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妾   作者:宁寗   简介:方才及笄,柳萋萋便以十两银子卖给邻村沈家为妾,那沈家独子沈韫玉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   想起昔日救命之恩,柳萋萋满怀期许入了沈家,谁料看见的却是夫君紧蹙的眉头和嫌恶的眼神。   他嫌弃她粗鄙丑陋,嫌弃她愚昧无知,从不愿碰她分毫。   面对夫君的冷漠、婆母的刁难,柳萋萋忍气吞声,为他端茶送汤,为他读书识字,为他学做女红。   可五年的苦熬,得来的,却是他高升后轻飘飘的一句。   “柳萋萋,我已将你送予他人。”   *   沈韫玉一生顺遂,唯一的污点便是十八岁那年祖母做主为自己纳的妾。   那农女骨瘦嶙峋,大字不识,实非他所愿之人。   几年后,他科举及第,看在那农女侍候多年的份上,勉为其难将她一并带去了京城。   作为新晋探花郎,他一日看遍京城繁华,愈发对家中贱妾嫌恶起来。   直到受邀参宴那日,那位战功赫赫,一时风头正燥的武安侯却提出以美人同他交换那卑微的农女。   他自是求之不得,迫不及待拱手将人奉上。   *   武安侯孟松洵近而立而未婚,京中贵女欲成为其侯夫人者众。   却不料陛下突然赐婚,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世家女子赐予武安侯为妻。   寒食夜,武安侯携侯夫人同赴宫宴,众人纷纷探头看去,欲一睹武安侯金屋娇妻。   席上,沈韫玉失魂落魄,醉意朦胧地抬眸望去,却是一惊。   灯火璀璨间,侯夫人笑意温婉,容貌昳丽,正倚靠着武安侯垂眸赧赧,一眼都不曾给他。   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像极了那位被他送进武安侯府后死去,对他百依百顺的妾,沈韫玉悲痛难止,喉间骤然涌上一阵腥甜。   他后悔了……   食用指南:   1、1v1,双c   2、沈为男二,和女主在一起的才是男主,不接受反驳   3、这是一个男主救女主出苦海,女主重新找回自我的故事。关于换妾剧情,不存在男主拿无辜的女子换女主,不要自行脑补,详看剧情先   6、轻断案,感情线慢热,私设如山   5、本文主旨:保持自我 远离渣男 拒绝pua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远离渣男 拒绝PUA   立意:心向光明,则无惧黑暗 第1章   落了一宿的雪,直到破晓前后才终得晴霁。沈家院落被积雪覆了白,一排冰凌子挂在檐下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珠串儿似的晶莹剔透。   沈府花厅内,燃着上好的江梅香,淡雅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开来。   东面窗下的小榻上,自迹北来的沈家大奶奶抬眸去看对厢正在淡然饮茶的沈家夫人,不由得犯了难。   虽她称对面这位为“婶子”,但说起来,他们迹北县城的沈家与面前五里村的沈家虽是同姓,实则八杆子打不着。   若不是当年沈家家贫,供不起沈韫玉读书,而他们迹北沈家的家主见沈家二郎沈韫玉颇有才学,大有入朝为官的希望,这才在沈韫玉身上押宝,提出两家连宗,借以资助沈韫玉。   要说这沈韫玉也是争气,一举考中探花郎不说,在翰林院入仕三年,前段日子竟已擢升至五品刑部郎中,当真是年轻有为。   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这年关赶到京城来,特意求到沈家门前,可看面前这位沈家夫人赵氏的态度,虽说还算客气,但显然不是很愿意搭理他们。   倒也是,当年沈家清贫,在他们面前都是低三下四的,这一朝翻了身,反压了他们一头,自是处处透露着傲气,以此宣泄当年被看低的忿忿。   沈大奶奶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就算沈家不帮,也算不上是忘恩负义,沈韫玉当年还乡时,曾命人抬了一百两的纹银和不少重礼以谢沈家多年栽培,已报了这份恩情。   犯愁之际,沈大奶奶就听窗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夫人正在见客呢,您要不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吧……”   赵氏也听见了,对着窗外提声问道:“冬雪,是谁来了?”   “回夫人,是柳姨娘,她照夫人的吩咐去采买了香材,欲向您回话呢。”   “我今日有客,教她明儿个再来吧。”赵氏道。   柳姨娘?   沈大奶奶好奇地从透气的窗缝往外瞧,恰好瞧见一单薄瘦削的身影正徐徐往院外走,走了几步,那人的步子微顿,旋即回首往这厢望了一眼。   看清那人相貌的一瞬,沈大奶奶不由得怔忪了片刻,倒不是那女子的容貌有多惊艳绝伦,反是平庸地紧,甚至说都有些寒颤了。许是过于瘦弱了一些,即便在这严冬穿着陈旧的厚棉袍,也显得松松垮垮,撑不起来,更别说那张脸,素色的衣袍衬着她的脸色尤为暗沉发黄,眼窝微陷,眼底有些青黑,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冷清空洞,没甚神采,抽了魂儿似的。   她只稍稍顿足,很快便捧着一只沉甸甸的锦盒,出了院子。   垂首回忆了一会儿,沈大奶奶才想起这个略有些面熟的人是谁,不免诧异道:“没想到,老太太当年做主给沈大人纳的那个妾,还在呢……”   赵氏放下茶盏,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轻哼,“还能如何,你也知我母亲固执,玉哥儿进京赴任那年,本不欲带她一同来的,可老太太说什么都要将她带上,道是为了玉哥儿好,我家玉哥儿孝顺,心肠又软,看她可怜,这才将她一并带了来。”   沈大奶奶闻言又往那位柳姨娘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遥想沈家当年纳妾之事,闹得还不小,十里八乡几乎无人不知,毕竟沈家那位端雅俊逸的举子纳了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鄙农女,多稀奇的事儿,够那些好说闲话的村妇们嚼一阵子舌根了。   这事儿的起源,还是沈家老太太,也就是沈韫玉的祖母,在会考前夕,请了个老道来给沈家二郎沈韫玉卜算,竟算出沈韫玉将来会遇一场危及性命的劫难。沈老太太闻言心急如焚,忙求化解之法,老道提笔落下几字,言寻到与纸上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子,放在沈二爷身边,或可替其抵挡灾祸。   沈老太太爱孙心切,当即命人拿着生辰八字四处找寻,最后寻到的便是邻村柳家的女儿。   要说这位柳家女,闺名萋萋,也是个苦命人。七八岁的年纪,爹娘就相继去世了,她自小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与叔父叔母住在同一个院中,没少干粗活。后来,柳家老爷子没了,老太太重病没钱吃药,恰逢沈家上门,欲以十两银子纳柳萋萋为妾,在叔父叔母的怂恿逼迫,和祖母病情日益危重之下,她无奈点头,翌日一顶小轿抬进了沈家。   这纳妾的事儿,沈老太太也晓得沈家二郎不会同意,便自作主张,趁着沈韫玉赴试不在家,将人接进门,还去官府递交了妾书。等沈韫玉回来,反对也无用,一切已成定局。   这般目不识丁,愚昧无知的女子自不得沈韫玉喜爱,听闻她进门后,沈韫玉一回都不曾踏进过她的房门。次年,沈韫玉科举及第,在金殿之上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在京城做了两年官,稍稍立足脚跟后,他才将住在迹州县城的家人接去了京城。   沈韫玉当年回来,不少人猜测,那柳家女此番定是要遭到摒弃,可出乎意料的是,沈韫玉竟将那柳萋萋一并带了去。   原来是因为沈老太太坚持,倒也是怪不得了。   想起沈家老太太,沈大奶奶面露惋惜,“说来,老太太也是没福,这沈大人有了出息,在京中做了官,好日子才开始呢,没想到,才不过来京城一年多,老太太就去了。”   她低叹一声,又看向赵氏道:“不过,幸得还有婶子您在,才能将这沈家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依我瞧着,婶子若真不喜那妾,到时候给些钱银打发了便是,这般相貌,放在身边,确实是折了沈大人的面子。”   沈大奶奶的奉承话于赵氏可谓句句受用,她笑意浓了些,作出一副大度的模样道:“虽说那不过是给我家玉哥儿挡灾避祸的玩意儿,但我们沈家也不缺她这一口,何况离了沈家想是也没更好的人家要她了,暂且先留着她吧。待将来玉哥儿的媳妇进了门,再做打算。”   “婶子当真是菩萨心肠。”沈大奶奶夸赞不迭,“这柳家女能给沈大人做妾,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瞧你说的,我也不过可怜她几分罢了。”赵氏唇角止不住上扬,片刻后,像是才记起沈大奶奶方才说的话,“对了,你方才说你家成哥儿想去哪个学院上学来着......”   沈大奶奶双眸一亮,忙道:“就是京郊的鹿霖书院,听闻您家沈大人先前也在那儿求过学呢......”   此时,正往竹韧居走的柳萋萋自不知花厅中二人谈论她之事。   天儿冷得厉害,虽说从沈府到香铺没多少脚程,但这一趟往返还是让柳萋萋冻得够呛。   及至院中,冷冷清清,没半个人影,积雪堆在那儿,只勉强扫出条可行的道儿来,柳萋萋瞥了眼歪歪斜斜靠在墙角的笤帚,径直进了东厢。   她放下手中的锦盒,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望向桌上冷透了的茶水,轻叹一口气,折身往耳房的方向而去。   方才走到屋门口,就听一阵笑声自窗内传出来,柳萋萋掀开毡帘进去,一股子暖融扑面而来。   屋内笑声戛然而止,柳萋萋淡淡扫了一眼,便见一地果壳和南窗下围着炭炉而坐的三个婢子。三人见了她神色凝滞了一瞬,便视若无睹继续笑闹起来。   柳萋萋未置一言,兀自提了温在炉上的水壶,掀帘出去。才出耳房,窗内的说话声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副冷脸,也不知摆给谁看,叫她声姨娘,还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若不是老太太当初硬让她留在二爷身边,她如今哪有机会住在这个院里。”   “就是,二爷多嫌弃她啊。”说话声儿含了些嘲讽的低笑,“你们没瞧见,前儿个,就是武安侯凯旋,二爷去宫里参宴的那晚,多喝了几杯,原由吉祥扶着,只是站不稳,可进了屋,乍一见了她,就直接吐了一地,这是有多恶心她那张脸啊……”   窗内几人顿时笑作一团,“要我说,这姨娘,就该由梅儿姐姐来做,梅儿姐姐相貌好,谁不知道夫人挑了你,就是想让你伺候二爷的……”   “阿杏,可别胡说……”   柳萋萋在窗前立了片刻,便回屋倒了茶水,坐着喝了两杯暖了身子,才提壶折返回去,她将壶架在炉上,头也不抬,淡声道:“院中的雪若再不扫,只怕二爷都快回来了。”   三人对看了一眼,片刻,才听那叫梅儿的婢子懒懒道:“我们自是会扫的,不劳柳姨娘操心了。”   柳萋萋抬首直勾勾看向三人,抿唇一笑,“且不论我有没有把自己当主子,左右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还是好心劝一句,偷吃也要记得抹干净了嘴。我寻思,这大抵是你们打着二爷的名义去大厨房要的第二盘梅花酥了吧。”   闻得此言,三人面色皆是一变,齐齐抬手慌乱地去抹唇角,可抹了半天,唇角分明干净地紧,哪里有什么糕点碎屑。   三人面面相觑,方知是着了柳萋萋的道,怒目看去,那厢早已气定神闲地出了耳房。   被骤然捉摸了一番,婢子阿杏气急败坏地对着窗外啐了一句:“长了个狗鼻子倒是灵敏,有本事到夫人面前告我们去啊!”   柳萋萋只作未闻,自顾自往东厢去,这三人厌恶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没得生闷气,气坏了自己。正想着回屋靠着被褥取取暖,偶一抬眸,便见主屋西面的窗扇大开,在风中摇晃作响。   那窗内是沈韫玉辟出的半间书房,没压牢的宣纸被风卷出窗子,雪片似的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   柳萋萋忙上前拾捡起来,推门入了正屋,闩好西窗。书房内有一张偌大的花梨木红漆桌案,柳萋萋将被吹走的纸张压在纸镇之下,余光扫见手边被风掀开的书册。   原只是偶然一瞥,可看清上头所写后,她的视线便移不开了。   这是一本香谱,且其上记载的香方柳萋萋还是头一回见。   她忍不住好奇,抬手去翻页,然只看了两三行,便听一寒沉的声儿骤然响起。   “别碰!”   作者有话说:   看看预收   《我嫁过的瘸子登基了》   天成二十五年,文安帝逝世,新帝登基。   勇毅将军苏岷擒敌有功,被封毅国公,风头无两,恰逢流落在外十六年的毅国公嫡女苏织儿认祖归宗,提亲攀附之人一时踏破门槛。   半月后,苏织儿与镇南侯世子定了亲,随祖母进宫面见太皇太后,却意外撞见高位之上男人熟悉的脸。   新帝眸色柔和地看着她,可眼底寒光却令她不寒而栗。   苏织儿笑意僵在脸上,袖中丝帕几欲搅碎。   谁来告诉她,为何新帝和她曾嫁过的那个跛脚夫君生得一模一样!   *   六皇子明煜周正儒雅,俊美无涛,因机敏聪慧深受陛下宠爱,却在及冠之年遭人诬陷暗算,左腿致残,沦落至南部偏远之地。   心灰意冷,了无生机之际,明煜遇上了一个农女。   为了不被舅母送给县上老乡绅做第六房姨太,她设计灌醉他,翌日拥着衾被,哭得梨花带雨。   “如今我清白被毁,你定是要娶我负责的。”   看着面前娇柔昳丽的美人,明煜眸色微沉,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女子总脆生生地唤他“夫君”,为他缝衣制鞋,为他洗手作羹汤。   明煜冰冷的心到底被捂热,他教她识文断字,练棋作诗,平生第一次交付真情,学着如何对一个女子好。   却没想到一年后,那人蓦然带走家中财物,留下一封和离书彻底消失了。   再见时,她笑靥如花,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嫡女,已与他人议亲。   想起她说过的一世一双人的话,明煜摩挲着微凉的杯壁,泛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她素来道他和善,却不知他最是睚眦必报!   既一开始选择与他纠缠,那到死都别想摆脱他!   又名《逃跑后夫君他黑化了》   2、 2v 2,双C,he   前期种田,后期朝堂   女主非心机渣女,离开有缘由 第2章   乍一听到这声儿,柳萋萋不由得身子一僵,抬眸看去,便见一人负手立于门边的紫檀花几前。来人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容貌儒雅俊秀,只剑眉蹙起,面上尽显不虞。   柳萋萋忙收回手,低身施礼,恭敬唤了声“二爷”。   “我想是说过,除却打扫,不许人轻易入我的书房。”   沈韫玉声音冷沉,提步行至书案前,拿起那本香谱,仿若沾染了什么脏污般大手在书面上轻轻拂了拂,旋即垂眸睨了柳萋萋一眼,“这是我特意托人为明曦寻来的香谱,你又不识字,动这东西做甚。”   柳萋萋闻言轻轻咬了咬唇。   这话倒是错了,她是识字的,只是他不知罢了。   说起来,她这字当初还是为了他而学的,那时她刚进沈家,没有见过沈韫玉,觉得多学一些,能读书识字,待他从京城回来,或也会对她有几分改观。   便趁着沈夫人请来的女夫子给沈明曦授课之时,偷偷躲在窗下听,用枝条在地上一笔一划地识认,竟给她认识了许多,最后也能顺畅地读下一本书了。   然后来她便明白了,沈韫玉只是单纯不喜她而已,与她识不识字没有丝毫关系,她便也说不出自己识字这样的话,恐惹他笑话。   她垂着脑袋没有反驳,只道:“西窗没有关拢,妾身见房里的东西都被吹到了外头,便拾捡了回来,二爷若是不喜,妾身下回便不这么做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可瞧着她这副垂首低眉的模样和方才的言语,沈韫玉心下却生出几丝无名火。   他尤记得初初见到她时,她看着他的一双眼眸亮堂,一看就知藏着不该有的心思,后来看在她辛苦照顾祖母多年的份上,他将她一并带来了京城,日子渐久,她也算有了分寸,那双眼睛不再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了。   这自是好的。   可不同于从前他一同她说话,她便神情雀跃的模样,如今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是眉目低垂,答得死气沉沉。她本就面黄肌瘦,又一脸苦相,作出这副神情,好似是他欺负了她,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沈韫玉本就因刑部公务而烦乱的心绪又平添了些许燥意,他自鼻尖发出一身冷哼,“你倒也不必这般说,像是我冤枉了你。如今没了祖母为你撑腰,你也不需扮可怜,沈家予你吃喝,还给你月钱,你过得自是比那些婢子舒服,也该懂得满足,别妄图得寸进尺。”   柳萋萋静静听他说罢,又是一福,“是,妾身谨记。”   受了一顿训斥,步出正屋时,柳萋萋便见梅儿几人正在院中扫雪,一副卖力的模样,好似方才在耳房偷懒唠嗑的不是她们一般。正屋门大敞着,沈韫玉方才的话想是教她们听去了大半,此时见她出来,个个捂唇偷笑,丝毫不掩笑话她的心思。   柳萋萋没理会,径直回了她的东厢。   东厢冷得跟冰窖似的,一回屋,柳萋萋便爬到了榻上,裹好被褥。好一会儿,冻僵的手脚才逐渐回了温。   缩在床榻上翻看了一会儿自香铺借来的书,就听“咚咚”两下敲门声,“柳姨娘,是我,秋画。”   “门没关,你进来吧。”   话音方落,门扇被推开,其后探出个小脑袋,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柳萋萋放下书册,回之一笑,“今儿怎有空过来?”   “哪里是过来玩的,自然是奉夫人的命,来取香材的。”秋画进屋闭了房门,瞧了眼柳萋萋身上的被褥,蹙眉道,“这么冷的天,姐姐怎的连个炭火都不生。”   秋画是沈家姑娘沈明曦的贴身侍婢,因柳萋萋常往沈明曦那厢去,一来一回,二人便熟识了,私下无人时常以姐妹相称。   柳萋萋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倒了杯茶水,淡声答:“不是不愿意,是闻不得。”   秋画接杯盏的动作一滞,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月发给姐姐的,又是……”   见柳萋萋轻点了一下头,秋画不由得忿忿,“打老太太走后,夫人是愈发过分了,分明晓得姐姐与旁人不一样,还故意给那样的炭,是想熏死姐姐吗?”   她激动之下,说话的声儿可不低,柳萋萋忙捂了她的唇,谨慎地往窗外望了一眼,提醒道:“可不敢大声说,仔细隔墙有耳。”   秋画扁了扁嘴,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眼圈顿时便红了,“我就是心疼姐姐。”   柳萋萋感激地一笑,“我晓得。”   可人在沈家屋檐下,赵氏故意要磋磨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且沈家也不是一点没分给她炭火,只不过都是些劣质的下等炭,一烧起来便有些烟熏火燎。   虽这点烟对寻常人来说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无奈柳萋萋天生嗅觉灵敏,闻到的气味比别人更浓重。那些烟气儿入了鼻,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可常是熏得她难以呼吸,简直比死了还难受,尝试了几回,便只能忍冻弃置不用,每夜抱个汤婆子多盖两层被子勉强入睡。   她很清楚,如今赵氏对她的种种,大抵是因着沈老太太。当年沈老太太还在的时候,一手包揽府中事务,对赵氏这个儿媳极近打压。赵氏心下生恨,或因她是沈老太太坚持留下来的人,才会在老太太离世后通过折磨她来泄愤。   柳萋萋打开桌上的锦盒看了一眼,递给秋画,“我今日买了些沉香和龙脑香,所有香材都在里头了,你且拿去。用了多少钱银明日我会亲自禀明夫人。”   秋画没有接,心下仍替柳萋萋觉得憋闷,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哼,气呼呼道:“夫人这么对姐姐你,还怎的好意思让你替她去办差的,一边要折腾你,一边又要利用你,良心当真是被狗吃了。”   听得这话,柳萋萋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让你轻点声儿,你怎愈发口无遮拦了。”   赵氏虽是厌恶她,但却不能赶她走,恐怕心里比她还不痛快呢。   一年多前,沈家老太太驾鹤西去后,府里人都以后赵氏会毫不犹豫将她赶出去,连柳萋萋自己都这么认为。   没想到赵氏却留下了她,自不是因为赵氏心善,不过是还需要她这“狗鼻子”给她办事罢了。   虽她灵敏的嗅觉在那偏远的迹北小城没什么大用,可入了京却反成了香饽饽。   今上嗜香,打登基后便派人往大徴各地搜寻奇香,广罗香方,献方者必有重赏。久而久之,民间尤其是世家贵族间便也兴起制香之风,各类品香雅集,斗香会云起,凡京中贵女,无有不懂香者,常以制香手艺以作高低。   赵氏早年丧夫,育有二子一女,沈韫玉行二,上头有一个大哥,底下还有个才及笄的妹妹,便是沈明曦。赵氏为替沈明曦寻一个好的夫家,打入了京便开始替她筹谋,托人请来个擅制香的老嬷嬷教授沈明曦。   可这教授也需消耗香材,京中大小香铺众多,品质参差不齐,极难挑选。可旁人轻易分辨不出的香材优劣,柳萋萋只消闻一闻,便知里头是否掺杂着次品。   不过,赵氏虽命她去买香材,却并未全然信她,毕竟这些香材价值不菲,她生怕她手脚不干净,私吞钱银,令她每回自香铺回来,都要当着她的面将开支一笔笔算得明明白白。   今日也是,虽因着有客让她先走了,但还是派秋画过来将香材拿去沈明曦那厢,便是怕她自己污了去。   其实,若不想受赵氏的挟制,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她只消办砸一两回,定会惹怒赵氏。可她还不能,正如沈韫玉所说,沈家会给她月钱。   而她是真的很缺这份月钱!   迹北老家的祖母身子不好,全靠汤药吊着,那都是金贵的药材,药钱并不便宜。且她自己,私下也需存些银两,万一将来没了利用价值,被赵氏赶出沈家,日子或也能过得宽裕些。   赵氏便是拿捏住了这一点,纵然在炭火等方面克扣,但她该有的月钱一分都未少她,以此让她心甘情愿替她办事。   秋画喝了两杯半凉的茶,转头见柳萋萋盯着锦盒发愣,忙伸手将她拉坐下来,笑道:“姐姐这么急着给我,是想赶我走了,我好容易来一回,定是要与姐姐再好好说说话的。”   她牵起柳萋萋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面露忧色,“我瞧着姐姐怎的比前一阵儿更瘦了呢,气色也不好,可是哪儿不舒服?”   柳萋萋不欲让她担心,只道:“这几日夜里有些冷,便没有睡好。”   这不算撒谎,只不过真正的缘由她只说了一半,其实打三年前来到京城,她这觉是睡得越来越不安稳了。   不仅夜里常做些光怪陆离的梦,吓得她夜半惊醒,且总冷不丁犯起头疼。她也去瞧过大夫,可却查不出毛病来,勉强开了些药,吃下去,仍是一点不见好。如此这般,夜里难寐,白日又遭赵氏刁难,哪里能有好气色。   她不想再接着说这个话题,将话锋一转:“我看姑娘这些日子练得倒是勤奋,这香材可比以往耗得快多了。”   “还不是夫人逼的。”秋画叹声道,“姑娘本就不喜制香,可如今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毕竟事关姑娘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品香宴上闹了笑话。”   “品香宴?”这事儿柳萋萋倒是不曾听说。   “是啊。”秋画稍稍凑近,压低声儿道,“此事夫人瞒得牢,谁也没告诉,其实,两个月前,凛阳侯府向姑娘递了帖子,邀她去三日后在候府举办的品香宴,听说此次品香宴还邀了京城各家贵女,一道在宴上制香品香呢。”   沈明曦今岁及笄,也是该议亲的年纪,此番是头一回赴宴,自是不能出什么差错,倒难怪赵氏心急了。   “你方才说这事关姑娘的婚事,可我记得凛阳侯世子和府内其他几个公子或娶妻成家或定好了婚事,这回召了各家贵女,是要与谁相看?”柳萋萋不解道。   “姐姐知晓的倒是不少。”秋画故意卖关子,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姐姐可知道武安侯?” 第3章   听得“武安侯”三个字,柳萋萋不由得怔忪了片刻,骤然想起几天前,沈韫玉自宴上归来,因不胜酒力,吐了一地的事儿。   那晚,他参加的便是武安侯孟松洵的凯旋宴。   京城中何人不知这位击退硕国大军,勇夺三城的大英雄。   听闻先前他自西南边塞凯旋,京城万人空巷,都来围观大军进城的盛况。连今日她上街去采买香材时,还能听见有百姓在议论武安侯那日身着银灰盔甲,骑在大军最前头威风凛凛的模样。   武安侯孟松洵的曾祖父是大徴的开国功臣,因功绩显赫,爵位世袭罔替。武安侯府世代忠良,孟松洵的祖父与兄长都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而还。   然孟松洵虽二十有七,但因着十六岁便接替战死的兄长镇守边关,至今未定下亲事,难不成……   “难不成此回品香宴是为替武安侯相看?”柳萋萋疑惑道,“可既是如此,为何不将宴会办在武安侯府,而去了凛阳侯府呢?”   “听说是武安侯的寡嫂,孟大奶奶不愿宣扬此事,想暗中相看,好借此看清楚各家贵女的品性,正好武安侯府与凛阳侯府交好,便借了地方。”秋画笑道,“可姐姐也晓得,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凛阳侯夫人身侧的婢女漏了嘴,如今,不少要去参宴的人家都得知了消息。”   秋画说着,蓦然好奇地看向她:“诶,姐姐,你猜猜,到最后会是哪家姑娘那么命好,做这武安侯夫人啊。”   柳萋萋见她面露艳羡,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刮,“是谁都好,左右不会是你我,那些世家贵族的事儿,离我们实在远了些,我只晓得你若再不将东西拿回去,小心受了罚。”   秋画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她拿起桌上的锦盒,临到门前又转头看过来,迟疑半晌道:“姐姐,夫人折腾你的事儿,要不……你同二爷说说。”   柳萋萋闻言怔了片刻,摇摇头,自嘲一笑道:“罢了,他不会信我的。”   她很清楚,在沈韫玉眼里,她在沈家的日子过得再舒坦不过,只怕不消她说完,他便在心中认定她是在生事,反是让他多厌恶她几分。   何况沈韫玉重孝,哪怕真的得知真相,怕也只会维护他母亲,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秋画见她面露苦涩,微微启唇,却不知说什么,末了,只笑道:“昨日,姑娘赏了我些好吃的饴糖,我还留着呢,今儿忘了带来,明日姐姐来云曦苑,我再拿给姐姐吃。”   “好。”柳萋萋点头道,“那你可得留好了,别等到明日,你一人都给偷吃光了。”   “才不会呢。”   秋画笑着推门而出,柳萋萋将她送到了院门口,看着她走远后,又去了另一个方向的沈府厨房,随便吃了些。   再回竹韧居时,天色已暗,唯几个婢子住的倒座房和正屋书房还亮着灯。   沈韫玉不喜人贴身伺候,故而院里的婢子做的都不过是些洒扫之类的活计,也不必守夜,早早便睡下了。   初初住到东厢时,柳萋萋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可后来,她便清醒了。   她和那些婢子没什么不同,甚至于更卑贱,沈老太太纵然对她好,可未必将她当个人看,在她眼里,她就像是庙里求的平安符,门上悬挂的桃木剑,至多不过是给沈韫玉挡灾避祸的玩意儿罢了。   既是玩意儿,便不该有太多的奢望。   柳萋萋只往正屋的方向瞥了一眼,便烧火洗漱,灌了汤婆子捂暖被窝后倒头睡下。   毫不例外,是夜,她又做起了梦。   只是这日的梦比先前更清晰一些,她似乎身处在一个屋舍里,屋外嘈杂混乱,伴随着尖叫和兵刃交接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一个女子紧紧地抱着她,口中不住地喃喃,似乎在说什么“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们……”   柳萋萋醒来时,隐隐有天光自窗棂间透进来,她这夜虽未被吓醒,可枕上凉凉的,竟是被泪湿了。想起梦中的情形,不知为何,胸口滞闷难受得厉害。   她也不清楚这是否是她幼时的记忆,因五岁前的事她统统记不得了,可纵然她阿娘去世得早,但她的声儿她还隐约有些印象,并不似梦中那般轻软婉约。   柳萋萋揉了揉眼睛,哂笑了一下。   梦罢了,当不得真。   她利落地起身拾掇齐整,推开房门,习惯性往正屋的方向望了一眼。   正屋房门紧闭,这个点,沈韫玉早已进宫赴朝会去了,刚开始来京城的头一年,她也曾循着他起身的时间准备伺候他穿衣梳洗,可沈韫玉并不愿意让她服侍,甚至她碰过的衣衫都丢在一旁,另挑一件新的来穿,她就只能傻愣愣地,窘迫又无措地站在一旁。到后来,纵然凌晨听见正屋的动静,她也只会裹紧被褥重新合拢双眼,学会不再惹他嫌了。   因着昨日还未像赵氏禀明香材的支出,洗漱完,柳萋萋便往赵氏的院里去,然到了那厢才晓得赵氏出府办事去了,午后才能回来。   柳萋萋闻言便转而去了云曦苑,沈明曦也才起身,见着她,颇有些愁眉苦脸,开口便同她抱怨。   今日是教授制香的孙嬷嬷来的日子,沈明曦对制香实在没有天赋,孙嬷嬷又是严苛之人,几乎回回授课都在挑她错处,常让沈明曦焦头烂额,生怕孙嬷嬷事后同她母亲告状。   “孙嬷嬷上回临走前,还留了作业给我,还说今日要考我上回她讲的东西,可我哪里还记得呀。”沈明曦拉住柳萋萋的衣袂,恳求道,“我晓得萋萋姐姐聪慧,关于制香的事儿只消听一遍就记住了,一会儿可得帮帮我。”   为了让柳萋萋方便辨识和购买香材,打沈明曦开始学制香,赵氏也命她在一旁跟着听。故而沈明曦学的东西,柳萋萋都如数学了一遍。   或是喜欢香事,纵然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她学进去的也比沈明曦更多。   见沈明曦一双潋滟的杏眸可怜兮兮地冲柳萋萋眨巴着,一旁秋画忍不住捂唇低笑,“柳姨娘便帮帮姑娘吧,若孙嬷嬷向夫人告了状,夫人只怕是要罚了姑娘的。”   “我还能不答应嘛。”柳萋萋无奈道,“只我若没做好,姑娘可是不许怪我的。”   “怎会呢,我就知姐姐最好了。”沈明曦面上愁云尽散,顿时兴高采烈起来。   她与沈韫玉生得有几分像,都是绝佳的皮囊,一笑起来尤为明媚,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   看着眼前的沈明曦,柳萋萋不免有些感慨,想当初她才进沈家时,沈明曦还不过十岁,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竟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沈家人里,除了已过世的沈老太太,也就只有沈明曦和近日正在屋里养病的沈家大奶奶与她还算友善了。   孙嬷嬷今日路上耽搁,来得有些晚,步履匆匆地入了云曦苑,却是丝毫没忘记要考校沈明曦的事。   开头的几个问题倒还算简单,沈明曦勉强能过关,可后头几个问题,却是让她自己上手制香,见沈明曦看着一桌的香材干瞪眼,根本认不出来,柳萋萋只能装作无意般凑过来,悄悄提醒她。   她自认动作并不明显,可偶一抬手,却见孙嬷嬷正蹙眉看着自己,她忙闭了嘴,将脑袋又垂下去了几分。   沈明曦虽是做得磕磕绊绊,但也算是勉强完成了孙嬷嬷的测验,孙嬷嬷摇了摇头,面露失望,却没说什么,继续教授制香之事。   一个时辰后,临到结束之时,孙嬷嬷倏然回过头,冲柳萋萋道:“你,过来。”   柳萋萋懵了一瞬,才确定孙嬷嬷喊的是自己。她上前一步,就见孙嬷嬷指了指桌案上的香材道:“你随意挑选,依着我方才教的法子,试着制香看看。”   她颇有些不明所以,可迟疑片刻,还是照做了。制香是大户人家才会去做的雅事,寻常百姓怕是连块香材都买不起,连平日里赵氏让她采购香材,都是嘱咐她买一点就够,省着点花。   柳萋萋虽负责采买香材,也极爱香事,可压根没有机会亲自制香,故而不管孙嬷嬷此番是为着什么,机会难得,她都想牢牢抓住。   她先去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抬首在桌案上看了一圈,才谨慎地选了一些香材,取适量倒入研钵中捣碎。待香材捣成粉末,混入炼蜜揉捏均匀后,再搓成小小的香丸。   分明是头一回,可柳萋萋丝毫不觉紧张,全程一气呵成,不需她多加思考,手的动作比脑子更快,就像她天生就会制香一般。   孙嬷嬷看着盘中的香品,轻轻捻起一颗,在鼻尖嗅了嗅,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她只抬头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并未评价什么,只侧身对沈明曦道了几句记得多练习的话,便提步离开了。   柳萋萋几人望着她的背影面面相觑,少顷,才听秋画不解道:“孙嬷嬷方才这是什么意思,为何突然让柳姨娘来制香?”   “还能是什么意思。”沈明曦不悦地嘟起嘴,“我瞧着孙嬷嬷分明是想羞辱我,让我亲眼瞧瞧我学得是有多差劲,连只在一旁听的萋萋姐姐都做得比我好。”   “倒不一定。”柳萋萋道,“孙嬷嬷也未说什么,兴许是瞧见我方才偷偷提醒姑娘,才想借此让我出丑,给我个教训呢。”   这话沈明曦可不同意,“萋萋姐姐分明做得很好,我方才可都瞧呆了,怎么看姐姐都不像头一回制香。你好容易做出来的东西,不如好生藏起来,指不定几个月后拿出来一熏烧,好闻得紧呢。”   不待柳萋萋答话,沈明曦已兴冲冲拿了个瓷罐将香丸装进去,三人挖了土,合力将其埋在了院中的桃树下,等着一月后重见天日。   在云曦苑又小坐了一会儿,吃了两颗秋画给的饴糖,柳萋萋想起要去赵氏那厢的事,匆匆与沈明曦道了别,往赵氏的院子而去。   快走到院门口,便见孙嬷嬷自里头出来,想是来禀沈明曦的课业的。待她走远,柳萋萋才入了院子,命婢子往里通禀了一声。   没一会儿,婢子出来,告诉她夫人在忙,要她在外头等着。   柳萋萋顿时明了,乖乖在寒风中侯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听到赵氏召她进去。入了内间,柳萋萋便嗅见一股淡雅的江梅香,赵氏惬意地半倚在榻上,啜着茶水,好一会儿,才抬眸斜了她一眼。   虽知赵氏向来不喜她,可不知怎的,柳萋萋觉得赵氏今日的眼神格外沉冷,刀子似的,恨不得在她身上捅上两下。   柳萋萋也未多做揣度,兀自将昨日买香材的花费仔仔细细同赵氏说了。   赵氏听罢,自喉中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嗯”,抬手拨弄着指甲,旋即像是自言自语般道:“今日这天儿比昨日冷了许多,也不知玉哥儿今早出去穿足了没有,千万别冻着。”   立在赵氏身侧的钱嬷嬷登时接话道:“今早二爷出门,老奴倒是瞧见了,也没带大氅,穿得着实有些单薄。”   听两人这一唱一和,柳萋萋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便见赵氏忽而看向她,理所当然道:“我瞧你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往刑部衙门跑一趟,将你家二爷屋里的狐皮大氅给他送去吧。”   这个时辰送衣……   柳萋萋张嘴欲说什么,就听赵氏又道:“哦对了,府里剩下的马车方才送孙嬷嬷回去了,一会儿你怕是得自己走着去,当是不要紧吧。”   听得此言,柳萋萋暗暗咬了咬下唇,哪里敢与赵氏作对,福身恭顺地道了声“是”,缓步退下了。   她的感觉果然不错,却不知赵氏缘何恼怒她,难不成是因着孙嬷嬷令她上手制香之事?可让她跟着一道学,本也是赵氏授意,按理不应该。   左右想不通,柳萋萋也不费这个功夫,离沈韫玉下值已不剩多少时辰了,她需得抓紧。   回竹韧居取了大氅,柳萋萋匆匆往后厨的方向去。赵氏不给她马车坐,想借此折腾她,但她也不会真的傻到徒步过去。   从沈府到刑部衙门的路可不短。   赶到后厨,倒是时候,来府里送柴禾的小哥正要回去,柳萋萋便求他捎自己一程。虽竹韧居那几个婢子与她不对付,可府中其他下人,与她相处得倒还算融洽,都是为主子做事的人,没得互相为难看低。   送柴禾的张家小哥也是个爽利人,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算认识,欣然答应,用骡拉的小板车将她送到了刑部衙门附近。   然紧赶慢赶,柳萋萋到底还是没赶上,待到了刑部门口,同守门的一问,才知沈韫玉在一刻钟前便已离开了。   赵氏让她徒步过来,就是晓得她赶不上,如今倒还真称了她的意。   回去可不像来时那样有车可搭,柳萋萋长长吐出一口气,只得抱着大氅慢悠悠往回走。   华灯初上,天色渐晚,暮色侵吞了黄昏,四下逐渐暗了下来。   行人脚步渐快,都纷纷奔家而去,路面上愈发空旷静谧了。街巷屋舍间飘出袅袅炊烟,时而夹杂着孩童的笑声,红彤彤的窗花对联已挂在了门扇之上,年味愈浓。   夜越深便越发冷得厉害,柳萋萋缩了缩脖颈,冻僵的右腿在行动间愈发疼痛难忍。   她这腿疾是老毛病,未嫁前便落下了,当初祖父母年迈多病不能劳作,叔父一家又置之不理,为了多赚些钱银补贴家用,她常在严冬冒险进山采药卖给药铺。有一回遇暴雪困在山中不仅冻伤了腿,还遇了狼,险些没了性命。   那回,救了她的人便是沈韫玉。   想起这桩陈年往事,柳萋萋面露怅惘,不由得慢了步子,须臾,只觉面上一凉,抬首看去,便见雪花纷纷扬扬而落。   下了雪,这路便更不好走了,柳萋萋忍着腿上的疼痛只得加快脚步。可没半柱香的工夫,这雪愈发下得猖狂,鹅毛似的密密地落下来,几乎遮挡了前路。   她也不知行了多久,寒风裹挟着雪片拼命往衣缝里钻,因着不舍得花钱做新的,她身上是件穿了好些年的旧棉衣,抗不住冻。柳萋萋实在冷得受不住,只得将手中的狐裘往身上一披,可即便如此,一张脸仍是快冻紫了。   她正欲寻个地方暂避风雪,却听一阵马驰和车辙滚动声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响起。   折身看去,便见一辆马车骤然从漫天飞雪间闯了出来,直直向她撞来。   柳萋萋一时吓呆了,行车的马夫同样面露慌张,似乎才注意到路上有个人,他忙拽紧缰绳,猝然将马头一扭。   眼看着那马车与她擦身而过,不受控地往一旁撞去,柳萋萋不禁腿一软,直直跌坐在了雪地之上。 第4章   在撞到路边的柳树前,车夫拼命勒止了失控的马匹,将整个马车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柳萋萋勉强自雪地里爬起,便见车夫掀开车帘,同里头人说了什么。   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雪,也未理会,正欲离开,车上下来个人,竟直直向她走来。   柳萋萋双眉微颦,心忖莫不是遇上不讲理的要同她算账,忐忑之际,却见那人立在她身前,冲她鞠了一礼,歉意道:“方才对不住姑娘,这雪夜看不真切,我家车夫险些撞着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不知姑娘可有哪里受伤,要不去医馆瞧瞧?”   此人四十有余,面容和蔼,但衣着却还算富庶,看他这举止言行,大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管事。   “不必了。”柳萋萋摇头道,“不过是个意外,何况我也并未受伤,这便告辞了。”   “姑娘等等。”   见她要走,那管事忙喊住她,“不知姑娘住在何处,这么大的雪,行路不便,不如我们捎姑娘一程。”   这柳萋萋倒是乐意,若是找不到避雪的地方,再在外头待上一会儿,她就算不冻死,也该去了半条命。   可……   她犹疑地往马车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管事登时领会道:“姑娘放心,这也是我家主子的意思。”   听得此言,柳萋萋才点了点头,开口说了一个临近沈府的巷子,那管事闻言道:“正巧顺路,姑娘上车吧。”   柳萋萋由管事的领着走向马车,许是看出她腿脚不便,上车时管事的还扶了她一把。   车内坐着一人,想就是管事口中的主子,柳萋萋是低垂着脑袋进去的,只瞥见一个祥云纹的湛蓝袍角和一双暗纹锦缎靴,一看就知此人身份不俗,她未敢抬眼仔细去瞧,生怕冒犯了主人家。   一上车,她便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香烟的味道,这香烟,并非那些燃在屋内静心雅致的香,似乎是寺庙的供香。   柳萋萋猜想,马车的主人应当在不久前去了佛寺庵庙之类的地方。   或是去上香祈福吧。   她寻了个靠外的位置坐下,脱下身上的狐皮大氅小心翼翼叠好放在了膝上,微一抬眉,便见一杯冒着热气儿的茶水被递到了眼前。   “姑娘且喝杯茶暖暖身子。”   “多谢。”柳萋萋双手恭敬地接过茶水,埋头喝茶的瞬间才敢偷偷斜过眼去看。   只一眼,她便怔住了。那是个模样极好的男子,面若冠玉,清俊疏朗。年岁大抵比沈韫玉长上一些,可周身的气质却浑然不同。   沈韫玉虽也会武,但那举手投足间的儒雅气一看就知是个书生。而眼前这人,虽是俊美,但面容冷硬,眉眼轮廓间透出几分英气,即便坐着,也是脊背直挺,一丝不苟,更像是习武之人。   她看了几息,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原闭眼假寐的男人或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蓦地睁开眼睛,向她看来。   那双眼眸明亮却凌厉,如刀似剑,尽露锋芒,柳萋萋手一颤,忙回过眼,心虚地喝了两口茶水,少顷,将见底的杯盏还给了坐在对面的管事后,重新规规矩矩地坐好。   有了方才险些撞到人的意外,马夫驾车的速度缓了许多。车内还算暖和,很快柳萋萋冻僵的手脚便逐渐回了温。   身子舒坦了,人也跟着放松下来,马车各个角落散发的气息一股脑地钻入她的鼻尖。   嗅着嗅着,柳萋萋蓦然闻到一股好闻的味儿,她循味看向马车角落里的紫檀雕花矮柜。那股子甜香的气息正是从里头散发出来的。   像是什么糕食。   她只能闻出其中一种,便是桂花糕。且闻这气味,好似是京城芳玉斋所做。   沈明曦曾赏过秋画两块,秋画给了她一块。那还是柳萋萋头一回吃这么精致的点心,那入口绵密香甜的滋味她至今难忘。   她自幼便很喜欢甜食,可裹腹尚且艰难,哪里来的闲钱买好吃的糕点。也只有年节时,祖母带着她去镇上,匀出些许买肉的钱给她买几颗蜜饯果子吃。   从午后到现在,柳萋萋还未吃过什么东西,五脏庙空空如也,光是想着那桂花糕的滋味,她便没出息地喉结微滚,口舌生津。   她垂下脑袋,唯恐车内人看出异样,然下一刻却听清晰的“咕噜咕噜”声在车厢内响起。   一股子热意陡然窜上双颊,柳萋萋尴尬不已,顿时将头埋地更低了,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须臾,就听管事轻笑道:“车上有点心,姑娘可要吃些?”   窘迫之下,柳萋萋不由得脱口而出,“不必了,我不吃桂花糕。”   话一出口,她便是一愣,待看过去,果见管事的面上露出几分惊诧,“姑娘怎的晓得是桂花糕?”   “我……”若说是猜的,难免有些不可信,何况她嗅觉灵敏的事儿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柳萋萋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我天生鼻子较旁人灵些,闻见的。”   听得此言,管事的神色顿时有些微妙,他没接话,只默默打开矮柜,从里头取出一个食盒来,打开食盒,最上头一层的点心就是桂花糕。   “姑娘这嗅觉倒还不是一般的灵敏,隔着这么多层还能闻出凉了的桂花糕,着实厉害。”   听着管事的夸赞,柳萋萋抿唇浅浅笑了笑,因着她嗅觉灵敏,打小便吃了不少苦头,嗅到难闻一点的气味便呕吐不止,幼时还经常被村里的孩子追着骂她长了个狗鼻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若不喜欢桂花糕,还有旁的点心,不如尝尝看。”   与管事说话之际,一个低沉清冷的声儿蓦然响起,柳萋萋诧异地看过去,便见车上始终沉默的男人此时正静静地看着她。   不同于方才,他的一双眼眸敛了锐利,浑身气息也不似方才那么摄人。   他既开了口,柳萋萋也不好拒绝,何况她也的确是饿得厉害,便恭敬地道了谢,也不敢多拿,拿了一块蜜枣糕和一块芙蓉酥捧在手上,小口小口,颇为珍惜又心满意足地吃完了。   两块糕点下了肚,马车也幽幽停了下来,已到柳萋萋说的那个巷口了。她矮了矮身,道谢辞行。   看着柳萋萋走进巷子,马车才复又向前驶去。管事看了眼车上的男人,迟疑道:“侯爷看见方才那位姑娘,可是想起了顾……”   孟松洵没答,只压了压唇角,不知在思索什么,少顷,才道:“吴叔,我今日去寺中祭拜之事,你不必同大嫂提起,只说我去听方丈大师讲经了便可。”   吴叔在武安侯府也待了二十多年了,是看着孟松洵兄弟二人长大的,他们的心思自然也能揣度几分,他颔首道了声“是”,却是担忧地在心下低叹了一声。   过了这么多年,他家小公子如今虽已成了战功赫赫的武安侯,但当年的事他显然还未彻底放下。   武安侯府好容易再复往日荣光,只盼他家侯爷千万别动不该动的念头才好。   那厢,竹韧居。   沈韫玉正凝眉坐于书案前阅览案卷,此案并非其他,而是最近在京城闹得人心惶惶的举子夺命案。   凶犯手段之残忍,震惊朝野,现已有两位举子惨遭其毒手,且都是各府县数一数二的才子,本届状元的有力争夺者。年后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科举事关朝堂社稷,陛下听闻后龙颜大怒,着令刑部和大理寺速查此案。   因恩师是刑部尚书,沈韫玉入刑部一事,朝中本就颇有微词,他晓得,此案若能由他所破,定能一扫往日争议,助他在刑部站稳脚跟,然此案案情复杂且线索寥寥,要查找真凶困难重重,不然也不至于至今毫无头绪。   沈韫玉托额心烦意燥之际,风吹窗扇呼啦作响,院外愈发喧嚣起来。   他翻页的手微滞,片刻后,却听院中响起碎碎的脚步声,他微一抬眸,旋即起身绕过书案,状似悠闲地踱向门口。   来人是沈韫玉的贴身小厮吉祥,他冒着风雪小跑至正屋廊下,禀道:“二爷,柳姨娘回来了。”   沈韫玉神色淡淡,“这么快便寻到她了?”   “没有,是柳姨娘自己回来的。”吉祥解释道,“小的奉爷的命去寻柳姨娘,方才套了车走到府门前的巷子里,就看见柳姨娘回来了,小的怕二爷担心,就先跑来同您说一声。”   听到“担忧”二字,沈韫玉双眉蹙了蹙,显然不喜这话,“我并非担心她,她是我沈家的人,若因着给我送衣出了事,未免教旁人指责我们沈家苛待下人。”   “二爷说的是。”吉祥连连点头,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二爷,柳姨娘似乎不是自己走回来的,小的亲眼看见,她自一辆马车上下来……”   吉祥说罢,偷着去看沈韫玉的反应,却见他家二爷轻轻抬了抬眉,只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吉祥忙应声退下,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在心下嘀咕,觉得方才不必多嘴说这么一句。   毕竟他家二爷不喜柳姨娘,更何况以柳姨娘的姿色,也不必担心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一无姿色二无财的,想是哪个过路的好心人见雪天难行,顺道让她搭了一程吧。   这边,吉祥前脚刚离开,后脚柳萋萋便一瘸一拐地回了竹韧居。她原想着这个时辰,众人当是已经睡下了,然一抬首,却见正屋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一人,望着漫天风雪负手而立。   柳萋萋倏然一愣,她本想明日一早再将手上的狐皮大氅还回去的,可既是遇见了,断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恭敬地唤了句“二爷”。   沈韫玉垂首看了她一眼,“缘何这么晚才回来?”   “妾身奉夫人的命,去给二爷送衣裳,不想正与二爷错过,这才回来晚了。”柳萋萋说着,将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狐皮大氅递给沈韫玉。   沈韫玉没有立刻去接,只看她站在阶下,整个人置身于雪中,头上肩上都染了白,纵然冻得身子微颤,双唇略有些发紫,也未再向前一步。   她好似将先前不能进屋那话记得很牢,甚至连带着连屋檐底下都不进了。   沈韫玉蹙了蹙眉,沉默片刻,才伸手接过大氅,旋即便听一句“妾身告退”,抬眼就见柳萋萋福身施礼,未做丝毫停留,转身一瘸一拐地往东厢而去。   他往她右腿上深深看了一眼,眸色顿沉了几分。   今日下值回了府,见柳萋萋久不回来,困惑之下,他是让吉祥去问过的。也知道没有马车,柳萋萋这趟应是走着去的刑部。   他很清楚他母亲素来厌恶柳萋萋,或是故意借这法子磋磨她,可方才她大可以在他面前告状,博得他的同情,然她却只字未提。   沈韫玉不由得轻哂一声。   她以为如此,他便看不透吗?   虽是不提,她却是让他看见她被冻伤了腿走路艰难的模样,让他知道她受了委屈却苦苦隐忍的心酸,这远比在他面前诉苦,更能激发他的愧疚。   倒是好算计。   可惜他惯来不吃这一套。   沈韫玉压了压唇角,折身回了屋,可方才走了几步,脑中又闪现柳萋萋冻伤的腿,他动作一滞,闭门的手停在了那里。   东厢,柳萋萋烧了热水,正准备泡一泡冻僵的双脚,方才褪了湿透的足衣,就听见重重两下敲门声。   她趿着鞋去开门,还未看清来人,一物骤然被抛了过来,她忙伸手接住,抬首便见梅儿下颌微扬道:“柳姨娘,这是二爷命我给您送来的膏药。”   柳萋萋疑惑地拧眉,正欲询问,就听梅儿讽笑道:“二爷说,让您莫会错了意,给您膏药是因着您是为他办事的时候伤的,二爷还说,您还是趁早收起那些算计,歇了心思,别白费工夫了。”   她兀自说了这么一通,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萋萋只觉莫名其妙,不是很明白沈韫玉这番话的意思,她浑身疲惫,也不愿深思,泡了脚,涂了膏药,倒头就睡了。   翌日一早,赵氏那厢来了人请她过去。   沈韫玉赏的膏药药效极佳,过了一夜,柳萋萋右腿的疼痛已然减缓了许多,可走起路来,仍是有些颠簸。   赵氏自然也看见了,却视若无睹,一句不提昨日折腾她的事,见她进来,自顾自道:“昨日午后,明曦不意伤了手腕……”   伤了手腕?   柳萋萋心下纳罕,分明她走前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受伤了。   “大夫说她伤得不轻,只怕无法在两日后的品香宴上亲手制香了。”   言至此,赵氏蓦地抬眼看向柳萋萋,她目光如炬,一瞬间令柳萋萋汗毛竖立,浑身不自在,下一刻,就听她开口道。   “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最合适,品香宴那一日,便由你代替明曦制香吧。” 第5章   赵氏怕柳萋萋会错了意,解释道:“当然,不是让你全然代替明曦,只是让你充当明曦的手,到时她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赵氏根本不想这么做,才至于昨日在听到孙嬷嬷这番提议后,心下恼怒,在柳萋萋身上撒气。   她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的女儿不如这个乡野出身,粗鄙无知的农女。可昨日晚间,她不死心地亲自去沈明曦屋里,考校她制香手艺后,不得不承认,她这女儿在制香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恐还需得大把的时间去练。   见底下的柳萋萋垂着脑袋没有言语,赵氏又道:“寻常人哪有机会去那般场合见世面,与那些世家贵女们一道制香。我给你这个机会,那是抬举你,你可得好好表现,莫要让我失望。”   对于赵氏的这番“大恩”,柳萋萋着实不想接受,她不傻,怎会不明白,赵氏分明是怕沈明曦拙劣的制香手艺被人耻笑,这才想借她的手来躲过这一场。   至于沈明曦受伤之事,谁知究竟是真是假。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片刻后,低低道:“夫人愿意给妾身这个机会,妾身自是感恩,可妾身昨日才冻伤了腿,走起路来着实不大好看,只怕到时丢了沈家的脸面,连累姑娘被人耻笑。何况,妾身也没怎么学过制香,恐闹了笑话,不然……夫人还是找别人吧。”   这一番话,一时堵得赵氏哑口无言,柳萋萋刻意提及腿伤之事是何用意,她哪里不知。   看她这段日子这么听话,赵氏差点就忘了,眼前这小丫头状似温顺,却也是个会咬人且记仇的。昨日在外冻了一遭,吃了苦头,今日怎还会轻易被她拿捏。   若她真的不愿,她根本奈何她不得。可若此事交给旁人,她也实在是不放心,一来,怕那人泄了密,损了她家明曦的声誉,二来,与明曦不相熟,到底也不好打配合。   思来想去,会制香又不怕会漏嘴的便只有眼前这个丫头了。   赵氏心底虽是不满,但也只能把这口气暂且憋在心里,毕竟这场品香宴事关沈明曦的婚事,万不能出差错,她柔和地一笑,好声好气道:“这件事,哪里好交给外人的,何况你跟着明曦一道学了一些日子,自是比府里其他人更懂些。你放心,这品香宴还有几日,一会儿,我让钱嬷嬷拿着好的膏药给你,到时你这腿自然就好了,我也不会亏了你,这个月的月钱我会给你双倍。”   听到双倍月钱,柳萋萋暗暗咬唇,不可谓不心动。   前几日,迹北老家的叔父托人带了书信给她,字里行间都是在同她要钱。若有了这笔银两,祖母两个月的药费应是不愁了。   她自然也懂得见好就收,但还是假装犹豫片刻,才施礼道:“妾身明白了。”   既应下了这桩事儿,少不了为之努力几分。自赵氏处离开,柳萋萋便径直去了云曦苑,果见沈明曦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吃着时令的果子,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只见着她时,眼神飘忽颇有些躲闪,须臾,低声同她道了歉,说她也不想这般,实在是母亲逼得紧。   柳萋萋笑着安慰了她几句,说自己能理解,定也会尽力助她。   凛阳侯府的品香宴在即,孙嬷嬷每日都会来府上教授制香,不同于先前,也不教沈明曦怎么操作了,只予了她一张纸,让她将步骤和细节悉数背熟了。   剩下的时间,都是在手把手教柳萋萋如何精进制香手艺。   柳萋萋一点便通,也不需孙嬷嬷多费口舌,因而这几日孙嬷嬷心情显得格外好,连素日沉肃的脸都多了几分柔意。   品香宴前一日,柳萋萋送授完课的孙嬷嬷出府去,临到垂花门前,却见孙嬷嬷蓦然折身,看向她道:“你是哪里人?伺候沈姑娘几年了?”   柳萋萋被问得猝不及防,忙答:“回嬷嬷,奴婢同姑娘一样都出身于迹北县,伺候姑娘……有五年了。”   因着这段日子,她在孙嬷嬷面前始终以沈明曦侍婢的身份自居,便顺势扯了这谎。   孙嬷嬷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末了,只道:“这沈姑娘若有你这般天赋,我也不想使这骗人的法子,可她到底是头一回赴宴,正是要紧时候,纵然我觉得不耻,也不能让她在宴上太过丢人。我见你是个聪慧的,明日,记得好生配合你家姑娘,当是不会露了马脚。”   “是。”柳萋萋福了福身,恭敬地应道。   孙嬷嬷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步子,折身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出了云曦苑。   送走了孙嬷嬷,柳萋萋便寻秋画去了。   因自己抽不出工夫,她便托秋画代她去香铺中取定好的香材,却不知为何,香材是尽数取来了,秋画却颇有些闷闷不乐,细问之下,才知是因着一小块龙涎香与旁人起了争执。   龙涎香本就是香中极品,多由海外而来,稀少而珍贵,柳萋萋也是偶然听闻这间香铺有龙涎香出售,近几日便会被运送入京,才会在得了赵氏应允后高价下了定金,与香铺老板定下了其中一小块,不曾想秋画去时,正巧有一大家的奴婢也来取香,看中了这块龙涎,欲与秋画抢夺,这才生了这桩不快之事。   幸得那老板还是个讲理的,加之秋画嘴皮子厉害,讲得那人心虚理亏,只得悻悻而去。   品香宴当日,天儿才吐白,柳萋萋便起身收拾了一番着装,准备往云曦苑而去,不料一出门,恰好撞见在院中习武健身的沈韫玉。   她颇有些疑惑,须臾,才想起他今日休沐,空闲在家,忙快步上前去。   沈韫玉余光瞥见她,却是未收剑,只扫了眼她的右腿,见她步子稳当,便知是已大好,又见她朝他走来,不由得眉头一蹙。   平日这个时候,柳萋萋应当还未起身,今日特意起来,怕不是想借着那夜他给的药膏谢他一番,再顺势与他搭话,这种事儿她先前并非没做过。   见沈韫玉专心舞剑,对她视而不见,柳萋萋也习以为常,低身道了句“见过二爷”,便匆匆往外走。   沈韫玉眼见她走得利落,不由得懵了一瞬,下意识开口:“这个时辰,上哪儿去?”   乍一听到这清冷的声儿,柳萋萋滞了步子,诧异地折过身。   因赵氏嘱咐过,她不能真的道实情,但又不好瞒他自己的去向,思虑片刻道:“妾身要去姑娘那儿。”   沈韫玉闻言,双眉蹙得更紧了些,“若我记得不错,明曦今日当是要去凛阳候府赴宴,你去她那厢做什么?”   柳萋萋淡然应答:“夫人说,姑娘头一回去参宴,还是这般大的宴会,怕姑娘生怯,因着妾身平素与姑娘要好,便让妾身跟着一道儿去,能让姑娘少些紧张。”   她刻意强调是赵氏吩咐,让沈韫玉也无话可说,他沉默少顷,只道:“去了那儿,好生跟着明曦就是,莫要多嘴多舌,给明曦惹是生非。”   “妾身明白了。”   见她乖乖应声,沈韫玉站了片刻,又提剑挥舞起来,不再理会她。   柳萋萋亦识趣地默默出了竹韧居,步出院门的一刻,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晨光熹微,照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院中,那棵枝叶凋零的银杏树下,男子身姿挺拔,手持长剑而舞,白练翻飞,行云流水。   她不由得怔了一瞬,想起三年前在迹北县城的小院里,第一次见到沈韫玉的场景。   彼时他自京城回来接沈家人进京,就是在沈老太太院中,柳萋萋在被纳进门的两年后头一回见到了自己的夫君。   虽说几年前,未进沈家时她也曾见过他,可那时她险些被山中饿狼袭击,摔下山坡昏迷前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射箭的身影,并不曾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只后来听村人说,是路过的沈家二郎,那位远近闻名的沈大才子救的她。   被迫入沈家为妾时,她也曾劝慰过自己,那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就算嫁过去替他挡灾也是理所应当。何况她与那位沈家二郎也算有缘,虽是为妾,但他不一定会对自己不好。   她怀揣着那么一点希望,在府中尽职尽责,白日伺候在沈老太太膝下,亲自煎药侍服,夜里对着豆大的灯光读书认字,练习女红,便是为了他自京中归来时,变得稍稍能成为配得上他这个探花郎的人。   谁也不知,那段等待的日子里,她常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身形挺拔却看不清容貌的男子站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下对着她温柔地笑。   才至于两年后,在沈老太太院中,乍一看见梧桐树下,长身玉立,清隽儒雅的沈韫玉时,她心若擂鼓,顿时悸动难息。   却不曾想下一刻,那人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剑眉深蹙,清澈的眼眸中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厌恶。   思及往事,柳萋萋唇角微勾,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若是早知他会这般嫌恶自己,在迹北苦等的两年里,她便不会愚蠢地存那些绮思与希望,也不至于后来在逼着自己断念时那般难受。   想起如今最要紧的事,柳萋萋匆匆敛起那些复杂的心绪,拢了拢衣领,快步往云曦苑而去。   一个时辰后,凛阳候府,望鹊楼。   孟大奶奶徐氏与凛阳侯夫人并坐一处,正拿着现下京城最时兴的兰花香露,抹在手背上赏闻。   恰在此时,家仆来报,说武安侯到了,不多时,便见一清俊疏朗的男子缓缓步上楼来。   他一身深墨长袍,墨发由玉冠束起,神采英拔,周身气度高华,只眉目微敛,略显肃穆,令人望而却步。   “凛阳候夫人,大嫂。”   见他立于她们二人恭敬地施了一礼,徐氏却生出几分疑惑,“阿洵今日怎的穿这般老成的颜色,为何不换上我昨日教人送过去的衣裳。”   说罢,她看到孟松洵背后的贴身小厮李睦,正欲问责,却听孟松洵解释道:“是阿洵辜负了大嫂的好意,我如今二十有七,也不是什么少年儿郎,大嫂送来的衣裳似有些不大适合阿洵了。”   徐氏长孟松洵七岁,十七岁入的府,孟松洵还是她看着长大的,老武安侯夫人去得早,孟家老祖宗即孟松洵的祖母因着身子不好,前年回了老家嵇南休养,如今偌大的武安侯府是她当的家。   这些年她以长嫂的身份,却操着母亲的心,更何况如今武安侯府只有孟松洵一个男眷,后继无人,他的婚事自是如今头等迫切之事。   “你也说了,你才二十有七,尚且不至而立之年,不必如此老成持重,更何况你都未娶妻成家,就算穿得鲜艳些又能如何。”徐氏轻叹一声道,“你也晓得今日让你来所为何事,你的婚事拖了那么多年,如今也该上些心了。”   见孟松洵薄唇微张,似又要言,徐氏快一步堵了他,“别又同我说先立业再成家的话,你如今立了战功,继承了武安侯之位,哪里不算是有了成就,难不成要等到位列首辅才能考虑娶妻之事。”   一旁的凛阳侯夫人见气氛有些僵,忙缓和道:“好了,旁的也不多说了,今日既是武安侯相看,定要让他亲眼见过才好。”   说话间,便听一阵琳琅的笑声自楼外传来。   楼内众人一时都将视线转向外头,就见离望鹤楼不远的花石小径上,三五少女成群,言笑晏晏,千娇百媚。   正是今日来赴宴的各家贵女。   “京城各家适龄女子,今日几乎都在这儿了,武安侯好生瞧瞧,看看可有中意的。”凛阳侯夫人笑道。   “着实辛苦夫人特意做这番安排。”徐氏感激地看着凛阳侯夫人,旋即对孟松洵道,“阿洵,可不能辜负了夫人的好意。”   孟松洵低低道了声“是”,背过身却是剑眉紧锁,心下生出几分无奈。今日来前,他自是知晓大嫂做了什么安排,可见她常年一人操持家事辛苦,不好拂了她的心意。   亦不能同她明说,那一桩他惦念多年的前尘旧事未了,他尚未有娶妻的打算。   可既然来了,还是得做些样子应付才算有所交代。   孟松洵随长嫂和凛阳侯夫人行至楼边围栏前,一双鹰眸随意往下扫了扫,须臾,视线倏然定在一处,他双眸微眯,不自觉脱口而出。   “那是哪家姑娘?” 第6章   徐氏闻声颇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松洵,她深知自己这位小叔性子寡淡,向来对男女之事冷漠,哪曾主动问询过,她面露惊喜,忙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凛阳侯府夫人亦在看,蹙眉打量了半晌,却是不识那人,便问身侧的婢女。婢女答:“奴婢也未曾见过,或是头一回参宴的姑娘,邀请的名单中倒真有一个,年岁也相仿,应是刑部郎中沈韫玉沈大人的妹妹。”   “沈郎中的妹妹?”徐氏回想片刻,显露出几分犹疑,“虽说那沈郎中曾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但听闻他是寒门出身,他这妹妹......”   侧眸见孟松洵仍望着楼外,徐氏顿了声,将话锋一转,笑道:“然出身到底是次要,我见这沈姑娘模样秀丽,举止端庄,只消性子好也是可的。”   孟松洵收回视线,薄唇微扬,“大嫂别误会,阿洵没旁的意思,只是没见过这姑娘,方才好奇问了一嘴。”   徐氏哪里信这话,孟松洵戍边多年,京城的姑娘又有几个识得的,问哪个不好,偏生问了这个,怕不是动了心思,又羞于直言罢了。   她抬眸与凛阳侯夫人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皆有了主意。   孟松洵余光瞥见这一幕,暗暗摇了摇头。   他侧身半倚着栏杆,居高临下地望去,皑皑白雪间,衣香鬓影,钗环叮当,柳绿花红的裙袄,似让冬日寂寥的庭院都复了春色。   然他的视线却并未落在那些娉婷袅娜的美人身上,却是看向角落里一个衣着华美的姑娘背后,一个半掩着的身影。   那人一身绀青袄,霜白棉裙,虽是簇新的衣裳,却松松垮垮显得不大合身,垂首安安静静的,被吞没在人群中。   孟松洵薄唇微抿。   原来,她是沈家的奴婢……   望鹊楼底,不知怎的,柳萋萋总觉得脊背阵阵发紧,似有人在盯着自己。   她正欲抬首四眺,衣袂忽被扯了扯,沈明曦凑近悄声道:“怎么办,萋萋姐姐,我都快要怕死了,一会子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柳萋萋垂首看去,果见沈明曦表面从容自若,可掩在袖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沈明曦自幼生活在乡下,虽说进京后也受了几年大家教养,可到底长居闺中,未曾见过世面,到了这般场合,心下难免怵得慌。   “姑娘莫怕,我们都在呢。”柳萋萋温声安慰。   一旁的秋画也冲沈明曦点点头。   “您且放松自在些,就像嬷嬷先前教您的,一会儿揣着底气,含笑看着对方说话,莫虚了气势,绝不会教旁人看出端倪。”   柳萋萋说着,偷偷去握沈明曦佯装受伤而缠满细布条的手。暖意透过手腕直漫到心头,听了柳萋萋这番鼓舞,沈明曦颔首,焦虑之感这才缓了些。   在小径上站立片刻,来参宴的各家姑娘便由凛阳候府的家仆领着去了凝玉阁。   凝玉阁在候府边缘,地处清幽,一入内,便可看见一面靠墙的博古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香器和盛放香品的瓷罐,临窗的花几上置了些松石盆景,其旁小案整齐堆放着一摞摞的香谱,目测有百本之多,不愧为府内专门制香之处。   柳萋萋惊叹地扫了几眼,便跟在沈明曦后头,半扶着她在内室的圈椅上坐定。   很快,邻座的姑娘便来与沈明曦搭话,她明眸善睐,笑靥动人,年岁看似与沈明曦相近。   听她们相互客套了几句,柳萋萋才知此人是翰林院胡编修之女,这位胡姑娘的父亲,与沈韫玉还曾是同僚。   虽未见过,但听闻有这层关系在,又见这位胡姑娘面容和善,沈明曦不由得放松下来。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胡姑娘忽而示意沈明曦看向后头。   柳萋萋亦抬首看去,便见离沈明曦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着棠红花罗镶兔毛边袄裙的姑娘,蛾眉曼睩,风姿绰约,美得格外惹眼,正与别家贵女言笑。   “那是刑部尚书褚大人家的三姑娘,听闻令兄前不久擢升为了刑部郎中,又拜在褚大人门下,今日见着,沈姑娘可要去打个招呼?”   沈明曦闻言略有些迟疑地看向柳萋萋。   柳萋萋会意俯身:“胡姑娘说得不无道理,要不姑娘还是去问候一声吧。”   沈明曦颔首觉得有理,这才缓缓往那厢走去,行至褚三姑娘身侧,见那位抬眸疑惑地看着她,她踯躅半晌,才福身道:“褚三姐姐想是不识得我,但明曦的家兄正是褚大人的门生,如今也在刑部为官,今日在这品香宴上遇见褚三姐姐,实是缘分,特意来向三姐姐问个好。”   褚三姑娘褚烟淡淡瞥了她一眼,轻笑道:“抱歉,家父在朝中的门生众多,一时记不起是哪一位了……”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响起低低的笑,沈明曦尴尬地双颊通红,好一会儿,才低声解释道:“家兄姓沈,名韫玉,如今官居刑部郎中。”   “哦……”褚三姑娘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是沈郎中,的确有缘,往后还请沈姑娘多多关照了。”   沈明曦忙回:“三姐姐说得哪里话,应是明曦需要姐姐关照才是。”   褚三姑娘笑了一下,不再多言,自顾自转过头与旁的贵女继续说道。   她都表露出了这般态度,沈明曦哪里还看不出这位褚三姑娘瞧不起自己,甚至都不愿多搭理。   柳萋萋亦看得明白,待走远了,压低声儿对着沈明曦道:“姑娘尽了礼数,不落人口舌就好,旁的别记挂在心上。”   沈明曦冲她轻轻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心里明白,待回了位儿,一直关注着那厢的胡姑娘也安慰起了沈明曦。   “沈姑娘莫放在心上,那位褚三姑娘向来如此,性子倨傲,可谁教人家是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呢。”   香秀?   平日去香铺买香材时,柳萋萋偶尔也听旁人提起过这个称呼,但并未细问,今日再听,才知这个称呼颇有分量。   沈明曦亦是不解,询问之下,才听那胡姑娘道:“自今圣登基,宫中每三年便会举办一次斗香会,邀京中各家贵女,在皇宫御花园当场制香窖藏,待两月后取出品闻,评选出的头五名,便被称为香秀。这位褚三姑娘,在两年前的斗香会上得了第四,今日来的贵女中无人制香手艺可出其右。”   “原是如此。”沈明曦恍然大悟,片刻又生了好奇,“可既是第四,那前三位姑娘呢?今日都未来吗?”   “褚三姑娘前头两名,都已在这两年间嫁为人妇,至于拔得头筹的那位……”胡姑娘顿了顿,反问道,“沈姑娘可知京中的制香世家?”   沈明曦点点头,这事儿她倒是听孙嬷嬷提起过,只是没怎么记牢,柳萋萋倒是记得很清楚。   如今京中有三大制香世家,即宁,程,顾三家。   三家原在大徴以南沿海一带世代以制香为生,后因今上嗜香,香事盛行,便陆续迁至京都定居。   虽三家都擅制香,但在京中发展却并不冲突。宁家以行商为主,在大徴各地开了几十家分号售卖香品,京城最大的香铺缥缈阁便是宁家所开。   柳萋萋去过几回,铺中所售香材的品质之佳确非寻常香铺可比。   至于程家,则擅以香法治疾,在京中开了不少香疗馆,专门售卖香药,香汤和可熏烧疗养的香品,也算是另辟蹊径。   而如今三家中地位最高的,当属顾家。   顾家集其他两家所长,专在御前侍候,主管宫中香事。顾家家主亦世袭正四品冶香官一职,效命于天弘帝,因深得圣眷,朝中无有不敬之者。   见沈明曦似是了解一些,胡姑娘接着道:“上一届拔得头筹的那位今日的确没来。那位便是如今深受陛下器重的制香世家顾家的嫡长女,顾筠眉。她正在为祖母守孝,还未出孝期,若她今日来了,只怕褚三姑娘也没什么风头可出了。毕竟,那位顾姑娘与武安侯……”   “怎么了?”见胡姑娘蓦然止了声,沈明曦好奇地追问道。   “没,没什么。”胡姑娘眼神飘忽,“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   她咬了咬唇,沉默片刻,提醒道:“沈姑娘来京城不久,许多事儿怕是都不知晓,关于顾姑娘和武安侯……切莫随意向人打听,仔细惹祸上身。”   见胡姑娘说这话时神色沉肃,格外认真,沈明曦不觉有些生怕,忙重重点了点头。   她来京城的时日不算长,比不得那些自小在京中长大的贵女们,好些事儿都不晓得,听闻京中人情世故复杂,的确不好随意置喙一些事儿。   一旁的柳萋萋垂着脑袋,不知怎的,打听到那位顾家嫡长女的闺名时,心下便生出几分异样来,若压着块大石般滞闷,难以喘息。   她也不清楚缘由,默念了几遍“顾筠眉”这个名字,试图找寻蛛丝马迹时,额头蓦然一阵抽痛,身形晃了晃,她忙死死咬住唇,以防自己痛呼出声。   然她因疼痛而扭曲的神情仍是被秋画瞧了去,“姐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无妨,许是昨夜没睡好,这会子有些头疼,当是很快就能恢复。”看着秋画担忧的模样,柳萋萋勉笑着安慰,“不必担心。”   秋画哪能不担心,她再了解不过,她这位姐姐素来能忍,就算头疼欲裂也能强忍住不吭声。可恨如今身在凛阳候府,不能出半点出差错,她纵然再愁,也只能时不时用余光去观察柳萋萋。   见过了小半炷香后,她的神情复归平静,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这才放下心来。   大抵巳时五刻,筹备今日品香宴的凛阳侯夫人才姗姗来迟。道了两句失礼招待不周的话后,便有衣裙飘飘的婢女鱼贯而入,捧着水盆布巾奉至各家姑娘面前伺候净手。   沈明曦右手还缠着布条,为防露馅自是不能沾水,见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柳萋萋忙低身撩起盆中的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左手,再用布巾擦了擦她未被包裹的右手手指。   凛阳侯夫人本就注意着这厢,见此情形,忙道:“沈姑娘的手,这是怎么了?”   沈明曦虽早做了准备,但真听到问话,一颗心还是颤了颤,她定了定神,才答:“回夫人,雪天湿滑,小女前几日在自家阶前不慎滑倒,摔伤了手腕,还未好全。”   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便听凛阳候夫人和善地笑道:“原是如此,沈姑娘受了伤还执意来赴宴,实是令我感动。”   沈明曦看着周遭投来的视线,艰难地勾了勾唇角,“不过小伤,尚且可以走动,又怎好拂了夫人的盛情。”   她这一席话说得圆滑,让凛阳侯夫人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可只有柳萋萋和秋画晓得,沈明曦来来回回练了多少遍才能说得这么从容。   她压根不擅撒谎,才说了这两句,额上便已泛出丝丝冷汗。   幸得很快也无人再关注这厢。   婢女撤下水盆后,阁中便寂静下来,姑娘们正襟危坐,不再谈笑,只静静看着坐于主位的凛阳候夫人。   这还是柳萋萋第一次亲眼见世家贵妇焚香,那举手投足间若幽兰般的淡雅使人着了魂般移不开眼。   在焚燃香炭后,凛阳候夫人自白瓷罐中取出自制香品,置于云母片之上,隔火熏香。香烟冉起,自然舒曼,无丝毫烟燥之气。凛阳候夫人垂首品闻后,才将香炉递给身侧的姑娘。   几位姑娘依次接香品闻,室内幽幽,不闻其声,唯幽淡的香气袅袅而散,香炉传至沈明曦处时,见沈明曦下意识抬手要接,柳萋萋忙快一步接过香炉,屈膝奉到沈明曦面前,又见她鼻尖动了动,轻嗅过后却没偏过头,忙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   沈明曦顿时意会过来,微微向右偏头吐息,因着太过紧张,她甚至都忘了,孙嬷嬷嘱咐过,呼气不宜正对香炉,差点就在这些擅香事的贵女们面前闹了最低端的笑话。   待香炉传到了下一人手中后,沈明曦暗暗舒了口气,冲柳萋萋感激地一笑。   柳萋萋回以笑容,虽说今日她算是被赵氏半逼着来的,但赵氏说得不错,能来这品香宴,赏闻到各类珍稀香品,实是难得的机会。   在各家姑娘逐一闻香品香三巡后,香炉又传回至凛阳侯夫人手中。品香毕,凛阳候夫人让席上众人畅所欲言,评价此香,所得自然皆是夸赞之语。   虽知其中不乏奉承,凛阳候夫人仍是心情大好。又让各贵女取出自己制成的香品焚烧,继续传递赏闻。   沈明曦带来的,自然不是自己亲手所制,而是赵氏托孙嬷嬷做的,那并非极好的香品,反稍次一些,就是怕沈明曦在众人面前露了马脚。   十几位贵女的香都逐一品闻了一遍,不出意外,被评为最优的自是那褚三姑娘亲手制的香。   品香后便是当场制香,赵氏让柳萋萋陪着一道来,为的就是躲过这一劫。   柳萋萋原还不大明白,若沈明曦自己制香,顶多就是动作生涩些,可经过方才品香一事才悟过来,沈明曦一紧张便彻底乱了阵脚,哪只是不大会那么简单。   撤下桌上的茶盏后,府中仆婢又在各家姑娘面前摆好齐全的香器。   柳萋萋暗暗对沈明曦点了点头,便让秋画将带来的香材一一摆放在桌案上,旋即刻意提声儿道:“这先放什么后放什么,还请姑娘吩咐。”   分明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可临到场,沈明曦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见她咬唇思索着久久不言,柳萋萋暗叹了口气,默默将眼神落在一处,沈明曦反应过来,忙直了直背脊,颇像那么回事儿地指挥道:“取檀香三两,乳香一两,麝香半钱……”   柳萋萋状似依着她的吩咐,实则是按着自己的节奏,埋首将那些香材或煮制,或研磨。   一门心思投进去,很快就屏蔽了周遭几乎所有的杂声,只专注手中的香材,期许最后会凝炼成何种独一无二的幽香。   正当她沉醉之时,却听一道悠扬婉转的声儿骤然响起,“沈姑娘这香里竟还添了龙涎。”   沈明曦脊背僵了僵,但很快便依着柳萋萋教过她的话答:“龙涎乃香中极品,能调和诸香,聚敛麝香、龙脑等香材的气味,芬芳馥郁,终日不散,很适合小女这道香方,这才添了进去。”   凛阳侯夫人闻言满目欣赏,含笑点了点头,稍一侧眸便瞥见那正替手伤的主子代为制香的婢女。   说来倒是奇怪,她方才往这厢看时,头一眼注意的并非沈家姑娘,而是面前这个形容瘦削,相貌颇不起眼的小婢女。分明不是什么秀丽的女子,可她埋头制香时,缓慢优雅的动作,璀璨发亮的双眸和全神贯注的模样,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你这制香手艺是哪里学的?”凛阳侯夫人不自觉开口问道。   柳萋萋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凛阳侯夫人问的是自己,虽有些意外,但还是淡然答:“回夫人的话,是我家姑娘亲自教的,不过奴婢学得不精,只得皮毛,看着唬人,其实尚不及我家姑娘的一半。”   见她答这话时,垂首略有些唯诺的模样,凛阳侯夫人不由得抿唇笑了笑。   方才看这丫头取香研磨的速度甚至都比沈姑娘指挥的快一分,她都差点生了错觉,觉得这香方就像是这婢子亲自琢磨出来的一样,才会对香材处置如此熟悉。   可就同她自己说的那样,应是沈姑娘亲自教她的,练得透了,自然也看着唬人。   倒也是,一个婢女,哪里来这般制香的好本事。 第7章   凛阳侯夫人自然不知,今日这香方的确是柳萋萋所研制,她本就是在同孙嬷嬷学制香时随意试着玩的,可孙嬷嬷瞧过后,说这方子应能用在品香宴上,她才敢拿出手。   她其实心下也没有底,毕竟她不像那些世家姑娘们,对香事知之甚多,调制香方能凭的只有她这灵敏的鼻子和天生的直觉。   凛阳候夫人问完话,却是未动,眼看着柳萋萋用炼蜜将磨成粉末的香材调和成香饼后,又笑着看向沈明曦。   “这身边的侍婢尚且有如此娴熟的制香手法,倒是令我万分期待沈姑娘的本事了,自也有些好奇,若沈姑娘明年能参加在宫中举办的斗香会,这香秀的称呼不知又会花落谁家。”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各家姑娘纷纷抬首看来,皆神色微妙。   拿她与那些香秀相提并论,这可是不低的评价,沈明曦眼神飘忽,心下实在虚得慌,却也只能佯作泰然地谦逊一番,再有礼道谢。   虽这话是对着沈明曦说的,但作为真正制香的人,柳萋萋不禁生出丝丝窃喜,无论如何,也算是对她的一份肯定。   这说明她的香方也并非那么糟糕。   她强压住上扬的唇角,待凛阳候夫人走后,偶一侧眸,却见秋画秀眉紧蹙,正盯着前头某处瞧。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柳萋萋便见不远处的桌案前,一贵女正冷眼看着身侧的婢子,花容上染了一层薄怒,那婢子垂着脑袋,战战兢兢的模样,一声也不敢吭。   那贵女不是旁人,正是刑部尚书三女,香秀褚三姑娘褚烟。   “别家姑娘训人,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我们姑娘向来也不凶你。”柳萋萋低声玩笑道。   “我……倒也不是……”秋画双唇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只勉笑了一下,垂首掩了面上的些许不安。   小半个时辰后,待各家姑娘都制完了香,封装在了坛罐中,凛阳侯夫人便命府中家仆做好标记,将香品小心翼翼地取走窖藏,等几月后再起宴会品闻或送到各家姑娘手中。   制香罢,众人便随凛阳侯夫人行至正厅入席用宴,宴后小坐消食,吃了凛阳侯夫人特意命人调制的香饮子后,转至候府花园赏梅。   这屋里头燃了炭炉,毡帘一落,满室生暖,可乍一转移到外头,教寒风一吹,沈明曦便觉有些受不住。   柳萋萋眼尖地瞧见她缩了缩脖颈,知她是冷了,怕她着凉,便自请去乘坐的马车里取披风来。   然一炷香后再回来,睃视了整个花园,却是没瞧见沈明曦和秋画的身影。   疑惑之下,她只得拉了园中的一个小婢子来问,那小婢子伸手指了指,言好似看见沈明曦带着秋画往西面去了。   柳萋萋猜想或是沈明曦内急去寻方便之处,就在原地等着,可又侯了一炷香的工夫,仍迟迟不见她们回来。   她心下担忧,干脆顺着那小婢子指的方向去寻。但到底是头一次来,候府又不像沈宅,里头大大小小的园子紧挨着,道路交错复杂,才走了没一会儿,别说寻人了,她自个儿就顺利在里头迷了路。   今日府中有宴,不少家仆都被遣去花园服侍伺候了,一路上,柳萋萋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遇着。   迷迷糊糊走到一个院门口,便见院门半敞着,她也不敢随意入内,只站在门槛外,试探着往里瞧。   院中有一不小的池塘,池边修有一座六角小亭,四下层层白纱围绕,池水清澈如镜,倒映出清晰而坚硬的石亭轮廓,使这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小院,愈显寂冷静谧。   此时的亭内,正坐着两人。身着雪青长袍的男子啜了一口冷酒,抬眼轻笑。   “我说侯爷,这么好的日子,你就坐在这儿,不去看看那些花容月貌的贵女,为自己挑选一位可心的夫人?”   对坐之人淡淡扫他一眼,“邱三公子若有兴趣,便自己去瞧瞧吧。”   “我倒是想,可谁教家中不许呢。”   玩笑罢,邱辞微敛起笑意,搁下酒盏,正色道:“说来,你回京城也有一段时日了,可陛下并未有丝毫要你再去戍边的意思,恐怕你这一趟回来,得长久地住在京城了。”   孟松洵饮酒的动作微滞,眼眸低垂。   此事,他很清楚。   自三年前开始,天弘帝身体每况愈下,长久的病痛折磨,令其变得愈发警觉慎重,多思多疑。   纵他此番夺城有功,收复故土,但天弘帝向来重文轻武,忌惮功高之人,如今硕国元气大伤,难再起战事,定不会再轻易放他回边继续持兵。   “倒也好。”孟松洵沉默片刻,薄唇微抿,风清云淡道,“西北苦寒,哪有京城日子舒心,何况祖母年迈,我也该尽心好生奉养在膝下。”   听得此言,邱辞剑眉蹙了蹙,他与孟松洵少年结识,同求学于鹿霖书院,他方才这话说得是否勉强,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是真心想留在京城!   邱辞的语气不禁迫切了几分,“你可明白,若陛下留你在京,要么就不予你官位,让你徒顶着这武安侯的虚名,要么就随便丢给你一个无用的闲职,你当真一点也不急?”   孟松洵才能如何,邱辞心知肚明。武能策战马以剑戟守护江山,文能登庙堂用笔墨报效家国,若当年他父兄不曾出事,他定能顺利以科举入仕,说不定如今已成朝中重臣。   如此,他又怎甘心将来居于闲职,平庸度日。   孟松洵似乎看出邱辞所想,清浅一笑,“陛下如何思量,岂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以轻易揣度,顺其自然吧。”   他越是淡然,邱辞面上的神情就越是古怪。   顺其自然?   这天底下谁都能说这话,唯独眼前这个,根本不是认命的主。若是认命,当初他便不会毅然决然在父兄牺牲后请命奔赴战场,在边塞一守便是十年,搏命拼杀,一点一点赢回他们武安侯府曾经的荣光与辉煌。   邱辞很清楚,孟松洵此人几乎不打无准备的仗,只怕这回也一样,他看似不动声色,但恐心下早有打算。   思及他最近的异常,邱辞满目肃色,微微倾身试探道:“你同我说实话,回京后的这段时日,你究竟都在忙些什么?”   孟松洵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并不答他,却是侧首将视线投向远处,缓缓提起了桌上的青瓷执壶。   那厢,因离得太远,柳萋萋也不确定这院中是否有人,毕竟她是随沈明曦一道来的,若贸然进去,教人误会,只怕不好。   思虑片刻,柳萋萋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砰”的一声脆响,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不由得朝石亭的方向看去。   很快,寒风裹挟着浓醇的酒香扑面而来,柳萋萋这才确信,亭中有人。   石亭四下遮得严实,此时起了大风,她才隐约自起伏飞舞的帷幔间看到两个对坐的身影,且他们似乎发觉了她的存在,正朝她这厢看来。   柳萋萋无措地捏了捏掌心,若此时走,未免有些犯错逃跑的嫌疑,左右也寻不到人问路,她索性深吸一口气,坦然踏进院中。   她在离石亭尚有几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施了一礼,才恭敬道:“奴婢是今日随姑娘来参加品香宴的,不意在府中迷了路,敢问二位公子,去候府花园该如何走?”   柳萋萋言罢抬眸瞥了一眼,透过帷幔,瞧见里头影影绰绰的两个身形,衣袍颜色一亮一黯。   “要去花园……”   “出了这道门,径直往左手边走,会瞧见一棵虬枝盘曲的青松,在那路口右拐,复行百步,便能看到府中花园。”   那身着雪青衣衫的公子才开口,便骤然被另一个低沉醇厚的声儿打断。   柳萋萋秀眉微颦,只觉这声略有些耳熟,但也不及细想,低身福了福,道了句“多谢公子”,忙折身出去了。   石亭内,看着那小婢子远去的背影,邱辞挑眉看向孟松洵,忍不住戏谑道:“从来不知你这般心热,还抢着为人指路,怎的,她那来参加品香宴的主人你识得?是哪家姑娘?”   见孟松洵垂眸不理会他,邱辞又啜了口酒水,随口道:“我看那个婢女的模样,大抵也有十八九了,算起来,你那当年指腹为婚的妻子,应也有这般大了,若还活着,说不定已为你生下了好几个孩子。”   话音方落,邱辞只觉背脊一凉,抬眸看去,便见孟松洵笑意敛起,正静静盯着他瞧,眸底的寒意比严冬的风还要凛冽。   邱辞反应过来,顿时懊悔自己嘴贱,口不择言。   此事本就是京中禁忌,自也是孟松洵心中不可触碰之地,虽过了这十余年,但想来他根本没有释怀,此事也并非可以被轻易提及之事。   他尴尬地扯了扯唇角,转而看向碎裂一地的青瓷片,故作轻松道:“你这都能手持千斤长枪横扫疆场的手,怎的连一壶酒都提不住,当真浪费了我珍藏多年的佳酿。”   孟松洵面色稍缓,亦瞥了眼满地碎瓷,微微垂眸。   “手滑了,改日再赔你一坛。”   出了小院,柳萋萋寻着亭中人的话一路走,果真顺利回到了候府花园。   到了那儿才发现,沈明曦已然回来了,正与胡家姑娘言笑,转头看见她,忙提步过来。   “姑娘方才去哪儿了?去了那么久,教我好找。”柳萋萋询问道。   “说来话长。”沈明曦无奈道,“你方才离开,我就教一个端茶水的婢子打湿了衣裳,那婢子说要带我去将衣裳烤干,我便随她去了。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着一位夫人,非要留我用一盏茶水,这才费了些工夫。”【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夫人?什么夫人?”柳萋萋好奇道。   沈明曦摇摇头,“并不认识,她也不曾同我介绍自己,只瞧着雍容端庄,当是哪个豪门贵族的妇人。她还问了我许多话呢,问我读未读过书,可曾聘了人家,我心下紧张,险些说不出话来。”   柳萋萋越听眉头蹙得越紧,打湿衣衫也好,偶遇那位贵妇人也好,未免都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思及今日举办品香宴的缘由,柳萋萋心下不由得生了几分猜测。   难不成……   她朱唇微张,正欲说什么,就见沈明曦纳罕道:“萋萋姐姐,你说奇不奇怪,不都传这宴是为替武安侯相看才设的嘛,怎的全然不见武安侯和那孟大奶奶的身影?”   看着沈明曦天真的模样,柳萋萋不禁失笑,末了,只道:“谁晓得呢,都说是偷偷相看了,指不定在哪儿藏着,正悄悄观察着各家姑娘呢。”   说罢,她环顾四下,这才发现不见秋画的人影,“秋画呢?这是去哪儿了?”   沈明曦闻言讪讪一笑,“我听人说姐姐寻我去了,我怕姐姐左右寻不着,又不知我已经回来了,便让秋画去寻姐姐。”   柳萋萋愣了一下,亦有些忍俊不禁。   这下倒好,你寻我,我寻她的,谁都寻不着。这回可不能再寻了,还是等秋画自个儿回来吧。   柳萋萋跟在沈明曦身后,陪着她继续同胡家姑娘赏花闲谈,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仍迟迟不见秋画回来,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她时不时往西面看去,可没瞧见秋画的身影,却见一个小厮着急忙慌地过来禀报。   “夫人,前头的池中有姑娘落了水,这会子救上来,像是没气儿了。”   凛阳侯夫人一惊,忙看向园中的各家姑娘们,慌乱地逐一点了一遍,见一个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问:“是谁家的姑娘?可是府上的?”   “瞧着是生面孔,当不是候府的。”那小厮道,“或是哪家姑娘带来的人。”   乍一听到有人落了水,柳萋萋的眼皮便跳个不停,此时听说是带进府的人,不禁与沈明曦对视一眼,慌忙往小池的方向跑去。   临到了池边,果见一人被湿漉漉地拖上了岸。瞥见那湖蓝的袄子,柳萋萋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   她踉跄着扑到那人身边,看清那张面容惨白,双唇被冻得发紫的脸,怔忪了许久,才颤抖着唤了一声“秋画”。   此时的秋画双目紧闭,额角上破了个大口子,淌下来的鲜血沾湿了衣领,纵然在冰冷的池水中泡过,也仍留有清晰的血渍。   柳萋萋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只抱着她逐渐没了温度的身体失声痛哭,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让她醒过来。   沈明曦亦蹲在一旁,淌着眼泪难以置信地看着。   毕竟是在府上出了事,凛阳候夫人也不能坐视不理,忙让人去请了大夫,不过怎么看这婢女都像是不大行了。   她暗叹了口气,只觉这大好的宴上出了这般子事儿多少有些晦气,正想着待会儿如何将尸首送回去,却听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那婢子竟幽幽睁开了眼睛。   柳萋萋哭迷了眼,此时见秋画醒转过来,不由得面露惊喜,忙又喊了她两声。   然秋画只艰难地开阖了几下双唇,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又闭眼昏死了过去。   “快,这丫头还有得救,快抬到屋里去,将大夫请来。”凛阳候夫人自也不希望在府上闹出人命,忙吩咐一旁的小厮抬人。   柳萋萋紧跟在后头,快步随那些抬人的小厮而去,然穿过围观的人群时,她蓦然慢了步子。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融着熟悉的香气钻进她的鼻尖。   想象着秋画头破血流,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挣扎垂死的模样,一瞬间,她顿失了所有的理智,疾步冲进人群中,一把攥住了一人的手腕,怒气质问道。   “你,为何要推秋画下水!” 第8章   她这话,令园中一片哗然。   她拽住的不是旁人,正是褚三姑娘褚烟的贴身侍婢。   那小婢子大抵十四五岁的模样,闻得此言,面上一片惊慌,旋即重重甩开柳萋萋的手,退到了褚烟身后。   褚烟冷眼看着柳萋萋,“你这丫头莫要乱嚼口舌,随便抓着一个便说是推人下水的凶手,指不定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柳萋萋并不随便下定论,旁人或许闻不到,但她清晰地嗅见了,褚烟身后那小婢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止如此,还有面脂的香气。   今儿晨起,秋画给沈明曦梳妆时,不慎打翻了沈明曦的面脂,收拾时,手上不免残留着余香,那里头添了紫绒香,气味独特且浓烈,久久不散,一嗅便知。   且那香气和血腥气交融萦绕在小婢子的右袖间,或是秋画落水前曾伸手拽过她。   见柳萋萋抿唇不言,褚烟轻哼一声,看向身后的小婢子,“春儿,你可识得沈姑娘的这位婢女?与她素有仇怨?”   “回姑娘,奴婢不认得,今日也是头一回见,甚至连句话都不曾说过,怎会害她呢。”那唤作春儿的小婢子眸光飘忽,虽这般说着,却是缩在褚烟身后,垂着脑袋不敢看柳萋萋的眼睛。   她这副模样,更让柳萋萋确信了心下的猜想,虽不知她缘何下此毒手,可想到秋画差点便丧了性命,满腔怒意怎也抑制不住。   “若非是你,缘何你身上会沾有一股子血腥气?”   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教她们嗅着,钻入鼻尖的只有冻人的寒气,和融在寒气中沁人心脾的梅花香。   哪里来的血腥气。   褚烟亦觉荒谬,嗤笑道:“你这丫头怕不是昏了头了,何来的血腥气,恐是你方才抱着那落水的丫头,沾了血渍,才遇见谁都说有血腥气。”   柳萋萋定定地看着她,此时早已忘了什么主子奴才,只一门心思想为秋画讨个公道,“奴婢是否弄错,褚三姑娘只消在您家婢子的衣衫上查看一番,便知结果。”   看着柳萋萋分外笃定不移的眼神,褚烟心下一咯噔,原觉得这丫头不过是在胡言乱语的想法不禁松动了几分。   她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春儿,见她听得此言后,略有些惊惶不安的模样,秀眉微蹙,蓦然攥紧了袖中的丝帕。   沉默少顷,褚烟再度看向柳萋萋,却是坦然地笑了笑:“好呀,那便查查。”   柳萋萋不想这位褚三姑娘这般轻易便同意了,心下一喜,然才踏出去半步,却见褚烟转而将视线落在了沈明曦身上,下颌微扬,面露不虞。   她正容亢色道:“沈姑娘,别怪我未提醒你,若今日你这婢子什么都没查出来,你又当如何?她污了我这侍婢的清白,便是辱了我的清白。我的清白倒是不打紧,然我今日既是代表褚家站在这儿,那侮辱了我便如同侮辱了褚家!能否承受得了这个后果,沈姑娘可得想清楚了!”   褚烟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摄人的气势令本就胆小的沈明曦顿时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她晓得她家萋萋姐姐嗅觉灵敏,定不会随意诬陷好人,她也想为秋画讨公道,找到伤她害她的人,可正如这位褚三姑娘说的,她不能因此连累了她兄长和整个沈家。   须臾,沈明曦伸手拽了拽柳萋萋的衣衫,努力沉下脸,厉声道:“萋萋,别闹了,我知你因秋画出事而心急,但也不能随便污蔑了褚三姑娘的婢子。”   柳萋萋不甘心,她转头看向沈明曦,还欲辩驳,却是一怔。   虽面上存着几分怒意,但沈明曦直视着她的一双眼眸里却藏着恐惧与暗暗的祈求。   似乎在求她罢手,别再继续这么闹下去了。   看着沈明曦泫然欲泣的模样,柳萋萋逐渐清醒过来。   这是在凛阳候府,而她不过是个奴婢,不管能否证实她所说,都只是在让主子为难。   毕竟这个“真凶”是褚家姑娘的人,褚家是沈韫玉最大的靠山。   她眸色黯淡下去,无力地垂下脑袋,到底还是将迈出去的步子幽幽收了回来。   见此一幕,褚烟掩在袖中暗暗搅动丝帕的手这才安静下来,她唇角微扬,稍稍将背脊挺直了些。   出事的不过一个小小的奴婢,主办此次宴会的凛阳侯夫人亦不希望此事闹大,见此情形,忙上前调和道:“或是雪天湿滑,才至于沈姑娘的婢女失足落水,全不过是场意外,褚三姑娘也莫要在意,就是个误会。”   褚烟端庄地低身福了福,“让夫人看笑话了,此事小女自是不放在心上,只……”   她说着,看向沈明曦,“还望沈姑娘往后能好生教导手下的婢女,我瞧着她今日着实太过僭越了些,只怕日后再生事端。我是不与她计较,但她冤枉了伺候我多年的侍婢,无论如何,是否该向她道个歉……”   沈明曦闻言面色微变,侧首去看一旁死死咬着下唇的柳萋萋。   她迟疑片刻,正欲开口,却见身侧人已快一步上前,对着春儿矮了矮身子,“是我方才糊涂,冤枉了春儿姑娘,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不过短短几句,沈明曦眼看着柳萋萋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口,心下顿时滞闷难言。   褚烟得了想要的,自是心满意足,含笑看着春儿心虚地应了声,也不再多加言语。   出了这惹人不快的事,凛阳侯夫人也没了再继续举办宴会的心思,寻了个由头散了宴,便命人将各家姑娘送回去。   候府请来的大夫瞧了秋画的脉象,言她失了血又受了冻,还能活下来,当真福大命大,如今虽身子亏损得厉害,但命算是保住了。   她这别家的奴婢,留在凛阳候府到底不是个事,待看过大夫后,凛阳侯夫人便派马车将秋画送回了沈府。   秋画的马车快一步先行,待柳萋萋和沈明曦回府时,凛阳侯府的下人早在追问之下将今日事情的始末道了个一清二楚。   方才踏进门,赵氏身旁的婢子便迎上来,说夫人请柳姨娘去枫林院。   乍一听到这话,柳萋萋便直觉事情不好,忐忑间,手被握住,抬首便见沈明曦定定道:“萋萋姐姐,别怕,我随你一道去,同母亲解释清楚。”   柳萋萋轻轻笑了笑,虽知此番怕不会那么容易,但还是感激地冲沈明曦点了点头。   入了赵氏的枫林院,绕过抄手游廊,才穿过堂屋,蓦然窜出两个身高体壮的婆子,一把按住了柳萋萋,压着她跪倒在了院子里。   沈明曦见状要去拦,却被几个婢子给生生拉住了。   下一刻,正屋的毡帘打起,赵氏披了狐裘自里厢出来,怒容满面地看着被压跪在院中的人。   “柳萋萋,你当真本事,不过去参加品香宴,也能给我惹出这样的事儿来。”   今日沈明曦去参加品香宴,赵氏本也没什么大的指望,只盼她在众人面前好生露个脸,留下些印象就行。   不曾想,她的确是留下印象了,却不是因她自己,而是她带去的两个没用的东西。   一个落水差点死了。   还有一个,竟直接指认褚家姑娘的婢子是推人落水的凶手。   好,可真是好!   “母亲,并非如此。是那褚三姑娘身边的婢子先伤了秋画,萋萋姐姐是替秋画讨公道。”沈明曦奔至赵氏身前,急切地解释。   听到这一席话,赵氏的神色越发怒不可遏。   “不争气的东西。”赵氏冲沈明曦低喝道,“她就是你祖母十两银子买来的贱妾,也配你叫她一声姐姐。我也是昏了头,才让你长久地与她处在一块儿,导致你变成这副样子,不识大局,还只会心疼那些个该死的贱奴贱婢。”   沈明曦素来知晓她家母亲心狠,但不想她竟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母亲,你……”   赵氏不愿沈明曦在这里碍手碍脚,拂了拂手道:“将姑娘带回云曦苑去,这段日子没有我的准许不许踏出院子一步。”   如今在这沈府是赵氏当家,下头的奴婢哪里敢不从,闻言忙半拽半拉地将沈明曦带走了。   沈明曦一走,赵氏便看向园中的婆子,愤愤地喊了一句“打”。   两个婆子领命,一个压住柳萋萋以防她动弹逃跑,一个麻利地扯下了她身上的袄衫,只留下最里的一件单衣。   彻骨的寒风自四面八方钻进轻薄的衣衫里,像冰刀一般似要剐了皮肉,柳萋萋尚来不及哆嗦,一根两指粗的藤鞭便重重地抽在了她消瘦单薄的背脊上,痛得她低呼出声,霎时伏倒在地。   她抬首望去,便见赵氏站在廊下,满脸愠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柳萋萋很清楚,此时不管她解释什么都没有用,因赵氏不需什么真相,也并未将奴婢们的性命放在眼里。她之所以罚她,只因恼怒她招惹了褚家,那棵沈韫玉背靠的大树。   她支撑着停直背脊,任藤鞭一下下抽打在她身上,即便疼痛难忍也死死咬住下唇不吭一声。   纵然罚了柳萋萋,可赵氏心下没有一丝解气,尤其是瞧见她这副傲骨铮铮,不服管教的模样,怒意便如水沸腾滚滚而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知道她会闹出这样的事,就不该让她陪着一道去品香宴。   赵氏越想越来气,忍不住面色铁青地对着执鞭的嬷嬷喊:“打,给我重重地打,打到她知错求饶为止。”   藤鞭抽打皮肉的声儿愈发响了,一下一下听得四下的婢女们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害怕地闭上眼,可即便如此,仍是听不见丝毫哭泣求饶的声响。   片刻后,见冰天雪地的又逐渐飘起小雪来,钱嬷嬷忍不住劝道:“夫人,这么冷的天,你仔细着了寒,为了柳姨娘伤了身子不值当,还是回屋喝盏热茶吧。”   赵氏或也觉得此话有理,对着柳萋萋冷哼一声,转身入了屋内。   她前脚刚回了屋,后脚就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枫林院来了人。   沈韫玉一入内,便见在漫天飞雪中跪地受罚的柳萋萋。她背后的单衣已被藤鞭抽碎,鲜血浸透了衣衫,皮肉开裂的伤口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一声不吭,痛得弯了背脊又一次次艰难地直起身子,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将双颊衬得愈发惨白。   也不知是在无用地倔强些什么。   今日之事的始末,沈韫玉已悉数自吉祥口中得知,确实是柳萋萋冲动行事之过。   他蹙眉看了片刻,才低低道了句“别打了”,几个抽鞭子抽得都酸了腕子的婆子这才停下手。   沈韫玉瞥了眼半伏在地上的柳萋萋,没有多言,迈上踏跺,提步入了屋。   赵氏自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见沈韫玉前来,不由得喜笑颜开,忙命人奉上茶水,不待沈韫玉开口,先一步气恼道:“你说这柳萋萋,我本也是好心,见她对制香之事颇有兴趣,这才让她随明曦一道去,好长长见识,不曾想她竟惹出这样的祸来,招惹谁不好,偏生招惹了那褚家的姑娘。”   赵氏说着,愠色不由得化为忧虑,“你说那褚三姑娘回府后,会不会同褚大人告状,听闻那褚三姑娘是褚大人最疼爱的女儿,褚大人一生气,可会迁怒于你,会否影响你的仕途……”   赵氏绞着帕子,越想越害怕,“当初你祖母让那柳萋萋进门时,我头一个就不同意,没想到如今当真成了祸害。要不然,把柳萋萋拉去褚府给那褚三姑娘当场赔罪如何……”   相比于自家母亲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沈韫玉则镇定许多,他啜了口清茶,反安慰赵氏,“母亲不必担心,这本也不算什么大事,想来老师不会放在心上,此事过了便过了,再大张旗鼓的,惹人非议,反是不好。明日我会亲自去趟褚家,登门拜访老师,顺便同他道歉。”   听到沈韫玉说要去道歉,赵氏顿时心疼起来,自家儿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要去登门对着人低三下四。   这都怪那个柳萋萋,什么挡灾避祸,分明是扫把星,专给他们沈家添堵来了。   看着赵氏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在想什么,沈韫玉一清二楚,虽他也不喜柳萋萋,但还是道:“母亲,柳氏毕竟是儿子房里的人,非寻常奴婢,母亲这么打下去,到底不好看,恐教旁人拿捏说道。且今日罚她罚得也不轻,想来她也吃了教训,就暂且饶过她吧。”   听得这话,赵氏点了点头,知沈韫玉也是为了她好,就是便宜了那个惹是生非的小贱人。罢了,往后有的是机会好生管教。   沈韫玉自屋内出来时,柳萋萋仍是跪在院中,纷纷扬扬的雪片在她头顶和双肩覆了白,冻得她瑟瑟发抖。   他越过她,径直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步子,头也不回道:“还跪着做什么,不够嫌丢人,还不快随我回去。”   赵氏院里的几个小婢子早已看得不忍心,闻言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柳萋萋,替她披上袄子,帮着扶出了枫林院。   背上,腿上皆是剧痛难忍,但柳萋萋还是强撑着一步步跟着往竹韧居而去。   沈韫玉走在前头,听着身后断断续续踏在厚起的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便知柳萋萋就在后头。   他时不时慢下步子,却听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见了。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他到底忍不住折身回望,便见白茫茫一片中,一个绀青的身影跌坐在雪地里。   纵然到了这种凄凉的境地,柳萋萋仍是一句向他求助讨好的话都不愿说,只自己挣扎着想努力站起来。   沈韫玉素来厌烦柳萋萋,一则因她身份低微,又是祖母当年不顾他的意愿强塞进来的人,二则柳萋萋此人,就像是甩脱不掉一般,纵然他试图冷待无视她,也常会被她惹得心烦意乱。   他并不喜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也同样不喜柳萋萋身为妾室,却不知身份,亦不服错的态度。   今日她只消服一句软,定不会被母亲打得这般狠。   沈明曦轻“啧”了一声,面上显出些许不耐,可还是折身往那几乎快埋没在雪地中的娇小身影而去。   柳萋萋方才挣扎着站起身,却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一抬眸便见沈韫玉冷冷垂首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言。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手臂横在柳萋萋的背上,碰到她的伤处,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许是看到柳萋萋扭曲的面色,那厢的动作才放缓了几分。   沈韫玉知晓柳萋萋消瘦,但真正抱在手上才发现她竟瘦弱至此,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不需费什么气力便到了竹韧居。   他径直入了东厢,将人放在了床榻上。   这还是三年来,沈韫玉头一回进柳萋萋的屋,他随意扫了一眼,只觉这里既简单又清冷。   除了床榻,圆桌和几个柜子,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显得空空荡荡,只东面临窗的案上放着两只小匣子和一枚磨花了面的铜镜,甚至连盒女儿家用的胭脂都未看见。   沈韫玉也不愿多待,只淡淡落下一句,“这段日子,好生呆在屋里养着吧。”   说罢,折身便欲出去。   “二爷。”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儿,沈韫玉顿住步子,回首看了一眼,便见柳萋萋强支起身子,恭敬道:“多谢二爷。”   沈韫玉低低“嗯”了一声,稍一转身,却又被唤住。   见他蹙眉回首,一副不耐的模样,柳萋萋抿了抿唇,迟疑半晌,才鼓起勇气望过去,“二爷,今日之事,的确是妾身悲痛气愤之下冲动在先,可秋画确实是为人所害,若只是失足,她是如何做到磕破了头又落下水的。且妾身清晰地嗅见了,褚三姑娘那侍婢的袖口有血腥气和秋画手上面脂的香气,很是可疑。”   她也知沈韫玉处境为难,并不求其他,只希望他能明白她今日并非任性妄为,随意诬陷。   他是刑部的官员,主的便是司刑狱,正法理的事,纵然他厌恶她,应当也会明辨是非,站在事实真相面前。   “妾身也知二爷的难处,不求二爷为秋画主持公道,但妾身真的没有撒谎胡言。”   柳萋萋抬首直勾勾地盯着沈韫玉,语气平静坚定中又带着些许希冀。   “您,能不能信我?”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留评前五发红包哦   感谢在2022- 22-05 2 2: 23: 2 2~2022- 22-26:06:6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满天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火玄烛 33瓶;coffffei 3瓶;叨叨狗勾 2瓶;Elle_zj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冬日的残阳透过窗棂映照在柳萋萋苍白的半张脸上,染上了些许暖色,看着她定在他身上的一双澄亮眼眸,一瞬间,沈韫玉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然片刻后,他还是别过眼,“不过是闻见了气味,算不了什么证据,更何况褚三姑娘的婢子并未有要害秋画的缘由。”   “若是有缘由呢,待秋画醒了,二爷或可听她亲自……”   “不必再说了。”柳萋萋话未说完,便被冷冷打断,“往后这件事谁都不可再提,秋画亦是,我会派人嘱咐她,不许再在外人面前乱嚼口舌。”   柳萋萋保持着双唇微张的姿势,眼见沈韫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告诫道:“我知你嗅觉灵敏,但往后少借此惹是生非,随意揣测,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妾,虽不得我宠幸,但也要懂安分守己,明白了吗?”   沈韫玉说罢,微一拂袖,折身而去。   踏出东厢的一刻,他忍不住回望,便见柳萋萋半垂着脑袋坐在那儿,落日余晖散尽,她隐在一片昏暗里看不清神情。   不知为何,沈韫玉心口泛起些许滞闷,但很快教屋外的寒风一吹,便去了个干净。   他自觉方才的话并没有说错,即便柳萋萋说的话是真,他也绝不可当真。   他出身寒门,无家族支撑,只身努力了那么多年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其中艰辛只他一人知晓。若因一个小小的奴婢而开罪了扶持栽培他的老师,终究不值。   沈韫玉往正屋的方向走了几步,偶一垂眸才发现衣袍上沾了零星的血渍。   当是从柳萋萋背上的伤口处沾染的。   想起他离开时柳萋萋黯淡的神色,沈韫玉不悦地压了压唇角。   他原想着祖母逝世后,母亲会尽快处置掉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妾,不曾想过了这么久,柳萋萋仍还留在沈家。   先前虽为替祖母守孝而推迟了娶妻一事,但迟早他这院子里会迎来真真正正的女主人。将柳萋萋留着到底不合适,日后还是择一个时机,给她些钱银将她送走,或挑个好些的人家嫁了吧,省得她常搅得自己心烦。   这般做了打算,沈韫玉的眉目才舒展了些,随手召了在院中洒扫的奴婢,吩咐完给柳萋萋送饭上药的事儿后,便安心回屋继续处理公事。   东厢内,柳萋萋正趴在床榻上愣神,许久,唇角微勾,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许是方才那人的怀抱太温暖,令她一时生了错觉,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些,觉得他会相信自己。说到底她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在沈家苟且偷生的贱妾,那些事哪是她有资格置喙的,或如沈韫玉说的那般,安分度日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垂眸思索间,东厢门被扣响,也不待她应答,门外人便重重推门而入,寒风裹挟着冷气儿一股脑儿涌进屋内。   柳萋萋忙拢紧棉被,只见梅儿与阿杏一人端着饭菜,一人拿着伤药和干净布帕入了内。   “柳姨娘,二爷教我们给您送伤药和晚膳来。”   阿杏随手将东西丢在圆桌上,转而瞥见柳萋萋这副凄惨模样,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方才看见二爷抱着柳萋萋进来时,她们还吃了一惊,后一打听,才晓得是这位柳姨娘犯了大错,被夫人命人重重鞭挞了一顿,当真是活该。   她拿起桌案上的伤药向床榻走去,眸中跃动着几分笑意,“看您这模样,想必如今也动不了了吧,要不让奴婢们来帮您上药?”   柳萋萋一看她这副嘴脸便知她没憋着好主意,淡声道:“不必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阿杏本还真打算“轻柔”地替她上个药的,此时听她这般说,也不坚持,随手就将药丢在桌上。   梅儿亦放下食盘,阴阳怪气地道了句“柳姨娘慢用”,便和阿杏一道离开了。   看着屋门合拢后,柳萋萋强支起身子,趁着伤口的血还未彻底凝固与衣裳粘连在一块儿,咬牙脱下了血迹斑斑的单衣,起身对着铜镜艰难地上了药。穿好衣衫后,她又逼着自己塞了几口已没多少余温的饭菜,才复又在床榻上躺下。   相比于对方才之事的心寒和背上的疼痛,柳萋萋更担忧的是秋画,也不知她怎样了,苏醒了没有。但幸得她就住在云曦苑里,沈明曦向来善待秋画,应是会照顾她吧。   如此想着,柳萋萋的心才落下了些。   因着单衣跪在雪中受了寒,再加上身上有伤,屋内又跟冰窖似的不能烧炭。当晚,睡下不过几个时辰,柳萋萋便开始止不住地打寒颤,头晕眼花,发起高热来。   虽混混沌沌不大舒坦,但这一病下,柳萋萋的鼻子遭了堵,一时竟什么都快闻不出来了。   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左右再大的烟味也闻不见,柳萋萋便干脆下榻燃了那些赵氏命人分给她的劣等炭火,留些许窗缝通风。   整个屋子难得暖融融的,她倒头一下便睡了好觉,歇息好了,捂出了汗,便也渐渐不再头晕发热。   自小到大,她常是如此,生了病怕家中花钱,便不敢告诉祖父祖母,就这般强忍着生生捱过去。她正如爹娘为她取的“萋萋”这个名字一般,从来像野草般茂盛又生命力顽强。   三日后,沈明曦那厢偷着派院里的婢子来看柳萋萋。一见了那叫夏枝的小丫头,柳萋萋便急切地拉着她询问秋画的消息,直到听说秋画无恙,才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夏枝离开前,柳萋萋自妆台的小匣中拿出些许银钱塞进她手中,托她带去厨房那厢,让大厨们帮着做些滋补的汤水,给落水虚弱的秋画好生补补身子。   又另掏出几贯钱,算作给夏枝的酬劳,辛苦她跑这一趟,只夏枝没有收,坚持将这钱推了回去,说在这府里都不容易,互相帮一帮都是应该的。   将沈明曦关了整整八日后,赵氏才解了她的禁足。彼时,柳萋萋的身子也好了许多,虽行动间后背结痂的伤口扯动仍有些疼,但已能好生下地走路了。   她伤好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看望秋画。   秋画正躺在床榻上,乍一看见来人,不由得惊喜地唤了声“姐姐”,作势要起身。   柳萋萋忙按住她,“你病还未大好,躺着就行。”   她坐在床榻边,看着秋画额头上缠着一圈布条,面色虽仍有着蜡黄,但精神还算不错,欣慰之下,双眸不禁有些湿润。   先前在凛阳候府,看着秋画被人从池子里捞出来,浑身冰凉,几乎没了气息时,她一度伤心绝望,觉得恐是无力回天,她是真心将秋画视作妹妹的。   瞧见柳萋萋发红的眼睛,秋画亦忍不住鼻尖一酸,簌簌落下眼泪来,须臾,抽抽噎噎道:“姐姐,我都听说了,你为了我受了那么大的罪……是我对不住你。”   “哭什么呀,你哪有对不住我。反是我无用,你差点没了性命,而我却不能替你讨个公道。”柳萋萋忙从袖中掏出干净的棉帕替秋画擦拭,顺势询问,“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的会受了伤又落下水去,是不是真是那……”   “嗯。”秋画点点头,“姐姐猜得不错,正是那褚三姑娘的婢子害得我。”   她止了眼泪,平复了会儿呼吸,才将当日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秋画循沈明曦的吩咐去找她,遍寻无果后,便准备返回候府花园,不曾想冤家路窄,竟是在一座石桥下遇见了那位褚三姑娘的贴身侍婢春儿。   秋画原不晓得,直至在品香宴上瞧见春儿,才认出她是那日在香铺同她争抢龙涎香之人。得知她是褚三姑娘的婢子,秋画不禁有些担忧,生怕因着自己的举动惹了那位褚三姑娘不喜,给沈明曦招致麻烦,便一直兀自不安着没敢说出口。   再说春儿,因着褚烟参宴前日临时改了香方,想要添一味龙涎,便派她去京城各大香铺采买,不曾想龙涎珍稀,若非提前预订根本买不到,连缥缈阁都没有存货。春儿只能去京城大小香铺挨个打听,好容易问着一个,不想秋画却是死死不肯让,害得她只得空手而归。   方才的品香宴上,见凛阳侯夫人那般夸赞沈明曦,褚烟心下不悦,思及自己的香方,便将怒意尽数倾泻在了春儿身上,怪她无用买不回龙涎才至于自己无法做出最完美的香品。   春儿平白受了一顿斥,心下自然憋屈,甫一在无人的石桥下迎面撞见秋画,便忍不住与她争执起来,失手一个推搡,竟将秋画推倒在地,磕破了脑袋。   待秋画捂着伤处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就听周遭出现了人声,春儿害怕教人发现,转身想跑,却被秋画一把死死拽住了内袖。   她挣脱了一会儿没能挣开,听得人声渐近,恐惧之下,又猛推了秋画一把,她们本就站在池边上,这么一推,直接将秋画推入了水中,差点将她淹死。   听秋画说罢,柳萋萋不免有些唏嘘,感叹自己猜对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日在花园,柳萋萋感觉得出来,那位褚三姑娘明显是慌了神,才会说出那般话来威胁沈明曦。毕竟下人犯了事儿,打得便是主子的脸面。   她从来不是在维护她的奴婢,而是在维护她自己。   至于她们这些奴婢的性命,根本无足轻重。   “姐姐。”秋画似是看出柳萋萋在想什么,含泪牢牢握住她的手道,“那日能有姐姐替我讨公道,秋画已经很开心了,我也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份什么都奢望不了。但我至少还有希望,待往后我家阿祐科举及第,当了大官,我便能摆脱这里,过上好日子。”   秋画本姓余,她口中提到的“阿祐”正是她的亲弟弟余祐,当年就是为了供余祐读书,秋画才卖予沈家为婢。   柳萋萋虽不曾见过余祐,只听秋画说,她弟弟格外聪慧,十二童生赴县试,便拿了头名,因着才学出众,破例被城郊的鹿霖书院收录,知他家贫,也不收他学费,许他在院中做工相抵。   一说起她那弟弟,秋画一双黯淡的眸子复又亮堂起来,她还不忘信誓旦旦对柳萋萋道:“姐姐放心,阿祐那小子向来很听我的话,待将来阿祐接我出了府,我定也会让他将姐姐一道接出去,断不会再让姐姐受夫人的磋磨。”   柳萋萋看得出秋画此言是发自真心,她心下感动,虽知此事不现实,但还是轻点了下头,可转而便见秋画的面上又浮现出几分愁容。   “上个月出府时,我还答应了我阿娘,要给阿祐送缝好的新衣去,但我如今身子这般,时不时还觉头晕,这衣裳也不知如何送去。”   柳萋萋闻言疑惑道:“这都快过年了,也不必非要送去,等你弟弟回来了再穿也不迟呀。”   “京中不太平,阿祐今个过年不回来了。”秋画道,“姐姐难道不知吗?一个多月前,京中接连死了两个赴考的举子,听说脑袋教人敲开,死状奇惨,到如今都还未寻到凶手呢。死的都是读书人,我娘担心阿祐,便让他留在京郊书院,不必回来过年了,只是这新衣,到底还是得送过去。”   见秋画发愁的模样,柳萋萋沉默片刻,主动道:“我替你送去吧,我也不是府中奴婢,夫人也向来不管我,行动还算自由。明儿一早搭车去,晚上再回来便是。”   “这……可姐姐你的伤……”秋画担忧道。   “无妨,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我整日憋在屋里,实在是闷。”柳萋萋笑道,“听说京郊景色不错,我来京城那么多年也不曾去看过,正好去瞧一瞧。”   听得此言,秋画迟疑半晌,才勉强答应下。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柳萋萋便起身洗漱,从侧门出府,搭上骡车晃晃悠悠地出了京城。   鹿霖书院离京城并不远,但因雪天难行,骡车又慢,快到正午才抵达书院山脚下。   书院在半山腰上,柳萋萋背着秋画交给她的装有新衣的包袱,一路拾阶而上,因着背上的伤还未大好,不长的一段路也走得气喘吁吁。   书院大门紧闭着,柳萋萋上前扣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   柳萋萋道明来意,那人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见她一身老旧的袄子,脸都被冻红了,想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干脆将她放了进去,随手指了个方向。   他说得含糊,柳萋萋只能边走边找人询问,弯弯绕绕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寻到了那守门的所说余祐居住的下等房舍。   这里的屋子以长廊相连,一间紧挨着一间。想到这里住的都是喜静的读书人,柳萋萋刻意放轻了步子,抬头数着屋门上标注的房号。   她记不大清守门的说的是“五”还是“七”,及至第五间屋舍,敲了敲门,却是没有动静。她迟疑了片刻,继续往前走,然及至第六间房舍门口,她面色生变,步子骤然一滞。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自第七房舍的窗缝间飘出来,柳萋萋忙捂住口鼻猛退一步。   她很确定,这气味里混着血。   一股子恐慌自心底漫上,柳萋萋转身想逃,可想起里头的或是余祐,又生生止住了步子。   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先是站在门外喊了两声,见久久无人应答,才缓缓抬手落在门扇上。   然本欲扣门的手稍一用力,随着“吱呀”一声响,没闭牢的门幽幽向里展开。   封闭满室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看清室内场景的一刻,柳萋萋双眸微张,顿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屋门口,正面朝下躺着一人,鲜血围绕着那人的脑袋,在四下溅开一片。衣袍,墙面,书册,处处都是刺眼的鲜红。   他那不知被什么利器敲碎的后脑勺上,赫然露出一个空荡荡的大洞,其间流淌出的灰白之物如豆渣一般与鲜血交融。   诡异而令人作恶。   “啊……”   柳萋萋忍不住尖叫一声,下意识闭上双眼,然没一会儿,她强逼着自己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仔细去瞧了一眼。   虽看不清这人的脸,但单看身形,应当是个及冠的男子,而余祐不过十三,定不是他。   柳萋萋心下微松,可面对尸首的恐惧随之而来,她苍白着一张脸一步步往后退,却蓦然感受到有手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下意识又是一声尖叫,就听一个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安抚道。   “别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26:06:63~2022- 22-29: 2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暴躁猫猫 3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柳萋萋双腿一软,骤然跌坐下去,被一大手稳稳托扶住了,她抬首一瞧,入目的是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容。   她只觉这人有些眼熟,但不及细想,胃里翻江倒海得一阵,随着“呜哇”一声,她一下径直吐在面前人价值不菲的花罗暗纹长袍上。   “爷……”   男人身后一小厮打扮的人见此一幕,惊慌地喊道。   “无妨。”   看着身前人难受的模样,孟松洵剑眉微蹙,迟疑片刻,抬手小心翼翼地落在柳萋萋纤薄的背脊上,轻轻拍打着。   他抬首看了眼屋内的情形,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听到尖叫紧跟着跑过来的山长等人,看到这副血淋淋的场景,亦是大惊失色。   “赵兄!”   “这是……怎会如此。”   有胆大的学子欲上前查看,却被孟松洵喝止,他转头肃色道:“山长,此事不简单,还请您封闭整个书院,包括后山,不许任何人出去,再立刻派人去通知官府。”   “好。”   虽仍有着惊慌,但杨山长很快冷静下来,立刻着人按孟松洵说的去办。   那股子浓重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柳萋萋胃里一阵阵地恶心,直吐到吐不出来了,可一想起亲眼看到的那人的死状,仍是止不住地干呕,少顷,就听耳畔有人低声道:“你嗅觉灵敏,这地方只怕是待不得,还是先去他处吧。”   她抬首看去,凝视着那人的脸,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   被赵氏刁难替沈韫玉送衣的那晚,她就是搭的此人的马车回的府。   不过一面之缘,柳萋萋诧异他还记得自己嗅觉灵敏之事。   她正欲说什么,就听一旁响起温柔清润的男声,“在下就住在四号房,姑娘如不介意,不若先去在下那儿休息片刻吧。”   柳萋萋循声看去,便见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模样儒雅秀气,大抵二十三四的男子,他一身青衫被洗得发白,大抵也是书院的学子。   她吐得实在难受,如今只想逃离这里,便颔首答应下,起身同孟松洵恭敬地道了声谢,跟着那学子去了。   入了四号房后,那学子倒了杯热茶递给柳萋萋,还特意将门窗闭了大半,以防血气飘进来。   柳萋萋喝茶的间隙,听学子介绍自己叫江知颐,绾南人士,此番是入京赶考的,因没有盘缠住客栈,便借住在这鹿霖书院中。   而死在七号房的那人,名唤赵孟垠,来自江埠,和他一样因家贫暂住于此。   提及赵孟垠,江知颐不由得面露惋惜,“赵兄那么好的一个人,文采斐然,怎会遭遇这样的事。”   他低叹一声,见柳萋萋垂着脑袋似有些吓得不轻,将话锋一转:“在下来书院一月有余,倒是不曾见过姑娘,想来姑娘不是书院中人,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柳萋萋抬起头,正欲向他询问余祐的去向,门扇被猛然推开,自外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人。   是个大抵十三四岁的少年,甫一看见江知颐,他不禁深深舒了口气,“可吓死我了,幸好江大哥你无事。”   江知颐疑惑道:“余祐,你不是在书阁吗?怎的回来了?”   “你就是余祐?”柳萋萋惊喜道,见他茫然地看来,忙同他解释,“我叫柳萋萋,是替你姐姐来给你送衣的。”   听得她的名姓,余祐懵了懵,旋即露出了微妙的神情,“柳萋萋,你就是那个……”   柳萋萋眨了眨眼,“你认识我?你姐姐在你面前提过我?”   不待余祐回答,门口又有两个对着七号房的方向好奇张望的男子踏入了屋。先进来的靛青长袍的年轻男子开口便道:“听说赵孟垠死了?”   江知颐点头,“是,我劝傅兄和方兄还是莫要过去看的好,那死状着实有些……”   “死得很惨吗?”紧跟在后头进来的墨灰衣袍,年岁大抵四十上下的男子不禁面露恐惧,“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太奇怪了,我方才一直待在屋内读书,怎的一点动静都未听见。赵兄素来独来独往,少言寡语的,也不见与谁结怨,你们说,是谁与赵兄有这般深仇大恨。”   “倒也不一定是深仇大恨。”靛青衣袍的学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知颐一眼,“院里都说,以赵兄的学识,恐有希望成为今年的金科状元,有人眼红也未可知……”   “傅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见他意有所指,余祐登时不满道。   “没什么意思,不过随意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傅磬讽笑了一下,“不过像我们这种人自是不必担心,尚且要愁名落孙山,又怎会怕别人会为了功名而谋害我们呢。”   他瞥了眼身侧人道:“走吧,方兄,我们还是回屋努力备考要紧。”   说罢,提步出了房门,跟在后头的方系舟尴尬地笑着弯腰拱了拱手,也跟着出去了。   默默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柳萋萋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厢,得了书院关于命案的急报,得知此事或与先前两桩举子夺命案有关后,沈韫玉当即快马加鞭出城赶赴鹿霖书院。   小半个时辰后,及至命案现场,便见一人正蹲在尸首旁勘探。   此人,沈韫玉自然识得,便是前阵子因大破硕国军队,夺回两城而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安侯孟松洵。   他不知这位大功臣怎会出现在这里,衣袍上还奇怪地沾了一片秽物,未及多想,忙上前恭敬地施了一礼。   “本侯今日来拜访恩师,不曾想竟遇到这样的事。”孟松洵并未起身,只抬首看他一眼,笑道,“事发还不过一个时辰。沈大人来得倒是及时。”   “此案重大,下官岂敢耽误。”   沈韫玉垂眸看向地上的尸首,顿时忍不住别开眼,蹙眉捂鼻,见孟松洵面对这般惨状,仍是面不改色地查看,心叹不愧是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武将。   杀多了人,手上沾了无数鲜血,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才会这般无动于衷。   虽有些担忧他粗手粗脚破坏现场,但沈韫玉因着他的身份也不好赶他,只得顺势问道,“不知侯爷可有看出些什么?”   “看出来的倒也不多。”孟松洵站起身,缓缓道,“沈大人应也发现了,结合此人的死状与他的身份,只怕这桩案子与京城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举子夺命案有关。本侯刚才查看过,此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挣扎的伤痕,且住在周遭的学子也说没听见任何求救和惨叫声,恐怕凶手是用什么东西先迷晕或打晕了死者再动的手。最后,依据尸温和尸僵程度,从案发到被发现,至多不过一刻钟,凶手不可能跑出去,应当还在这个书院里。”   孟松洵说罢,浅淡一笑:“这些不过是本侯的一些猜测,着实在沈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沈韫玉原以为这位武安侯不过是个只懂舞刀弄枪的武夫,不曾想却是自己小瞧了他。   “侯爷谦逊了。”沈韫玉说罢,看向底下人,“可及时封锁了书院?盘问今日可有可疑之人出没,切不可随意将人放出去。”   那下属迟疑着看了孟松洵一眼,才答:“回禀大人,发现尸首后,武安侯便立刻命人守住了书院的各个出口,没让任何人出去。”   沈韫玉闻言面色微僵,沉默片刻,才含笑拱手道:“还是侯爷考虑周全,下官在此谢过。”   “沈大人客气了,此案重大,又涉及科举大事,本侯自然也不免多关心几分。”孟松洵负手风清云淡道。   “侯爷说的是。”   沈韫玉表面恭维着,心思却全在这桩案子上,正如他先前所想,若能解决此案,足以让他在刑部立足脚跟,且这回他的老师也有意将此案放由他来查。   既然凶手很可能还在书院里,那这次是绝佳的立功之机。   他在屋内环顾一圈,旋即将视线定在面北的一扇窗户上。   凶手行凶后若非从正门逃出去,那能走的便只有此窗,他推开窗子一瞧,其后是一小片园圃,但此时草木凋零,唯有厚厚的积雪覆盖其上,积雪完好,并未有丝毫踩踏的痕迹,凶手不可能是从这里出去的。   沈韫玉蹙眉关好门窗,转身便见孟松洵正翻看屋内的东西,虽不满这位武安侯随意干涉刑部管理的案子上,但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招来去调查的下属询问案情。   “赵举子出事,是谁头一个发现的?”   “回大人,是一个从外边来的姑娘。”那下属如实禀道。   “外边来的姑娘?”沈韫玉顿生了几分警觉,“可知是何身份?”   下属吞吞吐吐答:“下官不知,还未来得及询问……”   见沈韫玉凝眉略显不虞,那下属赶忙道:“那人就在旁边的房舍呢,要不下官这就将她召开,让大人好生盘问盘问。”   沈韫玉点了点头,少顷,那姑娘便被领了来。   听闻刑部来查案,柳萋萋心下顿时有些惴惴,她颇为不安地被官府的人叫去问话,一踏出屋,便看见了站在长廊上的人。   她步子微滞,捏了捏掌心,方才一步步向那人走近。   “大人,发现尸首的姑娘带来了。”   柳萋萋眼看沈韫玉转过头,怔忪了一瞬,面上的神情由惊诧转为疑惑,最后化作唇角一声荒唐的嗤笑。   “柳萋萋,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作者有话说:   每天更新时间提前到六点啦~   猜猜凶手是谁,本章留评,揭晓后前三名猜对的发红包 第11章   柳萋萋暗暗咬了咬下唇,余光瞥了眼屋内的尸首,惨白着脸略微屏着气,低身道:“妾.....奴婢见过二爷。”   沈韫玉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柳萋萋,且好巧不巧,她还是那头一个发现尸首之人。   他剑眉紧蹙,沉声道:“我教你好生待在屋内养伤,你怎会跑到这里来?”   来书院送衣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柳萋萋抬眼看向他,简单地将来龙去脉说了。   她到底长久地屏不住气,稍一放松,浓重的血腥气便争先恐后地涌入鼻尖,搅动的本已平复下来的胃又开始躁动起来。   她很想离开,奈何沈韫玉压根不打算放她走,而是盘问道:“你既是头一个发现死者的,可曾在周围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柳萋萋强忍着不适,摇了摇头,便听他又问:“我记得你嗅觉灵敏,初初进来时,可有闻到什么类似迷香的气味?”   见她又是一个劲儿摇头,沈韫玉蹙起眉头,欲再问,却见柳萋萋蓦然俯下身,捂唇干呕起来。   他这才想起此间血腥气重,她恐是受不住,且看她这样,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罢了,你回去吧。只这几日或还要盘问你,你先好生待在此处,等案子破了,再同我一道回府。”   柳萋萋低身福了福,艰难地自口中挤出一个“是”字,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走。   沈韫玉立在原地,看着她行动间略有些虚浮的步子,不由得压了压唇角。   他转身欲再进屋查看,却见孟松洵信步从里头出来,笑道:“本侯也帮不上忙,便不打搅沈大人查案了,还是去老师那厢讨盏茶喝。”   沈韫玉自是求之不得,忙拱手恭敬地目送孟松洵离开。   经过四号房舍门口时,孟松洵似无意般一侧眸,便见其内一个细弱的身影伏在桌前,由一个少年拍着背脊,难受地对着桌角干呕着。   他缓缓收回视线,便见身侧小厮李睦凑近问道:“爷,您让小的查的小的都查过了,这下等房舍共有八间,本就是专门辟给那些没有钱资住在京城客栈的举子,当然除了五号房舍的余秀才,他是书院破例收的学生。案发时四号房舍的江举子,一号房舍的傅举子及二号房舍的方举子都在屋内,其他人都待在书馆,皆有人可证明,应能排除嫌疑。”   李睦说罢,见孟松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爷,您方才不是说不干涉刑部办案吗,何况小的看那位沈郎中并不是很愿意您插手此事。”   孟松洵闻言抿了抿唇角。   沈韫玉什么心思,他很清楚。这位刑部郎中是个聪明人,但太过急功近利,且刚愎自用,一心只想平步青霄,唯恐他抢去这份功劳。   若放在往日,孟松洵自不会在意这些。   可这回,只能说是这位沈郎中运气不好。   谁教这桩案子,他偏就看上了!   孟松洵不答,只转而吩咐道:“一会儿,你去书院厨房,让他们熬些清粥来。”   “侯爷想喝粥了!”李睦不禁在心下感叹,才见了那血淋淋的场面,他家侯爷这会子居然还有胃口吃东西。   “不是我喝,一个时辰后,送到四号房舍,给......”   孟松洵止了声儿,蓦然发现自己并不知她的名姓。   “给那位发现尸首的姑娘送去。”   他吩咐罢,不知想起什么,薄唇微抿,露出些许怀念的笑。   少顷,又道:“教他们在里头放少许糖。”   他依稀记得从前念念吐得难受,也喜欢这么吃。   也不知那位姑娘会不会喜欢。   那厢,因着沈韫玉的话,柳萋萋只能暂且在书院住下。   幸好那赵孟垠的尸首被抬去了书院一处供仵作检验。周围的血气也渐渐散了。   余祐收拾了自己的屋舍让给柳萋萋,自己则与江知颐挤一间。他怕柳萋萋夜里凉,还特意向同窗借了一床棉被来。   入了屋,便见柳萋萋坐在那桌前,正随手翻看摆在桌案上的书。   方才她被叫出去问话时,余祐就站在门口听,也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位沈大人就是他阿姊如今在伺候的主家。   若非实在家贫,当初他也不会任由他阿姊卖进府上为人奴婢。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用功读书,等将来高中,再把她好生接出来。   他阿姊一月能回来一次,常与他说起沈府的事,她说她虽是奴婢,但幸得运气好,伺候的是府上最为良善的姑娘,并未吃什么苦头。   但不是人人都运气好,他阿姊就同他提过好几回,说他们在朝中做大官的二爷房里有一个妾,便是顶顶命苦之人。   余祐看向他阿姊口中那苦命人,将被褥放在了床榻上帮忙铺好。   柳萋萋起身谢他,却听他埋着脑袋蓦然嘀咕道:“也不是我想置喙你的事,可白日听那沈大人说了那些话,实在替你生气,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你的夫君,乍一见了你,不关心你是否受了惊吓,还反是那般态度,着实过分了。”   听得此言,柳萋萋淡然地笑了笑,她对这些早已是习以为常,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受宠的妾,能少受些磋磨已是万幸,哪里还能指望沈韫玉关切她几分。   “没事,我都习惯了。”她莞尔一笑,忍不住道,“你和秋画真像,都是替人打抱不平的性子,不愧是姐弟。当真羡慕你们,我也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姊妹什么的。”   她这是真心话,从前在迹北时,她就常想着,若是爹娘再给她留下个亲人便好了。   也不求他们一朝富贵能借此攀附,只觉得有个兄弟姊妹在,纵然再苦的日子,也能相互扶持着,彼此有个依靠。而不必像她现在这般,时时忧惧祖母哪一日撒手人寰,徒留她一人在世间孑然一身,若游魂一般再无可归之处。   余祐瞧见柳萋萋说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不知怎的也跟着心堵。   他抿了抿唇,正欲说什么,就听门扇被扣响,开门一看,是个提着食盒的杂役。   见他们面露疑惑,那人解释道:“这是一位大人吩咐我们给姑娘送来的,姑娘拿好。”   柳萋萋接过食盒,颔首道谢,回屋一瞧,发现里头是一碗清粥。   两人对视一眼,皆以为那位“大人”指的是沈韫玉。   余祐不由得冷哼一声:“算他还有些良心。”   他将里头的粥端出来,递去汤匙,“快喝吧,你吐完了胃里不舒坦,确实得喝些清淡的东西缓缓。”   柳萋萋点了点头,粥尚且还热着,她端起汤碗,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发现这粥并非如表面那般寡淡无味,反是有些甜丝丝的,煮粥的人像是知道她的口味一般,还在里头加了糖。   她吃着喜欢,大半碗热粥很快下了肚,或是因着胃里舒坦了,人也跟着清醒了几分。她搁下汤药,想起沈韫玉先前问过的话,秀眉蹙起,倏然想起什么。   发现尸首时,她虽未闻到什么迷香,但当时在浓重的血腥气中隐隐约约嗅见了一股药草味。   她垂眸思忖片刻,抬首问道:“阿祐,你可知那位赵举子近日是否生病,可有服药?”   余祐着实被问住了,他想了想,“生病倒是没有,也未见他煎药吃,不过前阵子,他似是磕着了脑袋,那日我从他窗前路过,还看见他挖了膏药抹在脑后呢。”   膏药……   她闻见的难道是这个气味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余祐纳罕道。   “没什么。”柳萋萋摸了摸鼻子,“只好像在赵举子屋里闻见了药草味,随口一问罢了。”   “哦。”   余祐也未在意,帮着柳萋萋收了碗筷,就听门扇又被扣响,外头传来了江知颐的声音。   “阿祐,莫打搅柳姑娘歇息,早些回房去。”   余祐打开门,便见江知颐立在门外,他并未踏进来,只温柔地冲柳萋萋一点头。   “在下和阿祐就住在隔壁,姑娘夜里若是有事,喊我们一声便成。”   这位江举子举止谦逊有礼,让柳萋萋觉得很是舒心,她感激地一笑,“多谢江公子。”   随江知颐离开前,余祐仍是不放心地嘱咐道:“赵举子的事,你莫要再想了,仔细夜里梦魇。”   “嗯。”柳萋萋晓得他是关心自己,重重点了点头。   可所谓事与愿违,夜里她仍是做了噩梦,不过不是因着那赵孟垠,而是另一个光怪陆离且吓人的梦。   起初是刀光剑影,兵刃交接的声响,还有伴随着无数惨叫声淋漓飞溅的鲜血,转眼她又置身在一片树林里,身后似有人在不住地追赶,她仿佛听见一个稚嫩的声儿在哭着喊“哥哥”,周围越来越寂寥,直到什么声儿都听不见了,万籁俱寂,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如深渊巨口,似要将她彻底吞没。   柳萋萋骤然睁开眼睛,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额头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扶着脑袋坐起身,却见一道黑影忽地从窗前飘过。   她吓得僵在那里,屏住呼吸,好一会儿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见鬼了……   待反应过来,她倒头将整个人埋进被窝里,一点睡意也无。直到天边吐了白,才卸下一口气,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柳萋萋起身洗漱,也不知是何时辰,方才拾掇齐整,江知颐来了,说余祐一大清早便去洒扫学堂了,让他帮忙送早膳给她。   柳萋萋伸手接过食案,道了声谢,便听他关切道:“柳姑娘看起来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昨夜被“鬼”吓得睡不着的糗事柳萋萋实在说不出口,只转而问:“江公子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江知颐摇了摇头,“不曾听见什么动静,倒是风还挺大的,吹得窗扇呼啦直响。”   他话音方落,似是为了回应他这话,蓦然从外头吹进来一阵风,将桌案上的几张纸卷落到了江知颐脚下。   柳萋萋认出是自己昨夜睡前无聊写的字,忙弯腰去拾。   江知颐亦去拾,他快她一步,将手上的纸张捡起递到她眼前时,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混着药草香钻入她的鼻尖。   柳萋萋神色骤然一僵。   那药草的气味,与她在赵孟垠屋里闻见的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过了快一个钟头,我才发现新章定错了时间(捂脸)   明日不更,年末很忙,下周估计一直要加班,更新可能不大稳定,更新时间也会错乱,尽量努力给大家更吧。   我也想33早点脱离苦海,在努力压缩进度,但前期铺垫挺多的,大家应该也看得出33身世不简单~ 第12章   柳萋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抬眸看了江知颐一眼,见他正凝神盯着纸张上的字瞧,忙压下心底的慌乱,镇定地伸手接过纸张。   “这是柳姑娘你写的?”江知颐问道。   “是啊。”柳萋萋答,“写得不好,随便描画的,入不了眼,教江公子见笑了。”   江知颐闻言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直看得柳萋萋后背发凉,好一会儿,才听他笑着夸赞道:“字迹工整隽秀,很漂亮,柳姑娘自谦了。”   柳萋萋抿唇强笑了一下,掩在袖中的手却冰凉异常,两人又相对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江知颐才转身离开。   可不待柳萋萋松口气,却见他又停下脚步,回看了过来,“今儿天不算太冷,柳姑娘若是无趣,可在书院四处逛逛,只那南面的药庐……还是避开些走得好。”   柳萋萋疑惑道:“为何?”   “那南面药庐里先前住着个老先生,脾气古怪,鲜少与人亲近,两个月前突然被人发现他误食了自己研制的毒药死了,之后那药庐几乎一直空着,但最近却有不少人在夜间听到药庐里发出奇怪的动静。”   江知颐双唇开阖间,一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紧盯着柳萋萋,“他们都说,药庐里……闹鬼……”   听到“闹鬼”二字的一瞬间,寒意若一双无形的手自脚底攀上,柳萋萋忍不住一哆嗦,当即打了个寒颤。   见她怕成这般,江知颐薄唇微抿,笑道:“不过玩笑,柳姑娘莫要在意,在下就素来不信闹鬼一说,但那药庐地处偏僻,指不定凶手便藏在附近,柳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对于这个所谓“玩笑”,柳萋萋实在笑不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目送江知颐离开。   看着那修长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偶一垂眸,柳萋萋突然发现江知颐那双老旧泛黄的鞋跟后,似乎沾着些许新鲜湿润的黄泥。   她疑惑地蹙了蹙眉,闭牢房门,回屋心不在焉地吃起了早膳。   想起在江知颐手上闻到的气味,她的神色不禁又凝重了几分。   杀害赵孟垠的凶手不仅仅是杀人那么简单,还用不知什么器物砸破了赵孟垠的脑袋,若真如余祐所说,赵孟垠因伤近日在涂膏药,那凶手很可能在行凶时无意间沾上他抹在后脑勺上的药膏。   昨日发现尸首后,柳萋萋便呕吐不止,始终缓不过来,再加上几个房舍挨得近,即便待在掩了门窗的四号房舍,仍是能隐隐约约嗅到那股子血腥气。   因而当时浑浑噩噩的她并不知晓,江知颐身上究竟有没有血味和药膏味。   那他有可能是……   要不要去告诉她家二爷。   思至此,柳萋萋忙摇了摇头,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臆测,并无丝毫证据可言。   而且秋画落水那事后,沈韫玉曾明确警告过她务必安分守己,让她莫要因着自己嗅觉灵敏便随意揣测,惹是生非。   心思重重地用完了早膳,柳萋萋静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如江知颐说的那般出去走走,省得胡思乱想。   书院建在山腰上,远处层峦叠嶂,山峰被大雪覆盖,入目皆是苍茫一片。   柳萋萋不自觉逛到书阁前,便见不少身着青衫的学子拿着书卷从里头出来,周身都透出儒雅的书生气。   或是极少在书院中看见年轻女子,那些学子都不由得多看她几眼。柳萋萋垂首看向自己身上旧到泛白的棉衣,有些局促地捏紧了衣摆一角。   她猜测里头大抵是藏书看书之地,心下很想去看看,可守门的学子看她久久站在那儿不动,盯着她的眼神并不是很友善。   柳萋萋到底没敢过去,她一个女子,确实不好去那些正经读书人才能去的地方。   离开书阁,她又随便走了走,走到后山附近,发现有不少侍卫围在那儿,还有几个学子正站在外头观望谈论,柳萋萋听了一耳朵,方才得知刑部的人今早在后山发现了凶手的行凶之物。   她闻言猛地一激灵。   倏然想起晨起那会儿,在江知颐的鞋跟上发现的黄泥。   是巧合吗?   她咬了咬下唇,沉思半晌,到底不敢隐瞒此事,她疾步至那围山的其中一个侍卫前,急道:“官爷,可否帮我禀告你们沈大人,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讲。”   那侍卫见柳萋萋的神情不像撒谎,转身进山帮她通报,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回来道:“沈大人说,他正忙着查案,教你莫要打搅他,若真有什么重要的事,等晚些时候大人忙完了,你再去找他。”   这事怎么能晚!   柳萋萋晓得,沈韫玉许是以为她在胡闹,又道:“您就同沈大人说,此事事关案情,有些话非得现在说不可。”   侍卫也不是不想通报,只方才他去时,见那位沈郎中正全神贯注地在山上搜寻凶手留下的痕迹,听了他的通禀,面露不虞,并不愿被人打扰,他此时再去传话,只会惹怒那位沈大人。   而且,也不知眼前这女子说的是真是假,没得让他平白挨一顿训。   他顿时沉下脸道:“大人说了正在忙,你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也晚点再来。”   说罢,毫不留情地将柳萋萋赶出去。   柳萋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可如今能做的便也只有等。   她忧心忡忡地回了房舍,想起了和江知颐同住一室的余祐,不免有些担心他,她敲了敲四号房舍的门却是无人回应,江知颐不在,余祐或还在学堂那厢没有回来。   柳萋萋只能回了五号房舍,忐忑不安地坐在窗前翻了一会儿书,直到薄暮冥冥,她才听长廊上有了些许动静。   “方兄这回埋头准备了这么久,院里书考的名次也一次好过一次,想来此回定能登科及第。”   “唉,我考了那么多年,如今已近不惑,早便不抱什么希望了,倒是傅老弟,看你胸有成竹的模样,此番可是有必中的信心。”   “哪有什么信心,只不过……”傅磬话未说完,就见前头的门扇蓦然打开,从里头走出个人来。   他惊了一惊,细细一瞧才发现是住在余祐房里的那个女子,她生得瘦骨嶙峋,面容憔悴苍白,没甚血色,再加上天暗,乍一冒出来,差点让他以为见了鬼。   柳萋萋也发现自己吓着了这位傅举子,福身道歉后问道:“不知两位举子可曾看见余祐?”   “你说我们书院那位小神童?”傅磬冷哼一声,“他若不在房舍,那定是和江大才子在一块儿,晓得江大才子前途无量,也是状元爷的候选之一,怎能不提前攀附讨好。”   他阴阳怪气罢,一旁的方系舟讪讪一笑道:“姑娘莫在意,傅老弟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了些,余祐小弟我们方才看见了,和江老弟一道往西面去了。这么晚了,也不知这两人去那里做什么。”   听得余祐与江知颐在一块儿,柳萋萋心下又顿添了几分不安,待傅磬和方系舟走后,她担忧余祐的安危,迟疑许久,到底还是裹紧棉袍离开了房舍。   冬日的夜风料峭,柳萋萋也顾不上冷,小跑着往书院西面而去。脑中乱七八糟什么场景都闪现出来,时而是江知颐举刀行凶的情景,时而是余祐惨死的模样,时而是秋画痛不欲生的样子……   余祐是秋画除了母亲外唯一的亲人,也是支撑她在沈府苦挨的希望,柳萋萋尝过太多失去至亲的滋味,她不想秋画也和她一样。   虽心下害怕得紧,但她还是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江知颐若真是害死赵孟垠和京中其他两位举子之人,不可能蠢到杀害与自己共住一室的余祐,这样,便是将最大的嫌疑往自己身上揽。   柳萋萋稳了稳呼吸,隐隐听见水流声,不由得慢下了步子,她穿过一片桃林,只见河道边出现了幽幽火光。   她藏在一棵枝干粗壮桃树后头,便见两个身影围着火光蹲在河岸边,盘旋在火舌的灰烬被风扬起,在空中肆意飞舞,柳萋萋这才看出,他们是在烧纸钱。   她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江知颐和余祐是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祭奠赵孟垠的。   柳萋萋心下一松,脚下跟着不注意,这桃林里坑坑洼洼,雪厚又看不清晰,她无意间后退,竟直直踩进一个大坑里。   她身子不稳,向后倒去,下意识张口喊出声之际,一只大手蓦然捂住了她的嘴。   紧接着,腰肢被揽住,她身子一轻,眨眼的工夫竟已置身桃树之上。   虽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可柳萋萋嗅觉灵敏,偏生记住了此人身上的气味,一下就闻出了他。   那股香气独特,似山中翠竹,又如雪中青松,清冷静谧,像极了这个男人。   待在枝干上坐稳,她就听一个低低的带着轻笑的声儿在耳畔道。   “偷看,怎能这么轻易教人发现。”   他挨得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侧颊,瞬间将她的耳根染了个通红。   她何曾与旁的男人这般亲近过,柳萋萋下意识想躲开,忘了自己是在树上,身子一下失去了平衡,摇晃之际,一只手臂横在她的肩上,轻柔地稳住了她。   手臂的主人只虚虚揽着,并未有丝毫逾越之举,可那人身形高大,柳萋萋又格外瘦弱娇小,远远瞧着,像极了她倚靠在他胸口,两人相互依偎。   她抬眸看去,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但看昨日她被沈韫玉叫去盘问时,这人在屋内行动自如地搜查,便料想他或也是朝中的什么大官,便道:“官爷,您怎的在这儿?”   孟松洵看向河岸的方向,笑了笑:“和你一样,偷看。”   只是没想到,看着看着,便有一只小猫也悄无声息地窜进了桃林,还险些出了动静。   他凝视着柳萋萋,“这个时辰,姑娘跑到这儿来,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问得直接,没有一点拐弯抹角,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似能将她一眼看穿。   “我……”   柳萋萋咬了咬唇,想起自己今日在江知颐身上发现的事,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但若不说,而那江知颐真是凶手,指不定还有下一个人遭他所害。   她思量半晌,到底还是将自己在江知颐身上嗅见血腥味和药草香,及他鞋跟后沾上黄泥之事和盘托出。   说罢,她紧盯着孟松洵,便见他剑眉紧蹙,抿唇久久不言。   他越是沉默,柳萋萋的心便越坠得厉害。少顷,她蓦然有些后悔了,这么大一桩案子,她是不是不该随意置喙。   他定是不相信自己,觉得她是光凭站不住脚的臆测在胡言乱语。   她慌忙又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兴许是我闻错了……”   孟松洵垂首,看着身侧纤弱的女子不知怎的,突然畏缩起来,那双原本明亮的杏眸染上几分怯怯,带着些许惴惴不安,似乎害怕他先出口否定,便急着先否定自己。   他剑眉深蹙,不知怎的,蓦然觉得心下有些滞闷。   打从一开始,他之所以注意这个女子便是因她嗅觉灵敏这点与念念很像。   可她们又全然不一样。   他的念念打出生起便受万千呵护,明媚如朝阳,绝不会垂首低眉,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说话。   一想到若他的念念还活着,却活成这般谨小慎微,唯诺卑微的模样……   他不敢想!   怕那把擅长握刀的手蠢蠢欲动,指向那些让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人,沾上念念最讨厌的血。   作者有话说:   最近疫情形势紧张大家都要戴好口罩   没什么好祝福的,就祝福大家都能留在阴间吧,哈哈   本章评论前十发红包呀~   最近天天加班到九点多,明天能发尽量会发   感谢在2022- 22- 2 29:0 2:59~2022- 22- 23: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蜘蜘 20瓶;大喵阿琳 20瓶;Gil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少顷,孟松洵才渐渐平复住了呼吸,“此事,或对调查案情至关重要,多谢姑娘告知。”   柳萋萋还未说完,微一抬头,就见孟松洵浅笑着看着她,他神色诚挚,不禁让她怔愣了一下,她本还觉得此人生性冷硬难以接近,却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更温柔。   她抿了抿下唇,轻声问:“官爷信我的话?”   “为何不信,你没有骗我的理由,且此事还未去验证,若这么快便否定,岂非太武断了些。”   孟松洵垂眸看着柳萋萋,便见她那双好看的杏眸里又开始跃动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不过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这个小姑娘便开心至此,实在太好哄了些。   “除却在那江知颐身上嗅到的气味,对于此案,姑娘可还有旁的见解?”   柳萋萋有些诧异地看过去,没想到他会询问自己的看法。似乎自打入了沈家,她便一直在心下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尤其是前几日秋画之事后,她便记得时刻闭牢了嘴,绝不可多言。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认真地问她如何想。   她悬在空中的腿不自觉晃了晃,片刻后,才鼓起勇气道:“不瞒官爷,确实有些猜测……我也听余祐提过发生在城中的两起举子夺命案,听说那两位遭了毒手的举子都被砸破了脑袋,挖出了脑髓,凶手手段极其残忍,若非是报仇泄愤,我总觉得凶手不像是单纯为了杀人而杀人……”   言至此,她抬首看向孟松洵,见他静静地倾听着,没有丝毫不耐,咬了咬下唇,不自觉微微直起背脊,声儿也不似方才那般虚了。   “砸破脑袋或是为了害人性命,可挖走脑髓,则显得蹊跷了些,这岂非多此一举,除非凶手一开始想得到的就是几个死者的脑髓。”   孟松洵含笑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子,月华清冷洒在她的半张脸上,她或是自己不觉,她一双眼眸在说话时越发明亮璀璨起来,甚至衬得她整张憔悴的面容都平添了几分光彩。   见她止了声儿,他忍不住开口:“继续说。”   这姑娘的猜想很大胆,也很有趣,且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一开始他以仇杀的方向派人去查过,可先头死的两位举子之间并无什么交集,更别说两人共同的仇家,而且如这位姑娘所说,取脑髓一事实在匪夷所思。   见他还愿意听她讲,柳萋萋却是赧赧笑起来,“我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实在说不出更多了,毕竟我也不知脑髓能拿去做什么,总不能是入药吧,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邪门的偏方……”   她话音方落,眼见身侧的男人剑眉蹙起,蓦然怔住了。   “官爷,可是我说错什么了?”柳萋萋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兴许你猜得不错。”孟松洵笑了笑,也不瞒她,“那日我检查赵孟垠的尸首,在他的后颈处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针痕……”   针痕……   柳萋萋纳罕地拧紧了眉头,正欲再问,却见蹲在河岸边的两人烧完了纸钱,拿起铜盆,起身回返。   她忙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看着他们走进桃林,从他们底下穿过,逐渐消失在远处,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人走远后,身侧的男人又抱着她自桃树上下来。一落地,柳萋萋急忙退开步子,低身福了福,“那官爷,我便先回去了。”   见孟松洵点了点头,她折身欲走,却听他蓦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萋萋回过头看向他,“萋萋。”   说罢,她还特意抬手比划了一下,“这个‘萋’,我叫柳萋萋。”   “柳萋萋……”孟松洵默念了一遍,清浅一笑,“芳草萋萋,有繁盛之意,很好的名字。”   柳萋萋闻言稍愣了一下,从来旁人问她姓名,都会嘲笑一句听起来凄凄惨惨,甚不吉利,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这名字好。   她心情愉悦,回去时连步子都松快了几分。待回了下等房舍,远远见余祐和江知颐住的屋子熄了灯,也不似方才那般担忧紧张了。   两人共处一室,江知颐断不会在这时候对余祐动手。   瞥过他们住的四号房舍,再看向自己住的屋子时,柳萋萋疑惑地眨了眨眼。   她分明记得离开时是灭了烛火再走的,怎的这会儿屋里却是亮着的,难不成是走得太匆忙,给记岔了。   她缓步上前,便见房门虚掩着,一人正静坐在里头。   看清那人,柳萋萋唇角的笑意淡下去,“二爷……”   沈韫玉折首看向她,面色微沉,“跑去哪儿,怎的这个时候才回来?”   柳萋萋垂下眼眸,“妾身……妾身睡不着,随便出去走走。”   沈韫玉不虞地压了压唇角。他为了查案忙碌了一日,本就已是筋疲力竭,可想起柳萋萋白日似有事要见他,这才强打起精神来了这里,不想竟在此等了她小半个时辰。   “白日找我做什么?若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人就是,我忙着查案,不总是能抽出工夫来听你说道。”   见他又是一副不耐且觉得她在添麻烦的模样,柳萋萋掐了掐掌心,本不想说了,但想起方才那位官爷说过的话,还是道:“妾身的确有话想说,且是有关……”   想到江知颐就在隔壁,她小心翼翼地探看四下,将门窗都闭得严严实实后,才凑近沈韫玉,努力压低声儿,将在江知颐身上的发现又复述了一遍。   沈韫玉听罢神色微变,猛然站起身,面上浮现一层薄怒,“柳萋萋,这么重要的事,缘何你现在才说!”   柳萋萋一时咋舌,“妾身是想告诉二爷的,可二爷您说……”   “我当时忙于查案,你未曾说清楚,我怎知你想要说的是有关案情之事。”沈韫玉赫然打断道。   柳萋萋无法辩驳,她一开始让那侍卫传话,的确没说清楚是因为案情,“可后来,妾身又让那位官爷去禀告,他……”   “罢了,多说无益。”沈韫玉不想浪费时间听她狡辩,急匆匆地要离开,可临到屋门前,又折过身道,“此事,你可还有告知过旁人?”   听着他质问的语气,柳萋萋明白他很不希望此事还有其他人知晓,她掩在袖中的手搓了搓,旋即摇了摇头,“没有。”   得到满意的回复,沈韫玉才疾步离开了下等房舍。   柳萋萋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责怪的眼神,回屋前的那股久违的欢悦已是烟消云散。   她垂了垂眼眸,苦笑了一下,简单洗漱后,便倒头在床榻上躺下。   另一边,书院客院。   孟松洵伏在书案前,提笔落下几字,装进信封里,又召来贴身小厮李睦,让他明日一早便带着信赶往京城,交给程家香药铺的程三爷。   若非方才那姓柳的小姑娘提醒,他差点没想起来,念念当年偷了她父亲藏起来的香谱和他一起翻看时,他依稀记得里头似乎有那么一个方子,还真用到了脑髓。   难不成,此案还与……   见自家主子薄唇紧抿,神色凝重的模样。李睦试探着道:“侯爷,要不小的给您点上那香。”   孟松洵抬眸看他一眼,低低“嗯”了一声。李睦熟练地自香囊中取出两颗香丸,放入香炉中熏烧,随着清雅的香气袅袅在屋内晕散,他眼见自家主子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李睦在孟松洵十四岁时便开始近身伺候,打那时起,他家侯爷用的香便是这一种,甚至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他心下好奇,也曾向侯爷院里的老仆打听过,才得知原来这香方是曾与他家侯爷定过亲的姑娘写的。   那姑娘嗅觉灵敏,又出生制香世家,是天生的制香奇才,不过五岁便写出了这个香方,只可惜……   李睦拿着信默默退出去时,忍不住又看了孟松洵一眼,在心下长叹了一声。   这长情纵然是好,可若太过念旧,沉溺于过往,又如何能脱离出来,放眼将来。   只怕,别说是小主子,离他们候府有真正的当家主母都还遥遥无期。   夜愈发深了,柳萋萋这一觉睡得很沉,但仍是不可避免地做了梦。   梦里她还是个孩童,似乎坐在什么人腿上,雀跃地对着摆在书案上的书研读着。   书页被展开,书上的字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可待她凑近去看,却又逐渐清晰起来,隐约出现了“沉香”,“檀香”之类的字眼,像是什么香谱。   她再凝神细细瞧,那一页香谱的最前头写着“文髓香”三个字。   当是这个香方之名。   香方中的香材用的独特又大胆,令柳萋萋顿生了几分兴致。   然在她看得津津有味之时,画面继续往左,却是赫然出现了让她心惊肉跳的字眼。   “择聪慧者四人,取脑髓各一两……”   作者有话说:   直接看这一章发现接不上的宝宝翻到前一章末尾,我加了大概800多个字哦~   感谢在2022- 22- 23:33:53~2022- 22- 26 23:5 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栗子 2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柳萋萋睁开眼,猛然被惊醒。   梦里的场景仍清晰地在她眼前盘旋,尤其是那个古怪的香方,更是在脑中挥之不去。   有隐隐天光顺着窗缝洒进来,落在床榻前,远处传来阵阵鸡鸣声。   她坐在那儿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口中念念有词。   聪慧者四人……   四人?   凶手如今害死了三人,若按那香方上所记,岂非还会有第四个人遭到毒手。   思至此,柳萋萋慌忙掀开被褥下了榻,然穿衣之际,她却是动作一滞。   等等,她该怎么说此事,难道她要告诉她家二爷,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出现的一个古怪香方提醒她,凶手恐还要再杀一人。   昨夜的话尚还算有些证据,可这事,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诞得紧,如何能让沈韫玉信服。   正当她踯躅之际,却听长廊外蓦然喧嚣起来,脚步声嘈杂凌乱,像是突然来了一大帮人。   紧接着就听“砰”地一声响,像是门被踹开,有人高喊了一句“搜”,隔壁便传来噼里啪啦的坠地声响。   是刑部的人来查江知颐了?   柳萋萋忙穿好衣裳,方才推开门,便听一人喊道:“大人,在衣柜后头发现了一件血衣。”   她步出屋,站在长廊上,果见一人拎着件沾着血渍的长袍呈给沈韫玉看。   “江知颐人呢?”沈韫玉沉声问道。   “不知去向。”那下属答,“下官奉大人的命来搜查时,里面并没有人,或是那江知颐得知自己败露,畏罪潜逃了。”   没有人?   柳萋萋心骤然一提,那余祐呢,余祐在哪儿?   难不成那第四人……   她快步向沈韫玉走去,可才走了几步,便见一人从长廊尽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不是旁人,正是余祐。   沈韫玉认出他是和江知颐共住一室的那个孩子,蹙眉问:“江知颐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余祐满脸慌乱,“今日天未亮我便起身去洒扫学堂,那时江大哥还在熟睡。”   他上前几步,对着沈韫玉信誓旦旦道:“沈大人,请您明察,江大哥不可能是凶手,他绝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书院各处都有人把守,江知颐不会轻易从这里逃出去,他定还藏在书院某处。   沈韫玉显然不是很相信余祐,他和江知颐关系亲密,不排除他窝藏凶手的可能。   他还欲再问,就见一侍卫快步前来禀报:“大人,在书院后山发现了有人逃跑的踪迹。”   沈韫玉面色微变,“快,调集可用的人力封锁整个后山,一只鸟都不许逃掉!”   他侧首看了眼站在那儿的柳萋萋,未置一言,疾步带人往后山的方向赶去。   昨夜,他命人连夜去打听过,得知两月内,这个江举子拢共出过两次书院,且每一回从他出去到回来,中间间隔的时日里恰好发生了那两桩举子惨死的命案。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必是凶手无疑。   此回若能拿住江知颐,破此大案,在刑部立稳脚跟,才不算辜负老师多年栽培之恩。   要是能顺利,待回了府,也稍稍奖赏一番柳萋萋吧。   她多少也算有几分功劳……   沈韫玉正想着,迎面便见一人负手信步走来。他虽忙着去抓人,然眼前这人身份不凡,不是他可轻易失礼的。   他只能暗示下属继续赶去后山搜人,自己则停下步子,冲孟松洵施了一礼。   “没想到侯爷还在书院没有离开。”   “本侯毕竟也曾求学于此,难得来了,不得住上几日再走。”孟松洵看刑部的人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笑问,“沈大人这是抓到真凶了?”   沈韫玉暗暗垂了垂眼眸,答:“倒还没有,只不过已经有些许眉目了。”   “哦?”孟松洵看出他并不想透露实情,也没逼问他的意思,只道,“那本侯就预祝沈大人顺利攻破此案,抓住真凶。”   “多谢侯爷。”沈韫玉心急如焚,忙着去抓人,实不想再过多与这位武安侯虚以委蛇,索性拱手道,“下官还要查案,就先不打扰侯爷了。”   孟松洵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步履匆匆而去,唇角笑意渐散,双眸眯了眯。   他抬起负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摊开掌心,里头正静静躺着一张纸条。   他抿唇若有所思,折身往与后山相背的方向而去。   此时,下等房舍中。   柳萋萋倒了杯茶递给心神不安的余祐,顺势问道:“阿祐,你真没察觉这几日,江举子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没有,真的没有。”余祐猛摇头,“萋萋姐姐,你信我,江大哥他绝不会是凶手。”   见他这般坚定的模样,柳萋萋忍不住问:“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为何如此笃定?”   “江大哥常帮我干活,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吗,他右臂有旧伤,说是从前自高处摔下来落下的,根本提不起重物。他又哪里来这么大的气力砸开人的脑袋杀人呢。”   右臂有旧伤?   柳萋萋咬了咬下唇,仍抱有一丝怀疑,他是真的有伤,还是为了摆脱嫌疑而故意装给余祐看的呢……   可若他懂得掩装,又怎会蠢到将行凶后沾染上血迹的衣裳还留在自己的屋里,而不借机处理掉呢。   难道他是觉得最危险之处,亦是最安全之处?   柳萋萋左右想不通,余光却无意间瞥见余祐缠着布条的左手,慌乱道:“你的手怎么了?先前不还好好的吗?”   “啊,这个……”余祐叹了口气,“昨日一早,方举子拿了把匕首过来,说凶手还在书院里,恐还会行凶,让我和江大哥拿着匕首防身,那匕首锋利,他给我看时,不意划破了我的掌心,这才……”   昨日一早……   柳萋萋蓦然察觉到什么,忙拉起余祐受伤的左手,垂首嗅了嗅,果然上头是那股熟悉的药草香。   “昨日,可是江举子给你上的药?”   “是啊。”余祐点头,“方举子正好随身带了止血的药膏,江大哥便帮我上药包扎了一番。”   “你说那药膏是谁给的?”柳萋萋急忙追问道。   “方举子啊。”余祐不明白柳萋萋为何突然如此激动,“那方举子家中世代行医,他自己也会些医术,先前书院药庐有个怪老头,或是因着如此,倒是与方举子格外处得来,方举子还常借用那药庐给我们抓药治些小病。”   听得此言,柳萋萋脑中哄地一下,先前想不通的种种似乎一下便捋顺了。   昨夜,那官爷同她说过,赵举子尸首的后脖颈上有针痕,那极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方便行凶,借此使他昏厥的手段。   余祐手上抹的药膏是方举子给的,赵举子用的药膏亦是,会不会那日方举子是借着所谓看伤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进了七号房舍,再悄无声息地用针放倒了赵举子,对他下了手。   那江知颐呢?   是被那方举子方系舟陷害的吗?   若他不是凶手,那他如今身在何处,怎会突然消失不见……   柳萋萋垂下脑袋,须臾,却又蓦然睁大了双眼!   想起昨夜做的梦,她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江知颐不是杀人者,而是要被取脑髓的第四人!   那他会在哪儿……   柳萋萋咬了咬下唇,片刻后,猛然站起身往外跑去,留下余祐坐在原地一脸茫然,愣是没有喊住她。   凶手被困在书院中,不得外逃,那能不被怀疑,放心动手的地方便只有一个。   传闻中闹鬼的药庐……   江知颐恐有性命之危!   她小跑着在书院中四下寻找,还真给她找到一队搜寻江知颐的侍卫。   “官爷。”她装作自远处跑来,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的模样,“你们可是在寻那江举子?小女子方才好像在南面的药庐附近发现了他的身影。”   “此话当真!”   那几个侍卫当即精神一凛,带头的忙道:“快,你去禀报大人,其他人跟我去药庐捉人。”   说罢,匆匆往南面而去。   柳萋萋站在原地,稍稍舒出一口气。她自然不能将心中的论断悉数道出,毕竟这么荒诞的事也不知他们肯不肯信。若江知颐真的在药庐,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能救他性命了。   希望还来得及。   她愁眉紧蹙,拖着步子往回走,然穿过一片竹林时,她倏然慢下步子,只觉一股恶寒自背脊缓缓攀上。   那不是因着隆冬凛冽的寒风,而是她觉得身后好似有人在跟着自己。   她吞了吞口水,尽量使自己显得镇定,也逐渐加快步子,穿过这片竹林,便是空旷处。   她提着一口气,眼见那小路就快走到尽头,自背后蓦然伸出一只大掌,一下捂住了她的口鼻。   柳萋萋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觉后脖颈微微刺痛了一下,身子软下去,眼前也变得漆黑模糊起来。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扭头看清了那人的脸。   没了往日的平易儒雅,那人面色僵沉,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杀意。   她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该这么聪明,坏我好事……”   作者有话说:   有宝宝猜出凶手了吗?哈哈 第15章   鹿霖书院,药庐。   孟松洵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入目一派寥落之象。晒药架上的笸萝被积雪覆盖,田中药草枯萎,似是很久无人打理。   寒风推着枯叶和一个破旧的竹篓滚到孟松洵脚下,他双眸敛起锐意,指节分明的手缓缓攥紧掩在袖中的短刀,提步入了屋。   屋内清冷简单,仅内外两间,门扇洞开,桌椅上皆覆上了一层薄灰。   他环顾四下,视线却骤然落在一处。西面有一座低矮的药柜,地上隐隐有一道朝外移动的痕迹。   孟松洵剑眉微蹙,抬手试着挪了挪药柜,药柜并不沉,稍一用力轻易便可挪开。   随着药柜的挪动,底下赫然出现一个入口,其内燃着烛火,隐隐可见底下的情形。   是一个地室。   孟松洵思虑片刻,低身下了洞口。地室不大,一眼便可望尽,靠墙的几个桌柜上,摆着蛇、守宫、紫河车之类稀奇古怪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药材。   而地室中央的木板床上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人。   幽黄的烛火映照出他清俊苍白的面容。   正是江知颐。   孟松洵不知他此时是死是活,微微推开袖中刀鞘,警惕地上前。   见江知颐双眸紧闭,始终没有动静,他抬手落在他的鼻下,隐隐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鼻息,便知他还活着。   看来只是昏死了过去。   他稍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见木板床的右侧有一堆碎瓷。那并非寻常的瓷器,而是如冰般澄澈透明,泛着微微的蓝。   孟松洵蹲下身,拾起一片放在手中摩挲,不由得剑眉蹙起。   他将碎瓷收入袖中,站起身,一旁便是张矮柜,矮柜上摆着一只手掌宽大的檀木圆盒。   还未打开圆盒,孟松洵便感受到了一股寒气自盒中渗出。掀开盒盖,里头有三个半指宽的小蓝瓷罐,澄澈的瓷身映出其内之物,灰白交加,混着些许血丝。   不用猜便知此物为何。   正当孟松洵取出其中一小瓶端详时,就听上头突然喧嚣起来,很快,一帮人冲进了地室,最前头的赫然就是沈韫玉。   乍一在此处看到孟松洵,沈韫玉双眸微张,很是惊诧,但在看到他手中之物及躺在那儿的江知颐后,迫不及待命人将江知颐拿下。   刑部几人忙擒住昏死过去的江知颐。   沈韫玉还以为是快一步来此的孟松洵将人降伏的,忙拱手道:“下官多谢侯爷帮刑部缉拿真凶。”   孟松洵闻言放下手中的瓷罐,淡淡扯了扯唇角,“沈大人就这般肯定,江知颐是杀害了三位举子的凶手?”   沈韫玉抬眸看去,便见孟松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教这怀疑的眼神一刺,心下顿生几分不虞,照这位武安侯的意思,难不成还是他抓错了人?   他微微抬首,定定道:“侯爷许是不知,今早下官在这位江举子的房舍里搜出了血衣。下官曾查看过,赵举子死时,他房舍窗后的积雪完整,凶手极有可能是从前门离开的,而江知颐与赵举子的房舍离得最近,亦能最快从正门逃脱,不被人发觉。还有,下官调查过了,前两位举子死时,江知颐都恰好离开书院,前往了京城,如此种种,侯爷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看着沈韫玉言语间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觉得自己不会判断失误,孟松洵轻笑了一下,风清云淡地问:“那动机呢?沈大人觉得,江知颐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沈韫玉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自是妒嫉其他几位举子的才学,为金殿传胪而不择手段。”   “既是如此,杀了便杀了,为何要破颅取髓,还将脑髓带走?”孟松洵又问。   此言一出,一时竟是让沈韫玉顿口无言,但很快他面上的怔忪便烟消云散。   破颅取髓一事并不难解释,刑部历年办过的疑难大案中不乏有变态扭曲癖好的案犯,江知颐或也如此,不仅要杀人,还要挖出这三位举子的脑髓,时时观摩以取乐抑或泄愤。   他张嘴正欲言语,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再次响起:“沈大人难道不好奇,进京赶考的举子这么多,凶手为何偏偏要选这几位举子下手,三位死者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见沈韫玉一瞬间面露茫然,孟松洵笑了笑,继续道:“本侯便很好奇,且几经调查之下,还真让本侯查到了些东西。”   他垂首看向檀木圆盒中的装有脑髓的蓝瓷罐,“每遇春闱,京中一些私人赌坊都会开设赌局,压今年新科状元的人选。好巧不巧,明年春闱被下注最多的前三人,正是前三位惨死的举子,而这第四人就是江知颐……”   沈韫玉本以为这位武安侯想说什么来反驳他话,听至此却是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他没想到孟松洵居然对此案关心至此,这么早便开始着手调查。想必此番他来鹿霖书院也并非巧合,而是从民间赌坊的状元候选中得到启发,觉得赵孟垠或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只是没想到晚来了那么一步。   “可依侯爷所言,江知颐的嫌疑不就更大了,为夺魁首而除掉前头三个障碍也并非没有可能。”   孟松洵见他仍是固执己见,实在点不通,薄唇深抿,索性直言道:“江知颐若是凶手,为何会以这副模样躺在这里,沈大人怕是误会了,并非本侯将他打晕的,本侯来时,他已然昏迷。沈大人方才说得不错,江知颐的行径处处蹊跷,但也过于巧合。不知沈大人可曾查到过,住于下等房舍,且前两位举子死时皆身处京城的除了江知颐,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   沈韫玉闻言双眉蹙起,却听一阵低哼,循声看去,便见那厢被侍卫架着的江知颐幽幽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下,面露茫然,旋即将视线落在沈韫玉和孟松洵身上,“这是哪儿,侯爷,沈大人,你们怎会在这儿?”   沈韫玉眸色沉冷,只当他是在装,上前一步,欲使他道出实情,却听孟松洵蓦然问道:“江知颐,你可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江知颐蹙眉摸了摸后脖颈,回忆许久,才缓缓道:“回禀侯爷,与草民共处一室的余祐无意割伤了手,因可用的药膏不多,方系舟方兄便令草民今日一早来药庐取一些。谁知草民才入了药庐,就觉脖颈一疼,再后来,便没了知觉……”   割伤了手?   沈韫玉骤然想到什么,面色微变,“余祐是何时割伤手的?”   “昨日一早,方兄来给我们送防身的匕首,无意间伤了余祐……”江知颐答。   沈韫玉闻言双眸微张。   他忙上前俯身查看了江知颐的后脖颈,果在其上发现了一个几不可见的针痕。   仵作呈上的尸格中,确实都写到前三位死者脖颈处留有针痕。他当时并未太过在意,如今想来,应是凶手使人昏厥的手段,可能如此准确地寻到穴位,除了那些专业的杀手,就是擅长针灸之术的医者。   所以,真正的凶手……   “糟了!”   沈韫玉暗觉不妙,转身才出药庐,便见一侍卫慌乱地跑来,对着他附耳说了什么。   他登时面色大变,带着刑部众人匆忙往南面而去。   鹿霖书院,正门。   方系舟将匕首抵在怀中昏迷女子的脖颈上,心叹时运不济。   他好容易将杀人的嫌疑尽数引到了江知颐身上,只消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江知颐,取到最后一份脑髓,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届时所有人都会认为,是真凶逃脱了。   可谁知却让怀中这个女子搅了局。   他亲眼看见她从房舍跑出来,怎么可能在不久前看见江知颐,她分明是在撒谎,故意引那些侍卫赶去药庐。   眼见沈韫玉很快带着十几个刑部侍卫赶来,方系舟将抵在那细弱脖颈上的匕首又用力了几分,面露狠厉。   “再过来,我便杀了她!”   沈韫玉没想到被方系舟劫持之人会是柳萋萋。   按通传之人所说,半柱香前,方系舟背着昏迷的柳萋萋,欲借她重病一说求守门的刑部侍卫放他去京城求医。   刑部侍卫以为真凶已定,一时放松了警惕,险些将人放走,但幸得被人半途拦住,才不至于让凶犯逃脱。   沈韫玉瞥了眼站在一侧一高大魁梧的男人,料想这个阻拦之人定是孟松洵安排的,那位武安侯恐怕早已暗中怀疑起了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方系舟。   “方系舟,本官已在药庐寻到了江知颐,你杀害三位举子,破颅取髓,是为重罪,切不可一错再错,放下匕首,主动认罪,本官或可禀明陛下留你一个全尸。”   “全尸?”方系舟冷笑一声,“若非你们这些人挡路,我本可以成为此次春闱的头魁!只消再取一人的脑髓,只消再取一人,我就能集这四人之慧,成为天底下头一等的聪明人,到时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他骤然大笑起来,神色愈发疯狂,“我是状元,我会是状元,将来也一定能位列首辅,青史留名,成为千古贤臣……”   在场众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只当这人因爱慕权势却屡屡落榜已然疯癫成疾。   眼看着方系舟拖着怀中人一步步往门外退,锋利匕首划破柳萋萋脆弱的皮肤,淌出殷红的血来。   沈韫玉不由得蹙眉。   方系舟若再退,箭手的视线被屋檐遮挡,便极难瞄准将他擒住。   今日若非武安侯插手,刑部就差点放走案犯,闯下大祸。   而此时这桩大案的凶手就在眼前,他绝不能再失手纵人逃脱。   柳萋萋是被疼醒的,她感受到有冰冷的刀刃抵着她,睁开眼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形,她很快便反应过来。   没人不怕死,她亦不例外,恐惧瞬间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她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颤声唤道。   “二爷……”   沈韫玉眼见柳萋萋睁开眼睛,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若面临濒死绝境的小鹿在无声地求救。   他心下微颤,神色略有动容,但少顷,似是想到什么,一狠心,到底还是背手,迟疑着缓缓向后伸出二指。   沈韫玉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柳萋萋的眼睛,她稍一抬眸,便见不远处一棵偌大的雪松间闪动着冰冷锐利的光。   径直指向她的方向。   柳萋萋缓缓吸入一口凉气,却如吞冰刃一路寒到了心底,化为唇角一抹自哂的笑。   她本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会救她,就像五年前,他在狼口下救了她的命一般。   可谁能想到,五年后,他却为擒凶犯,罔顾她的生死,命人举箭对准了她。   正当两边僵持之际,柳萋萋看见沈韫玉决绝地放落了右手,一支羽箭闪着锐光骤然飞向这个方向。   紧接着,她教大手一扯,被方系舟猛地推到了前头。   柳萋萋浑身发软,根本没有力气挣扎,但亦没有闭眼。   只用那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君,那位注定前途无量,步步高升的刑部郎中,一动不动。   若她早知将来要以此方式偿还这份恩情。   那她当初宁愿被那头狼撕碎啃噬,也绝不想再遇见沈韫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 26 00:33:26~2022- 22- 23:06: 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春德泽、火玄烛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柳萋萋做好了中箭的准备,然眼见那羽箭直往胸口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横生出一箭,准备无误地射落了已至她眼前的箭。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众人皆不由得怔了一瞬,柳萋萋寻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的高楼上,一个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持弓又骤然放出一箭。   方系舟还未反应过来,那支羽箭已然射中了他的右肩,吃痛之下,他右手一抖,挟持柳萋萋的匕首“砰”地掉落在地。   柳萋萋见状强撑起气力,忙趁势逃跑,却被身后的方系舟猛然扯住衣领。   纵然方系舟已近不惑,可他终究是男人,柳萋萋难以挣脱,最后被狠狠一拽,重重摔坐在地。   眼见方系舟复欲拾起匕首挟持她,柳萋萋强忍着痛,快一步,一脚踢飞了那把匕首。   方系舟恼怒之下伸出左手,欲掐住柳萋萋脖颈,然还未触及分毫,忽有一箭射入他的左臂,令他尖叫着收回了手。   柳萋萋尚未缓过神想起逃跑,紧接着又是一箭,从她的眼前闪过,径直往方系舟飞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方系舟还在捂着受伤的左臂,那羽箭已然刺穿了他的脖颈,没给他丝毫躲避的机会。   淋漓的鲜血喷溅而出,洒在柳萋萋的脸上。   温热粘腻。   她颤动的双眸中满是惊恐,眼见那方系舟睁大眼睛,维持着难以置信又不甘心的神情,在她面前缓缓倒落。   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仅存一口气的方系舟团团包围。   口鼻皆是浓重的血腥气,柳萋萋张着嘴,耳中充斥着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她看见沈韫玉冲过来,蹲在她身前,凝眉地对她说着什么。   但她什么都听不见,眼前越来越黑,片刻后,她终究身子一斜,不可控制地昏死过去。   梦里,方系舟死去的场景一遍遍地出现,混杂着当年沈韫玉举箭助她狼口脱险的情形。   最后交错揉和成沈韫玉的箭矢对准了她,毫不犹豫地射向她的方向,她眼看着利箭刺入她的心脏,鲜血从她身上喷溅而出,她最终像方系舟那样惨死,缓缓倒落下去。   待醒来时,她已是满头大汗,脖颈上传来阵阵刺痛感,柳萋萋忍不住嘤咛一声,便听耳畔传来余祐惊喜的声音。   “萋萋姐姐,你醒了!”   柳萋萋环顾四下,发现自己回到了余祐的房舍。   余祐倒了杯热茶递给她,言她受了些许惊吓,已昏睡了好几个时辰。   柳萋萋坐起身,吞了半杯水,才哑声问道:“方系舟呢?”   “死了。”余祐低叹一声,垂眸感慨道,“谁能想到,这连杀了三个举子的人居然会是……我与他相处了几月,还素来觉得此人文雅和善,没想到他手段残忍,还差点要了江大哥的性命。”   柳萋萋闻言双眸微抬。   所以,江知颐没死。   她不禁抿唇笑了笑,虽不知是不是她引人去药庐的举动救了他,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你如何还笑得出来。”余祐见状道,“我都替你生气,听闻那位沈郎中为了捉凶,甚至不顾当时被方举子挟持的你,毅然放了箭。如今方举子一死,他也没多问你两句,不待你苏醒,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尸首回京城邀功去了,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冷血无情的人!”   柳萋萋默默地听着,死死掐着杯壁的手逐渐泛了白。她并非圣人,没有不生气,更没有不难过。   只不过人心禁不住太长时间的磋磨,这三年间见惯了沈韫玉的冷眼,此番她也不过是从失望变成了失望透顶。   经过先前秋画一事她便该知晓,她虽为妾,但在沈韫玉眼中,她和府里那些奴婢没甚差别。   相比于他的锦绣前程,她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或是想通了,心也跟着麻木,纵然仍有些难过,柳萋萋却没有哭的欲望,甚至觉得为此事掉眼泪都是一种多余。   见她垂着脑袋久久没有搭话,余祐晓得她心里定也不好受,便闭嘴不再继续说道,寻了个去厨房端饭的借口退了出去,让她一人好生静静。   柳萋萋脖颈上的伤并无大碍,在鹿霖书院又休息了一夜,便准备动身回京城。   她离开了那么多日没有音讯,想来秋画定然十分担心。   沈韫玉虽提前回了京,但也派人留了话给她,说第二日会遣府里马车来接她回去。   柳萋萋也不知这马车什么时候来,从清早便开始在书院山脚下等,然眼见都快过了未时,仍是丝毫不见马车的踪影。   陪柳萋萋一直等着的余祐见状又忍不住开始嘀咕,还劝柳萋萋莫要再等了,说不定那位沈大人早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不如等两日同他一道回京城去。   隆冬的寒风刺骨得冷,柳萋萋确实有些受不住,她正欲折身回返,便听不远处蓦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抬首望去,茫茫雪道上行来两匹骏马,行在前头的男人身姿挺拔,着雪白的狐皮大氅,在她面前勒马而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官爷。”   柳萋萋认出来人,忙上前低身福了福。   孟松洵微一颔首,看向她尚且缠着布条的脖颈,问:“柳姑娘的伤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柳萋萋答,她顿了顿,又道,“那日,在高楼上放箭的可是官爷?多谢官爷救了我的性命。”   她说罢,又是深深一福。   那日若非他在高楼上射出的那箭挡了沈韫玉命人放的箭,兴许她受的便不是这点小伤了。   “我确实是放了两箭。”孟松洵想起那日的情形,沉默片刻,“但方系舟并非我所杀……”   见她疑惑地看来,他并未解释,只将视线定在她的包袱上,“柳姑娘可是要回京?正好顺路,不介意的话,不若与我同行。”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忙道:“不必了,多谢官爷,一会儿就会有府里的马车来接我。”   她话音未落,便听余祐不悦地嘟囔:“何来的马车,等了几个时辰,连个影子都未看见……”   柳萋萋垂眸面露尴尬,用手肘悄悄撞了余祐一下。   孟松洵见状薄唇微抿,“雪路难行,马车或恐困在了某处。要不,我载柳姑娘一程,若路上遇到了来接你的马车,再将你放下。”   柳萋萋抬首望了望天色,这时辰也不早了,若再等下去,只怕天都要黑了。何况她也确实想早些回京去,思忖半晌,她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骑在后头的李睦见自家主子说要送这姑娘一程,立刻翻身下马,准备与这姑娘共骑,毕竟他家侯爷这身份,怎的能载那位沈郎中家的一个小奴婢。   然他还未上前,便见他家主子已快一步下了马,轻柔地将人抱到了自己马上,自己则坐在了后头,甚至解下了狐裘大氅裹在了那姑娘的身上。   上次让他给这姑娘送粥的举动已是万分异常,此时见到这一幕,李睦眨了眨眼,不由得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家多年不近女色的侯爷。   连顾家那位姑娘的主动示好都不曾放在眼里,怎的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奴婢这般上心。   可他到底不敢多言,忙压下心底的讶异,灰溜溜爬上了马。   坐在前头的柳萋萋看着披在身上的大氅,诧异转头看去,便见男人轻描淡写道:“我一骑马就容易出汗,穿不住这大氅,不如柳姑娘替我保管一会儿吧。”   柳萋萋知他是怕她推拒才说的这话,心下生暖,低低嗯了一声,受了这份好意。   等她好生同余祐道了别,男人才轻夹马腹,缓缓驶离鹿霖书院。   柳萋萋抬首望向山阶,却骤然瞧见其间站着的一个身影,那人含笑静静地看着她,对上她目光的一刻,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被她疑为凶手的江知颐。   不止柳萋萋,孟松洵亦发现了江知颐的存在,相比于柳萋萋的惊讶,孟松洵剑眉紧蹙,在看见他的一刻,眸光却不由得幽沉了几分。   随着马向前驰骋,江知颐的身影很快便隐在白雪茫茫的山林间看不见了。   似是为了让柳萋萋适应,马一开始行得并不快,行出几里路后,或是见她并无不适。身后的男人才拢紧了她身上的大氅,低低道了句“冒犯了”,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攥紧缰绳,随着一声“驾”,骏马顿时放开脚步在雪道上纵驰。   马速极快,柳萋萋将脸埋在大氅里,不可避免地后倾,与孟松洵紧紧贴在了一起。   她也不知是否是她太过敏感,竟透出那厚厚的大氅,感受到了男人滚烫坚实的胸膛。   那股从背后传来的热意从她的背脊一路蔓延而上,将她的耳根染了个通红。   但不可否认的是,纵然坐在这般颠簸的马上,她却无一丝害怕,被男人遒劲有力的手臂牢牢困在怀里,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下意识想放松身子往他身上靠,可又很快清醒过来,直在心下骂自己不害臊。   无论如何,她都是沈韫玉的妾,既是嫁作人妇,又怎可主动亲近旁的男人。 第17章   思至此,她又做起徒劳的努力,挺直背脊,试图不让自己与那人贴得太近。   如此大半个时辰,待进京后,柳萋萋浑身又僵又酸,她本想入了城后,便自己叫辆马车回府去,谁知那位官爷却幽幽将马在一家茶楼门口停下,说请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   这人对自己有恩,柳萋萋不好拒绝,看着孟松洵对李睦吩咐了几句后入了茶楼,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跟在了后头。   这家越茗居作为京城最大的茶楼,柳萋萋自然听说过,但还是头一回来此。甫一踏进去,幽幽茗香扑面而来,在鹿霖书院被血腥气折腾了那么几日,乍一闻见这般沁人心脾的茗香,顿如春风拂面令柳萋萋浑身通透舒爽了许多。   茶楼伙计见孟松洵穿着不俗,忙殷勤地引至二楼雅间,奉上了茶水。   看着杯盏中碧绿澄澈,清香纯和的茶汤,柳萋萋一时却是有些不敢动,听说这茶楼里的茶贵值千金,这一口下去,也不知她十年的月钱加起来够不够抵。   见她久久迟疑着,孟松洵笑道:“柳姑娘若不喜欢这茶,要不让他们换一壶来。”   “不了,多谢官爷。”柳萋萋忙端起杯盏轻啜了一口。   这茶香气醇厚,在口中缓缓散发,余味甘爽清甜,在舌尖挥之不去,不愧是京城第一茶楼的茶。   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喝着,柳萋萋面露惊艳,忍不住捧住杯盏,小口小口,颇为珍惜地啜品起来。   在她专心品茗之际,却并未发现,对面人倏然剑眉微蹙,紧紧盯着她握杯的手瞧。   也不知是否先天养成的习惯,这位柳姑娘喝茶时,捏杯的右手上,食指始终高高翘起,没有落下。   孟松洵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眸色如墨愈浓了几分。   他记得念念从前喝茶时也总是这样。   思及故人,孟松洵唇边泛起一丝怅惘的笑。   似乎从初次相遇,知道这位柳姑娘嗅觉灵敏开始,他便有些魔怔了,总时不时在她身上看到念念的影子。   或是他对当年旧案执念太深,加之十一年后重返京城,与不少故人重逢,才会在近日不断地想起那个总爱坐在他膝上吃甜食,脆生生喊他“阿洵哥哥”的小姑娘。   可两人一星半点的像终究只是像而已,孟松洵到底还是清醒的,那个他当妹妹般宠着疼着的小姑娘早已回不来了。   他垂眸掩下复杂的心绪,少顷,似是无意般问道:“我听闻,那日是柳姑娘说在药庐附近看见了江知颐的身影,沈郎中才会和刑部的人赶往那里,我很好奇,柳姑娘是如何知晓江知颐身在药庐的?”   柳萋萋喝茶的动作微滞,她自然不可能说出梦中香方一事,沉默片刻,只道那日看见余祐手上的伤,察觉自己可能误会了江知颐,又想起江知颐曾提醒过她药庐闹鬼一事,便疑心凶手藏在那里。   “是江知颐告诉你药庐闹鬼的?”孟松洵闻言剑眉蹙起。   柳萋萋眨了眨眼,微微颔首。   如今想来,她也觉得很奇怪,好似当时江知颐是故意提醒她,让她不要靠近药庐一般。   不过,兴许他纯粹只是好心,反是她自己想太多了而已。   见孟松洵垂眸若有所思,柳萋萋瞥了眼面前已然见底的茶盏,幽幽开口:“时候不早,今日多谢官爷送我入京,我便先回去了。”   她话音方落,还未起身,雅间的门被推开,李睦端着个食案进来。   孟松洵看了一眼,却是蹙眉,“为何买了这个?”   李睦为难道:“爷,芳玉斋的生意本就好,又是这个时辰,能买到的仅剩这条头糕了。”   虽不知他家侯爷为何素来不碰豆沙馅的东西,但今日实在没得选,且他家侯爷似乎也不是自己吃的,当是没什么关系。   孟松洵深深看了这条头糕一眼,方才端出食案,推到了柳萋萋眼前:“柳姑娘想必也饿了,既已入了京,不急于一时,吃些再走吧。”   柳萋萋抿唇,嗅着萦绕在鼻尖好闻的甜香,却是摇了摇头,面露歉意,“并非我推拒官爷的好意,只是……”   她顿了顿,也不隐瞒,轻笑道:“我虽嗜甜,但自幼便吃不得红豆,只消尝上一些浑身便奇痒无比,这豆沙馅的条头糕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她不能吃红豆的事,是七岁那年偶尔得知的,祖母难得煮了碗粘稠香甜的红豆粥与她吃,谁知她吃下才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开始胸闷难喘,周身遍布红疹,险些没了性命。   柳萋萋起身福了福,正欲告辞,却听哐啷一声响,对面之人猝然站起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着方才还风清云淡的男人此时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瞧。   震惊,怀疑,难以置信……诸般复杂的心绪都藏在了那双漆黑如幽谷般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官爷……”   柳萋萋教男人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她试着缩回手,可男人落在上头的力道却是更重了几分,容不得她挣脱。   她听见他那低沉醇厚的声儿里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询问道。   “你如今几岁?是哪里人士?” 第18章   柳萋萋看着他灼热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答:“我今年双十了,是大成府迹北人士……”   双十,迹北……   孟松洵沉思片刻,或是看到她眸中的惊慌,这才松开手,神色复归平静,歉意道:“抱歉,柳姑娘,只是你不能食红豆一事,不自觉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柳萋萋闻言抿唇强笑了一下,揉了揉被男人攥得有些发疼的手腕,心忖那位故人大抵对这位官爷来说意义非凡,以至于让他如此失态。   “无妨。”她福了福身,“那官爷,我便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不待她转身,孟松洵快一步吩咐道,“李睦,去寻辆马车来。”   “是,爷。”李睦忙应声去办。   “柳姑娘再坐一会儿吧,待李睦寻来了马车,我再送你回去。”孟松洵伸手示意她坐下再喝盏茶。   柳萋萋想推拒他的好意,可还未开口,便听他道:“姑娘家一人在外不安全,既是我送姑娘回的京,自然要将姑娘平安送回去才行。”   不安全?   柳萋萋疑惑地蹙眉。   如今这天还大亮着,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她这般姿色,难道还害怕别人觊觎不成,怎会不安全。   她想反驳他,可见他虽神色温柔,可那双眼眸深邃凌厉,流露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竟令她喉间一哽,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孟松洵见她暗暗扁了扁嘴,复又乖乖地坐下,端起茶盏清浅一笑。   半柱香后,柳萋萋才坐上李睦寻来的马车,一路往沈府的方向去。那位官爷还真骑马送了她一路,直送到沈府附近的巷子里。   见马车还要往里驶,柳萋萋忙出声制止。   一个陌生男子送她回府,若让府里的人瞧见,到底不好。   “官爷,就送到这儿吧,巷子窄,里头不好行车。”   马车这才幽幽停下,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掌探入车帘内。   “柳姑娘,下来吧。”   听到这声儿,柳萋萋稍稍怔愣了一下,蓦然想起什么,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伸出手,而是自己抓着车栏小心翼翼地下去。   甫一站定,她抬眸看去,试探着问道:“官爷……可是凛阳侯府的人?”   先前在凛阳侯府问路时,她便觉得替她指路之人的声儿很熟悉,方才隔着车帘再听他的声儿,她才将他与凛阳侯府的人联系在一起。   孟松洵薄唇微抿,“不知那日为你指路,可有帮到你几分?”   这话,便算是承认了。   看年岁,柳萋萋猜测这位官爷大抵不是凛阳侯府的二爷就是三爷,怪不得沈韫玉对他这般恭敬。   “那日亏了官爷指路,我才能顺利回到侯府花园。”柳萋萋含笑低身施礼,“多谢官爷送我回来,那我便先回去了。”   孟松洵颔首,启唇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静静凝视了她半晌,用那低沉醇厚的声儿低低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乍一听到这四个字,柳萋萋心下顿生了些微妙的感受,她垂下眼眸,恭敬地笑了笑便折身离开,并未回应这话。   她很清楚,那人是身份贵重的凛阳侯府的公子,而她不过是沈府二爷房里一个卑微的妾。   他们之间不过偶然生了些许交集,如今她也该回到她那个冰冷凄清的东厢,继续做不受宠的柳姨娘,在赵氏底下讨生活。   又哪来什么后会有期……   柳萋萋自嘲地笑了笑,临至沈府侧门,便见沈韫玉的贴身小厮吉祥正命人在套车。   乍一看见她,吉祥惊诧道:“柳姨娘,您回来啦!”   他挠了挠脑袋,眼神飘忽,呵呵笑了一下,“小的正准备奉爷的命去鹿霖书院接您呢,没想到您自个儿便回来了。要说这马车也是,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时候坏,这才耽误了些工夫。”   马车是不是真的坏了,柳萋萋不晓得,但这个点才准备去接她,恐怕回来的时候,城门都已经关了。   她嗅着吉祥身上还未完全散去的酒香,并未拆穿他。   毕竟谁让她不得宠,不得主子重视呢,才至于被府里人一而再再而三,无所顾忌地轻慢看低。   她不想多言,径直回了竹韧居,院里的三个丫头一看见她,尤其是看见她脖颈上缠着的布条,都露出微妙的神情。   柳萋萋没心思听她们对自己冷嘲热讽,利落地穿过院落,推开东厢的门,将自己锁在了里头。   落下门闩的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柳萋萋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涌上,似潮水般要将她彻底吞没。   她在圆桌旁坐下,正欲好生休憩一会儿,余光却瞥见搁在桌上的一封信笺。   当是她不在的几日,门房那厢命人送来的。   看着粗糙的信封和上头熟悉的字迹,不必拆开,柳萋萋便晓得定是他那位二叔托村里的先生给她写的。   她草草揽了一遍,忍不住扶额,眉宇间的倦色又浓重了几分。   她就晓得,她那位二叔送信来左右不会是为了嘘寒问暖,说到底还是以祖母的药费为借口催促她赶紧寄钱银回去。   柳萋萋低叹一声,起身坐到临窗的妆台上,打开木匣瞧了瞧,因着先前拿出了一些给秋画滋补身子用,剩下的钱银已然不多。   她本想着等凛阳候府的品香宴结束后,拿了双份月钱再一道寄回去的,不曾想别说双份月钱,这个月的月钱能不能拿着还没个准,可祖母救命的药不能断。   柳萋萋倒出匣中所有的银钱数了又数,双眉也越蹙越紧。   少顷,她瞥向妆台上的另一个木匣,朱唇轻咬,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沈韫玉回到竹韧居时,见东厢窗内烛火幽幽,不由得步子微滞,侧首询问:“是你亲自将柳姨娘接回来的?”   吉祥唇角笑意一僵,哪里敢说自己贪酒误了事儿,只胡乱应了两声,将话锋一转:“小的见柳姨娘脖颈上似受了什么伤,二爷可要去看看柳姨娘?”   听吉祥提及她受伤一事,沈韫玉面上顿时显露出几分不自在,不禁想起那日他命人放箭前,柳萋萋悲戚含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   他掩在袖中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少顷,只道了一句“不必了,既然受了伤,就让她好生休息吧”。   他往正屋的方向快走了两步,又骤然回首吩咐道:“一会儿,你吩咐厨房炖些补血滋养的汤给柳姨娘送去。”   那日不顾她的安危命人放箭确实是他之过,但这也是为了抓住那个十恶不赦的真凶,以防他再残杀无辜,是为了大局考虑。   他知柳萋萋如今定然生气难过,他亦心有愧疚,自也会努力补偿她。但想来她也是识大体的人,定能体谅他的不易,过一阵儿必然能自己想通吧。   此时,程家香药铺。   程羿炤正在后院厢房整理脉案,便见店内伙计掀帘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意会地点了点头,抬手让伙计出去,紧接着便有一人入内来,淡然在他对面坐下。   程羿炤搁下湖笔,含笑看去,“这个时辰,侯爷怎突然想起来我这儿?”   “本该早些来,有要事耽搁了。”两人相识二十余载,早已不需多余的客套,孟松洵自袖中取出一物,“可否帮我看看,此物为何?”   程羿炤看了眼搁在桌案上的物件,双眉微蹙,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这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碎瓷,其上泛着微微的蓝,拿在手上能清晰感受到一股凉意渗透进肌肤里。   “这是……沁玉石。”程羿炤双眸微眯,“此物,产于西境,曾有西境属国献沁玉石宝匣于先帝,果蔬鲜花置于其打造的器皿中,可保三月不腐,新鲜如旧。这般珍贵之物,我也只在几年前偶尔见过一回,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孟松洵闻言,剑眉蹙起,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少顷,才道:“杀了三名举子的案犯方系舟,用来保存脑髓的,便是用此打造的小瓶。”   “用此打造的小瓶?”程羿炤惊诧道,“一个寻常举子,是如何得到这般贵重之物的?”   是啊,一个举子,屡屡落榜,家中并不富裕,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用沁玉石打造的小瓶。   孟松洵眸色浓沉了几分,若那方系舟未死,他或可通过盘问得到真相。   可人如今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他薄唇紧抿,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   方系舟挟持那位柳姑娘意欲逃跑之时,他的确放了箭,但两箭分别射在了方系舟的右肩和左臂,并未伤及要害。   那直入方系舟咽喉,要了他命的第三箭并不是他放的!也非刑部的人。   他只在隔壁高楼上看到一个残影,待赶过去时已是空无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便是那江知颐。   虽已证明杀了三位举子之人是方系舟,但江知颐行径同样古怪,前两位举子被害的那段时间,他恰好都离开鹿霖书院,去了京城,仅仅只是巧合吗?   而且,那日,方系舟迷晕了江知颐,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掉落在木床旁的沁玉石瓶又是谁打碎的?   还有那张刻意塞在他门下,引他去药庐的纸条,又是谁所写……   见孟松洵剑眉越蹙越紧,程亦炤不由得询问道:“先前你来信问我关于脑髓入药一事,可也是为了此案?”   孟松洵颔首,“先前我的确有此设想,方系舟死前也说要集四人之慧云云,但到底得不到印证,我留在鹿霖书院,亲眼看刑部的人搜查了方系舟的房舍及药庐,但一无所获……”   程亦炤闻言沉默片刻,“脑髓能入药的药方我的确不知,但香方却有一个,你既来问我,想必也对此方有些印象……”   言至此,他眼眸微垂,掩下些许道不明的情绪,旋即娓娓道:“顾家……那个顾家还在时,制香四家同气连枝,因顾家制香手艺居四家之首,其余三家唯顾家家主马首是瞻。几十年前,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本《异香录》,记载了各种各样古怪的香方,因其中不少香方有悖人伦,所用香材极其残忍,故而当时顾家家主封存了此书,不许任何人碰……”   此事,孟松洵还是头一回听说。   怪不得,那时念念动了那本书,向来爱女的顾家家主大发雷霆,差点将念念家法处置。   孟松洵思忖半晌,又问:“那本《异香录》,除却顾家,还有谁有?”   程亦炤想了想,“我知道的,只有顾家那本,如今不知所踪,兴许已付之一炬。那一本先前被偷出来时,我也不过翻了一两页罢了。不过……还有一人,应记得上头所有的香方。”   “谁!”   程亦炤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须臾,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顾缃绯。”   那位顾家女是天生的制香奇才,若能活着,京中闺秀无人可出其右,只消她完整翻看过的香谱,皆能做到过目不忘。   说罢,他试探地看着孟松洵的反应,见他只是蹙了蹙眉,不由得心生诧异,旋即唇角微勾,露出似有若无的笑。   “看来,武安侯已将旧事放下了,往日若我提起这个名字,你定然不只是这个反应。”   孟松洵没有在意他语气中淡淡的嘲讽,只抬眸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却是道出令程亦炤瞠目结舌的话。   “你说,念念他们,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感觉自己要阳了,但每天都是天选打工人,努力笑着撑下去   感谢在2022- 22- 23:22: 2 2~2022- 22-23:69: 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满天 20瓶;暴躁猫猫 20瓶;诗诗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程亦炤怔愣在那厢,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凝视着孟松洵,哂笑了一下。   “看来是我误会武安侯了,你不是忘却了前尘往事,而是着了魔,我纵然还惦记着故人,但不至于像侯爷这般,异想天开,觉得死了十五年的人还可能生还。”   面对他的嘲讽,孟松洵并未恼怒,甚至格外冷静,“可当年并未寻到他们的尸首,纵然火烧得再烈,也不至于尸骨无存……”   “够了!”程亦炤骤然失控,忍不住低吼。   须臾,他稳了稳呼吸,定定地看去,“侯爷,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他们,说实话,我很高兴,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也该断了!”   孟松洵抬眸看去,便见昏黄的烛火映照在程亦炤的脸上,半明半昧,他薄唇紧抿,言语间眸中沉痛一闪而过。   他并未再说什么,许久,只低低道了句“夜深了,告辞”,便起身离去。   他蓦然有些后悔对程亦炤说了这话,因当年那案痛苦至今的并非他一人,既是还未证实之事,不该一次次揭人伤疤,反徒增伤感。   举子连环杀人案虽未能活捉真凶,但也算成功告破,也令那些赴京赶考惶惶不安的举子们都安心定志,全力备考。   圣上龙颜大悦,好生嘉奖了破案有功的沈韫玉,倒也令他如愿在刑部立足脚跟。   临近除夕,圣上隆恩,给假七日,沈韫玉便命母亲赵氏备了厚礼,至恩师刑部尚书褚裴处登门拜访。   说是恩师,褚裴倒也未曾教过他什么,当年他进京赴考,因囊中羞涩在鹿霖书院借宿,连着三回书考都得了头名,才被褚裴看中收做门生。   后他高中探花,幸得恩师一路提拔,才得以在短短五年内官至刑部郎中,对于褚裴,沈韫玉一直很心怀感激,从不敢忘。   入了褚府花厅,见到褚裴,他起身深深一躬,献上节礼。褚裴含笑满意地看着沈韫玉,让他不必拘束,落座喝茶。   “此番你抓住真凶,破了大案,做得不错,连首辅大人都在我面前好生夸赞了你,言你行事机敏,洞若观火,是不可多得之材。”   沈韫玉闻言,登时受宠若惊道:“不过分内之事,是首辅大人谬赞了。”   褚裴口中的首辅,是内阁首席大学士胡钊壁。   “不必妄自菲薄。”褚裴笑了笑,“首辅大人既然看好你,你只需尽力便是,跟随在首辅大人左右,将来自能有大好前程。”   沈韫玉闻言,唇角笑意微微一僵,哪里不明白褚裴的言外之意。   除却首辅的身份,胡钊壁还是当朝胡贵妃的亲兄,四皇子的亲舅。   今上皇嗣单薄,除却先皇后生下的太子外,膝下就只有三位皇子。太子自小羸弱,如今虽年近而立,仍时常缠绵病榻,弱不禁风,甚至有太医直言太子身体每况愈下,恐活不过三十岁。   虽因天弘帝爱重先皇后而迟迟不肯另立太子,但朝中不少群臣早已视胡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为下任储君,为此而攀附胡钊壁者趋之若鹜。   如今,这位首辅大人能瞧上他,在旁人看来,是他三生之幸,显赫前程触手可得。虽是如此,但东宫到底还在,每每听他这位恩师隐晦地提及此事,沈韫玉心下都难免有些不适。   为臣者,自要忠心为君,太子尚在,便在谋四皇子立储一事,未免有些大逆不道。   见沈韫玉抿唇沉默着,褚裴心里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嗤之以鼻。道他不过是当官的年岁太短了些,还未抛掉一些无用的忠节,待在波云诡谲的官场待久了,自会明白什么叫明智的选择。   他也不多言,只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将话锋一转,“听闻先前查找真凶时,武安侯也在鹿霖书院,缉拿那位方举子时还帮了你许多?”   沈韫玉喝茶的动作一滞,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少顷,颔首低低道:“是,此番若非武安侯相助,只怕此案没那么顺利解决。”   听得此言,褚裴的神色骤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一双眸子暗暗转了转,片刻后,才道:“前几日,大理寺卿施俦施大人以年迈为由向陛下上书乞骸骨,意欲告老还乡。陛下允了,着令吏部尚书举荐继任大理寺卿一职的人选,你猜吏部尚书举荐了谁?”   他这位恩师在蓦然提起武安侯后说起此事,定不会是心血来潮,沈韫玉思忖片刻,问:“难不成是武安侯?”   褚裴没明确答复他,轻轻笑了笑,便算是默认了,“吏部尚书之所以举荐武安侯,听说是施大人的意思,施大人言武安侯在此番捉凶□□劳不斐,若非他察觉真相,派人盯着方系舟并拦下他,只怕早已让凶犯逃之夭夭。”   提及此事,沈韫玉略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欲起身禀告:“老师,关于那事……”   “诶,我并非有指责你的意思,此案复杂,调查时略有偏差也在情理之中,总归结果好便够了。”   褚裴抬手示意他坐下,继续道:“我不过有些奇怪,虽说近日陛下确实有为武安侯封官,将他留在京城的打算,但这位武安侯突然掺和举子凶杀案,再凭此功承大理寺卿一职,真的只是巧合吗?”   沈韫玉闻言怔了怔,“老师的意思是……”   武安侯参与此案,就是为了这大理寺卿一职?   “嗐,能有什么意思。”褚裴成功吊起了沈韫玉的好奇心,却并不再接着往下说,而是佯作轻松道,“就是突然想起此事,觉得有些蹊跷,随口一谈罢了。”   他放下茶盏,旋即上下打量了沈韫玉一眼,蓦然问道:“我记得,子芨你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吧,耽误了那么多年,还未有娶妻的打算?”   子芨是沈韫玉的字。   听恩师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沈韫玉恭敬答:“家母正在为学生张罗此事,只一时还寻不到合适的人选。”   其实,说是寻不到,不如说是赵氏眼高于顶,寻常小吏家的姑娘看不上,可高门大户的贵女又攀不起,便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褚裴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我家烟儿如何?”   沈韫玉骤然一惊,这“烟儿”指的是谁,他自然清楚,正是那位褚三姑娘褚烟。   见他怔愣在那厢,久久不应声,褚裴不喜地蹙眉道:“怎的,你不愿意?”   “学生怎敢。”沈韫玉忙站起身拱手道,“只三姑娘秀外慧中,聪颖绝伦,学生寒门出身,实在高攀不起。”   褚裴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愿将烟儿嫁给你,看中的是你的人品而非家室,你知勤奋懂上进,我相信你将来定大有所为,能给烟儿最好的一切。”   话虽这般说,但他不可谓没有私心,沈韫玉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如今被首辅大人看中,定是前程万里,不可估量,舍一个女儿与他结亲,大有裨益。   不待沈韫玉应允,褚裴已在心下擅自做了决定,道等年后,再具体商议婚事。   恩师发了话,沈韫玉也无法推脱,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   外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等吉祥喊车夫将马车赶到褚府门口,沈韫玉才躬身上了马车,甫一坐定,他不由得想起孟松洵就任大理寺卿一事。   的确很蹊跷,若那位武安侯先前处心积虑是为了继任大理寺卿,他又在图谋些什么。   从品级来看,大理寺卿虽为正三品,但却在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之下,大理寺所职,不过审冤案,平冤狱,难不成武安侯入大理寺,便是想重审某桩冤案。   可哪桩冤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折。   沈韫玉蹙了蹙眉,骤然想起什么,双眸微张,露出些许难以置信。   初入刑部为官,他曾无意听同僚提及过这位武安侯的过往。   十几年前,老武安侯在时,因孟家子孙历代为国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武安侯府在京中威望甚高。   当时,四大制香世家北上入京,因顾家用香药延缓了前武安侯夫人的病情,两家交好,甚至让武安侯孟松洵与顾家家主的幼女顾缃绯结了亲。   顾家家主因绝妙的香术被天弘帝封为冶香官,其妹顾氏也因姿容出众入宫为云妃,深得天弘帝宠爱。   然好景不长,天弘六年,先皇后薨,皇后的贴身宫婢跪在御前,直指云妃与顾家联合在香中下毒,害死了皇后。   翌日,云妃被发现在宫中悬梁自经,还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承认毒害皇后一事是其所为。天子大怒,下旨将顾家满门抄斩,可刑部的人还未抵达,顾宅便走了水,熊熊烈火间,顾家家主似疯了一般,提着刀将顾家三十余口尽数杀尽,一时间血流成河。   家主夫人宋氏则带着一儿一女,锁紧房门,本欲抵挡发了疯的顾家家主,但最后却和两个孩子一起,活活烧死在了里头。   因与顾家交好,从案发开始,老武安侯为证顾家清白四处奔波,屡屡求到御前,因此触怒了天弘帝,以近天命之龄被赶至荒凉的边塞守关。   后因失了圣心,老武安侯与武安侯世子又相继战死,武安侯府才逐渐败落下来。   难不成,这么多年,这位武安侯仍是不死心,欲为当年的顾家平反。   思至此,沈韫玉摇了摇头,自觉这个想法很荒唐。   先皇后之死一直是横在天泽帝心头的一根刺,这么多年,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而今武安侯府好容易复归往日荣光,这位武安侯怎会傻到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去重启一桩十几年前的案子。   沈韫玉垂眸思索间,忽觉马车慢了速度,周遭蓦然喧嚣起来,他掀帘往外一瞧,发现街边灯火璀璨,已至京西升平坊。   每年除夕前后,升平坊都会解了宵禁,许开七日夜市。   他草草扫了一眼,本欲放下车帘,余光却骤然瞥见了一个胭脂摊子,忙叫停了马车。   吉祥不明所以,掀帘询问,却见自家主子递来一两纹银,示意他去前头买几盒脂粉回来。吉祥还以为这是给沈明曦买的,便拣着贵的,挑了几样交差。   沈韫玉将胭脂握在手中,白瓷做的胭脂罐子触手微凉,看着也算精致。   他记得,上回抱柳萋萋回东厢,她那妆台空空,连盒脂粉都没有。   沈明曦唇角微扬,都能想象到柳萋萋收到这些时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的模样,毕竟这还是他头一回买东西送给她。   虽说先前他的确有将柳萋萋送走的想法,可经历了方系舟一事,他自知对她有愧,便算断了这个念头。   毕竟她一个女子,孤苦伶仃,若真离开了沈府,没了他的照拂,又能有什么好去处,只怕落得更凄凉的境地。   马车复又缓缓向前驶去,沈韫玉看着这些脂粉,心下不由得安慰了几分。   他无意抬眼往车窗外看去,便见路边一小肆前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在为女子温柔地簪花。   那人身姿挺拔如松,容貌俊朗,卓尔不群,显得格外惹眼。   沈韫玉一眼便认出此人,惊诧过后不由得心叹,果然如古语所言,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微微侧首,想瞧瞧究竟是怎样的绝色之容能得这位武安侯的青眼,令他这般温柔以待。   然随着马车的行进,在看清掩在孟松洵大氅后头的娇小身影的一刻,沈韫玉唇角笑意烟消云散。   “停车!”   作者有话说:   沈韫玉:吃瓜吃到自己家   感谢在2022- 22-23:69: 25~2022- 22-2 23:6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两个时辰前。   沈府,竹韧居。   秋画解下柳萋萋脖颈上的布条,见上头的伤口已然结了痂,蹙眉担忧道:“看样子,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会不会留疤……”   “留便留吧,无碍。”柳萋萋淡然地笑了笑。   左右她身上的疤印多得很,也不差这一道了。   秋画闻言略有些心疼地看过去,不由得红了眼睛,“好端端的,怎就教那凶手劫持了,亏得那日有二爷在,擒了凶手,不然只怕见不到姐姐了。”   柳萋萋勾了勾唇角,没有搭话。因脖颈上的伤寻不到合适的借口,她大抵同秋画说了那日在鹿霖书院发生的事,但一些细节,她略过没说。   秋画若是晓得那日沈韫玉欲牺牲她来抓住方系舟,只怕真的会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何况沈韫玉命人朝她放箭之事,柳萋萋也着实说不出口。   她担心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苦涩会教秋画看出端倪,忙转而问道:“最近你便这般空闲?居然还有功夫回家去,我看姑娘整日在院里不出来,近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自然是忙着同孙嬷嬷制香,只不过因着上回的事,夫人最近也不愿让我陪着姑娘了,所以我才能这般空闲。”秋画扁了扁嘴道,“姐姐不知道,你不在那几日,武安侯府派人递了帖子来,让咱家姑娘去参加年后在武安侯府举办的品香雅集,听闻此番受邀参加雅集的姑娘并不多,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是与武安侯府的婚事有望,便催着姑娘赶紧学制香,毕竟这骗人的事有过一回,这一回到底是要姑娘亲自来了。”   上一回在凛阳侯府,柳萋萋就觉得那位孟大奶奶许是看上了沈明曦,故而对沈明曦能去武安侯府赴宴一事并不意外。   赵氏和沈韫玉虽对她不好,可沈明曦却是个好姑娘,若能真嫁进武安侯府,柳萋萋也真心盼着她能幸福。   因上回凛阳侯府之事心生阴影,秋画不大愿意多谈此事,与柳萋萋解了脖颈上的布条,两人便坐上租来的骡车,一道离开了沈府。   沈明曦心善,见秋画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又临近年节,便允了她的假,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恰好柳萋萋也要出门,就选择了同行。   到了升平坊附近,柳萋萋先一步下了车。   秋画略有些不舍地留她,说让她跟着一道回去,如今举子案告破,余祐也已从鹿霖书院回来,不若去她家坐坐,虽无好的饭菜招待,但围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也算过个早年。   对于这个提议,柳萋萋确实是心动,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办,再说了,若她真去了,少不了让秋画他们破费一番,他们本就不富裕,还是罢了。   柳萋萋摇了摇头,说自己还要在升平坊购置一些东西,改日再去。   见她坚持,秋画也只得作罢,说待回了府,会给她捎些她娘亲手做的饺子。   柳萋萋颔首,望着秋画的骡车远去,才敛了笑意,转而入了升平坊附近的当铺。   当铺伙计见她衣着老旧,不像是什么有钱人,态度敷衍地问她来当什么。   柳萋萋在袖中摸索半晌,才掏出一用棉帕仔细包着的物件来,小心翼翼递过去。   伙计接过那枚那物,掀开瞥了一眼,顿时面露嫌弃,“你要当这个?”   “是。”柳萋萋紧紧盯着那枚金簪,问,“这能当多少?”   “这要看你怎么当了,若是死当,能多给些,大抵八十文。”伙计随意将簪子丢在桌上,“若是活当,则少些,至多能给五十文。”   五十文!   柳萋萋不由得生出些许犹豫,这枚金簪是祖父在世时用帮人做农活好容易攒下的二两银子买的,便是为了给她及笄用,只可惜后来到祖父病逝,都没能亲手为她戴上。   它对柳萋萋来说意义非凡,当初入沈家时也作为唯一的嫁妆被带了来,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会选择当了它。   少顷,她抿了抿唇,试图与伙计商量:“若是死当,可否再多给一些?这支毕竟是金簪。”   伙计闻言不屑地轻嗤一声,“什么金簪,不过是在外头渡了一层金罢了,根本不值钱,能当八十文已算是我可怜你,若是不当,赶紧走人。”   柳萋萋深深看了那金簪一眼,思及祖母的病情,到底还是艰难地吐出一个“当”字。   捧着那一小吊钱出了当铺,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虽当得不多,但能得一点是一点,且熬一熬,说不定下个月赵氏还会给她钱银。   她本欲早些回府去,可抬首瞧见一片灯火璀璨,年味浓郁的升平街,脚步不自觉往前走。   街上来来往往,人声鼎沸,语笑喧阗,不少妙龄女子着簇新鲜妍的衣裳,簪花戴翠,环佩叮当。   柳萋萋不禁低头看了眼自己穿了好几年的旧棉袍,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发髻。   她那妆匣里像样的也只有那支金簪,如今当了,今年过年便什么也穿戴不上了。   她握紧手上的一小吊钱,局促地拉了拉衣角,到底还是转身往回走。没有多余的闲钱,还是莫再逛下去的好。   然方才走了几步,忽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脚边,她定睛一瞧,是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柳萋萋忙弯腰去捡,却险些与对面低身拾物之人撞了脑袋,她抬首一瞧,不由得诧异道:“官爷。”   那厢也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副意外的神情,“柳姑娘,好巧!”   是很巧!   她还以为上回一别,两回便再也见不到了,不曾想她好容易出来一趟,竟就这般遇见了。   柳萋萋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见他周围并无旁人,问:“官爷是一人来逛夜市的?”   “是啊,闲来无事,听说这里夜市热闹,便来看看。”孟松洵道,“我一人正觉逛得无趣,不如柳姑娘陪我一道走走?”   他这个提议提得自然,让柳萋萋一时不好说自己正准备回去,想了想,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着,柳萋萋略有些局促不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孟松洵垂眸看向身侧人,缓缓将视线落在她放在身前,不知所措的手上,那双手纤细又粗糙,瘦小得他都能轻易拢在掌心,指节上隐隐有一些疤痕,当是常年做粗活所致。   他笑意渐敛,蓦然开口:“在沈家,过得好吗?”   虽派去迹北的人还未传来消息,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孟松洵已然在心下认定,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念念。   柳萋萋诧异地看去,没想到他会问这些,沉默片刻,强笑道:“还算不错,为主家做事,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是实话,如今她在沈家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只消赵氏不刁难她,日子便不算太难过。   孟松洵看出她答这话时的勉强,他跟了她一路,若她真在沈府过得好,不至于还要拿着东西去当铺换钱。   他剑眉微蹙,紧接着道:“不想离开那儿吗?”   柳萋萋眨了眨眼,略显迷茫,不明白这位官爷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爷玩笑了,我是沈府的奴婢,签的又是死契,除非主家赶我走或将我发卖,不然怎可能离开。”   更何况她并非奴婢,而是沈韫玉的妾,是去官府递过妾书的,纵然她不愿待着,可除非沈韫玉或赵氏赶她走,不然这辈子到死她都只能留在沈府。   孟松洵听她风清云淡地说着这些,神色麻木,眸光暗淡,似乎早已认命一般,心口若被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还欲再言,却见柳萋萋蓦然望着前头愣起了神。   孟松洵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那厢有一个卖花的小摊肆,不少女子都围在那里挑赏,但很快柳萋萋便收回了视线,仿若无事般继续往前走。   她埋头走了一段,才发现身侧人并未跟上来,回首一瞧,那位官爷不知何时停在了一个铺肆前。   卖花的小贩见孟松洵衣着不凡,一看就是出手阔绰之人,欣喜若狂,忙指着摊上最贵那朵的牡丹殷勤道:“爷,这个好看,这通草花可是小人亲手所做,尤其是这一朵,足足花了半个月的工夫呢,小的还用上好的香特意熏过,不管是闻着看着都跟真花似的……而且不贵,只要一两银子足矣。”   方才走过来的柳萋萋乍一听到“一两”,心肝一颤,这里卖的通草花栩栩如生,她一早便看见了,只是没想到这花居然这么贵,就算凑够她全部身家,也买不起一朵。   可看了眼专心致志挑花的孟松洵,柳萋萋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虽她买不起,但这位官爷是凛阳侯府的人,家财万贯,区区一两银子岂会放在眼里。   摊肆前,孟松洵瞥了眼小贩极力推荐的牡丹花,转而将视线落在了别处,旋即笑道:“若我买了你这一朵,不如你再送我一朵如何?”   那小贩闻言不由得咋舌,本还以为这是个大气的爷,没想到实则是个抠门的,一两银子的花竟还想着让他再白送一朵。   不过这牡丹花的价他本就昧着良心报高了一半,若再送一朵小的,其实也不亏,小贩想了想,索性笑着问:“爷,不知您还看上了哪朵呀?”   孟松洵指了指角落里的折枝海棠,“这枝可行?”   “行,行。”小贩连连应声,这枝海棠做起来不难,和牡丹合卖一两银子他尚且还有不少赚头。   小贩收下银两,正欲将两支花装入盒中,一只大掌伸来,将那折枝海棠拿了去。   一旁的柳萋萋尚在艳羡这位官爷的夫人,却见那人蓦然转向她,一抬手竟将那折枝海棠插在了她的鬓间。   买花的小贩原还以为这位爷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婢女,此时见他这般举止,极有眼色地递来铜镜,夸赞道:“好看,真看好,尊夫人戴上这枝花,再合适不过。”   “我不是……”听到“尊夫人”三个字,柳萋萋双颊一红,窘迫不已,可余光瞥见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一时怔愣在那厢。   这位官爷眼光极好,粉色的折枝海棠娇艳欲滴,伴随着幽幽香气,俏丽的花朵在风中摇摇颤颤,她忍不住抿唇而笑,抬手抚了抚。   可少顷,身后蓦然传来一阵笑声,柳萋萋面色一僵,笑意顿时消失在脸上。   兴许路过的人并非有意。可听见这个笑,不知怎的,柳萋萋总觉得是在嘲笑她。   毕竟花虽好看,只可惜戴花的人瘦削得过了头,面容暗沉憔悴,眼窝深陷,仔细看,两颊还有些斑斑点点,实在难看得紧。   她眸光不自觉黯淡下来,也不知这位官爷给她簪花是什么意思,只小心翼翼地将花手摘下来,正欲双手递还回去,却听他道:“柳姑娘可喜欢,若是喜欢,便送予你吧。”   见柳萋萋惊诧地张了张嘴,没等她推拒,孟松洵又道:“这是我买那朵牡丹送的,并未花钱,姑娘安心收下便是,只当……是我谢谢姑娘今日陪我逛这夜市。”   柳萋萋听得此言,一瞬间,竟觉得这位官爷就是怕她不肯收,才故意买下那朵牡丹,又让小贩送了这一枝海棠。   但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只觉方才的想法甚是可笑,这枝海棠定只是顺带着要的,她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说实话,她真的喜欢这枝通草花,迟疑了许久,想着既是没让这位官爷另外破费,终究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将这花收下了。   待小贩另寻了个盒子将花装好,柳萋萋同孟松洵一道继续前往闲走,走了大抵半柱香的工夫,见快过了戌时,她才和孟松洵告辞。   孟松洵本欲要送她回去,柳萋萋却是摇了摇头,拒了他的好意,说她租了马车,就在前头等着她。   见她真的不愿他相送,孟松洵也未坚持,只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渐渐汇入人群,消失在街巷口。   而就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停着辆马车,马车内的人始终悄悄观察着两人的动静,见柳萋萋离开,那马车才上前,停在了孟松洵身侧。   孟松洵习武多年,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在跟着他。在看到那人下了马车,冲他躬了一礼后,他剑眉微蹙,倒是有些惊诧。   沈韫玉虽不知柳萋萋怎会和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安侯待在一起,但还是恭敬道:“好巧,竟在这里偶遇了侯爷您。”   孟松洵看破他所想,轻笑了一下,“是啊,实在是巧,今日本侯还遇见了沈大人家的一个婢子,和她一道逛了夜市。上回在鹿霖书院,本侯便觉得她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见这位武安侯静静看着他,唇角笑容意味深长,沈韫玉心下隐隐有些不舒服。   他实在不明白孟松洵眼光怎就这般独道,看上谁不好,偏生看上了其貌不扬的柳萋萋。   纵然他不喜柳萋萋,这么多年甚至不愿动她,但作为一个男人,即便是不想要的东西,也不希望被他人觊觎。   他沉默片刻,倏然笑道:“侯爷怕是误会了,柳氏并非下官家中的奴婢。”   眼看着孟松洵剑眉蹙起,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沈韫玉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她是下官已逝的祖母,早年为下官纳的妾……”   作者有话说:   孟松洵:默默从身后掏出十米大刀!   看看预收《我嫁过的瘸子登基了》   天成二十五年,文安帝逝世,新帝登基。   勇毅将军苏岷擒敌有功,被封毅国公,风头无两,恰逢流落在外十六年的毅国公嫡女苏织儿认祖归宗,提亲攀附之人一时踏破门槛。   半月后,苏织儿与镇南侯世子定了亲,随祖母进宫面见太皇太后,却意外撞见高位之上男人熟悉的脸。   新帝眸色柔和地看着她,可眼底寒光却令她不寒而栗。   苏织儿笑意僵在脸上,袖中丝帕几欲搅碎。   谁来告诉她,为何新帝和她曾嫁过的那个跛脚夫君生得一模一样!   *   六皇子明煜周正儒雅,俊美无涛,因机敏聪慧深受陛下宠爱,却在及冠之年遭人诬陷暗算,左腿致残,沦落至南部偏远之地。   心灰意冷,了无生机之际,明煜遇上了一个农女。   为了不被舅母送给县上老乡绅做第六房姨太,她设计灌醉他,翌日拥着衾被,哭得梨花带雨。   “如今我清白被毁,你定是要娶我负责的。”   看着面前娇柔昳丽的美人,明煜眸色微沉,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女子总脆生生地唤他“夫君”,为他缝衣制鞋,为他洗手作羹汤。   明煜冰冷的心到底被捂热,他教她识文断字,练棋作诗,平生第一次交付真情,学着如何对一个女子好。   却没想到一年后,那人蓦然带走家中财物,留下一封和离书彻底消失了。   再见时,她笑靥如花,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嫡女,已与他人议亲。   想起她说过的一世一双人的话,明煜摩挲着微凉的杯壁,泛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她素来道他和善,却不知他最是睚眦必报!   既一开始选择与他纠缠,那到死都别想摆脱他!   又名《逃跑后夫君他黑化了》   2、 2v 2,双C,he   前期种田,后期朝堂   女主非心机渣女,离开有缘由   感谢在2022- 22-2 23:66:08~2022- 22-23:3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cliff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枯然 25瓶;诗诗 2瓶;幻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他抬首看去, 便见那武安侯剑眉微蹙,但很快他那敛紧的眉目便舒展开来,面露惊奇道:“哦?那位柳姑娘竟是沈大人的妾, 当真是看不出来, 先前在鹿霖书院,沈大人对她竟是无半分爱怜。”   沈韫玉闻言唇间笑意微僵,哪里听不出孟松洵是在讽刺他。   “这妾室到底不是正妻,下官确实不怎么宠爱柳氏,可也未曾亏待过她,毕竟无论如何, 她都是下官后宅里的人。”   他将最后一句话重重强调了一遍, 末了,含笑定定地看着孟松洵, 分明是再平和的场景不过,可看着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一旁的小厮吉祥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竟从中看出几分剑拔弩张来。   片刻后, 沈韫玉躬身鞠了一礼, “那侯爷, 下官便先告辞了。”   孟松洵颔首, 浅笑着看着沈韫玉离开, 眼见那马车渐行渐远, 他唇边笑意敛起, 眸光逐渐沉冷下来, 锐利的眼神中透出的浓重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打那个雪天在路上偶遇柳萋萋, 他一直以为她是哪个贵府的奴婢, 却从未想过她竟会是沈韫玉的妾。   怪不得, 当他问她想不想离开沈府时,她会露出那般绝望的神情仿佛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一般。   不曾亏待?   沈韫玉怎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她若真的过得好,怎会在那样寒冷的雪夜忍着冻独自走回沈府。   还有那日在鹿霖书院,沈韫玉只消有半分在乎她,又如何下得了狠心,命人冲她放箭。   她的胆小唯诺,战战兢兢根本不是装出来的,要是沈家真的对她好,她哪里会变成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想着她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孟松洵右手不自觉攥紧,须臾,只听一阵碎裂声,那装着通草花的木匣从中间裂开一道大缝,尖锐的木刺扎进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而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疼。   片刻后,孟松洵沉了沉呼吸,尽力压下胸中几欲翻涌而出的愠怒。   他纵然想立刻冲进沈家将她带出来,但越是这个时候,越需冷静。正值他上任大理寺卿的紧要时候,如今不知有多少双打探的眼睛在盯着武安侯府,若她真是念念,想要将她带出沈家,需得万分谨慎,从长计议才好。   那厢,柳萋萋正慢悠悠往沈府的方向而去,所谓“马车在等她”一说自然是子虚乌有,来时租骡车的钱都是秋画掏的,她身上哪里有余钱供她坐马车的。   幸得今日没有下雪,天儿也不算太冷,这般走过去,快的话,大抵大半个时辰就能抵达沈府。   她垂眸看了眼手上装着通草花的木匣,眸中漾出几分笑意,旋即拢了拢衣领,挡住肆无忌惮往里钻的寒风,缓步往前走。   走出升平坊,又走了一条街,蓦然有一辆马车从身后驶来,柳萋萋忙退到一旁避让,谁知那马车竟是在她身侧幽幽停了下来。   正当她茫然之际,却见车帘一掀,露出张熟悉的脸来。   沈韫玉双眉紧蹙,冷冷道了句“上车”。   虽不知沈韫玉缘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柳萋萋犹疑片刻,到底还是乖乖在吉祥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见她恭敬地唤了声“二爷”,便面无笑意,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在马车最边上坐下,沈韫玉沉下脸,竟不觉有些气闷。   分明方才那武安侯给她簪花时,她笑意明媚,一双眼眸若盛了星子般璀璨,都让他不禁晃了神,一瞬间竟觉得柳萋萋生得很美。可缘何此时面对他,却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   沈韫玉压了压唇角,视线不自觉落在了她放在膝上的木匣上,她双手捧着那木匣,一副颇为珍惜的模样,却是令沈韫玉忍不住在心下轻嗤一声。   一枝廉价的通草花罢了,怕是还没有他买给她的脂粉来得值钱,值得让她稀罕成这般。   他索性别过头,不去看那碍眼的木匣。   两人一路无话,就这般沉默着回了沈府。   柳萋萋一路跟着沈韫玉回了竹韧居,料想他定是偶然在路上遇到了她,才会顺道载她回来的。   眼看他一言不发地往主屋而去,柳萋萋也不打扰,极有眼色地默默地转了步子。   沈韫玉向前走了几步,偶一回头,才发现柳萋萋已准备回她的东厢了,甚至连以往都会道的一句“谢”都没有对他讲。   他双眉蹙起,本欲回他的主屋去,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倒转回返。   柳萋萋方才推开东厢的门,就见一道身影从后面进来。   她不由得诧异道:“二爷,您……”   见她一脸疑惑茫然的神情,沈韫玉略有些不喜地拧眉,“这是我的院子,我来这儿难道不可吗?”   倒也不是不可,只柳萋萋有些奇怪,这三年来,除了她受罚那回,他抱她回来,他对东厢甚至她这个人向来避之不及,何曾主动进来过。   她也不知沈韫玉今日为何这般反常,闻言只低身福了福,“妾身不敢。”   她分外平静冷淡的语气让沈韫玉心下那股不虞更浓重了几分,若是放在从前,他愿意来这东厢,她定然会十分高兴。   看来是还未从上次那桩事儿里释怀。   沈韫玉环顾了一圈同上回进来时一样略有些空荡荡的东厢,缓缓在圆桌前坐下。   柳萋萋燃了烛火,回身去看圆桌上茶壶,见里头的茶水已然冷透,恭敬道:“妾身这儿并无热的茶水,要不妾身这便去烧一些。”   “不必了。”见她作势要出去,沈韫玉忙拦,少顷又道,“往后这种烧水的事儿,让院里的下人去做就是。”   听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这话,柳萋萋垂眸,唇角微勾,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他怕是有什么误会,在这个院里,甚至在整个沈府,她名义上虽为姨娘,实则和下人没甚区别,哪里差遣得动她们的。   可即便如此,柳萋萋仍是乖顺地道了声“是”。   见她埋着脑袋站在那儿,沈韫玉抿了抿唇,开口让她在一侧坐下。   两人谁也不说话,深深的寂静在整个东厢蔓延,许久,沈韫玉才缓缓开口道:“先前在鹿霖书院的事,你也需体谅我几分……我也是迫不得已,若非有得选,我定然不会选择命人放箭。”   柳萋萋抬首看去,没想到沈韫玉会同她说起此事,她本以为他命人给她送了几回汤,便已心安理得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呢。   但似乎也没甚差别,他方才这话,好似在同她道歉,可从中却丝毫听不出对她的歉意,反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开脱,似乎那天他纯粹是逼不得已,全非他的过错。   柳萋萋勾唇冷笑了一下,淡然地看过去,一字一句道:“妾身自然体谅二爷,二爷神机妙算,命人放箭前必是想好了,觉得妾身天生命大,或是那箭手的箭术精湛,一箭过来定不会轻易要了妾身的性命,是吧?”   她说得从容自然,面上未显露出半点怒火,一时竟是堵得沈韫玉哑口无言。   若是她发怒倒还好,可她越是这样满不在意,沈韫玉心下越是堵得慌,他抿了抿唇,软下语气:“我知你心头有气,此事确是我愧对于你,也会好生予你补偿。”   他顿了顿,看着柳萋萋冷淡的神情,又忍不住道:“只是……你今后得需安分一些,母亲良善,不曾拘着你,但你也要乖乖呆在府里莫要随意跑动。说起来,若你当初不去那鹿霖书院,又怎会横生出这些枝节。”   柳萋萋皱了皱眉,不敢相信自己竟听到了这样荒唐的话。   原看到沈韫玉躲避的眼神,柳萋萋还以为他是真心愧疚,不曾想到最后,却仍是怪到她的身上。   对,她是有错!   她错在当初不该对沈韫玉心存幻想,觉得他是个可托付之人,错在觉得他就算不喜自己,也还是个公正良善,能分得清是非对错的人。   真可笑,就凭他救了自己的命,凭他写的那些字与文章,她当年怎就瞎了眼,看上了这么个玩意儿!   一股止不住的悲哀自心底漫上来,柳萋萋蓦然站起身,看向沈韫玉,“爷冷吗?妾身这就将炭火给您燃上。”   眼见柳萋萋面无表情地说着这话,沈韫玉本想阻拦她,却见她已兀自站起身,取了放在角落里的炭火点燃。   正当他不明所以间,那点燃的炭火已然飘出滚滚烟尘,在屋内迅速弥漫开来。   嗅着这股呛人的烟气儿,沈韫玉眉目深蹙,掩唇正欲咳嗽,那厢站着的柳萋萋已然捂着嘴疯狂咳喘起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的脸便彻底失了血色,那剧烈的咳声令人心惊肉跳,似乎下一瞬能从喉中生生咳出血来。   沈韫玉起身一脚踢翻了那烟尘滚滚的炭盆,慌忙推开四下的窗扇通风。   好一会儿,才见柳萋萋停止喘咳,面上稍稍恢复血色。   “这些炭火是怎么回事!府里分放物什的下人是如何做事的!”   柳萋萋难受地捂着胸口,斜眼看着沈韫玉勃然大怒的模样,嗤笑了一下。   她不知沈韫玉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明白。   “府里有谁不知妾身嗅觉灵敏,那些下人再怎么胆大,想必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做事……”她也不绕弯子,直勾勾地看着沈韫玉,“有没有可能是夫人良善,疼爱妾身呢?”   她着重咬了“夫人良善”四个字,顿时令沈韫玉的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他有些心虚地别过眼,旋即折身一言不发地疾步离开了东厢。   正守在东厢外偷偷摸摸探看里头情况的吉祥,见沈韫玉一脸愠色地出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二爷”。   “将林管事叫来。”沈韫玉沉声往主屋走,边走边道,“我要亲自问话!”   吉祥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看沈韫玉这般神态,只觉大事不妙,赶忙应声下去办事。   东厢内,柳萋萋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炭火,余光瞥见在外头鬼鬼祟祟往里张望的梅儿和阿杏。   她冷着脸走到窗前,毫不客气“砰”地将门和窗扇通通闭拢。   末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木匣,将那只通草花从里头取出来。   放入她的妆匣前,柳萋萋坐在那枚铜镜前,将那折枝海棠放在鬓边比了比,磨花的镜面只模模糊糊映出一个影子。   她不自觉抿唇而笑,好一会儿,才将那只通草花仔细收入妆匣之中。   窗外蓦然喧嚣起来,伴随着物件打碎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沈韫玉在教训什么人。   柳萋萋敛了笑意,也没去理睬,收拾了一番便准备睡下。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虽她向来瞻前顾后,选择息事宁人,但不代表她永远会忍气吞声。   沈韫玉既说赵氏对她还算不错,那便亲眼让他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不错法。   柳萋萋洗漱罢,烧水灌了个汤婆子,便倒头在床榻上躺下,或是出了口恶气,她心情畅快,难得一觉无梦到天亮。   翌日,日光透过窗扇,在床榻上投下精致的窗棂雕花,柳萋萋依稀听到几下敲门声,模模糊糊睁开眼,便听门外有人道:“柳姨娘,您醒了吗?小的给您送东西来了。”   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不然怎会听见府里的下人用这般恭敬的态度同她说话。   她稍稍掀开被褥,冬日的寒气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冻得她一哆嗦,人顿时也清醒了几分。   她扯过挂在圈椅上的衣裙穿好,才起身下榻去开门。   乍一看到外头的场景,她不由得惊了惊。   府内林管事带着几个家仆和婢子冲她殷勤地笑了笑后,便命人把一箱箱的东西往里抬。   柳萋萋细细一瞧,其中有上好的炭火,一些崭新的被褥,甚至还有胭脂水粉。   “林管事,这是……”见他们把东西取出来往她屋里摆,柳萋萋不禁纳罕地问道。   “柳姨娘,从前是小的疏忽,没有顾及到您。”林管事点头哈腰道,“往后你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吩咐小的便是,不必客气。”   看着林管事这恭敬的模样,柳萋萋略有些不习惯地拧了拧眉。这位林管事是沈夫人赵氏的人,因为赵氏厌恶她,林管事也素来对她爱搭不理,今日这是怎么回事,突然便对她变了态度。   柳萋萋想起沈韫玉昨夜的斥责,又看了眼屋内添置的物件。   难不成是因着昨日的事儿,那位二爷觉得有愧于她,才会命林管事这般做的?   正当柳萋萋对着自己焕然一新的东厢愣神之际,一人急匆匆跑进了竹韧居。   柳萋萋定睛一看,不由得诧异道:“秋画,你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怎的不在家多待几日。”   秋画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拉住柳萋萋便道:“我哪里还待得下去,姐姐怎就不告诉我,二爷居然做了那样的事。若非阿祐同我提起,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当真是气死我了,我今日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了,也要给姐姐好生出这口气。”   见她这副冲动的样子,柳萋萋忙拽住她,她就是怕秋画这般,才没有把那事儿说出口,她看了眼屋内,忙道:“事情都过去了,二爷他……他也觉得愧对于我,你瞧瞧,这些都是二爷命人送来的。”   秋画草草往里瞥了一眼,却是一声冷笑,“那又如何,这些本就是他该给姐姐你的。如今送这些来,根本就是理所应当,算得上什么补偿,他根本就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见她气得想往正屋冲,柳萋萋死死拖住她,看了眼那紧闭的正屋门,撒谎道:“爷不在,我知你为我生气,但这样也无济于事啊。”   “不在我也要说!我早就憋得一肚子火受不住了。”   秋画说罢,毫不客气地对着院子嚷嚷,唯恐人听不见,“你说说,你进沈家门五年,二爷不宠您也就罢了,你又没做错什么,夫人无端端磋磨你又算怎么回事儿。明知道你嗅觉灵敏闻不得烟气儿,还偏给你送最次等的炭,这是要害死你啊!还有那日在鹿霖书院,你被凶犯劫持,二爷为了抓人,罔顾你的性命,竟让人冲你放箭,他就压根没想过你的死活……”   东厢正在忙活的几个家仆和婢子闻言皆露出震惊的神情,着实没想到原来夫人和二爷竟对柳姨娘做了这样的事。   谁是谁非,他们心下再清楚不过,虽得同情这位柳姨娘,但到底不敢多言,只一个个低下脑袋,权当自己没有听见。   见秋画越说越激动,柳萋萋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往院子的角落里拽。   “可别说了,仔细传到夫人的耳朵里,给你一顿好打。”柳萋萋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才不怕呢。”秋画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不禁哽咽道,“昨夜听阿祐说起那事儿,我气得一夜未睡,我就是替姐姐委屈……”   她家姐姐在沈府的日子本就过得不好,可这二爷再不喜姐姐,也不该拿她的性命开玩笑,若真有什么闪失,指不定今日她就见不到姐姐了。   这般想着,秋画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好一会儿,待冷静了一些,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儿,露出担忧的神色来,“姐姐,你说我这么一骂,夫人会不会连你一块儿责罚?”   “这会子想起会连累我了。”柳萋萋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转而安慰她道,“无妨,便让夫人打吧,左右我皮厚实着,也不怕她打我,要说你今日这一骂,可替我狠狠出了口恶气呢。”   “姐姐,你可真好……”秋画抬手抹了抹眼泪,声儿都含糊不清了。   柳萋萋笑着伸手搂住她。   她哪有什么好的,只是她为人处世向来简单,秋画待她好,她便愿意千倍百倍地报答回去。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这世上愿意以真心待她的人终究不多。   隔着正屋的隔扇门,此时的沈韫玉就在南面书房。   这屋子的隔音再好,也架不住秋画这么嚷嚷,吉祥看着沈韫玉逐渐沉冷的脸色,忙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敢这般侮辱主子,我看她是不想活了!二爷,要不小的这就叫人将那丫头抓来,打上二三十棍,让您好生消消气。”   沈韫玉提笔的手微滞,旋即抬眸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必,莫做多余的事,出去吧。”   “诶,是,二爷。”吉祥连连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沈韫玉凝神继续书写,可到底还是被方才外头的声儿扰乱了心绪,笔一斜,原本整洁的纸面上留下一长条突兀的墨渍,写了大半的纸就这般废了。   他蹙了蹙眉,片刻后,略有些烦躁地将那纸张揉成团,重重丢出了书案外,就像想将那让他心烦意乱的柳萋萋一并丢出脑海。   分明这三年来,他都不曾怎么在意过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妾,可怎的近日,她总扰得他心神不安。   祖母当年做主将她抬进沈府,哪里是替他挡灾的,近日的桩桩件件,这柳萋萋根本就是在给他惹祸。   昨夜他还梦见了柳萋萋遭方系舟劫持的场景,梦里的她被他安排的箭手一箭射穿了胸口,临死前,她嘴角淌着血,含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透出浓重的哀怨和嘲讽。   下一秒,她便化身成了鬼魅飘到他面前,那双冰冷的手缠住他的脖颈,用空幽摄人的声儿贴在他耳畔一遍遍问他,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他杀死。   沈韫玉是被梦惊醒的,醒来后望着黑漆漆的屋子,他一个劲儿告诉自己,梦只是梦,柳萋萋并没有死,尚且安然无恙地活着。   可很快,思及梦中的情形,他便忍不住会去想,若那日武安侯的箭未能射落他命人放的那箭,是不是柳萋萋就会落得和他梦中一样的下场。   他辗转反侧,再没了睡意,眼前不断闪现柳萋萋临死时看着他的眼神和她问的那些话。   沈韫玉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   他当初不过一时脑热做下了那个决定,如今也感到了后悔,亦在尽力做出弥补。   到底还想让他怎样!   再这样下去,此事怕不是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   京城,越茗居。   明日便是除夕,从越茗居三楼雅间眺望,整个京城张灯结彩,满溢着过节的喜气。   凛阳侯府三公子邱辞看着坐在眼前,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孟松洵,忍不住道:“陛下着你年后便去大理寺上任,这敕碟与告身都送到你府上了,你怎的还不高兴呢。我记得从前你我还在鹿霖书院时,有空你惯爱跟着施大人去查那些稀奇古怪的案子,如今得偿所愿,该欢喜才是。”   孟松洵啜了口茶,淡淡“嗯”了一声,没甚大的反应,似乎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邱辞定定看了他半晌,到底还是问出一直想问的话,“你去鹿霖书院,还破了那桩举子凶杀案,并非巧合吧?”   他很了解孟松洵,他向来不做无意义之事,此番突然因着这桩大案坐上了大理寺卿一职,若说全属偶然,他实在是不大信。   孟松洵没有回答,只蓦然问道:“那位刑部沈郎中你可了解?”   他之所以问邱辞,也非随口一问,邱辞这人在朝中领了个闲职,虽无大的志向,但素来爱探听朝廷官员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又因着人缘好,可谓掌握了不少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邱辞虽不明白他怎就突然问起此人,但思忖半晌,还是道:“了解得倒是不多,只知那位沈郎中是迹北人士,寒门出身,科举入仕,又拜在刑部尚书褚大人门下,颇受褚大人器重。不过这刑部与大理寺虽有联系,但将来你与这位沈郎中当不会有太多接触,问他做什么?”   “他成亲了吗?娶的是哪家姑娘?”孟松洵又紧接着问道。   邱辞闻言一脸费解,深深看了孟松洵几眼,才确认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没错。可怎跟个媒婆似的,好端端还关心起旁人的家事来了。   “好似不曾成亲,但听说沈郎中的母亲一直在为沈郎中筹谋婚事,他如今二十有五,想来最迟这婚事明年也该定下来了。”他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我还听到了传闻,说褚大人有意将自己的三女嫁予沈韫玉为妻。”   褚家三女……   孟松洵似是想起什么,剑眉微蹙,眸光不由得沉冷下来。   见他今日对沈家之事格外关心,邱辞不由得将心下猜测道出口:“你不会同我母亲说的那般,真的喜欢沈郎中那个妹妹吧?”   先前凛阳侯府特意办了品香宴替孟松洵相看,后他听他母亲凛阳侯夫人说起,他这位向来对男女之事淡漠的好友竟破天荒地问起了那位沈郎中的妹妹。   听说那位是个姿容绝佳的,指不定孟松洵是真的看上了人家,又不好直接问询,才七拐八绕地问起了她那位兄长的消息。   看着邱辞一脸惊诧的模样,孟松洵蹙了蹙眉,正欲否认,便见厢房门被推开,李睦拿着一封信笺急匆匆地入了内,气喘吁吁道:“爷,送,送来了……”   李睦也不知这信里头到底写了什么,让他家爷对他再三嘱咐,一旦送达便立刻呈到他眼前来。   孟松洵神色微变,迫不及待地起身接过李睦手中的信笺,快步走向雅间的锦缎螺钿百鸟朝凤坐屏后。   他甚至来不及好生打开信封,只迅速撕开,取出里头的信纸。然将信纸捏在手上的一刻,孟松洵动作一滞,却是沉默着久久未动。   几日前,他命人快马加鞭去了趟迹北,便是为了查柳萋萋的身世。   如今他想要的都在这封信笺里,可若她不是念念,可若她真是念念,他又当如何。   迟疑许久,孟松洵才似下定决心般缓缓展开信纸,至上而下细细揽了一遍。   在看到信中的内容后,他先是怔愣了一瞬,旋即唇角微扬,眉宇间的凝重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据信上所说,柳萋萋的父亲母亲在二十余年前曾来过京城,并在此定居了一段时日。   关于这对柳氏夫妇,孟松洵依稀有些印象,顾夫人还在世时,乐善好施,时常帮助一些穷困的病患,用香方替他们医疾。   柳家夫妇也曾受过顾夫人的救命之恩,若非当年顾夫人出手相助,恐怕那位柳夫人早已撒手人寰,两人虽是贫困,但都是懂知恩图报之人,每逢年节都会提一篮子自家的鸡下的土鸡蛋来顾家拜年。   顾夫人当年带着两个孩子锁在屋内,看似被大火活活烧死,但兴许那屋里其实有旁的可以逃跑的通道。   念念跑到了柳家求助,转而被柳家夫妇偷偷带回了迹北藏起来,也并非没有可能。   孟松洵将信笺收进袖中,提步出了屏风。虽他看起来面色如常,正坐在那儿饮茶的邱辞却是一眼瞧出他此时心情极佳。   “这是遇着什么好事儿了。”邱辞笑道,“不如说出来,让我同你一道乐乐。”   孟松洵并不理会他,只自顾自斟了一杯茶,轻啜了一口,须臾,倏然问道:“你说,若我想要一样东西,该如何才能得到他?”   邱辞闻言愣了一下,他总觉得今日的孟松洵格外反常,还问了许多平日里根本不会问的话。   不过他想要的这样东西若是轻而易举地能得到,想来他也不会让他来帮忙支招。   邱辞谨慎地问了一句:“你想要的,究竟是人还是物?”   孟松洵含笑看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字:“人。”   邱辞不由得惊了惊,他伸手指向孟松洵,一时连话都说不清了,“你,你,你,你不会真的春心萌动,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吧?”   他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不会真是那沈家姑娘吧,若你真喜欢她,那还不简单,直接叫你长嫂安排人上门提亲便是,能与武安侯府结亲,想必那沈家定是求之不得。”   见孟松洵听得这话,并无多大的反应,邱辞心下一咯噔,生出不好的想法,少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不会你看上的姑娘已经名花有主了吧,是已经定下了婚事?还是嫁了人?”   “倒是未定下婚事。”孟松洵淡淡答。   “那便好……”邱辞闻言长舒了一口气,玩笑道,“除却这有夫之妇你怕不是得上手抢,其余什么样的姑娘你武安侯怕娶不到手。”   然他的笑意才舒展开,下一瞬看着孟松洵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朝他看来,邱辞上扬唇角不由得又缓缓耷拉下来。   不会吧……   孟松洵用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这提议倒是不错。”他薄唇微抿,分明神色温柔,可凌厉的眸光和说出口的话却令邱辞背脊一僵。   “既是不能名正言顺,那便光明正大地抢过来。”   作者有话说:   烧了一天,喉咙痛到吞刀片,烧得倒不是很高,至少没破39,但直接失去味觉了,吃啥都没味道,还能恢复吗?吃货一整个大绝望,感觉失去了人生最大的快乐   感谢在2022- 22-23:36:33~2022- 22-26 00:0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满天 30瓶;林夕 25瓶;雁 20瓶;诗诗 2瓶;Gil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打沈韫玉命人送来了上好炭火和被褥后, 这夜里的觉柳萋萋总算睡得好了,休息足后,连秋画见着她, 都说她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往好了许多。   因着天弘帝身体抱恙, 今年的除夕宫宴并未举办,沈韫玉难得在家中过年,赵氏很高兴,命厨房备了好些酒菜,与三个儿女一道围坐着吃了一顿团圆饭。   沈家的年夜饭自是与柳萋萋没有丝毫关系,但好在今年还有秋画陪着, 从前秋画伺候在沈明曦身边, 除夕夜也是跟着在正厅伺候,但如今赵氏刻意将沈明曦贴身伺候的换成了旁人, 倒也让秋画多了不少空闲。   除夕当夜,秋画将她阿娘亲手熏的腊肉分了一小段给大厨,让他帮忙炒了几个小菜,两人又配着去年酿下的桂花酒小酌了几杯, 便算是过了柳萋萋入沈家五年来最好的一个年。   年后, 柳萋萋才得知除夕那夜, 沈大奶奶邹氏因病并未去正厅吃年夜饭。   邹氏是沈韫玉的长兄, 沈韫卓的正房妻子。她是迹北小户出身, 嫁予沈韫卓时也不过十六岁, 比柳萋萋早两年入沈家。   虽为长房长媳, 但邹氏与婆母赵氏全然不同, 她性子温润, 为人良善, 从前在迹北时, 看她被赵氏为难,还曾主动出手替她解过几次围。   邹氏的这份恩情柳萋萋一直牢记于心,因着先前邹氏卧病休养,再加上近日事情发生得太多,柳萋萋已许久不曾去探望过邹氏,如今听闻她病成这般,担忧之下还是决定过去瞧瞧。   沈家大爷沈韫卓的院子在沈家东面,与沈韫玉的竹韧居隔得远。   沈韫卓与沈韫玉不同,虽也念过几年书,却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沈韫玉当年带他来了京城,本欲让他在京中安安分分打理他买下的那些铺子,却不知沈韫卓的野心却远不止如此。   后来还是在赵氏的软磨硬泡下,沈韫玉才不得不帮着安排打点,给他这位大哥在府衙谋了份差事。   邹氏的贴身婢子紫苏见柳萋萋过来,当即笑着将她迎进了屋。   “我家夫人才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甚是无趣,赶巧的柳姨娘便来了。”   正屋内一片暖融,南面花几上的香炉飘散出的香烟袅袅而散,一踏进去,柳萋萋便见邹氏形容憔悴地躺在床榻上,正支撑着坐起身来,赶忙上前低身福了福,“见过大奶奶。”   “萋萋,别客套了,快些过来,我可有好一阵子不曾见过你了。”   紫苏搬来把梳背椅,让她坐在了床榻边上,甫一坐下,柳萋萋便关切道:“大奶奶身子如何?这段时日可好些了?”   “还行吧,也就这般,每日就靠着汤药熬着。”邹氏无奈地叹了口气,“要说我从前还在家中时,身体也不似如今这般孱弱,或是不适合这京城的气候,打三年前和大爷一起跟着二叔入了京,三头两头得病倒下,就没见怎么好过。”   说罢,她又重重咳了两声,紫苏端着汤药自外头进来,呈到邹氏手边,“大奶奶,该喝药了。”   邹氏望着那碗里浓黑粘稠,散发着浓重药腥味的药汁儿,秀眉微颦,显然不大想喝,紫苏见状忙道:“大奶奶,这药虽苦,但对您的病情有益,您快些喝了吧,不然若是让大爷晓得,怕不是要责罚奴婢们了。”   听得此言,邹氏才颇有些不情不愿地端起药碗,皱着眉头仰头喝下。   柳萋萋虽对药材了解得不算太多,但从这药味中能隐约闻出几道药材,都是些价值不菲的好药。   从前在迹北时,柳萋萋就常看见沈家大爷沈韫卓携邹氏一块儿来向沈老太太请安,两人纵然成婚好几年,但依旧如胶似漆,喜欢牢牢将手牵在一块儿,总遭沈老太太打趣。   那时的柳萋萋,是极其羡慕邹氏的,甚至从沈韫卓的身上看到了沈韫玉的影子,可以说在迹北的两年她对沈韫玉的美好幻想,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邹氏夫妇。   “大爷对大奶奶您,果真是关怀备至。”   听柳萋萋提起沈韫卓,邹氏欣然而笑,“是呀,能嫁给大爷着实是我之幸,这么多年,大爷待我始终如一,只可惜……”   邹氏说着,不由得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神色黯淡下来,“到底是我这肚子不争气,娘寻了那么多有助怀胎的汤药给我喝,可我到底没能为沈家添上个一儿半女……”   柳萋萋晓得,进门七年不曾有孕始终是邹氏一块解不开的心结,可此事终究只能顺其自然,旁人也难以插手,她咬了咬唇,安慰道:“大奶奶还年轻,子嗣之事何需如此着急,您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养好身子,只有底子养好了,才能安心坐胎不是。”   “倒也是了。”邹氏闻言笑了笑,牵起柳萋萋的手道,“还是你贴心,向来知道怎么安慰能让我好受。”   邹氏整日闷在屋里也无趣,今日见了柳萋萋欢喜,便忍不住多说了会儿话,半个时辰后,身子实在吃不消,才让紫苏送柳萋萋出了东院。   穿过沈府花园,还未到竹韧居,远远的,柳萋萋便见一人玉冠束发,着雪白的狐皮大氅,迎面而来。   她垂首退到一侧,待那人走近,低身唤了句“二爷”。   沈韫玉看了眼柳萋萋走来的方向,蹙眉问:“又跑去哪儿了?”   “妾身听说大奶奶身子抱恙,便去看看。”   “嗯……”   沈韫玉在原地站了片刻,见柳萋萋始终埋着脑袋,丝毫没有反过来关切他要去何处的意思,索性直截了当道:“武安侯被陛下任命为大理寺卿,明日便要正式上职,今夜我便要去参加武安侯的烧尾宴。”   说罢,他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却见柳萋萋面露茫然,少顷,毫不在意地应了声“是”。   看到她这般神态,不知怎的,沈韫玉近日糟糕的心情倏然明媚了几分。   也对,定是他想多了。   那日在升平坊,柳萋萋与那位武安侯或只是偶然相遇而已。她应有自知之明,不会妄图以这般姿容来攀图更高的富贵。   她从始至终能依靠的,也只有他而已。   沈韫玉一路脚步轻快地上了马车,赶往大理寺少卿苏译徜的府邸。   虽说是庆祝武安侯孟松洵上任大理寺卿,但筹划此宴会的却是大理寺少卿苏译徜。   苏译徜是个聪明人,这武安侯既是往后自己的顶头上司,自是该尽早巴结讨好才是。   沈韫玉下了马车,便有苏府的下人领他去正厅赴宴,他虽来得并不算晚,可待他抵达时,厅中已聚集了不少宾客。他暗暗睃视一圈,才发现除却与三司相关的一些人,其中不乏有六部的重要官员。   再看这筵席的布置与菜色,这位武安侯的烧尾宴,着实好大的排场。   沈韫玉拱手与陆续聚拢过来的众人寒暄,待宾客尽数到场,又过了小半柱香后,武安侯孟松洵才姗姗来迟。   与那日在升平坊相遇时他简单随意的穿着不同,今日的孟松洵身披灰褐银鼠大氅,内着黛蓝暗纹圆领长袍,墨发高束,素来佩戴在腰间的长剑换成了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在他行走间微微晃荡。   他本就生得高挑,这一身更是衬得他修长挺拔,不但掩去了几分往日武将杀伐果决的凌厉,还将那股子自骨子里透出的高雅矜贵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韫玉怔愣了一瞬,方才随在座众人一道起身相迎,恭敬地唤一声“侯爷”。   论官阶,在座不少人或还在孟松洵之上,可孟松洵毕竟是有爵位之人,自然受得起在座众人的大礼。   他微微颔首,由苏译徜引着在上首落座后,示意众人不必拘束,不过是寻常筵席,只需尽兴便是,说着,便端起桌案上的杯盏与众人饮酒言笑。   酒过三巡,兴许是看这位武安侯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沉肃狠戾难以接近,在座众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苏译徜命人将精心准备的菜色呈上后,很快便有官员借着气氛正酣,起身同孟松洵献礼。   这个口子一破,献礼之人登时蜂拥而至,所献之物从日行千里的骏马到出自名匠之手的宝刀,可谓无奇不有。   虽都是稀罕之物,孟松洵看起来并无太大的兴致,但也不推拒,只温润地笑着,命身侧小厮将东西一一记好收下。   轮到那位工部侍郎贾洹上前时,他却捧出一只不过手掌大的锦盒,一打开,里头躺着十枚看似平平无奇,又黑又小的香丸。   与前头那些相比,工部侍郎的这礼未免显得有些寒酸,底下人见状不由得嘲道:“贾大人,不知这是什么贵重的香,能让您这么郑重其事地送给侯爷当升迁礼?”   面对周遭的不以为意,贾洹的神色淡然,只抬首看向孟松洵,“下官这礼确实比不得众位大人的贵重,但也是下官颇费了一番功夫所得。不知侯爷可曾听过近日在京中流行的婴香?”   “婴香”二字一出,厅中不由得寂静了一瞬。   席间的沈韫玉蹙眉,似乎记得前段时日,无意间听同僚提起过此香。   所谓婴香,并非婴童之香,而是妙龄少女之香。   几个月前,京中的世家贵族间突然流行起了一种独特的婴香,虽说婴香以其恬静幽淡的气味,安心宁神的功效向来为文人雅士所追捧,但最近兴起的这种婴香,却又有些不同,听闻其有一种独特的功效……   贾洹见孟松洵并无太大的反应,料想他或是并未听到过关于此香的传闻,笑着解释道:“这婴香香气淡雅,极致还原了妙龄少女之香,白日嗅之心旷神怡,但据说若在夜间燃此香,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可在梦中入那瑶池幻境,一睹神女风采……”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是令在座不少人的神情都变得暧昧且意味深长起来。   站在孟松洵身后的李睦闻言不由得在心下不屑地冷嗤一声。   不就是能让人发银梦,与神女巫山云雨一番的腌臜香品吗,愣是说得这般神乎其神。   想他家侯爷,再洁身自好不过的人,怎会看得上这样的玩意儿。   然李睦扫向贾洹的白眼还未能收得回来,却见他家侯爷眉梢微挑,一脸惊奇道:“哦,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别致的香品!贾大人有心了。”   “李睦。”   孟松洵折首看向他,示意他将此物收下,李睦懵了好一会儿,才应声上前接过锦盒,转身回返的一刻,他拧紧眉头,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家爷今日这是……怎么了?   打听说这是京中最近盛行的“婴香”,又见孟松洵这般态度,那些方才还在嘲讽贾洹的人立刻变了脸,纷纷凑到那位工部侍郎跟前,急切地询问:“如今这婴香在京中千金难求,不知贾大人是从哪里得到的这般好的东西?”   贾洹并不答,只笑着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有些门路,有些门路……”   其后,陆续又有几人献了礼,但除却那盒“婴香”,孟松洵皆表现得兴致乏乏。   大理寺少卿苏译徜虽早已备好了礼,但始终苦于是否该送出手,此时见孟松洵这般表现,心下顿时有了底,悄声招来管事,吩咐了两句。   过了献礼这一节,席上气氛复又闲散下来,也不知何人提起今年春闱,转而说起今年殿选最有可能夺魁的举子江知颐。   听得“江知颐”这三个字,始终默默坐在席间并未言语的沈韫玉动作一僵,脊背蓦然攀上一阵凉意,抬首看去,便见那位武安侯正捏着杯盏,浅笑着看着他。   他顿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果见那位武安侯孟松洵轻啜了一口酒水,慢条斯理地开口。   “说起这位江举子,倒让本侯想起来了,当初在鹿霖书院,沈郎中险些便要将江举子当做凶手下狱。我们大徴可是差点又失一个可助陛下治国理政的栋梁之材。”   他用轻松中带着调侃的语气说这些话,引得席上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沈韫玉,一道笑起来。   那些笑里自然不全是对孟松洵的附和,还有不少嘲讽与幸灾乐祸。   沈韫玉何曾在这般众目睽睽的场合如此难堪过,但即便心中羞愤难当,还是得扬起唇角,笑着回应,努力不失了体面。   什么时候提不好,偏生在此时提起那事儿,这位武安侯,根本是在故意针对他!   可沈韫玉左思右想,都想不起自己究竟哪里招惹了这位武安侯。   难不成是因着前几日在升平坊的那桩小事?可一个柳萋萋,哪至于他在意成这般,好似要为她出气。   定然不是,或还有他没注意到的旁的事。   正当沈韫玉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就听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儿骤然响起。   众人茫然间,便见一群身姿婀娜曼妙的舞姬若仙女般飘入,浓郁妩媚的香气随着漫舞飘扬的轻纱在屋内弥漫开来。   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一着银红长裙的绝色舞姬,她舞姿轻灵,身轻如燕,盈盈一握的腰肢扭动间,金色腰链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媚态丛生,只轻轻抿唇一笑便似能勾魂摄魄。   厅中众人一时都看傻了眼,直到丝竹声止,舞姬们缓缓退出屋内,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苏译徜始终在一旁观察着孟松洵的反应,见他方才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中间的舞姬瞧,忙恭敬地问道:“侯爷对下官送的这份礼可还满意?”   孟松洵挑了挑眉,“苏大人送本官的便是这支舞吗?”   “侯爷玩笑了。”苏译徜道,“侯爷若是喜欢,一会儿下官便将人都送去您府上,侯爷随时有兴致了,随时能召她们为您舞上一曲。”   听到这般提议,孟松洵薄唇微抿,却是摇了摇头。   “一下送去这么多人,本侯府里可养不起。”   眼见苏译徜笑意微僵,他用指腹在杯壁上摩挲片刻,继续道,“真要送的话,送那跳得最好的一个就够了。”   苏译徜闻言登时喜笑颜开,忙连连应声。   尚且在回味美人曼妙舞姿的众人,不得心叹苏译徜此举之高。   虽说那贾洹送的婴香已是稀罕之物,但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及,泡影罢了,然相比于只能在梦中见到的神女,到底是可赏玩的美人更胜一筹。   送女人和送金银器物一样,在官场上是司空见惯之事。   然坐于席中的沈韫玉见此一幕,仍是忍不住嗤之以鼻。   这武安侯看似一副正人君子,刚正不阿的模样。   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肤浅的好色之徒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26 00:03:03~2022- 22-26 23:58: 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元宵过后, 账房为府里人分发了月钱,柳萋萋也拿到了一份。   踮了踮沉甸甸的一吊子钱,她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来送钱的林管事, 林管事只解释说是二爷吩咐的, 且将先前答应她的给她补上了。   柳萋萋大致数了数,这补上的应是上个月赵氏承诺最后却没给她的两倍月钱,没想到沈韫玉竟是补还给了她。   这本也是她该得的,柳萋萋心安理得地收下,同林管事道了声谢。   她先头攒的所有的钱银都在年前托人送到迹北老家去了,如今手头空空, 正是拮据的时候。   她方捉摸要不用这笔钱扯着尺头做一两件合体的春衣, 赵氏那厢便派了人让她去枫林院。   柳萋萋知赵氏这人心胸狭窄,先前沈韫玉命人替她换了炭火被褥, 也算暗暗打了她的脸,她明着虽未说什么,但定是记在心里,想着怎么对付她。   不过柳萋萋倒也不怕, 像上回那样鞭笞的事儿, 赵氏定然是干不出来了。   毕竟秋画那日那么一嚷嚷, 如今整个沈府都知道, 他们母子二人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此事悄无声息地按下是最好的法子, 赵氏当不会蠢到再大肆惩戒于她, 将这桩不利于他们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柳萋萋大抵能猜到赵氏召她来做什么, 入了枫林院, 穿过堂屋, 便见赵氏的贴身婢子冬雪正在廊下等着她。   “柳姨娘, 这是我们姑娘此番去武安侯府赴宴要用的香方,夫人让您今日务必将上头的香材都买回来。”   冬雪边说,边将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和香方一并塞进柳萋萋手中。   柳萋萋略懵了一瞬,虽知赵氏让她来必是为了沈明曦所需香材的事儿,但这般简简单单便放过了她,甚至没召她进屋问话,不像是赵氏的做派。   她迟疑着问了一句,“夫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没有了。”冬雪道,“马车都给您备好了,就在门外候着呢。”   柳萋萋心怀疑窦,捏了捏钱袋子,又细细看了眼香方,但都未觉出什么问题。   转念一想,似乎也是,这些香材事关沈明曦的婚姻大事,赵氏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予她为难。   稍稍想通后,柳萋萋才冲冬雪笑着颔首,快步出了枫林院。   此时隔着一窗扇的枫林院正屋内,钱嬷嬷看着赵氏沉冷的面色,不解地问道:“夫人,缘何不让柳姨娘进来,就算只让她在您面前罚跪上小半个时辰,也能让您消消气啊!”   “罚跪?那岂非便宜她了。”赵氏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亲手撕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在我家玉哥儿面前乱嚼舌根,我玉哥儿从前何曾管过她的事儿,那日竟跑到我屋里劝我善待那个小贱人,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   钱嬷嬷见赵氏气得脸色铁青,忙递去茶水,“夫人莫生气,这二爷也是因着……因着那事儿觉得有愧于柳姨娘,所以才会予柳姨娘一些补偿。”   赵氏自然晓得钱嬷嬷说的是何事,她唇角微抿,眉眼间浮现几分不屑,“她不是没死吗,何况死了又如何,听说当年可是我家玉哥儿自狼口下救的她,她这一死不也算报了我家玉哥儿的救命大恩吗。要说玉哥儿就是心肠太软,这种事有何好在意的。”   赵氏啜了口茶水,咽下些许怒气,少顷,似是想起什么,眼尾上扬,眸中转而跃动起点点喜色。   “不过,要说我们玉哥儿也争气,竟能娶得那位褚三姑娘,我替他挑选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他给我带来这么一个好消息。”   见赵氏脸上抑制不住的得意,钱嬷嬷忙跟着附和,“夫人说的是,这褚三姑娘可是真真正正的高门贵女,还是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呢,虽说二爷的婚事确实耽误久了,但倒也不算白耽误,也只有这般名门闺秀,才配得上我们家二爷呢。”   钱嬷嬷可谓句句说到了赵氏心坎里,“那是,我们玉哥儿是什么人物,我当年怀他时,还做了这天上的太阳掉进怀里的胎梦呢,将来我家玉哥儿定能步步高升,甚至位列首辅,这正妻自然也该拣着最好的。”   赵氏说着说着,忍不住扁了扁嘴,嘀咕道:“不像东院那个一股小家子气,带出门都让我觉得丢人,要不是当年卓哥儿喜欢,我哪里会同意让她进门……”   对了,还有那个柳萋萋……   赵氏讽笑了一下。   上回在凛阳侯府,她可是招惹过那位褚三姑娘的,纵然她现在碍着她家玉哥儿的面子不好为难这个小贱人。   但等将来那褚三姑娘入了门,还怕没人治得了她吗?   赵氏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柳萋萋一无所知,但时隔多日,能再去香铺,她自是满心欢喜。   她是常客,香铺伙计一眼便认出她来,殷勤地问她今日来采买些什么。   柳萋萋依照冬雪给的香方要了香材,恰好店里都有,那伙计立马将她要的所有东西都给她一样样备好。   香铺伙计待她热情,倒不是因她每来一回便要花上十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这香铺虽比不上宁家的缥缈楼,但也算是京城不小的香铺,不乏有豪掷千金的贵客。伙计之所以这么客气,便是因着柳萋萋这鼻子。   这家香铺的老板虽做了十几年的香材生意,倒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柳萋萋曾凭她这灵敏的嗅觉帮着老板辨别过两回以次充好的香材,那往后,便被这间香铺奉做了“上宾”。   趁着伙计取货的工夫,柳萋萋在店内四下逛了逛,看看可曾多了什么新奇的香材,虽往后赵氏恐不会再给她机会亲手制香,但饶是眼巴巴看着这些她都会觉得高兴。   小半个时辰后,从伙计手上接过包好的香材,柳萋萋正欲乘马车回府去,却听一声“哎呀”,不远处一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不意踩在了凝冰的路面上,脚下一滑,重重摔坐下去,怀中抱着的一捧红梅悉数散落在地。   柳萋萋见她拧着眉头,似摔得不轻,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多谢。”   那姑娘崴着了脚,掌心也磨破了,然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在看见地上摔得花瓣掉得七零八落的红梅时,不由得急道:“遭了,这下可要遭姑娘骂了。”   她忙低身拾拣了几枝尚且完整的红梅,然起身才走了几步,便被脚踝上传来的剧痛逼得不得不停下来。   柳萋萋猜她定也是哪家的奴婢,见她这般,到底于心不忍,问她住在哪儿,提议送她回去。   那姑娘闻言略有犹豫,可垂眸看了眼怀中的花,才道自己名叫媛儿,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巷子里。   这里的巷子狭窄,马车开不进去,柳萋萋闻言,思忖片刻,回身将手上的香材交给香铺伙计暂为保管,又教沈府的车夫在原地等自己一会儿,她送完那位叫媛儿的姑娘便回来。   媛儿所住之处的确是不远,柳萋萋扶着她,走了大抵一盏茶的工夫,便停在了一扇后院门前。   看着前头那桩朱栏彩绘的高楼,柳萋萋暗暗抿唇,蓦然明白媛儿方才为何露出那般神情。   “姐姐便送到这儿吧,今日多谢姐姐了。”见柳萋萋面露为难,媛儿忙道。   毕竟这烟花柳巷,哪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该来的地方,只怕光闻着这里的气味都会觉得恶心。   见媛儿一瘸一拐极为艰难地往里走,柳萋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既是送你到这儿了,也不差这几步了。”   她扶着媛儿进去,才发现这门后的小院清幽雅致,翠竹相映,池鱼游欢,别有洞天。   正当她愣神间,却听一声“媛儿”,那声儿若山间清泉般澄澈空灵,柳萋萋回首看去,便见一个着水色长裙的女子裹着件雪白的狐裘缓步地自竹后走来。   她那一双若浸着花间朝露般晶莹的眼眸里透着几分慵懒,朱唇微抿着,半搭半落的狐裘下,是白皙修长的玉颈,薄透的罗衫裹出纤秾有度的曼妙身姿,每一步都绰约多姿,仿若多看一眼便能让人心旌摇曳,魂不附体。   柳萋萋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一时不由得看傻了眼,愣在原地。   那姑娘却是警惕地上下打量她,蹙眉问:“媛儿,怎的才回来,这是何人?”   媛儿急忙解释:“沁玉姑娘,不是媛儿偷懒,是媛儿回来的路上不意崴了脚,是这位姐姐好心送媛儿回来的。”   那被唤作“沁玉”的女子听罢面色顿时缓和了些,“原是如此,多谢姑娘了,这花便给我吧。”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谢。”柳萋萋把花递给沁玉,两手交错间,她瞥见沁玉那莹润玉洁若凝脂一般细腻纤长的柔荑,再看向自己那只粗糙枯瘦,伤痕累累的手,心下一咯噔,将花递出去后,便迫不及待将手缩了回来。   她本是无意之举,但落在对面人眼里,则多少显得意味深长。   一声哂笑在她耳畔骤然响起,“怎的,嫌我脏?”   柳萋萋抬首看去,便见沁玉唇边挂着一抹自嘲却又习以为常的笑,静静地看着她。   “怎会,姑娘想多了。”柳萋萋慌忙解释,“我并非嫌弃姑娘呢,反是怕自己粗陋,玷污了姑娘这样的美人。”   对那些烟花柳巷的女子,柳萋萋并非同世人一样心存鄙夷,她晓得她们都是可怜的女子,若是能选,谁会愿意流露到这样的地方。就像她一样,若是能选,当初,她宁愿选择嫁个踏实忠厚的农户过凄苦的日子,也觉不想嫁入沈家为妾。   看着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沁玉的笑意骤然僵在了脸上,但少顷,她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咧开嘴角却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儿,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   她在这红襄馆待了八年,览过的人无数,真真假假,是不是说谎她一眼便能瞧得出来。   沁玉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蓦然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   “你觉得我美,但我瞧你这皮相骨相也是顶好的。”说着,她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是无人欣赏雕琢的璞玉,委实浪费了。”   沁玉沉默片刻,又自鼻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但也不是非要当美人,当美人有什么好的,不过便宜了那些不懂珍惜你的臭男人罢了……”   柳萋萋眨了眨眼,不明白沁玉在说些什么,纳罕间,两枝鲜妍的红梅便已被塞入手中。   “今日多谢姑娘送媛儿回来,这两枝朱砂梅便赠予姑娘了。”沁玉莞尔一笑道。   捧着两枝梅花出了院子时,柳萋萋仍是有些懵,但末了,她也只抿唇笑了笑,往香铺的方向而去。   回到沈府后,她将买来的香材与剩下的钱银一并交给了冬雪。   五日后,沈明曦便由赵氏安排的两个婢子陪着,去了武安侯府赴宴。   秋画告诉柳萋萋,赴宴前一晚,赵氏还特意去了趟云曦苑,好生嘱咐了沈明曦一番,还强调她挑选的这两个婢子如何如何靠得住,定不会给她捅娄子云云,分明是说给她听,故意膈应她来了。   赵氏挑选的婢子是否靠得住柳萋萋不晓得,她倒是有些担心沈明曦一紧张便会手足无措的毛病,只盼到时别在宴上露了馅才好。   柳萋萋的担忧和赵氏不谋而合,但不管怎样,赵氏也不可能再让柳萋萋跟着一块儿去,何况沈明曦这段日子日日跟着孙嬷嬷学制香,已是比从前娴熟了许多,当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   然赵氏提心吊胆地等了一日后,等来的却是沈明曦哭着回了府。   赵氏心急如焚,以为又是宴上出了什么差错,细问之下才从沈明曦口中得知今日午宴后,孟大奶奶本欲带着各家姑娘去赏闻她收藏的香品,不曾想路过临水的小榭时,却正撞见武安侯慵懒地躺在贵妃靠上,边吃着瓜果点心,边兴致勃勃地赏舞姬妖娆的艳舞。   沈明曦哭哭啼啼,直言那孟大奶奶似乎很喜她,可她绝不愿意嫁给那个武安侯,那分明是个色胚子,听说上任大理寺卿才没多少时日,便收了自各方送来的美人,整日在侯府纵情声色,这样的人,如何能嫁。   赵氏闻言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分明记得这位武安侯是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在边塞时不知拒了多少人送来的姬妾,不然不至于先前后院如此空空荡荡。   然如今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觉得自己功成名就,便撕下自己正人君子的伪装,索性放纵起来。   看沈明曦哭得梨花带雨,像要了她的命一般,赵氏被她吵得头疼,扁了扁嘴,在心下嘟囔了一句没出息。男人嘛,三妻四妾的又有何大不了的,能嫁得高门生下个一儿半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才是要紧。   那厢,武安侯府。   孟大奶奶徐氏仿若无事发生般好生送走了所有宾客后,想起今日荒唐的一幕,再也忍耐不住,气得疾步往孟松洵的松篱居而去。   李睦正在替孟松洵收拾书房,转头看向窗外气势汹汹而来的徐氏,忙快步出去相迎。   “大奶奶,您怎的来了?”   “你们侯爷呢?去哪儿了?”徐氏怒问。   “大奶奶来得不巧,侯爷他方才接过大理寺的急报,这会儿出去办案去了。”李睦恭敬道,“大奶奶若有什么事儿,便同小的说,等侯爷回来,小的定替您转达。”   “好,那我便问问你。”徐氏闻言索性转向李睦,“你日日跟着你家侯爷,他的事儿没人比你更清楚,你告诉我他是教谁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下往院里收了五个侍妾,不仅夜夜笙歌,白日更是……实在荒唐……他也不怕被言官拿捏住此事,以荒银无度,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吗!”   “这……这……”李睦支支吾吾,满脸为难道,“大奶奶,这小的也只是听命行事,这些女子都是别家送来的,侯爷不好拒绝……”   他想了想,又笑着道:“再说了,大奶奶,您不是一直想让侯爷添置后院吗,如今侯爷总算是想通了,你该高兴才……”   “如何高兴!”不待李睦说完,徐氏劈头盖脸便是一句,“你瞧瞧,那些送来的,一个个都是只知勾引人的狐媚子,他若带个好姑娘回来,我至于这般吗……”   徐氏越说越气,发现就算对着这李睦发一通脾气也实在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拂袖离开。   因着当初夫君临上战场前的嘱托,她一人操持着整个武安侯府便是十一年,好容易等到这阿洵有了出息,重振侯府,可怎的他怎的突然性情大变,干出这般糊涂事儿。   出了松篱居,徐氏止住步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蓦然对着身侧的婢子道:“给苍州老家递个消息,就说我已给侯爷挑了桩好的姑娘,让老夫人尽快回京来主持婚事。”   *   此时,京城,武府。   孟松洵快马抵达时,已是薄暮冥冥,大理寺少卿苏译徜已在府门外等候多时。   “侯爷,您总算来了。”苏译徜忙迎上前。   孟松洵翻身下马,问:“究竟怎么回事?”   “唉,这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您还是自己去看吧。”苏译徜边说,边将孟松洵往里头引,这一路上还不忘道,“若非这死者是国子监丞武大人,且这厢死得离奇,下官也不敢在此时打搅大人您啊……”   苏译徜偷着看了孟松洵几眼,见缝插针道:“大人今日休沐,空闲在家,也不知下官前段日子送去您府上的舞姬可还合您心意?”   “尚可。”孟松洵淡淡道,“不过每日来来回回看那几支舞,到底是稍稍有些倦了,美人虽是养眼,但终归会腻乏,本侯正想着要不要寻些更有意思的事儿来做。”   “更有意思的事儿……”   见苏译徜闻言拧紧眉头,埋头开始细细琢磨起这话,孟松洵唇角微勾,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笑。   然这份笑意,在踏入这位国子监丞主屋的一刻烟消云散。   主屋南面,已逾不惑的国子监丞武榛正静静躺在浴桶中,全然没有了气息。   从其背后绕到正面的一刻,孟松洵不由得剑眉紧蹙,武榛并非安详或痛苦的死态,他衣着完好,甚至从表面看不出一丝挣扎的痕迹,而是睁大着一双眼睛,双唇微张,直视着前方,露出一副诡异而欢愉的神情。   孟松洵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去,便见武榛正对的白墙之上挂着一物。   一张瑶池神女图。   苏译徜在一旁将自己已查过问的事儿一一道出:“听院里的家仆说,武大人昨夜在外应酬,大抵戌时三刻回的府,回来后便如往常一般命人将浴桶搬进屋内,就让他们通通退下。直到第二日快到上朝的时辰,见武大人屋内迟迟没有动静,才有家仆上前敲门,但久敲不开,后武夫人循声赶来,命他们撞开门,才发现武大人早已断了气……”   孟松洵边听,边将整个卧房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并无丝毫入侵的痕迹,这一点,苏译徜也发现了,“侯爷,您说,这武大人有没有可能是喝多了酒,溺死在了里头?”   “你看他的神情,像吗?”孟松洵淡淡道。   苏译徜小心翼翼地又回身看了眼武榛的死相,摇了摇头,却听孟松洵又问:“可曾问过这幅画的来源?”   “问过,问过。”苏译徜在大理寺多年,到底也不是什么尸位素餐的废物,“听说是武大人前段时日亲手所作,据他家家仆所说,他家大人还特意撤去了墙上所有的画,将这幅挂在了中间最显眼的位置,一看便能看上一个时辰,甚是喜爱。”   孟松洵闻言,露出古怪的神情,他环顾四下,终将视线落在一处,提步行至角落的镂空五足银香炉旁。   他掀开炉盖,低身嗅了嗅,尚且能闻到些许余香。   而在香炉的一侧,放着一只锦盒,锦盒的大小甚至表面花色都甚为眼熟。   孟松洵眸光浓沉了几分,他打开锦盒,里头尚且留有一颗香丸。   苏译徜亦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是……”   他转头问候在屋内的近身伺候武榛的家仆,“你家大人平素还有用香的习惯呢?”   “从前倒是没有,前一阵子突然便喜欢上了,且尤爱在夜里点香。我家大人还说此香珍贵,是他花重金所得,叫什么来着……”那家仆思忖半晌,才想起来。   “哦,叫婴香……”   作者有话说:   换妾还在后面,直接换也太奇怪了,哈哈,男主就是为了后面能不引人怀疑地换女主才会给自己打造这种风流人设滴,毕竟女主身份特殊嘛   大家不要心急,换妾剧情正在安排……   后面真的很甜   23号上夹子,更新时间在晚上 20点后,凌晨没有哦,这章评论前五给大家发小红包,今天中午舒服点啦,欧耶!   感谢在2022- 22-26 23:58: 26~2022- 22-26 00: 2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葡萄柚绿要么 20瓶;小铃铛 2瓶;诗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婴香!”   苏译徜面色微变, 深深看了眼盒中的香丸,又看向白墙上那副《瑶池神女图》,不觉打了个寒颤。   “侯, 侯爷, 您说,这武大人不会是借婴香在梦中风流一度,结果却被那瑶池神女索了命吧……”   孟松洵没答话,只不动声色地将盒中最后一枚香丸收入袖中,旋即淡淡吩咐道:“命仵作来检查尸首,看看武大人究竟是何死因?明日将尸格呈给本侯。”   “是, 是, 侯爷您慢走。”   苏译徜恭敬地拱手目送孟松洵阔步而出,再回屋看向墙上那副神女图, 其上神女在瑶池嬉戏,云鬓峨峨,瑰姿艳逸,虽是赏心悦目, 却越看越诡异。   坊间将这婴香传得神乎其神, 他本还寻寻门路, 弄一两颗来试试, 但看这……   果然是美色害人, 若不想落得和这武大人一样的下场, 他还是歇了心思, 近日过得清心寡欲些的好。   苏译徜摇了摇头, 正准备派人去请仵作, 蓦然想起什么, 双眸微张, 焦急地往孟松洵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可哪里还有人影。   话说上回烧尾宴上,那工部侍郎贾洹不就送了武安侯一盒婴香,这武安侯不会……   苏译徜原地踱了两步,可转念一想,面上的忧色又淡下去。   也是,武安侯院里塞进来的那么多美人尚且来不及享用,何况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就算不提醒,他当也不至于傻到再去燃那婴香。   翌日巳时,程亦炤正在柜前看诊,便见一人气定神闲负手进了香药铺。   一看那人冲他清浅而笑的模样,程亦炤无奈地一撇嘴,同身侧的伙计耳语了两句,随即起身入了后院。   来人也落落大方地跟在后头,乍一在后院厢房落座,程亦炤便不耐烦道:“又是何事?听闻武安侯如今已继任大理寺卿,这个时辰居然还有闲暇还来我这小香药铺子。”   除却对那位还收敛些,程亦炤这张不饶人的嘴自小对谁都如此,甚至到如今还常气得程家老爷子挥着拐棍痛骂逆子。   分明在几个兄弟中医术和调制香药的能力最佳,若非因着他这孤傲不逊的性子,也不至于被程老爷子打发到这间小小的香药铺子来。   对他这番态度,孟松洵已是习以为常,只如往常一般自袖中掏出一只小木匣展开,推到他面前。   “可否帮我瞧瞧,此香中都加了些什么,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程亦炤扫了一眼,神情虽是不情愿,但仍是拿起一旁干净的丝帕,裹住匣中的香丸,放到鼻下轻嗅。   “这是什么香?”他问。   孟松洵风清云淡道:“京城那些世家贵族间最近甚为流行的……婴香。”   听得“婴香”二字,程亦炤动作一僵,再看向那香丸时,双眉蹙紧,迫不及待地将那香丸抛回了盒中,就怕慢上一步就会沾染上什么脏污一般。   他抬首看向孟松洵,面上毫不掩饰地浮上一层鄙夷,“听闻我们大名鼎鼎的武安侯这段时日往后院收了不少美人,也不知一人应不应付得过来,若觉吃力,正好,我这儿还有一坛子鹿鞭酒,侯爷尽数拿去享用便是,不必客气。”   “多谢程三爷关怀,不过鹿鞭酒你还是留着自个儿喝吧。”孟松洵抿唇一笑,“我尚且还顶得住。”   他指了指那香丸,敛起笑意,正色道:“可能闻出里头用了什么香材?”   冷脸归冷脸,程亦炤还是看得出孟松洵此番前来是为着公事。   他沉默片刻,还是答:“这婴香里用的某几味香材和寻常婴香一样,但若想达到……那般效果,里头恐添了些使人致幻的香材,我没有那么灵敏的嗅觉,至于具体是什么,爱莫能助。”   孟松洵微微颔首,将香丸收好,道了句“多谢”,旋即利落地站起身,往前堂而去。   程亦炤亦慢悠悠站起来,跟着出去了,临到前堂,似是无意般道了一句:“听说顾家大姑娘回来了,她替祖母守孝一年期满,不如你去找她,她那嗅觉也算得上灵敏,指不定能帮得上你……”   提及那位“顾大姑娘”,孟松洵剑眉微蹙,回首看了程亦炤一眼,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就知他是故意提这一茬。   “人家顾大姑娘这么多年未嫁,指不定就是在等你。如今顾家圣眷正浓,娶了她你也不亏……”   程亦炤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就听耳畔蓦然响起异常沉冷的声儿,“你在试探我什么?”   他侧首看去,便见孟松洵薄唇紧抿,那双漆黑的眼眸定在他身上,锐利幽深,似已透过皮囊,将他心内的意图看了个透彻。   少顷,他开口,一字一句道:“我与顾家不可能再有来往。”   如今京城的三大世家,属顾家风头最盛,可却鲜有人知,十几年前,这个顾家尚且被称为小顾家,不过是绾南顾家的旁支,沾了绾南顾家的光,才能跟着一道入了京。   谁知十五年前,绾南顾家遭受变故,一族枉死,无一幸存,当年的小顾家才得以一夜间扶摇直上,取代绾南顾家的位置,成为如今的天下制香第一大家。   可顾家出事后,小顾家登顶的速度实在太快,好似早已做好了准备,直等顾家消失后取而代之。   且当年毒杀皇后案事发,常年受顾家相帮,才得以在京城立足的小顾家却是背恩忘义,在其他两家为顾家奔走,喊冤叫屈之时,袖手旁观,不得不让人揣测其居心叵测。   故自十五年前顾家灭门开始,程家、宁家和武安侯府便与小顾家断绝了来往,程亦炤此时提起那位顾家大姑娘顾筠眉,不过是试探他是否已忘却了当年旧事。   从孟松洵口中得到满意的回答后,程亦炤双唇微张,欲言又止,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欢喜的颜色。   过了这么多年,顾家的案子早已成了无头案,也并无丝毫证据证明当年的小顾家和此案有关,就算孟松洵为了官运前程再与顾家结交,他也全然没有反对的资格。   只是,一想到那些逐渐快被所有人忘却,化灰成土的往事,自私也好,不甘也罢。   不能只有他一人深陷于当年的泥沼爬不出来!   程亦炤愣神之际,却见香铺外蓦然嘈杂起来,不少行人小跑着往东面而去,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小五,外头这是怎么了,来了新戏班子?”他纳罕地问店里的伙计。   “嗐,三爷,什么戏班儿啊。”伙计笑道,“我们铺子离礼部衙门近,今儿春闱放榜,都跑去看热闹了。”   春闱……   若非小五说起,孟松洵也快忘了。   天弘帝求贤若渴,今年的春闱本就比往年早,甚至原定于春闱放榜一个月后的殿试也提前到了三日后。   孟松洵思忖间,骤然听见略有些熟悉的声儿喊道:“江大哥,快点。”   循声看去,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小跑着路过香铺前,正是他曾在鹿霖书院见过的余祐。   而在余祐的身后,是个即便在催促下依旧走得不紧不慢的书生。   那俊秀的眉眼,周身儒雅的气质,不是江知颐是谁。   似是察觉到这厢的目光,江知颐折首看来,在看到孟松洵的一刻,驻足朝这厢恭敬地施了一礼。   孟松洵微微颔首以对,说实话,他对江知颐此人的印象很复杂。   自上回鹿霖书院一案后,他便觉得此人身上疑点重重,但因仅仅是他的猜测,根本无从查证。   但以他多年的看人经验,这个江知颐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也不知那张清正儒雅的皮囊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张面孔。   看着不远处的江知颐,孟松洵双眸眯起,却发现他同自己施完礼后并没有走,视线转而落在了他身侧,旋即谦和有礼地笑了笑。   孟松洵转头看向程亦炤,见他剑眉紧蹙,久久看着江知颐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神色难以捉摸。   “怎么了?”他问道。   程亦炤沉默了许久,“没什么……”   *   沈府,竹韧居。   沈韫玉今日下值得早,回到府里时还未过申时。   方才踏入竹韧居,余光便瞥见东厢窗扇大开,柳萋萋正站在窗前侍弄插在窄口白瓷瓶中的两枝红梅。   窗沿上尚且残留着昨夜积起的雪,柳萋萋眉眼含笑,低身小心翼翼地去嗅那花间浮动的冷香。   沈韫玉一瞬间怔忪在那里,脚步不自觉往东厢偏了偏,却不想听见动静的柳萋萋倏然抬起头,在看到他的一刻笑意顿散,忙恭敬地福了福身,唤了声“二爷”。   看到她那副熟悉的冷淡神色,沈韫玉低低“嗯”了一声,眼神略有些飘忽,旋即仿若无事般提步继续往正屋方向走。   柳萋萋看了眼瓶中的红梅,抬手正欲关窗,那厢已走到廊下的沈韫玉却复又转身看来,视线定在她的身上,显然有话要说。   “二爷有何吩咐?”见他迟迟不语,柳萋萋索性直接问道。   沈韫玉抿了抿唇,“我近日夜间难寐,母亲命人送来了安神的香,听说明曦学香时,你也在一旁听过,多少会一些,便由你替我燃上吧。”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没想到沈韫玉会让她做这个,她自是不会拒绝,但想了想道:“既是安神香,此时燃香到底太早了些,得需二爷入睡前点方才有效。”   沈韫玉闻言默了默,道了声“好”,折身入了屋。   他睡得向来晚,柳萋萋便也没跟着早早躺下,直等到快过亥时,吉祥才来她东厢敲门,说二爷想睡了,请她过去点香。   正屋燃着炭火,其内暖和得紧,吉祥掀开毡帘让柳萋萋进去,自己却未进,只守在外头。   柳萋萋从未在这个时辰来过沈韫玉的屋子,应当说她极少进这间屋,因沈韫玉嫌弃,明言不许她进来。   踏进去的一刻,看着屋内幽幽的烛火,柳萋萋的心情很怪,从前她是真的做好过伺候沈韫玉的准备,可如今站在这儿,她却倏然生出想马上退出去的冲动,一刻也不想多待。   然容不得她退缩,一声不容置疑的“过来”让柳萋萋不得不看向内间床榻的方向。   此时的沈韫玉已然换上了一身白色的寝衣,做好了就寝的准备。   柳萋萋缓步过去,便见沈韫玉指了指床榻边那张矮桌道:“东西都备好了,点香吧。”   “是。”柳萋萋看了眼那矮桌上的东西,暗暗定了定呼吸,便开始着手打起了香篆。   沈韫玉坐在床榻上,看着柳萋萋娴熟地拿起香箸搅了搅铜炉中的香灰后,便拿起香压一点点将香灰压平。   他颇有些诧异,没想到柳萋萋真的懂香,他今日之所以叫她来,并非让她来点香,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名正言顺地赏赐她些什么。   故而她会不会点,点得好不好,他都无所谓,然此时看着柳萋萋专心致志的模样,沈韫玉竟一时移不开眼。   她似是全然沉浸在里头,唇角不自觉上扬,那瘦弱纤细的腕子挖起香粉,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填在莲纹香拓上,细致的模样似在雕琢一件贵重又脆弱的玉。   烛火透过纸面灯罩散发出温暖氤氲的光,在柳萋萋的侧脸上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蜜色,令她含笑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填平香粉,撤去香拓后,那雪白的香灰上赫然印出一个完美的莲纹,柳萋萋满意地笑了笑,点燃香篆,盖上炉盖,任袅袅烟香从铜盖上的刻纹中飘散。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铜炉,蹲下身搁在沈韫玉床榻边的绣墩上,正欲抬首告退,却骤然瞥见一道阴影往她眼前而来。   柳萋萋吓得站起来,向后猛退两步。   看着她一双眼眸中满是惊恐,防备警惕的模样,沈韫玉蹙眉,将悬在半空的手握紧成拳,缓缓收了回来,少顷,才道:“做的不错,退下吧。”   “是。”   见柳萋萋低了低身,似是逃命一般急不可待地出了主屋,沈韫玉唇角勾了勾,露出些许自嘲又觉荒谬的笑。   他怕不是疯了,才会在方才看柳萋萋看得入了迷,竟觉得她原也有几分姿色,不知不觉间竟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柳萋萋的脸。   沈韫玉在床榻上平躺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下自心底溢上来的那股强烈的冲动。   他定是况得太久了,才至于对着个柳萋萋都能生了反应,但幸好,不久后,他就能正式娶妻。   等那般受过大家教养的名门贵女入了门,柳萋萋便再无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翌日,沈府正门。   一辆马车悄然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车内伸出一只凝脂般雪白的柔荑,将车帘掀开一个小角,暗暗往沈府的方向张望。   “姑娘,您今日出门不是去康宁坊采买胭脂的吗?怎的突然来了这里。”车内蓦然有人问道。   “就是来瞧瞧,看看我爹给我寻的所谓的好人家是怎么个高门大户!”说话的女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就这么个破宅子,正门的门面还抵不过褚家的侧门呢!”   褚烟不虞地摔下车帘,那张往日明媚娇艳的面容此时全然被愠色取代。   她实在不知她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不选择王府侯爵,世家大族,竟决定将她嫁给这个寒门出身的五品郎中。   她怎么说也是褚家嫡女,还是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他沈韫玉怎能配得上她。   她绝不愿意嫁他!   褚烟纵然心有不忿,但还算清醒,她虽在家中备受父亲宠爱,但她很明白这份宠爱再深,在她父亲的官途前程面前皆不值一提,对她父亲而言什么妻子儿女都不过是他青云路上随时可抛弃可利用的工具罢了。   如今她父亲那厢既是说不通,她便只能想法子让沈韫玉主动退了这桩婚!   褚烟搅紧了手中帕子,正欲命车夫离开,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柳姨娘”。   她秀眉蹙了蹙,到底没忍住好奇,掀开车帘,便见一个小厮自沈府内跑出来,追赶已走出门外的一个女子。   马车离沈府并不远,加上那小厮嗓门大,说话声儿一字不落清晰地落入褚烟的耳中。   “柳姨娘,您上哪儿去?二爷先前吩咐了,往后您出门都要给您备好马车。”   柳姨娘,二爷……   此人是沈韫玉的妾。   褚烟盯着那女子的背影只觉有些眼熟,然片刻后,在她转身的一瞬,褚烟看清了她的脸。   她眯起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这个女子,不就是沈家姑娘沈明曦在前一阵子凛阳侯府的品香宴上带来的奴婢吗?   那个指认春儿是推人下水的凶手,害得她险些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的贱丫头。   荒唐,真是荒唐。   她居然不是奴婢,而是沈韫玉的妾!   褚烟难以置信地自唇间溢出一声低笑,然很快,她收起笑容,一双眼眸逐渐亮起来。   “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26 00: 20:35~2022- 22-23 22:6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满天 20瓶;诗诗、云里雾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萋萋姐姐, 这里……”   今日陛下金殿传胪,其后便是跨马游街,此时的庆安坊人山人海, 万人空巷, 都是前来看热闹的,柳萋萋好容易挤进茶楼二楼,便见余祐和秋画冲她远远招手。   柳萋萋提裙顺着人缝儿挤过去,艰难地在临窗的桌前坐下。   “幸得阿祐来得早,不然这般好位置可是占不到了。”秋画给柳萋萋倒了茶水,“也不知今年的状元郎会是谁, 阿祐可是惦念一天了。”   余祐闻言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江大哥, 我江大哥就算不是状元,那定也是三鼎甲。”   说话间, 那厢喧天的铜锣越来越响,官府士兵高喝开道,辟出的宽道中走在最前头是赫然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披红带彩,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人潮霎时沸腾起来, 余祐张望间, 不由得双眸一亮, “是江大哥, 真的是江大哥!江大哥是状元!”   见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秋画一把拽住余祐后背的衣衫, “小心点臭小子, 仔细跌下去, 这般高兴,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得了状元呢。”   那厢新晋状元郎领着榜眼, 探花和同科进士们风光而来,柳萋萋半倚在窗栏上,离得近了,才看清了江知颐这一身打扮。   御赐大红的状元袍喜气洋洋,胸戴红花,一顶金花乌纱上双翅得意地摇晃着,正如今日春风得意的江知颐。   柳萋萋印象中的江知颐还是鹿霖书院那个温文尔雅却又捉襟见肘的贫寒学子,他模样生得本就俊秀,如今换上这一身衣袍,衬得他格外容光焕发,面如冠玉。   两侧欢呼声和笑声不休,见着这般气宇轩昂的状元郎,哪个姑娘家不红了脸孔,纷纷将手上的绣帕、鲜花抛掷了出去。   “江大哥,江大哥,这儿……”   余祐扯着嗓子喊,但架不住人声嘈杂,很快就被湮没在层层声浪里。   “可别喊了,人家状元郎根本听不见。”因着余祐太过激动,周遭不乏有人看过来,秋画不免觉得害臊,拉着余祐就往里头扯,还小声嘀咕道,“指不定人听见了也不好意思应你,瞧我们穿成这般,他或是觉得丢人……”   “阿姊别乱说,江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余祐不满地反驳。   正说着,骑在骏马之上的人却骤然抬起头,直直往这厢看来,竟还笑着抬手挥了挥。   一时间站在茶楼上的姑娘们皆羞赧地掩面而笑,哪个都觉得状元郎看的是自己。   余祐差点激动地跳起来,“他看见了,江大哥他看见了。”   那厢的江知颐刻意放慢了身下的马,随即竟将胸前的红绣球解了下来,手高高抬起,冲着茶楼二楼,做出一副抛掷的动作。   茶楼上顿时一片哗然,毕竟谁不想接着状元郎抛过来的绣球,柳萋萋笑看了眼身侧已伸手做好准备的余祐,又看向底下的江知颐,唇角的笑意微僵。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怎觉得举着红绣球的江知颐正含笑盯着她瞧,正当她怔神间,便见江知颐双唇开阖,无声地道了“接着”两个字,那红绣球径直朝着这个方向飞了过来,竟准确无误地扑进她的怀里。   柳萋萋下意识伸手抱住,旋即垂首看着怀里多出来的这只用红绸缎编成的绣球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姐姐,你接得可真准!”   秋画的一句话让柳萋萋回过了神,四下嫉妒和艳羡的目光汇拢过来,柳萋萋窘迫地耳根一红,忙将红绣球塞到了余祐怀里,笑道:“状元郎扔给你的,可得好好收着,沾沾喜气,往后可也要像江举子一样,风风光光地跨马游街。”   “嗯。”余祐兴奋地捧着那红绣球,重重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让阿娘和阿姊过上好日子的。”   游街的队伍远去,茶楼里的热闹也逐渐散了场,柳萋萋正与秋画他们喝茶闲话,却见伙计将一道芙蓉糕摆在了眼前。   三人面面相觑,须臾,还是秋画道:“小哥,你怕不是上错了,我们并未要这个。”   他们两袖空空,顶多也就只能点上一壶茶和瓜子在这儿消磨时间,哪里有多余的闲钱吃这么好吃的点心。   伙计呵呵一笑,解释道:“这……这是本店送的,我家掌柜的说几位接到了状元郎抛来的红绣球,我们店也跟着沾了喜气,便送上一盘点心,以表心意,几位慢用,慢用。”   “还有这么好的事儿,这家的掌柜可真是个好人。”秋画拿了块芙蓉糕送进嘴里,不由得赞叹道,“真好吃,姐姐也快尝尝,你不是最爱甜食了嘛……”   柳萋萋并未动,只看了眼伙计离开的背影,纳罕地拧了拧眉。   芙蓉糕算是这家茶楼的招牌,一盘的价钱不算便宜,掌柜的这么轻易就送给他们吃了,未免有些奇怪。   然片刻后,她勾唇笑了笑,自觉应是想多了。   她拿起一块芙蓉糕放入口中,果真是甜香软糯,入口即化。   她确实已有一段时日不曾吃过好吃的点心了。   正当她欣喜地吃着芙蓉糕时,却并不知对面的一间厢房中,正有人透过微小的门缝将她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帘。   孟松洵轻啜了口茶,看着柳萋萋眉眼间跃动着的欢喜,便知她是真的高兴。   纵然这段日子,他派人时刻关注着沈府的动静,但隔着高墙,他到底无法知晓她处境究竟如何。   一盘普普通通的点心都能让她高兴成这般,沈家待她丝毫称不上一个“好”字。他命人打听过,整个沈府都知道“柳姨娘”不受宠,那些下人提起她时用的都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连下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他实在不敢想,她平素在沈府过得究竟是怎样难熬的日子。   孟松洵眸色幽沉了几分,捏着茶盏的手一收劲,脆弱的瓷面仿若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在茶盏彻底粉身碎骨前,只听“吱呀”一声,门扇被推开,自外头走进来一人。   “看什么呢?”见孟松洵对门而坐,邱辞不由得纳罕道。   孟松洵不答,只放下那只幸存的茶盏,问:“如何,我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倒还真有。”   邱辞坐下给自己倒了满杯的茶水,环顾了一眼这个平平无奇的茶楼,还不忘嘀咕,“好端端的,不去越茗居,你来这个茶楼做什么,今儿新科状元携众进士跨马游街,整条街上堵得水泄不通,我可是好容易才过来的。”   他咕噜噜痛饮了两大杯茶水,才慢条斯理道,“五日前,住在城南的翰林院侍讲学士齐大人突然暴毙,听说也是死在了浴桶里。”   孟松洵眸光凌厉了几分,追问道:“是何死因?”   “这便不知了。”邱辞懒懒道,“听他房中伺候的奴婢说,那位齐大人死时,浑身□□,未着寸缕,房内的婴香香气都还未消散呢。齐大人已近天命,又以这般情状猝死,传出去实在不光彩,家中人恐其晚节不保,就以突发心疾为由,匆匆将人给下葬了。”   孟松洵闻言薄唇抿紧。   果然,教他给猜中了。   打那日在武榛房中发现婴香时,他便有种预感,恐此事并非个例,如今这款诡异的婴香突然在京中盛行,其后恐有人在暗暗操盘此事。   “这婴香可从哪里购得?”孟松洵问。   “这我哪里知道。”邱辞一摆手道。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看着孟松洵略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神,邱辞登时不悦道:“我又不是好色之徒,对此香不感兴趣!什么瑶池神女,哪及我家夫人半分姿色。”   言罢,见孟松洵薄唇微抿,露出似有若无的笑,邱辞不由得恼羞成怒:“我又没有神通,这官场上的事还能样样皆知,就像我就不知你这般原都只能孤独终老的人缘何突然就对女人有了兴趣,如今坊间可都是你风流的美名,连我家夫人都说让我离你远一些,莫沾染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习气。”   “连你夫人都觉得我不堪了?”孟松洵微微挑眉。   看着他无丝毫不虞,甚至还有些得意的模样,邱辞不由得咋舌,“孟松洵,你是不是疯了,多年征战赢来的赞誉一昔之间教你毁了干净,听说你家长嫂都被你逼得让人去请你家老太太回来了,你就等着她老人家去你们孟家的祖宗祠堂请家法吧,居然还笑得出来。”   缘何笑不出来。   孟松洵浑不在意,先不论他此举的目的,可他过得越荒唐,皇宫中的那位便会越安枕,对他的戒心也会减轻几分。   只消让更多人相信他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嗜色之徒,他要保护的人才能更安全,更不惹人怀疑地回到他身边。   *   京城,刑部衙门。   沈韫玉方才下了值,还未上马车,便有一小厮打扮的人将一封信笺递送给了他。   信上人邀他前往明月楼一叙,其下的落款名饶是让沈韫玉怔愣了一下。   不是旁人,正是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恩师的爱女,褚家三姑娘褚烟。   两人婚期未定,她此时想见他又所为何事,沈韫玉蹙眉思忖片刻,才勉强想出点眉目来。   大徴民风还算开放,男女结亲前是可提前约着相看的,可他们这桩婚是他恩师褚裴的意思,两人至今未曾见过面,褚三姑娘对他这位未来的夫婿好奇也是在所难免。   沈韫玉思至此直了直背脊,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她既是好奇想看,便让她如愿以偿,也好,提前见过面,到大婚之时才不至于太过生疏。   他坦然地坐上马车赶赴明月楼,及至酒楼门前,便有一婢子领他去了三楼的一个雅间。   “沈大人。”   甫一踏进去,一明眸善睐的女子便低身冲他福了福,她肤若凝脂,樱唇桃腮,柳眉杏目,纵然未着粉黛,也是个一眼便教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儿。   见她举手投足间淑雅端庄的姿态和清丽脱俗的气质,沈韫玉虽未表现在脸上,但打心底觉得满意。   他沈韫玉该娶的该是这样的大家闺秀,而非去在意像柳萋萋那般无才无貌,粗陋无知的农女。   虽他的欣喜并未表现在面上,可透过他在看到自己后一瞬间发亮的眼眸,褚烟仍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嗤之以鼻。   果然是出身寒门,没见过世面的,纵然那张脸生得还算俊俏,但骨子里的狭隘仍是让他丝毫无法与那些世家公子相比拟。   也不知他父亲究竟看上这人什么,是好摆布,还是好利用。   “不知褚三姑娘今日叫在下来,所为何事?”沈韫玉恭敬地问道。   “沈大人坐吧。”   褚烟亲手为沈韫玉斟茶,倒也不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道:“褚烟今日请大人来,倒也不为什么大事,只父亲虽已做主替我们二人定了婚事,但有些事我觉得还是能同沈大人提前说清楚为好。”   见她这般耐着性子与他有商有量,沈韫玉对褚烟的好印象不免又添了几分,不禁柔声道:“三姑娘直言便是。”   褚烟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我也知晓,沈家的家世定是比不上褚家的,虽说夫妻有难同当,但过去十数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我到底不想出嫁后太委屈了自己,沈大人能理解吧?”   少女温声细语的模样,沈韫玉哪里抵挡得住,想到褚烟定也是在家中娇纵惯了的,想求着好的生活也不为过。   “三姑娘若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在下定尽力满足。”   褚烟暗暗一笑,她等的就是这话,“我素来吃用的东西,都要顶好的,但到底价值不菲,不是轻易就能供上的,我便先挑着几样让沈大人置办吧。”   她转头看了身侧的婢女一眼,那婢女会意,自袖中掏出一张单子递过去。   沈韫玉初时接过来倒还算淡然,然展开一瞧,却是面色一变。   软烟罗纱帐,琉璃炕屏,楠木螺钿妆奁……   只随便几样东西,加起来便是上百两银子,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八十两,再加上底下铺子的营收,这单子上一半的东西都买不到。   本就已觉得心惊肉跳,偏生那位褚三姑娘又来了一句:“暂且只有这些,待我过了门再一一添置也不迟。”   沈韫玉脸都白了,沉默少顷,末了,只憋出一句:“这些东西,待在下回家与母亲好生商量商量……”   “如今府上还是您母亲操持家事呢?”褚烟蓦然问道。   “是。”沈韫玉答,“长嫂身子不好,常年卧病,家中大小事务便都交由母亲打理。”   “哦,原是如此。”褚烟笑了笑,“您母亲倒也是不容易,听说是不曾读过什么书的农妇,年岁大了,又无管家的经验,京城的规矩或又不懂,想必平素一定很难吧?”   沈韫玉隐隐从褚烟的言语间听出几分对赵氏的贬低嫌弃,但看着褚烟那副真诚的模样,他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是,母亲不大懂这些,往后待三姑娘入了门,府中中馈恐要交给三姑娘来打理。”沈韫玉道。   听闻这世家女子出嫁后头一件事便是掌家事聚人心,得以在府中立足,如今他主动说起此事,那褚三姑娘定然感动。   然他话音才落,却见那褚烟挑眉道:“我为何要打理府中中馈?”   “待我入了门,自然是要努力去精进我的制香手艺的。”褚烟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从前就一直想着举办一场品香宴,只苦于没有机会,等嫁入沈家,我便有大把的时间筹谋宴会了,待那时,将京中那些世家贵妇们都请来,不仅热闹,还能帮大人您开拓人脉,岂不两全。”   她说得好听,可沈韫玉自她说出绝不打理府中中馈开始便再也维持不住笑容。   这般女子娶进门,花钱如流水,他沈家怕是迟早要被拖垮。   褚烟眼见沈韫玉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心下忍不住发笑,她都做成这样了,她不信他还能忍得下去。   “对了,还有一事,听说沈大人房里有一个妾?”   突然提起此事,沈韫玉心下顿生出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承认道:“是,祖母早年为在下纳了个姓柳的妾。”   “好似,我与那位柳姨娘还有些许渊源吧。”褚烟脸上浮现出几分厌恶,“上回在凛阳侯府,可是她指认了我的婢女?”   那么久以前的事,沈韫玉不想褚烟居然还记得,“此事,不过一场误会。”   “误会?”褚烟轻笑了一下,“沈大人可能不知道,那事儿害我险些在凛阳侯,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人,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   少顷,她敛起笑容,“褚烟就与大人明说了。我很不喜这个柳姨娘,沈大人若不想等我入门后,她日子不好过,要不找个牙婆将她发卖了,要不就将她远远赶出府去,总之,我绝不想在京城再见到此人!”   作者有话说:   33(握手):感谢你,真的   换妾剧情快了,估计撑死三章内,看我写得快不快了,我加油,哈哈   感谢在2022- 22-23 22:69:38~2022- 22-28 22:2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ilvi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尘 25瓶;【你才吃多了】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褚烟对柳萋萋的不喜几乎毫不掩饰地显露在了面上, 沈韫玉没想到她居然对柳萋萋厌恶至此,恨不得将她赶出京城,他抿紧双唇, 却是垂下眼眸久久没有答话。   自从知晓自己要娶这位褚三姑娘, 凛阳侯府一事他不是没有想起过,但他始终觉得这位褚三姑娘当是个大度能容人的,不至于为着这些小事儿斤斤计较,可此时听她所言,似乎对此很是在意。   自鹿霖书院那事儿后,沈韫玉便打消了让柳萋萋离开沈府的念头, 可此时见这位褚三姑娘的态度, 若是让柳萋萋再留在沈府,恐怕将来势必会在主母底下吃不少苦头。   但若就此将她送出京城, 离了他,她如何能活……   见沈韫玉拧眉左右为难的模样,褚烟不禁有些意外,她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 是想向沈韫玉展现自己是个心胸狭隘难以容人的, 但不曾想沈韫玉竟表现得这般为难。   难不成他是很舍不得那个妾?   褚烟不由得觉得好笑, “一个妾, 沈大人就这般在意?”   闻得此言, 沈韫玉面色微变, 眸色沉了几分, 似乎很不喜这话, 少顷, 他定定道:“自然不是, 只是柳氏在沈家已五年有余, 祖母重病时也曾细心侍奉在床榻前,轻易赶出去只怕落人口舌,还是得妥善处置得好。”   “原是如此,那烦请沈大人早做安排。”褚烟由婢子扶着站起来,有礼地福了福,“时候不早了,褚烟不好在外逗留太久,今日便先告辞了。”   沈韫玉忙拱手相送,看着他比起来时明显黑沉了许多的面色,褚烟不禁暗暗勾了勾唇。   退婚的事急不得,今日说了那么多无理取闹的话,做了这些个荒唐事已然足够,暂且就先这般,做得再过些,只怕教这位沈郎中瞧出她的真实意图。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耐心同他好好磨。   送走褚烟后,沈韫玉也紧跟着离开明月楼,回了沈府。   枫林院那厢的钱嬷嬷奉赵氏的命给沈韫玉送滋补养身的汤水,在竹韧居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他家二爷略有些心事重重地回来。   用了汤水,沈韫玉还给了她一张单子,让她转交给赵氏,说这些东西都是将来用在新妇房里的,最好想法子都采买来。   钱嬷嬷在沈家伺候多年,哪里看不出沈韫玉的神情似有些不大对劲,她拿着单子回了枫林院,同赵氏说了,赵氏看着单子上的东西,虽不知具体价值,但也知这些东西贵重。   他家玉哥儿素来节俭,并非好奢靡浪费之人,这些东西并不是非用不可,全然可以用更价廉之物来代替。   赵氏觉得古怪,便命钱嬷嬷晚些时候不动声色地召来沈韫玉身侧伺候的小厮吉祥问话。   今日在明月楼,褚烟并未让沈韫玉屏退左右,故具体发生了何事,吉祥一清二楚,他也并非什么嘴牢的,又架不住赵氏再三逼问,很快就将沈韫玉烦恼的缘由一五一十全给交代了。   赵氏惊得舌桥不下,再看单子上的那些东西,顿时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钱嬷嬷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片刻后,到底忍不住道:“夫人,老奴怎觉得那位褚三姑娘就是为了逼咱们二爷主动退婚,才会故意提这些难为人的要求。”   “胡说什么!”赵氏低斥道,“那褚三姑娘为何要退婚,我家玉哥儿这般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相貌端正姣好,能嫁给我家玉哥儿她怎会不愿意呢。”   想起褚烟,赵氏面上复又扬起满意的笑,“褚三姑娘那就是不懂弯弯绕绕,坦率直言的性子,哪家姑娘敢在婚前这般同未来夫家提要求的,也只有褚三姑娘,不矫揉造作,将沈家当自家来看,才会与我们玉哥儿推心置腹说这些。”   看着赵氏欣然自得的模样,钱嬷嬷虽仍觉得古怪,但到底不敢再继续说道,唯恐惹了赵氏不喜。   如今沈家拣了这么一桩好婚事,她家夫人正是得意的时候,只差逢人就大肆宣扬,他家二爷要娶褚家嫡女了,故就算这位褚三姑娘真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纵然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在她家夫人眼里都是香的。   “夫人,那这些个东西,还置不置办了?”钱嬷嬷问道。   “办,自是要办的!”赵氏一咬牙,“将京郊的几处田庄给卖了,还有我妆奁里的首饰,左右我也不常戴,你挑几副贵重的当了,尽快让人将单子上的东西购置齐全,也好让褚家看到我们的诚心啊。”   “是,夫人。”   钱嬷嬷晓得,赵氏这回是下了血本,就算是让她砸锅卖铁,无论如何沈韫玉与褚烟这婚事都得成。   可眼前,似乎还有一个难题,“夫人,那柳姨娘……”   提起柳萋萋,赵氏的笑意霎时落了下去,虽说褚三姑娘这人还未入门,便开始插手沈家的家事未免有些过了,但对于褚烟欲赶走柳萋萋的要求,赵氏却是打心底赞成,甚至因此对这位与她想法一致的未来儿媳多了几分喜欢。   若非沈韫玉不许,她早就想将柳萋萋赶出沈家,一个频频触她眉头的贱丫头,能留她到今天,已是她心胸宽广。   “自然是要照着三姑娘的意思,一个妾而已,待三姑娘入门也是要处置的,不若现在就解决了,莫等将来脏了三姑娘的眼。”   从前留着柳萋萋,是她那狗鼻子还算顶用,但购置香材的事儿也不是非她不可,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她从沈家消失。   “可夫人,看二爷那样儿,怕不会轻易送柳姨娘走。”钱嬷嬷低声提醒,“毕竟因着鹿霖书院那事儿,二爷尚且对柳姨娘有愧……”   赵氏闻言,不由得蹙紧了眉头,这恰恰也是她心烦之处。   毕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对沈韫玉还算有几分了解,知道他这人心软,加上上次那事儿的愧疚,恐怕就算如褚烟所言将柳萋萋送走,最后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好生安置罢了,并不会真的对柳萋萋怎么样。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彻彻底底解决柳萋萋的法子!   见赵氏一副蹙眉烦恼的模样,早已有了主意的钱嬷嬷这才低身凑近,“夫人,其实老奴有个法子,或能永绝后患……”   她附在赵氏耳边嘀咕了几句,便见赵氏双眸一亮,旋即露出满意的笑。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她半倚在小榻的引枕上,心下已开始细细盘算起来。   既他家玉哥儿心肠不够硬,不能将柳萋萋的事解决得干净利落,那她这当娘的便在后头好生帮他一把吧。   翌日酉时,见屋里的茶水已然凉透,柳萋萋正欲去耳房烧上一壶,便见沈韫玉披上吉祥递过来的狐裘大氅,准备出门去。   吉祥方才在院中说话,柳萋萋无意听去了几句,故而知晓他今日要去京城的明月楼,参加为那位新科状元郎举办的鹿鸣宴。   “二爷。”既是撞见了,柳萋萋只得恭敬地施礼。   乍一在门口看见柳萋萋,沈韫玉的神色略有些微妙,甚至于眼眸飘忽,生出几分躲闪。   早在昨夜,他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妥善安置柳萋萋。   那位褚三姑娘既不愿意让她继续留在京城,他便将她送回迹北去,每年予她一些钱银,继续让她住在他曾购置的那座迹北小院里。   只她从此再也不能回京,再也无法与他相见。   沈韫玉恐柳萋萋得知此事伤心难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自筵席回来后再告诉她这个消息。   他盯着柳萋萋看了半晌,末了,只从鼻尖发出一个“嗯”字,便提步离开了竹韧居。   柳萋萋未抬首多看沈韫玉一眼,自然也没发现他的异常,待人走后,她便自顾自烧了茶水回了屋。   如今这天儿虽说已用不上炭火,但入夜到底还是凉,柳萋萋又天生畏寒,就灌了个汤婆子塞进被褥里,坐在床榻上翻香谱看。   坐了大半个时辰,却听门被敲了敲。   来的是个有些眼生的小婢子,说是夫人有事寻她,让她跟着走一趟。   夜已然深了,柳萋萋虽是不想去,但压根没有推拒的资格,只能回屋多披了件衣裳,随着那婢子一道去。   出了竹韧居,那小婢子提着灯走在前头,始终默默不言,柳萋萋也不与她搭话,只心下琢磨着赵氏这回又要怎么折腾她,然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条路根本不是去枫林院的方向。   柳萋萋不由得慢下步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走在前头的小婢子闻言一个激灵,“柳姨娘跟奴婢去便是,是夫人吩咐的地方,就在前头了……”   许是稚嫩不懂遮掩,她一开口,柳萋萋便轻易发觉她声音里的慌乱。   前头越来越偏僻,黑黝黝的,连个灯光和人影都看不见,赵氏这个时辰让她出来,定然有问题。   柳萋萋警惕地四下张望,在小婢子不注意的时候,骤然停下脚步,转身回返。   虽不知赵氏究竟想做什么,但一股子不安若潮水般汹涌而上,柳萋萋头也不敢回,甚至在一个转弯后,朝着竹韧居的方向小跑起来。   她满心想着,只消回到她的东厢,锁上房门便会安全。   然不待她跑回光亮处,身后赫然伸出一只手猛然砸在了她的后颈上。   天旋地转的一阵,她甚至来不及出声,身子便不受控地软了下去,彻底昏厥前,柳萋萋感受到身子一轻,被人一下扛了起来。   “还挺警觉,险些就让她给跑了……”   “别废话,赶紧的送过去,今晚可让傻子捡了便宜。”男人说话间发出一声暧昧的低笑,“就是不知道那傻子人高马大,懂不懂怎么睡女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28 22:29:36~2022- 22-29 2 2:6 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葡萄柚绿要么 20瓶;彤彤266、silvia 5瓶;喵星人 2瓶;吃货baby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每三年殿试过后, 陛下都会在皇家园林设宴宴请众新科进士,谓之闻喜宴,除却这般盛大的皇家筵席, 私下里, 各家官员也会设私宴以贺。   因鹿与“禄”同音,寓意步步高升,此宴多称之为鹿鸣宴。   今日鹿鸣宴设宴的是翰林院三品掌院学士冯顷,宴会的主角自然是此回备受瞩目的状元郎江知颐。   按大徴惯例,这江知颐当会被封六品翰林院编纂,在冯顷手下做事, 但如今上官却费心思宴请下属, 未免耐人寻味。   与沈韫玉共于刑部做事的同僚似乎看出沈韫玉所想,附在他耳边道:“沈大人或是还不知道, 我们这位新科状元郎似乎很得首辅大人赏识,前几日,首辅大人还甚至特意派人去状元郎府邸,请他去府里说话, 历届状元有哪一个能得此待遇, 这位江大人注定青云万里, 飞黄腾踏, 谁不借机讨好。”   沈韫玉闻言深深看了那厢正从容不迫地举杯与众人应酬的江知颐, 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这位新科状元郎看似青涩单纯, 涉世不深, 但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得首辅赏识, 恐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绝不可小觑。   他端起酒盏轻啜了一口, 就听一阵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响, 抬眸看去, 便见大理寺少卿苏译徜正手忙脚乱地阻拦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安侯。   “侯爷,可不能再喝了,您醉了。”   “醉了?谁醉了!本侯的酒量好着呢!”   孟松洵一把拂开苏译徜,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往这厢而来,旋即竟一把拽住工部侍郎贾洹的衣领,拎小鸡似的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贾洹虽生得矮,但大腹便便,可是不轻,他在空中扑腾着两条粗腿,惊慌失措道:“侯爷,侯爷,可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下官,饶了下官……”   “贾大人……”孟松洵打了个酒嗝,抿唇笑了笑,“贾大人,本侯想问问你,你那婴香是从何所得?你先前送本侯的,本侯已然用完了,故而想厚着脸皮向贾大人再讨一些……”   苏译徜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侯爷您怎还敢用那香,那武大人可因着那香……”   “欸,苏大人此言差矣,武大人的死不过是场意外,与婴香何干。”孟松洵说着,露出一副神怡心醉的模样,“那般令人□□的好东西,不用岂非可惜了!”   一听是因着这事儿,贾洹不由得松了口气,待双脚落了地,他登时殷勤道:“侯爷想要此香又有何难,待侯爷有闲暇,下官带侯爷去个好地方,保证比这婴香更让侯爷觉得销魂……”   “哦,还有这样的地方……”孟松洵挑了挑眉,在贾洹肩上重重一拍,朗笑道,“还是贾大人懂本侯的心啊!”   沈韫玉静静看着这幕,只觉恶心至极,这位被大徴百姓奉为英雄的武安侯也不过是个风流博浪,声色犬马,荒银无度的好色之徒。   简直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正当沈韫玉心生鄙夷之际,却见那醉醺醺武安侯一屁股在贾洹的位置上坐下,随即似有些不满道:“不过最近这山珍海味吃多了,难免有些腻烦,总想着吃些清粥小菜换换口味。”   换换口味?   哼,不过是为喜新厌旧换了个好听的说辞罢了。   沈韫玉在心下轻嗤一声,却听那厢紧接着道:“就像沈郎中府上的那个妾……本侯近日总时不时想到她……”   沈韫玉身子骤然一僵,抬眸看去,便见那位武安侯薄唇微抿,正笑看着他。   此言一出,四下官员都不由得怔愣了一下,面面相觑,这话是何意,他们心知肚明,哪里会听不明白。   到底是贾洹反应最快,“哦?令侯爷这般念念不忘的,也不知是何绝色?沈大人这便不够意思了,竟在家中金屋藏娇!”   孟松洵摆摆手,“倒也不是什么倾城之姿,只上回在鹿霖书院见着,觉得甚是有趣罢了……”   说着,他还不忘看向坐在另一桌的江知颐,“我们状元郎也曾见过这个女子,你觉得本侯说得对不对?”   被蓦然提及,江知颐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清浅地笑着,恭敬道:“侯爷说得是,确实是有趣的女子。”   四下各异的视线登时落在沈韫玉身上,其中不乏瞧热闹的,武安侯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今就看这位沈郎中是不是个识相之人。   沈韫玉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没想到武安侯居然真的好色至此,甚至打起了柳萋萋的主意。   今日宴上有这么多的同僚,若是因他武安侯的一句话他便轻易将人奉上,日后怕不是会成为朝中的笑柄。   片刻后,他起身道:“一个平平无奇的妾而已,还是农女出身,粗陋不堪,不值得侯爷惦记。”   他这委婉的拒绝,让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去观察那位武安侯的神情。   幸好孟松洵未曾表现出丝毫恼怒,只淡淡道了一句:“是吗……”   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见他久久不言,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然放弃之时,下一刻,却听那武安侯风清云淡道:“听沈大人的语气,似乎很不喜自己那位妾,那不如沈大人割爱,将她让给本侯,如何?”   不止是席上的宾客,沈韫玉闻言亦是双眸微张,大惊失色,不曾想孟松洵见暗示不可,竟直截了当同他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   “侯爷,这....”   “本侯也不让沈大人吃亏。”孟松洵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啜了一口,“本侯愿以府中美人与沈大人交换,沈大人当不会不愿意吧?”   他双眸眯起,薄唇含笑看似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可藏于眸底的凌厉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令人丝毫无法反驳。   他这话根本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   与明抢无异!   见沈韫玉站在那儿迟迟没有反应,在场有人生怕触怒了这个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的活阎王,忙劝道:   “沈大人,一个农女而已,侯爷看得起她,也是沈大人你的荣幸。何况侯爷院里的美人,那可是个顶个的真绝色,沈大人您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还不快谢过侯爷,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武安侯都退一步,愿用人与他交换,众人料想这位沈郎中当不至于如此不知好歹时,却听沈韫玉又道:“侯爷,柳氏笨手笨脚,只怕会伺候得侯爷不如意。”   二度被沈韫玉拒绝,孟松洵不仅剑眉蹙紧,不明白他究竟在执着什么,既是不曾对柳萋萋好,此时做一副情深难以割舍的样子不觉得可笑吗?   他眸光幽沉了几分,面上到底显露出些许薄怒,“如不如意是本侯说了算,本侯是行伍之人,皮糙肉厚,不怕她伺候得不好!”   孟松洵明显能听出不悦的语气令整个筵席的气氛都变得异常僵硬,宾客们人人自危,一时谁也不敢吭声。   许久,却听一若山间泉水般清润的声儿骤然响起,“下官看沈大人这般舍不得,侯爷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   说话的,正是今日筵席的主角,新科状元郎江知颐。   沈韫玉实在不知,他究竟是在帮他,还是故意在害他,他这话听似是在劝解,实则不亚于火上浇油。   沈韫玉见孟松洵闻言拧了拧眉,暗觉不好,少顷,便听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哦,莫非沈大人也觉得本侯强人所难了?”   孟松洵寒沉下脸色,那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摄人气势在一瞬间迸发而出,令沈韫玉不自觉双腿发软,甚至于脖颈间都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   “下官不敢!下官,下官只是担忧贱妾粗鄙,反惹侯爷不喜而已。”   沈韫玉后背冷汗涟涟,到底还是松了口。   他那方才还不愿轻易屈服权贵的气节在性命威胁面前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很清楚与这位武安侯作对并没有任何好处,不是他想送柳萋萋,实在是武安侯仗势欺人,他属实迫不得已。   见他终于服软,孟松洵的面色霎时缓和了几分,唇角复又扬起笑意,“沈大人想多了,本侯若嫌弃柳氏,还会觍着脸同沈大人讨要吗?沈大人放心将人送来,本侯也定然挑着最好的美人赠予沈大人。”   说罢,他步子踉跄地站起身,“本侯累了,今日便先回府休息了,各位大人慢用。”   孟松洵看似心情极佳,他由苏译徜扶着出了门,嘴里还嘟囔着“扶什么,本侯没醉,本侯院里又要添佳人,本侯高兴……”   众人起身恭送孟松洵,待人走远了,才复又落座,只时不时将目光落在那位刑部郎中身上,暗暗摇头,对他是既同情,又惋惜。   同情在他的妾恰恰被武安侯看上,还这般不由分说地强抢了去。   惋惜在这刑部郎中是个蠢的,一个妾室而已,被武安侯看上那本是他的福气,他若一开始顺水推舟送给武安侯,那就是个大人情,可偏生他不懂抓住机会,还连着拒了武安侯两次,反惹了武安侯不喜。   不过,倒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武安侯府的美人,那可都是万里挑一的销魂人物,换他一个农女出身的妾,属实不亏。   刑部同僚见沈韫玉一人喝起了闷酒,悄悄在旁提醒道:“沈大人,这讨好武安侯的机会你错过了一次,可不能再错过了,既然武安侯这般喜欢,你最好明日就将人给送去,才好尽快平息武安侯的怒气不是,指不定武安侯高兴了,沈大人也能因此得益……”   沈韫玉瞥了那同僚一眼,并未言语,只又端起酒盏将一大口酒吞入喉中。   如今将柳萋萋送给武安侯已成定局,他已然改变不了,只他还在思虑,此事究竟要如何对柳萋萋开口。   沈韫玉烦恼之际,却并未发现,筵席的一角,有人暗暗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看似平静,眸中却若有暗流涌动,漆黑幽深。   半个时辰后,沈韫玉满腹心事地回了沈府,虽灌了不少烈酒,步子已然不稳,可偏生他头脑还清醒得很。   入了竹韧居,他向东厢望了一眼,见窗内漆黑一片,便知柳萋萋恐是已经睡下。   沈韫玉蓦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柳萋萋,说自己将她送人之事。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还做了决定,要将她好生送回迹北安置,如今却是要让她入那风流成性的武安侯的后院,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她这般相貌,如何争得过那些美人,只怕很快武安侯的新鲜劲儿一过,她便会被彻底厌弃。   可他真的是没有选择,被逼无奈,不然怎会将她推入那无间地狱。   吉祥扶着摇摇欲坠的沈韫玉正欲进屋,却见一个小婢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下跪倒在了沈韫玉跟前。   “二爷,柳,柳姨娘她……”   此时,沈府偏院。   柳萋萋缓缓睁开眼,便见周围漆黑的一片,隐隐只能看到屋顶的轮廓,她动了动手指,顿觉浑身软绵无力。   脖颈和胸口凉飕飕的,她下意识垂眸瞧了一眼,原本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过来。   她的棉衣不知被谁解了开来,连里衣的扣子都被扣开了两颗,然衣衫大敞尚且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黑暗中柳萋萋发觉似是有人躺在她的身侧。   她恐惧地低呼一声,一下抱住自己缩到了墙角处,颤声道:“你,你是谁?”   她飞快地拔下盘发的木簪攥在手心,警惕地看着那缓缓坐起来的人,看身形,似乎是个很高大的男人。   她害怕地嘴唇都在抖,直到听见一个粗哑的声儿喊了一声“姐姐”。   她认得这个声音。   柳萋萋借着微弱的光看去,才勉强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阿虎?”   男人神情呆傻,咧开嘴冲她嘿嘿笑了两下,正是后厨帮忙的傻子。   他是府内一个家仆的儿子,听闻出生时他娘难产,他在肚子里憋得太久,虽说活了下来,但至此成了个傻子。长得人高马大,但却不如三岁的稚童聪明。   柳萋萋看他可怜,每回在府里遇见,都会同他说上两句话,若是手头有吃的,也会塞些给他。   见是阿虎,她顿时卸下一口气来,眼圈瞬间便红了,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清白得保的欢喜,虽衣衫敞开,但她知道阿虎并未真的对她做什么。   “你为何会在这儿?”   柳萋萋隐约记得,是赵氏派人让她过去,她察觉到不对想跑,却被人从后头一下子打晕,脖颈至今尚有些隐隐作痛。   “他们说让我脱了姐姐的衣裳,和姐姐一起睡觉,睡了觉姐姐就是我的人了。”阿虎用天真的神情说着这话,却是让柳萋萋脊背骤然一凉。   她想过赵氏想要为难她,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回赵氏竟是要毁了她的清白!   可是为何,若不想留她,直接将她赶走或发卖便是,这么做对赵氏又有什么好处。   柳萋萋左右想不通,只觉事情不妙,她拢了拢衣衫,正欲下榻,却听外头亮起点点烛光,骤然喧嚣起来。   “二爷,二爷,你别进去了,里头的场面太不堪,仔细脏了您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29 2 2:6 2:56~2022- 22-30 22:33:0 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lvi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柳萋萋骤然一惊, 然未等她反应过来,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沈家家仆提灯鱼贯而入, 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分明什么都未做, 但看着家仆们异样的眼神,再看自己衣衫不整模样,柳萋萋恍若有种被当场抓奸的感觉。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不等她开口说一句话,那厢一个小婢子已然跪在了沈韫玉:“二爷,您也看见了, 真不是奴婢信口胡言, 奴婢早便觉得柳姨娘不对劲,总与这傻子眉来眼去, 可奴婢没有证据,不敢同二爷胡说,直到今晚奴婢看见二爷一走,柳姨娘便迫不及待地来了这厢, 实在是忍不了, 奴婢不想二爷被柳姨娘蒙蔽, 这才大着胆子告诉二爷……”   那小婢子柳萋萋认得, 就是先前奉赵氏的命来请她过去的人, 她此时哭得涕泗横流, 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说得煞有其事。   柳萋萋脑中“嗡嗡”直响, 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就是赵氏想做的事, 在沈韫玉面前彻彻底底毁掉她的名声。   见柳萋萋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像是默认了一般, 沈韫玉眸色沉了沉,他道不出此刻的心情,他分明该发怒,可沉默片刻,只淡淡道了一句“将衣裳穿好,同我回去”。   柳萋萋没有辩解,亦没有答话,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慢悠悠将凌乱的衣裙整理了一番,旋即跟在沈韫玉后头,回了竹韧居。   沈韫玉入了主屋,她亦默默跟着走了进去,在那花梨木红漆圆桌前站定。   沈韫玉坐在圆桌前,提起桌上的茶壶欲倒上一杯,却发现壶内空空如也,不禁蹙了蹙眉,烦乱地将茶壶丢回了原处,好一会儿,才道:“这些年我从未宠过你,你觉得寂寞难耐,未能把持住,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   柳萋萋闻言抬了抬眉,唇角扬起一丝浅淡的笑,带着几分嘲讽。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他根本不会信她。   或许换作从前,她还会试图解释几句,但如今,她却一句都不想多说。   被赵氏磋磨了那么久,她很明白,一次次的解释根本无用,即便逃过了这一回,将来或还有无数次在等着她。   她实在太累了……   “二爷想要怎么处置妾身。”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就像道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您是想将妾赶出去还是找人发卖了?”   对如今的她而言,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比留在沈府更糟糕。   沈韫玉从未见过这样的柳萋萋,她一双眼眸空洞没有半分神采,好似一个要去赴刑之人,心知已无回旋的余地,便彻底放弃了挣扎。   一股莫名的愧意自心头涌上,沈韫玉将手握紧成拳,片刻后,才缓缓松开。   他将柳萋萋送予他人之举或是不对,但柳萋萋难道就无丝毫问题吗?   “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   沈韫玉直勾勾地看过去,“柳萋萋,我已将你送给了武安侯。”   始终平静的柳萋萋在听闻此言后秀眉蹙起,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爷在说什么?你将我送给了谁?”   她已然做好了打算,离开沈府,顶多日子过得难着,但定不会像在沈府这般时时被磋磨,或更自在些。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沈韫玉没有赶走她,没有发卖她,却是将她拱手送予他人。   “今日宴上武安侯同我讨要你,他位高权重,恃势凌人,我不过一个刑部郎中,根本无法拒绝。”沈韫玉顿了顿,旋即定定地看着柳萋萋,“何况此事也算趁了你意,不是吗?”   趁了她的意?   柳萋萋只觉荒唐。   她根本不曾见过武安侯,且她分明才是被他送出去的那个,他如何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好似所有的错都是她一个人的。   柳萋萋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二爷这是何意?妾身做错了什么?”   沈韫玉微微别过眼,“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此事说出来都让他觉得肮脏,从前他并未怀疑柳萋萋对他的真心,如今想来,那天在升平坊看到她对武安侯笑成那般时他就该意识到,柳萋萋恐早已生了攀高枝的心,武安侯向他讨要她,或也是她怂恿。   沈韫玉自嘲地一笑,不欲再说太多,只道:“好生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会有轿子送你去武安侯府。”   他已开口赶她,柳萋萋却是不动,须臾,淡淡开口道:“妾身在沈家五年,不曾求过什么,如今二爷既都将妾身送了人,那妾身可否最后再提一个要求?”   回了东厢后,柳萋萋一夜未眠,只呆呆坐在妆台前,她不明白分明她与武安侯素未谋面,他缘何会同沈韫玉讨要她。   可想明白也丝毫无用,柳萋萋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本以为阿虎之事后,她至少能离开沈府。   她的确是能离开了,却不知是不是从一个炼狱到另一个炼狱。   她打开妆匣,拿出匣中那朵娇艳的海棠通草花攥在手心,唇角微微扬起,眸底漾出些许笑意,可很快这笑意烟消云散,她咬了咬下唇,眸色沉了几分,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翌日一早天才亮,两个婆子便奉沈韫玉的命来给柳萋萋更衣梳妆。   他们二爷要将柳姨娘送给武安侯的事儿不胫而走,不过一夜,整个府邸都已知晓此事。   虽是可怜这柳姨娘,但也奇怪,以柳姨娘的相貌,怎的就被武安侯看上了。   但这都是主子的事儿,他们当奴婢的压根管不着,也只能按主子说的去办,好容易敲开东厢的门,可乍一看清柳萋萋的脸,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懵了懵。   这柳姨娘就像是一宿未睡,整个人万分憔悴,眼底一片青黑,这般送去武安侯府,怕不是会将那武安侯给吓着,怪不得他们二爷特意让她们来给柳姨娘好生梳妆一番。   不然哪里好送得过去的。   “柳姨娘,奴婢们奉二爷的命来给您梳妆。”两个婆子恭敬道。   “进来吧。”   柳萋萋让开门,甚至主动在妆台前坐下,失了魂儿的样子好似任凭摆布的傀儡一般。   两个婆子见她这般,难免觉得有些心酸,两人对望一眼,到底没有说话,只打开妆台上丝毫没有动过的脂粉,正准备动手上妆,却听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姐姐……”   秋画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入了内,“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二爷要将你送给武安侯……”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旋即看向两个婆子道:“两位嬷嬷,可否先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两婆子晓得她们定有许多话要说,低叹一声,道了一句“麻烦请柳姨娘快一些,莫误了时候”,旋即转身离开了东厢,还不忘替她们带上了门。   “秋画,过来。”柳萋萋招了招手,待秋画走到跟前,将一物塞到了她手中,“本还想托人带给你,你既过来了,倒是正好。”   秋画定睛瞧了眼手中之物,她虽不识得多少字,但上头的“卖身契”三个字她却是认得。   这是她的身契!   她依稀猜到什么,鼻尖骤然涌上一阵酸涩,眼圈顿时红了,“姐姐,这是……”   “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柳萋萋握住秋画的手,又将妆台上一个小木匣子挪到跟前,“里头是三十两银子,其中十两是我给你的,离开沈府后,你好生过日子,再做些绣活贴补家用,总比给人为奴为婢得强。想是不用两年,阿祐便能中举,待那时你们的日子当是能过得好些。”   “姐姐……”秋画的声儿都哽咽了,她这姐姐分明自身难保,可这时候却仍还在想着她。   “还有剩下的二十两。”柳萋萋继续道,“往后进了武安侯府,不知会过什么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往迹北寄钱写信,你便当帮帮我,每个月往迹北寄去五六钱给我祖母做药费,这二十两当是能维持好一段时日……”   见秋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萋萋心下亦是滞闷难受,她强忍住上涌的泪意,伸手替秋画抹泪,“别哭了,既是到了如今这地步,谁都没有办法。”   “姐姐。”秋画拽住柳萋萋的衣袂,“不然你逃吧,我帮你逃,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柳萋萋摇了摇头,喃喃道:“逃不掉,哪儿都逃不掉。”   既是逃不掉,便只能认命。   可她不想认命,亦不想让沈韫玉得逞,以她为牺牲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秋画哭哑了嗓子,但到底在柳萋萋和两个婆子的催促下,不得不离开了东厢。   为哭得不能自已的柳萋萋擦了把脸后,两婆子才为她上起了妆。沈韫玉叫来的这两个婆子都是熟手,在先前的府邸伺候的都是贵妇人。   那白皙的粉巧妙地覆在柳萋萋的面上,掩了她两颊的斑点和眼底的青黑,也盖住了她一脸的黄气。   上完了粉,再看柳萋萋的那张脸时,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紧接着为柳萋萋扑了胭脂,点了口脂后,两人更是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缓不过神来。   柳萋萋没有注意到两个婆子的反应,她只依着她们的话站起来,换上了一身银红的袄裙。   那袄裙的料子是上好的湖绫,触手生滑,柳萋萋平生从未穿过这般好的衣裳,讽刺的是,她头一次穿却不过是作为一件赠礼,需得被好生包装。   待拾掇齐整,两个婆子便催促她出门,说轿子已在侧门处等了。   其中一个婆子还问她,是否有要带去的东西,柳萋萋环顾整个东厢,最后只走到妆匣前,将里头的折枝海棠通草花插在发髻上。   但两个婆子并未发现,拿通草花时,柳萋萋还顺道在盒底取了一物,悄悄藏在了袖中。   此时,沈府侧门。   沈韫玉本想让人悄悄抬走柳萋萋了事,可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难言的不安,便让吉祥同刑部告了假。   毕竟柳萋萋在沈家多年,就算为着那微末的情分,也确实该最后送送她。   在侧门处等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沈韫玉才见两个婆子扶着一人缓缓而来,温暖的曦光落在冗长的抄手走廊上,亦匍匐在柳萋萋的脚下,乍一看清来人,沈韫玉睁大双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身银红的袄裙单薄,随风裹出柳萋萋弱柳般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了妆的柳萋萋肤白如玉,柳眉琼鼻,朱唇莹润,她掩盖在蜡黄憔悴面色下的美貌若开蚌的珍珠,展露无遗。   沈韫玉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别过眼,心道不过是上了妆的缘故,再丑的女子,只消妆画得好,都能成为美人。   见柳萋萋行至他跟前,他却又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才正色道:“往后到了武安侯府,务必安分守己,武安侯可不像我这般宽待你,若到时候惹怒了他,只怕都没人替你收尸。”   柳萋萋没有应声,只缓缓抬眸,风清云淡道:“昨夜撞见我和阿虎的奸情时,二爷是不是很高兴?”   沈韫玉蹙了蹙眉,沉声道:“胡说什么!”   柳萋萋勾唇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他,抑或是在笑自己。   “二爷是刑部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我与阿虎有私之事处处都透露出不对劲,可此事二爷不能不信,您必须得信,因为只有我先对不住您,您才能心安理地,毫无愧疚地将我送给武安侯,是或不是?”   柳萋萋审视的眼神就像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刨开沈韫玉的胸口,将他内心不堪的想法赤裸裸地扒开给人看。   沈韫玉自觉并未做错什么,可听到柳萋萋的这一番话,他仍是忍不住撇开眼,甚至不敢直视她。   “到这个时候了,说这些又有何用,走吧,别误了时辰。”   看着他这般心虚的模样,柳萋萋只觉得可笑,想她人生中的两年光景,竟是曾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低了低身,一字一句道:“二爷,妾身走了,祝二爷能如自己所愿。鹏程万里,青霄直上。”   她顿了顿,抬首定定地看着沈韫玉,“二爷,后会无期……”   听到这四个字,沈韫玉身子微颤,这才转头回望柳萋萋,她唇角含笑,可眼眸里满是自嘲、怨恚与决绝。   他心下陡然生出一丝异样,总觉得方才那四个字就像一种宣告,眼看柳萋萋利落地折身往小轿的方向而去,他猛地伸出手,却徒余一片衣角擦过他的指尖,什么都未能抓住。   而柳萋萋已然在婆子的搀扶下坐上了小轿。   沈韫玉闭了闭眼,瑞家收回手背在身后,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小轿远去。   他怎能不舍柳萋萋,他怎会不舍柳萋萋!   打她入门的那一日起,他便厌极了她,如今她离开,他该高兴才是。   没错,他应该高兴。   小轿一路颠簸往南面而去,柳萋萋没想到五年前,她由一顶小轿抬进了沈府,五年后,也是一顶小轿将她抬去一个未知之地。   她自袖中取出一物,压在手底下,牢牢握紧,也不知行了多久,小轿才放缓了速度,幽幽落了下来。   柳萋萋听见轿外有人道:“侯爷,人送来了。”   “不用,本侯自己来。”   她脊背一僵,只觉有人靠近,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缓缓而动。   下一刻,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落在轿帘上,眼见帘子被掀开大半,帘外人低身试图探进来,柳萋萋一咬牙,猛地抽开匕首,朝那人脖颈刺去。   帘外人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轻易抓住了她的手腕,打掉了她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刃。   见突袭不成,下一瞬,柳萋萋拔下头上的通草花发簪,骤然刺向自己的脖颈。   上轿前,她便已经想好了,沈韫玉既欲牺牲她来保全自己,她便让他自食恶果。   他送去的人欲刺杀武安侯,他将来的日子又怎会好过,至于她自己,她从未想过真能杀了武安侯,从一开始,她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可以苟且偷生,可她做不到,她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守住自己最后的清白,不至于沦落到被人亵玩的境地。   柳萋萋几乎是用尽所有气力将尖锐的簪子刺向自己的脖颈,那簪子确实刺入了血肉,可奇怪的是柳萋萋却并未感受到丝毫疼痛。   她疑惑地睁开眼,便见一只大手横在了她的脖颈上,那青筋纵起的手背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刺目的鲜血汨汨而下,一滴滴染红了簪头的折枝海棠。   柳萋萋抬首看去,便见一张笑意和煦的脸,若自轿外照进来的日光,明亮温暖。   他缓缓取走柳萋萋手上的通草花,在她怔愣间,将她拉出昏暗的小轿,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我好容易换来的人,还来不及疼,怎能让你了结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看跨年晚会看得太high了,哈哈哈   提前祝大家2023快乐呀,评论前十发红包包~   恭贺我们33正式脱离苦海   感谢在2022- 22-30 22:33:0 2~2022- 22-3 2 23:2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彤彤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暴躁猫猫、king离奇 20瓶;隔壁家的本本 5瓶;coffffe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柳萋萋怔愣地看着眼前人,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听见身侧人一声惊呼。   “侯爷,您的手!”   那惊呼的人柳萋萋还有印象, 正是她与眼前人初遇那日, 请她上马车的那个管事。   纵然再傻,她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凛阳侯府的人,你是武安侯……”   看着她眸中的震惊,孟松洵只浅淡一笑,“我从未说过我是凛阳侯府的人。”   是她自己误会了而已。   说罢, 他看向吴叔, 问道:“轻绯苑可收拾出来了?”   吴叔闻言不由得懵了懵,他本以为他家侯爷让他收拾轻绯苑只是如往常一般清扫而已, 然听得这话,他才反应过来,他家侯爷是要将这新来的妾安排在轻绯居。   虽是惊诧不已,但吴叔还是很快答:“已经照侯爷的吩咐收拾出来了。”   孟松洵闻言满意地颔首, 这才抱着柳萋萋入了府。   乍一抬眸, 看见红底鎏金的“武安侯府”四个大字, 柳萋萋才发现, 他走的竟是侯府正门。   穿过刻有松鹤延年图的影壁, 走过前院, 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她才进了那所谓的“轻绯苑”。   一入垂花门, 柳萋萋便见两侧芳菲满树的桃林, 粉色的桃花随风而舞, 若人间仙境, 如痴如醉。   她尚且来不及感慨院景之美,人已经被抱进了正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榻上。   触及那软绵的榻垫,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她才骤然清醒过来,缩了缩手脚,略显拘谨地退到了角落。   见她衣着单薄,孟松洵接过吴叔手上的外袍披在了柳萋萋身上,然在触及她的一刻,却见她身子猛地一颤,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恐惧与防备,旋即咬了咬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松洵看出她的心思,索性直接道:“可是有什么想问我的?”   柳萋萋确实有满腹疑问,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官……侯爷为何要向二爷讨要我?”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至于到人人争抢的地步,且身上也没怀揣着让人觊觎的宝物,既是如此,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武安侯为何要将她要来。   柳萋萋虽未明言,但通过她那担忧且不安的神态,孟松洵轻易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无非是觉得他别有所图。   看到她这般模样,孟松洵不觉心口滞闷,不知她究竟是遭了什么罪,才变得这般处处谨慎,时时猜忌,生怕别人伤害自己。   孟松洵思忖片刻,坦然一笑:“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   见她疑惑不解地看来,孟松洵继续道:“想你也知道,我如今继任大理寺卿,要处理不少疑案要案,那些案子稀奇古怪,常是让我焦头烂额。上回在鹿霖书院,我偶然发现你灵敏的嗅觉或对我办案有益,又发现你在沈家过得并不是很如意,这才决定从沈韫玉处将你讨好为我所用。”   他神色自若地说着这话,柳萋萋观察了半晌,一时也辩不出真假,可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她自觉他并没有欺骗她的理由,毕竟除了嗅觉灵敏这一点,她身上确实也没什么好图谋的。   见她闻言浑身明显松懈下来,孟松洵亦安下一颗心,他不知她对过去之事还记得多少,若直接告诉她顾家之事,只怕她接受不了。   可若告诉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单纯看她可怜,想救她出苦海,又恐她因不信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说法能让她好接受一些。   “往后你便好生待在这里,沈府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沈府不能给的,他也都会给她。   柳萋萋听得这话,其实很想问问,他会给她什么,可会给她月钱,能给她多少。   但她到底不敢问出口,余光瞥见孟松洵受伤的右手,抿了抿唇道:“侯爷,妾……   “妾身”两个字她对沈韫玉说惯了,如今换了一个男人,她着实说不出口。   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道:“我给侯爷上药吧,这伤口不浅,需得赶紧包扎才是。”   孟松洵垂首看了眼自己的伤口,想起她方才欲自裁的场景不禁剑眉微蹙,但还是笑着道了声“好”。   待下人拿来上好的金疮药和水,柳萋萋先绞了帕子小心地避开伤口擦去手上凝结的血渍后,才拿起金疮药,将药粉撒在了伤口之上。   乍一听见孟松洵因疼痛而不自觉发出的细微吸气声,她不由得身子一僵,毕竟不管怎么说,孟松洵这伤都是因她所致,她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害怕,忧惧这位武安侯会不会因着这伤而罚了她。   孟松洵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我便这么可怕吗?看你的神情,好似下一刻我便会提刀杀人一般。”   看着他谋中的戏谑,柳萋萋的紧张感不由得消散了几分,她摇了摇头,“想来侯爷杀的都是恶人,不会滥杀无辜。”   孟松洵稍愣了一下,唇角浮现一丝苦笑,“我在战场杀的,不一定都是恶人,那些敌国将士与我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他们何尝不是被裹挟着上了战场,为了保命而无可奈何地厮杀,两军交战,牺牲的永远是寻常百姓……”   柳萋萋闻言不由得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她从旁人那厢听闻的武安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战无不胜,是冷血无情的嗜杀之人。   可方才,听了眼前人说的话,她突然发现,其实他手上虽沾了无数鲜血,却比任何人都在意那些将士的性命,冰冷坚硬的铠甲包裹的依然是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孟松洵微一垂首,便见柳萋萋定定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柳萋萋笑了笑,将布条缠好系牢,“只是觉得传言不可尽信,侯爷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孟松洵看了眼被包扎地极好的伤口,视线却被柳萋萋那双粗糙的手吸引去了目光,他开口正欲说什么,却听门外李睦略有些焦急的声儿响起。   “侯爷,又有案子了,大理寺那厢派人来催,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孟松洵皱了皱眉,少顷,看向柳萋萋:“我尚且有公事要处理,便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他抬手伸向柳萋萋的头顶,却见柳萋萋惊了惊,下意识闪身躲开他。   孟松洵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片刻后,在柳萋萋发髻上触了触,做出往外扔物的动作。   “你头上沾了片桃花。”他笑着解释道。   柳萋萋闻言强笑了一下。   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差点以为这位侯爷是要摸她的头。   可怎么会呢,他又不是因为爱慕她才让她入的武安侯府。   孟松洵起身离开正屋,方才出了门,便见吴叔迫不及待地凑上来:“侯爷,里头那位,老奴怎看着有些眼熟啊……”   他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孟松洵没有答他,只笑了笑道:“吴叔,一会儿你派人去置办些上好的香膏,能养肤去疤的那种,再请琳琅阁的裁缝过来,给……给柳姨娘做几身合体的衣裳……”   “是……”   吴叔应声,又回头往正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纳罕。   虽说这一阵儿他家侯爷的后院添置了不少人,但这一个似乎有些不一样,不仅是侯爷亲自去接的,甚至是他从正门一路抱回来的。   那正门进府,是只有嫡妻才能享受的待遇,侯爷竟是给了一个妾,甚至于让她住进了轻绯苑。   这轻绯苑紧挨着他家侯爷的松篱居,这么多年,除了洒扫和修剪桃林,他家侯爷不许任何人入内,就是因着这轻绯苑是与他家侯爷定过亲的顾家姑娘住过的地方。   虽说人早就已经没了,但他家侯爷念旧,这么多年还记挂着那位姑娘。   可怎的突然就破了例,让人住进去了呢。而且听说那位柳姨娘先前还是刑部沈郎中的妾。   吴叔百思不得其解,待送走孟松洵,他正欲照吩咐去做事,却是骤然停住了步子。   他想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位新来的柳姨娘了!   在那个雪夜,车夫险些撞到的那位姑娘,不就是这位柳姨娘吗?   吴叔惊地张大了嘴,他突然明白他家侯爷为何对这位柳姨娘另眼相待。   同样都拥有灵敏的嗅觉,他家侯爷竟荒唐至此,寻了个相似的替代品吗!   正屋那厢,送走孟松洵后,柳萋萋转而坐回了小榻,她望着布置陈设精美绝伦的屋子,既觉安心却又万分不安。   此时的她仿若置身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脚踩不到实地,她不敢相信武安侯居然就是她先前认识的官爷,她无需自尽,还能住在这般好的地方。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梦醒后,还是那个冷冰冰空荡荡的竹韧居东厢。   然未等柳萋萋多想,便有婆子领着几个奴婢来给她问安,说这些都是吴管事奉侯爷的命精挑细选的丫头,其中两个是贴身伺候她的,还有一些做的是院中洒扫的活计。   柳萋萋看着一屋子同她行礼的人,顿觉手足无措起来,她做了那么多年伺候人的活计,哪里懂得使唤人。   见她略有些局促不安,婆子也不多为难,帮着她说了两句,就遣散众人,让她们去各干各的活,只留下贴身伺候的两个小丫头。   那两个小丫头看着不大,十三四岁的模样,一个叫玉书,一个叫玉墨。   柳萋萋不知所措,这两个小丫头估摸不出柳萋萋的性子,也不敢随意说话,三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还是玉墨先问道:“柳姨娘可有什么吩咐?”   “我……”柳萋萋实在不习惯“吩咐”二字,她咬了咬唇,沉默片刻,只道,“我有些饿了,可有吃的?”   “有,自然有。”玉书忙问,“姨娘想吃什么,奴婢让大厨房去做。”   “什么都行。”   柳萋萋也说不出来,对她而言,只消能饱腹,什么都好。   玉书闻言露出为难的神情,但还是应声去了大厨房,很快端了两菜一汤回来。   柳萋萋看着桌上的菜,有荤有素,甚是丰盛,轻声道了一句:“我吃不了这么多,要不你们同我一道吃?”   两个丫头顿时面露惶恐,“姨娘,奴婢们是伺候您的,您是主子,奴婢们哪能跟您同桌用饭。”   见她们这般害怕,柳萋萋也不坚持,毕竟她也是在沈家待过几年的,晓得当奴婢有当奴婢的苦处,不能任意妄为,不然是会被责罚的。   她又不愿浪费这一桌子的菜,便尽量将能吃的都给吃了,这么多菜下肚,撑得她肚子都圆了。   饭后,她只能出门消食,但也不敢乱走,只在院子里逛了逛。   正当她赏着开得正盛的桃花时,却听外头蓦然传来喧闹声,柳萋萋远远望了一眼,便见守在院门口的家仆似在驱赶什么人。   她看向玉墨,不由得好奇地询问。   玉墨面露窘迫,须臾,才道:“回柳姨娘,那是我们侯爷的侍妾,想是来看姨娘您的,毕竟侯爷从未如今日这般,将人亲自接进府,且住在了这轻绯苑……”   “哦……”听闻是孟松洵的侍妾,柳萋萋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那些人想是将她当做来争宠的劲敌了,可惜她们针对错了人,毕竟她和她们不一样,并不是来侍候武安侯的。   午膳吃得实在太多了些,柳萋萋也没了吃晚饭的胃口,在玉书玉墨的坚持伺候下沐浴更衣后,便在床榻上躺下,全然忘了孟松洵说过会来看她的事。   那花罗制的里衣绵软顺滑,衾被亦是温暖柔软,还有被上好的香料熏制过后残留的淡淡馨香。   昨夜一宿未睡,甫一沾着舒适的床榻,柳萋萋便沉沉睡了过去。   孟松洵进来时,床榻那厢已然安静下来,他缓步行至床榻前,撩开棠红的床帘,便见柳萋萋闭着眼睛侧躺着,呼吸平稳均匀。   他薄唇微抿,伸手落在她的额上轻轻抚了抚,然手才微微动了动,那厢本安枕的柳萋萋却是一瞬间秀眉蹙起,露出惊恐的神情。   “别过来,别碰我!”   孟松洵的动作骤然一僵,然柳萋萋并未睁眼,她只蜷起身子,做出一副因害怕而不自觉保护自己的姿态。   似乎被梦魇着了。   孟松洵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梦,只收回手,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别怕,有我在……”   似是被这坚定又温暖的声音安慰,好一会儿,柳萋萋紧蹙的眉头才缓缓松了开来,凌乱的呼吸复又变得平稳绵长。   孟松洵替她掖好被角,在床榻边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沉着脸提步出了内间,他看了眼玉书玉墨,嘱咐道:“好生伺候柳姨娘,柳姨娘若有什么想要的,你们尽管告诉吴管事便是。”   “是,侯爷。”   玉书玉墨恭敬地应声罢,又抬眸偷偷看了孟松洵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孟松洵道。   听得此言,两人这才大着胆子开口,先出声的是玉书:“禀侯爷,奴婢们方才伺候柳姨娘沐浴,瞧见姨娘背上有大片的伤痕……”   孟松洵剑眉蹙紧,“什么伤!”   “看样子应当是鞭伤。”玉书道,“且那结痂留下的疤颜色不深,奴婢猜测时日不会太长……”   方才她们褪下柳萋萋的衣裳,看到她背上大片的鞭痕,只觉触目惊心,简直不敢相信这位柳姨娘究竟经历了什么。   虽只相处了半日,但她们都看得出来,柳姨娘是个极好的人,她们跟对了主子,看她这般被欺负,她们实在于心不忍,不能不告诉他们侯爷。   孟松洵的眸色霎时浓沉了几分,若晕不开的墨,漆黑一片,看不清思绪。   “本侯知道了。”   他默默走出轻绯苑,在看到守在垂花门外的李睦后,停住了步子。   李睦到底是跟了孟松洵多年的人,一眼就看出自家主子的异常,他虽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可周身摄人的寒气散出来,吓得他呼吸凝滞,腿肚子打颤,止不住想后退。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让他家侯爷震怒成这般,还未询问,便听孟松洵如寒冰般沉冷的声儿骤然响起。   “仔细查查,沈家这些年究竟都对她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 22-3 2 23:20:02~2023-0 2-0 2 22:6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可爱多长胖的阿慧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柳萋萋离开后两个时辰。   沈府, 枫林院。   钱嬷嬷兴冲冲从外头回来,快步入了正屋,行至赵氏跟前, 笑道:“夫人, 人送来了。”   赵氏放下手中的汤婆子,微一抬眉,“哦,生得什么模样?可是个能入眼的?”   “不骗夫人,老奴只瞧了一眼,魂魄都快被夺去了, 不愧是武安侯府送来的, 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钱嬷嬷忍不住感慨道,“用柳姨娘换了这般美人, 老奴觉得,我们二爷这回可是占了大便宜。”   赵氏慵懒地倚靠在小榻上上,亦是笑得自在,“谁能想到那武安侯竟会向我家玉哥儿讨要那柳萋萋呢, 都说武安侯好色, 果真不错, 连柳萋萋都能看上, 他倒是个不挑食的, 也不知如何下得去嘴。”   “想那武安侯也就是一时兴起, 过不了多久, 定然就对柳姨娘失去了兴致。如今柳姨娘走了, 也算了了夫人的心头大患, 老奴都替夫人高兴。”   钱嬷嬷顿了顿, 又问:“夫人, 那新来的姨娘夫人想安排在何处?”   对于此事,赵氏早已有了打算。   听说富贵人家的公子到了年纪,家中都会安排丫鬟晓事,沈家从前家贫,他家玉哥儿又忙着读书,自然没有这些。   虽说他房中还有个柳萋萋,但就柳萋萋这般长相,当奴婢都嫌太磕碜,若不是当年老太太坚持,她根本不会让她进门,他家玉哥儿更是不可能对柳萋萋下得去手。   如今来了个美人,正好让他家玉哥儿通晓通晓人事,省得将来成亲闹了笑话。   “就安置在柳萋萋住过的东厢吧,让人将那里好生打扫一番,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了,空空荡荡的到底不好看。”   “是。”钱嬷嬷福了福身,忙退下去办。   沈家家仆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将那位苏姓的新姨娘请进焕然一新的东厢。   是夜,沈韫玉回到竹韧居时,乍一看见东厢通明的灯火,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林管事瞧见沈韫玉,忙恭敬地上前道:“二爷,武安侯府已将人送来了,夫人将新来的苏姨娘安置在了柳姨娘曾经住过的地方。”   沈韫玉淡淡“嗯”了一声,似是不大在意,收回视线提步往正屋的方向而去,然方才走了几步,就听一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儿急切地唤了一声“沈大人”。   他折身看去,便见一水色衣裙的女子自东厢走出来,那双似有粼粼湖水流动的潋滟眼眸祈求地看着他,“奴有话要对沈大人讲,可否请沈大人给奴一些时间?”   沈韫玉承认,正如武安侯所说,眼前的女子是难得的绝色,这般姿容只怕是万里挑一。   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挪了步子。   沈韫玉负手入了东厢,那位苏美人也紧跟着入了内。   看着全然变了个样子的东厢,沈韫玉不由得怔忪了片刻,转头看向那位苏美人,心下蓦然泛起些道不明的情绪。   东厢换了新,人也跟着一道换了。   他只短短伤感了一瞬,很快便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能以一个柳萋萋换得这么绝美的女子,他该高兴才是,不该总是想到那个平平无奇的柳萋萋,自己将自己的思绪搅得一团乱。   他在红漆圆桌前坐下,沉声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苏美人看了眼屋内伺候的家仆,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韫玉会意,抬手挥退众人。门扇关拢的一刻,却见那位苏美人赫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颤声道:“恳请沈大人放奴离开,奴求求沈大人了。”   说罢,她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两下。   见她一副畏惧的模样,沈韫玉不由得蹙眉,少顷,嗤笑道:“这么想离开,怎的,是看不起我沈韫玉,看不起我们沈府,觉得我沈韫玉官职低微,比不上武安侯,给不了你想要的富贵荣华是吗?”   “不是的,沈大人。”苏美人直直看向沈韫玉,眸中眼泪似珍珠般一颗颗滚落,“请大人救救奴,奴被武安侯送来沈府,想来已是暴露了身份,任务失败只怕不久后便会被悄悄诛杀,请大人放奴逃跑,大人的大恩大德,奴没齿难忘……”   她说的话令沈韫玉匪夷所思,但还是大致能听出她是被安排进武安侯府,监视武安侯的细作。   “你是谁的人?”沈韫玉微微眯起双眼。   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奴是褚大人亲自挑选并由其他大人安排进武安侯府的。”   *   武安侯府。   翌日柳萋萋自床榻上醒来,透过窗棂瞧见外头亮堂堂的天色,不由得惊了惊。   看日头,大抵已是巳时。   来京城这么多年,她纵然也曾有过贪睡的日子,但毕竟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不敢睡到这个时辰才起。   她慌忙自床榻上爬起来,唯恐赵氏借机发难,然看着陌生的屋子,她动作一滞,这才想起这里不是沈府。   她已被沈韫玉送给武安侯了。   内间的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柳萋萋抬首看去,便见玉书玉墨端着铜盆和干净的巾帕进来。   “柳姨娘醒了。”   两人作势要上前伺候,却被不习惯的柳萋萋给拒了,说要自己来,她拘谨地站起身,绞着帕子净了面。   那厢玉书拿着两身衣裙来给她挑选,“柳姨娘今日要穿哪一身,这都是成衣,奴婢瞧着姨娘瘦削,或是大了些,不过吴管事说了,今日午后会有琳琅阁的裁缝给姨娘量体裁衣,做几身合适的衣裳。”   给她做衣裳?   柳萋萋看了眼玉书手上的两身衣裙,刺绣精致,料子都是顶好的,摇头道:“不必再做了,这两身不就够了,多了也浪费。”   玉书玉墨对望一眼,皆是目露诧异,府里别的姨娘都逼着吴管事给做新衣,生怕不能光彩照人地在侯爷面前出现,怎的这位柳姨娘却是不要呢。   玉墨笑道:“两身哪能够的,姨娘的衣橱里空空荡荡,再怎么说,也得填满才是。”   玉书将手一伸,让柳萋萋挑一身喜欢的衣裙,柳萋萋看了半晌,挑了那身雀蓝的,另一件梅红的虽是更精致好看,但颜色实在太过扎眼,不适合她。   换上了衣裙,在妆台前坐下,柳萋萋摸着身上绵软顺滑的料子,除了难以置信,心下未免也有些惴惴。   这衣裳定然很昂贵,也不知这制衣的银两会不会从她月钱里扣。   替她盘好发髻,玉书又拿起桌上的香粉欲替柳萋萋上妆,柳萋萋见状,忙伸手阻拦。   “不必了,这香粉抹在脸上实在难受。”   何况,她也不是来争宠的,打扮得那么用心做什么。   玉书垂首看了眼手上的香粉,还欲再劝,却被玉墨一个眼神拦住了。   她晓得玉书在想什么,分明她家姨娘上妆后那么美,就是太瘦削了些,若是不精心打扮一番,岂非太暴殄天物了。   可她们到底只是奴婢,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好忤逆的。   见柳萋萋不愿涂脂抹粉,玉书转而拿起桌案上的香膏,牵起柳萋萋的手,一寸寸细细地抹在上头。   淡淡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柳萋萋一下便嗅出里头所添之物,都是价值不菲的药材和香材。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回姨娘,这是兰玉膏。”玉墨答道,“这可是京城贵女们竞相追捧的好东西,听闻抹在面上手上,时日一长,便能让肌肤若凝脂白玉一般顺滑。”   听得此言,柳萋萋惊了惊,却是吓得骤然缩回手。   “不必抹了。”她扯唇笑了笑,“这般金贵的东西,还是省得点用吧。”   何况若真算在她月钱里,她可属实负担不起。   用了玉墨端来的早膳后,柳萋萋便开始在院中踱步。午后,任几个裁缝替她量了尺寸,就靠在小榻上看摆在架上的闲书。   就这般过了一日,晚间,孟松洵自大理寺回来,便见柳萋萋以手撑额,坐在桌前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他蹙了蹙眉,幽着步子入内,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额心轻轻点了点,“想什么呢?”   柳萋萋豁然抬起头,在看清来人后,双眸一亮,欣喜地唤了声“侯爷”。   “瞧你不大高兴,可是底下人伺候得不好?”孟松洵问道。   伺候在一旁的玉书玉墨听得这话不由得身子一僵,紧张地看向柳萋萋。   柳萋萋忙摇头,“不是,她们伺候得都很好。”   孟松洵不信她无缘无故不开心,转而想到什么,问:“可是有人来闹你?说了什么话?”   那几个先前被送进府的都不是省油的灯,虽他特意嘱咐不许人随意进轻绯苑,但他不是时时盯着,到底难防。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没有,我这一日过得很太平。”   “那是哪里有不如意的地方?你不必害怕,尽管同我说便是。”   见柳萋萋又是摇头,孟松洵拧了拧眉,脑中浮现出一种可能。   既不是待在武安侯府不自在,难不成是还想着沈府的事,想着沈韫玉,对他难以忘怀?   那样的男人,就值得她这般念念不忘吗!   柳萋萋见孟松洵面色霎时沉冷,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道:“侯爷,您先前不是说是让我来帮您查案的吗?那我如何能帮到您?”   孟松洵闻言稍愣了一下,“你烦恼的便是这个?”   柳萋萋重重一点头。   这实在太悠哉的日子,总让她心生不安,这武安侯既说将她要来是为了帮他查案的,可如今她却百无聊赖地待在这院子里无所事事,总归不好。   毕竟这雇来的“伙计”总是要有活干,能体现价值,才能心安理得地拿工钱不是。   见她眸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副殷切又期许的样子,孟松洵颇有些哭笑不得,蓦然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再多思忖一会儿,便撒了那样的谎。   他不欲让她失望,垂下眼眸好生思量了片刻,缓缓道:“倒是真有一物,需得你帮我闻一闻。”   作者有话说:   孟松洵:我努力思考怎么疼老婆,她却想着怎么替我打工(摊手)   感谢在2023-0 2-0 2 22:60:08~2023-0 2-02 22:6 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offffei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彤彤26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是什么?”柳萋萋问。   孟松洵轻笑了一下, 侧首唤来候在门外的李睦,低低耳语了几句。   李睦颔首去了,过了没一会儿, 抱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回来, 递给孟松洵。   孟松洵抬手挥退屋内人,方才打开木匣,推到了柳萋萋面前。   “这是如今京中盛行的婴香,你闻闻看,可闻得出其内都用了什么香材。”   “婴香”此香,柳萋萋从香谱上看到过, 关于婴香的来历, 众说纷纭,但最有名的莫过于某古籍中记载“神女及侍者, 颜容莹朗,鲜彻如玉,五香馥芬,如烧香婴气者也。”①   后不少人将婴香释为妙龄玉女之体香。   此香因清雅的香气颇受文人雅士追捧, 但柳萋萋从未见过, 不由得好奇地拿起来, 放在鼻尖嗅闻。   “好似有丁香、龙脑、麝香、旃檀香、沉水香……”柳萋萋将自己能嗅出来的香材一一道出, 然末了, 她却秀眉紧蹙, 好半天, 才摇头道, “还有几味, 实在闻不出来, 恐是我未见过的香材……”   她抬首看向孟松洵:“此香对侯爷办案很重要吗?”   孟松洵点了点头, 也不瞒她,“大抵五六日前,国子监丞武榛武大人在家中离奇而死,死时正对墙上的瑶池神女图,且屋内燃的就是此香。无独有偶,一个月前,翰林院侍讲学士齐大人以相似的方式在家中暴毙,听说他也同样沉迷这婴香。”   沉迷婴香?   柳萋萋曾在书上看过“婴香”的香方,与她手上的这些似有不同,“此香可是有什么独特之处?”   毕竟这香虽好,但也不至于到让人沉迷的地步。   见她纳罕地看过来,孟松洵掩唇轻咳了一声,“传闻夜间燃放此香,可赴瑶池与神女相会,因着如此,坊间传言两位大人是在梦中遭神女索命而死……”   他说得含蓄,柳萋萋一时没意会过来,直到看见孟松洵微微撇开的眼睛和面上一闪而过的尴尬,才顿时明白为何此香颇受追捧,还有人沉迷于此。   手上寻常的香丸蓦然和她的双颊一样变得滚烫起来,柳萋萋忙将香丸放下,少顷,咬了咬唇道:“其实,若想知道两位大人是否因此香而亡,大可点燃试一试……”   孟松洵点了点头,似是很赞同她的说法,“我收到此香已有一段时日,确实不曾燃过,不若今夜试试。”   柳萋萋闻言诧异道:“侯爷不怕同那些大人们一样……没了性命吗?”   她只是个提议,不想孟松洵真的会答应。毕竟谁也说不好,那两位大人的死是否真的与此香有关。   可万一……   孟松洵哪里会怕,他向来不信鬼神,自也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   然看着面前人担忧的模样,他唇角微扬,道了一句“怕,所以需得你守着我。”   孟松洵见她蹙眉流露出些许不解,启唇缓缓道:“今夜我歇在你这儿……”   柳萋萋闻言一时怔愣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来,他方才是说要在她这里留宿?可他不是说她只是来助他破案的吗?怎的还要伺候他呢……   柳萋萋眸中流露出的惊惧令孟松洵哑然失笑。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不必担心,这屋内还有张小榻,我睡那儿便可。”孟松洵顿了顿道,“且你名义上既是我的妾,总得做做样子,不然恐遭人怀疑。何况有你在屋内,若那香真有问题,你也能及时发现将我救下,不是吗?”   倒也是这么个理。   柳萋萋点点头,低低道:“便听侯爷安排。”   见她虽是答应,却是垂下手搁在膝上,一副拘谨的模样,孟松洵笑道:“你先洗漱,我回松篱居沐浴更衣后再过来。”   “嗯。”柳萋萋应了一声,起身目送孟松洵推门离开。   玉书玉墨在门外候着,也听不清里头在说什么,两人心头直痒痒,方才侧耳试图去贴门,却不想门扇突然被推开,孟松洵从里头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的失望还未表现在面上,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道:“今夜,本侯在轻绯苑留宿,夜里凉,你们多准备一床被褥。”   听得此言,玉书玉墨懵了懵,旋即欣喜若狂,忙连连应答。   待孟松洵一走,立马命人去烧热水,准备伺候柳萋萋沐浴。   被玉书玉墨请到净房时,瞧见浴桶内漂浮的花瓣,柳萋萋不禁有些傻眼,但架不住玉书玉墨太激动,替她褪下衣裳,便开始喋喋不休。   说这可是他们侯爷头一回在后院留宿,在其他侍妾那儿都不曾过夜的,她务必得抓住机会才行。   看她们这副期待的样子,柳萋萋颇觉好笑,但也明白她们是为自己好,后院女子若想生存,自然是得拢住夫君的心,方能有好日子过,在沈府时她便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   沐浴过后,玉墨拿来一身用熏笼熏了香的寝衣给柳萋萋换上,看着这薄透的料子,柳萋萋不禁红了脸,问:“可有旁的,这件似乎薄了些,怕是会着凉……”   玉墨晓得她家姨娘就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可那寻常寝衣裹得牢牢的,哪里有这身吸引男人,便一咬牙扯谎道:“姨娘昨日穿的寝衣都拿去洗了还未干,姨娘便将就着先穿这身,屋内燃了炭火,暖和着呢,定不会教姨娘受冻着凉。”   柳萋萋哪里看不出这两个丫头的心思,她无奈地笑了笑,便也随她们去。   松篱居与轻绯苑仅一墙之隔,孟松洵唯恐柳萋萋等太久,匆匆沐浴罢,便阔步去了轻绯苑。   玉书玉墨方才自屋内出来,正欲阖上门,转头看见孟松洵,忙高兴地低身道:“侯爷,姨娘在里头呢。”   孟松洵微微颔首,推开半开半掩的门扇,缓步入了内间,他本就是习武之人,步子极轻,故而并未惊扰屋内人。   行至内外分隔的珠帘前,便见柳萋萋一头乌发披落,正背对着他,站在临窗的香案前,隔火熏香。   她手持香箸,将那婴香香丸置于云母片之上,衣袂下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玉腕来。   她盖上炉盖,香烟袅袅,氤氲而散,她微微低身,一手轻罩聚拢香气,一面靠近香炉吸气品香。   这专注优雅的姿态令孟松洵有片刻的失神,若无当年顾家一事,或许他的念念便会在众星捧月中长大,成了京城制香手艺最出众的贵女,在最好的年纪嫁予他为妻,然后若如今这般,焚香品闻,静待他归。   孟松洵忍不住向前挪动了一步,触动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前人陡然一颤,折身看来。   她似林间受惊的小鹿,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眸慌乱地睁大,呆呆地看着他。   方才被她那头如瀑的长发遮住,孟松洵不曾察觉,待柳萋萋转身面向他,他才发现她这一身寝衣的薄透,棠红的暗纹纱下霜白的芙蓉刺绣抹胸若隐若现,裹住起伏的丰腴,半长的襦裙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莹润纤细的足踝在裙底若隐若现。   孟松洵不自觉喉结轻滚,忙撇开眼睛,似乎头一次意识到那个当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   或是那厢的视线过于灼热,柳萋萋垂首看了眼身上的衣衫,顿时羞得耳根发烫,快走几步,一把扯下架上的外衫披上。   她没想到孟松洵会来得这么快,且进来时一点动静都没有。   “侯爷来了。”她窘迫地开口,“我已将那婴香点上了……”   孟松洵垂首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神情颇有些不自在,“既是如此,早些睡吧。”   柳萋萋闻言低身抱过床榻上的被褥铺在小榻上,“要不今夜还是我睡在这儿吧,怎能让侯爷睡在小榻上,不成体统。”   如今她寄人篱下,孟松洵说会睡在小榻上那是体谅她,她可不能太当回事儿。   孟松洵听她这话,晓得她就是在沈府卑微惯了,才不敢让他这个主子受累,沉默片刻,挑眉道:“你若想睡这儿,我便抱你去那床榻上,同你一道睡如何?”   说罢,他还真俯身作势要去抱她,柳萋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猛地自小榻上站起来。   孟松洵唇边戏谑的笑意浓了几分,“去睡吧,我又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男人,睡哪儿不都一样,在我这儿你不必顾及那些规矩。”   柳萋萋偷着抬眸去看高她一个头还要多的男人,因着是沐浴完过来的,此时的孟松洵仅在中衣外草草披了件外衫。   平日衣衫宽松尚且看不出来,此时再看,才发现那贴身的白色中衣更显出他肩背的宽阔和身材的孔武有力,那粗壮遒劲的手臂轻易便能将她抱起来。   确实不是身娇体弱……   柳萋萋垂下眼眸,羞得不敢再看。   既他都这般说了,柳萋萋也不矫情继续坚持,乖乖上了床榻,将衾被盖得严严实实。   少顷,她又觉得很可笑,她这紧张的样子好似那人会半夜突袭她似的,便将攥着衾被的手松了松。   怎会呢,他又看不上她。   因怕燃了那婴香,孟松洵睡梦中出意外,柳萋萋不敢轻易睡去,便一直打着精神,听着小榻那厢的动静。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婴香中添了安眠的香材,纵然柳萋萋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却仍是架不住沉如千斤的眼皮一点点往下坠。   一片静默中,她仿若听见耳畔响起了流水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见,她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却蓦然嗅到一股幽香。   流水声愈发清晰,混杂着动听的丝竹和银铃声,白色的雾气在眼前缓缓散去。   柳萋萋垂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清澈的水面上,而在湖中央,一个彩衣飘缎的女子正赤脚翩翩起舞,玉足轻点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飞舞的飘带晕开怡人幽香。   薄雾遮住了那人的脸,柳萋萋继续往前走,欲看清那人的长相,随着最后的薄雾散去,一张绝色容颜出现在她眼前。   柳萋萋双眸微张,因此人她认得,正是先前在红襄馆遇见过的沁玉姑娘。   那女子含笑冲她伸出手,柳萋萋不自觉被吸引,鬼使神差地将手交给她,旋即随着她在水面上起舞,那倾城的容颜在她面前摇晃,似能将她的魂魄夺去。   可渐渐的,柳萋萋察觉到些许异常,那原本沁人心脾的香气蓦然令她觉得恶心,忍不住捂唇干呕起来。   然在她自觉难受的下一刻,脚底平静的水面变得混浊起来,漩涡四起,巨浪翻腾,让她变得摇摇欲坠。   面前赏心悦目的脸也失了笑容,双眼缓缓落下血泪,在一瞬间以地狱恶鬼般狰狞的面目向她扑来。   柳萋萋忍不住低呼一声,自榻上惊坐起,额上一片冷汗。   她忙看向小榻上的方向,掀开床帘,趿着鞋走近,内屋燃着一盏烛火,透过昏暗的烛光,柳萋萋便见孟松洵躺在小榻上,剑眉紧蹙,呼吸粗沉凌乱。   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想起她做的那个怪梦,柳萋萋一把提起桌上的茶壶,掀开香炉炉盖,用冷透的茶水浇灭尚未彻底燃尽的婴香。   放下茶壶,她又匆匆跑至小榻前,低声呼唤孟松洵。   “侯爷,侯爷,您醒醒……”   好一会儿,见男人眼皮微动,缓缓睁开眼,柳萋萋尚未舒一口气,手臂便被一个极大的力道骤然一扯,不受控地摔倒在了小榻上。   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男人沉重的身躯覆上,滚烫的大掌按住她的手腕,将她强硬地牢牢压在了身下。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道教上清派经典南朝梁陶弘景编注之《真诰·运象篇》   感谢在2023-0 2-02 22:6 2:38~2023-0 2-03 22: 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饼干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男人的气力大得可怕, 柳萋萋根本挣脱不开,只能眼看他垂首落在她的颈间,粗沉的呼吸带着浓重的侵略性在她耳畔回响。   她不由得想起被赵氏设计, 险些丢了清白的那晚, 恐惧若在黑暗中蛰伏的巨兽缓缓苏醒,似要将她彻底吞噬。   男人湿润温暖的唇流连在她的脖颈间,甚至传来微微的刺痛感,让她蹙起了眉,感受到他的大掌落在她的腰间,用劲抽开了她的裙带, 柳萋萋慌乱地将手抵在男人的胸前, 颤声道:“侯爷,您清醒一些, 是我……”   或是从她带着哭腔的声儿里听出了害怕,孟松洵浑浊的眼眸逐渐恢复清明,抬首看去,便见身下人一袭乌发铺散在小榻上, 衣裙凌乱, 左肩的衣衫滑落, 露出瘦削白皙的香肩, 她胸口因恐惧而快速起伏着, 那双潋滟的杏眸湿漉漉的, 随着眼睫微颤滑落几滴晶莹的泪珠。   孟松洵双眸微张, 慌忙爬起身, 摆脱禁锢的柳萋萋一下缩到了角落里, 用双手环抱住自己。   看着她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还有被他掐红的手腕, 孟松洵颇有些懊悔,不想自己竟教那婴香控制,做出如此反常之事。   他伸手欲触碰她,可瞧见她下意识退缩的举止,须臾,到底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他扯过挂在圈椅上的外衫,披在柳萋萋身上,薄唇抿紧,低声道:“抱歉,我方才有些不清醒……”   柳萋萋抽了抽鼻子,抬手抹了面上的眼泪,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明白孟松洵并非有意,哑声问道:“侯爷可是梦见什么了?”   孟松洵点了点头,“这婴香能入瑶池幻境之事所言不虚。”   这话的意思是他也梦见瑶池神女了,柳萋萋张了张嘴,有点想问孟松洵是不是也做了绮梦,才会在醒来后梦与现实不分,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可柳萋萋到底问不出口,只道:“那侯爷梦见的瑶池神女生得什么模样?”   孟松洵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深深看她一眼,掩唇低咳了一声,稍稍瞥开视线,“醒来后便有些记不清了……”   见他这般反应,柳萋萋哪里看不出来他是在撒谎,只怕是不好与她说实话,她也不追问,反说起自己的梦来。   “我倒还记得,那瑶池神女的模样和我曾在红襄馆见过的一位姑娘生得一模一样,或是觉得她是我平生见过生得最美的女子,梦里的人才会是她的容貌……”   “红襄馆!”孟松洵剑眉微蹙,“你去哪里做什么?”   再怎么说那儿都是风月之地,她怎会去过那样的地方,难不成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柳萋萋看出孟松洵所想,慌忙解释:“我帮了一个在红襄馆做活的小婢子,送她回去,这才无意间入了红襄馆,只入了那一回……”   孟松洵闻言眉目这才舒展了些,然须臾,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却是凝重了几分:“我命人调查过,死的两位大人生前都曾去过这红襄馆,只怕这红襄馆大有问题,看来需得进去闯一闯……”   他话音方落,便听柳萋萋道:“侯爷可否带我一块儿去?”   孟松洵皱了皱眉,晓得她是想帮他,却还是果断摇头,“那等风月之地,不适合你去。”   “我觉得那香有问题,方才我做梦梦到一半,便觉此香的香气有些怪异,令我甚感不适。既然这红襄馆中或有关于婴香和破案的线索,我说不定能帮到侯爷。”柳萋萋身子微微前倾,祈求地看着他,“侯爷便带我一道去吧。”   她不想整日待在这府里,就算只能帮到他一点,她也会很安心。   见她朱唇轻咬,睁着那双潋滟的杏眸殷切地看着他,孟松洵倏然想起她幼时之事。   那时,顾夫人怕她吃太多甜食吃坏了牙,就命贴身伺候的嬷嬷不许给她吃点心和糖,她嘴馋得厉害时,也会如现在这般,小手扯着他的衣角,用哀求的眼神可怜兮兮地同他讨糖吃。   只不过眼前的人,看似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松洵在心下轻叹了口气,晓得若不答应她只怕她今夜都不能安睡,也到底没挨住她这般眼神,无奈地道了声“好吧”。   翌日,皇宫朝华殿。   因天弘帝龙体欠佳,听朝臣草草上奏后,便命贴身内侍宣布退朝。   早朝毕,沈韫玉几乎走在最后,他步出殿门,下了丹墀,远远见孟松洵唤住了工部侍郎贾洹。   两人立在那厢,言笑晏晏,不知在说些什么,想起昨夜之事,沈韫玉步子不由得快了几分,走近二人时,依稀听见那贾洹殷勤道:“侯爷放心,下官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今日酉时过后,下官在红襄馆门口静候侯爷……”   孟松洵闻言喜笑颜开,“贾大人果然够意思!”   红襄馆……   沈韫玉不由得蹙眉,虽不曾去过,但那地方他知道,听闻不少达官显贵都爱在那处眠花宿柳,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所。   难道这武安侯是要去那样腌臜之地吗?   那厢,贾洹恭维地笑着,冲孟松洵拱手鞠了一礼,提步先行离开,沈韫玉见孟松洵也作势欲走,一时忍不住开口,唤了声“侯爷”。   孟松洵步子一顿,折身看来,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摄人的寒意,但很快,他抿唇轻笑道:“沈大人可有要事?”   见沈韫玉上前,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松洵挑眉道:“怎么,沈大人莫不是对本侯送去的人不满意?”   “自然不是。”沈韫玉沉默片刻,定定地看去,“下官只是想问问侯爷,不知柳氏是否安好?”   听他问起柳萋萋,孟松洵在心下发出一丝冷笑。   人在沈府时不见他待她多好,如今离开了,又来假惺惺地做什么!   “她好不好的,如今应与沈大人毫无关系了,何况本侯的内宅之事,沈大人不好多问吧。”   孟松洵似笑非笑的神情若锐利的针无形地扎在沈韫玉心口,他想起在升平坊那日对孟松洵说过的话,没想到如今却被孟松洵以相同的方式还了回来。   柳萋萋如今已不是他的人,他确实不该多加干涉,可柳萋萋不过入武安侯府两日,这位武安侯便急着寻花问柳。   她在武安侯府的处境有多悲惨可想而知。何况她生像又不好,年纪也双十了,哪比得过那些貌美又年轻的侍妾。   纵然他对柳萋萋无情,但毕竟她在沈府那么多年,还是他给送进武安侯府的,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关心几分,不然岂非显得没有人情。   “下官并非想插手侯爷的内宅之事,只是……毕竟柳氏伺候过下官一场,下官不求侯爷多么宠爱她,只希望侯爷能好生待她,不教她吃太多的苦。”   吃苦?   孟松洵只觉这话可笑至极。   武安侯府纵然对她再不好,能有沈家对她做的过分!   孟松洵思及今日一早,手下人禀报给他的关于柳萋萋这些年在沈府的遭际,大掌不由得握紧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怪不得昨夜他冒犯了她,她会显得那么害怕,怪不得她背上有那么多令人触目惊心的鞭伤,怪不得她总是畏首畏尾,行事瞻前顾后,似在畏惧什么。   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些年她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孟松洵努力隐忍,拼命压下在此地发作痛揍沈韫玉的想法,片刻后,只以不屑的眼神笑道:“本侯宠不宠她,愿不愿意对她好,那都是本侯自己的事,就算本侯再将她转手送人或丢出府外,都与沈大人没有一点关系,往后请大人别再过问本侯的家事……”   他重重强调了“家事”二字,说罢,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   沈韫玉听得孟松洵这一席话,不由得心下生寒,愈发肯定柳萋萋在武安侯府过得悲惨。   懊悔之余,他倏然想起昨夜那宋美人说过的话,不禁心生怀疑。   难不成这武安侯是有什么问题,才至于他那身为刑部尚书的老师特意派人监视。   毕竟无缘无故,褚裴不会这么做,也没有胆量这么做,恐是背后有人授意,若说能授意他老师的人,便只有……   正当沈韫玉沉思之时,被一句“沈大人”一下拉回了思绪,他抬首看去,便见那位新科状元郎,如今的翰林院编修江知颐缓步朝他而来。   靠近沈韫玉后,江知颐含笑低身凑到他耳畔,神神秘秘道:“贾大人热情,方才邀下官今晚一道去那红襄馆,不知沈大人可有兴致一道去看看?”   沈韫玉闻言纳罕地看了江知颐一眼,他自认与这位新科状元郎并未有这么好的交情,反是因着先前的事,他该记恨自己才对。   他张口本想说“不”,可忆起孟松洵的古怪,却又改口笑着道了句“好啊”。   他那老师既在派人监视这位武安侯,他定然哪里有问题,若他快一步替他家老师解决这桩心事,必能得老师赞赏。   倒也是好事。   才到寅时,孟松洵便提前自大理寺下值回来,径直去了轻绯苑。   他已提前派李睦来传了消息,故而这会子,玉书玉墨正在替柳萋萋梳妆。   她今日一身藕粉团锦绣花对襟长袄,烟紫凤尾罗裙,万分娇俏,鬓间插着一支桃花簪,簪尾流苏垂落,末端莹润的珍珠轻轻贴在她小巧的耳垂上。   她染了胭脂的眼尾微红,自偌大的铜镜中看到他的身影,忙转过头,眸中跃动如星光般璀璨的点点笑意。   “侯爷,您回来了……”   看清她面容的一瞬,孟松洵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唇角浮现温润的笑。   虽周围人都说她生得其貌不扬,但他从来都不觉得他的念念生得不好看,只是实在太瘦弱了些,如今上了妆,便愈加明媚惹眼了。   见他阔步上前,柳萋萋站起身,头上的流苏打在了侧脸上,她陡然生出些许紧张,用手攥住了衣裳。   今日仔细从镜中看着玉墨替自己上完妆的模样,她一时竟认不出自己来,只觉得好看非常。   可她不知面前人会作何反应,会不会觉得她这副打扮很怪。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孟松洵自袖中取出一块轻软的丝制面纱,抬手替她戴上,刚好遮住了下半边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柳萋萋心下一坠,蓦然生出些许失落,难不成他是觉得自己生得太难看,登不了台面吗。   见她眸光黯淡下来,孟松洵笑道,“太美了,我怕你教人觊觎了去。”   闻得此言,柳萋萋怔忪着眨了眨眼,旋即轻笑出声,纵然他只是安慰自己的,她也觉得很高兴。   “侯爷可真会开玩笑。”   “我不是说笑。”孟松洵正色道,“不过除了这个原因,也是因为那红襄馆鱼龙混杂,不好让你露出真面目。”   他没告诉她,这其中其实还有第三重缘由。   打她入府的那一日,孟松洵便发觉她上完妆后的面容像极了已故的顾夫人。   或是因着她平日暗沉的肤色,瘦削的脸庞和没神采的模样,他当初竟是没一眼认出她来。   可如今京中认得顾夫人的依然不少,毕竟当年的顾夫人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且制香手艺绝妙,教授过不少京中贵妇甚至皇室妃嫔们制香。   但戴上面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柳萋萋,既不必担忧教人认出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必担心被人猜测她过往的身世。   因她那双眼睛并不像顾夫人,而像她远在澜州的外祖母。   一切准备罢,孟松洵便带着柳萋萋坐马车赶赴红襄馆。   贾洹已然在那飞檐高耸,朱瓦白墙的高楼前等了,见孟松洵下了车,正欲上前迎接,不想孟松洵又折身,自车上扶下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见此情形,贾洹不由得傻了眼,从未见过有人寻花问柳还自带女人的,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道:“侯爷,这位是……”   “本侯新收的爱妾。”孟松洵无奈道,“听闻本侯要来这红襄馆,不依不饶,一定要和本侯一道来,说怕本侯教旁的女子勾引了去,这不,本侯实在拗不过她……”   说罢,孟松洵用宠溺的眼神看向身侧人,还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男人身上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柳萋萋身子微僵,但晓得孟松洵不过是在做戏,便努力放松身子,故作依恋地倚靠在男人身上。   见贾洹面露难色,孟松洵顿时不悦道:“怎的,莫不是这红襄馆还有规矩,不许旁的女子进去?”   “自然没有。”贾洹呵呵笑了两下,哪里敢说个“不”字。   这儿是没这个规矩,但从来没人这么做过,看来这武安侯近日沉迷美色之事确实为真,不然哪里会有男人来妓馆,还将妾室一道带来的,实在荒唐。   但他也只能笑嘻嘻将人请进去,入了红襄馆,贾洹同上前招呼的伙计打了个奇怪的手势,那伙计登时会意,毕恭毕敬地道了句“贵客们请”,将三人领至一楼一间不起眼的雅间。   入了雅间内,贾洹同孟松洵解释:“侯爷头一回来,怕是不知道,婴香贵重,这购婴香的客人与楼中寻常的客人不一样,需得去些隐蔽的地方。”   正说着,那伙计已然绕过屏风,在床榻处捣鼓了一番,少顷只听细微的挪动声响,床榻后蓦然出现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入口不大,仅能容一人通过,但还算干净,看来是常有人从此进出。   伙计躬身道了声“请”,贾洹走在最前头,后头依次是孟松洵和柳萋萋。   下楼梯时,孟松洵握住了柳萋萋的手腕,留意着他的每一步,柳萋萋虽是不大喜与男人接触,但此时自孟松洵掌心传来的热意却透过肌肤渗透到了心底,令她感到万分安心。   下了大抵二十余步,眼前灯光璀璨,豁然开朗,一个偌大而华丽的厅堂出现在三人眼前。   衣装妖冶的舞姬在中央的木台上袅娜而舞,木台四下是一个个的小隔间,相邻隔间之间以木板遮挡互相看不见,隔间前有薄透的轻纱垂落遮掩,端着酒盏果点的婢女在各个隔间来回穿梭伺候。   伙计将人领到此处,便算完成了任务,一个貌美的女子迎上来,将他们引至其中一个隔间内。   隔间不大,只置了一张花梨木螺钿小榻,一把红漆梳背椅,一盏白玉坐屏和一张红漆长桌,其上放满了酒水点心。   孟松洵自然是坐在了小榻之上,柳萋萋正欲紧挨着他落座,却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揽住腰肢,一把抱到了腿上。   柳萋萋双颊陡然泛上热意,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抱歉,你且忍一忍,装上一会儿,那位贾大人正在看……”   她偷偷用余光去瞥,果见坐在梳背椅上的贾洹正看着这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臂,配合地揽在了孟松洵的脖颈上,垂着脑袋羞得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片刻后,却听那位贾大人蓦然道:“呦,没想到江大人也来了,他好像还带着一人,那是刑部的沈大人……”   听得“沈大人”三个字,柳萋萋不禁愣了愣,刑部姓沈的大人,她只知道一个,她忍不住转头看向那轻纱外,果见一清隽的男子含笑入了他们斜对面的隔间。   此人正是江知颐。   在他身上跟着的那个双眉紧蹙,抬眼打量着此地,满面厌嫌的不是沈韫玉是谁。   可沈韫玉为何会来这儿,他不是向来自诩清高,怎会来这青楼楚馆。   正当柳萋萋疑惑地盯着那厢瞧时,下颌教突然伸开的大掌轻轻捏住,被迫转过头后,她一眼撞进男人漆黑冷沉的瞳眸里。   他蹙眉开口,不容置疑的语气里揉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虞。   “不许看,现在你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03 22: 22:33~2023-0 2-06 22:36:6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歌歌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孟松洵语气中的强硬令柳萋萋不由得愣了神, 她无措地咬了咬唇,便听一侧贾洹发出低笑。   “看来侯爷对您这位妾室甚是宠爱啊。”   孟松洵没有回答,只那揽着怀中人纤细后腰的手臂紧了几分, 举止间充斥着独占欲。   看着他沉冷的面色, 柳萋萋心下只道他演技好,竟演得这般惟妙惟肖,好似真对她喜爱得不得了,不许旁的男人沾染半分一般。   她轻笑了一下,自然没有当真,须臾, 却见厅中烛火熄灭, 圆木台边缘亮起一盏盏明灯,清脆的银铃声随即响起, 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黑暗中一个身着异域舞裙的女子在烛火的簇拥中缓缓而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如水蛇般扭动,带动手腕足踝的银铃叮当作响。   她生得一张异域脸孔, 浓妆艳抹, 妩媚妖艳, 几乎将厅内四下所有男人的视线都夺了去。   “侯爷许是不知, 这红襄馆中不仅贩婴香, 还有这般美色可赏, 只消出得价钱够多, 便能占得美人一夜。”贾洹微微凑近, “不知侯爷可有兴趣?”   “嗯, 确实是美人。”孟松洵懒懒道, 随即垂首看了一眼, “可本侯若出了价,只怕有人要不高兴了……”   他话音方落,那厢一舞罢,便有一个三十上下的青衣妇人上台,以五十两为底,让厅中众人竞买与此女一夜风流。   今夜来此地的,不乏一些常客,很快,价钱便从七十两被喊到了一百一十两,又几息的工夫,被喊高至一百五十两。   柳萋萋默默地听着那些人亢奋地出着价,觉得荒谬疯狂的同时,心下若堵了块大石,愈发滞闷难受。   那些竞拍之人和售卖之人一样,并不视这些红襄馆的姑娘们为人,她们就像是珍稀的货物一般待价而沽,遭人争相哄抢。   亦若在狂风巨浪中沉浮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命运摆布,无论被如何对待,都只能默默承受,不得反抗。   第一次竞拍最终以二百两告终,没得手之人,却也不急,毕竟后头兴许还会有更好的,而得了手的,则迫不及待地伸手唤来美人,揽入怀中毫不收敛地肆意玩弄,眉宇间得意的神色似在炫耀一件战利品。   透过轻纱,见那位姑娘即便被揉疼了却依然勉强自己维持笑容的模样,柳萋萋实在瞧得难受,忍不住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孟松洵垂首看着她发红的眼眸,明白她或是因从前身不由己的经历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缓缓抬起大掌落在她脑后,将她轻柔地按在自己怀中。   柳萋萋没有反抗,反是顺着他的动作往他坚实的胸口靠了靠。   木台上,笙歌曼舞不停,竞价亦是不休,可柳萋萋实在不想再听,不想再看。   斜对面的隔间里,沈韫玉远远看着这一幕,压了压唇角。   虽隔着轻纱瞧不真切,但透过那坐在武安侯腿上女子窈窕的身姿,和自发髻下露出的修长白皙的脖颈,及武安侯对她那副珍惜爱怜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个美人。   他不屑地勾了勾唇角,不禁呢喃了一句“色中饿鬼……”   他这声虽是轻,但仍是教坐在一侧的江知颐听了个真切,他挑眉笑道:“看来沈大人似是对武安侯此人有些意见啊。”   “江大人玩笑了。”沈韫玉转头看去,“我哪敢对武安侯有意见,武安侯位高权重,提出想要我院中的妾,我还不是得乖乖拱手奉上……”   他句句在否认,然句句都在透露出对孟松洵强烈的不满。   江知颐放下酒盏,好奇道:“看来沈大人对你府上那妾很是疼爱?以至于被武安侯讨要去这般不高兴。”   “疼爱”二字沈韫玉说不出口,他也清楚,他实在算不上疼爱柳萋萋,不然这么多年,柳萋萋这个妾不会只是有名无实。   他沉默片刻道:“她既从前是我的人,我自是对她多在意几分,亦替她委屈。她进那武安侯府也不过两日,这武安侯便来了红襄馆寻欢作乐,看来她并不受武安侯的宠,在那武安侯府的日子想必也过得辛苦……”   见沈韫玉眸中流露出些许愁绪,江知颐举起酒盏,轻啜了一口烈酒,转而看向不远处被武安侯紧紧抱在怀里的女子,唇角轻扬,眸中流露出些许嘲意,似笑非笑。   “哦?是吗……”   两人言语之际,一阵高亢的箜篌声起,隔间内众人的目光再度被吸引了去。   众弦齐鸣,时而若玉崩山碎,时而如凤凰之鸣,响彻山林,只渐渐的,激昂的弦声由急入缓,如从云霄落入寂静的湖泊与盛放的花林。   在美妙绝伦的乐声中幽幽走出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她一袭轻纱白衣,长袖轻舞,双臂柔若无骨,旋转间裙裾翻飞,若在水中绽开的睡莲,婉约柔美,那双眼眸清亮,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扬,含娇带媚,稍稍瞥去一眼,便能将男人的魂魄生生勾去。   贾洹同众人一样看傻了眼,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但仍不忘同孟松洵道:“方才台上被拍至五百两的云雪姑娘已是少见的美貌,但红襄馆中真正头牌的当属这一位……”   柳萋萋亦是看着木台之上眼也不眨,她见过此人。   这便是她先前因帮了那个叫媛儿的婢女而在红襄馆偶遇过的沁玉姑娘。   亦是她在婴香作用下梦见的瑶池神女。   余光瞥向孟松洵,见他看着台上,却不似其他男子那般痴迷,反眉头深蹙,神色凝重。   柳萋萋不由得纳罕道:“侯爷,您怎么了?”   孟松洵看向她,低低道:“此女与武大人房中那副瑶池神女图上的神女长相一般无二。”   柳萋萋稍稍一惊。   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再度看向那木台之上时,却嗅到一股香气在厅中蔓延开来。   这香味或让旁人嗅着并不那么浓烈,可入在柳萋萋的鼻内,却熏得她颇有些头晕脑胀。   正当她难受地蹙眉之际,却见一旁的贾洹似乎有些不对劲,他呼吸急促凌乱,抿唇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甚至一把提起桌上的凉水一饮而尽。   不止如此,整个厅内的气氛都陡然变得旖旎暧昧起来,有些方才拍得阁中姑娘的贵客已然将人扯到榻上,更有甚者,直接将美人一把抱至屏风之后,消魂的低吟轿喘声在整个厅中此起彼伏。   柳萋萋尴尬地收回眼,无意瞥见小榻之后的那扇白玉坐屏,双颊顿时红了个透。   她不曾想,原来隔间内的屏风竟是留做此用。   她顿时窘迫又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却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按住了腰肢。   “别动!”   男人低哑隐忍的声儿裹着滚烫的热气扑入她的耳窝,带来丝丝痒意,惹得柳萋萋微微颤了颤。   下一刻,她仿佛感受到身下似有什么东西咯到了她,一时脱口而出:“侯爷,您怎得在腰间藏了一把匕首……”   硬得她难受。   孟松洵看着她平静地说出这番惊人的话,不知她是有意还是真的没发觉。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她的脖颈,其上有几点红痕,若雪夜盛开的梅花,格外显眼,正是他昨夜失控所为。   他却是闭了闭眼,努力稳着愈发粗沉的呼吸,再次看向木台之时,那双若幽谷般深邃的眼眸浓沉了几分。   看来这飘散在空中的香还有强烈的迷情之效。   他转而看向神色如常的柳萋萋。   然这香似乎只对男子有效。   这红襄馆为了揽客着实是不择手段。   因沁玉身份不同,一舞毕,开出的底价便足足有二百两。   媚香虽已逐渐散去,但仍被媚香影响却不得发泄的客人们,顿如饿狼一般,盯着木台上如谪仙一般美的女子,似不得立刻扑上去将人拆骨入腹。   竞拍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沁玉以一千三百两被其中一个隔间的人所得。   那是个油头大耳,大腹便便的男人,应是已至不惑,他那堆着横肉的脸上,一双绿豆大的眼睛散发着精光,色眯眯地盯着沁玉瞧。   面对如此令人作呕的男人,沁玉却是无动于衷,她不曾笑脸相迎,只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似是早已熟悉了这一切,默默坐在了男人身旁,任他将脸凑过去,一亲芳泽。   或是柳萋萋的目光太过灼热,那厢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沁玉抬眸看来,在与她对视的一刻,先是一愣,随即抿唇笑了笑。   那笑容意味不明,掺着悲凉,自嘲,无奈,亦有种认命之感。   柳萋萋心下的滞涩因着沁玉的那抹笑而堵得严严实实,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厅堂,她骤然有些喘不过气,脑袋一阵阵抽痛。   已许久不犯的头疾竟在此时开始发作。   木台上,主持竞卖的女子命人拿出一个三层的木盒。   打开盒盖,里头赫然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香丸。   不必猜也能知道,这便是他们必行的目的,那令京城达官显贵竞相追捧的婴香。   只听台上女子道:“诸位贵客不曾拍得沁玉姑娘也无需觉得可惜,只消拥有此香,亦可于梦中与瑶池仙子相会,得偿所愿。此香三十两一枚,此次备货充足,共有八十余枚,无需竞拍,只消在木牌上写上数目,递给侍女即可,不过每位客人至多只能购置六枚。”   孟松洵闻言瞥了眼桌上的木牌,那厢的贾洹已是快一步拿了起来,他向来是个上道的,提笔在木牌上写下了一个“陆”,旋即笑嘻嘻道:“这六枚婴香,便当是下官送给侯爷的,小小心意,望侯爷莫要嫌弃。”   “贾大人可真是回回都极趁本侯的心意啊。”孟松洵薄唇微抿,“却之不恭,那这份礼,本侯便收下了。”   “侯爷说得哪里话,这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贾洹顿了顿,又道,“这天色已晚,明日又刚巧值休沐,不若侯爷今夜便歇在此处,如何?”   “好啊。”孟松洵爽快地答应道。   说罢,他低眸看向怀中人,“我家美人觉得如何?”   “一切听从侯爷安排。”   柳萋萋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她知道,孟松洵之所以选择留在这红襄馆,大抵是为了调查婴香之事,她不想让自己拖了孟松洵的后腿。   她站起身,却因着一阵眩晕,险些摔倒下去,被孟松洵一下稳住身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柳萋萋摇了摇头,“只是……有些腿麻了。”   她话音方落,便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看着她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孟松洵剑眉深蹙,转头对贾洹道:“烦请贾大人帮忙安排一个清净的屋子。”   “是,是。”   贾洹连连点头,拉了一个过路的婢女,道了两句,那婢女颔首,往这厢而来,“请贵客这边走。”   孟松洵闻言一把拂开轻纱,阔步出了隔间。   柳萋萋难受地倚靠在他怀里,只觉脑中混沌一片,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蓦然传来极其熟悉的声儿。   “来这红襄馆还自带美人,侯爷好雅兴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06 22:36:63~2023-0 2-05 22: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rhare 20瓶;彤彤266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虽不曾看见那人的长相, 但只听到这声儿,柳萋萋便晓得是谁。   她忙将头深深埋进孟松洵的怀里,并不想让沈韫玉看见她。   她也同样不想看见此人!   见柳萋萋搭在他肩背上的手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衫, 孟松洵蹙了蹙眉, 抬眸看向沈韫玉。   “沈大人不也一样,颇有闲情雅致。”他薄唇抿起,言语间不掩嘲讽,“白日才劝本侯要好生对待你送予本侯的妾,一副痴情的模样,没想到夜里便同江大人来了这红襄馆。方才台上那么多美人, 也不知沈大人可否有收获啊?”   沈韫玉面色微变, 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但片刻后,又微微抬起下颌道:“江大人盛情相邀,不好推拒,下官就是来瞧瞧被京中达官显贵追捧的婴香究竟有何奇处, 听闻侯爷手上的一桩案子就与这婴香有关, 过了那么多日, 也不知侯爷查出些眉目没有?”   武榛离奇暴毙的案子原应由刑部接手, 但因死的是朝廷命官, 事关重大, 便直接交到了大理寺手上。   沈韫玉其实对此案很感兴趣, 毕竟是一桩要案, 若能办好, 定能为他在任刑部郎中期间的政绩添彩。   孟松洵一眼便看破他的心思, 勾唇冷笑了一下, “沈大人既说是本侯手上的案子,那江大人过问此案,只怕是管得太多了吧。”   他垂首看了眼怀中秀眉紧蹙的柳萋萋,不欲再与沈韫玉多言,草草道了句“本侯累了,两位大人自便”,旋即抱着柳萋萋阔步随那位婢子而去。   沈韫玉看着孟松洵阔步离开的背影,露出些许不屑,只当他是急着与怀中女子缠绵。   上回这位武安侯破了那举子凶杀案,或只是一时运气好,他不信以他如今沉迷美色,疏于公务的状态,还能顺利破了此案。   正当沈韫玉垂眸沉思之际,却听一侧的江知颐笑问:“下官今日累了,想在此歇下,不知沈大人可要一道留在这儿?”   “不必了。”沈韫玉拒绝地快,负手现出几分傲气,“我可不像江大人,在这般地方还能睡得好,便先回府了。”   说罢,便往出口而去,脚步之快似乎多留在这里一刻都觉得肮脏。   那厢,柳萋萋头疼得愈发厉害,似是有人拿着刀一下下劈在她的脑袋上,她拧紧眉头,额上不禁泛起层层冷汗。   他们自角落的木梯而上,孟松洵抱着她,歇也不歇,一口气直上了四楼,却是神色如常,大气都不喘一下。   不似鼓乐嬉笑声嘈杂的一楼二楼,四楼为贵客所住,相对安静许多。   婢子将人领到其中一间厢房前,推门燃了烛火,又命人奉了茶水点心后,便恭敬地闭门而退。   孟松洵将柳萋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替她褪了鞋,盖好衾被,随即摘去她的面纱,看着她那张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急切道:“可是哪里不适?”   “没什么。”柳萋萋下意识摇头,“只是那厅中的香气太浓郁,熏得我有些头晕脑胀罢了。”   孟松洵却是不大信,他伸手落在她的额上,却发现她有些轻微发热,剑眉蹙起,声儿顿时沉了几分。   若只是寻常的头晕脑胀,面色又怎会难看成这样!   “莫同我撒谎,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见瞒他不过,柳萋萋低叹一声,只得道:“我的头疾是老毛病了,就是有些疼。”   有些疼。   眉头皱成这般,岂止是有些疼。   “我命人去请个大夫来。”孟松洵正欲站起身,却被骤然攥住了衣袂,折首看去,便见柳萋萋冲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侯爷是来这里调查婴香之事,还是莫要打草惊蛇得好。我曾吃过药,可这头疾根本治不好,熬上一会儿它自然就不疼了。”   看着她说话时一副虚弱的样子,孟松洵薄唇紧抿,少顷,开口问道:“从前犯头疾时,你也总似这般忍着吗?”   柳萋萋闻言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又能如何,治不好便只能忍着,自打三年前入了京城后便莫名其妙犯起了这头疾,还时不时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好似是幼时的事但我也说不好……”   说着,她看向孟松洵,扯开唇角,安慰道:“侯爷不必担心,我已然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一人默默挨着,纵然头疼欲裂却仍是顾及着他而忍着不说。   孟松洵看着她淡然的笑,道不出此时是什么心情,既滞闷难言,又止不住对她心疼,然最后那些复杂的情绪揉作一阵愠怒,浮现在面上。   “往后若是身子不适,不许再忍,也不必顾及什么,记得要及时同我说,明白了吗?”   柳萋萋见他阴沉着脸,不由得懵了懵,自打认识他,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过,可这股气好似又不是对着她的,他像是在气自己,又像是在生不知谁的气。   自打入了沈家,她便学会了忍,学会忍受赵氏对她的磋磨非难,学会了忽视沈韫玉对她的极度冷漠,似乎只要她能忍耐得住,这日子便能过得下去。   可如今却有一个人告诉她不必忍,无需顾虑,尽管说出来便是。   柳萋萋心口暖融融的,她咬了咬唇,乖乖地点了点头,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想起柳萋萋方才说梦见幼时之事,孟松洵忍不住问道:“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柳萋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疑惑地眨了眨眼,但还是如实答:“五岁前的事不知怎的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爹娘带我坐着骡车回迹北的场景……”   孟松洵闻言双眸微张,一直以来的疑惑终是解开了。   他始终很奇怪,五岁分明是记事的年纪,缘何她似对顾家之事一点也不记得,却没有想到她原是失了忆。   孟松洵稍松了口气,一时竟觉得也算是件好事。   若真想起那些家破人亡的凄惨过往,她能承受和面对得了吗?   他抿唇浅笑了一下:“幼时之事想不起来也不打紧,等回了府,我给你寻好的大夫瞧瞧,定能医好你的头疾。”   看着他温柔且坚定的眼神,柳萋萋心下一动,倏然漾起些许不明的心绪。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对她这么好,似乎从初初遇见开始,他便始终那么温柔,他将她从沈家救出来,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替他破案吗?   思及破案之事,柳萋萋不由得想起什么,忙将有些复杂凌乱的心绪抛诸脑后,急切地问道:“昨夜嗅着婴香入梦时,侯爷梦见的瑶池神女可是沁玉姑娘?”   “不是。”孟松洵摇头,“我并不曾见过那叫沁玉的女子,又怎会梦见她呢。”   柳萋萋咬了咬唇,少顷,大着胆子道出心中猜测:“侯爷,我怀疑所谓瑶池神女,不过是那香中添了致幻之物,而梦中神女也会因着你心中所想变成你想要的模样。就像我觉得沁玉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才会成为我梦中的瑶池神女,侯爷可还记得……”   柳萋萋强忍着头疼,缓了口气,继续道:“那售卖婴香的女子当时说,未得到沁玉姑娘也无妨,使了这婴香也可与瑶池神女相会云云,就像是在暗示什么。”   “你说得应是不错。”孟松洵赞同地颔首,“这也能解释为何武大人画中的瑶池神女是沁玉的脸。”   “还有一事。”柳萋萋又道,“我觉得这寻常的婴香应当没有问题,毕竟这么多人用了婴香仍平安无事。”   昨夜,若非她强行唤醒孟松洵,其实香燃尽后,他应也能自行苏醒,并没有性命之危。   “侯爷,我在想,会不会是有人在婴香中动了手脚。”她迟疑片刻道,“更或者是想将这些人的死推到婴香之上……不过我最好奇的事,是那婴香究竟是如何制出来的?”   见柳萋萋说话间愈发难受的模样,孟松洵出声制止:“别再想了。”   他起身绞了干净的巾帕替她拭去额上的汗,柔声道:“此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先好生休息要紧,放心,有我在。”   孟松洵低沉醇厚的嗓音若林间清风拂过她的耳畔,清凉舒适,让她脑中的阵阵抽痛感似也减缓了些。   她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眼,虽脑袋仍疼得厉害,但或是被孟松洵那句“有我在”所安慰,心下逐渐安定,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睡了过去。   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但就在一片黑暗中,面前骤然亮起豆大的烛火,一双白皙细嫩的小手出现在她的眼前,似是一双孩子的手。   那小手上捧着一本书册,烛火靠近,隐隐可见书封上以行书写就的《异香录》三个字。   书封旋即被翻来,小手一页一页地翻着,其上所书,柳萋萋怎都看不清,直到赫然定在某一页,她才依稀看到“婴香”两个字。   她顿时精神一震,定睛去看其左的文字,似是迷雾散开了些,字迹竟奇迹般地清晰起来,其上所记载的香材与先前她告诉孟松洵的如出一辙,只香方的最后。   “倒入炼蜜混揉,覆于女子……于蒸……”   后面的文字突然开始漂浮旋转,怎也看不清了。   “念念,念念……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黑暗中有一个悠扬婉转的骤然响起,那展开的书册被猛地合上,烛火被吹灭,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好一会儿,小手轻轻往前推,一道竖直的光袭来,一下刺得柳萋萋睁不开眼睛。   再度睁开眼,入目是蔷薇红的床帐帐顶,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红襄馆。   脑袋的疼痛已然减轻了许多,床榻边放着尚且温热的茶水,却不见孟松洵的身影。   柳萋萋疑惑地低声唤道:“侯爷……侯爷……”   无人应答。   柳萋萋蓦然觉得有些不安,她趿着鞋下了床榻,在外间环视了一圈,孟松洵确实不在屋内。   她看向屋门的方向,轻轻推开一条小缝,楼底喧闹声隐隐传来,然四楼却很安静,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柳萋萋不知孟松洵去了哪里,只能安慰自己,他武艺高强,定不会有什么事,她正欲阖上门扇,余光瞥见什么,动作一滞。   隔着高楼正中的阶梯,她远远望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推门从正对面的屋内出来,她仔细打探着四下,一副警惕小心的模样。   这人,柳萋萋偏偏还认得。   正是她曾帮过的,那个在沁玉身边贴身伺候的媛儿。   柳萋萋也不知那屋里住的是谁,但看媛儿这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不由得起了疑心,透过门缝,悄悄观察着她。   待人走得没影了,她才推开门,往媛儿消失的方向望了望,她也不敢在走廊上待太久,转身欲回屋,却险些与一人迎面相撞。   柳萋萋惊了惊,抬首看去,一张清隽儒雅的脸映入眼帘。   “柳姑娘还不睡?”那人含笑开口。   听得此言,柳萋萋不由得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的面纱已被孟松洵摘了下来,可她上了妆,面前人竟也能认出她嘛。   江知颐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眼尾上扬,“我认人能力向来不错,柳姑娘戴不戴面纱,上不上妆,我都能认出你来。”   他瞥了眼楼底一片辉煌的灯火,又转而看向柳萋萋,“这红襄馆的夜里反是最热闹的时候,柳姑娘可得将门闩好了,仔细因着生得太美,被那些酒醉的客人当楼里的姑娘抓了去。”   说罢,还深深看了她一眼。   柳萋萋抬首亦回看着他,江知颐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那双眼眸漆黑若幽谷般深不见底,蕴着惆怅复杂的心绪落在她脸上,似是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瞧另一个人。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见她久久怔愣着,江知颐又低声催促道:“快些进去吧。”   他说着,却是站在那儿不动,好似在等着她先进去一般。   也不好这么僵持着,柳萋萋见状只能福了福身,道了句“江大人也早些休息”,提步踏入屋内,在江知颐的注视中缓缓闭上了门。   怕孟松洵要回来,她也不敢闩牢,只回到屋内重新躺下,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到底因着疲累复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柳萋萋是被屋外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吵醒的。   她不由得坐起身,透过床帐,便见临窗的小榻上,躺在其上衣衫完整的孟松洵也骤然坐起来。   也不知他昨夜是何时回来的。   他回首看了柳萋萋一眼,嘱咐道:“别出去,我且先去看看。”   说罢,他便推门出了屋,还不忘反手将屋门紧紧闭牢。   柳萋萋到底忍不住好奇,她下了床榻,将门推开一个小缝,便见对厢的门大敞着。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跪在门口的地上,满目惊恐,对着围观的人抬手颤颤巍巍道。   “我,我家老爷好像没气儿了……”   作者有话说:   此章留评前五发红包包哦   还有凶手有奖竞猜,猜对的前三在凶手揭晓时还有额外红包呦 第35章   孟松洵阔步入了对侧厢房, 绕过一盏紫檀木边座屏风,便见一人仰面赤条条地躺在几乎满溢的木桶之中。   他那眼眸里遍布红色的血丝,双唇微张, 漾着诡异而痴迷的笑容, 手臂展开和脑袋一起沿着浴桶耷拉下来。   见此熟悉的一幕,孟松洵剑眉蹙起,他提步行至那人跟前,伸手在他脖上一探,触手一片冰凉,无任何脉搏跳动。   此人应当已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看着这几乎与武榛一模一样的死状, 孟松洵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啊!这, 这是怎么了?”红襄馆的老鸨听闻消息,匆匆赶来, 见到浴桶中的死人,不由得尖叫出声,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上。   孟松洵瞥她一眼, 正色道:“本侯乃陛下亲封的大理寺卿, 即刻命人封闭整个红襄馆, 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红襄馆作为京城最大的风月之地, 来往不乏高官贵族, 老鸨见眼前的男人通身气度不凡, 不疑有他, 连连点头道:“是, 是……”   忙扯了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伙计们去办。   孟松洵又看向瘫坐在门口的小厮, 出声将他叫到跟前。   那小厮撑着爬起来, 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神,一五一十地答话。   他说自己叫阿敞,他家老爷姓顾,是汴宁有名的富商,世代做的是玉石买卖,家底殷实,此番进京便是做生意来了,听闻京中有“婴香”这等奇香,出于好奇,便在昨夜来了这红襄馆。   偶然见了那沁玉姑娘,他家老爷便对沁玉姑娘念念不忘,竞拍沁玉姑娘时他甚至出了一千二百两的高价,就差了一点没赢过那出了一千三百两的客人,他家老爷甚是遗憾懊恼,便借酒消愁,醉得一塌糊涂。   他将他家老爷扶进厢房,就命人去煮醒酒汤,谁知再回来,就听他家老爷吩咐他备水,还念叨着要去梦中与沁玉姑娘云雨,让他莫要打扰。   阿敞便真没再进去,直到次日一早,他来叫他家老爷起身,然叫了好几回都听不见动静,门没闩牢,他推门进去一瞧,没想到就看见他家老爷死在了浴桶里。   阿敞交代了前因后果,还同孟松洵再三强调他家老爷的死与他绝无关系,还说昨夜他一直在楼里的伙计安排的下房里睡觉,房内还有另一个人可为他作证,唯恐孟松洵将他当做凶手。   孟松洵静静听罢,并未多说什么,只在屋内环视一圈,末了,将视线定在角落的祥云纹三足香炉上。   他提步至那香炉前,掀开炉盖,内里尚有余灰和氤氲的香气。   他到底没有灵敏的嗅觉,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转头问道:“这香是谁燃的?”   “小人不知,小人昨夜吩咐人煮醒酒汤后回来时这香便燃起来了,许是楼里的奴婢燃的。”小厮阿敞顿了顿道,“不过我家老爷昨夜确实买了两颗婴香。”   孟松洵眼眸微垂,若有所思,他在屋内角角落落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样,而大理寺的人在收到消息便已匆匆赶来,将整个红襄馆封得严严实实。   “你且守在这儿,莫让任何人入内。”孟松洵对为首之人吩咐道。   那人忙应声,眼看着孟松洵快步往对厢而去。   在屋内始终偷看着的柳萋萋透过门缝恰与孟松洵视线相撞,一时心虚,忙将门扇阖上。   没一会儿,门扇又被轻轻推开,孟松洵看了眼站在门后的柳萋萋,无奈笑道:“怎的这般不听话。”   柳萋萋咬了咬唇,抬眸瞥了他一眼,本想问他昨夜去了哪里,可想起似是对厢的事儿更要紧一些,便道:“侯爷,这是出了何事?”   孟松洵如实答:“对面的厢房内,死了一个富商,死时人躺在浴桶中,死状与武榛武大人极其相像。”   柳萋萋骤然一惊。   难道此案又与婴香有关?   她忙道:“侯爷,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孟松洵垂眸,看着她昂着脑袋,一副殷切的模样,他虽不想让她去那死了人的地方,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需要她帮忙闻一闻那香炉里的气味。   那里没有血腥气,她当不会难受。   “确实需你帮忙。”他坦然道,“你且好生洗漱一番,换了衣裳,便同我一道去对厢吧。”   “好。”柳萋萋重重点头。   她并未有多少害怕,一想到自己或能帮到孟松洵,反有些高兴,至少自己这灵敏的鼻子好歹能起点作用。   孟松洵命楼中婢子取来一身稍显素朴的衣裳,让柳萋萋换上,末了,又亲手替她戴上面纱,领着她去了对厢。   一踏入那厢房,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虽已淡了许多,但柳萋萋确定那便是婴香。   不待孟松洵多言,她便主动至那香炉前,将面纱掀起一个小角,掀开炉盖仔细嗅闻。   恰在此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似是有人入了屋。   “下官见过侯爷。”   听得此声,柳萋萋骤然一怔,动作一时僵在那里。   孟松洵看向同他恭敬施礼之人,和其身后一众刑部侍卫,双眸眯了眯,“沈大人怎会在此处,昨夜你好似并未在红襄馆留宿,这会儿还带来这么多人,本侯记得,这当是大理寺的案子吧……”   沈韫玉似乎早料到孟松洵会这么问,含笑气定神闲道:“侯爷怕是不知,小半个时辰前,我们尚书大人进宫同陛下求了旨,陛下已经答应让刑部与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   孟松洵闻言剑眉蹙起,从发现尸首到现在,也不过近一个时辰,他们刑部竟这么快便得到了天弘帝的首肯。   动作实在麻利,像是有人在背后相助一般……   沈韫玉见孟松洵抿唇不言,暗暗勾了勾唇,然余光瞥见站在窗扇的那抹倩影,不由得压了压唇角。   他总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瞥见女子面纱一角绣着的雅致的玉兰花,他才记起这正是孟松洵昨夜自家中带来的妾。   沈韫玉忍不住在心下轻嗤一声,口上却是委婉道:“侯爷就算再爱惜美人,但案发重地,闲杂人等不好留在此处吧。”   将自己的妾带到这般地方,还以为是来逛什么胭脂铺子,和去戏楼吃点心听曲的嘛,实在荒唐。   孟松洵哪里听不出沈韫玉话语中的嘲讽,他将视线转向柳萋萋,风轻云淡道:“她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她是本侯请来,替本侯查案的。”   说着,他开口道:“查得如何了?”   听到他问询,柳萋萋深吸了一口气,才徐徐转过身去,缓步行至孟松洵跟前,定了定神道:“回侯爷,炉中残香确为婴香不错,用的香材也一般无二,只气味上……与先前在侯府燃过的婴香似有些细微的差别……”   一侧的沈韫玉本在心下感叹孟松洵的胡作非为,竟敢让一个女人掺和到这么重要的案子里来,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儿,再看向那双杏眸,不由得怔忪在那里。   “柳萋萋!”他只觉不可思议,“你缘何会在这里?”   昨夜这红襄馆楼底的厅堂昏暗,加之柳萋萋又上了妆,他下意识以为她是孟松洵带来的侍妾,可此时她卸掉了妆容,露出上半张脸,他不可能还认不出她来。   只他没想到,昨夜被武安侯温柔地抱在怀里的女子,那个亲昵地倚靠在武安侯胸前的人,竟就是他认为在武安侯府过得凄惨的柳萋萋。   两人已好几日不曾相见了,可她却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沈韫玉薄唇微张,正欲说什么,却听孟松洵骤然道:“据仵作尸格所记,武大人是中毒而亡,但看不出究竟是何种毒药,有无可能是有人在此婴香中下了毒?   柳萋萋亦未理睬沈韫玉,只摇了摇头,“我不敢断定,虽这香与我先前闻过的有微妙的差别,但纵然是同样的香方做出来的香品,也会因着添加的香材多少,窖藏的时间,或是制作之人手艺而产生香气上的不同,并不一定是添加了毒药的缘故……”   看着她挺直着背脊,凝视着孟松洵,坦然地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沈韫玉只觉心下有些咯得慌。   不像面对他时那般卑躬屈膝,唯命是从的模样,她直直凝视着孟松洵时,那双眼眸都变得澄澈清亮似散发着光彩。   和他从前见过的柳萋萋全然不同。   然柳萋萋说话时虽看起来平静淡然,但孟松洵瞥向她垂在袖中,不安揉搓着的手,知晓她其实心底仍有些拘谨难安。   或是因着这位她曾伺候过的沈大人。   他知晓她不想见沈韫玉,他方才也可以让她立刻回屋去,可他明白,纵然他愿意,也不能将她一直牢牢护在身后,替她遮风挡雨。   她的念念不该是娇弱的菟丝花,而是能经风雪摧折依然暗香浮动的寒梅。   她不能因为不愿意而永远这么躲着,她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这般畏畏缩缩,她当得走出来,昂首站在沈韫玉面前。   理直气壮,堂堂正正。   才能靠自己逐渐挥去往日那些阴霾。   但今日她已足够勇敢了,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听她说罢,孟松洵柔声道:“嗯,多谢,你先回屋去吧,晚些时候我命人送你回府。”   柳萋萋本想提昨夜看见媛儿之事,然余光瞥见紧紧盯着她的沈韫玉,头皮阵阵发麻,到底说不出口,只点了点头,提步离开。   在这般地方再遇沈韫玉,柳萋萋心底的感受有些奇怪,甚至在面对孟松洵问她话时,有一瞬间差点发不出声儿来。   五年来,她似乎习惯了在沈韫玉跟前谨言慎行,绝不多话,可纵然眼神没有看向他,脑袋仍忍不住想深埋下去,直到撞见孟松洵那双温柔坚定的眼眸里,她才似受了鼓舞,强压下那股子迟疑害怕,努力镇定地道出心中所想。   没错,她已离开了沈家,现在是武安侯府的人,又怕他什么!   及至她住的屋门前,柳萋萋抬手正欲推门,却听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颤了颤,折首看去,便见沈韫玉正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她不知这人怎会在这儿,稍沉了沉呼吸,福身唤了声“沈大人”。   这话生疏的“沈大人”令沈韫玉不由得怔在那里。   她连句“二爷”都已不愿唤他了。   也对,她早已不是他的妾了。   沈韫玉薄唇抿了抿,也不知自己怎就寻了个由头,忍不住跟着柳萋萋出来,他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武安侯对你好吗?”   “自然好。”柳萋萋想也不想道,“我的事不劳沈大人操心,沈大人公务繁忙,我便不打扰了。”   见她敷衍地应他,迫不及待地欲推门进屋去,似乎一句多的都不愿对他说,沈韫玉心头浮上一丝挫败,转而化为恼羞成怒。   “过得好,若真过得好他会带你来这种地方吗?”   柳萋萋步子微滞,便听身后人嗤笑一声。   “柳萋萋,你难道不明白,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   作者有话说:   33(白眼):你好烦哦~   感谢在2023-0 2-06 22: 23:66~2023-0 2-03 22:6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rangepaper 25瓶;喵星人 9瓶;大喵阿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沈韫玉原不明白, 分明柳萋萋并非什么美人儿,名义上还是他的妾,是他碰过的东西, 孟松洵为何还要冒着被人诟病的危险, 仍执意同他换妾,直到看到方才那一幕,他才恍然大悟。   “我算是明白,武安侯缘何那般坚持向我讨要了你,原是看上你这灵敏的鼻子,要你替他办案。”沈韫玉冷笑一声, “他可真是好算计。”   柳萋萋回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他以己度人, 自己心思龌蹉,便觉得谁都不堪, 孟松洵是怎样的人,她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她笃定他绝非精明算计的恶人。   “我知道,侯爷并未瞒我, 打一开始他便对我坦言相告。”柳萋萋定定道, “何况纵然他是利用我, 我也心甘情愿。”   沈韫玉闻言拧了拧眉, “柳萋萋, 你是不是傻, 他不过是假意对你好罢了。”   兔死狗烹, 待她将来没用了, 定会被一脚踢开, 落得凄惨的下场。   “假意对我好, 那也是好。”柳萋萋凝视着沈韫玉, 露出嘲讽的笑,“沈大人甚至连这份假意都不愿给我,不是吗?”   她轻飘飘的一句,令沈韫玉顿时语塞,他垂下眼眸,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   他承认,先前在沈家他对柳萋萋确实是冷漠了些,但那又有什么错,他既不喜柳萋萋,又缘何要给她无谓的希望。   见他久久说不出话来,柳萋萋接着道:“说到利用,当初夫人不也一样嘛,利用我来替她采买香材。同样被利用,我倒更情愿被侯爷利用,至少,他拿我当个人看……”   她抿唇苦笑了一下,不欲与沈韫玉多做纠缠,末了,只道:“草民言尽于此,沈大人自便。”   说罢,她利落地入了屋,折身面向沈韫玉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门扇闭拢的风扑在沈韫玉的面上,好似被狠狠打了脸,沈韫玉只觉自己甚是可笑,为何要特意跑到柳萋萋面前碰一鼻子灰。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气冲冲拂袖而去。   她如今已不是他的妾,他又好心提醒那么多做什么,就算她将来境地凄惨,求到他面前,他也绝不会再管她。   回到屋内,想起沈韫玉说的话,柳萋萋仍觉有些气闷,然余光瞥见摆在圆桌上的那只红漆花梨木方盒时,不由得朱唇抿紧。   她抬手掀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六颗香丸。   正是昨夜那贾洹贾大人为表心意,献给孟松洵的婴香。   柳萋萋捏起一颗,放在鼻下嗅闻,可燃与未燃的香到底不一样,她看向屋内的香炉,将香丸置于云英石片上,隔火而焚。   她一手抬起香炉,一手拢住香气,凑近轻嗅,细细分辨了半晌。   她很肯定,这香气和在对厢闻到的一模一样。   或是同一批制作出来的。   想要试这香中有没有毒,只有一个法子。   看着那袅袅而上的香烟,柳萋萋咬了咬唇,一狠心,将香炉搁在窗前的花几上,旋即在小榻上躺下,闭上眼眸。   此时,孟松洵检查过尸首,便至另一处审问红襄馆老鸨。   那老鸨颤巍巍地站在桌旁,便听那神色沉肃威仪的大理寺卿冷声开口道:“如实交代,此婴香究竟从何而来?”   “回大人,草民实在不知啊……”   “不知?”孟松洵微一抬眉,“婴香是在你这红襄馆卖出去的,你同本侯说你不知,你觉得本侯会信吗?”   他将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咚咚”的沉闷声响像是把悬在头顶一寸寸落下的刀,令老鸨脖颈阵阵发凉。   她两股战战,吓得扑通跪了下来,“大人,草民交代,草民什么都交代,大抵两个月前,有一女子携婴香而来,说要与草民谈一笔交易,将婴香放在这红襄馆中寄卖,还说将赚得的钱银五五分,甚至还保证草民可借此赚得盆满钵满,草民一时心动,便试着将此香卖给了来楼里的客人,没想到过了没多久,此香便在京中盛行起来,后为了赚得更多的钱银,草民才命人修葺了楼底的厅堂,利用那婴香的妙处,抬高楼里姑娘们的身价……”   孟松洵略一思索,又问:“可知那寄卖婴香的人究竟是何身份?”   “草民不知。”老鸨忙道,“草民甚至不知那婴香究竟是如何所制,只每逢初一十五,他们就会来此寄卖婴香,草民真的只是借了个地方而已啊……”   孟松洵沉声道:“可还有隐瞒?”   “没有,绝对没有。”老鸨信誓旦旦,“大人明鉴,草民做的虽不算是什么正经买卖,但绝不敢做谋财害命的事儿啊。”   说罢,还撩起衣袂装模作样地抹起眼泪来。   她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急着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无辜。   但孟松洵很清楚,这花楼里的老鸨最懂左右逢源,面对客人时笑脸相迎,对付楼里姑娘的手段却最是狠辣,哪有什么无辜可言。   他深深看了老鸨一眼,薄唇紧抿,若有所思。   一柱香后,他自老鸨处回了昨夜睡的屋内,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察觉到屋内的寂静,孟松洵不由得怔愣了一瞬,顿生出些不好的预感,疾步入了内间,果见柳萋萋仰面躺在小榻上,一侧花几上香炉尚有余烟飘散。   他面色微变,忙拎起桌上的茶壶浇灭香品,推开窗扇散去香气,随即蹲在小榻前,急急唤着柳萋萋的名字。   好一会儿,才见她缓缓睁开眼睛。   柳萋萋尚在梦中与瑶池神女相会,却陡然听见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将她唤了回来。   一醒来,入目便是孟松洵那张剑眉紧蹙,忧心忡忡的脸。   “侯爷……”   她还未唤完,就被男人一下抱了起来,那双遒劲有力的双臂牢牢困住了她。   她感受到他呼吸的颤意,也听见他似放下心般在她耳畔长舒了一口气,少顷,沉声问道:“这香可是你自己燃的?”   柳萋萋将下颌抵在他的肩上,轻轻点了点头,下一瞬,身子被放开,直直撞进男人盛着怒气的眼眸里。   “你胆子怎这般大!若你真出了事儿,该如何是好!”   柳萋萋自知理亏,听着他的训斥,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但很快,似是想起什么,她又激动地看过去,“侯爷,我方才闻过了,这婴香和那富商房里的一模一样,且我入睡后做的梦也与上回一般无二,我觉得顾富商的死兴许不是婴香所致。”   看着她在分享这一重要发现时,那双欣喜难抑的模样,孟松洵却是一丝一毫都笑不出来。   她不知道,方才进屋时,嗅到那股婴香的气息,又看到她闭眼躺在小榻上,他一瞬间有多恐慌。   甚至发现叫不醒她时,连伸手探她鼻息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再次失去她。   可她却这般没心没肺,一心只想着案子的事,丝毫看不出他的后怕与畏惧。   他薄唇微启,声儿里沁着一分凉意,“这案子再重要,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往后不许再做这些冒险的事,明白吗?”   孟松洵的沉肃令柳萋萋缓缓敛起笑容,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只觉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个闯了祸后被大人严厉训诫的孩子。   虽她自己在心下确定这婴香内应是无毒,但贸然尝试,确实是她太莽撞。   柳萋萋垂下眼眸,重重点了点头。   见她知了错,孟松洵也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此地不安全,我已派人将李睦唤来,一会儿他会护送你坐马车回府去。”   柳萋萋再点头,顿了顿,好奇地看向孟松洵道:“侯爷昨夜去了哪里?”   孟松洵本以为柳萋萋夜里没醒,不想她还是发现了他悄悄外出的事,“昨夜,你睡下后,我便去跟踪了那些出售婴香的人,发现他们离开红襄楼后,便往西南而去,入了一个宅院。那是私人宅院,四下有不少人巡逻把守,我不好贸然闯进去,在外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有卖香之人出来。”   他顿了顿,肃色道:“我方才审问了老鸨,总觉得婴香之事不简单。老鸨将自己撇得太过干净,像是在撒谎,她怕是知晓什么内情。”   见柳萋萋听罢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样,孟松洵一下看破她的心思,干脆直截了当掐断她这念头。   “你已帮了我许多,还是回府去得好,若你在这儿,我还要顾及你的安危,无法专心查案,你回了府才能让我安心。”   柳萋萋确实生了留下继续帮他的想法,然听得此言,只得低低“嗯”了一声。   她能力有限,无法替孟松洵破案,确实还是回府去莫给他添麻烦得好。   提起孟松洵昨夜外出的事儿,柳萋萋转而想起另一事,迟疑片刻,才道:“对了,昨夜……我看见沁玉姑娘身边的媛儿自那富商的屋内出来……”   “大抵是什么时辰的事?”孟松洵忙询问道。   柳萋萋摇头,“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我醒来时见侯爷你不在屋内,一时担心,便推门往外看了一眼,恰好看见媛儿自那富商屋里出来……她也有可能是替人送东西去的……”   她虽不想将媛儿扯进这桩案子里,但到底得将自己所见告诉孟松洵,毕竟此事或对查案有用。   虽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但听她说昨夜曾担心地起身看他,孟松洵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浅笑,“好,我知道了。”   因着办案繁忙,孟松洵还要去盘问楼内其他人和处理一些事,不便一直陪着她,在下属的再三催促下只得无奈离开。   他走后大抵一盏茶的工夫,李睦便来了,说府里的马车已在楼外等了。   柳萋萋点了点头,随李睦一道正欲下楼去,却见木梯边一间厢房的门倏地自内推开,一婢子端着铜盘自里头出来。   那门开得急,屋内出来的人与柳萋萋险些相撞,那小婢子虽及时稳住身子,但摇晃间还是让盆内的水溅出来了一片。   柳萋萋定睛一瞧,诧异地唤道:“媛儿。”   媛儿抬首看来,片刻后亦认出了柳萋萋,惊喜地笑着唤了声“姑娘”。   “怎么了,媛儿?”一妩媚慵懒的声儿自屋内传来。   柳萋萋闻声看去,便见沁玉发髻半斜,衣衫松松垮垮,睡眼惺忪地缓步自内间走出来,似是才起身。   “姑娘,媛儿方才不小心,险些撞到了这位娘子。”媛儿解释道。   沁玉将那柔若无骨的身子在门框上一倚,看了柳萋萋半晌,旋即莞尔一笑,“真巧,又遇到了姑娘,既得这么有缘,不如姑娘进来喝杯茶水再走?”   柳萋萋想起昨夜的事,偷偷用余光瞥了媛儿一眼,道了句“好啊”。   她回首对李睦嘱咐了两句,说她去小坐一小会儿,很快就出来。   见她答应得爽快,沁玉诧异了一瞬,但很快便笑着抬手请她进去,还不忘命媛儿去泡壶好茶送来。   沁玉的屋内尚且萦绕着一股幽香,柳萋萋在桌前坐定,无意一瞥,便瞥见自沁玉松散领口露出来的白皙玉肌上青青紫紫的一片,甚至于在她抬手间,衣袂下滑,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圈红痕,显然是被什么捆绑所致。   或是柳萋萋的眼神太过灼热,沁玉顺势看向自己身上的伤,勾唇笑了笑,“昨日那位爷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还是个会玩的,手劲又大,闹得我可是有些疼呢……”   她语气中透露着无所谓,似乎早已对这种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柳萋萋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双唇微张,一时正想着该如何安慰才好,就听沁玉又道:“昨夜那位抱着你的爷,是你的夫君?”   夫君……   听得这个称呼,柳萋萋只觉有些怪异,以往提到夫君,她想到的永远都是沈韫玉,但她如今已不是沈韫玉的人了,而是武安侯的妾。   可她实在很难将孟松洵与“夫君”二字联系在一起,怎都觉得别扭。   因他们之间似乎更像伙计和掌柜,她替他办事,他付她工钱,不必为那些男女之间缠绵纠葛的感情所累。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低低道:“我是他府里的妾。”   “我瞧他倒是对你不错。”沁玉托额看着柳萋萋,目露艳羡,“若真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你也算是有福气。不像我,六岁因着家乡的一场洪灾,爹娘全都死了,我被人拐去,辗转卖到了这红襄馆,已然十二年。”   忆起那些过往,沁玉扬起一丝苦笑,“起初我也曾想过寻一个好的男人,让他们带我逃离这里,去过寻常的日子,但后来我便发现,原来谁都救不了我……没钱的赎不起我,那些有钱的恩客贪恋我的身子,却又嫌我脏,就算起了赎我的念头,也不过将我困在那内宅里,如笼中的金丝雀般日日赏玩,和在红襄馆中又有什么分别。还不若就待在这儿,等年老色驰,等妈妈愿意放了我,我便带着攒下的钱,去过我自己的清净日子,不好吗?”   虽她这些年也在沈家过得也难,但风尘女子的苦,柳萋萋到底不可能感同身受,只看着沁玉那看似洒脱的笑,心下不由得一阵阵泛酸。   她明白,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其实都是处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中,支撑着寻找一丝渺茫微光的人。   只可惜大多数人的结局却是溺死在默默这片黑暗里,无声无息。   沁玉看着柳萋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并不喜她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同情,扁了扁嘴,转而将话锋一转,轻描淡写道:“听说楼里今早死了个人?”   提及此事,柳萋萋略略提起精神,“是,听闻那人好像是因为婴香死的。”   说着,她看向沁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关于婴香,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还说能梦到瑶池神女呢,也不知沁玉姑娘可知道什么?”   “婴香啊……”   沁玉捏起桌案上的空瓷盏,漫不经心地用青葱玉指把玩,“她们都说婴香之香像极了少女之香……”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妩媚地笑着倾身靠近柳萋萋,只见她朱唇微启,抬眉一字一句道。   “你说,这香会不会真是用少女所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03 22:66:55~2023-0 2-08 22:6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 30瓶;暴躁猫猫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听得此言, 柳萋萋背脊上骤然攀上一股凉意,当即忍不住猛打了个寒颤,一侧, 将泡好的茶水端出食案的媛儿亦不由得动作一僵。   好一会儿, 柳萋萋才扯唇强笑了一下,“沁玉姑娘真会开玩笑。”   沁玉勾了勾唇,笑而不言,只一双如玉般细腻白皙的柔荑端起茶盏,低唇轻啜了一口,“女子的命本就贱, 世上再尊贵的女子, 说到底都不过是男人的玩物罢了,有时就算他们想要你的命, 你也反抗不过,不是吗?”   她说罢长睫微掀,抬眸看去,“说了这会子话, 我还不知姑娘叫什么?”   “我叫柳萋萋。”   “柳萋萋……那我便叫姑娘萋萋吧。”沁玉自顾自做了决定, 但又很快皱了皱眉, “只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唤姑娘的名字, 毕竟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她似是很喜欢喃喃自语, 也不怎么给柳萋萋说话的机会, 只碎碎地同柳萋萋讲着她的过往, 刚进来时如何被老鸨打, 十三岁梳弄接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工夫, 沁玉才以疲累为由拂了拂手, 命媛儿送客, 也不顾柳萋萋尚在屋内,便慵懒地褪去外衫,撩开内间的帘帐兀自上了床榻。   媛儿将柳萋萋送出去,闭牢门扇后,才压低声儿歉意道:“娘子莫怪,我家姑娘就是这般随意的性子,方才说那话,也不是故意要吓您。”   言至此,她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不瞒娘子,最近这两月,妈妈自牙婆手上买了不少姑娘,但这些姑娘不知怎的,最后都离奇消失不见了,着实有些奇怪,我家姑娘或是想到她们,才说了那般可怕的话。”   “消失?”柳萋萋蹙了蹙眉,“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消失呢,有没有可能是被老鸨给转手卖了?”   “这我便不知了。”媛儿摇了摇头,“妈妈最近收的都是相貌不俗的姑娘,虽说远比不上我家姑娘,但以妈妈的性子,按理说该将她们留下来好生□□再接客才是,可才被牙婆送来一两日,就不见了人影儿,先前可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儿。”   媛儿言至此,耸了耸肩,“不过我也说不好,指不定和娘子说的那样,教妈妈转手卖出去了。但就是因着头一批姑娘消失后没多久,楼里就开始莫名其妙卖起了婴香,我家姑娘才会生出那样的猜测,说那样的话……但这般离奇的事,怎的可能呢……”   见媛儿边说,边摇着脑袋,似是觉得很荒谬,柳萋萋却是垂眸若有所思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先前做过的怪梦和梦见的那个香方。   香方中确实提到了“女子”二字,但她实在想象不出,该如何利用少女来制香。   人也能用来制香吗?   或就如媛儿所言,那不过是沁玉的臆测罢了。   柳萋萋朱唇轻咬,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后,才在已然等急,生怕孟松洵问责的李睦催促下,不得不离开了红襄馆。   红襄馆三楼厢房内,一人闲散地半倚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抹自楼内走出来,被小厮小心翼翼扶上车的瘦削身影,直到马车逐渐远去,消失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他才徐徐将视线收了回来。   再次看向屋内,紫檀雕花圆桌前,沈韫玉剑眉紧蹙,清隽的面容上满是躁意与烦闷。   “沈大人倒也不必这般着急。”江知颐笑意清浅如旧,缓缓开口,“纵然那老鸨不知寄卖婴香之人的下落,且真让那些人侥幸逃出了京城,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正苦于毫无线索的沈韫玉闻言侧首看来,眸光锐利了几分,“江大人这是何意?”   他原还觉得这位跟着他在楼里无所事事闲逛的江编修甚是碍眼,但听他方才那话,显然是知道什么。   江知颐薄唇微抿,看着沈韫玉这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茶水润了喉,才道:“昨夜,下官留在了红襄馆,偶然看见武安侯深夜外出,一时好奇,便偷偷跟在了后头,无意间发现武安侯似在追查那些寄卖婴香之人,甚至一路查到了他们的落脚之地。”   沈韫玉微微一惊,不曾想原来孟松洵之所以入这红襄馆,竟是为了办案而来。   他默了默,旋即凝视着江知颐,眉宇间浮现几分狐疑,“江大人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就不怕被武安侯知晓而惹怒了他吗?”   江知颐与他交情并不深,却将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他,令沈韫玉不得不怀疑他别有居心。   “下官怎会怕呢。”江知颐稍稍倾身靠近沈韫玉,眉梢微挑,一字一句道,“毕竟下官和沈大人是站在一起的,不是吗?   看着江知颐唇间意味深长的笑容,沈韫玉眸色复杂,紧接着便听他又道:“那位大人对武安侯多有防备,想必沈大人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如今这案子既是由刑部与大理寺联手办的,那下官自然希望刑部先下手为强能赶在大理寺前查清此案……”   江知颐说得不错,沈韫玉确实自孟松洵送来的美妾口中得知他那恩师褚裴在暗中监视孟松洵。   前大理寺卿在任时,与刑部的关系就谈不上多融洽,两者都在因背后的支持者而暗中较劲。   然那厢,江知颐顿了顿,又显出几分犹豫:“虽说如此,但下官昨夜看那宅子像是什么私人宅邸,最好还是先命人调查一番,再做打算,不然……”   打听见“先下手为强”五个字,沈韫玉便有些坐不住了,唯恐孟松洵快一步,将这份功劳抢去,故不待江知颐说罢,他便急切地问道。   “那地方在哪儿?”   “沈大人,下官觉得您还是……”江知颐还欲再劝,然看见沈韫玉不悦逼问的眼神,到底还是止了声儿,乖乖答,“清平坊东南的一条小巷子里,那宅院门前有一棵歪脖子的大槐树,很好认。”   他话音方落,沈韫玉已迫不及待地起身,冲门口守着的刑部侍卫一抬手,命令道:“走,去清平坊。”   江知颐看着沈韫玉因急于立功,心急火燎远去的背影,原挂在面上的忧虑渐渐消散,他负手立在门边,少顷,浅笑着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奉孟松洵之命调查那清平坊宅院的贺颂亦匆匆赶到了红襄馆。   贺颂原是军中之人,常年跟随孟松洵镇守边塞,因行事稳重,如今被孟松洵留在了大理寺协助他。   推门入了四楼厢房,见孟松洵正在翻阅仵作呈上来的尸格,贺颂拱手恭敬道:“侯爷,您让属下查的事,属下已查出些许眉目了。”   “如何?”孟松洵抬首看去,“那宅院是在谁的名下?”   贺颂迟疑片刻,“是顾家……”   顾家!   孟松洵闻言剑眉微蹙,看贺颂这般神情,他无需多问,也该清楚是哪个顾家。   “那里是顾长奕的地方?”   顾长奕是如今顾家的家主,亦是宫中的冶香官,天弘帝跟前的宠臣。   “那倒不是。”贺颂解释,“那宅院是顾家三爷顾长骤买下的,原用来安置外室,但据住在周遭的街邻所言,大抵三个月前,那宅院门前蓦然多了不少把守的人。”   “可有人知晓,其内在做什么?”孟松洵又问。   “这……便不知了。”贺颂摇头,“周围的街邻都说院内很安静,好似无人在此居住,只常有香气自院内散出来,飘了整条巷子。”   那大抵就是在里头制香……   孟松洵薄唇抿紧,有些费解顾家为何要掺和到此事中来,顾家这些年深受天弘帝隆恩,不论是平常的赏赐还是靠经营香品铺子所获得的银两,都足够顾家几代人挥霍,不至于到要利用婴香来敛财的地步。   以顾家如今的地位,做这样的事儿,无异于自降身段。   那便只是一种可能,就是顾家三爷顾长骤自作主张。   顾长骤是顾长奕同父异母的胞弟,身无一官半职,游手好闲,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尤其好赌,若是他为了钱银而在红襄馆寄卖婴香,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侯爷,若那地方真是顾家的,恐怕不好贸然进去搜查。”贺颂道。   京中都知道制香的宁、程两家及武安侯府与顾家的过节,虽那宅院是顾长骤买下的,但顾长骤毕竟是顾家人,以大理寺的名义,即是以孟松洵的名义搜查此宅,难免不被人说是刻意针对。   孟松洵亦有此顾虑,毕竟他当初谋划进大理寺并未心血来潮,尚有要事要查,若过早与顾家结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与注目,只怕往后行事举步维艰。   这宅邸是必然要搜的,但如何搜尚需深思熟虑。   正当他蹙眉沉思之际,却见一守卫疾步入了厢房,禀告道:“侯爷,沈大人方才带着七八个刑部的人出去了,属下听他们说,似是要去什么清平坊……”   孟松洵闻言诧异地与贺颂对视一眼,须臾,薄唇微扬,颇有些忍俊不禁。   “麻烦,这不就解决了嘛……”   虽不知那位沈郎中究竟是从何得到的消息,但这回可是帮到了他。   孟松洵站起身,看向贺颂,唇间扬起一抹欢愉的笑。   “走,看好戏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08 22:66:02~2023-0 2-09 22: 23: 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暴躁猫猫 255瓶;苦厄 29瓶;无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清平坊。   柳玉巷口的一棵歪脖子大槐树前, 三个护院正神色严沉地守着宅邸的院门,却见七八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径直往这厢而来,作势欲闯入院中。   “你们是做什么的?”护院捏紧腰上佩刀, 死死拦在门前。   “刑部查案。”沈韫玉脊背直挺, 提声低喝道,“本官看谁敢拦!”   “刑部?”为首的护院上下打量了沈韫玉一眼,却是不屑,“哼,谁知你们是不是刑部的人,你们可知我家主子是谁, 就敢随便搜查这宅院!”   沈韫玉一声冷笑。   下人见了官都是这般嚣张的嘴脸, 这宅院的主子想必也是依仗权势,目中无人之辈。   “本官如今怀疑你家主子与婴香杀人案有关, 今日不管你家主子是王爷还是太子,本官都要搜查到底!”   他稍一抬手,训练有素的刑部侍卫一波扑上去压制住了那三个护院,另一波一脚踢开院门, 一涌而入。   这是个小二进院落, 其内清冷, 没什么人气儿。刑部侍卫冲进正屋与东西厢, 将每间屋子都仔仔细细搜查过后, 便压着两个婆子至沈韫玉面前禀告。   “禀大人, 东西厢都堆积着各类香材, 自正屋搜查出两个制香的婆子, 其余的, 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那两个制香的婆子看着这群拿枪带剑的男人, 双腿打战, 吓得扑通跪倒在沈韫玉面前,磕了两个响头,“大,大人,草民只是受雇在此制香,并未做什么啊,请大人明察,请大人明察……”   沈韫玉淡淡扫了两个婆子一眼,转而看向另一边被刑部侍卫压跪在地的护院,沉声问:“你家主子在哪儿?”   “大人如今记得问起我家主子了。”纵然落到这般境地,那护院却仍是昂着脑袋傲慢道,“我家主子可是顾家三爷,顾家,大人可知道?我家大爷那可是宫中的冶香官,您私自搜查我家三爷的宅院,不怕我家大爷上禀陛下,治您个滥用私权吗!”   听得“顾家”二字,沈韫玉神色微动,周遭的刑部侍卫亦露出几分诧异与顾虑。   顾家家主顾长奕制香手艺精妙绝伦,十几年间在宫中用香药替天弘帝调养龙体,又研制了不少为天弘帝所爱的香品,尤得圣心,传闻天弘帝甚至常在品香用药时与顾长奕谈论政事,由此可见对其之深信。   在京中为官,若真得罪了顾家,便极有可能丢了仕途与官运。   沈韫玉深深看了那满面嚣张的护院一眼,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忌惮,正当他迟疑沉默之时,却见一颀长的身影面色铁青阔步入了宅院,在看见他的一刻,剑眉蹙紧。   正是孟松洵。   他环视着满院子刑部的人,神色极冷,“沈大人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手脚倒是够快啊!”   看着孟松洵面上展露无遗的不虞,沈韫玉心下反不由得涌上一阵快意。   他当然知晓这位武安侯因何不悦,自是因着他快他一步,对他所掌握的线索下了手。   孟松洵看向跪着的两个婆子和三个护院,又打量了整个院子,才看向沈韫玉道:“既这回大理寺是与刑部联手办案,沈大人也不该有所隐瞒,若有什么收获还望沈大人如实相告。”   他语气越是强硬,越是令沈韫玉心下不平,他得到的线索是他自己努力所得,与大理寺又有何关系,纵然他武安侯以身份相压,也不代表他便得乖乖从命。   沈韫玉恭敬地拱手道:“恐要让侯爷失望了,除了寻常香材和两个制香的婆子,下官在这屋内并未查到什么特别的。”   “哦,是吗?”孟松洵微一挑眉,静静看了沈韫玉半晌,才移开视线,侧首看向贺颂,“同本侯一道进去瞧瞧。”   沈韫玉立在原地,看着孟松洵往正屋方向而去,晓得他是不信他,想自己亲自查探一番。   待人进了屋,他立刻压低声儿对属下吩咐道:“查查那位顾三爷如今在何处,速速带到刑部问话。”   “可……”下属面露犹豫。   “还不快去!”沈韫玉厉声道。   这位顾家三爷是寄卖婴香之人,定然知道些什么,且先不管顾不顾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大理寺占了先机。   一个时辰后,京城,顾府。   顾家管事尚从家主书房出来,便见他家三爷一脸急色而来。   “我大哥呢?”   “大爷在里头呢。”顾家管事话音未落,便见顾长骤疾步入了书房。   面北的花梨木雕花桌案前,顾长奕听见动静,抬眸淡淡瞥了一眼,“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又给我闯了什么祸?”   面对着顾长奕,顾长骤眉目躲闪,拘谨地躬起身子,踯躅半晌,才低低道:“求大哥帮帮我。”   见顾长奕凌厉的眸光刺来,顾长骤心下陡然一颤,“我,我在清平坊置的那座宅子,今早被刑部给围了,这会儿刑部的人正在京城四处寻我,欲拿我去刑部问话。”   “你做了什么?”顾长奕沉声问,见他埋着脑袋一言不发,旋即蹙眉提声道,“说!”   顾长骤垂首声若蚊呐:“我在那院子里命人调制婴香……”   “婴香?”   作为宫中的冶香官,顾长奕不可能没听说过那传闻中可入瑶池仙境的婴香,可虽那香在京中盛行,但于顾长奕而言,那般腌臜之物他不可能放在眼里,更不可能去碰。   “近日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婴香是你所制?”他看着顾长骤,面露不齿,旋即稍稍眯起眼,“那香有问题?”   不然刑部为何会围了那制香的院子,还要拿他这不省心的三弟去问话。   知道瞒不过,顾长骤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大哥,是我一时糊涂。半年前,有一人偷偷寻上了我,给了我一本香谱残卷,他让我按着上头的法子制香,说若是能成,便将完整的香谱交给我……”   顾长奕闻言双眉紧锁,他了解他这个三弟,虽因他的命打理着顾家的几家香品铺子,但他本身并非嗜爱制香之人,按理不应为了一本香谱而随意答应一个陌生男人的要求。   “什么香谱?”他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顾长骤心虚地抿了抿唇,“是,是《异香录》……”   顾长奕提笔的手凝滞,双眸微张,抬首难以置信地看去,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他竟还能听到这三个字。   顾长骤深埋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少顷,却见一个瓷杯蓦然飞来,“砰”地砸落在他手边的青石地板上,碎瓷片混着滚烫的茶水溅开,旋即是顾长奕隐忍着怒气的声儿。   “顾长骤,你是不是疯了!”   《异香录》是何物,当年为何被封存,顾长骤当也一清二楚,那般邪祟之物,他居然也敢碰。   就算顾长骤不说,顾长奕也能猜到他为了研制婴香都造了什么孽。   “大哥,我知道是我太冲动,但我也是为了我们顾家啊。” 顾长奕试图辩白,“《异香录》上记载了什么,大哥很清楚,当年《异香录》被顾渊嗣封存,难道大哥就没生出丝毫不满吗?您就不想……”   “够了!”顾长奕厉喝道,“老实告诉我,是何人将这香谱给的你?”   《异香录》此书早该在十五年前便付之一炬,为何会重现于世,又到底是真是假!   “我也不知啊,我也不识那人,他每回见我都带着面具,我连他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啊。”   见自家大哥面沉如水,顾长骤膝行至顾长奕脚下,哀求道:“大哥,您帮帮我,我知道您与刑部尚书交好,只消您去说上一句,便能让刑部的人撤出那座宅院,若是让他们发现院里的秘密,我可就完了。”   顾长奕冷冷扫他一眼,猛一拂袖,“这是你一人闯的祸,顾家不会帮你,你且好自为之。”   顾长骤跌坐在地,看着顾长奕冷漠坚决的态度,面上的哀求化作无助的绝望,但很快又转变为心底强烈的不甘,“大哥便这么狠心吗?”   他眸色黑沉如墨,轻笑了一下,抬首一字一句道:“如今《异香录》重现,您觉得您当年做的事还能瞒得了多久,当初顾家是怎么灭的门,顾渊嗣到底是怎么疯的,您难道都忘了吗?”   顾长奕面色大变,“顾长骤,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长骤缓缓站起身,与方才的低声下气不同,此刻他似有所仗般游刃有余道,“大哥,您就帮我这一回,不然我担心我被刑部逼问,恐慌之下,这张不牢靠的嘴,万一透露出一些不该透露的......”   话音未落,大掌拍在花梨木桌案上,发出“砰”地一声震响。   “你威胁我!”顾长奕咬牙道,“你觉得威胁我有用吗?顾家之事已过去了十五年,我问心无愧,纵然你胡言乱语,也无人会信。”   他说这话时虽信誓旦旦,但顾长骤看得出来,他这大哥看似还算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波涛汹涌的内心。   “小弟不敢。”顾长骤将手搭在桌案上,倾身靠近,“不过,大哥您想想,若我出了事,顾家能全然逃脱得了关系吗?当年的顾家受到的恩宠并不比我们顾家小,但只一夜之间便跌落谷底,家破人亡,大哥难道没从中吸取什么教训吗?”   顾长奕闻言深深看了顾长骤一眼,神色沉肃凝重,他垂首思虑了许久,才看向门扇的方向,提声吩咐道。   “来人,备车……”   及至申时,沈韫玉派去捉拿顾长骤的人仍是一无所获,只回来禀告说,顾长骤狡诈圆滑,似有所察,竟一路逃过了他们的追捕,逃回了顾家。   这在顾家家宅内拿人和在外头拿人到底不同,沈韫玉虽心急如焚,但也不敢擅作主张,方才回了刑部,欲申请捉捕令,便被褚裴唤了去。   才踏进褚裴办公的屋,一叠纸迎面而来,毫不客气地砸在了他的面上。   “沈韫玉,你个蠢货!”   沈韫玉抬首看去,便见他向来文雅和善的老师褚裴,此时正勃然大怒道:“招惹谁不好,偏生招惹顾家,沈韫玉啊沈韫玉,枉我这般欣赏栽培你,这回你做的可实在糊涂。”   顾长奕都亲自找上了门,若他在陛下面前随口道些什么,他这刑部尚书的位置还要是不要!   “老师。”沈韫玉恭敬上前,正色道,“国子监武大人与昨夜富商一案皆与婴香有关,那婴香是顾长骤所制,此人形迹可疑,不可不查。”   “什么形迹可疑!”褚裴怒道,“那婴香不过是能令人生出些许幻觉之物,那么多人用了婴香都安然无恙,如何就能断定武大人和那富商的死就是婴香所害!”   褚裴命令道:“让刑部的人速速撤出那座宅院,再不许寻顾家的麻烦,明白了吗?”   “可老师……”   沈韫玉好容易查到了那婴香的出处,直觉只要从那顾长骤口中盘问出一二,定然能顺利破了此案,让他就这般善罢甘休,他实在觉得可惜。   “这样我们不就把这桩案子拱手让给大理寺了吗?”   “你以为刑部动不了的顾家,他武安侯便敢碰吗?”褚裴凝视着沈韫玉,满眼似都在嘲讽他的愚蠢,“你今日快大理寺一步闯了顾长骤的宅院,莫不是以为占了便宜?恐怕武安侯心里比你还高兴,若你再拿下那顾长骤问了话,可就真真替别人做了嫁衣,让武安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从顾长骤口中得到他想要的,而得罪顾家的祸却得统统由刑部来承担!”   听得这一席话,沈韫玉顿觉五雷轰顶,今日教柳萋萋的事一刺激,他一时只想着如何赢过孟松洵,却不想恰恰中了他的下怀。   他怔愣了许久,才深深躬了一礼,忙同褚裴讨教,“老师,是学生考虑不周,那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该怎么查便怎么查。”褚裴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须臾,开口幽幽道,“两个死者可以是他杀,也或许是纵欲过度,意外而亡不是吗?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卷室中有那么多的悬案疑案,多一两件也并非什么奇事……”   沈韫玉闻言,惊诧地看了褚裴一眼,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低低道了句“学生,明白了”。   那厢,武安侯府。   玉书玉墨看着自家打从早上回来,便忙活个不停的姨娘,对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玉墨到底忍不住上前道:“姨娘,你也忙活大半天了,可要先停下歇歇,喝口茶水。”   柳萋萋正埋头将香材揉搓成团,额角都汗湿了,她抬袖轻抹了一把,笑道:“不必了,我还不累。”   自早上从红襄馆回来,她便向玉书玉墨讨了香具和各类香材制香。   虽说她已亲身试验过,证明婴香中并无毒,但因着媛儿说得那话,她心里如何都放不下,回了武安侯府,便开始用她那灵敏的鼻子着手调制婴香。   试了四五回,改了其内香材的量,又试着添了其他香材,虽说那香味与孟松洵手上的婴香越来越接近,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又折腾了几个时辰,柳萋萋望着满桌的狼藉和昏昏欲睡的玉书玉墨,到底不好再折磨她们,只能放下手中的香具,更衣睡下,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柱香的工夫,才勉强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看见了那只白皙细小的孩子的手,这回是在日光明媚的窗下,她掀开熟悉的书册,又回到了“婴香”那一页,这一回柳萋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书页上记载内容。   暖阳映照着白纸黑字,可看着上头的香方,柳萋萋却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蔓及五脏六腑。   在她错愕震惊之际,四下骤然变得昏暗,一片漆黑中,柳萋萋看见一个长发垂落的白衣女子背对着她坐在一把圈椅上,凄凄惨惨的哭声若鬼泣般令人不寒而栗。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提步走过去,问那女子缘何哭泣,那女子缓缓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无一丝血色。   她没有回答,只幽幽站起来,往外飘去,柳萋萋跟在她后头,再寻到她时,便见她坐在了一个木桶之中。   木桶底下是熊熊燃烧的火,那女子趴在桶沿,奄奄一息,无助地望着她,眼眸里满是哀求,柳萋萋看见她张了张唇,吐出两个字。   虽是无声,但她却清楚地读了出来,那是……   “救我……”   “姨娘,姨娘……”   柳萋萋是被急切的声儿唤醒的,睁开眼入目便是玉书玉墨担忧的脸,面上冰凉凉的,她下意识抬手一抹,掌心一片水泽。   “姨娘这是怎么了,一直哭喊个不停。”玉墨关切道。   想起梦里的一切,柳萋萋慌乱地抓住玉墨的衣袂,问道:“侯爷,侯爷昨夜可回来了?”   “今早才回来的,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听吴管事说,侯爷换个衣裳便又要出去办事了。”   话音未落,玉书玉墨便见柳萋萋自床榻上爬起来,扯过架上的衣衫匆匆一披,便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去。   初春时分,乍暖还寒,早间的凉风钻进柳萋萋单薄的里衣里,冻得柳萋萋一个哆嗦,但她却步履不停,趿着鞋,小跑着穿过轻绯苑与松篱居相隔的那道月亮门,唯恐错过孟松洵。   乍一入了松篱居,她便瞥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穿过院落,往垂花门的方向而去,她正欲开口呼唤,那厢却似有所感应,蓦然止步折身看来,在看到她的一刻,面露惊诧,旋即阔步向她而来。   “这么冷的天,怎的穿成这样便出来了。”   孟松洵嘴上嗔怪着,却是利落地脱下外衫裹住了柳萋萋。   “侯爷。”柳萋萋伸手攥住他的衣袂,不知是因着激动,还是被冻的,双唇开阖,微微发颤,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孟松洵见状剑眉微蹙,将她打横抱起,在正屋的一张太师椅上放下,塞给她一杯热茶,柔声安慰道:“没事,慢慢说。”   柳萋萋努力稳着呼吸,片刻后,看向孟松洵,朱唇微咬,似有些忐忑,“侯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本奇怪的香谱,上头还有婴香的香方,甚至还有一个女子让我救救她……”   说着,她竟忍不住滴滴答答掉下眼泪来,分明只是梦,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格外得真。   “您能不能救救她,我也不知那地方在哪儿,可总觉得她与婴香有关……那婴香的香方,可世上怎会有如此残忍的香方……”柳萋萋脑中一片混乱,逐渐变得语无伦次,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甚至怕孟松洵将她当成一个疯子。   打听见“香谱”二字,孟松洵一对眉头便皱得愈发得深了,看着柳萋萋这副既恐惧又痛苦的模样,知晓她或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他强忍着将她搂进怀里的冲动,低低地唤她。   “萋萋,萋萋,别急,人我们会去救,我这便去救。”   “去哪里救?如何救?”柳萋萋抽了抽鼻子,问道。   “侯爷,侯爷!”   孟松洵张了张嘴,却听院外蓦然响起贺颂急切的声儿。   他看了眼柳萋萋,道了句“我很快回来”,旋即折身出了正屋,同贺颂进了东厢。   柳萋萋远远看着贺颂沉肃的神情,心下总有不好的预感,起身往东厢而去,隔着门扇,依稀传来贺颂的说话声。   “侯爷,果真……刑部的人一走,深夜那些护院便开始偷偷往外搬运什么……我潜入……发现后院的井中有一条密道……晚了一步……在巨大的蒸笼中……赤身果体,死状极惨……而今大理寺的人已包围了那宅院,苏大人正在命人搬运剩下的尸首……”   虽是只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柳萋萋都觉一股凉意至渗到心底,甚至快断了她的呼吸。   她以为那只是她的梦。   为何一切却与她梦中那个诡异的香方这般贴合。   “……倒入炼蜜混揉,将香材抹于女子玉肌之上,桶底置水些许,闭塞女子七窍,坐于其中,以大火蒸一炷香……”   作者有话说:   这香方是我编的,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不要纠结(捂脸)   感谢在2023-0 2-09 22: 23: 28~2023-0 2- 2 2 23: 2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赐的宝贝儿 269瓶;阳春德泽 23瓶;苦厄 5瓶;silvia 2瓶;无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此时清平坊, 玉柳巷。   苏译徜以手捂鼻,蹙眉看着一具具自地底暗室抬上来的尸首,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这已是抬出来的第三具尸首了, 因着这几日天热, 再加上尸首并未及时处置,这些赤身果体,未着寸缕的女尸已然长出尸斑,周身散发出阵阵腐臭。   抬尸的大理寺侍卫纵然以麻布覆面遮挡口鼻,但仍受不住那浓重的恶臭,一出地面便有人止不住倚靠着院中的高树俯身呕吐起来。   毕竟只消是个正常的, 看到底下惨烈的场景, 都会生出这样的反应。   正屋地底是个密室,其内置一口巨大的灶台, 灶台之上有一浴桶大小的木桶,这些尸首正是从木桶中被发现的。木桶桶盖被死死闩紧,那些女子被脱去了全身的衣裳,抹满了香材, 七窍封闭, 只留鼻子稍稍通气, 双手双脚皆被绳所缚, 不得动弹。   她们多是因着蒸腾的热气活活窒息而死的, 桶盖被掀开时, 她们以扭曲诡异的姿态躺在其中, 神情痛苦, 无助, 绝望, 桶壁和桶顶遍布长短深浅, 令人触目惊心的抓痕。   每一道抓痕都是她们死前无尽的恐惧与挣扎。   苏译徜不曾亲眼看见底下的场景,亦不敢去看,光是听着下属的描述,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婴香在京中流传了几个月,他不敢想象那顾长骤为此到底害死了多少姑娘。   余光瞥见前去抓人的下属阔步而来,他登时急切地问道:“顾长骤可抓到了?”   下属面露难色,摇了摇头,“禀大人,我们奉命去顾家搜查,顾长骤平素会去的地方我们也都去了,确实没有寻到,属下担心……顾长骤怕是早已畏罪潜逃。”   闻得此言,苏译徜的面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须臾,吩咐道:“只消他还未逃出京城就还不算难办,派人去通知城门吏,严查所有出城之人,以防顾长骤趁机窜逃。”   “是。”下属重重点头,看了眼那蒙着白布摆在院落中的尸首,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愤恨,旋即折身疾步而去。   很快,仵作也拎着木箱匆匆赶来,苏译徜没敢去瞧验尸的场景,只负手往外看去。   虽大理寺的人已提前管控住了周遭巷子中的百姓,但院门外仍围满了人,对着这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如今从顾长骤院中搜出这些女子尸首,无论婴香凶杀案是否是顾长骤所为,害死了那么多人,顾长骤定难逃罪责。   顾家这回算是摊上大事了。   午时,皇宫,乾华殿。   天弘帝跟前的大太监孟郝快步入了殿内,隔着软烟罗帏帐,便见殿内香烟袅袅,一近天命的男子两颊凹陷,面容枯瘦,满是病态,正慵懒地躺在床榻上,斜靠着软枕,任由身侧年轻娇美,不过双十年纪的女子捶着腿。   “陛下。”孟郝小心翼翼开口道,“顾大人还在殿外跪着呢。”   天弘帝眼也不抬,“好端端的,跪着做什么,让他进来……”   “是。”孟郝应声退了出去,很快便将顾长奕领进了殿内。   甫一在了帏帐前停下,顾长奕便屈膝跪地,高声道:“陛下,臣有罪……臣治家不严,才至家弟为奸人所惑,做出那般畜牲不如,人神共愤之事,请陛下责罚!”   原闭目休憩的天弘帝闻言,这才缓缓抬起眼睑,“顾大人这是怎么了,究竟出了何事啊?”   不待顾长奕回答,一侧的孟郝已先一步禀道:“回陛下,听说顾大人的胞弟,顾家三爷顾长骤嗜赌成性,为还赌债,以女子为材,制出了一种特殊的婴香在京中高价售卖。大理寺今早在他购置的院中抬出了不少女子尸首,这会儿正在京城各处搜捕顾家三爷呢。”   听到死了不少女子,天弘帝稍一抬眉,却是未有太大的反应,只语气平淡地道了句。   “是吗?草菅人命,确实该死。”   顾长奕闻言重重磕了两个响头,义正辞严道:“臣虽不知家弟所为,但家弟毕竟也是顾家人,作为顾家家主,此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以平民愤。”   天弘帝在床榻上稍稍挪了挪身子,少顷,懒懒道:“顾大人都说了,此事是你胞弟一人所为,与顾大人又有何干系。朕是明君,又怎会因此迁怒于顾大人呢。”   “此事不必再提,待抓住了那顾长骤,依法处置便是,朕定不会让此事牵累到顾大人。”天弘帝顿了顿,又道,“对了,上回顾大人制的香,对朕的痼疾甚是有效,你需要的香材都已备好,无需再等,明日顾大人便着手准备制香吧。”   此言一出,原默默坐在床榻上的皇后朱氏蓦然身子一颤,捶腿的手凝滞在那厢。   或是感受到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一个凌厉阴沉的眼风扫来,皇后咬了咬唇,忙垂下眼眸忍着手臂的酸涩继续捶打着。   “是,臣明白。”   如愿得了天弘帝的承诺,顾长奕长舒一口气,缓缓退出乾华殿。   踏出殿门后,他拱手冲孟郝躬了一礼,恭敬地道了声“谢”,方才整了整衣袍,挺起背脊含笑往宫门方向而去。   与来时截然不同。   陛下尚且需要他,需要他们顾家,顾长骤犯的这等小事,又如何能轻易动摇得了他们顾家在朝中的地位。   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顾家如今得到的一切谁都不能夺走!   虽大理寺瞒得牢,然婴香一事仍是不胫而走,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在说这味同少女体香的诡异婴香是由真的少女所制,一时间京中不少人因那些惨死的女子而义愤填膺,对作恶的顾长骤恨之入骨,巴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然大理寺和刑部几乎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寻到顾长骤的踪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柳萋萋自孟松洵口中得知以往那些被害的女子都被顾长骤派人草草丢在了京郊乱葬岗掩埋,心有不忍,便同吴叔道了一声,带着玉书玉墨出了府,欲去城外祭奠。   路过一家寿材铺子时,柳萋萋正要让玉书去买些香烛和纸钱,便见一人提着篮子自里头出来。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柳萋萋开口唤了声“媛儿”。   媛儿闻声看来,在见到柳萋萋的一刻面色微变,旋即笑着唤了声“娘子”。   “你也是来买东西的?”柳萋萋看了眼她篮中之物,也是些纸钱香烛什么的。   “是啊……”   媛儿眼神飘忽,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上传来清丽却有些不耐烦的声儿,“媛儿,说什么呢,还不赶紧上车来。”   “是,姑娘。”媛儿似是松了口气,忙冲柳萋萋点了点头,快步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柳萋萋听出车上说话的人是沁玉,抿唇笑了笑,待玉书买了东西回来,继续朝前赶路。   马车出了京城,又行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柳萋萋偶一掀帘,便见他们前头有一辆马车,那车身的颜色花纹甚是眼熟,好似就是沁玉和媛儿所坐的那一辆。   两辆马车所行的方向一致,甚至最后在同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媛儿扶着沁玉下了车,乍一看见柳萋萋,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反是沁玉神色淡然,笑着冲柳萋萋道了句“好巧”。   “你们也是来这儿祭奠的?”柳萋萋问道。   “是啊。”媛儿颔首,如实道,“我和我家姑娘听到了外头的传闻,晓得那些死的女子大抵就是被妈妈卖掉的姑娘,她们都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人,便想着来祭奠一番。”   “倒真是巧,今日我也是为此而来。”柳萋萋在一片坟堆四散的荒野中环顾了一圈,却是无奈道,“就是不知,那些姑娘都被葬在了何处。”   媛儿闻言低叹一声,“埋在这儿多是苦命人,名姓都不知,能烧给谁便烧给谁吧,就希望她们到了黄泉路上别没有过路钱,教鬼差刁难。”   说罢,在一个宽阔之地蹲下,拿出篮中的纸钱和香烛燃上。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柳萋萋强笑了一下,回身看了玉书玉墨,两人会意地自车上拿出东西,在一旁燃了起来。   沁玉亦没有多加言语,只默默蹲在媛儿身侧,跟着她将一张张纸钱丢进火舌中。   荒野上的风带动杂草树丛哗哗作响,入目一片空旷寂寥,媛儿烧着烧着蓦然失声痛哭起来,抽抽噎噎道:“先前妈妈买来的一个姑娘,与我还是南斛同乡,同我说过好些话的,还说往后有空要给我做家乡的蕈子汤,如今也不知被埋到了哪块地方,她死得那般惨,死前定然浑身烫得厉害,只愿她和那些姑娘们下一世都能投个好胎,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别再被卖到像红襄馆这样的地方了……”   见她哭成这般,始终未言的沁玉扫她一眼,低低道:“别哭了,没出息,有何好哭的,死了也好,与其活着被折磨,还不如死了干净。”   虽这般说着,但看着沁玉暗暗发红的眼睛,柳萋萋晓得她就是嘴硬心软,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心里的难过未必不比媛儿少。   柳萋萋抬眼望向四下散落的坟堆,有些一眼便知是新坟,有些却已是杂草丛生。   她不知道,若武安侯并非孟松洵,那日她会不会已成功用那支通草花簪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也落得个被草草掩埋在了此地的结局。   沁玉说得不错,有时与其被折磨,还不若死了强,能苟且偷生的人其实也得拥有常人所不能有的勇气。   可幸好,打入了武安侯府,她不必再苟且,也无需再卑微,她已比这世间不少苦命的女子幸运太多。   在乱葬岗祭奠完,柳萋萋和沁玉他们一同回了京城,在一个分岔路口道了别。   想起那些惨死却连个刻着名姓的墓碑都没有留下的姑娘们,柳萋萋心下实在堵得慌,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玉书玉墨亦看出自家主子难过,默契地未出声打搅。   直到行过一条繁华的街巷,玉书无意掀帘往外看了一眼,蓦然激动道:“姨娘,是侯爷!”   柳萋萋闻言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果见孟松洵阔步自街边的一家铺子里走出来。   那家铺子柳萋萋晓得,是制香世家程家的其中一间香药铺。   玉书叫停了马车,转头对柳萋萋道:“姨娘,可要去同侯爷说说话,侯爷这两日办案忙,都不曾回府去,也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柳萋萋深深看了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确实也很想问问案子查得如何了。   玉书玉墨见她答应,不由得欣喜万分,她家姨娘虽受侯爷疼爱,但向来不知主动。她或是不知道,这男人可是喜欢女子的温柔小意,若是被他家姨娘关怀,侯爷定然高兴。   柳萋萋正欲下车去,却听一声脆生生的“阿洵哥哥”骤然传来,定睛看去,便见那厢一着藕荷织金团花褙子,软银轻罗百合裙的女子捏着绣帕袅袅向孟松洵走去。   她一张俏丽芙蓉面,水汪汪的杏眸看向眼前的男人,其间漾着几分委屈难以不令人动容。   阿洵哥哥……   好亲昵的称呼。   且这么美的姑娘,仪态端庄大方,一看便知是高门贵族的女子。   “这是谁?”柳萋萋忍不住问道。   玉书玉墨对视一眼,皆面露难色,很不巧她们都识得这位姑娘。   见柳萋萋满目好奇地看来,迟疑半晌,玉墨才缓缓开口。   “这位是顾家大姑娘,也算是咱们侯爷的青梅竹马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 2 2 23: 25:00~2023-0 2- 22 22:3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星人 6瓶;coffffe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青梅竹马?   柳萋萋咬了咬唇, 深深看了眼孟松洵的背影。   既是如此,想必这位顾大姑娘对武安侯而言,定然与其他姑娘很不一样。   且先不论其他姑娘, 对柳萋萋和对这位顾家大姑娘顾筠眉, 孟松洵的态度的确很不一样,   那厢,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人,孟松洵薄唇紧抿,面色沉冷,只淡淡道。   “顾大姑娘, 许久不见。”   顾筠眉望着眼前神采英拔的男人, 唇角微扬,“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打我祖母过世,我扶杦回乡,在老家替祖母守孝,离京都已一年有余。阿洵哥哥戍边多年, 我上回见着你, 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然看着孟松洵眸底的冷漠, 顾筠眉又垂下眼眸, 眼里划过几分委屈与落寞, “不过, 多年未见, 阿洵哥哥待我愈发生疏了, 你从前都是唤我“眉儿”的, 若非今日偶然在此遇见, 只怕阿洵哥哥都不会想到主动去见我。”   听着她语气中淡淡的抱怨, 孟松洵沉默不言,须臾,冷声答:“顾大姑娘已是待嫁之龄,男女有别,本侯主动去见你,只怕不大合适。”   “有何不合适的,我们本就是自小相识。”顾筠眉忙道,“听闻阿洵哥哥已被陛下封为大理寺卿,想来往后再也不必去那危险重重的边塞了,眉儿真心替阿洵哥哥高兴……”   见她一口一个“阿洵哥哥”,孟松洵的双眉蹙得愈发深了,不得不提醒道:“顾大姑娘,武安侯府与顾家断交多年,顾大姑娘再用这般称谓唤本侯,只怕不妥……”   听到“断交”二字,顾筠眉心下猛地一沉,搅了搅手上的丝帕,旋即定定地看着孟松洵道:“阿洵哥哥,你误会顾家了,当年之事父亲不过是为了自保才没有插手,近日的婴香案也是,那是三叔糊涂所为,我同你保证,与我们顾家绝没有半分关系……”   看着她这般认真的神情,孟松不知该说她是天真还是愚蠢,少顷,低叹道:“当年之事是顾家明哲保身选择袖手旁观也好,甚至落井下石也罢,都与你无关,你彼时年幼不知真相,自不必替他们解释,婴香一案亦是,真相如何,本侯自会一五一十调查清楚,告辞。”   见他微微颔首,作势要走,顾筠眉急急追了两步,忍不住出声唤了句“阿洵哥哥。”   她在程家香药铺前等了这么段时日,才能装作偶然般堵了他,怎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孟松洵闻声步子微滞,他没有回身,只低沉的嗓音传来,揉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别这般唤我,你该知道,能这么唤我的人从来只有一人。”他未再多言,阔步离去。   顾筠眉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身形晃了晃,少顷,唇角微扬,露出自嘲的笑。   又是顾湘绯,又是她!   这么多年了,他怎就忘不掉这个人,从前她比不过那人也就罢了,可她都已经死了,死了整整十五年了!   从前被顾家打压的小顾家如今已成了大徴第一制香世家。   如今的她才是京中制香手艺第一的香秀,谁都比她不过。   她顾湘绯又算得了什么,早已在当年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和当年顾家的辉煌一起烟消云散了。   幼时她便嫉妒那人什么都有,天生灵敏的嗅觉,疼爱她的爹娘兄长,还有那个眼里从来只有她的少年。   顾筠眉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几欲将帕子绞碎。   既是死了,便要彻彻底底地去死。   可为何她即便死了那么多年,仍要占着她想要的东西不肯放呢!   马车内,柳萋萋原以为自己会瞧见浓情蜜意的一幕,不曾想却见那厢没说两句话,孟松洵便折身离开,再看那位顾家大姑娘满面落寞,眼眶都红了。   见孟松洵转身往这个方向而来,柳萋萋自觉像极了偷窥,心虚地放下车帘,开口道。   “我们回去吧。”   “姨娘,您不下去同侯爷打招呼了吗?”玉书问。   “不了。”柳萋萋摇了摇头,“侯爷忙,不好扰他。”   再说了,她要这时候下去与孟松洵打招呼,只怕惹得场面更加尴尬。   玉书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也只得听命,命车夫继续赶车。   马车向前驶了一小段路,却听一声急促的“吁”,便陡然停了下来,柳萋萋和玉书玉墨身子不稳,皆不受控地往后倾倒去。   “怎的回事儿?”玉墨掀帘正欲问询,却见一张熟悉的面容骤然出现在了车窗外。   柳萋萋眨了眨眼,惊诧道:“侯爷!”   孟松洵薄唇微抿,眸中漾起几分笑意,“分明看见我了,怎的一句话都不说,跑得这么快!”   “我……”   柳萋萋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咬了咬唇,一时间面露窘迫。   待车夫将车稳稳赶在了路边,孟松洵才翻身下马,转而上了马车。   玉书玉墨都极有眼色地都下车避让,让柳萋萋和孟松洵单独待在了车内。   “方才都看见什么了,跑得那么快?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见柳萋萋低垂着脑袋,孟松洵忍不住逗她。   “瞧见……瞧见侯爷惹哭了一位姑娘。”   柳萋萋偷着抬眸看他一眼,不敢说实话,告诉他方才那场景,其实像极了负心郎抛弃了旧情人。   孟松洵浅笑道:“我与她没什么关系,不过幼时两家关系还算近,稍稍有一些来往罢了。”   说得再准确些,应是当年小顾家与顾家来往密切,顾筠眉常去顾家做客,他便总在顾府见到她而已。   “嗯。”柳萋萋闻言点了点头,其实这都是他的私事,不必同她解释的。   孟松洵凝视着她的脸,然看着柳萋萋始终平静无波的神情,心下难免有些失望。   也对,她对他压根没有感情,又怎会在乎这些事呢。   他将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定在她身上,许久,才缓缓启唇:“萋萋,你该得的东西,总有一天,我都会替你讨回来。”   柳萋萋抬眸看去,便见孟松洵面上的坚定决绝,似在同她信誓旦旦地承诺什么。   她该得的东西?讨回来?   她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沈家之事,忙道:“侯爷,沈家的事到底是我自己的事,侯爷不必帮我报复沈家的。”   孟松洵闻言怔愣了一瞬,晓得她是误会了,他只抿唇轻笑,没有解释,亦无法解释。   不过倒也没错,沈家欠她的,他也会一一讨回来。   说了这会子话,柳萋萋到底还是想起了正事,急切地问道:“那顾家三爷,侯爷可抓到了?”   “没有。”孟松洵摇头,“但我料想,顾长骤应当还在京城,城门尚未开时,大理寺的人便冲进了顾长骤的宅院,后又命人加强了城门的守卫,他当是没这么容易跑得出去。”   柳萋萋垂眸思索片刻,“您说,国子监的武大人和那位顾富商可也是顾长骤命人所害?”   “我觉得不像。”孟松洵蹙眉,“顾长骤做了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应当不敢大肆宣扬,而且两人诡异的死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瑶池幻境和婴香,若真是他杀了那两个人,那他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孟松洵的想法与柳萋萋如出一辙,她也觉得如此,她甚至觉得,前头几桩案子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引导人顺势调查,发现婴香背后的秘密。   “对了,仵作已查出身中两人的是何毒。”孟松洵又道,“那是一种毒蕈,盛产于南方一带,此蕈毒性极强,且有致幻之效,能让人产生幻境,并在不知不觉死去。”   毒蕈……   柳萋萋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一时又抓不住,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正当她绞尽脑汁思索之时,却听车帘外焦急的声儿,“侯爷!属下总算寻到你了,方才有人让个孩子带着纸条往大理寺报信,说发现顾长骤就藏在红襄馆。”   红襄馆!   柳萋萋骤然一惊。   孟松洵闻言亦有些意外,打自顾长骤的宅院搜出那些尸首后,大理寺的人便抓了红襄馆的帮凶老鸨,并封了整个红襄馆,谁能想到顾长骤狡猾至此,竟将最危险的地方视为最安全之处,藏在了那里。   他看了柳萋萋一眼,嘱咐道:“我去一趟红襄馆,你先回府去。”   说罢,利落地跳下马车,翻身上马,往东面而去。   那大理寺来通禀的人说的话玉书玉墨可都听见了,一上车,玉墨便激动道:“太好了,总算能将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捉捕归案。”   “是啊,能将那些姑娘们活活扒了皮制香,这般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早些抓他归案,送他去见阎王。”玉书亦愤愤道。   “扒了皮制香?”柳萋萋疑惑地皱了皱眉。   “对啊,姨娘不知道吗?如今外头可都是这么传的。”玉书道。   此案未破,加之手段残忍,大理寺将案情瞒得牢,故而民间纵然窥得蛛丝马迹,更多的是猜测与臆想。   柳萋萋闻言皱了皱眉,少顷,脑中灵光一闪,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她心急如焚地拉开车帘,冲车夫道:“快,调转方向,我要去红襄馆!”   那厢,孟松洵快马赶到时,贺颂已命人层层包围了红襄馆,四下防守固若金汤,顾长骤根本逃不出去。   孟松洵抬手正欲让人冲进去搜捕时,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从里头传来。   他与贺颂对视一眼,忙带人疾步入了红襄馆,那瘆人的惨叫声接连不息,众人循声入了地底,在见到眼前一幕后都不由得瞠目结舌。   只见宽敞的厅堂中央,那昔日有舞姬纵舞的木台之上,顾长骤周身被剧烈燃烧的火焰包裹,他尖叫着,不时地站起,跳跃,在地上翻滚,试图扑灭吞噬他全身的火。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媛儿昏厥在地,衣衫上沾满了血渍,而就在她的身侧,沁玉手提匕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在火中挣扎的顾长骤。   昔日在木台上舞蹈,被人拍卖,供人亵玩的她,如今好似在悠然地欣赏一场独特的表演。   听见大理寺的人闯进来的声响,她漠然地转过头,垂首踢了一脚翻倒的油灯,对着众人勾唇粲然一笑,淡淡开口。   “我不过杀了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大人们这般惊诧地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他不该死吗?”   众人好一会儿才从面前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忙冲上前替顾长骤扑灭周身的火,然已是来不及。   顾长骤浑身被烧得焦黑,已然面目全非,他躺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很快便睁着双眼彻底没了动静。   沁玉毫不挣扎,被大理寺的人押跪在了孟松洵面前,她昂着脑袋,无一丝惧意,嘴角反噙着一丝笑。   “告诉大人也无妨,这已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了,先前一位国子监的大人、还有那个富商都是我设计杀的。可谁教你们大理寺和刑部无用,京城底下发生了这般惨杀女子的事,你们却什么都不知道,还需得我靠这般方式去提醒你们,都是废物!”   说着,那张美艳的脸疯笑着,还不忘对着孟松洵猛啐了一口。   “放肆!”贺颂见状不由得怒道。   面对沁玉这般言语,孟松洵却是神色如常,他缓缓蹲下身,直视着沁玉,眼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同情。   “不,你撒谎,他们并不是你杀的……” 第41章   沁玉闻言面色微变, 骤然打断孟松洵,“不,是我杀了他们, 是我!”   “那些沉迷婴香的人, 来红襄馆亵玩女子的男人,哪一个无辜!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出了几个臭钱,便可随意摆弄的玩物罢了。”她睁大一双眼眸,恶狠狠道,“他们全都该死, 都该死!”   沁玉说着, 蓦然秀眉蹙起,痛苦地捂住胸口, 下一刻,身子前倾,竟猛地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孟松洵皱了皱眉,“你服毒了?”   且看这血的颜色, 应是剧毒, 他伸手欲去探沁玉的脉搏, 却见她勾唇笑了笑, 猛然抬手作势去拔头上的银簪。   “侯爷小心。”贺颂提醒道。   然沁玉不过虚晃了一下, 在众人拔剑提防之际, 却是骤然起身窜到了一侧。   她站在圆柱边上, 含笑一把推倒了灯架, 红烛上的火苗乍一舔舐挂在圆柱上的轻纱, 便已不可阻挡之势蔓延开来。   看着火越烧越旺, 转眼燃了大半个地底厅室, 沁玉抹了抹唇角的血迹,仰头笑得痛快,“这般造孽的地方,毁了也好,毁了也好。”   说着,她转头看向孟松洵,笑意敛起,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大人,草民会以命伏罪,请您莫要再牵累无辜之人……”   孟松洵静静看着那个立在火光中的绝美女子,眸光复杂,少顷,瞥向倒在木台边上的媛儿,示意下属将人带走,旋即复又深深看了眼厅堂深处的沁玉,命所有人撤出红襄馆。   火势很快自地底蔓延到了楼上,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已吞噬了整座高楼。   柳萋萋远远看见遮了半边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待赶到时,恰见孟松洵带着人出来。   大理寺的人上前禀告,说已确认过,楼里的人已悉数逃出。   柳萋萋看了眼躺在地上昏迷的媛儿,环顾四下,却发现少了一个人,不由得惊慌道:“沁玉呢,沁玉姑娘呢?”   孟松洵眼眸微垂,正欲开口,便听一阵悠扬的歌声自楼内传来。   那是吴侬软语所唱就的江南曲调,优美如天上乐,曲中词言江南渔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丰衣足食的恬淡之景,那婉转动听的嗓音唱出的平静悠扬的歌声,在漫天大火中飘扬不息,令不少救火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聆听,有一瞬的失神。   柳萋萋听出是沁玉的声儿,急道:“侯爷,是沁玉,她在里头,她还在里头,您救救她。”   “没用了。”孟松洵摇了摇头,“她承认武大人和富商是她所杀,提前服了毒,一开始便抱了求死的心。”   恰如孟松洵所言,很快,歌声儿逐渐弱了下来,终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随风消散。   熊熊大火整整燃了两个多时辰,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京城,那四层的朱楼终也支撑不住烈火的吞噬,带着昔日的辉煌和不堪骤然塌落。   媛儿是在中途醒过来的,彼时红襄馆内的歌声早已消失无踪,她疯狂地呼喊着沁玉的名字,却再不可能听到应答。   火灭后,大理寺的人收拾残局,在废墟中寻找沁玉的尸首,媛儿亦跪地,不停地徒手扒着,然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却仍是一无所获。   柳萋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到底不忍心,上前抓住媛儿破损出血的双手,哽声道:“别挖了,她回不来了,她既得替你顶罪,你就该好好珍惜自己才是。”   媛儿闻言动作一滞,抬首震惊地看向柳萋萋。   “杀了武榛武大人和顾富商,其实是你,对不对?”柳萋萋低低问道。   媛儿没有回答,只神色黯淡,缓缓垂下了脑袋。   柳萋萋知道,她是默认了,   “侯爷告诉我,那些死者都是中了蕈毒而亡,先前在乱葬岗时你说过,你的老家在南斛,我记得南斛那带盛产各类蕈子,想来你对毒蕈应当很是了解。”   柳萋萋娓娓说出心下猜测,“当发现那些死者都与沁玉有关时,甚至富商死的那夜,我看见你自他屋内出来,我曾一度怀疑,是沁玉指使你杀的人,可后来,听说外间只有顾长骤剥皮制香的传闻,而你却说她们是被烫死的,我便怀疑起了你,又想到有人往大理寺报信,再加上方才听说沁玉承认了杀人一事,我才突然明白,她原是在保护你。”   听到“保护”二字,媛儿蓦然抬起头,惊诧地看来。   “她或是发现你想亲手杀了顾长骤,并未阻止你,而是将大理寺的人引来,再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替你去死。”   媛儿闻言双眸微张,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红着眼眶怔愣了许久,旋即像是爆发一般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掩面哭了好一会儿,才转而看向柳萋萋,苦笑道:“娘子猜得不错,杀人的不是姑娘,是我。娘子可还记得,先前在乱葬岗,我说的所谓的同乡,那不仅仅是我的同乡,她是我的亲妹妹……”   柳萋萋闻言面露震惊,万万没想到,那些死去的姑娘里竟有一个是媛儿的至亲。   “我五岁时因着洪水与家人失散,被辗转卖到了红襄馆,那日在后院看见妈妈自牙婆手中买姑娘时,偶然看见其中一个小姑娘身上的胎印,怀疑她就是小我两岁的妹妹,我原准备第二日与她相认,可谁知她却突然从院里消失了。”   媛儿背手抹了抹眼泪,缓缓道出事情原委,“我到处寻她不得,却发现妈妈与那寄卖婴香之人偷偷摸摸不知在做些什么,我心生怀疑,一日悄悄跟在后头,跟着那些人到了清平巷的院子附近,恰好瞧见那些护院抬着什么东西出来,后那只苍白的手臂滑下来,清晰地露出手腕上那块梅花一样的红胎印时,我确信那正是我命苦的妹妹……”   “我听见那些护院说的话,才知原来婴香竟是用那些姑娘的命换的,我去官府告状,可官府乍一听说那宅院是顾家三爷的,便不由分说将我撵了出来,说我胡言乱语,威胁若再来便将我下狱,我没有办法,既痛恨那些人,又怕还有更多的姑娘遭其所害,便想到了以那些燃婴香之人的死来引起朝廷的注意。”   柳萋萋闻言垂了垂眼眸。   顾家在朝中颇有权势,怪不得官府的人忌惮,若非此回孟松洵聪敏加态度强硬,及时闯进顾长骤的宅院搜查,或许就让顾长骤顺利处理掉所有的尸首和证据,令此事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   “我晓得不少人都觊觎我家姑娘而不得,便利用了这个机会,特意挑一些官儿,以我家姑娘的名义送了一壶子酒给他们,说姑娘心下其实更中意他们,只是无奈被出价更高的客人占了去,还告诉他们夜间燃了婴香,躺在浴桶中,仿瑶池之景,便能身临其境,在梦中与姑娘相会。”   柳萋萋咬了咬唇,问:“翰林院齐大人的死,也是你所为?”   “是。”媛儿点头承认,“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可我没想到他死后便被家人草草下葬,并无人注意到婴香之事,后来我无奈又接连杀了两个人。那日我知晓你是大理寺卿的人,便有意在你面前提起红襄馆有姑娘消失,就是想让你注意到此事,索性最后不负我的期望,让你们发现了婴香的秘密,只可惜让那姓顾的跑了。”   言至此,媛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儿,眸中闪着几分癫狂,“可老天好像就是想我一泄心头之恨,昨日竟让我在红襄馆地底无意发现了藏在这里的顾长骤。我一早便打算好了,今日去乱葬岗祭祀过后,我便伪装给他送饭菜的人,在其中下毒,让他浑身发软不得反抗。娘子不知道,拿匕首一刀刀刺在他身上时,想到我家妹妹和那些无辜而死的姑娘,你不知我有多解恨,这姓顾的就算死一千次死一万次都死不足惜,我刀刀避开他的要害,让他痛苦却死不成,最后在他身上放了一把火,我也想让他尝尝那种死前拼命挣扎的绝望,痛苦……”   “我没想活的,我就想与这个畜牲同归于尽。”媛儿顿了顿,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都是我的错,我杀人的罪本该由我自己来扛,可为何姑娘她……姑娘她……她原不必死的……”   柳萋萋看着媛儿痛苦的模样,不禁想起沁玉在乱葬岗时说过的话。   与其活着被折磨,还不如死了干净……   媛儿早做好了打算,或许沁玉未必不是如此,她早已没了活着的念头。   将一切和盘托出后,媛儿心如死灰,像是认命般道:“娘子既然知晓了真相,想如何处置我,将我交给谁,媛儿都认,只求娘子能帮忙好生安葬我家姑娘,莫让她成为连墓碑都没有的孤魂野鬼。”   看着媛儿黯然的神色,柳萋萋扯唇轻笑了一下。   “我为何要处置你,凶手不是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畏罪自尽了吗?”   媛儿闻言幽幽抬起脑袋,“娘子……”   “还记得先前,沁玉姑娘曾对我说过,她家在沧城,那里水土富饶,是鱼米之乡,她一直很想念那里。”   柳萋萋静静凝视着媛儿道:“她既得保住了你这条命,你便替她好好活下去吧,去看看沧城的山水,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我想那应该也是沁玉姑娘的心愿。”   媛儿咬住双唇,身子微微颤抖,许久,终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柳萋萋轻柔地将媛儿抱进怀里,抬眸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男人,虽是未言,却是对视着,默契而笑。   围绕着废墟的浓烟逐渐散去,绚烂的晚霞染了半片天空,虽那之后便是无尽的漫漫长夜,可总会有朝阳升起,划破黑暗。   顾长骤被烈火焚烧而死的结局大快人心,此案也算最终了结,大理寺挖出了顾长骤的尸首,交给了顾家。   顾长骤罪恶滔天,做出这般惨无人道,丧心病狂之事,顾家自不肯让他玷污了祖坟,最后还是顾长奕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命人寻了个地方将他葬了。   而武大人与富商的家眷得知结果,恨不得将沁玉这个凶手挫骨扬灰,可那两个男人皆因好色而死,传出去于声名有损,他们心下虽痛恨,但不敢大张旗鼓,恐使家族蒙羞,只私下咒骂沁玉红颜祸水,是万人骑的低贱玩意儿,甚至请了方士做法镇压她的魂魄,令她永世不得超生。   而另一边,打沁玉死后,红襄馆的废墟前便摆满了祭祀的香烛,纸钱燃过的灰烬随风飘散飞舞。   柳萋萋后来才从媛儿口中得知,红襄馆里的姑娘们曾有不少人都受过沁玉的帮助,从老鸨那厢免去了皮肉之苦,沁玉甚至常拿出自己接客攒的钱银,赎下那些被老鸨买来的姑娘们,放她们离开,让她们不至于像自己这般陷落风尘。   沁玉的尸首亦被大理寺挖了出来,谁也没有畏惧那具已然面目全非,焦黑模糊的尸首,那些曾被沁玉帮助过的姑娘们,如对活人一般,替沁玉细致地着衣梳妆,放入她们用凑到的钱银能买到的最好的棺椁之中。   沁玉出殡是在清晨,柳萋萋得了孟松洵的应允,也跟着一道去了。   蒙蒙天色中,漫天纸钱飘飞,几十个姑娘身着丧服自发在寒风中送了一程又一程。   柳萋萋知道,沁玉虽为令世人不齿的妓子,身处污淖,任由男人践踏,但品性或比那些高门贵族的女子都要高贵玉洁。   棺中人虽再无让男人为之倾倒的绝色之姿,可良善纯净的心却也让她无愧于神女之称,或许那一日楼内大火,她只是随着那滚滚浓烟直抵天际,历劫过后又做回了她冰清玉洁的仙子。   柳萋萋很是愿意这般想。   沁玉被安葬在了一个隐密的,山清水秀的地方,她入土后的第三日,柳萋萋收到了一封门房送来的信。   那是媛儿寄来的。   其上只简单道了一句谢,说她取了沁玉坟上的一抔土,今日一早便准备带着沁玉回她生前心心念念的沧城。   柳萋萋合拢信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便晓得此时媛儿应当已离开了京城。   她倏然想起那婴香和先前做过的梦,朱唇微抿。   忍不住提笔循着模糊的记忆在纸上写上婴香的香方,末了,又取出一张干净的纸,复又写下上回在鹿霖书院梦见的那个叫“文髓香”的香方。   柳萋萋托额,将两张纸摆在一块儿回来看着。   若说只是梦,为何她梦见的婴香会与顾长骤使用的香方一模一样。   而若说不是梦,她怎会梦见这么奇怪,又令人毛骨悚然东西呢?   想起那本记载这些香方的,叫《异香录》的香谱,柳萋萋眉间不禁浮上几分烦忧。   要是此书真的存在,那继挖脑髓,以女子制香后,难不成还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正当她愁眉紧锁,心神不宁之时,却见玉书自院中匆匆跑入屋内,气喘吁吁道。   “姨,姨娘,大奶奶来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让宝宝们猜凶手,好像没人猜到,我红包都没送出去,这章留评前五的宝宝发红包呀   感谢在2023-0 2- 23 23: 26:25~2023-0 2- 26 23:0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豆。 53瓶;苦厄 6瓶; 2 2223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孟大奶奶怎的突然来了。   柳萋萋忙将写着香方的纸张草草夹进手边的书页里, 起身往门外而去,边走边低声问玉墨。   “你家大奶奶是个怎样的人?”   “大奶奶做事虽是严苛,但对府内的下人算是极好的。”玉墨看出柳萋萋的不安, 安慰道, “姨娘不必担心,一会儿啊大奶奶问什么,您如实答便是。”   柳萋萋抿唇点点头。   那厢,孟大奶奶徐氏穿过堂屋,正快步而来。   因着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她并无闲暇理睬这厢的事, 昨日一打听, 才知道孟松洵院里又添了一个女子。   先前那几个都是送来的,这个却是不大一样, 竟是他那荒唐的小叔子用后院的侍妾同下属换的。   虽那女子先前是刑部郎中府上的妾,可他这小叔子对她却是格外不同,不仅破天荒让人住进了轻绯苑,甚至那之后连其他侍妾的院子都未曾踏进去过一步。   这反令徐氏不禁有些担忧, 那如今住在轻绯苑的可别是个手段更高的小妖精, 才勾得她这小叔子七荤八素的。   她不放心, 还特意召了府内管事吴叔来问, 看吴叔吞吞吐吐似有所隐瞒的样子, 徐氏总觉得其中有猫腻, 以防万一, 这才决定亲自来看看。   穿过堂屋, 还未踏进正屋前的庭院, 便见一竹青暗纹罗衫的女子快步而来, 低身在她面前福了福, 恭敬道:“妾见过大奶奶。”   徐氏垂首看了她一眼,“你是柳萋萋?”   “是。”   “起来吧。”   待那女子起身缓缓抬眉,看清她长相的徐氏却是有些意外。   原还以为是个能勾得男人移不开眼的绝色皮囊,不曾想却是普普通通,肌肤并不算白皙,两颊生着点点斑,不过五官倒还不错,上了妆应是个美人。   徐氏看着看着,却不由得蹙起了眉,“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她思索了片刻,才隐约想起什么,问:“年前在凛阳侯府举办的品香宴,你可去了?”   柳萋萋闻言略有些诧异,没想到徐氏竟还记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她颔首道:“回大奶奶,妾确实去了,因着懂一些香,便随我家……便随沈家大姑娘一道去参了宴。”   沈家大姑娘沈明曦!   徐氏似是想到什么,顿时恍然大悟,只觉又好笑又荒唐。   敢情当时她那小叔子看上的不是那沈家姑娘,而是跟在沈家姑娘身后的这个小丫头呀。   “你还懂香?”徐氏挑眉道。   柳萋萋也不敢说懂得太多,只答:“先前沈家夫人请了嬷嬷教沈家姑娘制香,我在一旁听着,略学了一些皮毛。”   “哦……”   这制香在京中盛行,徐氏自也会一些,也明白学香非一朝一夕可成,需常年时间浸润。   她一个沈家的妾,也能懂制香,属实难得。   徐氏提步往正屋而去,柳萋萋也紧跟在后头。   入了屋,柳萋萋忙示意玉书奉茶,然徐氏却是未坐,只抬眸环顾了一圈,徐氏出身名门,光是站在那儿便有当家主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柳萋萋心下惴惴,实在不知这位孟大奶奶突然大驾光临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徐氏撩开珠帘入了内屋,先是行至那张花梨木螺钿雕花书案前,展开案边的一叠纸张瞧了瞧,问:“这些是你写的?”   柳萋萋轻点了下脑袋,低低道:“是,但不过是妾平素练笔所书。”   徐氏又看了眼那宣纸上的字,的确稚嫩,但听说这丫头嫁入沈家前就是个寻常农女,能识文断字,也不容易。   她合拢那一叠纸,又继续往前走,便见东窗下置了一张长桌,桌上整齐地摆放了一些木匣和香具,一看便是制香之地。   徐氏颇有些诧异,为着一个妾,特意设了这样一个地方。   看来她那位小叔子对这个丫头很是上心。   她走近长桌,草草扫了一眼,眸光倏然凝在一处,旋即伸手拿起摆在桌面上的一枚香牌。   香牌边上刻着栩栩如生的桃花,中央板正的“平安”二字尤为显眼。   徐氏放在鼻下轻嗅。   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回味带着微微的甜和淡淡桃花香气沁人心脾。   玉书见徐氏一直将此玉牌拿在手上把玩,忍不住开口道:“大奶奶,这香牌可是我家姨娘亲手做的,她摘了院子里的桃花捣成汁液添在里头,她鼻子灵,学做什么香品都快。”   听得“鼻子灵”这几个字,徐氏动作骤然一僵,不由得抬眸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   方才没发觉,如今仔细一看,那眼眉似乎是有些像……   徐氏凝眉,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她原还奇怪孟松洵将这轻绯苑闭了那么多年,为何一反常态,给了一个新来的姨娘住。   难不成……   思至此,她再看向柳萋萋的眼神里不禁添了几分同情。   柳萋萋只觉徐氏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究竟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只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忙将脑袋垂了下去。   片刻后,徐氏放下香牌,方才坐下喝茶,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不咸不淡地问了她几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出了轻绯苑,徐氏的贴身丫鬟钰画见徐氏面色凝重,凑近道:“大奶奶觉得那新来的柳姨娘如何,您若是不喜,寻个由头好生敲打敲打便是。”   徐氏瞥她一眼,“让大厨房近日多准备些滋补的汤水和肉食。”   钰画闻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奶奶不向来吃的清淡,怎得突然想换换口味?”   “不是给我吃的。”徐氏道,“是给柳姨娘的,瘦成那般,确实该好好补补,不然往后如何给侯爷生孩子。”   这话的意思,是她家大奶奶接受那柳姨娘了?   钰画怔愣之际,便听徐氏紧接着道:“同门房说一声,待侯爷下值回来,便让他来花厅找我。”   “是。”钰画忙应声。   及至酉时,徐氏用完晚饭,便听门房的人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徐氏闻言前往花厅而去,便见孟松洵坐在厅内饮茶,见了她,起身拱手,唤了声“大嫂”。   徐氏点点头,在对厢坐下,也不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道:“你进大理寺不久,前段日子断案忙,我也不好拿家事来扰你,但祖母那厢来信,说再过几日她便能抵达京城,有些事,我也不好不同你说了。”   “大嫂尽管开口便是。”孟松洵道。   徐氏想了想,“祖父,父亲,还有你兄长,我们孟家那么多代,向来没有纳妾的规矩,但你如今身居高位,权衡之下收受些女子也无可厚非。”   她这话说得委婉,其实从一开始孟松洵收下那些女子她便是不同意的,觉得败坏了孟家家风,但她也怕话说重了,孟松洵心下不高兴,便也只能努力将话说得动听些。   “我也不是不同意你纳妾,你这般年纪还未成亲,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也是应该,但这后院一下添了七八个,实在太多了些。这眼看着祖母便要回来,若让她老人家晓得,只怕是要被你气出病来。”徐氏顿了顿,看着孟松洵道,“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孟松洵怎可能听不明白,他凝眉面露不舍,沉默片刻才道:阿洵明白,阿洵也觉得如今这院里的人确实太多了些,只消留下三四个便够了。”   三四个……   他倒是贪心!   徐氏心下虽是生气,但也不敢发火,耐着性子道:“听闻最近你院里来了个柳姨娘,你宠她宠得紧,我今日好奇去瞧了瞧,虽说相貌比不上那些送来的侍妾,但看性子却是个乖巧懂事的,左右你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只留下她,想来祖母也不会反对,如何?”   “这……”   孟松洵闻言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也不是阿洵不愿意,只是先前那些被送来的人若是轻易赶出去,只怕……”   还说不是不愿意,就是在找借口罢了!   徐氏暗暗扁了扁嘴,“这还不好办,这个恶人我来当便是,明日我便寻个由头,将她们都从府内送出去,你放心,我都会给上一笔钱银,让她们即便离开这儿也生活无忧。”   徐氏话音方落,便见孟松洵站起来,同她深深鞠了一礼。   “那阿洵便多谢大嫂了。”   看着孟松洵唇边轻松愉悦的笑,与方才的纠结不舍判若两样,徐氏拧眉,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她怎总觉得他这位小叔子好像一开始就在等着她说这话似的。   翌日,轻绯苑。   柳萋萋用完午膳,看着桌上那道枸杞鸡汤和酸汤扣肉,不禁有些咋舌。   她原还以为孟大奶奶和赵氏一样,昨日来过后,大抵会为难她,不曾想不仅没为难,还吩咐大厨房为她加菜,令她实在匪夷所思。   玉墨似是看出柳萋萋的心思,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道:“我们大奶奶就是这般,表面看着神情严肃,不敢接近,实则再心软不过。”   “是啊。”玉书忍不住低叹一声,“大奶奶她是真的好,但也是个苦命人。”   孟家大奶奶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柳萋萋知道,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爷是战死的吗?”   “嗯。”玉书点点头,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惋惜,“当初边塞战起,大爷随老国公爷出征时,大奶奶还有孕在身,那是她和大爷成亲多年好容易怀上的孩子。可没过多久,硕国敌军偷袭边塞,大爷和老国公爷抵死反抗,到底难以以少胜多,纷纷战死,消息传回京城,大奶奶悲痛之下动了胎气,腹中六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玉墨也道:“奴婢先前听府里知情的嬷嬷说,大奶奶那胎怀的还是个男孩,已然成了形,生下来尚且能动,但很快便断了气,若是当年好生生下来如今也该有十多岁了吧。”   听得玉书玉墨说了这些,柳萋萋心下震动,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短短的时日,失了夫又丧了子,遭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她却仍能努力振作起来,在家里的唯一的男人也赶赴边塞后,靠着自己瘦弱的肩背扛起了当时风雨飘摇的孟家。   这样的事不是谁都能做到,柳萋萋不由得心叹,像徐氏这般坚毅勇敢的女子,着实令人钦佩。   正当她感慨之际,外头骤然喧嚣起来,只依稀听见有人骂骂咧咧道。   “凭什么她能留下却要将我们赶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狐狸精能迷了侯爷,还蛊惑了大奶奶,要将我们这些人悉数赶出去……”   柳萋萋闻声起身往外走去,便见一着藕荷织金长衫,湖石花鸟裙的女子不顾院内洒扫婢子的阻拦,疾步冲进来,气势汹汹。   看那出众的姿色,想是孟松洵的其中一个侍妾。   “这是刘侍妾,或是因着今早大奶奶让吴管事将府内所有侍妾都送出府的事,她才会跑到这儿来。”玉墨在柳萋萋耳畔解释道。   送出府?又是怎么一回事?   柳萋萋疑惑不解,那厢那位刘姨娘看到自屋内走出来的人,盯着柳萋萋的脸看了半晌,霎时露出不屑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便是这般姿色,就这般姿色,侯爷到底瞧上了你什么?”   她说着快步往这厢而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你说说,是不是你故意撺掇,让大奶奶赶我们出去,是不是你!”   玉书见状忙拦在柳萋萋面前,“刘侍妾,侯爷吩咐过,不许人随意入轻绯苑,还请您回去吧。”   柳萋萋来的头几日,孟松洵担心院里其他侍妾闹事,便让两个家仆守在轻绯苑门口,后来或觉这样就跟监视犯人似的,再加上那几个侍妾也安分下来,便将守在外头的家仆给撤了。   没想到今日却碰上这位不讲理的刘侍妾来闹。   刘侍妾瞥了眼玉书,恼火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赶我走!”   说罢,竟是抬手猛地往玉书脸上扇了一巴掌。   那一掌力道不轻,柳萋萋眼见玉书的脸被打偏,颊上出现了清晰的五指印,半边脸都肿起来,嘴角甚至被打出血来。   “玉书!”柳萋萋惊呼道。   见柳萋萋眼中燃着怒火,扭头看过来,刘侍妾挑衅地抬了抬眉,只觉这个沉默不语的柳姨娘不仅长得不怎样,且一看就是好欺负,好拿捏的。   大奶奶要赶他们走,但又不是侯爷的意思,虽侯爷近日独宠眼前这个小贱人,但只消侯爷看见她们两人站在一块儿,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她留下。   正当刘侍妾洋洋得意之时,余光却觉有什么东西飞来,重重地甩在她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去,便见那位看似怯懦的柳姨娘眸色坚定,咬牙愠怒道。   “这一巴掌,是替玉书还给你的!我的人,谁也欺负不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 26 23:05:58~2023-0 2- 25 22: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rangepaper 26瓶;葡萄柚绿要么 20瓶;62559690 5瓶;活在二次元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刘侍妾怔愣了好一会儿, 才缓过神来。   “你个贱人,竟敢打我!”   她抬手欲招呼回去,然手臂举到半空, 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给擒住了, 不仅挣脱不得,整个人反被轻轻一推,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刘侍妾满腔怒火,抬首看去,然在看到来人的一刻,满脸的嚣张一瞬间烟消云散。   “侯, 侯爷……”她颤声看着立在她面前的男人。   此时的孟松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唇角压着,没有半分笑意, 一双眼眸若沁着霜雪,透出的凛冽寒意令人胆寒。   刘侍妾只觉一股彻骨的凉意攀上背脊,但紧接着眼眸一转,面上顿时显现几分委屈, “侯爷, 您瞧妾的脸, 妾也不知做错了什么, 柳姨娘便不由分说给了妾一巴掌。”   说着, 澄澈晶莹的眼泪便盈满了刘侍妾的眼眶, 她捂着脸, 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自信以她的姿色, 没有男人会无动于衷, 然下一刻, 却听那冰冷的声儿在他头顶响起。   “将她撵出去!”   刘侍妾不可思议地看去, 便见孟松洵毫无动摇,甚至在说完这话后,折身往柳姨娘的方向而去。   “侯爷,侯爷……”   她还欲再狡辩,却被两个家仆拉住,半拖半拽地带离了轻绯苑。   看着刘侍妾狼狈而去的身影,柳萋萋眨了眨眼,忍不住问道:“侯爷为何要将院里的侍妾悉数送出去?”   “是大嫂的意思。”孟松洵答道,“大嫂觉得我后院的人实在太多了些,怕祖母回来动怒,便将她们都送走了。”   “是吗……”柳萋萋舔了舔唇,顿有些不安地搅了搅掩在袖中的手。   她们都被送走了,那她是不是也会……   孟松洵似看出她的心思,薄唇微抿,“放心吧,大嫂不会赶你走,往后你便安安心心住在这里,不必再担忧有类似方才的事发生。”   听得此言,柳萋萋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也对,毕竟她和那些人又不一样。   “往后谁欺负你,也记得这般还回去,不必怕,你后头还有我替你撑腰。”   柳萋萋抬首,便见孟松洵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带着几分坚定与鼓励,静静凝视着她。   说实话,方才打完刘侍妾后,她垂在袖中的手在止不住发抖,她原本不想理睬那刘侍妾,但看到她伸手打了玉书,一时间怒上心头,没忍住抬手反击。   其实打完后,想起当初秋画的事儿,她有一瞬间的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冲动了,她是不是不该这么做,孟松洵会不会生气。   可此时看着孟松洵的眼神,她倏然生了许多勇气。   对,她没有做错,是那人先动手打了玉书,她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柳萋萋重重点了点头,旋即似是想到什么,纳罕道:“今日并非休沐,侯爷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   孟松洵笑了笑,“告了半日的假,想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去了便知道了。”他神神秘秘道。   柳萋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跟着孟松洵出了侯府,猜测或是有关案子的事儿要她帮忙,但若是如此,又何需告假呢。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间铺面前停下。   看着这熟悉的香药铺,柳萋萋想起这是上回撞见孟松洵和那位顾家大姑娘的地方。   他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柳萋萋在孟松洵的搀扶下下了车,旋即见他轻车熟路地入了香药铺,问店内伙计:“你家三爷可在?”   他话音未落,一人掀帘而出,清润的嗓音传来,“武安侯隔三差五来我这儿,真把我这儿当茶楼了?”   来人着天青云纹长袍,长身玉立,身姿挺拔,模样清俊疏朗,只一双剑眉敛着,看起来甚是不好亲近。   “今日是正正经经瞧病来了。”孟松洵道。   程亦炤上下打量一眼,冷笑一声,“我瞧着侯爷身强体壮,面色甚好,还能徒手对付凶犯,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柳萋萋听着眼前这人毫不遮掩的冷嘲热讽,不由得咋舌,再看孟松洵风轻云淡,丝毫不为所动,心忖这二人的关系定然不一般,不然这人怎敢对孟松洵这个武安侯这般说话。   “不是我看,是她。”   孟松洵微微让开身子,露出其后的柳萋萋。   程亦炤蹙了蹙眉,似乎这才注意到此番他还带了一个人,他瞥了眼柳萋萋,又转而看向孟松洵,似在无声地询问他。   孟松洵思忖片刻道:“这是……我府中的妾,她患有头疾,久治不愈,平素疼得厉害,想让你帮着瞧瞧。”   柳萋萋闻言不由得诧异地看去,她没想到孟松洵竟是带她来此看病来了,自上回在红襄馆发现她有头疾后,他便信誓旦旦说要替她治,他也确实没有违诺。   婴香案一了结,孟松洵便寻了不少大夫替她问诊,也吃了好些药,但确仍跟从前一样丝毫不见好。   她本以为如此他也该放弃了,可没想到他依然牢牢惦记着此事。   她咬了咬唇,凝视着男人的脸,心下渐生出一片暖融,甚至冉起些奇怪的滋味。   这个男人对她这么好,真的没有别的私心吗?   “呵,我还以为侯爷府中的妾不过只是伺候你的罢了,你竟还能费心力带人来瞧病。”   程亦炤虽这般说着,但还是指了指后院的方向,“进来吧。”   孟松洵回首看向柳萋萋,低低道:“别看他嘴上不饶人,但医术却是极佳,既得寻常大夫治不好你,我们便试试香疗。”   柳萋萋轻点了下脑袋,跟着入了后院的一间厢房,便见那位程大夫在桌案前坐下,示意她将手放在脉枕上。   柳萋萋听话照做,旋即见程亦炤将手搭在她的腕上,闭目细细诊断着,少顷,缓缓睁开眼。   “身体底子实在是虚。”程亦炤眉梢微挑,“你们侯爷就这般小气,都舍不得给你吃好的吗?”   柳萋萋忙道:“不是的,侯爷和大奶奶都待我极好,今儿午膳我才喝了鸡汤,吃了扣肉呢。”   熟悉程亦炤的人都知道,他方才那话不过只是玩笑,可看着柳萋萋一脸认真解释的模样,他稍愣了一下,止不住勾了勾唇。   倒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头疾有多久了?”他问。   “打入了京便患了头疾,算起来也有三年了。”柳萋萋答。   “因何而起,头疼时有何症状?”   柳萋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因何而起,只犯头疾后夜间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白日里看见某个场景或听见某句话,脑中时常会浮现一个画面,可一旦我再往深了去想,头就会疼得越厉害。”   程亦炤闻言垂眸思索片刻,蓦然问道:“你可曾失过忆?”   柳萋萋双眸微张,诧异不已,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是,五岁前的事我统统不记得了。”   果然如此……   像柳萋萋这般症状的病人,程亦炤并非没有见过,那些失忆的人失去的记忆会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也常因着一个契机而骤然闪现脑海,但因着不能完整想起,便会引发头疾,令人痛苦难当。   “你最近头疼都梦见了些什么?”   “最近常梦见一本书,书里记载了很多诡异的香方……”柳萋萋迟疑片刻,如实答道,“我记得那本书好像叫什么……《异香录》……”   程亦炤原在提笔记录病情的手骤然凝滞在那里,他怔忪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看向柳萋萋,又越过她看向站在她身后听到这话依旧丝毫不为所动的孟松洵。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出声问:“你几岁了?”   “今年双十了。”   程亦炤的神情愈发古怪,他环顾四下,似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将视线定在手边的一个红漆酸枝食盒上,急切地询问:“可能闻得出这食盒里都放了些什么?”   柳萋萋只觉有些莫名其妙,这和她的头疾有何关系,她疑惑地侧首看向孟松洵,见其对她点了点头,便觉或是名医和寻常大夫看病的法子不一样,乖乖道:“里头好似是米饭,红烧鱼,还有鸡蛋的味儿……”   听得此言,程亦炤面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他紧紧盯着柳萋萋的脸,满目震惊,似是不敢相信。   她说得没错,食盒里的是昨日他没来得及吃的晚膳,一碗米饭,一碗红烧鱼和一碗水蒸蛋。   分明早已凉透,什么太大的气味,她却清清楚楚地嗅了出来。   这样的人,他平生只见过一个,算起来,她今年也有双十了。   且她离开的那一年,也正是五岁。   见他紧盯着自己久久不言,柳萋萋不免有些忐忑,旋即试探着问道:“大夫,我这病可还有的治?”   程亦炤并未答她,只起身看向孟松洵,沉冷道:“你,同我出去说话。”   言罢,快步往院中而去。   孟松洵没说什么,乖乖跟在了后头。   出了厢房,立在院中,程亦炤忍不住低喝道:“孟松洵,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个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半个月前,我自刑部郎中沈韫玉手上换来的。”相对于程亦炤的失控,孟松洵则显得极其淡然,他定定地看着程亦炤,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我既得带她来见你,必然是做好了让你猜出她身份的准备。”   这话便等于是承认了!   “不。”程亦炤摇头,“你疯了!她不可能是!”   “为何不可能。”孟松洵面上柔和的笑意散去,“程亦炤,你很清楚,她是不能活着的人。我既然敢向你坦白她的身份,便是确信你和我站在同一边的,我怀疑先前的举子凶杀案和最近的婴香案都与《异香录》有关,这本书恐还存在于世,若真是如此,或可借机找到当年顾家灭门案的真相。”   程亦炤闻言面色微变,似是恍然大悟,“这便是你进大理寺的目的吗?”   孟松洵没有回答,少顷,轻叹一声,“我找到念念时,她吃尽苦头不说,从前的事已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既盼她想不起来,又希望能从她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她头疾厉害成这般,或与失忆之事有关,只希望你能尽力治好她。”   程亦炤仍是有些混乱,可谁能一下接受得了原以为死了十五年的人,突然以长大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他侧首看向厢房,便见那姑娘正偷偷往院中望,与他四目相对的一刻,忙心虚地收回视线。   当年那个总被他捉弄的小丫头,真的还活着吗?   正当程亦炤沉默不言时,却听前院倏然吵闹起来。   “宁二姑娘,我家三爷真没在店里,真的没在。”   “少骗本姑娘了,程亦炤那家伙,不嫖不赌的,除了这香药铺子,还能去哪儿!”   程亦炤和孟松洵眼看着前院帘子被拂开,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苦涩的伙计。   乍一看见立在庭院里的程亦炤,她登时高喊道:“程亦炤,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她瞥向一旁的孟松洵,“咦,我们武安侯也在呢。”   看到此人,程亦炤扶了扶额,只觉万分头疼,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京城三大制香世家宁家的二姑娘宁翊鸢。   “自然是来找你的,怎的,还不乐意啊,若非我不懂香,哪里会来找你问事。”宁翊鸢理所当然道。   程亦炤扫她一眼,径直往厢房走,“说出来也不嫌丢人,堂堂宁家二姑娘,却对制香一窍不通。”   宁翊鸢扁了扁嘴,“哪里丢人了家里卖香品也不妨碍我讨厌制香,而且我来你这儿,也是躲清净来了,你不知道,那个顾筠眉【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近日有多烦,常去我爱吃的点心摊子寻我,还一口一句姐姐,我何时与她这么熟了。小的时候也不过是看在念念的面子上。对她和气了一些,但我向来看她不惯,你不知道幼时我还看见过她将念念送她的瓷人儿狠狠砸在地上摔碎呢,像她这般表里不一的,我性子直,委实与她做不了朋友。而且她如今是谁,顾家大姑娘,制香手艺最佳的香秀,我一个对制香一窍不通废物可高攀不起……”   她一口气不歇,说了一大通,偶一低眸,便见坐在厢房内的女子正怔怔地盯着她瞧。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觉得我吵?”宁翊鸢不悦道。   柳萋萋忙否认,“不是的,只觉得姑娘这嘴真厉害,着实有些羡慕姑娘了。”   听得此言,宁翊鸢登时眉开眼笑,“你可真识货!”   她扬起下颌,神色骄傲道:“我祖父还在世时,就常说我这张嘴是个宝呢,不像某些人,不懂得欣赏,还总觉得我烦。”   此时某些不懂欣赏之人,实在被这熟悉的絮絮叨叨闹得头疼,冷冷道:“快说,你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宁翊鸢这才想起正事,她将手支在桌案上,迫切道。   “程亦炤,你医术绝佳,当是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病,你说,活人真的有可能见到死去的人,魂魄跟着他离开,然后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死去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 25 22:53:08~2023-0 2- 26 22:6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枯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程亦炤怔愣了一下, 旋即轻笑一声,只觉荒唐,“宁翊鸢, 我这里是香药铺, 你要听说书,去茶楼听去。”   见程亦炤在桌案前坐下,提笔写着什么,显然不愿再搭理她,宁翊鸢忙道:“唉,你别急啊, 我不是信口开河, 我也是听人说起,一时好奇才……”   宁翊鸢顿了顿, 低声道:“你知道韦通判家的三姑娘与国子监司业家二公子的婚事吗?”   程亦炤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蹙眉问:“那国子监司业家的二公子,半个月前不是突发恶疾死了吗?”   他对这个付二公子尚有些印象,因他不过及冠之年便突生恶疾, 京中大夫均束手无策, 那付司业无计可施之下便求到了他家老爷子跟前, 他家老爷子去看过后, 摇了摇头, 说了句药石无用, 那付二公子第二日夜里果真便走了。   宁翊鸢面露惋惜, “是啊, 但听闻这对未婚夫妻两情相悦, 付二公子死后, 韦三姑娘悲痛欲绝, 屡屡想要跟着一道去,但都被阻了。但没想到三日前清早,韦三姑娘的婢女叫她起身,却发现她家姑娘居然没了气息。”   “没了气息?”一旁默默听着的柳萋萋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她是服毒自尽了?”   “好像不是。”宁翊鸢摇头,“自家女儿不明不白地没了,韦通判也请人来看过,但发现韦三姑娘并非中毒而亡,身上也没有任何的伤痕,只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女说起,她家姑娘自几日前开始便有些不对劲,不再郁郁寡欢,寻死觅活了,还常高兴地同她讲,说付二公子来看她了,但当时婢女们都只当自家姑娘相思成疾,并未放在心上。”   宁翊鸢言至此,低叹道:“韦家寻不到具体的死因,便将韦三姑娘的死定为郁郁而亡,后付家得知此事,亲自登门,道两个孩子生前相知却无法相守,既得他们这般相爱,不若成全他们,让他们在地底做一对夫妻。韦通判失女悲痛不已,也不愿女儿到了底下太孤单,便同意了此事,这不昨儿个,两家办了冥婚,将韦三姑娘同付二公子葬在了一起。”   程亦炤听她言罢,满不在意道:“下葬便下葬,虽说是做了鬼鸳鸯,但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我也不想疑惑的。” 宁翊鸢扁了扁嘴,“只那位韦三姑娘生前的手帕交,詹事府丞家的王姑娘与我素有些交集,她前阵子找到我,说她觉得韦三姑娘的死很蹊跷,因就在付家二公子死后不久,韦三姑娘也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种香,还说燃了此香,便能魂游地府,见到想见的人,谁知没过多久,这韦三姑娘便莫名其妙死了,王姑娘总觉得此事或与那香有关。”   令人魂游地府的香……   程亦炤和孟松洵对视一眼,皆不由得沉思起来。   若是放在从前,他们只当是听了一段灵异志怪的故事,可先后两桩案子都与奇异的香品有关,令他们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孟松洵问:“那香叫什么?”   “那我如何会知道。”宁翊鸢看向程亦炤,挑了挑眉,“若我知晓,还会来问我们程大神医吗?”   “除了这些,那位王姑娘还对你说了什么?”程亦炤问。   宁翊鸢闻言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了,就这么多。”   “是吗?”程亦炤露出无奈的神情,“你若不再问细一些,譬如从哪里得到的,什么样子,何种气味,不然我哪里能判断出究竟是什么香,等你从那位王姑娘那儿问得更多,我才好答你。”   宁翊鸢闻言双眸一亮,“所以说,真可能有此香?”   “或有可能吧……”程亦炤想了想,说得模棱两可。   “行!”宁翊鸢一拍桌,信誓旦旦道,“那你等着,我明日便去问,给你彻彻底底问个清楚。”   她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话音才落,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柳萋萋茫然地看着那位宁二姑娘离开的方向,再瞧屋内两个勾唇笑得微妙的男人,只觉那位宁二姑娘好似上了当,无端被人差使了,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厢,程亦炤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孟松洵,“这些香汤和香品去前院抓便是,若是七日内不见效,恐是要施针。”   柳萋萋从未做过针灸,不由得忐忑地问道:“施针,疼吗?”   见她咬唇害怕的模样,程亦炤偏了偏脑袋,敛起笑道:“疼,可疼了,那细细的针一根根密密地扎在头上,能不疼吗?”   柳萋萋闻言下意识吞了吞唾沫,但心想着要治病没办法,到时就算再疼也得忍着。   孟松洵低眸看着程亦炤言罢,唇角似有若无的笑,蹙眉不悦道:“施针而已,能有多疼,你莫吓她!”   程亦炤瞥他一眼,顿觉无趣,暗暗嘟囔道:“你还真是始终如一,从以前到现在,将人护得牢牢的,唯恐别人欺负了去。”   他声儿虽低,但柳萋萋仍听清楚了。   以前……哪个以前……   她今日不是和这位程大夫头一次见吗?他怎会说起什么以前的事。   正当她蹙眉疑惑之际,却见程亦炤低眸看来,静静凝视了她许久,蓦然道:“今儿这诊费我便不收了,只当是给姑娘的见面礼。”   他唇角含笑,一双漆黑的眼眸倒映出她的影子。柳萋萋只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复杂,揉着欣喜又不乏淡淡的怅惘。   柳萋萋看不明白,只莞尔一笑,颔首道:“多谢程大夫。”   自前院取了药,柳萋萋便与孟松洵一道回了武安侯府。   回去时车夫换了一条路,途经栖翠湖,柳萋萋掀开车帘,便见湖岸边杨柳吐了新芽,桃花盛了满树桃粉,春和景明,万物生发,正是好时节。   沿岸不少人架梯挂起彩灯红绸,柳萋萋远远望着,心下冉起好奇,便听玉墨在耳畔道:“姨娘,瞧,这些人都是在为两日后的花神节做准备,京城的花神节甚是热闹,到时不仅有女子扮了花神游街,那湖上甚至还会有以百花为材制香的盈香宴呢。”   这盈香宴柳萋萋还真知道,是当时陪沈明曦学制香时,偶然听孙嬷嬷说起的。   发起盈香宴的是安国公夫人于氏,她嗜香成性,打十年前起,每年都会在栖翠湖的游船画舫上举办盈香宴。   但此宴只有受邀的京中贵妇贵女们可参加,无邀不可入内。   两年前的花神节,秋画曾拉着她来过一回,她站在岸上,见那画舫之上衣香鬓影,香烟袅袅,或是离得还算近,船上燃的香品香气幽幽钻入她的鼻尖,那令人陶醉其中的香味她至今无法忘却。   柳萋萋听玉墨说着,不由得往湖面上望,还真瞧见一艘画舫漂在中央,正有人拿着彩绸装饰布置着。   她虽不言,可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向往仍是一下被孟松洵捕捉了去,“可想去那盈香宴看看?”   柳萋萋诧异地回过头,“可……那地方只有受邀的人才能去。”   她哪里有资格。   孟松洵笑了笑,“这还不好办,听闻今年大嫂也会参加,我会说服大嫂,让她带着你一道去。”   “真的吗?”柳萋萋知道孟松洵从来不会诓她,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兑现,她那双潋滟的杏眸愈发璀璨明亮,旋即欣喜地道了声,“多谢侯爷。”   多大的事,就见她高兴成这般,孟松洵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   若顾家并未败落,如今的她应当名正言顺被邀请才对,又何需要靠着他大嫂才能跟着进去瞧瞧。   一想到能去盈香宴见识各色未见过的香品,柳萋萋便兴奋不已,她偶一侧眸,便见孟松洵薄唇紧抿,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   “侯爷,您怎么了?”柳萋萋问道。   “没什么。”孟松洵浅笑着摇了摇头,街巷边传来叫卖声,他默了默,倏然问道,“可要吃糖饼?”   柳萋萋:“啊?”   此时,栖翠湖畔。   顾筠眉自贴身婢女素儿手上接过竹篮,纤细雪白的柔荑压低桃枝,采下开得正好的桃花放入篮中。   素儿见状,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要说这盈香宴,姑娘是年年不去的,毕竟这京中女子的制香手艺哪有能比得过姑娘的,姑娘要是去了,其他人哪还有活路,可怎的您今年就突然变了主意呢?”   顾筠眉不答,反问道:“先前你给我的参宴名单可是准确,你确定上头的人都会来吗?”   “应都是会来的。”素儿道,“奴婢买通了安国公夫人身侧的婢女,她说上头的都是回了帖子答应会去的,除非临时变卦,不然应是不会错。”   顾筠眉闻言垂下眼眸,盯着竹篮内粉嫩的桃花朱唇轻咬,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她长睫微掀,无意往远处望去,却是一时间怔在那里。   湖畔的一棵垂柳边,停着一辆马车,车外站着个男人,身姿挺拔如松,面若冠玉,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手中似是拿着什么,从外头的车窗递给里头的人,车窗内伸出一只细弱的手,接过那用油纸包的物什,露出小半张脸,是个女子。   那物似是有些烫,她去接的一瞬间却是蹙眉一下缩回了手,男人见状弯了眉眼,薄唇微张不知说了什么,满脸都是宠溺的笑。   顾筠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面色越发难看,确信那人是孟松洵不错。   可这么多年,自打顾湘绯没了之后,她便再未见过孟松洵对哪个女子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马车里的人究竟是谁! 第45章   见顾筠眉紧盯着前头一动不动, 素儿疑惑道:“姑娘,您怎么了?”   “那是谁?”顾筠眉沉声问。   素儿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那厢, 武安侯站在马车前, 正笑着与车内的女子说话。   怪不得她家姑娘这般反应,素儿小心翼翼道:“奴婢也不晓得,不过听说武安侯前段日子收了不少各处送来的美人儿,想是其中一个侍妾吧……”   不过,远远看着,那姑娘生得似乎也不算太好看, 可瞧着武安侯这笑, 想来是极宠这个女子的。   素儿唯恐顾筠眉不高兴,声儿逐渐低下去, 旋即闭上了嘴。   孟松洵收了不少侍妾的事,顾筠眉并非不晓得,但她丝毫不在意,一个男人, 后院有几个伺候的再寻常不过, 都只是单纯为了发泄罢了, 想孟松洵也不会太认真。   可为何, 他对她爱搭不理, 却对一个侍妾这般爱怜, 露出从前只会对顾湘绯露出的宠溺眼神。   她竟连个侍妾都比不上吗?   素儿见顾筠眉的面色愈发沉冷难看, 凑近低低唤了声“姑娘”。   顾筠眉转头看向她, 唇角轻扬, 笑意温婉, “走吧, 我们去另一头采花。”   她看似满不在乎地折身往另一边走,然握在手中娇嫩的桃花却被彻底揉碎,丢落在地。   另一边,柳萋萋在马车上心满意足地吃了孟松洵买来的两个糖饼,不知不觉已回到了武安侯府。   马车甫一停下,尚未来得及下车,柳萋萋便听外头有人喊道:“你们便帮我通禀一声,我与你们家柳姨娘是挚友,我就是想见她一面。”   柳萋萋只觉这声儿有些熟悉,掀帘看清来人,不由得惊诧道:“秋画!”   秋画闻声看来亦有些意外,便见柳萋萋由婢女搀扶着匆忙下了马车,一下拉住她的手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托人带了信给你,说我过得还好,让你不必担心吗?”   “不能亲眼见着姐姐,我哪里能放心,你向来爱逞强,指不定为了让我安心又是在同我扯谎。”秋画红了眼眶,哽咽着道。   柳萋萋朱唇微张,正欲说什么,余光瞥见孟松洵,忙道:“这便是武安侯。”   秋画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局促地福了福身,便听孟松洵含笑温柔道:“外头凉,让人去你院里说话吧。”   说罢,兀自提步入了府。   在府门外说话确实不方便,他既这般说了,柳萋萋便带着秋画去了轻绯苑。   “离开了沈府,你如今过得如何?”柳萋萋边走边道。   她虽托人带了信过去,但并未收到秋画的回信,因而也不知她如今的状况。   “自是好的。”秋画垂眸露出些许苦涩,“拿了姐姐的钱,哪里能过得不好的。”   柳萋萋闻言扯了扯唇角,晓得是她觉得愧对自己,抬手摸了摸秋画的头,“这些小事,你不必记在心上,往后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尽管同我说,我虽不敢保证一定帮得上,但也会尽力。”   “不必了姐姐。”秋画哪好意思再麻烦柳萋萋,“阿祐如今跟着江大人做事,每月也有钱拿,可比我在沈府当奴婢赚得多多了,有吃有喝的,能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大人?”柳萋萋问,“是……那位鹿霖书院的江大人吗?”   “是啊,便是那位江知颐江大人,新科状元郎,阿祐倒是走了好运,遇着江大人,能这么帮衬着他。”   秋画说罢,瞥了眼跟在后头的玉书玉墨,压低声儿道:“姐姐,你同我说实话,你在这里过得可是真的好?”   听着秋画担忧的语气,唯恐她又是在假装,柳萋萋眸中漾起些许笑意,“你觉得呢?”   她觉得……   秋画从上至下,细细将柳萋萋打量了一遍,“我觉得……姐姐气色好了,也更美了。”   不同于先前过于瘦削的模样,柳萋萋如今双颊比从前圆润了许多,肌肤也白皙了一些,连面上的斑也淡了,一看就知在武安侯府养得极好。   想起她这姐姐从前在沈府被沈夫人磋磨的日子,吃不好穿不暖,秋画心下不由得涌上一阵酸涩,“姐姐过得好便好,想来那武安侯待姐姐应当不错,不像那个沈韫玉,什么东西……”   一想起沈家那几个人,秋画没好气道:“听闻沈家最近在忙着准备婚事,想来应是那褚三姑娘和沈家的婚事定下了,两个烂了心肠的,还有那沈夫人,老话说得对极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般配。”   看着秋画两腮鼓鼓,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柳萋萋忍俊不禁,止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柳萋萋笑起来时那双透着光彩的眼眸,秋画便知她家姐姐是真的不一样了。   她很希望她能永远都这般发自内心地开心。   秋画默了默道:“姐姐,我也不求什么,只希望武安侯娶进来的侯夫人是个大度贤德的,能好生对待姐姐的,这样姐姐往后在侯府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柳萋萋闻言唇角笑意微僵。   往后……   武安侯从沈韫玉手中换得她,不过是借她的嗅觉来办案,可她真的会一辈子待在武安侯府吗?   若有一日,她无用了,那人会不会和沈韫玉一样赶她走。   虽说以他的性子,就算赶她走,也定会好生补偿她,可相比于从前巴不得离开沈府的心情,一想到她兴许会离开这里,柳萋萋竟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她也不知,她不舍的是如今安稳自在的日子,还是旁的东西……   在轻绯苑同秋画说了好半天的话,柳萋萋才不舍地让玉书将人送了出去。   晚膳过后,孟大奶奶徐氏那厢命人来传话,说让她这两日准备准备,花神节那日,带着她一道去盈香宴。   闻得此言,柳萋萋便知是孟松洵说服了徐氏,高兴之下,险些打翻了手中的香汤。   她也不知跟着去盈香宴要准备些什么,便拿起榻桌上没看过的基本香谱翻阅了起来。   花神节当日,因着激动,天未吐白柳萋萋便醒了过来,任由玉墨给她上了妆,换上昨日挑好的衣裳,便匆匆往府门外而去。   大抵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见徐氏幽幽而来。   乍一看见站在马车边上的人儿,徐氏差点没认出来,月白撒花交领褙子,紫绡翠纹裙,头上虽只简单簪着一支绢花,却映衬得上了妆的眉眼若夏日湖中的菡萏般清雅动人。   徐氏惊诧过后,满意地点点头,果真如她想的一样,上过妆后是个美人儿,且着这般素净不惹眼的装束,一看便知是个有分寸的。   “见过大奶奶。”柳萋萋恭敬地福了福身。   “侯爷既说让我带着你一道去,我也不好拒绝。”徐氏道,“但你记得到了那儿定要安分,可以看可以闻,但不要随意给我惹事,不然到时就算有侯爷护着你也不好使。”   “是。”   见柳萋萋点头答应下,徐氏才由婢女钰画扶着上了车,柳萋萋亦坐了上去,一路上都乖顺地垂着脑袋,默默不言。   马车在栖翠湖边停下,下了车便能看见泊在岸边的画舫。   才一落地,就有婢子上前,领着他们上了画舫,画舫有两层,其上彩绘精致,木雕美伦美奂。   入了画舫内,便有一身着华服的雍容妇人笑着来迎,年岁大抵比徐氏长上一些。   看这架势,应当就是承办这次盈香宴的安国公府夫人王氏。   “薇澜,你来了。”妇人亲昵地握住徐氏的手,“同在京城,却是好些年不曾见过你了。”   薇澜……   跟在身后的柳萋萋忍不住垂首默念这两个字。   这是大奶奶的闺名吗,可真好听。   “也是薇澜失了礼数。”徐氏道,“府里的事情太忙,还要照料祖母,便实在没顾得上去看看姐姐,薇澜这厢给姐姐赔罪了。”   见她要低身,王氏忙一把将她扶起来,“唉,知道你忙,你今日能来,我便已很高兴了,不必赔什么罪。”   她说罢挽着徐氏往内走,两人落座后,徐氏看向各个桌案上摆放的香具和香材,好奇道:“不知姐姐今年这盈香宴,又是何主题?”   历年盈香宴,王氏都会定一个主题,听闻去年是“春”,前年是“书”。   “但也不算什么主题,只想着邀来京中各个制香手艺绝佳的妇人贵女们,帮我还原一种香。”王氏答。   “还原香?是何香?”   王氏放下手中茶盏,抿了抿唇,迟疑半晌,才道:“都是好姐妹,倒也不瞒你,二十年前,我师从……师从顾夫人时,她曾命人在屋内燃了线香,那香气我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当时并未问得香方,这么多年我也试图还原过,可无论如何都差了一些,好似少了一两味香材,总有微妙的区别。你也知我嗜香如命,年月一长此事不知不觉也成了我的心病,所以今岁这盈香宴我便想着以“复”为题,看看能不能让这些我邀来的客人帮帮忙,同我一道还原出此香……”   顾夫人……   说起制香的顾家,柳萋萋只知道一个。   她秀眉微颦,有些纳罕,因她分明记得,顾家夫人尚在人世,若想知道香方,直接去问便是,为何还要大费周折地去还原呢。   难不成不是她想的那个顾夫人?   “这想知道的事得不到解答确实难受。”徐氏感同身受道,“希望此番姐姐能得偿所愿。”   “但愿吧。”王氏长叹一声,但转而又流露出几分喜色,“不过今年我可是请到了那位顾家大姑娘,如今京中女子数她制香手艺最佳,此事大抵还有希望。”   她话音才落,便见一人端庄而来,藕荷牡丹纹滚边长衫,散花百褶裙,娇俏若湖边盛开的桃花,她袅袅行至两人跟前,低身施了个礼,“筠眉见过安国公夫人。”   又转而看向徐氏,莞尔一笑。   “见过孟大奶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 23 22:60: 2 2~2023-0 2- 28 22: 23:6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皮的姐姐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徐氏双眸微微眯起, 打量着眼前昳丽动人的女子,对这位顾家大姑娘,徐氏的印象并不深, 只从前另一位顾家姑娘, 她小叔子的未婚妻来时,她也会跟着一道来,只安安静静地不说话,难以让人注意到她。   “倒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徐氏笑道。   “是有许多年了。”顾筠眉道,“不过过了这么多年,大奶奶还如从前那般貌美。”   徐氏听得出来, 顾筠眉说这话是为了讨她欢心, 可她或是不知道,她这人性子直, 向来不喜被人恭维,便扯了扯唇道:“哦,我瞧着你倒是不一样了,从来不爱说话的小姑娘, 如今口齿伶俐, 嘴也够甜。”   顾筠眉不是傻子, 并未看不出来徐氏语气中的不喜, 她强笑了一下, 不再多言。   紧接着便听安国公夫人王氏笑道:“今年这盈香宴, 能请到顾大姑娘, 我可着实是意外, 往年这宴会顾大姑娘都是不来的。”   顾筠眉闻言面露愧意, “是筠眉的错, 虽是想来, 但先前祖母身子不好,筠眉时时照料,实在匀不出时间来,如今祖母故去,夫人盛情,这宴筠眉无论如何都是得来的。”   “顾大姑娘至孝,全京城都知道,今日能来便好,这宴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始,顾大姑娘先去吃点茶水果子,休息一会儿。”王氏说罢转头看向身侧的婢女,吩咐道,“带顾大姑娘去休息。”   顾筠眉福了福身,也不多做打扰,“那筠眉便先下去了。”   折身的一瞬,视线无意间瞥见站在孟大奶奶徐氏身后的人时,顾筠眉稍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她并未多留意,端庄地笑着由婢女领着往画舫的另一侧而去。   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王氏纳罕的声儿响起。   “薇澜,这位是……看着不像是你的婢子。”   徐氏答道:“这是阿洵后院的妾,倒是有些制香手艺,我便自作主张将她带上了,没能跟姐姐提前商量过,还望姐姐莫怪。萋萋,快同安国公夫人请安。”   “柳萋萋见过安国公夫人。”   “起来吧。”王氏笑起来,“这点小事,不必在意,多个人,反而更热闹些……”   顾筠眉步子微滞,又忍不住回首,深深看了眼那位孟松洵的妾,不由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难不成她觉得眼熟,是因前两日就在栖翠湖边见过?   这倒是个厉害的,不仅得她阿洵哥哥喜欢,还能讨得孟大奶奶欢心,将她带到这等宴上来。   柳萋萋站在徐氏座椅后头,听她同安国公夫人闲谈了好一会儿,今日参宴的贵客们才陆续到齐。   盈香宴正式开始,各家贵女贵女们被领着坐在事先安排好的座椅前。柳萋萋环视了一圈,好些都是熟面孔,不乏先前在凛阳侯府见过的贵女们。   她瞥向一个角落,视线却是凝滞了一下,有些意外竟在此处见到了那位即将与沈韫玉完婚的褚三姑娘。   或是她的眸光太灼热了些,那厢竟幽幽转头看来,对视的一瞬,柳萋萋下意识垂下头去,唯恐对方认出自己来。   虽说她如今上了妆,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但毕竟先前她在凛阳侯招惹过这位褚三姑娘,若教她认出自己来,未免有些尴尬。   宴会起,画舫也渐离了杨柳岸,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飘荡。   舫内,安国公夫人王氏坐于上首,欣然笑道:“今日多谢各位赏光,能应邀参加在此举办的盈香宴。只今日这宴与往年有所不同,开始制香前,我先要请各位先品一品香。”   她话音未落,身侧的婢子已将一线香递至王氏手边,王氏接过,燃起线香插入炉中,示意婢子将香品递给在座各位贵客品闻。   传至徐氏处时,柳萋萋虽站在后头,但因着灵敏的嗅觉,依旧可以清晰地闻见那股香气,此香馥郁却不熏人,初嗅时若烈酒般浓醇,但很快浓醇褪去,留淡淡余香萦绕鼻尖,若置身山野之间,百花萦绕,沁人心脾,使人陶醉其中,不可自拔。   不知为何,柳萋萋总觉得这股香气很是熟悉,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紧接着便觉脑袋一阵抽痛,眼前蓦然闪过一个陌生的画面。   画面里,她似乎坐在一个小榻上,面对着满桌香材,而她眼前正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背对着她在搓些线香。   或是这两日喝了那位程大夫的香汤有了些疗效,柳萋萋这回痛得倒不是很厉害,且没一会儿便不疼了。   香品传递罢,座下,其中一贵妇问:“此香甚是好闻,也不知此为何香?”   王氏无奈地叹了一声,答道:“我也不知此香为何名,二十年前,我曾在故人处闻过此香,记忆深刻,至今难忘,只可惜当时未问得香名,便离开了京城南下,后再回来,故人已逝,此香的香方便也无从得知,我且这么多年来尝试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还原,如今各位闻见的是最接近当初我闻得的线香香气,可惜始终是差了一些。”   说罢,她抬眸睃视了一圈,抿唇而笑,“在座的各位皆制香手艺不凡,今日我便厚着脸皮想借这盈香宴让各位帮我还原当初闻得的线香香方。我方才燃的线香香方及香材已置于各位面前的桌案上,大家倒也不必太拘谨,就算复原不出也无妨,只当是来玩乐一遭。”   王氏话音才落,便听一婉约动听的声儿响起:“敢问夫人,夫人既说您如今制得的香与当年嗅得的不同,可否请夫人说说,究竟是何处不同,我们还原此香时才好有个方向。”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顾家大姑娘顾筠眉。   “还是顾大姑娘考虑周全,倒是我疏忽了,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儿。”王氏想了想道,“与如今制得的香不同,当初我在故人那厢嗅的味道更清新,余调带着点草木香气,又好似揉杂着果香,那果香气很像柑橘,可我试着在香方中添加橘皮,虽说香气甚是接近,仍是有些差别,似乎并非此物……”   顾筠眉闻言垂眸思索片刻,才抬首看去,“筠眉知晓了,定尽力一试。”   “以顾大姑娘的本事,想来要还原此香定是轻而易举,若是连顾大姑娘都不能还原,只怕我们这些人可都难了。”舫中,有人恭维道。   “是啊……”   此言一出,登时有不少人跟着附和。   虽说先前因着顾长骤残害少女制香的事儿,顾家深受百姓唾弃,但顾家家主顾长奕却是个如何懂得操控人心的。他不仅决绝地了断了与顾长骤的关系,将他移出了族谱,还主动散家财,拿出两千两银子制驱瘟疫的香品,送至春疫泛滥的南方,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   此举让顾家的风评一跃回到了从前,再加上天弘帝对顾家的圣眷依旧,如今的顾家依然稳稳地立住了自己在京中的地位,仍无人敢小瞧。   听着众人的吹捧,顾筠眉眼底笑意渐浓,面上却谦逊,“众位谬赞了,筠眉的手艺也不过如此,不过若能误打误撞完成夫人的心愿,自是好的。”   听得此言,王氏露出满意的笑,又对众人道:“这舫上准备的香材到底做不到完备,各位若有缺的,只管差身边的仆婢,她们自会乘船去岸上采买。”   众人应声,便开始拿起手边的香方,埋下脑袋琢磨起来。   徐氏侧首看了眼身后垂眸思索的柳萋萋,“可有想法?”   被突然这么一问,柳萋萋心虚地抿了抿唇,她确实有想法,但这般场合,又有这么多制香手艺绝妙的贵妇贵女在,她这个学香不过几月的还是别丢人现眼的好,便违心地摇了摇头。   徐氏掌家多年,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柳萋萋是在说谎,她并非那种将高低贵贱看得极重的人,也不会因着柳萋萋只是个妾便轻待她,便道:“我的制香手艺并不精,也想不出如何复原此香,你若有什么法子,只管说出来便是,不必顾虑太多。”   不必顾虑太多……   柳萋萋只觉这话有些耳熟,似乎孟松洵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看着徐氏透着真诚的眼眸,她咬了咬唇,坦然地道出心中所想。   “妾觉得,似柑橘,又不是柑橘的香,会不会是枸橼,枸橼香气清新,妾也曾在一本香谱上偶然见过,其香气确实与柑橘很像……”   徐氏闻言沉思片刻,也未多说什么,只在桌案上看了一圈,“或有可能,这里似是没有枸橼,你便吩咐人去买吧……”   “是。”   柳萋萋勾唇笑起来,抬首看去,正见一个婢子欲出画舫登小舟离开,便上前同她道了一声。   那婢子面露诧异,“可真是巧,顾大姑娘的婢子也正让奴婢去买此物呢,那奴婢便一道带来吧。”   柳萋萋亦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那位顾大姑娘如此厉害,她都能想到的事,那位顾大姑娘又缘何会想不到呢。   她道了句“多谢”,折身走了几步,却忽觉有些不对。   她分明记得,方才安国公夫人说了,除了果香,还有草木香,若只是枸橼,其内怎会有草木香呢。   她站在原地沉思半晌,方才犯头疾时闪过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她依稀记得那摆着香材的桌案上似有一物……   她双眸微张,正欲向那位婢子再要一物,却见她已登上小舟离开。   柳萋萋无奈,只得告知另一个婢子,让她帮自己采买。   刚嘱咐罢,一转身,柳萋萋便见一身影挡在自己面前,耳畔旋即响起略有些冰冷的声儿。   “你是沈韫玉的那个妾,对吧?”   听到“沈韫玉”三个字,柳萋萋身子骤然一僵,抬首看去,便见那位褚三姑娘正冷笑着看着自己。   “上了妆倒还算能看,听闻你被沈韫玉送给了武安侯,如今竟还能被孟大奶奶带到盈香宴来,过得当是不错呀。”   听着她语气中的嘲讽,柳萋萋只觉莫名其妙,“我过得如何,当是与褚三姑娘无关吧。”   说罢,径直往里走。   虽说她如今的身份只是武安侯府的妾,但也没必要对她卑躬屈膝。   “怎的,还痴心妄想觉得自己可以还原那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贱妾罢了,还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吗?”   柳萋萋步子微滞,侧首看了那位褚三姑娘一眼,实在不知自己怎么惹到她了,让她这般刁难侮辱自己,凛阳侯府那事儿过去了那么久,她当是不可能记到现在。   听了这些话,她并非不生气,但可想起徐氏说过不可惹事的话,柳萋萋只能当没听过,默默走开。   见她这般态度,站在那厢的褚烟面色愈发难看了。   柳萋萋确实没有招惹她,只褚烟气闷难以发泄,才会撒到柳萋萋身上。   如今柳萋萋是解脱离开了沈家,而褚烟没想到自己当初提出的无理要求沈家居然真的办到了,解除婚约的事儿没有成,不日便要嫁给沈韫玉为妻,如何能不气。   那厢,因着栖翠湖边有好几家香铺,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两个婢子便接连将柳萋萋想要的香材交给她。   其余的香材徐氏皆已按香方所记,尽数处置好了,徐氏实不是多喜欢制香之人,见枸橼已送来,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剩下的尽数交给柳萋萋,自己由钰画陪着到舫外散心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便有不少做好的香品被送到了王氏的桌案上。   制香罢,众人复又安坐下来,王氏看着面前那么多的香品,便让众人聊一聊自己的想法,觉得该如何复原此香。   先头几位说了看法,王氏都只是笑了笑,说辛苦她们尝试一遭,却并未认同,或是自己已试验过,知道此方根本行不通。   而后她看向顾筠眉,“不如顾大姑娘说说,你在里头都添了些什么?”   顾筠眉莞尔一笑,徐徐道:“回夫人,筠眉将香方中的橘皮改成了枸橼。枸橼此物虽是不好吃,但却常被用来制香,其香气清新怡人,很是好闻,且与柑橘甚是类似,筠眉私以为此物恐就是大奶奶嗅见的果香,至于草木香,筠眉在其中添了些崖柏,但也不知是不是此物……”   王氏闻言露出欣赏的眸光,“顾大姑娘果然厉害,这么快便能猜得一二,其实今日我故意改了香方,将原本的枸橼改成了橘皮,加了枸橼的香方才是最近似于我当时嗅得的香气。不过加崖柏,我倒是未试过,指不定顾大姑娘真能实现我的心愿。”   安国公夫人话毕,顾筠眉身侧登时响起溢美之词。   顾筠眉亦眉宇间亦洋溢着欢悦。   王氏看向桌案上最后一份线香,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孟大奶奶也想到了如何复原此香吗?”   两人相识多年,王氏不是不知道徐氏对制香一事向来兴致乏乏,没想到此次她居然也试着复原了香品。   徐氏笑了笑,否认道:“不是我,是我今日带来的人。”   说着,她转头看向柳萋萋,“既是你所做,便由你来说吧,我不好占了你的功劳。”   看着周围聚拢来各色目光,柳萋萋稍显犹豫,“可……”   “去吧,怕什么,就算错了也不止你一人想不出来。”徐氏道。   柳萋萋闻言,咬了咬唇,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在王氏面前福了福身。   “你是武安侯的那个妾?”王氏认出她来,旋即看向徐氏面前的桌案,瞥见摆在上头的那只枸橼,惊讶地微微张开嘴,笑道,“难不成你也想到了枸橼,竟和顾大姑娘想的一样。”   此言一出,落在柳萋萋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毕竟有顾筠眉珠玉在前,柳萋萋再言枸橼之事,未免有些拾人牙慧的意思。   毕竟同样的东西,一个备受推崇的,制香手艺绝佳的香秀想出来的香方,和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妾想出来的天差地别。   底下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儿,顾筠眉坐在那厢,看着周遭人的反应,唇间笑意微妙。   柳萋萋被盯得如芒在背,少顷,蓦然想起孟松洵对她说过要有底气的话,稳了稳呼吸,大着胆子抬起头缓缓开口。   “不,并非枸橼,回夫人,妾在里头添的是另一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 28 22: 23:63~2023-0 2-20 2 2: 2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俏 26瓶;林夕 5瓶;彤彤266 2瓶;coffffei、木夕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哦?”王氏面露好奇, “不知你用的是什么香材?”   王氏虽开口问了这话,但实则对眼前这位武安侯的妾并未抱太大的期望,毕竟一个妾, 无论如何是比不上那位制香手艺精湛的顾大姑娘的, 她之所以开口问不过是碍于徐氏的面子,不想让柳萋萋下不来台。   柳萋萋并不马上答,只侧首往徐氏面前的桌案上看了一眼,又看向钰画,钰画登时会意,将桌案上的一个小碟呈到了王氏面前。   “这是?”王氏拿起碟内类似树叶一般的东西仔细端详。   “这是香茅。”柳萋萋道, “不瞒夫人, 妾先前确实也想到了枸橼,但后有觉得不大像, 转而选择了香茅。香茅此物常作药用,有祛风通络,止泻止痛之用,但香茅亦可做香, 它散发的香气像极了枸橼, 又不乏淡淡的草木香气, 我便将此用在了香方之中。”   王氏看着晒干的香茅叶, 在听了柳萋萋一番话后, 双眸微张, 一瞬间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这么多年, 她一直以为草木香和果香是两种香材, 却从未想到或许是同一香材散发出的两种香气, 所以她才始终调配不出正确的香方。   如今想来, 当年她在教她制香的顾夫人的桌案上好似也看到过晒干的香茅。   香方里少的或是此香材不错了。   她大喜过望, 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半低着脑袋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先前没认真看,如今细看之下,王氏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她怎觉得武安侯这位妾室的眉眼有几分像那位教她制香的顾夫人。   可顾夫人已故去了十余年,甚至整个顾家的人都无一幸存,她定是最近对故人念得紧,才至于生了这样的错觉。   虽王氏心下已有了答案,但不好让参宴的客人,尤其是那位顾家大姑娘失了面子,沉思片刻,只得道:“柳姨娘的想法挺有意思,确实也贴合我想寻的香,但香品未经窖藏,到底还不能验证,说不好最后究竟是你还是顾二姑娘的香更还原。今年的头魁怕是难分伯仲,不如赠予你们两个人吧。”   她的话说得客气,但在座的哪里看不出她更喜欢的分明是柳萋萋的香方,虽不知这位武安侯的妾如何误打误撞想出的这方子,但光是听着,众人也不得不承认是柳萋萋选的香材更贴合安国公夫人所求。   柳萋萋在乎的倒不是什么头魁,而是一份认可,闻言欣悦地一笑,施礼道:“多谢安国公夫人。”   头魁所得是一瓶特制的桃花香露,安国公府的婢子将两瓶香露各呈至柳萋萋与顾筠眉面前。   相比于柳萋萋的喜笑颜开,顾筠眉的脸色则没那么好看,嘴上虽有礼地同安国公夫人道着谢,笑容却极为勉强。   作为京中制香手艺最佳的女子,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让她与一个卑贱的妾并列成为头魁,无疑是一种侮辱。   但周遭视线投来,她只能端庄地笑着,努力不失了体面。   顾筠眉如何想,柳萋萋自然不晓得,也不在意,因品香后紧接着便是桃花宴。   徐氏命婢子另搬了把圈椅摆在她身侧,示意柳萋萋坐下,说她得了头魁,哪好再站着,让她同她一道用宴。   桃花宴上琳琅满目尽是用桃花制成的点心,桃花糕,桃花醉,桃花粥……除了桃花醉,用来做糕食点心的桃花尽数是从栖翠湖边新鲜采摘的,幽淡怡人的花香气融着甜香钻入鼻尖令柳萋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虽她极嗜甜食,但在这般场合,到底不敢太放肆,纵然再喜欢,也只能克制着从盘子里拿了块桃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宴至半晌,余光却骤然瞥见徐氏抬手摸了摸发髻,旋即面色大变,慌忙低下脑袋在地上找寻起来。   柳萋萋不明所以,朱唇微张,正欲问询,钰画却先一步凑近,开口道:“大奶奶,您怎么了?”   “可瞧见我的发簪了?”徐氏的声儿都有些颤。   虽徐氏发髻上插着不少发簪,但钰画并未问是哪一支,只瞥了一眼,便惊慌失措道:“呀,方才还在的,怎的不见了。”   她忙也跟着蹲下来四处找寻,但桌案底下也就这么一片地方,一眼便可望尽,的确未见那簪子的踪影。   “会不会是大奶奶方才去舫外看景时,不意落在了外头,奴婢去瞧瞧。”   钰画说罢,疾步往外走,没一会儿便折返回来,却是愁眉苦脸,冲徐氏摇了摇头。   “大奶奶,要不同安国公夫人说一声,让他们帮着一道寻一寻。”   “不了。”徐氏虽也心急,但闻言拒绝得却快,“夫人辛苦筹办的宴会,还是莫要因着我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   “大奶奶,可那是……”   “莫说了。”徐氏打断钰画,她垂首掩下眸中思绪,低声呢喃道,“一个簪子罢了,戴了那么多年,也旧了,丢了便丢了吧。”   虽这般说着,但柳萋萋看得出来,徐氏之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想来那簪子对她而言应是什么重要之物。   宴罢,画舫也在不知不觉间靠了岸,待王氏送走大多数宾客,徐氏才上前道了丢簪之事,却也只轻描淡写,说若寻着了,便派人送回去,若寻不到也无妨,不过是支样式老旧的银簪罢了。   柳萋萋看徐氏含笑说着,一旁的钰画却始终双眉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氏连连答应下,还说东西是在她这里丢的,若真寻不着也会再送一支给她。   徐氏摇了摇头,让王氏不必放在心上,还夸赞王氏这宴办得好。   两人说话间,便见那位顾大姑娘缓缓自舫内走出来,冲安国公夫人福了福身,显然是要告辞。   徐氏见状,便快一步同王氏道了别,临走前又往画舫内深深看了一眼,才提步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而去。   柳萋萋原也要跟着走,可经过那位顾大姑娘的婢子身侧时,她脚步却倏然一滞,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她忍不住往那婢子身上瞧了一眼,那香气似是从她衣袂中散发出来的。   那是徐氏今日用的香膏香气。   徐氏总喜欢时不时用手去触摸头上的发簪,发簪上自然而然便留下了那股香。   难不成大奶奶的簪子……   柳萋萋瞥了眼那婢女的衣袂,只觉这情形万分眼熟,少顷,她却逼迫着自己别过脑袋,不再去看。   上回在凛阳侯府的教训已是足够,她若说出此事,免不了面对和先前一样的情形,而她只是个妾,如何能招惹得了顾家。   柳萋萋狠了狠心,只作视而不见,一路随徐氏行至马车旁,却听钰画哽声道:“大奶奶,那可是大爷送给您的簪子,您向来最宝贝那簪子了,缘何不对安国公夫人说实话……”   孟家大爷送的簪子。   柳萋萋猛然一震,怪不得大奶奶这般在意,原是亡夫所留之物。   “说了有何用。”徐氏苦笑一声,“若是能寻到自是好的,若是寻不到,徒让夫人愧疚,没这个必要。”   到了这节骨眼上,她仍在为她人着想。   眼见徐氏由钰画扶着上车去,柳萋萋到底忍不住开口。   “大奶奶!”   见徐氏转头看过来,柳萋萋心下一紧,当初因秋画一事被赵氏命人用藤鞭抽打的痛仍记忆犹新,甚至沈韫玉同她说的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的话仍在耳畔,但一想到那是已故的孟家大爷孟松浛的遗物,柳萋萋鼓起勇气道:“妾好似在顾大姑娘的婢子身上嗅到了您的香脂味。”   徐氏蹙眉,“这是何意?”   柳萋萋稳了稳呼吸,道出心中所想,“大奶奶身上的香脂是自己所制,香气独特,当是不会轻易与人撞香,而那婢子衣袂中有您香脂的香气……”   她说到这般程度,徐氏不可能还听不懂,“你是说是那婢子偷了我的银簪?”   “或许是不意捡到了也不一定。”柳萋萋不能断定,也不好断定,毕竟不知前因后果,她不可随意给人定罪。   徐氏闻言思索起来,喃喃道:“若真如此,只怕是不好办……”   听得这话,柳萋萋有些诧异,因徐氏先前警告过她不可惹事,她便以为徐氏会和沈韫玉一样,听了她说的话会呵斥她不该胡乱揣测,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大奶奶信妾的话吗?”   徐氏看向她,挑了挑眉,反对她这话觉得疑惑,“为何不信?你没有撒谎的理由,而且听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记得当时我出去散心,孟大姑娘的婢子也在外头,她好似还扶了我一把……”   “奴婢也记得,船略有些颠簸,大奶奶一时没站稳,是那位顾大姑娘的婢子帮着扶的。”钰画不禁面露愁色,“可我们没有证据,纵然簪子真在她手中,也不能硬讨呀,毕竟若是没有,便是平白招惹了顾家。”   柳萋萋见此,迟疑片刻,抬起下颌直视着徐氏道:“大奶奶若信得过妾,不如让妾试一试。”   徐氏看着眼前女子眸中的坚定,稍愣了一下,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那厢,顾筠眉身侧的婢子素儿方才扶着自家姑娘坐上马车,正欲紧跟着上去,却听后头有人喊道:“姑娘请留步。”   素儿抬首看去,便见一个眼生的婢子上前道:“姑娘,奴婢是安国公府的,宴上有贵客落了不少东西,姑娘正好还未走,可能去看看其中可有您家大姑娘的东西?”   “不必了,我家大姑娘并未落下什么东西。”素儿想也不想道。   见她转身欲走,那婢子忙拦:“姑娘,您便去看看吧,指不定是丢了却没有发觉,何况那些东西若不能寻着主人,奴婢也难办。”   见她面露恳求,素儿迟疑了片刻,只得答应下,她同车内的顾筠眉告了一声,便随那小婢子去了。   行至画舫附近,便见方才在宴上见过的那位武安侯的妾,带着孟大奶奶的婢子迎面而来。   擦肩而过之际,却听孟大奶奶的婢子蓦然道:“你们可是要去领失物?不用去了,我们刚从舫上出来,最后一枚香囊也被领走了。”   “既得如此,那我便回去了。”素儿同身侧婢子道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她扭过头,便见说话的是武安侯那个妾,虽说只是一个妾而已,但出于礼数,素儿还是低了低身,问:“夫人喊的可是奴婢?”   “是了。”柳萋萋道,“我家大奶奶丢了东西,我便想问问姑娘可曾看见过?”   素儿心下一咯噔,勉笑道:“不知是什么东西?”   她神色的微妙变化自然没能逃得过柳萋萋的眼睛,然柳萋萋不动声色,只淡然地回答:“是一枚样式简单的银簪……”   话未说完,站在柳萋萋身侧的钰画骤然出声道:“柳姨娘,我们都问了这么多人,舫内我们也寻了,都没个结果,您说这簪子会不会是教人给偷了?”   “怎会呢。”余光瞥见素儿听见此话后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柳萋萋却是笑道,“那枚银簪一看便知是个不值钱的,舫上都是各家贵妇贵女,就算是带来的婢子,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哪里会看上那么一支簪子,指不定就是被人给拾了去。”   柳萋萋说罢,看向素儿,“姑娘可曾见过我家大奶奶的银簪,虽说那银簪不值钱,但大奶奶一直都很喜欢,若有人能替我家大奶奶寻着,我家大奶奶定感激不尽。”   素儿眼神飘忽,“奴婢……”   不待她说罢,却听柳萋萋蓦然道:“姑娘身上似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像极了我家大奶奶身上的香脂,顾大姑娘这般厉害,想来姑娘也是懂香的,竟能调出与我家大奶奶的香脂这么类似的香……”   素儿本就因着心虚而慌乱不已,听了这话捏着衣角更是慌得不知所措,偏武安侯这位姨娘是个奇奇怪怪的,自顾自说了这番话后,竟还兀自伸手去抓她的衣袂。   “呀,姑娘的袖子好似脏了……”   见她低身凑来,素儿吓得往后猛退了几步,再看那位柳姨娘含笑的双眸,蓦然有种被彻底看穿之感。   看着她孤立无援,慌乱不知所措的模样,柳萋萋暗暗在心下笑了笑,片刻后,便听她抬首问道:“那簪子的簪头是不是雕着几朵梅花?”   “是!”钰画闻言激动道,“你曾见过?”   素儿笑了笑,佯作镇定地看向柳萋萋,“说来巧了,奴婢先前去舫外替我家姑娘传话要香材,无意间拾到了一枚银簪,但因急着帮我家姑娘制香,便忘了此事,如今听夫人说起,这才想起还有这桩子事儿……”   说罢,她伸手在衣袂中掏了掏,将一枚银簪递到了柳萋萋眼前,“这可是孟大奶奶丢的那枚?”   柳萋萋瞥向身侧瞬间惊喜到双眸发亮的钰画,颔首道:“是,就是这枚,多谢姑娘!”   她眼神示意钰画,钰画登时会意,解下腰上鼓鼓囊囊的荷包作势欲塞到素儿手中。   “夫人不必客气,这钱我哪好收的。”素儿推拒着,勾唇勉笑道,“我本也是打算交给安国公夫人处置的,只是忙起来一时给忘了,如今能物归原主最好不过。”   “那便谢过姑娘。”柳萋萋道,“我家大奶奶还在马车上等着,只怕都快等急了,我们就先带着簪子先回去了。”   素儿点了点头,待她们二人一走远,便不安折身回返,一上了马车,她便立马跪在车上请罪,“姑娘,都是奴婢的错,也不知怎的,就教他们看出那簪子在奴婢身上。”   顾筠眉闻言面色微变,“他们搜你的身了?”   “没有。”素儿摇头,“只那位柳姨娘话里话外似乎都在威胁奴婢自己交出来,奴婢胆小,又没有姑娘在旁帮衬,一时害怕他们强行搜出来,便说是我捡的,将东西交了出去。”   柳姨娘……   又是她!   顾筠眉烦躁地拧了拧眉。   藏簪子的事,本就是她授意,她想接近孟松洵却始终找不到好的法子,便想借着还簪的机会光明正大入武安侯府,先处好与孟大奶奶的关系。   谁能想到不但有人与她分享了此次盈香宴的头魁,还破坏了她的计划。   实在令人生厌。   和当年事事压她一头的顾湘绯一样讨厌。   顾筠眉默了默,问道:“你确信当时取簪子时,并未被人发现?”   “是,奴婢确信。”素儿重重点了点头,“当时孟大奶奶没有站稳,我主动去扶,在孟大奶奶低下脑袋时轻轻松松便取走了她头上的银簪,并无人发觉。”   顾筠眉秀眉蹙得愈发深了,“那她是怎么发现的?”   素儿想了想道:“奴婢记得,那柳姨娘说在从奴婢身上嗅见了孟大奶奶的香脂味……”   顾筠眉闻言惊了惊。   怎么可能,连她都发觉不了的香气,她是如何嗅见的……   那人竟有这般灵敏的嗅觉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0 2 2: 25: 20~2023-0 2-22 09:35: 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赐的宝贝儿 30瓶;傲娇小公主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嗅觉!   顾筠眉双眸微张, 似是一瞬间想通什么。   难不成她的阿洵哥哥之所以喜欢那个其貌不扬的柳侍妾是因为……   顾筠眉死死咬住下唇。   这顾湘绯怎的这般阴魂不散!   即使是死了仍是要换一种方式对她想要的东西纠缠不休……   但很快,转念一想,她眉间的不安便消散了许多。   不对, 那柳萋萋原就是个拿来替代的玩意儿而已, 她有何好怕的。   反是更好对付,不是吗?   那厢,柳萋萋攥着银簪疾步回返,一上车便迫不及待将簪子递过去,“大奶奶,您的银簪……”   徐氏看着躺在柳萋萋掌心的簪子, 似有些难以置信, 不想她竟真的替她寻了回来,好一会儿, 才默默拿起来,静看了半晌,旋即贴着心口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看她这般珍惜的模样,柳萋萋不禁有些鼻酸, 忍不住问道:“听说这是大爷送给您的?”   “是啊。”徐氏颔首, “那是我们成婚后不久他送予我的, 他知我喜欢梅花, 又向来嫌金器俗气, 便亲手画了图样, 打了这枚银簪。”   徐氏说着, 勾唇笑起来, “你不知道, 他这人向来是有些愚笨的, 我俩初见是在凛阳侯府, 我原在花园走得好好的,便见他蓦然从假山后头窜出来,将我吓了一大跳,他还傻头傻脑地问我侯府花厅怎么走,还问我的芳名呢……”   言至此,徐氏扁了扁嘴,面露嫌弃,“当时我只觉这人甚是无礼冒失,后来没过几日孟家便上门提亲,新婚之夜我才知他是孟家大公子,这厮原是对我图谋已久,武安侯府和凛阳侯府是旧相识,去凛阳侯府花厅的路他哪里会不晓得,就是借故想与我说话罢了……”   柳萋萋静静看着徐氏,她或许自己都未发现,说起那些往事时,她一双眼眸都闪烁着光彩。   纵然不曾见过这位武安侯的兄长,孟家大爷孟松浛,但柳萋萋肯定他们定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只越是相爱,生离的苦痛则愈是浓重。   没一会儿,或是想起昔人已去,徐氏唇角的笑意逐渐消散了,她到底不想车内的气氛因她而变得低沉,便将话锋一转,“这银簪可是顾大姑娘的婢女偷的?”   “妾倒觉得不像。”柳萋萋道,“毕竟是顾大姑娘的婢女,纵然手头紧,当也不会做这般不干不净的事儿。”   “我也觉得。”徐氏也思忖不出顾大姑娘那婢子这么做的理由,只低叹一声道,“左右他们顾家与我们武安侯府的关系也不佳,往后还是少有牵扯吧。”   关系不佳?   柳萋萋纳罕不已,不是说那位顾大姑娘还是武安侯的青梅竹马吗?怎的还会关系不佳呢。   “大奶奶,此番可多亏了柳姨娘,若非她买通了国公府的婢子,帮着将顾大姑娘的婢子骗出来,我们也不好诓她将簪子还回来的。”一旁的钰画倏然道。   柳萋萋怎敢揽这个功,“若非大奶奶信妾,妾哪敢这么做的,其实妾心里也没底,既怕妾是误会了那婢子,又怕那婢子决绝到底,不愿将簪子交出来,到时妾也不能强迫她的,幸好当时无人帮衬,她自己心里害怕,担心我们抓她个现行,这才主动交了出来。”   “钰画说得不错,你不必自谦。此番的确是多亏了你,若没有你,我这簪子怕是回不来了。”徐氏道。   她说的是实话,虽说柳萋萋这么做不乏赌的成分,但她敢出这招诈人,无疑需要不小的勇气。   徐氏夸得柳萋萋羞赧不已,她埋下脑袋,却听阵阵喧嚣叫卖声传来,甚是热闹,便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望。   天已沉沉向晚,沿湖的街道两侧摆满了卖花、卖香和卖小食的摊肆,叫卖声此起彼伏,少男少女们手持花枝穿梭其中,语笑喧阗。   “今日是花神节,栖翠湖沿岸有花神祭。”徐氏见柳萋萋眼也不眨地盯着外头,轻易便看出她的心思,笑问,“可有兴趣去瞧瞧?”   柳萋萋转头看来,却是迟疑道:“妾……”   “要去便去吧。”徐氏向来不喜欢犹犹豫豫的,索性替她做了决定,“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就让钰画陪着你一道去。”   说罢,当即吩咐车夫在前头靠边停一停,让两人在路边下了马车。   临走前,还不忘切切嘱咐钰画,“好生照顾柳姨娘,莫玩得太晚,早些回来。”   “是,奴婢知道了。”钰画福了福身。   柳萋萋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尚有些茫然,还是钰画笑道:“我家大奶奶就是这般性子,做事干脆利落,既然大奶奶同意了,柳姨娘就别顾虑太多,好生在花神祭玩一玩再回去。”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与钰画一道往前走,旋即想起什么,问道,“我曾听人说,侯爷和那位顾大姑娘是青梅竹马,可为何方才大奶奶说顾家和武安侯府的关系并不好?”   钰画闻言稍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若是京城中人,只怕没人不知晓此事的,但思及柳萋萋并非京城中人,来京城的时日也不长,不知情也在所难免,但毕竟此事涉及先皇后,众人皆讳莫如深,钰画也不例外,可想到柳萋萋不知情,将来若是不意说错什么只怕惹下大祸,钰画思量片刻,还是凑到柳萋萋耳畔低声将此事简单地说了。   听了当年那段往事,柳萋萋惊得舌桥不下,这才明白,为何安国公夫人在盈香宴上不提顾夫人,而以“故人”二字代替,原那位顾夫人是不能提之人。   但如今的顾家和武安侯府的关系僵成这样,那位顾家大姑娘仍是对武安侯情深不渝,上回在程家香药铺前见着,她那痴情的眼神俨然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势,倒也是万分执着。   柳萋萋感叹间,却见钰画激动着指着前头道:“呀,是花神,姨娘,快看,是花神。”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何时自觉分散在了两侧,顺着钰画所指的方向看去,柳萋萋便见四个轿夫抬着用鲜花装点的轿辇徐徐而来,轿辇上拢着轻纱,纱帐内是身着桃粉泥金撒花长衫,带着花冠的小姑娘,她生得明媚动人,手提竹篮,不时将篮中的花瓣洒向围观的人群,引来阵阵欢呼。   “好香啊……”   随着轿辇上小姑娘一次次的长袖轻翻,阵阵香气在空中弥漫飘散。   “是啊,这花神都是京中推举出的豆蔻少女,她们穿的衣裳都是用香露浸泡几个日夜后,再用熏笼熏过的,自然是香……”钰画解释道。   轿辇上的花神洒落篮中的桃花,湖畔桃树上的花亦在春风吹拂下飘落在花神的衣裙间,柳萋萋正聚精会神地赏着眼前的绝美之景时,却见人群中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袂,嚷道:“哥哥,我要看花神,我要看花神……”   因着她个子小,全然被前头人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着。   她那哥哥也不过是个约摸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闻言二话不说便蹲下身,“来,到哥哥肩上来……”   他让妹妹稳稳跨坐在肩上,努力站直身子,问道:“看到了吗?”   “嗯,看见了。”小姑娘激动地晃着两只小手,“哥哥,花神可真好看。”   看到这副场景,柳萋萋忍不住会心而笑,然下一刻,她忽觉脑袋一阵抽痛,一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儿骤然在脑中响起。   “哥哥,花神可真漂亮,念念长大了,也要当花神……”   “好,我们念念将来一定是最美的花神……”   哥哥,什么哥哥?   她何来的哥哥?   眼前的一切骤然旋转起来,柳萋萋身形晃了晃,一时站不稳,整个人不自觉向前扑去。   “柳姨娘!”   钰画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花神游街,余光瞥见摇摇欲坠的柳萋萋,赶忙伸手去扶,不想却有人快她一步,一把掺住了柳萋萋。   “没事吧?”   短暂的眩晕褪去,柳萋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顺着那只抓着自己手臂的大掌看去,不由得怔在那里。   那人浅笑着看着她,一如往昔般清隽儒雅。   柳萋萋迷茫地眨了眨眼,“江大人?” 第49章   扶住她的不是旁人, 正是先前在鹿霖书院结识的江知颐。   “江大人怎会在这儿?”   江知颐放开扶着她的手,轻描淡写道:“闲来无事,听闻今日此处有花神祭, 便来瞧瞧。”   柳萋萋抿唇而笑, 转而看向一旁面露纳罕的钰画,解释道:“这位是翰林院的江大人,我俩前段日子因故见过几面。”   钰画闻言,冲江知颐恭敬地福了福身。   江知颐颔首,旋即望了眼那厢远去的花神轿,笑道:“许久不曾见过柳姑娘了, 今日正巧碰上, 不若一道逛逛?”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拒绝, 想着左右她很快就得回去,便颔首道了声“好呀”。   两人并肩往前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就听江知颐蓦然问道:“柳姑娘可是头一回来这花神祭?”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虽说来京城也有几年了, 但先前没有机会, 今日还是头一次来?”   京城的花神节甚是有名, 但还在沈府时, 柳萋萋纵然对之向往, 也不敢在夜间随意出府, 生怕被赵氏拿着错处责罚。   “哦?”江知颐顺势道, “不知柳姑娘的老家在何处?”   “迹北。”柳萋萋答, “不过是个小地方, 大人兴许没有听说过。”   江知颐认真地想了想:“倒还真隐约听说过, 似乎是个靠北的小县城, 但是不曾去过。”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旋即在一处卖香谱的摊肆前停下,江知颐似是无意般开口问道:“柳姑娘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柳萋萋忍不住侧首瞧了他一眼,两人不过打过几回照面,不算太过熟络,他问得未免有些太多了,但看他神色真挚,似乎并无恶意,便如实道:“七岁那年,我娘便生病去了,没过一年,我爹也……直到十五岁出嫁前,我都与祖父祖母住在一块儿。”   江知颐随手翻看书册的动作一滞,默了默,转头看来,“他们,待你可好?”   见柳萋萋抿唇不言,江知颐或也意识到这话太过冒昧,唇角微勾,“柳姑娘莫介意,只是因为柳姑娘的年岁与我的妹妹差不多,便忍不住想多关切几句。”   妹妹?   不知怎的,柳萋萋倏然想起方才在她脑中闪过的画面,心下一动,脱口问道:“江大人家中还有妹妹?”   江知颐深深看她一眼,“有,如今也有双十了,只不过……因着幼时家贫,她被卖给了一户人家做童养媳,被送去时年岁太小,如今她已不记得我了……”   看着江知颐说话间眼眸中流露出的淡淡苦涩,柳萋萋也跟着有些难受,毕竟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先前在鹿霖书院,她便看出江知颐生活拮据,捉襟见肘,却不想他家中的日子竟难过到了要卖女儿的境地。   她一时也不知安慰些什么,思忖片刻道:“江大人若是想念妹妹,便将她接到身边来,如今您金榜题名,定然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江知颐闻言怔忪了一瞬,不明意味地轻笑了一下,凝视着柳萋萋道:“不必了,我先前偷偷去看过她,虽她从前过得苦,但而今她过得很好,她的夫君很疼她,我……不一定能给得了她什么,呆在我身边并不安全……”   不安全?   怎会不安全呢?   柳萋萋只觉这话甚是奇怪。   她正想问询,却听江知颐倏然道:“柳姑娘,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儿要办,便先失陪了。”   虽有些莫名,但柳萋萋还是恭敬地低身,道了句“江大人慢走”。   江知颐点了点头,却未立刻离开,反静静看了她半晌。   柳萋萋只觉他的眼神很奇怪,悲伤且复杂,似有疼惜,有歉疚,有不舍……还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好一会儿,他才笑着折身离开。   柳萋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竟有些难受,她猜想他一定很想他的妹妹,方才定是在透过她思念他的妹妹吧。   她忍不住低叹了口气,却听身后倏然想起低沉醇厚的嗓音。   “萋萋!”   听着这熟悉的声儿,柳萋萋忙转身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人立在穿梭的人群中,玉冠束发,着绀青祥云纹直裰,长身玉立,气宇不凡,正浅笑着看着她。   “侯爷!”柳萋萋不自觉面露惊喜。   孟松洵站在原地,眼看着柳萋萋嫣然而笑,提裙向他小跑而来,月白的衫子随风飘飞,若能洒落一地皎洁的月华。   “侯爷怎么来了?”柳萋萋笑得眉眼都弯了。   “我回到府中,听大嫂说你在这儿,想着左右要在此办事,便顺道来接你。”孟松洵嗓音温柔,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摘下落在她鬓间的桃花。   男人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尖,柳萋萋止不住双颊发烫,咬了咬唇问:“办事?侯爷要办何事?”   孟松洵薄唇微启,正欲回答,便听一声响亮的“孟大侯爷”,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笑意灿烂的女子正冲这厢挥着手臂。   这人,柳萋萋还记得,正是先前在程家香药铺遇见的宁家二姑娘。   宁翊鸢。   不止有她,她身后还跟着那位替她瞧病的程大夫。   “我们正要去酒楼,没想到在这儿就遇上了你。”宁翊鸢快步过来,瞥见孟松洵身侧的柳萋萋,不由得“咦”了一声,“你还带着这位姑娘呢,先前也未来得及问,这位姑娘是?”   “柳萋萋。”孟松洵毫不避讳,“她是我府上的妾。”   “妾!”听到这回答,宁翊鸢似有些惊诧,蹙眉眼也不眨地盯着柳萋萋瞧。   见她这般,柳萋萋缩了缩脖颈,还以为是她不喜自己,不曾想旋即便听她道:“你这妾倒是挺讨喜,不知怎的,我那日在香药铺一见到她,便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凑近柳萋萋,笑着问道:“萋萋是吧,我们要去找那位韦三姑娘的婢子问话,你要不要一道去?”   “韦三姑娘的婢子?”   柳萋萋只觉有些耳熟,回忆片刻,才想起是先前这位宁家二姑娘说过的,那位未婚便失了夫婿,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最后与未婚夫办了冥婚的韦三姑娘。   “对呀,上回我见了那位詹事府丞家的王姑娘,问了她关于韦三姑娘的事儿,她也说不出太多来,便帮我将那位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子约出来问话,如今人就在前头的小酒楼呢。”宁翊鸢解释道。   说罢,还亲昵地挽了柳萋萋的手,“正好,我们一道去。”   柳萋萋从未见过才第二回 见面就热络成这般的人,颇有些招架不住,可就像这位宁二姑娘说的,巧的是,她对宁翊鸢也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便重重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因着要去查案,孟松洵吩咐钰画去前头的马车旁等,说他们很快便回来。   转头看去,便见宁翊鸢已拉着柳萋萋叽叽呱呱地说起来,一旁向来讨厌聒噪的程亦炤忍不住嫌弃地扁了扁嘴,出声叫她安静些,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般拌起嘴来。   孟松洵无奈地一笑,默默跟在了后头。   谁也没有发觉,不远处,清冷的湖岸边,一棵柳树的昏暗阴影之下,一人负手而立,远远看着熙熙攘攘,灯光璀璨中的这一幕,薄唇抿起,沉默不言。   宁翊鸢口中的小酒楼就开在栖翠湖边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四人便抵达了那里。   王姑娘与宁翊鸢约在了三楼雅间,一入了雅间,柳萋萋便见屋内其中一个女子站起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那位王姑娘也有些懵,还是宁翊鸢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武安侯,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我们自小便相识,他听说了韦三姑娘的事,就说要随我一道来。”   王姑娘闻言忙施了一礼,拉了一旁站着的女子道:“这便是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子明云,明云,这位是武安侯,也是大理寺卿,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开口便是。”   那唤明云的婢子听闻来的是大理寺卿,眼圈顿时红了,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声道:“大人,我家姑娘死得蹊跷,还请大人查明真相,能让我家姑娘瞑目……”   见她这般,站在一旁的柳萋萋不免吓了一跳,难不成那位韦三姑娘真是死于非命。   “起来说话。”孟松洵示意宁翊鸢将人扶起来,才道,“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婢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平复了情绪,才娓娓道:“想必我家姑娘的事儿,大人也多少知晓了一些。自那付二公子死后,我家姑娘便一直郁郁寡欢,几度欲轻生,但都被及时救了下来,后来经过夫人和王姑娘的劝解,我家姑娘才慢慢想通了点,不再做傻事。谁知半月前,我家姑娘夜间突然开始点香,那日晨起,她特别高兴地告诉我,说她在梦中魂游地府,见到了付二公子,后头几日,她精神愈发地好,我也很是欢喜,可谁知,越到后来,我家姑娘越发魂不守舍,每日醒来的时辰也越来越晚,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动不动便突然笑出声,格外瘆人。我们都以为姑娘是因为思念付二公子过度以至得了臆疾,谁知没过多久,姑娘便悄无声息地没了……”   “你可知你家姑娘是何死因?”孟松洵问道。   明云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也说不好,虽一直觉得姑娘死得蹊跷,但到底不敢在老爷夫人面前胡言,他们丧女本就悲痛,府内仆人但凡议论姑娘之事的,都免不了受重责,我也实在是怕……何况我家姑娘清白身子,老爷哪里愿意让仵作验尸的。”   官府的仵作多是男子,而验尸免不了要褪去一身衣裳,韦家不愿让女儿死后不得安生倒也情有可原。   孟松洵转而问:“那你可知那香从何而来?”   “不知……”明云面露难色,“那日我随我家姑娘上隆恩寺请方丈大师为付二公子超度,我帮着她捐香油钱回来后,便见姑娘手上多了一盒香,我当时也没敢多问,真不知此香是谁给的。”   隆恩寺……   柳萋萋知道那座京郊的寺庙,那是皇家御寺,香火旺盛,从前在沈家时,柳萋萋常听说赵氏去隆恩寺祈福。   这番询问,似乎没问出太多的东西来,宁翊鸢难免有些不甘心,追问道:“你再想想,那日在寺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或遇见什么人?”   明云努力思索了半晌,骤然灵光一闪,“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和姑娘确实在寺中遇见了一人。”   “谁!”孟松洵问。   “付二公子的母亲,付夫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2 22:05:05~2023-0 2-23 22: 29:6 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喵阿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付夫人?”宁翊鸢想不明白, “她为何要将此香给韦三姑娘,难不成是看韦三姑娘相思成疾,一时同情, 这才……”   “我也不知。”明云道, “我只是在寺中瞧见了那付夫人,想来她应也是为了付二公子而去,究竟是不是她给了我家姑娘香我也不敢确定。”   在旁始终沉默不言的程羿炤倏然开口道:“就算韦三姑娘并非病逝的,但人已下葬,如今官府若想插手调查,唯有韦家人亲自来报案才行。”   可无缘无故, 若只是告诉韦家韦三姑娘的死或另有隐情, 他们哪里会轻易相信。   孟松洵闻言薄唇紧抿,面露难色。   正当众人愁眉不展之际, 却听角落里一个婉约的声儿幽幽响起,“我有一个主意。”   屋内的视线纷纷投来,柳萋萋咬了咬唇,略有些底气不足道:“但也不知可不可行……”   三日后清晨, 大理寺的门方才敞开不久, 守门的侍卫便见韦通判面色苍白, 神色慌张地赶来, 说要来报案。   他自言家中三女的死有蹊跷, 恐为人所害, 请求大理寺帮忙彻查此事。   毕竟是朝廷命官前来报案, 大理寺少卿苏译徜亲自接待的人, 他客气地将韦通判请到了里头, 命人去请孟松洵的间隙问起韦通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韦通判喝了一口茶, 镇定了一些, 方才从自家三女的未婚夫婿突发恶疾而亡说起,讲到那韦三姑娘前几日突然郁郁而终,再到昨日清早,他正准备出门去,却见府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疯疯癫癫,敲敲打打地说着他家宅院上空阴气弥漫,恐有冤魂盘旋其中,若不能替其平冤,浓重的怨气恐会使家宅不宁。   府中的家仆当他是个胡言乱语的游方骗子,便将他给轰走了,韦通判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同一日,又接连发生了两件怪事。   先是他已故的女儿韦三姑娘的房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似用血写就的通红的“冤”字,将打扫的婢子吓得惊声尖叫,而后是那韦三姑娘贴身婢子明云不知怎的,跑到了韦家夫人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被鬼魂附体一般,委屈地对着韦夫人一声声喊“娘”,说自己死得冤枉云云,闹腾了一盏茶的功夫,那明云才“扑通”倒地,再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韦夫人深信自家女儿附身回魂,是为了来诉说冤苦,一时哭得死去活来,险些厥过去。   这接连发生了两桩诡异之事,令韦通判不得不相信那方士的话,又听闻大理寺前阵子刚破了那桩诡异的婴香案,为了查明真相,便直接找了上来。   韦家发生的怪事自然是孟松洵等人的手笔,听到下属来报,他抿唇浅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韦家来报案。   他前去那待客的厅室,佯作惊异地听韦通判讲述了一番后,也同他说了实话,道若想查明韦三姑娘是否真的是死于非命,恐要开棺验尸。   韦通判闻言面露难色,毕竟人死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何况韦三姑娘还与那付二公子葬在了一处,贸然掘坟开棺,只怕付家那厢不同意。   孟松洵理解韦通判的担忧与难处,便道先调查一番,若有证据证明韦三姑娘的死真的有问题,再与付家商量开棺验尸一事。   见韦通判答应下,孟松洵才带人去了那韦三姑娘生前的闺房查案,还不忘命人回府通知柳萋萋过来。   此事是柳萋萋自己要求的,既然明云怀疑韦三姑娘的死与那香有关,那此案恰好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因韦通判夫妇爱极了这个女儿,故除了平日除尘外,韦三姑娘闺房的陈设尚且维持着她死时的模样。   为了方便大理寺的人问话查案,韦通判还叫来明云帮着一起搜寻,柳萋萋乍一踏进去,便见明云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她不动声色地循着她的指示,打开了内间西面的花梨木螺钿百子矮柜,从其中取出一个锦盒来。   打开来,其内还剩一小撮香粉,当就是明云所说的韦三姑娘夜间在燃的香。   柳萋萋俯身细细嗅了嗅,依稀能嗅出其内添的香材,好似加了鸡舌香,霍香,零陵香,甘松,还有一种她不曾闻见过的香材……   她忍不住秀眉微蹙,这些香材,她总觉得分外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此香方,只一时想不起来。   柳萋萋盖上锦盒,也不浪费这个工夫,想着左右程羿炤是香药铺的大夫,了解的香应当比旁人多一些,到时问问他便是。   大理寺的人还在搜查韦三姑娘闺房各处,柳萋萋也跟着在看,行至南边的一张桌案前,便见那紫檀木纸镇之下压着一叠未裱的画作,画上是一个儒雅俊秀的男子,或坐或站,或持扇,或垂眸饮茶……   “这便是付二公子?”柳萋萋问身侧的明云。   “是啊,我家姑娘和二公子定亲前,是曾相看过的,她对二公子一见倾心,她本就爱作画,思念付二公子时便画了不少他的画像。”明云说着说着,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惜他们都是福薄之人,生前不能相守,非要死了才……”   柳萋萋抚着每幅画下的题诗,字里行间皆是满溢的情意,韦三姑娘生前定然很爱付二公子。   正当柳萋萋翻看着桌案上的纸张书册时,却见明云打开角落里的朱砂盒,蓦然纳罕地“咦”了一声,嘀咕道:“分明才买不久,怎的少了那么多,莫不是打扫时给撒了……”   柳萋萋抬眸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只行到别处,去寻有用的线索。   大理寺的人搜了将近一个时辰,该问的人几乎都问了,但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和从明云口中得知的差不多。   自韦家出来,孟松洵径直带着柳萋萋去了程家香药铺。   相比于先前的不耐烦,见到他们,程羿炤明显淡然了许多,熟练地打开柳萋萋递过来的锦盒,在听了柳萋萋从中嗅出来的香材后,想也不想道:“这是灵犀香。”   灵犀香!   柳萋萋一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熟悉,她先前的确在一本香谱上看过此方。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传闻每日焚此香,即使相隔千里,也可与所爱之人灵犀传情,心意相通。   是好香,可……   “最后一味香材我是第一次闻,并不知此为何物。”柳萋萋蹙眉看着程羿炤。   打得知此香为灵犀香后,程羿炤的面色便有些凝重,他一言不发,只起身出了后院厢房,再回来时,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他将此递给柳萋萋,示意她闻闻看。   柳萋萋低首照做,旋即双眸微张,惊诧地看去:“虽有些区别,但好像……就是此物。”   “这是犀角,不过一向用来入药的都是处理过的犀角。”程奕炤蹙眉道,“我想韦三姑娘燃的香里添的应是生犀,故而有所不同……”   生犀……   柳萋萋略有些茫然,这生犀有什么特别的吗?   不待她询问,坐在一侧同样剑眉紧蹙的孟松洵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缓缓开口,“关于生犀一直有一个奇异的说法,古籍中有云‘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①”   孟松洵虽不会制香,但长期与从事香事的人混在一起,关于一些香的说法,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与鬼通……   柳萋萋骤然一惊,这不是正契合韦三姑娘做的梦吗?   “京城里的香药铺和寻常药铺售卖的犀角几乎没有生犀,且犀角本身就价值不菲,据我所知,若想买到生犀,只有一个地方。”程羿炤抬眸看向孟松洵,“京城最大的香材铺缥缈居。”   孟松洵闻言抿唇而笑,“看来,要想知道近日有谁买了生犀,倒是不难。”   柳萋萋眨了眨眼,也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迷,下一刻,却听庭院外传来响亮的声儿。   “程羿炤,你又死哪儿去了!”   程羿炤以手托额,眉梢微挑,“我们宁二姑娘,向来很是热心。”   作者有话说:   ①来自《异苑》 南朝宋 刘敬叔   自从决定这本加点断案,感觉我已经彻底放飞自我,写high了(捂脸)   感谢在2023-0 2-23 22: 29:6 2~2023-0 2-26 23:23:6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艾司洛尔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满天 6瓶;傲娇小公主5瓶;coffffe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翌日午后, 程家香药铺。   后院厢房中,四人居高临下地围看着桌案上的一张纸,双眉紧蹙。   少顷, 一只手骤然伸出, 用两根手指将那纸张拎起来,程羿炤略带嫌弃的声儿旋即响起,“这上头写的都是什么,鬼画符似的。”   宁翊鸢闻言在程羿炤背上狠狠一拍,“没良心,你不知道我为了这张纸费了多少努力, 光顾缥缈居的客人名单都是不能随意教人看的, 我这个不喜香的突然去缥缈居,你不晓得我爹有多怀疑我, 还抓着我问我何时肯去相看,说我都十九了,还未嫁出去,怕不是教人笑话, 叨叨个不停, 实在烦死我了, 我趁着我爹不注意, 才悄悄偷出账本, 飞快地抄了这些, 吓得手都抖了, 你以为我都是为了谁, 竟然还敢嫌弃我的字……”   看着宁翊鸢喋喋不休抱怨的样子, 柳萋萋忍不住掩唇而笑:“辛苦宁二姑娘了。”   宁翊鸢扁了扁嘴, 轻“哼”了一声, 不满对着程羿炤道:“听听,听听,我们萋萋说的才是人话。”   她一把夺过程羿炤手上的纸张,旋即在桌案前坐下,提笔道:“你们看不懂,我看得懂,再抄一张不就行啦。”   纸张上的字本就不多,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宁翊鸢便又重新写了一张。   程羿炤凑近去看,却是低笑,“倒是工整了一些,只你这字怎和当年一样,这么不堪入目。”   宁翊鸢白他一眼,“还不因为是你教的,若当初教我写字的是阿灏哥哥,我的字何至于那么难看……”   阿灏哥哥……   这又是谁?   柳萋萋疑惑之际,却发觉屋内的气氛蓦然变得一片冷沉,程羿炤侧首有意无意地瞥她一眼,而孟松洵也薄唇紧抿,少顷,低咳一声道:“不说了,查案要紧。”   说罢,他拿起宁翊鸢写下的那张纸,草草扫了一眼,抬首问道:“你确定半年内采买生犀的,只有这么几个人?”   纸张上的名字寥寥无几,拢共也就十几个而已。   “对啊。”宁翊鸢肯定地点点头,“我虽不爱香,但也知犀角珍贵,并非谁都买得起,我已提前同店内伙计打听过了,名单上的人大多来自各类香材铺和药铺,且几乎是长期采买,只有几个是生客,那几个人我都圈出来了。”   宁翊鸢说着,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程羿炤没搭理她,细细去看那圈出来的名字,片刻后,却是指着上头的字道:“这个名字,怎的有些熟悉?”   柳萋萋顺着他指的位置看,便见“肖成君”三个字,她拧了拧眉,总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过,随即便听孟松洵道:“莫不是传闻中那个极善占算的方士?”   听他这么一说,柳萋萋顿时想起,当初在沈家时,沈夫人赵氏就极喜去这位罗大师那厢替沈家人卜算,去时总会命钱嬷嬷准备一个小木箱子,后来她才从秋画口中得知,那箱子里头装的都是孝敬罗大师的银子,希望罗大师能为沈家逆转祸事,维持福运。   “这人是何时买的生犀?”孟松洵问道。   宁翊鸢回忆半晌,“似乎是三个月前。”   三个月……   正好足够香品窖藏。   柳萋萋咬了咬唇,“敢问二姑娘,宁家缥缈居记录的客人名字可为真?”   “多数是真的。”宁翊鸢答,“缥缈居作为京城最大的香材铺,为了防止客人用别家买到的次货来我家索要赔偿,所以自我祖父那时起,除了给一张盖了缥缈居印章的凭证外,还要求客人买香时留下真名,若往后香材有问题,客人就需报出姓名和拿出凭证,才能给他赔偿处理。香材毕竟是贵重之物,除非心虚和身份特殊,不然多数客人是会愿意留下真名的。”   听着宁翊鸢所言,孟松洵屈指在桌案上扣了扣,“先前听明云说起那位付夫人后,我暗中命人查过付夫人这些日子的行踪,发现就在付二公子过世后不久,她曾去找过那个肖成君。”   这么巧?   柳萋萋抬眸看去,便见程羿炤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怕不是和她想的一样,少顷,果听他道:“看来,我们得去会会这位肖成君。”   “对,这厮肯定有问题,我们这就是抓人,别让他跑了。”   宁翊鸢一拍桌子,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跑,被程羿炤一下拽住了衣领,用一种不成器的眼神看向她。   “直接抓,你可真是聪明,也不怕打草惊蛇?”   “为今之计,最好是有人提前去探探那肖成君的底。”   孟松洵话音才落,衣袂被扯了扯,侧首看去,便见柳萋萋眨着那双潋滟的杏眸道:“侯爷,不如让我去吧。”   “不行!”   “不行!”   柳萋萋看着屋内同时出声的的两个男人,面露茫然,须臾,便听孟松洵道:“我们并不知那肖成君的底细,此去或有危险。”   “可我听说那肖成君向来只接待大家贵族的姑娘和妇人。”   柳萋萋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   她在孟松洵和程羿炤之间默默看了一眼,“男人去只怕是不大合适吧?”   “不行,就让我去。”一旁的宁翊鸢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道,“到时我就做一副失了心爱之人的伤心模样,顺势套一套那肖成君的话。”   屋内三人看着她一副雄心壮志的样子,实在想像不出她伤心难过的失意模样,指不定一急直接就漏了馅。   三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柳萋萋轻笑道:“我看,还是让我去吧……”   虽孟松洵仍是不大同意,但架不住柳萋萋再三劝说,到底还是极为勉强地点了头。   那肖成君住在城南的一个宅子里,平时去找他卜算的人极多,但他每日只接待三人,其他人则需提前预约。为了早些见着这位肖成君,孟松洵特意派人花重金买通了肖成君宅院外的仆人,让他将卜算提前安排在了今日。   次日,巳时前后,孟松洵亲自送柳萋萋去了那肖成君的宅院附近,马车停在了路边,眼看便到了约好的时辰,孟松洵却仍细细嘱托着,不肯放人走。   “我只等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你不出来,我便带人冲进去。”孟松洵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柳萋萋,“必要时,可以防身用。”   柳萋萋颔首接过,安慰道:“侯爷不必担心,还有宁二姑娘陪着我一道,听说她还会些功夫呢。”   孟松洵实在笑不出来,只道:“往后我也教你一些功夫防身。”   他看着柳萋萋为了见肖成君而特意画得憔悴的妆容,薄唇微抿,亲手为她戴上面纱后,又忍不住抬手将她鬓间的碎发撩到耳侧,开始殷殷嘱咐。   “一旦发现有危险,莫要停留,及时离开,查案再重要也没有你的性命重要……”   柳萋萋微微缩了缩脖颈,面对他时而亲密的举动,她已不似先前那般下意识躲闪了,但仍觉有些不自在,她撇开眼睛,骤然听见外头敲敲打打的声响,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声儿,这般热闹?”   “或是哪户人家在迎亲吧……”   说罢,孟松洵似是想到什么,蓦然怔愣了一下。   “侯爷,时辰不早,二姑娘还在等我,我便先走了。”   柳萋萋矮了矮身子,唯恐耽误了时候,正欲下车去,却被身后的孟松洵唤住了。   她转头看去,便见孟松洵薄唇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须臾,只浅笑着道了一句:“小心些。”   柳萋萋只觉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笑着点了点头,便由李睦扶着下车去。   甫一落地,就听一声“萋萋”,抬首看去,恰见宁翊鸢站在街对面,咧嘴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柳萋萋方欲回应,喧天的锣鼓声愈近,转头看去,一列迎亲的队伍正朝这厢而来。行人自觉分列两侧,看着大大小小,数不完的妆奁,不由得惊叹咋舌。   围观的人实在是多,但柳萋萋心系肖成君之事,也没怎么仔细瞧,只等迎亲队伍走过,便去寻对面的宁翊鸢,然人群的交谈之声仍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欸,这是谁家娶亲啊,新妇居然有这么多妆奁……”   “听闻是什么郎中娶妻,我也不懂,娶的似乎是刑部尚书家的姑娘,刑部尚书,那可是大官,嫡女出嫁嫁妆能不多吗?不过这新郎官瞧着倒是挺俊俏……”   刑部尚书嫁女……   柳萋萋秀眉微蹙,定睛看去,那高头大马上身着大红婚服,身姿挺拔,面若冠玉的不是沈韫玉是谁。   原来他是今日娶妻成婚吗?   此时骑马行在迎亲队伍最前头的沈韫玉看着两边围观百姓艳羡的模样,却是面无表情。   不知为何,分明娶的是令他满意的世家贵女,所有人都说他福气好,可他似乎并未多么高兴,反觉心下空荡荡的,根本无法发自内心地欢喜。   他拽着缰绳,蓦然发觉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侧首看去,却是一瞬间怔忪在那里。   一个轻纱蒙面的窈窕女子正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他。   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且已有一段时日未见,但沈韫玉仍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然待他反应过来,马已然向前行进了一段距离。   沈韫玉急切地向后望去,然人头攒动,红绫飘飞,一片喜气洋洋,唯独寻不到他想看寻的人。   一旁的小厮吉祥发现主子的异样,开口问道:“二爷,您怎么了?”   “没什么。”沈韫玉缓缓将身子转回来。   虽嘴上这般说着,但他满脑子挥之不去的都是柳萋萋的脸,一颗心怎也静不下来。   看她方才素净的穿着和憔悴的模样,难道如他所言,武安侯很快就厌弃了她。   她在武安侯府过得很不好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6 23:23:60~2023-0 2-25 22: 2 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望 26瓶;Orangepaper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 热热闹闹地自眼前而过后,宁翊鸢便见柳萋萋缓步向她而来。   素色衣衫裹着的身子单薄瘦削,如弱柳般仿若一阵风便能吹倒, 发髻上无丝毫珠翠点缀, 仅用一支不起眼的木簪盘起,那张脸未施粉黛,露出的那双眼眸泛红,那模样像极了夫君新丧的可怜小寡妇。   “萋萋,你这打扮可真像那么回事儿。”宁翊鸢忍不住啧啧惊叹,“连眼睛也, 你特意哭过了?”   柳萋萋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哪是哭过了,就是方才风太大, 进了沙子迷了眼。   “好了,莫说了,去见那肖成君要紧。”她低低道,“二姑娘且扶着我一些。”   宁翊鸢点点头, 敛了笑意, 扶着看似面色憔悴, 步子发虚的柳萋萋往巷子里去。   肖成君的宅院在深巷里头, 因着门面并不低调, 轻易便可瞧见, 院门前站着一个仆役, 见她们行来, 毕恭毕敬问:“可是李夫人?”   为了保护柳萋萋, 孟松洵特意给她编造了一个身份, 虞城一个富商家丧夫不久的寡妇。   见她们点头, 那仆役忙道:“我们大师已在里头等了,夫人快些进去吧。”   说罢,他领着两人入内,然入屋前,却是拦了欲一道进去的宁翊鸢,好声好气道:“大师卜算最忌人多,只怕乱了卜算结果,姑娘还是在外头稍等片刻吧。”   眼见宁翊鸢眉一拧,不悦地扁了扁嘴,显然要发作,柳萋萋忙开口:“鸢儿,卜算是大事,既是大师的规矩,我们也不好破的,我便一人进去吧,你就在外头等我一会儿。”   柳萋萋刻意咬了“大事”二字,宁翊鸢哪里听不明白,只得乖乖闭牢了嘴,点了点头。   虽宁翊鸢性子大大咧咧,但柳萋萋知道,她不是那种鲁莽不听劝的,便也放心地推门入了屋。   屋内燃着香,清幽淡泊的香气,似松如竹,倒是很适合修道之人遗世独立,超凡脱俗的气质。   柳萋萋缓步入了内间,便见几副意境深远的水墨山水画下,一人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大抵天命之年,却是一袭青衣,仙风道骨。   当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肖成君。   “肖大师。”柳萋萋试探着唤道。   坐在蒲团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矮桌对面的蒲团,幽幽开口,“夫人请坐吧。”   柳萋萋低身坐下后,他拎起茶壶,为柳萋萋倒了一杯清茶,推至她面前。   “夫人今日来贫道这里,也是缘,不知贫道能为夫人做些什么?”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做出副低落感伤的模样,依着昨日同孟松洵商量好的那般道:“大师,奴家半年前嫁予虞城一户人家,谁知新婚后没多久,我家郎君便因病故去。久闻大师盛名,奴家特意赶来京城,便是希望大师能一解奴家心头愁绪。”   “生死乃命中注定,还请夫人节哀。”肖成君闻言露出一副同情的神态,“不知夫人想让贫道做些什么?”   见他仿佛是信了这话,柳萋萋抽了抽鼻子,“无他,奴家听说大师道法高深,能入地府引鬼魂入阳间,奴家没有旁的要求,只思念亡夫思念得紧,想见上他一面,好生说几句话。”   听到这个要求,那肖成君显然愣了一下,眼眸转了转,却是笑道:“夫人玩笑了,贫道就算再厉害,也不能违逆天道,左右生死阴阳,将已逝之人再带回阳间,不过……”   柳萋萋看出他显然还有话要说,一咬牙,狠狠掐了把手背,将自己疼得泪珠子嗒嗒地往下掉,旋即哀求道:“不过什么,大师,奴家什么都愿意给,奴家只是想见见夫君,奴家实在是太想他了……”   见她痛哭成这般,肖成君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少顷,轻叹道:“见夫人伤心成这般,贫道也于心不忍,贫道虽无法将鬼魂引回阳间,但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让夫人入地府与亡夫短暂地相见。”   听着这熟悉的话,柳萋萋心下骤然一惊,但还是努力稳住心绪,激动道:“真的?敢问大师,奴家该怎么做?”   “倒是不难。”   肖成君说罢,抬手抽开身侧的紫檀木小柜,从抽屉中拿出一个锦盒,放在了柳萋萋面前,不待他展开,嗅着自锦盒内隐隐散发出来的香气,柳萋萋身子骤然一僵。   她很确定,这和韦三姑娘用的香一模一样。   果然,只听那肖成君道:“此为灵犀香,其内添了生犀,不知夫人可曾听过这个说法,燃生犀,可与鬼通,夫人只消在睡前燃了此香,便可入阴曹地府,见到您的亡夫。”   柳萋萋伸手欲仔细瞧瞧那锦盒内的香,却被一只大掌拦住了,抬首看去,便见那肖成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是这灵犀香并非廉价之物……”他顿了顿,又笑着解释道,“夫人莫要误会,并非是贫道贪图银两,贫道乃出家人,金银不过身外之物,这钱并非贫道自己所用,实在是制香的香材昂贵,再加上贫道还需施法买通那些阴间鬼差,让他们为夫人放行,所以……”   所以就是要她的钱。   柳萋萋哪里看不出来他的意图,顿时作急切道:“钱不是问题,大师直言便是。”   肖成君呵呵一笑,“这钱对夫人来说,不过小数目,盒内共六小瓶灵犀香粉,一瓶一百两,六瓶只需六百两。”   六百两!   听着这令她心惊肉跳的数目,柳萋萋忍不住在心下啐了一口,感叹这道貌岸然的骗子怎不直接去抢。   她思量片刻,却是未直接答应下,反面露犹豫,“倒不是奴家怀疑大师,只……不知除了奴家以外,可还有人买过此香?”   肖成君看出柳萋萋担忧为何,笑了笑,“夫人不必担心,贫道既能在京中得几分名气,断不是沽名钓誉,故弄玄虚之徒。除您之外,贫道还将此香卖予过京城其他夫人,她们都极钟爱此香,甚至后来还同贫道求过好几回。”   他话音方落,便听面前女子垂眸兀自嘀咕道:“看来,付夫人不曾欺骗于我。”   肖成君蹙了蹙眉,“夫人还认识付夫人?”   柳萋萋本只是想乍他一乍,见他有所反应,瞬间提起了神,“是啊,不瞒大师,其实奴家正是听了付夫人所言,才会寻到大师这里,但入地府见亡魂一事听起来实在太过离奇荒谬,奴家一直不大敢信,直到今日亲眼见到大师,才敢确信此事为真。”   她自怀中掏出孟松洵事先给她准备的银票,“大师,这盒灵犀香奴家便买下了。”   接过这一叠银票,肖成君不禁双眸发亮,任由柳萋萋拿走锦盒后,还不忘切切嘱咐道:“夫人,此香虽妙,但绝不可贪用,半月仅可用一次,不然人频繁往返于阴间,粘上太多阴气,恐在睡梦中深陷地府不得回返。”   柳萋萋秀眉深蹙,本欲再问,但想起孟松洵嘱咐过的话,自觉今日收获已足,再问下去只怕露了马脚,便福了福身,道了句:“谢大师,奴家记住了。”   她抱着锦盒出了屋,便见宁翊鸢迫不及待凑上来,“如何?”   柳萋萋同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再说,两人离了巷子,上了街对面停着的马车。   还未入车厢,一只大掌迫不及待地自车帘内伸出来,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柳萋萋定睛看去,便见孟松洵蹙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毫发无损,稍稍松了口气。   “侯爷,您瞧。”   对于孟松洵对她的担忧,柳萋萋似乎没大放在心上,反急着打开锦盒,将里头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和韦三姑娘房中的一样,都是灵犀香。”她将方才的收获托盘而出,“我试探过了,那付夫人确实是在肖成君这里买的此香,且我离开前,那道士还特意嘱咐我,让我不可频繁用此香,不然可能……会落得和韦三姑娘一样的结局。”   “天呢。”宁翊鸢忍不住惊叹,“付夫人定也是知道此事的,若韦三姑娘那香真是她给的,那她岂非是故意想杀了……”   柳萋萋朱唇紧抿,因她和宁翊鸢想得一样。   “不可断定。”孟松洵垂了垂眼眸,“而且我们也不知韦三姑娘是否真是因那香而亡。”   他剑眉蹙紧,定定道:“看来,如今唯有开棺验尸,才能一探究竟。”   马车向前驶了一段距离后,宁翊鸢便先行下马车回了宁家。   宁翊鸢离开后,孟松洵看了眼倚靠着车壁,不知在思忖些什么的柳萋萋,迟疑片刻道:“你看见沈韫玉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柳萋萋侧首看来,轻轻点了点头。   孟松洵薄唇微抿,“方才我见你盯了他许久,在想什么?”   虽他坐在马车上看不大清晰,但还是能看见柳萋萋盯着骑在马上的沈韫玉看了许久,他承认他心下介意,甚至害怕她对沈韫玉尚且抱有情意,但他不想憋着去猜,不若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柳萋萋眨了眨眼,略有些懵,须臾,如实道:“我在想,若我如今没能离开沈府,会不会被新入门的主母磋磨得极惨。”   那位褚三姑娘的刁难柳萋萋是见识过的,上回盈香宴,她都无缘无故羞辱了自己,若她成为沈韫玉的妻子,那她的日子定然会变得极其难过。   “我只是在庆幸,能早一步摆脱那个牢笼。”柳萋萋抬首看向孟松洵,莞尔一笑,“也更感谢侯爷能将我带离那里。”   孟松洵怔忪了片刻,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旋即薄唇微扬,轻笑出声。   “侯爷笑什么?”柳萋萋不明所以道。   “没什么。”孟松洵哪能让她晓得他不过是在笑他自己,“只是有些高兴罢了。”   酉时,沈府。   小厮吉祥将自家喝得酩酊大醉的主子扶进新房不久,正与主母陪嫁来的婢子说着话,感慨他们二爷终于成家时,就听房内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和女子的哭喊声传来,他陡然一惊,正欲敲门询问,便见自家二爷跌跌撞撞推门自里头出来。   他忙一把将人扶住,便听沈韫玉嘀咕了一句“什么世家贵女,就是个泼妇”,见他作势要下阶梯,吉祥急道:“二爷,洞房花烛夜,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沈韫玉抬眸瞥他一眼,扫了一眼院子,最后将视线定在一处,“扶我去东厢。”   吉祥虽有些不解,但还是听命将沈韫玉扶到了东厢的床榻上,跑去命人煮醒酒汤。   东厢内烛火昏暗,沈韫玉盯着帐顶出神,旋即缓缓支起身,在屋内睃视了一圈,只觉万分陌生。   先前为了武安侯送来那个美人,赵氏特意命人重新布置了一番东厢,虽如今那美人早已被他送走,但东厢依然维持着这副摆设未动。   沈韫玉记得,柳萋萋住的那个东厢,当是更空荡清冷一些,那时的柳萋萋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实在不明白为何打今日在街上看到她后,他便如魔怔了一般,怎也忘不掉那个人。   可那个出身乡野,其貌不扬,胸无点墨的柳萋萋,那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只会埋着脑袋一个劲儿应答,锥子都扎不出一声的柳萋萋,有什么好的。   是啊,没有相貌,没有家世,没有学识。   与他如今的妻天差地别。   柳萋萋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这般惦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5 22: 2 2:06~2023-0 2-26 22:0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隔壁家的本本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孟松洵带柳萋萋去京城最大的酒楼珍馐阁用了晚膳后, 才回了武安侯府。   两人方才穿过前院,便见不少家仆抬着东西匆匆而行,见到他们, 忙停下步子施礼。   “这是在做什么?”柳萋萋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好奇地问道。   带头的家仆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 迟疑片刻才道:“回柳姨娘,这些都是祭器,老国公爷、大爷和小公子的祭日快到了,大奶奶正同往年一样准备祭祀呢。”   听得此言,柳萋萋颇有些惊诧,偷偷瞥向身侧之人, 心下蓦然生出几分懊恼, 觉得自己不该问这话。   当年他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两个至亲便接连战死, 边塞危机重重,他该抱着怎样沉重的心情,收拾行囊,顶着朝野内外巨大的重压上的战场。   孟松洵垂眸看向低垂着脑袋的柳萋萋, 一下便看出她的心思, 薄唇微抿。   “无妨, 我已习惯了, 斯人已逝, 不可太执拗于过去。”   他抬手, 大掌在柳萋萋头上轻轻拍了拍, 似乎是在安慰她, 旋即脚步轻快地继续往前走。   柳萋萋看着他仿若无事的背影, 不知作何心情, 咬了咬唇, 快步跟在了后头。   行至轻绯苑前,孟松洵却是止了步子,神色温柔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侯爷。”柳萋萋却是出声拦了他,默了默,问道,“开棺之事到底不易,侯爷可想到了好的对策?”   孟松洵看着她紧蹙的眉头,知她心思重,怕又是在犯愁韦三姑娘一事,他含笑微微俯身,“此事我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忧,好生休息便是。”   说着,动作轻缓地抽走她手中的锦盒,在她面前晃了晃,“这盒子放在你这儿我可不放心,便拿走了。”   柳萋萋盯着他手中的锦盒看了半晌,心虚地抿了抿唇,他确实懂她,若他不收走,今夜她必燃此香。   她暗暗捏了捏衣袖,冲孟松洵施了个礼,折身入了轻绯苑。   是夜,见玉书玉墨伺候她睡下后出了屋,柳萋萋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打开妆奁,拿出洗漱前悄悄藏在里头的绣帕,将绣帕展开,其内赫然是一撮香粉。   孟松洵不知道是,如今她也学会长心眼了,早已偷偷用包了一些香粉藏在了袖中,就是防他将锦盒收了去。   此香虽是有毒,但按那道士所说,偶尔用一回,当是没什么大碍。   毕竟那道士想要的是钱,怎可能让光顾自己的贵客们轻易出事,断了自己的财路。   柳萋萋用香粉打了香篆点燃,盯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深吸了一口气,才复又回到床榻上躺下,阖上双眼。   入梦前,她始终在心下念叨着她故去的阿爹阿娘,想在阴曹地府见着他们。   再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红彤彤似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盛放的花海中正站着一对男女。   过了这么多年,她分明已记不大清晰阿爹阿娘的模样,但见到他们的一刻,她却分外笃定,那便是生前极为疼爱她的父母亲。   他们慈祥地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柳萋萋鼻尖一酸,小跑着而去,在伸手触碰到母亲掌心的一刻,却倏然发现那双常年做粗活的手却变得细嫩洁白。   柳萋萋疑惑地抬首看去,便见她的父母亲不知怎的变成了她全然不认识的模样,虽他们同样温柔地看着她,唤着她。   可这不是她的爹娘!   柳萋萋骤然惊醒过来,额上泛起了一层冷汗。她支起身子坐起身,回忆梦中之事,难得没觉得头疼难受。   不得不说,那程大夫给的药着实有效,她的头疾相比于之前已好了许多,但往事仍像隔着一层迷雾,看不清,触不到。   以往做的梦,除了很小一部分,大多数细节都会在她醒来后被她遗忘,但一回,她清晰地记得那两个陌生的男女似乎在对着她亲昵地喊什么。   念念……   柳萋萋抵着下颌,抱膝坐在床榻上,一双秀眉紧蹙着。   她怎觉得,她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称呼……   两日后,永乐巷宅院内。   正当肖成君兴高采烈地数着那些靠他出色的骗术获得的钱银时,一帮府衙的捕快却踹门而入,以毒害富家夫人之名,将肖成君当场逮捕。   肖成君面露茫然,直到得知死的是那个买走灵犀香的李夫人时,却是连连喊冤,说这才几日,这么些灵犀香怎就可能要了命呢。   这招摇撞骗的道士被带至大理寺后,大理寺便以韦三姑娘闺房中搜出同样的灵犀香为由,结合婢女的证词,怀疑韦三姑娘的死与此香有关,意欲验尸查证。   然韦三姑娘与付二公子已行冥婚,合葬同一墓穴之中,若想开棺验尸,定然要挖坟掘墓,扰棺中人安宁,付家怎可能同意。   但孟松洵压根没有征求付家意见的意思,当即便命大理寺的人携工具至付二公子墓前。   付家女眷皆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付夫人,几度要哭厥过去,意欲冲进去阻拦,但被侍卫们死死拦在了外头,付二公子的父亲付司业颤着手指着孟松洵。   “武安侯,就算你享有爵位,但也不能胡作非为,做这般天理不容之事,我要上奏陛下,告你滥用职权之罪!”   孟松洵却仍是不为所动,只负手道:“付大人想告便去告吧,本侯是不是滥用职权,验尸后自可见分晓。”   说罢,抬手示意道:“挖!”   四五把铁锹深入坟冢,掘起一堆堆黄土,付司业见劝阻不成,转而冲过去一把拎起韦通判的衣领,怒道:“我见你家女儿对我家二郎情意甚笃,这才好心提议让他们举行冥婚,黄泉路上有个照应。韦谌,你若恨你家女儿因我家二郎而死,只管将恨意发泄在我身上便是,为何还要扰死人的安宁!”   韦通判猛然推开付司业的手,却是冷哼一声,“你心疼你家儿子,那我家女儿的命便不是命吗,你们付家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想为我笙儿讨个公道有什么错!”   “你什么意思!”付司业闻言只觉荒唐,“我们付家何曾有对不起你们韦家的地方!”   “你怎有脸说这种话,害死我家笙儿的香究竟从何而来,你付正琦真就一点也不知情吗!”   韦通判啐了一声,恶狠狠看向那厢哭得泣不成声的付夫人,付夫人似是听到他所说的话,动作微滞,垂了垂眼眸,却是继续痛哭起来。   “姓韦的,你血口喷人!”付司业怒不可遏,霎时便与韦通判扭打在一块儿,两家的家仆怎也劝不开,不知怎的,也开始动起手来。   场面顿时乱成一片,恰在此时,就听一声“住手”,二十几个刑部侍卫冲进来,将正在掘坟的几人团团围住。   一身着官服,缓缓从中走出,行至孟松洵年前。   看清来人,孟松洵双眸微眯,面色寒沉,“沈大人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要阻挠我大理寺办案?”   沈韫玉恭敬地施了一礼,气定神闲道:“侯爷玩笑了,下官岂敢,下官不过是奉胡大人之命,请侯爷慎重考虑开棺一事。”   胡大人?   能差使得动刑部的,除了那位胡大人,还能有谁!   孟松洵冷笑一声,“他胡钊壁虽贵为首辅,但也没有资格插手大理寺之事吧?”   沈韫玉并不否认这话,只扫了眼以为有了倚仗,匆匆跑来,站在他身侧的付司业道:“胡大人并非插手,不过付司业与胡大人尚有些亲故,所以不得不帮这个忙。”   亲故?   这话说得倒是委婉,所谓亲故,不过是那付司业为图前程,狠心将庶女送给了胡钊壁为妾罢了。   “付司业搬出的这个靠山确实是不小。”孟松洵缓缓敛起笑意,“不过本侯向来不吃这一套!”   见孟松洵态度坚决,欲令大理寺的人继续挖掘,沈韫玉提声道:“侯爷,掘坟的后果您可想清楚了?”   孟松洵用余光扫他一眼,哪里看不出他,不,是那位首辅大人心里打的算盘。   胡钊壁忌惮他已久,怎会不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怎的,沈大人想让我保证什么?”   往日在孟松洵面前,沈韫玉向来只有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的份,但今日他背后有当今首辅撑腰,自有足够的底气与这位武安侯抗衡。   手中握有这份权利,沈韫玉说不出的爽快。   “下官哪敢让侯爷保证什么。”他微微直了直背脊,笑道,“只挖坟开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侯爷既然做了,若查不出什么,自然该承担一切后果。”   “哦,那沈大人觉得我该承担怎样的后果。”   孟松洵眸光冷沉如冰,他挑了挑眉,自唇角溢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若掘坟开棺后查不出什么来,本侯便自请辞去大理寺卿一职,如何?” 第54章   沈韫玉闻言怔忪了许久, 没想到孟松洵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他可得说到做到才好。   虽心下暗笑,但沈韫玉还是拱手恭敬道:“侯爷严重了, 您倒也不必发这般毒誓。”   孟松洵冷眼看着他那张虚伪的面孔, “难道这不是你们胡大人想要的吗?”   他也不欲与沈韫玉多加废话,一双凌厉的眼眸扫退了那些阻拦的刑部侍卫,旋即不容置疑道:“动手!”   铁锹很快挖平坟冢,又再向下深挖,挖了约摸半个时辰,土下隐约露出棺木的一角来。   大理寺的人唯恐破坏棺木, 放下铁锹, 徒手挖去棺木周围的黄土。待两个棺木彻底显露出来时,众人不由得一惊。   不知为何, 黄土内两口原分开放置的棺材,此时却倾斜着紧紧挨在了一起。   好似一对生死相依的恋人。   原争吵不休的付韦两家人,见此一幕,皆是怔愣地站在那里, 傻傻地看着, 或无语凝噎, 或低声啜泣。   负责挖坟一事的贺颂见状不由得为难道:“侯爷, 挨得这么近, 若想开棺, 只怕是要先分开两口棺材才行。”   一旁的付夫人闻得此言, 顿时激动不已, 作势要扑上前, “休动吾儿, 休动吾儿!”   孟松洵只作未闻, 微微颔首,道了句“那便分开吧。”   “不要,休动吾儿!”见大理寺的人复又下到墓坑中去,伸手去触碰付二公子的棺木,付夫人蓦然嘶吼道,“是我的错,那香是我给的,是我将自肖大师那厢求的香给了韦三姑娘,是我!”   然她晚了一步,大理寺的努力将两口棺材分开,但挪正韦三姑娘棺木的一刻,付二公子的棺木骤然向一侧翻去,幸得被及时顶住,才没彻底翻倒。   付夫人哭得愈发凄厉,顿时便跪下来,“儿啊,儿啊,是娘的错,是娘害了你啊,娘就不该让她给你陪葬,是娘的错……”   听着付夫人的招供,在场众人皆瞠目结舌,沈韫怔在那厢,绝想不到此案这么快便有了进展,他看向气定神闲,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的孟松洵,掩在袖中的手不甘地攥紧。   他早该想到,这位武安侯若没有把握,只怕根本不会说出自请辞去大理寺卿一职的话。   同样哭得泣不成声的韦夫人闻言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扑着去拽付夫人,又拍又打。   “还真是你,你个毒妇,为何要害我的笙儿,为什么呀!”   孟松洵缓步至付夫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夫人为何要将此香交给韦三姑娘,你应当知道,此香燃多了,会要了人的性命。”   付夫人跪在那厢,任由韦夫人打骂,她抬首看向孟松洵,呵呵笑了两声,“我的儿都死了,她凭什么还能这般自在地活着,她先前不是想死吗?我帮她一把又有何错。”   看着眼前丧心病狂的付夫人,付司业往后退了两步,哀嚎道:“夫人,你糊涂啊!”   “我儿刚死的时候,她寻死觅活,那么情深,可才过了多少日子,我再见着她,她就跟个没事人一般。没想到那么快她便将我儿给忘了,果然她对我儿的情意都不过是假的。”付夫人唇边泛起一丝讽刺的笑,“枉我儿那么喜欢她,至死都还攥着她送的香囊,口里心里念得都是她。我儿都死了,她凭什么过得这么好,我不甘心!”   付夫人激动难抑,“既她说她也喜欢我儿,那便跟他做伴去吧,莫要让我儿黄泉路上太孤独,你们说我有何错,有何错!”   见她不但毫无认罪之心还将杀害她人说得这般冠冕堂皇,韦通判气得浑身发抖,“付正琦,你们不是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你们会遭报应的!”   “抓起来,送去大理寺审问。”孟松洵淡淡吩咐道。   大理寺之人应声将付夫人压走后,贺颂忍不住上来:“侯爷,这人都抓着了,棺还要开吗?”   “开!”孟松洵定定道,只有验了尸,证明韦三姑娘的确是因灵犀香而亡,才能顺理成章治付夫人的罪,“晚些时候让仵作将尸格呈给我。”   他吩咐罢,正欲回大理寺再行审问付夫人,余光却瞥见站在那厢的一人,“沈大人还有事吗?”   听着孟松洵眸中难掩的嘲意,沈韫玉面色黑沉,却仍是得强扯起嘴角道:“侯爷神机妙算,怕是早料到凶手会自己招供,下官佩服,下官便先不打扰侯爷办案了。”   看着沈韫玉狼狈带着刑部众人而去的背影,孟松洵冷笑了一下,旋即折身看向墓坑中的两口棺材,剑眉微蹙。   武安侯府那厢,虽知晓今日要开棺,然只等到近巳时,孟松洵仍未回来。   柳萋萋心下挂牵,加之因着那夜燃了灵犀香做的梦,不知为何,这几日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熟,便想着去花园走走。   玉书取了披风给她披上,陪着她一道去,行至花园的池塘边,便见两人立于凉亭之中,望着平静的池面上倒映出的冷月怔神。   柳萋萋认出是由钰画陪着的孟大奶奶徐氏,忙上前福身见礼。   或是这些日子为了准备祭祀,相比于上回见,徐氏的面色显然憔悴许多,她转过身道:“是萋萋啊。”   “这么晚了,大奶奶怎的还不睡?”   “有些睡不着。”徐氏笑道,“看来你也同我一样。”   见她精神不佳,柳萋萋迟疑片刻,大着胆子问:“大奶奶可是因着大爷和小公子的事儿才……”   徐氏不承认,亦未否认,只望着清冷的夜色,低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般快,一眨眼他都已走了十余年了。”   她顿了顿,望向天际,旋即娓娓道:“还记得我初嫁给他的那几年,不知喝了多少汤药,却是无论如何都怀不上,后来我甚至劝他纳过妾,他却说儿女都是缘分,怀不了便罢了,强求不得,何况家中还有阿洵,待他娶妻生子,要一个过继到我们膝下便是,左右都是孟家的子嗣。”   “后来我也不强求了,谁知反而却怀上了孩子,他很高兴,还同我说,若是男孩便叫玉景,女孩也叫这个名儿,只将景色之景,改作美玉之瑾。”忆及往事,徐氏露出怀念的神色,却又不知不觉哽了声儿,“可惜我的景儿没能在我身边长大,没能开口唤我一声母亲,便急着去寻他爹爹和祖父了,也不知他们祖孙三人在地下过得好不好。”   徐氏丧夫丧子之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柳萋萋很钦佩她在那般状况下依然能坚强起来,撑起整个摇摇欲坠的孟家,可此时面对她流露出的脆弱,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宽慰,思忖片刻,才道:“大奶奶,逝者已逝,唯有生者过得好,死者在地下才能得到安息。”   “你说得不错,我是该释怀。”徐氏笑了一下,“反正终有一日是能同他们团聚的。”   说罢,她又看着柳萋萋道:“夜里凉,快些回去歇息吧。”   “是。”   柳萋萋颔首,同徐氏低身告辞,走出一段,再回身看去,便见凄美的月色下,徐氏依然默默站在那里。   她抿了抿唇,在心下低叹一声,往轻绯苑而去,临至垂花门前,远远便见一高大的身影自黑暗中而来。   柳萋萋步子微滞,唤了声“侯爷”,忙疾步上前。   “您怎得这么晚才回来?韦三姑娘的事如何了?可开棺了?”   孟松洵垂眸看着柳萋萋急切的模样,薄唇微抿,“开棺了,且付夫人承认她给韦三姑娘送了灵犀香。”   柳萋萋凝神盯了孟松洵半晌,却是秀眉蹙起,“付夫人既然承认了,缘何侯爷还这般闷闷不乐?”   孟松洵轻笑了一下,不想竟教她轻易看出来了,他抬手拢了拢柳萋萋的披风,柔声道:“外头凉,去屋内说。”   玉书玉墨巴不得孟松洵留在轻绯苑,见两位主子坐下,忙殷勤地上了茶水。   孟松洵本想润润嗓子再同柳萋萋说道,可抬眸看见柳萋萋切切望着他的眸光,无奈地笑了笑,放下了杯盏,“仵作验了尸,韦三姑娘的确是中毒而亡,依肖成君所言,那灵犀香中添了种无色无味的毒,有致幻之效,容易损伤人的精神,若用得过于频繁,毒无法从体内排出,便会使人日渐衰弱而亡。但付夫人虽承认她确实在隆恩寺时给了韦三姑娘那盒灵犀香,可她说她只给了一盒。”   “一盒……有什么问题吗?”柳萋萋不明所以道。   孟松洵神色凝重了几分,屈指在桌案上轻扣,“我亲自审问过肖成君,他曾信誓旦旦地说,一盒灵犀香并不足以致命,因此我问了韦三姑娘的婢子明云,她说她家姑娘确实燃完过一盒灵犀香,先前从她房中搜出来的,是第二盒。”   虽他并未明言,但柳萋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汗毛竖起,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若付夫人并未撒谎,那这第二盒究竟从何而来?又是谁给的呢?”   看看韦三姑娘的死另有隐情,此案没有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3 22:25: 29~2023-0 2-28 2 2:6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ffffei 5瓶;葡萄柚绿要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柳萋萋试着捋了捋思绪, 看看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然不管怎么理,脑中仍是一团乱麻, 沉思许久, 她看向孟松洵道:“侯爷,我想再去韦三姑娘的闺房瞧瞧。”   既然没有丝毫头绪,那便从头开始,重新再来一遍。   “好。”孟松洵答应地干脆,“我也正有此意。”   翌日一早,孟松洵来轻绯苑陪柳萋萋用了早膳后, 便一道去往韦家, 车上孟松洵还将自己抄写下来的尸格递给她看。   柳萋萋还是头一遭看这东西,也不知哪里有用, 哪些无用,便一股脑地都囫囵记了下来。   及至韦家韦三姑娘的闺房,柳萋萋又将那闺房里里外外重新探了一遍,甚至让明云翻找出用完的盛放灵犀香的空锦盒。   柳萋萋将锦盒捧在手上仔细端详, 只觉盒子的大小花纹似和她那日自肖成君那厢得到的一般无二。   柳萋萋垂眸若有所思, 少顷, 又放下锦盒, 转而站在了书案前。   案上照旧摆着那一叠画像, 余光瞥见那盒朱砂, 掀开盒盖瞧了瞧, 柳萋萋蓦然想起先前被她忽略的明云说过的话。   她侧首问道:“明云, 你先前是不是说过, 这盒内的朱砂少了许多?”   “是啊。”明云颔首道, “这是我家姑娘几欲寻死, 好容易想开后,为了给二公子画像,才让奴婢去买的。可夫人也瞧见了,那些画像都是用墨描画的,哪里有需要用得着朱砂的地方。这朱砂怎就好端端少了那么多呢。”   明云甚是纳罕,兀自嘀咕道:“若不是画画给用了,总不能是被谁给吃了吧……”   一瞬间,似有什么在柳萋萋脑中闪过,她放下手中之物,疾步往站在博古架前的孟松洵而去。   “侯爷。”   柳萋萋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她心下的猜测有些大胆,她实在不大敢说,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有一个想法,但需您帮我验证……”   孟松洵垂眸看着她忐忑的模样,并未问她究竟是何想法,只问:“你想做什么?”   看着眼前人温柔的眉眼,柳萋萋鼓起勇气道:“我想见见那肖成君!”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狱。   打一踏入昏暗的狱内,便有一阵寒意自地底渗上,似要透到骨子里去,监狱深处不时传来的惨叫,求饶和铁链摩擦碰撞声响,柳萋萋捏着手上的一副卷轴,丝毫不敢停留,快走几步,与孟松洵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孟松洵刻意放缓了步子,不时用余光看向身后紧跟的柳萋萋,也不忘用凌厉的眼神喝退两侧牢房中躁动不安的囚犯,以防吓着她。   抵达肖成君被囚的牢房时,借着昏暗的烛火,柳萋萋便见角落里坐着一人。   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哪还有她初见他时那副仙风道骨,清高脱俗的模样。   乍一见到孟松洵,肖成君吓得猛然一抖,旋即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哀求:“大人,能说的小人都已经说了,至于那给小人香的,他遮得严严实实,小人真不知那人是谁,大人便放过小人吧,小人就是贪图钱财,没想害人性命啊大人……”   见他作势要磕头,孟松洵淡淡出声,“今日并非来问你这些。”   说着,他看向柳萋萋,柳萋萋会意,长吸了一口气,才微微俯下身道:“肖成君,我问你,那灵犀香,你还曾卖予过谁?”   肖成君抬首疑惑地看她一眼,似乎奇怪牢中怎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但很快被孟松洵一记眼风吓得垂下脑袋,他思忖片刻,勉强报了几个名儿后,不由得面露难色,“这……这香我卖给过好些人,且有不少夫人姑娘为了避讳,用的都不是真名,一时让我想,哪里想得出来……”   柳萋萋见他似是真快想破了头,也不为难他,展开手中的画卷问:“你可曾见过画中人?”   肖成君跪在地上,两眼贴近画布,凑近细细瞧了半晌,“似乎有些印象……”   “你再仔细想想!”孟松洵道。   肖成君怵孟松洵怵得不得了,哪里敢不仔细想,想得眉头打结,一张脸都快扭曲了,才道:“哦,我想起来了,大抵半月前,这位姑娘曾来过我的宅院,一副急匆匆的模样,一开口便求了灵犀香,因而我印象极深。”   虽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肖成君承认此事,柳萋萋如遭雷击,她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你可曾告诉过她,此香若用得太过频繁,会有什么后果?”   “那是自然。”肖成君闻言挺起背脊,“上门的都是贵客,出手阔绰,贫道怎会做独回的生意。不久前就有个夫人,出重金想请贫道去他们府上为她死去的夫君孩儿做法事,贫道见她神色哀沉,便将灵犀香卖给了她,为了继续做这位夫人的生意,贫道可是清清楚楚将此香不可频繁使用之事告诉了她的……”   肖成君说这些时一脸傲色,好似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良商。   柳萋萋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心思再听他继续说道,只收起画卷,起身出去。   孟松洵命狱卒重新关上牢房,跟在了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柳萋萋背后,听了方才肖成君的一番话,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然心知肚明。   见柳萋萋这般低落的神色,他薄唇微启,正欲说什么,就听一声“侯爷,可算寻到您了”,折身看去,便见贺颂疾步而来。   “出何事了?”孟松洵剑眉蹙起。   见贺颂迟疑着看了柳萋萋一眼,他无所谓道:“但说无妨。”   听得此言,贺颂才刻意压低声儿道:“那道士的证词,不知怎的传到了付家那厢,如今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意图使付夫人以您掘坟威胁为由,承认自己是迫不得已说了谎话,再以道士的证词相佐,来认定付夫人不过是心疼韦三姑娘相思成疾,才给了那盒灵犀香,并没有害她的意思,更不是害死她的人。”   孟松洵闻言眸光顿时晦暗了几分,他低哼一声,“是谁出的主意,还不明显吗?”   若付夫人脱罪,那他必然会被治一个滥用职权,迫使逼供的罪名,如今朝中不知有多少人乐于见他落得这般下场。   最急切的,莫过于那位。   虽贺颂的声儿很低,但柳萋萋仍听了个大概,不由得感慨,世事之荒唐。那位付夫人纵然不是杀了韦三姑娘的人,但也是杀人未遂,亦是重罪,怎就能轻描淡写地推倒自己的证词,被判个无罪呢。   正当柳萋萋垂眸沉思之际,就听另一声响亮的“侯爷”,一人急匆匆小跑至孟松洵面前,拱手道:“侯爷,陛下召见。”   孟松洵与贺颂对视一眼,皆面色沉重,天弘帝在这个节骨眼上召他,还能为了什么,他侧首看向柳萋萋:“陛下召见,耽误不得,我便先走了。”   旋即吩咐道:“贺颂,好生送夫人回府。”   “是。”贺颂应声。   眼看着孟松洵阔步往狱门而去,柳萋萋踯躅片刻,提声唤了句“侯爷”。   见他止了步子,她小跑几步,站在他面前,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她不懂什么政事,也不明白那些朝中错综复杂的纠葛,但她知道,陛下这时候召见大抵不是什么好事,她局促地张了张嘴,最后只干巴巴地道出一句,“您小心些。”   孟松洵看着她那双潋滟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轻声细语道:“莫怕,我很快便回来。”   说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在安慰一个孩子,罢了才折身快步出了大理寺狱。   贺颂见柳萋萋愁眉不展地盯着孟松洵的背影,恭敬道:“夫人,我送您回去吧。”   柳萋萋点点头,然才走了几步,却是骤然止住步子,看向贺颂,“贺大人……”   “夫人唤我贺颂便是。”   “大人是官,我不过区区一个妾,不好这么唤大人。”柳萋萋道,“敢问大人,那付夫人可也被关在这儿?”   “是。”贺颂疑惑,“夫人为何问这个?”   “我……可否见见她?”柳萋萋定定道,“虽不知有没有用,但我想试着帮帮侯爷。”   贺颂闻言,面露难色。   大理寺之事,按理一个妇人并不应插手,但看到柳萋萋说这话时格外坚定的眼神,贺颂有所触动,迟疑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下了。   付夫人的牢房整洁干净,还有温暖的被褥,与那肖成君的简直天差地别,想来是有人刻意打点过。   柳萋萋被贺颂领至那牢房门前,便见付夫人站在正中,对着牢房内唯一的窗子怔神,柳萋萋缓缓行至她的身侧,便见她冷眼看来,“你是谁?”   “我是来找您说两句话的。”柳萋萋也不加客套,直截了当道,“夫人可知韦三姑娘并非是您害死的。”   “听说了,那一盒灵犀香根本要不了她的命。”付夫人嘲讽地笑起来,“但真是天助我也,最后她还是死了。”   柳萋萋没想到这付夫人竟“疯”成这般,杀了人,却无丝毫悔过之心,她顿了顿道:“您猜是谁害死了她?”   “我如何能知晓。”付夫人横她一眼,勾了勾唇角,“若知道,我怕是要感谢那人了。”   “是吗?”柳萋萋低叹一声,“那您可能要等上几十年,再去地底向她道谢了。”   付夫人秀眉蹙起,骤然转头看来,“你这是何意!”   柳萋萋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韦三姑娘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自尽的。”   看着付夫人一副震惊的模样,柳萋萋继续道:“那彻底要了她命的第二盒香,是她自己从肖成君那厢购得,大抵是你告诉她,这灵犀香是从肖成君那厢购得的吧。”   所以她才会在第一盒香用完了之后去买了第二盒。   “自尽?怎么可能!”付夫人笑出声儿来,顿时激动道,“她不是早就不想死了吗?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   “我并未骗您,韦三姑娘寻死的心始终没有改变,她状似已打消了那个念头,但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罢了。”   柳萋萋娓娓道:“我问了韦三姑娘的婢子,她告诉我,韦三姑娘死前十几日曾生过大片红色丘疹,尸格记载,她亦有咽喉红肿,口舌生疮的症状。这些症状看似不起眼,像是上火所致,但我想起我曾偶然在一本医书上看过,过量服用朱砂,便容易出现这样的症状,若是长期下去,甚至会要了性命。韦三姑娘房中有一盒朱砂,莫名少了许多,不过我想那是她原先给自己选的路,后来直到你给了她灵犀香……”   柳萋萋见付夫人双眸微张,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便知道她已自己反应了过来。   “韦三姑娘早已知晓你有害她之心,但还是隐瞒了这一切,选择在睡梦中奔赴地府,与付二公子团聚。”柳萋萋止了声儿,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儿竟有些哽咽,“生死不渝,韦三姑娘远比你想像的更加痴情。”   她虽不能认同寻死殉情的做法,但柳萋萋不得不承认,韦三姑娘对付二公子的这份情意是无可比拟的。   付夫人听着这一切,腿一软,蓦然跌坐在地,却还是摇着头道:“不,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看着她这番自欺欺人的样子,柳萋萋也不愿再说太多,“付夫人若不愿信我的话,我也不强求,但还请您莫要质疑这对苦命的鸳鸯对彼此的情意,这对他们,不公平……告辞……”   柳萋萋利落地折身而去,在牢房内听得瞠目结舌的贺颂忍不住问道:“夫人,您说的可是真的,那韦三姑娘是自尽的?”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你们侯爷应也猜到了。”   “那您方才说了这些话,付夫人会改变翻供的决定吗?”贺颂如今最关心的便是这个。   “我也不知。”柳萋萋叹了一口气,她之所以告诉付夫人真相,除了想帮孟松洵,也想让她知道,韦三姑娘并非她想像的那般人,“希望她若还存有良知,就别再做那些损阴德的事儿了……”   此时,大理寺狱外。   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付司业将信将疑道:“沈大人,这主意真的可行,真能保我夫人一命?”   “自然。”看着这付司业犹犹豫豫的模样,沈韫玉不悦道,“付大人也看到了,那武安侯是个冷血无情之人,说掘坟便掘坟,何曾考虑过你们的感受。若迟迟抓不到凶手,那你家夫人定然会成为武安侯为了结案而充当的替罪羊,难道你还要等到那时才追悔莫及吗?”   那付司业闻言思虑片刻,咬了咬牙,这位沈郎中说得不错,他才失了一个儿子,若犹豫不决,他家夫人定也会不保,“是,下官明白了。大人放心,我家夫人是个识大体的,定然能尽力配合下官。”   沈韫玉这才满意道:“去吧,我已命人同守卫打过招呼,但半个时辰内必须出来。”   “是,多谢沈大人。”   沈韫玉眼看着付司业下了马车,抬手掀起车帘,便见他同门口两个守卫点头哈腰后,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去。   他压了压唇角,眸色顿浓了几分。这回可不是他想对付武安侯,只怪这武安侯倒霉,偏生与胡大人作对,被胡大人盯上。   他不过是照着他老师的吩咐行事罢了。   至于武安侯如何,与他并无关系。   想来那付司业还要好一会儿,沈韫玉正欲放下车帘,闭眸小憩片刻,却见两人一前一后自里头出来。   走在前头的人沈韫玉认得,正是武安侯的下属,那个叫贺颂的。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那人身姿窈窕,仪态端庄。两人在门口站定,那贺颂态度恭敬,不知说了什么,女子浅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贺颂远去。   沈韫玉一时未认出她来,直到她侧首不经意往这厢望了一眼,令沈韫玉心下猛然一怔。   上回在迎亲的路上遇到柳萋萋时,她尚且以轻纱遮面,这回却是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分明未施粉黛,柳萋萋的肌肤看起来却白皙了许多,凸显出她本就优越的五官,且她已不似先前那般瘦骨嶙峋,价值不菲的雀蓝花罗衣裙裹出她纤秾有度的身姿。   她背脊直挺,抬首怔忪地望着天际,不知在思忖什么,一双潋滟的眼眸轻眨着,全然没了先前那般垂首低眉,唯诺顺从的模样。   似是换了一个人。   沈韫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柳萋萋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8 2 2:63:38~2023-0 2-29 23:03: 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隔壁家的本本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沈韫玉大掌紧紧攥着窗框, 眼也不眨地盯着站在檐下的柳萋萋。   蓦然有一阵风吹过,他眼看柳萋萋被吹眯了眼,伸手拢了拢衣领。   春寒料峭, 她今日穿得似有些单薄, 或是觉得凉了。   沈韫玉放下车帘,本欲下车去,然却动作一滞,双眉蹙紧,似有些烦恼。   若是站在柳萋萋面前,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她已不是他的人了。   沈韫玉回想先前她还住在竹韧居东厢时, 他是如何与她交谈的,然回忆了半晌, 却是想不出个头绪。   因似乎那时柳萋萋总垂着脑袋,沉默不语,说的最多的便是“是,二爷”, 至于他, 则常是不愿与柳萋萋多说一句。   沈韫玉迟疑许久, 然转念一想, 又觉不必思量这些。毕竟无论如何, 柳萋萋都曾在沈家待过五年, 作为他先前的主家, 不过与她说两句话, 又何必顾虑太多。   思至此, 沈韫玉眉目舒展, 然掀开车帘, 半个身子都已探出车外,却见一辆马车驶来,在大理寺狱前停下。   那贺颂跳下马车,对着柳萋萋恭敬道:“夫人,上车吧。”   夫人?   沈韫玉剑眉微蹙,柳萋萋不过一个妾,如何能当得起这个称呼。   见柳萋萋含笑应声,视线无意往这厢瞥来,沈韫玉做贼心虚般迅速藏起身子,躲进了马车里,甚至屏息不敢出声。   直到听见外头“跶跶”的马蹄声远去,他才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沈韫玉倏然勾了勾唇,自嘲般轻笑出声。   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躲。   他大可以大大方方站在她面前,再顾念着往日情意,关怀般问两句她近日过得好不好。   可他究竟在怕什么,那人不过是柳萋萋而已,那个他素来不喜的柳萋萋。   那厢,贺颂将柳萋萋送到了武安侯府门口,看着她平安地入了府门,方才离开。   柳萋萋穿过前院,往轻绯苑的方向而去,好巧不巧,在路上偶遇了神色匆匆的钰画。   见她一脸急色,柳萋萋疑惑道:“出什么事儿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大奶奶身子不适,奴婢正欲去请大夫呢。”钰画满脸愁容。   “大奶奶怎么了?先前不还好好的?”柳萋萋疑惑道。   “先前是没什么大碍,可这两日大奶奶不知怎的,整个人恍恍惚惚的,魂不守舍,今日竟还在房门前跌了一跤,擦破了手。”钰画长叹一声,“或是这几日准备老爷,二爷和小公子的事儿,太过疲惫所致,姨娘您不知道,大奶奶原请来做法事的道士教大理寺抓走了,说是害死了什么人,大奶奶只得再另寻做法的道士,都是给这些污糟事儿闹得,都将我家大奶奶的身子给拖垮了……”   钰画止不住同柳萋萋发了一通牢骚,但旋即想起请大夫的事儿,忙道:“奴婢赶着去杏林馆,便不与姨娘多说了。”   柳萋萋点了点头,看着钰画疾步往府门外而去,然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脑中似有什么闪过,匆忙叫住钰画。   “大奶奶她先前请的道士叫什么?”   钰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答:“叫肖成君,就是传闻卜算极准的那个道士。”   柳萋萋猛然一惊,声儿都在颤,“大奶奶可曾从他手上买过香,且夜里常常燃此香?”   闻得此言,钰画面露惊诧,“姨娘您如何知晓的,夫人的确是在燃香,且几乎夜夜燃,不燃便难以入睡,已有好几日了……”   “欸,柳姨娘……”   不待钰画说完,柳萋萋便飞快往徐氏住的院子而去,若她猜得不错,方才在牢中,肖成君无意间说起的那位自他手中买走灵犀香的妇人正是徐氏。   丧了夫,失了子,又沉迷此香,徐氏哪能不变得魂不守舍,这正是灵犀香中毒的症状。   幸好发现得早,若是再晚一些,只怕是要出大事。   柳萋萋气喘吁吁地入了徐氏的院落,院内的婢子乍一看见她,面面相觑,皆有些惊诧。   “你家大奶奶可在里头?”柳萋萋问道。   “大奶奶在里头躺着呢,倒是没睡。”其中一个婢子恭敬道,“柳姨娘可是来看望我家大奶奶的,奴婢帮您通禀一声吧。”   柳萋萋点了一下头,便见那婢子轻手轻脚地入屋去,很快又推门出来。   “柳姨娘,大奶奶让您进去呢。”   柳萋萋稳了稳呼吸,为了不吓着徐氏,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才提步入屋去。   “萋萋来了。”   里屋内,徐氏支起身子,含笑看向柳萋萋。   柳萋萋应了声,不动声色地在屋内睃视一圈,才勉强扬起笑容,缓步至床榻边坐下,关切道:“大奶奶身子如何了?”   徐氏倚靠在软枕上,面色略有些苍白,“没什么大碍,许是因着前几日太累,才会觉得没什么气力。”   柳萋萋闻言垂了垂眼眸,觉得不能再继续拖延,索性抬首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奶奶先前可曾在肖成君那厢买过一种叫灵犀香的香粉?”   她这话问得太突然,徐氏怔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我确实从那道士手中买过此香。”   “那肖成君定然告诉过大奶奶您,此香不可燃得频繁,不然恐有性命之危。”柳萋萋凝视着徐氏,一字一句道,“可妾听钰画所说,大奶奶常在夜里燃此香,大奶奶或不晓得,那肖成君之所以会被抓,正是因有用了此香的妇人和姑娘失了性命,大奶奶如今的症状和她们中毒后的症状一模一样,这精神恍惚过后,紧接着就是神志混乱,最后甚至会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   听得柳萋萋所言,屋内的婢子无一不惊慌失措,柳萋萋看着双唇紧抿,垂着眼眸的徐氏,柔声劝道:“大奶奶,妾知您为何用此香,可此香有毒,万万留不得,您还是将此香交于妾,妾帮您处理了它,可好?”   徐氏闻言攥紧了盖在胸前的衾被,直将被面揉得皱皱巴巴,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松开手,抬头端庄地浅笑道:“既得如此,你便拿去吧,如此害命之物,确实留不得。”   见她答应地这般爽快,柳萋萋心下松了一口气,看向站在床边的婢子,那婢子也不想这般东西害了自家主子,迫不及待自柜中翻出那盒香粉,交给了柳萋萋。   柳萋萋捧着锦盒,起身同徐氏福了福,“那妾便不打扰大奶奶歇息了,妾先告辞了。”   见徐氏点了点头,柳萋萋转身离开,才踏出内间,便听身后传来一句“等等”,她疑惑地折身看去,便见徐氏披衣起身,缓步朝这厢走来。   她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才道:“萋萋,可否留一点,就留一点给我,可以吗?”   柳萋萋顿时警惕地攥紧手中的锦盒,“大奶奶,此物有毒,会要了您的命的,您不可再用了。”   “就一点,就一点点。”徐氏紧紧盯着那盒子,眸中流露出无尽的眷恋,“就当让我最后再看看他们,同他们道个别……”   柳萋萋闻言心下滞涩,鼻尖一阵阵泛酸,若是徐氏病得不重,她或也应了她这般要求,然徐氏的病已然不轻,再用一次香,可真就要了她的命,她绝不能答应。   “大奶奶,那都是假的,活人哪能真到阴曹地府去,那都不过是您的幻觉罢了,您切不可再沉迷,不然可真就要丢了性命。”柳萋萋哽声劝道。   “不,不是假的。”徐氏不停地摇头,“我真的看见了浛郎,看见了我的景儿,景儿他都快比我高了,他抱着我,还喊我娘亲,说他和他爹爹一直在等我,等我们一家团聚……”   看着徐氏目光无神,痴迷地笑着,似陷入那段美好的幻境中难以自拔,一瞬间,柳萋萋蓦然体会到了那韦三姑娘的感受。   当梦境弥补了现实的痛苦,又有多少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徐氏和韦三姑娘一样,她看似坚强,有条不紊地打理着整个孟家,但她骨子里的痛苦谁能知道,正是为了消解这种苦痛,她才会一次次燃起灵犀香,进入那个她渴望的梦,那个夫君和儿子都在身边,一家团圆的梦。   见徐氏的眼神逐渐疯狂起来,对着她手中的盒子虎视眈眈,柳萋萋在她伸手来夺的一刻,快一步避开来,往院外跑去。   “不要,还给我,还给我。”徐氏骤然喊道,“死便死吧,我要去见我的浛郎,我要去见我的景儿,还给我……”   “大奶奶,您冷静一点,大奶奶……”两个婢子拦着欲向外冲的徐氏,哪里看过她这般模样,皆忍不住啜泣起来。   然她们两人气力小,到底拦不住发狂的徐氏,柳萋萋眼见她冲出屋来,慌乱地环顾四下,在看到紧靠着堂屋墙边的一桶水时,毅然打开锦盒,将剩下的所有香粉都一股脑倒了进去。   待徐氏冲到桶前时,柳萋萋已然将那桶水搅匀,徐氏推开柳萋萋,跪在那厢,伸手不停地在桶中捞着,可无论怎么捞,都只有浑浊的水自指缝中留走,再也找不到丝毫香粉。   “我的香,我的香……”徐氏甚至将大半只手臂伸进桶中,却因着她动作太大,木桶倾斜翻倒,水泼撒而出,流了一地。   “浛郎,景儿……”徐氏扑在地上,骤然痛哭起来,“浛郎,景儿……”   她披头散发,不顾湿漉漉的地面,在上头不停地爬着找着,任那干净的寝衣被沾湿染脏,任地面上的石子砂砾磨破她的手,可已是什么都没有了。   柳萋萋无可奈何,只能选择这么做,她亦哭得不能自已,上前一把抱住徐氏,阻止她再伤害自己。   “大奶奶,大爷和小公子都已经走了,您不能这样,他们若知道,定然会心疼的,大奶奶……”   徐氏无力地倚靠着柳萋萋,喃喃着:“他们都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何意思,当初还不若让我死了,还不若让我死了……”   院内的仆婢们见此一幕,都忍不住掩面而泣,整个舒筠苑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直过了好一会儿,徐氏才止了哭,逐渐冷静下来,婢子们前去搀扶徐氏,却听一个苍老的声儿骤然响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萋萋站起身,抬首看去,便见一个六十上下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由嬷嬷扶着,骤然出现在了舒筠苑中。   几个婢子见着她,面色微变,忙低身施礼,“老夫人。”   柳萋萋虽从未见过此人,但听他们这般称呼,再傻也该知道这位正是孟松洵和孟松浛的祖母,孟老太太。   听闻她因着身子不好,这些年一直在孟家的祖地休养,先前被徐氏一封信叫来京城,本早该回来的,但路上耽搁,一直拖到了现在。   她忙跟着见礼,便见孟老太太看向被婢子们扶着的徐氏,皱了皱眉。   不待她询问,便有婢子上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孟老太太低叹一声,心疼地看了眼徐氏,“将大奶奶好生扶回屋去。”   “是。”几个婢子应声,忙将徐氏小心搀回去。   孟老太太回来了,柳萋萋也不好继续站在这儿,本想等孟老太太也进了屋,便悄悄回她的轻绯苑去,不想等了片刻,却见那双绛紫福禄纹绣鞋停在了她跟前。   “你便是洵儿新纳的妾?”孟老太太威仪的嗓音在柳萋萋耳畔乍响。   到底是曾执掌了孟家几十年的妇人,柳萋萋为她的气势压迫,紧张地掐了掐掌心,施礼后,缓缓抬眸看去。   “是,妾见过老夫人。”   柳萋萋本以为这位孟老太太大抵要予自己为难,不想她在看到自己容貌的一刻,却是瞬间怔忪在那里,双眸发红,脱口喊了句。   “芷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29 23:03: 26~2023-0 2-30 2 2:3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彤彤266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芷滟?   听着像是个人名。   见孟老太太凝视着柳萋萋, 久久怔愣在那厢,她身侧的赵嬷嬷不由得低声道:“老夫人,虽说是有些像, 但您怕是错认了, 这位是侯爷新纳的柳姨娘。”   孟老太太闻言眨了眨发涩的眼睛,掩下面上复杂的思绪,复又看过去,“今年几岁了?”   柳萋萋略有纳罕,因似乎最近,总有人问起她的年岁。   虽是疑惑, 但她还是恭敬地答道:“过了年, 正巧双十了。”   “老家在哪儿呢?”孟老太太紧接着问。   “回老夫人,是迹北。”   孟老太太点了点头, 静静看了柳萋萋半晌,“今日,多亏你及时发现,拦了大奶奶, 才不至于酿出大祸, 我也没什么好赏你的, 这手串便送给你, 权当是见面礼了。”   见孟老太太说着, 解下腕上的手串递给她, 柳萋萋却顿时惶恐道:“这……老夫人, 此物贵重, 恕妾不能收下。”   “哦?”孟老太太含笑, 微一挑眉, “你瞧得出来这是什么?”   柳萋萋偷偷抬眸看了孟老太太一眼, 小声答:“若妾猜得不错,这应是紫檀,且嗅着香气纯粹悠远,比一般紫檀更佳,当是自域外而来的,上好的紫檀。”   听得这话,孟老太太怔了一瞬,眸光不禁微微颤动起来,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确是上好的紫檀,你既识得它的价值,便收着吧,且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会再收回去。”   她不由分说地将此物塞进柳萋萋手中,柳萋萋不安地捏着这价值千金的手串,但看孟老太太这副不容辩驳的模样,晓得若她再推辞恐要惹她老人家不高兴,思忖片刻,福了福身道:“多谢老夫人赏赐。”   见她愿意收下,孟老太太这才展露笑颜,又道:“我一人无趣,虽是今日头一回见,但我总觉得与你有眼缘,有空便来柏萱居陪我说说话吧。”   柳萋萋恭顺地道了声“是”。   看着孟老太太慈祥地冲她笑了笑,折身往正屋而去,柳萋萋茫然地眨了眨眼,只觉有些不知所措,孟老太太不仅不像她想像中的严苛,反是平易近人,甚至头一回见便送了她这般贵重的礼物。   摸着手上这油润有光泽的紫檀手串,柳萋萋忍不住低眉浅笑,心下淌过一阵暖意。不知怎的,想起了在迹北老家的祖母了,她和孟老太太一样都是慈眉善目之人。   皇宫,乾华殿。   孟松洵自殿内待了近小半个时辰才得以退下。   天弘帝召他无非是为他强行掘坟一事,虽那韦三姑娘的确是自杀,但付夫人也确实有罪,只不过是杀人未遂。   孟松洵在御前将整桩案件从头到尾梳理了一次,有理有据,令人无法辩驳,天弘帝蹙眉听他说罢,的确也寻不到什么错处,何况大理寺的职责正是为了办案,孟松洵并不算是滥用职权。   然虽是如此,天弘帝仍责孟松洵行事过于冲动鲁莽,若是此番查不出什么结果,那他定然难逃这擅自掘坟的罪责。   孟松洵俯首称是,保证绝不再犯,直说得天弘帝心满意足,才得以离开乾华殿。   大太监孟郝亲自送他出去,才走了几步,便见一人迎面而来。   已是春日,今日的天也不算太寒,可那人却是裹着一件灰白的貂皮大氅,似是怕冷得紧,大氅之上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只可惜白得病态,几乎没有血色。   孟松洵忙上前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徴的储君,如今的太子贺铖翊。   “太子殿下可是来向陛下请安的?”   “是啊。”贺铖翊的声儿听起来略为虚弱,他抿唇而笑,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媚意,使他整张脸好看地不像话,“听闻武安侯自上任大理寺卿以来,解决了不少疑难悬案,没想到除了领兵打仗外,武安侯还有这般本事,着实令孤钦佩。”   “殿下过誉了。”孟松洵见贺铖翊不时掩唇低咳几声,关切道,“殿下身子不适,可是近日受了寒?”   贺铖翊摇了摇头,唇角溢起一丝无奈的笑,“无妨,孤的身子向来如此,从未大好过,能活到今日已是老天眷顾。”   听得此言,孟松洵沉默了片刻,太子先天不足,这病是胎里带来的,打出生起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汤药不曾断过,朝中甚至有太子恐活不过三十岁的传言,才至于那么多趋炎附势之徒急着讨好作为三皇子母舅的那位胡首辅。   “殿下怎能这般说。”孟松洵道,“您是天之骄子,定会长命富贵,海屋添筹。”   虽知这不过只是安慰之词,贺铖翊还是笑了笑,“借武安侯吉言了。”   见时候不早,孟松洵也不耽误太子面交天弘帝,拱手道:“那臣便先退下了。”   贺铖翊微微颔首,看着孟松洵远去,方才入了乾华殿。   乾华殿内,清幽香气缭绕,贺铖翊缓步行至内殿,在帐帘外止步,低身施礼。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隔着层层帘帐,依稀能瞧见床榻之上,天弘帝靠枕斜卧着,身侧还坐着一个年轻端庄的女子,正是如今的皇后朱氏。   天弘帝闻声抬眼看来,懒懒道:“太子怎么来了?”   “听闻父皇身子抱恙,儿臣特来探望。”贺铖翊语气担忧,“不知父皇近日可好些了?”   “有那么多太医在,还有顾爱卿时时以香方调理,朕自是无恙。” 天弘帝扫了眼面色一如既往苍白的贺铖翊,不由得蹙眉,“倒是太子,看你面色憔悴,才是该好生调养调养才是。”   “多谢父皇关怀,儿臣无恙,只为着我们大徴的未来,儿臣希望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太子的这番话,于天弘帝倒是颇为受用,他显然心情好了些,支起身子,殷切嘱咐道:“你关怀朕,朕都明白,但你是储君,将来要接替朕的位置,养好身子才是头等大事。前几日,顾爱卿特为朕研制了一些香品,燃后有助眠养身之效,剩下的你便都拿去吧。”   说着,他瞥了眼身侧的皇后朱氏,朱氏会意,毕恭毕敬地点点头,起身拿起搁在一侧矮柜上的花梨木小匣,袅着步子掀开层层帏帐而出。   纵然贺铖翊微微弯腰以示恭敬,但朱氏本就不高,站在身高八尺的贺铖翊面前,显得格外娇小。   她将小匣递给贺铖翊,松手间,贺铖翊冰凉的指腹却是有意无意在她手背上擦过,带起一丝痒意。   朱氏身子猛然一僵,惊惶地抬首看去,便见贺铖翊对着天弘帝的方向道了句“多谢父皇。”   而后缓缓垂首看向她,唇角轻抿,眸色晦暗幽深。   “多谢母后。”   那厢,孟松洵出宫后,便快马加鞭回了武安侯府。   抵达的头一件事,便是询问门房,柳姨娘回来了没有,听到门房肯定的回答,他方才安下心,正欲回他的松篱居去,却见门房拦了他道:“侯爷,老夫人回来了,让您去柏萱居见她呢。”   孟松洵愣了一下,不是说还需两日,没想到她那祖母回来地这般悄无声息,他颔首道了句“知道了”,阔步往她祖母的院落而去。   因着常年戍边,他见着自家祖母的机会并不多,再加上他回京时,祖母回了祖地休养,如今算来,大抵也有四年多未见。   祖母自小疼爱他和兄长,听闻她回来,孟松洵心下自是高兴,然进了屋,却见孟老太太坐在上首,双唇紧抿,神色端肃,丝毫没有展露团聚的激动喜悦。   孟松洵不明就里,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何事令自家祖母的面色这般难色,只得上前道:“孙儿见过祖母。”   他话音才落,便听一声低吼。   “跪下!”   孟松洵怔了怔,看了眼孟老太太沉冷的面色,迟疑片刻,还是撩起衣袍,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跪下,只他向来不是沉默忍受的性子,就算死也想死个明白,于是抬首问道:“不知孙儿做错了什么,惹了祖母不高兴。”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下不清楚吗?”孟老太太愠怒地一拍桌案,“你是当我年岁大了头脑不清,还是老眼昏花了,你骗得过别人,真的以为能瞒得住我吗?”   孟松洵似有所觉,抬首惊诧地唤了声“祖母”。   孟老太太闭了闭双眸,长叹一声,旋即看向跪在面前的孟松洵,嗓音里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意。   “那孩子,是念念,没错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30 2 2:39:28~2023-0 2-3 2 2 2:3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ffffei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孟松洵眼眸微垂, 并未否认,只问道:“祖母是如何知晓的?”   “我如何能不知。”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孟老太太眼圈都泛了红, “当年, 你顾伯母怀胎八月,来府里做客,却不想突然发动,还是我和你母亲一道替她接的生,我可是头一个抱念念的人,且从来视她为自己的亲孙女, 如何能认不出她来。”   孟老太太说着不禁哽了声, 一旁的赵嬷嬷忙递过丝帕,低声安慰, 好一会儿,孟老太太才询问道:“你是怎么寻到她的?”   其实,孟松洵本也不打算瞒孟老太太太久,但既得她如今已得知真相, 便将他意外遇见柳萋萋到发现她的身份, 再设计从沈韫玉手中将她换来的事儿桩桩件件都与她说了。   孟老太太捂着胸口, 听得既心疼又难过, 不想她从前那么宝贝的孩子这些年竟过得这般坎坷, 吃了那么多苦头。   感慨罢, 孟老太太看向孟松洵, 眼神却复又凌厉起来。   “说, 你有没有欺负过念念!”   孟松洵稍愣了一下, 茫然道:“孙儿不懂祖母的意思, 孙儿怎会欺负她呢。”   “你是真听不懂, 还是同我装傻!”孟老太太蹙眉道,“虽说念念从前嫁过一次人,你也是迫不得已才纳她为妾,但你绝不可因着她如今的处境趁机欺负了她,可明白?”   话说到这般,孟松洵哪还能不明白,原他家祖母是怕他因着柳萋萋从前为人妾的事儿而轻贱了她,随意占了她的身子。   看来他家祖母是真将柳萋萋放在了心尖尖上疼。   孟松洵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声,却是惹了孟老太太不悦。   “笑什么!我的话可记牢了,不然别怪我请家法。”她切切道,“虽说顾家已经没落,但你也不能以一个妾的身份辱没了念念,若两年内顾家能翻案,你便正正经经八抬大轿将念念娶进门,若不能……便替她寻个身份,再好生抬进武安侯府的门,做你的侯夫人,你觉得如何?”   孟松洵闻言略有诧异,不想祖母和自己规划的如出一辙,只他等不了两年,若一年内顾家旧案没有进展,他也会依着孟老太太的法子名正言顺将柳萋萋娶进门。   他看向坐在上首的祖母,敛了笑,似起誓一般定定道:“孙儿听从祖母安排,念念本就是孙儿未过门的妻子,不论从前如何,往后孙儿定会好生照顾念念,一辈子。”   翌日,依着那份尸格和肖成君的证词,韦三姑娘的案子最终结了案,韦家不能接受女儿是自尽的结果,还去大理寺闹了一通,直到大理寺少卿苏译徜好声好气同韦家将整个案子从头到尾理了一遍,韦通判和其夫人才哭着接受韦三姑娘是随付二公子殉情而亡的结果。   不知是否是柳萋萋那日对付夫人说的话起了成效,付夫人并未如付司业所愿,出来做伪证,而是反过来求付司业收手,为他们死去的儿子积点德,甚至跪倒在地,哀求让付司业去向韦家赔罪,望这两个两情相悦的孩子还能继续合葬,这样她就算死也无憾了。   然付夫人只是杀人未遂,不至于被处以极刑,但也被仗二十,徒五年。   二十仗听起来虽是不多,但对一个孱弱的妇人而言,却几乎要了她的命,当付夫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大理寺狱的牢房中,由付司业买通狱卒请来的大夫看伤时,听闻韦家在付司业再三跪求之下,终是答应重新将韦三姑娘和付二公子合葬的消息,顿时哭得泣不成声,每一滴眼泪都凝成一份无用的懊悔。   可错了便是错了,做了错事之人必定要受到惩罚。   韦三姑娘之事了结后,趁着休沐,孟松洵带柳萋萋去了程羿炤的香药铺子,先前开的香汤已尽数喝完,这一趟去便是去复诊。   程羿炤给柳萋萋把了脉,见她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便知她头疾定然有所缓解,询问之下,果听她道:“亏得程大夫这药,我夜里已不经常做梦了,就算做了梦,再去回想也不觉头疼难忍,程大夫这药当真是灵。”   旁的不敢说,但程羿炤对自己的医术倒是有几分信心。   “有效便好。”他凝视着柳萋萋道,“那……你可有想起些幼时之事来?”   柳萋萋朱唇轻抿,却是失落地摇了摇头,“虽常是梦见,但除却很小一部分,几乎不大记得住,梦醒了,梦里的事儿便也跟着模糊,然后很快就记不清了。”   见程羿炤双眉紧蹙,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柳萋萋忐忑地问道:“程大夫,我……还需施针吗?”   程羿炤唇角微扬,挑眉忍不住逗着柳萋萋,“怎的,你想扎?”   她怎可能会想施针。   柳萋萋顿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倒是没什么大碍。”程羿炤提笔写下一个方子,递过去,“我加了几味药材,是给你调理身子用的,你拿着这方子去找前院的伙计,他们自会抓好药材给你。”   柳萋萋捏些那写着方子的纸,下意识看向孟松洵,却听程羿炤道:“我还有些话想同你家侯爷说,你先去前院,我这铺中有不少稀奇古怪的香材,可让伙计领着你瞧瞧。”   见识各类香材对柳萋萋的诱惑的确很大,但她仍是迟疑着一动不动,直到孟松洵柔声道了句“去吧”,她才点点头,迈开步子出了屋。   孟松洵听着动静,确认她走远后,才肃色问:“念念身子究竟如何,你同我说实话。”   见他这般紧张,程羿炤笑了笑,自壶中倒了一杯茶水,搁在他面前,“我并未撒谎,她的身子确实没有大碍,只明明头疾在康复,从前之事却依然记不起来,多少令我有些费解。”   “想不起来可对她身子有害?”孟松洵声音急切。   程羿炤摇头,“倒是无害。”   “那便不必在意了。”听得这话,孟松洵的神情显然放松下来,“只消她身子康健,想不想得起来又有何妨。”   何况若她想起顾家之事,发现她的父母和兄长皆已凄惨而死,顾家只余下它一人,定会万分痛苦。   “你真这么想,你难道不期望她想起你来?”   程羿炤了解孟松洵,若非柳萋萋自己记起,他绝不会主动告诉她当年之事,但若她想不起来,孟松洵对她而言便只是武安侯,而非她总爱依偎着撒娇的阿洵哥哥。   孟松洵轻啜了一口茶水,沉默许久,“期望……但若会令她痛苦,便没有丝毫意义。”   “你还真同从前一样,想的念的都是她。”程羿炤低笑了一下,“想不起来也好,我总觉得,她之所以想不起来,或是她自己不愿想起来。”   他顿了顿,将话锋一转,“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程羿炤口中说的是什么案子,孟松洵心知肚明,“头绪不大,毕竟过了十余年,先前宫中涉及此案的太监宫婢多被牵累处死,剩下的几个命大的婢子,也因到了年岁被放出了宫,但人海茫茫,要寻到这几个人,只怕是大海捞针。”   程羿炤清楚要重查此案有多难,毕竟此案涉及先皇后,定不能明目张胆地查,只能暗中进行,且不能教人发现,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就算还有人证物证,也极难再寻到。   他想了想,问:“那位胡大人呢?”   孟松洵薄唇紧抿,“他的确可疑……”   毕竟十五年前胡钊壁作为刑部尚书,正是主理此案之人。   打他上任大理寺卿以来,胡钊壁对大理寺的提防明显更甚,且处处与他作对,此番怂恿付夫人改证词,怕就是那胡钊壁意图对付他的手段。   “可刑部与大理寺素来不和,胡钊壁对大理寺之举,甚至对付我的举动,不能肯定是因着当年之事。何况他如今身居高位,想要调查他,并非一件易事……”   虽孟松洵担任大理寺卿一位,但不代表可为所欲为,“重启旧案”四字听似简单,但处处受阻,难以下手。毕竟孟松洵身后还有孟家,此案敏感,他定不能大张旗鼓,为孟家招致祸端。   程羿炤看着孟松洵眉宇间隐隐透出的疲惫,甚至能看到压在他身上重担如山一般,分明并非他的家事,他大可以撒手不管,但他还是支撑着,跨过刀山火海,意图去寻觅那棘手的真相。   他垂了垂眼眸,想起自韦三姑娘一案始他便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你觉得此回出现的灵犀香可与《异香录》有关?”   此事孟松洵同样记挂于心,他思量片刻道:“说不好,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念念,这次她并未做与之相关的梦……”   “没做梦不代表书中没有记载。”毕竟柳萋萋不可能回回都梦到,程羿炤面露担忧,“若此香同样来自《异香录》,你觉得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出现这么多来自此书中的香品,背后之人究竟要做什么?”   孟松洵眸色晦暗了几分,默了默,旋即娓娓道:“从鹿霖书院出现的取脑髓的香,到能令人赴瑶池会神女的婴香,再到这灵犀香,每一种香似乎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它该出现的地方。先前我审问了那肖成君,他说给他香的是一个黑衣遮面的男人,嗓音略有些沙哑,不过伸出来的手布满厚茧,甚是粗糙,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他未取一文,便将此方予了肖成君,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将做出来的香品卖给真正所需之人……”   “若先前那被一箭射死的方系舟和顾长骤都是这般得到的香方……”   孟松洵屈指在桌案上扣了扣,沉闷的声响恰似他心中的烦闷。   “我怀疑那些人很有可能是想借旁人之手,验证《异香录》的真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 2-3 2 2 2:32:33~2023-02-0 2 22:3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货baby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孟松洵大胆的设想令程羿炤双眸微张, 他垂首沉思片刻,“我一直很奇怪,唯一一本《异香录》分明已在顾家之变中付之一炬, 记得书上内容的人也失了忆, 那这些传出香方的人手中的《异香录》究竟从何而来?”   “的确很奇怪,除非……”孟松洵抬首看去,“除非世上不止这一本《异香录》,又或许,当初那本《异香录》根本没有被烧毁……”   两人对视一眼,皆愁眉紧蹙, 屋内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程羿炤才起身道:“罢了, 再想下去也没有结果,还是暂且先别想了。”   他迟疑片刻,又低声道:“五日后,我正好要去城郊二叔父的马场, 你若有闲, 便带着念念一道去吧。”   孟松洵闻言懵了一顺, 旋即勾了勾唇角, 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你竟还有邀我的时候, 怎的, 可是你家老爷子着急了?”   “我帮你许多, 你帮一帮我, 又能如何?”程羿炤面露窘迫, 掩唇低咳一声, “何况我记得你从前答应过,等她长大了便要教她骑马的,你难不成忘了?”   孟松洵笑意微敛,默了默问:“那日几时?”   “巳时正,这忙可只有你能帮我了。”程羿炤无奈道。   “知道了。”   孟松洵说罢,提步出了后厢房,往前院而去,便见天上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前院内,柳萋萋正由伙计陪着,兴致勃勃地瞧着嗅着店内的香材,连孟松洵进来也不曾发现。   孟松洵也不扰她,自寻了个角落坐下,直到柳萋萋看得差不多了,无意一瞥,才瞥见坐在那厢静静看着她的孟松洵。   她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了,面上一赧,忙疾步走过去,唤了声“侯爷”。   “可看完了?”见柳萋萋重重点头,他笑道,“那便回去吧。”   门外,方才如丝般的细雨下得密了许多,伙计取来一柄伞,为难道:“侯爷,这雨下得突然,咱们店内只有这一把伞了。”   因着这附近不好停车,他们来时坐的马车停在了与这儿相隔一条街的地方,冒雨过去着实不大好。   孟松洵接过伞,垂眸看向身侧的柳萋萋,“怕是要委屈你,同我挤一挤了。”   这也是没办法,柳萋萋看着这把实在说不上大的伞,低低应了一声,看着他撑开伞,与他一道走入雨中。   她尽量挨着孟松洵,却又不敢太靠近,走了一段,偶一抬首,才发现那伞向她这厢倾斜了许多,才不至于让她淋着。   而孟松洵,几乎半个身子露在雨里,衣袍打湿了大半,柳萋萋惊诧不已,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思忖半晌,却是将步子往里挪了挪,与孟松洵挨得近了一些,抬手默默将伞柄摆正。   见孟松洵垂眸看来,她面上一窘,咬了咬唇,下意识错开视线。   少顷,却听头顶响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亦炤邀我们一道去骑马,你可愿去?”   闻得此言,柳萋萋抬头看向笑意温润的男人,却是面露犹豫:“侯爷,我不会骑马……”   虽她确实对那马场万分好奇,想看看是何模样,可她不会骑马,去了那儿岂非闹了笑话。   说话间,身侧有车马驶过,一只大掌骤然揽紧她的腰肢,抱着她避开那溅起的水花。   柳萋萋被迫紧贴着男人的身子,手掌感受着自他胸膛传出来的滚烫热意,顿时心如擂鼓,抬首便见他含笑微微俯身,炙热的气息带来丝丝痒意喷在她的耳尖。   “莫怕,不会,我亲自教你便是。”   听闻柳萋萋要同孟松洵一道去马场,孟老太太特意命人给柳萋萋准备了一套骑装。   看着赵嬷嬷亲自送来的衣裳,听着她转达老太太说的让她务必小心的话,柳萋萋不禁有些发懵,她实在想不到,孟老太太会对自己这般好。   去马场那日,因着激动,柳萋萋很早便醒了,那身骑装可比寻常衣裙轻便得多,得宜的剪裁裹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透出几分飒爽来。   孟松洵见着她不禁眼前一亮,道了句“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自武安侯府到京郊马场的路不算近,行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马车甫一停下,柳萋萋便见一着天青衣裙的身影向她跑开,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萋萋,见着你可真好,不然,我一人可无聊死了。”   来人正是宁家二姑娘宁翊鸢。   见着她,柳萋萋自然也高兴,她环顾四下,疑惑地问道:“程大夫呢?”   “去见程老太爷为他安排的姑娘了。”宁翊鸢不悦道,“还以为他邀我来此真的是好心,没想到是另有目的,我才不帮他呢!”   柳萋萋凝视着宁翊鸢,忍不住问道:“程大夫去相看,宁二姑娘不生气吗?”   “我为何要生气?”这话可将宁翊鸢问懵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萋萋,你……你不会以为我喜欢那厮吧?你可别膈应我了,我自小与他不对付,他一张嘴便能将我气死,我还想长长久久地活,怎可能喜欢他呢……”   她扁了扁嘴,旋即将话锋一转,“你可曾骑过马?”   柳萋萋摇了摇头。   “走。”宁翊鸢顿时热情道,“同我一道先选马去。”   柳萋萋转头看向孟松洵,却见孟松洵笑道:“你们去吧,我先去……帮帮弈炤。”   他还不忘嘱咐:“你初次骑马,需得选矮小温顺些的马匹,若是害怕,不必逞强……”   “好了,知道了。”宁翊鸢只觉他啰嗦,一拍胸脯道,“你家萋萋和挑马的事儿都交予我了,你不必担忧。”   说着,拉着柳萋萋便往马舍的方向去了,这马场的马舍不小,柳萋萋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至少二十多匹马。   宁翊鸢环顾了一圈,视线骤然落在其中一个正在喂食的马倌身上,提声唤了句“王叔”。   那被唤作“王叔”的马倌闻声看来,顿时喜道:“哎呀,宁二姑娘倒是许久未来了。”   “王叔近来可好?”宁翊鸢小跑至他跟前。   “托二姑娘的福,自然是好的,只您这么久未来,犀儿该想您了。”   宁翊鸢将视线落在王叔方才喂的那匹棕马上,上前摸了摸它的脑袋,眸色温柔,“犀儿,我好一段日子未来,你可还记得我?”   话音方落,那棕马摇头打了个响鼻,似在回应她的话,宁翊鸢忍不住笑起来,打开马厩,利落地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沿着马场疾驰起来。   柳萋萋看着她这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忍不住感慨,“可真厉害!”   “是啊,二姑娘八岁便开始学骑马,从始至终都是犀儿陪伴着她,二姑娘拿犀儿作挚友,自然与它默契。”   一旁的王叔说着,蓦然道:“还不曾问,姑娘可是二姑娘的朋友?”   朋友……   柳萋萋抿了抿唇,她不过一个卑微的妾,哪敢自称是宁家二姑娘的朋友。   她垂了垂眼眸,答:“我……是武安侯带来的……”   王叔见过太多场面,纵然柳萋萋说得含糊,他也多少能明白一些,恭敬地笑道:“原是夫人。”   “不敢。”柳萋萋尴尬道,“我不过是个妾罢了……”   王叔未说什么,只道:“今日您来了此处,定然是要试着骑一骑的,不知夫人可曾骑过马,若您信得过小的,小的可为您挑一匹?”   “不曾骑马。”柳萋萋声若蚊呐,“连马都不曾摸过呢……”   “无妨,您跟小的来。”   王叔在前头领路,柳萋萋跟在后头,忍不住四下张望,却蓦然被关在马厩中的一匹浑身赤红的马吸引了目光,不禁滞了步子。   “王叔,这一匹……”   王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这匹马叫阿燃,是自域外而来的马,性子极烈,这些年除了小的和其他几个马倌外,从不愿任何人骑乘和触摸。不过它已经二十岁,不似从前那般强健了。”   不知怎的,那马格外吸引柳萋萋,令她不知不觉提步走过去。   在马厩前站定,她甚至不自觉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马的脑袋,却见它将头一偏,却是看向了另一侧。   柳萋萋侧眸看去,这才发现她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顺着那松绿衣袍下挺拔的身姿往上瞧,柳萋萋意外道:“江大人?”   江知颐笑了笑,“看来,我与柳姑娘甚是有缘,总是能在各处遇见。”   的确很有缘。   “江大人怎会在此,您也是来骑马的?”柳萋萋问。   江知颐摇头,“不,我是来……看一位故友的。”   他眸中闪过几分淡淡的惋惜,“我骑不了马,右臂有旧伤,使不上太大的劲,只怕到时控不住它。”   柳萋萋闻言下意识看向江知颐的右臂,是了,她记得余祐曾对她说过,江知颐右臂的伤是从前不小心摔的。   无意触及了他人的伤心事,柳萋萋心下愧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一声“萋萋”。   宁翊鸢骑马溜了一圈回来了,她翻身而下,歉意道:“你瞧我,太久没见着犀儿,一时激动,都没顾不上你,还说要帮你挑马的。”   说着,她挽住柳萋萋,“走,陪你挑马去。”   柳萋萋看向江知颐,福了福身:“那江大人,我便先走了。”   江知颐轻轻点了点头。   宁翊鸢并不识江知颐,一时也不敢问,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才伏在柳萋萋耳畔道:“你认识那人?”   “嗯。”柳萋萋也不知如何形容与江知颐的关系,只道,“不大熟,只见过几次,说过一些话。”   花了一炷香的功夫,宁翊鸢和王叔才一道为柳萋萋挑了一匹不过两岁的马,性子也温顺。   柳萋萋虽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在王叔的搀扶下坐了上去,宁翊鸢还自告奋勇牵着缰绳,陪柳萋萋在用围栏围住的马场里慢悠悠地,一圈圈地绕。   孟松洵帮着程羿炤顺利搞砸了相看,往马场而来时,恰见柳萋萋绷紧了身子,坐在马上一副紧张的模样。   他不由得薄唇微抿,却听程羿炤在他耳畔欣喜道:“此回叫你来果然是对的,先前你那风流的名声可是传得京城皆知,如今我与你沆瀣一气,京中哪个姑娘还敢嫁给我……”   然程羿炤的话还未说完,孟松洵面色倏然一变,惊慌地喊道:“萋萋,快躲开!”   程羿炤转头看去,便见马场那厢不知是哪个客人惊了马,横冲直撞的马匹径直往柳萋萋这厢冲来。   然孟松洵仍是晚了一步,那马虽未撞着柳萋萋,却连累她骑乘的马匹受了惊,也跟着发狂起来。   宁翊鸢虽拼命拉着缰绳,但到底是女子,抵不过这马的气力,缰绳脱手的一瞬她也跟着重重摔倒在地。   马上的柳萋萋吓得失声尖叫,为防自己被甩下去,只能俯身抱紧马脖子,眼看着这马无视马倌的阻拦,冲破围栏,拼命向前奔去。   孟松洵见状匆忙翻身上了不远处一人的马,疾驰追去。   程羿炤看向马场中,跌坐在地痛得面目扭曲的宁翊鸢,忙上前看了看她的伤势,见没有大碍,松了口气,作势欲将她扶起来,宁翊鸢却是横他一眼,急得都快哭了,“你来拉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帮忙?”   程羿炤转头看向那厢,却是一怔,不知何时,孟松洵前头赫然出现了一匹赤红的骏马,看样子马上人亦在追赶柳萋萋那匹发狂的马,他凝眸看了半晌,一时怀疑自己看错,“那是阿燃吗?”   宁翊鸢没心思,随意瞥了一眼答:“是啊。”   程羿炤剑眉蹙起,神色蓦然变得微妙起来,忍不住喃喃道:“除却阿灏,这么多年,我从未见阿燃愿意被谁骑乘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 2 22:39:33~2023-02-02 23: 2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俏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彤彤26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那厢, 不受控的马匹还在载着柳萋萋继续狂奔,好几回几欲将柳萋萋甩下去。   柳萋萋紧紧抱着马脖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松了手, 便坠到地上折了脖子要了命。   正当她绝望害怕之际, 左侧一只手臂骤然伸出抓住那拖在地上的缰绳,柳萋萋抬首看去,便见江知颐咬牙拽着,却因着右臂无力,到底无法控制住缰绳,在马匹的挣扎中只能无力地放手。   前头是一片低矮的树林, 枝桠交错横叉, 马一旦闯进去,柳萋萋必然有坠马的危险, 他蹙了蹙眉,伸手喊道:“把手给我!”   马奔的速度极快,风声在她耳畔不停地呼啸,柳萋萋很害怕, 不敢轻易松开手, 然看着江知颐坚定的眼神, 再看向眼前刻不容缓的状况, 她也不知自哪儿生出的勇气, 撒开马脖子的瞬间, 坐直身子, 向江知颐伸出手。   然几欲触及江知颐指尖的一刻, 她的身子却猛然往下坠去, 她止不住一声尖叫, 害怕地闭上眼睛, 然下一刻,却觉似乎有人紧紧抱住了她,同她在遍布石砾的地上滚了十几圈,好一会儿才停下。   “萋萋……”   天旋地转间,柳萋萋隐约听见孟松洵的声儿,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张俊朗的面容。   那人双眉紧蹙,见她看来,却硬是扯唇露出一丝笑意,关切道:“你没事吧?”   柳萋萋摇了摇头,“江大人可有恙?”   “无妨。”   然柳萋萋坐起身,却瞥见他右袖上一片鲜红,血还在以极快的速度晕开,顿时忍不住惊呼道,“您的手!”   “萋萋!”   孟松洵勒马而止,因当时顾不上太多,他匆匆骑乘的这匹马不过一岁多,脚力不足,才至于落下江知颐好一段距离。   向来沉稳的他此时却是满目慌乱,上前将柳萋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大碍,绷紧的神情才逐渐放松下来,片刻后,看向江知颐,面露感激:“多谢江大人搭救。”   “侯爷客气了。”江知颐恭敬地笑了笑。   很快,程羿炤也载着宁翊鸢同几个马倌一道匆匆赶来,宁翊鸢抱住柳萋萋哭得泣不成声,一个劲儿地自责:“你如何了,可有受伤?都怪我无用,没能抓住那缰绳,让它把你给带跑了……”   “那怎能怪你呢,不过是意外罢了……”柳萋萋安慰她。   程羿炤见柳萋萋除却脏了衣裳,并无太大的外伤,似是没什么大碍,便将视线转向站在她身侧的一个年轻男人,走上前道:“这位大人看似伤得不轻,草民恰巧懂些医术,不如大人随草民去离这儿不远的屋舍,让草民好生瞧一瞧伤势。”   见程羿炤行来,江知颐眸光闪了闪,方才回应道:“多谢好意,不过小伤罢了,不必劳烦。”   他才说罢,便听孟松洵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江大人的伤毕竟是因着内子所致,还是让程大夫瞧瞧吧。”   听着他不容置疑的语气,江知颐迟疑了一瞬,对程羿炤拱手道:“那……便劳烦程大夫了。”   因着方才马场变故,柳萋萋心有余悸,虽不曾受伤,但两腿没了气力,站都站不住,便被孟松洵一把抱起来,也一道去休憩的屋舍那厢换衣裳。   这回,柳萋萋倒是没有推拒,乖乖窝在孟松洵的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还忍不住将下颌抵在他宽阔的肩上,用这个男人给她的安全感来消解方才险些坠马的后怕。   宁翊鸢想着或可以在柳萋萋换衣时帮上几分忙,便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程羿炤则带着江知颐去了另一屋。   他令江知颐脱下自己一半的衣衫,便见他左臂上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好大一条口子,鲜血直淌而出,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程羿炤伸手摸了摸,发现江知颐右臂甚至折了骨。   他深深看他一眼,看着他满头冷汗,心下不由得惊叹,他是大夫,折骨的剧痛他很清楚,而这位江大人能硬生生忍到现在,实在令人咋舌。   幸好马场此地,不乏摔伤一类的事,自然也备了不少膏药,替江知颐处理伤口之时,程羿炤垂眸思忖片刻,笑着缓缓开口:“方才草民见江大人轻而易举地便上了那马,想来大人不知道,那匹马性子倔,这么多年来除却他上一位主人和马场那些照顾他的马倌外,不肯让任何人骑乘,今日也不知怎的,居然轻易便让大人上了马。”   江知颐闻言神色不易察觉地飘忽了一瞬,旋即泰然道:“我也没想到,我就觉得此马通身赤红,生得很是特别,便忍不住上前去瞧,没想到恰巧看见柳姑娘遇险,心急之下,便翻身上了马,想来此马极通灵性,明白我是要去救人,才肯让我乘骑。”   见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的模样,程羿炤双眉微蹙,少顷,勾了勾唇角,“大人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顿了顿,紧接着道:“说了这么许多,草民还不知,大人在朝中任何官职?”   江知颐五日谦逊:“不过一个七品翰林院修撰罢了,不值一提。”   翰林院修撰?   程羿炤虽不关心什么朝中事,但也知道翰林院修撰一职向来由历任状元担任,他先前就觉江知颐有些眼熟,这才想起春闱放榜那日,江知颐正巧从自己的香药铺前经过,“大人可是此次春闱的头魁?”   “正是。”江知颐点头。   程羿炤闻言眼眸微转,夸赞道:“大人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着实令草民钦佩,但看大人的年岁,应当与草民差不多吧……”   江知颐稍愣了一下,“倒是不知程大夫的年岁,我今年正好二十有五。”   二十有五……   程羿炤无声默念了一遍,面上浮现淡淡的失望,“大人原还比草民小上一岁。”   “哦,倒是没看出来。”江知颐笑了笑,转头看向快包扎好的右臂,将话锋一转,“敢问程大夫,我这伤势究竟如何?”   “不瞒大人,折了骨又受了伤,颇为严重,但幸好是左臂,草民已替江大人固定包扎好,江大人近日可得小心,不可沾水不可乱动。”程羿炤说话间,蓦然瞥见江知颐掩在袖中的右手微微颤抖着,他拧了拧眉,生怕他右臂也受了伤,低身正欲查看,却见江知颐猛地将手缩了进去。   “程大夫不必看了。”江知颐强笑了一下,“此为旧疾,当初自高处摔下后便一直这般,拿不了重物,也使不了什么气力,想是方才拽缰绳时用了太大的劲,才会颤抖不止。”   程羿炤薄唇紧抿,“江大人这伤有多久了?”   “十余年了。”江知颐淡然答,“一直如此,想来应是治不好了。”   程羿炤垂了垂眼眸,少顷,看向江知颐道:“草民倒是懂些治此疾的法子,只不知于大人有没有效,大人若信得过草民,有空可来草民的香药铺,草民亲手为您试试。“”   听得有法子,江知颐似乎并未表现得多高兴,只浅笑有礼道:“那便多谢程大夫了……”   一柱香后,当孟松洵绕回前院,便见程羿炤一人静静立于檐下,负手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孟松洵看向空荡荡的屋内,“江知颐走了?”   “嗯,说是还是要事,急着回京城去。”   程羿炤看向孟松洵,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松洵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有话直说便是。”   听得此言,程羿炤不再犹豫,“关于这位江大人,你知道多少?”   孟松洵不想他竟会问起江知颐,他想了想道:“虽他舍命救了念念,但我始终觉得他可疑。可还记得年前的举子连环凶杀案,当时同方系舟一样,前两个举子死时江知颐都恰巧不在书院,令我一度险些便将他疑为凶手,且后来,方系舟将他当做第四个目标时,他也极为侥幸逃过了一劫,巧合太多,令我不得不对他生疑……”   他说着,看向程羿炤,他当然看得出他今日显得格外恍惚,“你似乎很关心这位江大人,还主动提出要替他瞧伤,这并非你的性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程羿炤抿了抿唇角,虽这般说着,眼眸中却不自觉流露出些许怅惘,“只今日看到他骑了阿燃,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往事。”   孟松洵倏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眉目蹙紧。   阿燃是顾家夫妇的长子,顾湘绯的亲兄长顾柏灏的马,是当年他六岁生辰,程羿炤的叔父送给他的,那马虽性子烈,但不知为何,与顾柏灏格外投缘,只许他一人骑乘。   程羿炤与顾柏灏同年出生,因着两家关系好,甚至一道长大,一道上学堂,虽是异父异母,却感情深厚,宛若亲兄弟一半。   孟松洵理解程羿炤的心情,沉默片刻,低叹道:“得知念念还活着的时候,我的确想过阿灏会不会也一样,但……不像念念,阿灏当年已然九岁,已是懂事的年纪,也有了大概的模样,若他还活着,站在你面前,你会认不出他吗?何况,那江知颐可是胡钊壁的人。”   程羿炤闻言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唇角扬起一丝自嘲的笑。   也对,柳萋萋失了忆,难道他也同样失了忆不成,何况那位江大人的模样几乎与阿灏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他定是疯了魔,才会在发现阿燃愿意让他驱使之后,将他和他那幼时的那位挚友联系在一起。   柳萋萋换完了衣裳,便也同宁翊鸢一道往这厢而来,还未穿过堂屋,远远见两个男人并肩站在那厢说着什么。   两人的说话声随风飘到了柳萋萋耳畔,隐隐听到“念念”二字,她步子猛然一滞。   念念?是她梦中的那个念念吗?   不知怎的,柳萋萋突然想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人喊过这个名字,顿时转头看向宁翊鸢。   若她记得不错,正是她在程家香药铺头一回见到宁翊鸢时,她似乎同程羿炤和孟松洵提起过这个人。   想来他们应都是认识的。   她咬了咬唇,在宁翊鸢茫然的眼神中低声问道。   “二姑娘,念念是谁?” 第61章   宁翊鸢愣了一瞬, “你不知念念吗?”   她低下眼眸,向来乐呵呵的姑娘面上却是流露出一丝哀痛。   “想来那个顾家之事,你应当也多少听说过, 念念……是顾家的女儿, 她叫顾湘绯,也是我幼时最好的朋友,但她运道不好,不过五岁便没了……”宁翊鸢说些,忍不住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旋即勾唇笑起来, “她还曾与我们孟大侯爷有过婚约呢, 她天生嗅觉灵敏,无论什么香品, 她一闻便能知晓里头有什么香材,那时我父亲和程家老太爷都说,念念长大后定会成为我们这一代最厉害的制香人。”   天生嗅觉灵敏……   不知怎的,听到这话, 柳萋萋心下一咯噔, 骤然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感受。   她本还在猜测那个叫“念念”的究竟是何人, 不想原是那本列居四大制香之首的顾家的姑娘。   顾湘绯……   柳萋萋蓦然想起她如今居住的院子“轻绯苑”, 这两者间难道有什么联系吗?   柳萋萋沉思片刻, 抬眸看着被触及伤心事的宁翊鸢, 愧疚道:“抱歉, 二姑娘, 我……不该问的。”   “没什么, 都过去了。”宁翊鸢抬袖一摸眼泪, 揽住柳萋萋的肩, “你不必向我道歉。”   那厢,站在廊下的两人听见动静折身而来,见孟松洵薄唇微抿,冲她笑了笑,柳萋萋却在视线相对的一刻,骤然将眼眸撇开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因着宁翊鸢方才的那段话心下说不出的膈应。   甚至连回武安侯府的路上,她都靠着车壁假寐,不敢与孟松洵对视。   孟松洵以为她是受了惊吓所致,令厨房炖了鸡汤送去,还命玉书玉墨夜里记得点上安神香。   但也亏得此香,让本有些心绪烦乱的柳萋萋辗转反侧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不知不觉中阖眼睡了过去。   翌日午后,柳萋萋正坐在桌案前练字静心,舒筠苑那厢便来了人,传了孟大奶奶徐氏的话,让她过去。   柳萋萋闻言忙打理了一番衣衫,随那传话的婢子一道去了孟大奶奶那厢。   打从上回的灵犀香一事后,徐氏连着高热了两天,在床榻上不住地说胡说,直到第三日退了热,才逐渐清醒过来,身子却变得极其虚弱,孟松洵请来宫中的太医替她解去灵犀香的余毒,又用香汤调理,如今已好了许多。   柳萋萋踏进内屋后,果见徐氏面色较先前红润了不少,正笑着与钰画闲谈。   “萋萋,过来。”徐氏拍了拍床榻边沿,示意柳萋萋坐下,还亲昵地牵起她的手道,“这回可是多亏了你,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如今也不会在这儿了。”   “大奶奶过誉了,这不过是妾该做的。”柳萋萋恭敬道。   “唉,我说是是实话,若是换作旁人,兴许就随我去了。”徐氏感激地看着她,轻叹一声,“可你为我这般拼命,当是真心担忧我的安危,不然看到我那般发疯的样子,你早害怕地跑了。”   柳萋萋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大奶奶,你别这么说自己,您不是发疯,您只是想起大爷和小公子太难过了,才会让那邪香趁虚而入,你又有何错,不过教那无良的道士欺骗罢了。”   看着她真挚的眼眸,徐氏掩唇强咽下自喉间涌上来的泪意。   “阿洵果然没看错人,你真是个好孩子。”徐氏抽了抽鼻子,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今日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后天老夫人要去京郊的隆恩寺上香祈福,按理我是应该跟着去的,但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这般身子,哪里能吃得消,但老夫人那厢到底还需有人陪着,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陪孟老太太去上香祈福?   见柳萋萋颦眉面露犹豫,徐氏又道:“你是个细心的,老夫人有你陪着我也放心,且我听说她老人家很喜欢你,便当是我求的你,帮我这个忙。”   “妾可不当不起这个求字。”柳萋萋惊惶地站起身,“老夫人对妾好,妾铭记于心,只消大奶奶不嫌弃,妾自是愿意陪老夫人去隆恩寺的。”   “你愿意就好。”徐氏拉了拉她,让她坐下,示意她不必这般,“那老夫人我便交给你了。”   出发去隆恩寺那日,柳萋萋天不亮便起了,挑了件素净的衣裳穿上,早早便在门外等。   孟老太太在赵嬷嬷的搀扶下过来时,便见柳萋萋冒着寒风站在马车边上,鼻尖都冻红了,不禁面色微变,脚步都快了许多。   “见过老夫……”   柳萋萋见孟老太太行来,方欲施礼,便被一只手一把拉了起来,“傻孩子,这么冷的天,怎这么早便来了。”   孟老太太担忧间,不忘替柳萋萋拢了拢衣领,“快,到车上去,里头暖和。”   柳萋萋被孟老太太这番举止弄得茫然不知所措,想着在老太太前头先上马车到底不合规矩,却硬是被孟老太太推到了马车前,教管事吴叔扶了上去。   这教她愈发惶恐了,偏孟老太太紧跟着上来,坐在她身侧,将手中的汤婆子塞给她,还用手掌盖住她的手给她取暖,嘴上不住碎碎道:“瞧你这手凉的,若是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柳萋萋抬眸定定看着孟老太太,久久都反应不过来,只觉孟老太太这副样子像极了她在迹北老家的祖母,总唠叨不已,让她多穿点衣裳,切莫冻着。   她已许久不曾感受过来自长辈的关怀与温柔,一时不觉红了眼睛,教孟老太太瞧见,却是心疼道:“怎的哭了?”   柳萋萋声儿哽咽:“老夫人对妾太好,妾……妾心下感动……”   “不过给了你一个汤婆子,说了两句话便教好了。”孟老太太忍不住笑起来,“我老婆子喜欢你,还想把你作亲孙女疼呢,将来你不得哭个不休啊。”   听得此言,柳萋萋亦忍不住笑出声,便听孟老太太又道:“往后,别妾啊妾的,我不中意听,换个称呼罢。”   换个称呼?   这可难倒了柳萋萋,但她又不敢不从,只得点了点头。   一路上,孟老太太讲了许多她回京途中发生的趣事儿,还问了柳萋萋关于她爹娘还有她祖父祖母的事儿,说说笑笑间,这近一个时辰的路途倒也不算太久。   隆恩寺在半山腰上,有一条山路可直达,抵达山门后,柳萋萋小心翼翼将孟老太太自车上扶下来,随她往大殿的方向而去。   在殿内上了香,孟老太太又吩咐赵嬷嬷去捐一笔香油钱,自己则带着柳萋萋绕去了大殿后的另一处。   虽心下有些奇怪,缘何孟老太太特意遣开了几个婢子,唯独带上了她一人,但柳萋萋并未多问,只默默搀扶着老太太,跟着她走。   两人进了一间静谧的院落,院中有一小僧正提着笤帚洒扫,见状将笤帚倚在树下,双手合十冲孟老太太拜了一拜。   “小师傅,我是来祭拜故人的。”   那小僧点了点头,似乎认得孟老太太,恭敬地伸手道:“施主这边请。”   说着在前头领路,缓缓推开东厢的屋门,满墙灵位入眼时,柳萋萋忍不住身子微僵,似是感受到她的害怕,孟老太太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般低声道了句“没事”。   灵位共有三排,每排大抵有八九个位置,其中置一灵位,灵位前点着一盏长明灯,当是不同的人家安置在这儿,超度逝者,愿他能好生安息的。   孟老太太在角落的一副灵牌前停下,柳萋萋抬眼看去,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因那灵牌上空空如也,并未写逝者的名姓,只在角落里,写了一个“贰拾玖”。   那这副牌位究竟为谁而设?   柳萋萋满心疑虑,便见孟老太太拜过后,转而看向她道:“萋萋,你也一道拜一拜吧。”   柳萋萋看了眼那灵位,点了点头,虽不知拜得是何人,但还是躬下身,恭敬地拜了一拜。   罢了,才迟疑着问道:“老夫人,这里祭奠的是何人,缘何没有名姓。”   孟老太太闻言苦笑了一下,沉默片刻道:“都是些善良的苦命人,因着某些缘故见不得光,便只能屈居于此。”   说罢,她抬首看向柳萋萋,盯着她的眉眼细细端详了许久,眼神复杂,似哀伤又含着几分欣喜,充斥着柳萋萋看不懂的东西,片刻后,蓦然唤了她一声,却是不再继续往下说。   柳萋萋疑惑不已,张了张嘴,正欲询问,却听她叹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欣慰,想来他们定也会觉得欣慰。”   这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多少让柳萋萋有些费解,但她并未再问,只扶着有些颤颤巍巍的孟老太太缓缓出了屋,回大殿去。   此时,离他们不远的一颗银杏树下,正陪同顾夫人一道来上香的顾筠眉无意瞥向大殿殿门,却是步子微滞。   顾夫人疑惑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孟家老太太正由一个女子扶着笑着走进大殿内。   “孟老太太回来了?也不知何时回来的。”顾夫人蹙眉,“她身侧的人是谁,看着不像是孟家大奶奶……”   她看向顾筠眉欲寻求答案,却见顾筠眉死死盯着那女子,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什么人竟这般招她恨?   顾夫人再度抬眸看去,恰见那女子将头转了过来,看清那面容的一刻,顾夫人双目圆睁,面露震惊,“这张脸……”   那厢,柳萋萋搀扶着孟老太太入了殿,恰巧遇见隆恩寺的方丈大师,孟老太太似有话想请教大师,又怕柳萋萋一人无趣,便派了个婢子给她,让她自己在寺中随意转转。   到底是皇家御寺,上香之人络绎不绝,柳萋萋带着那叫香儿的婢子在殿外广场上逛了一圈便准备回返。   然走到一半,却被一双绣花精致的锦缎鞋拦住了去路,抬首看去,便见那位顾家大姑娘下颌微抬,不屑地笑道:“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到柳姨娘。”   柳萋萋亦有些意外,她微微颔首道:“的确是巧,我陪我家老夫人来祈福上香,顾大姑娘可也是来上香的?”   “是啊。”顾筠眉道,“我记得老太太素来严厉,没想到居然还能与柳姨娘这般有说有笑。”   严厉?   打头一回见到孟老太太到现在,柳萋萋从未从她身上感受到“严厉”二字,她抿了抿唇,“我倒觉得老夫人极为温柔慈祥,纵然对我这个妾,也诸多照顾。”   顾筠眉却是冷笑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柳姨娘真觉得武安侯,孟老太太和孟家其他人对你好,是因着良善吗?”   看着顾筠眉眸中毫不遮掩的嘲讽,柳萋萋秀眉微蹙,便听她开口。   “你可知武安侯从前订过婚约?他如今怜惜你,不过是因你像极了他过世的未婚妻罢了!”   作者有话说:   离33恢复记忆不远了   感谢在2023-02-03 22:29:39~2023-02-06 22:50:0 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橘子 3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柳萋萋尚未做出什么反应, 一旁的香儿却是变了脸色,其实武安侯府内不少人都在猜测此事,但到底没人敢在这位柳姨娘面前放肆, 可没想到这位顾大姑娘竟这般直截了当说出了这伤人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瞥向柳萋萋, 唯恐她伤心难过,却见她凝视着顾筠眉,神色平静,好一会儿却是淡然开口道:“我不明白顾大姑娘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伤心,还是想让我瞧清自己的身份?可于我而言, 我并不在乎这些, 也不在乎他们将我当成谁,因他们确实是真心对我好的。”   听得此言, 顾筠眉愣了愣,只觉有些不可理喻,“你难不成是傻吗?他们对你好是真心,可这真心又不是对你的。”   顾筠眉这番模样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柳萋萋微微挑眉, “顾大姑娘这般急切地提醒我, 是想让我心灰意冷地离开武安侯府, 还是独独为了您自己泄愤?”   “你胡说些什么!”被戳破心思的顾筠眉尚未动怒, 她身侧的婢子素儿却已不悦地喝道。   “若都不是, 便不劳顾二姑娘提醒。”柳萋萋低了低身, “我先走了。”   她身侧的香儿看着顾筠眉那张黑沉的脸, 全然没了先前的傲慢, 实在想不到她们柳姨娘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不禁低下头努力抑制住自己唇角的笑意。   柳萋萋也不待顾筠眉答应, 提步就要绕过她走,然才走了几步,便被那素儿一脚拦住了去路。   “我家姑娘还未说完,柳姨娘要到哪儿去?”   见她纠缠不休,柳萋萋张了张嘴,方欲开口,就听一个苍老却威仪的声儿骤然响起,“这是要做什么!”   顾筠眉转头看去,恭敬地施了一礼,面上阴霾散去,欣喜地道了声:“老夫人。”   孟老太太似是没认出她,上下打量一眼,蹙眉道:“你是……”   顾筠眉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老夫人不认识筠眉了吗?幼时筠眉常是去武安侯府做客的。”   “哦。”孟老夫人恍然大悟,“原是顾家大姑娘,竟长得这么大了,倒是越□□亮了。”   听到孟老夫人的夸赞,顾筠眉朱唇微抿,“老夫人过奖了。”   然她话音未落,却听孟老夫人接着道:“想你幼时是个乖巧的孩子,怎如今生了这副跋扈的性子,还想着欺负我武安侯府的人呢。”   顾筠眉唇角的笑意骤然一僵,抬眸看去,便见孟老夫人神色端肃,眸光沉冷地看着她。   “老夫人,您错怪我家姑娘了,是柳姨娘无视我家姑娘在先,奴婢才想为我家姑娘讨个公道。”素儿上前为顾筠眉叫屈。   “真的?”孟老太太看向身侧的柳萋萋。   柳萋萋摇了摇头,“是顾大姑娘先拦住了妾……我的去路,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我才急着离开的……”   “都说了些什么?”孟老太太又问。   柳萋萋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眸,却是说不出口,孟老太太见状,转而用眼神询问一旁的香儿。   然还不待香儿开口,顾筠眉却是快一步道:“老夫人,是筠眉的错,筠眉口不择言,无意冒犯了柳姨娘,筠眉这厢给柳姨娘赔个不是。”   说罢,她冲柳萋萋福了福,一双潋滟的眸子发红,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反像是柳萋萋欺负了她一般。   若是寻常人看见这一幕,兴许就软了心肠,作了罢,或还会觉得心疼,可孟老太太偏生不是这样性子的人。   她冷眼看着顾筠眉,缓缓道:“顾家和武安侯府的关系本也算不上多好,我瞧着两家怕是天生犯冲,才会一见面便生了纠纷,往后还是少有来往地好。”   顾筠眉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去,“老夫人……”   她还想再解释什么,却见孟老太太已牵着柳萋萋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顾夫人自大殿内出来,瞧见站在银杏树下双眸发红的顾筠眉时,不由得蹙眉斥责道:“怎的了?怎还哭了,不成体统,也不怕让人看见笑话。”   “夫人,您不在的时候,我们姑娘可是教人欺负了……”素儿替顾筠眉不平,将方才发生的事儿同顾夫人说了。   顾夫人却是愈发不虞,对着顾筠眉厉声道:“没出息,从前就处处比不过顾湘绯那小丫头,如今竟连区区一个妾都对付不了,我说你也是,那孟松洵有什么好,这些年我为你寻了那么多好人家,都教你给推了,偏一心扑在那孟松洵身上。”   “母亲,求您别再说了……”顾筠眉哽声道。   顾夫人却是不休,“不过一个妾罢了,顾湘绯都已不是你的阻碍,一个妾还能碍着你的路吗?男人这东西,再深情,心下定也会有介意的事,只消他们跨不过心里那道坎,那份不值钱的深情便也会消失无踪。”   顾筠眉却是不大明白这话,“母亲是何意思?”   “蠢货。”顾夫人重重在她额间一点,“我怎生了你这般不开窍的女儿,我若同你一样蠢,早就被你父亲府内府外的小贱人们威胁了位置,若想得到那孟松洵,往后可得跟我学着点!”   另一边,柳萋萋搀扶着孟老太太往山门的方向而去,便听孟老太太蓦然问道:“方才可是受委屈了?”   “没有。”柳萋萋摇了摇头。   见她避着自己的视线,孟老太太哪里看不出她在撒谎,“她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柳萋萋看着孟老太太既担忧又关切的眼神,张了张嘴,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看她为难成这般,孟老太太叹了口气,也不继续为难她,“不想说便罢了。”   虽不知顾家那丫头究竟说了什么,但孟老太太还是拍了拍柳萋萋的手,殷殷道:“萋萋啊,这世上许多事,莫要听旁人说什么,自己用心感受,有自己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   柳萋萋“嗯”了一声,她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在那位顾家大姑娘说出那番话时冷静地回击,她看得出来,侯爷,老夫人和孟家众人都是真心对她的,她不能辜负这份真心。   快行至山门处,一声欢喜的“萋萋姐姐”骤然传来,柳萋萋抬眸看去,不禁懵了懵。   一着鹅黄撒花金团褙子的明媚少女满目惊喜,疾步往她这厢而来。   “是你相熟之人?”孟老太太问道。   柳萋萋迟疑了片刻,答:“这是沈家姑娘,刑部沈郎中的妹妹……”   正说着,柳萋萋却看一人自沈明曦身后而来,对视的一刻,两人皆是一怔。   柳萋萋忙错开了视线,心道今日运道不好,怎连着遇见两个她不愿见着的人。   若是方才她在殿中求了签,定然是个下下签。   孟老太太看着柳萋萋的态度,再看那厢直勾勾盯着她家丫头的男人,一时什么都明白了。   想来那人就是她口中的刑部郎中。   她记得沈家是她家丫头从前待过的人家,听她家阿洵说,沈家那夫人和这个沈郎中对她家丫头都极其不好,甚至一度对她动了刑,让她吃了皮肉苦。   一想到这些,老太太实在摆不出什么好面色,反挽了柳萋萋的手,横了那厢一眼,下颌微抬道:“丫头,我们走!”   柳萋萋哪里看不出孟老太太是在为她撑腰,她忍不住勾唇暗笑,经过沈明曦身侧时,冲她微微颔首,然经过另一人时,却是收回视线,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她很快略过那人而去,自然未能看见那人将手攥成拳,面色变得有多难看。   然还未至马车停靠的地方,武安侯的小厮却是急匆匆跑来,“老太太,车坏了,只怕一时回不了京了。”   “来时还好好的,怎就突然坏了。”孟老太太疑惑地蹙眉。   “小的也不知啊。”那小厮道,“小的想着老夫人和柳姨娘快要回来了,本想将马车往这厢赶,却发现车轮坏了。”   “何时能修好?”赵嬷嬷问道。   小厮为难道:“这……这附近也没可修理的地方,小的只能先骑马回京再召一辆马车来接老夫人和柳姨娘,但一去一回,恐天都要黑了。”   闻得此言,赵嬷嬷看向孟老太太道:“看来老夫人和柳姨娘今日恐是要在寺中留宿了。”   “这也是没办法。”孟老太太看向身侧的婢子,“托寺中的师傅准备几间寮房吧。”   那婢子应声去办,因着是临时决定留下,剩下的寮房已然不多,柳萋萋选了较为偏僻的那一间,孟老太太原欲让两个婢子都去伺候她,却被柳萋萋拒了。   孟老太太今日出来,本就只带了赵嬷嬷和这两个婢子,哪能都给她的,可又架不住老太太的好意,柳萋萋便留下了白日那个叫香儿的婢子。   晚间,同孟老太太一道用了寺中的素斋后,柳萋萋便回了寮房早早睡下,折腾了这么一日,她已然筋疲力竭,但想起那位顾大姑娘白日里说的话,却是没甚睡意。   若说不在意,那定是假的,虽今日在顾筠眉面前她表现得那般无动于衷,但并不代表她丝毫不难过,当顾筠眉印证了她的想法时,她有种“果真如此”的落寞。   她一直很奇怪,为何孟松洵会这般无缘无故地对她好,如今才知道,原是为着另一个人。   但幸好她还算想得开,她终有一日是要离开武安侯府的,又何必在意这些呢。   毕竟他们对她好,也并不算是虚情假意的好。   柳萋萋将手臂放在额上,自嘲地一笑,在一片寂静中,却是隐隐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赫然出现的气味,令她顿时头脑昏沉起来。   是迷香。   柳萋萋一瞬间心下警铃大作,忙捂唇屏住呼吸。   她忙喊了几声香儿,不但没听到任何回应,门的方向还突然出现声响,似是有人要撬门而入,柳萋萋不由得慌了神。   来的是什么人?是劫财还是害命?   无措之下,她只得重新躺下,用棉被盖住口鼻,尽量不让自己吸入迷香。   下一瞬,就听门“吱呀”打开的声响,黑暗中,似有人缓缓靠近,柳萋萋心如擂鼓,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眼见那人跨过香儿,离她越来越近。   她甚至听到了刀出鞘的摩擦钝响,眼看自己或小命不保,柳萋萋捏了捏放在床榻内侧的匕首,那是孟松洵先前为了护她的安全赠予她的,没想到有一日真的会用上。   在那人靠近自己的一瞬间,柳萋萋鼓起勇气,抽开刀鞘,狠狠往那人的身上刺去。   一声惨叫响彻寂静的长夜。   此时,正迟疑着往这厢而来的沈韫玉骤然一惊,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那人似也没想到柳萋萋居然没被迷晕,他一时不防被刺伤了左肩,吃痛之际,被柳萋萋一下逃了出去。   柳萋萋跑出寮房,回首看了一眼,见那人跟了过来,不由得放下心,看来那人的目标是她,香儿当不会有事。   她本想往僧人居住的地方跑,然夜间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柳萋萋边跑边喊救命,跑出一段,却骤然看见一人站在不远处,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见他在看到自己的一瞬,缓缓抽开腰间的佩剑,朝她而来。   竟是那人的同伙。   前有狼后有虎,柳萋萋停下步子,一瞬间进退皆难。绝望无助之际,她想起了孟松洵,可他不会在这里,没人救得了她,她看向身旁的树丛,果断跑了过去。   然她没想到,那茂密的树丛后是一个陡坡,她脚下一滑,径直往下滚去。   直到一颗横生的大树拦住她,阻止了她的下坠,可脑袋在停下来的一刻似乎磕到了什么。   柳萋萋只觉后脑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63章   打府衙回来, 孟松洵便径直去了轻绯苑,才自玉书玉墨口中得知,柳萋萋和孟老夫人因故要留在隆恩寺住一夜才能回来。   他只得悻悻回松篱居去, 可不知怎的, 是夜,他眼皮跳个不休,上回这般,还是他父亲和兄长牺牲的战报传到京城的前一夜。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惴惴不安了一宿,翌日起身, 正欲去上早朝, 却见李睦气喘吁吁跑进来。   “侯,侯爷, 出事了……”   程家香药铺。   程羿炤方自床榻上爬起,行至前院准备清点店内剩下的香材,便听砰砰震天的敲门声,不悦地打开门, 听孟松洵慌乱地道了几句, 他亦是面色大变, 匆忙提了药箱, 与孟松洵快马加鞭赶往隆恩寺。   将马匆匆拴在了山门外, 孟松洵在僧人的指引下快步往柳萋萋居住的寮房而去。步入院中, 便见站在寮房外的沈韫玉。   他衣衫上一片血红, 两手耷拉着, 亦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正怔愣地看着屋门的方向。   孟松洵剑眉微蹙, 但到底没有功夫搭理他, 只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进了屋。   寮房内气氛冷凝,孟老太太坐在床榻边,双眸通红,不停地拭着泪。   孟松洵快步上前,便见柳萋萋面色苍白如纸,侧躺在床榻上,背后的衣衫尽数被血染透,气息微弱。   程羿炤见状,立刻自药箱中取出脉枕,替柳萋萋诊断。   “祖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老太太抽了抽鼻子,缓缓道:“昨夜三更前后,我本在梦中,却听外头突然喧嚣起来,紧接着便有僧人来扣门,说萋萋出事了。我过去看时,就看见萋萋被那位沈郎中自坡下抱上来,似是伤了后脑,浑身都是血……”   她话音才落,便听“扑通”一声,一旁香儿跪下来,自责不已,“侯爷,都是香儿的错,是香儿没有照顾好柳姨娘,才让柳姨娘遭奸人所害。”   此时的孟松洵实在没心思追究是谁之过,他虽心急如焚,但如今这般状况,容不得他慌乱。   他示意香儿起来,转而看向程羿炤。   “如何?”   “失血太多,但幸好救得还算及时,命暂且保住了。”程羿炤轻呼出一口气。   “寺中有师傅会些医术,见柳姨娘伤成这般,便替她瞧了。”赵嬷嬷道。   “倒是亏得他了。”程羿炤提笔在纸上写上药方,递给屋内的另一个婢子,“给那看病的师傅,这都是寻常药材,寺中应当会有,三碗煎做一碗,熬完后及时给柳姨娘服下。”   “是。”那婢子应声,忙小跑着去办。   孟松洵忍不住坐在床榻边,手掌覆在柳萋萋略有些冰凉的脸颊上,薄唇紧抿,眸色沉黑如墨。   想不到才不见一日,那个总爱对着他垂眸轻笑的小姑娘竟会变成如今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   昨日她一人应对那些歹人时该有多害怕。   孟松洵紧握住柳萋萋的手,片刻后,他蓦然起身,阔步往屋外而去。   站在院中的沈韫玉见孟松洵自里头出来,迫不及待地上前,“侯爷,她……如何了?”   孟松洵并未回答,只问:“是沈大人救了萋萋?你可曾看清伤了萋萋的人是何模样?”   沈韫玉闻言垂眸思忖起昨日的细节,听到那声惨叫后,他匆匆往柳萋萋居住的寮房赶,很快又听到了柳萋萋的“救命”声,可待他赶到时,她已处于进退两难的处境,他几乎眼睁睁看着她不得已跳下坡去。   “那两人蒙着面,下官并未看清,但下官与他们交了手,猜测他们当是专职杀手。”   专职杀手?   谁派来的专职杀手,竟想取了萋萋的命。   孟松洵神色凝重,少顷,看向沈韫玉,微眯起眼睛,“深更半夜,沈大人为何在这附近,你的住所难不成离这儿不远?”   听得此言,沈韫玉眸光闪烁,“不过是夜里难眠,出来走走散闷罢了。”   “是吗,倒真是巧。”孟松洵冷笑了一下,“竟偏偏逛到了这附近。”   沈韫玉面露心虚,他自然不是真的来此散闷,只白日遇见柳萋萋后始终心神不宁,辗转反侧,起身后不知不觉便来了此处。   正当沈韫玉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却听一个低沉威仪的嗓音响起,“无论如何,还是多谢沈大人救了萋萋,但沈大人毕竟是证人,还需你回京后去大理寺做个口供。”   沈韫玉抬首看去,便见孟松洵说罢折身疾步往东面而去。   马车突然损坏,逼得孟老太太和柳萋萋不得不留宿,孟松洵觉得太过巧合,其中必然有猫腻。   为了调查昨日之事,孟松洵去看了停在山门外的马车,还召来了那驱使马车的小厮,“听闻老夫人和柳姨娘昨日是因为马车的缘故才没有回京,可是如此?”   那小厮赵立颤巍巍站在孟松洵面前,道了声“是”。   “那车怎会突然坏了?”   孟松洵淬着几分寒意的声儿令赵立背脊上骤然冒了冷汗,他双腿发软,倏然跪倒在地,“这……侯爷,是小的的错,小的昨日起的早,觉得老夫人和柳姨娘应当好一会儿才会下来,便偷懒在车上打了盹,没想到那马车车轴竟教人给锯断了大半,小的醒来后将车往前一开,那车轴便断了。”   他害怕地磕了两个响头:“是小的玩忽职守在先,生怕老太太问询,实在不敢说出实话,求侯爷恕罪,求侯爷恕罪。”   “可有看见可疑之人?”孟松洵问道。   “并……并未瞧见。”   “再好生想想。”   听着孟松洵不容置疑的声儿,赵立哪敢不认真想,他回忆了许多,忽得记起什么,“小人还未进马车休憩前,似乎有一个男人从小的眼前经过过好几次……”   孟松洵蹙眉,“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大抵三十上下,瘦瘦高高,下颌好像有一颗黑痣……”赵立道,“因着那痣格外显眼,小的印象还挺深……”   黑痣……   “可还有旁的?”孟松洵问。   “没,没了。”   孟松洵沉默片刻,看向那小厮赵立,想他应该再无隐瞒之事,沉声道:“回府后,自去领罚。”   “是,多谢侯爷,多谢侯爷。”赵立闻言,顿时感激地磕了两个头。   孟松洵思索着那长着黑痣的男人之事,便见程羿炤提着药箱出了山门,看见他道:“我正寻你,原你在这儿。”   “怎么了?”孟松洵面色微变,嗓音顿时急了几分,“可是萋萋出了什么事?”   “暂时还算平稳。”程羿炤沉默半晌道,“但你需得有心理准备,她伤的是脑袋,醒过来后或会变得神志不清,甚至于痴痴傻傻,但这还不算最严重的……她恐会醒不过来,时日一长,无法进食进水,便会逐渐衰竭而亡。”   两人是自小长大的好友,此事程羿炤也不瞒孟松洵,一五一十将柳萋萋如今的状况告诉了他。   孟松洵知晓程羿炤的医术,并不在宫中那些御医之下,他五指握紧成拳,须臾,低低道:“只消她能醒来,就算真变成了你说的那样,我也会好生照顾她一辈子。”   他抬首看向程羿炤,“可我才寻到她,还不曾将她该得的东西都逐一替她讨回来,便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程羿炤面露难色,明白孟松洵的心情,他又何尝不是,那可是他挚友留下的唯一的妹妹,“以我的医术,恐怕……我还需回一趟京城,问问我家老爷子,看看可有医治的法子,顺道再带些草药来。”   他顿了顿道:“还有,此地缺医少药且地处偏僻,并不利于念念医治,但她如今身子虚弱,不可随意挪动地方,只能等她稍好些才能回京城去……”   “嗯。”治病之事孟松洵无能为力,“若有什么需要的香材和药材,只管告诉吴叔一声便是,萋萋便拜托你了。”   程羿炤重重颔首,翻身上马往京城方向而去。   那厢,沈明曦听说了柳萋萋一事,知晓她危在旦夕,到底放心不下,带着婢子红英前去探望。   临到寮房门口,便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不知谁这么狠毒,竟做这样的事,柳姨娘也不曾招惹了谁,怎的就遭了这样的罪!”赵嬷嬷替柳萋萋换下了血衣,轻柔地擦拭了脸上的血迹,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由得哽了声。   一旁的香儿抹了眼泪,忿忿道:“奴婢瞧着,莫不是那顾家姑娘了,昨日她便对柳姨娘说了许多不好的话,被柳姨娘反驳了回去,别是一时气恼,才出手报复!”   赵嬷嬷闻言,忙拦了她,“无凭无据的,不可胡说!”   “那顾家大姑娘昨日究竟说什么了?”捏些佛珠正默默替柳萋萋诵经祈福的孟老太太缓缓睁开眼。   “她说,她说……”香儿迟疑了许久才道,“她说侯爷和老夫人您,都是因着柳姨娘像极了从前与侯爷有婚约的顾姑娘,才对她这般好的……”   听得此言,站在门外的沈明曦身子一僵,惊诧地捂住嘴,疾步退了出去。   红英疑惑地跟在后头,走出院子,才问道:“姑娘,您不去看柳姨娘了?”   沈明曦哪还有这般心思,她并未回答,只急匆匆回了自己居住的寮房。   此时沈韫玉正坐在里头,见着她,倏地站起身,“如何,萋萋她可还好?”   沈明曦示意红英出去,一把拉过沈韫玉,眉目紧蹙:“二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半个时辰后,孟松洵自山门外走回寮房时,便见沈韫玉站在一颗菩提树下,一看便是在等他。   孟松洵并无理睬他的意思,径直略过他而去,却被沈韫玉拦住了去路,他瞥了他一眼,“沈大人还不回去吗?”   沈韫玉抿了抿唇,少顷,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对孟松洵拱手施了一礼,旋即抬首定定道:“侯爷,请您将柳萋萋还给下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5 23:03:56~2023-02-06 22:6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豆。 2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孟松洵闻言眉目深敛, 许久自唇间溢出一声冷笑,“可是本侯的耳朵出了差错,沈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下官很清醒。”沈韫玉毫无畏惧地看着他, 一字一句道, “侯爷可敢问心无愧地说,柳萋萋此番遭遇,与您没有丝毫关系吗?”   与他有关?   “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松洵不明所以,声儿顿时沉了沉。   沈韫玉沉默片刻,缓缓道:“下官听说,昨日柳萋萋在寺中遇见了那位顾家大姑娘, 似与她起了争执……”   顾筠眉?   此事孟松洵确是头一次听说, 他压了压唇角,垂眸思索片刻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觉得此事是顾家干的?可不论真相如何, 本侯都会彻查到底,不劳沈大人操心了。”   他尚还有些要查,没空陪沈韫玉在此胡闹。   见孟松洵言罢作势欲走,沈韫玉再次拦了他, “侯爷, 下官要说的不止这些, 既侯爷并非真心对待柳萋萋, 只将她当做您已过世的未婚妻的替代品, 便请侯爷看在柳萋萋如今伤成这般的份上, 能可怜她几分, 放过她, 将她还给下官……”   他话未说完, 只觉背脊一寒, 抬首看去, 便见那位武安侯眸光凌厉,眸色冷沉如冰,“替代品?你是听谁说的这话?”   孟松洵冷笑一声,只觉这是他今岁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他转身正对着这位沈郎中,开口问道:“沈韫玉,若本侯将她还给你,你要带她回哪儿去,带回沈府吗?你那新婚妻子可会同意,还有你那良善的母亲,难道还会派人好生照顾柳萋萋不成?”   “下官……”沈韫玉张了张嘴,一时竟哑口无言。   诚如孟松洵所说,他那新婚妻子并非大度之人,成亲前便欲让他赶走柳萋萋,如今定也不会同意让他将柳萋萋带回去,更别说他母亲赵氏,更是厌恶柳萋萋厌恶得厉害。   他迟疑许久才道:“此事并不劳侯爷操心,下官定会妥善安排一切。”   “妥善安排?”孟松洵的笑意中不掩嘲讽,“带不回府,难不成你是想将她安排在外头的宅院,让她从你往日的妾沦落为为人不齿的外室吗!”   看着眼前人飘忽的眼神,孟松洵顿了顿又道:“沈韫玉,你从来自认是为她好,却从未真正为她考虑过。她被你母亲磋磨那么久,住在那冰冷的屋里时,被藤鞭抽打时,被设计陷害与他人私通时,你可曾帮过她,可曾为她说过一句公道话!你并非没有看到她艰难的处境,但你从来轻贱于她,将她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不是吗?”   孟松洵面沉如水,说话间缓步上前,那常年领兵打仗养成的威仪和摄人的气势,令沈韫玉不自觉生畏,被逼往后踉跄了一步。   “我……”那字字句句若沉重的巨石砸在沈韫玉心口,他慌乱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解什么,孟松洵却未等着让他有这个机会。   “如今沈大人觉得她不一样了,对她亦是在乎起来,只你不知道她并非变了,只是她的美,她的笑靥,本侯不过是一五一十让它回归原样罢了。”   可这么好的姑娘,却被他,被他们沈家糟蹋了那么久,变成了那般畏畏缩缩的模样。   “她本就是一颗宝珠,可这颗宝珠到了沈大人手里却是生了瑕,蒙了尘,本侯用世上最轻柔的绢丝,最金贵的膏脂,一寸寸让宝珠复归往日璀璨,本侯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里,唯恐它再染尘污,可如今你以己度人,觉得本侯对柳萋萋并非真心相待,一张口便轻易想将她要回去?沈大人扪心自问,你配吗!”   孟松洵说的话,若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剖开沈韫玉道貌岸然的皮囊,挖出他内心的不堪与肮脏。   沈韫玉努力想说什么,挣扎着想证明他的话并不是真的,可终究无言以对。   看着他这副混乱不知所措的模样,孟松洵嗤笑了一下,淡淡斜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程家香药铺,后院书房。   伙计小五看看一地堆叠的书册,和自家还在翻箱倒柜的主子,不由得纳罕道:“三爷,您这是寻什么呢?”   程羿炤不停在几个博古架间游走,喃喃道:“我记得我好似从前在哪本医书上看到过,有定气保命的法子,快,你也替我寻寻。”   小五看着屋内五六个博古架,几百本书,无奈道:“三爷,这么多书,你这么寻也不是个办法呀。”   正说着,又一伙计自前院的店铺跑来,“三爷,江大人来了。”   程羿炤忙得晕头转向,一时没想起是谁,烦躁地问:“江大人,哪个江大人啊?”   伙计答:“小的也不认识,似是头一回来,他说是三爷您让他来咱铺里的,说会给他瞧手臂的旧伤。”   听得此言,程羿炤这才想起是谁,他扁了扁嘴,“就跟他说,我忙着,暂且没空,让他回去吧。”   他话音才落,一清隽的声儿骤然响起,“程大夫这是在忙些什么?”   程羿炤抬首看去,便见那位江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笑了笑道:“我听见后头有极大的响动,一时担心,便自作主张走过来查看,望程大夫莫要见怪。”   他看向屋内的一片狼藉,面露诧异,“程大夫这是在寻什么呢?若不介意,不若让我跟着一道寻。”   程羿炤闻言瞥他一眼,折骨的左臂尚且固定着,右臂有疾不方便,虽说是好心,但还是别给他添乱得好。   “不必了,江大人还有伤在身,草民今日无暇接待江大人,江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一旁的小五翻了十几本书,便忍不住抱怨道:“爷,这能保命的方子真存在吗?别是您做梦梦见的!”   程羿炤瞪他一眼,“别偷懒,快找!”   “保命的方子?”江知颐并未走,仍是站在那门口,听得这话,惊叹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方子?若真有的话,那些垂死的人不就有救了,不过这样的方子当多是不外传的族中秘宝吧……还能在书中寻着?”   江知颐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令程羿炤翻找的动作骤然一滞,旋即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蠢货,怎的就给忘了!”   他一把扔掉手中的手,快步跑出去,因着太着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江知颐看着程羿炤离开的背影,唇角笑意敛去,眉目蹙起,面上浮现浓沉的郁色。   程羿炤牵了后院的马,疾驰回了程家,自侧门而入,偷摸摸入了祠堂。   守祠堂的家仆乍一见着他,不由得懵了懵,“三爷,您怎的回来了?”   程羿炤掩唇低咳了一声,“我之后要出城几天,又临近我父亲的祭日,便想着提前来祭拜一番。”   祭日?可离老爷的祭日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那家仆疑惑地歪了歪头,眼看着程羿炤负手光明正大地入了祠堂。   闭了祠堂的门,程羿炤对着十几个祖宗灵牌拜了拜,旋即往四下警惕地探了一眼,快速钻到那供桌下,麻利地找到一块空心的地砖狠狠往下一按,果听那墙壁后头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自另一侧钻出供桌,恰好到了灵位之后,那被遮挡的白墙上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洞,其中摆着一个木盒,程羿炤打开木盒,里头恰是三颗药丸。   他取了一颗,用丝帕抱好藏进怀中,方自灵位后拐出来,只听“吱呀”一声,大门缓缓而开,一个年近古稀的老翁被搀扶着走了进来,看到他后,满脸怒意,手上的拐柱在地上狠狠砸了两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突然回来准没好事,孽障啊,孽障!”   “祖父……”   程羿炤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程家老爷子抓了个正着。   程老爷子指着程羿炤,怒骂道:“我们程家怎就出了你这么个孽障,不但整日不着家,还将上回与你相看的姑娘给气跑了,如今居然还干起了偷盗之事!真是丢尽了我们程家的脸。”   一旁搀扶着程老爷子的周管事亦是看不过去,“三爷,这可是老太爷救命的药,是留着将来他身子有恙时保命用的,您这给拿走了,老太爷将来要如何是好啊!”   “不屑子孙!”程老爷子气得猛咳几声,“我看呢,你就是想要了我的命!”   此药丸是程老爷子十年前去南面一个小城时一位多年故友感念程老爷子曾经对他的恩情,特意赠予他的,他告诉程老爷子,此药丸可保存十五年不坏,生死存亡之际有保命之效,因而程老爷子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此处。   程羿炤很清楚此药有多珍贵,可他今日必须将此物拿走。   见他“扑通”一声猛地跪下来,程老爷子不禁吓了一跳,“祖父,炤儿知晓此药对您十分重要,炤儿就拿一颗,炤儿也是要去救人,求您将这颗药予了炤儿,往后不论您说什么炤儿都会答应。”   程羿炤也算是在程老爷子身边长大的,他很清楚他的秉性,不愿相信他真的会做不干不净之事,看着他如今这番祈求的模样,只觉他是真的迫不得已。   他缓了一口气,问:“你要去救谁?”   程羿炤定定答:“一个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程老爷子疑惑地眯了眯眼,若是程家人,他直接同他讨要便是,并不必这般偷偷摸摸,少顷,他又问道:“是男是女?”   程羿炤迟疑片刻,咬了咬牙,“是个女子……”   一旁的周管事闻言不由得惊了惊,再看程老爷子蹙眉深思的模样,便知两人想的一样,他忍不住试探道:“可是三爷您心怡的姑娘?”   不然他们三爷怎可能做出这样的妥协,就为了这一颗药丸。   “不……”程羿炤抬首凝视着程老太爷,思忖片刻,缓缓道,“祖父,三十年前,您突发恶疾,治疾的香汤中有一味香材,只有那毒蛇丛生瘴气弥漫的山中可得,是谁冒险替您去寻得的香材,救了您的命,您可得记得?”   周管事茫然地看了程老爷子一眼,他是程家进京后才入的程府,并不知三十年前之事。   程老爷子自然记得那是谁,他眸光微颤,似有动容,“你说这话是何意思?”   程羿炤并不直面答:“炤儿幼时,您总教我要知恩图报,我知您当年的恩并未来得及报答,但或也可换个方式,报在另一人身上,我想您那恩人泉下有知,定会深深感激您救了他的亲人。”   程老爷子恍若听懂了什么,激动之下,不禁往后跌了一步,教周管家及时扶住了,他泪眼朦胧看向程羿炤,颤声道:“她还活着……”   “是。”程羿炤点头,“且危在旦夕。”   “那还愣着做什么。”程老爷子一把将他拽起来,往外推去,“快去啊!要是晚了,我拿你好看!”   “多谢祖父!”见老爷子答应,程羿炤来不及说太多,感激地道了一句,匆匆跑出祠堂。   程老爷子看着他离开,拄着拐柱,颤巍巍行至檐下,却是蓦然屈膝跪倒在祠堂外,双手合十,仰面对着苍穹老泪纵横,“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呢,望您千万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评论前十红包包哈   感谢在2023-02-06 22:63:29~2023-02-03 22:0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JK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K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趁着城门关闭前, 程羿炤快马加鞭将手中的药丸送到了隆恩寺,待他抵达时,已是暮色四合, 暗夜如漆。   入了寮房, 程羿炤便见孟松洵坐在床榻边,看着躺在那厢气息微弱的柳萋萋,满脸疲惫。   程羿炤来不及多解释什么,自怀中取出药丸,塞进柳萋萋口中,设法令她吞服下去, 而后才将此药的来源与功效, 及他将实情告诉程老太爷之事向孟松洵图和盘托出。   孟松洵听罢颔首,“此番多亏你和老爷子了, 改日若是有空,我再前去登门拜谢。”   “这倒不要紧。”程羿炤急切地问道,“伤念念的人,可有眉目了?”   孟松洵沉默片刻, “也不知算不算……”   旋即将今日所查得的一切, 简单同程羿炤讲了一遍。   “我同院里的师傅打听过, 昨夜的确有一个下颌长着黑痣的男人住在此处, 且年岁与赵立描述得差不多, 可昨日午后便离开了, 在山门洒扫的小沙弥说看见他往东面而去, 我已命人去追, 应当很快便能寻着。”   程羿炤闻言迟疑着问道:“你觉得此事会与顾家有关吗?”   孟松洵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 他不好断定什么, 只低叹一声:“若只是那顾筠眉使得手段,此事还不算棘手,只怕……”   他话至半晌,抬眸看向程羿炤,剑眉紧蹙,程羿炤明白他的意思,若此事只与顾筠眉有关,那不过是个人的小恩怨,若不是,就怕牵涉到十五年前的那桩案子,有人察觉到了柳萋萋的身份,故想对她赶尽杀绝。   对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且至今摸不到对方的身份,便等于始终处于危险而不利的境地,任人宰割。   思至此,程羿炤的面色亦是不大好看,他抬手在孟松洵肩上拍了拍,安慰道:“莫想了,先早些歇息吧,念念暂且应当没什么大碍。”   “嗯。”孟松洵勉笑了一下,轻了点头。   程羿炤走后,孟松洵将柳萋萋泛凉的手拢在掌中,眸中流露出浓重的愧意。   她此番受伤,他亦有责,是他疏忽,没有让人跟在她身边保护好她。   他看着柳萋萋苍白的面色,紧闭的双眸,薄唇微张,嗓音低柔似在哄婴孩一般,“念念,轻绯苑的桃花谢了,很快便会长出桃子,幼时你不是最爱吃桃子了吗?你还未尝到我亲手为你种出的桃子呢……”   犹记她五岁那年,为了满足她每天都可以将桃子吃个饱的愿望,他命人辟了松篱居旁荒僻的院子,亲手栽下自南方运来的桃树,便是想偷偷给她一个惊喜。   那年的桃树开出第一朵花时,他高兴地想去告诉她,却被父亲告知顾家出了事,无一存活,他不敢相信,挣脱父亲的手臂,跑去了顾宅,却见被大批官兵包围的宅子几乎烧成一片废墟,墙根下摆着几十具带血的尸首,却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正当他怀揣着一丝希望时,却见一官兵抬出一具被烧得面无全非的尸首,嘴上还念叨着,“真惨,大人都被烧成了这般,那两个孩子应当是尸骨无存了……”   听得此言,他睁大双眼,欲闯进去,却被两个官兵死死拦在了外头,最后只能痛哭着跪倒在地,任手中折下的桃花落在地上,被人践踏踩碎。   想起那个他不愿回首的过往,孟松洵阖上眼眸,缓缓垂下了脑袋,豆大的烛火在墙面映出一道身影,亦是随着他的动作孤寂而无助地低下身去。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程羿炤便过来为柳萋萋把了脉,见她面色红润了许多,脉搏也算平稳,示意孟松洵可将她接回武安侯府去。   孟松洵已命人备好了两辆马车,一辆是孟老太太所乘,还有一辆是专门留给柳萋萋的。   待两个婢子小心替她穿好衣裳后,孟松洵用棉被裹住柳萋萋,将她抱下了山,安置在铺了层层软褥子的马车上,一道回府去。   因着担心马车太过颠簸会影响柳萋萋的伤势,他特意命车夫将车驾得慢些平稳些,返程用的时辰也足足比平常多了一倍。   回到武安侯府,孟松洵才将柳萋萋抱回了轻绯苑,便听大理寺的人来报,说是他要找的人抓住了,此时正在花厅呢。   他闻言蹙了蹙眉,细细嘱咐了玉书玉墨两句,才和程羿炤一道快步前往花厅,果见一下颌长着黑痣的男人跪在那儿,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大人,草民什么都没有做啊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见孟松洵进来,他忙磕了几个头,可根本掩不住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程羿炤上下打量他一眼,“既是什么都没做,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负责抓人的贺颂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放在孟松洵手边的桌案上,随即低低耳语了几句。   孟松洵打开锦囊看了眼,再看向那跪在地上的男人。   “叫宋虎是吧?身上这么多钱是从何而来的?”   那叫宋虎的眼眸一转,也明白就他这衣衫褴褛的模样,说这钱是他自己的,根本无人会信,便吞了吞口水道:“是……是小的捡的……”   “捡的?”孟松洵剑眉微挑,轻笑道,“哪里捡的,这么多钱,本侯也很想去捡一些。”   他说话时虽唇角扬起,可眼眸与语气中彻骨的冷意却让那赵虎猛打了个寒颤,舌头都打了结,“草……草民……”   “说!为何要刻意破坏马车!”孟松洵骤然厉喝道。   他并不能确定弄坏马车的就是眼前这人,说这话本只是为了乍他,然看那宋虎闻言惊慌失措且心虚的反应,便知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莫想狡辩,有人清清楚楚地瞧见你围着马车鬼鬼祟祟,如实交代还能减轻罪责,若是本侯拷问出来的,纵然您交代再多也无用,指不定还要再吃一番苦头。”孟松洵垂眸,屈指在桌案上扣了扣,“大理寺中多的是让你说实话的花样,我劝你还是想清楚得好……”   那指节扣桌的声响沉闷而又有规律地在那宋虎耳边环绕,似乎下一秒便会化为冰冷的重锤砸在他的身上,看着那坐在面前的男人眸光中溢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宋虎哪里会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大人,草民交代,草民都交代。”他磕了两个头道,“草民也是受人所雇,昨日有人给了草民二十两银子,让草民今日来隆恩寺偷偷摸摸锯断一辆马车的车轴,那可是二十两银子,草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实在是没忍住便答应了。”   “你是受谁所托?”一旁的程羿炤问道。   宋虎摇了摇头,“草民也不认识那人……那人蒙着脸,模样也看不清,给了钱,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原说事成了,还要再给一笔的……”   孟松洵闻言剑眉蹙了蹙,似是从中听出什么不对劲,“事不是成了吗,你又为何要逃,难道不要那一次钱银了吗?”   这宋虎一看就是常年游手好闲,嗜赌成性之人,这种人一无所有,见钱眼开,为着钱什么都敢做,故而才容易被人寻上,可他却反常地选择不要钱,而是逃跑,除非还有什么隐情。   见被发现,宋虎眸光躲闪,好一会儿,在孟松洵眼神的压迫下,到底不得不道出实情。   “回大人,其实……其实那日雇了草民的,并不止一人,还有一位夫人……”   夫人?   程羿炤疑惑地与孟松洵对视一眼。   “那是草民弄坏了马车后不久,正等着回京去再得一笔钱,路上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草民面前,车上下来个婢子,扔给了草民几两银子,说让草民帮着做一件事……”   宋虎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露出几分惧色,却是突然闭嘴不再继续往下道。   “说,是何事!”孟松洵语气中透出几分不耐。   宋虎背脊一僵,硬着头皮开口,“就是半夜用迷香迷晕一个女子,将她抱出来…… 解了衣裳,随意丢在林子里……”   孟松洵面色猛然一变,大掌握紧成拳,“你要害的是哪个女子?”   宋虎不敢说,只一个劲儿哀求道:“大人,草民也是财迷了心窍,听说后面还有钱可拿,便又返回了隆恩寺,但那晚草民因着又发横财很是高兴,便睡得极沉,错过了时候,后听到外头喧嚣,一打听才知是那夫人让草民下手的女子出了事,草民听说您在调查,害怕此事会连累到自己,这才急着跑了……”   话说到这般,孟松洵不可能还不清楚他要害的是谁,他定了定呼吸,努力抑制住心中几欲涌出的震怒,问道:“可知是谁让你去做这般下做之事的?”   “草民只知道是一位夫人,其余的……”宋虎想了想,少顷,蓦然道,“哦,对了,那车上似乎还坐着一位姑娘,喊那夫人叫“娘”,问她说这样做会不会被发现,草民还听见,那夫人叫她什么“没”,“没”的……”   没……   顾筠眉!   孟松洵和程羿炤的面色一瞬间都变得极为难看,他们不曾想当年也算跟他们玩在一起的小姑娘如今竟怎变得这般冷漠无情,心狠手辣,甚至去让人去残害一个女子,试图以这般令人不齿的法子毁了她的清白和声誉。   “大,大人,草民将能说的都说了,再无丝毫保留,请您明鉴,放小人一马……”   孟松洵看着跪在那厢不住哀求着的宋虎,少顷,唇角微勾,露出一丝阴鸷的笑,“本侯不杀你,既然那夫人许了你后续的钱银,那你不如亲自去向她讨要吧……”   宋虎一脸茫然,便见孟松洵对着贺颂低声吩咐了两句,贺颂闻言面色微变,但只迟疑了片刻,便点头称“是”,将那宋虎一把提走了。   孟松洵方才吩咐的话程羿炤听去了一些,他知道孟松洵这人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最是睚眦必报,忍不住道:“你这样做,好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孟松洵眸光幽沉冷沉,“她们不该想着动念念的……”   程羿炤张了张嘴,本还欲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因顾家这回确实做得太过分了,是该得些教训。   转而想起那宋虎方才说的话,他愁眉紧锁,不禁面露忧色。   看来,想杀了柳萋萋的另有其人,他们二人先前的担忧只怕是成真了。   柳萋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只与以往不同,这个梦很清晰,几乎所有人的脸孔她都能明明白白地瞧见。   她看见一端庄温婉的年轻妇人将她一把从床榻上抱起来,手中还牵着一个约摸十岁大的男孩,跑进了一个屋里。   妇人闩住了屋门,将他们推进一个密室,嘱咐他们逃走后,去找住在城郊的柳叔和柳姨。   屋外尽是起伏不断的惨叫声,他们迟迟不肯离开,透过密室的缝隙,却亲眼看见有人闯进来,在一番争执后,一剑刺死了妇人。   男孩捂住她几乎哭出声的嘴,强忍着眼泪,带着她出了密道,在城门开的一刻逃了出去。   她似乎在跑,不停地跑,可自身侧呼啸而过的风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冰冷的刀刃,似乎有人在追赶他们,将他们一路逼到了一个崖边。   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可只是她,并非那个男孩。   她被藏在茂密的树丛里,看着他抱着自己厚重的棉衣裳,转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当着那些追赶来的人的面,自崖顶一跃而下。   她想喊叫出声,却只能记住男孩的嘱咐,努力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动静,直到那些人离开了,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她才拖着两条僵硬酸疼的腿,用仅存的意志下了山,往一户人家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篱门打开,一对夫妻惊讶地跑出来,伸手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她。   柳萋萋缓缓睁开眼睛,贴着脸的软枕湿得厉害,冰凉凉的。   一双温暖的大掌此时正紧紧握着她的手,似是感受到她的动静,原靠在床榻边休憩之人警觉地醒来,直起身子,然在看到她睁开的双眸后,却是一愣,好似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可下一瞬,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他不禁面露惊喜,“萋萋,萋萋……可有哪里不适?头是不是很疼?”   见她只是紧盯着自己,并不回应,孟松洵陡然想起先前程羿炤说过的话,他眸光黯淡了几分,薄唇抿了抿,小心翼翼地问道:“萋萋,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柳萋萋用视线一点点描画着眼前人的轮廓,眨眼间泪湿了双眸,她张开双唇,发出的声儿尚有些沙哑。   “阿洵哥哥……”   听到这个熟悉又久远的称呼,孟松洵怔了怔,简直难以置信。   “你……叫我什么?”   翌日,早朝罢。   凛阳侯府三公子邱辞同大理寺少卿苏译徜一道出了殿,看着那位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冶香官顾长奕顾大人今日却是面色铁青,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模样,邱辞忍不住问道:“顾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呦,邱大人还不知道呢。”苏译徜凑近压低声儿道,“昨夜也不知谁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丢进了顾大姑娘的床榻里,将顾大姑娘吓得不轻,整个顾家如今因着此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邱辞惊了一惊,“竟还有这样的事,这顾大姑娘一个未出嫁的清白姑娘,和一个不着寸缕的男人睡在了一个床榻上,就算没发生些什么,将来挑选人家恐怕也……”   “是啊……”   两人闲谈之际,沈韫玉缓缓自他们身后而来,他轻瞥了一眼这两个朝中最爱“打听市面”的官员,才从他们身边擦过,却听那邱辞又问:“今日,怎的还不见武安侯,他又告假了?”   “是啊,说是武安侯同陛下告了好一阵的假。”   邱辞疑惑不已,“武安侯可是家中有什么要事?我看平素他鲜少有不来上朝的时候。”   苏译徜长叹了口气,“似乎是为了他那个爱妾,也不知怎的随那孟老夫人去了趟隆恩寺,夜半竟被人所袭,身受重伤……”   听他提及柳萋萋,沈韫玉忍不住停下了步子,不想却听那苏译徜紧接着道。   “只可惜我们侯爷那么疼爱那妾,昨夜三更时候,那爱妾到底因伤得太重,香消玉殒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3 22:06:55~2023-02-08 23:2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铃铛、活在二次元 2瓶;彤彤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沈韫玉神色大变, 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后头说话的两人越过他往前走去,他才一把抓住苏译徜的衣袂, 急切地逼问道:“你说什么, 你方才说什么!武安侯的爱妾如何了?”   “沈大人这般激动做什么?”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苏译徜疑惑地眨了眨眼哦,少顷,才恍然大悟,“哦,我倒是忘了, 武安侯这妾不就是先前您送给他的吗?”   他面露感慨, “要说,那也是个命苦的, 听闻她去了武安侯府后,我们侯爷甚至可以为了她遣走院里所有美人儿,本以为她将来定可以有好日子过,不想却是红颜薄命啊。”   看着沈韫玉呆滞在哪儿, 双目失神, 手无力地耷拉下去, 苏译徜默了默, 以安慰般的语气道:“听说侯爷还特意为他那爱妾设了灵堂, 那妾也在沈府待过好一段日子, 想必沈大人与她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感情在, 您若有闲, 也可去看看她, 只当是送她最后一程吧。”   沈韫玉闻言没有说话, 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拖着步子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出宫后,他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府的路上,然不知不觉却是停在了一处,抬首看去,刻着“武安侯府”四个鎏金大字的牌匾在眼前高悬,其上白绫缠绕,随风飘飞,入目皆是一片哀意。   侯府门房见他坐在马上盯着这厢一动不动,思忖片刻,上前恭恭敬敬地问道:“这位大人可也是来吊丧的?”   听到“吊丧”二字,沈韫玉眼睫微颤,低声问道:“这是……你家谁没了?”   门房答:“是我们侯爷的妾,府中的柳姨娘。”   柳姨娘?   沈韫玉双眸微张。   真的是柳萋萋!柳萋萋死了?   柳萋萋怎会死呢!   一定是他在做梦,一定是!   此时的武安侯府,灵堂内。   除却孟家人,京城制香世家的程宁二家均在此处。   宁翊鸢双眸发红,显然已是哭了许久,她看着眼前的棺木,仍是有些不能相信,“分明前一阵在马场见时还好好的,怎的突然便……萋萋不过一个寻常女子,究竟是谁干的,竟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听着她愤怒的语气,立在一旁略显憔悴的孟松洵只抿唇垂眸不言。   程羿炤却是低叹一声,“并未抓到人,我猜测或是些过路的劫徒,见老夫人和柳姨娘穿着不菲,这才动了心思……”   宁翊鸢的父亲,宁家家主旻珺今日亦陪着女儿来了侯府,他看向坐在一旁默默垂泪的孟老太太,安慰道:“老夫人,人既已逝,还望您节哀。”   宁旻珺不说这话倒还好些,他一开口孟老太太好容易收住的眼泪又滴滴答答落了下来,“你说这孩子的命怎就这么苦呢,打头一眼见着这个孩子,我便觉得与她有缘,对她也似亲孙女一般,可她偏不是个命长的,才双十的年纪,就这么走了,老天爷当真是心狠啊……”   孟老太太说着缩起身子,痛苦地捶着胸口,赵嬷嬷见状忙拦了她,一声声劝慰,“老太太,奴婢知道您难过,可也莫要哭坏了身子啊……”   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程家老爷子看着精神并不大好,眸中亦难掩哀伤之意,他看向孟松洵,问道:“不知武安侯想将这丫头葬在何处啊?”   孟松洵抬首看来,眸色坚定,“我想将萋萋带回嵇南去,葬入祖坟。”   程老爷闻言稍愣了一下,旋即眼眶一湿,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旁的宁旻珺却是面露不解,他在屋内睃视了一圈,见竟无人反对,垂了垂眼眸,迟疑片刻道,“武安侯莫怪我这个外人多嘴,无论如何,毕竟只是个妾,葬入孟家祖坟,只怕是逾矩了。”   孟松洵薄唇微张,正欲回答,孟老太太却是快一步道:“此事是我同意的!”   她用丝帕拭去脸上的泪水,旋即看向宁旻珺,解释道:“萋萋这丫头也算是救了薇澜,若没有她,薇澜兴许便已被那灵犀香要了命,孟家列祖列宗宽厚,将萋萋葬入祖坟,不让她死后沦为孤魂野鬼,他们定也不会反对。”   孟老太太说话间,在一旁红着眼眶,兀自难过的徐氏亦赞同地点了点脑袋。   见孟家人都赞同此事,宁旻珺便也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   恰在此时,一家仆匆匆进来禀道:“侯爷,外头有人来了?说是来吊唁柳姨娘的。”   孟松洵缓缓抬眼,“是何人?”   “他自称是刑部郎中沈韫玉沈大人。”家仆答道。   听到这个名儿,孟老太太冷笑一声,顿时怒道:“他居然还有脸来,赶出去,莫让他扰了萋萋的清净。”   那家仆尚来不及应声,便听另一道低哑的嗓音响起,“让他进来吧。”   “阿洵!”孟老太太蹙眉看向孟松洵。   孟松洵没有多作解释,只用冰冷且不容置疑的语气看向那来传话的家仆,“将他带进来!”   入武安侯府后,沈韫玉走的每一步似都软绵绵的,踩不到实地,甚至在看到立在堂屋中的黑色棺木,和那写着柳萋萋名姓的牌位时,他仍久久回不过神,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只木然地站在那儿,若自言自语般道:“柳萋萋死了吗?”   “她死未死,沈大人不是瞧见了吗?”   沈韫玉看向孟松洵,若是如苏译徜所说,柳萋萋是昨夜三更死的,那她定不可能是今早才被送回的武安侯府,想到此事,沈韫玉蓦然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质问道:“她本在隆恩寺好好的,莫不是侯爷强行将她带回京城,加重了她的伤势才让她……”   孟松洵的眼神顿时凌厉了几分,“沈大人这话是在指责本侯吗!”   沈韫玉抿了抿唇,却是沉默不语,似乎默认了这话。   灵堂中的气氛顿时沉闷压抑地令人透不过气。   许久,正当沈韫玉开口欲说些什么时,却见一只大掌袭来,死死掐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被猛然按倒在了棺木之上。   他惊惧地抬眸望去,便见孟松洵一改往日的沉稳,赤红的双眸遍布杀意,一身戾气浓重。   见他这般可怖的模样,灵堂中的众人皆面色大变,却不敢轻易上前阻拦。   那棺盖本就还未被钉死,在这番巨大的冲劲之下,竟被推开了一个小缝。   沈韫玉余光无意瞥去,便见棺中一张惨白没有丝毫血色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吓得大惊失色,顿时尖叫一声。   “你怕什么?”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孟松洵嘲讽地一笑,“柳萋萋就在这儿,你难道认不出她这张脸吗?”   他强扭过沈韫玉的脑袋,逼着他直视着棺中人的脸,眸光狠厉,“若萋萋还在你手中,若她没有遇见本侯,恐怕早在鹿霖书院,就被你下令放的箭穿心而亡,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若是在那时,你会为她设灵堂,会为她好生发丧吗?”   看着手底微微颤抖的身躯,孟松洵只觉万分可笑,一把将沈韫玉推倒在地,“收一收你那虚伪的面孔,不必在这里假惺惺给谁看。”   “本侯实话告诉你,萋萋死前或是回光返照,曾苏醒过一次,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被你所救,满怀期许地入了沈家,却被你彻彻底底地辜负!”   孟松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可笑的蝼蚁,“沈韫玉,你本可以好生拥有她的,是你当初自己没有珍惜,又能怪得了谁!”   “不,不是,并非如此……”沈韫玉坐在地上,还在不住地摇头,“分明是你强夺了她,我只是,只是……”   他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嘴上念念有词,似在为自己找借口,证明自己并没有错,孟老太太长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家仆将人拉了出去。   灵堂外,正远远站着三人,已往这厢看了好一会儿,见这么大的动静,始终不敢靠近。   此时见沈韫玉被请出去,苏译徜和邱辞对视一眼,皆面露惊诧,“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身后,江知颐看着灵堂内孟松洵小心翼翼地盖上棺盖,原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似是落下一颗心,唇角溢出些许似有若无的笑。   武安侯为个妾大张旗鼓办治丧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少人都说武安侯是教那妾迷了心智,疯了魔,甚至破了规矩,将那妾的棺木自侯府正门抬出去,还要送入祖坟下葬。   可不论坊间将此事传得如何沸沸扬扬,神乎其神,三日后,孟松洵依旧如他所说那般,扶柩回乡,走水路南下。   船上的船手都视孟松洵为疯子,毕竟谁会将棺木抬入自己的寝屋,整日与一具死尸为伴。   但他们自然不知道,上船后不久,孟松洵便开了棺盖,依程羿炤所言,点燃香丸,将香炉置于棺中,不出半盏茶的工夫,那本毫无生气的尸首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孟松洵俯身,将周身若一汪水般绵软无力的柳萋萋抱了出来,坐在了床榻上,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心疼道:“这两日,委屈你了。”   柳萋萋将脑袋靠在孟松洵怀里,尚没什么说话的气力,只含笑摇了摇头。   她知道,她的阿洵哥哥是为了保护她,她还活着的消息若传出去,恐再遭人毒手。   所以他才让她服下了程羿炤给的药,造成她假死之象。   孟松洵自手边倒了杯热茶,轻吹到不烫口了,才小心翼翼地喂给柳萋萋喝下,好一会儿,柳萋萋才逐渐缓过劲儿来,她透过窗缝看向外头粼粼水波,忍不住问:“阿洵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嵇南。”孟松洵答,他将她安放在床榻上,替她盖好衾被,嗓音轻柔,“将这副棺木下葬后,我会把你安置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柳萋萋好奇地道。   “一个能供你好生养伤的去处。”孟松洵抬手将她额间的碎发撩到耳后,宠溺地看着她,“亦是一个所有人都会真心疼爱我们念念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8 23:23:28~2023-02-09 22:0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ffffei 5瓶;希望 3瓶;彤彤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嵇南一行, 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比原估算的早到了好几日。   听闻孟松洵要来,嵇南老宅的管事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按着祖制, 以正妻之礼将柳萋萋的棺椁葬入孟家祖坟。   这般不合规矩事儿一传出去,很快成了嵇南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斥责孟松洵此事做得荒唐,亦有人赞叹他的情深,听闻那妾下葬后,他日日都会前往她的坟前看望, 往往黯然失色地呆坐上一个多时辰。   如此过了十余日, 孟松洵才动身离开嵇南,只这回他走的并非水路, 甚至未回京城,而是继续南下至澜州,入城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直奔苏家宅邸。   苏家是澜州有名的医者世家,苏家祖上是前朝太医院的御医, 致仕后便在此定居, 世代行医, 还做着不小的药材生意, 家境殷实。   孟松洵自报家门后, 苏家门房急匆匆往里禀, 很快便将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花厅。   喝了一盏茶的功夫, 便见苏家大爷苏泓小心搀扶着一个年迈的老者而来。   那便是苏泓的父亲苏家老太爷。   苏老太爷显然还记得孟松洵, 他倒是丝毫不惧孟松洵时如今的身份, 只在那圈椅上坐下, 瞥了孟松洵一眼, “孟家小子,倒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你了,怎的突然来信,说要来苏家拜访。”   澜州苏家不是旁的人家,正是原京城四大制香之首的顾家家主的原配夫人,苏氏的母家。   京城冬日寒冷,当年顾湘绯南下来外祖父家避寒时,孟松洵也曾跟过来两回。但打十五年前顾家出事之后,两边便再无交集,孟松洵突然写信提出来访,于苏家而言,的确令人疑惑。   孟松洵环顾四下,却是面露犹豫,“晚辈有事要与老太爷、苏叔商议,可否……”   苏泓是个聪明人,哪里看不出孟松洵是有要紧的话要说,抬手示意花厅内伺候的婢子们悉数退下。   待厅内仅剩下四人,孟松洵才拱手冲苏老爷子道:“今日,晚辈是给苏老太爷送礼来了。”   “礼?什么礼?”苏老爷子挑了挑眉,不屑地低哼一声,“我这把老骨头还未活到古稀,怎的,怕我死了,提前给我祝寿来了?”   见苏老爷子冲孟松洵这位武安侯,毫不客气地摆出这番脸色,苏泓不由得在心下摇了摇头,自打苏家老夫人走后,这苏家老太爷的脾气是越来越执拗古怪了,苏泓唯恐孟松洵听了这话不高兴,歉意道:“父亲向来爱开玩笑,侯爷莫放在心上。”   孟松洵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会,看老太爷这般康健,晚辈反觉甚是欣慰。”   说着,他看向立在身后一小厮,“阿绯,过来见过苏老太爷。”   那矮矮瘦瘦的小厮忙应声,上前一步,“见过苏老太爷。”   苏家老爷子随意打量了这小厮一眼,却是不悦地质问孟松洵,“小子,说好要送我的礼呢,怎的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晚辈要送老太爷的礼,不就在您面前吗?”孟松洵神态自若地答,旋即看向那小厮,“阿绯,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老太爷吗?”   那叫“阿绯”的小厮听得此言,果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面前的苏老爷子。   苏老爷子接过那轻飘飘的物什,却是满脸嫌弃,“这是什么,帕子?”   他捏了捏上头的绣花,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我一个老头子,要这帕子做什么,还有这上头绣的是什么,野鸡……”   “不是野鸡,是仙鹤,是延年益寿的仙鹤……”   一个温婉轻柔的声儿骤然响起。   苏老爷子却仍未发现异常,继续自顾自念叨:“这哪儿像仙鹤了,这翅膀绣的,肥乎乎的,哪里飞得起来,就这女红,简直和我们念念……”   言至此,他蓦然止了声,缓缓抬眸看去,这才看清了眼前小厮的模样。   看着这熟悉的眉眼,他手微微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却因着激动,嗓子里竟一时发不出丝毫声响。   “外祖父……”   看着那张秀丽的面容,苏老爷子僵着身子,在同样震惊不已的苏泓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你……喊我什么?”   “外祖父……”   说话的人已是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苏老爷子几欲站不住,既高兴,又难以置信,生怕只是一场梦,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念念分明已经,已经……”   恐老太爷年岁大了受不住,孟松洵见状忙上前道:“老太爷莫太激动,此事原委晚辈会细细同你们解释清楚。”   半个时辰后,孟松洵才自花厅出来,他带着身后的小厮,由苏家家仆领着,去了苏泓安排好的客院。   甫一入了屋,孟松洵便用帕子替柳萋萋拭起了眼泪,不过这么一会儿,她一双眼睛都已哭肿了。   孟松洵不由得心疼道:“你身子本就未好,哪经得住这么哭。”   “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着外祖父。”柳萋萋的嗓音仍有些哑,自隆恩寺一劫后,她死里逃生醒来,便记起了许多往事,关于顾家,关于她的身份,她都记起来了。   她抽了抽鼻子,“过了那么多年,外祖父比我记忆里的模样苍老了太多,从前他惯是爱将我抱在膝上逗我玩的,现在他却连走路都开始晃晃悠悠,外祖母也已经……”   见她作势又要哭,孟松洵将大掌落在她的额顶,温柔地安慰她。   柳萋萋的亲生母亲苏氏是苏家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当年,得知顾家出事后,苏家老太太悲痛难当,因着打击太大,很快便郁郁而终,撒手人寰。   从柳萋萋失去记忆到如今,已逾十五年,一切都如做梦一般转瞬而逝,却已是物是人非。   见她哭了一小会儿,却是面露倦色,孟松洵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她先前伤得太重,险些丢了命,如今是一点也累不得。   “好生睡一会儿。”   见孟松洵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又想哄她睡去,柳萋萋却是伸手拽住他的衣袂,“阿洵哥哥,我想与你说说话。”   从京城一路过来,她几乎一直在休息,鲜少有机会和孟松洵认真地交谈。   “好,想说什么?”听得此言,孟松洵将她扶坐起来,靠在一个软枕上。   柳萋萋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才道:“这几日,我总是反复梦见顾家出事的那一晚,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年那些人为何要杀了我母亲,顾家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他们下此狠手。”   还有传闻她父亲当年发狂,杀了所有顾家家仆之事,恐也有内情,她不相信,她父亲那般温柔良善的人,会无缘无故变成那般。   柳萋萋的伤本就未好,又是刚恢复记忆不久,孟松洵就一直没怎么仔细问她关于当年之事,如今听她主动提及,便顺势道:“念念,杀你母亲的那些人生得什么模样,你可还有印象?”   听得此言,柳萋萋努力回想了片刻,却是失望地摇了摇头,“当时太小,记忆实在模糊,记不大清楚了。”   且幼时之事,她并非一点不差都想了起来,仍有许多事若遮着云雾,朦朦胧胧,看不仔细。   她只能尽可能向孟松洵描述她记得的事,“他们好似在向我母亲讨要什么,还说了不少威胁的话,可我母亲却并不屈从,骂他们丧心病狂,还骂他们做梦,后来就被……被……”   想起苏氏被那长剑穿透,鲜血四溅的模样,柳萋萋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忍不住蜷缩起了身子。   “好了,莫想了……”   孟松洵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明白让她一遍遍去回忆亲生母亲死前的惨状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还有哥哥,若非为了我,他兴许不会死……”柳萋萋哽咽道。   正是为了引开那些人,他才会选择抱着她的衣裳跳下了悬崖。   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娇小身子,孟松洵收拢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知道她为何愧疚,可她并不应该愧疚,那些往事不该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念念,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人。”他伏在她的耳畔,嗓音低沉,若发誓一般道,“我一定会寻到真相,还顾家一个清白!”   翌日,苏家老爷子突然重病卧床,听说前一夜还有人听见其在屋内失声痛哭,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孟松洵去老爷子屋里看望了好几回,于第三日清晨启程离开澜州。   他走得极早,起身时天还未亮,睡在西厢的柳萋萋甚至还未苏醒。   为怕她难过,孟松洵并没提前告诉她他要离开的消息,只临行前,悄步行至她床榻前,将她唤醒。   见她睡眼惺忪地看来,孟松洵薄唇微抿,低声告诉她,“念念,我要回京了。”   柳萋萋霎时清醒过来,忙坐起身,“怎的这么快?”   “我不能在澜州待太久,恐引人怀疑。”孟松洵撩了撩她凌乱的青丝,“这里有人会照顾你,我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再派几个信得过的,在暗处保护你的安全,放心,没人会再伤害你。”   虽他这么说,柳萋萋眼圈仍止不住泛了红,她捏着孟松洵的衣袂,明知道自己不能留他,可却舍不得他走。   不仅是因着青梅竹马的情谊,打从他将自己从沈家救出来,对她千般万般好,她早已习惯事事依赖于他。   “别哭。”孟松洵最见不得她难过,忍不住安慰道,“我们应当很快便能再见。”   柳萋萋闻言眸中顿时跃动起些许光亮,“有多快?”   孟松洵思忖许久,其实他也说不好。   前头在京城,他刻意在灵堂做了那样的戏,为的就是给那些隐在暗处的人证明柳萋萋的确已经死了。   因而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再来澜州。   好一会儿,他才答:“少则四个月,至多不过半年,待京城的风头一过,我便来见你。”   看到她在听到“四个月”时失落的神情,孟松洵浅笑了一下。   他没有告诉她,到那时再来,她已不再是那个来自迹北的柳萋萋,而他或还有别的目的。   柳萋萋兀自难过之际,却觉额上一热,抬眸看去,便见男人眉眼温柔,信誓旦旦道。   “念念,等我!” 第68章   孟松洵从澜州一路北上返回京城时, 已是孟夏。   四月梨花开,入目一片白雪缀枝头,暗香浮动。   他入城后的头一件事, 并非回武安侯府, 而是径直去了程家香药铺。   近一月未见,乍一见到孟松洵,程羿炤愣了一瞬,旋即以拳掩唇,将人带进了后院厢房。   待到了无人处,他才止不住笑出声, “你这模样, 可足够憔悴了,若非你我自小相识, 哪能这么快认得出你来。”   孟松洵横他一眼,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垂首间杯中映出一张风尘仆仆的面容, 眼底发暗, 唇周一圈青黑的胡茬, 哪里还有从前半分矜贵俊秀的模样。   “戏不演得像一点, 连自己都骗不过, 如何骗得了旁人。”   他轻啜了口茶水, 才懒懒抬眼问:“我不在的这段时日, 京中可有什么异动?”   “旁的我倒不晓得。”程羿炤想了想答, “太子出事了, 你可知晓?”   孟松洵举着杯盏的手微滞, “来的路上听说了些。”   因着天弘帝龙体有恙, 这些年的皇家围猎便未举办,但今岁天弘帝或自觉身子康健了许多,兴致高涨,就带着群臣前去皇家围场围猎。   太子虽是体弱多病,但到底是储君,这般皇家盛会,自是得参加,可谁知途中,太子的马突然惊了,载着太子竟径直往悬崖的方向奔去。虽幸好最后太子及时被人救下,但因着受了惊吓,至今仍卧病在床,已好一阵儿未踏出过东宫。   “朝堂之事我向来不懂。”程羿炤道,“听说此事调查到最后,只草草处置了几个马倌和内侍,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你可知在围猎上救了太子的人是谁?”   孟松洵挑了挑眉,“嗯?”   “是那位新科状元郎,翰林院修撰,不,如今应当是太子洗马江知颐江大人。”   程羿炤露出些许嘲讽的笑,“若我记得不错,你好似同我说过,他是胡钊壁的人吧,那他此番救了太子,又意欲何为?”   的确很奇怪。   孟松洵垂眸,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   太子此番出事,且不论是不是意外,首先被怀疑的定然是胡钊壁,毕竟太子一死,胡贵妃所出的四皇子才有继位的可能。   可江知颐作为胡钊壁的人却及时救驾,立了功反成了太子身边的人。   这一切一时竟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故意设计,若是故意,那江知颐选择接近太子究竟要做什么。   不,或者说,胡钊壁究竟要做什么?   如今的朝局形势似乎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正当孟松洵垂眸思索之际,却听程羿炤又道:“对了,先前你让我问的事,我已然从我家老爷子口中问得了。”   闻得此言,孟松洵挺了挺背脊,神色认真地看过去。   “那本《异香录》大抵出现在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制香四家入京前几年,一个自海外而来的香材商人将此书给了当时的顾伯父,托他保管,言几年后便会来取回。当时的顾伯父并未将此书放在心上,只翻看了几页,见上头所记叙的香方荒唐,只当是人随意写就,便放在了书房中,并未太过在意……”   程羿炤娓娓道:“直到一个在顾家学香的学徒无意间翻看了此书,心生贪婪,为了制香险些害死了一条人命后,顾伯父才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他本欲将此书销毁,可想到当年归还的承诺,便只能封存了此书,并在北上赴京之时将它一同带了过来。”   “那香材商人当初给的《异香录》确定只有一本吗?”孟松洵问。   “应当只有一本,此书一直在顾家手上,至于其中的内容……那看过此书的学徒有没有记住,我便不得而知了,只知他虽天赋异禀,但因心思不正,在绾南时就被顾伯父赶出了顾家,下落不明。”程羿炤看向孟松洵,沉默片刻道,“你仍然觉得顾家当年之事与《异香录》有关?”   孟松洵薄唇微抿,依着柳萋萋的记忆,顾夫人苏氏并非被烧死,而是被人杀害的,除却《异香录》,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这些人这般不择手段。   可到底是谁这么急切地想要此书呢?   不知想到什么,程羿炤的面色倏然变得难看起来。   孟松洵向来敏锐,感受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程羿炤垂眸迟疑许久,才蹙眉开口道:“《异香录》中记载的香方因过于残忍,一直被视为禁忌,故而当时只有四家的几个长辈知晓,若一切如你所想,那当年究竟是谁将此书之事泄露出去的呢?”   *   澜州,苏家。   虽说前一阵儿让苏老太爷重病差点撒手人寰的事闹了一遭,但这几日的苏府,却又变得热闹起来。   澜州城本就不大,一时间城中不少人都在讨论,苏家大姑娘回来的事儿。   如今的苏家家主苏泓是澜州城出了名的大善人,常替城中贫苦百姓看诊还不收一文钱银,故而澜州城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   但这么多年,他们都只知苏泓膝下有一个儿子,年方十四,天资聪颖,正在州府的书院读书,却并未听说他还有个女儿。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苏家大姑娘,苏家只对外解释他们姑娘一生下来身子便不好,有游方道士言她活不过五岁,想要活命便只能藏到避人之处养着,只消平安度过了十八岁就能逃过死劫,活得长寿安康。   因着如此,苏家从前才一直将她养在离澜州几十里路的山中小庵庙里,连苏老夫人去世都未回来。   但此番老爷子或觉自己快不行了,不知怎的,惦念起这个孙女来,左右这位苏大姑娘已满了十八,苏泓便干脆命人将其接了回来。   这苏府突然多了个姑娘,也有不少人心存怀疑,觉得莫不是苏泓从前在哪处留情,生下的外室女。因而这位大姑娘回府的当日,还有人偷偷去瞧,然瞧完回来,便什么疑虑都没了。   据那人说,虽只瞧见那位苏大姑娘的侧脸,但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像苏泓,且苏家夫人杨氏抱着那大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像有半分作假,看来这位大姑娘应是苏泓和苏夫人的骨肉无疑。   外头只道苏家一家团圆哭得凶,不像是做戏,却不知他们的确是因着重逢而喜极而泣。   那厢,将人迎进了门,将房门一关,柳萋萋一抹眼泪,便冲杨氏喊了句“舅母”。   打从苏泓那厢知道自家姑姐的孩子还活着,杨氏是打心眼里高兴,哪里会不配合做这场戏,她牵着柳萋萋的手,看着她这瘦弱的模样,心疼不已,“这人后叫舅母也就罢了,往后人前可得记得叫母亲,莫教人抓住纰漏。”   柳萋萋重重点了点头,她这身份是孟松洵一早便安排好的,就算无隆恩寺那桩事儿,他似乎也打算让她将来以此身份待在他身边。   杨氏将柳萋萋上下打量了一遍,不禁笑道:“都说外甥肖舅,要我说这外甥女,分明也像极了舅舅,这对着外头说,你是苏泓的女儿,谁会不信。这家里往后有了你,我可热闹了,你舅父和你弟弟惯不是贴心的,平素哪里知道要陪陪我。有你在,便有人陪我赏花吃茶做女红了。”   这话分明说得寻常,可听在柳萋萋耳中,却令她蓦然有些鼻酸,未恢复记忆前,纵然武安侯府的人对她极好,她也囿于自己妾的身份向来低声下气,唯恐做错什么。   但如今她到了外祖家,真的有了血脉相连的家人庇护,所有人都疼爱她,将她捧在手心里,令她不必再拘谨,可以自由自在地过。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婢子扣门说给大姑娘做衣裳的裁缝到了,杨氏便拉着柳萋萋去量了尺寸,挑了几个花色鲜亮的料子做新衣。   末了,还将她院内的仆婢都叫拢过来,吩咐她们好生伺候,绝不可有一丝怠慢。   如此忙活了小半日,柳萋萋陪同杨氏用了午膳,便在婢子的伺候下小憩了一会儿。   孟松洵那日离开后不久,她也跟着被苏泓悄悄送出了府,藏在了澜州城外的一个小宅院里养伤,直到十几日后,才正式以苏家大姑娘的身份被接了回来。   苏泓和苏老爷子都是名医圣手,她这点伤于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养了这么一段时日,已然恢复了许多。   柳萋萋醒来时,已近申时,她穿了衣裳才出了内屋,便见一串糖葫芦自门外探进来,在她面前晃啊晃,她掩唇忍俊不禁,“外……祖父,你可别闹了。”   话音方落,便见苏老爷子笑嘻嘻地踏进来,宠溺道:“我们念念醒啦!来,吃串糖葫芦。”   柳萋萋伸手接过,却是哭笑不得,“祖父,我已经长大了。”   苏老爷子听到这话却是扁着嘴不大高兴,“欸,在外祖父眼里啊,我们念念永远都是孩子。怎的,不喜欢了糖葫芦了,从前但凡看到糖葫芦,你从来都是走不动道的,你母亲还说就你这样,只怕将来一串糖葫芦就教人轻易给骗去了。”   “我哪有,祖父尽胡说。”柳萋萋转着手上的糖葫芦,不悦地反驳。   甜甜的糖香钻入鼻尖,一段模糊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柳萋萋唇角笑意骤然一僵。   画面里,她看见一支糖葫芦被伸到了她面前。   有个看不清眉眼的男人弯着腰,在笑着哄她。   “念念,听说你看了你爹藏的那本书,你可还记得那本书中写了什么,能不能讲予我听听……” 第69章   柳萋萋秀眉蹙起, 紧接着,一道熟悉又急切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念念,无论是谁问你有关《异香录》之事, 都绝不可透露半句, 明白吗?你就说你根本来不及翻阅此书,根本不知书中的内容,还因着偷书被父亲打了一顿,再也不想看那书了,可记住母亲的话,记住了吗……”   这是她母亲苏氏的声儿, 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她蹲在她面前, 那张心急如焚的面容。   柳萋萋想不起先前问她关于《异香录》之事的男人的模样,但看他熟稔的语气与态度, 恐是她幼时亲近之人。   可那人为何要偷偷以糖葫芦哄骗她说出《异香录》上的内容。   柳萋萋想起先前在京中遇到的几个案子,似乎都与那本《异香录》有关。   那顾家当年的惨案会不会也与此书有所关联。   见柳萋萋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苏老爷子顿时担忧道:“怎的了,可是伤口疼了?”   柳萋萋摇了摇头, 亲昵地上前挽住苏老爷子的手, “没有, 我们外祖父妙手回春, 念念的伤早好得差不多了。”   她拉着苏老爷子在檀木圆桌前坐下, 给他斟了杯茶, 旋即迟疑着问道:“外祖父, 你可曾从母亲口中听说过一本叫《异香录》的书?”   此时, 京城, 暮醉轩。   凛阳侯三公子邱辞下了马, 便由伙计领着一路往二楼厢房而去。   甫一打开房门,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而那位武安侯正举着杯盏一杯接一杯地往肚中灌着烈酒,余光瞥向这厢的同时,还不忘吩咐伙计再拿几坛好酒来。   邱辞皱着眉头,看着他这副样子,嫌弃道:“你难得约我,我本还高兴,以为你终于从失去佳人的阴霾中走出来了,不想原是来找我喝酒,借酒浇愁罢了。”   他也实在是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妾,竟惹得两个男人为她发疯,不止是眼前这个,还有那位刑部郎中,听说打那妾死后,也同样整日郁郁寡欢,他那位新婚妻子气得不轻,同他闹了好几回,还吵嚷着要同他和离云云。   孟松洵没有接话,只看着伙计送上几坛子酒,恭恭敬敬地将房门闭上后,才直了直背脊,眸中的浊色一扫而空。   邱辞还未来得及品上一口好酒,就见一副卷轴被骤然丢到了眼前。   “这是什么?”   他疑惑地打开,然只草草扫了几眼,面色骤变,顿时似烫手山芋般将此物丢得老远。   “你疯了!”邱辞差点喊出声,但想到这是在酒楼,忙压低声儿道,“这可是大理寺的案卷,上头记载的还是……你居然敢将此物偷偷带出来,不要命了吗!”   孟松洵却是不为所动,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这并非原卷,不过我是记下了其上的内容,抄录下来的罢了。”   他瞥了眼那卷轴,眸色冷了几分,“而且,其上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从案发状况到证人证物,可谓纰漏百出,我看过不少大理寺的案卷,像这般荒唐的还是头一回见……”   看着孟松洵唇角露出的嘲讽的笑,邱辞抿了抿唇,大着胆子拿起那卷轴,复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双眉拧起。   的确如孟松洵所言,这份案卷内容太过单薄,甚至连先皇后和云妃的尸格也记录得极为简单。   按理说皇后之死是大案,当时三司联手调查,能调查出的东西绝不可能仅有这些。这样的案卷都能入库,确实荒谬得紧。   邱辞垂眸沉思之际,就听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我想就你听说的,应当也比其上记载的更多的吧?”   他抬首看去,便见孟松洵正眸光灼灼地看着他。   邱辞顿时明白了孟松洵今日约见他的缘由,敢情是想从他这儿知晓一些案情。   他消息的确灵通,孟松洵也确实没找错人,邱辞掩唇低咳一声道:“其实我知道的也就那些……”   他娓娓道:“听说,当初头一个发现先皇后被毒死的,是入宫前便开始伺候先皇后的婢子,据她所说,先皇后前一日因身子不适并未吃什么,只服食了顾家开的香汤。先皇后死后,那婢子还告诉陛下,说她怀疑是云妃娘娘联合顾家害死了先皇后。后来陛下命人囚禁了云妃,让人验了煎香汤剩下的药渣子,证实那药渣子的确有毒,正当陛下欲命人拷问顾家时,云妃自缢并留下了那封认罪书,此事你也知道,但你可能不知……”   “不知什么?”见他显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孟松洵神色一凛。   “我也是听人说,不知是真是假。”邱辞迟疑许久,才道,“当年被带来验那药渣子的,正是如今颇受圣眷的冶香官顾大人。”   顾大人?   顾长奕!   孟松洵剑眉蹙得更紧了,此事他的确不知,案卷上甚至丝毫未提及此事。   可为何不提,是谁想掩盖此事,若那香材真的有毒,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记载其上,以便将来复核,可刻意避而不谈,则像极了做贼心虚。   想到这个小顾家,孟松洵不禁想起上回顾长骤为制婴香残害无辜少女一事,难不成当年透露《异香录》一事的正是小顾家的人?   还有先皇后被毒杀一案,不消细想,都能发现此中诸多细节处处透露出拙劣可笑,无法令人信服。   首先是云妃联合顾家通过香汤向先皇后下毒一举,此法不免太过直接,毕竟如果香汤有问题,一查便能被发现。顾家用这种法子害先皇后,就是在向世人昭示其就是凶手。   其次,便是云妃愧疚自经,以死谢罪,为何还要留下那封认罪书,承认自己和顾家的罪行,她是顾家人,此举不等同于亲手将顾家往火盆里推。   孟松洵对这位云妃,即顾湘绯的亲姑姑,原来的顾家姑娘尚有几分印象。她是个明眸善睐的婉约女子,说话温声细语,嗓音似流水清泉般悦耳熨帖人心。   她本不愿进宫,但无奈一朝被天弘帝看中,为了顾家,只能被迫入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囚笼。   她将自己的家人看得极重,以孟松洵对她的了解,就算认罪,她也是会一人承担所有罪责的人,绝不会连累到顾家。   那封认罪书是否是她亲笔所书仍有待商榷。   要说在看了那份案卷后,孟松洵最怀疑的,莫过于那位胡首辅,毕竟先皇后和云妃死后最大受益人,无疑是胡贵妃。   原因着云妃得宠而被冷落的胡贵妃在天弘帝悲痛之时趁虚而入,重获恩宠,甚至在之后后宫无主的十几年里,一直实际把控着后宫,还为天弘帝生下了四皇子。   而当年作为刑部尚书的胡钊壁亦参与审理了此案,那些案件中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究竟是真的没发觉,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看来,他要调查的事仍有很多。   今岁的夏天又长又热,站在外头似都能将人硬生生晒脱一层皮。   因久不落雨,南方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胡贵妃带着四皇子在殿中吃斋,虔心祈福求雨,而太子自皇家围猎惊马一事后,重新恢复精神,则自请前去赈灾,虽因身子虚弱几度晕厥,但索性最后老天眷顾,天降甘霖,也算顺利解决了此事,收获了一波民心。   与太子一同前往的江知颐,因陪同出谋划策,在此之后,更受器重。   朝堂上暗流涌动,已开始了皇位较量,孟松洵却始终努力让整个武安侯置身事外,不受牵扯。   过了十月,眼看离入冬不远,京城的冬日又严寒,孟老太太上了年岁,身子骨差,根本受得住,孟松洵便趁着天儿还算暖和,亲自将祖母送回嵇南老家过冬。   在嵇南待了三日,孟松洵便启程离开,只同上一回一样,并未直接回京,而是继续南下。   李睦一路跟着自家主子奔波,免不了心生抱怨,实在不明白他家侯爷不回京,为何偏要跑这么远来看望什么苏老爷子。   这位苏老爷子他知道,似乎是从前与他家侯爷定过亲的顾家姑娘的外祖父,可顾家都消失十余年了,两家隔得这么远,其实也不必有什么来往。   李睦忍不住在心下嘀嘀咕咕。   他跟在孟松洵后头,在苏府家仆的指引下往苏老爷子的院子而去,中途路过苏府花园,蓦然想起什么,快走两步,挨近孟松洵,低声道。   “侯爷,进城的时候,小的可听说,这苏家的大姑娘被称为澜州第一美人,多瞧一眼都能被勾了魂儿,您说这小地方真能出这样的美人儿,别是那些人自夸了。”   李睦自认声极低,但仍是被走在前头的家仆听见,投来一个不悦的眼神,旋即抬了抬下颌,提声自豪道:“我家大姑娘,哪里是人生得美,心肠也好,常是随我们夫人一道给城中穷苦百姓施粥义诊,她还聪明伶俐,连我们府中中馈和城里的药铺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大姑娘这才回来不到半年,向我们家老爷提亲的人家都快排到城门口去了……”   看着这家仆得意洋洋地说着这话,李睦却是不以为然,毕竟是小地方的女子,哪里能跟京城的那些世家贵女比,定是夸大其词了。   李睦看向孟松洵,正欲说什么,却见他家侯爷抬首望着远处,蓦然止了步子。   李睦面露茫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双眸微张,骤然怔忪在那里。   烟雨朦胧的池塘边,红粉木芙蓉盛放,娇艳欲滴,树旁正立着一着藕荷织花暗纹罗衫,霜白如意月裙的女子。   她身姿曼妙,抬手落在花枝上,轻飘飘的衣袂下落,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皓腕,青葱玉指稍一使劲,掐下一枝芙蓉花放入躺在臂弯的大簇花束中。   似是感受到这厢灼热的目光,银簪上的流苏轻晃,那张在花丛间若隐若现的容颜倏然回眸看来。   怔愣过后,一双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眸愈发璀璨,她朱唇微抿,莞尔一笑,比花儿更明媚娇妍。   作者有话说:   是全新升级,即将强势归来的33啊   对了,给糖葫芦的那个人大家可以猜猜是谁,前面这个人出现过,答对的前三之后揭晓了我会发红包哈   感谢在2023-02- 2 2 22:3 2: 20~2023-02- 22 22:2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Y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见李睦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厢, 家仆下颌微抬,不由得轻嗤一声,“那便是我家大姑娘。”   那位苏大姑娘冲这厢有礼地低了低身, 微微颔首, 便将手中折下的木芙蓉放在提篮中,同两个婢子一道袅袅离开。   李睦的双眸不自觉追随着那抹倩影,赞叹道:“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但很快,他疑惑地拧起眉头,看向孟松洵,“侯爷, 小的怎么瞧着这位苏家大姑娘生得有几分眼熟呢……”   “你今日这张嘴似乎格外多话。”   孟松洵淡淡扫他一眼, 旋即又看向那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他看似神色平静,可眼眸中却流动着似有若无的温柔。   好一会儿, 才提步继续往前走。   那厢,婢子雪莺和雪鹃随着自家大姑娘一道回了院子,方才入了屋,雪莺便忍不住露出暧昧的笑, 迫不及待道:“大姑娘, 方才在花园, 那人在一直盯着您瞧呢, 奴婢看定又是教姑娘您的美貌给迷住了。”   柳萋萋抿了口热茶, 横她一眼, 道了句“莫胡说”。   “奴婢哪儿胡说了, 他分明就是在盯着您瞧嘛。”雪莺嘟起嘴道。   一旁的雪鹃将柳萋萋采得的木芙蓉插入青瓷瓶中, 见状笑道:“方才那人, 奴婢见过, 他曾来看望过我们老太爷, 只那时姑娘还未回府,故而并不识得他。”   柳萋萋闻言,佯作好奇,“哦,那人是谁啊?”   雪莺也好奇,立刻竖起耳朵听,那人模样生得俊,且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那是武安侯。”雪鹃答,“就是前些年大败硕国,连夺了好几座城池,打了胜仗的那位。”   “武安侯?”雪莺惊诧不已,“可我们府怎会与武安侯有联系呢?”   “这便是你事儿听得少了。”雪鹃同她解释,“我们姑太太不是嫁给了顾家嘛,顾家又与武安侯府交好……”   听着两个婢子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柳萋萋弯了弯眉眼,默默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晚膳后,她命雪莺雪鹃将院中人都撤下,说她今晚想一人静静。   雪莺雪鹃伺候她沐浴换了寝衣后,便听命让院中所有仆婢都退走。   柳萋萋倚靠着榻桌翻看着闲书,撑到近亥时忍不住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之际,便听“咚”的一声闷响,似是什么砸在窗棂上。   柳萋萋骤然清醒过来,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点点欣喜,她跪在小榻上,拉开窗闩,轻轻推开窗扇,却见外头空无一人。   正当她颦眉疑惑,四下张望之际,便听一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屋内乍响。   “你这院里,怎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柳萋萋循声看去,只见孟松洵推开另一头的窗扇,利落地翻身跃入。   见此一幕,她颇有些哭笑不得,“堂堂武安侯,翻墙又爬窗的,哪能教旁人瞧见。”   孟松洵从容地提步入了内间,却是一瞬间骤然止了步子。   白日只远远瞧了一眼,说不上多么清晰,如今借着昏黄的烛火,孟松洵将柳萋萋上上下下看了个明白。   半年不见,她似乎长胖了些,不似先前那般瘦削得过分,倒显得越发纤秾有度,窈窕匀称。   被日日娇养的肌肤如今就算不施粉黛,也若凝脂般白皙细腻。   此时她站在那里,任一头如瀑的青丝垂落,牙白的丝罗外衫薄透,内里棠红小衣裹着丰腴若隐若现,就算仍隔着几步,孟松洵似乎也能嗅到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勾人心魄的香气。   他喉结轻滚,忙瞥开视线,再出声时嗓音里带着几分隐忍的低哑,“多穿些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柳萋萋垂首瞥了眼自己的衣着,不由得面上一赧,顿时环抱住自己,低低“嗯”了一声。   穿戴齐整后,柳萋萋还在期待他会带自己去哪儿,不想那人竟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带到了屋顶上。   柳萋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哪儿呢,原是这儿。”   “怎的,不喜欢?”孟松洵问。   柳萋萋抬首望向满天星斗的夜空,朱唇抿起,笑道:“喜欢,我依稀记得,四岁时你陪同我来外祖家,也曾带我来此处看星星。“”   那时的事孟松洵自然也记得,今夜才会将她带到此处。   他垂眸回忆间,一只柔荑伸来,蓦然将身上一半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垂首看去,便见那容颜昳丽的人儿,用那双比星子更潋滟璀璨的眼眸看着他,旋即羞赧又小心翼翼地将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上,声若蚊呐:“这样,便更像小时候了……”   孟松洵心下微动,一双遒劲有力的手臂落在她的肩上,让那个娇小的身子与他贴得更紧了些,他将头埋在她柔软的发间,嗅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静静地消解着几个月以来对她浓重的思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先皇后一案,也算查到了些线索……”   孟松洵将他这些日子调查到的事一一告诉了柳萋萋。   柳萋萋听得颇有些瞠目结舌,不想原来当年先皇后一案,顾家或是被人刻意定了罪。   “我猜测胡钊壁之所以急着给顾家定罪,是为了当时的胡贵妃,但如今他贵为首辅,当初参与此案的诸多官员几乎都得了提拔,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想要找到证据和证人证明胡钊壁当初是故意陷害顾家,着实有些困难……且要想给顾家翻案,仅靠此事远远不够,只有找到当年的真凶,才能为顾家平反。”   看着孟松洵说话间剑眉紧蹙的模样,柳萋萋不由得抿了抿唇。   在她养伤的这段时日,也想起了一些零碎的往事。   虽因着年岁小,记忆模糊,实在想不起那人的模样,但听那人与她说话的语气,柳萋萋其实心下已有了猜测,但到底不敢确定。   应当说她并不愿相信顾家当年的事会与那人有关。   她沉默许久,蓦然看向孟松洵,定定道:“阿洵哥哥,我想回京城去,我想亲自去调查一些事情!”   “不行!”孟松洵回答极其干脆。   他没想到柳萋萋竟会有些想法,不禁肃色道:“念念,我可以答应你许多事,唯有此事不可以。京城如今形势复杂,若你再出现在人前,被人发觉身份,会很危险。”   “我不怕。”柳萋萋仍是坚定道。   京城有她许多的回忆 ,只有回到京城,她才能想起更多关于当年的线索。   “可我怕!”   看着她这副无畏的模样,孟松洵心下升起几分气恼,上一回她好容易死里逃生,他不可能再放任她身陷危险。   两人对视着,一时谁都不肯妥协,好一会儿,孟松洵才软下语气道:“念念,我只在乎你的安危,我已失去过你一回,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看着他眼眸中透露出的恳求,柳萋萋缓缓垂下了眼眸,不再言语。   翌日一早,孟松洵便启程离开澜州,送他的人便是苏泓。   见孟松洵有意无意往里看,苏泓心领神会道:“以她如今的身份,到底不方便出来送你。”   “我明白。”孟松洵掩下眸底的失落,恭敬道,“望苏叔能好生照顾她。”   “那是自然,她是我阿姊唯一留下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外甥女,我怎会不对她好。”   苏泓似是想起什么,忍不住笑道,“倒是侯爷你,听说昨日你向我父亲求娶念念,惹得他老人家大发雷霆。”   他忍不住同孟松洵开起了玩笑,“你若不赶紧解决京城的事,只怕是得不到念念了,我们澜州不知有多少的青年才俊排着队等着求娶我这女儿呢。”   孟松洵闻言笑起来,信誓旦旦道:“晚辈定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苏叔,就此告辞。”   见他拱手欲走,苏泓却是喊住他。   他默了默,敛起面上的笑意,郑重道:“侯爷为我阿姊和姊夫一家奔走平冤,我一介草民,也无可相助之处,只能替我阿姊姊夫还有灏儿谢过侯爷。”   说罢,苏泓弯腰冲孟松洵深深鞠了一躬。   顾家一事,苏家看似无动于衷,但那并非无情,不过是无可奈何。   孟松洵见此一幕,亦躬身回了一礼。   他眸色如墨,语气尤为坚定,“苏叔放心,松洵定当尽力,还顾家一个清白。”   离开苏府,孟松洵同李睦出了澜州城,驱马一路北上,在两个时辰后,停在路边的一个茶馆歇脚。   吃茶之际,一只盘旋在天空的鹰隼骤然俯冲而下,落在了孟松洵的手边。   这是他尚在军中时便训练用来传信的鸟。   孟松洵览了鹰隼携带而来的消息,蓦然剑眉蹙起,抬首四下张望起来,很快将视线定在一处。   “欸,爷,您去哪儿啊?”李睦眼看着孟松洵站起身,往不远处的一辆走去。   他行至那马车前,抬手扣了扣,语气中透出几分不虞,“既然敢跟着我,自然是做好了见我的准备吧。”   好一会儿,那车帘拉开一条小缝,露出如画的眉眼来,那人眼神飘忽,樱唇微启,说话的底气却有些不足。   “我想着来送送你……”   “来送我?但也不必送这么远。”孟松洵不容置疑道,“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去。”   听得此言,马车里的人顿时急了,“你纵然送我回去也是无用的,我有脚,你束不住我,且去京城的路又何止一条,我怎么都能自己去。”   见她开始耍起了无赖,孟松洵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沉声道:“念念……”   柳萋萋也知自己无理取闹了些,咬了咬唇,旋即定定地看去,“阿洵哥哥,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我实在做不到待在澜州静静等你的消息。一想到我父亲母亲,还有兄长,我夜里常是睡不好,我想亲手找出害死他们的人。就算我求你了,阿洵哥哥,我不会妨碍你,带我一道回京吧。”   看着她红着眼眶哀求的模样,孟松洵沉默许久,到底松了口。   “罢了。”他低叹了一口气,问道,“出来前,可曾给家中留了书信?”   见他答应下,柳萋萋立刻欢喜地笑起来,点头道:“嗯,我在信中都与外祖父说清楚了,虽对不住他,但他了解我的性子,定也明白我的心思。”   她话音才落,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人一道抬首看去,只见一青衣少年疾驰而来,在他们勒马而止,气喘吁吁道。   “阿姊……阿姊……我可总算追上你了。”   “阿轩,你怎么来了?”柳萋萋疑惑地问道。   这青衣的俊秀少年不是旁人,这是她舅父苏泓和舅母杨氏唯一的孩子,她那表弟苏临轩。   “祖父让我同你一道去京城。”苏临轩答道。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外祖父他……这么快便发现我偷跑了?”   “是啊,祖父说,他拦不住你,只能随你去,但又不放心你一人去,正好年后我也要去鹿霖书院念书,便提前同你一道去京城。”   苏临轩说着,偷偷瞥了眼孟松洵,迟疑着道。   “祖父还说让我好好保护你,他怕路上有什么豺狼虎豹,心思叵测,趁火打劫,把我们貌美如花的阿姊给吃了……”   作者有话说:   孟·豺狼虎豹·松洵:啊?你说谁? 第71章   秋风瑟瑟吹黄了树叶, 天儿凉得极快,武安侯府花园落叶满地,一片萧瑟, 幸得还有几株暗香浮动的腊梅花支撑起些许生机。   徐氏在花厅分发完对牌, 方才处理完府中中馈,便见门房那厢有人疾步而来,附在她耳畔说了什么。   徐氏面色微变,登时起身往府门的方向而去,边走便蹙眉不悦道:“侯爷回来,怎突然带来什么苏家姑娘和苏家公子, 也不知提前知会一声。”   那家仆无奈道:“大奶奶, 小的也不知啊,侯爷也是进了城, 才派人来通知此事。”   徐氏斜他一眼,带着几个婢子疾步至府门处,便见孟松洵正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人,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大抵十三四岁的俊秀少年。   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 略有些晃眼, 徐氏微微眯起双眸, 细细打量起那位苏家大姑娘, 却是一瞬间怔愣在原地。   “萋萋……”   她嘴上嘀咕着, 便见那厢两人缓步而来, 在她身前站定, “见过孟大奶奶。”   看着眼前这位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良好教养, 却令她分外陌生的世家女子, 徐氏好一会儿才逐渐回过神来。   “是苏姑娘和苏公子吧。”徐氏笑着上前, 旋即嗔怪地看了孟松洵一眼,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准备,怕是要失了礼数,招待不周了。”   “劳烦大奶奶了。”那苏家闻言姑娘歉意道,“宁環本也是打算陪舍弟来京郊的鹿霖书院念书,恰好侯爷去看望祖父,祖父便托侯爷带我们一道来,路上也好有个照拂。宁環和舍弟来得冒昧,还望大奶奶莫怪。”   看着这位叫苏宁環的苏家姑娘这副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的模样,徐氏不禁对她顿生了几分好感,“无妨,我家老夫人回迹北老家过冬去了,如今府上也没个说话的人,妹妹能来,我倒更热闹些。”   徐氏盯着眼前这张略有些熟悉的脸,眸中隐隐闪过几分落寞。   这位苏家姑娘的确有几分像萋萋,但不得不说,她生得比萋萋更加美貌动人。   再者,萋萋向来在她面前垂首低眉,哪里敢这般直勾勾看她的眼睛。   更何况,萋萋她已经死了。   徐氏压下心头涌上的难过,扯开唇角,转头吩咐道:“吴叔,赶紧派人去收拾客院,苏姑娘和苏公子一路过来也累了,让他们先好生歇歇。”   吴叔正欲答应,便听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孟松洵制止道:“不必麻烦了,他们二人住轻绯苑便好 ,左右那里时时有人收拾,倒也干净。”   轻绯苑!   闻得此言,徐氏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视线又忍不住在那位苏大姑娘的脸上停留了半瞬。   虽心下有些不喜,但徐氏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孟松洵,只能扯唇笑道:“那便听侯爷的吧。”   旋即转向两位客人:“舟车劳顿,苏姑娘和苏公子先去歇息吧。”   眼见那位苏家姑娘有礼地同她道了声谢,由婢子领着往轻绯苑的方向而去,徐氏却是站在原地,朱唇紧抿,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愁色,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那厢,侯府家仆领着姐弟二人入了轻绯苑,远远便见院中两个小婢子正在洒扫满地的桃树叶。   听见动静,两人停住动作,齐齐往这厢看来,静静看了一会儿,却是同样露出惊诧的神色。   其中一人更是双眸发红,颤声喊了句“姨娘”。   柳萋萋其实一下便看到了玉书玉墨,两个小丫头较之半年前似乎都长高了些,见她们见到自己激动的模样,她努力忍住眸中的泪意,只作疑惑地看向身侧的家仆:“这是在喊谁呢?”   “哦,不过是错认了。”   那家仆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走向玉书玉墨,吩咐道:“这两位贵客是澜州来的苏姑娘和苏公子,要在轻绯苑住上一阵,你们俩好生伺候着。”   玉书玉墨对看一眼,恭顺地道了声“是”。   待那家仆走后,苏临轩指了指东厢道:“阿姊,你住主屋,我住东厢便好,屋子大了,让我觉得不自在,反学不进去了。”   柳萋萋知他就是想将主屋让给自己,才说的这番托词,也不拒绝他的好意,笑着颔首道了声“好”。   玉书玉墨将她请进了屋,小心伺候着,总时不时偷偷瞥她,柳萋萋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心下也愧疚自己骗了她们,但她只能当是和她们头一回见,自荷包中取了些银两,做了赏赐。   轻绯苑的摆设和她当初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柳萋萋看着熟悉,却也得装着不熟悉的模样,在屋内好奇地转了转,才在小榻上歇下稍作午憩。   大抵酉时前后,她方同苏临轩用完晚膳,正坐着喝茶消食,孟松洵来了。   他抬手退了屋内的婢子后,又看了眼苏临轩,苏临轩是个机灵的,柳萋萋的身份他也知晓,一下便会意这两人恐有要事要说,便默默起身回了他的东厢。   屋内一时只剩下了柳萋萋和孟松洵。   柳萋萋自然地替孟松洵倒了杯茶水,便见他正色道:“念念,我先前交代过你的话,可都还记得。”   虽他未明言,柳萋萋却也清楚他说的是何事,重重点了点头。   “阿洵哥哥说的我都牢牢记住了,我这位苏家大姑娘如今十九岁,不会香,也没有灵敏的嗅觉,会些许医术,是头一回来这京城……”   孟松洵此番答应带她回来,就没想过将她偷偷藏起来,遮遮掩掩容易惹人疑心,不若大大方方,反教那些隐在暗处的人看不清虚实。   “好。”孟松洵知柳萋萋聪明,其实并不需他一遍遍重复什么,他只是太过担忧,才试图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安心。   “我派的人已寻到了你说的那位孙嬷嬷,明日会将她带到了越茗居去。”   孟松洵所说的孙嬷嬷正是先前柳萋萋在沈家时,那位教授沈明曦制香的嬷嬷,好巧不巧,柳萋萋恢复记忆后,突然认出,这位孙嬷嬷当年也在她姑姑云妃的云起殿里当过值。   对于当年之事,孙嬷嬷或许知道些什么。   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见柳萋萋朱唇微张,那双潋滟的眼眸盯着他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孟松洵轻易便看出她的心思。   “可是想同我一道去?”   柳萋萋轻轻点了下脑袋,唯恐他不同意。   谁知却见孟松洵清浅一笑道:“那便去吧,这澜州来了客,我确实也该尽尽地主之谊,带你们在京城好生逛逛。”   翌日午间,孟松洵趁着午歇,自大理寺回府带着柳萋萋和苏临轩去了越茗居。   苏临轩也知自己就是他们用来掩饰的,吃完茶便乖乖由李睦领着去了京城最大的书肆闲逛。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听见雅间的敲门声后,柳萋萋与孟松洵交换了眼色,便起身藏在了屋内的一扇檀香木雕花坐屏之后。   不多时,便听隔扇门开阖的声响,“嬷嬷,这便是我家主子。”   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嗓音随即响起,柳萋萋认得出,这便是孙嬷嬷的声儿。   “不知这位大人寻草民何事?”   “嬷嬷坐吧。”看着孙嬷嬷这副拘束的模样,孟松洵笑道,“本侯是大理寺卿孟松洵,不知嬷嬷可曾听说过本侯?”   听得此言,孙嬷嬷明显身子一僵,原欲坐下的人忙惶恐地站直了身子,“原是武安侯,草民见过武安侯。”   “嬷嬷不必如此。”孟松洵示意她坐下。   孙嬷嬷哪里敢坐,大理寺是什么地方,眼前这位武安侯兼大理寺卿突然找上她,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安地捏着衣袂,少顷,便听那位武安侯道:“听闻孙嬷嬷曾在宫中伺候?”   孙嬷嬷怔了怔,好一会儿才答:“是,草民曾在宫中待过几十年,后熬到了年岁,便被放出了宫。”   “您似乎还在云起殿当过值?”孟松洵紧接着问。   孙嬷嬷闻言心生忐忑,一时不知这位武安侯为何要问起这个,她默了默,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侯爷究竟想问草民什么?”   见她既这般说了,孟松洵便也不再拐弯抹角,“当年云妃出事时,您应当还在云起殿吧,关于云妃毒害先皇后一案,您可知道些什么?”   孙嬷嬷闻言颤颤地看着孟松洵一眼,神情明显慌了,但她很快稳了呼吸,定定道:“草民当时不过是云起殿一个寻常的婢子,并未在云妃娘娘跟前伺候,故而关于当年之事,草民一无所知。”   孟松洵这个大理寺卿可不是白当的,哪看不出孙嬷嬷有所隐瞒,他身子微微前倾,“那嬷嬷觉得云妃娘娘真是因罪自缢的吗?”   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令孙嬷嬷的额间不由得泛起了冷汗,“草民不知,当初发现云妃娘娘尸首的并非草民,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躲在屏风后的柳萋萋纵然看不到孙嬷嬷的神情,但也听出了她话语间的迟疑。   她能理解,毕竟此事涉及先皇后,孙嬷嬷很可能是为了自保而不愿吐露此事。   见她始终不肯松口,孟松洵剑眉蹙起,可到底不能像对付寻常案犯一样对孙嬷嬷用刑,他思忖片刻,缓缓道:“听闻您尚在宫中时,云妃娘娘便待您极好,还曾出钱请大夫帮您救治险些重病而亡的幼侄。”   “想来您应当也发现了,云妃和顾家一案,处处都透露出蹊跷,可没有线索,纵然我本事再大,也无法还他们一个清白,还请您再仔细想想。”   看着孟松洵望着她的诚挚眼神,孙嬷嬷垂了垂眼眸,神色明显有所松动。   雅间内静了许久,正当柳萋萋以为有所希望之时,却听孙嬷嬷低声道:“对不住,侯爷,事情过去了太多年,草民实在不记得了。”   孙嬷嬷说罢低身施了一礼,“草民家中还有事,侯爷若再无要问的,草民便先回去了。”   她急切地欲离开,却见一个身影骤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将她惊了一惊,不想里头竟还有一个人。   孙嬷嬷定睛看了那人半晌,面露惊诧,颤声唤了句。   “顾夫人……”   柳萋萋秀眉微蹙。   从前,她母亲常常带着她进宫找姑姑,故而眼前这位孙嬷嬷才将她认成了她母亲。   柳萋萋开口道:“嬷嬷认错人了,我名唤苏宁環,顾夫人是我的姑母……”   她本不该从屏风内出来,可她实在等不了,也没那么多时间等着孙嬷嬷自己想通,主动告诉他们一些事。   她冲孙嬷嬷福了福身,神色恳切道:“我父亲一直对姑父姑母一家的死耿耿于怀,若嬷嬷知道什么,还请您如实相告。我虽因当时年岁小,对姑父姑母印象不深,但也知他们都是良善之人,定不会做出那些恶毒之事。您也有亲人,必然也不希望他们蒙受冤屈,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吧。”   孟松洵亦缓缓站起身,“嬷嬷,就算您不说,云妃娘娘定也不会怪你,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真的想找出当年的真相,替自己求一个安心……”   孙嬷嬷静静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心下似乎在挣扎什么,许久,她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放弃了抵抗,“云妃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极佳,情同姐妹,我始终不信云妃娘娘会对皇后娘娘做那样的事。”   说着,她转向孟松洵,“侯爷,其实草民撒了谎,云妃娘娘死后,是草民替她更换的衣裳,草民亲眼看到她身上有明显挣扎的伤痕,并不像是自缢……”   孙嬷嬷的声儿愈发哽咽起来,“而且按理说,娘娘不可能自缢,因为娘娘她,她当时已经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宝子们今天给前十的大家发红包包没有对象也要嗨皮呀 第72章   听得孙嬷嬷的话, 柳萋萋只觉脑中哄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   “有孕?”孟松洵神色亦凝重起来,“可云妃娘娘的尸格上并未写明这点, 嬷嬷可确定?”   “草民哪敢胡诌。”孙嬷嬷定定道, “云妃娘娘本就会些医术,见癸水两月未来,便替自己诊了脉,发现似乎真是喜脉。是娘娘自己同伺候的宫婢说的,草民进去奉茶时恰好听见了,还听见云妃娘娘说, 明日再请太医来探一探。”   “可谁知第二日, 还未来得及请太医,皇后娘娘那厢就出了事, 皇后宫中的婢子还直指我家娘娘便是杀害皇后娘娘的凶手。因着如此,陛下囚禁了娘娘,可次日一早,有人进去伺候娘娘起身时, 就发现娘娘她, 她……”   想起当年发现云妃自缢的婢子形容她四肢下垂, 被悬吊在那厢的惨状, 孙嬷嬷声音哽咽, 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待平缓了情绪, 才继续道:“就算娘娘并未真的有孕, 可太医还未诊断, 娘娘断不会就此自裁。侯爷不知道。娘娘她在发觉自己有孕后有多高兴, 还让人去库房拿来几匹好料子, 想亲手给腹中的孩子做衣裳。这样的娘娘,怎会不管不顾肚子里的孩子,轻易选择了断呢!但看她身上留下的伤痕,娘娘她定是被人所害,她根本就不想死啊!”   看着孙嬷嬷说话间泣不成声的模样,一旁的柳萋萋眼泪亦止不住在眸中打转,她死死掐着掌心,努力抑制下自心底翻涌而上的怒意。   孟松洵深深看了眼柳萋萋,才转向孙嬷嬷道:“除了这些,嬷嬷可还有什么能想得起来的地方?”   孙嬷嬷摇了摇头,“没有了,草民知道的只有这些。”   从她的语气神态中,孟松洵看得出她确实没有撒谎,便上前恭敬道:“今日,多谢嬷嬷道出这些。嬷嬷放心,你今日对本侯说的话,不会被他人知晓,本侯会派人亲自送嬷嬷回去。”   孙嬷嬷颔首,用手背抹去面上挂着的眼泪,好一会儿,才抬首直视着孟松洵。   “侯爷不必谢草民,您说得对,人活在世求的便是一个安心。草民记得,娘娘被囚于宫中的那晚,因着先皇后的死哭得不能自已,末了,还对我们这些云起殿里的宫人说,清者自清,她相信定会有人还她一个清白。可今日草民明知云妃娘娘有冤却因贪生怕死而不敢吐露,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怕也无脸面对娘娘,只望草民方才说的话能有些许能帮得上侯爷的地方,好替我家娘娘和她腹中枉死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说罢,孙嬷嬷对着孟松洵和柳萋萋深深福了一福,这才折身离开了雅间。   眼见雅间的门阖上,孟松洵转而看向柳萋萋,此时的她低垂着脑袋,静默不言,一副难过低落的模样。   孟松洵视线下落,剑眉蹙了蹙,蓦然抬起她的手,强硬地掰开她紧握成拳的柔荑,便见她那娇嫩的掌心因掐得太过用力而红了一片。   他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柔声道:“若心下难过,便掐我吧,莫伤了自己。”   柳萋萋闻言抬眸看去,手上并未用力,只一把揪住孟松洵的衣襟,埋首在他宽阔的胸膛间放肆大哭起来。   她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所谓“自缢”的姑母,竟可能身怀有孕。   可笑的是,她姑母想要的清者自清,最后却变成了一尸两命。   究竟是什么人,那么狠毒,做出这样的事!   垂眸看着那单薄纤弱的肩背不住地颤抖着,孟松洵收拢双臂,将她圈在怀中,任她尽情发泄着心下的痛楚。   他明白,她的眼泪不仅仅是为着她苦命的姑姑和她腹中未能出世的孩子,还有她父母兄长,和顾家上下几十个无辜而死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受到柳萋萋逐渐平静下来,她自他怀中昂起脑袋,两颊哭得红扑扑的。   她抽了抽鼻子,稍稍退开了些,才道:“阿洵哥哥,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依稀记起幼时曾有人尝试哄骗我说出《异香录》之事。我总觉得当年顾家出事与先皇后的死脱不了关系,恐是有人盯上了顾家,才致使顾家遭了那场灭顶之灾。可那个问我《异香录》之事的人究竟是谁,我已记不大清楚了,但听他同我说话的语气,我依稀猜到了他的身份,只不敢确信……”   柳萋萋咬了咬唇,神色颇有些忐忑,正当她觉得孟松洵或会询问她此人是谁时,却听他道:“你想怎么做?”   她闻言稍愣了一下,迟疑半晌才答:“若我记得不错,再过几日,便是程老爷子大寿,届时程家定会为老爷子操办一场隆重的寿宴,我想在宴上做一个局,来验证我的想法。”   她顿了顿,“不过……可能需程三哥的帮忙,我想让他劝说老爷子,在寿宴之时将顾家人也一道请来。”   孟松洵闻言剑眉微蹙。   将顾家人请来?   打十五年前顾家出事后,程宁两家和武安侯府便几乎与小顾家断绝了关系,此番要将顾家人请去程家老爷子的寿宴,且不说有没有困难,这举动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见孟松洵垂眸沉思的模样,柳萋萋想了想,正欲告诉他些什么,却听他颔首道:“好,此事我会同亦炤提。”   柳萋萋很意外,到底忍不住开口:“阿洵哥哥不问我究竟想做什么吗?”   他便这般相信她,不怕她不过是胡闹,反误了大事吗?   孟松洵闻言笑了笑,“你若愿意告诉我,自然会说,可你若有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我也绝不会勉强你,只消你平安,我什么都会放手让你去做。”   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温柔似水,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柳萋萋蓦然心下一动。   她的阿洵哥哥总是很懂她,他就像是那一片苍穹,护佑着她,却又给她自由,在其下展翅翱翔。   柳萋萋朱唇微张,不知该说些什么,若没有孟松洵相助,她或许活不到现在,也无从去调查顾家一案。   迟疑许久,末了,她只哑声低低道了一句:“谢谢你,阿洵哥哥。”   看着她一双眼眸哭红成了兔子,孟松洵扯唇笑起来,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莫哭了,擦擦眼泪,一会儿我还要回大理寺去处理那些快堆积成片的案子,你便同阿轩一道去升平坊逛逛吧,我会将李睦留下,还会派人在暗处保护你们。”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珠,待双眸不那么红了,才随孟松洵一道出了越茗居。   此时,二楼雅间。   小厮吉祥正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坐在那厢,一人喝着闷茶。   看着他这副郁郁没有笑意的模样,吉祥不由得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只得安慰自己,这喝茶总比每日喝酒浇愁的强。   其实,吉祥也明白,他家二爷之所以宁愿躲到外头来,也不愿待在府中喝闷酒,就是因着他们那位二奶奶。   打那位二奶奶进门后,沈家上下鸡飞狗跳,二奶奶隔三差五便要同二爷吵上一架,几乎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往日在府中说一不二的夫人,如今也被这位出身名门世家的儿媳妇压得死死的,纵然心有不满,也不敢多说一句,总陪着笑脸,唯恐惹了他们这位嚣张跋扈的二奶奶不高兴。   若他是二爷,的确也不愿待在令人烦闷的府里。   正想着,忽而刮来阵北风,吹得窗扇“啪啪”作响,见沈韫玉蹙起了眉头,吉祥忙上前欲将窗阖上。   然无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吉祥却是骤然一愣道:“二爷 ,那位好像是武安侯,看来也是来越茗居喝茶的。”   吉祥看着楼下孟松洵高大挺拔的身影,又缓缓将视线落在他身侧之人上,喃喃道:“他似乎还带着一个姑娘呢。”   坐在窗边的沈韫玉闻言眼睫微微掀了掀,但很快便又自顾自喝起了茶,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见他这般态度,吉祥忙讨好地笑道:“嗐,这武安侯哪里比得上我们二爷对柳姨娘情深啊,您看,这才将将过了半年,人武安侯只怕早就将柳姨娘忘了个干净,另寻新欢了。”   见沈韫玉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吉祥呵呵笑了两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欲把窗关上,却见站在武安侯身侧的女子蓦然转过半个身子,露出一点侧脸来。   吉祥看了半晌,不由得眯起眼睛,“二爷,小的瞧这位姑娘,怎生得好像有那么点神似柳姨娘呢……”   此言一出,原本无动于衷的沈韫玉这才瞥过头来,望向窗外。   孟松洵身侧,果真立着一个端庄秀美的女子,她一身罗衫颜色娇艳,也不知听那位武安侯说了什么,以帕掩唇,一时笑眯了眼。   看着那张与他日思夜想的人有五六分相像的容貌,沈韫玉一瞬间停滞了呼吸,不自觉缓缓站起了身,他扑在窗台上,拼命向外望,似乎想将那张脸看得更仔细一些,须臾,面上流露出几分狂喜。   “萋萋,是萋萋!”   见自家主子神神叨叨地笑起来,焦急地推开房门,往楼下而去,吉祥忍不住在背后唤道。   “二爷,您去哪儿啊?” 第73章   越茗居楼外。   柳萋萋目送孟松洵翻身上马, 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见他走远,正欲上车, 却是手腕一紧, 竟是蓦然被一只大掌抓住了。   她循着那天青的衣袂蹙眉看去,却是愣住了,她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看着他盯着自己,满目狂喜,柳萋萋不必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眸色寒沉,瞥了眼他拽着自己的手, 方欲挣脱开, 便听一声“你是谁,怎对我阿姊动手动脚的”。   下一刻, 沈韫玉被猛然推开,往后重重一个踉跄。   站稳后,他抬首看向那被少年护在身后的女子,便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冰冷疏离, 甚至还略带着些许警惕。   沈韫玉不禁心下一咯噔, 小心翼翼地开口, 冲着她唤了声“萋萋”。   谁知那女子闻声一双秀丽的黛眉微颦, 又往那少年后头藏了几分, “还请公子自重, 小女子并不认识你。”   “也不知哪儿来的登徒子, 阿姊, 莫管他, 你先上车去。”   苏临轩嫌恶地扫了眼沈韫玉, 旋即将柳萋萋扶上了马车。   眼见那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沈韫玉焦急地欲上前,却再次被拦了下来。   这回拦他的,是李睦。   李睦自然认得沈韫玉,他好声好气道:“沈大人,这位是澜州苏家的大姑娘,不是柳姨娘。柳姨娘已经没了,您不是亲眼瞧见她的尸首了吗?”   是,他是亲眼看见了,可他心底根本不愿相信,柳萋萋就这样没了。   “那为何她与萋萋生得这般像。”沈韫玉说着摇了摇头,“不,她定是萋萋,不然为何会与你家侯爷在一起?”   李睦看着沈韫玉这副模样,暗暗扁了扁嘴,既得这么喜欢柳姨娘,当初怎也没见他多坚持,就把人送来了武安侯府呢。   他不清醒,他便干脆点醒他,“沈大人自己都觉得像,更何况是我家侯爷,我家侯爷去苏家看望苏老太爷,偶然遇见了这位苏大姑娘,这不才将人自澜州带来了吗?”   李睦此话中的暗示明显,沈韫玉不可能听不明白,这位姑娘根本不是柳萋萋,孟松洵也不过将她当作一个替身罢了。   沈韫玉盯着眼前的马车,想起那女子看着他时陌生的眼神,心一下塌了一大块。   也对,那女子怎会是萋萋呢,萋萋向来一副低首垂眉的模样,不会像这个女子一般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大家闺秀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气质,何况,柳萋萋也没有此女子这般美貌。   沈韫玉的手不自觉耷拉下来,扯唇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说的对,柳萋萋已经死了,死人怎可能复生呢。   此时,马车内。   苏临轩看着柳萋萋低垂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阿姊,外头那人你可认识,他喊的可是你从前的名字?”   柳萋萋转头看向他,扯唇轻笑了一下。   “不认识,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三日后。   恰逢程家老爷子七十大寿,程家上下张灯结彩,一派热闹的气息。   此时,堂屋内,程家老爷子正差开下人与程羿炤单独说着话。   “小子,那丫头让我将顾长奕请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孙儿便不得而知了。”程羿炤亦是被蒙在鼓里,“想来她大抵有自己的主意。”   程老爷子闻言面露不虞,手中的拐柱在地上一杵,低哼一声道:“那丫头,不好生在澜州待着,偏生要回来淌这浑水,不愧是顾渊嗣的女儿,也是个倔脾气。”   程羿炤附和地笑了笑。   当初,柳萋萋假死之事,除了谋划此事的他和孟松洵外,便只有孟老太太和他这位祖父知晓。   两个长辈在柳萋萋的灵堂上配合得好,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愣是没让人看出丝毫端倪。   程羿炤透过半掩的窗子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寿宴也快开始了,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祖父,您说,今日那顾长奕还会来吗?”   程老爷子倒是没显露出丝毫急色,“放心,他定然会来。”   见他语气这般笃定,程羿炤一挑眉,“祖父便这么肯定?”   程老爷子扫了程羿炤一眼,理所当然道:“我还不了解他,当年他和渊嗣都曾在我门下学香,也算是我的学生。他向来好强,从前就处处想与渊嗣争个高低,如今我派人正式下了帖子邀了他,他这个陛下眼前的大红人,怎么说也不好拂了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面子吧。”   这厢,程老爷子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疾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咚咚”两下敲门声,“老太爷,顾大人来了。”   屋内,祖孙闻言二人对视一眼,程老爷子得意地冲程羿炤一笑,道了句“走吧”,拄着拐缓缓站起身。   行至前院,便见顾长奕一身装束齐整隆重,远远看见程老爷子,忙快步迎来,恭敬地鞠了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程老爷子笑了一下,“顾大人如今深受圣眷,这声老师我可实在当不起,您今日能大驾光临,也算给足了我这老头子面子。”   “老师说的哪里话。”顾长奕顿时面露惶恐,又是一鞠,“您能不计前嫌,邀请学生前来,才是学生之幸。”   程家与顾家因为昔日旧事断绝来往之事,今日来参宴的不少宾客都知晓,此时见着这一幕,都甚感诧异,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程老爷子往四下扫了一眼,不欲在此多说什么,忙将顾长奕扶起,“好了,不说了,我也饿了,早些入席吧。”   “是。”顾长奕笑着搀扶住程老爷子,余光却瞥见站在不远处一面色铁青的男人。   他唇角笑意微僵,但还是拱手冲那厢施了一礼,唤了声“宁兄”。   宁旻珺只勉强点了点头,便撇开眼睛,一言不发。   待顾长奕扶着程老爷子走后,他才喊住跟在后头的程羿炤,“羿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会在这里?”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程羿炤却是佯作不知,只无奈道:“这……侄儿也不清楚,宁伯伯,您也知道,我家老爷子的心思,向来是谁也摸不着的。”   说罢,他冲宁旻珺一颔首,往程家老爷子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宁旻珺站在原地,却是剑眉紧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宴后,宾客尽散,程老爷子却命人留下了顾长奕和宁旻珺,将他们叫到了花厅。   程老爷子啜了口茶水,抬首看向面前二人,感慨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上回,我们这几人坐在一块儿,似乎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话音方落,便听厅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冷哼,“若非当年有些人失了良心,冷眼旁观,和我们几家的关系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顾长奕知道宁旻珺说的便是自己,他抿了抿唇,做出一副愧疚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宁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还在怪我吗?我在朝中为官,不像你和老师那般自由,且那事涉及先皇后之死,我就算有心想帮顾兄,也得顾及我一家老小的死活啊!”   宁旻珺却露出几分嘲意,“不愿帮便不愿帮,这种话谁都会说,好像我们便不怕惹祸上身一样……”   “好了!”   见两人显然要争执起来,程老爷子忙出声阻止,“今日,趁着我这老头子做寿,将你们都叫来,是有些事要说。”   “离渊嗣一家出事到今日已足十五年,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渊嗣品性如何,你们再清楚不过,自然知道毒害先皇后一事定非他所为,想来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故意构陷渊嗣和云妃。”   程老爷子说着,在两人间来回看了一眼。   顾长奕和宁旻珺的面色的面色均有些微妙,好一会儿,才听宁旻珺道:“此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老太爷今日再提,不知是何意思?”   程老爷子长叹一声,“这些年,想起顾家那桩惨案,我常是夜不能寐,虽总想着将当年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可到底是有心无力。然最近,终于是寻得了一些线索……”   听得“线索”二字,顾长奕的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甚至急切道:“不知是何线索?若能还顾兄清白,长弈定尽力相帮。”   程老爷子并未明言,只抬首冲一直站在身侧的程羿炤使了个眼色,程羿炤会意颔首,折身入了花厅内的一个小间,很快自里头领出个人来。   那是个姿容昳丽,仪态万方的女子,她袅袅行至花厅正中,低身对着程老太爷恭敬地福了福。   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顾长奕和宁旻珺均怔忪在那厢。   “这……”   宁旻珺面色发白,双眸微张,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顾长奕更是惊诧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对着柳萋萋唤了一声“嫂子”。   “宁環见过两位叔伯。”柳萋萋旋即转向二人一一见礼。   “老太爷,这位是?”宁旻珺看向程老爷子。   不待程老爷子开口,柳萋萋已然答道:“宁環自澜州而来,苏芷滟便是宁環的姑母。”   “你是大嫂母家的人?”顾长奕问道。   “是。”柳萋萋点头,眸中旋即露出几分伤感,“姑父姑母惨死,这些年我父亲与祖父始终悲痛不已,宁環看在眼里,于心不忍,此番陪舍弟一道来京城,便是想试着查一查当年之事。”   她抬首径直看向两人,语气恳切,“两位叔伯和我的姑父都是昔日挚友,想来定也愿为顾家平反冤屈,宁環一人到底无力,只希望两位叔伯能帮一帮宁環。”   “你……想我们如何帮你?”宁旻珺顿了顿,“难不成你有关于当年之事的线索?”   “有。”柳萋萋说罢却是迟疑了一下,很快改口,“算是有吧……”   她缓缓道:“先前武安侯去澜州看望我祖父时,曾同他提起过京城发生的几桩奇怪的案子,祖父很诧异,因那几桩案子涉及的香,似乎都曾在姑姑同他提起的一本叫《异香录》的书中出现过……”   “《异香录》!”   顾长奕的声儿显得有些激动,见众人看过来,他扯唇勉笑道:“倒是许多年不曾听说过此书了。”   他看向柳萋萋,“小丫头,难不成你是觉得顾兄一家的惨案,与那本书有关?”   “宁環也只是怀疑,按理那书当已在顾家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可为何又会突然出现,故而祖父疑心当年莫不是因着此书,顾家才会遭此劫难,不过……”   柳萋萋垂眸像是自言自语道:“但也说不好,兴许他们拿到的并非是顾家手上那一本,听说除却藏在顾家的那本外,还有一本《异香录》留存于世……” 第74章   宁旻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还有另一本《异香录》留存于世!”   “这也是祖父偶然听姑父提起过,是否为真,宁環也不确定。”柳萋萋并未继续往下说, 而是转而道, “此事倒不重要。姑父一家出事时,宁環还小,对京城之事也不了解,便想问问二位叔伯,我姑父当时在京中可有什么仇家,或是有可能觊觎那本《异香录》之人?”   顾长奕闻言抿了抿唇, 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顾兄为人和善, 朝中上下无有不称道他的,倒是不曾听说他结交过什么仇家。”   他话音才落, 便听一声冷哼,“倒也不是没有,纵然渊嗣不曾招惹他人,但当时云妃娘娘颇受陛下宠爱, 渊嗣也因为制香之术为陛下所器重, 也不知有多少人眼红顾家, 免不了有因妒嫉而起心思的。”   这话的指向再明显不过, 顾长奕顿时沉了脸色:“宁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旻珺淡淡扫他一眼, “我又没说是谁, 你这般激动做什么, 倒显得你心虚了。”   “我……”   顾长奕一时语塞, 他可张了张嘴, 似是想辩驳什么, 却是欲言又止。   花厅内的气氛一时僵持在那儿,恰在此时,便听门扇被重重拍了两下,外头传来焦急的声儿。   “大人,陛下派人传信,召您即刻进宫去呢。”   说话的是顾家的家仆,此话当然是说给顾长奕听的。   听得此言,顾长奕当即面向程老爷子道:“老师,陛下急召,学生便先告辞了。”   程老爷子并未多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目送顾长奕疾步离开。   宁旻珺立在原地,看着顾长奕的背影,却是面露不齿,“假惺惺,还以为旁人看不出他肮脏的心思嘛。”   他似乎对顾家一事极为愤慨,好一会儿,才转向柳萋萋,神色柔和了些,“丫头,你叫苏宁環是吧?”   “是。”柳萋萋颔首。   宁旻珺垂眸若有所思,少顷,神色凝重道:“关于顾兄之事,其实我心下一直有怀疑之人……”   柳萋萋闻言,语气顿时急切了几分:“宁伯伯可是知道些什么?”   “倒也不是知道什么。”宁旻珺双眉紧蹙,“当年,云妃毒杀先皇后的案子是由如今的首辅胡钊壁调查审理的,我总觉得他并未将云妃的案子放在心上,似乎从一开始便有故意放任的嫌隙……”   “所以……宁伯伯是怀疑胡首辅?”   “算是吧。”宁旻珺面露犹豫,“此事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柳萋萋道:“我这厢也有些急事要处理,等改日有空,我便派人告知你一声,约个地点,再细细同你说道。”   见柳萋萋点了点头,宁旻珺又冲程老爷子拱手告辞,也紧接着离开了花厅。   花厅内一时只剩下了程老爷子,程羿炤和柳萋萋,但等宁旻珺走远,后面的小间内复又走出个人来,正是孟松洵。   见柳萋萋秀眉紧蹙,满脸愁容的模样,他问道:“怎样,可试探出些什么?”   “有。”柳萋萋咬了咬唇,面上的愁色更浓了些,“但又有些奇怪,和我原先设想的不大一样……”   纵然想不通,但柳萋萋还是转向程老爷子,恭敬地施了一礼,“今日多谢老太爷相助,宁……缃绯感激不尽。”   程老爷子由程羿炤搀扶着站起身,摇了摇头,“不必言谢,你父亲当年也曾冒险为我采过药,若不是他,今日我也无法站在这儿。我欠他一条命。”   说着,他抬手在柳萋萋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丫头,为你父亲母亲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你也要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看着程老爷子真切的眼神,柳萋萋鼻尖一酸,重重点了点头。   随孟松洵回到武安侯府时,已近申时,方才抵达,便见贺颂正心急如焚地等在门口。   “侯爷,您总算回来了,属下寻您好久了。”   见他满脸急色,孟松洵问:“怎么了?”   贺颂往四下望了一眼,警惕地附到孟松洵耳畔,低语了几句。   孟松洵面色微变,抬手扣了扣车窗,对柳萋萋道:“你先回府,大理寺有些要事,我得去瞧瞧。”   柳萋萋见他神色似有不对,不由得担忧道:“可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孟松洵薄唇紧抿,默了默,才答:“说不好,兴许不是坏事,也不一定。”   说罢,他同李睦嘱咐了几句,利落地翻身上马,和贺颂一道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抵达大理寺后,孟松洵一边快步走向厅室,一边询问道:“此人是何时来的?”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贺颂答,“那人衣衫褴褛,直奔大理寺告状,且告的还是……侯爷也知少卿大人的性子,听那人说了事,吓得不轻,哪里敢拿主意,这才让属下赶紧将您请回来。”   说着,孟松洵迈入厅院,便见一人坐在角落,缩着身子一副害怕拘谨的模样。   正如贺颂所言,此人衣衫破旧且瘦骨嶙峋,看年岁,大抵四五十岁,他屁股只沾了个椅子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听见动静,那人抬首看来,瞧见孟松洵的一刻,或从他的衣着气质,察觉到此人是什么大官,忙惶恐地站起身。   贺颂介绍道:“这位便是大理寺卿,你有何冤屈,尽数同我们大人说吧。”   那男人似乎也不懂什么是大理寺卿,只知道此处可以申冤,忙“扑通”一下跪下来,颤声道:“大人,草民陈伍要状告首辅胡钊壁及其下官员贪污赈灾款,欺压灾民,请您为那些枉死的百姓们做主啊。”   见此人真的是要告胡钊壁,孟松洵不禁剑眉深蹙。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叫“陈伍”的男人稍稍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娓娓道:“回大人,草民原住在槿陵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几个月前,因着大旱久不下雨,庄稼枯死在地,颗粒无收。不少百姓眼看着便要饿死之际,官府终于开仓放粮,我们本以为有了希望,不想沉甸甸的米袋分到手,打开一瞧哪里是什么米粮,根本就是黄沙呀!”   孟松洵和贺颂闻言对视一眼,惧是面露惊诧,紧接着就听那陈伍继续道:“我们村子里的人拿着那些黄沙去同官府讨要说法,不想却被以聚众造反,造谣生事为名被官府的人活活用棍棒殴打致死……其中便有草民的儿子……”   陈伍的声儿愈发哽咽起来,他用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衫,像是在努力强忍着痛苦,“那之后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提及官府用黄沙充当米粮一事,为了活下来,草民不得已带着一家老小北上逃荒,可一路上草民的妻子,儿媳还有两个孙儿悉数饿死病死,到最后便只剩下了草民一人……”   他廖廖两句带过这几个月来的经历,背后却是曾经鲜活的五条人命。   “草民如今家破人亡,已什么都没有了。”陈伍语气中的悲痛逐渐化为一种决绝,他抬眸定定地看着孟松洵,“但草民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那些因着贪官而无辜惨死的人讨一个公道。”   说罢,陈伍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两个头。   纵然此人语气悲怆,经历凄惨令人心生同情,但孟松洵不可能轻易听信他一面之词。   他抿了抿唇道:“陈伍,你手上可有什么证据?”   “有,草民有!”陈伍手忙脚乱地在怀中摸索了片刻,旋即掏出一个被粗布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了孟松洵。   孟松洵接开粗布,其内是两本书册,他随意翻了翻,却是骤然一惊,因此物不是旁的,正是详细记载了那些赈灾款去向的账簿与名册。   他不由得垂首深深看了那陈伍一眼。   一个寻常百姓,到底是怎么得到如此绝密之物的。   “此物你是从何而来?”孟松洵沉声问道。   “这是一位年轻的大人交给草民的。”陈伍老老实实答道,“他告诉草民,只消带着这些东西,去大理寺找大理寺卿,他一定能帮草民替那些冤死的百姓们讨回公道。”   “年轻的大人?”孟松洵疑惑地蹙了蹙眉,“他叫什么名字,生得是何模样?”   “那位大人看起来不到三十,高高的,模样生得也俊,但草民不知他叫什么。”陈伍道,“草民的妻子死后,草民本也快不行了,可草□□气好,恰好遇上太子殿下南下处理灾情,便侥幸活了下来。但草民想起自己惨死的亲人们,内心不甘,欲向太子殿下告状,那位大人却暗中拦下了草民,说若草民不想死,便安分一些,待风头一过,再寻机会也不迟。草民听了他的话,一路北上往京城而来,半个月前,在途中收到了那位大人交给草民的东西和让草民带着这些东西来寻您的口信,这才来到了大理寺……”   太子身边年轻的官员……   孟松洵垂眸思索起来,须臾,脑中赫然闪过一张脸。   难道是他? 第75章   贺颂看着跪在地上的陈伍, 颇有些不知所措,“侯爷,如今该如何是好?”   孟松洵薄唇抿紧, 思索片刻道:“此事耽误不得, 唯恐夜长梦多,生出枝节来,本侯需即刻进宫面见陛下。”   他叮嘱道:“贺颂,好生保护此人。”   这人是重要的证人,决不能出什么闪失。   贺颂会意应声:“是,侯爷。”   孟松洵垂首看了眼手上的“证据”, 将它揣入怀中, 快步出了大理寺,纵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及至乾华宫, 意图面见天弘帝,却被大太监孟郝拦了下来,那厢笑眯眯道:“武安侯,陛下身子不适, 正在殿内休息呢, 您若有事, 明日再来吧。”   孟松洵可等不到明日, “本侯确有有事启奏陛下, 耽搁不得, 还望孟总管能帮忙通禀一声, 本侯感激不尽。”   孟郝闻言露出几分难色, “这……倒也不是奴才不肯通禀, 只是陛下他……”   不知该如何解释之际, 孟郝偶一抬眸, 便见一人缓缓而来,他忙上前相迎:“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皇后朱氏,她披着一件银红织锦羽缎斗篷,面色稍显不佳,她自身后宫婢手中接过食案道:“本宫来给陛下送汤,陛下可在里头?”   “在里头呢,您进去吧。”孟郝恭恭敬敬道。   朱氏颔首,旋即深深看了眼垂首向她施礼的孟松洵,但并未说什么,只径直入了殿内。   见孟松洵抬起头,盯着朱氏入内的背影瞧,孟郝尴尬一笑,劝道:“侯爷,这皇后娘娘奴才也不能拦着,可您,奴才是真的无能为力。您今日还是回去吧,明日再来。再说,就算您今日勉强见到了陛下,但惹了陛下不喜,这事儿也不一定办得成啊……”   孟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天弘帝阴晴不定,选择在他不悦之时禀告此事,不是什么好时机。   正当孟松洵考虑是否要离开之际,却见乾华殿的门被推开,朱氏袅袅自里头迈出,看向孟松洵:“武安侯,陛下召你进去呢。”   孟松洵稍愣了一下,忙拱手道:“臣多谢皇后娘娘。”   朱氏微一颔首,并未说什么,只将手中的食案递给了宫婢。   伸手的一刻,那宽松的衣袂滑落,一瞬间,孟松洵瞥见皇后朱氏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条,像是受了什么伤。   他剑眉蹙了蹙,但到底没时间细思,阔步入了乾华殿内。   一入殿,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烟雾缭绕的内殿中,天弘帝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正斜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臣参加陛下。”   听见孟松洵的声儿,天弘帝这才懒懒抬眼,“武安侯要见朕,可是有要事要禀?”   “是。”孟松洵并不直接道出陈伍之事,只道,“臣手上有一物,欲呈予陛下览阅。”   天弘帝闻言瞥了孟郝一眼,孟郝会意,两手取过孟松洵自怀中掏出的书册,恭敬地呈送入内。   天弘帝随意翻了翻,然细看之下,原慵懒的神色退去,很快化为欲隐隐喷薄而出的怒意,他咬牙切齿道:“武安侯,此为何物!”   孟松洵不疾不徐地答:“回陛下,今日,有一来自槿陵的百姓来寻微臣,欲状告胡钊壁胡大人及其下官员贪污赈灾款,欺压无辜百姓,这便是他手上的证据。”   一个寻常百姓上呈的证据?   天弘帝蹙眉,面露怀疑,“此物可为真?”   “这……微臣不敢保证。”孟松洵道,“但其上确实是胡大人的私印,且那人不过一个平头百姓,当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能力,造假来诬陷当今首辅。”   这话无疑是在暗示天弘帝,此物当是真的不错。   天弘帝坐起身,气得一下将那账册名单甩在地上,怒斥道:“真好,可真好,朕卧病在床,他们这些人一个个在朕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有朝一日是不是要爬到朕头上来,连朕这皇位都要觊觎!”   因着太过激动,天弘帝一口气接不上来,顿时猛咳不止,他目眦欲裂,那枯瘦的身躯剧烈起伏着,甚是骇人。   孟郝忙上前替天弘帝顺气,“陛下莫气,千万保重龙体啊。”   天弘帝平静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孟松洵,命令道:“武安侯,此事朕便全权交托予你,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孟松洵要的便是这话。   “是,陛下。”   那些受胡钊壁庇佑,本以为高枕无忧的官员,定然想不到不过一夜,大徴的朝局形势便发生了扭转。   有天弘帝的旨意,孟松洵毫无忌惮,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将那些名册上的官员依次捉到了大理寺审问。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桩案子越挖越深,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背后牵涉的大小官员竟多达上百人。   那些救命的米粮就在这层层克扣中化为了一抔抔彻底断去百姓生机的黄沙。   大徴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其内却已满是蠹虫,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腐蚀着枝干,若不及时铲除,总有一日会将这棵树彻底掏空,令它走向无可挽回的枯萎死亡。   然孟松洵没想到的是,事情发展远超出他所想,贪污赈灾款一案查至第四日时,竟蓦然出现了不少人,手持诉状,状告胡钊壁任刑部尚书间,收受贿赂,致使无数冤假错案。   这些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满含冤屈,如潮水一般涌入大理寺,令整个大理寺焦头烂额。   胡钊壁被下了狱,胡贵妃欲至殿前求情,却被和四皇子一道被禁足宫中。   是日,孟松洵禀告完天弘帝,自乾华殿退出来,正行在冗长的宫道上,迎面便见一人缓步而来。   那人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止步,躬身唤了句“武安侯”。   孟松洵暗暗打量着此人,若有所思。   胡钊壁倒台,最大的受益人莫过于当今太子。不少人猜测,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极有可能的也是太子 。   可奇怪的是,缘何那陈伍欲向太子告状时,却被人阻拦下,那个阻拦他的人,却选择在几个月后,彻底揭露此事。   就像是一开始刻意防备胡钊壁,而后在旱灾一事终了,胡钊壁放松警惕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   思至此,孟松洵薄唇微抿,“江大人近日可好?”   江知颐恭敬答:“承蒙武安侯关心,下官一切都好。”   “是吗?”孟松洵微微挑眉,似笑非笑,“本侯还怕近日发生之事会影响到江大人。”   这话外之意,江知颐怎可能听不懂,他原是胡钊壁手下的人,如今胡钊壁出了事,他难保不受牵连。   然江知颐只是淡然一笑,“下官行的正坐的端,无愧于心,自是不会害怕什么。”   孟松洵凝视了他半晌,并未他面上看出任何端倪,少顷,他蓦然道:“有一事,本侯很好奇,江大人可否给本侯解答?”   “不知侯爷想知道什么?”江知颐笑道。   “倒也没什么。”孟松洵的眸光倏然锐利起来,“只想知道江大人您,究竟是谁的人?”   这话问得实在直白,令江知颐不由得懵了一懵,但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侯爷玩笑了,下官是大徴的子民,是陛下的臣子,如今在为太子殿下效力,何来是谁的人之说。”   看着眼前有条不紊,将这话答得几乎滴水不漏的男人,孟松洵剑眉深蹙,片刻后,眉宇才舒展开,“江大人说得极是,倒是本侯失言了。”   江知颐笑了笑,抬首望向头顶乌云攒动的天空,黑沉沉地似乎下一瞬便要重重压下来。   他有意无意道了一句“似是要变天了”,旋即看向孟松洵道:“听说侯爷近日抓了不少曾经在刑部任职的官员?”   孟松洵不明他问这话的意思,笑着反问:“是,怎的,江大人也有兴趣同本侯一道来查案?”   “侯爷玩笑了,下官只想起那些人造成的冤假错案无数,替侯爷觉得辛苦罢了。此番您应当能从他们身上拷问出不少有趣的东西吧……”   孟松洵剑眉微蹙,只觉江知颐说此话时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但他并未说太多,很快拱手施了一礼,告辞后径直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拷问出有趣的东西……   孟松洵反复回味着这话,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什么,出宫的步子急了几分。   离宫后,他直奔大理寺狱,命人提了现太常寺卿,即前刑部主事甄铎来审。   那甄铎打自当年入了刑部开始便一直跟着胡钊壁,不论是当年的那些冤假错案,还是贪污赈灾款,他均有所涉及。   大理寺狱不是什么慈悲地方,往日光鲜的太常寺卿,如今一副伤痕累累的狼狈模样,被狱卒压跪至孟松洵面前。   乍一见着孟松洵,甄铎不禁身子一抖,便听那位武安侯沉声道:“十五年前,有一桩轰动京城的案子,不知甄大人可还记得?”   十五年前……   甄铎稍稍回想了一下,眼神飘忽起来,却道:“不知侯爷说的是哪一桩案子?”   见他刻意装傻,孟松洵也不浪费时间与他周旋,只蹲在他身前,用低沉冰冷的声儿一字一句道:“先皇后被毒杀的案子!”   见甄铎的神色显然不自在起来,孟松洵继续道:“听闻当时胡钊壁查此案时,你一直跟随在其左右,对于此案的一些细节,定当有所印象吧?”   甄铎紧张地抿了抿唇,喉结轻滚,许久,声若蚊呐道:“此案过去了太久,下官实在想不起来了。”   “是吗?”孟松洵直起身子,旋即似是无意般举起一旁锅中被烧得火红的烙铁,在甄铎面前晃了晃,冷笑一声道,“甄大人想不起来,可要本侯帮你回忆回忆?”   他眸光黑沉如墨,周身摄人的戾气散开,令人不寒而栗,甄铎吓得牙齿都在打战,他虽怕说出真相小命不保,但活着遭受酷刑,更是生不如死,他想了想,颤声道:“侯爷这随意让下官说,下官哪说得出来,不知侯爷想知道些什么?”   见他还算识相,孟松洵放下手中之物,复又在他身前蹲下来,双眸锐利如鹰。   “本侯想知道的可太多了,譬如当年云妃是否真是自缢而亡,或者先皇后前一晚服下的香汤里可是真的有毒?” 第76章   甄铎闻言呼吸都凌乱起来, 从孟松洵的神情中,他猜到他或是得知了什么,一时慌乱得厉害, 好一会儿, 支支吾吾道:“这些事,当年的案卷上应当都已写明,侯爷只消去看案卷便能一清二楚……”   “案卷?”听着他毫无底气的声儿,孟松洵一声讽笑,“案卷上的东西若是有用,本侯还会来问甄大人你吗?甄大人怎不想想, 自己如今为何会在大理寺狱呢?”   胡钊壁在任期间, 刑部造就的冤案无数,所谓案卷怎会是值得相信的东西, 他竟也好说出这样的话。   孟松洵双眸紧盯着甄铎,“屈打成招出来的供词,不会对你减轻罪行有一丝一毫的好处。甄大人可得想清楚,你不过是从犯, 这次的侵吞赈灾款一案, 你也涉及不深, 若你主动交代, 将功补过, 本侯或还可以饶你一命。”   这话听上去是规劝, 但无疑也是一种威胁, 孟松洵凌厉的眸光好似悬在他脖颈上的一把刀, 令甄铎脊背一阵阵发凉, 好一会儿, 只听他一声哀嚎道:“侯爷, 下官也只是被逼的啊!”   “当年先皇后确是被毒杀的不错,但那顾柏灏开的香汤方子里所用的香材是自香药局所领,下官亲自盘点过香材,还查过医案,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何况那顾柏灏只是写了个方子,从抓药到煎煮,他一概没有参与,如何能在其中下毒。”   甄铎将昔日之事逐一道出,面上尽显无辜,“下官将此事上禀给了胡大人,胡大人却命下官不许将此事透露给其他人,他寻来了如今的冶香官顾大人,托他鉴定那香汤剩下的药渣,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下官,香汤中有毒,杀害了先皇后的人正是顾柏灏……”   孟松洵听至此,薄唇紧抿,双眸眯了眯。   果真和他猜想的一样,胡钊壁不但没有详细调查此案,甚至为了能给顾家定罪而不择手段。   “那云妃呢?”他问道。   甄铎吞了吞唾沫,左右他已道出了一部分,也无所谓将剩下的一道吐露出来,“云妃娘娘被发现时虽的确是被悬吊在梁上,可她脖颈上的勒痕蔓延到两侧,不像是被绳吊死的,就像是被人从后头勒死的,且屋内还有挣扎的痕迹……可胡大人全当视而不见,也未让仵作认真验尸,在看到那封认罪书后就直接派人去捉拿顾柏灏,但后来侯爷您也知道,顾家发生了那事儿,几十口人无一幸存,之后此案便草草以顾柏灏和云妃联手毒杀皇后被发现,畏罪自杀定了案……”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孟松洵,旋即哀求道:“侯爷,下官知道的只有这些,求侯爷饶下官一命,饶下官一命……”   孟松洵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却是一言不发,阔步出了大理寺狱。   武安侯府,轻绯苑。   柳萋萋托额坐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之际,便听玉墨道:“姑娘,侯爷来了。”   她瞬间回过神,抬首往隔扇门的方向看去。   因着那贪污赈灾款一案,她已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孟松洵了,乍一见到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她忙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孟松洵满目疲态,却在那个娇俏的身影入眼后,眉宇间的倦意消失无踪。   “见过侯爷。”   柳萋萋恭敬地福了福身,在孟松洵挥退屋内的婢子后,方才焦急地上前道,“阿洵哥哥,如何了?”   “案子办得还算顺利,有那么多确凿的证据在,胡钊壁此回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难翻身。”   孟松洵说着,垂首看向攥着他衣袂,昂着脑袋眸光灼灼的柳萋萋,唇角微扬:“念念,可否容我先喝杯水?我有些渴了。”   柳萋萋闻言面上一窘,忙缩回手,转身替他倒了一杯茶水。   孟松洵坐下轻啜了几口,才道:“今日我审问了那前刑部员外郎甄铎,自他口中得知了关于当年先皇后一案的诸多细节。”   他将甄铎交代的事和盘托出,便见柳萋萋面露苦涩,眼圈顿时泛了红,“姑姑她,果然是被陷害的……”   孟松洵默了默,蓦然问道:“念念,先前,你说那个哄骗你说出《异香录》之事的人,可是顾长奕?”   她一直不愿说,孟松洵也不想逼她,可到底对此事十分在意。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那便是宁旻珺了……”   柳萋萋虽从未在他面前明言过,但也不算瞒他,因她怀疑的人就在那二人之间。   “你为何怀疑是他?”孟松洵不解道。   “因记忆中那人对待我的态度。”柳萋萋回想往事,面露怅惘,“我记得幼时,我最不喜去顾家,因顾叔叔虽对长辈和善,可对孩子却很严厉苛刻,眉儿常是受他训斥,我很怕他,故而更常与阿鸢待在一块儿,那时宁伯伯总笑嘻嘻的,给我和阿鸢糕点吃,顾叔叔则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从小便很喜欢宁伯伯,阿鸢也是我的好友,因而我很不愿相信为了《异香录》而对我父亲母亲下手的人是他。”言至此,柳萋萋止了声儿,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可他实在太可疑了些……”   “那日,程老爷子大寿,我以苏家大姑娘的身份出现,顾叔叔下意识将我认作了我母亲,而非死而复生的柳萋萋,我便断定我先前遇刺之事应当与他无关。而且我提起《异香录》与我顾家之事有牵扯时,他明显有些茫然,好似头一回听说一般,但宁伯伯不同,尤其在听到《异香录》恐还有存本时,他便迫不及待开始询问我。”   “先前那些关于异香的案子频出,可之后却是沉寂下来,我怀疑,要么是那些人为了避风头暂时消停,要么是他们手上的《异香录》并非全本,所以宁伯伯在听说《异香录》或还有存本时,才作出这般反应。”   那日程老爷子寿宴后,几人在花厅说话时,孟松洵也在场,他藏在后头,将几人的对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柳萋萋那日在程家撒谎说《异香录》还有存本,她就是在撒饵,等着鱼儿不知不觉上钩。   “先前你说觉得奇怪,你觉得奇怪的地方,是不是宁旻珺告诉你胡钊壁此人甚是可疑?”   孟松洵向来是极懂她的,柳萋萋颔首道:“是,我原以为他们二人沆瀣一气,一道害了顾家。但他那话说出口,蓦然让我有些费解。”   她秀眉深蹙,“或许,宁伯伯效力的根本不是胡钊壁,他身后还有我们看不见的人在操纵这一切……”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一阵寒意便从柳萋萋脊背攀上,令她通身发凉。   若她的猜测不错,那究竟是谁那么执着于那本《异香录》,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般费尽心思。   见她神色凝重,似有些忐忑不安,孟松洵将大掌覆在她的柔荑上,“莫怕,有我在。”   柳萋萋抬首看着孟松洵温柔却坚定的眉眼,朱唇轻咬,微微颔首,忍不住侧身靠在他宽阔的肩头。   每当她惴惴不安之际,总能从她的阿洵哥哥身上寻到一份安心。   正当她嗅着男人身上浅淡的青松香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听庭院外赫然响起苏临轩的声儿。   “阿姊,阿姊……”   眸光瞥见往这厢疾步而来的苏临轩,柳萋萋双颊一红,一下坐直身子。   幸得苏临轩并未看到她的窘态,只进屋后看见面色稍有些沉的孟松洵,大咧咧道了一句“侯爷也在”。   柳萋萋掩唇尴尬地清咳一声,“什么事儿啊,这般高兴?”   “阿姊,这是我今日去书院,同窗送我的礼物,你瞧瞧。”   苏临轩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予柳萋萋瞧。   按理,他入学应要到明年开春,但孟松洵见他在家也闲得无趣,便同山长道了一声,让他提前去书院旁听。   柳萋萋伸手接过,细细一瞧,才发现是一枚芸签。   这枚芸签虽是简单,但剩在雅致,其上描着一支兰花,底下系着一条天青的穗子,霎是好看。   看着苏临轩欣喜的模样,柳萋萋笑道:“你才去书院头一日,便能遇到交好的同窗,阿姊替你高兴。”   “是啊,我也高兴。”苏临轩喜不自胜,“那人叫余祐,年岁与我相仿,他博文广识,见多识广,我们俩一见如故,很是谈得来。”   余祐……   柳萋萋微微愣了一下,与孟松洵对看了一眼。   倒真是缘分,没想到她这位表弟会与秋画的弟弟成为知己好友。   自上回秋画特意来武安侯府寻她,已过去大半年了,想来秋画也应听说她已经“死”了的消息吧。   上回,听秋画说余祐如今在那位江大人府上做事,他们平日的吃穿应当不愁。   那么久不见,她也有些想秋画了,只她现下,无法光明正大地与秋画相见。   柳萋萋在心下低叹一声,轻轻抚摸着芸签上的穗子,却是倏然动作一滞,她拧了拧眉,旋即抬首看向苏临轩,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阿轩,你可知这穗子是谁打的?” 第77章   苏临轩不明白柳萋萋为何问这个, 他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我只夸了句这芸签好看,余祐便将此物赠予了我。”   见柳萋萋的面色似有不对, 孟松洵蹙眉问:“怎么了, 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柳萋萋捏着穗子,扯唇苦笑了一下,“只突然想起了哥哥,从前哥哥帮我打穗子,便很喜欢将中间的穗子编起来,藏在里头。他说, 这样, 我便能认出哪些是他打的……”   她垂下眼眸,“这也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我多心了。”   孟松洵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模样,知道她是想哥哥了,他抬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视线转而落在那芸签的穗子上, 凝眸若有所思起来。   翌日, 孟松洵将近几日关于赈灾款贪污案和刑部历年冤假错案的调查结果整理上呈给了天弘帝, 其中便夹有甄铎关于先皇后一案的那份供词。   三日后, 天弘帝才偶然翻到这份证词, 一时间勃然大怒, 下令命孟松洵重查此案, 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接到旨意的第一时间, 孟松洵便去大理寺狱见了胡钊壁。   昔日风光万千的首辅大人, 此时正蓬头垢面地坐在阴暗狭窄的牢房中, 闭目养神。   听见开锁的动静, 胡钊壁缓缓睁开眼,抬首看去。   “武安侯是来看下官笑话的?”   孟松洵提步入内,闻言冷声道:“胡大人有今日这般结果,不是自己造成的吗?”   胡钊壁扯唇自嘲地一笑,“是,我确实是自作自受,果然,人若太贪心,总有一天会遭反噬。”   言至此,胡钊壁微敛了笑意,他紧盯着孟松洵,眉宇间却透出几分狠厉,“不过,就算我知道自己会有今日的造化,也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会选择毫不留情对顾家下手!”   他话音未落,一只大掌便骤然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抵在墙壁之上,他抬首看去,便见那位武安侯眸色阴鸷沉冷,面含杀意。   “顾家之事,果真是你所为?”   “是我做的又如何。”胡钊壁丝毫不惧,他昂着脑袋,睁大了双眸,纵然难以呼吸,却仍嚣张不已,“有人铁了心想陷害顾家,我不过顺势成全了他们而已。”   有人想陷害顾家?   孟松洵剑眉蹙起,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这话是什么意思?”   满脸通红的胡钊壁复得了喘息,他猛咳了几声后,嘲讽地看向孟松洵,“难不成武安侯觉得,顾家出事是下官所为?武安侯可太看得起下官了些,下官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既有人想要顾家死,下官不过顺手推舟,做了些手脚。”   孟松洵双眸眯了眯。   果真如柳萋萋所想,顾家和先皇后一事,胡钊壁并非主谋,其后恐还有人在。   “你做了什么?”他沉声问道。   “也没什么,只让我们如今深受陛下宠爱的顾大人,帮我做了个证,证明那顾渊嗣开给皇后娘娘的香汤里确实有毒。”   胡钊壁已知自己的下场,根本没打算隐瞒此事,就算要死,他也不希望顾长奕还能继续快活。   他不知想起什么,蓦然笑道,“我原还怕顾长奕不答应,准备拿什么威胁于他,他却比我想象得更加爽快。果然啊,人都是自私的东西,顾长奕早就不甘心屈于顾渊嗣之下,同样是顾家,他们顾家只能被称为小顾家。陷害多年的好兄弟时,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实在可笑。”   对于顾长奕此人,孟松洵从未觉得他在顾家之事中处于无辜的境地,却没想到为了取代顾家,他罔顾顾家人的性命,竟连这种做伪证,诬陷毒杀之事都做得出来。   孟松洵压了压唇角,旋即又问:“当年你可有查出先皇后究竟因何而亡?”   因着年岁久远,当年的证据几乎已湮灭难寻,案卷上的记载寥寥无几,或从胡钊壁口中,能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查出来了。”胡钊壁答得干脆,并未有隐瞒,“是香,是先皇后燃在殿中的香。”   “那香是谁燃的?”孟松洵追问。   “是那个诬告云妃杀害先皇后的宫婢,但先皇后死后不久她便也触柱殉了主,恐怕武安侯是无法审问她了。”   胡钊壁似笑非笑地看着孟松洵,“十五年前案子,留存的证据已然不多,武安侯想要翻案,可谓难于登天,下官好心奉劝侯爷一句,还是尽早放弃得好,陛下命你调查此案,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日子久了便也忘了,毕竟陛下他从来都是薄情之人,不然当年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将先皇后之死推到了顾家身上。”   孟松洵深深看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只道:“本侯如何,不劳烦胡大人担忧了,胡大人好自为之。”   他折身正欲离开,便听胡钊壁的声儿再次响起。   “侯爷想必也已知云妃并非自缢之事,那您觉得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悄无声息地入后宫杀人,此人甚至可能杀了先皇后,说不定还有顾家……”   胡钊壁眉梢微挑,唇角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此案远比您想象的更复杂,侯爷可要千万小心啊……”   孟松洵薄唇紧抿,并未再说什么,只蹙眉提步离开了牢房。   此时,京城顾家。   顾家前院堂屋内,顾长奕正负手来回踱步,面上尽显不安。   顾夫人见此,忍不住道:“老爷,究竟出了何事,让您急成这般……难不成,那贪污赈灾款的事儿,您也有所涉及?”   “胡说什么!”顾长奕一声厉斥,“男人的事,你一个妇人莫要插手,回你的屋去!”   顾夫人被顾长奕的气势所摄,吓得缩了缩脖颈,也不敢还嘴,乖乖带着婢子回了后院。   大抵半柱香后,便见一个家仆快步而来,顾长奕急切地上前询问:“如何?”   那家仆气喘吁吁道:“小的亲眼看见武安侯入了大理寺狱,好半天才出来,也不知审问了谁。”   闻得此言,顾长奕面上的不安愈发浓重了些,那贪污赈灾款一事他并未参与,原以为此番朝局波动,自己定会安然无恙,却没想到先皇后那桩陈年旧案竟会被重新提及。   若那胡钊壁对孟松洵交代了什么,该如何是好。   顾长奕复又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旋即吩咐道:“赶紧备马,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他决不能给孟松洵向天弘帝告发他的机会,他得先下手为强。   身为冶香官,顾长奕本就是宫中常客,入乾华殿也比旁人更加顺畅,孟郝也并未拦他,径直带着他入了内殿。   内殿昏暗,只燃着一盏幽幽的烛火,隔着层层帐幔看不真切,顾长奕隐隐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气,疑惑地蹙了蹙眉,但并未深思,只拱手施礼。   “陛下。”   内殿传出一个慵懒的声儿,“这个时辰,顾爱卿怎突然来了,可是有要事要禀?”   天弘帝话音未落,便听“扑通”一声,顾长奕已然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臣有罪!”   内里慵懒的声儿里多了几分惊诧,“顾爱卿这是怎么了?”   顾长奕伏在地上,做出一副无可奈何又悲痛的模样,“十五年前,臣……臣……臣曾受胡钊壁胡大人胁迫,被逼承认顾渊嗣顾大人欲加害孝贞皇后娘娘,在她的香汤中下了毒。”   “顾大人的意思是……你当年做了伪证!”天弘帝的声音里顿时带了几分怒意。   顾长奕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陛下,臣也是无奈为之,胡大人以微臣家人的性命威胁,臣不得已才……但臣确实犯了错,才使顾大人无辜蒙冤,还请陛下责罚!”   他敢道出此事,便是有几分把握,觉得天弘帝并不会重惩于他。   毕竟他以独门香方吊着天弘帝的命,天弘帝依赖于他,若想活,就不会让他有所闪失。   这也是为何上一回顾长骤做了那般丧尽天良的事,天弘帝也丝毫未降罪于他的缘由。   正当顾长奕对此想法深信不疑之际,却听天弘帝沉声道:“顾爱卿能主动道出此事,朕很欣慰,念在你服侍多年,也会从轻处置,免除顾爱卿的死罪。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爱卿此番只怕是不能继续留在京城了……”   不能继续留在京城。   闻得此言,顾长奕脑中哄地一下。   这和他设想的全然不同,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跪地磕了一个响头,“多谢陛下开恩……其实微臣死不足惜,只担忧陛下龙体,微臣往后不能时时陪伴在陛下左右,只望能有更合适的人,替臣为陛下调制香方……”   “这个,顾爱卿便不必担忧了,已有人给朕推举了更好的人选,说来,此人你还认识呢?”言至此,天弘帝蓦然看向身侧,“爱卿,还不快和顾大人打个招呼,你们从前不是至交吗?”   顾长奕万万没想到,屋内居然还有一人。   他惊诧地抬首看去,便见一个身影缓缓自床帐阴影内走出来,站在了烛火笼罩的光亮处。   看清那人的一刻,顾长奕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   “是你!” 第78章   还不待孟松洵将顾长奕做伪证陷害顾家一事上禀给天弘帝, 顾长奕便被一道圣旨罢黜了官职,举家流放。   没过几日,胡钊壁一案亦有了结果, 曾经的首辅被判秋后问斩, 胡家被抄家,男丁充军,女眷尽数沦入教坊司。   胡贵妃被天弘帝打入冷宫,十三岁的四皇子则被天弘帝封爵后草草遣去了偏远的封地。   原看好四皇子继承大统,站在胡钊壁一侧的官员有的因牵涉贪污赈灾款一案被处置,有的则缩起脑袋不作声, 唯恐被牵累。   朝中不少人都言此事恐是太子手笔, 因太子亲赴南边赈灾,或在那时掌握了胡钊壁贪腐的证据, 然从赈灾款一案事发到了结,太子因重病一直休养于东宫,似乎始终游离于此事之外。   四皇子已然失势,太子病弱一副命不久矣之象, 将来的储君人选成迷, 朝局形势一时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贪污赈灾款一事了, 大理寺总算是得了些许空闲, 是日, 孟松洵难得准时下了值, 正想着去轻绯苑同柳萋萋一道用晚膳, 方才在侯府门口下了马, 只听一声“阿洵哥哥”。   孟松洵抬首看去, 便见一人疾步向他而来, 她面色憔悴, 衣着素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光鲜,她伸手欲拉孟松洵的衣袂,却被孟松洵避了开来。   “阿洵哥哥,我父亲定然是被冤枉的,你救救我父亲,我不想被流放,不想去那般苦寒的地方,你帮帮我……”   看着眼前人泪眼婆娑的模样,孟松洵无动于衷,只冷冷道:“顾大姑娘,你父亲是怎样的人,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筠眉闻言微愣了一下,忙摇头否认:“不,其中定然有误会,我父亲怎会对顾伯伯他们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呢……”   说话间,她昂着脑袋,一双眼眸清澈如水,透着几分无辜,却令孟松洵忍不住讽笑道:“怎会难以置信,顾大姑娘忘性不小,你和你母亲为了毁掉柳萋萋的清白,当初不也能做出令人不齿之事吗?”   顾筠眉双眸微张,“阿洵哥哥,你……”   先前,有人将那被割了舌的男人丢到她的床榻上,她便一直怀疑是孟松洵所为,但不敢确定,今日,听他说出这般话,顾筠眉心下便是彻底明了。   她心虚地搅了搅帕子,须臾,定定道:“我……我都是为了你啊,阿洵哥哥!那个女人哪里能配得上你,哪里值得你这般上心,这都是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太喜欢他?   孟松洵唇角微扬,闻言一双鹰眸紧紧盯着她瞧,蓦然开口唤了句“眉儿”。   这个称呼,顾筠眉已十几年不曾听见了,她面露惊喜,正欲开口,却听孟松洵沉声道:“幼时我还会这般唤你,因那时你还算天真可爱,可如今……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模样了。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然究竟喜欢我什么?你可曾想过,你其实并非喜欢我,不过是想要得到念念拥有的一切,证明自己比她强罢了,而恰巧那其中便包括我。”   顾筠眉深藏的心思被孟松洵三言两语轻飘飘道出,她似是慌了一瞬,矢口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喜欢阿洵哥哥,与她顾湘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顾湘绯算什么东西!”   “不是的,不是的!”   顾筠眉摇着脑袋,喃喃自语起来,只这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见她自欺欺人的模样,孟松洵低叹了口气,不欲再说太多,也不管顾筠眉哭着在身后喊他,折身提步入了武安侯府。   行至影壁后,他蓦然止了步子,侧首看过去,唇角微扬,“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不远处的桂花树底下,走出来个人儿。   “才过来,便看见眉儿在同你说话,不好出去打搅。”   柳萋萋缓步行至孟松洵身侧,折首往府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听着顾筠眉隐隐的哭声,咬了咬唇。   “眉儿她……我虽不能原谅她,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有些可怜。”   “我记得幼时,顾叔叔总将自己与我父亲比较,连带着将这种压力施加到了眉儿身上,常斥责辱骂她,道她无用,处处不如我,还有她母亲,亦是严苛之人,眉儿的童年当是过得很难,才至于长大后形成了这般好强的性子。”   柳萋萋轻叹一声,“其实不与我比,她亦是优秀的姑娘,亦是名副其实的香秀,可没想到这么多年她仍是活在从前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好似胜过我成了她人生最重要的事。”   孟松洵看着柳萋萋感慨的模样,知道她是因着幼时的情谊小小地动了恻隐之心,他默了默道:“虽说她的父母亲对她的影响极大,可有些事终究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旁人逼不了她,最后她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柳萋萋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她不该同情顾家人,顾筠眉亦不无辜,若他们值得同情,那她死去的家人又有谁替他们讨回公道。   “不过倒是有些奇怪,我原以为陛下此番会庇护顾叔叔,没想到却是这般利落地给他降了罪。”   确实蹊跷。   天弘帝几乎日日离顾长奕不得,孟松洵原以为,此番顾长奕恐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没想到却被罢黜流放到偏远之地。   如今冶香官一位空悬,听闻天弘帝已有了新的人选,但具体是谁,孟松洵便不得而知了。   他垂眸看着柳萋萋若有所思的模样,薄唇微抿。   “念念,我快三十了。”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尾,一时令柳萋萋怔愣了一下,抬起脑袋不明所以地冲他眨眨眼。   孟松洵微微俯下身,眸光温柔似春水,“再等下去,我便真要老了,祖母年岁也大了,我总要让她老人家抱到孙子吧。”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柳萋萋哪里还能不明白,一股热意陡然窜上,化作面颊的两抹嫣红,她羞赧地错开眼,“可……虽说顾家已算洗清了谋害先皇后的罪名,但毕竟还不知究竟是谁害了我父亲母亲,我如今还不能恢复身份……”   柳萋萋这理由算不上什么问题,孟松洵道:“你暂时用着苏家大姑娘的身份也无妨,左右我都要同你外祖父提亲。过两日,我便进宫求陛下赐婚,有陛下的旨意在,也不怕旁人看低你。待陛下的旨意下来,我便命人送信去澜州,将你外祖父和舅父舅母都一道接来,还有我祖母,再尽快择日正式与你完婚……”   孟松洵之所以急着想将柳萋萋娶进门,除却私心,就如那日胡钊壁在狱中说的那般,他们要面对的恐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柳萋萋早日成为武安侯夫人,他也能更名正言顺多庇护她几分。   听孟松洵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柳萋萋双颊烫得厉害,声若蚊呐道:“阿洵哥哥,你怎全都安排好了,我还未答应要嫁予你呢……”   看着她垂眸羞涩的模样,孟松洵颇有些忍俊不禁,俯身一下将她托抱起来,挑眉道:“不嫁予我,你还想嫁给谁,念念,你总不忍心让我孤苦一辈子吧?”   柳萋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低低“呀”了一声,忙抱住他的脖颈,她坐在孟松洵的手臂上,娇声道:“阿洵哥哥,放我下来,若让旁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怀中的人娇小,孟松洵抱得轻松,仿佛没有份量一般,还故意将她往上颠了颠,“你先答应我,我再放你下来。”   柳萋萋只得将他的脖颈搂得更紧了些,没想到孟松洵也会有这么无赖的时候,她朱唇轻咬,嗫嚅半晌,低低道:“我……考虑考虑。”   五日后,程家香药铺。   程羿炤正在柜前写医案,偶一抬首,见一人阔步入内,忍不住笑道:“倒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我们侯爷的气色,还真是不错啊!”   孟松洵未言,只默默将视线落在了后院的方向,程羿炤会意,搁下手中的笔,同他一道去了后院厢房。   他边煎了香茶,递予孟松洵品尝,边道:“听说陛下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看来很快你便能抱得美人归了。”   孟松洵抿唇笑了笑,似是心情极好,但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宁家那厢,最近如何?”   听得此言,程羿炤舀茶水的动作微滞,“宁翊鸢那丫头前几日来找我,说她爹近日总不在家,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甚至还奇奇怪怪地同她道,他们宁家很快便能成为京城第一制香世家……”   他抬首看向孟松洵,迟疑片刻道:“宁伯伯果然有问题吗?他……才是害了顾叔一家的人?”   “不能肯定。”孟松洵啜了口茶水,“但宁旻珺确实有些奇怪,你想想,十五年前,宁家和我们两家一样,同小顾家断了交,可当时顾长奕高居冶香官一位,深受陛下信任,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在京中也有几家香材铺,但在这般状况下,宁家的缥缈居究竟是如何顺利成为京城第一香材铺的?”   程羿炤剑眉深蹙。   这个问题,他们从前根本没有细思过,只觉是宁旻珺能力出众使然。但如今想来,京城此地,若背后没有支撑,根本很难在此立足。   虽他们程家香药铺亦没有靠山,凭的是祖传的手艺,但因京城几乎无人以香入药的本事能与他们抗衡,所以这么多年才在京城屹立不倒,但宁家不同,京城香材铺子竞争激烈,能从其中脱颖而出,且居于头首,实非易事。   不知想到什么,程羿炤面露惆怅,兀自低语道:“若宁伯伯真是……她要如何是好?”   孟松洵明白,程羿炤说的她指的是宁翊鸢。   与顾长奕不同,宁旻珺真心疼爱他的子女,若宁翊鸢知晓她敬爱的父亲亦是不择手段之人,该有多难过。   孟松洵迟疑片刻,“阿炤,其实我今日来,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程羿炤问道。   孟松洵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渐趋锐利,若一把出鞘的长刀,闪着寒光。   “我想让你帮我伪造一本《异香录》!” 第79章   柳萋萋和孟松洵定下婚事的第七日, 苏老爷子便赶到了京城,听门房来递消息时,柳萋萋正坐在书案前练字, 闻言诧异地放下笔, 忙往府门的方向而去。   孟大奶奶徐氏亦得了消息赶来,两人在府门前相遇,一道出了门,果见苏老爷子正由孟家的家仆扶着下马车。   “祖父。”柳萋萋提裙小跑过去。   虽说给苏家的信在陛下正式赐婚前便已送了出去,但按理他们不应该这么快抵达京城。   一旁的苏夫人杨氏见柳萋萋询问的视线投来,无奈一笑, “你祖父收到你要成亲的信, 是一刻也不愿耽搁,命人快马加鞭, 日夜不歇地赶路,才至于这么快就能赶来见你。”   柳萋萋搀扶住苏老爷子,上下细细打量着,虽说苏老爷子身体底子好, 但毕竟舟车劳顿, 这般折腾, 纵然是年轻人也撑不住啊。   她不禁埋怨道:“祖父......您忘了自己是什么岁数了吗?怎也不顾着点自己的身子。”   苏老爷子低哼一声, “听闻那小子这么快就准备与你成婚, 我哪里还能坐得住, 恨不得插翅飞来。”   说话间, 苏老爷子反握住柳萋萋的手腕, 凑近几分, 肃色道:“丫头, 你同祖父说实话, 莫不是那小子对你行了不轨之事,闯了祸,你无可奈何才......不然哪有准备半月便成婚的,我若是来得再晚些,只怕你人都要嫁出去了!”   见苏老爷子有意无意将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柳萋萋双颊骤然一烫,一时间舌头都打了结。   “祖,祖父!您莫胡说,侯爷他向来自重,怎会做出那样的事儿呢。”   先前她以妾的身份待在他身边时,他尚不曾趁人之危,又怎会在正式迎娶她之前动她呢。   站在一旁的杨氏闻言摇了摇头,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家老爷子就是这般,不论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外孙女儿都格外疼爱,在他眼里,他家姑娘就是娇花,纵然孟松洵再好,也顶多算得上是人模狗样,娶他们家姑娘,就是癞□□吃了天鹅肉。   听闻当年她那大姑姐看上顾家公子时,老爷子也是一万个不愿意,苏芷滟出嫁后,他还背着人偷偷抹了半个月的眼泪,因此被苏老夫人嘲笑了好几年。   柳萋萋往马车的方向望了一眼,疑惑道:“舅......父亲呢?”   怎的没有看见她舅父。   “他呀,恐还需几日。”杨氏解释,“你祖父为你准备的陪嫁实在有些多,走陆路不便,你父亲便带着那些东西行的水路,自然是慢些。”   “要不是装不下,那些嫁妆,我还觉得不够呢。”苏老爷子嘟囔道,“我苏家女儿出嫁,哪里能随随便便敷衍了事,没个几十台嫁妆怎么行,没得让旁人看低。那孟家小子虽被封了侯,但能娶你,可是便宜他了!”   柳萋萋明白苏老爷子就是偏爱她才说出这种话,但她唯恐一旁的徐氏听了不虞,忙低咳一声,尴尬地轻轻推了推老爷子的手臂,示意他莫再说了。   谁知,却听徐氏笑道:“老爷子说的是,能娶到宁桓这么好的姑娘,是我们阿洵的福气。”   “这位是孟大奶奶,侯爷的嫂嫂。”柳萋萋介绍道。   “外头冷,老爷子,苏夫人,里头请。”徐氏说着,客客气气将几人往内领。   杨氏冲徐氏一颔首,“打搅大奶奶了。”   说罢,扶着苏老爷子入了府门,柳萋萋紧跟其后,走了几步,却是倏然步子一滞。   她折身望去,疑惑地蹙了蹙眉。   玉墨见状问道:“姑娘,怎的了?”   “没什么……”柳萋萋看着不远处的一排枝叶摇晃的杨柳树,却并未看见什么人,她抿唇清浅一笑,“许是错觉吧……”   因婚期急,这厢正如火如荼地筹备着婚事时,柳萋萋收到了宁府的请柬,宁旻珺邀她去府上一叙。   对于这份请柬,柳萋萋早做了准备,故而收到时并未显出一丝一毫的惊诧,反是孟松洵面上的愁色更浓些。   他提出与她一道去,却被柳萋萋给否了,宁旻珺既敢光明正大将她邀去府上,便不会让她在宁府有所闪失,他大可以放心。   赴邀那日,柳萋萋只带了玉书玉墨和李睦,唯恐人去的太多,惹得宁旻珺怀疑。   宁旻珺特意在花厅中设了宴,看起来心情极佳,他举起杯盏敬了柳萋萋,笑道:“先前在孟老爷子的寿宴上,我便说要邀你来家里说话,但一直抽不出工夫来,没想到隔了这么段日子,柏灏一家已然洗清了冤屈,也算了了我这些年挂在心上的大事。”   柳萋萋闻言亦是唇角微扬,“宁伯伯当时说得果然不错,还真是那胡钊壁陷害了我姑父,如今我姑父一家得以昭雪,也该瞑目了。”   “其实,当年,看那胡钊壁对柏灏一案敷衍了事,我便觉得此人可疑,只可惜一直拿不出证据。”宁旻珺言至此,蓦然义愤填膺道,“还有那顾长奕,我早便看出他不是个东西,从前柏灏出事,他袖手旁观,原他就是害了柏灏一家之人,这种人死不足惜,只被判了个流放,实在便宜他了……”   “顾叔一事,的确令我意外……”柳萋萋垂首,眸子暗暗转了转,叹声道,“不过,我原以为他害了我姑父一家是为了那本《异香录》,看来,或是我想多了,应当与此并无关系,他只是纯粹想取代我姑父的位置罢了。”   闻得此言,宁旻珺面色微变,旋即顺势道:“说到《异香录》,上回听你提过,《异香录》或还有存本,此事可为真?”   柳萋萋眼神躲闪,登时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真不真的,也没什么意义了,听说那书是本邪书,能蛊惑人的心智,这样的书还是永远消失在世上得好。”   宁旻珺看着柳萋萋显然有所猫腻的神情,眸色顿深了几分,沉默片刻,笑道:“看来,苏姑娘是知道此书在哪儿,你能保护好此书就好,毕竟是外人,我也不便多问。”   他这“外人”二字,像是刻意说给她听的一般,柳萋萋闻言忙道:“宁伯伯莫怪,我也是近日才知晓,当年我姑父姑母将另一本《异香录》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过我们近日想着,要不要毁掉此书……”   “不可毁!”   她话音未落,便听宁旻珺激动地喊道,或是也察觉自己这番态度太过异常了些,他又转瞬堆起笑,开口解释。   “柏灏当年也曾有毁书的念头,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曾说过,这书本身并无过错,错的不过是那些贪图此书的人,此书虽被称为邪书,但并非全然没有存在的价值,既然被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好生保存便是,也不一定要毁了它。”   柳萋萋在心下冷笑,不想毁便不想毁,何必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然她表面仍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少顷,颔首赞同道:“宁伯伯这话不无道理,我和侯爷便再考虑考虑吧……”   宁旻珺闻言,神色显然放松下来,“听闻你很快便要和武安侯成婚,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这念念命苦,虽与武安侯有婚约,但终究是天人两隔,没有这个福分,你和念念是表姐妹,如今你能嫁进武安侯府,也算全了这桩婚事。”   “宁伯伯说得是。”柳萋萋眸中流露出几分哀伤,“望表姊和姑父姑母在天有灵,能祝福我和侯爷。”   “定然会的。”宁旻珺说着,将一盘糕食推到了柳萋萋面前,“来,不说了,吃块糕点,这可是芳玉斋的点心,我记得从前念念最喜欢了。”   “多谢宁伯伯。”   在宁旻珺的含笑注视下,柳萋萋佯作自然地捏起一块豆沙山药糕缓缓送入口中。   半个时辰后,用了茶水消了食,宁旻珺才放走了柳萋萋。   坐在回武安侯府的马车上,柳萋萋已觉有些难受,但强忍着并未表现出来。   直到入了轻绯居,她才命玉书玉墨偷偷去请孟松洵,莫要声张。   玉墨才离开,她便止不住扶着圆桌呕吐起来。   孟松洵赶到时,柳萋萋坐靠在床榻上,呼吸急促,甚至有些难以喘息。   他很熟悉她这副模样,剑眉紧蹙,问道:“你食豆沙了?”   柳萋萋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料到宁伯伯或会有这么一出,去之前,其实喝了药的,但没想到不是没了反应,而是这反应推迟了而已……”   “你怎么这般傻。”孟松洵牵住她的柔荑,“你寻个借口不吃便是,为何要逞强!”   “怎能不吃……”柳萋萋额上泛起密密的冷汗,“宁伯伯疑心重,之所以让我吃那豆沙山药糕,就是想试探我是不是柳萋萋,不……是不是顾湘绯,我若推脱,只怕惹他疑心,便无法顺利让他入套了……没事,阿洵哥哥,我很快便不难受了……”   孟松洵心疼地看着她这副面色苍白,却仍逞强冲她笑的模样,薄唇抿紧,起身行至屋外,吩咐玉书玉墨去客院将苏老爷子请来,就说他要在轻绯苑设宴款待他和苏夫人。   见柳萋萋难受成这样,孟松洵也管不了太多,任由很快过来的苏老爷将他劈头盖脸怒骂了一顿,然后看着苏老爷子亲自给柳萋萋施针治疗。   虽柳萋萋解释,她是自己这么做的,与孟松洵无关,但苏老爷子哪里舍得责骂外孙女,只将怒火都撒在他这将来的外孙女婿身上,气得提前带柳萋萋离开了武安侯府。   苏老爷子让苏泓在京城租了一个不小的宅院,几人临时住在那儿,毕竟柳萋萋出嫁,再怎么着,也不能从武安侯被抬出去,再抬回武安侯府吧。   因着上回吃了豆沙糕,柳萋萋病愈后,身子始终有些虚,苏老爷子强硬地让她留在院里调养,不许出去,也不许孟松洵去看她。   两人虽好几日不能见面,但柳萋萋也未闲着,这凤冠霞帔和其他许多东西都要置办,苏老爷子唯恐让柳萋萋受委屈,什么都要求用最好的,她每日光挑都快挑花了眼。这婚事急,幸得舅母杨氏能干,将这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条。   大婚的前一日,柳萋萋亲手绣完那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用剪子剪断丝线,便见玉墨拿着一个檀木螺钿红漆盒过来,“姑娘,方才有人将此物送来,说是贺姑娘大婚之喜的。”   柳萋萋茫然地接过,“可知是谁送的?”   “奴婢也不知。”玉墨摇摇头,看门的小厮说一看就是个跑腿的,将东西送达便走,都没来得及多问两句。”   好生奇怪……   柳萋萋秀眉微蹙,小心翼翼地掀开盒子,却是双眸微张。   盒子里躺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兔子,雕刻地分外精致,栩栩如生。   柳萋萋盯着那两只玉兔,捧着盒子的手都在发颤,她看向玉墨,焦急地问道:“那个送东西的,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奴婢……”   问玉墨并不会有结果,柳萋萋站起身,提裙往院外跑去。   杨氏正指挥家仆往府内各处悬挂红绸,瞥见柳萋萋气喘吁吁的模样,一把拉住她,问道:“念……環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还活着!”   柳萋萋满脸泪痕,哭得泣不成声。   “哥哥他定然还活着……” 第80章   她含着哭腔的声儿含含糊糊, 杨氏也听不大清,她环顾四下,见院中都是在忙碌的家仆, 见状纷纷往这厢看来, 搂住柳萋萋,低声道:“環儿,我们去里头说。”   杨氏带着柳萋萋回了屋,让婢女们都退避下去,这才细细问她原委。   柳萋萋打开那木匣递给杨氏,“舅母, 您看。”   杨氏看着盒中的雕刻精致, 温润细腻的白玉兔子,问:“这是谁送来的?”   “我也不知, 那人并未留下名姓。”柳萋萋摇了摇头,“可我总觉得是哥哥送来的,舅母不知道,幼时我曾养过两只兔子, 因着没养好, 两只白兔都接连病死了, 哥哥见我哭得伤心, 又不愿要新兔子, 便说会亲手刻两只玉兔子给我。它们便能代替那两只死去的兔子日日陪在我身边。”   言至此, 柳萋萋拉住杨氏的手, 激动道:“此事只有我和哥哥知晓, 如今这不知名的人送了对白玉兔子给我, 不是哥哥又会是谁呢, 说不定当年哥哥跳了崖但并未死, 他可能还活着!”   见柳萋萋抽抽噎噎,哭得双眸通红,杨氏心疼地抱住她安慰,“是,定然活着,定然活着,莫要哭了,明日你便要出嫁,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既是知晓你哥哥还活着,那等你大婚后让武安侯帮着寻一寻,定能寻到他。”   “嗯。”柳萋萋抽了抽鼻子,平静了好一会儿才止了哭,她看向杨氏道,“舅母,您说,哥哥为何不主动来见我,还躲着我呢?”   杨氏又如何知晓,她摸了摸柳萋萋的脑袋,低叹一声。   “或许他有自己的苦衷吧……”   因着这对白玉兔子的事儿,柳萋萋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临近五更,方才勉强有了些睡意,便被扣门声吵醒。   玉书玉墨带着两个婆子伺候她起身更衣梳洗,柳萋萋迷迷糊糊地坐在梳妆镜前,睡眼惺忪,只能任人摆布。   洗漱梳妆完,顶着头上沉重的发饰又坐了几个时辰,才被喜婆领出去,同苏老爷子敬了茶。   苏老爷子就跟个孩子一般,红着眼圈,紧攥着她不肯放,还对孟松洵说了好些警告的话,还是苏泓劝了好半天,他才终是松开了手。   头上蒙着盖头,柳萋萋坐在颠簸的花轿上,只能听见吹吹打打和偶尔出现的鼎沸人声,也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过了好一段日子才知,因着苏老爷子给她的陪嫁妆奁太多,迎亲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从长街的这头走到长街的那头,这队伍仍是看不到尾。   后来许多年,京城中人仍会谈论这十里红妆的场面,纵然出嫁的姑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女子,可那行头却丝毫不输京城的达官显贵,皇室宗亲。   柳萋萋也不知颠簸了多久,那花轿才终于落了下来,由着喜婆将她扶出轿子,便有一根红绫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手上的红绫动了动,将她往前扯了扯,这一瞬间,柳萋萋方才有了些成婚的实感。   想起红绫另一头的人是谁,她抿唇而笑,也将红绫轻轻拽了两下,缓缓步入正厅拜堂。   因着孟松洵的父母亲皆已过世,这侯府中唯一的高堂便是孟老太太,柳萋萋行礼之时,隔着盖头还能听见孟老太太哽咽的声儿。   被折腾了好半天,柳萋萋才终于坐在了洞房的床榻上。   此处是孟松洵的松篱居,原本她作为侯府的主母,当应有一个自己的院子,但孟松洵似乎并未打算与她分院而居,将此处也用作了她日后的住处。   新妇还需与新郎行合卺结发礼,因而这盖头仍不能摘下来,发髻上沉甸甸的金饰压得她脖颈发疼,柳萋萋扭了扭脖子,藏在鸳鸯戏水盖头下的她不知想起什么,微敛了笑意,眸光倏然锐利起来。   此时,孟松洵正在前院招待宾客,他被迫吃了好些酒,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醉意朦胧,行至程老爷子和宁旻珺这一桌时,他强撑着敬了程老爷子一杯,才来到了宁旻珺面前。   “宁伯伯,晚辈敬您,说起来,晚辈还要谢谢您。”   宁旻珺闻言稍有些惶恐地举着杯盏站起来。   “侯爷客气了,我哪里有值得侯爷道谢的地方。”   孟松洵亲自将他的杯盏斟满,“宁伯伯谦虚了,若非当初在老爷子的寿宴上,你告诉宁環,那胡钊壁有所嫌疑,我也不会在查贪污赈灾款一案时,顺势查了当年先皇后和顾家一案,还了顾家清白。”   “这……”宁旻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只是提了一嘴罢了,不敢居功。”   “诶,此言差矣,若没有宁伯伯这一嘴,顾家的事儿也不会得以解决,顾家之事解决了,念念他们在九泉下得以安息,我和宁環才可以像今日这般了无牵挂地成婚。宁伯伯,这杯,晚辈先干为敬。”   孟松洵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脚步虚浮,显然有些站不稳了,一旁的李睦忙将他搀扶住,忍不住劝道:“侯爷,您醉了,可莫再喝了。”   宁旻珺见状也道:“侯爷还是回房去吧,这新妇可还在房中等您呢,这大好的新婚夜您若是喝醉了,只怕是不大好……”   周遭的宾客闻得此言,皆露出暧昧的笑意,纷纷附和。   孟松洵歉意地一拱手,同众人道了句“招待不周,那本侯便先告辞了”,旋即提步离开,才走了两步,他蓦然对身侧的李睦道:“祠堂那厢的人手,今日可足?”   “侯爷放心,安排了三个人守着呢,定然万无一失。”李睦信誓旦旦道。   孟松洵点头,切切嘱咐道:“好,今日来的人太多,鱼龙混杂,万勿教人随便靠近祠堂。”   “是,侯爷。”   回松篱居的路上,孟松洵半个身子靠在李睦身上,看起来醉意浓重,站都站不稳了。   然才入了院子,他便挺直背脊,神色如常,面上哪还有半分醉意。   屋内,柳萋萋只听得喜娘喊了句“侯爷来了”,那双搁在膝上的柔荑顿时攥紧了衣裙,也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   一双绣着福禄纹的喜靴出现在她眼底,紧接着就听喜婆说了几句吉祥话,称杆伸进盖头里,眼前骤然亮堂起来。   柳萋萋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缓缓睁开,入目是孟松洵笑意温润的面容。   他在柳萋萋身侧坐定,便有婢女奉上同牢肉予两人吃,这肉半生不熟,柳萋萋咬了一口,被腥得不行,好一会儿才勉强咽下去。   同牢肉后便是合卺酒,这酒烈,比那肉更难以下咽,她抿了一口便辣得秀眉紧蹙,抬眸看向已眼也不眨一饮而尽的孟松洵,咬了咬唇,强忍着仰头灌下。   喜婆用喜剪各剪下两人的一绺头发用红绳缠在一块儿,道了句礼成,复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同满脸笑意的婢子们一道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临窗桌案上的喜烛“扑哧”爆出一朵灯花,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此时的柳萋萋却是垂着脑袋,揉皱了衣裙,不知所措。   孟松洵看着柳萋萋这幅无所适从的模样,薄唇微抿。   温暖昏黄的烛光下,眼前人妆容艳丽娇媚,双颊绯红,若浮着两朵红云,一双潋滟的眸子低垂着,贝齿轻咬在朱唇上留下一片晶莹的水色。   孟松洵喉结微滚,嗓音略有些沙哑,“念念,你今日很美……”   柳萋萋眼睫微抬,还未反应过来,下颌便被大掌擒住,唇上一热,孟松洵的气息长驱直入,带着凶猛的侵略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无措地将手抵在他的胸口,男人身体的炙热透过层层衣衫,似乎能烫伤她的手心。   柳萋萋禁不住往后退了退,那人却不许她躲闪,落在她下颌的大掌转而移到了她的后腰上,稍一使劲,两人的身体顿时贴得更紧密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松洵才放开柳萋萋,他垂首看着那软成一汪春水,无力地伏在他胸口,不停轻喘着的娇人儿,眸色愈深了几分。   他将视线落在她的衣带上,手方才抬起,便听一阵略有些急促的扣门声。   “侯爷,前院那厢走水了!”外头响起李睦的声儿。   柳萋萋闻言稍愣了一下,抬首与孟松洵对视一眼,便见孟松洵剑眉深蹙,喃喃道:“他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急。”   他站起身,捋了捋衣衫上的褶皱,看向柳萋萋道:“我去瞧瞧。”   柳萋萋颔首叮嘱:“阿洵哥哥,你小心些。”   “好。”孟松洵眸色温柔,“等我回来。”   此时,孟家祠堂。   几个守祠堂的家仆抬着脑袋,正惊诧地望着前院那厢火光冲天,便有一年轻家仆提着水桶过来,满脸急色。   “前院那厢走水了,火势太急,人手不够,吴总管说了,让你们几个都去帮忙!”   几人面露犹豫,便见那家仆一把将木桶塞到其中一人手中,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再迟些,这火都要烧到这儿了,到时候这罪你们担嘛,还不快去!”   李睦安排的这几个家仆都不是什么机灵的,闻言连连答应,小跑着往走水的前院而去。   在那几人走后,指使他们去救火的家仆却是站在原地未动,眼见他们跑远,面上的急色一瞬间消失无踪,闪身一下窜进了祠堂里。   那人警惕地环顾四下后才闭了祠堂大门,在其内搜寻摸索起来,临至神龛前,他转了转其上的香炉,便听一阵石块摩擦声响,神龛前的一块青石砖陷落挪开去,露出一个手掌大的木匣来。   他忙蹲下身,取出木匣,掀开一瞧,其内放着一本微微泛黄的书册,书封上赫然写着《异香录》三个字。   那人登时面露喜色,将书揣入怀中后,重新将空木匣放回去,正欲起身,却是脖颈一凉,一柄锋利的长剑正搭在上头,只消再近一分,便能划破脆弱的皮肤。   那人顿时吓得动也不敢动,耳畔响起一个低沉的声儿,“不想死,就乖乖跟我走。”   此时,武安侯府前院。   虽是走了水,但因发现得及时,家仆们动作快,这火很快便被扑灭了,花厅被烧毁了半边,但好在无人受伤。   今日来参宴的宾客都站在院子里,颇有些惊魂未定,也不知怎的,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左右这宴席也快吃完了,见安定下来,不少宾客纷纷上前同孟老夫人和孟大奶奶告辞,方欲离开,便见孟松洵阔步而来,笑道:“诸位先等等,这戏还未开始唱,怎能这么快便走了呢。”   下头有宾客没听懂这话,疑惑道:“侯爷,没听说今日还请了戏班子啊。”   这过寿兴请戏班来唱戏,不曾听说成亲还兴请戏班的。   孟松洵笑了笑,“这戏不正要开始唱了吗,诸位有所不知,方才这前院走了水,后院还碰巧抓了个贼,更巧的是,这贼还是在场某人的家仆。”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躁动起来。   偷东西偷到了武安侯府,就算只是家中奴仆所为,也着实丢尽了颜面。   孟松洵在人群中睃视了一圈,尤其在眼神颇有些闪烁的宁旻珺脸上停顿了一瞬后,负手看了眼身侧的李睦,李睦会意退下去,很快便有一人被贺颂压了上来。   “各位瞧瞧,这是谁带进来的人啊?”孟松洵问道。   那人将头埋得极低,贺颂掐住他的下颌,逼着他将脸抬起来给众人辨认。   宾客们都凑上来瞧,好一会儿,便见程羿炤蓦然看向宁旻珺道:“宁伯伯,您瞧瞧,我记得这人不是您带来的吗?”   众人闻得这话,顿时都向宁旻珺看去,宁旻珺双唇紧抿,面色苍白,颇有些难堪,少顷,他上前几步,一把将那家仆踹倒在地,怒喝道:“陈戚,枉我平日重用你,你缘何要做出这般偷鸡摸狗的不齿之事!”   “老爷,分明是您让小的……”那陈戚还未说完,便又是兜头一脚,这回这脚直接踹在他的脸上,因着力道太重,一下踹碎了他好几颗牙。   “还要狡辩!”宁旻珺指着那陈戚,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说便是,我还能不帮你嘛,可你偏做这般不干不净的事,如今被人捉着,我也不能包庇你。”   说着,宁旻珺转而冲孟松洵一拱手,“家中下人犯了错,是宁某平日管教不严,今日他既被抓了个正着,我也没有偏帮他的道理,还请侯爷禀公执法,该如何惩戒,便如何惩戒吧。”   孟松洵看着他这副决绝的模样,唇角勾了勾,“宁伯伯果然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但你不问问此人究竟偷了什么吗?到底是何物,让他冒着这么大的险去我孟家祠堂偷盗?”   话音方落,贺颂自那陈戚怀中掏出那本《异香录》,甩在了地上。   程老爷子见状,激动地拄着拐杖上前两步,“这,这是……”   “此书宁伯伯应当认识吧?”孟松洵眉梢微挑,含笑看着宁旻珺,“您这家仆绞尽脑汁就为得到此书,你觉得本侯会不会信,他恐怕都不知此书的价值所在吧?”   “是你指使的?旻珺。”程老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宁旻珺,气得身体不住地发抖,“你,你……原来一直在觊觎这本《异香录》的人是你!”   被当场揭穿的宁旻珺却丝毫不见慌乱,他面色沉冷下来,淡淡瞥了程老爷子一眼,笑道:“老太爷说笑了,就凭这本书能证明得了什么,说不定是陈戚去偷盗,误偷了此书罢了。”   孟松洵知晓,宁旻珺能这般游刃有余,就是觉得他们拿不出证据。   他定定地看着宁旻珺,须臾,开口道:“一年前,那几桩有关异香的案子,都是你所为吧。若本侯猜得不错,鹿霖书院的方系舟用来装脑髓的沁玉石瓶是你给他的,还有那贩卖灵犀香的道士罗成君,所用的生犀也是从你的缥缈阁所购,至于顾长骤,我想你正是清楚他的愚蠢和贪婪,才选择将婴香的香方给他,我说的可对……”   宁旻珺面上笑意依旧,“草民听不懂侯爷在说什么,无凭无据,侯爷凭什么认定做这些事情的人是我?”   “谁说没有证据!”   正想宁旻珺自信满满地说出这些话之际,便听一个清脆婉转的嗓音骤然响起,众宾客循声看去,只见女子一袭红嫁衣,缓步而来。   正是柳萋萋。   她将视线凝在宁旻珺脸上,眸光凌厉,一字一句道:“我,便是最好的人证。”   “十五年前,我亲眼看见你杀害了我母亲,这……难道还不够吗?”   说是亲眼,但其实柳萋萋并未看见宁旻珺的脸,只想起当时有一个背对她的男人,背影甚为熟悉,当就是宁旻珺不错。   宁旻珺闻言面色大变,旋即冷笑一声,“差点便让你给骗了,你果然是顾湘绯!”   “没错,我便是顾湘绯!”柳萋萋不躲不避,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嘲讽地笑道,“还要多亏宁伯伯当初派人杀我,才让我想起当年的一切,只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要害我父亲母亲,就为了区区一本书吗?”   “区区一本书?”宁旻珺低笑了两声,“你哪里懂得此书的价值,有了此书,我们宁家还愁什么没有,他顾长奕目光短浅,只看到一时的功利,我可不像他,我要的是我们宁家世世代代传承,受百姓景仰!”   “畜牲!”程老爷子狠狠将拐柱将地上一砸,“所以渊嗣他,也是你害死的!你究竟为何要那么做!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手!”   “好兄弟?”宁旻珺双目圆睁,倏然显出几分怒意,“他算什么好兄弟,口碑、名声还有陛下的宠信,他们顾家什么都有了,却不想着扶持我一把,既得他这般无情,便也莫怪我无义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柳萋萋,露出残忍的笑,“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会发狂杀了顾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因着我给他们灌了没有解药的毒汤!你父亲眼睁睁看着他们忍受着若千万只毒虫在体内咬噬的痛苦,也始终不肯说出那本《异香录》的下落,最后才疯了一般亲手杀了那些痛苦不堪的仆婢们后,了结了自己……”   光是想象着他父亲内心挣扎,被迫提刀杀人的那个画面,柳萋萋便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个混蛋!”   她忍不住冲出去,却被孟松洵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看向身侧的贺颂,“将人押入大理寺狱,明日我再亲自审问。”   “是,侯爷。”   贺颂上前欲擒宁旻珺,他却未做丝毫反抗,甚至从容地笑着看向孟松洵,“你以为这么轻易便能抓了我吗?武安侯,你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些!”   说着,他挺直背脊,下颌微抬,分明是案犯,却一副嚣张的姿态,主动跟着贺颂而去。   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孟松洵剑眉紧蹙,垂眸若有所思。   蓦然来了这么一出,底下的宾客惊诧的惊诧,茫然的茫然,孟松洵也没工夫同他们细细解释,只命人好生将宾客都送走,自己则脱下外袍,裹在柳萋萋身上,抱着她回了松篱居。   那娇娇小小的身子窝在他怀里,面上还挂着晶莹的眼泪,想是方才宁旻珺的那番话触及了她内心最痛苦之处。   进了垂花门,入了正屋,他将柳萋萋平放在床榻上,见她闭着眼眸,低低唤了她两声,这才发现她已然睡着了。   今日事情发生了太多,着实让她累得不轻,孟松洵轻手轻脚替她摘了头上的发饰,褪了鞋袜和外衫,盖好衾被后,眸光温柔地坐在床榻边,低身将柳萋萋额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檀木花几上的香炉散发出袅袅幽香,令孟松洵的呼吸不自觉急促了几分,他苦笑了一下,起身拿起榻桌上的茶壶,浇灭了炉中的香。   今日是洞房花烛夜,因怕新妇紧张,新房中往往会燃上一些暖情香。   柳萋萋紧不紧张,孟松洵不知,但他却是格外紧张,成婚前两日,他还特意去寻了凛阳侯府的三公子邱辞,同他请教了一些夫妻闺房之事。   毕竟柳萋萋曾嫁过人,在那方面有些经验,他担心自己若因着头回太生疏让她不舒服,恐是不好。   但没想到,他觍着脸去学的那些,却是没有用上。   看着柳萋萋恬静的睡颜,孟松洵无奈地笑了笑。   也罢,左右都已是他的人了,来日方长。   孟松洵在外侧躺下,和衣而眠,却没想到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嗅着身侧人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香气,他定力再好,也难以入眠,几乎一宿未睡,翌日一早,天未亮他便起了身,在院中打了套拳,才算勉强发泄了些精力。   他回屋叫水,在净房沐浴完出来,便见李睦匆匆跑来,“侯爷,贺大人来了,似乎有什么急事!”   孟松洵闻言薄唇抿了抿,心下蓦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阔步往前院而去。   贺颂焦急地等在正厅那厢,瞥见孟松洵,忙慌乱地跑上前,“侯爷,不好了,宁旻珺被放出来了!”   孟松洵剑眉深蹙,“没有我的准允,是谁放他出来的?”   “是……是陛下!”   贺颂面色极为难看,他迟疑片刻,“陛下亲自派孟总管来宣旨,封宁旻珺为新的冶香官。”   作者有话说:   孟松洵:努力磨练技术,生怕老婆嫌弃我   33:其实,我也是第一次……   对了,我发现我最近脑子抽抽,把女主哥哥和爹的名字搞错了,笑死,女主爹叫顾渊嗣,哥哥才叫顾柏灏,已改,大家习惯一下   感谢在2023-02-22 23: 23:53~2023-02-26 22: 2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枯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孟松洵心下微震, 虽早便听说陛下已有了新的冶香官人选,但他怎也没想到这个人选竟会是宁旻珺。   “宁旻珺犯了何罪,可曾同孟总管说起?”他问道。   “自然是说了, 但毕竟是陛下旨意, 孟总管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命狱卒将人放出来,就带进宫去了。”贺颂面露担忧,“侯爷,如今该如何是好?”   孟松洵沉默片刻道:“我这便回屋更衣,去见陛下。”   说罢, 折身返回松篱居。   内间床榻上, 柳萋萋双眸紧闭,仍熟睡着。   孟松洵撩开大红的绣花床幔, 坐在榻边,大掌微抬,本欲落在她的脸上,然在停顿了一瞬后, 又缓缓收了回来, 唯恐将她吵醒。   想起贺颂方才带来的消息, 他唇角笑意敛起, 神色颇有些凝重。   本以为抓住了宁旻珺, 再从他口中问出背后主谋, 顾家一案便能彻底了结, 不想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怪不得, 昨夜宁旻珺敢那么大胆地道出真相, 即便被抓仍是那般嚣张, 原是有恃无恐。   孟松洵不知, 宁旻珺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住天弘帝,但此事若是让柳萋萋知晓,只怕会令她痛苦烦忧,好容易抓住了害死自己父母亲的人,却是前功尽弃。   孟松洵在心下低叹一声,起身轻手轻脚地换好衣衫,又往床榻的方向望了一眼,嘱咐玉书玉墨不要打搅柳萋萋,这才疾步出了府,翻身上马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弘帝今日并未上朝,孟松洵一路行至乾华殿,又被孟郝拦了下来,孟郝似是想到他会来,施礼罢,恭敬道:“侯爷,陛下说了,今日谁都不见,尤其是您,他说若是您来了,便教奴才告诉您一声,宁大人那些事儿,算不得什么,且过了那么多年,早已没了证据,怎能证明他说的便是真的呢,您说是不是?”   孟松洵蹙了蹙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他平生从未听过这般荒唐的话,顿时忍不住冷笑一声。   “算不得什么?顾家上下几十口人便白死了吗?宁旻珺无恶不作,害死了那么多人,陛下怎可包庇于他!”   看着孟松洵这副震怒的模样,孟郝吓得一把将他拉到角落,压低声儿道:“侯爷,陛下的意思难道还不清楚吗?就是让您莫再追究宁大人的责任,宁大人于他有用,他怎会让宁大人死呢。”   他话音未落,便听殿内传来“砰”的一声脆响,像是砸了什么物件,旋即是一声嗓音沙哑又有些无力的怒吼,听上去应是天弘帝的声儿。   殿门被推开,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出来,一副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惊惶地对着殿内道:“皇兄息怒,皇兄息怒,皇弟这就走,这就走……”   那人一身华服,却是佝偻着背脊,畏畏缩缩的模样,被天弘帝赶出来后,他也不敢多作停留,灰溜溜出了乾华殿。   孟郝见状低叹一声道:“侯爷,您瞧,连陛下平日最纵容宠爱的福王都被赶出来了,可见陛下今日心情有多糟,您又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孟松洵看着福王埋着脑袋离开的背影,薄唇紧抿。   福王此人,他自然知晓,天弘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听闻因幼时教天弘帝养的猫吓破了胆子,便一直这般畏首畏尾的。   天弘帝登基后,并未将福王赶回封地,而是让他留在了京城,且许他时时进宫陪伴太后。   孟松洵明白,天弘帝之所以对福王这般纵容,不仅仅是出于对幼时之事的愧疚,更是因为福王对他的皇位毫无威胁,既是如此,他何不用此举来体现他的仁德。   见孟松洵闻言仍看向那半开半掩的殿门,显然心思未歇,孟郝不得不又道:“侯爷,奴才劝您一句,莫要与陛下作对,不然有什么下场,您难道不知吗。想想老侯爷,想想孟家大爷,更何况侯爷您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了。也不是奴才乌鸦嘴,但您定也不想让新入门的侯夫人吃和孟大奶奶一样的苦吧?”   “还有……”说着,孟郝偷偷往四下看了一眼,凑近几分,悄声道,“奴才是陛下的人,有些话奴才不能明说,但奴才不得不劝您,莫在此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回府得好,不然……只怕是来不及了……”   这话听得多少有些蹊跷,什么叫来不及,孟松洵蹙眉道:“孟总管这话是何意思?”   孟郝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也不敢明说,只压低声儿道:“侯爷就信奴才的话,赶紧出宫回府去吧,顾渊嗣顾大人曾救过奴才妹妹的命,奴才欠他一个人情,不然奴才定不会不顾小命同侯爷说这些。”   听他提起顾渊嗣,孟松洵心下倏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不再多问,转身疾步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那厢,武安侯府。   孟松洵前脚刚走,后脚柳萋萋便醒了,她看了眼空荡荡的床榻一侧,支起身子,唤来玉书玉墨,问道:“侯爷呢?”   “侯爷方才出去了,奴婢们看他去得急,或是去大理寺处置一些重要的事。”玉书答道。   重要的事?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想着他大抵是急着去大理寺狱审问宁旻珺了,之后应当会回来,便起身由玉书玉墨和几个新来的婢子一道伺候着更衣梳洗。   坐在那枚偌大的海棠雕花铜镜前,柳萋萋瞥见两个正在收拾床榻的小婢子脑袋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没一会儿自衾被下抽出一块白帕子,看着上头洁净,没有一丝痕迹,对视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一股热意骤然涌上双颊,柳萋萋顿时羞得埋下头去,昨夜洞房花烛,她与孟松洵当是要圆房的,可或也有那杯合卺酒的功劳,她很快便累得睡了过去,因而两人昨晚什么都未发生。   想起男人炙热的吻,那架势似要将她吞吃入腹,柳萋萋用指节碰了碰朱唇,两颊红得几欲滴血,连胭脂都不必上了。   昨夜逃过了,今晚大抵是得全了这礼的。   柳萋萋双手搁在膝上,想起此事,便有些紧张地绞着裙面,任由玉墨替她盘起发髻,插上几支做工精致的金簪。   她换上一身银红绣金妆花褙子,月牙凤尾罗裙,便赶去孟老太太的柏萱居敬茶。   孟大奶奶徐氏也在,正坐在小榻上同孟老太太说话,见柳萋萋前来,忙热情地迎上来,一把牵住她的手。   “事情原委祖母都同我说了,我才知道,萋萋是你,念念也是你。你也是,告诉那么多人,偏生瞒着我,还装得那么好,我纵然怀疑也打消了想法,你都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的那段日子偷着掉了多少眼泪。”徐氏说着,眼圈便红了起来。   柳萋萋顿时歉疚道:“大嫂莫怪,当时情况不明,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念念这才没有告诉您。”   “好了,好了,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我还等着喝孙媳妇给敬的茶呢。”临窗的小榻上,孟老太太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柳萋萋笑了笑,忙上前自赵嬷嬷捧着的食案上端起茶盏,跪在孟老太太面前,恭敬道:“孙媳给祖母敬茶。”   “唉,好,好!”   孟老太太高兴地连连点头,双手接过轻啜了一口,便将柳萋萋扶起来,坐在她身侧,拢着她的手慈祥道:“往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拘谨,也不必害怕,谁敢欺负你,祖母第一个不饶他!”   柳萋萋心头涌上一阵阵暖意,重重点了点头,然还未等几人说上两句体己话,就见一小婢子快步跑进来通传。   “老夫人,大奶奶,二奶奶,宫里来人了,这厢正在正厅等着呢。”   柳萋萋与孟老太太、徐氏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但到底是宫里来的人,怠慢不得,忙动身往前院而去。   来的是天弘帝身侧的另一个内侍康成康公公。   见武安侯府的三位女眷赶来,他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也不应孟老太太所请坐下喝茶,只看向柳萋萋道:“武安侯夫人,陛下得知您是先前的冶香官顾渊嗣顾大人之女,制香技术精湛,特请您入宫,为身子抱恙的皇后娘娘用香调理。”   柳萋萋闻言面露诧异,还未开口询问,徐氏已快一步道:“康公公,不知陛下想让我这弟媳去多久啊?今日可能回来?”   “孟大奶奶说笑了。”康成笑眯眯答,“这调理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调理好的,少不了得去个十天半个月吧。”   那么久!   突然召她进宫这事本就蹊跷,还让她去这么久,陛下是何用意。   柳萋萋心下惴惴,颇有些不安。   孟老太太亦然,她同身侧的赵嬷嬷使了个眼色,赵嬷嬷会意,悄然退出去。   “康公公,你也知道,我家孙儿与孙媳还是成婚头一日,这样便让他们分开,未免太残忍了些,不若等我那孙儿回来,小夫妻见面话了别,再进宫也不迟。”孟老太太提议。   “这……”康成为难地笑了笑,“老夫人,也不是奴才不近人情,可到底是陛下的旨意,他告诉奴才要即刻将侯夫人接进宫去,奴才不敢耽搁。且这般拖拖拉拉的,指不定被陛下认定为抗旨,这个罪可不轻啊。”   康成轻飘飘地说着威胁的话,厅中三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徐氏还欲拖延,“那,还请康公公给些时间,至少让我弟媳做一番进宫的准备吧。”   “不必准备。”康成道,“宫里什么没有,侯夫人直接跟奴才走便是。”   柳萋萋闻言薄唇微抿,她明白孟老太太和徐氏都是想拖延时间,等孟松洵回来,可这是陛下的旨意,纵然孟松洵来了又能如何,难道要抗旨吗?   她思忖片刻,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道:“那好,康公公,我们这便走吧。”   孟老太太和徐氏皆变了脸色,柳萋萋笑着道:“无妨,陛下特意命康公公来宣的旨,不过是去伺候皇后娘娘,听说宫里御膳房大厨的手艺绝佳,是外头吃不着的,我便当是去饱饱口福。”   她这话说得轻松,实则心底一点也不轻松,她不知入宫后要面临什么,但还是果敢地转身,随康成出了武安侯府,上了马车,还安慰般同愁容满面的孟老太太和徐氏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安心。   然车帘才落下,笑意便消失在了柳萋萋脸上,她咬了咬朱唇,愁眉紧蹙,忍不住低低唤了声“阿洵哥哥”。   孟松洵自然无法回应,皇宫中无法行车马,即使他脚程再快,从天弘帝的乾华殿到宫门,弯弯绕绕,也走了快小半个时辰。   他步入冗长的宫道,便见几个内侍抬着一顶软轿迎面而来,他往一侧避了避,也未在意,只下意识看了一眼,便疾步往前走。   然快出宫门时,却见李睦站在宫门外,乍一见到他,激动地冲他招手,大喊道:“侯爷,那是夫人,轿子里头的是夫人!”   孟松洵耳力佳,纵然离得有些远,仍是听清楚了李睦说的话,他骤然止住步子,折身快步往轿子的方向而去,却被跟在轿子一侧的康成命人拦了下来。   轿中的柳萋萋听见声儿,拂开轿帘,朝后望去,看着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忍不住哽声唤道。   “阿洵哥哥”。   见真是柳萋萋,孟松洵剑眉紧蹙,浑身散出凛冽的杀意,那锐利如鹰的眼眸一扫,吓得几个挡在他面前侍卫一哆嗦。   康成见状道:“侯爷,陛下不过见夫人香术了得,想请她过去给皇后娘娘调理身子罢了,过几日便回去了,您莫激动,这里可是皇宫啊!”   孟松洵冷冷瞥了康成一眼,终于知道为何孟郝要让他赶紧出宫回府,他不曾想天弘帝竟会趁他不在府上时,将柳萋萋带进皇宫。   他有预感,此事恐是宁旻珺的手笔。   那个混蛋究竟要做什么!   孟松洵望向落在那厢的轿子,看着轿中泪眼朦胧的女子,垂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康成见孟松洵站着没动,本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他的话,不想下一刻,却见这位武安侯不顾阻拦,阔步往前走。   那些侍卫虽提着刀剑,可摄于孟松洵逼人的气势,到底不敢真动手,只能一路后退,毫无底气地说着一些威胁的话。   孟松洵无所畏惧地行至轿子前,俯身掀开轿帘。   看着他沉冷的面色,柳萋萋生怕他做出冲动之事,强扯出一丝笑,装作无事般道:“就是去照顾皇后娘娘,很快便能回去,阿洵哥哥不必担心。”   看着她佯作坚强的模样,孟松洵心口一疼,俯身一下将柳萋萋抱在怀里,他伏在她的耳畔,低声道:“宁旻珺被陛下放出来了,此事恐与他有关,在宫中万事小心。”   飞快地说完这话,还不待柳萋萋反应过来,他蓦然抬起她的下颌,衔住她的朱唇。   外头的几人见状,忙尴尬地别过头去,却不知在这几息之间,孟松洵不动声色地将腰间一物塞到了柳萋萋手中。   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在柳萋萋脸上,神色温柔,若起誓般道。   “念念,别怕,等我!”   作者有话说:   算了算,这篇大概离正文完结不远了 第82章   康成见两人这般难舍难分, 唯恐误了时辰,惹怒天弘帝,忍不住催促道:“武安侯, 话也说完了, 奴才得带着夫人去面见陛下。”   孟松洵闻言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方才退出轿子,他面向康成,一改方才的态度,放低姿态道:“内人便麻烦康公公多加照顾了。”   康成躬身道:“武安侯客气了,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他说罢一抬手, 几个内侍听命重新抬起轿子, 往那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处而去。   孟松洵面沉如水站在原地,眸光晦暗不明, 眼也不眨直看着那顶软轿消失在眼底。   软轿一路颠簸,就同柳萋萋惴惴不安的心一样,也不知行了多久,轿子才终于落下来。   康成掀开轿帘道:“武安侯夫人, 下轿吧。”   柳萋萋弯腰踏出轿子, 抬首瞥了眼面前高大的殿门, 便垂下眼眸, 跟在康成身后, 一路入了乾华殿。   乾华殿正殿前也站着一个内侍, 康成恭敬地道了声“孟总管”, 那人颔首, 旋即看了柳萋萋一眼, 蹙了蹙眉, 但并未对她说什么, 只道:“陛下和宁大人在里头等着呢。”   听到“宁大人”三个字,柳萋萋心下一咯噔,方才孟松洵告诉她,宁旻珺已被陛下放了出来,且既得被称为大人,大抵是封了官职,一个制香世家的家主能被赋予什么官职,除了冶香官,柳萋萋也想不到其他。   虽不明缘由,但柳萋萋攥了攥手心,还是依孟松洵所言提起了几分戒备。   步入殿内,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柳萋萋嗅觉本就灵敏,顿时被熏得蹙起眉头,强忍住自胃里翻腾而上的恶心。   香品此物,原应是沁人心脾,用来定神静心的,可这般气味的香似乎并不是作为此用。   内殿落着层层帐幔,灯火幽暗,只能隐隐瞧见龙榻上躺坐着一个人,柳萋萋稍稍屏住呼吸,也不敢仔细看,在分隔内外殿的绡纱帐幔止步,施礼道:“臣妇见过陛下。”   帐幔内传出两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和下一秒似乎便要断气的艰难喘息,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下来,一个沙哑的声儿幽幽响起,在寂静昏暗的殿中,如鬼魅之声般可怖。   “听闻武安侯夫人是顾爱卿的爱女,想来用香之术了得,朕如今这般,你也看见了,往后你便跟着宁爱卿一道研制香品,为朕效力吧。”   柳萋萋闻言秀眉蹙起,眼睫微抬,看向站在龙榻一侧,隐在黑暗中的身影,那人亦抬首看来,唇角噙着一抹笑,眉宇间尽是得意。   正是宁旻珺。   果真如孟松洵所言,她被召进宫正是他的手笔。   见她久久不应,天弘帝的声里顿添了几分不虞,“怎的,武安侯夫人不愿意,是怨朕不顾你和武安侯新婚燕尔,便将你们二人拆散了?”   “臣妇不敢。”柳萋萋道,“陛下龙体安康比什么都重要,只……臣妇自小流落在外,并未学得太多香术,恐才薄智浅,帮不上太多忙。”   “这又有什么要紧。”说话的是宁旻珺,他转向天弘帝,“陛下不知,武安侯夫人天生嗅觉灵敏,能分辨旁人分辨不出的香气,定能帮着微臣一道制香,为陛下排忧解难。”   “那便就这样吧。”天弘帝看了眼柳萋萋,“朕将夫人留在身边,难免惹人非议,到底不合适,夫人便去皇后宫中居住,正巧皇后身子抱恙,你也一并替她调理调理。”   听得此言,柳萋萋垂了垂眼眸,知晓有宁旻珺在一旁煽风点火,天弘帝心意已决,这一时半会儿是逃不出皇宫了,她默了默,只得乖顺地施了一礼,道了声“是”。   被康成领着离开乾华殿时,柳萋萋复又抬首看了眼宁旻珺,宁旻珺亦看向她,面上扬着欣然自得的笑,似乎在无声地告诉她,你能奈我何。   想起她惨死的父母亲,柳萋萋恨不得亲手杀了宁旻珺,但她还是强忍下心底翻涌而上的怒意,提步踏出了殿外。   康成一路将她带到了皇后寝宫坤安殿,同殿内的宫婢道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宫婢恭恭敬敬地领着她入了正殿,柳萋萋便见靠窗的楠木雕花小榻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背靠着引枕,捏些银针,正绣着一只天青的香囊。   女子生得极美,但并非那般艳丽娇媚的容貌,而是若冬日的寒梅,清清冷冷似有暗香浮动,令人移不开眼。   听得动静,她长睫微掀,抬眸看来,唇角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武安侯夫人?是陛下让你住在本宫这儿的?”   “是。”柳萋萋答,“陛下命臣妇前来为皇后娘娘调理身子。”   “哦,是吗?”皇后朱氏眉梢微挑,旋即自嘲地笑了笑,似喃喃自语般道,“他是怕我这药引子死了,他也没救了吧……”   朱氏的声儿不大,但柳萋萋却清晰地听见了,不禁疑惑地蹙起眉头。   见她这副神情,朱氏勾了勾唇角,却不再多说,只吩咐身侧的宫婢:“紫苏,命人收拾偏殿,领武安侯夫人过去吧。”   “是。”那叫紫苏的宫婢应声,转向柳萋萋,“夫人请吧。”   柳萋萋却是未动,只看着朱氏略有些苍白憔悴的面容,迟疑片刻道:“皇后娘娘,陛下既是命臣妇为您调理身子,可需臣妇为您把脉?”   朱氏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了句“也好”,便放下手中的绣活,伸出藕臂,搁在了榻桌上。   在澜州的半年,柳萋萋并非整日无所事事,也跟着苏老爷子和苏泓学了不少医术,或是身体里流着医药世家的血,又得了苏老爷子的真传,她学医的速度极快,也算学到了几分本事。   她将手指搭在朱氏的手腕上,发现她的脉象按之欲绝,似有若无,十分微弱,像是气血不足。   柳萋萋朱唇抿了抿,问道:“娘娘平日可是饮食不节,或是有劳累之处?”   她虽问了这话,却是心下生惑,因朱氏的气血不足不像是近日所致,倒像是有了些年头。   朱氏不答,只收回手臂,道了句:“夫人依着病症开药便是,不必多问,也不要多问。”   她说着,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凤簪,衣袂下滑,露出一截藕臂来,柳萋萋无意瞥过去,却是怔了怔,因那本该白皙无暇的肌肤上,却是出现了好几道伤疤,看样子,应是被利刃划开的,疤痕长长短短,颜色深深浅浅,不像是同一时间造成的,且更令她震惊的是,在朱氏的小臂的最深处,有一点红痣。   但那看着不像痣,更像是……   柳萋萋被震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忙垂下眼眸,当作没有看见。   朱氏托腮看着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慌,脸上显出几分玩味的笑。   “武安侯夫人想必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柳萋萋起身福了福,一步也不敢停留,跟着那叫紫苏的婢子离开了正殿。   毕竟是皇后寝宫,纵然是偏殿也是富丽堂皇,皇后还特调了几个宫婢伺候她,宫中的膳食也确实极佳。   可柳萋萋到底不是来做客的,哪里有这个心思享受,尤其是想到宁旻珺这个十恶不赦之人仍是逍遥自在,便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虽说昨夜宁旻珺已然承认当年顾家之事是他所为,但柳萋萋很清楚,宁旻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将手伸进皇宫里,害死先皇后和她姑姑,且他能成为天弘帝身侧的冶香官,背后定然有人相助,那人恐才是真正的主谋。   可那人究竟是谁,《异香录》中究竟有什么东西,这般吸引他。   还有今日在皇后手臂上看到的伤痕和疑似守宫砂的红痣,可一国皇后,分明已进宫多年,却仍是处子之身,这事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桩桩件件,像理不清的丝线,紧紧缠绕住柳萋萋,令她难以喘息,她将手背抵在额头上,盯着那绣花床帐帐顶,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她几乎一宿未眠,翌日天未亮便起了身,本以为天弘帝会很快将她召去,没想到却没有什么动静,反是被朱氏召去了正殿,为她燃香。   柳萋萋方才将安神的香丸放在玉片上熏烧,就听外头传来通传声,说太子殿下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不多时,一个身材挺拔颀长,清冷俊朗的男子缓步而来,入殿后,他冲朱氏行礼,问了声安。   朱氏坐在高位上,颔首道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显得万分客套与疏离。   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人坐在那厢互称母子,多少显得有些别扭,说起来,朱氏甚至还比太子小上几岁。   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柳萋萋上前一步,同太子施礼。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离得稍近些,柳萋萋不禁将太子看得更仔细了几分,太子的模样生得并不大像天弘帝,或是更像他母亲先皇后。且看他的脸色,确实如外界传闻的那般身子不大好。   这宫中倒是有意思,从陛下到皇后再到太子,竟个个都是体弱多病的。   “这是武安侯夫人吧。”太子上前亲自来扶她,“武安侯夫人请起。”   “多谢殿下。”   太子虽只是虚虚来扶,但那宽大的衣袂自她的鼻尖划过,却令柳萋萋倏然一怔。   “母后身子一直不好,孤甚为担忧,但如今有武安侯夫人在,孤也能放心了。”太子欣慰道。   柳萋萋扯唇强笑了一下,偷偷抬眸瞥了眼皇后朱氏,又悄然将眼神落在了太子贺铖岐的身上。   不知是不是她闻错,她怎在太子身上嗅到了皇后所用香脂的味道。   但这怎么可能呢,自太子进殿到现在,两人之间并未有什么肢体接触,但从那香气的浓烈程度来看,沾上的时间定不会超过几个时辰。   好生奇怪,总不能是太子也在用此香膏吧。   柳萋萋实在想不明白,干脆也不再去想,她不傻,有些事想明白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并未多留,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便起身离开,太子走后,朱氏又回到小榻上继续绣她的荷包。   不多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康成疾步入内,冲朱氏施礼道:“娘娘,陛下召您过去呢。”   朱氏秀眉微蹙,放下手中的绣框,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似是习以为常。   康成又看向柳萋萋,“陛下让武安侯夫人也一道过去。”   此事在柳萋萋意料之中,她淡然颔首跟在了朱氏后头,径直去了乾华殿。   宁旻珺亦在殿内,见到朱氏,他恭敬道:“娘娘,臣的香药只差您这位药引了。”   朱氏扯唇泛起一丝冷笑,“没想到冶香官一职换了人,可方子却依然没变。”   宁旻珺只笑了笑,没有说话,很快便有内侍呈上一只空碗和一把匕首。   朱氏缓缓拿起匕首,正欲落在手臂上,却被人骤然握住。   柳萋萋怒瞪着宁旻珺,忍不住质问:“这是要做什么?”   “我奉劝夫人还是莫管。”宁旻珺低笑一声,“毕竟这可是事关陛下的龙体。”   “无妨。”朱氏笑着看向柳萋萋,神色悲凉,“本宫早便习惯了。”   她利落地将手臂划破一个小口,让滴下来的血落在碗中,直滴满了小半碗,才拿起盘中的金疮药强忍着痛撒在伤口上止血。   看着朱氏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熟练的样子显然经历了不止一次两次,柳萋萋朱唇紧抿,神色复杂。   放完血的朱氏眼前发黑,颇有些摇摇欲坠,被宫婢扶着暂去了偏殿歇息。   柳萋萋眼见宁旻珺将那碗血倒进煎好的香药中,令孟郝伺候天弘帝服下,药才入腹,天弘帝的气色便显而易见地红润了许多。   瞧着这般诡异之象,柳萋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便听宁旻珺低哼一声:“有何好惊讶的,若是此方无用,我又怎会千方百计想得到《异香录》呢。”   柳萋萋闻言抬首看去,“你这话是何意,此方是……”   “没错。”宁旻珺讽笑道,“顾长奕那个蠢货,还以为是自己走运,在古籍上发现了此方,由此获得了陛下的宠信,殊不知不过是入了我们设下的圈套罢了。”   “不过此方只可缓解一时,吊着性命,却无法根治。”宁旻珺说着,转头看向柳萋萋,噙笑道,“但,《异香录》上当还有更一劳永逸的方子吧?”   柳萋萋双眸微张,顿时反应过来,宁旻珺是在试探她,试探她知不知道《异香录》上究竟写了什么。   一劳永逸的香……   难不成宁旻珺真正想要的是《异香录》中所记载的却死香。 第83章   却死香又称返魂香, 传闻只消人死不超过三日,燃了此香都可死而复生,且甚至有复生后能长生不死的说法。   柳萋萋确实记得《异香录》上有记载此香, 可想起这香所要用到的香材, 她秀眉紧蹙,抬眸看向宁旻珺,作不悦道:“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好似我知道《异香录》上写了什么一般,既得先前那些案子都是你干的,那你手上应当有本《异香录》不是吗?”   宁旻珺闻言轻嗤一声, “我若有《异香录》, 那夜又怎会中了你和孟家小子设的圈套,我的确知晓一些《异香录》里头的方子, 但并不完整。”   言至此,他双眸微眯,看着柳萋萋的眼神愈发阴沉起来,“我知道你幼时看过那本《异香录》, 因鸢儿同我说过, 因着此事, 你父亲险些打了你, 当时你还同鸢儿哭诉过, 我说的不错吧?”   原是宁翊鸢漏的嘴, 怪不得那时宁旻珺会拿着糖葫芦哄骗她说出《异香录》之事。   可她从前牢记母亲苏氏的话没有上他的当, 如今也绝对不会。   “你说的对, 我确实看过此书。”柳萋萋坦诚承认此事, “不过, 那时我不过四五岁, 字也不过将将认全,哪里能记得住上头的内容,所以看过又如何,我早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眼神不闪不避,定定看着宁旻珺,“你让陛下将我召进宫,是为了将我囚禁于此,自我口中套出《异香录》的内容吧,不过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般态度令宁旻珺下意识蹙了蹙眉,原在心下认定的事有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他便重新坚定自己的想法,挑眉道:“你不肯说也无妨,左右还有时间,我不介意同你慢慢耗。”   柳萋萋唇角笑意渐失,她眸色冰冷,隐隐透出几分恨意,咬牙切齿道:“宁旻珺,你可真是个疯子,你害死这么多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遭报应?”宁旻珺丝毫不怒,反淡然道,“我若不疯,我们宁家又怎会有未来呢,就像你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好人,还不是落得那么个结局。”   他面上扬着淡淡的笑,对于害死那么多人性命不仅毫无愧疚,甚至透出几分自得,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大义作出的必要的牺牲罢了。   想起她惨死的父母亲,还有顾家那么多口人,柳萋萋将手落在腰间,有一瞬间起了杀意,但很快她冷静下来,又缓缓将手垂落下去。   宁旻珺并未多加逼迫她,似乎知晓就算逼迫她也无用,等皇后朱氏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让她随皇后一道回了坤安殿。   本就气血不足,一时失了太多血,朱氏的气色极差,帮着宫婢将朱氏扶躺在床榻上后,柳萋萋开了方子,准备让紫苏去太医院抓药煎服,却被一侧面色沉肃老嬷嬷拦了下来。   “皇后娘娘需给陛下供药,不可随意喝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恐污了血,失了药效。”   那老嬷嬷说着,细细看了方子,确认没什么特别的药材,方才递给紫苏。   柳萋萋见状不由得看向朱氏,便见朱氏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丝无奈却又习以为常的苦笑,无力地阖上眼。   紫苏动作快,不消一个时辰,汤药便呈了上来,柳萋萋将朱氏扶坐起,亲自给她喂服。   喝罢,又轻柔地替她擦拭了唇角,恭敬道:“娘娘且好生休息一会儿,待醒来应会舒服一些。”   朱氏看向柳萋萋,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娘娘,我这个皇后不过是个供血的工具罢了,整日被监视着不得自由,连宫里的奴才都不如。”   见她面色凄凉,那双潋滟的杏眸中滚着晶莹的泪珠将坠未坠,柳萋萋不禁心生几分怜意,“娘娘莫要这么说。”   “我父亲本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封后的圣旨乍一传到我家时,全家人喜出望外,只有我觉得奇怪。”朱氏轻笑了一声,笑声里透出几分悲意,“进了宫才知晓,原不是什么泼天的富贵,不过是因着我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还未出嫁,保留着处子之身,这才将我封为皇后,以便时时取血之用……可这般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   朱氏眼睫轻眨,泪水簌簌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衾被上,染上点点深色的印痕。   柳萋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因她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只能抓住朱氏的手低声道:“娘娘再忍一忍,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这话,像是在同朱氏说,又像是在告诉她自己一般。   没错,总能捱过去的。   天弘帝是一月服一回药,因而朱氏也不必时时去乾华殿,柳萋萋用草药兼香方替她调理,朱氏的身子倒也慢慢恢复过来一些。   是日,柳萋萋正在屋内翻看香谱,便有宫人领着一个眼生的内侍进来,道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传唤她去东宫诊治。   柳萋萋疑惑地蹙了蹙眉,毕竟她既非御医,也不是冶香官,太子为何要让她前去。   那内侍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也不待她问,主动道:“夫人有所不知,相比于普通草药,我家殿下更喜用香药,可新任冶香官宁大人整日都在乾华殿伺候陛下,匀不出时间来,我家殿下便想到了夫人您,想让您前去探探脉。”   虽心下不是很愿意,但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亦是宫中的主子,她不得不从,只能乖乖跟着那内侍去了东宫。   相比于皇宫,东宫此地甚为寂静,听说太子并未有太子妃,只有一个良媛,一个良娣,但因着太子身子不好,几乎未临幸过两人。   被一路带至太子寝宫,柳萋萋便见太子正披着大氅,坐在一张偌大的花梨木红漆桌案前,身侧燃着暖炉,批阅那些因天弘帝生病无法处理的,自御书房搬来的奏折。   余光瞥见柳萋萋,他停笔起身迎来,“夫人来了。”   “臣妇参见太子殿下。”柳萋萋上前施礼。   太子虚虚将她扶起,命宫人上茶,“孤突然召夫人前来,也未提前告知,想来让夫人受惊了。孤今日也无旁的事儿,就是近来身子不适,颇有些头疼,想请夫人给孤探探脉。”【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殿下吩咐,臣妇不敢不从,但臣妇学医时间不长,只能诊出些皮毛,还请殿下莫怪。”柳萋萋道。   太子闻言浑不在意,“无妨,夫人诊断便是。”   见他这般坚持,柳萋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能让太子坐下来,将手臂搁在桌案的脉枕上,替他细细诊断。   她原以为太子这般体虚的模样,定是脉象微弱,然当探得再正常不过,甚是强劲有力的脉象时,柳萋萋拧了拧眉头,差点以为是自己探错。   心下顿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之际,便听太子蓦然问道:“听闻母后前阵子身子不爽,孤近日因政务繁忙也顾不得前去探望,也不知母后近日如何?”   听他突然问起皇后,柳萋萋稍愣了一瞬,不禁想起那日在太子身上嗅到的朱氏所用的香膏香气。   她朱唇微咬,不清楚太子知不知皇后为天弘帝放血治疾之事,但明白此事不可提起,只模棱两可道:“娘娘只是有些气血不足,倒也无甚大的毛病,臣妇开了方子,娘娘服下倒是有些起色”   “那便好,幸得有夫人在母后身边照料。”太子露出欣慰的神色,顿了顿,问,“不知夫人,孤的脉象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柳萋萋抬眸看去,便见太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分明神色温柔,然她却觉一股寒意自脊背攀上,令她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相信自己的诊脉手法不会出错,太子根本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体弱多病,甚至活不过三十岁,反而身体强健,没有一丝问题。   他的病,根本就是装的!   柳萋萋不觉得是太子认为她诊断不出来,放任她断脉,他当是故意让她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她扯唇勉笑了一下,“臣妇看殿下的脉象尚可,您身子不适,或是近日批阅奏折,太过劳累所致,还望殿下平日保重身体,多加休息才好。”   “听夫人这般说,孤便放心了。”太子笑起来,“还望夫人能开些香方,助孤恢复地更快些。”   “是。”柳萋萋恭敬地应下。   她提笔写了副养身无害的香汤方子,递予东宫的内侍,这才低身告辞,退出太子寝殿。   正埋头思忖着太子脉象一事,踏出垂花门时,柳萋萋险些与一人相撞。   那人虚虚扶了她一把,柔声道了句“小心”。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柳萋萋抬眸看去,微怔了一下。   那人面若冠玉,唇间笑意温润,正是江知颐。   柳萋萋已许久未见过他了,那句“江大人”差点脱口而出,忘了自己如今已不是柳萋萋。   她低身福了福,有礼地冲他一颔首,方欲离开,便听江知颐道:“可是武安侯夫人?”   柳萋萋闻言止住步子,不得不面对他,“正是。”   “在下是太子洗马江知颐,方才,有内侍同在下道,武安侯夫人在此为殿下诊治,在下这才敢猜测夫人的身份。”江知颐顿了顿,笑道,“夫人生得很像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   柳萋萋当然知道他说的故人是谁,可她大婚那夜当众承认了顾湘绯的身份,却未道出自己就是柳萋萋。   对于“柳萋萋”此人,有太多让她不愿回首的过往,她宁愿柳萋萋真的已经死在了隆恩寺的那场刺杀中,葬在了孟家祖坟。   “是吗?倒是有缘。”柳萋萋敷衍地笑了笑。   “是啊,确实有缘。听闻夫人如今住在坤安殿,为皇后娘娘调理身体,夫人是聪明人,在这宫中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自能分辨。而且,夫人要记得,那些旁人无法得知的事,亦能成为你保护自己的武器。”   见他将视线凝在自己身上,眸中含着道不明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颇为突兀的话,柳萋萋心下升起些许说不出的异样,她听得出来,他是因着好心才提醒自己这些。   江知颐说罢,却又不好意思道:“因着夫人与故人生得像,在下便忍不住多说了些,望夫人莫怪。”   对江知颐此人,柳萋萋从头一回见到他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再加上他先前救过自己,如今甚至还惦记着自己,对他便实在冷漠不起来,她莞尔笑道:“怎会,我反是要多谢江大人了,我头一回进宫,确实对宫中的事都不大懂。”   “江大人,殿下还在里头等着呢。”见两人说个没完,一旁领着江知颐进去的内侍忍不住催促道。   “那在下便先进去了。”江知颐说罢,冲柳萋萋一拱手。   柳萋萋点了点头,目送他往正殿的方向而去,旋即折身走了几步,却似乎踩到了什么,让开脚,弯腰拾起。   这是一只很寻常的月白色荷包,掌心大小,里头似乎放着什么小物件。   她猜测此物或是方才两人险些相撞时自江知颐身上掉落下来的,转身正欲喊住江知颐询问,却是倏然怔在那里。   她朱唇微启,震惊地看着那荷包上的穗子,穗子中央,恰被编成了一股一股。   和那日苏临轩拿来的芸签上的穗子一模一样。   亦和她幼时,哥哥亲手为她打的一般无二。 第84章   柳萋萋指尖微微发颤, 忍不住抬首去寻江知颐的身影,然那厢已然步入殿中,看不见了。   她手指收紧, 将荷包牢牢握在掌中, 回坤安殿的路上神思恍惚,险些在冰面上滑了一跤。   入了侧殿,她以疲累为由退了宫人,迫不及待地打开那荷包,企图寻求更多关于江知颐身份的蛛丝马迹。   荷包中是一小卷纸,纸张已然泛了黄, 展开时, 边页卷起,有些磨损的痕迹, 显然常被人摊开来瞧。   那纸不过巴掌大小,其上所写显然是一个香方,字迹工工整整,看起来略有些稚嫩, 看到其上所书的一瞬间, 似有一道惊雷落下, 劈得柳萋萋脑中一片空白。   她久久地捏着那页纸, 倏然有水滴落下, 在纸页上晕染开来, 她忙背手擦掉眼泪, 可根本抑制不住身子的颤抖和泪水的决堤。   柳萋萋只得咬住衣衫, 止住想嚎啕大哭的欲望, 却仍是不免自喉中泄出声声呜咽。   是哥哥, 是她的哥哥啊!   她哥哥真的还活着。   写这香方的不是旁人, 正是她自己。   幼时,她在识字后读了几本香谱,便迫不及待给孟松洵写过一个适合他的香方,被哥哥知晓,却是生了好一阵子的气,说念念只在乎她的阿洵哥哥,却一点也不爱亲哥哥。   她为了哄他,挠着脑袋连夜又写了个香方,告诉哥哥,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方,旁人都没有的,顾柏灏这才消了气,取走了写着香方的纸,说这回便原谅她。   她却不知,原来她那哥哥,这些年始终珍惜着这幅香方,完好地保存在荷包中,贴身带着。   怪不得,初识不久,他便对她这么温柔。   鹿霖书院时,为了保护她,他以闹鬼的传闻吓她,不让她去后山药庐。   红襄馆那夜,他念及她的安危,提醒她莫要走动,眼看着她入了屋才肯离开。   还有京郊马场,他不顾自己性命的相救……   分明有那么多可疑之处,她怎就没有认出他来呢!   反是他早已认出了她,却始终没有与她相认,隐瞒身份,靠着自己金榜题名,在朝堂上一路高升。   她不信胡钊壁一事与他毫无关系,她的哥哥,当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为顾家报仇。   只她想不通,顾家出事时,顾柏灏已然九岁,按理应当有了大致的模样,可为何他如今的容貌却丝毫没了以往的痕迹。   柳萋萋越想越难受,她将那香方捧在怀中,蜷缩起身子,心口一阵阵发疼。   甚至不敢去想,当初跳崖逃过一劫后,这些年,她这哥哥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那厢,程家香药铺。   程羿炤看着面前的宁翊鸢,焦急道:“都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愿相信你父亲就是当年害了顾伯伯一家的凶手吗?”   宁翊鸢低垂着脑袋,眼神躲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相信我爹他……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以为我信吗?”程羿炤低叹一声,“我也在宁伯伯手下学过一段时间的香术,若非武安侯大婚那日,亲耳听他承认了此事,我也是万万不愿相信的……”   “可我爹他……”宁翊鸢的声儿哽咽起来,她明白,程羿炤平日里虽喜欢戏弄她,但绝不会同她开这种玩笑。   其实这两日她也感受到了她父亲的变化。   他父亲突然成为了什么冶香官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全然没了往日平易近人的亲和模样不说,连看铺子里伙计的眼神都居高临下,透出几分轻蔑。   “我也不知,我爹他究竟是怎么了,他怎会变成那样……”   见向来乐呵呵的宁翊鸢簌簌落下眼泪来,程羿炤蹙了蹙眉,欲抬手替她擦拭,然迟疑片刻,却是将手垂落下来,握紧成拳。   恰在此时,却听“吱呀”一声开门声响,一人提步踏进来,面容沉肃,他眼底青黑,唇周一圈青色的胡茬,看起来甚为憔悴。   看见站在那厢双眸通红的宁翊鸢,他直截了当道:“阿鸢,我需你帮帮我。”   “念念因着你父亲被陛下召进了宫,你若想让她平安,需得告诉我,你父亲背后的究竟是何人。”   柳萋萋便是顾湘绯的事儿,程羿炤已尽数告诉了宁翊鸢,宁翊鸢虽欢喜她幼时的好姐妹还活着,但同时她亦痛苦难当,毕竟正是他父亲害死了念念的父母亲,让她过了那么多年坎坷多舛的日子,吃尽了苦头。   见宁翊鸢紧抿着双唇不说话,孟松洵又道:“你父亲做了那么多错事,难道你还要看着他一错再错下去吗?若再继续放任你父亲,恐还有更多无辜的人丢了性命。”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宁翊鸢摇着头,一时哭得更凶了。   一边是自小疼爱她的父亲,一边是令她愧疚不已的好姐妹,她不知该怎么做,她不想选。   看着她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痛苦模样,程羿炤不由得剑眉蹙起,看向孟松洵:“好了,你别再问了,我知你心急,但宁旻珺之事,难道她便一定清楚吗?兴许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孟松洵闻言眼眸闭了闭,长叹一声,面上透出几分疲惫,这几日只要想到柳萋萋还在宫中,随时都有危险,他便丝毫生不出睡意。   宁翊鸢不知,他亦不知自己该怎么做,因挡在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衷心侍奉的君,大徴的皇帝。   烦乱恼怒间,他甚至一度生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这样将柳萋萋自宫中抢出来,但思及孟大奶奶、孟老夫人及孟家其他人,他努力维持住了这最后一分理智。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揪出宁旻珺背后的人,自那人身上下手。   见从宁翊鸢身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孟松洵不欲在此浪费时间,折身正打算离开,就听哽咽的声儿响起,“我爹他……他这些年常去城西的一家赌坊,叫泰隆赌坊,因附近有家我喜欢的面铺,我曾撞见过几回,可我爹并没有赌瘾,常去那儿多少有些奇怪……”   孟松洵回首看向抿着双唇,眼眸湿漉漉的宁翊鸢,知晓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的这话,他重重一点头,郑重地道了声“多谢”,疾步离开。   两个时辰后,贺颂匆匆入了大理寺禀报,大理寺此地,处理各类疑难杂案,自也培养有不少安插在各处的眼线,想查一个赌坊并不算难事。   “侯爷,属下命人查过了,宁旻珺确实常出入于那家泰隆赌坊,但并非去赌,属下猜测他或是去那厢办什么事。”   “那赌坊的主人是谁?”孟松洵问道。   “是叫个钱秉的商人。”贺颂顿了顿道,“但那似乎只是表象,赌坊的东家另有其人……”   他说着俯身对着孟松洵耳语了两句,孟松洵面色微变,剑眉紧蹙,神情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因着天弘帝重病,宫中已连着半月未上早朝,然翌日一早,却有旨意传到武安侯府,命孟松洵进宫面圣。   相较于上回,天弘帝的气色显然好了许多,虽还是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但气息平稳了,说话时也有了气力。   他今日召孟松洵不为其他,只为着几日后的祭冬,这场祭祀原应由天弘帝亲自举行,但他如今龙体抱恙,只能让太子代为去南郊祭坛祭冬。   而他选择的负责一路保护太子的人,正是孟松洵。   孟松洵拱手领命,顿了顿,恭敬道:“臣与内人已好几日不曾相见,毕竟是新婚燕尔,臣难免挂牵,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与内人小聚片刻,好生说说话。”   天弘帝闻言蹙了蹙眉,“武安侯不必挂牵,有朕在,你家夫人在宫中绝不会受半分委屈,如今还是祭冬之事要紧,待你护送太子祭冬回来,朕定会让你们夫妻好生聚聚。”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不想让他见到柳萋萋。   孟松洵压了压唇角,虽心下不平,但仍是止住怒意,拱手道了声“是”。   方才退出乾华殿,他迎面便见一人含笑而来,脚步轻快。   孟松洵剑眉微蹙,眸色顿时浓沉了几分,躬身道:“臣见过福王殿下。”   “是武安侯啊。”福王往殿内望了望,“本王是来看皇兄的,不知皇兄可好?”   “陛下很好,看起来身体已恢复了许多。”孟松洵答。   “那就好。”福王一笑起来,便显得有些憨傻,“皇兄可得好起来,不然母后又要担心了,我也很担心,夜里都睡不好觉了。那本王就先进去看皇兄了,武安侯慢走。”   福王说罢,折身往殿内而去,却没发现他背后的孟松洵敛了笑意,眸光凌厉如鹰,愈发沉冷起来。   福王还未踏入门槛,却是“呀”的一声,也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幸得及时稳住了身子。   “哎呦,福王殿下,您可小心些,这天冷下着雪,地上难免湿滑,你若摔出个好歹该如何是好。”孟郝忙上前搀扶。   福王捂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模样,嘴上不住地念叨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差点就摔倒了呢……”   站在不远处的孟松洵静静看着这一幕,伸出去的手复又缩回衣袂中,唇角微勾,泛起一丝冷笑。   若非他长年待在军营中,得了一双极善分辨的眼睛,或也要被福王这“天真无邪”的假象给骗了。   方才那颗珠子被弹到他的脚下,他眼见福王身子不稳,猛地往前扑去,却又在下一瞬站稳了步子。若非有几年的功底,他早已跌倒在地,根本无法那么轻易地稳住自己。   传闻中的福王因自小体弱多病,被先皇免了不少皇子必学的骑射功课,成年后亦是整日无所事事,想着如何作乐,哪里会有这样的武艺。   此人恐是不简单。   而且,据贺颂所说,泰隆赌坊真正的东家正是这位福王。   孟松洵不知,宁旻珺与他是否真的有关,但福王确实是能接近天弘帝,并顺利向他引荐宁旻珺的人之一。   孟松洵双唇紧抿,由康成领着一路出了乾华殿,经过御花园时,却倏然止住了步子。   昨夜落了一夜的雪,此时的御花园银装素裹,还有纷纷扬扬的雪片若鹅毛班飘落,平静无波的池塘水中倒映出一个身披缎绣氅衣,着紫绡翠纹裙的曼妙身影。   孟松洵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偶遇柳萋萋,他忍不住向前一步,却被康成拦住了。   “侯爷,奴才斗胆提醒您一句,陛下未允,您还是莫要去见夫人的好,这对夫人来说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孟松洵闻言赫然止住步子,抬首向池塘那厢望去。   柳萋萋亦在张望,今日,是皇后朱氏提醒她去御花园等着,说或会有意外之喜,原来这个意外便是孟松洵。   她扬起笑意,多日未见的思念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她欲提起裙摆向他奔去,扑进他怀里,却亦被身侧跟着的老嬷嬷所拦。   雪花簌簌而落,两人隔着池塘遥遥相望,虽是不言,可在空中相交的眼神却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柳萋萋的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却仍始终勾唇对着孟松洵笑着,像是在告诉他她一切都好,不必挂牵。   好一会儿,却是先扭过头去,她不想看着他的阿洵哥哥离开,只能无可奈何地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既得如此,还不如她先走。   孟松洵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他日思夜想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飘雪中,彻底看不见了,却仍是未动,直到康成被冻得受不住,连着催促了两次,他方才提步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因着白日见到了孟松洵,是夜,柳萋萋并未睡好,夜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索性穿上衣裳,准备起身去庭院中的长廊下看雪。   然经过正殿时,却听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物件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正殿内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内殿的位置闪着非常微弱的烛光,想是为了方便朱氏起夜留的。   柳萋萋纳罕不已,生怕朱氏出什么事儿,便往正殿的方向而去。   今夜守夜的人是紫苏,见她走来,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恢复如常道:“这个时辰,夫人怎的出来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奴婢一声。”   “不过是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柳萋萋看着眼紧闭的殿门,问,“紫苏,你可曾听见里头传出什么动静,好似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是吗?奴婢倒是不曾听见,莫不是夫人听岔了?”紫苏道,“何况真出了什么事儿,娘娘早就传唤奴婢了。”   倒也是。   柳萋萋笑了笑,当是她多心了,这些日子朱氏的身子也好了许多,看着气色都红润了,能出什么事儿。   她复又看了眼殿门,同紫苏道了两句,便折身往长廊的方向而去。   殊不知,此时的坤安殿正殿内,朱氏趴伏在那紫檀木雕花圆桌前,寝衣松垮,香肩半露,分明是寒冬腊月,却是额间发丝凌乱,香汗淋漓。   她紧紧捂住朱唇,直到外头没了动静,才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圆桌脚上,躺着一只碎裂的白瓷茶盏。   朱氏呼吸凌乱,猝不及防间,身子蓦然往前一扑,止不住发出一声娇喘,忙又慌乱地捂住朱唇,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动静太大,教人发现了可不好,您说是不是,母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3 22:5 2: 29~2023-02-28 22: 2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夕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殿内烛火昏暗, 朱氏筋疲力竭地自桌案上滑落下去,但很快便被打横抱了起来。   倚靠在男人胸前,嗅着自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气息, 朱氏疲惫地抬首看去, 便见男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纵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仍是丝毫不见倦色,哪有传闻中体弱多病,命不久矣的模样。   朱氏垂下眼眸,双唇轻咬, 虽一开始是她主动勾引的这人, 可她不曾想,她原不甘于命运, 想要报复,却是惹了一头狼,给自己招来了更大的麻烦。   她沉默片刻,蓦然揪住贺铖岐的衣衫, 抬眸定定道:“殿下答应过我, 若陛下不在了, 便放我出宫, 还我自由, 殿下可不能忘记。”   太子贺铖岐垂首见她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眸祈求的看着他, 唇角微扬, “放心, 孤向来说话算数。”   说罢, 他俯身, 双唇轻柔地落在朱氏额间, 旋即低笑一声道:“只看我那父皇,似乎还没那么容易驾崩……”   *   在宫中待了十多日,宁旻珺却不常命人叫柳萋萋过去,就算是去了乾华殿,也是真的让她帮忙制香,他这反应太过平静,反让柳萋萋觉得不安。   转眼便至冬至这日,孟松洵护送太子前去南郊祭冬,柳萋萋则在正殿与朱氏一道绣香囊。   朱氏虽为皇后,可年岁却大不了柳萋萋多少,再加上这段日子柳萋萋对她的悉心照料,朱氏对柳萋萋也亲近了许多,绣香囊时,便邀了她一块儿。   看着那绢面上绣的青松,朱氏不禁笑了笑,“这香囊,夫人可是绣给武安侯的?”   柳萋萋闻言赧赧一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听闻夫人与武安侯新婚第二日便被陛下召进了宫,想来平日常会思念武安侯吧?”朱氏问道。   “自然思念。”柳萋萋眸底露出一丝苦涩,“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从前都是侯爷庇佑的臣妇,如今他不在身边,臣妇其实很害怕。”   她的坚强不过都是装的,那日在御花园见到孟松洵,她真的很想跑过去,让她的阿洵哥哥带她离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只能努力地冲他笑着,告诉他自己很好。   朱氏看着柳萋萋浅笑着,面上满是对那人的眷恋与思念,不由得心生艳羡。   这位武安侯夫人如今虽被困于宫中,却是真心被人疼爱着。而她,恐一世再难寻相知相恋之人了。   两人埋首绣着香囊,时不时攀谈上两句,倏然间就听一阵吸气声,朱氏抬首看去,便见柳萋萋将手指含入口中,她手中原本干净的绢面上留下了一点血渍,染红了那棵挺拔的青松。   被针扎破的手指阵阵刺痛,柳萋萋蹙眉,不知怎的,心下骤然涌出一股子浓重的不安。   恰在此时,就听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孟郝带着一帮侍卫冲进来,不由分说要擒住柳萋萋。   “将武安侯夫人押入大牢。”   朱氏见状,忙起身将柳萋萋护在身后,沉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郝恭敬地施了一礼,“回禀娘娘,武安侯密谋造反,持兵挟持了太子殿下,陛下命奴才将武安侯夫人送至刑部大狱关押。”   密谋造反?挟持太子?   柳萋萋心下猛然一怔,“怎么可能,侯爷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夫人乖乖跟我们走。”孟郝躬身道,“奴才可不想对夫人您用强,恐到时伤了夫人。”   柳萋萋闻言抬眸看了朱氏一眼,虽脑中混乱地厉害,但也明白,这种境况下朱氏根本护不住她。   她低身冲朱氏福了福,便提步随孟郝而去,途中她试图询问所谓“孟松洵挟持太子造反”一事,可孟郝始终缄默不语,并未给她任何解答。   及至刑部大牢,看着她被关入牢房,旋即对着狱卒耳语了几句,往他手中塞了什么。   此刻的柳萋萋对外头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她试着询问狱卒,可那狱卒笑嘻嘻的,对她的态度虽是好,然似乎对此事也不是很清楚。   柳萋萋心急如焚,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望着自那小小的窗口透出来的光无助地抱膝坐着。   直到第三日,倚着墙迷迷糊糊睡着的柳萋萋只听一阵落锁声,以为又是狱卒来送饭,抬眼看去,却是微微怔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来见她。   可柳萋萋并未有搭理他的意思,复又重新闭上双眸,别过头去。   沈韫玉显然教她这番冷漠的态度刺痛了,他薄唇抿了抿,方才低声道:“你就是柳萋萋,没错吧?”   柳萋萋眼也未抬,闻言只淡淡道:“沈大人如今纠结此事,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便算是默认了。   “怎会没有意义。”沈韫玉的声儿激动了几分,“若你当初留在我身边,如今便不会经历这些。”   听得此言,柳萋萋蹙眉看去,忍不住嗤笑一声,“留在你身边,这么久了,沈大人还未清醒吗,难道你还想让我继续做你的妾?我是真真正正的顾家姑娘,他将我该有的一切都替我夺了回来,那你呢,你能给我什么?”   柳萋萋说话的语气格外平静,并未有与他据理力争的打算,就只像是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沈韫玉被堵地说不出话,他沉默片刻,才反驳道:“我......至少我不会做出起兵造反这样的荒唐事,完全不顾你的安危,让你身陷囹圄!”   他谈及此事时底气十足,就像抓住了孟松洵的把柄一般,然柳萋萋闻言,面色却是陡然沉冷下来。   “我相信侯爷,侯爷他,不会造反。”   柳萋萋眸中透露出的坚定令沈韫玉的心底涌上一阵压不下的怒火,即便到这个时候了,她依旧还这么相信他,护着他。   “你不相信?柳萋萋,我告诉你,容不得你不信。”沈韫玉提声道,“陛下已派人去查过太子遭袭的地方,那些随太子出行的官员和内侍几乎全都死了,可孟松洵带去保护太子的人却不知所踪,你说,不是孟松洵劫持了太子又是如何。”   听得随太子一道去祭冬的官员也尽数被杀时,柳萋萋双眸微张,顿时激动地起身行至沈韫玉面前,一下揪住他的衣襟,急切地问道:“那些官员都死了?那江知颐呢,他也死了吗?”   沈韫玉愣了一瞬,不知她为何那么关心江知颐的死活,但还是如实答:“没找到他的尸首,有人猜测他或是同太子一道被武安侯劫持去了。”   没有尸首便是还活着。   闻得此言,柳萋萋不禁长舒一口气,身子骤然放松下来。   她瞥了沈韫玉一眼,问道:“既是那些人都死了,谁能证明就是武安侯劫持了太子呢,说不定是太子遭袭,武安侯带着太子逃脱了追杀。”   “这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内侍回到宫中亲口对陛下所道,且那内侍已服侍太子殿下多年,当不会有错。”沈韫玉道。   见他这般肯定,柳萋萋只觉好笑,她早已不是他的妾,也不必对他嘴下留情,劈头盖脸便道:“一个内侍的话便一定可信吗?沈韫玉,你这刑部郎中是怎么当的,你用脑子想想,武安侯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劫持太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像太子这般命不久矣的,于武安侯而言能有什么价值,且陛下膝下还有别的皇子,他用太子来威胁陛下,未免也太愚蠢了些!”   这话沈韫玉确实没法反驳,他抿了抿唇,却是避开了这个问题,只看着柳萋萋道:“我知事发突然,你不愿相信武安侯谋反也是在所难免,但此事已不可改变,你还是努力接受事实的好。”   沈韫玉说着深深看了眼柳萋萋,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只瞥向搁在一旁,几乎一口未动的饭菜道:“好歹吃一些,莫伤了自己的身子,我会尽我所能护住你的。”   言闭,这才缓步离开了牢房。   不管他怎么说,柳萋萋心下的想法都坚定着没有丝毫改变,她相信她的阿洵哥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此事定另有隐情。   复又过了两日,孟郝又亲自前来,带着陛下的旨意,将她提出了刑部大牢,带进了皇宫。   马车甫一驶进宫中,柳萋萋便发觉宫中气氛异常沉闷,甚至看见了身穿孝服穿梭的宫人,正当她蹙眉不解之际,便见孟郝面露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看来夫人是不知道,昨日御林军已在南郊一片树林里寻到了太子殿下的尸首,恐是武安侯胁迫不成,将太子残忍地杀害。”   太子薨了?   这个消息若惊雷一般,令柳萋萋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便听孟郝低声道:“陛下在龙榻上重病不起,太子殿下又遭此劫难。几位皇子年岁还小,如今太后下令,命福王殿下暂为接管朝政……其实今日下令带夫人去乾华殿的并非陛下,而是福王殿下……”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乾华殿前,孟郝忙止了声,却不忘提醒柳萋萋道:“夫人保重,万事小心。”   他面上透出几分无可奈何,旋即步入殿中,拱手道:“福王殿下,奴才已将武安侯夫人带来了。”   内殿帏帐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下去吧。”   孟郝偷着抬眸看了柳萋萋一眼,这才道了“是”,恭敬地退出殿外,闭上了殿门。   “夫人上前来吧。”帏帐内的人复又出声道。   柳萋萋迟疑片刻,才撩开层层帐幔,缓缓提步上前。   离得近了,里头的情形便愈发清晰起来,龙榻边正坐着一人,锦衣华服,眸光凌厉,唇边含着淡淡的笑。   柳萋萋曾在乾华殿见过他,只那时他看起来憨憨傻傻,与眼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在这人身侧,还站着宁旻珺,亦含笑看着她,眸中满是自得与嘲讽。   “臣妇见过福王殿下。”柳萋萋低了低身,视线无意往龙榻上瞥去,却是骤然一惊。   龙榻之上,天弘帝骨瘦嶙峋地躺在那儿,他双颊深陷,面色灰白,眼眸睁着,木愣愣地盯着帐顶,一眨不眨,若非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真像极了一具可怖的尸首。   “皇兄的状况,武安侯夫人也瞧见了,皇兄自小便疼爱本王,本王实在不忍心他变成这般,想让夫人想想法子,救救本王的皇兄。”   福王言语间面露悲痛,可一双眼眸却沉冷如冰,没有一丝哀意。   到了这个份上,柳萋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宁旻珺背后的人便是福王,想来所谓孟松洵挟持太子一事也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太子殿下是你们害死的?”柳萋萋直勾勾地盯着福王道。   福王闻言,唇角笑意不变,似是默认了一般,或许他根本没打算再继续伪装,“夫人得认清形势,如今谁也帮不了你,若还想活,该怎么做你应当清楚。”   他轻飘飘地说着威胁的话,可他错了,柳萋萋并不怕死,她更在乎的是其他人的安危。   “侯爷呢?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哼。”一旁的宁旻珺蓦然发出一声冷笑。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他,实话告诉你,孟松洵深中数箭,被我们的人逼得跳了湖,那么深的水,他大抵已经沉入湖底,喂了鱼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8 22: 26:39~2023-03-0 2 22:60:6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虞美人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大结局   受伤坠湖!   柳萋萋呼吸陡然凌乱起来, 指尖忍不住微微发颤。   不,不会的,她的阿洵哥哥定然还活着。   “顾湘绯, 念在我与你父亲曾有几分交情的份上, 我劝你好生道出却死香的方子,莫要不识好歹。”宁旻珺沉声道。   听他提起顾渊嗣,柳萋萋忍不住讥笑一声,“我父亲,你怎有脸提我父亲,害死我父亲的, 不正是你吗?”   宁旻珺闻言不为所动, 甚至理直气壮道:“当年,我不是没给过你父亲机会, 是他自己愚蠢,宁可看着顾家那么多家仆被灌下毒药,也始终不肯交出那本《异香录》,还说《异香录》早就被他给毁了, 你觉得这话, 我会信吗?”   他往前行了两步, 居高临下地看着柳萋萋, 蓦然勾了勾唇角, 眸色愈发阴冷起来, “我很好奇, 若是你面临和你父亲一样的选择, 你会怎么做?”   柳萋萋秀眉微蹙, 心下顿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宁旻珺挑眉, “武安侯造反,武安侯府的人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孟老夫人和孟大奶奶如今应当也被下了狱吧。”   见他用孟家人相威胁,柳萋萋面色微变,“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却死香,你就算在我身上花费再大的气力也没半点用处。”   “你以为你骗得过我。”宁旻珺冷笑道,“我很清楚你知晓《异香录》上的内容,还帮着孟松洵破了好几桩关于异香的案子。”   他又逼近一步,试图以高大的身躯给柳萋萋以沉重的压迫感,“你说,若是我将你那祖母和大嫂押到你面前,也当着你的面给她们灌下那会令她们痛不欲生的药,你会怎么做,可有你父亲那样狠的心,亲自用剑替她们解脱。”   看着宁旻珺说话间露出的残忍的笑,柳萋萋忍不住破口大骂,“宁旻珺,你定会不得好死!孟老夫人已至这般年纪,你怎么下得了手害她。”   “我也不愿害她,可这不是取决于你的态度吗?只要你说出却死香的香方,她们定会安然无恙。”   柳萋萋咬了咬唇,一边是那惨无人道的香方,一边是孟老夫人和孟大奶奶的性命,她不知该如何抉择。   见她仍是踯躅犹豫着,宁旻珺面沉如水,终是没了心情与她周旋。   “看来,你和父亲一样,都可以为了《异香录》牺牲他人,既得如此,我也不必留情了,你就亲眼看着她们在你面前痛苦挣扎而死吧……”   言毕,他作势要步出殿外。   柳萋萋知晓宁旻珺没有开玩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念及年迈的孟老夫人,还有孟大奶奶。   她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少顷,咬牙提声道:“我说!”   宁旻珺折身看来,便见柳萋萋似是放弃了挣扎般道:“我说……”   一旁的福王闻言倏然笑了笑,“宁大人,你用这法子吓夫人做什么,皇兄危在旦夕,难道她还会不帮吗?”   他笑意温柔,喊来内侍将纸笔呈到柳萋萋面前,身后两人如恶狼一般虎视眈眈,柳萋萋背脊一阵阵发凉,可只能硬着头皮提起湖笔,一笔一划在纸面上落下。   宁旻珺看着那纸上却死香的香方,眉头越蹙越紧,一开始的香材虽是珍贵稀少但还算正常,可越写到后头,那香材就越稀奇古怪。   天山雪莲,东海鲛珠,南山神树的枝干……   宁旻珺忍无可忍,一把攥住柳萋萋的手腕,怒道:“顾湘绯,莫要同我耍花样,你写的是否为真,届时一试便知,孟家人的安危你都不顾了是吗?”   柳萋萋一把甩开他的手,下颌微抬,唇角勾了勾,“谁说我写的不是真的,既是能起死回生的香,当然是与旁的不一样,若是那么容易便能做出来,岂非人人可得。”   她复又提笔,写下了几个字,便拎起纸张甩给了宁旻珺。   宁旻珺扫了一眼,“这便是全部了?”   “自然不是。”柳萋萋定定地看着他,丝毫不惧,“还有一味我并未写出来。”   “是什么?”宁旻珺问道。   “是什么我怎能告诉你,若我提前说了,于你们而言没了价值,你们便会杀了我,不是吗?”   看着她有恃无恐地冲自己笑着,两人的处境顷刻间颠倒过来,宁旻珺一时气结,正欲怒骂,就听福王的声儿响起,“夫人既得不愿意说,本王也不逼你,只想问问夫人,那味香材可容易寻着?”   “能!”柳萋萋答,“不过,等你们将上头的香材先尽数寻来,再来找我也不迟。”   她承认,那副香方有编造的地方,她之所以写下那些稀奇古怪的香材,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可她没有想到,福王远比她想像的更厉害。   虽不知那些香材究竟是否为真,但不消五日,他竟真的将所有的香材都寻到了。   这几日来,福王一直将柳萋萋囚在偏殿,乍一寻齐香材,便将她召到正殿内命她当面制香,唯恐她偷摸摸在其上做什么手脚。   所有的香材都处置得当后,宁旻珺终于忍不住问,“这下你可以说出,这最后一味香材究竟是什么了吧?”   柳萋萋讽笑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莫要后悔……”   看着她落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长的笑,宁旻珺蹙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果见柳萋萋朱唇微张,一字一句道:“这最后一味药材,便是世上最恶毒之人的心头血。   见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瞧,宁旻珺哪里听不出她是故意针对自己。   “胡说什么。”他眼眸中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旋即拱手对福王道,“顾湘绯信口开河,恐根本没什么最后一味香材,不过是她为了保命之举,还请殿下莫要上了她的当。”   “夫人怎会欺骗于本王呢。”福王笑意依旧,“再说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双眸微眯,唇间的笑意愈发浓烈了几分,却让宁旻珺颇有些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下一刻,却是双目圆睁,身子猛然一怔。   难以置信地低眸看去,便见一柄锋利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口。   看着宁旻珺身后赫然出现的人,柳萋萋亦是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眼见宁旻珺望着福王,双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却是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在剑抽出来后,缓缓向前倒落下去。   他躺在地上,捂着胸口身子痛苦地抽搐挣扎着,一双眼眸透出强烈的不甘,直到渐渐停止动弹,没了气息,仍是死死锁在柳萋萋身上。   柳萋萋别开眼,到底不忍心看,她此时心绪复杂,却是没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她承认,她一开始道出心头血一事,便是藏着报复宁旻珺的心,但她不曾想,福王居然会这么狠毒,毫不犹豫地对宁旻珺下了手。   宁旻珺当是死也不会料到,他聪明一世,最后,竟是搭在了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子身上。   方才偷袭宁旻珺的暗卫,利落地自他身上取了一碗心头血,搁在了一旁的香案上。   福王的声儿再次响起,“这下夫人满意了,可能开始制香?”   他的嗓音里凝着笑意,听上去温柔万分,然看着地上宁旻珺的尸首,柳萋萋却觉背脊陡然攀上一阵凉意,但也只能听命,用微颤的手端起那碗心头血,添入香材中,半个时辰后,调制成了一碗香汤。   那香汤被暗卫递至福王手边,柳萋萋朱唇紧抿,掩在袖中的柔荑不安地搅动着。   她瞥了眼地上宁旻珺的尸首,不知福王究竟想用什么法子来验证此药的真假。   她偷着抬眸看去,便见福王撩起床帐,对着躺在上头的人道:“皇兄,你走的可真是时候,正好借以给皇弟我用来试试药。”   打从入殿起,柳萋萋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福王和宁旻珺身上,却没察觉到龙榻上本就气若游丝的天弘帝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   柳萋萋屏住气,眼看着福王掰开天弘帝的嘴,将手上的香汤灌了下去。   殿中安静地厉害,柳萋萋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因紧张而凌乱的呼吸在耳中放大回响,伴随着如鼓般“咚咚”跃动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咳骤然打破了这份寂静,柳萋萋忙抬首看去,便见天弘帝的指节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福王的神情由难以置信转变为激动难抑,旋即朗声大笑起来,“往后朕便能千秋万载,不死不灭,成为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双眸发光,似已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千年万年,受万民朝拜。   福王的笑声在殿中盘旋不去,好一会儿才终于止息,他蓦然看向柳萋萋,眸光冰冷锐利,旋即瞥了眼身侧的暗卫。   那暗卫会意,提剑缓缓朝柳萋萋而去,柳萋萋拼命往后退缩,声儿都在发颤,“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福王勾唇淡淡一笑,“武安侯夫人受武安侯唆使,试图行刺陛下,已被本王所杀,陛下驾崩前留下谕旨,将皇位传予本王......”   原来这便是他的计划。   杀了太子,嫁祸孟松洵,还欲害死天弘帝,将这个罪名推到她的身上,而自己则可以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地地登上皇位。   柳萋萋明白,她交出了却死香的香方,于福王已然没有了价值,何况她还知道那么多福王的秘密,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眼见那暗卫越靠越近,她已几乎没有了退路,柳萋萋一咬牙,自袖中摸出那本藏了许久的匕首,快一步猛地刺向那暗卫,然那暗卫身手了得,虽猝不及防,但并未让匕首伤到要害,只堪堪刺入了上臂。   他蹙眉捂着伤口,眸中的杀意顿时凛冽了几分,他轻易打掉了柳萋萋手中的匕首,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眼见那尚且沾着宁旻珺鲜血的长剑落下来,柳萋萋无力抵挡,只能害怕地闭上眼,心中想着念的都是孟松洵。   他相信她的阿洵哥哥不会死,定然还活着,只是她或许等不到他来救了。   正当她绝望之际,却听“砰”的一声响,门倏然被推开,康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福王殿下,不好了,也不知是谁开的宫门,武安侯领兵冲进来了。”   柳萋萋闻言稍愣了一下,眼圈顿时泛了红,终是忍不住捂唇喜极而泣。   福王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恢复镇定,怒喝道:“区区反贼,胆敢闯进宫中放肆,御林军何在?”   “御林军,御林军......”康成眸光闪烁,支支吾吾起来。   不待他回答,就听一洪亮的声儿骤然响起,“御林军已奉孤的命,包围了乾华殿,准备捉拿大逆不道,谋害陛下的福王。”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福王怔忪了片刻,抬首望去,便见一人负手步入殿中,“你没死!”   太子贺铖岐低笑一声,“皇叔尚且还活着好好的,孤怎会死呢,当年你杀害我母后的仇,孤还来不及同你报呢。”   看着他站在那厢,身姿挺拔,精神焕发,哪里有半分病气,福王顿时恍然,冷哼道:“看来这些年你的体弱多病都是装的,你装的倒是不错,竟将本王也骗了去。”   “皇叔过奖了,孤哪有皇叔这般毅力,一装便装了四十余年呢。”   见贺铖岐嘲讽地看着他,似在嘲笑他布局了几十年,到头来却仍是这般穷途末路的下场。   福王唇间笑意渐敛,倏然抽走暗卫手中的长剑,搭在了柳萋萋细弱的脖颈上。   “本王筹谋了那么多年,差一步就能成功,小子,你以为我会就此乖乖认命吗?”福王威胁道,“教人都退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看着被劫持的柳萋萋,贺铖岐剑眉蹙了蹙,“皇叔,孤劝你想清楚,现在收手尚且来得及,说不定,孤还能给你留条活路。”   福王不言,只默默将手中锋利的剑刃逼进几分,柳萋萋痛得闷哼一声,即使看不见,也知晓自己脖颈处定然被割开了一个小口。   贺铖岐见状,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因福王手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武安侯夫人,若她有任何意外,都会影响此时在外头协助他的武安侯。   他思量片刻,到底不敢轻举妄动,稍一抬手,道了句“退”,原涌入殿内的御林军听命缓缓退出去。   福王也挟持着柳萋萋行至殿外。   此时,在殿外解决福王余党的孟松洵,乍一看清福王手中的人时,不禁变了脸色。   柳萋萋含着泪,看着不远处那个平安无恙的人,朱唇微抿,冲他莞尔一笑。   见孟松洵眼也不眨地盯着这厢,福王便知自己劫持对了人,“武安侯,若想你的夫人平安,你最好劝贺铖岐这小子答应本王的要求。”   见自柳萋萋脖颈伤口处流下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孟松洵持剑的手握紧,少顷,却又松开,“你想要什么?”   “准备一辆马车,放本王出城。等本王平安离开京城,自会放了你的夫人。”   不待福王说罢,就听一声“不可”,柳萋萋冲着孟松洵吼道:“若放了他,只会后患无穷,他害死了我父亲母亲,害了那么多人,死有余辜,阿洵哥哥,绝不可答应他......”   “闭嘴!”福王低喝一声,手中的剑又近了一分,看着柳萋萋疼到抽气的模样,嗤笑道,“本王不信你就真的不怕死。”   他看向孟松洵,“武安侯,本王劝你还是快些做决定得好,不然恐怕你得到的便是你夫人的尸首了。”   孟松洵面沉如水,然少顷,却是薄唇微抿,倏然笑起来。   “要杀便杀吧,王爷以为我真的很在乎她吗?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他伸出手,一旁的士卒迟疑了一瞬,但还是听命,将一把长弓放在了他手中。孟松洵提弓搭箭,几乎毫不犹豫地将箭矢对转了福王的方向。   福王眼底的慌乱更甚,但还是得佯作镇定,“孟松洵,你可想清楚,本王若死了,你觉得你这新婚夫人还能活吗?”   “那又如何,福王殿下忘了吗?顾家早就只剩下了她一人,若非念着那桩往日婚约,我根本不会娶她,毕竟她对我来说毫无助益,哪里配得上我。”   孟松洵言语间,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尽是冷漠,“更何况,杀了你福王,立了大功,我孟松洵自有大好前程在,还愁娶不到令我满意的夫人吗?”   福王蹙眉凝视着他,企图想在他脸上寻到一丝破绽,似乎不相信他真的会这般无情,然还未等他寻到孟松洵撒谎的痕迹,就听怀中女子哽咽着吼道:“孟松洵,你个混蛋!”   箭矢的破空声淹没在她的怒吼声中,福王眼看着那羽箭飞来,下意识将柳萋萋推出去,挡在自己身前。   眼前这一幕,简直与当初在鹿霖书院的情形一模一样。   只这回柳萋萋没有害怕,亦没有闭上双眼,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箭矢飞来的方向。   然那箭并未射到她身上,而是从她的身侧擦过,插入了她背后的隔扇门中。   福王长吁一口气,然还未来得及庆幸孟松洵的“失误”,却是身子猛然一颤,他睁大双眸,垂眼看去,便见一支羽箭从侧面而入,已径直穿透他的脖颈。   柳萋萋趁势推开福王,本欲逃跑,可却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下一刻,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急切地环抱住她,捂住她脖颈上的伤口,眸中满是担忧。   四下御林军一涌而上,将倒地的福王团团包围。   柳萋萋依在孟松洵怀里,转而抬眸看向远处高楼,那里站着一人,左手持弓,正抿唇温柔地对着她笑。   因着失血过多再之受了惊吓,柳萋萋很快便在孟松洵怀中陷入昏迷,翌日午后再醒来,已身处武安侯府。   孟老夫人和孟大奶奶围在床榻边,见她醒来,都红着眼睛掉起了眼泪。身子稍稍恢复了点气力,柳萋萋才从孟松洵口中知晓,祭冬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福王的狼子野心,太子其实自幼时便已知晓,是先皇后偷偷告诉他的。先皇后无意间发现福王在给天弘帝下毒,她不敢轻举妄动,可心下又担心害怕,便将此事告诉了与她交好的云妃。   云妃本打算让她父亲顾渊嗣暗中寻找证据,可却不想被福王察觉,福王本就觊觎《异想录》已久,便先害死了皇后,借胡钊壁的之手顺利嫁祸给了云妃和顾家,再与宁旻珺联手逼顾渊嗣交出《异香录》,可他不曾想,顾渊嗣态度坚决,至死都未道出《异香录》的下落。   这些年,听说这世上还有人知晓《异香录》的内容,他便一直在追寻当初那个看过《异香录》的顾家学徒,并在前年抓住了此人,经过拷打,自他口中问出了《异香录》前半部分的香方。为了验证真假,才有了当时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几桩与异香有关的案子。   而太子虽知晓真相,但当时太过年少,天弘帝又昏庸,且内有福王虎视眈眈,外有胡钊壁野心勃勃,他只能以装病的方式保护自己。   祭冬那日,福王在队伍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马,在经过一处山谷时动了手,太子索性将计就计,与孟松洵分两路而逃,孟松洵故意让他们射中肩膀,趁势跳入湖中,实则携太子令牌南下调勤王之师。   而太子则故意做出重伤逃跑半途不治而亡的假象,让福王的人将他的“尸首”带回了宫,彻底放松了福王的警惕,才能在那日让人里应外合,打开宫门,彻底擒住福王。   这话轻飘飘地说得简单,但柳萋萋知晓,这几日孟松洵定然不好过,她强硬地要求看了他肩上的剑伤,看着上头根本没完全长好的伤口,眼眶都红了。   孟松洵将她搂进怀里,却是不以为意,反心疼起柳萋萋,他纵马奔波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担惊受怕,那日若他晚来一步,说不定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人静静依偎在一块儿,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孟松洵才笑道:“对了,有一个人托我告诉你,让你早些好起来,好带他去见外祖父,他说他一人不敢前去,怕被骂得厉害。”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告诉他,不等外祖父骂他,我是头一个先要骂他的,让他可得受住了。”   孟松洵薄唇微抿,颔首笑道:“好,夫人的话我一定转达他。”   柳萋萋去小院见苏老爷子是在三日后,苏老爷子原还不知顾柏灏还活着的事,苏泓和杨氏怕他年岁大了太激动便也未提前说,直到柳萋萋将江知颐领到苏老爷子面前,苏老爷子问起他时,他才双膝下跪,对着苏老爷子磕了两个响头。   “外孙柏灏不孝,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未能代替父亲母亲侍奉在外祖父膝下,还请外祖父责罚。”   苏老爷子怔愣在那厢,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他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江知颐,像是难以置信,又抬首看向柳萋萋和杨氏,见她们二人都噙着泪冲他颔首,他的嘴唇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去扶江知颐,原打算抬起手中的拐柱,可迟疑了一下,却是扔掉拐柱,俯身用手一下下拍打在江知颐的背脊上,边打边道:“臭小子,你妹妹失了记忆也就罢了,你是觉得你外祖父年老体弱不可靠了是不是,既然还活着,那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怎就不知道回家来呢,你个小混蛋……”   苏老爷子哭得泣不成声,下手的动作看似狠,但其实根本不疼,哪及他心里半分痛楚。   虽有团圆的喜悦,可一想到这十几年来,他宝贝女儿留下的两个孩子都命途多舛,过得磨难坎坷,便心如刀绞。   到底上了年岁,苏老爷子打了一会儿,便脱了力,苏泓忙将他扶坐到了一旁休息。   好一会儿,他才看向江知颐,喝道:“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打你也不知道还手,和从前一样好欺负。”   说着,他转向杨氏,“今晚让灶房多做一道清蒸鲈鱼,我记得这臭小子从前可爱吃了,哦,还有盐水鸭,就是这地儿买不到桂花鸭,就让大厨挑着好的鸭子来……”   看着苏老爷子喋喋不休地说着,柳萋萋与江知颐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这一桌子菜布置起来也费工夫,趁着中间的空档,柳萋萋与江知颐一道坐在了院中的紫藤花架下,还是冬日,这个时候自然没有紫藤花,只有光秃秃又粗壮的枝干缠绕在木桩之上。   柳萋萋侧眸看了江知颐一眼,仍是不敢相信,她的哥哥已回到了她的身边。   先前她问起时,他只说当年他跳下悬崖后受了重伤,但所幸被一位游医救下,治好了他伤痕累累的脸,但几乎彻底改变了他的模样。   他虽想过去澜州寻苏老爷子,又怕给他们带去麻烦,便一直跟随着游医生活,然二十岁那年游医病逝,他无处可去,便去了老家绾南,却好巧不巧撞上了去抓那顾家学徒的宁旻珺。   顾家出事那晚,柳萋萋虽未看清对他们的母亲下手的人,但江知颐却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没有能力,没办法复仇,然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宁旻珺,那份未报的血海深仇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为了给顾家平冤,也为了让当初那群人付出代价,他隐姓埋名,一边以江知颐的身份参加科举,一边又在默默关注宁旻珺的动静,才总会快一步发现那些案子的端倪和真相。   胡钊壁的事确实是他的手笔,他先前投靠胡钊壁,就是在收集他贪腐的证据,而在皇家围猎上救下太子,本是胡钊壁授意,让他埋伏在太子身边,却不知他早已与太子合作,反过来用当初收集到的物证与人证,让胡钊壁陷入万劫不复,为当年诬陷顾家付出代价。   江知颐说得并不多,可柳萋萋知道,这些年,他为了还顾家清白,做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的苦。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瞧,江知颐到底忍不住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是觉得我与从前长得不一样了,不想认我这哥哥了。”   “自然不是,而且哪是我不认你啊,根本是你迟迟不愿认我了。”柳萋萋嗔怪地瞪他一眼,“我只是在想那《异香录》的事儿……”   她不明白,不过是一本书罢了,为何那么多人会为之趋之若鹜。   见她拧着眉头不解的模样,江知颐笑道:“所谓《异想录》,考验的不过是人性的欲望,这文髓香是对功名利禄之欲,而婴香则是对□□的贪婪,还有却死香,是人对长生不死的执念。其实欲望本无错,毕竟谁人无欲,连寺中清修的高僧也做不到真正无欲无求,错的是因欲望而生邪念,有了害人之心,最后走上不归路。”   见柳萋萋闻言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江知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这些话,是父亲曾对我说的,他还说,《异香录》的确有可取之处,但绝大部分香方其实并没有奇特的功效,福王想追求的长生不死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那却死香有没有用,柳萋萋心知肚明,因为她给的根本不是书中记载的香方,只一事她一直很疑惑,“可皇后用血制成的香汤,于陛下确实有效,倒也神奇。”   听得此言,江知颐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他暗暗笑了笑道:“不算神奇,其实,兴许根本不是皇后那血的功效,若按书上所写,皇后娘娘的血早已不能被用作香材了。”   “为何?”   柳萋萋不明所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处子血,难道皇后娘娘的生辰有错?   见她满目疑惑,江知颐却是笑而不答。   灶房那厢倏然传来“砰”地一声响,杨氏的声儿旋即传来。   “我说父亲,厨房这厢有我便行,您且回屋歇着,莫要摔了。”   “我怎么能回去歇着,我就说这北方的厨子做不来我们南方的菜,我不得好好盯着。”   苏老爷子嗓门洪亮,柳萋萋忍不住笑起来,“哥,你瞧我们这位外祖父,是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并未听到回答,转头看去,便见江知颐正静静凝视着她,片刻后,倏然喊了声“念念”。   “嗯?”   柳萋萋等着他说什么,却见他不言,只眸光跃动,藏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清的思绪,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念念,我回来了。”   柳萋萋唇间笑意微滞。   灶房的炊烟袅袅而起,诱人的饭菜香随风阵阵飘来,耳畔还有苏老爷子指挥厨子做菜的嗓门声。   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又平凡。   看着江知颐背后静静飘舞而下的雪花,她勾唇笑起来,微微颔首,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福王谋反未果的十日后,天弘帝驾崩,太子贺铖岐登基。   柳萋萋当时给的香汤让天弘帝多活了一段时日,但她很清楚,那不过是她在澜州时,偶然自医书上翻到的一个药方罢了,那方子只是用猛药将没了脉搏,但未真正死去的人暂时救回来,根本做不到什么起死回生。   世上压根没有返魂香,亦没有长生药。   若当时福王选择用宁旻珺来试药,恐是要露了陷。   宁旻珺死后,宁家被太子下令抄了家,但在孟松洵的求情下,放过了宁家其他人。   之后,柳萋萋去寻过宁翊鸢,却是没寻到她,本以为她是随母亲和弟弟妹妹一道回了老家,然在收到她捎人送来的信后才知,宁翊鸢浪迹天涯去了。   她说她既愧对于她,又无法接受她爹的死与她有关,实在无法面对她,便索性出去走走,看看大徴的山山水水。   宁翊鸢走的第二日,程家香药铺便关了张,问伙计,说是他家三爷陪人云游四海,悬壶行医去了。   柳萋萋看着紧闭的铺门,也不知这一回程羿炤这个胆小鬼会不会勇敢一回。   年前,孟松洵肩上的伤才好,便奉太子之命,去西北福王封地,解决剩下的残兵和余党,一去便去两个月。   他回来那日,柳萋萋在府中待不住,去城门处接他。   天儿已然回暖,湖边的草地上泛了青,柳树也抽了嫩芽。   柳萋萋眼看他策马而来,提裙笑着小跑上去,一下扑进他的怀里,被他用狐裘大氅包裹住。   她埋首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前,昂起脑袋,嗓音轻轻软软,“阿洵哥哥,轻绯苑的桃花快开了。”   “嗯。”孟松洵闻言微微挑眉,“桃花都快开了,有些没做完的事儿是不是也该继续了。”   见她那双潋滟的眸子里透出几分迷茫,孟松洵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柳萋萋耳畔,低沉的声儿里揉着几分笑意。   “念念,我们也该圆房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给自己撒花,正文终于写完啦,番外会有些日常,应该还算多吧,会补充一下正文没交代的事,比如沈韫玉,这个男二我就没打算给他洗白,他不配(呸)。   还有圆房,怀孕啥的都会在番外,哥哥也会专门写一两章,其他cp不会专门写,但会掺杂在日常里提到一些。   最后,感谢所有陪我到这里的小可爱,说实话这篇成绩不是很好,我写着写着还挺没动力的,但看看你们的评论又精神了。   所以,评论前十发红包包!!!   感谢在2023-03-0 2 22:60:69~2023-03-03 22:6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k, 20瓶;阿俏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番外 1   ◎小夫妻日常(1)◎   孟松洵回来后, 先是进宫面了圣,才随等候在宫外的柳萋萋一道回了武安侯府。   孟老夫人让孟大奶奶张罗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听孟松洵讲了些西北的经历, 孟老夫人今日兴致高, 喝了两杯梅子酒, 也劝着柳萋萋喝了两杯。   那酒一点也不醉, 喝起来酸酸甜甜的, 余味还带着些梅子的清香。   及至戌时, 孟老夫人便在孟大奶奶徐氏的搀扶下站起来,在孟松洵和柳萋萋之间来回看了眼, 笑意暧昧,“天晚了,祖母也不打扰你们小夫妻说悄悄话了, 你们二人早些回房休息吧。”   孟老夫人这话说得可不算含蓄,一股子热意骤然涌上,令柳萋萋的双颊若浮上了两片红云。   偏孟松洵闻言半揽住她,道了句“祖母慢走”。   想起他白日在城门前说的话,柳萋萋羞得眼也不敢抬, 甚至能想象到孟老太太和徐氏此时的神情。   将两人送走后,柳萋萋才随孟松洵一道返回松篱居。   她埋着脑袋,跟着孟松洵身后,走了一小段路,却是倏然撞上了什么,她抬首看去, 便见孟松洵折身, 眸中嵌着淡淡的笑意。   “怎的, 白日来城门接我,还这般热情,怎的到了晚上,便躲着我了呢。”   “我……”柳萋萋朱唇轻咬,实在说不出来是因着羞涩紧张。   正想她踯躅之时,只觉身子一轻,已被打横抱了起来,耳畔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旋即响起,“我知道了,定是夫人今日奔波辛苦,那为夫义不容辞,抱夫人回去。”   他面上含笑,言语间眸光灼热紧紧盯着她瞧,柳萋萋虽是未经人事,但有些事她并非不懂,她垂下眼眸,藕臂揽住孟松洵的脖颈,羞得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那厢,松篱居。   玉书玉墨远远见孟松洵抱着柳萋萋阔步而来,对视一眼,都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孟松洵将柳萋萋抱进了屋,放在了小榻上,问了一句:“可要先洗?”   这话柳萋萋并非没有听过,先前她自宫中回到武安侯府,两人也同床共枕过几日,但那时两人身上都有伤,根本未思及旁的事儿。   可今日却不一样。   她迟疑片刻,双颊绯红,低低“嗯”了一声,旋即逃似的站起身,往净房的方向而去。   玉书玉墨都是聪明的,早已准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和她的寝衣。柳萋萋泡在浴桶中,也不知想到什么,一张脸越泡越红。   待跨出浴桶,穿好那件薄透的藕荷色寝衣,她才垂着脑袋出了净房。   孟松洵正坐在小榻上,倚靠着引枕随手翻着一本香谱,见她沐浴完回来,抄起手边自己的一件宽大外袍,披在她身上,唯恐她受了凉。   柳萋萋坐在小榻上,一双雪白的玉足露在外头,尚且湿漉漉的,并未完全擦干,孟松洵见状,剑眉微蹙,取过一旁干净的巾帕,蹲下身,替柳萋萋一寸寸擦干玉足上的水,柔软的巾帕一路向上,及至纤细又净白如雪的小腿。   男人的大掌落在上头,掌心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摩挲着她娇嫩的皮肤带来丝丝痒意。   柳萋萋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不禁往后倾了倾身子,咬住朱唇,强忍着未将腿收回来。   她未发现,看似淡然的孟松洵感受着手底若丝缎般滑腻的肌肤,还有鼻尖萦绕着的似有若无的幽香,喉结微滚,眸色晦暗了几分。   正在一旁收拾被褥的玉书无意瞥见这一幕,顿时面红耳赤,忙不迭别过头去,侯爷替自家夫人擦拭,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教人瞧在眼里,不知为何却是莫名生出几分香·艳。   然这份“香·艳”,很快便被玉墨的声儿所打破,“侯爷,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   孟松洵闻言,搁下手中巾帕,放落了柳萋萋的裙摆,这才起身去了净房。   柳萋萋长长舒出一口气,便听已铺好了被褥的玉书道:“夫人若是冷,可要先到床榻上来。”   “嗯。”柳萋萋红着脸点了点头,小跑着过去,掀开被褥,一溜烟钻了进去,就留了小半个脑袋露在外头。   玉书玉墨对视一眼,颇有些哭笑不得,玉墨无声地玉书说了什么,玉书点点头,两人这才一道轻手轻脚地出了正屋,闭牢了房门。   柳萋萋对着墙面躺着,心如擂鼓,砰砰跳得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净房门打开的声响,她顿时屏住呼吸,紧接着就听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   屋内倏然暗下来,只留下内间一盏昏黄的烛火,柳萋萋只觉床榻往下沉了沉,旋即似是有人掀开了被褥的另一边,灌进来一阵凉风。   然奇怪的是,那之后却是没了什么动静。   因孟松洵正蹙眉看着被褥上垫的一块白帕子。这块帕子是何用途,他很清楚,想来是外头的两个丫头自作主张铺上的。   可这帕子根本起不到作用,孟松洵深怕柳萋萋见着这帕子心里膈应,本欲抽出来,可奈何大半块帕子却是教柳萋萋压在了身下,正当孟松洵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见柳萋萋倏然转过身,一双莹润的眼眸对着他眨了眨,似是鼓足勇气低低道:“阿洵哥哥,你还不进来吗……”   昏暗的烛火透过床帐,在她身上染上一层诱人的蜜色,她那薄如蝉翼的寝衣滑落,露出一侧莹润的香肩,偏她还要以这副模样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男人这东西,向来最禁不住勾引,尤其对于自己喜欢的女子,更是没有丝毫定力,孟松洵的声儿顿时粗沉了几分,大掌托住柳萋萋的后颈,猛然堵住了她的唇。   那些暧昧的声响被锁在了帐中,让原本寒凉的空气也变得滚烫灼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娇·吟,屋内的动静倏然停滞下来。   “念念,你……”   孟松洵将视线落在身下的白帕上,看着上头一片泥泞中绽开的点点红梅,沙哑的声儿里揉着几分诧异。   柳萋萋亦垂首看了一眼,不解到:“怎么了,不是说女子头一回几乎都会……”   “头一回?”听得这三个字,孟松洵剑眉微蹙。   看着他这副意外的神情,柳萋萋秀眉微蹙,旋即恍然大悟,她忍不住轻笑出声,一双藕臂缠住他的脖颈,“阿洵哥哥忘了,沈韫玉不喜欢我,他心高气傲,又怎会碰我呢。”   孟松洵闻言愣了许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抿唇而笑,虽然他并不在意柳萋萋的过往,但不能否认的是,男人都有极强的占有欲,他很高兴,并没有旁的人碰过他的念念。   想起她方才疼得拧起眉头的模样,孟松洵缓缓将手落在她的脸颊上,自觉方才确实莽撞了些,不由得心疼道:“可疼,要不今日便算了?”   见他额上满是汗珠,分明忍得辛苦却还在顾及她的感受,柳萋萋一把抓住想退开的孟松洵,声若蚊呐,“哪能算了的,其实……也不是很疼。”   她面色酡红,一双眼眸湿漉漉的,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泛着水色的朱唇轻咬着,肤白如雪,仿佛能勾人心魄。   孟松洵喉间干涩之感更甚,突然庆幸,她这幅娇态从未教旁的男人看去。   “那沈韫玉倒也难得有不令人讨厌的地方。”   他嘀咕了一句,大掌掐住纤细的腰肢,复又沉下身去。   红罗帏帐摇曳,一室旖旎,直到三更才休。   柳萋萋醒来时,孟松洵早已起身去上了早朝,她浑身酸软无力地厉害,在床榻上赖了好一会儿,想起还要去给孟老太太请安,才不得不起身梳洗。   玉书玉墨还来不及整理床榻,乍一瞧见柳萋萋满身的痕迹和她困倦疲惫的模样,便了然于心。   两人伺候着柳萋萋洗漱更衣,用过早膳后,便随她一道去柏萱居给孟老太太请安。   打柳萋萋起来后不久,便有人将喜帕呈送到了孟老夫人面前,虽这是素来的规矩,但孟老夫人同孟松洵一样,并不大在意这些,可乍一看到上头的血迹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此时见她前来,孟老夫人一把拉起要施礼的柳萋萋,忙让她坐下,屏退了下人,拉着她的手,与她说起了体己话。   “昨夜过得如何?阿洵那小子自小习武,没轻没重的,祖母就怕他伤了你。”   柳萋萋面皮子薄,闻得此言,脸上顿时染了红晕,羞涩道:“阿洵哥哥很好,很照顾我……”   她看得出来,孟松洵昨夜顾及着她的身子,并未放肆,但其实根本没有尽兴,柳萋萋被他抱在怀里,都能感受到他隐忍得难受。   “那便好。”孟老夫人这才放心下来,“对了,既得你俩也圆了房,过些日子也该正式补上回门的事儿了。”   “回门?”柳萋萋疑惑不已,“可祖母,我早就回去看过外祖父了,这便不必了吧。”   孟老夫人笑起来,“哪是这个回门啊,你既得是顾家人,便该回顾家去。前些日子,你哥哥特意来寻我,说陛下登基也有一段时日了,如今朝局稳定,他也该办自己的事儿了。很快陛下便会下旨恢复你哥哥的身份,正式还顾家一个清白,还会以从龙之功,擢升你哥哥为吏部侍郎。”   “念念。”孟老夫人拉住柳萋萋的手,哽咽道,“到时你便又有了一个可依靠的娘家人,能回顾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3 22:69:26~2023-03-06 22: 2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虞美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望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番外2   ◎小夫妻日常(2)◎   暮春三月, 莺飞草长。   江知颐挑了个吉日,正式搬去新帝贺铖岐赐下的宅邸,宅邸正门高悬的黑漆为底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顾宅”两个大字。   乔迁之喜,不少朝中同僚纷纷前来祝贺, 柳萋萋亦同孟松洵一道前往, 她自然不单单是去贺他哥哥移徙, 更是回门去的。   对于“江大人”突然变成“顾大人”, 还成了武安侯的大舅子一事, 不少朝臣诧异万分, 久久都反应不过来。   谁能想到,这位江大人这么多年隐姓埋名, 实则是当年的冶香官顾渊嗣顾大人的长子顾柏灏,听闻前首辅胡钊壁贪墨一事泄露,被判以极刑, 亦是他的手笔。   他更是目光深远,早早便跟随在太子身边,如今太子登基,封他为吏部侍郎,这般年轻便官居要职, 又是潜邸旧臣,在福王叛乱中立了大功,深为陛下重用,可谓前途无量,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当侯爷的妹夫。   今日来参加乔迁宴的朝臣们心思各异,但对于攀附这位新上任的吏部侍郎的想法却是如出一辙。   可惜这位新吏部侍郎却是刚正不阿, 摆袖却金之人, 朝臣们想破了头, 最后将主意打到了“顾夫人”这个位置上,就这样,各家族女都被推荐到了江知颐面前。   江知颐唇间含笑,一开始还是从容以对,可来的人多了,便多少有些不耐,最后强灌了自己几杯酒,给小厮打了个眼色将“酒醉”的自己扶了下去。   柳萋萋坐在主桌上,见此一幕,忍不住掩唇而笑,又转而看向一旁的孟松洵,江知颐被纠缠,他也没好到哪儿去,被那些宾客一杯杯地敬着酒,但孟松洵不像江知颐这个主家还要借醉酒逃遁,连喝了五六杯后,他将面色一沉,凌厉的眼眸往前一扫,那些原端着杯盏准备上前的宾客身子一抖,顿时埋下脑袋,灰溜溜坐了回去。   大抵半个时辰后,来参宴的宾客们才尽数散去。   柳萋萋同孟松洵去了江知颐为他们安排的宅院,乍一走进去时,两人都怔忪了一下。   因这里的建筑陈设几乎与柳萋萋幼时住的宅院一模一样,尤其是那院子中央立着一棵偌大的桃花树,此时满树芳菲,花瓣随风而舞,暗香浮动。   桃花树下,江知颐盘腿坐在草席之上,正惬意地煎煮清茶,听见动静,转头笑道:“可算来了。”   瞧着他这副自在的模样,柳萋萋忍不住扁了扁,“你这主人家当的,竟在此快活,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设宴的是我和阿洵哥哥呢。”   “那般场合我最是招架不住,幸得有你们二人。”江知颐说罢挑了挑眉,“我准备了芳玉斋的点心,你吃不吃?”   柳萋萋早就闻到了她喜欢的糕食香气,闻言便拉着孟松洵颠颠过去,在江知颐面前坐下,拿起一块芙蓉糕塞入口中。   吃了两块糕点后,她却是转而看向身侧的桃花树,秀眉微蹙,忍不住将手掌覆在树上,轻轻摩挲着,“这树……”   “应是当年那一棵。”孟松洵道,“念念,你瞧,那上头。”   柳萋萋顺着孟松洵指的方向看去,便见那树干上有一个凹陷的伤痕,显然是被人刻画出来的,形状像极了一轮弯月。   她不由得站起身,在那弯月刻痕上抚了抚,旋即莞尔一笑。   是了,这正是她年幼顽皮,在树上刻出来的,当年的树还没有那么高,她刻划的位置也低矮,可过去了十五年,树长高了,她亦长大了,那个刻划的痕迹仍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当年顾家被焚后,此处一直荒废着,直过了七八年,才在上头重建了宅院,陛下登基后不久,便将此处赐予了我,我来过这儿几回,当时看到这棵树也很惊诧,没想到它在那场大火躲过一劫,尚且坚韧地活着。”江知颐亦抬首看着树冠,眼眸微颤,“我便命人拆了这里原本的宅院,凭着记忆,重建成从前的模样。”   “我记得,这棵树是念念出生后不久,岳母和岳父一道种下的,我还听我母亲说起过,这底下埋着一坛子女儿红,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孟松洵倏然道。   此事江知颐和柳萋萋还是头一回听说,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母亲当时还说,那坛子女儿红是岳父打算等将来念念出嫁,再挖出来请宾客们喝的。”孟松洵笑了笑,“不过这人已经嫁进来了,至于酒,便不得而知了。”   听得此言,柳萋萋顿时激动道:“那要不现在就挖?”   “怎么挖呀!”江知颐忍俊不禁,“”这树底下这么大的位置,这铲子也落不下去地方,不等你挖出来,这树便要被你害死了。”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柳萋萋嘟了嘟嘴,略有些失望,便听孟松洵温柔的声儿响起,“这女儿红喝不喝倒也不打紧,左右人已经是我的人了,大不了等日后,我们生了女儿,便替她埋下一壶酒,等她将来出嫁再喝便是。”   听得“生女儿”,柳萋萋双颊一烫,赧赧地垂下头去,低低“嗯”了一声。   江知颐静静看着这两人,唇角忍不住勾了勾,他端起茶盏,任清风拂面,带来一瓣桃花飘落杯中,漾起层层涟漪,搅碎了一杯的桃粉。   十五年前,三个孩子在树下嬉笑着乘凉赏花,十五年后,当这棵与他们一样逃过了浩劫的桃花树再见故人,他们已是长大成人,不复当初的模样。   一切变了,又好像根本没变。   乔迁宴后的第三日,柳萋萋应召进宫看望朱氏。   太子贺铖岐登基后,朱氏便被封皇太后,移居慈安殿。   朱氏身子不适的消息,还是江知颐告诉柳萋萋的,柳萋萋纵然心下担忧,但又不能随意进宫,担忧之际,恰好收到了朱氏的传召,传她进宫说话。   宫婢紫苏早已在外头等了,见她被内侍领来,忙带着她入了内殿,朱氏正坐在小榻上提笔书写,见她进来,欣悦地起身将欲行礼的柳萋萋扶起来,坐在她身侧,“你可算来了,我都盼了好一会儿了。”   柳萋萋暗暗打量了朱氏一番,只觉她比先前消瘦了许多,她还在宫中时,用药替她调理,分明已医好了朱氏的血气不足之症,为何她如今的气色反是不如从前了。   不过,虽是气色不好,但仍不妨碍朱氏美貌依旧,面容的憔悴,甚至加深了她身上破碎的清冷感,分外惹人疼惜,谁能想到这般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却已是一国太后。   “娘娘的面色似是有些苍白,可是有哪里不适?”柳萋萋担忧道。   “倒也没什么不适。”朱氏深深叹了口气,“就是近来胃口不佳,有些吃咽不下,加上夜里难眠,便难免虚弱无力。”   吃咽不下,还夜里难眠?   “娘娘可是有什么烦忧?”柳萋萋问道。   “能有什么烦忧啊。”朱氏轻笑了一下,似是自嘲般道,“我每日食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饮食起居都有人贴身伺候,什么都有了,怎会烦忧呢,就是没人说话,总觉得有些闷罢了,这不才召了你来进宫陪陪我。”   朱氏说着,将榻桌上的纸给柳萋萋看,“你瞧,我闲来无事翻看香谱,自己拟了个香方,你最是精通这个,不如帮我瞧瞧,这方子可有不妥的地方。”   柳萋萋伸手去接,然手臂却无意碰翻了杯盏,杯中茶水一下子泼洒而出,打湿了朱氏大半个衣袂。   “呀。”紫苏见状,忙去寻干净的巾帕,柳萋萋亦慌乱地起身挽起朱氏的衣袂,幸得那不是才添上的滚烫的热茶,没有伤着朱氏。   她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然接过紫苏递来的巾帕替朱氏擦拭时,她却倏然愣住了,因那净白如瓷的皓腕上,那颗显眼的“红痣”竟被水晕了开来。   她心下微震,顿时想起先前江知颐说过的话,他说朱氏的血早已不符合《异香录》上对香材的描述。   早已……   说明一开始是符合的,难道并非是朱氏出生的时辰有错。   而是,她早已不是处子之身了!   柳萋萋朱唇轻咬,朱氏入宫前,定然是被验过身的,天弘帝这般病情,应当早已没了行人道的能力,就算有,他也不可能毁了自己好容易寻来的,用来保命的“药材”。   那与朱氏私通的究竟是谁呢?   宫中都是内侍,朝臣和侍卫也很难在内宫走动,柳萋萋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想起先前她在那人身上嗅到的与朱氏所用的香膏一模一样的香味,柳萋萋不由得双眸微张。   完蛋了,她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6 22: 29:38~2023-03-05 2 2:25:0 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yacinth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mkim 20瓶;小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番外3   ◎小夫妻日常(3)◎   或是察觉到柳萋萋灼热的眼神, 朱氏眼眸飘忽了一瞬,慌忙将手收了回去,笑道:“不打紧,不过是湿了衣袂罢了, 一会儿换一件便是。”   说着, 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那纸页, 凑近身儿, “你先瞧瞧, 我这写得可还行?”   柳萋萋稍稍定了定神, 唇角微勾,只当全然不知道此事, 复又拿起那香方细细看了起来。   朱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小也学了不少制香之术,写出来的香方自也是绝佳的, 两人吃着糕食,啜着茶,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柳萋萋才起身离开了慈安殿。   出慈安殿不久,走在冗长的宫道上, 柳萋萋便见一人身着常服,迎面而来,忙止住步子退到一侧,躬身行礼。   “臣妇见过陛下。”   “起来吧。”贺铖岐含笑,“武安侯夫人是来看望太后的?”   “是。”柳萋萋恭敬道,“太后娘娘拟写了香方让臣妇瞧, 臣妇便发表了一些拙见。”   “太后平素一人无趣, 武安侯夫人可时常进宫陪陪太后, 一会儿朕会下令,往后夫人进宫都不必通传。”贺铖岐道。   “多谢陛下。”   柳萋萋一福身,目送贺铖岐远去,然眸光下落,无意瞥向新帝腰间,却是双眸微张。   只见那条镶玉龙纹绣带上,系着一个月白色香囊,虽说那刺绣花纹是常见的兰竹纹,但柳萋萋认得出来,这就是朱氏亲手绣的那一只,因那兰花叶片上的几针是她帮着绣的。   分明已是暖春,但柳萋萋站在原地,却仿佛有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让她全身发凉。   看来真教她猜对了!   因着此事,柳萋萋一路出宫都有些恍恍惚惚,甚至回到了武安侯府后,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孟松洵下值回来,两人共用晚膳,柳萋萋的异样他一眼便瞧出来了,只他没有立马询问,膳后两人在小榻上坐着喝茶消食时,他才提起过几日去赴寒食宫宴之事。   “寒食宫宴?”柳萋萋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   “先帝百日大丧已过,陛下今日早朝便说起了寒食宫宴一事。”孟松洵道,“明日,让霓裳阁的裁缝来一趟,给你好生做几套衣裳,选着最好的,留着赴宴那日穿。”   柳萋萋木楞着点了点头,低低道了声“好”。   春夜尚且有些凉,柳萋萋又天生体寒,小榻前还燃着暖炉,见她将脚凑近试图取暖,孟松洵索性俯身替她褪了绣鞋,将她的双脚抬起搁在自己腿上,窝进他怀里取暖。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问她有什么心事,只道:“念念,你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   柳萋萋见孟松洵眸光温柔地看着她,知晓他是看出来了,她咬了咬唇,也不知该不该将那事儿告诉孟松洵。   思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冲孟松洵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过来,旋即伏在他耳畔,将今日遇到的事儿细细同他道了。   孟松洵听罢剑眉蹙了蹙,但并未怀疑此事真假,只看着柳萋萋,肃色嘱咐道:“念念,此事切不可透露给旁人,陛下非良善之人,更何况此事涉及皇家阴私。”   贺铖岐装病一装便是十余载,其心思深沉,难以预料,而且他如今已顺利登基,胡钊壁和福王相继被他铲除,他身边已然没了阻碍,若知道柳萋萋发现了此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   他是皇帝,纵然有爱民之心,但一旦有谁威胁到他,绝不可能心慈手软。   “我明白。”柳萋萋垂了垂眼眸。   她不傻,不会因着同情做出冲动之事,可想起朱氏那寂寥消瘦的模样,便觉心口闷得慌,“我只觉得太后娘娘有些可怜,从前受先帝挟制,好容易熬过来了,如今却依然.....”   孟松洵见她愁容满面,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的念念就是太善良,才会一次两次为旁人的事儿烦忧。   “或许此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他喃喃道了一句,沉默少顷,大掌蓦然攥住她纤细的脚踝,向后一拽,柳萋萋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在柔软的小榻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男人欺身而上,灼灼的眸光里带着几分戏谑,“念念,你心疼旁人,要不要也跟着心疼心疼你夫君?”   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孟松洵薄唇微抿,“还疼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柳萋萋开始时并未听明白,然很快,她便回过神来,一股子热意陡然窜上,双颊绯红若春日娇艳的桃花,她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声若蚊呐道:“不疼了......”   她话音才落,便觉身子一轻,忍不住“呀”了一声,已然被孟松洵托抱了起来,她缠在他腰间的腿下意识收紧,一双藕臂揽在男人的脖颈上,俯首能清晰地听见他粗沉的呼吸在她耳畔回响。   打圆房那日后,她一直浑身酸痛地厉害,孟松洵便忍着并未碰她,可每日搂着她睡,温香软玉在怀,想来定然难耐。   柳萋萋乖顺地趴在孟松洵的肩头,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向床榻,旋即小心翼翼地放下。   她仰面躺着,见孟松洵的大掌伸来,不由得紧张地闭上眼,可奇怪的是,却迟迟未等来动静,她纳罕地睁开眼,便见孟松洵的手越过她,径直伸向她的枕底。   柳萋萋面色微变,想要阻止,然已然来不及,孟松洵从底下抽出一本书册来,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呀,别看!”   她坐起身,慌忙伸手去夺,可孟松洵手轻轻一抬,哪里会让她有这个机会,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含笑看着柳萋萋扑在自己身上,拼命伸长手去够。   “这当是祖母给你的吧。”孟松洵微微挑眉,“偷偷看了多少?”   “我……我才没有看呢。”柳萋萋耳根通红,许是因着心虚,舌头都打结了。   “是吗?”孟松洵将手册抖了抖,从里头露出芸签一角,“那这是什么?你既得不看,怎的还往里放芸签,你别同我说,你还有往每本书里放芸签的习惯?”   “我……”   柳萋萋咬着朱唇,一时羞得说不出话来,孟松洵眸中笑意更甚,遒劲有力的手臂扣住柳萋萋的后腰,让她与自己贴得更近了些,还不忘将那书册在她面前展开,“可是看到了这儿,要不今日试试这个?”   柳萋萋瞄了一眼,忙避开眼,一双柔荑在孟松洵胸前锤了锤,娇嗔道:“阿洵哥哥,你欺负我……”   “胡说,我怎会欺负我们念念呢?”孟松洵一本正经地抽开柳萋萋的衣带,将那书册塞到她手中,“要不你自己来挑喜欢的,这样便不算我欺负你了……”   柳萋萋甫一碰到那书,便似烫手山芋般将它丢了出去,那书册飞出床榻,落在绣花软毯上,露出里头栩栩如生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画。   床榻内传来男人的一声低笑,很快暧昧的声响随着吱呀的摇晃声响起,昏黄的烛火映照在薄透的棠红床帐上,勾勒出两个缠绵的身影,缕缕香烟自窗边花几的紫金香炉中袅袅而起,一室情浓。   五日后,寒食节。   白日与孟老夫人与徐氏一道在家中吃了青团和糯米糖藕过了节,夜里柳萋萋便与孟松洵一道去宫中赴宴。   柳萋萋特意挑了件湖蓝的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牙白缕金穿花云缎裙,既撑得起场面,又低调稳重。   坐在梳妆镜前,柳萋萋微微拉下衣襟,见脖颈上的红痕已淡了许多,这才松了口气,她透过澄黄的铜镜,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玉冠束发,身姿挺拔的男人,不由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先前还说他温柔,没想到这几日这男人格外贪得无厌,夜里没个消停,来了一回不够,还总哄骗着她再来一回,将她折腾地不轻。   或是感受到了柳萋萋的怨气,坐在那厢的男人转头看来,不由得薄唇微抿,他站起身,行至妆台前。   “夫人可准备好了?”   柳萋萋嘟了嘟嘴,任由他牵扶起来,一道出了安国公府,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今日的寒食宫宴,朝臣可携带一位家眷,及至宫门处,柳萋萋忍不住掀开车帘,便见不少年近不惑的朝臣都带着年轻女子一道来赴宴,不禁疑惑地蹙了蹙眉。   孟松洵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解答道:“陛下尚在东宫时便没有太子妃,如今登基,后宫中尚缺一位皇后,选秀在即,那些朝臣带着的大抵不是即将参选的家中女儿,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族女,想借着今日的寒食宴,让陛下过过眼,若能被看中一朝入宫为妃,甚至为后,都能为家族争光。”   听得此言,柳萋萋面上的神色倏然黯淡下去,不只只为这些女子的命运,更是因为她想起了朱氏。   “那太后娘娘……”   对陛下来说又算什么呢?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孟松洵低叹了口气,牵起柳萋萋的手,柔声道:“念念,莫要多想了。”   柳萋萋点了点头,被孟松洵半抱下了马车,甫一落地,便有不少视线往这厢而来。   先前福王那事儿闹得不小,后来顾家平冤,柳萋萋和江知颐恢复身份又是人尽皆知,可并非所有人都见到这位当年幸存下来的顾家姑娘,如今的武安侯夫人,吏部侍郎的亲妹妹。   一时间,好奇打量的目光聚拢来,惹得柳萋萋后背发紧,难免有些不自在,一双柔荑悄悄攥住孟松洵的衣袂,便望他那厢缩了缩。   见此情形,孟松洵沉下脸,凌厉的眼眸冷冷往四下一扫,那些胶着的视线才匆匆收了回去。   柳萋萋忍不住笑了笑,这才随孟松洵一道往宫门的方向而去,然还未走几步,她却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始终定在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折身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人立在马车边,眸色忧伤,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沈韫玉。 第90章 番外4   ◎小夫妻日常(4)◎   柳萋萋秀眉微蹙, 但并未说什么,孟松洵亦瞧见了站在那厢的沈韫玉,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入了冗长的宫道。   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 沈韫玉的视线仍是追随着并未收回。   他身侧的马车沉了沉, 一人被婢子扶了下来, 见他这般, 忍不住一声嗤笑, “怎的, 后悔了?”   沈韫玉侧首瞥了褚烟一眼,没有说话, 只径直往前走。   然褚烟却是不依不饶,紧接着冷哼一声,“你当初若不将她送给武安侯, 或者等她恢复了顾家姑娘的身份,还能通过她那当吏部侍郎的哥哥在官场上一路高升呢,可惜啊,当初你那骨头不够硬,终究是将人拱手让了出去……”   虽柳萋萋不曾承认过自己曾是沈韫玉的妾, 但褚烟哪里看不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个让她在品香宴上难堪,后被沈韫玉拱手送给了孟松洵的贱婢。   没想到她有朝一日摇身一变,竟成为了金尊玉贵的武安侯夫人。   或是被触及了伤处,沈韫玉面上浮上一层薄怒,低喝道:“你闭嘴!”   见他这般怒不可遏, 褚烟反是觉得心下畅快起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沈韫玉, 有本事你就休了我啊,你们沈家除了你那软弱的妹妹,有哪个是好东西,尤其是你那大哥,你们家那些破事儿你难道还不清楚,要不要我细数给你听听?”   先前胡钊壁贪污赈灾款一案,褚烟的父亲,刑部尚书禇裴亦参与其中,后被流放至极北之地,在押送途中突发恶疾而亡。   褚家败落,褚烟如今不再是养尊处优的褚家姑娘,对沈韫玉的前程亦不再有帮助,禇家甫一出事,当初对褚烟言听计从,好声好气的沈夫人赵氏便一下变了脸色,甚至命下人暗中为难,甚至克扣她的用度。   这样的日子,褚烟受够了,她提出和离,可沈韫玉哪里会同意,为了不让旁人指责他抛弃落难的发妻,他是断不可能让褚烟离开沈家的。   褚烟是破罐子破摔的性子,既得如此,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沈韫玉蹙眉看了眼满脸嘲意的褚烟,低骂了一句“疯子”,若不是今日寒食宫宴可带一位家眷,旁的同僚都带了,他若不带,显得太过奇怪,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带褚烟一道来的。   成亲前,这个女人看起来知书达礼,温柔婉约,但都不过是表象罢了,她骨子里实则再恶毒不过,如今整个沈家都教她搅得鸡犬不宁,他当初是疯了才会上赶着答应娶她。   还有她父亲,险些便牵累了自己,若不是他为官向来刚正不阿,当初实在做不出贪污赈灾款一举,兴许那些死在被流放途中的官员里便有他一个。   想起柳萋萋方才与那武安侯如胶似漆的模样,沈韫玉眸色黯淡了几分。   她似乎真的,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   入了华庭殿,殿内已围聚了不少朝臣及其家眷,见孟松洵带着柳萋萋前来,顿时有不少人围拢过来恭维施礼。   柳萋萋极少面对这样的场合,不免显得有些局促,不知所措间,手臂便教人挽住,她疑惑地抬首看去,便见安国公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听男人们说话多少有些无趣,武安侯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到一旁和我们随意聊聊。”   一年多前,柳萋萋参加过安国公夫人王氏在画舫上举办的盈香宴,还与顾筠眉一道拔得了头筹。   说起来,王氏还算是她母亲苏芷滟亲手教习出来的学生呢,看着王氏含笑的眼神,柳萋萋晓得,她是认出自己来了。   可王氏是聪明人,自不会暴露她的身份,只道:“武安侯夫人或是已经忘了,我从前还同你母亲学过好一阵子的香呢,今日见着你,便觉见着了你母亲,甚感亲切。”   “不瞒国公夫人,我今日见着您,也有种一见如故之感。”说罢,柳萋萋抬首看向孟松洵,那厢早已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冲她微微颔首。   柳萋萋这才随王氏一道去了殿中一角,那里围站着不少贵妇人,王氏热情地一一介绍给她认识。   众人其实都对她这位武安侯夫人甚是好奇,今日见着,发现她有礼有节,性子温和,并非那种高高在上,不敢接近之人,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起来,只消不是不好说的,柳萋萋都一一答了。   少顷,其中一位妇人蓦然问道:“武安侯府夫人打算何时举办品香宴,不怕夫人笑话,我们这些人可都等着您的请柬呢。”   “是啊,是啊……”   此言一出,众妇人都开始附和。   因着先帝的缘故,大徴都城尚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世家贵族但凡有新妇入门,都要举办一场品香宴,一来是彰显自己的制香手艺,二来也是为了熟络各家贵女贵妇,方便将来掌家后的人情来往。   这事儿,孟大奶奶徐氏也同柳萋萋提过几回,但柳萋萋因着诸事繁杂,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再听人提起,才不免动了心思。   见她低垂着脑袋静默不言,王氏忙道:“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我们武安侯夫人想来是想细细准备一番,再邀请各位。”   “国公夫人说得不错。”柳萋萋端庄地笑道,“此事毕竟不可草率,待我将一切准备妥当了,再正式下帖邀各位夫人前来。”   几位贵妇人听罢不由得面露喜色,如今新帝重用吏部侍郎和武安侯,两人可堪为其左膀右臂,而这两位恰恰都与这位武安侯夫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能赴品香宴便意味着有了与武安侯夫人交好的机会,她们如何能不高兴。   这厢聊了一会儿,只听内侍一声尖细的通传后,新帝贺铖岐携太后朱氏一道缓缓入了华庭殿。   众人毕恭毕敬地低身退避至两侧,然无意抬首看去,却不由得一愣。   只见贺铖岐小心翼翼地牵着朱氏的手,并肩往高位而去,虽说朱氏今日的衣着为了衬身份,都用的老成稳重的颜色及纹样,但无论如何都掩不住她的年轻美貌,且贺铖岐看着朱氏的眼神极其温柔,更像是在瞧自己深爱的女子。   这副场景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去,哪里像是儿子牵着母亲,更像是一对登对的夫妻了。   不少人心下一咯噔,都忍不住冒出了这般有违伦理,大逆不道的想法,忙将脑袋垂落下去,唯恐慌乱从眼眸中溢出来,教人发觉。   然人群中的柳萋萋却是格外淡然,反垂眸,朱唇紧抿,露出些许琢磨不透的表情。   今日是寒食,顾名思义,这宴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热菜,但胜在御膳房大厨厨艺好,纵然是冷食也令人食指大动。   柳萋萋吃了好些清明果和枣饼,还欲再吃,却是被孟松洵拦住了,“这糯米不易消化,吃多了容易积食,莫要再贪嘴了。”   她闻言甚为可惜地看了眼盘中剩下的几个清明果,只能转而端起一旁的春茶,轻啜了一口。   孟松洵唇角笑意浓了几分,觉得有时候他的念念像极了孩子。   然须臾,似是感受到对面灼热的目光,他笑意敛起,蹙眉抬首看去,便见一人端着酒盏,正一杯接着一杯,没完没了地灌着,一副要借酒浇愁的样子。   孟松洵的视线寒沉了几分,转而面向柳萋萋,大掌微抬,指腹在她干净的唇角擦了擦,动作极其轻柔。   见柳萋萋疑惑地眨了眨眼,他笑答:“沾上枣泥了。”   说罢,他余光瞥向那厢,警告般眯起双眸。   一股寒意骤然从脚底窜上,沈韫玉举着杯盏的手微颤,到底还是垂落下脑袋,将目光收了回去,旋即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既是他自己拱手让出去的东西,如今就算再后悔也丝毫无用。   她的心里早就没有他了。   沈韫玉怎么想,柳萋萋不在乎,也丝毫没有注意,因她的视线正时不时落在坐于上首的贺铖岐和朱氏身上。   今日殿中,坐有不少容貌昳丽姣好的世家贵女,若御花园的春花一般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然贺铖岐却一眼都未瞥过去,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侧的朱氏上。   他这般殷勤的态度,教外人瞧着多少有些怪异,然细思之下却又寻不到不合理之处,因贺铖岐态度恭敬,并未有逾越之举,只不时将膳品夹到朱氏碗中,再道一句“母后尝尝”,朱氏便会含笑冲他点头,将膳品夹起放入口中,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一切似乎很是正常,但却无人知晓,朱氏其实如坐针毡,贺铖岐的每一次靠近都让她紧张到双手微微战栗。   宴过大半,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趁着贺铖岐并未察觉,仰头灌了两杯桃花酒,很快便醺醺然了。   她以酒醉为由提出离席,贺铖岐也未反对,只命宫婢好生将她扶回慈安殿去。   一路回了寝宫,朱氏洗漱罢便由宫婢伺候着躺下,没想到醉意不但没有缓解,反愈发上了头,令她浑身燥热不堪,昏昏沉沉。   她躺在床榻上,忍不住扯开寝衣的衣襟,露出里头雪白的肌肤和贴身的玉兰绣花小衣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只觉一只滚烫的大掌擒住了她的脚踝,不由得猛然一惊,下意识想缩回去,然下一刻整个身子都被男人牢牢压在了底下。   男人幽深锐利的双眸紧紧锁住她,若黑暗中对猎物虎视眈眈的饿狼。   朱氏呼吸凌乱起来,借着酒意,她心头骤然涌上一阵委屈,忍不出骂道:“贺铖岐,你个言而无信的浑蛋,你都要纳妃立后了,缘何还要缠着我不放,你答应过的,等先帝驾崩,你便放我离开,你骗我!”   见她说话间一双水汪汪的眼眸不停地滚落泪珠,贺铖岐唇角勾了勾,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朕怎么算骗母后呢,当初朕只承诺父皇驾崩后,便放母后走,但并未说,是父皇驾崩后多久,放母后离开,您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3 20:56: 25~2023-03-08 2 2:6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黛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黛茜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番外5   ◎小夫妻日常(5)◎   听得这话, 朱氏稍愣了一下,顿时哭得更凶了。   似为了泄愤,她抬手在贺铖岐胸口狠狠一锤,可她到底气力小, 这击打对贺铖岐来说可谓不痛不痒。   “朕不过玩笑, 母后怎还当真了。”他笑着抓住朱氏的柔荑, 薄唇在她指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 “母后放心, 朕很快便会放您出宫。”   朱氏这才停止了哭泣, 她抽了抽鼻子,定定地看向贺铖岐, 双眸红得若兔子一般,惹人娇怜,“陛下说的可为真?”   “自然为真。”贺铖岐大掌挑开朱氏松松垮垮的衣襟, 眸光挚诚,“朕一言九鼎,定不会食言,母后想想,您是一国太后, 要是突然消失,难免惹来骚乱,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是不是……”   他俯下身,勾人心魄的淡淡幽香混杂着微醺的酒香扑面而来,或是得了承诺, 朱氏的身子显然放松了许多, 贺铖岐将薄唇落在朱氏纤细的玉颈间, 眸光流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自那日参加寒食宫宴后回来,柳萋萋便开始着手操办品香宴一事。   她对这样的宴席没有经验,本还有些担忧,但幸得有孟大奶奶徐氏帮衬,一切才准备地井井有条。   这大部分的事儿都准备地差不多了,徐氏便开始催着柳萋萋拟个宾客名单,好派人去各家递送请柬。   这要邀请的宾客,柳萋萋大致有了打算,拟得也快,可有两个人,她一直迟迟做不下决定来。   孟松洵下值回来,见她将笔杆贴着脸,时而蹙眉,时而叹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见她在拟写名单,便知定是与之有关。   “若是有不想请的,不请便是,京城那么多贵妇贵女,你也没法一下全请来吧。”   “倒不是因着这个。”柳萋萋咬了咬唇,无措地看着孟松洵,“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要不要请沈家的人过来?”   听得“沈家”二字,孟松洵剑眉微蹙,他清楚,柳萋萋想请的绝不可能是沈夫人赵氏,“你想请沈家姑娘,还是沈大奶奶?”   “我……”柳萋萋嗫嚅半晌,声若蚊呐,“都想请……”   “虽说沈夫人和沈韫玉都令我厌恶,但在迹北老家的时候,大奶奶和明曦都对我很好,帮了我许多,我……”   见她小心翼翼地看来,孟松洵无奈地笑了笑,“既是想请,那便请吧,又何必这般瞻前顾后的。”   他大掌微抬,落在柳萋萋的左颊上,轻柔地抹去上头沾染的墨痕,“我不是说过,只消没有危险,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念念,此事你循心而为便好。”   得了孟松洵这话,柳萋萋也不再犹豫,提笔在名单上加了两人,翌日正式写了请柬,命人送去了沈府。   门房正准备将请柬递送给沈夫人赵氏时,半途却遇上了褚烟,瞥见那请柬,她强硬地夺过来瞧,在看到上头邀的人后,怔了怔,但很快,唇角微勾,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她思量半晌,旋即同门房道自己要去赵氏那厢请安,顺便带去就好。   褚烟哪里会有去跟赵氏请安的打算,不过是看到这请柬生了主意,临时起意罢了。   那厢,赵氏听到婢子通传,抬首见褚烟毫无顾忌地步进来时,面上的嫌恶丝毫不掩。   褚烟刚嫁进门时,她对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任性贵女几多忍让,就是因着她父亲禇裴是刑部尚书,有他的帮衬,她家二郎的前程自是无忧,可如今褚家败落,她褚烟什么不是了,她凭什么还要给她好脸色看。   “你来做什么?”赵氏不耐道。   “路上遇到门房来送请柬,想着今日也要来同母亲请安,便将请柬顺道给您送来。”褚烟答。   见她这般有礼地同自己说话,赵氏一时有些不大习惯,但想着大抵是最近的教训给够了,才让她变得这般顺从听话。   她自褚烟手中接过请柬,展开看了看,不由得蹙了蹙眉,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沈明曦也就罢了,可她家大郎的这个媳妇,为何也受了邀。   自打来了京城,她便整日待在她的院子里,极少外出,更别说去各家府上参宴了。   毕竟她家大郎不像她家二郎,官阶低些,这大郎媳妇也只是寻常商户出身,登不得什么台面,故而几乎没有人邀她那位大郎媳妇去参宴的,就算是有,她也常替她拒了,可没想到武安侯府竟会向她递帖子。   赵氏疑惑不已,心想莫不是这位武安侯夫人不清楚京城的事儿,才稀里糊涂请了邹氏。   褚烟见状故作好奇道:“母亲,上头都写了什么呀?”   见她伸长脖颈,往她手上看,赵氏冷哼一声,“别看了,武安侯夫人请你大嫂和明曦去三日后的品香宴,你瞧你现在这样,人家怎可能会请你呢。”   褚烟闻得此言,倒也不见生气,反面露忧虑,“可母亲,妹妹都病了,一时半会儿恐是好不了了,这可怎么是好,总不能让大嫂一个人去吧。”   好巧不巧,昨日,沈明曦也不知怎的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如今身子虚得厉害,正在她的云曦苑休养,她此番病得不轻,连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软,恐怕没那么快痊愈。   赵氏亦想到了这点,看褚烟这般殷勤的样子,心下认定她就是想代替沈明曦去,可她哪里会让她得逞。   “明曦生病不方便前去,我代她去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赵氏也没什么参宴的经验,但武安侯如今在京中风头正盛,好容易收到了请柬,她是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褚烟闻言,眸中流露出些许失望,低落道:“也好,母亲代替明曦去也是理所当然,大嫂毕竟没什么经验,但有母亲在,一切便都没什么问题了。”   她这话简直说到赵氏心坎里去了,赵氏得意地笑了笑,道了句“那是自然”,却没发现褚烟唇角暗暗勾了勾,垂首无声地说了句两个字——蠢货。   品香宴当日,天未亮柳萋萋便起了身,检查各项事宜是否准备妥当,确认罢便开始迎接宾客。   及至巳时,贵客们才陆陆续续登了门。   孟大奶奶徐氏帮着柳萋萋一道接待,半途,便见门房跑来通传,说沈家大奶奶和沈夫人来了。   沈夫人?   柳萋萋拧了拧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才确实是赵氏不错。   “可要我陪你一道去?”柳萋萋的过往,徐氏是知晓的,见她面有异色,不由得关切道。   “不必了。”柳萋萋摇了摇头,“我自己去便是。”   她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能任赵氏欺辱的柳萋萋了,又惧怕她什么呢。   那厢,武安侯府门口。   赵氏瞪了眼身侧的沈大奶奶邹氏,低声警告道:“我今日肯带你来,是你的福气,没事别乱说话,若说错了什么,徒让人笑话咱们沈家,明白吗?”   邹氏垂了垂眼眸,顺从地应了一声。   正说话间,赵氏便见一人袅袅自府门内出来,一身不菲的衣裙,举手投足端庄儒雅,她不及细看,就认定此人必是武安侯府夫人,忙低身施礼。   “夫人不必多礼,起来吧。”头顶响起一个温婉动听却有些耳熟的声儿。   赵氏忍不住抬眸看去,却是骤然一惊,吓得往后猛退一步,险些一个踉跄。   “柳……柳……”   见她这副惊恐的样子,柳萋萋佯作不解,“夫人这是在喊谁?”   看着她眼中的茫然,及身上和柳萋萋截然不同的气质和美貌良多的容颜,好一会儿,赵氏才逐渐缓过来,忍不住在心下笑自己。   那柳萋萋分明早已经死了,眼前这位武安侯夫人,也就是眉眼和柳萋萋有几分相像罢了,那个贱婢,哪里有资格和武安侯夫人相提并论。   “没喊谁。”她恭维地笑道:“小女身子不适,我才代替小女来赴邀,武安侯夫人当不会介意吧?”   她介意又能怎样。   柳萋萋虽不愿见到赵氏,但今日这场合,也不能当场赶人走,只能附和着道:“自是不介意,夫人和大奶奶里头请吧。”   她说着,侧首看向邹氏,然邹氏只开始时惊诧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一直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柳萋萋不禁蹙了蹙眉,本想找机会同邹氏搭话,可奈何今日宾客多,令家仆将赵氏和邹氏领去花厅后,她便转而去迎别的客人了。   中途去了趟花厅,便见邹氏垂眸随赵氏坐在角落里,双手放在膝上,朱唇紧抿,一副拘谨唯诺的模样。   不知怎的,柳萋萋蓦然觉得有些心疼,好似在她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   过了半柱香,柳萋萋再过来时,邹氏身边已没了旁人,想来赵氏是去同别家贵妇说话去了。   柳萋萋忍不住走到她身前,低低唤了句“沈大奶奶”。   原埋着脑袋的邹氏闻声似是吓了一大跳,她抬头看来,忙站起身,可或是太过慌乱,她的脚在椅子上一绊,顿时身子不稳,向前扑去。   柳萋萋见状忙扶了她一把,可没想到的是她的手甫一触及邹氏的小臂,便见她吃痛地一蹙眉,倒吸了一口气。   她缩回手臂,衣袂滑落,其上隐约显露出几道伤痕。 第92章 番外6   ◎小夫妻日常(6)◎   柳萋萋双眸眯了眯, “大奶奶这伤?”   邹氏眸中显露出几分惊慌,慌忙将衣袂拉了下来,强笑道:“让夫人笑话了,前阵子不意摔了一跤, 这才留下了伤痕, 还未好全呢。”   “原是如此……”见她紧张成这般, 柳萋萋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但她到底懂些医术, 哪里会信邹氏这话。   这伤怎么看都不像是摔的, 更像是什么东西鞭打留下的痕迹。   柳萋萋不禁想起先前在沈家时,赵氏为了责罚她, 命人用藤鞭在她背上狠狠鞭笞之事。   可她当时到底只是个妾,且赵氏也有光明正大责罚她的名头,可邹氏不同, 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沈家的大奶奶,赵氏就算再不喜她,也不可能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她,毕竟传出去于沈家的颜面有损。   柳萋萋疑惑地蹙起眉头, 正欲再同邹氏多说几句话,却见赵氏匆匆赶来,或是察觉到邹氏神色有些不对,忙对着柳萋萋讨好道:“我这儿媳素来不大会说话,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怎会呢。”柳萋萋笑了笑, 看向邹氏, “我倒是很喜欢沈大奶奶, 总觉得大奶奶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姊姊生得很像,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往后若是有机会,定是要再邀大奶奶过来好生说说话的。”   “承蒙夫人不弃。”赵氏闻言欣喜不已,用手肘撞了撞邹氏,低声道,“还不快谢过武安侯夫人,武安侯夫人能拿你当姊姊,是你的福气。”   邹氏埋着脑袋往前走了一步,低身讷讷地道了句“谢”。   看着她这副模样,柳萋萋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笑着道了几句场面话,转而招待其他宾客去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待宾客尽数到场,宴席才正式开始。   柳萋萋今日拿出来的香品,是她亲手所制,那些品闻的贵妇贵女们,皆是誉不绝口,可柳萋萋看得出来,哪些人是发自真心地说的这话,哪些人不过是想借机阿谀奉承她罢了。   品香宴的流程大差不差,柳萋萋参加过几次,也算熟悉,品香后便是制香,此次她以“清”为题,命各家贵妇贵女大显身手。   制香罢,品评一番,便命人将香品用瓷罐封存,埋于土中窖藏,待两个月后再开启焚烧品闻。   制香罢,众宾客显然有些累了,柳萋萋冲玉书使了个眼色,玉书会意下去吩咐,很快便有一众仆婢入内,有序地撤下了香具,呈上早已准备好的糕食和香茶。   那香茶亦是柳萋萋自己调制而成,入口清新,回味舌尖还残留着一抹甘甜,那股好闻的清香在口中久久不去。   食着糕点,喝着香茶,宾客们放松下来,便开始闲谈,厅中的气氛也逐渐活跃起来,柳萋萋坐在上首,却听那厢突然提起“太后娘娘”几个字,她身子微僵,不由得竖起耳朵,凝神去听。   提起太后朱氏的是吏部员外郎家的夫人,“……听说陛下意欲从太后娘娘母家寻一位适龄女子入宫为后,此事你们可知?”   “适龄女子?难不成是太后娘娘的妹妹?”   “太后娘娘何来的亲妹妹,何况若是妹妹,这辈分怕是要乱了。”员外郎夫人又道,“我听说,就是太后娘娘母家的姑娘,是太后娘娘一位远房堂兄的长女,算起来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呢,而今十八岁,比太后娘娘小六岁,是个知书达礼的,还有传言说她与太后娘娘生得极像……”   “哦?那她也着实有福气之人,借了自家姑姑的光,那些今岁选秀的贵女,怕了没了立后的希望了……”   柳萋萋静静听她们说着,少顷,轻啜了一口香茶,缓缓垂下眼眸。   宴罢,柳萋萋同孟大奶奶徐氏一道将所有宾客都送走后,便有些精疲力竭,回了松篱居,便躺在了小榻上休憩。   孟松洵进来时,便见她面向内而躺,盖着一层薄薄的绢被,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然孟松洵感受到她呼吸的凌乱,便知她并未入睡,走近一瞧,果见她睁着眼睛低盯着眼前的白墙,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孟松洵悄悄在小榻边坐下,掩唇低咳了一下,柳萋萋闻声拥着衾被坐起来,眨了眨眼,“阿洵哥哥,你是何时回来的?怎的都没有声儿啊。”   “是我没有声儿,还是你想事想得太入迷了些。”孟松洵抬手在她鼻尖轻刮了一下,“今日的品香宴如何,可还顺利?”   “嗯。”柳萋萋重重点头,“幸得有大嫂帮我,一切都好。”   “那你这是在愁什么?”孟松洵的指尖顺着柳萋萋高挺的鼻梁往上,落在她的紧蹙的眉宇间抚了抚,“我的念念又有什么烦心事儿了?”   柳萋萋抿了抿唇,依恋地抱住孟松洵的手臂,倚靠在他身上,“阿洵哥哥,我今日见到沈大奶奶了,她好似过得并不好,我还在她手臂上看到了伤痕呢,她说那是摔的,可我总觉得不像。”   孟松洵眸色晦暗了几分,他沉默片刻,低低道了一句,“她过得确实不大好。”   柳萋萋闻言倏然抬起头,急忙询问,“阿洵哥哥可是知道些什么?”   孟松洵没有回答,反凝视着柳萋萋,好一会儿开口问道:“念念,当初赵氏欺辱你的仇,你可还想报?”   虽先前为了替顾家讨回公道,还有《异香录》之事烦扰着,但孟松洵始终没有忘记柳萋萋那些年在沈家受的委屈,他说过要让沈家偿还,一定说到做到。   听得这话,柳萋萋稍愣了一下。   如今她有爱护她的夫君,疼爱她的哥哥,还有许许多多关切她的家人,日子过得再安定平和,令人艳羡不过,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也该对过去释然,不再计较了,可偏偏柳萋萋不是这样的人。   她很记仇!   赵氏曾磋磨责罚她的过往仍历历在目,她几乎毫不犹豫地问道:“怎么报?”   见她昂着脑袋眸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孟松洵不禁轻笑了一下,这才是她的念念了,既是被人欺负,不管过了多久,都要还击回去的,断没有忘却与释怀的道理,毕竟那些人凭什么可以被原谅!   “也没什么,只是让她为自己造下的那些孽付出代价罢了。”   “造孽?”柳萋萋秀眉微蹙,“难不成她真的打了沈大奶奶?”   不会真教她猜对了吧。   “不,打沈大奶奶的并不是她。”言至此,孟松洵面色沉了沉。“是沈家大爷!”   “沈家大爷?”柳萋萋难以置信,缓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并未听错,可怎么会呢,她印象中的沈家大爷分明爱极了沈大奶奶,纵然赵氏不喜,也仍始终维护着邹氏,他怎会动手打邹氏呢。   孟松洵似是看出柳萋萋心中所想,“念念,人都是会变的。不,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   他顿了顿道:“其实,沈家大爷很早就在清水巷置了宅院,养了外室,那外室还替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些都是他派人调查沈家时发现的,而且还远不止如此。   “还有,我派去的人亲眼看见赵氏去了京中有名的媒婆家中,但并非为了给沈明曦寻好的亲事,而是有意休弃沈大奶奶邹氏,托媒人暗中再寻京中合适的姑娘。”   柳萋萋一双柔荑攥紧,咬牙听得气愤不已,赵氏和沈家大爷凭什么这般对邹氏,对她痛打辱骂不说,竟还在琢磨着休弃她!   “他们凭什么!”柳萋萋怒道。   孟松洵剑眉紧蹙,少顷,低叹一声,“他们定然早就打算好了,光凭邹氏犯七出之条,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乖乖等着被休弃。”   犯七出之条?   柳萋萋双眸微张,她差点忘了。   邹氏多年不孕,无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9 2 2:35:35~2023-03- 20 2 2:33: 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Y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番外7(邹氏线 不喜勿定)   ◎小夫妻日常(7)◎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便打算好了。   原来沈家大爷沈韫卓从前那副深情都是假的, 都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柳萋萋只觉荒唐不已,忍不住在心下啐了一口,不悦地嘀咕道:“男人果真都是骗子……”   话一出口,她稍愣了一下, 转头看向孟松洵, 咬了咬唇, 低低道:“阿洵哥哥, 我说的不是你……”   孟松洵薄唇微抿, 轻笑起来, “其实你这说的倒也没错,我也常有对你言而无信的时候。”   柳萋萋歪了歪脑袋, 疑惑地眨了眨眼,正在思忖他究竟做了什么言而无信之事时,却是身子一轻, 被骤然抱到了孟松洵膝上。   他将大掌落在她的腰间,微微垂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尖,带来丝丝痒意。   柳萋萋双颊涌上一股热意,柔荑攥紧孟松洵的衣襟, 慌乱道:“阿洵哥哥,我今日有些累了,要不,改日再……”   说罢,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在她耳畔响起,“我知道, 我不折腾你。不过待你身子好了, 定是要加倍还的, 也不多,两次就够,这次我定然信守承诺。”   柳萋萋闻言懵了一瞬,桃腮陡然浮上两片红云,终于晓得他方才说的言而无信是什么意思了。   他向来贪要,夜里常是闹个没完没了,还总哄骗她说是最后一次,她也天真的信他。   她方才说的话果然没错。   男人都是骗子。   见她两腮鼓鼓,坐在他怀里抬首幽怨地看着他,孟松洵忍俊不禁,觉得她可爱得紧,忍不住在她颊上轻啄了一下,“好了,不逗你了。”   “不过念念,沈大奶奶的事恐还要你自己操心一番,毕竟这是沈家后院之事,我不能插手太多,也无法调查深入。”孟松洵敛起笑意,肃色道,“若想知道更具体的事,恐怕还得从沈大奶奶身边亲近之人入手?”   沈大奶奶身边亲近之人?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若有所思,旋即对着孟松洵重重点了点头。   两日后,越茗居。   柳萋萋才被玉墨扶下了马车,便见在茶楼门口等待已久的秋画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福王事毕不久,江知颐便应柳萋萋所求,让余祐将秋画带去了他府上。   乍一见到柳萋萋,纵然她的容貌及周身的气度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但秋画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句话都未说,只听柳萋萋红着眼眶喊了她一声,她便登时嚎啕大哭起来,扑进柳萋萋怀里,又高兴又气恼。   高兴的是她的姐姐并未死,气恼的是她假死了这么久,却什么都不告诉她,害她伤心到现在。   柳萋萋抱着秋画说了好些歉意的话,秋画才逐渐止了哭,柳萋萋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将自己的身世与这大半年的遭际尽数道出。   虽她如今是武安侯夫人,但秋画并非趋炎附势之人,也并未因着柳萋萋身份的改变与她生了隔阂,她们二人的关系一如从前般亲昵。   这回沈大奶奶的事儿,柳萋萋也头一个找了秋画帮忙。   “人来了吗?”柳萋萋问道。   “来了,就在上头呢。”秋画迟疑道,“姐姐,你说竹苓会说吗?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沈家的人呀。”   竹苓是沈大奶奶邹氏的贴身婢子,打她入京便一直在她身边伺候,想来最是了解邹氏的事。   故而柳萋萋才让与竹苓交好的秋画寻了个由头将她约到越茗居来。   “我也不知。”柳萋萋蹙了蹙眉,“只能碰碰运气了。”   两人上了二楼角落的一个雅间,推开门,便见一个青衣婢子侧首看来,她笑意凝在脸上,看了眼柳萋萋,又看向秋画道:“秋画姐姐,这位是?”   竹苓只觉眼前这位年轻夫人稍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但见她衣着气度不凡,恐非寻常身份,也不敢继续坐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秋画闭紧雅间的门,才同竹苓介绍:“这位是武安侯夫人。”   武安侯夫人竹苓怎会不晓得,她家大奶奶前两日才去赴了武安侯府的品香宴呢,回来时还难得生了那么一点笑意,同她提起那武安侯夫人性子温和,平易近人。   竹苓拘谨地揉搓着一双手,疑惑而又不安地问道:“不知夫人寻奴婢有什么要事儿吗?”   见她这副模样,柳萋萋笑了笑,“不必紧张,坐吧,既来了茶馆,定然是要喝茶的。”   竹苓哪里敢坐,直看着柳萋萋落座后同她指了指身侧的圈椅,她才迟疑着缓缓坐了个边。   柳萋萋为她倒了茶水,见她身子放松了一些,才问道:“你家大奶奶进京也有好几年了吧?”   “是。”竹苓虽不知柳萋萋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有四年多了。”   柳萋萋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指腹在杯壁上轻轻摩挲着,“那……你家大爷对你家大奶奶好吗?”   竹苓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五指蜷缩,沉默片刻,才道:“自然是好的。”   她这般反应,根本说明了一切,柳萋萋闭了闭眼,平稳了一番呼吸,又紧接着问道:“那你家大奶奶手臂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眼也不眨地盯着竹苓,虽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但眸光锐利,似已洞察了一切,竹苓显然慌了神,支支吾吾道:“大奶奶的伤,是不小心磕的。”   “磕的?”柳萋萋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道,“那可真是奇怪,分明你家大奶奶告诉我,她是自己摔的,怎的你又说是磕的,她到底是怎的伤的,总不能是教人打的吧。”   闻得此言,竹苓猛然一惊,勉强扯起唇角,“怎么会呢,夫人想多了……”   见她低垂着脑袋,不肯看自己的眼睛,额上甚至泛起了冷汗,柳萋萋不禁低叹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这丫头其实很在乎她家大奶奶,她索性也不再继续同她打哑迷,直截了当道:“竹苓,我是真心想帮你家大奶奶,你家大奶奶是什么处境,你比谁都清楚,实话同你说吧,你家夫人和大爷正准备休了你家大奶奶,她一人在京城无依无靠,就这般任人欺凌,你看得下去吗?”   竹苓双目圆睁,惊道:“休了我家大奶奶!夫人说的可是真的?怎么可能,他们怎能这样呢!我家大奶奶做错什么了。”   她似是不敢相信,但看着柳萋萋肯定的眼神,少顷,蓦然哭起来,旋即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倒在柳萋萋脚边,眼眸中尽是哀求,“夫人,奴婢求求您夫人,您救救我家大奶奶吧,她实在是太苦了……”   柳萋萋见状忙将竹苓扶起,“不必如此,你若真想我帮你家夫人,将你知道的,尽数告诉我便是。”   竹苓擦了擦眼泪,重重一点头,这才娓娓道:“起初,我家大爷确实对我家大奶奶很好,纵然大奶奶始终无子,他也丝毫不怪她,我们这些奴婢一直很艳羡大奶奶能嫁得这么疼爱她的夫君。可就在半年前,大奶奶无意间在大爷的衣衫里发现了一枚绣帕,显然是女子之物,便心生了怀疑,在大爷休沐外出之日,偷偷跟在了大爷后头,结果发现他进了一条巷子,那巷子里有座小宅,结果,我家大奶奶亲眼看见……看见有个美貌的女子与大爷甚是亲昵,还有两个孩子跑出来,喊大爷叫爹……”   言至此,竹苓的声儿哽咽起来,片刻后才道:“我家大奶奶见此情形伤心欲绝,但想到多年无子,确实是她之过,便打算等那晚大爷回来,同他商量将那女子正式纳为妾,接进府来的事儿,她说她定会对那两个孩子好,视为己出,可……可……”   竹苓再次止了声儿,身子发颤,捂唇止不住掉下眼泪来,好一会儿,又继续道:“可谁能想到,那晚大爷回了院子,才听大奶奶提起看见他去见那女子的事儿,大爷就像变了个人一般,突然开始怒骂大奶奶跟踪他,甚至将她推倒在地,随手卷起一本书,拳打脚踢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任凭谁阻拦都不管用,还不住地辱骂大奶奶,说大奶奶不过是个废物……是……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说她能嫁给他是她这辈子的荣幸,是祖上烧了高香,让她要懂得知足,不要多管闲事……”   竹苓越发说不下去了,见她哭得泣不成声,柳萋萋朱唇抿紧,亦是神色凝重,她没有想到,邹氏的处境竟比她想像的还要难。   回想那日在她身上看到的伤,深深浅浅,显然不是一次所致,她当经历了好几次凌虐,这半年,她一人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夫殴妻,按理是可以报官的,为何大奶奶不……”秋画愤愤不平地说到一半,看着柳萋萋无奈的眼神,顿时反应过来。   是啊,怎么报官?   先不说按大徴刑律,妻告夫,要徒两年之事,沈家大爷沈韫卓本就是在府衙办差之人,所谓官官相护,纵然邹氏去告,最后的结果也只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而她要承受的代价或许是变本加厉的皮肉之苦。   竹苓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稳定了些情绪,不知想到什么,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像下定决心开口。   “夫人,虽我也不知此事有没有用,但其实我一直怀疑,夫人命人给大奶奶送来的药似乎有问题……” 第94章 番外8(邹氏线 不喜勿定)   ◎小夫妻日常(8)◎   怀疑药有问题?   柳萋萋秀眉微蹙, “竹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奴婢也不敢确定。”竹苓抿了抿唇,才缓缓道, “给我家大奶奶看病的大夫一直都是夫人派人请来的, 可有一回, 大奶奶出府去外头买刺绣用的丝线时, 突觉身子不适, 便寻个附近的医馆让大夫诊治, 那大夫说我家大奶奶气血虚,身子弱, 就开了些补身的药让我们带回去,可谁知回了府后,这药才煎好, 夫人身旁伺候的钱嬷嬷便来了,二话不说命人倒了奴婢手中的汤药,说这不明不白的东西如何能喝,还让平素给大奶奶瞧病的大夫给大奶奶探脉后重新开了药,此事虽小, 但奴婢一直觉得很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   柳萋萋眼睫微垂,若是旁人不晓得赵氏对邹氏的态度,恐会误认为是赵氏对邹氏关心,怕她随意喝旁的大夫开的药出事儿,可柳萋萋很清楚,赵氏一直很嫌弃邹氏, 断没有这种可能, 倒像是有不能不让邹氏喝那汤药的理由。   或许就如同竹苓猜想的那般, 这药有问题?   难不成赵氏在里头下了毒?可不像啊,虽说邹氏身子一直不好,但气色似乎和她一年前见她时大差不差。   她思索许久,问道:“竹苓,你可知你家大奶奶吃的是什么药?”   竹苓摇了摇头,无奈道:“奴婢不知,奴婢不认识药材,且奴婢平素煎药时,夫人安排在大奶奶身边的张嬷嬷总会站在后头盯着奴婢,不然奴婢倒是可以偷来一些给您瞧瞧……”   柳萋萋也知竹苓的难处,她想了想,又问:“那你家大奶奶的药大概是几日去买一回?”   “大概七日吧。”竹苓回想道,“算一算,明日那张嬷嬷又要去药铺买药去了。”   明日……   柳萋萋用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两下,心下已然有了主意。   翌后,仁济药铺门口。   一辆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的垂柳底下,毫无动静,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一只柔荑将车窗帘掀开一个小角,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去。   少顷,便见一个身着棉绸的婆子提着一摞药材自药铺里走出来。   “姐姐,她走了。”秋画激动地拉了拉柳萋萋,“那我这便过去。”   她作势欲下车,却被柳萋萋叫住了,嘱咐道:“小心些,照我方才说的那般做便是。”   “嗯。”秋画重重点了点头,给了柳萋萋一个放心的眼神,“我明白。”   说罢,她利落地下了马车,朝药铺的方向而去,没一会儿,便也提着药材跑回来,激动地冲柳萋萋比了比,“姐姐,你看,我买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递给柳萋萋,旋即忍不住嘀咕道:“姐姐果然有先见之明,若是直接问那药铺掌柜方才那张嬷嬷抓了什么药,他定是不会说的,我便依着姐姐吩咐的那样,直接让药铺掌柜给我抓了一模一样的药,他收了钱果真痛痛快快地给我了……”   见柳萋萋已然拆开药包,拿起里头的药材一样一样的嗅闻辩识起来,秋画忍不住问道:“如何,姐姐,这药可是有什么问题?”   柳萋萋双眉紧蹙着,过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的药材,才缓缓摇了摇头,叹声道:“里头并没有毒药,但这帖药用的药材却是有些奇怪,沈大奶奶身体虚寒,可里头不仅有治虚寒的药,还掺杂着治疗湿热的药材,两者药性相抵,难怪长久地吃着却无用,不过……”   “不过什么?”秋画纳罕道。   柳萋萋朱唇紧抿。   不过,她总觉得,赵氏强逼着邹氏日日喝此药的缘由不简单。   她一人在此调查到底是无用,次日,她以喝茶赏花为由同沈府下了请柬,邀沈大奶奶邹氏来武安侯府一叙。   因着先前品香宴时在赵氏面前说过那番与邹氏一见如故,往后想邀她过府一叙的话,故而收到柳萋萋的帖子时,相比于惊诧,赵氏更多的是惊喜。   她做着能借此攀附上武安侯府的美梦,命人好生将邹氏上上下下拾掇了一番,还切切嘱咐她莫要乱说话,尽力讨好武安侯夫人,邹氏都垂着脑袋默默地应了。   沈府的马车抵达武安侯时,柳萋萋早已在府门口等了,她亲自上前搀扶下车的邹氏,便见邹氏一脸惶恐,还低身冲她施礼。   “大奶奶不必如此,我那院子里已备好了茶水点心,我们先好生坐着说说话,再去赏花。”   “嗯。”邹氏恭敬地低着脑袋,“全听夫人安排。”   柳萋萋唇角微勾,笑着挽住邹氏的手臂,“大奶奶不必紧张,我有一个同你很像的姊姊,往后我便叫你姊姊好不好……”   邹氏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笑意温柔,没有一点侯夫人的架子,不由得稍稍放松了些,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行至松篱居,柳萋萋将邹氏拉到小榻上,将装着点心的盘子推到她面前,“这是芳玉斋的点心,我平素最是喜欢吃了,也不知合不合大奶奶的口味。”   “多谢夫人。”邹氏拘谨地坐着,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吃了小半块,余光瞥见柳萋萋放在榻桌上绣了一半的丝帕,抿了抿唇道,“这是夫人绣的吧,绣的可真好,听说夫人自小长在澜州,澜州多绣娘,怪不得您的刺绣手艺这般精湛呢……”   自己的刺绣手艺是什么水平,柳萋萋很清楚,她看着邹氏干巴巴地说着夸奖的话,心下滞闷难言,猜测应是赵氏要求她这般做的。   “姊姊何必如此呢。”柳萋萋唇间笑意渐敛,“他们待你这般不好,你又为何要处处替沈家着想。”   邹氏闻言面露惊色,少顷,眼神飘忽道:“我不知夫人在说些什么……”   柳萋萋一把攥住邹氏的手腕,逼着她正眼看向自己,旋即一字一句道:“阿姊,你看看我,你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认出我来吗?”   听得这话,邹氏不禁愣住了,她紧紧盯着面前人的脸,双唇不住地开阖,似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许久,她才大着胆子吐出那个名字,“你是……萋萋?”   柳萋萋点了点头,“是,我是柳萋萋……”   柳萋萋明白,若想让邹氏卸下心防,首要之事,便是让她信任自己。   而武安侯夫人对邹氏来说终究太过遥远,不似从前那个柳萋萋。   “你,你不是已经……”邹氏红着眼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没死。”柳萋萋笑着看向她,“我若是死了,又怎么帮你呢……”   “帮我?”此言一出,邹氏的眼神复又畏缩起来,“我……我很好,没什么要让你帮的……”   “大奶奶,不,姊姊。”柳萋萋认真道,“我是把你当亲姊姊才会如此,我已经知道了,沈韫卓打你的事,你怎的那么傻,一个人默默忍受到现在呢!”   “我……”   见邹氏似乎又要否认,柳萋萋径直抬起她的手臂,一把捋高她的衣袂,露出一截细瘦的藕臂来,然白皙的肌肤上,此时却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邹氏忙慌乱地遮掩起来,不住地摇头,“不是的,大爷他,他……他先前不是那样的,这么多年,他对我一直很好,他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说不定很快,很快便会醒悟过来的……”   柳萋萋看着她说起被打的事,明明害怕地身子在止不住地颤抖,却还在为沈韫卓开脱的模样,只觉心口疼了一下。   “姊姊,你清醒一些,他都动手打你了,你怎还能原谅他,他在外头还有了旁的女子,有了孩子,这些年,他不过是在骗你罢了……”   “没有,不是的……”邹氏面向柳萋萋,身子微微蜷缩起来,面上尽是自责,“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办法为大爷生个孩子,他才会出去让旁人替他生的,可他没有抛弃我,这些年依然对我很好,不是吗?”   柳萋萋听着她像是在解释,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的这一番话,垂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对沈家的恨意又浓厚了几分。   赵氏和沈韫卓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才将当年那个温柔明朗的女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患得患失,甚至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的怯懦样子。   柳萋萋眼前模糊起来,她心疼地伸手一把搂住了邹氏,定定道:“不,你有什么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他们,是他们那群虚伪的人。生不了孩子又如何,他便能这样肆意打你了吗?姊姊,别被他们骗了,他们早已起了休弃你的心,不过是在寻合适的时机罢了,你怎能忍受就这样被欺负,你应当让他们付出该有的代价才对……”   邹氏缓缓推开柳萋萋,似是无法相信她方才说的话,“夫君要休弃我?怎么会呢?他明明承诺过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他怎能言而无信呢,怎能这样……”   她呆坐在那儿,眼泪若断弦的珍珠般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柳萋萋明白,邹氏定然很难接受此事,她嫁入沈家快八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相信并依靠着沈家大爷沈韫卓,但没想到的是她心爱的夫君有朝一日却背叛了她,对她拳脚相向,甚至于要光明正大地休了她。   她任邹氏哭了好一会儿,才命玉书端了热水来让邹氏擦了脸,半个时辰后,送她出了武安侯府。   临上车前,邹氏对她颔首道了“谢”,柳萋萋却是笑不出来,只道:“姊姊,我会帮你的。”   邹氏神色黯淡,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又能如何帮我,这么多年我没能为沈家生下一儿半女,已给了他们足够的由头休弃我,所有人都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萋……夫人。”邹氏浅笑着看着她,“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也很高兴这京城中还有人愿意关心我,帮我,可既得是无望的事儿,便算了吧,我不想给你惹来麻烦……”   她说罢,笑意苦涩,折身上了马车。   柳萋萋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心下却很不是滋味。   邹氏说得不错,沈家有正当休弃她的理由,且沈韫卓置的外室并未下聘明媒正娶,所以算不得是停妻再娶。   至于邹氏身上的伤,沈家亦可以狡辩,若想真正帮到邹氏,需得有板上钉钉的什么证据才行。   正当柳萋萋烦扰之时,却见门房那厢忽而派了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笺。   “二奶奶,这是一个孩子送来的,说是有人让他给您的,递信的人说,里头的东西能解您如今的燃眉之急。”   解她的燃眉之急?   柳萋萋纳罕地接过,拆开来一瞧,却见上头只有廖廖几个字——邹氏所用为燕香。   燕香?   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柳萋萋一开始没能明白过来,但很快,她双眸睁大,蓦然站起身,在博古架上翻找起来,好一会儿,从中抽出一本香药谱翻开。   她手指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字中划过,倏地定在一处。   “妇食嵇草者燃燕香,日久,致不孕……” 第95章 番外9(邹氏线 不喜勿定)   ◎小夫妻日常(9)◎   柳萋萋拿着香药谱的手都止不住在颤, 她清楚得记得,赵氏一直给邹氏喝的药方里恰有那味“嵇草”。   怪不得那药方会如此奇怪,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补身的药方,赵氏让邹氏喝此汤药的目的恐仅仅是为了这味草药。   她也知此事丧尽天良, 故而做得极其隐蔽。柳萋萋依稀记得, 一年多前, 她去邹氏屋里, 确实嗅到了一股香气, 但当时她从未闻见过此香, 故而并不知此为燕香。   荒唐,真是荒唐。   柳萋萋气得死死咬住下唇, 邹氏这么多年因着自己无子而对沈家懊悔愧疚,乃至于对沈韫卓在外头养外室及对她动手一事都忍了下来。   可她当万万想不到,她并非怀不上, 而是被邹氏动了手脚而难以受孕。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一场骗局罢了。   虽不知这信笺究竟是谁送来的,但柳萋萋还是很感激此人,让她拿捏住了赵氏的那么大一个把柄。   只不过,若是她帮着去告官,未免有以权相压的嫌疑, 此事说到底是邹氏自己的事,需得她自己亲口来说,才更有说服力,更能令人动容。   可……   柳萋萋正蹙眉在小榻上坐着,便见一碟子水润诱人的红樱桃被摆到了面前。   她抬首看去,就见孟松洵薄唇微抿, 含笑看着她, “玉墨说, 你近日胃口不佳,今儿进宫看见陛下面前摆了这一碟子安成上贡的樱桃,便厚着脸皮同陛下讨了赏。”   他捏起一颗,去了蒂,塞入柳萋萋口中。   柳萋萋向来爱吃这般酸酸甜甜的东西,这清爽多汁的果子一入口,确实感觉胃里都舒服了些。许是最近为着邹氏的事儿烦恼,吃什么都没甚滋味。   待吃完了孟松洵递过来的三四颗果子,她才稍稍反应过来,昂着脑袋问道:“阿洵哥哥今日去见陛下了?”   “嗯。”孟松洵点点头,拿起一旁干净的绢帕替柳萋萋擦了擦嘴角残余的汁水,“我今日去向陛下讨了样东西?”   讨要东西?   柳萋萋不禁低眸看向那碟子樱桃,孟松洵猜到她所想,忍俊不禁,“这樱桃不过是顺便,我是去讨了一样,你很需要的东西。”   他在袖中摸索了片刻,旋即塞入柳萋萋掌心。柳萋萋疑惑地将那纸张摊开来,草草揽了一遍,不由得激动地看向孟松洵,“阿洵哥哥,这是!”   “是陛下的特赦令。”孟松洵眸光温柔地看着她,“如此,就算沈大奶奶去官府状告沈韫卓,也不必担忧要受两年的牢刑。”   他顿了顿道:“其实,陛下早在登基前,就已发现大徴律法中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便生了修律法之想,其中“妻告夫,徒两年”亦是陛下意欲修改的律法之一,故而此番邹氏只管大胆地去告,陛下恰好可借此事入手,大刀阔斧重修大徴律法。”   新帝原是存的这个打算,怪不得这般爽快提前给了这道特赦令,就是想给邹氏吃一颗定心丸。   柳萋萋捏着手上这张轻飘飘却比千金还沉的纸张,欣喜地扑入孟松洵怀中,“阿洵哥哥,你真好……”   孟松洵大掌覆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闻言却是努了努嘴,“怎的,我只有今日好?”   “你每日都好,一直都很好。”柳萋萋抱着他的脖颈,嘴甜如蜜,“阿洵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孟松洵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大掌旋即落在她的下颌上,轻轻抬起,凝神看了半晌儿,剑眉微蹙,“教你不好生吃饭,怎的这段日子还瘦了,搜集邹氏证据的事,我派人去做便是,你先好生歇一歇。”   “说到这个,阿洵哥哥,我有一个重要的发现。”柳萋萋将嵇草和燕香同用会致不孕之事同孟松洵道出。   孟松洵听罢薄唇紧抿,表面虽看不出愠色,但语气中尽是怒意,“这沈家还真没一个好东西,对一个在京中无依无靠的女子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实在令人发指。”   他定定看着柳萋萋,“放心,找证据和证人之事我会安排好,到时铁证如山,定让沈家人哑口无言。”   三日后,柳萋萋让秋画给竹苓偷偷带了消息,让竹苓劝邹氏出府逛逛。   邹氏自得知沈韫卓有休弃她的打算后,整日郁郁寡欢,待在府内心下滞闷难言,便依着竹苓所言,去了翠湖边散心。   然才到了湖岸边,就见柳萋萋掀开车帘,冲她唤了一声,邹氏并不傻,看着竹苓的神情,便知定是两人计划好的。   对于沈家人做的事,邹氏并未全然不埋怨,可就冲着她无子一事,她便实在无法怨得理直气壮,故而柳萋萋说想为她出气时,她拒绝了。当然,也是真怕给柳萋萋添麻烦。   邹氏由玉书扶着上了马车,正欲开口说什么,便教柳萋萋一把握住了手,只见她神色恳切地看着她道:“姊姊,你先莫要说话,听我说,你没有错,你从头到尾都没做错什么……”   邹氏迷茫地眨了眨眼,旋即就听柳萋萋将自己所知之事告知于她。   听罢,她呆滞在原地,许久都反应不过来,似是震惊,又似是难以置信,她朱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可许久,却只发出了一声无语的轻笑。   笑声越来越响,掺杂着自嘲,愤怒,痛苦与许许多多难言的情绪,很快随着滴滴答答落在邹氏手背上的眼泪宣泄而出。   不知何时,笑声变成了痛哭声,声声落入柳萋萋和车内几个婢子的耳中,令他们的心也不自觉疼起来。   好一会儿,见她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柳萋萋才出声道:“姐姐,沈家人做的这些事,不能就这般算了,凭什么只你一人痛苦而让他们逍遥自在,该讨回来的,定要讨回来!”   “萋萋。”邹氏一把抓住柳萋萋的手,用无措又哀求的眼神看着她,“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只消能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去官府告他们,你也愿意吗?”柳萋萋问道。   听得“告官”,邹氏的眼神显然退缩了一下,她纵然不曾读过书,识不得几个字,但也知道妻子是不可随意告发夫君的。   见她闻言面露担忧,柳萋萋自怀中取出那特赦令给她,“姊姊不必担心,我家侯爷已自陛下处得了这特赦令,即便姊姊去官府告发了沈韫卓和赵氏也能安然无恙。”   邹氏拿着那特赦令,虽不能全然看懂上头的字,但只看得几个字眼和右下角的那枚红印,便深知这是真的,她鼻尖一酸,感激地看向柳萋萋,点了点头,“太好了,实在太好了,那,我们何时去?”   柳萋萋眸光坚定,“事不宜迟,就现在!”   马车行至府衙门口时,邹氏显然还有一丝迟疑和害怕,直到柳萋萋牢牢握住她的手,同她道:“我和你一道去。”   邹氏才努力扫去心下的怯懦,稳了稳呼吸,下了马车。   两人并肩步入府衙,还未入内,便被衙门的人拦住了,那衙卫也是有眼色的,见她们二人衣着不俗,不敢不敬,好声好气地问道:“不知两位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既来了府衙,自然是来报官的。”柳萋萋笑着答。   衙卫又问:“也不知两人夫人要报什么官,是丢了东西寻窃贼啊,还是有哪个不长的惹怒了两位夫人?”   “都不是。”柳萋萋唇角笑意敛起,旋即看向身侧的邹氏。   邹氏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鼓起勇气,凝视着那衙卫,一字一句道:“我要状告沈家大爷沈韫卓殴打发妻,其母赵氏对儿媳常年下毒,致其不孕,还欲以无子为由将其休弃,两人所作所为,天理难容!”   衙卫听得这话,猛然一惊,不为别的,一则为眼前这位夫人竟要状告自家夫君,二则,便是她口中的沈韫卓恰恰是府衙内的县尉。   他面露为难,少顷,笑嘻嘻道:“夫人,您莫不是搞错了什么,依着小的看,我们沈县尉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人,你怎就知道他没有做过呢!”   不待邹氏说话,那衙卫便见邹氏身侧另一位美貌的夫人肃色道,她脊背直挺,周身气度不凡,寥寥几句话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随即又听她不容置疑道:“我们既是来告官的,还不快去将你们府尹大人请来。”   衙卫被这气势所迫,吞了吞口水,道了声“是”,灰溜溜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柳萋萋本也不想这般,可她看得出来,那衙卫显然不是很想管此事。若不拿出些姿态来,他怕不是想不了了之。   她拉着邹氏行至公堂内,然还未等来府尹,却见一人气势汹汹疾步而来,一把拽住邹氏的手,就要往外拖拽。   邹氏吃痛地低呼一声,却是猛地甩开那人的手,愤愤地看着他,“沈韫卓,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沈家大爷沈韫卓怒道,“邹盈,我才想问你,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官府告我和我母亲!你现在同我回去,在我母亲面前磕头认错,我便让你继续留在沈家。”   看着他趾高气昂的模样,邹氏一声冷笑,只觉自己以往都瞎了眼,“回去?磕头?你就做梦吧沈韫卓,你不但在外头养外室,还时常对我拳脚相向,我凭什么还要再回去受你折磨。”   看着往昔软弱无能,对他唯命是从,从不敢大声说话的邹氏,如今却是一脸愤恨地对着他怒吼,沈韫卓诧异之外,只觉好笑,“我养外室,我养外室有错吗?邹盈我为何养外室你难道不清楚吗?还不是你这肚子不争气,连半个蛋都下不了。我先前还想着劝劝母亲,不必休弃你,只要你自愿降妻为妾,也可让你继续留在沈府,但如今看来,也没必要了,像你这般不识相的人,没资格留在沈府!”   “你果然……”邹氏笑起来,“你果然想休了我,凭什么,你和你那禽兽不如的母亲凭什么这般欺辱我!”   她步步逼近沈韫卓,此时胸中的怒意已然燃到了极点,从来在夫君面前小意温柔,低眉顺首的女子头一回高昂起脑袋,毫无畏惧。   萋萋说的对,她有什么错!   她该做的,是要让那些错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 23 23:26:08~2023-03- 26 22:33: 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3898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番外 10(邹氏线 不喜勿定)   ◎小夫妻日常(10)◎   “禽兽不如?”沈韫卓双眉蹙起, “邹盈,你个小贱人,怎敢这么说我母亲!”   他怒不可遏,抬起手臂便向邹氏挥去, 他动作熟练明显不是头一回这般做, 邹氏看着向她呼来的巴掌, 或是想起先前被打的场景, 身子一时僵在那儿, 竟是忘了躲闪。   眼见那巴掌即将落下, 邹氏只觉有人拽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个踉跄, 让沈韫卓打了个空。   沈韫卓眉头紧皱,看着将邹氏护在身后的女子,不悦道:“你是何人, 管我沈家家事做什么?”   柳萋萋看着面目狰狞的沈韫卓,亦觉自己瞎了眼,当年居然还艳羡邹氏嫁了个疼爱维护她的好夫君。   呵,什么好夫君,不过是个见异思迁, 朝三暮四的混蛋罢了。   她冷笑一声,“怎的,平日打惯了,在这般地方,沈县尉还要对你家夫人动手吗?”   沈韫卓并不识柳萋萋,他与沈韫玉不同, 没读几年书, 不过是因着弟弟在京中为官才跟着沾了光, 后因赵氏缠磨,沈韫玉无奈之下才帮忙打点为他在府衙寻了这么个职位。   他没什么本事,却是心比天高,尤其是入了府衙,分明当着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可听着四下恭恭敬敬地喊他大人,便觉自己无所不能了,此时见柳萋萋阻拦,也不管她是何身份,怒斥道:“我教训我家夫人与你何干,给我滚开。”   他作势欲推开柳萋萋却听一个厉喝传来,“沈县尉,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韫卓折首看去,便见崔府尹崔肆正整理着乌纱帽,屁颠屁颠地往这厢跑来。   先前江知颐乔迁,这位崔府尹亦受邀去赴了宴,他在宴上见过柳萋萋,自然认得。   他立在柳萋萋面前,恭敬地施了个礼,“武安侯夫人,您怎么来了?”   “也没什么。”柳萋萋笑答,“陪我家姊姊告状来了。”   沈韫卓闻言一惊,再看向柳萋萋时,哪还有方才半点嚣张模样,他尴尬地笑了笑,“家内或是因着近日与我闹了脾气,才在夫人面前说了些气话,夫人莫要当真。”   说罢,他转向邹氏,面上含笑,“你说是不是,盈儿,别闹了,快同我回家……”   他欲去拉邹氏的衣袂,却不想一片衣角都未碰着,便教邹氏躲了开来,她格外冰冷的眼神教沈韫卓心下一颤,旋即便见她面向崔府尹,深深一福,眼神坚若磐石。   “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崔府尹看着邹氏发红的眼睛,再看向一侧的沈韫卓,最后将视线落在紧盯着他的柳萋萋身上。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朝中官员的家事,这桩案子崔府尹心下其实并不想断,可这位武安侯夫人就在面前,显然下定决心管到底,若他懈怠此案,怕不是头上这顶乌纱帽不保。   毕竟,这位武安侯夫人的亲兄长可是吏部侍郎,深受新帝宠信。   崔府尹吞了吞口水,少顷,似下定决心一般,挺直背脊,行至公案前,惊堂木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沈家妇邹氏,你有何冤要告?”   邹氏在堂前跪下来,一字一句道:“禀大人,沈县尉沈韫卓不仅养了外室,还时常对民妇拳脚相向,致使民妇浑身是伤,民妇要告沈韫卓无故殴打发妻之罪。”   崔府尹闻言,蹙了蹙眉,复又瞥了沈韫卓一眼,沉默片刻道:“邹氏,你可想明白了?你应当清楚,妻告夫,不管能不能成,都需受两年刑狱。”   邹氏重重颔首,“是,民妇很清楚。”   “那关于你被沈韫玉殴打一事,你可有人证物证?”崔府尹又问。   “有。”邹氏肯定道,“民妇身上的伤便是最好的证据,还有民妇身边的婢子竹苓,亦曾多次亲眼看见民妇被打。”   “传证人竹苓。”崔府尹看向身侧衙卫,还不待那衙卫应答,就听一个婉转悠扬的声儿响起,“不必麻烦,大人要传的证人此时就在外头呢。”   崔府尹闻言愣了一瞬,看向柳萋萋,旋即笑道:“那便再好不过了,范师爷,找两个婆子,将邹氏带下去检查她身上的伤,再将婢子竹苓带进来。”   “是,大人。”范师爷听命去办,邹氏随两个婆子去了另一屋后,竹苓便被带了上来。   “婢子竹苓,你家夫人说你家老爷殴打于她,此事可为真?”崔府尹审问道。   竹苓颤巍巍跪在底下,余光瞥向公堂两侧的衙卫,又看向那高大的公案和坐在后头铁面无私的大老爷,心下难免怵得慌,然想起自家大奶奶这半年来受的苦,她鼓起勇气,定定道:“回大人,我家大奶奶说的句句属实,自半年前我家大奶奶发现大爷在外头养了外室那夜起,大爷便常常对大奶奶大发雷霆,甚至于拳脚相向,我家大奶奶周身上下青青紫紫,都是被大爷打出来的伤……”   她说着,不由得哽咽起来,恰在此时,两个婆子带着邹氏回来了,其中一个婆子面露不忍,禀告道:“大人,我们二人已然为沈大奶奶检查过了,她身上,的确都是伤,且一看便知,并非一次所为,当是常常被打……”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沈韫卓,眸中不乏鄙夷之色,沈韫卓一瞬间慌了神,可他怎会承认。   他朝崔府尹拱手道:“府尹大人,这不过是邹氏一面之词,何况这婢子日日跟着她,难免被她收买而诬陷下官,此话如何能信!邹氏身上的伤指不定是她自己所为,与下官无关啊!”   他话音才落,便听一声嗤笑,转头看去,就见那位武安侯夫人满目嘲讽地看着他,“沈县尉此言差矣,竹苓虽是大奶奶的贴身婢子,但也是沈家的下人,沈家捏着她的身契,这身契也不在大奶奶手上,她帮着大奶奶诬陷于你,又有何好处?”   沈韫卓被这话堵地哑口无言,正思忖着如何反驳,可柳萋萋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沈县尉是嫌罪名不够,还是证据不够,我们准备地还算齐全,沈县尉不必太过着急。”   她说着,看向邹氏,虽是不言,但邹氏登时会意,继续道:“府尹大人,沈家之恶,远不止于此,沈家夫人赵氏欲以无子之名休弃民妇,可民妇并非不能生育,而是赵氏在民妇所用的香品和汤药中做了手脚,才使民妇无法受孕!”   听得此言,沈韫卓眸光震颤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分明面露心虚,却还是吼道:“邹盈,莫要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那母亲很清楚。”邹氏看着沈韫卓慌乱的模样,和不自觉躲避她的眼神,心猛然一沉,她凄凉地笑了笑,“看来,不止她清楚,你也很清楚……”   崔府尹听了邹氏这番话亦是心生惊诧,他看向范师爷,那师爷不待吩咐,便颔首带着两个衙卫往外去。   他本是打算去沈府召沈夫人赵氏的,然才走到府衙门口,便见一妇人被扶下了马车,见了他,急切地问道:“我是你们沈县尉的母亲,听闻我那大儿媳做了蠢事,人可在里头?”   范师爷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但正好,倒省去了他奔波的工夫,他恭敬地应了,也没多说什么,将赵氏一路带至公堂。   乍一看见跪在堂中央的邹氏,赵氏眉头紧锁,愠色陡然爬上面颊,她嘴里骂着“小贱人,连我家卓哥儿都敢告”,抬手便要往邹氏脸上呼去。   这回不必柳萋萋阻拦,两侧的衙卫便上前将赵氏拽了开去,柳萋萋见此一幕,只觉可笑,不愧是母子,皆是这般粗鄙且不讲道理。   赵氏此举无疑是在藐视公堂,随着惊堂木“砰”地一声巨响,崔府尹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沈家妇赵氏!此为何地,岂容你这般放肆!”   赵氏吓得腿一软,扑通一下跪下来请罪,“大……大人,民妇一时心急,这才……还请大人恕罪。”   “赵氏,本官问你,邹氏告你在她所用的汤药和香品中动手脚,致使其不孕,此事可为真?”   赵氏怔了一下,侧首看向邹氏,一脸难以置信,她眼眸转了转,旋即露出一副迷茫的模样,“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民妇不明白……”   “夫人真的不明白?分明此事你都已做了四年了。”   赵氏循声看去,才发现那位武安侯夫人正站在一侧,含笑看着她,缓缓道:“嵇草与燕香,此两者若一块儿用,会有什么效果,您难道真的不知吗?”   听到“嵇草”与“燕香”,赵氏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然她镇定地极快,再抬首时眼眸泛红,尽是无辜,“武安侯夫人,我不知自己究竟何处惹恼了你,才让你这般针对于我,嵇草什么的,我不曾听过,但燕香我倒是晓得,听闻此香能安神定心,我才命人送去给了我大儿媳,难道这也有错吗?”   柳萋萋看着赵氏眼也不眨地说出这话,不禁感慨此人可真没有一点羞愧心,想来她应是早就想好了对应的说辞,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安神定心?”邹氏倏然笑了一声,她一双冰冷的眼眸紧盯着赵氏,“母亲,您说这话不昧心吗?您每回命钱嬷嬷给我送此香,听到我让钱嬷嬷给您带回去的道谢时,是不是都在嘲笑我,嘲笑我蠢啊!”   赵氏做贼心虚,到底不敢看邹氏的眼睛,她沉默片刻,只底气不足道:“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看你是疯了。”   “夫人不认也无妨,我们这厢多的是证据。”柳萋萋看向崔府尹,“崔大人,关于沈夫人下毒一事,我已帮忙寻到了两位证人,此刻就在外头,可否请大人将那两人召进来。”   “可,自然可以。”   崔府尹命衙卫将两人领进来,那是两个近不惑之年的男人,赵氏瞥见其中一人,不由得面色大变。   柳萋萋偏生先问起了那人,“黄大夫,这几年来,给沈大奶奶看诊的一直是你不错吧?”   “是,正是草民。”黄大夫答。   “那你应当知道,沈大奶奶身子虚寒,可为何你要开那么奇怪的药方,在里头添上了几味治湿热的药材,尤其是嵇草,其性极寒,难道这是黄大夫独家的药方?我在澜州随我外祖父苏老爷子学医时,可从不曾听说过这种手法,是我孤陋寡闻了?”   柳萋萋看似淡然地说着这话,但句句都像刀子一般,刺中黄大夫要害。   身为医者,最怕的便是被质疑医术,可柳萋萋偏生还要提起被天下医者尊称的苏老爷子,不禁令黄大夫愈发惭愧,“大人,是沈夫人特意嘱咐草民在药方中加的嵇草,草民因着一时贪心,想着此药虽无法起疗养之效,但也无毒,这才答应了下来。”   “谁嘱咐你了!”赵氏仍是打死不认,“大人,他们在诬陷我,我知道了,他们就是串通好了想诬陷我!”   “夫人既然觉得黄大夫是在撒谎,那不如看看另一人。”柳萋萋也不急,“您瞧瞧,此人你可认得?”   赵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便见那位黄大夫身侧,还跪着一个着灰色长衫的男人,年岁与黄大夫不相上下,可她根本不认识此人。   怕不是这位武安侯夫人寻错人了。   赵氏稍松了口气,就听柳萋萋道:“这位是城西香药铺的方大夫,夫人曾去过一趟这家香药铺吧,方大夫可还记得您呢。”   她说着,视线转向方大夫,那厢颔首道:“是,草民清楚地记得,四年前,正是这位夫人来到草民的铺子里,问草民可有什么香方,能悄无声息地让妇人不能生育。”   赵氏闻言陡然一惊,“你胡说什么,什么香药铺,我根本不曾见过你!”   她并非不肯承认,而是她真的不认识此人,四年前她的确去过城西的一家香药铺,可她记得很清楚,那家药铺的大夫已近天命之人,根本没有这般年轻。   她们是在伪造证据诬陷她。   “草民真的没有说谎。”那方大夫甚是淡然,还做出一副认真回想的样子,“草民还记得,那日夫人穿了一身湖蓝的对襟褙子,还叫身侧的婆子叫什么钱嬷嬷……”   他说的煞有其事,而伺候赵氏的婆子确实叫钱嬷嬷不错,赵氏不禁慌乱地站起身。   “你胡说,什么湖蓝褙子,那日我去时穿的分明是件黑色的披风,那大夫也根本不是你……”   言至此,赵氏声音骤然一滞,她愣了一下,或也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去,便见沈韫卓紧蹙的双眉和柳萋萋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 26 22:33: 25~2023-03- 26 20:5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筱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番外 11(邹氏线 不喜勿定)   ◎小夫妻日常(11)◎   “哦, 听夫人这话,便是真的去过这家香药铺了?”柳萋萋问道。   “我,我……”赵氏慌乱不已,却还是努力做出一副理直气壮模样, “纵然我去过那家香药铺又如何, 我就是去瞧个病, 也不可吗?”   “瞧病?”柳萋萋微微挑眉, “夫人去瞧病, 怎的带回来的香品却是给了大奶奶, 到底是您自己瞧病,还是想着害人了!”   她顿了顿, 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低垂着脑袋,始终一言不发的沈韫卓,“不过, 用燕香和嵇草致使大奶奶不孕一事,究竟是您一人所为,还是与人合谋……”   “没有合谋。”见柳萋萋疑心起沈韫卓,赵氏顿时面色大变,慌不择言, “是我一人干的,与我家卓哥儿无关……”   “哦?”柳萋萋笑了笑,“夫人这是承认自己对大奶奶做了此事了?”   赵氏怔愣了一下,便知又着了柳萋萋的道,她看了眼沈韫卓,少顷, 似是放弃挣扎般道, “我……我认……我认……”   听得这话, 邹氏眼睫微颤,眼泪若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想起这几年所受的委屈,终是忍不住对着赵氏吼道:“为何!既得这般厌恶我,早些休了我便是,为何要这般折磨我!”   赵氏抿了抿唇,“你以为我不想让卓哥儿休了你,可如今我们沈家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哪能说休就休,若教旁人晓得,岂不是会诟病我们卓哥儿抛弃糟糠之妻,又如何能再娶一个好的姑娘进门……”   即便知晓自己所做为错,可赵氏言语间仍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面上毫无愧意。   “所以,你便给我下药。让我怀不了孩子,分明是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脚,平日里却还总责备我无法为夫君生儿育女,就是为了将来光明正大地休弃我,或是让我愧疚自愿和离对吧?”邹氏仰天笑起来,好一会儿,她缓缓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沈韫卓,“那你呢,你又是何时知晓的此事,又是何时厌倦的我?”   沈韫卓脑袋低垂着,闻言薄唇紧抿,却是没有回答。   邹氏嘲讽地看着他,清楚他之所以不答,一则是不知如何作答,二则是他一旦答了,便是承认他其实知晓甚至参与了此事。   “懦夫!”顾氏一声冷笑,“我当年可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她复又跪下来,同公案前的崔府尹深深磕了一个头,“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惊堂木再响。   那震耳欲聋的声儿令赵氏身子一抖,倏然跪了下来。   崔府尹低沉威仪的声儿响起,“犯妇赵氏,心思歹毒,常年毒害儿媳邹氏致其不孕,还欲以此为由休弃邹氏,依大徴律法,徒两年;京都县尉沈韫卓,无故殴打发妻,仗一百,因其是朝廷命官,此事本官会上奏陛下,再行定夺。”   随着此言落,赵氏被衙卫压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哭喊着让身侧的婢子帮着去寻沈韫玉,让他来救自己。   沈韫卓则狠狠瞪了邹氏一眼,才转过身自己走去受那一百仗刑。   一切归于平寂,柳萋萋上前将邹氏扶起来,见她仍是满脸愁容,问道:“沈韫卓和赵氏都得了报应,姊姊不高兴吗?”   “高兴。”邹氏强笑了一下,“只是不知离了沈家,往后我该去哪儿。”   “自是回娘家去。”柳萋萋握住她的手,“我记得姊姊的父亲母亲都是良善之人,定然不会责怪于你,毕竟你并未做错什么呀……”   “真的吗?可……”   可和离之事毕竟不光彩,若就这样回迹北去,免不得被人指指点点。   邹氏面露犹豫,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却听一声“盈儿”,抬首看去,顿时愣住了,迎面朝她而来的并非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母亲。   “盈儿。”邹母一把搂住邹氏,哽咽道,“你在沈家遭遇的事儿,我和你爹都知道了,你受苦了……”   听到这几句话,邹氏的眼泪若决堤般落了下来,牢牢回抱住邹母,“娘……”   “这沈家人真不是东西,当初若非那沈韫卓信誓旦旦,我们也不会轻易将你嫁给他,谁知这才过了几年啊,他便敢这么对你,畜牲不如的东西。”邹父上下打量着邹氏,见她比进京前瘦削憔悴了太多,眼眶顿时便红了,毕竟这可是他曾捧在心尖上疼的女儿啊,当初欢欢喜喜送她出嫁时,绝不会想到她会被人这么糟践,“同他和离,这种人,迟早遭雷劈死,盈儿,跟爹娘回家,我们回家……”   “嗯,嗯……”邹氏哭得不能自已,只能不住地点头,因着烦忧而紧蹙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舒展开来。   柳萋萋不愿打搅这家人团聚的美好时刻,只勾唇笑了笑,悄无声息地离开。   步出府衙,便见一人身姿挺拔如松,负手立于垂柳之下,正含笑静静看着她。   “阿洵哥哥。”   柳萋萋提裙小跑过去,一下扑进孟松洵怀里,昂着脑袋问:“你在外面等了很久了吗?怎的不进去?”   “我们念念一人便可以,我就不去掺和了。”孟松洵抬手撩开柳萋萋额间碎发,“不过,我有在暗处偷偷看着,我的念念真厉害,好几回都堵得那赵氏和沈韫卓说不出话呢。”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夫人。”柳萋萋闻言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不过,邹姊姊的爹娘,是阿洵哥哥命人接来的吗?”   “嗯。”孟松洵颔首,“你心事重,我怕你又要为此担忧,便趁着派人去给你迹北的祖母送信时,让人将邹氏的遭遇告知了邹家夫妇,快马加鞭将他们接进了京城。”   福王事了后,柳萋萋想起还在迹北的柳家老太太,便与孟松洵商量想将人接进京来养老。   孟松洵自是没有意见,毕竟柳家当年救了柳萋萋,柳家老太太虽不是柳萋萋的亲祖母,可养恩同样大于天,他很乐意像奉养自家祖母一样孝敬柳老太太。   然柳老太太在收到柳萋萋的信后,却是拒绝了,毕竟迹北是她的家乡,纵然京城再好,可她的根始终在迹北,就算死也想死在迹北。   听到柳老太太的答复,柳萋萋也不强求,只出了银两,请人好生修缮了柳老太太住的屋子。她那二叔二婶虽从前对柳老太太不好,但如今碍于柳萋萋的身份,是丝毫也不敢对柳老太太不恭敬的。   如今,柳萋萋就等着什么时候抽出工夫,就回迹北去看望柳老太太一趟。   孟松洵说得不错,若是他不派人将邹氏夫妇接来,她定是会为邹氏的去处而愁的。   她折身远远看向公堂内邹氏放松释然的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邹氏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她还有疼爱她的家人。   柳萋萋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疲惫顿时若潮水一般涌上,似能将她淹没。   她将额头抵在孟松洵的胸口,“阿洵哥哥,我有些累了……”   她话音才落,那遒劲有力的手臂,已然穿过她的脊背和腿弯,将她轻柔地抱了起来,放在了马背上,旋即翻身上马坐在了后头。   “今日没有马车,念念便委屈一下,和我同骑回去。”   孟松洵轻颊马腹,马幽幽向前走着,柳萋萋放松地靠着孟松洵,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阿洵哥哥,先前你还说要教我骑马的,到现在都还未兑现呢。”   孟松洵垂首看她一眼,眸光宠溺,“那等有时间,我便陪你去京郊的马场,到时候,让你哥哥跟着一道去,两人一左一右地护着你,总不会教你出事了吧……”   他接下来说了什么,柳萋萋也听不大清了,因她已倚靠着孟松洵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翌日,沈家的事不胫而走,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邹氏虽得了那特赦令,但柳萋萋也提前同她说过,这道令恐得延些日子再用。故而邹氏在公堂上并未拿出那道特赦令,而是依着大徴律法,入了狱。   然此事流传出去后,不少百姓,尤其是妇人姑娘们或是由邹氏想到了自己,义愤填膺。不过两日,坊间突然出现了一份万人书,意求陛下隆恩,赦免邹氏两年之刑。   不过几个时辰,这份厚厚的万人书便密密麻麻填满了名字,好些字弯弯扭扭,像是头一回提笔书写,其中不乏与邹氏同病相怜的妇人们。   她们深感于邹氏的不幸,   或许做不到像邹氏这般勇敢,仍深陷炼狱,但也愿意以这种方式帮助那个素未谋面的可怜人。   这份万人书很快经由崔府尹之手,上呈给了新帝贺铖岐。   贺铖岐感念民意,特此赦免了邹氏,甚至因此事察觉到大徴律法的不妥之处,意图重修大徴律。   新帝此举皇恩浩荡,一经流传百姓们山呼万岁。   但柳萋萋明白,此事从头到尾都是这位运筹帷幄的新帝为了收获民心在背后操纵。不过,他确实也得偿所愿,而且几乎有了让所有人满意的结果。   当然,除了沈家人。   邹氏告夫一事后,沈家可谓一团糟,沈韫卓被新帝革去了官职,甚至被查出在任期间手脚不净,收受贿赂,最终被罚流放三千里。   沈韫玉因兄长和母亲一事亦不好过,虽说此事与他无关,但他仍是因此在朝堂上被人冷眼疏离,没几日,也与正妻褚烟正式和离。   褚烟和离的第二日,柳萋萋恰巧在香材铺遇见了她。   她容光焕发,笑意从容,与先前柳萋萋在寒食宴上看到的模样全然不同。   乍一瞥见柳萋萋,她亦怔忪了一下,没想到柳萋萋会坦然地向她走去。   立在她面前,柳萋萋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封关于燕香的信笺是你命人送来给我的吧?”   褚烟闻言轻笑了一下,“我不明白武安侯夫人在说什么。”   能知道燕香这般隐秘之事的,应当就是沈家的人,且此人应是希望赵氏能自食恶果,对赵氏极其痛恨。   除却褚烟,柳萋萋也想不到旁人,此刻见褚烟听到她问起时,毫不惊讶,便知自己猜对了。   褚烟的最终目的大抵就是与沈韫玉和离。   她也不逼褚烟承认,只道:“祝贺你,得偿所愿,脱离苦海。”   褚烟怔了一瞬,旋即轻轻颔首,唇角微扬,道了声“多谢”。   两人本就不熟,那些前尘往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柳萋萋不再说什么,提步越过她入了香材铺。   午后,她去了趟刑部大狱看了赵氏。   赵氏的牢房颇为干净,摆在那儿没动的饭菜也算不上简陋,应当是沈韫玉特意打过招呼。   不过,赵氏坐在用木板搭成的床榻上,看起来却是有些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听到外头的动静,她缓缓往这厢看来,在看到柳萋萋的一刻,双眸圆睁,愤怒地扑来。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的卓哥儿才会变成那样,我才会被关在这儿,全都是因为你,你个贱人……”   隔着铁栏,她自然不可能碰到柳萋萋。   柳萋萋示意两名狱卒离开,她环顾了一圈漆黑潮湿的牢房,最后视线落回赵氏身上,朱唇轻启,“你还认识我吗?夫人。我背上如今还留有你当初命人鞭打我造成的伤痕呢……”   赵氏开始时并未反应过来,直到听到“鞭打”二字,她一双眼眸凝视了站在对面的女子半晌,蓦然笑了一声,步步往后退,随即不住地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是柳萋萋呢,那个卑贱的柳萋萋!怎么可能!”   “就这么难以置信吗?”柳萋萋风清云淡道,“夫人当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你会栽在你口中那个卑贱的柳萋萋手上吧。”   “你害我!是你故意害我!”赵氏目眦欲裂,愈发激动起来,她将手伸出牢房外,欲抓住柳萋萋,但却被柳萋萋轻轻松松躲开了。   “我怎能算是害您呢,那些桩桩件件,难道夫人不曾做过?难道是府尹大人错判了?”   柳萋萋讥笑道,“夫人,有句话叫咎由自取,报应不爽,不知您听过没有?”   “报应不爽?”赵氏疯笑起来,“确实是报应,早知有这么一天,我早该将你一把掐死,才不会让你祸害我沈家!”   “那可还真是遗憾。”柳萋萋直视着赵氏的眼睛,眸中的冰冷逐渐驱走了笑意,“今日我来,不为旁的,只为看看夫人如今这凄惨的模样,我这人睚眦必报,当初夫人磋磨我的种种,桩桩件件,我都牢记于心,此刻总算是得报了。”   她复又笑起来,一字一句道:“对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说完这话,柳萋萋也不待赵氏回复什么,脊背直挺,折身便往牢狱外而去。   背后,赵氏不住地咒骂着,柳萋萋置若未闻,快出刑部大狱时,却见一个身影匆匆而来。   他神色惊慌,一身官府略有些凌乱,眼底一片青黑,看起来甚是憔悴,见到柳萋萋,又听到内里传来的赵氏隐隐的骂声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沈大人急什么?”柳萋萋看出他心中所想,“难道我还能对你母亲做出什么不成。我不是她,做不出那些阴狠的事儿来。”   沈韫玉抿了抿唇,看向柳萋萋,似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少顷,只干巴巴吐出一句:“萋萋,你在沈家的那些年,是我和我母亲不好,不曾好生对待你,对不起。”   听得“对不起”这三个字,柳萋萋内心毫无波澜,她不需要什么对不起,她已让赵氏付出了该有的代价,足够了。   她坦然地看着沈韫玉,不闪不避,沉默片刻道:“沈大人,多谢你当年自狼口下救了我,才能让我活下来。”   沈韫玉抬眼看来,不禁愣了一下,他已许久没见过柳萋萋眉目温柔地同他说话,他唇角露出一丝浅笑,正欲说什么,却听柳萋萋接着道。   “也多谢你当初不喜欢我,将我拱手送给了武安侯,才能让我如今能与我的阿洵哥哥长相厮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 26 20:52:09~2023-03- 28 20:0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满天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铃铛、希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番外 12   ◎小夫妻日常( 12)◎   沈韫玉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 耳边听到的分明是柳萋萋的道谢,然这一句句却像无形的利刃扎进他的心口,鲜血淋漓。   他从前那般对她,冷落她, 将她拱手送给了孟松洵, 她却还在谢他。   她还不如说些恨他怨他的话, 还能让他好受些, 然她却清浅地笑着, 如此平静, 似乎终于彻底解开了对过去的心结。   她是放下了,可沈韫玉的心头却反似堵了一块巨石, 滞闷难受地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她谢他的,却是他此生做出的最后悔的事, 他曾亲手放开了这个他如今深爱着的女子,看着她在旁的男人身侧从黯淡的模样逐渐变得如夏花般明媚灿烂,高不可攀。   柳萋萋言尽于此,对着沈韫玉微微颔首,便提步越过他而去。   然才走了几步, 就听身后传来稍有些疲惫的声儿,“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我?”   柳萋萋步子微滞,折首看来,唇角扬起,却是笑而不答,少顷, 重新背过身子, 往狱门外而去。   沈韫玉看着那抹窈窕清丽的背影渐行渐远, 似乎再也抓不住,须臾,自嘲般轻笑出声,心头只余无尽的苦涩。   他又何必一时脑热问出方才那话。   终究是亲手将他最后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柳萋萋缓步走出刑部大狱,她知晓沈韫玉想要什么答案,但她骗不了他。   在离开沈家后,她逐渐明白过来,她喜欢的根本不是沈韫玉,不过是她自己编造出来的一个幻影罢了。   那个幻影是个在狼口下救了她的英雄,会对她温柔以待,并不会嫌弃她的出身,她抱着这样的幻想熬过了在迹北的两年,可就在沈韫玉回来的那一刻,她为自己编织的梦彻底打碎了。   不过,幸好,终究她还是遇到了那个和她想像中一样,不,比她想像中更疼爱她,将她捧在掌心的男人。   邹氏告发夫君和婆婆的半个月后,终于向官府递交了和离书,彻底逃离了沈家这个牢笼。   沈韫玉为补偿这位前嫂嫂,命人给邹氏送去了一百两银子,邹氏本不打算收,但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纵然这一百两弥补不了她这些年所受的伤害,但确实也是她应得的,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拿走。   和离后不久,邹父邹母便准备带着女儿回老家迹北去。   临行前,柳萋萋特意在酒楼宴请了邹氏,不过她已不叫邹氏,也不再是沈韫卓的附属品,她有名有姓。   她叫邹盈。   两人今日分开,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邹盈虽不想让这场践行宴变得凄凄哀哀,但仍是忍不住握住柳萋萋的手,掉了眼泪。   这眼泪里除却不舍,还有感激,此番若非她这好妹妹相助,她也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也不知还会如何被那母子俩欺辱和磋磨。   “姊姊莫哭。”见邹盈哭起来,柳萋萋亦有些忍不住,她咬了咬唇,强忍住泪意道,“回了迹北,姊姊便好好过日子,沈韫卓和赵氏干的好事,我已教我祖母告知乡里,很快整个迹北都会晓得沈家都做了什么,他们不会为难姊姊的。”   柳萋萋打量着邹盈的脸,自离开沈家后,她的气色显然红润了许多,一双眼眸也有了神采,“往后,不管姊姊是一人过,还是又能遇见有缘人共度一生,只消有难处,都可以托人带信给我,我能帮定然会帮姊姊。”   听到“再遇有缘人”,邹盈苦笑了一下,“经沈韫卓一事,我后半辈子只怕再不愿嫁人了,现在就只想好生孝敬我父亲母亲。”   柳萋萋明白邹盈的担忧与恐惧,她遇人不淑,已然吃过一次苦头,哪敢轻易再嫁。   “嫁不嫁的,全随姊姊心意。”柳萋萋笑道,“不过姊姊也不能因着遇到一个沈韫卓,便将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棍子打死了,兴许将来会有好的男人出现在姊姊面前,若姐姐不确定,到时便来问我,我定将此人查得清清楚楚,好让姊姊心里有个数。”   邹盈重重点了点头,她抬首望向敞开的窗外,天高气清,万里无云,微风拂面而来,沁人心脾。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前段日子太过劳累,送邹盈离京后,柳萋萋便整日在松篱居休憩,似乎总也睡不饱。   期间,太后娘娘朱氏命宫人召她进宫,她也只得回说身子不适,请太后娘娘恕罪。   朱氏自不会怪罪于她,反是命人送来不少上好的药材,人参灵芝的,摆满了一桌子。   柳萋萋心下感激,待身子不再那么倦怠,便命玉书玉墨替她好生装扮了一番,准备入宫去见朱氏。   然才出了武安侯府,还没上马车,柳萋萋便见一人疾驰而来,在她面前勒马而止。   不是旁人,正是她那兄长江知颐。   见他双眉紧蹙,看似忧心忡忡地走到她面前,柳萋萋不禁纳罕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江知颐不答反问。   “进宫去见太后娘娘。”   江知颐闻言眉头顿时蹙得更深了些,他迟疑半晌道:“不必去了。”   “为何?”柳萋萋看出江知颐似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出什么事儿了,哥哥。”   江知颐双唇微张,正欲说什么,却听一声声钟响划破寂静,自远处传来,沉闷而哀婉。   这钟声明显是从皇宫的方向传来的,柳萋萋如遭雷击,心下猛然一怔。   她听过这钟声,且就在不久前,天弘帝驾崩的时候。   这是丧钟!   是谁死了?   柳萋萋睁大双眸,缓缓看向江知颐,不愿相信是她心里的那个答案。   然江知颐却是闭了闭眼,冲她微微点头,“太后娘娘……薨了。”   听到这话,柳萋萋脑中哄地一下,这个消息实在太过突然。   怎么会呢,先前不曾听说太后重病,怎就突然就没了呢。   柳萋萋实在难以接受,那个记忆中温婉良善的女子就这般香消玉殒了,或是冲击太大,她只觉有些摇摇欲坠,开口正欲询问什么,却是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去。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玉书玉墨的尖叫,和面前江知颐满目惊慌,伸手抱住她的场景。   再醒来时,入目是熟悉的棠红绣花帐顶,柳萋萋微微侧首,便见孟松洵正坐在床榻边阖眼小憩。   察觉到动静,他猛地睁开眼,朝她看来,见似是松了口气,温润地笑着问她:“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柳萋萋摇了摇头,又想起昏迷前朱氏的事儿,方欲询问,就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徐氏扶着孟老太太疾步入屋来。   孟老太太双眸发红,显然是才哭过。   柳萋萋有些奇怪,她不过是一时没受住冲击昏了过去,怎的让老太太这般伤心呢。   柳萋萋心下顿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咬了咬唇,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得了什么恶疾?   “你这丫头!”孟老太太拉着柳萋萋的手,是又好气又好笑,才开口说了一句,眼泪便充盈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般,徐氏接着说道:“念念,不是嫂子说你,你好歹是个大夫,怎的连自己有孕都未察觉呢?”   有孕?   柳萋萋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松洵,便见他笑着冲她重重一颔首。   “念念,你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我们有孩子了。”   孩子……   柳萋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幽幽将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须臾,唇角微勾,泪意陡然涌上,不禁喜极而泣。   她和他的阿洵哥哥有孩子了。   怪不得,她的月信迟迟未来,原以为又是操劳所致,竟是因着怀了身孕。   “你粗心,洵儿也糊涂,这么久了你们两人竟是谁也没察觉,这回只是昏过去,若是再有什么好歹该如何是好……”孟老太太怒瞪了一眼孟松洵,忍不住碎碎念叨起来。   孟松洵不住地同祖母认错,低着脑袋任孟老太太唠叨,偶尔抬眸看柳萋萋一眼,勾唇一笑。   柳萋萋亦掩唇笑起来,看着面前吵吵闹闹的场景,若有阳光照入心口,说不出的暖融欢喜。   然想起朱氏的事儿,她勾起的唇角很快又耷拉下去。   孟松洵似是看出她所想,待孟老太太和徐氏走后,便将他所知道的关于太后的事尽数告诉了柳萋萋。   朱氏是今日一早突发心疾暴毙的,听伺候她的宫人说,朱氏晨起时便觉胸闷不适,按着惯例去御花园散步时,一下就捂着胸口栽倒下去,太医赶去时已然没了脉搏。   暴毙……   柳萋萋总觉得很奇怪,先前她给朱氏探脉时,不曾发现她有什么心疾啊。   孟松洵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想了,纵然还有内情,你这般想也想不出来,待明日你哥哥过来,问他便是。”   柳萋萋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垂首将掌心覆在小腹上,见她蓦然扁了扁嘴,似有些不高兴,孟松洵担忧地道:“怎么了?不想要他?”   “怎会呢。”柳萋萋伸手抱住孟松洵,将脑袋靠在他的宽阔的胸膛上,声儿里带着几分委屈,“就是觉得他来得早了些,原本说好要去学骑马的,现在去不成了……”   原是因着这个。   孟松洵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将怀中人搂紧了几分,似哄孩子一般温柔地哄道:“没事,等生下孩子,再学也不迟……”   太后大丧,新帝贺铖岐也停了早朝,故而江知颐一早便赶来了武安侯府。   柳萋萋正坐在临窗的小榻前同徐氏一道给腹中的孩子缝制小衣裳,听到禀报声,忙让将江知颐请进来。   徐氏清楚他们兄妹俩有事儿要说,也不碍事,当即便起身回去了。   江知颐甫一坐下,柳萋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哥哥,太后娘娘她真的死了吗?”   听得这话,江知颐端起茶盏的手一抖,溅出些许茶水,他没想到他这妹妹竟会这般问他,须臾,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念念,你不必这么聪明。”   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猜对了。   柳萋萋愣了一下,旋即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后娘娘没死。   她昨夜想了很久,始终觉得朱氏“死”得蹊跷,就好像刻意安排得一般。   但能安排这种事的能有谁,除了新帝贺铖岐,柳萋萋想不到别人。   难不成贺铖岐想以假死之法,放朱氏出宫。   但,他有这么好心吗?   而且,朱氏之“死”实在太过突然,贺铖岐若真想用假死之法,重病亡故应比暴毙更能让人接受。   “太后娘娘如今在哪儿?是出宫了吗?”柳萋萋问道。   江知颐并未直面答她,反问:“念念,你知道端妃吗?”   “端妃……”   柳萋萋只觉耳熟,思忖片刻才想起,那是前不久太后母家送入宫的姑娘。   那姑娘原被寄予厚望,说会被封为皇后,但最后却只被封了个端妃。   她生得与太后娘娘极像,听闻宫人好几回都将她与太后认错,闹了笑话。   虽不是皇后,但这位端妃极其受宠,入宫后,几乎夜夜受新帝宠幸。   “哥哥提起端妃做什么?”柳萋萋不解道。   江知颐沉默片刻,“端妃前几日被查出有孕了……”   那又如何。   宫妃有孕不是很正常。   柳萋萋一时没意会过来,直到看到江知颐意味深长的神情,脑中灵光一闪。   不会吧,难不成…… 第99章 番外 13   ◎小夫妻日常( 13)◎   江知颐扯了扯唇角, 知晓柳萋萋大抵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并未明说,只侧首看向那绣筐中的小衣裳,柔声道:“此事你明白便好, 莫再记挂在心上, 如今你最要紧的, 便是养好身子。”   “嗯。”柳萋萋颔首, 转头望向窗外, 几枝艳丽的石榴花怯怯往屋内探来, 蝉鸣阵阵,当午的风拂面无一丝凉意, 酷暑已在悄无声息间露了苗头。   她忍不住喃喃道:“陛下,会对她好的吧......”   “会。”江知颐轻笑,“在我看来, 他远你想象的,更在乎她。”   虽不知晓,贺铖岐究竟是如何寻来生得那么像朱氏的女子,但朱氏未死的消息,比什么都能安柳萋萋的心。   这怀孕的头一个月, 除却胃口不佳加之有些嗜睡,柳萋萋压根没吃什么苦头,才至于连有孕之事都未察觉。   她本还庆幸,但到底没能庆幸太久,因快满两月,她便胃中泛酸, 稍稍嗅着些气味大的, 就呕吐不止, 常是吐得七荤八素,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无一丝气力。   孟松洵虽是心疼,可请来大夫吃了药也不见好,便只能变着法子命人给柳萋萋煮她能下咽的粥食。   白日他要去大理寺上值,晚间回来,听闻柳萋萋没吃多少,便亲手将清淡的粥食一勺勺喂到她口中。   她夜间难眠,他也几乎彻夜不睡地陪着,常是待她终于熟睡,天也快亮了,孟松洵没了再睡的道理,便只能顶着眼底一片青黑起身上朝去。   如此折腾了几日,纵然如孟松洵这般身强体健的面上也显现出了倦意。   见他心疼自己,柳萋萋自然也心疼他,是日待他回来便欲将他赶到东厢去住,孟松洵却是不肯去,只道纵然去了东厢他也难眠,不若同她一块儿才觉心安。   既他不能代她受,便同她一起受。   这孕期本就不适,听得他这一番话,柳萋萋霎时抱着孟松洵哭起来,纵然有万分委屈,这一瞬间也得到了宽解,有了继续忍受的毅力。说来也奇怪,那夜后,她呕吐不止的症状便逐渐好转,及至孕四月,不但不吐了,胃口反是好得惊人。   要说她这坐胎,自己倒不忙,孟家上上下下却是忙得晕头转向。   柳萋萋入门后,本接过了很大一部分府中中馈,让徐氏轻松了不少,但她这厢有孕,徐氏是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干了,不仅一律应酬都亲力亲为,只消有了空暇,还会同柳萋萋一道缝制小衣裳。   纵然比从前更加忙累,可柳萋萋瞧着徐氏坐在绣墩上,垂首银针翻飞间,那双杏眸中满是笑意,便知她或许比谁都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   徐氏外,孟老太太也未闲着,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果然不错,打得知柳萋萋有孕后,孟老太太的身子都比往日健朗了许多。   可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旁的她也做不了什么,便只能同徐氏一道常来陪柳萋萋说说话,天气好了,就同钱嬷嬷一道去京郊隆恩寺祈福。   当然,不止是孟家人。   柳萋萋将信笺寄去澜州后不久,苏老爷子就不顾苏泓和杨氏的阻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京城,还道有他这般精湛的医术在,过这鬼门关自是不必怕的。   倒还真借了苏老爷子这吉言。   柳萋萋发动,是在天寒地冻,风刀霜剑的元月,彼时,才过完年不久,柳萋萋挺着孕肚,正和徐氏和孟老太太一道在花园赏梅时,便觉疼痛感阵阵上涌,直痛得她蜷起身子,一时站也站不直了。   众人见状,皆慌了神,没想到柳萋萋发动比原算的早了近十日,一时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回了屋。   这才痛起来,等真正生产,时辰还长,柳萋萋倒是不慌,但看徐氏却是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孟老太太到底是过来人,见一屋子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便让钱嬷嬷扶着坐下来,一开口便定住了场子。   她一面命人去请苏老爷子、孟松洵和早便寻好的稳婆过来,一面叫人在屋内加炭,再多烧些热水,为之后的生产做准备。   听得孟老太太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徐氏也冷静下来,还叫身侧的婢子吩咐厨房炖些鸡汤,好让柳萋萋垫垫肚子,留存力气。   见一屋子人都在为自己忙活着,柳萋萋倚靠在软枕上,不觉眼眶有些发涩,有这般好的家人,还有什么可惧的。   孟松洵得知消息,不到半个时辰便自大理寺快马赶了回来,跨入松篱居时,因着脚下太急,险些绊了一跤。   柳萋萋正在慢悠悠地喝着鸡汤,见他这般,纵然下腹又一阵阵地开始疼,亦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近四个时辰后,稳婆掀开被褥瞧了一眼,便道可以生产了。   孟松洵想留下陪她,但柳萋萋却是未同意,倒不是因着什么不吉利,只有他在,她便会忍不住依赖撒娇,反是不好,他不在,她的心思倒更集中些。   前头已疼了整整四个时辰,柳萋萋已然疼得后背汗水淋漓,但还是强撑着,依着稳婆的嘱咐,一次次用劲。   直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的雪夜。   稳婆将孩子收拾干净抱给她看,是个女孩。   红通通皱巴巴的,尚且瞧不清眉眼。   孟老太太老泪纵横,自稳婆手中抱过孩子,满目欣喜。   她老人家倒也不介意生得是儿是女,先前柳萋萋有孕,她也说过,不论男女,都是孟家的孩子,她都疼。   孟松洵却是未来得及看,便推门冲至床榻前,将柳萋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满头是汗,额发紧紧贴在面颊上,疲惫不堪,不由得心疼地替她撩开,哑声道了句“念念,辛苦了”。   柳萋萋将脸贴在孟松洵温暖的大掌中,摇了摇头,抬眼看去,便见孩子已被徐氏抱在了怀中。   徐氏动作小心翼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的脸,一双眸子亮莹莹的,泪光闪动,跃动的尽是慈母般的温柔。   柳萋萋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出生便夭折的孩子。   “大嫂。”柳萋萋努力提声道,“往后,还要仰仗你帮着我一道带孩子呢。”   徐氏怔愣了一下,旋即重重摇了摇头,“嗯”了一声,眼泪几欲涌出眼眶。   柳萋萋同孟松洵对看了一眼,相视而笑。徐氏年纪轻轻便丧夫丧子,再命苦不过,如今有一个孩子在,也算让她有个念想。   毕竟有寄托的日子,才像源源不息奔涌向前的河流,有所盼头。   依着辈分,孟老太太亲自为这孩子取了名,苏字辈,闺名叫姝瑢。   孟姝瑢。   因着这丫头每日躺在榻上不安分,喜欢扭来扭去,柳萋萋便给她取了个乳名,叫鱼儿。   鱼儿乖巧得很,并不难带,也不怕生人,随意逗一逗就爱咧嘴笑,惹人疼得紧。   孟老太太和苏老爷子每日抢着抱,那场面可是有意思。   有人帮着带孩子,柳萋萋自然轻松不少,身子恢复得也快,就在鱼儿出生后六日,宫里传来消息,端妃娘娘生了。   是个小皇子。   新帝贺铖岐龙颜大悦,当即便下旨封端妃为中宫皇后。   听到这个消息时,柳萋萋抱着鱼儿,神色微妙。   她不知该替朱氏高兴,还是如何,她如今贵为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艳羡,可也代表着她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鱼儿百晬宴那天,新后朱氏命宫人送来了不少贺礼,柳萋萋看着其中一枚正面刻着“长命富贵”,背面刻着菡萏纹的金锁,若有所思。   翌日,趁着天气佳,也不算寒,柳萋萋便抱着鱼儿进宫谢恩。   乾华殿内,新后朱氏正在逗弄小皇子,听得通传,忙命宫人将人领进来。   来接柳萋萋的宫人依然是紫苏,柳萋萋心照不宣,只道:“紫苏姑娘如今是在伺候皇后娘娘吗?”   “嗯。”紫苏眼神稍稍有些飘忽,“是陛下安排的,皇后娘娘正在殿内等您呢,武安侯夫人请吧。”   柳萋萋颔首,抱着鱼儿缓步入了乾华殿,这皇后寝宫柳萋萋也不是没来过,先前宁旻珺在先帝耳边进谗言,就曾将她困在宫里,在乾华殿侧殿住了好一阵子。   一路入了内殿,柳萋萋瞥见一个背对着她坐在小榻上正在逗弄孩子的身影,方欲低身施礼,下一刻,却听一清澈婉约的声儿急切地响起。   “武安侯夫人免礼。”   一双洁白如玉的柔荑伸开,将她扶起,柳萋萋抬眼看去,望进那双含笑的杏眸里,一股子酸涩感骤然涌上鼻尖。   相较于上回见面,她已逾一年,她看着丰腴了许多,气色也红润。   柳萋萋还是强忍着泪意,恭敬地道了句“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夫人尚且抱着孩子,这些虚礼就免了吧。”皇后的声儿里也带着细微的颤意,她示意柳萋萋在小榻上坐下,旋即倾过身,拉了拉鱼儿的小手,见她冲着自己笑,不禁喜笑颜开,“这是孟大姑娘吧,真是可爱,眉眼与夫人生得很像,往后定也是个不得了的美人了。”   “娘娘谬赞了。”柳萋萋道。   皇后顺势往下瞧,瞥见鱼儿挂在脖颈上的长命锁,拿在手中摩挲着上头的纹样,似在仔细辨认。   柳萋萋见状道:“这正是娘娘您赐给瑢儿的那枚。”   皇后闻言转头看向乳娘,乳娘会意躬下身子,将怀中的小皇子递给了皇后。   “听闻夫人与我生产的日子相近,我当初选长命锁时,特意挑了一对很像的,一枚给了我的皇儿,还有一枚便在孟大姑娘身上。”   皇后摘下小皇子佩戴的长命锁给柳萋萋瞧,随着衣袂下落,她的左手手腕上赫然出现了道道疤痕,颜色虽不算太深,可奈何皇后肤白如雪,相衬之下,显得格外明显。   柳萋萋瞥了一眼,忙装作没看见般垂下脑袋跟鱼儿玩,皇后亦是飞速放下衣袂,见柳萋萋这般反应,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前这位武安侯夫人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朱氏没有被戳破秘密的慌乱,反是有些释然,她根本不想瞒她的,只不好明说罢了。   “夫人。”她顿了顿道,“听闻夫人的香术在京中一骑绝尘,刚巧前两日我写了一张香方,夫人不如帮我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柳萋萋抬首看去,见朱氏笑意从容,说着这番熟悉的话,亦会心一笑,道了句“好”。   她在乾华殿待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离开,朱氏颇有些依依不舍,让柳萋萋有暇时,便抱着孩子进宫来陪她说说话,柳萋萋应了。   还未踏出殿外,便见一个内侍匆匆而来,对朱氏说了什么陛下今夜来乾华殿留宿云云。   朱氏却是没好气地道了一句,本宫今日身子不适,不方便伺候陛下,还是让宫中其他姐妹服侍吧。   柳萋萋听得瞠目结舌,待出了乾华殿,忍不住问身侧的宫人,“皇后娘娘平素都是让人这么回陛下的吗?陛下不会动怒吧?”   那宫婢闻言笑起来,“夫人不必担忧,皇后娘娘常是如此,陛下从不会生怒。”   她说着,凑近柳萋萋,压低声儿道:“我们陛下呀,可被皇后娘娘拿捏住了,这后宫那么多嫔妃,陛下只往娘娘这儿来,娘娘生产时,险些没了命,陛下震怒之下拿剑抵在太医的脖子上,说若是娘娘没了,便让他们整个太医院的人通通陪葬,可是吓人了……”   这个小宫婢是个爱说的,将新帝对朱氏好的种种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待行至宫门处分别,柳萋萋将能打听到的都打听到了。   她欣慰地笑着,抱着鱼儿,穿过冗长高大的门道,便见一人立在宫门外静静等待着。   远远望见柳萋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自她手中接过孩子。   鱼儿毫不挣扎,甚至在嗅见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后,乖顺地将小肉手搭在他的肩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   “阿洵哥哥,你怎的来了?”柳萋萋问道。   “来接你们。”孟松洵小心翼翼地托着鱼儿的颈背,“如何了?今日见到皇后娘娘了?”   关于朱氏之事,柳萋萋没瞒着孟松洵,故而他也知晓。   “娘娘她……”柳萋萋朱唇微抿,“看来过得还算不错。”   “那便好。”孟松洵道。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朱唇微抿,“是啊,那便好……”   暮色四合,夕阳在天边抛下碎金,一片耀眼的橘光落在两人身上,拖出背后两道斜长的倒影。   他们相视而笑,抱着怀中乖巧的婴儿,相互依偎着,幽着步子往归家的马车而去。   作者有话说:   小夫妻日常番外到此为止   后面还有哥哥的回忆篇   还有打算写朱氏与新帝的故事,本来不打算写的,但想了想还是想补充,也是回忆,估计撑死三四章,是过去朱氏如何“勾引”太子的故事   感谢在2023-03- 29 22:06: 23~2023-03-2 2 2 2: 2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铃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番外14(有部分正文剧情重叠,慎定)   ◎江知颐回忆篇(1)◎   江知颐没想到, 他抱着妹妹的衣裳自崖上一跃而下,却是大难不死。   断崖上横生的树阻挡了他的下坠,在压断了几根枝桠后,他最终被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那树枝离地尚有一段距离, 他浑身不得动弹, 被掩在茂密的枝叶丛中, 眼看着底下走过几波身着黑衣的男人。   他知道, 这些人是在寻他。   寻他和他妹妹的尸首。   他大气也不敢喘, 在树上整整被挂了两日, 才再不见那些人回来。   直捱到第三日,饥肠辘辘, 奄奄一息之时,他被一个上山采药的游医救下。   他自鬼门关走了一遭,再醒来, 摸着自己粗糙发疼的脸,坐在镜前,才发现坠落时被粗糙的枝干划破了脸,已然面目全非。   那游医问他的名姓,家在何处, 江知颐说不上来,只垂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已没有家了。   他眼看着母亲被杀死,整个顾家被笼罩在一片冲天的大火中。   只剩一个妹妹,也不知有没有逃过追杀。   待伤势好了一些,趁游医出门的工夫,江知颐偷偷跑出去, 寻住在京郊的柳氏夫妇, 然那里已是人去屋空。   向邻里一打听, 才知几日前,柳氏夫妇带着一个突然找上门的小姑娘匆匆回迹北老家去了。   听得此言,江知颐愣在那里,站了许久,蓦然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因着伤心,反是因着太过高兴。   他的妹妹没死,她记住了他的话,好生活着寻到了柳氏夫妇。   他并未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个妹妹。   他没有去迹北,亦没有南下去澜州寻外祖父,江知颐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他们带去灾难,让苏家人落得和他父亲母亲一样的下场。   为了活下去,他只能一直跟在游医身侧。   半月后,游医准备离开京城,见他可怜,问他可愿跟着他一道云游四海,颠沛流离。   江知颐点了点头。   他本也无处可去了。   游医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   自那日起,他不再是顾家大公子顾柏灏,而是流连无归处的江知颐。   十年间,江知颐跟着游医走遍了大徵的五湖四海,大好山川,游医用尽法子治好了他伤痕累累的脸,但也几乎彻底改变了他原有的模样。   他及冠那年,游医突发恶疾,病死在了旅途中。   江知颐亲手安葬了这位他视为父亲的长者后,才突然发现天地茫茫,他却是孑然一身不知何往。   只能漫无目的一路南行,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的故乡绾南。   昔日京城四大世家皆发迹于此,晃至他们未赴京城前所居的旧宅时,那被江知颐尘封在脑海中十余年的记忆在一瞬间迸发而出。   而且,好巧不巧,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故人。   宁家家主宁旻珺。   他正命人捉捕昔日在他父亲顾渊嗣底下学香的学徒。   江知颐记得此人,他曾因偷看了那本《异香录》并效仿书中所载制香而酿成大祸,后被他父亲赶走了顾家。   《异香录》......   《异香录》!   江知颐掩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欲掐出血来,看着宁旻珺那张熟悉的脸,想起这十余年来几乎夜夜令他惊醒的噩梦,那融在骨子里的恨意在一瞬间沸腾而上。   他终究忘不了。   就为了这本香谱,这位向来慈祥和善的宁伯伯当年是如何逼迫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强忍着冲上前将宁旻珺碎尸万段的冲动,眼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还是做不到让往事随风,父母的惨死,姑姑的冤屈,这份血海深仇,他必须得报。   当初先皇后被毒杀,他姑母和父亲被刑部定为凶手,断案的人正是当初的刑部尚书,如今的首辅胡钊壁。   胡钊壁此人可疑,指不定便是他联合宁旻珺对顾家下的手。   江知颐想要报仇,但接近当朝首辅谈何容易,除却科举入仕,他想不到其他途径。   虽是顾家人,然江知颐在香术上的天赋却远不及他的妹妹顾缃绯,不过,在读书方面,他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在绾南入籍,用了几年的时间,一路科考几乎毫无阻碍,最终顺利以会试之名来到鹿霖学院借宿,堂堂正正地回到了京城。   再入京城,江知颐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暗中监视宁旻珺,很快,他发现宁旻珺在接触一个叫方系舟的举子。   巧的是,那举子与他一道住在鹿霖书院。   之后不久,京城便发生了两桩举子被杀案,他知道,凶手正是这位方举子。   江知颐怀疑方系舟所行之事或与宁旻珺及《异香录》有关,他试图阻止过方系舟杀人,但都没有成功。   甚至到后来,方系舟将手伸到了鹿霖书院内。   赵举子赵孟垠被杀的那一日。   江知颐在书院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是曾经顾家的至交,他幼时的挚友,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孟松洵。   然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戍边多年归来,如今已被封为武安侯,举手投足间尽是难以掩盖的矜贵与威仪。   但见到孟松洵还不足以令江知颐激动难抑,他险些失态是在翌日看到那个住在他屋内的小姑娘写的字时。   他不可能认不出这字来,因为这是他当年一笔一划亲手教她的,那独特的字形,天底下当不会有人再写得出来。   他深深看了眼前瘦削的小姑娘一眼,强按住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江知颐头一回在心里骂自己愚蠢,早在发现小姑娘的嗅觉比旁人更灵敏,同时还姓柳时,就应该有所察觉。   这不是他那时时在心头暗暗惦念的妹妹,又是谁。   他很想将他的念念抱在怀里与她相认,像幼时那样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他一直很想她。   他也很想问问,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成为那位刑部郎中沈韫玉的妾,他们是不是对她不好,以至于她那么瘦小,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可他不能,他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的身边太过危险,他并未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   他只能笑着同她玩笑,告诉她后山药庐闹鬼,让她不要去那厢。   他自然是吓她的,但药庐虽没有鬼,却是方系舟用来保存脑髓的地方,他不愿让她接近那里。   对于方系舟要做的事,江知颐其实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他这调皮的妹妹幼时曾偷了《异香录》来看,还告诉他,《异香录》上有一种香叫文髓香,以世上顶顶聪明四人的脑髓入香,用之,便可文思泉涌,才华横溢。   方系舟已杀了三人,还需一人。   打方系舟让他去药庐取药时,江知颐便知晓,方系舟要杀的第四个人是他。   他自不可能让自己出事,前往药庐前,他给自己那位幼时好友,如今的武安侯留了消息。   入药庐后,他任由方系舟迷晕了自己,拖去了地室,可方系舟不知道的是,他跟随游医多年,因着长期为他试药,普通迷香用在他身上,起效并不快。   下了地室,他故意打翻了方系舟用来盛放脑髓的容器,使得他一时无法杀他取髓,保住了自己的命。   但他没有想到,方系舟暴露后,为了逃跑,竟劫持了他的念念。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视如珍宝的妹妹如今嫁得的夫君却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为了自己的官位和前程,竟不顾念念的安危,下令命射手放箭。   看着他那被方系舟挟持,恐随时丧了性命的妹妹,他忍无可忍,隐在远处高楼,用完好的左臂,强行拉弓,将方系舟一箭毙命。   江知颐清楚,他的念念再不能继续留在沈家受苦了。不然,她怕不是早晚要被沈韫玉这个混蛋折磨死。   可他不能将她留在身边,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那位武安侯身上。   说来,这位武安侯还曾与他那妹妹有过婚约。且他看得出来,孟松洵仍对顾家的人与事仍念念不忘。   正当他试图提醒孟松洵,柳萋萋真正的身份时,孟松洵似乎快他一步,认出了念念。   故而鹿鸣宴那日,当孟松洵借着酒醉向沈韫玉提出换妾时,他才会推波助澜,逼得沈韫玉不得不将人乖乖奉上。   看着沈韫玉被迫点头的那一刻,江知颐觉得宴席上的酒都醇香了几分。   他的念念,那般美好的姑娘,又怎能任他沈韫玉随意糟践。   如今人到了孟松洵身边,他自也可以安心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事。   一举高中,成了新科状元郎,面对这般旁人艳羡不来的好事,江知缺颐却并未多么激动,因着这一切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开始罢了。   他有意无意在同僚上级面前提起胡钊壁,大赞其理政之才,话里行间流露出敬仰之意,很快便被急切想培养心腹的胡钊壁请到了府邸做客。   胡钊壁此人做事谨慎,江知颐始终投其所好,但不得寸进尺,保持着合宜的态度,不出多少时日,就得到了胡钊壁的信任。   江知颐趁势循蛛丝马迹去查当年先皇后之死一案,却惊诧地发现胡钊壁的确有玩忽职守,甚至联合顾长奕故意为顾家和云妃定罪之嫌,但他似乎与《异香录》毫无关系,甚至全然不知《异香录》为何物。   当年与宁旻珺一道害死他父母亲的,另有其人!   除了他,在查十五年前顾家一案的,还有他幼时的好友,孟松洵和程羿炤。   从文髓香到婴香,再到灵犀香,宁旻珺表面和善近人,背地里却是在用《异香录》上记载的邪香,一次次借旁人之手害死无数性命。   江知颐身为胡钊壁的“亲信”,在他们查案的过程中不能明着相帮,便只能暗中给些提示。   而他的念念也总能聪明得领悟他的意思。   然他的警觉终究不够,宁旻珺无意间发现了念念的身份,本着宁可错杀的想法,趁着念念在隆恩寺寮房借宿的时机,派人刺杀,几欲要了她的性命。   他心急如焚,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以看手的名义前往香铺提醒程羿炤关于程老爷子藏的救命药的事。   他的念念生死未卜,他辗转反侧,也几乎一夜未眠。他希望能等到她苏醒的消息,然最后听到的却是武安侯的妾香消玉殒。   自大理寺少卿苏译徜口中得知此事,他身形摇晃,几乎站不住,可到底不敢相信,明明有了那救命药,他家念念怎么会死呢。   他失魂落魄地和几个同僚去武安侯府悼念,却看见灵堂中棺盖大敞着,孟松洵按着沈韫玉脑袋,怒气冲冲地让他看清楚里头躺的人。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与悲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江知颐知道,他的妹妹定然没有死,他了解孟松洵。   若念念真的死了,他不会让任何人碰她,甚至看见她的尸首,他这般做,根本就像是在向谁证明。   柳萋萋已经死了。   是,柳萋萋死了!   江知颐彻底安下一颗心。   当初那群向顾家下手的人,他也该正式让他们一一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 2 2 2: 20:05~2023-03-23 2 2: 23: 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满天 22瓶;暴躁猫猫 20瓶;小铃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番外15(有部分正文剧情重叠,慎定)   ◎江知颐回忆篇(2)◎   胡钊壁虽不是直接杀害他父亲母亲的凶手, 但他联合顾长弈作伪证,意图陷害顾家,同样罪无可恕。   江知颐私下调查过,可时隔十五年, 当初先皇后被毒杀一案的证据与证人几乎已难以寻到, 就算有, 也无法成为胡钊壁定罪的铁证。   因而想要胡钊壁付出代价, 需得另辟蹊径。   幸运的是, 他寻到了。   身居高位者少能做到真正的清正廉洁, 尤其是在看过高处的繁华后,便更易被世俗之欲迷了眼。   胡钊壁便是如此。   这些年, 从京郊的万亩良田到金银玉器,他私下里默许收受了不少贿赂,可他亦是个极度谨慎之人, 总会小心地命人消去受贿的痕迹。   然这世上哪有真的天衣无缝,只消做过,便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柳萋萋“死”后不久,天弘帝带群臣去京郊围猎,意外发生了太子惊马一事。   而救了太子的功臣正是他江知颐。   因着救驾之功, 他一跃从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成了太子洗马。   朝堂上都在传,此事或是四皇子的亲舅,当朝首辅胡钊壁所为,可江知颐一眼便看出,惊马一事根本是太子自己的手笔。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自小病弱, 恐活不过而立的太子殿下, 实则是头心思深沉, 蛰伏于暗处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狼。   那个被玩弄的人,亦包括他江知颐。   太子好巧不巧,偏在他面前惊了马,因着那人一开始的目标便是他。   不为旁的,因着太子偶然发现了他在暗中调查胡钊壁。   既得对敌一致,便是最好的盟友。   面对这个笑意温润的太子殿下,江知颐暗暗赌了一把,将自己的身份与目的和盘托出。   在听到他是那个原该死在十几年前大火中的顾家大公子顾柏灏,太子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   但太子很快便反应过来,作为被告知这个秘密的交换,亦告诉了他一个令他激动万分的消息。   宁旻珺背后的人是福王。   福王,原是那个一直在装疯卖傻的福王!   他才是真正为了得到《异香录》而不择手段的人。   亦是杀害了他顾家几十口的人!   虽是恨不得当即冲去福王府邸,为父母亲报仇,可江知颐到底不是冲动之人,忍了那么久,绝不能前功尽弃。   既得要复仇,便一个一个来,谁都别想跑得掉!   他“偶然”成为太子心腹后,胡钊壁虽有不悦,但很快便转怒为喜,切切嘱咐他趁此机会,好生看紧太子,若太子有什么异动,及时向他禀报。   江知颐恭敬地称是,看着面前自以为安排稳妥的胡钊壁,却是暗暗勾了勾唇。   他的猎物上钩了。   及至六月,南方大旱,太子惊马后“伤情未愈”,念及受苦的百姓,自请南下赈灾,他亦一道前往。   临行前,胡钊壁私下将他叫到跟前,委婉地告诉他切莫让太子查到关于赈灾款被侵吞一事。   江知颐信誓旦旦,言定不辱命,也确实未辱命,太子南下赈灾期间,风平浪静是,什么都没发生。   这当然是归功于他江知颐,不过表面的风平浪静终究是假象,私下里,他以胡钊壁心腹的身份,南下顺利搜集了不少这位首辅大人侵吞赈灾款的证据。   返回京城后,因此事办得漂亮,胡钊壁愈发深信于他,甚至同他许诺,待将来四皇子继承大统,定会予他高官厚禄。   江知颐当即激动跪谢。   他的确激动,因为离他胡钊壁的死期不远了。   当年十月,武安侯孟松洵自澜州带回来一位苏家姑娘。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偷偷去武安侯府门前看过。   看着那个笑意明媚,端庄温婉的女子,他亦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这是他的妹妹。   顾家姑娘顾缃绯,回来了。   她和他一样,都没有忘记当年的血海深仇,为了还顾家清白而拼命努力着。   他虽不能站在阳光灿烂的苍穹下同他们并肩作战,却可以在阴影里为他们递去最锋利的刀。   那些他辛苦搜寻的证据,终被送到了那位武安侯,即大理寺卿孟松洵手上。   由侵吞赈灾款为伊始,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这些年做的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尽数赤·裸裸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在经过大理寺的调查审理后,顾长弈遭流放,胡钊壁则被判了秋后问斩,他被关在刑部大狱的日子,江知颐曾去看了他一回,胡钊壁似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是栽在了这个毛头小子手上。   看着他仰天大笑,跟疯了一般,江知颐满意地含笑离开了。   半月后,武安侯大婚。   新妇便是那位苏家姑娘。   江知颐隐在不远处,望着自澜州赶来的苏老爷子一家和“苏家姑娘”其乐融融的模样,手不禁攥紧成拳。   快了,就快了。   很快,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回到他们身边。   正当他与太子筹谋如何对付福王一党时,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   武安侯大婚日,当众揭穿了宁旻珺的真面目,将其下了大狱,然因着福王在天弘帝面前挑拨,天弘帝不仅将宁旻珺提出了刑部大狱,将他封为了冶香官,甚至将柳萋萋囚在了宫中。   设了几十年局的福王终于要开始动手了。   祭冬前,太子早已察觉到福王暗地里布置的一切,却是不动声色,只命他去见了孟松洵。   孟松洵亦已查到了福王头上,江知颐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其太子的计划,才让福王在祭冬那日如愿捏造了“武安侯造反挟持太子”之事。   太子假死后,他偷偷潜回了皇宫,在孟松洵率勤王之师捉拿福王时,开城门接应。   不过,他与这位武安侯的默契远不止于此,在他面对被福王劫持的柳萋萋说出冷漠的话时,他便在不远处高楼上提起了弓箭。   那锋利的箭矢穿透福王脖颈的一刻,江知颐好似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身心都变得通透轻盈起来。   十六年,一切终于结束了。   江知颐坐在檀香木雕花书案前,望着窗外停在石榴树上的东张西望的画眉鸟,似是被人声惊扰,鸟儿蓦然展翅而去,留枝叶微微摇晃着。   听到“咚咚”两下扣门声,江知颐自那些遥远的记忆中回笼,道了声“进来”。   随着“吱呀”声,隔扇门被缓缓推开,先入目的是一副搁着碗筷的食案,而后是一个挽着发髻,笑意明媚的女子。   看见来人,江知颐愣了一瞬,旋即勾唇道:“怎的不说一声便来了。”   “说了,怎的能给你惊喜呢。”柳萋萋提步上前,将食案搁在江知颐面前,“哥哥是不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江知颐往食案内瞅了一眼,里头是一碗清淡的面,顶上窝着个蛋,思忖片刻,无奈地笑了笑,“最近公事忙,的确是忘了。”   柳萋萋端出面碗,将筷子递到江知颐手上,“我知你向来不喜大操大办,可这面还是要吃的,就是我这手艺,到底比不上娘。”   从前,他们二人的母亲苏氏还在时,每逢他们生辰,苏氏都会亲自下厨煮面给他们吃。   兄妹俩重聚后,柳萋萋延续了幼时这个习惯,每年都会来为江知颐煮上一碗面。   江知颐捞起面吃了几口,笑道:“娘煮的面自有她的味道,你的自有你的滋味,哪有谁好谁坏的。”   他顿了顿,往门外看了一眼,问:“岚儿今日没有缠你?那孩子不是一刻也离不开你吗?”   岚儿是柳萋萋与孟松洵的第二个孩子,如今一岁有余,对柳萋萋实在粘的紧。   “可别说了。”柳萋萋闻言颇有些头疼,“鱼儿像岚儿这么大时,也不见这么粘我的,我今日是趁着他睡熟了,才偷着跑出来的。”   她烦恼归烦恼,但言语间唇角泛着淡淡的笑意,江知颐知他这妹妹如今过得好,京城里像她这般年岁的妇人大多因着操持家事,相夫教子而早显疲态,但柳萋萋不同,生了两个孩子了,却仍同少女一般昳丽动人。   归根结底,还是夫君和婆家人对她疼爱有加。   “鱼儿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本也想跟着一道来的,说要来给舅舅庆生,但是今早太子殿下传召,说要她进宫陪着练习射箭,鱼儿便只能去了。”   太子殿下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因着陛下对皇后娘娘宠爱有加,大皇子不过两岁,便被陛下破格封为了太子。   陛下对皇后的宠爱不仅于此,他甚至以神灵托梦为名,遣散了后宫的妃嫔,只留下了皇后一人。   鱼儿和太子因着年岁相近,再加上柳萋萋常带着鱼儿进宫,两人自幼便玩在一块儿。前段日子,皇后朱氏生下了小公主,没了闲暇陪伴太子,太子觉得无趣,就常命内侍召鱼儿进宫。   说起鱼儿,柳萋萋忍不住念叨起江知颐道:“哥,鱼儿都快四岁了,你的终身大事便真的不考虑了吗?连程大哥都与鸢儿成了亲,你还真想当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啊?”   宁旻珺死后,宁翊鸢便一人去浪迹天涯,程羿炤离开了香药铺去追她,陪着她在大徴游历了快五年,两人才终于在东边一个小县城里开了家小香药铺,修成了正果。   江知颐吃面的动作一顿,笑而不语。   见他这般,柳萋萋低叹道:“那位宋家姑娘等了哥哥好几年了吧,哥哥若再不抓紧,她可要教旁人娶走了……”   她说着,试探地瞥了江知颐一眼,便见他薄唇抿了抿,少顷,垂眸低低道了一句:“她还年轻,而我已然而立,娶了她只会是耽误她。”   “你怎知是耽误了。”柳萋萋就知道他哥哥不是不喜那宋家姑娘,是觉得两人的年岁差得大了一些,心有犹豫。   她自怀中掏出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搁在江知颐手边,沉默片刻道:“哥哥,顾家的事已成了过往,父亲母亲在地下也早已瞑目,可你的日子还长,莫要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之事。这是宋家姑娘托我交给你的,她说最后一回,她快双十了,家中父母担忧她婚事已久,不可能再拖了……”   柳萋萋言尽于此,未再多说什么,家中还有随时要哭闹的稚儿,待江知颐吃完面,她便起身匆匆离开了。   江知颐拿起那枚香囊,指腹摩挲着上头精致的兰花纹样,静默了许久,才命人唤来了家中的管事。   “此事我也不懂,你去问问准备怎样的聘礼才算合宜,不必节省,都照着最好的来。”   蓦然说起“聘礼”之事,管事颇有些茫然,“老爷,您这是要……”   江知颐薄唇微扬。   “明日,陪我去宋家提亲吧。”   念念说得对,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蹉跎了那么多年,他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写朱氏和新帝了   感谢在2023-03-23 2 2: 23: 23~2023-03-25 2 2:06: 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漓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番外16   ◎皇后朱氏篇( 1)◎   皇宫, 乾华殿。   袅袅烟香自紫金香炉中缕缕而上,伴随着浓郁的香气在层层叠叠的帐幔间飘散。   殿内烛火如豆,昏黄看不大清晰,只隐隐能听见滴滴答答似流水滴落的声响, 然那并非水滴, 而是自凝脂皓腕上流下的鲜红刺目的血。   那血落在玉瓷碗中, 翠绿与鲜红交融, 呈现出几分妖冶与诡异。   直满了小半碗, 一旁的内侍才将一小罐子药膏搁到了端坐放血的女子手边, 女子容貌昳丽动人,分明是少有的绝色, 却是面色惨白,一双漂亮的杏眸黯淡麻木,没有半分神采, 若失了魂一般。   她瞥了眼手腕上仍流血不止的伤口,有一瞬甚至生了就这般流血到死的念头,可不待这个想法深入,身侧的婆子便刮了药膏,强硬地抹在了她的伤口上, 没一会儿伤口的血便止住了。   内殿站着一个身着官服,约摸四十上下的男人,他接过玉瓷碗,将其中的血混入香材中,制出了一碗香汤。   内侍端着香汤行至龙榻前,伺候躺在上头瘦骨嶙峋的男人服下, 很快原气若游丝, 奄奄一息的男人恢复了些许血色, 呼吸也平稳流畅起来。   他眼窝深陷,一双眼眸在殿内转了转,旋即定在了某处,用眼神示意内侍。   内侍登时会意,折首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句,“皇后娘娘,陛下叫您呢。”   被唤作皇后娘娘的女子方才在受伤的腕上缠了干净的布条,闻声身子微颤,顿了一顿,才起身朝这厢而来。   她缓缓在龙榻边坐下,却始终垂着眼眸没有抬首看,少顷,一双枯瘦的手伸来,落在她净白如瓷的柔荑上。   女子强忍着退缩的冲动,乖顺地低低唤了声“陛下”。   “辛苦皇后了。”沙哑难听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若没有皇后,朕也不能撑到今日。”   女子抬眸看去,便见躺在龙榻上的天弘帝视线在她脸上流转打量着,眸中闪着精光,须臾,他笑道:“朕也知皇后辛苦,皇后放心,等朕身子好了,一定好生疼你。”   说话间,那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柔荑,指腹在她细嫩滑腻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女子抿唇而笑,却是没有应声,眼睫低垂好似羞赧一般。   一炷香后,女子由嬷嬷扶出了乾华殿,才踏出正殿,便有一婢子迎面而来,急切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   皇后娘娘?   听得这个称呼,朱绫微不由得自嘲地勾了勾唇。   什么皇后娘娘。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味给皇帝用来续命的药材罢了。   当年封后的圣旨传到家中,她爹娘何其欢喜,觉得她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是多么光宗耀祖,不知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儿。   但却不知,她入宫后,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皇帝封她为后,不过是因着她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命格极阴,身子清白的女子,血极适合入药,不然以她父亲的官位,她又何来的资格入主中宫。   宫婢紫苏为朱绫微披上大氅,小心翼翼地扶她入了小轿。   因着失了不少的血,朱绫微周身无力,甫一在轿中坐下,她便阖紧双目,虚弱地倚靠在轿壁上。   进宫的这几年来,几乎每月她都要为天弘帝供一回血,原还算吃得消,可最近几个月,不足半月,乾华殿那厢便会将她召去。   再照这么下去,她怕是离死期不远了。   朱绫微苦笑了一下。   她倒是想死,只怕根本死不了,待回了她的皇后寝宫,不管她愿不愿意,那补血的汤药都要被盯着灌入她的腹中,维持她的性命,以便将来那位尊贵的陛下有血可用。   她眼眸微垂,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蓦然想起在乾华殿时,天弘帝那落在她身上赤·裸且灼热的目光,似饿狼般对猎物虎视眈眈,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扒光她身上的衣裳,将她吃干抹净。   思及天弘帝那年迈且骨瘦嶙峋的模样和贪婪的眼神,朱绫微胃里顿时翻江倒海的一阵,越想越觉得恶心,顿时忍不住俯身干呕了几下。   她知道天弘帝对自己的心思,虽说伺候他本也是她的分内之事,可天弘帝纵然抓心挠肝,但注定碰不得她。   因为她只有身子干净,才能继续做他的药。天弘帝昏庸但没有那么糊涂,相比于美色,最要紧的当然是他的性命。   看着手腕上浅浅淡淡的伤痕,朱绫微无声地笑起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熬多久。这几年,被折磨地受不了时,她也曾想过与天弘帝同归于尽。   可她不能,她身后还有她的爹娘,她的兄弟姊妹,和整个朱氏家族,她不能因着自私牵累她背后那么多人。   她不能!   可她要快被逼疯了!   朱绫微用贝齿死死咬住自己的拇指,似乎在努力绷住维持脑中最后一分理智的弦。   衣袂下落,似是在自己的手腕上瞥见什么,朱绫微倏然双眸一亮,缓缓放下了柔荑。   她有了一个好主意!   虽说她不能刺杀天弘帝,但她可以毁了自己!   只消她不再是完璧之身,她的血就不可能再起药效,喝了那药的天弘帝无法好转,岂不是很快便能驾崩。   光是想到那个结果,朱绫微笑容便不自觉浓起来,然很快她的唇角便耷拉了下去,不禁在心下嘲笑自己痴心妄想。   她身在内宫,除却天弘帝,身边可见的唯有去了势的太监,她又去何处寻一个能给她破身的男人。   她将脑袋磕在轿壁上,一下子笑出了声,只觉自己疯了,竟生出这般荒唐的想法。   小轿颠簸了许久,朱绫微偶然抬手懒懒地掀开轿帘,入目是御花园一片盛开的海棠。   “停轿。”   抬着轿子的内侍闻声却是未停,只侧眸看了跟在一旁的嬷嬷一眼,那嬷嬷皱了皱眉,凑近轿窗,问道:“娘娘,还未到坤安殿呢。”   “本宫知道,本宫想去赏花。”朱绫微定定道,“怎的,本宫连想赏个花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方嬷嬷本就是天弘帝派来监视朱绫微的,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后态度这般强硬。   不管怎么说,这位到底是主子,不好顶撞,方嬷嬷默了默,还是命几个内侍落了轿。   朱绫微尚且有些虚弱,钻出轿子,她只让紫苏扶着她去看花,命其余人都留在原地。   御花园的几株垂丝海棠来得正盛,淡粉小巧的花儿开得娇艳,在风中颤颤巍巍,惹人怜惜。   朱绫微深呼了一口气,似想在这般清新怡人的春色中排出心中郁结,她抬手欲去触碰枝头娇嫩的花朵,却有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掌赫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似在她额上碰了碰。   她陡然一惊,下意识退了几步,便见一张清雅隽秀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那人身披雪白的狐皮大氅,身姿挺拔但肤色苍白,略有些清瘦,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角微扬,含着浅淡有礼的笑,拱手毕恭毕敬地冲她施了个礼,唤了声“母后”。   听得这既陌生又令她有些尴尬的称呼,朱绫微强笑了一下,“原是太子,太子怎的在这儿?”   眼前这个二十出头,容貌俊秀的男子正是先皇后所出的东宫太子。   论年龄,他尚且比她大上几岁,可两人却要以母子相称,实在有些离奇荒谬。   “儿臣偶然路过御花园,见海棠花开得正好,便想来观赏一番,没想到在此遇见了母后。”太子贺铖岐笑意温润,言至此,稍显歉意道,“儿臣看见母后发髻上沾了片花瓣,想着为您摘下来,却不想惊扰了母后,还望母后莫怪。”   似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抬起手,纤长的手指间果然捏着一片海棠花瓣。   见他将手伸开,朱绫微也下意识摊开手掌,任他将花瓣放在自己的手心。   然男人松手的一瞬间,指尖无意在她掌心划过,带来一丝似有若无的痒意,那痒意透过掌心传到了朱绫微心底,蓦然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她身子微僵,忙合拢手掌,慌乱地别开目光。   “母后看起来气色不好,这花虽美,但外头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去,莫染了风寒。”贺铖岐恭敬而疏离地说着这话,纵然面对的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母亲”,然言语之间尽显分寸,好似真的在担忧一个长辈。   朱绫微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下可惜。   从前两人见面,都是在宫宴或乾华殿中,很少在私下里单独见着,今日相对而立,朱绫微才发现这位太子殿下远比她想像的还要高大,且那模样的确是生得令女子移不开眼且容易面红耳赤。   想是继承了先皇后的美貌。   当然,贺铖岐远不仅皮相生得好,他为人机敏睿智,谦逊有礼,听闻天弘帝久卧病榻,不少政事都是由他在处置,只可惜这也是个自小捧着药罐子长大的病秧子,甚至有传闻说太子病已入骨,恐活不过而立之年。   朱绫微轻轻颔首,回了句“太子也早些回去吧”,说罢正欲折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她努力想稳住身子,却仍是不可控地倾倒下去。   幸得,有人扶住了她。   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横在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朱绫微用手抵着男人宽阔的胸膛,感受着透过衣衫传到掌心的滚烫和坚实的触感,不禁双眸微张。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便见太子仍是那副笑意从容的模样,他薄唇微张,关切道:“母后,您没事吧?”   朱绫微慌乱地自贺铖岐怀中退出来,扯开唇角端庄地笑了笑,“无妨,恐是昨夜没有睡好,一时头晕罢了。”   “那母后今晚早些歇下。”   “好。”   朱绫微点了点头,一刻也不敢多留,折身颇有些狼狈地离开。   看到她这么快回来,等在轿子旁的方嬷嬷放了心,将人扶了进去。   朱绫微坐在小轿中,脑中混乱地厉害,她垂首看了眼掌心,似还能想起落在男人胸膛的触感。   她咬了咬下唇,纳罕地蹙了蹙眉。   这久病的将死之人会有这般健壮结实的身子吗? 第103章 番外 17   ◎皇后朱氏篇(2)◎   那日顶着虚弱的身子在御花园吹了风, 回了坤安殿后,朱绫微很快便病倒了。   她连着高热了几日,迷迷糊糊间看见的都是划开她手腕的锋利匕首,和源源不断自她身上流淌出来的鲜红的血液。   那鲜血汇聚成河, 一寸寸将她淹没, 直至她窒息在那浓重难喘的血气中。   每次只消一睡去, 她便会沉入可怕的梦境里, 它就像是张密密的网将她兜头罩住难以挣脱, 纵然朱绫微烧得汗水涟涟, 却常是睁着眼死死盯着帐顶,不愿进入梦乡。   如此支撑了几日, 她仍奇迹般地熬了过来。   并非她多么坚强,不过是躺在床榻上任人强灌了汤药,保住了性命。   毕竟, 作为重要的药材,她还不能死!   打那日喝下掺着她血的香汤后,天弘帝难得很长一段时日没有发病,也让朱绫微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待身子舒服了许多,是日, 朱绫微带着命紫苏备好的礼品亲自前去东宫看望太子。   她卧病期间,太子贺铖岐命人送来不少补品,听闻还曾来坤安殿看过她,但被方嬷嬷寻了由头劝了回去。   如今她病愈,太子反倒是病倒了,作为“母后”, 她也应当礼尚往来, 去东宫走一遭。   说是去东宫, 但实则不过是朱绫微的私心,她只是想借这个名头离开坤安殿,在宫中四处走走。   行至太子寝宫,朱绫微便见一内侍端着食案自殿内出来,食案中是一只还残余着些许汤药残渣的碗,散发着一股很浓郁的药草味。   那内侍乍一见着朱绫微,不知怎的,神色颇有些慌乱,忙停住步子,冲朱绫微福身施礼。   朱绫微微微颔首,提步入了殿内,便见一人手持书卷,正倚坐在床头垂首默读着。   他一头乌发垂落在肩头,捏些书卷的手指修长漂亮,如玉般温润洁白,甚至能隐隐瞧见底下青紫的血管。   他薄唇紧抿,双眸定在书页上,全神贯注,通身散发着一股病弱的美,似是听见动静,他睫羽微颤,侧首看来,面上显露出几分诧异,忙放下书卷,作势要起身施礼。   “太子身子不适,不必如此多礼了。”朱绫微在床榻边的红漆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听闻太子抱恙,本宫心下担忧,便来看看,顺道带来陛下曾赏赐给本宫的百年人参,也不知于太子病情有没有用。”   “让母后担忧了。”贺铖岐掩唇低咳了几声,他肤色本就白,如今病着,就更像是一块晶莹剔透且易碎的玉,“不过是老毛病罢了,近日天气冷了些,病情便有些反复。”   “太子是储君,虽是旧疾,但平素也不可轻视才好。都说这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此回定也要好生养透了才是。”   分明不过二十出头,朱绫微却得以长辈的身份对着比自己年岁还大的“儿子”说着这般语重心长的话,心下不免觉得分外别扭。   “母后说的是。”   朱绫微干巴巴地笑了笑,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她沉默片刻,正想着说些什么,余光蓦然瞥见摆在床榻边的一株黑松盆景,随口道:“这盆景长得倒是不错。”   她低身凑近,却不由得秀眉微蹙,一股浓郁的草药气扑面而来。   朱绫微认得这气味,方才入殿时,那内侍端着的汤药碗里散发出来的和这个气味一模一样。   她视线稍稍下落,便见黑松根部土壤湿润,似有一些碎屑,很像是草药渣子。   朱绫微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些“药渣”,却觉手腕一痛,竟是被一只大掌被擒住了。   她抬眸,一下望进一双阴沉深邃的眼眸里,但那抹沉色只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担忧取而代之。   “母后小心。”贺铖岐关切道,“这上头有刺,莫伤了母后的手。”   朱绫微将视线落在手腕上,感受着男人掐得她有些发疼的力道,暗暗垂眸,若有所思。   直到离开东宫,她都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夜半辗转反侧,朱绫微忍不住抬起手腕,想起白日她查看盆景时,太子异常的反应,秀眉顿时蹙得更紧了些。   今日太子凑近她时,身上几乎没有那汤药的气味,那汤药去了哪儿,朱绫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太子将汤药倒进了那黑松盆景中。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是怕旁人下毒吗?可若不喝药他身子又如何能好。   朱绫微思忖许久,蓦然脑中灵光一现。   难不成……   三日后,朱绫微再赴东宫,这回她带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而是命紫苏拎了一个食盒。   看见她,贺铖岐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她会来得这般频繁。   朱绫微寻了个由头退了殿内的宫人,自食案中端出一个汤碗,“那日本宫回去后,一直对太子的病情放心不下,询问了张医正后,才想起本宫幼时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方子,对太子的病情有益,便让宫人按照方子将药熬好,特意给太子送来。”   见她将汤药递来,贺铖岐瞥了眼里头乌漆麻黑的药汁,却是迟疑着没有接,只笑道:“母后不知,儿臣才喝了药不久,只恐两者药性相冲,不若等一会儿再喝。”   “无妨。”朱绫微似乎早料到他会这般说,“本宫已询问过太医,两者并不相碍,这药还温着,正适合入口,若凉了,便易失了药效。”   说罢,她将手中的药又递近了几分。   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女子,贺铖岐沉默片刻,方才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股难闻的腥气扑面而来,他剑眉深蹙,少顷,将双唇缓缓凑近碗壁。   朱绫微凝神盯着他瞧,眼见汤药即将入口的一瞬,男人捧着汤碗的手颤了颤,紧接着五指松开,整个手掌倾斜开去。   清晰捕捉到这一幕的朱绫微,唇角愉悦地上扬,旋即飞快地抬手伸向发髻,拔出一枚金步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面前的男人刺去。   她自然没有伤到他分毫。   因男人的速度显然比她更快。   那被抛出床榻外的瓷碗落在厚重的软毯上,纵然逃过了粉身碎骨的命运,但仍是将漆黑的汤药溅了一地,发出了一声闷响后咕噜噜原地打了几个滚。   床榻之上,一阵天旋地转后,朱绫微被死死压在男人身下,一双藕臂交叠钳制在头顶,周身动弹不得。   那枚步摇被打落在她手边,凄凄凉凉地躺在绵软的衾被上。   朱绫微含笑看着眼前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男人,他面色沉冷如冰,没有一丝笑意,甚至一改往日温润文弱的模样,压制着她的力道极大。   他瞥了眼那支步摇,略有些咬牙切齿道:“母后,这是要做什么?”   朱绫微挑了挑眉,面露无辜,“本宫不过是想给太子瞧瞧本宫新得的步摇,太子怎的反应这般大呢,都把本宫给掐疼了。”   她顿了顿,那双潋滟眸子将贺铖岐自前到后细细打量了一遍,笑意渐浓,“太子这般大的气力,可一点也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啊……”   贺铖岐愣了一瞬,但很快便神色如常,淡然答:“儿臣虽久病,但毕竟是个男人,再不济气力也总是比母后大些,更何况是怀疑有人要刺杀儿臣的情况下……”   “哦?”朱绫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床榻边那株黑松盆景上,“既是病了,那怎的太子不知好生喝药呢,若是今日本宫撂下汤药不管,它是不是也同其他汤药一样,教这株黑松给喝饱了呀。”   贺铖岐眸色晦暗了几分,却仍是选择继续装傻,“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朱绫微定定看了他半晌,蓦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若是明日本宫告诉陛下,其实太子殿下您根本就没有病,您说陛下他会作何反应?”   听得此言,贺铖岐唇间笑意渐敛,看着身下女子眸中闪烁的疯狂,他薄唇紧抿,面上温柔的假面彻底撕开,许久,沉声质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朱绫微笑了笑。   她能想要什么,她只是快疯了,但在彻底疯魔前,她必须得拉着一个人一起疯,一起坠入这黑暗的无边炼狱。   “我只想让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贺铖岐问。   见她不答,只久久凝视着他,贺铖岐纳罕蹙了蹙眉,下一刻却是身子微僵。因一只玉足一寸寸向上,缓缓摩挲着他修长的腿,最后缠在了他紧实的腰身上。   他垂眸看去,便见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发髻松松垮垮,凌乱的碎发贴在她昳丽的面容上,衬得她的笑意愈发明媚放肆,似飞蛾扑火时散发的最绚丽的光。   她朱唇轻启,以最平静的姿态说出最令人心惊的话。   “殿下,要了我!” 第104章 番外 18   ◎皇后朱氏篇(3)◎   贺铖岐眉目紧蹙, 似乎怀疑自己听错,然看着朱绫微始终上扬的唇角,便知她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母后……”   见他重重咬着末尾二字,满目荒唐地看着她, 朱绫微笑意不减, “自然知道, 我清醒得很, 还未被这个皇宫逼疯。”   她咬了咬唇, 眸中媚意流转, “所以,太子殿下, 趁我还未彻底发疯前,不若就满足了我这个要求,左右殿下也没什么损失……”   贺铖岐定定看了她半晌, 就像在看一个疯子,旋即阴沉着脸,松开了束缚着她手腕的大掌。   他端坐在床榻边,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肃色道:“此事孤只当没有发生过, 也请母后莫要在父皇面前胡说。”   “胡说?原来太子殿下也怕本宫在陛下面前胡说。”朱绫微懒懒地坐起身子,嗤笑一声,“不过不止是殿下,恐怕朝中不少人都会诧异,原来太子殿下的病弱是装的……”   她话音未落,一只大掌骤然袭来, 猛地扼住了她的脖颈。   朱绫微面色大变。   那大掌虽只是粗粗环着, 并未使劲, 但看着面前男人眼眸中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朱绫微仍不由得僵了身子,背上浮上一层冷汗。   她眼见他薄唇微张,一字一句道:“母后方才说了什么?”   朱绫微抿唇,一股子恐惧难以抑制地自骨子里漫出来,她睁着一双杏眸怔愣在那厢,直到男人挪开了手,才有些后怕地瘫软下身子,凌乱地喘息着。   看着她这副模样,贺铖岐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母后看来比你想象的更胆小,又何必逼迫自己去做这样的事呢。”贺铖岐拾起落在衾被上的步摇,插回朱绫微的发髻上,“只消母后嘴牢,不该说的莫说,一切自会相安无事。”   一炷香后,朱绫微带着贴身婢子紫苏踏出了东宫,彼时她衣衫齐整,发髻一丝不苟,与来时无异。   谁也不知方才在太子寝殿究竟发生了何事,除了他们二人。   身边有眼线在,她频频去东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天弘帝耳中。   是日,朱绫微在乾华殿放了血后,便被天弘帝叫到了跟前。   天弘帝生性猜忌多疑,眼中揉不得一颗沙子,待朱绫微坐在了他的身侧,他抬起那枯瘦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直到撩开衣袂,瞧见她腕内那一点如雪中梅花般鲜艳刺目的红痣时,面上的愠色才算消解了些。   “听闻,前几日你去东宫看望了太子?”天弘帝嗓音沙哑,眸光锐利如鹰,死死定在朱绫微身上,似准备随时捕捉她说谎的痕迹。   朱绫微如芒在背,知定是方嬷嬷告秘,但还是淡然地颔首,道了声“是”,旋即缓缓吐出原委。   “臣妾卧病时,太子殿下曾来看过臣妾一回,待臣妾身子好了,太子又病倒了,按礼数,臣妾当是要去看他的。”言至此,朱绫微面露忐忑,“这探病也没有空手的道理,可臣妾也没甚好送的东西,便将陛下曾赏赐给臣妾的百年人参送给了太子,陛下不会责怪臣妾吧?”   天弘帝在朱绫微脸上盯了半晌,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少顷,问道:“去一回也就罢了,怎的还连去了两回呢?”   听得此言,朱绫微垂下眼眸,一时沉默不言,天弘帝蹙眉不悦道:“缘何不说话?”   朱绫微缓缓抬首,却是杏眸通红,“臣妾先头去看太子时,见他身子虚弱,看着实在是令人难受,后来臣妾想起曾在医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便想着让太子试试,谁曾想臣妾将煎好的汤药给太子时,太子竟病到连碗都端不稳了……”   她抽了抽鼻子,复又道:“陛下向来疼爱太子殿下,如今太子重病,陛下心里定也不好受,臣妾只消想到陛下为此烦忧,便夜不能寐,臣妾给太子送汤药也是想为陛下解忧,若是陛下觉得臣妾多事,臣妾往后便不再……”   朱绫微本就生了张我见犹怜的美人面,如今一双潋滟的眸子湿漉漉的,哭得梨花带雨,不管让哪个男人瞧着,都不可能招架得住。   天弘帝也是个正常男人,且早对他这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皇后觊觎已久,眼下听着她说着关切自己的话,纵然再大的怨气也消失无踪了。   “好了,好了。”天弘帝忍不住安慰道,“朕知道皇后关心朕,不过是多问了两句,皇后怎就哭了呢。”   他伸手替朱绫微擦去眼泪,“皇后才为朕失了那么多血,且好生养着,朕近日自觉身子不错,今年的皇家围猎打算正常举行,届时皇后随朕一道去吧。”   感受着天弘帝枯瘦的手牢牢攥住她的柔荑,朱绫微强压下自心底泛上来的恶心,强笑着乖巧地点了点头。   四月上下,天弘帝带着群臣赴京郊的皇家围场春猎,守诺将朱绫微也带上了。   朱绫微心知肚明,其实有没有对她承诺的那句话,天弘帝都会带她出来,与多宠爱她无关,不过是因着她是能随时替他保命的一味药罢了,自然得时时放在身边才安心。   时隔一月,在京郊围场,朱绫微再次见到了太子贺铖岐。   他行至天弘帝跟前恭敬地行礼,还是从前那副面色苍白,身子虚弱的模样,同天弘帝施礼罢,他又面向她拱手躬身道了句“见过母后”。   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落在她脸上,朱绫微忍不住在心下发笑,他这躲避的样子,好似她是一头会吃了他的饿狼。   不过也没错,她确实想吃了他,只是他没让自己下口罢了。   这围猎是天子与朝臣的活动,自与她们这些女眷无关,但难得出一回皇宫,朱绫微带着众命妇一道游湖观景,努力放松心情。   然没想到这皇家围猎第一日,围场却意外出了变故。   不知怎的,太子所乘骑的马匹突然受了惊,一路横冲直撞,直将太子往悬崖边带。   幸得今年的金科状元,那位翰林院编修江知颐及时勒住了马,才让太子虽崴了脚,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自传信的内侍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朱绫微不由得惊了惊。   太子在朝中虽不曾树敌,但不代表没有人想要谋害他,不然这位太子殿下就不会故意装作这副病弱的模样借此保护自己。   这回他坠马,不知是谁的手笔。   得到消息后,自游湖处回到皇家行宫,已入酉时。   朱绫微秉着皇后的义务,前往东侧寝殿看望受伤的太子。   此时的贺铖岐躺在床榻上,左脚被搁在一个软枕上,包裹得严严实实,见了她,剑眉微蹙,显然不是很欢迎。   但碍着殿内还有内侍和婢子在,他不得不被迫上演一番恭孝的把戏,末了,才寻了个由头,将殿内人都支了出去。   “你来做什么?”贺铖岐沉声问道。   “能做什么,自然是来看看我的儿子伤得严不严重。”朱绫微唇角微扬,或是因上回东宫之事过去了太久,她已几乎忘记了当初被大掌扼颈的恐惧。   看着贺铖岐躲避自己的模样,朱绫微戏耍的念头更甚,她伸出手,指尖在贺铖岐包裹严实的左脚上点了点,“太子现在这般,若是我用强的,太子殿下只怕不得不从吧。”   说罢,她笑着俯身凑近贺铖岐,柔软的手掌覆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摩挲着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他衣襟处,指尖正欲挑开衣领,却被骤然抓住。   朱绫微抬眸看去,便见贺铖岐喉结微滚,眸色沉了沉,“朱绫微,你别太过分。”   听着男人沙哑的嗓音,朱绫微愣了一瞬,她方才的确只是玩笑,可此时看着男人眸中难以掩盖的欲色,一个念头骤然在脑海中升起。   她笑意微敛,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起身一下跨坐在了男人腰上。   贺铖岐双眸微张,似也没想到她会这般大胆,正欲阻止,却觉唇上一热,竟是朱绫微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   她未通人事,当初进宫也不是为了伺候皇帝,故而没人教她那事儿究竟要怎么做,脑中始终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而已。   朱绫微动作很生涩,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啃,她的不得其法却令身下人的呼吸愈发粗重。   贺铖岐本欲推开她的手悬在半空,少顷,却是骤然按住了她的后颈,让两人更贴近了几分。   口中的呼吸几乎被男人攫取而去,面对贺铖岐疯狂的反击,朱绫微难以喘息,末了,只能用手掌抵在他的胸口,无力地拍打着,直至最后软作一汪春水,瘫倒在男人身上。   两人的胸口都急促地上下起伏着,朱绫微虽脑中混乱得厉害,可唯独没有忘了她要做些什么,她支撑起身子,缓缓抽开了自己的衣带,任薄软的罗衫滑落,露出莹润洁白的肩头。   她媚眼如丝,朱唇尚且泛着诱人的水色,与贺铖岐对视间,才发现那个男人表面平静如水,然眼眸中却蕴着一团幽暗的火光,似乎随时会燃成熊熊大火。   在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儿子”的男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身子,相对于羞耻,朱绫微感受到更多的,是禁忌的快感,和复仇的快意。   天弘帝既将她视作一味药,那就别怪她毁了她自己。   他定然想不到,坏了她完璧之身的,最后竟会是自己的亲儿子吧!   朱绫微唇角的笑意愈发灿烂,她俯身去勾男人的衣带,然手指还未触着,却觉天旋地转的一阵,下一刻,已被男人沉重的身子压在了底下。   她惊诧地垂首看向贺铖岐的左脚,“你……”   原来又是装的……   然还未说完,男人的气息便堵住了她湿漉漉的朱唇。   朱绫微怔忪了片刻,旋即闭上眼,一双藕臂环住了男人的脖颈。 第105章 番外 19   ◎皇后朱氏篇(4)◎   窗棂外的天光逐渐黯淡下去, 整个内殿也很快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床榻之上,女子贴在男子耳侧,双眸湿润迷蒙,吐气如兰。   她感受到男人粗糙的大掌落在她的后背上, 托起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传来的丝丝痒意令朱绫微忍不住一声娇·吟, 低低唤了声“殿下”。   这令人骨软筋酥的一声, 却令男人的身子微僵, 他蓦然止住动作, 片刻后,却是起身扯过外袍盖在了朱绫微身上。   朱绫微怔愣了许久, 方才抱着衣衫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贺铖岐避开她的视线,用低沉喑哑的声儿道了一句“母后, 我们不该如此”。   听得此言,朱绫微秀眉蹙起,须臾,发出一声讥笑。   “懦夫!”   她双眸冰冷,扯过凌乱在床榻上的衣衫穿上, 又抬手理了理发髻,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她见这位太子殿下伪装多年,心思深沉,本以为当是个敢豁的出去的,现下才发现,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分明已箭在弦上, 他竟还是退缩了。   不是懦夫, 又是什么。   虽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但殿外天色已暗,宫人正在廊上点灯,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朱绫微也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甫一出了殿,便带着紫苏匆匆回了寝宫。   或是那日太过扫兴,朱绫微几乎彻底打消了那个荒唐的念头。   两日后,皇家围猎罢,天弘帝带着群臣回了京城。   朱绫微又被关在了那个富丽堂皇的牢笼里,做那味任皇帝赏玩的药。   只是她不再同从前那般默默忍受,既是不能如愿破了自己的完璧之身,她便换一种方式来排解心下的郁郁。   她成了天弘帝的“解语花”,总在天弘帝面前展现自己对他的痴情,惹得天弘帝愈发心痒却对她无可奈何。   看着天弘帝眸中的感动,朱绫微总忍不住在心下发笑,笑这个蠢货还真以为她会爱慕于这个不时摧残自己的人。   当年入夏,南方大旱,太子自请前往赈灾,等回来时,已是两月之后。   是日,朱绫微正在宫门处送别母亲。   因着她“听话乖巧”,天弘帝答应让她的母亲进宫与她小聚,虽只有两个时辰,且全程都有方嬷嬷在一旁监视着,但能久违见到母亲,朱绫微很是高兴。   她甚至亲自将母亲送出了宫,站在宫门处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侧的紫苏忍不住低声催促,才垂了垂眼眸,提起了步子,恰在此时,蓦然吹来一阵风,朱绫微没有捏住手中的丝帕,眼看着它往远处吹去。   她面色微变,忙提裙去追,这帕子虽普通,但是她方才向母亲讨来做念想的。   那轻飘飘的丝帕飘舞着落在了一人脚下,那人弯腰拾起,旋即恭恭敬敬地快走几步,递到了她的手边。   “皇后娘娘,您的帕子。”   拾到帕子的是守宫门的侍卫统领,是个眉目清俊,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朱绫微接过绣帕,正欲道谢,余光却蓦然瞥见一人阔步往这厢而来。   或是在南方的烈日下待了一段时日,他已不似上回见时肤色惨白,但着那身宽松的长衫,仍是一副清瘦的模样。   想起在行宫时,那人让她气得不轻的举止,朱绫微抿了抿唇,旋即笑意明媚地望见那侍卫统领,柔声道了句“多谢岑大人,这帕子对本宫很重要”。   艳丽的美人儿对着自己这般温柔得笑,那侍卫统领哪里抵挡得住,红晕一时从脖颈漫到了耳根,忙低头拱手道:“臣不敢当这个谢,这是臣应当做的。”   两人说话间,远处那人已行至朱绫微跟前。   既得撞见了,他断没有不上前拜见“母后”的道理。   见他面沉如水同自己施礼,朱绫微淡淡道了声:“起来吧,本宫都听陛下说了,太子此番远去南边赈灾,处理得极好,功不可没。”   “谢母后夸奖,这都不过是儿臣的分内之事。”   两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旋即并肩往内宫的方向而去。   朱绫微要回坤安殿,而贺铖岐要去乾华殿面见天弘帝,走的是同一条路。   内侍和婢子们埋首跟在两人身后十几步处,行了一段,朱绫微便听身侧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母后再寂寞,也不该盯上那侍卫统领岑扈。”   朱绫微闻言一拧眉,抬首看了那面色如常的男人一眼,嘲讽地扬了扬唇角。   原来他将她视作水性杨花,到处勾引男人的女人了。   不过倒也没错,她的确很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帮她报复的男人。   朱绫微瞥了他一眼,却不否认,反含笑道:“太子殿下管得太多了吧,你既得不能帮我,我寻旁人又何错,毕竟,我也不是非太子你不可……”   “母后别忘了,你是我父皇的女人!”男人沉厉的声儿幽幽响起。   朱绫微望进他那双阴鸷的眼眸中,不但未受这话警告,反更激起她的反骨。   她朱唇紧抿,少顷,笑出了声,以两人才能听到的音调道:“那又如何,本宫还邀了他今夜子时到本宫的寝殿来,太子只管去告诉陛下,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我!”   她昂着脑袋,一副嚣张的模样,似要借这荒唐的话来一泄心头怒火。   不过她心头的火气还未怎么发泄,贺铖岐眸中的火光已然被点燃。   看着他这副满目愠色的样子,朱绫微解气地勾了勾唇角,轻飘飘道了句“坤安殿就在前头,本宫便先回去了。”   说罢,利落地折身往坤安殿而去。   或是白日说了那话,暂时消解了心头挤压已久的郁气,是夜,朱绫微困倦得比往日都早。   夏日燥意未消,夜里尚有些闷热,她侧躺在床榻上,穿着薄如蝉翼的寝衣,打着香雪扇,任丝丝凉风裹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面而来,不知不觉眼皮便耷拉了下去。   朱绫微放下手中的扇子,躺在竹编的凉席上,睡得迷迷糊糊间,只觉脸上泛起丝丝痒意,她睁开眼睛,黑暗中,隐隐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床榻边上。   她猛然一惊,下意识欲尖叫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双唇,按在了床榻之上,耳畔响起醇厚熟悉的声儿。   “莫喊。”   一股熟悉的气息钻入她的鼻尖,借着透过窗棂投进来的清冷月光,朱绫微勉强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模样。   他秀丽的眉目敛起,正凝神定定看着她。   不是白日那位太子殿下,又是何人。   “你来这儿做什么?”朱绫微秀眉微蹙,旋即想到什么,笑道,“怎的,难不成太子殿下真是来抓奸的?”   贺铖岐薄唇抿紧,须臾,才出声道:“那人来了吗?”   “自是来了。”朱绫微一挑眉,顿了顿道,“不过又走了。”   她抬起藕臂,柔若无骨的手轻轻在贺铖岐脸上划过,“见过太子的美色,那人便多少显得平平无奇了,激不起本宫的兴致,本宫便让他离开了。怎么,太子殿下没能抓到本宫的把柄,失望了?”   贺铖岐不言,只望着她的神色很是复杂,许久,低声道:“孤如今若反悔,还来得及吗?”   朱绫微怔忪了一瞬。   反悔?   “殿下指的是什么?”   贺铖岐张了张嘴,却又哽在喉间的话咽了回去,似是难以启齿,末了,道了一句:“你很清楚。”   朱绫微的确很清楚,她也没想到贺铖岐居然会主动答应她的要求。   然她并未表明态度,只反问:“这回,太子殿下应当不会再推开我了吧。”   此言一出,她眼见贺铖岐的眼眸愈发漆黑深邃起来,在她猝不及防间,骤然托起她的后颈,埋首下去。   很快,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儿在殿内响起,隐没在夏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未被人觉察。   朱绫微只觉置身于云端起起落落,神思恍惚,待逐渐清醒过来时,已是汗水淋漓。   她伏在男人肩头,杏腮飞上两片绯红的云雾,一双潋滟的眸子若染了晨间朝露般湿漉漉的,朱绫微努力抬起无力的藕臂,便见腕内一片雪白,哪里还有守宫砂的痕迹。   她忍不住扬起唇角,露出快意的笑,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天弘帝命不久矣的结局。   她的血已然失了效用,再也不能成为他的药了。   光是想像着天弘帝死去的画面,朱绫微的唇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最后化作划过脸颊的喜极而泣的咸涩眼泪。   似是想过什么,她抱住男人的脖颈,俯首在他耳畔喃喃道:“殿下再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贺铖岐哑声道:“你说。”   “待陛下驾崩,请殿下放我离开皇宫。”   听到男人耳畔干脆利落的一声“好”,朱绫微满意地阖上了眼,已在脑海中徜徉起离宫后自由安逸的日子。   然她没有发现,将她牢牢抱在怀中的男人背对着她,露出一丝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得逞的笑。   离宫,她想得倒美。   既已到了他的手中,插翅她也别想再逃得掉。   她天真地以为是她勾引了他,却不知早在几年前,他头一回在乾华殿看到她时,便已对她起了心。   原准备等他那父皇驾崩后再做打算,却不想她竟会主动接近自己,道出那个令他激动难抑的提议。   他怎会不想要她,可他亦不能让她太轻易得逞,毕竟太容易“得手”的猎物往往不会被太过珍惜。   虽过程有些曲折,但幸好,他的小绵羊终究还是不知不觉入了狼口。   贺铖岐垂首,嗅着自朱绫微身上散发出的诱人馨香,不禁喉结微滚,呼吸又粗沉了几分。   然看着怀中女子疲惫的模样,他默了默,旋即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上,盖好衾被。   他确实还未尽兴,但也无妨。   毕竟来日方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审核麻烦看清楚,哪里有描写过程!   啊啊啊啊啊,终于写完啦。   写帝后真的是我的私心,这篇文其实一开始不是《换妾》,而叫《惑娇雀》,也是小.妈文学,但后来因为题材问题,被提醒修改了好几次,就干脆弃了那个文案。   不过还是借帝后写了我自己想写的。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是不是很贴切,哈哈哈。   最后,谢谢看到这里的所有小可爱,我们下本见。