小姑娘:“我那时不知你认没认出我,便想着你多看看我,许是就能记起我了。”   他腕间的红绳露得那么明显,小姑娘倒是注意到他的手了,只是没有太特殊的表现。   提及没有认出他的事,温然气性消了消:“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书阁每日都有沙弥清扫,温然去里面挑了几本古籍带走,出来时不知是不是日光太烈的缘故,她觉得头一晕,有些站不住。   赵宴及时扶住她:“怎么了,不舒服吗?是我刚才太……”   “不是,”温然果断截住他的话,她揉了揉眉心,“可能是太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赵宴不再耽搁,他们往回走时,正要下山,却在半道上遇到三个人。   隔着不远的距离,温然像是心灵感应似的,她朝着那处看过去,那边的人也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宁语一眼看到了温然,她刚想出声,很快注意到温然身侧之人。   她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两人的身份,江易安原本正在说着爬山太累,突然见母亲沉默下来,目光再一移,看到赵宴,他下意识地道:“陆大哥!”   江盛拽了一下儿子,提醒他:“什么陆大哥,那是陛下。”   江盛最后两个字的声音很轻,江易安听清楚了,他瞬间安静下来,不敢再胡乱出声。   温然先朝着他们走过去。   “宁姨。”温然柔声唤道。   宁语微微动唇,温然上前握住她的手,浅笑着道:“你们什么时候来京都的?怎么都不写信告诉我一声?”   永州分别之后,温然时常会写信回去,与虞霜相认之后,她更是将此事告诉了宁语,宁语心中百感交集,信中说一定会来京都看她们。   这一耽搁,等到他们上京,已是今年春日了。   宁语和江盛其实已经到京都两日,只是如今温然身份太高,她不知该不该进宫去看她,怕自己言行冒犯。   谁知今日碰巧撞见,温然一如往昔,宁语这才发现都是她多虑了。   “我们想着先逛逛京都,再去见你,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了,你们是来……”   宁语轻轻看了一眼赵宴,初见时她便觉得陆彦气度不凡,后来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她惊骇许久。   如今再见,赵宴虽着常服,但一派清贵华然之姿,已非他们能直视之人。   只是他眼中并无那种上位者的蔑视感,宁语清楚,这是因为温然的缘故。   “我们是来看桃扆崋花的,正要下山,宁姨也要下山吗?”   “对,我们打算下山之后去徐府……”   宁语打算去见虞霜。   温然眼眸微亮:“那我们与宁姨一同去可好?”   宁语当然不会拒绝,温然看得出她因为赵宴在一旁有些不自在,于是去徐府的路上她和赵宴分开坐了两辆马车,她和宁语坐在一起,回程之时宁语与温然说话也自在起来。   到了徐府,虞霜一日间见到温然和宁语两人,喜上眉梢。   温然要与虞霜和宁语说话,贺衍去陪着赵宴,连着江盛和江易安也在一旁陪同。   江易安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偏偏,赵宴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多时未见,不知江公子如今学问如何了?”   江易安头皮一紧,这简直比父亲问他功课还要让人吓人,他当时怎么会觉得陆彦很友好的?!   赵宴在外面拷问着江易安的学习程度,江易安心里叫苦,面上还不敢表露半分。   好在温然和赵宴不打算住在徐府。   酉时过后,温然在徐府用了晚膳,才和赵宴回宫。   回宫的路上,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宴,赵宴攥住她的手,笑道:“出来一趟就这么开心?”   “不止因为这个。”温然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她附在赵宴耳畔说了一句话。   赵宴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然看到他没有反应,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不开心吗?”   赵宴伸手想要抱紧怀中的小姑娘,又怕伤到她,赶紧松了力道:“那我之前……可有伤到孩子?”   温然见他如此谨慎小心地询问,戳了戳他的胸膛:“这会儿倒担心起来了,我问过阿娘了,没有大碍,但是以后需得小心了。”   “好,好,我一定小心。你既有身孕,不如让岳母进宫照顾你可好?”   虞霜进宫照顾她,温然自是愿意的,她派人去问虞霜的意思,虞霜欣然同意,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生产的不易,若能亲自照顾温然,她也会更安心。   怀胎十月,并非易事,好在温然孕吐反应并不激烈。   只是皇后一怀孕,赵宴身边就空了下来,不免有人生出一些心思来。   这些事情并未传到温然耳中,赵宴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这么酸的果子你还真能面不改色吃下去啊?”林韶乐惊叹地看着温然,再看看那一盘只剩下一小半的酸果。   她刚刚尝了一个,酸得她表情都有些扭曲。   温然又拿起一个:“我本来就喜欢偏酸甜味道的食物,这酸果我觉得正好。”   “行吧,至少你还能吃下去,不像她,”林韶乐指了指沈盈,“你别看她现在好好的,最开始那两个月,当真是什么都吃不下,我看着都难受,颜钰急得都快把城内的大夫找了个遍。”   沈盈也才刚有身孕三个月,如今反应不似之前那么激烈,这才寻了机会进宫来看温然。   提到颜钰那阵着急忙慌的表现,沈盈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是太紧张了。”   “是很紧张,你进个宫,他还要在外面等你。”   “还说我,我大哥近来不也日日跟在你身后,不知他又怎么惹到你了?”   “什么什么,快说给我听听。”温然放下酸果,饶有兴趣地问道。   今沈垣日日追着林韶乐跑,追了这大半多年,竟还是没有追到林韶乐。   林韶乐拿出一个酸果颠了颠:“我又不急着嫁人,我娘都不催我了,且让他慢慢追吧。”   温然和沈盈对视一眼,依林韶乐这话来看,沈垣怕还是要追很久。   从前年少不知事最爱在口舌之上争输赢,沈垣也算是自讨苦吃了。   -   昭宁二年,上元。   温然诞下长子,赵宴取其名为赵奕衡。   昭宁八年,秋日。   赵奕衡两只手牵着雪团子一样的弟弟妹妹,朝着明华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